《沧海月珠》 第一章 圆圆的小妞 “古书中有记载,南海之外,便是你们鲛人的家,两百年前,鲛人合族被灭,你和母亲来到我们顾家,到今日,你真的一点都不想家吗?” 看着眼前挂着一丝戏谑笑容的脸庞,顾频频噗嗤地笑出了声,咬了咬嘴唇,脑海里一闪而过是那日铺天盖地的红。母亲头饰金光闪闪,宝石缀满大红衣衫,衬得她绝色之姿更如同星辰般璀璨,令人挪不开眼。那日的婚礼可谓是山海八荒人尽皆知,然而留给顾频频的,却只是满眼撞得人生疼的红色。 “二哥哥,你同我说这些我听不懂的,你忘了,我没有常人的感情。” 鲛人美丽善良,却少心机,愚蠢迟钝,这是山海八荒人尽皆知的事情。 顾频频拉过顾芒之的手,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各抓住一根手指,玩弄着他手中的茧子。那是常年握剑的手,每日清晨到夜半,这双手常在无人处,也只在无人处拾起剑。 两百年前,神族喊着天下一统的号子收复它族,战争中,战神负伤被鲛人所救,多年来,外族不知鲛人族具体的位置,只知道它藏着这山海八荒中最珍贵的宝物。为了能确保战争胜利,保障物资,战神伤好后顺手收复了鲛人一族,使其编入神族。 却不想,鲛人虽愚钝,但不认主,全族自裁,唯有绝色容颜的小公主不见了,人们寻见她的时候,只见她抱着个婴孩躲在蚌里啜泣。 找到她的顾将军正是神族数一数二的武将,一见她,心仿佛入了蛊一般的,顾将军以此不要战功赏赐,更无所谓她身边还带着个孩子,宁愿从此卸甲归田,也要与鲛人公主成婚。 那一年,母亲牵着小小的顾频频嫁入顾家。 顾芒之有些恍惚,他也苦笑一声,只是这笑不只是在笑自己多余的问题,还是在笑自己明明也身世浮萍,还去打趣别人。 他轻轻拍了拍顾频频的后背,起身回房。竹影窸窣间,他衣袂如云,却添几分清冷之感。 ………… 孤独,是日复一日无尽的孤独和寂寥。 已经六年了。回想起初见顾芒之的情景,还是仿佛如同昨天一般的。 顾频频抬头看了看晃眼的阳光,只有阳光照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才感觉到确实有受到上天的泽被。 神族仍然在四处征战,顾将军只是将她和母亲寄在人间的一个小院子里。 院子外是层层叠叠的竹林,深得找不到出口,即使是不太深的竹林,也足够困住她小小的心房。 这样望着天,坐在牢笼一般的院子里的日子,已经六年。 每日发生的唯一不同的事,只有树叶掉落的数量。 彼时顾频频已经长成了小童子的模样,脸肉乎乎的,睁着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模样十分可爱。 只是多年来她没见过顾将军几面,母亲叫她不要乱跑,却只是一心一意照顾自己的小儿子。 是的,母亲和顾将军又生了个弟弟,小弟弟还不会说话,什么都要人伺候,母亲对他的爱是寸步不离的。 顾频频很懂事得不去打扰母亲,她一个人跑到后院,竹林后面,一把铜锁,一扇关着的木门。 “阿嬷,我可以进去吗?”顾频频抬头问了问从她身后过来的几个使唤婆子,后面的人还在犹豫为难,前面的婆子见她实在可怜,便狠了下心,一把打开铜锁。 “让她进去,左右她也不怎么说话,小孩子整天坐在房间里闷得更傻了。” 后面的婆子上前,蹲下身来轻声嘱咐道: “那么小姐进去之后得安静一些哦,哥哥不喜欢人太吵了。” 顾频频点点头,即使她不知道这里面住着的是什么哥哥。 跟着婆子们的脚步,穿过回廊,顾频频远远地就看见窗前立着一个少年,长发如瀑,着一身素衣,面色苍白,在古色古香的房间里宛如被扣下来的一块空缺。 婆子示意她停步,她就站在院中,站在假山旁边看窗内的少年。 后来,阿嬷告诉她,那是顾将军的次子,唤做顾芒之,算是她的二哥哥。 顾将军四处征战,大房的夫人生了长子,次子不知为谁人所出,幼时常年生病,便被寄养到这人间的小竹林里了。顾将军不喜欢他,因此从不与他亲近,只带着大儿子四处征战。 意识到有人在偷看自己,顾芒之抬头,正好与那假山下的小团子四目相对。只见那小团子穿得粗布麻衣,眉眼间的贵气却不可掩盖,一双眼睛天真无辜,肉乎乎的小手扶着假山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顾芒之第一次见苑中来了生人,不由得起了兴趣,回身正欲问阿嬷,却见每一个都忙着,离自己数丈远,微微一笑,招了招手示意顾频频上前去。 顾频频摇摇头,示意嬷嬷不让自己上前,说着,还往后退了两步。 这竹苑常年失修,假山也被雨水侵蚀得换了形状。正是这退的两步,顾频频一个脚下没注意,卡到了石头上,就要摔倒。 顾芒之急忙冲出去,可还是太远了,所幸一只手托住了头,没有磕坏脑子,只是胳膊肘蹭伤了点皮。 “没事?”顾芒之关切地问,顾频频拉了哥哥的袖子起身,正坐在了那块石头上,她撩起袖子看自己的胳膊肘,撅着小嘴道。 “没事,就是蹭破了点皮。” “你与你阿娘长得真像。”顾芒之被她这一副认真模样逗笑了,对上她那一双眉眼,淡淡的眉毛,却有着极舒展的形状,平添几副出世的淡然。和她的眼睛格外像。 “可怜的小东西,你叫什么名字?” “顾频频。”她抬头对上他眼眸,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来,和蹲着他勉强可以算一边高了。 听了这姓,顾芒之微微皱了皱眉头,却也只是释然一笑,漫不经心地偷偷护着这小团子的后腰,生怕她一个踉跄再摔倒,笑道: “那么你该叫我二哥哥了。” 第二章 夜色微凉处 顾频频孤寂而无助的童年生活中,顾芒之是她单调生活里唯一的光,不知怎的,这个下人口中清冷无用的二公子,却对顾频频生出一种别样的照顾。 顾将军有时候回来,满身血污,母亲叫人把弟弟抱走,也将顾频频打发了去,是啊,将军不在的时候,母亲的目光和关心还能分一点给她,将军回来了,她就完完全全成为了一个多余的人了。 因此她宁愿整天整天地待在二哥哥那里,看他读书作画,抚琴击剑。 久而久之,有小厮劝顾芒之。 “二公子,这毕竟是姨娘带来的姑娘,将军赐姓顾而已,说不定哪天又打发了出去,您这样照顾她,若有一日生出了没必要的感情……” 顾芒之刚练完剑术,用帕子擦了擦剑柄,冬日的清晨,他的额头渗着汗,整个人周身都冒着热气,明眸皓齿,好一个洒脱少年,若不是发白的嘴唇,完全看不出他有任何病意。 “无妨,”顾芒之将帕子递给小厮,收好剑,转身回屋内,“鲛人对待情感之事向来温吞,便是有一日她离开了,也不会记得我太久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还暖暖地勾出一个笑,走到榻前,看了看躺在上面的顾频频,眼睫毛颤抖着,屋内的炭火烤得她小脸红扑扑的。 顾芒之喝了一口茶,戏谑地看道:“小频妞,别睡了,你烤的小橘子要糊了。” 顾频频皱着眉一下子睁开眼睛,仿佛在嗔怒他戳穿自己的假寐,但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便一下子泄气了,只是奶声奶气问道: “为什么鲛人对待感情温吞?因为我们笨吗?” 顾芒之有些尴尬,但为了哄好这个小妹妹,他也只是正色拿起烤橘子,一边温柔地剥皮,一边吹气道: “笨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啊,有时候太聪明反而人生多苦忧,二哥哥倒希望频频一生无忧,乐陶陶。” 说着,他将剥好的橘子喂到频频粉嫩的嘴唇中。 顾芒之总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刚开始顾频频还会琢磨,但是次数多了,她也琢磨不透了。听阿嬷们说,二哥哥的聪颖,是神族中数一数二的,这样聪明的人说的话,她顾频频怎么能弄明白呢? 不仅如此,二哥哥琴棋书画样样都是精通的,山海八荒中,要是他身子好些,踏破门槛来提亲的女眷要数不清了。 可是顾将军对外都不曾提过他还有这么一个儿子。人人都知他的大儿子顾宴之战功彪炳,与其父上阵杀敌勇猛无二,却不知他还有个二弟弟。 这两日,顾频频来顾芒之这边更频繁了一些,原来小弟弟病了,顾将军为了照顾安抚母亲,特地请了假留在竹苑。 顾频频在前院碍事,便溜了来后院。顾家之大,没有人在乎她去了哪里。 顾芒之也不理会,嬷嬷们依旧是来了打扫,去了锁门,一把铜锁,隔开的是两个世界: 一边,是为了心爱的小儿子寻遍名医,全家人互为依靠,俨然一副父慈子孝,夫妻琴瑟和鸣。 另一边,是层层竹林后,顾芒之抱着顾频频,将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抓着她胖乎乎的小手,教她写字,教她描竹,与她看鸟,同她种花。 有了顾芒之,门上的锁不再是一种禁锢,倒更像是一种守护。 然而事情总不尽如人意,仅仅七天,前院繁杂的、着急的、热闹的、担忧的,都一并被一场大雪掩埋,只剩下寂静无声。 来洒扫的嬷嬷腰间系了一条白绸,顾频频好奇地问那是做什么的,老阿嬷叹了口气。 “小公子,殁了。” 小公子,就是顾频频的小弟,顾筝之。顾频频点点头,转头去看了看顾芒之,喃喃自语道: “那我该回去母亲那里了啊?” 彼时顾筝之才不过三四岁,正是讨喜的时候,顾筝之生下来就灵巧可爱,模样十分俊俏,父兄常爱抱他取乐,府中的人都说,这孩子长大了一定也像他大哥一样,勇猛无二。 顾芒之从屋外回来,看见嬷嬷同顾频频讲话,又见腰间缠着白绸,立马反应过来是什么事,两三步跑到榻前,一把拉过顾频频,将她揽到自己怀里,轻拍她后背。 “没事频频,还有二哥哥在,没事没事,二哥哥会一直陪着你的。” 顾频频只是漠然地感受着这种拥抱,她甚至想笑,阿嬷走了后,顾芒之告诉她前院应该还有事,不必那么早回去。 是啊,天地一白,再加上门口的惨白灯笼,原本凄清的顾家此时更是死一般的寂静。顾老将军抱着自己的爱妾,下葬他们小小的孩子。 那一夜,顾老将军和一身雪白的爱妾相抱于庭院,任白雪落满头,那爱妾实在美丽,惨白面庞上,冻红的鼻尖和耳廓,更显得娇弱。泪眼盈盈,眼眸更加清亮。 顾频频则在顾芒之的怀抱里安然入眠,这一天,顾芒之破例允许她与自己同榻而眠。 第三章 说书人那般 “所以呢?所以后来这顾频频到底怎样了?”台下有看客已经失了耐性,叫嚣着问道。 皮影戏幕后,探出一只脑袋来,叶三吹嘘着胡子抱歉地笑道: “诸位看官别着急嘛,故事总是分回说的,今日且给大家留个悬念,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去~”台下众人瓜子一扔,不爽地摇起了头,前面几个汉子不服,露着膀子叫嚣道: “叶三,我们众人知道你今日说顾将军的事才特意来捧场的,天上地下,敢说这段的只你一人,我们也不知真假,总之就为听个痛快,今天来的人这么多,你且讲个完全,让我们知道知道这顾二公子是如何由神堕魔,成为今日之魔君的,也好解了大家的馋嘛。” “是啊是啊,你这说的才刚开头,若不说下去,也太扫街坊邻居们的兴了!” “再说一段!再说一段!” 前排几人已经站离板凳,呼声高涨,几乎掀翻了桌子,砸了场子。 众人纷纷开始起哄,叶三敲了敲脑壳,其实也不是她不愿意说,实在是时间久远,记不太清了,但见众人盛情难却,便一把扔了皮影,来到幕前。 “要想说可以,只是这皮影戏还没有排好,只能我口述了。” “述述!”几个汉子几次站起,见叶三又要开始说了,便纷纷坐好,聚精会神地捧起了瓜子。 “四月,竹苑的雪还没有停,顾将军整整陪了他那新夫人一个月,夫人面上已无伤心色,顾将军以为无碍了,只是安慰道再要一个孩子,还给他取名为筝之,新夫人欢欢喜喜地接受了。 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雪,苑中阿嬷们每日只知道清扫积雪,苑中粮食都几乎用尽,终于,在四月三日这天,终于放晴,顾将军重披铠甲,返回战场。 新夫人出门相送,一切悉如往常。众人感慨于新夫人的乐观,更有人打趣道,鲛人一族果然少情寡义。第二日,嬷嬷们一如既往再去洒扫的时候,只见院后的池子里,莫名积了厚厚的冰。 都放晴了,怎么还能结这么厚的冰。一个小厮走上前去观察。 只听得一声尖叫响彻竹苑,众人围上来看,只见新夫人着一身红衣,在冰中现出鲛人模样,面含微笑,却失去了温度。 那么深的池水,竟然结了个结结实实。 后院的顾芒之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样,跌跌撞撞冲破铜锁,冲到池子旁。 众人围绕着池子不知所措,新夫人冻死在池水中,那冰极结实,一般铲子根本奈何不了。 只有顾芒之,红着双眼,惨白的面庞,嘴唇倒是被咬得通红。他三两下解开衣衫,只着一件里衣,将外袍盖到新夫人身上去,自己扯开胸膛贴上那极寒的冰块。 顾频频一路小跑跟过去,待来到了池子前,只见二哥哥裸着胸膛贴在冰上,冰下冻着的,是母亲的衣袍。 顾频频也没说什么,一步步走下去,趴在顾芒之旁边,同他一起暖冰,微微一笑,小小的脸蛋贴着冰块。 ‘哥哥,冰块冷,哥哥身体不好,频频自己来。’ 顾芒之咬着的嘴唇再也忍不住了,他别过头去,热泪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冰面上。 有仆人来劝,‘二公子,将军要回来了,我们先回后院去。’ 他置之不理,任谁说,也未抬眼眸。 顾频频拉了顾芒之的手,就这样,一天一夜,夜晚月光如练,风声萧瑟,顾芒之好几次想劝她上岸,却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痴人。 冰厚一尺,他的胸膛就暖一尺,极寒的冰,难凉他如火胸膛,难凉炽热。 顾频频的脸颊开始发烫,她不知道,鲛人最怕这寒冰。 顾将军乃是火神,顾芒之自然也有火一般的体质。一天一夜,他终于融化了女子周身的冰,次日清晨的时候,仆从们只见二公子坐在冰面上抱着新夫人。 和仆从们一起看到的,还有匆匆从战场赶回来的顾老将军。 那一天,顾老将军匆匆办了葬礼,顾家的竹林小苑,也像是被冰封了一般的。回荡在顾频频脑中的,只有二哥哥那一句 ‘父亲,芒之有罪,愿替辰娘赴此冰刑。芒之恋她,却止于礼,辰娘从未多看芒之一眼。求父亲安葬辰娘,儿愿终身禁足,饮冰了此余生。’” 叶三说到此处,语气略显哽咽,手边拿起一大碗茶,却见人群中一个身影急匆匆离去。 “天啊!顾芒之爱上了自己父亲的小妾?这对顾老将军来说岂不是奇耻大辱?”一个裹着粉红色头巾的女人一边嗑瓜子一边惊呼道。 “这也怪不得他,我听说鲛人一族美艳绝伦,更何况那鲛人公主本就年轻,顾家二公子当时年轻气盛,想来年纪本就差不多的。”人群中,一位贵公子打抱不平道。 “只是他本就不得宠,这下,恐怕是自寻死路咯。”一大娘不屑一顾道,她最烦这些贵家公子,总是见一个爱一个。 “别说了,听叶三继续讲!”人群中有一大汉高声道,众人这才又安静下来,谁都没注意到,叶三望着一人离去的背影正出神,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这位大姐可是说对了!”叶三扇子一点,精神更胜方才三分,“这顾老将军胜怒非常,亲手废了顾芒之一身灵力,除籍神族,并以天界祸乱罪论处,面上刺青,只是顾芒之俊逸非常,行刑之人不忍,便只在左脸刻了红痣,生生世世,此痣不消。” “嘶——”众人闻此,皆倒吸一口凉气,不得不说,这惩罚未免太重了些。万恶淫为首,可论迹不论心啊,这顾芒之什么都没做过,就处以祸乱之罪,实在是不应该。 只是叶三说起这段的时候仿佛十分解气一般的,将醒堂木一击,咧着嘴微微一笑,深鞠一躬,拱手道:“各位乡亲,今儿个也算听个尽兴了,小弟回去稍作休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于是在众人还没缓过神来之际,一只小盘子飘到诸人面前,收了茶水钱,他收拾了包袱翻身便走。 第四章 最难欺骗的是自己 夜色微凉,烛火荧荧,火光跳跃下,冰冷墙壁上,锁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只是虽然粗布麻衣,也不难看出这男子生得一副好皮囊,头上的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另一半脸是那样清瘦,眸子中却闪着极温柔的亮光。 “为什么说谎?”一个略微嘶哑的声音从斗篷下传出,只是即使喉咙嘶哑,说话的语气也是极为温柔的。 叶三坐在椅子上,颇为享受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好像折磨他已经成为一大乐趣,他越是痛苦,她越是开心。 “我的二哥哥,我哪里冤枉你了啊?要不你自己和我说说,你脸上的红痣,到底是哪里来的?”说着,她抬手缓缓撩开男人斗篷下的另半张脸,一颗鲜红的痣在眼下,宛若一株初盛开的红色鸢尾花。 那一日,他确实以胸膛暖冰,只是先扑到冰上的那个人,是顾频频。 她再也无法扼制自己的情愫,她装不下去了,她不是没有感情的鲛人,她有胸膛,有心跳,她的心会扑通扑通地直跳,她会开心会伤心,她的热泪会击破冰面,沉到母亲的衣角。 可是有感情的鲛人,意味着是一颗会复仇的定时炸弹,顾芒之愣了半晌,扑上冰面,将她揽在自己怀中,不让别人看到她流眼泪。 顾老将军来的时候,他说的是,“芒之有罪,求父亲看在姨娘侍奉父亲多年,义妹尚且年幼的情况下,厚葬姨娘,一切罪过,芒之愿替义妹受之。” 哪怕他知道,他一直不是父亲喜欢的孩子,哪怕他知道,姨娘被冰刑,也是父亲的手笔,因为她在昨日,竟生了杀掉父亲为族人报仇的决定。 可他很想保下顾频频。那颗红痣,是父亲生气了挥袖击来的神锥,本是向着顾频频去的,他抱着晕死过去的频频,挡在她身前,神锥正好刺在他左眼下面。 神锥刺骨,散去修为,他从此成了徒有神骨,却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顾芒之。 叶三咬了咬嘴唇,上前去,解开他手上的镣铐,顾芒之两只手无力地垂下来,她却一把手捏上他的下巴。 “告诉我,你与我母亲交好,告诉我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小弟又是怎么一回事?”叶三几近疯狂,满眼充泪,脖子上血管分明,消瘦的身子却仿佛集中了所有力量,好似下一秒就要捏断眼前人的脖子一般。 顾芒之眼眸流转,对上她的双眸,一只手去整理她额前的碎发,许久,微微一笑,“频频,你若真不解气,就杀了我。不必造谣我和辰娘,我们都不是那样的人。” “你胡扯!”叶三,嗯,也就是顾频频手上的力度猛得加重,捏得顾芒之不由得皱了眉头,闭了眼去忍受,不一会儿,她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的,两只手抓上芒之的衣领,将自己的头颅埋在他胸膛,掩面啜泣起来。 芒之轻抚她的后脑,只是哑着嗓子喃喃道,“频频,对不起。” 哭了一会儿,顾频频抬头,咧嘴一笑,带着泪花的双眼死死的盯着顾芒之的眼睛,笑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罚你一生一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要你从此不许姓顾,随我姓了叶,无论我怎样,你都得受着,直到你愿意告诉我的那一天。” 顾芒之有些愣神,但也只是微微一笑。 “好。” 三月的天气正微微透着些凉意,有些嫩叶有了萌生的势头,但大多都只能包裹在厚厚的表层下。 人人都见得大地光秃秃一片,却不知这沉寂之下是汹涌无尽的生命力。 顾频频伸着懒腰从床上醒来,转头看见叶芒之刚做好早饭,摆在桌子上,他们两个现在倒是格外般配,叶芒之是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她顾频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说书先生。 家徒四壁,几欲要饭。 顾频频洗漱一番坐到桌前,随手拿起一块饼,叶芒之也坐好,正要拿起一块饼来吃,面前却先出现了顾频频托着冰块的手。 两块极寒之冰,花了她将近半月的润茶费,从路过的小妖那里买来的。 叶芒之微微愣神,却也只是极温顺地拿过冰块吃了。 三月,料峭春寒直逼人肺腑,外面寒风刺骨,却抵不上叶芒之此时胸腔内仿佛被冻裂了一般的冰冻。 这样下去,他这具身体,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废掉的。待他闭眼慢慢融化掉体内的残冰,睁开眼的时候,桌上的食物已经是空空如也,只剩一桌狼藉。 这一日,叶三又准时来说书了。 等待讲故事的人早已等候在茶摊前,几个汉子簇拥着将叶三捧至台前。 “上回书说到,顾芒之受罚毁容颜,昔日王子今成平民。只是大家都知道这神的年龄毕竟与凡人不同,表面上看,顾芒之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实际上他已经是个成熟的不能再成熟的成年男子了。 人往往会被表面的现象所蒙蔽,就像顾芒之照顾顾频频十三载,一直见她不过齐桌高的小丫头,殊不知,鲛人寿命本就短,此时的顾频频,也应该是相当于凡人的二八年华,只是她不愿长大,一直化形为孩童罢了。” 台下诸位听得聚精会神,几个莽汉也伸长了脖子,小孩子们更是趴在篱笆上不肯下来,倒也不是叶三讲得好,故事编得有多么精彩,只是这天底下,这山海八荒,哪一个人不知道顾将军,又有哪一个人,不知道那本是娇病绝代,却又狠辣独绝的魔君顾芒之。 “今日我们要讲的,便是顾芒之不为人知的情场秘事。” 第五章 烟波尽处是故乡 顾芒之原是有一番武艺的,虽然身体抱恙,但好歹是将门之子,小小年纪,已超出常人许多。 少年时的顾芒之,也曾有机会一同随父亲征战,只是父亲不许他将身份公之于众,只是作为一名小小随从跟在哥哥身后。 顾芒之第一次打仗,也是此生唯一一次,便是来到南海之外的鲛人族。 军帐外,烈日炎炎,他削瘦的身姿顶着火辣的太阳,影子缩成一团,躲在脚下,他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上午,七月骄阳似火,少年内心也如一团火焰般忐忑不安。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训练完了吗?”顾宴之高出顾芒之半个头,斜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弱不经风的弟弟。 顾芒之说出了他此生对顾宴之说的第一句话,也是目前为止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张了张嘴,一个生涩的称呼从他干涸的喉咙里冒出。 “兄长,一定要缴尽他们的鲛珠吗?鲛人性情刚烈,怕会以身殉物,既然要编入神族,可否与他们商议借用?” 顾宴之听了这嘶哑的称呼,先是有些吃惊,继而听了全句,忽得哈哈大笑,笑罢,忍不住戏谑一番。 “妇人之仁,简直笑话,鲛人无能,他们的死活与我们何干?神族仁慈,才不像魔族掠夺杀伤,已是天恩浩荡了。” 他撩起帘子,正要进去,忽得又好像想起什么,回身对自己已是苍白面孔的弟弟呵道: “休要让父亲听到你这番说辞,我自会让士兵尽力救治他们,只是孱弱就意味着要任人欺负,这样简单的道理,你早该懂的。仁慈和怜悯,从来只是统治者假意的手段,绝非目的。”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已是摇摇晃晃的顾芒之,轻笑一声。 “我若是你,便回家养好了身子再去救人,而不是畏畏缩缩站在父亲账外,连进谏都不敢。” 顾芒之此时已经是晕乎乎的了,双眼一黑,倒地不起。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城中已经传出了鲛人一族全族殉珠的消息。 顾芒之冲到战士们最前面,他想救一些人,哪怕只有一个人。于是他看到了鲛珠旁边耸肩啜泣的辰娘。 周围围着顾宴之,顾老将军,以及众将士们,全都默默注视着眼前绝色的女子,无人敢说话,甚至半屏着呼吸,生怕吹破了这如幻的美人。 辰娘回眸,双眼含泪,扫了一眼顾芒之,对上顾老将军的双眸。 这一眼,胜过世间一切语言。 辰娘偷走了顾将军的心,也顺带卷走了顾芒之所剩无几的神志,那天过后,顾芒之一病不起,仅仅是一次中暑,也或许是战争之地戾气太重,顾家的二公子从此只能住在人间的竹苑里。 为了防止他再偷偷跑出去,顾将军给他上了一把小铜锁。 铜锁外鞭炮齐鸣,人声鼎沸,与他无关。 铜锁外酒气熏天,勾心斗角,与他无关。 铜锁外爱意缠绵,情意缱倦,与他无关。 他躲进了自己的小楼,难得耳朵旁清净,一日又一日地画画读书,同时也完成了自己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 其实顾频频并不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人,早些时候,他常捡起一些落叶,落叶上画着一些海螺贝壳,他画一些飞鸟走兽,也将落叶撒在风中。 顾频频小的时候曾和辰娘一起捡起这些落叶来看。 在落叶上,顾频频认识了花鸟鱼虫,认识了这个世界最初的一些美好。 后来渐渐的,落叶上开始有字,顾芒之从这些字上知道了,鲛人不会有常人的感情,他们眼泪虚伪,对人的喜欢也只会停留一瞬,忘性更是大,无论是欢喜还是仇恨,转眼就会忘却。 他们只会守护好自己的鲛珠,然后每一日重复吃饭、睡觉,欢喜过好每一天。 再后来,多年过去了,顾芒之就碰到了顾频频,这是他心爱的人的孩子,他总愿意照顾她,也为了安抚自己那颗寂寞的心。 可是世事总不能美好,辰娘去世后,顾芒之也被赶出竹苑,顾将军示意不愿再见到他,指着门让他四处为家。 与他一起的还有顾频频。 上次说过,顾芒之手无缚鸡之力,因此,一路流浪,一路饥寒交迫,有好多次,都差点被野兽吃掉。 终于有一次,顾频频再一次醒来,却见身边没有了哥哥。顾频频发了疯去找,风雨叠加,在几里外的树林中,她看到了一只几十丈高的妖兽。 而顾芒之站在妖兽面前,伸起手掌,吸食着妖兽的灵气。仅片刻,一只硕大的妖兽便被吞蚀,只留一些皮毛。 看到顾频频来了,顾芒之歪着嘴笑了一下,擦拭了一下嘴边的血迹,仿佛是在领受功赏一般。 顾芒之堕魔了。 那之后,顾频频翻遍古籍,只为找一种可解神堕魔之法,可顾芒之不堪其烦,在修魔之路上固执己见,两人的矛盾也越来越深。年与时驰,他也由一只小魔,逐渐长为大魔头。 这个时候,他突然和顾频频说,频频,哥哥半生孤寂,只你一人相守。你我虽为兄妹,却无血缘之亲,如今我也非顾家子弟,不如你嫁与我为妻,你我共同掌管魔族,如何? 第六章 最困人心是心牢 “这顾芒之也太不要脸了!”台下有大妈愤愤不平,击桌怒斥道。 一妖娆女子倚着柱子,手中拿着一把瓜子,吐了口瓜子皮,挑着嘴角道: “若是我,便从了这顾芒之,此人俊逸非常,又体贴入微,纵使入魔,也想着与妹妹相依相伴,相守相思,更何况还是魔君。世间男子只是占一样便是稀有,更何处寻此等有情郎?” 叶三听了笑笑,只是摇摇头不说话。 今日那算命先生早收了摊子,也坐在最后面听着书,只是听到这结尾,一抬头对上叶三双眸,一双眼睛里氤氲无尽,柔情之外却多了几分苦情。 “好了诸位,这便是顾芒之由公子哥儿转头成为一代魔君的故事,至于那顾频频到底有没有答应他的要求,我想也不必明说,大家早已是知道结局的。” 众人意犹未尽,磕着瓜子咂巴着嘴。这时节,叶三收了茶水钱,几个看客仍免不了议论纷纷。 这魔君顾芒之俊逸非凡,狠辣阴翳已是人尽皆知,原因竟是为一个女人,竟还是自己的小娘,确实值得玩味,给这故事平添太多色彩。不仅如此,即位后还要娶妹妹为妻,完全视人伦为无物,也确实是古今奇人,只是这逆天而为,注定没有好下场。 “是啊,怪不得魔君今日仍是孤身一人呢。”一个男人放下手中的扁担叹道。 “顾频频,也就是那小鲛人,至今下落不明,听说魔君身边女人无数,却仍在四处寻她这位妹妹,真是,造化弄人啊。” 叶三收好了茶水钱,孤身一人来到算命先生面前。他坐在这里半晌,一言未发。 “先生,您自称半仙,不如给大家伙儿算算,这顾频频身在何处?” 叶芒之缓缓抬头,虽是化形成一个老头,仍难掩他眉宇间清冷傲气。 “老朽不知……”他看了看四周围上来的密密麻麻的人群,顿时语言艰涩,“她大抵,去向了一个欢乐无限的美妙之地。” “赏!”没等他说完,叶三将钱袋子收紧,一甩手扔在了叶芒之面前,周围看客皆惊叹。这说书小叶可以啊,出手如此阔绰。 只是,叶三实在编不出什么别的故事了,明日要去下一个地方,老故事在一个地方说不了几次了。 叶芒之收好了钱袋,跟在叶三后面,一条长长的街,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相隔数十米,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回到家中。 神族的仗打得并不顺利,反倒是魔族扩张得极为迅速。究竟是怎样的世道,才使黑暗膨胀的速度远超光明。 神君青曦坐在长息宫至高至圣之位,不由得陷入沉思。上一次大战,先神君与战神皆受重伤,如今先神君已仙逝两百余年,青帝初揽朝政,羽翼未丰。 神族多老臣,与他们周旋并非易事,新帝王不可任意违背他们的意愿,更不可随口变动父亲的旨意,便只能在暗地里培养自己的心腹。 顾铭,也就是顾大将军,拱手在其侧,说道: “陛下,臣愿替陛下出征魔君,即便不能剿杀魔族,也可杀一杀他们的锐气。” 其实顾铭根本不是魔君的对手,只是身为主战派的老臣,借此一役不过是迫不及待向帝王表示自己的忠心罢了。而对于青曦来说,此战赢了,当然可以打击魔族,若是输了,也不妨消解一些顾家的势力。 于是他假装头痛难忍,摆了摆手,道: “那就依将军所言,如今战神抱恙,本君只能委托将军亲征杀退魔族了。” 阶下诸臣心里不由得嘀咕,一副看戏的状态:魔君是你多年冷落的二公子,此次父子在战场兵戎相见,不知又有什么异变。 前脚送走顾铭,青曦退朝,信步回了寝宫。 身边的天使已在门口等候多时,看两旁无人了,俯身低声向青曦说道: “回禀神君,战神本已无虞,但鲛珠被破后,战神大人现在恐怕是撑不了几天了。” “苍月呢?”青曦眉头微皱,问道。战神无法出征,可天界不可一日无战神,苍月是天界少有的奇才,年少有为,是未来战神的不二人选。 天使微微欠身,道:“苍月将军自然是无恙,只是多年征战,他忙着收拾战后残局,怕未必能抽出身子对付魔君。” 听闻此言,青曦微微一笑,摆摆手示意天使退下。魔君倒不必对付,只需小心着不要让他势力继续扩张便是,只是此一战后,神族的主战派便会元气大伤,届时休战,神族又能多做几年太平。 青曦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一口气。 此时正值人间的三月,两百余年的战争即将拉下帷幕,青曦也不免感觉浑身疲乏。寝宫内耳目众多,屏退了四下的宫娥,他信手捏了个诀,幻化了一个松散舒服的模样,站在往送鉴前,长久地打量着自己。 一身淡碧色的长袍,胸前微微张开,露出洁白无暇的肌骨,松散长发入腰间,腰间随意系了两只暖玉,走起来锵然作响。 若不是一柄长剑立在身后,恐怕见者都要惊呼这是哪个女子了。 他淡然一笑,一脚跨进往送鉴。 上一次神魔大战之际,顾芒之私下里约见青曦,将此物交付于他,二人商讨一番,最后,青曦留下了此鉴。 第七章 伏岭初相见 这一天清晨,窗外麻雀叽叽喳喳,却不显聒噪,一声声清亮,像是唤醒了某种心底压抑已久的期冀。 顾芒之立在檐下,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密信。 父亲要与他宣战了。 顾芒之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叶三从身后的木屋中走出,见他出神,故作轻松道: “你有正事就去忙正事,正好我一个人清净,也自由,省得你在的时候我又想着法子折磨你。” 顾芒之转头看向叶三,很多时候,他其实倒是蛮希望顾频频能折磨他一通出气的,他凝眸看了半晌,喃喃说道: “我倒宁愿你折磨我,也不愿看你这样折磨自己。” 叶三仿佛没听见一般的,回房开始收拾行李。 “和我回魔族,好让我能继续照顾你。” 听了这话,叶三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后退几步来到顾芒之面前。 “二哥哥不会真的要娶我。” 顾芒之没有说话,面上露出一丝复杂神色,对着叶三颇有挑逗的表情,半晌,用一种略带愧怍的语气道: “频频,世上自会有值得你爱的男子,他会带你忘记你的苦楚,会带给你欢乐逍遥。放下仇恨,离开纠缠,就会早日遇见他。” 叶三咧嘴一笑,目光却冰凉如水,这分苦笑中,还带着几分戏谑。 “倘若二哥哥的母亲也这般死在面前,二哥哥也决定放下仇恨,从此逍遥一生吗?” 顾芒之愣在原地,喉咙里好像被什么梗住,久久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她收拾行囊,故作轻松地转身离开。 伏岭的山水养人,花团锦簇,处处莺歌燕舞,孩子们嬉戏玩闹,少女在河边佩花照水,青年成群,在回廊吟诗作对,宛如一处世外桃源,连走遍山水的叶三见了也忍不住频频回顾。 街上人来人往,少女头戴绢花,丹唇黛眉,细腰如柳,轻纱如云,佩环声细碎如雨,嬉笑怒骂中香汗细密,惹得春风沉醉。 叶三也不由得被这一副景象感染了,走在廊中与众世家子弟一并穿行。 “伏岭一向如此吗?还是近日来有什么节日?” 抵达一处茶铺,叶三放下行李,请伙计倒杯茶,礼貌问道。 伙计笑答道:“小哥是外地人,自然不知这伏岭的好,若是知道了,只怕要长住于此呢!不是小弟我夸赞,伏岭美女如云,四季常春,尤其是这春日开花的时节,各类花节应接不暇,各家青年男女出游,花配美人,当是天下无二的盛景!” 叶三点头致谢,在此处说书定会有一笔好生意。只是如此美景,说了顾家的腌臢故事真有些污染。 是时,人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有这样一处世外桃源实在难得。叶三走过不少山川湖海,能有一处像此处无忧的还未曾见过。 一阵嬉闹声,只见几个小童在人群中穿梭,为首的戴着鬼方面具,手执木棍刻成的长刃,为首的小童佩戴青色面具,獠牙之下是血盆大口,大声叫嚣着: “尔等速来归降,吾乃魔君顾芒之,宵小速提青帝头颅来,斩杀青帝者封侯拜相,永享仙乐!” 后面一帮小孩子们追着怒吼,却见一个女娃眉心一点红,扎了个发髻,手持木剑,被两个小孩徒手驾着,意为乘着步辇,快步上前,两旁儿童退避开中间一条路,女童义正严辞却不失风度翩翩道: “顾兄,你我本是同胞,相见何必相煎?不如你归顺于我,我还你顾家公子身份,同修仙乐,永为兄弟。” 叶三不由地觉得眼前这几个孩子可爱,世人皆知青帝仙姿绰约,因此戏剧中多用女演员饰演青帝,不想被小孩子学了去,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此处未染战火,小孩子们自然以为战争不过是两个人的决斗,同戏剧一般的。 正打闹间,突然,被两个孩子驾着的女童一个侧身,险些跌落在地,叶三急忙想要去扶,却见旁边不知何时伸出一只大手,随着那手看上去,却是一只浅碧色的衣袍,一个温润公子矗立眼前。 街上人潮来来往往,不乏红男绿女,却只有这一人宛如出尘仙子,不为世俗所拘,伫立于纷杂淆乱之中,独善其身,背后的手拿着几只菡萏,正取其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姿态。 叶三端着茶碗,颇为欣赏地多看了两眼。只见那人护好童子,也向茶馆这边走来,期间被几个女子拦住,推搡着又送了几只,都笑着接受了,几经阻拦,才来到叶三面前。 “这位小兄弟,这边都坐满了人,不知在下可否与你同桌呢?” 叶三点点头,丢下茶碗,又扔了几个钱在桌上,起身就要走。 却不想那绿衣男子开口道: “公子怎么看这战事呢?连不问世事的伏岭都有儿童游戏,想必是人尽皆知了。” 叶三冷笑一声,“两百年了,战争早已成为了百姓生活中的一部分,从前是神族打神族,后来是神族打魔族,人间也是你打我,我打你,谁没经历过战争,我又有什么可说的?” 绿衣男子淡淡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又请小二多上了几个点心,客气道: “在下听闻公子是这周围出名的说书先生,今日与公子来到此地,特意想让公子为在下好好讲讲故事。” 叶三回头,刚想说什么,却正好对上此人一双眼,被抢先道: “价钱随便提。” 一听到钱,叶三脸上立马换了一副面孔,转了个身丝滑地坐到桌前,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身子前倾,挂着一副贱兮兮的笑问道: “不知公子想听哪一段?” 第八章 岳明楼之险 岳明楼不愧为当地最好的酒楼,任楼下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也不改楼上风清月朗,安静而惬意。 风吹起轻纱帘幕,青曦手握一盏茶杯,眉眼含笑,静静看着面前女扮男装的小公子眉飞色舞地讲故事,这一处雅间设得极为幽静,与楼下的相隔甚远,又穿插几株神树,显得神秘而别有趣味,抬头望去,仿佛在云雾飘渺中谈笑,花香阵阵,平添几分魅惑。 叶三不愧当了几十年的说书先生,讲到精彩处,不免修饰夸张,另整个故事跌宕起伏,感情深处也不由得人潸然落泪。 “公子你说,这顾芒之,他怎能对自己的小妹说出这样的话呢?” 说到最后,叶三一个回身,手中执扇折好,宛若一柄短刀,指向那绿衣男子。 绿衣男子微微一笑,倒也好不忌讳地对上她的双目,笑道: “我想顾芒之未曾说过这样的话,兄台前章倒十分生动,只是这一句像个地痞流氓说出来的唐突之辞。据我所知,顾芒之从小喜静,好读书作画,便是练剑,也执一柄漂亮利索的君子剑,自身服饰、生活,都干净到极致,克己复礼,从不敢逾矩,甚至不敢多说出一句话。不知在下口中的顾芒之,与兄台所说是否同为一人?” 叶三没想到有人能如此了解顾芒之,她面上的神情由夸张到漠然,再到生气,回身站直了,一言未发,将扇子插在腰间,转身欲走。 突然,背后一只手拉过来,拽紧了她的袖子,使她一个趔趄,向后倒去,将要滑倒之际,一只大手托住了她的腰际。 “小心。” 伏岭几百年四季如春,繁华热闹,为了保护这安宁祥和之景,上古真人特下禁制,使无论神、妖、鬼、魔等一切皆不可在此使用法术灵力,只得如凡夫俗子般使用蛮力。 一只玉簪自叶三下巴和臂膀划过,若是不被拉这么一下,这簪子便要直挺挺地插进胸膛了。 叶三咽了口口水,抬眼看向男子,这绿衣男子确实艳绝,连看惯二哥哥的她也第一次为一个男子的长相发出如此惊叹,只是刚捡回一命的她顾不上欣赏男人,揪着男子的衣领便挣扎着要站起来。 “别乱动!”刚要站立,便被一股更强劲的力量按到男子怀中,另一只玉簪凉飕飕地划过后背,叶三整个身体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来不及思考,绿衣男子一把将叶三横腰抱起,向雅间中心的树洞滚去。 两三只玉簪在身后如无数只冷箭齐发,两人来不及思考,只得顺着树洞向下掉落,掉了许久,只听得“咚”的一声,才知道确实是落地了。 叶三摸摸自己,只膝盖磕到了地上,别处倒结结实实将这绿衣公子当作人肉垫子了。想到这儿,也算是报了仇,她得意一笑。只是被追杀的余悸还没有过去,她抬眼看看上面亮光的入口,却听得身边的男子悠悠道: “他们本就是暗杀,已经弄出很大动静了,不敢再追过来。岳明楼的雅间并不允许客人随意进出,他们也绝不可能通过上面的洞口再射杀你我。” 这语气虽然迟缓,却听得出显然有着身前身后都受了伤的吃痛。 叶三心里有些愧疚,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绿衣男子道:“他们是在追杀你?” 叶三点点头,“他们估计是魔族的人,或者是拥护顾芒之的人,他们想让我闭嘴。” “看来倒不是第一次被追杀了。”绿衣男子笑道。 “我这都是冒死满足你们的好奇心,猎奇欲!你要真有良心就多给些茶水钱!”说着,叶三伸出手在绿衣男子面前。 男子面露难色,面上却仍然挂着笑,表情极为丰富,道:“你就是怎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你这人果然只记得你对别人的付出,丝毫不记得别人为你也深陷泥潭。我为了救你现在还在树洞里呢!” 叶三悻悻地收回手掌,道:“不给就不给呗,还以为今天能干票大的呢。” 男子笑道:“不急,出去了仍是你想要多少便给你所少,只是我索性买断你的故事,你以后不要再讲了。” 叶三白了一眼男子,只是嘟囔了一句,“也不知你有多少钱,口气倒不小。”向四处看了看,又以一种探求的目光望向男子。 男子抿了抿嘴,作出一副无奈表情道:“我也没办法出去,只好等店家来寻了。”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否则我出去后找谁要账?”叶三料到了这个结果,因此也不失望。 青曦略作思索,曦取清晨太阳光的意思,是父君希望他明亮但不至于灼人,给人新生而清明的希望,即位后被尊称为青帝,这个名字便很少被唤了。 “你可以叫我曦,出去后你自可以跟着我,待还完了你的账你再离开。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叶三。” 青曦听着有些忍俊不禁,但他并未捅破,只是悠哉悠哉地正坐着,仿佛掉下来是他的宿命一般,他既不呼喊,也不着急。 叶三的肚子却开始不争取地咕噜噜叫来起来。 叶三从未和一人有过这样的近距离单独相处,这种熟悉的感觉,倒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的时光,她有些安心,树洞处隐隐可见一片夜色,只是看不见月亮,她也没有计较,自顾自地说起来: “我小时候,我哥哥也曾这样陪着我。有一次我贪玩,掉到了家里的枯井里,洒扫的奴仆要第二日才来,哥哥没办法把我拉上去,怕我害怕,也一股脑地跳下来与我作伴。” “我饿着肚子,可是哥哥也不富裕,我们俩虽然出生在一个极富裕的家庭,却都是出奇得寒酸。没有食物,哥哥就讲故事哄我睡觉,他给我讲他从书里看来的我母亲的故事,给我讲我家乡的故事,还给我讲了神族很多有趣的故事,他教我善良,教我道义,却从没有给我讲过他的故事……” 青曦镇定自若地听着,既没有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也没有展现出丝毫的不耐烦,只是安静地坐着,像平日里听取臣子们的奏表一般,看不出一丝丝情绪,却将每一句的重点,都记在了心里。 夜间的岳明楼更是静得出奇,偶尔只能听见一两声鸟鸣和风啸,叶三喃喃自语里一会儿,便跌倒在青曦身边沉沉睡去,这一路走来,她都太过于辛苦了,有时候人习惯了背负太多,骤然卸下,只觉得满身不适,无所适从,睡眠,是最好的解药。 第九章 兰府 三月,本应该是田家喜耕,牧家喜配的时节,可魔族却提不起一丝精神来,多年来,囚禁在魔族的、困在魔族地域的其他族类也不乏少数,这时节几个族群的仿佛团结为一体,纷纷相偕祈祷,祈求先祖能看在和平不易的份儿上使本次出征的男儿能平安归来。 然而,一场战役的最终胜利,往往不仅仅考验的是一个民族的武力值,尤其对于一场持久战来说,民族的物资保障、主帅的战略方式,乃至百姓对于战争性质的认同等等,都决定着这场战役的胜利与否。 顾芒之坐在九阶之上眉头紧锁。 身边的?(ti)看出了他的忧思,将四下屏退,欠身行礼,恭敬道: “君上,有些事情既然无可避免,不如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是顾芒之初入魔界时,刚刚化形成功的一只小神鱼,彼时顾芒之为了自保,将上一任魔君杀死,自己也受了极重的伤,魔族尚武,手下便捉来一只?为他养身体。 当是时,顾芒之捂着满身的伤,看着小魔们抓来一只猴子似的小东西,那玩意儿哀鸣不止,眼角落泪,身体虽然丑陋,一双眸子却是清亮,正宛如刚入了魔时候的他自己。于是他挥一挥袖子,命手下将?放归。 那之后,他亲自教了魔族医术、疗伤,教他们他们并不认同的道义、仁慈,然而每每教授,只有这一只?在暗处偷偷听着,别的小魔要么半懂不懂,要么不屑一顾。 久而久之,他便留下了?。 听了这话,顾芒之摇了摇头,道:“我只怕输了有负百姓,赢了有负父亲,怎么行都是错。” ?上前一步,“君上,既然没有全错的答案,怎样都是全对的。君上还记得人族有个流难王子的故事吗?那人成王后,再面对当年的恩人,退兵三舍,既为报恩,也为诱敌。今日君上不妨效仿。” 顾芒之点点头。 是夜,幽幽深宫外,?轻轻推开门,从后门出来,一旁的小魔早已等候多时。 ?将手中的香炉递给小魔,那是他为了君上得以安眠专门配制的焚香。 “此次得手了吗?” 小魔端着香炉扑通一声便跪下了,颤着身子道: “大人赎罪,此次那女子身边有贵人相助,我等不是那人的对手,还望大人再给属下一些时间,定将那女人一击毙命。” 说到最后,小魔已经泣不成声。?面无表情地擦了擦手,一只手扶起身前的小魔,叹息道: “君上慈悲心太重,你我皆知,可这是帝王大忌,但你我无力劝诫。两军战前,若是被神族的人抓到了那女子,以此来要挟君上,我族又当如何?” 小魔还未站起来的身子又扑通一声跪倒,匍伏在地,以额头贴着地面,抖成一团,不敢说话。 这一次,?没有出手,反而淡淡地说:“既然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便万不可有失手的可能,然而杀手派出,贵在聪慧与彼此的配合,不贵在数量。这是你第一次失手,我想是你轻敌了,这样,我这几天亲自去跑一趟,看一看她身边人的身份,功劳仍算作你的,你们留在君上身边,帮我掩护着。” 小魔磕头不已,待抬起头来,面前已空无一人。 次日,待到叶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自己已经在一张榻上了,奢华的装饰,轻烟袅袅的熏香,都让她不自觉地警觉了起来。 身边人轻咳一声,她猛然回头,却见青曦正坐在自己榻边,手里端着一碗热汤,玉勺在碗里搅了搅,他吹去汤碗上一层热腾腾的雾气。 “昨夜你受了凉,喝些热汤暖暖身子。” 叶三有些迟疑,将碗接过来,只是端着,却没有送到嘴里。 “我果真睡得沉,竟然连店家是什么时候找到我们的都不知道。” 青曦坐正了身子,没有回答她这句话,却只是故作轻松地说道: “两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愿意先听哪一个?” 叶三道:“你不妨一股脑儿都说了。” “哈哈,”青曦笑道,“坏消息是,我的钱丢了,昨夜都落在了阁楼雅间里,不知被什么人收了去了。好消息是,本公子愿意让你跟着我,去我家中取钱。” “走。”叶三翻身下床,膝盖上的疼痛却如针刺一般袭来,使她腿一软,扑通向前方跪去。 青曦挑了挑眉,径直向前走去,这家伙个头高,走起路来也仿佛腿上生了风一般的,叶三唯恐前人想赖账,胡乱爬起来便向前追去。 一边追,一边喊道: “喂,曦某,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招,我叶某可是十分记仇的,常言道,宁惹君子不惹小人,我可是十足十的小人!” 伏岭依旧繁华如常,倒比刚来那两日稍微消停了些,两人一前一后,不久,便来到了一家高门府邸门前,门口挂着大红灯笼,题字用着金粉,雕梁画栋,飞檐高翘,奢华异常。 叶三望着门匾上的“兰府”皱了皱眉,如今正是当头的烈日,她不由得迷了眼问道: “你是兰府家的公子?你叫兰曦?” “气质兰兮始不改,心如兰兮始不移。又如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家父倒给我取了个不错的名字。”青曦笑道。最初,他拟这府为兰,全是因为兰同蓝,与青近意,今日听来,倒别有一番风味。 叶三翻了个白眼,抬脚便往台阶上跨,顺带推了一把青曦,不满道: “大少爷,快叫你家开门,领了钱,兄弟还有事要办。” 青曦上前,正欲推门,却听叶三又说道: “你可是说好了我想要多少要多少的,这样……嗯……三千怎样?” 青曦略一皱眉,歪了头,似乎有所为难。 “两千,两千,不枉你我兄弟一场。”生怕面前此人翻脸不认账,叶三立马改口。 “好!”青曦故作姿态,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一把推向朱门。却不想,门丝毫未动,原来里面竟是上了闩的,为了掩饰尴尬,他只好冲叶三一笑。 门口的仆从听见有人推门,还未等青曦再敲门,便急忙拉开了两扇硕大的朱门,仿佛是早已等候在这里一般,此刻开门了,才是一种解脱。 青曦做了个“请”的手势,叶三点点头走进去。在门口只觉得门第颇高,气派十足,不想进来后见花树石径,回廊远亭,此处远离正街,闲静之处有鸟语花香,更别有一番雅趣。 叶三四处张望,这与儿时的顾府倒颇有不同,那时住的是别院,只觉得虽然大,但四周竟是幽静的竹子和树木,却不想原来从正门进入,可以有这样气派正统的美。 仆从急忙行礼,直道公子回来了,便匆匆向内厅通报,不一会儿,一个老妇人在两旁仆从的拥护之下,拄着拐杖蹒跚而来。 “兮儿,你回来了!” 第十章 住下 却说老太太拉过青曦打量了半天之后,又捧着脸蛋,笑盈盈道: “我这孙儿此次出去倒是圆润了不少,终于想起来还有我这个老不死的了!怎么,给奶奶介绍一下旁边这位!” 青曦笑笑,搂过叶三的肩膀,“这是孙儿的好友,叶三,这几日需要住在咱们家,还望奶奶不要见怪。” 老太太满心的欢喜,又对着叶三上下打量了一番,叶三尴尬着行了礼,目光几次望向青曦,对方却故意避开,像没注意到一番。 “说什么见怪不见怪的,涟漪,快去给这位姑……公子收拾一间上好的客房来,要挨着公子那间。” 还没等叶三说什么,一边的丫鬟便上前接过叶三的包裹,拉着叶三便走。只可惜现在的叶三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任丫鬟拉了去。 青曦含笑看着丫鬟拉走叶三,收回眼眸,揽着老夫人的臂膀连撒了几次娇才被饶恕,直唤道老祖宗我再也不敢了,才被老夫人抱着胳膊进入了厢房。 另一边,叶三被丫鬟拽着,先被吩咐着坐下,紧接着,几个下人排着小队将家伙物什纷纷搬进屋子,两个仆从提来满满当当的几桶热水,不一会儿,家中已摆放整齐,丫鬟们立在两侧,一个手中拿着毛巾、香薰,另一个托着花花绿绿的衣裙,另外两个不知托着什么,屋子里立马香气四溢。 “姑娘,请洗浴更衣。”为首的涟漪说道,边说,边准备上前解开叶三的衣衫。 叶三急忙后退几步,将两只手挡灾胸前,笑着推脱道: “姑娘,我怕你是误会了,我只是随你家公子回来取点东西,并没打算长住,就不用沐浴了。” 涟漪嗔怒道: “不管是做什么,也该洗浴一番呀,一路奔波,身上再不洗,味道都要不好了,与我们公子商议事情,哪有邋里邋遢就能见公子的?” 也罢,这几日奔波,确实劳累。叶三听了这话,也只好入乡随俗,慢吞吞地解着自己的衣衫。 解到一半,又面露难色。 “姑娘,那你们能不能先去忙别的呀,我自己来就好了,你们在这儿,我多少有点不自在。” 涟漪无奈地叹口气,挥了挥手,后面几个将手中的东西放置一边,都紧随着涟漪出门了,关门前,涟漪道: “姑娘洗好后,冲门外唤一声就好,我一直在门外候着姑娘。” 叶三急忙点头。再三确认后,涟漪关了门。 夜晚,清凉的风吹得檐下的风铃微微颤动,发出好听的声响,树影微动,风中夹杂着桃花的花瓣,若仔细嗅,还有几丝花香花甜。 青曦背着手,款款踱步而来。早在一边等候的涟漪急忙上前。 “公子,顾姑娘许是睡着了,奴婢方才听她沐浴好了之后,穿了衣衫便卧倒在床上再没什么声响,仔细听似有鼾声。” 见青曦没有说话,涟漪又急忙补充道: “公子,有涟漪在,不会有人能伤到顾姑娘的,公子若还是不放心,奴婢可以侍奉在屋内。”倒不是涟漪贪功,只是青曦身份非同寻常,哪有神君守护一个小……连神族都算不得的物种呢。 深深望了一眼厢房,青曦转身离去,算是同意了她的提议。 涟漪是神族一等一的高手,多年来被他安插在人间伏岭,无人知道她的具体位置,就是为了在这个不可使用法术的地方,仍能控制事态的发展。因此,将顾频频交给她,确实是再妥善不过的安排。 正走出几步,却听得身后的涟漪追了上来,低声唤了句君上,道: “君上,涟漪还有一事不明。既然君上已经认出她的身份,为何不也亮明我们的身份,直接将她囚在宫中,不是省了太多事吗?” 听闻此言,青曦回身深深望一眼涟漪,才缓缓开口道: “我并不希望此次魔族大败,更不喜欢被别人牵着走,另外,她是无辜的人,不该沦为一个筹码。” 次日 天方露出些鱼肚白,青曦坐在案前,还没打开第一页书,却听见门外吵吵嚷嚷,不一会儿,一个小厮走进来,拱手道: “公子,叶小姐求见。” 只见这小厮额前耷拉着几根乱发,帏帽都歪着,显然受了一番为难。 青曦忍俊不禁,道:“叫她进来,以后她要来,不必拦她,也不必通报。” 话音未落,叶三从门口气冲冲地走进来,屏退了两边的侍从,青曦抬眼笑看向她。 “兰公子,我知道你家大业大,但你好不厚道?你明明认出了我是女子,却毫不避嫌,任我闹出笑话,这是其一。其二,你明明答应了我,让我取了该得的钱财就走,现在呢?你一再留我,又用什么熏香让我几次三番昏睡过去,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吗?” 越说越气,叶三索性两三步上前,直直地站在青曦面前。 “若你没钱,一开始便不要招惹我,后来也不用戏耍我,若你有别的意图,我劝你最好别在我身上打主意。你现在立马,结了账给我,我出得这个门去,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听闻此言,青曦放下手中的书卷,皱了皱眉,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道: “才不过两天时间,早知道你是个脾气火辣的,却未曾想连耐心也如此匮乏。” 叶三鼓着脸没有说话。 “我可以把钱给你,但是,看在我救你一次的份儿上,你可否也帮在下一个忙?” 说着,起身从旁边的书阁上取出一个匣子,从中拿出厚厚一叠钱票,抽出两张,递上。 “什么忙?”叶三接过钱,气也消了大半。 “我祖母年纪大了,我常年在外,更不善言辞,你既然擅长讲故事,可否就此留在我家中,给祖母讲讲故事,哄她开心开心?” 叶三有些犹豫,没有搭话,只是将钱票装进了口袋。 “你放心,报酬仍然你说了算!” “一个月两千,我想几时走几时走。” 青曦面露难色,但又实在想不得该怎么哄女孩子,只是从记忆深处努力搜刮出一丝与女孩子相处的过往,慢慢凑近了叶三,低声道: “好歹也一整月一整月地走嘛,还有那工钱,全伏岭也没有这么高的嘛!你行行好,我也算你的伯乐,就给我来个半价如何?” 叶三转身就走。 “一千五怎样?你我各让一步,够意思了?这个价能在伏岭雇两个说书先生了!我这儿还包吃包住!” “就两千。”叶三回头冷哼。 “行!”青曦一拳锤在另一只手掌心中,露出痛苦的神色,咬着牙忿忿说道:“既然这么高的工钱,那你必须保证你在我家吃住,唤你时,随叫随到。” “好啊。”叶三正愁四处流浪,听闻此言先应下了,毕竟,只要攒得钱足够多,她就能早日造出一艘船,驶往南海。 据说那里会有她的家。 身后,青曦饶有兴致地看着离去的少女,嘴上不由自主地挂了一抹笑意。 第十一章 逛街 近几日,青曦的房间里来来回回往送无数,叶三只每个清晨日落给老太太讲个故事,其余时间,都在院子里溜达。 “你家公子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她问向身边的涟漪。 涟漪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从鼻子中冷哼出一句话来: “自然是做有关天底下万民生存的生意,说了你也不懂。” 叶三心中也翻了个白眼,不就是卖粮食的嘛,有什么高高在上的。眼珠子一转,瞬时计上心头。 “涟漪姑娘,你整日跟着我也算是无趣,我整天闷在屋子里也写不出什么好故事,不如今日你同我去外面走走,伏岭处处繁华,整天躲在屋子里,倒是辜负了。” 涟漪抿了抿嘴,有些担忧地看向青曦的方向,却见里外来往诸多,各族首领络绎不绝,转念想到若是被闲人认出了叶三,也平添一桩麻烦事,带她避开,倒也未见得是个坏主意。 这样想来,点点头,从鼻子中冷哼出一个嗯来。 “好,我们去换男子的衣衫。” “你换就是了,我不习惯穿别人的衣服。”涟漪没好气地说道,殊不知,这正中了叶三的下怀,她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说着,快步回房,换了一套青绿色的长衫出来,头发束起,一副书生打扮。 涟漪领着叶三从后门来到了大街上,这时节,街上人来人往,处处是卖吃食小玩意儿的,临近饭点,小吃铺子、酒楼都热闹了起来。 叶三来到一家小吃铺子前,要了两个刚出屉的包子,热腾腾的直烫手,甩手给店家几个钱,又买了两个丢给涟漪。 “你肯定没吃过,这东西与你们家里的不同,你们家里那都是做好了好几天才摆上来的,你尝尝这刚出屉的,皮馅儿都一股子松软!” 涟漪不吃,推着就要送出去,边推,边说: “我吃不惯……” 怎知话还没说完,口中就被狠狠塞了个包子,这小包子皮薄馅大,雾气混合着肉香直往喉咙里钻,热气腾腾的直刺激着味蕾,口水不自觉得分泌了出来。 涟漪长期做暗卫,吃的东西向来都是冷冰冰的,而大户人家每顿饭都要有固定的几盘几碗,通常是厨房来不及现做,将之前做好的半成品稍作加工就端上了桌子,因此,即使是做了丫鬟,也未曾正儿八经地吃过一些热腾腾的人间美食。 叶三一边往前走,一边喋喋不休地介绍道: “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姑娘公子啊,总以为有钱就能买到好东西,殊不知,有些东西专门就是用来坑你们这帮人的。穷人的钱有人赚,富人的钱也专有人赚,要想打破自己路上的壁垒,就得多看多经历。” 涟漪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吃着包子,多年的暗卫经验告诉她这包子无毒,因此她便放心地大快朵颐了起来。 说话间,来到了一家酒肆前,这酒铺子门头落败,却酒香淳厚,一个胖乎乎的小哥在门前舀酒,里面的客人大多都是男人,粗壮的汉子,满脸胡茬。 “老板,来两壶青果子酒。”叶三扔了两个钱上柜台。卖酒的胖小哥急应了一声,转眼,一壶青梅酒便落在叶三面前。 叶三拿了酒,递给涟漪一壶,两人边走边喝,没走几步,涟漪揭了酒盖,喝了一口,立马吐出来,骂道: “酒里掺了水!我这就回去找那个老板理论!” 叶三一把拉住涟漪袖子,笑道:“小姑奶奶,这小酒肆,哪有什么真酒,小老板两壶酒才两个钱,已经十分实惠了。” “那我们为什么不买贵酒喝?我们又不缺钱。” “贵酒好酒远在天边,此时你我渴了,手边的酒就是好酒。”说罢,叶三仰起脖子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这青梅子酒甜滋滋的,喝多少也不会醉。 涟漪一把将自己的酒推给叶三,怒道:“我宁愿渴着也不喝这种劣质酒。这小老板哄人,酒里掺水,生意也长不了。” 叶三接过酒,笑笑。 “你我喝酒,只为解渴,又不图买醉。你看那酒肆里的客人,哪个如你这种富家小姐?老板不掺水,酒势必卖得贵一些,到时候那些一天挣不了几个钱的苦力劳作,连喝酒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涟漪被这一说没了话,只是鼓着脸,抱着臂往前走。 叶三也不闹,继续一边走一边说道: “这世家大族喝酒,文人墨客也喝酒,久而久之,竟荒唐地把喝酒当做了一件风流韵事,其实呐,这世间的风流韵事,并不在于喝酒,而在于……” “在于什么?”涟漪驻足回身看她。 “算了算了,你今日身着女装,我不好教授于你。” “你尽管说来,我身份无妨。” 叶三抿了抿嘴,强忍着笑意,拉着涟漪,便向伏岭最繁华的深处探去。 一路上,人群熙熙攘攘,越往深处走,越是被两旁的青年少女挤得喘不过气来,要不是叶三抓着涟漪的袖子,恐怕两人早已走失。不自觉的,涟漪也使劲拉紧了叶三的袖子,这时节,人人都戴上了半面的面具,多以狐狸为面,叶三递过来一只面具,涟漪也只好戴上,肩膀挨着叶三,生怕她下一秒就被人流挤散了。 戴好了面具,拉了手,两人又一路向前。 不知走了多久,涟漪耐不住性子,抽了手,甩了袖子问道: “你还要走多久,到底是什么好地方,须得这样远?” 面前的人一愣,回过头来,摘下面具,却露出一张陌生的脸,这张脸上,一脸茫然。 糟了,跟丢了! 也顾不上后面的人呼喊,两三步越出人群,抓了根藤木条子,一把跃到身边的大桃树上。 彼时桃花灼灼,花瓣纷飞,与一旁的池塘相映成趣,仿佛天上地下根连着根生出两株桃花树,天上地下,走着两列熙攘攘的人群。 可是人群中人头涌动,再哪里去寻叶三的身影? 涟漪不敢呼喊,她知道除了自己,定然有别人盯着那家伙,若是贸然呼喊,岂不是相当于告诉别人她将叶三丢失在人群中? 只是在心底怒骂一声,在树杈间跳跃,仔细辨认人群中熟悉的身影。 下面的人见上面有个女子健步如飞,纷纷抬头观看,这一围观,更是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广袖云肩中,缝隙处,一个小小的脑袋探出来,弓着身子挤出人群,不敢抬起身子,缩着身形向人群稀疏处走去。 第十二章 买奴 人群渐渐稀疏了,又不知道走了有多久,天渐渐暗了下来,叶三想着,该回去给老太太讲故事了。虽然她讨厌涟漪趾高气昂的样子,但背信弃义的事情她是绝对干不出来,更何况,她只是想借此事小惩大戒一番。 正欲回首,却见得前面人声嘈杂,一群人围在一处,像是在纷纷议论些什么。 其中一人高声喊道: “这样的奴隶,虽然力气大,品质好,但终归是不让人安心啊,都这个岁数了,难以听从管教,即使买回家去,也保不齐会逃跑、偷懒,甚至做出背弃主人的事情来也说不准。” 另一汉子疾声辩解道: “兄弟!你这是说哪里话嘛,既然买了奴,要是怕他偷跑,打断了腿便是,偷懒被发现了,也多打几次便记住了,至于背弃主人,偷懒都不敢,哪敢背弃?” 方才的那位男子笑道: “我可不敢打断,我害怕遭奴恨呢!这样,你若是能保证他不偷跑,我买一个回去种地挑水也不算太亏。” “这……”那汉子面露难色,叶三见过卖奴的,可非要买一个残奴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心下想着,左右回去也迟了,没准儿老太太歇息了呢,便上前挤进人群中去,打算仔细看一番这热闹。 她个子矮,挤进去并不难,只是见一位佝偻的男子握着拳头,形容枯槁,但双目紧盯着那跪倒在地的奴隶,仿佛十分紧张,又十分快活,身旁的男子全泼油深意地看着他,一边看,一边有意无意地发出嗤笑声。 叶三捅了捅旁边的男子,低声问道,“他们嗤笑些什么?” 那男子只是笑着,并不说话,叶三从怀里摸出两个钱,偷偷塞进那男子手心,男子看了先是一惊,继而面露欣悦,侧过头来,在他耳边细语道: “这卢公子出了名的有龙阳之好,年纪一把,娶不到老婆,无人看得起他,他要将这小奴隶打断腿买回去,这可有他受的了。” 说罢,竟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惊醒了一旁的卢公子,这时节看周围的人都笑着看他,一下子转不过弯儿来,仿佛大梦初醒一般的,甩袖便要走,便走,便骂骂咧咧地抛下一句: “我买奴隶是为了做家务,他要是跑了,我还白花那钱财做甚!” 卖家一听这话慌了神,急忙拉住了卢公子的袖子道: “好说好说!公子愿意买,我这就打断他的腿!” 说着,便四处寻找物什,可周围实在没有趁手的家伙,只脚边一块大石。 卢公子整理整理衣衫,仿佛找回了尊严一般的,回身得意地挺起胸膛。 只见众人屏气凝神,卖家举起大石头,眼看石头就要落到那奴隶腿上,叶三喊道: “住手!” 虽然自己过得也不尽如人意,但要目击一个奴隶当街受此酷刑,她也实在做不出来。此时,叶三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救世英雄一般的,正在受着众人崇拜喝期待眼神的洗礼。 “老板,你这奴隶多少钱?” “一千九百钱。”老板举着石头的手微微有些发酸。 叶三感觉一阵眩晕,她揣了揣怀抱,闭着眼晃了晃手。算了,逞英雄也要趁自身。 “你继续。”叶三转身便要离开。 一声巨响在身后响起,是石头砸碎骨头的声音,仿佛将骨肉全部碾碎,她甚至能听到碎了的骨头插进另一端的肌肉中。只是这么痛,那奴却硬生生一声不吭,叶三一瞬间想起小时候被打的自己,那时,为了假装自己没什么情感,她也硬撑着不掉眼泪,满面笑颜地面对施暴者。 这是一条腿。紧接着,老板再一次扳起石头。 钱还可以再挣,也不过就是一个月的薪水!我这就回兰府! 思考间,叶三一个箭步冲回人群,从怀中摸了一把钱财,大喝道: “这奴隶我买了!你不要再砸了!” 众人惊愕间,老板断断续续地说道: “小兄弟,这断了腿的奴,可不能降价。” 使劲揉了揉怀中的钱财,在众目睽睽之下,叶三摸出全部的钱财,一千八百,一分不少,却也一分不多。 老板慌忙接过钱财,卢公子叫嚣道: “分明是我先定下的,怎么卖给他了!” 点了点钱财,那卖家笑着赔礼道: “公子,你我都行行好,奴隶长这么大不容易,断了腿,日后生活更是艰难,既然这小公子愿意买,也免去了奴隶的皮肉之苦嘛!” “是啊卢兄,”两边的人群也开始起哄,“你有没有他都一样,更何况,人家的身板可比你硬朗多了,只怕你打断双腿也难敌人家呀!”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听了这话,一阵哄笑,那姓卢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硬是一句话没憋出来。 “卢兄,你攒这点钱也不容易,又给你生不出儿子来,你还是安安心心取个老婆!花这冤枉钱干什么!哈哈哈哈哈哈……” 那姓卢的公子已是怒不可遏,可惜身形弱小,即使满面羞辱,也终是咬了咬牙,拂袖而去,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和他差不多高的叶三,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蹦出来几个字,面部扭曲,仿佛下一秒就要生吃了叶三一般。 “你小子逞英雄,你等着!此仇不报非君子!” 还没等叶三反应,便只见这卢公子摇摇晃晃,在风中留下一个极其猥琐又窝囊的背影。待老板将奴契拿来,叶三接过奴契,一手扶起那奴隶,才猛然发现。 这奴竟然生得这样高大! 从前在市井看到卖奴的,皆是小孩少年,最大不过十六岁,如今这奴的身形,活脱脱一个成年男子啊! 卖奴的老板看出了叶三的顾虑,上前赔笑几声。 “小公子,这是从妖族那边救走的奴隶,妖族体型庞大,这也是常有的嘛!我养了三年,此奴除了话少外绝无其他缺点,身手矫健,性子温顺,另外你放心,此奴绝对良善,我以我身家性命做保障。” 叶三有些不耐烦,心中想道,便是你保输了,我又怎么能取你性命。但也只是陪笑点头,拉了奴隶的牵绳便走。 一路上,叶三满脑子都是——没钱了没钱了!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要来的钱,全给了身后这小子,她就不由得来气,但见这小子走路一瘸一拐的,怒气顿时泄了大半,只化成了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 第十三章 定亲 叶三回过头来看,借着月光,这才微微看清一些奴隶的眉眼,这奴隶满身污秽,头发打结,一双眼眸低垂,唇微启,夜色下,嘴唇颤动了几次,才吐出几个字。 “奴隶……没有名字,我……我只是……是一只……一只普通的妖,你……你被那人……骗了。” 叶三撇撇嘴,叹息一声,垂着头,无奈地说道: “我能怎么办,我总不能任他真的砸断你的腿?妖就妖,反正我也没打算真的让你做什么奴隶。” 说着,叶三从怀中掏出奴契,这才看清了上面的字,妖族不假,可这人是被从妖族偷来的囚犯,不知犯了什么罪,更不知要判什么刑罚。 叶三吞了口口水,将奴契一把扔进身边的花灯中,烛火蔓延,很快便烧了奴契。 “你自由了,你走,今天这事儿,我不追究了。” 说着,叶三疾步往兰府的方向走,没了钱,连一辆马都雇不到,今日肯定要被罚工钱了! 怎知叶三越往前走,后面那人却越是步步紧跟。叶三回头,却见那人依旧是双手被绑着,绳索拖在地上。 长叹一口气,叶三回身解开了绳索。 “不要跟着我了,你自由了。” 那男子没有退缩,依旧是身子颤了颤,干哑着嗓子道: “可是我……我不会骗你。我……我愿意做你的……你的奴,请你……请你为我……赐名。” “我不需要,”叶三耐心解释道,“我连养我自己都费劲,你这么大块头,跟着我,连饭都吃不饱。” “我……我可以挣钱,养活……你。”话还没说完,只见男子眉头一皱,额头上立即渗出豆大的汗珠。叶三这才注意到,行了一路,男子的一条腿始终在渗血,竟滴滴答答淋了一路。 今夜的风实在温柔,叶三心一横,想着索性好人做到底,一把揽过男子的腰,二人双双坠入湖中。 一入了湖,叶三的双腿便开始长出鳞片,自腰际开始,一片片,星空一样发着荧光的蓝色的鱼鳞。 忍痛拔下一片鳞片,放入口中,嚼了两下,叶三将闪着荧光的鳞粉抹到手指,然后潜入水底,扯开男子破烂不堪的小腿的麻布,将鳞粉涂了上去。 男子显然不会水,更多的,是一种畏惧水的心理,一直闭着眼不敢睁开。但即使是畏惧,他也丝毫未曾反抗。 叶三忍俊不禁,一只手护着男子的腰,另一只手捞起两把湖水,为男子抹了两把脸。 借着湖面粼粼的月光,叶三终于看清男子的长相。 虽然不及青曦那样风华俊朗,也不似顾芒之那般清秀文雅,但眉眼温顺,睫毛纤长,完全符合一个没长开的少年嘛。 男子似乎意识到叶三正在看他,缓缓睁开眼睛,羞红了半张脸。 叶三以血迹在湖中围着男子结了个阵,但她不想以此落下人情,便打趣道:“这里偏僻,无人来此,你将身上的泥垢洗去一些,我在岸上等你。” 男子并没有追问叶三的鱼尾,也没有追问水中结的阵法,但薄唇微启,唤道: “主人……名……名字。” 叶三皱了皱眉,看了远处铺满月色的湖面,迎接它的,即将是无限的星辰,宛如在荒野中生出的无数零星小花,是一种将清冷揉碎了的美。 恍惚间,她想起许多个如今夜一般的夜晚,顾芒之将她揽入怀中,看星河大野,月影孤照。 她收回有些怔怔的目光,眼中残留一丝月色,笑道: “凉风起将兮,夜景湛虚明。今夜如此好风景,不如你就唤做湛,取清澈空明之意,我旧时姓顾,你可以换作顾湛。” 待顾湛上岸,腿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叶三自嘲道自己果然是个极好的药罐子,并威胁男子不可将她的身份说出去,为顾湛寻了截树叉做拐杖,两人一前一后,向兰府走去。 待走到兰府门前的时候,天刚刚亮。 叶三示意顾湛停下噤声,低语道: “我现在也没有家,住在别人家里,你我就此别过,你年轻力壮的,做什么都能养活自己,我们江湖再见~” 说着,将顾湛引至角落里,自己弓着身子,绕到兰府后面。前几日她游园的时候,见后院有个狗洞,这时节刚好用上。 兰府里依旧是人员来来往往不休,只是家丁不见了许多,青曦由从前的在卧房中听奏,换到了在院中听奏。 涟漪跪在一边,手足无措。一个家丁急匆匆地跑来。 “还没有找到吗?”看了一眼他身边空落落的,青曦却觉得是一阵添堵。 家丁拱手摇了摇头。 “没找到回来做什么?还不再去找!”一旁的近侍商歌怒斥道。 青曦强忍着头痛,抚了抚额头,身体向涟漪那边前倾,认真地看着她。 “当时附近果真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吗?” 涟漪摇摇头,低着头不敢看他。 “你可知她是……” 眼看得一阵暴风雨将至,叶三实在有些于心不忍,索性连衣服都顾不上换,绕到青曦后面,趁着所有人还没注意到她,猛得蹦出来。 “兰兄!找谁呢?要我帮忙吗?”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青曦猛地转过身去,见果然是她,所有人都笑颜始绽,但见她衣衫还透着潮湿,头发上也潮着,青曦马上换了一副面孔,不耐烦道: “没什么,找个逃跑的下人,你去哪了,弄了一身湖腥。” 叶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昨日晚上与涟漪姑娘玩耍,一不小心掉入了湖中,唉,钱袋子也撒了,我顾着在湖里捞钱,钱非但没有捞到,我倒耽误了回来的时辰。” “叶姑娘,那湖那么深,你哪里能够得着湖底?你没事?”商歌见叶三平安回来了,自家主人心情好转,他也立马换了一副面孔。 涟漪没好气地小声嘟囔道: “你都不知道她是谁,她才不怕水……” 话还没说完,便被青曦一个眼神搪塞了回去。叶三心里想,许是涟漪气恼自己市井气太重,天不怕地不怕,故意寻她的开心,便也没有计较,只是尴尬地笑笑。 青曦方才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些,对着商歌吩咐道: “从今以后,叶三随我同吃同住,若没我吩咐,她不得出府。” 说罢,起身便要回厢房,丝毫不管商歌和涟漪惊叹的表情,商歌见情势不对,两三步上前,小步紧跟着青曦,低声耳语道: “公子,知道您在意叶姑娘,可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啊,这人间男女有别,您这同吃同住,怕是不符合礼数啊。” 青曦也低声愠道: “我要什么礼数?她在外,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将她除之而后快。” “可我们总有一天要回去,叶姑娘以后在人间无法立足啊!未婚便与男子同吃同住,便是……便是她亲兄长来了,也万不会同意啊!” 脑中忽得闪过一个人的面庞,青曦发热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只好压着愠怒问道: “那你说,怎样算是符合礼数的?” “定亲!” 第十四章 重逢 这几日,老夫人听故事的兴致越来越浓,叶三直把肚子里的故事都刮尽了,也不能满足老夫人的兴致。于是只好一脸丧气地和老夫人坦白。 哪知老夫人非但没有生气,只是慈祥地问了叶三家住何处,家中几个兄弟姊妹,让叶三给她讲讲小时候的事。 叶三有些犹豫,只是说道: “家父早年战死,只有我和哥哥两个,前不久,哥哥也上了战场,我便流落至此了。” 老太太听了,眼中止不住的悲戚,直拉过叶三的手,又伸出一只臂膀抱了抱她,长叹了口气。 “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若是不嫌弃,不如从此留在伏岭。你和兮儿两个,做个伴。兮儿虽然也常年在外,却只是做做生意,不会有什么危险,更何况,这边还有涟漪他们陪着……” 叶三急忙抽出一只手,尴尬地干笑了几声。 “老夫人,兰公子论才华,论样貌,都是这天底下数一数二的,我身无一技之长,长得又不美,怎敢奢望?” “我看兮儿倒是对你格外用心,”老太太只当叶三是害羞,笑着打趣道,“不过此事也确实急不得,你们先相处着,老身身体还硬朗,等得到那一天!” 叶三有些担忧地望着老夫人,看她日渐消瘦,虽然知道这话是为了让小辈们不做忧虑,但她还是内心一阵凄楚。 又东西南北聊了些家常话,老太太的贴身丫鬟进来提醒老太太该休息了,叶三才有机会离开。 关了门,叶三心里暗唤钱不好挣,一回身,看见青曦立在身旁,很显然,他站在这里很久了。 两人沉默着走下台阶,青曦率先打破尴尬,开了口。 “我听商歌说,人间女子声誉很重要,奶奶方才的提议,你不如慎重考虑一下。” 叶三有些郁闷,更多的,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兰兄,不是我说,我们才认识几天啊。” 青曦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嗯……我想着,你一定也困惑,我为什么自遇见你,就缠着你不放。” 叶三转头看他,“难道不是因为我的才华吗?” 这个回答倒是青曦没有想到的,他笑了笑,只好说:“确实有那么一点原因,只不过更多的,是我对故人的一个承诺。” 叶三停住了脚步直直地盯着他,她实在想不到还有哪位故人会将她与别人连在一起。 “我有个兄弟,本来可以一展抱负,可惜时局不利,走上了与我相敌对的道路。他确实是才华横溢,因此我们二人敌对多年,最后他做出让步,条件是,让我寻到你,然后护你安宁。” “我不记得认识什么生意场上的人。”叶三如实回答说。 听了这话,青曦倒是如释重负地一笑, “也许是你不知什么时候救了人家的命呢,总之,我必须遵守这份诺言,商歌说你们女子在人间的声誉很重要,因此,若你不嫌弃,你不妨以女主人的身份久居兰府,等奶奶仙逝后,我也会自动消失,届时你的安危也应该没什么问题,你便可以自由了。” “你是做什么生意的?”叶三顾左右而言他。青曦沉默不语,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算了,你便说,这生意是不是有害天下民生?” 青曦摇摇头,转头一双眼眸对上叶三的眸子,认真地说道: “我努力让他有益于天下苍生。” 叶三嘟嘟嘴,她始终不相信天上有掉馅饼的事情,便答道: “这事情太大了,我虽然爱钱,但要为了钱出卖自己一生的事情,我也做不出来。你要履行你的承诺,我不乱跑就是了,我不在乎世俗的闲话,我们依旧是雇主和长工的关系。” 青曦默然半晌,只答了句好,便转身回了厢房去处理事务。 初春的柳树刚长了叶子,几日不见,已是成了大片的嫩绿,一场春雨过后,泥土里的花朵竞相探出脑袋,伏岭虽然很少能感受到四时的变化,但不同时节的花朵绽放得更灿烂一些,也让叶三感到不一样的欣然。 因为不能出门,她嘴里含了根柳枝跃上墙头,站在墙上,任裙裾吹落,风吹起裙摆,丝条任意摇摆。 咕噜噜—— 肚子不争气地响起来。一阵香味惹得叶三四处去探寻,低头看去,一个熟悉的面庞映入她眼眸。 “顾湛!” 此时,顾湛已经换了一副装束,举着一根鸡腿,微笑立在墙下。虽然是粗布麻衣,整个人却笔直地站立在那里,宛如这人世间的一株青莲,不染纤尘。 叶三跳下墙头,不好意思和厨房说肚子饿的她,已经嚼了太多根柳条。 “你怎么在这儿?” 顾湛笑着递过鸡腿,叶三先开始还有些犹豫,但实在熬不过肚子里馋虫的嘶吼,终是接了过来,蹲在地上啃了起来。 “我……我自那天后……便再也没有……离开。”湛也坐在她旁边,笑着看她,“我……我那天抓了一个坏人,官府……给了我好多钱。” 说着,顾湛从怀中摸出一个钱袋子,递给叶三,叶三睁大了眼睛,急问道: “你怎么还能抓坏人?你腿上的伤还没好!” 顾湛摇摇头,仍旧是一副温润的表情,“已经好了,我伤……一般都……愈合得很快。我力气很大……那个人……很弱。” 叶三一阵心酸,悬赏的犯人,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他倒说起了弱,不由得好气道: “我让你寻个正经营生干,你这样钱挣得不快不说,万一有一天碰上个厉害的,把命送进去了怎么办?” 听了这话,顾湛低了头,眉眼之间全是委屈,“是我的……错,我只想……只想着……你看到钱,会……会开心。” 见他这副样子,叶三也不好再责怪,便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温柔地劝道: “我花钱买你,是心甘情愿的,不用你还,你能好好活着,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 顾湛一听,立马抬起头来看着叶三,眼睛里闪着星星似的光芒,捧着钱袋的手又往前推了推。 叶三推脱道: “你拼命挣来的钱,我可不要。” 顾湛有些失望,但立马又改口说道: “我……我不认识钱,你……你帮我数……数。” 想来他是妖族的人,来到人间后也一直被关在奴隶主的家里,叶三吃完了鸡腿,将包鸡腿的荷叶掷在一边,两只手拍了拍,接过了顾湛的钱袋子。 两个人像小孩一般的,将钱袋子中的钱倒到地上,一个,两个,叶三一边数,一边故意放慢数钱的速度,顾湛聚精会神地看着,学着,不一会儿,叶三抬起头来笑着将钱袋子扎好口。 “四百八十钱,你可真能赚啊。” 顾湛扯出一丝苦笑,垂头丧气地说道:“离你……被骗的钱……还差……好多。” 叶三没有听这句话,想来这应该是个五百钱的逃犯,五百钱,数目并不小了。她摸了摸顾湛脖子上好了没几天的伤痕。 “很疼?” 顾湛摇了摇头,示意叶三收下钱。 叶三看着他,抿了抿嘴,没好气地说道:“你就这么想尽快把钱还给我然后和我撇清关系吗?” “不……不是……”顾湛急忙摇了头,皱着眉,用极艰难的语气从喉咙里蹦出几个字来:“我怕你……没有……钱花,你替我……花,我欠你的……永远也……还不完……” 第十五章 试酒 这一夜,月明星稀,清风习习,仔细去辨认,隐隐能听见树下的蝉鸣。 青曦批完了最后一本折子,揉了揉太阳穴,一边的商歌急忙上前去,递上一杯清茶, “公子,地崖的生意做得差不多了,这一次,我们是必赔无疑了。” 生意暗指了战争,赔本则暗指败仗,这是商歌想起来的暗语,这段时间来,叶三在屋子里不安分,时常四处走动,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特意发明了这一套暗语。 青曦点点头,“大管家怎样?” 大管家特指这次主战的顾铭。 “大管家羞于向您汇报,听说他将错都揽在了自己一个人身上,常孤军奋战去和对方的老板谈,对方老板避而不见,有一次,他一个人在峡谷中等了三天。” 青曦笑着放下茶盏,道: “他岁数也大了,给儿子留个好功绩,也算是将功折罪,倒是苦了对面的那位……老板。” 青曦并不全信递上来的折子,总是让商歌再从暗线考察一番,再做定论。 地崖是神族和魔族的分界线,此一战,魔族率先便退了几座城,算是给足了顾铭面子,而后虽然又经几场硬战,顾芒之总是消极对抗,因此顾铭也没费太大力气便收回了失去的城池。青曦内心里知道,顾芒之从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夺下的那几座城,也都是战一半,降一半,他治下有方,百姓自然愿意归顺。 正思虑间,叶三从一旁走来,身后跟着涟漪和几个侍卫,端着形色各异的酒壶走来。 “兰兄,来尝尝我酿的酒。” 叶三手里拿着两壶,一只青白瓶的,另一只玄色暗纹的,倒十分赏心悦目。 青曦今日也十分高兴,将桌上的书卷垒到一边,呵道:“来!” 商歌急忙将书卷抱起,整整齐齐地垒到书柜之上。 涟漪指挥着后面的人摆好酒具,又给叶三拿了把矮方凳,叶三嫌凳子拘束,将其推至一边,只留下一个草垫,将侍卫们招呼走,自己又拿了两个垫子摆在青曦案前,示意涟漪和商歌坐下。 涟漪和商歌两个不敢坐,面面相觑,叶三大手一挥。 “今日没有什么主子奴仆,只有朋友兄弟,不如此,怎么能喝得尽心?” 青曦笑着颔首,两人这才敢坐下来,说话间,叶三已经打开了第一壶酒,盖子方掀,屋子里立马酒香四溢,青梅子仿佛从树上掉落在了屋子里,整个屋子都充满了一种青涩而醉人的芳香。 从怀中取出四个夜光杯,满上之后,叶三示意青曦先尝第一杯。 “怎样?” “嗯。”青曦微抿一口,笑道,“不仅酒香清洌,更有青梅子的甜涩,甘而不腻,倒是青梅子酒中的上品了,只可惜,酿的时间短了些。” 叶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余两个听闻,也纷纷举杯品尝,涟漪一向苛刻,此时也泛出了满足的笑容。 几人接连又品尝了其他几种酒,都发出由衷的赞美,商歌直言道: “这酒酿的,可以拿去卖钱开酒肆了!” “正是如此!”叶三见大家都喝得高兴了,乘胜追击,“我上次和涟漪出去,街上的酒肆实在不怎么样,伏岭这么美的地方,就缺这么一家酒肆,如今咱们技术也有,兰老板你看,有没有兴趣投资?” 青曦也知道这段时间把叶三闷坏了,于是大手一挥,红着脸,大声呵道: “投!你想要多少钱尽管说!我……有的就是钱!” 听了这话,叶三也止不住的高兴,这些天她思来想去,顾湛不肯走,也没有家,不如想想办法,给他开间酒肆,在此处也能安生。 青曦、商歌两个没喝过人间的酒,用不了多久,商歌便在断断续续的酒话中倒下了,涟漪虽然还保持着几分清醒,但暗卫的敏锐让她不能再喝下去。道一句抱歉后,向青曦行了礼,起身退出门外。 青曦红着脸,醉眼醺醺地看着叶三,两坨粉红趁得他的面庞更是娇艳。 “不得不说,你小子真有几分姿色。”叶三喝着酒打趣道,虽然看青曦醉了,但她还是止不住的为他斟酒。 “那是~”青曦往后一仰,颇为自豪地迷了眼看向屋顶上面的梁柱,片刻,又猛地回过头来,垂着头盯着叶三,“你哥哥平日里唤你什么?” 老夫人总拉着叶三讲她小时候的事,久而久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老家有个哥哥上战场了。 “频频。”叶三捏着酒盏,看里面的光影流转。 “我日后也叫你频频如何?”借着酒劲,两个人之间的情愫开始有些微妙。 “你也想做我哥哥?那倒也不是不可以……”叶三笑道。 “我只是……”青曦顿了顿,抓起一盏酒,仰起头一饮而下,“我只是怕你没有了哥哥……会不习惯!” 叶三又为他斟了一杯酒,“我哥哥可从不让我喝酒,更不会跟我喝得酩酊大醉,他呀,正如外界所说饿一样,克己复礼,是个谦谦君子。” “我又没说要真的当你哥哥,”青曦闭了眼,将手背捂在眼睛上,“我意思是……你以后,找不到他了,可以来找我!” 叶三晓得他是在发酒疯,摇着头笑了笑,自顾自地满上,又喝了几大盏。 “顾芒之要败了。”过了许久,就在叶三以为青曦都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听到他从袖子里冒出来这么一句。 听到那熟悉的三个字,叶三忍不住心头一紧,捏着杯子的手也不由得微微一颤。 “关我什么事啊。”叶三强装镇定,举起酒杯一饮而下。 “我怕……”青曦转过身,将脸埋在袖子里,“其实我还是希望他胜的……不过,即使他败了,我也……我也会带你走,如果你需要的话。” 叶三摇摇头,自从哥哥堕入魔道的那一刻,她早知道这条路是凶多吉少,她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但她没想到还会有个人保护她…… 思至此,叶三那万年不开窍的脑瓜终于动了动。 “你认识哥哥!他让你来照顾我?” 青曦低着头默认了。 “你是谁?”叶三试探性地问,“你是魔族的人?” 青曦摇摇头。 “你认识顾铭?” 青曦点点头。 叶三哑然良久,将杯盏掀翻,举起酒壶就往喉咙里灌。 青梅酒甘甜,桑葚酒清冽,可喝到后面,全是她专门给大汉们准备的烈酒,一杯酒下肚,喉咙连着胃像是被刀片划过一般。 “你不高兴?”青曦看着叶三拿起的酒壶,一瞬间热血上头,夺过酒壶,自己也学着叶三的样子向着嗓子眼里灌。怎知酒太烈,没喝两口,青曦便咳了起来。 叶三看他那一副狼狈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 青曦见叶三笑了,也笑道,“不生气了?” 叶三点点头,其实暗地里,她也早猜到了青曦是受哥哥的嘱托,只是当对方亲口说出来的时候,仿佛是在承认她没什么本事,只能靠顾芒之的庇佑苟活一般,因此略有愠色。 “小的时候,我还羡慕过顾宴之,能有个小妹妹,”青曦端着酒,开始慢悠悠讲他的心事,“那时节,众人都还不知道他有个弟弟叫顾芒之,我已经知道他得了个妹妹叫顾频频。” “我自小孤身一人,没有兄弟姐妹,课业又重,父亲对我寄予厚望。因此我常常幻想,你和顾芒之两个,在人间无人知晓的小院中,该是怎样的一副欢乐自由景象。” 不知是因为酒的缘故,还是故事太过于醉人,叶三的眼前也渐渐开始模糊,头脑发晕,她趴在桌子上,半睡半醒间回答着青曦的问话。 “哥哥确实待我极好,可我记恨他不告诉我真相,这一恨,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第十六章 酒肆 还没等到秋天,叶三的酒肆便几乎布置妥当。 叶三理所应当地招来顾湛作帮佣,青曦未置一辞,只是叫商歌常去帮忙,除此之外,涟漪也跟着叶三,自从上次走失,现在她更是紧张得寸步不离。 顾湛第一天来帮佣的时候,涟漪仔细打量了他半天,一双眼睛好似直勾勾地能看到人的骨髓,看得顾湛的脸都泛红了,向叶三投来求助的目光。 “涟漪姐姐,没什么问题,您就先歇着!”叶三握着涟漪的双臂,将她安置在一边的长凳上。 涟漪冷哼道:“也不该有什么问题,想天上地下,能在我面前做鬼的,也超不过几个人。” 说着,拿起桌上的一壶酒,掀开盖子闻了闻。 “叶三!”还没仔细闻,酒香就直冲到了涟漪腹中,她回头嗔怒道,“你不是说,这酒要掺水才能卖得好吗?你这怎么一点都不掺?” 叶三急忙夺过酒瓶,合上盖子。 “姑奶奶,你小点声好不好!你能不能懂一懂变通啊,人家面向的是大男人粗汉子喝的酒,我们面向的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掺了酒还怎么卖!” 听到“有头有脸”四个字,涟漪挑了挑眉,仿佛身价也被抬高了一般,笑道: “我就知道,我们兰府的酒,怎么可能和那些腌臢店铺相……” 叶三急忙上去捂了她的嘴巴,这才不至于让下面的话说出来,但仍不免周围有些过往的客人听到,回头看向这边。 叶三急忙赔笑。 待店铺摆放妥当,整个伏岭都知道兰府边儿上准备开一家精致的小酒肆,叶三来到这边也不是一天两天,因此,有的人认为她是兰公子的远方表妹,有的人直接认为她不过是老太太暗定下的孙媳妇,众说纷纭间,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兰家开的酒肆。 涟漪收拾了东西,天色将暗,将这一些酒瓶摆好,他们就该回去兰府了。只顾湛一个留下来看店。 “叶……叶小姐……”顾湛收拾好了酒瓶,走到叶三面前,“我……我有话同你讲。” 涟漪警觉起来,起身也要跟着叶三一同去。 叶三挥挥手,示意她在远处看着自己就行。两个人站在桃花树下,顾湛从怀中掏出一颗桃花笺包着的方糖,叶三喜欢甜食,他总是会随身带一些。 “我总觉得,叫……叫你叶小姐,太过生疏了……我可不可以,私底下的时候……也叫你……主人。” 他听到别的奴隶都是这样喊,总觉得这样亲密的称呼才符合他俩的身份。 叶三接过方糖,撕了桃花笺扔进嘴里,“主人怪怪的,我都是别人的长工,哪有长工养奴隶的?” 顾湛哑然,低着头,唇抿得更紧了。 “你也叫我频频。”看出了他的失望,叶三安慰道。 听到这句话,顾湛的眼睛里仿佛燃起了火焰一般的,笑意堆满了整个脸庞,趁得他消瘦的脸颊更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好。” 叶三从自己怀中,也掏出一块糖,正要递给顾湛,却见他的手上流着血,许是方才搬东西的时候伤到了,便直接将糖果递到他嘴边。 顾湛眉眼欣喜,含下糖果,面上的笑容更深了。 叶三并没有注意到这笑容,拉过顾湛的手,就要往自己的唇边放。 “频频。”顾湛的手突然僵住,有意无意地往后缩,面上的红晕更深了。 叶三抿了抿嘴,小声低语道:“你忘了,我可以治伤的,你这口子挺深的,放心,只一下就好了。” 远处的涟漪不耐烦地看着二人,只见叶三拉起顾湛的手,仔细端详,突然又好似吻了一下似的。涟漪忍不住全身紧张了一下。 要不是鲛人百毒不侵,你小子早死八百多回了。她心里怒骂道。 叶三眼眉低垂,夕阳西下,长长的睫毛在面庞上打下一些窸窣光影,这小小的睫毛的刷子,仿佛在顾湛心里刷了千百回。顾湛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无法动弹了。 看着手上的伤口合拢,血迹消散,叶三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将手送还给顾湛,笑道: “好了~” 顾湛急忙收回眼光,望向远处空荡荡的墙面,似丢了魂一般的,吞吞吐吐地念道: “谢……谢谢频频。” 叶三被他这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逗笑了,拍拍顾湛的肩,道: “不必谢。” 这段时间,借着收拾酒肆,叶三挑着空便教顾湛识字,有时候,她竟觉得自己像极了顾芒之,那样温柔耐心,也会为学生的豁然明朗而欢欣雀跃。 一日,叶三摸着自己空空的肚子,看着顾湛在认真写字,她突然开始好奇,酒肆之前,他一个人,是怎样生活的呢? “我想念你之前的小鸡腿了。”叶三低声凑近顾湛说道。 正是暑伏的天气,即使是伏岭,也难免汗流浃背。再加上白天长,人饿得也快。 顾湛立马放下手中的笔,念叨道: “我去给你烧。” 叶三默许,待到顾湛回了后厨,她起身去看顾湛写的字,一笔一画有板有眼,落笔处笔力雄健,起笔时又毫不拖泥带水,绝不像一个初学者,可整体看去,却是歪歪扭扭,像是极力克制笔势的走向。 整体来看,倒像一个读过书的人用左手写字。可顾湛明明是用右手写的。 叶三想着,总有人天赋异禀,顾湛学什么都很快,笔力雄厚,可能和他常年握剑有关。 叶三扇了扇扇子,暑伏确实燥热,从前她还能用术法消暑,可这里偏偏是伏岭,什么术法都要失灵了。忽得,一阵凉爽从脑后传来,叶三急忙回头去看。 却见顾湛搬了半篓冰块,篓中还冰着几瓶小酒,屋内寒气四溢,顿时凉快无比。 “你从哪里弄来的冰块?”叶三惊喜。 顾湛腼腆一笑,道:“前几天打酒窖,我……我发现有一处洞穴极寒,想来……是伏岭的冰脉,我想着对酒……对你都有益处,便特意弄了些水……去冰,今日拿出来看,竟成了。” 伏岭地下有一处冰脉,一处火脉,二脉交替,才使得伏岭四季如春。只是今年的盛夏格外燥热,冰脉也没有从前那样令人难以靠近了。 叶三大喜,忙告诉他此事不可为第三人知道,将半篓冰只剩下了几块,摆在一边用扇子扇着,其余都放回冰窖,竟也凉快许多。 欣然间,叶三转头问道: “湛,我觉得你真是我的幸运人,有你在,我做什么都很顺利。” 顾湛在灶台后擦了擦汗,腼腆一笑。 “频频……才是我最幸运的人。” 叶三摆摆手,笑道,“买你不过举手之劳,更何况,你早就把我买你的钱赚回来了。现在你我早已平等,谈不上什么的。” 顾湛笑着,不再辩解,鸡腿很快烤熟了,撒上香料,更是香气扑鼻,诱人非常。他从柜中又取了一壶清酒,几碟小菜,端了满满一盘向叶三送去。 叶三拿起一只鸡腿就啃,方才的香味早就勾得她腹中的馋虫直叫,这会儿肉还没送到嘴里,口水就要滴到桌子上了。 顾湛拿着手帕轻轻给叶三擦去脸上的油渍,又接了扇子,坐在冰块后轻摇着扇子。 “湛,你上次的鸡腿是哪里来的?我后来再没买到那么好吃的鸡腿。”叶三一边啃,一边问道。 顾湛忽得脸又红了起来,局促地说道: “我……我,我那时,肚子饿,舍不得花钱,去……去别人檐下躲雨,一个好心的……大哥,吃整鸡……看我可怜,分了一只鸡腿……给我。” 叶三一听,手中的动作顿时慢了下来。 “不过鸡腿是干净的!”顾湛以为她是嫌弃,急忙解释道:“那位大哥衣着华丽,专门叫……下人,为我包了一整只鸡,我不肯要,他……他便自己拿了另一只鸡腿,啃了起来,将这只包好了……恭恭敬敬递给我。” 恍惚中,叶三看见烟雨朦胧间,一个身着华服的汉子,在檐下与一个叫化子式的人同在檐下躲雨,即使自己也在雨中,仍然愿意将食物分一些给身边的人,为了维护别人的自尊心,他还要体现出是同吃,算不得施舍。 这世间总是凉薄,但总不乏一些心思温暖之人,正是这些温暖,一点点汇聚成人间大爱的信仰。 叶三心底好像被什么触动了一般,长叹一口气,道: “是我对你不住,那时候抛弃了你,让你吃不饱。你自己饿着肚子,还留给我。” 顾湛笑着摇了摇头,“无论怎样,我没有离开你,就……算不得分离。” 第十七章 开业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酒肆中的家伙事儿都已准备齐全,只等着揭帘子开业了,周边的老百姓们早就听说了此事,每每路过时,都要侧着身子探头探脑地去看酒肆的装修。 只可惜,叶三偏偏将门口半遮半掩,让人有一种好似一探头就能看见,可偏偏认真看却看不清的迷。 越是这样遮掩,好奇的人便越多,不多时,整个伏岭都听说了有这么一家酒肆,甚至有传言说那里面装修得宛如皇宫一般,一般人没有资格进去。 叶三就这样任凭流言蜚语传下去。 涟漪三天两头地来问,什么时候开业,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再等等。 等到涟漪也没了耐心了,却见一个清晨,叶三收拾行囊,穿戴整齐,里里外外都打扮一番,整个人焕然一新了,提了两壶清酒,便冲她喊道: “开业!” 涟漪急冲冲地跟去。 这一天,顾湛早早地等在门前,叶三领着涟漪,旁边是商歌,三人一前一后,提着酒踏着朝露而来。 这一天的精心装扮,使得叶三本就姿色不凡的面庞添了不少青春活力,更有几分仙气飘飘的样子,引得过路人止不住地频频回顾,男子驻足,女子侧目,就连马儿,也流连在街头。 几个往常熟络的街坊大着胆子打招呼道: “叶姑娘,今日开业吗?穿得如此隆重。” 叶三热情回应道:“是啊!今日酉时咱们小酒馆见,届时我特意给大家都准备了好酒,诸位街坊们可要捧个场啊!” 涟漪有些不解,快步上前压低了声音问道:“咱们早晨就过去,怎么不早晨就开?” 叶三笑笑,摇摇头不说话。一边的商歌道: “当然得给客官们一些时间准备了啊!喝酒本是消遣之事,哪有人早上就消遣的呢?晚上大家都没事了,聚在此处,届时大家欢聚一堂,便是今日无心喝酒的都不好意思空手离去。” 涟漪恍然大悟,向商歌点头赞许,商歌被夸得得意了起来,又道: “叶姑娘一定是看过兵书,我看她前些天不开业,也和按兵不动的战术是一样的,吊足了本家的胃口,消磨了敌人的气焰,再打仗,便会胜算很多了。” 说起战事,叶三不由得一阵揪心。顾芒之现在怎样呢?吃了败仗,他的心情,是快乐放松,还是忧愁担心呢? 涟漪见不惯商歌的得意,挑了挑眉,道:“我看你也只是纸上谈兵的本事多一些,说得倒是头头是道。” 只见街道两边虽然人群熙熙攘攘,但这一刻仿佛都为叶三让条道似的,顾湛立在原地,觉得这条街今日竟是如此漫长,他硬撑着胆子,暗暗咬了嘴唇,一动不动,笑着看叶三走来。 那一步一盼,步步生姿,仿佛连她走过的风都是香的。此刻不知有多少男子渴望作了她头顶的步摇,可是她笑意盈盈,提着一只白瓷梅花酒瓶,自街道那头,款款向着自己走来。 每一步,都好像踏在顾湛的心上。他不由得喊出了她的名字,顾频频……声音小得却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一上午,酒肆门口就已经有人探头探脑地望,叶三拿了竹酒舀,挽起袖子将一壶壶酒瓶灌满,屋子里的酒坛子舀完了,她转身来到柜台前。 涟漪在一旁忙着擦洗,商歌摆弄着院子里的酒坛,顺便把没用的酒槽收拾一番。 街边的男子见叶三亲自来到柜台舀酒,纷纷上前,借着清晨的光,叶三露出的一截手臂白得宛如秋冬的霜雪,又如月华般耀眼,上面根根汗毛都仿佛闪着曦露的微光,其中血管清晰可见。 这一节手腕,已足够叫不少男人产生绮丽幻想。 一双手将袖子放下,叶三正欲回首,却见顾湛面上极不自然的表情,眼神复杂,硬生生撑出一个微笑。 “叶姑娘,你回去歇息,我来……就是了。” 叶三正欲反驳,却听得人群中一个声音道: “我同意,我也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天晚上看书看到半夜的青曦,此时他眼下微微泛青,却不免透着一股子少年意气,上来挽了袖子便将叶三挤到一边。 “怎么能劳驾兰府的叶姑娘亲自动手。我都未曾有这样的殊荣。” 这一日,因为这么一句话,先前叶三装的酒,甭管是什么酒,全部高价售出,并得一扫而空。 酒肆里彻夜未眠,直到后半夜,顾湛送走最后一位醉酒的客人,叶三才强撑着哈欠来到柜台前。 上面漂亮的数字让她双眼直冒光。 “真不愧我将全部身家投了进来。”五百钱,仅仅第一夜,就净赚五百钱,这可比顾湛抓坏人能赚多了,叶三笑着望向顾湛。 顾湛将手中的五个钱放上柜台,也发出了由衷的笑。 “还有我投来不少呢。”青曦今日也在酒肆帮了一天的忙,叶三虽然有些担心他耽误了自己的生意,但在他的一再坚持下仍让他留了下来。 “是啊是啊,年底分红时,兰兄又要分到不少呢!唉!”说罢,摆出一副惋惜的样子,青曦看了直笑,嗔怒道: “依照你的性子,怕是又会忽悠着我投了你下一年的酒肆。” 叶三乐得哈哈大笑,这段时间来,她和青曦的关系越发亲密了起来,他和哥哥有所不同,哥哥始终有一丝阴翳,虽然待人温柔,一双眼眸里,却总是不肯散去哀怨,就好像他知道一切既定事实的结局都是悲剧一样。她始终不能忘记他愁苦的眸子几近哀求地望着她,一边痛苦,一边在嘴中喃喃不要这样。 可青曦不同,他始终是阳光的,甚至和他相处甚久,除了偶尔的落寞,他都是积极的,好动的。叶三望向他的眼眸时,那里面有渴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势在必得的坚定。 思至此,叶三满怀感激地看了一眼青曦,烛火莹莹,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眼,除了那个……躲在别人阴影里的顾湛。 他的眉头微皱,咬着嘴唇,方才的欢心,这一刻全成了苦苦的笑。粗布麻衣下,他紧握着拳头,再抬头望了一眼青曦,他是那样的耀眼、睿智、英俊,若说他是这世间最优秀的男子也不为过。 他松开了拳头,又满眼望向叶三,映着烛火,眼中不知是泪光还是火光,在跳跃。他的笑不再那么苦了,可一双纯黑的眼眸,恨不得把眼前的少女全部都印刻,深藏。 第十八章 战乱 近些日子,老夫人的身体开始有些吃不消了,时常夜半咳醒,问了几个大夫,都查不出来原因。 清晨叶三坐在老夫人旁边,老夫人有时候聊着聊着,便开始打瞌睡。 涟漪提了药壶走来,叶三问道: “没有更好的医师了吗?老夫人身子一向硬朗,最近怎么不如从前了。” 涟漪叹了口气:“之前请的伏岭最好的大夫,可近来战事吃紧,好大夫都被派去了前方,伏岭也不例外。” “伏岭距离地崖几千里,这里的医师怎么能解得了那边的渴?” 涟漪皱了眉,望向西方,那是地崖的方向。 “神族节节败退,死伤不计其数,现在,已经进入了全族备战的状态。” 屋子里老太太又咳了起来,涟漪顾不得和叶三废话,转身走进屋中去。 魔族大胜,哥哥会高兴吗?倘若他知道神族已经到了这样的境界,他还会高兴吗? 早上去酒肆,街上壮实的男子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多了,仅仅几个月,街上就开始呈现颓败之势,与前些日子完全不同。 顾湛早早地开张了铺子,从前的那家酒肆因为生意惨淡关门了,现在这条街只这一家,但也不如从前热火了。 叶三切身体会到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苦痛,这还是在伏岭,一处世外桃花的地方,有着上古真神庇护,若是靠近地崖的村庄,此刻想必百姓们早已流离失所。 一碗清粥递过来,叶三抬头,对上顾湛满怀期许的双眸。 “我向来不吃早饭。”叶三推脱道。 顾湛有些委屈,“我……知道你不爱吃早饭,才想着变着花样给你做……” 留心向碗底看去,两只通体金黄的小鱼宛若游在粥中,仔细去看,又不是真的鱼,只是用彩色的面点捏制,粥底有一些不常喝到的谷子,都是被人小心地拨干净皮,剩了嫩白的肉蕊。垫在鱼底,好似池塘底部的鹅卵石。 虽然认定好看的东西未必好吃,但叶三心下欢喜,举起碗来,一股脑儿倒入胃中。 涟漪有些愣神,直摇头道: “真的粗鲁,粗鲁,暴殄天物。” “嗯!”叶三将碗递还,这一碗清粥不似别家的寡淡,反而煮出了米的清香,入口轻弹,别有一番风味。 顾湛笑着接过碗,用手帕擦了擦叶三的嘴角:“我……愿意被她浪费。” 正说话间,伏岭的城保匆匆赶来,端起柜台上的另一碗粥便喝了下去,一边喝,一边大口喘着粗气。 几人面面相觑,叶三柔声道:“苏老伯慢点,饿了渴了我再去给您寻些吃食来。” 城保是这伏岭的保长,虽然没有什么政治权力,但威望很高,一般城中大小事都要通过城保商议决定。 摆摆手,苏老伯的气息逐渐平稳了,道:“这几日流民爆发,伏岭已经下了限制令,但逃亡的人太多,前面快要顶不住了。我看呐,你这酒肆,也红火不了几天了。” 叶三笑道:“若是流民需要,我可以将酒肆捐出。” 苏老伯又摆摆手,“倒也没有那么难,你毕竟是兰府的人,暂时到不了你这里,你对面那家酒肆停业了,城中会将流民暂时安置到那边。” 虽然不想用兰家的权势,但她和兰兮确实有着外人看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久而久之她也无谓解释。叶三使了个眼色,顾湛从钱匣子中取出二百钱,递给叶三。 “老伯,您救济流民辛苦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希望您千万收下。” 苏老伯先开始还推脱,但见叶三执意要给,便舔着脸皮揣进怀中,笑道:“叶姑娘放心,兰府树大根深,这些流民我们肯定会想办法处理,一定不会耽误了叶姑娘生意。” 话虽这样说,三天后,叶三还是见到了街上躺着,坐着的无数乞丐,几乎是扎堆式的。伏岭昔日盛况不再,少了许多做生意的,街上卖儿卖女的倒是不少。 叶三让商歌叫了些弟兄,又吩咐顾湛买了米、面,做成了馒头和粥,分发给流民。 这些流民中不乏有贵族子弟,对着叶三行揖礼,叶三也回礼。 神族虽然艰苦,但仍有不少子弟不肯蓬头垢面示人,每日清晨,小池塘前挤满了人。 叶三又吩咐顾湛打开酒窖,这时节正是人间的冬天,许多人从寒冬中逃来。一个士族子弟喝了酒,非要做些什么报酬,看见顾湛写的字,便上前对着叶三行礼道: “姑娘若不嫌弃,在下可就诗书与令弟切磋一二。” 叶三知道人家是想教授顾湛,故意谦虚地说成切磋,便笑道: “舍弟愚钝,识字全是为了记账,不敢劳先生大驾。”听闻此言,一边的顾湛明显松一口气。 男子略为遗憾,但见叶三清扬婉兮,颇具仙姿,又行礼道: “在下略通丹青,不如为姑娘画一张小像留念,以资酒钱可否?” 叶三见推脱不掉,便一把拉了顾湛来,笑道:“可以,不过你还是画舍弟,他更入画一些。” 说着,便自顾自地走向一边,舀粥,做馍,分发,活儿可太多了。 夜晚时节,叶三收拾了东西便准备回府,却见顾湛抱着什么东西偷偷查看,满面欢喜。 叶三偷偷上去查看,顾湛急忙收好。 “笑什么?”叶三故意逗他。 “没……没有,”顾湛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待到叶三点点头转身要走时,他唤住了她,“我……我其实年纪比较大,我……并不是舍弟。” 叶三笑着点点头,转过身,故作生气道:“那今日那书生倒是把我说老了,可能我看起来,确实比你老!” 女孩子最忌讳一个老字,顾湛皱了眉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起,忽然想起什么,摸了摸腰际,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的陶瓷娃娃,塞到叶三手中,小心翼翼地说道:“他看你稳重能干,以为你是姐姐,是我不好,我总是躲在你身后。” “以后……以后你躲在我身后,像这个娃娃一样,永远做个任性快乐的小女孩,就好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朝霞伴着晚霞,夜色浸着朝露,春去秋来,叶三已经和流民们逐渐打好关系。 从前的不少流民在官家的帮助下,也陆续做上了生意,过上了安稳日子。 一日,叶三正在垆边打酒,一丛人浩浩荡荡而来,虽然是瘦骨嶙峋的身板,但叶三一眼便看出来,那是流民中刚成立的流氓团伙。 为首的混混一把斧头敲上柜台,指着叶三问道: “你就是叶三?!” 这时节,涟漪正回去府中拿午饭,商歌也不在,顾湛刚下去酒窖,酒肆中,只叶三一个人。 她赔笑道:“这位公子,不知小店是哪里开罪了您?” 那流氓头子冷哼一声,“你还算识相,我听说,你与卢老爷相好,本是卖给卢老爷家的婢女,不料嫌贫爱富,卷了卢老爷的财产,跑来和小白脸开了家酒肆。这事,可是有是无啊?” 追溯记忆,叶三实在想不起来,哪里有个卢老爷,直到看到顾湛的瓷娃娃,才猛的想起,东边有家姓卢的老光棍,他整日不是佩花就是擦粉,当初,就是从他手中救下的顾湛。 这流氓头子说的话极大声,四周的街坊都不由得探头来看,人人都知道叶三住在兰府,却不知道她为什么非亲非故地住在兰府,再加上她生得有几分姿色,人群中也有好事者曾传过一些流言蜚语。 至此,她也冷哼一声,笑道:“官爷莫不是弄错了,卢老爷子喜欢男人,我一个实打实的女子,怎能入了他老人家法眼!” 那流氓头子并不清楚二人的底细,看了一眼人群深处,又叫嚣道: “若不是你爱上卢老爷买的奴隶,他怎得在你的酒肆?” 见周围人起哄,叶三强压着怒火道:“顾湛是我花钱买得。” “若是你花钱买得,奴契何在?”那汉子伸出手,一时间,叶三竟想不出辩解之辞,她总不能说,她烧了奴契,只为还得顾湛自由,可倘若她烧了奴契,顾湛仍愿意做她的奴隶,那这其中又会被好事者描画为有私情。 “这位兄弟,”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响起,是城保苏老爷,“叶姑娘是兰府的人,想必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小兄弟万不可胡乱言语。” 汉子笑道:“据我所知,兰老太太一直将她视为未来孙媳妇,如今她私藏奴隶男子,若是兰公子知道了,想必还要谢我为他快刀斩草呢!” 闻此言,苏老爷略为思索,望向叶三眼神示意我已言尽于此,便躬身退后不再言语,此时顾湛从酒窖中出来,但见一群人围着叶三,急忙上前相护。 人群中,叶三看见久违的“卢老爷”,此时正得意洋洋地站在一边看戏。 汉子大喊一声:“弟兄们,看见了,这对不要脸的男女,我们砸了这酒肆,将这奴隶绑回卢府,为卢老爷出气!” 顾湛刚要上前阻拦,却被叶三拉住衣角,摇摇头,两人退到一边。 好好的一间酒肆,眨眼间,柜台被砸得粉碎,精致的酒瓶全部翻到在地,酒坛子被打碎,地上流满了酒水,霎时间,酒香传遍了整条街! 几个流氓头子也被这酒味冲得有些醉意,为首的那位拉了顾湛,却被顾湛反手捏着手腕动弹不得,直求饶。 “你这奴隶好生劲儿大,就算是我不收拾你,兰公子也不会放过你!叶三,你拿不出奴契来,就无法证明你的清白!你以后难以在这条街上立足了!” 叶三漠然看着眼前的流氓头子,正要说话,却听见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奴契在我这里,是哪位老爷要看,子兮好差人去取亲自送到府上啊!” 叶三惊喜,只见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青曦,他款款而来,姿态中尽显威严,一步一步,走到叶三身边。 “叶姑娘是我的府上宾,更是我的挚友,你们哪位在伏岭呆够了,尽管来造她的谣,我可以让你去任何地方,也可以让你任何地方都去不了。” 为首的流氓头子虽然不清楚兰家大公子是怎样的人,但他也明白兰家的地位,急忙扣倒在地,磕头道歉: “兰公子怎敢劳您大驾,我等都是被那姓卢的老头骗了,我们这就滚,这就滚。” 说着,几个混混蜷缩着,连滚带爬地滚出人群,那苏老爷上前欠身问道兰公子好,又唾骂那些流民,净带些流氓弄脏了伏岭的地皮。他堆着笑脸,表示今日打碎的酒算他买了,叶三刚要拒绝,却见得青曦眼神示意她,她只好噤声。 “那就有劳苏老爷了。”青曦颔首道。 夕阳西下,叶三回去的路上与青曦相伴,问道:“怎么同意了那苏老爷的巴结,他可是个两面派的家伙。” 青曦笑笑不说话,商歌抢着答道: “还不是公子觉得上次姑娘多花了钱,这次只不过叫他吐出来些!” 第十九章 战败 日子一天天过去,叶三觉得人生的日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快活过,清晨,她和青曦用过饭,去老太太那里说了话,便欢欢喜喜地提了酒去酒肆。 顾湛很聪明,已经完全掌握了酿酒的技术,因此她来,也不过是从旁指点,有时候指点得累了,就躺在藤椅上睡去。 醒来的时候,身上总是披着顾湛盖好的毯子。 “秋凉了,你……你须得小心着身子,旁边有温好的酒。” 叶三笑笑,举起酒盏一饮而下。儿时与哥哥在院子中,下人们苛待,不给他们送碳火,哥哥总说自己有灵力,无需外在的火源,却把小小的冻得发抖的自己抱在他怀里,两人裹着一条毯子,哥哥为他讲书中的故事。 有一次,哥哥说,还好鲛人长得慢,要不然成了大姑娘,两人就该避着些了。 彼时顾频频抬起小小的头颅,问道,为什么要避着? 顾芒之揉揉她的头,笑道,频频长成大姑娘,就会有男子来娶,哥哥与频频没有血缘关系,自然不能如此亲密了。 顾频频眨着眼睛问,那哥哥可以娶我吗? 顾芒之只是觉得好笑,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嗔怒道,你真是小傻瓜,哪有哥哥娶妹妹的? 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叶三捂了捂发堵的胸口,有些事怎么忘都忘不了,有些事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被故意抹掉的那一缕记忆,到底是什么呢?多年来,她怎样都猜不出来正确的结局。 顾湛端着一杯热水上前,温柔地问道: “是酒太烈了吗?我帮你按按头。” 叶三半睁着眼点点头,仰起嘴巴,示意顾湛喂她喝,顾湛微微一笑,将杯盏伸向她嘴边。 喝了水,他绕到她身后,手指抚上她额前的发丝。 “是这里疼吗?”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顾湛渐渐能如常人说话了,已经不必再沙哑着嗓子,学着别人的口型。 叶三点点头,顾湛的力度很好,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湛,其实我有时候甚至怀疑,你是什么人派来给我下的圈套,你真的太好了。” 顾湛手腕一停,随即立马恢复。 “我自小在妖族长大,你是神族,妖族与魔族神族都没什么恩怨,我怎么会故意接近你呢?” 叶三笑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不过我其实并不在意,我在人世间流浪了很多年,好几次濒死,醒来的时候总是安然无恙地又躺在那里,有时候旁边是哥哥,有时候又会是另外的人。我已经麻木了。” “甚至有时候我很赞叹那些能认出我身份的人,有了他们,才使我流浪的旅途不那么无聊,这个世界好像很多人暗地里都知道我不是叶三,可他们都怕我知道他们知道。” 顾湛眼眸里闪过一丝心痛,一丝哀戚。 “我叫叶三,是因为我名字里有三个页,我虽然不喜欢顾家,但那是我唯一的家,每次想起自己和哥哥一个姓的时候,就觉得无论我走到哪里,还是有一个归属的。” 顾湛手上的动作更温柔了,叶三弯下身子躺在藤椅上,一只钗和着青丝溜进顾湛的手心。 “但我还是很希望你不是因为我另一个身份来的。” 叶三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已经是十分轻了,仿佛下一秒就要跌入梦想,顾湛不敢停手上的动作,以手化作梳子,将散落的青丝整理好,轻轻揉搓着她的头。 “我不是因为你那个身份来的,”他轻声说,“我也会永远都是你的顾湛。” 当一抹金色的晚霞铺满整条街道时,叶三正在酒肆前舀酒,虽然顾湛和青曦都不许她来,但生意忙的时候,她还是会趁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打上几瓶。 有了这几瓶,酒肆的生意越发红火了。涟漪曾颇不服气地怨道怎么不多打几瓶,叶三故弄玄虚般低声告诉她,物以稀为贵。 街头匆匆跑来一个侍卫,叶三认得此人,正是青曦的近侍,顾不上跑得气喘吁吁,这侍卫着急忙慌地说道: “公子,公子受伤了!姑娘快回去看看!” 叶三手中的竹酒舀一下子跌落在酒坛子里,解下身上的襻膊,叶三向着里面喊了一句: “顾湛,我先回家了。”便随着侍卫匆匆走开。 涟漪也扔了襻膊慌忙跟上。 一路上,叶三觉得这本是相邻的街道一下子竟变得如此悠长,她向近侍问道: “公子受的什么伤?怎么受的伤?他不是整日呆在家中吗,怎么这也能受伤?” 近侍犹豫半天,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支支吾吾道: “魔族大败了,顾将军和魔君同归于尽了,公子赶去控制局势,也受了重伤……” 叶三一下子脚步停滞,像灌了千钧的铅,愣在原地,久久做不出一点移动。 “你……你说什么?魔君……魔君怎样了?” 近侍并不知道叶三和顾芒之的关系,只当她是因为青曦重伤,一时间慌了神,便又说了一次,叶三已经脑中轰鸣,再听不见一点声音,身后赶来的涟漪一个巴掌扇住嘴了近侍,骂道: “蠢猪!公子让你说这些了吗?公子伤得怎样了?” 近侍哭丧着脸,抱着通红见肿的面颊含糊不清地说道: “请姑娘快去看看公子!公子吐了好多血,我来的时候,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这话说的并不清晰,很显然,涟漪将这侍卫打掉了几颗牙,这会儿子牙在嘴里囫囵着,侍卫噙着泪说出了这一番话。但落到叶三和涟漪心里,却是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对,兰兮,兰兮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先救兰兮! 还没等侍卫反应过来,眼前的两个女人早已提着裙子跑出数米远,方才还走快步的两人,此时顾不得发钗掉落,云鬓半倒,快步跑回兰府。 夕阳染红了兰府最后一株玉兰,寂静的府宅内,一众丫鬟进进出出,手上的铜盆、白纱布,没有断过,上面的血迹也没有断过。 整个府邸除了老夫人那里,个个都屏气凝神,不敢高声说话,更不敢步履匆匆惊动老夫人。所幸青曦住得较远,这会儿医师们在门口拥了十几个,头挨着头低声议论,有的干脆缄口不言。 帷幕下,塌上眉头紧锁的少年面色苍白,闭着眼,眼珠已经快要控制不住得上翻。 血从胸口汩汩涌出,老医师捂着心口,向一旁的商歌说道: “唯有用神族的太虚池,才能稳住陛下的心脉,伏岭无人能使出神力,陛下的血流都无法止住啊!可倘若现在动身,陛下怎么能撑到回神族。” 商歌几次试着逼出自己的神力,可都无济于事,他抱着头跪倒在地,顾不上自己的伤口,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我不该告诉陛下,是我不该告诉陛下!” 说话间,叶三一把推开门,砰地一声,门撞击到两边,她两三步冲上前去,握住青曦的手,向旁边的医师呵道: “出去。” 第二十章 受伤 春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伏岭大地,夜在雨的洗刷下,更添几分凄凉。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池塘内,滂沱大雨下几朵残荷摇摇摆摆,飞檐下的风铃孤寂地承受着雨滴的清洗,涟漪走上前去关掉窗户,一阵凉风挤进来,吹落几朵碎花落入盛满水的铜盆。 床前,叶三两边的鬓发已被汗水浸湿,月白的衣裙下,露出一条天青色的鱼尾,其上波光粼粼,仿若月光下海水泛着的细碎光片。 商歌红着眼,几乎是两三步冲上前来的,将手中磨好的鳞粉递过去。 叶三接过鳞粉,洒在青曦伤口上,血吸收了鳞粉,伤口渐渐开始下陷,这伤口实在太大,叶三咬着牙,又撤下一片鳞,覆盖在青曦胸口。 见伤口止血,商歌只觉得天地都明亮了起来,他扑上前去,闪着泪花的眼睛冒出了光,惊喜道:“公子有救了!” 叶三摇摇头,“我只是止住了他的血,可这伤口贯穿胸背,内里的伤口从外面根本无法愈合,商歌,你准备煮药。” 商歌慌忙点了点头,为了不让前门外面的人看到这条鱼尾,他从后门出去,冒着雨去厨房拿了小炉子,和煮药的瓦罐。 涟漪紧张的双手终于微微松开,嘴唇因长时间的咬着已经发白。她虽为女子,但见如今人们都乱了阵脚,她只好强装镇定。 “我从未想过你还有这样的用处。” 叶三紧握着青曦的手,时不时为他诊脉,神色紧张。 “我倒要谢谢你肯信任我,借刀来。” 说着,她伸手向涟漪,涟漪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犹豫着将手中的刀递过,叶三却爽快得多,接过刀,还没等涟漪反应过来,只见叶三咬了一块纱布,从鱼尾上硬生生将刀子刺进去。 门外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点砸在泥泞,溅起无数泥水,商歌顶着风雨往回走,雨水在他的脸上汇聚成河,他抬起胳膊抹了把脸,低着头顶着风雨向前。 刀锋回转,刀尖刺骨,叶三脸上瞬间渗出大滴大滴的汗珠,呼吸也开始急促,脖子上的青筋起伏。 “唔……”一声呻吟从叶三的喉咙钻出,她没敢停手,继续将刀尖从鱼尾划过,一块闪着磷光的肉从尾上掉落,其后猩红一片,隐约可见不少肉丝粘连。 叶三忍痛将它们扯断,放进方才盛鳞粉的碗中。 就连见惯血腥的涟漪也忍不住屏息,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雨声填满了两个人的沉默,商歌抱着炉子和药罐进来,衣袍下汇聚成一条河流,整个人宛如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叶三收起鱼尾,月白的衣裙已经染了大半血红,两条雪白的小腿瘫软在血腥中,一时间,分不清地上是青曦的血还是叶三的血。 “煮成肉汤,让他喝下。” 叶三强撑着力气说话,眼皮已经不听话地开始合上,她用尽力气将手抚上自己的小腿,小腿的血止住了,却触目惊心地凹陷下去一块。 商歌看了这一切早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来不及过问,他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水,架起炉子,开始烧火。 涟漪将肉碗递过去,不知不觉,面上竟已挂了两行清泪。 她回身走到床边,拿起一块纱布,撩开叶三裙子的一角,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将那伤口小心包扎。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街上的人们都说,伏岭从未有过这样惊天动地的雨,直冲得河渠都涨满了,湖中的鱼游到了河渠两岸,百姓们自发去清理街道上的残物。 老人们都说,怕是要天下大变了。 顾湛撑着伞立在兰府门前。 清晨细雨不断,但已较昨日好了很多。但仍旧看得出他被路上积水打湿的裙角。 过了许久,涟漪开了门,正对上顾湛。 “你回去,公子有我们照顾着就行,叶姑娘今日就不去酒肆了。” “她怎么了。”明明是个问句,顾湛却说出了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与威严,与他往日的温柔顺从完全不同。 涟漪也被这语气弄得有些紧张,但她立马镇定下来,故作不耐烦道: “你这帮佣真是多嘴,主人不去了就不去了,你废什么话!” 顾湛抬步走上阶梯,一步比一步坚定,步步紧逼,靠近涟漪,从那严肃到不容置疑的面庞中,吐出几个字: “她是不是有危险,我要见她。” “你莫不是想坏了规矩!”涟漪有些发怵,但多年的江湖漂泊让她强装镇定,眼见的顾湛就要走到身前,说话间,本能的反应已经让她一掌推上顾湛的左肩。 这一掌用了四成的力度,一般的男子正好可以将其推置阶下,也不至于打伤,可面前的顾湛,纹丝不动。 涟漪有些发怵,但转念一想,叶三素日里最喜欢这个帮佣,此次让他照顾着,也许能如她所愿呢。虽然涟漪素来看不惯顾湛,觉得他始终是个下等人,但想到叶三昨夜剜肉救主,便也放下了一丝戒心。 她转过头道:“你可以同我进来,但这院子中有许多你不该看的,也不该问的,你不许多嘴。” 顾湛点点头,身子退后一步,行礼道一句多谢。 被雨洗刷过的兰府处处呈现出颓败,几个仆从乘小舟到湖中收拾残荷,婢女们扫起石板路上的落叶残枝。 绕过前院,商歌坐在青曦房间的门口,透过窗子支开的小小缝隙,顾湛一眼便看到了躺在榻上的青曦。 喝了药的青曦,面色已经逐渐红润,此时只是因为身体太过劳累,沉沉睡去。 涟漪领着顾湛来到了青曦隔壁的房间,推开门,叶三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 顾湛两三步冲上前去,跪倒在床边,抓起叶三的手掌,愣了半晌,回头望向涟漪。 涟漪被这一双泛着盈盈泪光的眸子吓了个激灵,这男人虽然比不上青曦俊美,但眉目清秀,薄唇微启,面色清瘦,一见到了叶三,方才那股令人生畏的劲儿全无,尤其是一双眼中,全成了柔弱可怜的样子。 “她……”男人欲言又止。 “她没事,”涟漪坐到一边,“不过伤了元气,需要静心补一补,医师说,这几日怕是醒不来了。” 顾湛看了一眼叶三的小腿,一言未发,不用说明,他心中已经了然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将被子揭开,披了件衣服盖在叶三身上,伸手便横腰抱起叶三,涟漪一个激灵站起来,拦住去路,呵斥道: “你干什么去!” 顾湛冷笑一声,“你们还是好好照顾你们的公子,我的人,我来照顾。” 涟漪不肯让路,抓着顾湛的胳膊,呵道: “这里医师多,药品多,你带回去,你拿什么治?再说了,你哪只眼看到我们不照顾她了?” 顾湛没有说话,侧过身体躲开了涟漪的手,硬要往出闯,此时商歌听到这边起了争执,急忙跑过来查看。 “让开。” 涟漪忍着怵意没有松手,商歌从门外将两只手摆在胸前,赔笑和事道: “二位不要争执了,吵醒了公子姑娘哪个都不好。顾湛,叶姑娘虽然不是我们的主子,但我们一直待她不薄啊,她留在这里你大可放心……” “放心?放心你们的公子一日不醒来,你们就一日剜她的肉做补药?还是放心你们要么处处监视她,要么将她囚在府中?” 顾湛压低了声音,但喉咙中,几乎发出野兽的嘶吼与威胁,一双眼通红,像是下一秒就要将眼前的两人撕碎。 涟漪一只手已经拔出了剑。她冷笑道: “我今日倒要看看你凭什么本事带她走。” 说着,一柄冷剑搭上顾湛肩头,只需稍稍侧一点位置,顾湛的脖颈便要被这剑划开一道不小的口子。 商歌正要劝阻,却见顾湛一双眸子里全是冰冷,吓得他也一时半会儿不知该说些什么。 顾湛无心恋战,忽然间,涟漪只觉得周身发热,霎时竟像火烧一般,面前的顾湛清瘦的面庞上开始生出鳞片,这鳞片硕大,与叶三昨日的完全不同,仿佛一柄柄弯刀生在肉里,转眼间,龙须龙爪已具现,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条青龙便甩着须子冲上云霄,云气将涟漪和商歌两个弹开数米。 涟漪捂着胸口,剑落在身边,她抬眼望向云端里的青龙,眼中全是惊愕与愤恨。 她完全可以追上去。只是想到青曦的伤势还没有痊愈,她暗骂道,且容你逍遥一番,改日有机会再会会你。 兰府内外的人皆听得一声巨响,待抬头看时,却见云端隐隐约约甩着一条龙尾,再仔细一看,已然消失不见,人们忙着手头上的事,便也没有人再深究。 商歌揉着胸口挣扎着从地上站起,又扶起涟漪,尴尬地笑道: “在伏岭,神族倒是吃了不能使用真身的亏。” 不知道飞了多久,亦不知道飞往何处,叶三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风刮得脸生疼,她眯着眼,见自己在云中穿行。 “好好睡着。”耳边传来顾湛的声音。 身体太过于疲乏,眼皮不住地打架,叶三只是醒了一瞬,立马又晕睡过去了。 第二十一章 地崖 待叶三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见自己置身于一汪温泉,眼前的洞壁上挂着大小形态不一的钟乳石,洞内闪着七彩斑斓的光彩,池水雾气腾腾,池水浸入鱼尾的每一片鳞片缝隙,令她舒适又惬意。 顾湛坐在一边,面前烤着一只鱼,他此时正在闭目养神,额前几缕碎发掉落,衬托得他消瘦的面庞更添几分憔悴。 “湛……”叶三挣扎着想要出温泉,顾湛急忙上前护着,“这是什么地方?” “龙泉。”顾湛如实答道。 龙泉是妖族的属地,有疗愈的奇效,据说十分隐秘,非真龙不能擅入。 “我们怎么会来龙泉?难道……你是龙族?”叶三扶着顾湛的臂膀,与他相处甚久,却一直没有问起他的真身。 顾湛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他有些为难地向叶三说:“这件事……说起来实在复杂,我母亲是龙族,因此我也可以化形为龙。” 妖族向来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尤其是有些低等的妖族,父母通常可能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物种,修做人形后,结合生下的孩子往往丑陋不堪,其真身既可能是父亲,也可能是母亲,更有可能是二者的结合。 叶三识趣地不再问,烤鱼的香味传来,她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顾湛回身,将烤鱼拿来,递给叶三。 叶三摇摇头,推托道:“你只烤了这一条,自己肯定也是饿着肚子的,我不吃。” 一想到上次顾湛将自己饿了好几天,好不容易得来的鸡腿给她吃,她还吃的那样没心没肺,她就满心的不安。 “更何况……我也吃不下……”还没来得及问魔君殒落的传言是不是真的,叶三只觉得有一块大石头堵在自己心上,食不下咽。 顾湛似乎看破了她的心事,温柔地将鱼肉从鱼上撕下一块,正是肚子山的肥肉,没有一根鱼刺,递到叶三嘴边。 “吃一些东西,我带你去地崖。” 叶三惊喜地看了一眼顾湛,笑道:“对啊,我忘了你是龙,有你在,我们很快就能去地崖!” 顾湛笑着点点头,叶三吃了一口,顾湛又撕了第二片鱼肉,她却怎么也不肯吃了,将鱼肉推到顾湛唇边。 顾湛只好吞下,两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整条鱼。 吃到鱼尾的时候,叶三笑道:“以形补形!” 顾湛神色中闪过一丝心疼,但立马用笑容代替。等吃到最后一口的时候,本该顾湛吃了,他却非要叶三再多吃了这一口,叶三推脱不掉,只好依从。 吃完了鱼,顾湛已经看出叶三眼中的焦急,低着头道: “我……我的真身并不好看,你……你不要吓到。” 叶三大放地甩了甩自己的鱼尾:“我也有鳞片,我们是同类,就不要互相嫌弃了。” 听到同类二字,顾湛紧张的心稍微松懈了一些,但他又微微蹙着眉,说道: “不,你很美,你的尾巴也很美。” 洞中雾气氤氲,有五光十色的光影在流转,顾湛走到洞的中间,深深望了一眼叶三,一阵云气喧腾,霎时间,从云中探出一只硕大的龙头,全身青黑,却是雪白的须,一双黑亮的眼睛在长睫下半睁着,虽然硕大,却闪着温柔的光,嘴巴抿得紧紧的。龙身盘踞,将指爪藏在身体下,每一片鳞片都闪着温和的颜色,紧紧贴在皮肤上。 叶三惊叹于造物主的神奇,她走出温泉,化出双腿,小心翼翼地走到龙身旁边,忍不住伸手触摸几片龙鳞。龙好像害羞了一般的,微微别过头去。 “快上来。”龙低下头,肚子紧贴着地皮。 叶三点点头,虽然心里由不住地发怵,但她一想到哥哥,转身便跨上龙身。待坐稳了,抓紧龙鬃,龙轻啸一声,朝着洞口飞去。 叶三从未体会过在云间飞翔的感觉,龙飞得很稳,使她的身子可以稍稍直起来一些,她抬手感受了风的速度,一滴泪骤然落在云中。 叶三从不记得自己会落泪,她以为那不过是云中的雨滴,但迟迟未见第二点落下来。有时候神智涣散,她甚至会觉得哥哥就在地崖等着她。 飞了很久,很久,久到一个晚霞又一个朝霞过去,久到周围再不见云层。 “到了。”顾湛轻声说,这声音从龙肚子里发出,叶三竟有些好奇龙说话的时候嘴巴是否会动。 侧着身子低头望下去,只见神族魔族各自打扫战场,只是神族活着的士兵更多些,魔族几个挣扎着,互相扶持着往回走。 一个身披铠甲的少年将军执长戟坐在高处的青岩上,漠然望着苍茫地崖,似乎是神族的一位首领。 “下去吗?”顾湛问,叶三嗯了一声,霎时间,龙头冲向地面,魔族和神族的人都以为对方又有什么动作,立马警觉起来,放下伤员,执锐以待。 待到叶三反应过来时,自己正被顾湛抱在怀中,缓缓下降,落到一处青岩上。 神族显然比魔族更坦然一些,一个士兵上前,呵斥道: “魔族竟然也请了妖族来帮忙吗?要弃签订的条约于不顾吗?” 顾湛没有说话,叶三从顾湛身上下来,先是向神族行礼,然后缓缓走向魔族,魔族不知来者何人,只剩下的几个士兵只是将兵刃向着叶三,倒退着。 叶三也不再向前,行大礼,深深一拜,道: “频频求见顾芒之。” 几个士兵不知所措,叶三又高声疾呼了一遍,一个戴着面具的魔族上士赫然出现在前,眼神示意其他士兵退下,先向神族行礼,道: “此为魔族族内的一点私事,不劳神族记挂了。” 说罢,示意顾频频跟着他走。 走过一片荒野,又是一丛沼泽,来到一处军帐前,面具人示意顾频频入内。 叶三走进去,顾湛紧跟其后,却没有见到顾芒之,有的,只是一个身着华服的长者。长者缓缓回过头。 “是你。”顾湛惊呼。叶三不解地望向他,顾湛解释道:“他便是我说的那个施舍鸡肉的长者,只是现在他似乎更年迈了一些。” 老头笑了笑,示意两边侍从出去,并在军帐内下了术法,使得外面的人既不能听到里面的人说话,也不能随意闯进来。 “频频,这是你第一次见我,可我却是见了你很多次了。” 叶三不想理会那些,只是厉声问道:“顾芒之在哪。” 老者叹了口气,道:“死了……但还没完全死透。” “你胡说!”叶三很久没有这种激动过了,她的感情一直比较迟钝,有时候上一秒还很悲痛,下一秒就忘记了自己为什么难过。“他是堂堂魔君,魔族只不过败仗了一次,何至于魔君殒落?” 老者似乎早已预料到她是这种反应,他长叹一口气,背过身去,使二人不再看到他的神色。 “魔君的殒落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们的力量无法对抗。他将自己的神骨神力抽出,织成了屏障,立在地崖之岸,这是往送鉴的碎片,里面记录这魔君最后的画面。” 老者拿出一块破碎的镜片,这镜片并不光滑,好似没有磨好的镜面,上面纹路与鲛人的月珠无二。 “你是谁?我为什么相信你的话?”叶三不肯相信任何一个说顾芒之殒落的人,她红着眼睛盯着老者。 “我是?。” 第二十二章 殒落 夜晚,星辰挂满了整个天际。月色一片荒凉,地崖多沙漠和戈壁,远看去,向着月光的一面泛出冷白的光,背对着月的另一面,却仿若无数堆积的银沙。 叶三坐在一个小沙丘上,脑海里止不住地回旋着?留给她的画面,没有血雨腥风,也没有歇斯底里,她的眼前,渐渐只出现了两个相对而坐的男人。 峡谷里,顾铭静静地坐着,一言未发,直到顾芒之的脚步声渐起,他的双眼才微微睁开。 “你来了。”他沙哑的喉咙中仍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顾芒之跪在峡谷的另一端。 “父亲,儿子有罪。” 顾铭示意他上前去。顾芒之站起来,缓步上前,终于在距离顾铭十步的位置又跪倒在地。 “芒之,我从未这样看过你,你从未离我这样近。你的战术也很高明,多年来,是我一直看走眼,误以为你大哥才是将才。” 顾芒之低着头,一言不发,很小的时候,他也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同,可父亲从未多看他一眼。今天得到了,却不是父亲发自内心的赞许。这种称赞,比责怪更伤人心。 寒风吹过峡谷,黄沙卷起蓬草,在这戈壁滩上,大地似乎要将一切变为永恒,但一切痕迹又都会转瞬即逝。 “父亲,”顾芒之张开干涸的嘴唇,“我从小敬重您和大哥,我永远无法超越你们的功绩,我也曾经很想,在您指向的路上获得功勋。” 顾铭没有说话,风在峡谷中横冲直撞,发出鬼哭一般的嚎叫声。 “可是父亲,我没有办法,将自己的伟大建立在别人的头颅之上。我的梦里,从来没有战争胜利的欢愉,更多的是无辜百姓的流离失所。 就如同我现在无法打败您,当初的我,也无法袖手辰娘母子的凄苦。我知道成大业者,不得不心狠手辣,更知道少数的牺牲,是为了更多人的……更好的生活。 可我无法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倒在我的剑下,我无法忽视,战争的残酷。” 顾铭笑了笑,干涸的喉咙中,发出几声轻咳:“你果真毫无长进,你身边一定有高人相助,呵呵,做了魔君,一定忘了你姓什么,你的使命是什么了?” 顾芒之深深叩首,起身时,额前猩红,眼眶泛泪。 “父亲,”他的眼中淡然,嘴角淡淡地笑着,“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反思自己的错误。我背叛父亲,带频频离开,使她成为对神族有一定威胁的遗孤;我背叛了频频,掩去了她的记忆,使她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缘何而去。 我宁愿她恨我,折磨我,也不愿意仇恨蒙蔽了她的眼睛,使她做下错误的事。 父亲,我早已明白,我无法成为父亲忠实的儿子,在如此的天道下,我也不可能有所建树,我早已放弃一切名利权情,我痛苦多年,也算还得父亲的养育之恩。” 顾铭强忍着怒气,但终于忍无可忍,他举起神锥,迎上顾芒之抬起的头,黑色斗篷的篼帽脱落,露出芒之脸上猩红的旧伤。 顾铭一怔,放下了手中的神锥。 “为了一个女人,你会给神族带来多大的灾难你懂吗?” “父亲,她不会,如果她会,那也是神族欠她的,我们已经够错了,不可以再错下去。” 顾芒之笑得坦然,顾铭也明白了,今日无法劝说动自己的儿子。他望了一眼遥远的晚霞,长叹一口气,仿佛想起了很早以前的故事。 “芒之,你和你母亲,很像。”顾铭语气沉缓,“她是鬼族的女子,一次外出,我救了她,我们二人相爱,但她接到族中的命令,要完成一次刺杀神族的任务,那个神族,正是我的将军。 将军待我有恩,我知道了她的刺杀任务,便极力阻止她,虽然我明知道将军生性残暴,但我还是选择守护自己的责任。 你母亲因此和我大打出手,我一心护着将军,几乎招招下的死手,你母亲修为高于我,我本以为,她会躲开……” 说到此处,顾铭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神伤。 芒之第一次听到母亲的故事,但他只是笑笑,安慰顾铭道: “母亲只是做了她该做的,立场不同,人各有志。” 苍茫月色下,地崖的峡谷内更是死一般的寂静,许久,顾铭见无法说服芒之,便也不再兜圈子: “所以你我父子,今日该当如何?收复魔族是我的使命,虽然为顾家扬名立功也是你的使命,但我顾铭没有教育好你,你也可以不遵守。” 芒之回头看一眼躲在暗处的魔卒,他心底里明白,早在来之前,?就告诉过他,不杀顾铭,神族誓不罢休。 他想起自己的子民,跪在地上,重重拜了三拜。 “父亲,请让儿子来世再报您的恩情,但不要让儿子,再做您的孩子!” 顾铭惊愕,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峡谷中霎时间结出了一个巨大的阵法,这阵法铺天盖地,有万钧之力,使人逃无可逃,这是神族的阵法,今日用魔族之力画出,威力更盛。 顾铭猛的想起,这是他教给芒之最开始的阵法,也是他教给芒之唯一的一个阵法。转眼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刮伤了两人的面庞,顾芒之却是双眼漠然,仿佛早已看淡生死。 阵法外,一个身影闪来,待到顾铭看清时,那人正是青曦,他极力跳进阵心,却无法破解,纵使天生神力,也在阵法之中被利剑穿刺无数。 “芒之,不要做傻事!”青曦忍着痛,大声呼唤道,一只手伸向顾芒之,想要拉他出去,此时,一柄利剑恰好飞来,刺穿青曦胸口。 兰兄?他怎么在这里?叶三来不及疑惑,只得聚精会神继续看下去。 顾铭大惊,陛下!他用尽全部力气,将青曦一掌推出。 顾芒之已是满面淡然,心底却有千万个声音奔走呼告。 不杀顾铭,就无法阻止战乱,可杀掉顾铭,他又枉为人子! 一股神力自胸中结出,这是凝聚在神骨上的神力,一旦抽出,便如同撕破胸膛的疼痛。可也唯有这神骨上的神力,才可以化作千丝万缕,用魔君的全部修为,凝结成一堵浩大无穷的结界墙。 这墙护住了魔族万千子民,将魔族与其他种族完全割裂开来,使神族不能再进犯魔族,魔族亦不可向前一步。 一只利剑冲向顾芒之的胸口,失去神力的他,再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屏障。霎时间,童年的孤独,少年的多病,青年的凄楚,终于在这一刻被全部刺穿! 顾芒之吐出一口鲜血,脸上,却绽放出久违的开怀。 顾铭已经再无多余的力气,他身上中了数剑,倒在血泊之中,一只手,伸向他从未亲近过的次子。 “芒之……为……为什么?我们本来……可以有完满的……结局。” 鲜血从他的口中流出,染红流沙,顾芒之跪倒在地,泣不成声,但也满怀笑意。 “父亲,所谓完满,不过是我的臣服,和您的假意妥协。芒之心中无霸业,只有一个个弱小的……生灵。他们……不需要战争。” 倘若一个人心中有爱,他就会忘掉自己,甚至愿意牺牲自己,可倘若一个人心怀私欲,他的眼中,就容不下大爱。爱在私欲面前,是那样一文不值,又是那样可笑卑微。可爱凌驾于私欲之上,吻向它长出的利剑,包裹它所有的锋芒。 位极人臣又如何,强取豪夺又如何,当结局已定,再回首,才知所谓人生成败得失,都不过他人笑谈小事,可倘若心中怀道,便是没能得偿所愿,也终究可以死得其所! 顾铭终于合眼,他永远也无法理解儿子的选择。他始终认为,善良不过是软弱的借口,可再合眼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了片刻的释然,可能这也是他的归宿,他也走向自己价值的巅峰。 顾芒之没有望向来势汹汹的剑雨,只是回首望了一眼在阵法外拍打着阵壁的魔族子民,眼中渐渐浮现出顾频频的脸庞,但终于,随着风的卷席,将这一切都化为乌有! 片刻后,风停了。 峡谷的明月仍然清亮,微风卷起细沙,掩盖了一群新的脚印。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仿佛从来都没有人来过这里。 魔族士兵跪倒在地,向着峡谷的方向跪拜,趁着额头贴近细沙的时节,将眼泪埋在沙下。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紧接着,一声接着一声,士兵们呜咽着低声吟唱起来,峡谷里的微风,卷起那歌声。 那是顾芒之初来时教给他们的歌。 风兮草折 马儿不前 异乡水濯缨,何时可归—— 前路茫茫兮,背弃故乡—— 风兮草折 女儿不弃 十五从军兮,七十而归—— 松柏冢累累,与饭阿谁! 悠长的峡谷,收集了无数风的呼号,霎时间只听见一遍遍的歌声,那样低沉,那样哀伤。转辗千百回,在浩荡苍茫的大地上低回,平沙无垠,群山纠纷,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回荡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呜咽,折断的战旗失去生气,折戟在流沙中下沉。 死一般的沉寂持续的良久,即使在她的身后,他也能感受得到她胸膛里的心脏在破碎、在消散,又重新拼好。 顾湛觉得这比他自己心碎了都要难受,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却在伸出手的那一刹那,听到她的声音。 “走。”叶三回过头来,起身,望向遥远的沙丘,淡然一笑,“我以后没有哥哥了。” 顾湛一言未发,他抬头望了那直在云端之上的结界,那是和平的守护,是铁骨铮铮的誓言。 他握着叶三的肩旁,生涩地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她没有挣扎,过了许久,许久,顾湛缓缓开口道: “他会一直在,我也是。” 第二十三章 沙漠 峡谷的风萧瑟而冷冽,也不知道顾芒之决定以身殉道的时候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 叶三和顾湛两个走在沙丘之上,夜色凄楚,月光清亮,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偶尔有沙丘难以前行,顾湛便拉着叶三,二人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湛,”叶三拉着顾湛的小臂,神色苍茫,“为什么你从来都不问,什么都不问。” 流沙埋上了鞋子,脚步抬起,再向前行,却好似一步比一步艰难。 “我……”顾湛张了张嘴,很多话从心底弥漫,萦绕,却又被强制压了下去,他蹙着眉,满眼认真,“无论你做什么事,都不需要我的理解,因为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会帮你去做。” “你难道不想问,为什么哥哥不在了,我却一点泪都没有流吗?” 顾湛摇摇头:“你不流眼泪,是好事,你的眼泪很珍贵。” 叶三有些无奈,笑道:“你不会就是听说鲛人眼泪可成珠,才决意留下来陪我的,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图我的珠子!”说着,拾起手,想趁顾湛不注意在他额头上轻弹了一下。 哪知顾湛一下子捉住了她的手,认真而又恳切地说道:“我从不图什么,频频,我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叶三微微一怔,原来二百年前,鲛人一族合族被灭的事情他也知道了吗?人人都羡慕鲛人有珠子,是至宝,却不想正是这珍贵的月珠,为全族带来了杀身之祸。 叶三顿了顿,故作轻松道:“你都知道了啊。” 顾湛点点头。昨日,叶三在魔族休息的时候,他外出见到?,?招呼他过去,为他烫好了一碗酒。?是个自来熟,说他俩是一见如故,二见成兄弟,虽然和一个老头子称兄道弟有些难,但顾湛还是恭敬地听他说了很多往事。 原来?并非看上去似如今这般年老,以身殉道结网成屏障的方法,是他告诉顾芒之的,只是这其中要耗费太多力气,为了保证网能结成,他和魔族三十二长老都选择以大半灵力辅助,他们提前炼制好乾坤盾,这盾太过于耗人精气,三十二长老,随即撒手人寰的就有七位。 下这决心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因为魔族明明可以靠武力征服周围氏族,却因为顾芒之的一句止战,他们退回从前的边界,守在自己的地盘上,画地为牢。 讲着讲着,?讲到了顾频频,讲到了顾芒之为了他这位毫无关系的妹妹,所做的一切。 当是时,顾湛内心一阵酸楚,以前他觉得自己是对频频最好的人了,他对她全是顺从,一心为她,满眼都是她,可在听了顾芒之的故事之后,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很难超过他。 看着眼前有些出神的人,叶三将脚从流沙中抽出,继续拉着顾湛向前走,笑道:“怪不得你不惊讶,你一定也知道,我们鲛人天生愚笨,没有常人的情感。” 说话间,由于流沙沉得太多,一个趔趄,叶三差点向后跌去,一只手扶上她腰,才使得她惊魂未定之际站稳了身子。 两人继续前行,却听得顾湛低着声音,倔强地说了一句:“你有。” 魔域的戈壁连着沙漠,沙漠是死一般的寂静。因为不想原路返回又碰到?,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绕过?,直接去往人间和魔族的交界。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久到月亮落下,太阳升起,远处才看到一颗歪脖子的枯树,叶三不想让顾湛再现出龙身,毕竟妖族的人出现在魔族,魔族有许多个理由杀掉他们。 眼看着天色渐暗,顾湛扶着叶三走到歪脖子树下,方才坐定,顾湛从怀中掏出一个酒囊,递给叶三。 叶三惊喜,忙打开喝了一口,但见顾湛嘴唇发干,便将酒囊又递给他,顾湛笑着摇摇头。 “我是龙,不会缺水的,就算是缺水,这点也无济于事。” 叶三听了心里有些发酸,给酒囊盖好了盖子,她低头看着细碎的银沙,略带歉意地说道: “对不起,都是我,让你也以身试险。” 他上前理了理她鬓边有些杂乱的发丝:“昨日见芒之以身殉道之时,其实除了悲痛,我甚至有一些羡慕。频频,一个人能知道自己的道,并坚定地选择它,哪怕死在朝圣的路上,也是幸福的。” 叶三有些疑惑,不解地看向他。 “……你就是我的道。”他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说出。 他已经知道她太多故事,这一刻,他觉得,她对自己一无所知,对她来说,是一种不公平。 他不想像顾芒之那样,至死都把她蒙在鼓里,他宁愿她知道一切残忍的、黑暗的、不忍直视的真相,然后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她,不管她选择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借着夜色凄楚,顾湛以龙丹化成一个小小的结界,这结界中宁静而安全,他靠着树,努力将自己的目光向顾频频挪去,用尽毅力注视着她的眼睛。 叶三突然有些局促,她避开他的目光,用手捏着自己的衣角,来回揉搓。 “你说什么呢,我……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她别过脸去。 “你这么厉害,都能从涟漪那里逃脱,为什么在奴隶主那里,不逃走。”她突然想到什么,转过身打岔问他。 顾湛也在内心松了一口气,他倒有些委屈了,注视着叶三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奴隶主,用的是捆龙索,就是你帮我拆开的,那个。” 叶三直盯着顾湛,坏笑:“以后我要是也有一条捆龙索就好了。” “你……”顾湛有些紧张,不解地看着叶三。 “我要把你绑起来,哼哼,直到你求我把你放下,看看你能忍几天……” 话还没说完,只见顾湛红着脸,别过头去,纠结了半天,慢吞吞说出一句话来: “你……你要做什么……我从未反抗过……也……不会反抗……你怎么还要绑……我。” 叶三哈哈大笑,一天一夜,她太累了,倒头枕着顾湛的腿,望着清澈透亮的月光,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四章 梦里 漫天的桃花舞,青白的庭院,一棵老槐树卧倒在地上,却仍生出了枝繁叶茂的枝干,从庭院这边覆盖到另一边,洒下整片阴凉。 期间有小鸟在树杈中跳跃,小小的顾频频趴在窗台上,睁着大眼睛望着窗外的一切。 母亲在另一边怀抱着弟弟,一边轻轻唱着摇篮曲,一边喂他吃奶。 约莫是午后的时节,顾频频溜到后面的园子里,竹影重重下,一个月白衣衫的少年落入她的眼睛。 要是早一点遇见你该有多好。 一个声音从她心底冒出,她仔细去看那少年的脸,却发现怎么都看不清,她试着去呼唤,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一只玄鸟掠过头顶,清啸一声。 顾频频抬头去望,再低头,却发现自己正坐在玄鸟身上,巨大的闪着金色光芒的鸟儿,展开的双臂宛若金色海洋,自天际俯冲而下,此刻宛如太阳的使者,冲破一切树干枝条的束缚,在每一处高高的院墙之上,更在城楼之上,睥睨天下众生。 她握住玄鸟的一只羽毛,细碎的光从她的指缝中滑出,像太阳细碎的光,像夕阳照射在海面上洒下的无边无际的光辉,此刻被她的指尖揉碎,成为无数细碎的金色的沙子。 风吹起她的鬓发,顾频频笑了起来,笑声洒在天空里,洒在风里。 “是大鸟!我坐在大鸟身上!我坐在风里!” 她双手抱着大鸟的脖子,俯冲、侧仰、翻转,顾频频的笑声越来越大,他们穿越人间的高耸的树木,冲破无数云层,掠过无穷无尽的海洋,划开天空的晚霞,从山的间隙中冲过…… “大鸟!大鸟!你好厉害,你叫什么名字?” 她伏在玄鸟身上,高声喊道,她的声音落在了风里,风撕裂她的声音,一转眼被抛到了脑后。 “大鸟,你和我做朋友!我的世界没有朋友,从此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好不好?” 玄鸟长啸一声,顿时,千万只身着五彩的鸟儿从四周飞来,漫天的五彩斑斓,漫天的鸟儿的歌声,此刻旋绕在空中,印在海面上。 鸟儿们围着顾频频唱歌,跳舞,漫天的花瓣纷飞,冲破天地间一切寂静,划破人生中所有寂寥的岁月。 好似人生也如此刻,不停地旋转跳跃起来,叫人忘了身份,忘了时间。 玄鸟俯冲到海面,眼见得就要扎进海里,顾频频吓得闭紧了双眼,两只胳膊抱得更紧了,可玄鸟的喙划破海面,一个回身,肚皮紧贴着海水又向前飞去,长尾闪着光芒划开千万条水波。水波流转,上面摇曳着如金子雕刻的凤尾。 风呼啸过顾频频的耳朵。 “玄鸟!我听到了,你是玄鸟!你唤做‘啸’!” 顾频频大声道,风吹起她的笑,像无数人间儿女那般,她的笑那样天真烂漫,那样无忧无虑,那样潇洒自如。 她的心底,也开出一朵莲花。 恍惚间,甜甜的笑还没有散去,一转眼,顾频频站在庭院的中央,只是这时那院墙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高不可攀,而是矮矮的一面,好似院墙不再是捆住她的围笼,她才是院墙的主人。 顾芒之在庭院一边练剑,雪花飞舞,顾芒之的剑刺破千万风雪。 他的眼中不再有悲戚,满眼的活泼与明媚,腰间的佩戴丝绦飞舞,他的胸膛冒出热气。 见顾频频来了,他大笑一声,抬手道:“来!” 那剑不知何时已经化在顾频频手中,她抬起手,眼见得顾芒之垂手立在院中,她的双手好似被什么人扶着一般,竟舞出了极漂亮的剑花。 提剑,见一片雪花冲来,抬手自上而下劈开,收气,划开半步,收剑蓄势,向前,提气面向梅花,厚积而薄发,出剑若惊弓之鸟,轻点梅间一丛雪,游若惊鲤,顺势俯首,剑随着手腕滑过后背,抬脚间剑已指向一边,剑尖处落着一朵梅花。 这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般的,顾频频只觉惊喜,不停地拿着手中的剑来回翻看。 远处传来一阵鼓掌的声音,她抬头看去时,却见顾芒之笑着拍手看她,眼中满是欣慰。 顾频频也笑着,她上前去,将剑递上,有些嗔怒,但难消笑颜。 “他们还说你以身殉道了,我就知道是骗我的,你还要保护我一辈子呢,你看,你这不是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吗?” 顾芒之笑着不说话。 顾频频握着拳头锤了锤他的胸口,继续嗔怒着:“我现在学会了剑术,以后该我保护你了~” 他依旧笑着点点头,将剑立在一边,拿了两壶酒坐在台阶下。 顾频频也坐在他身边,接过他的酒,夜色如此清冷,他们两个却相依相守,雪纷纷,不仅没有一丝寒意,反而多几分浪漫。 她靠在顾芒之肩膀的鹤氅上,喝了几杯,酒甜甜的,她渐渐有些醉意了,嘟着嘴道: “哥哥,我不想要你和别的人家的女儿成亲,那女儿还没有我娘亲看着年轻,也没有频频好看,你等频频长大了,再嫁给你好不好。” 雪骤停一瞬,但随即,仿佛又下定决心一般的,继续飘飘扬扬地下。 “哥哥,”顾频频拉了拉顾芒之的衣服,将自己的脸埋在他衣服里,眼睛有些湿润,“我好想你,哥哥,我们就像这样多好,你不要去魔族好不好,哥哥,频频只剩下你了……没有人要频频……他们都觉的,频频是多余的……如果哥哥也抛下我,那我还能去何处呢……” 雪下得纷纷扬扬的,每一片雪,都像是要覆盖整个庭院一般的,将那天地化作一白,将万物的空洞,都填得满满当当的。 顾频频开始沉沉睡去,心底含苞一朵莲花。 坐在高位之上,才顿感人生孤寂;处于众生之间,才明白佛心悲戚。 走在伤员中间,穿梭而过的,是一个个手执药囊针包的医师,?坐在床边,学着芒之的语气,为伤员诊脉,问询。 一个小狼精魔跑过来,它是由小狼修成小妖的过程中心智被扰乱而成魔,当时是,一个孕妇在他山洞外遇到野兽袭击,千钧一发之际,他冲出去赶走野兽,却也因为见了孕妇生产,一时间体内真气倒走,从而入魔。真的可惜,像他这么年幼就能修成小妖的精怪太少,若是他能接触正道,羽化升仙也未可知。 可命运常常与人开玩笑。 你们的心底都不够纯净,杂念太多了,若非如此,怎么总不得正果。那是顾芒之教导他们的话。 这时节,小狼精魔跑来,歪歪扭扭地向?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然后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问?: “大人,那我们以后还能有族长吗?” ?愣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顾芒之走之前,曾将重任委以?,但他不愿意得这份恩赐,因此依旧挂了旧令,族中比试,胜者为王。 可是很多天过去了,没有人应试,连个毛遂自荐的都没有。 曾经的魔族残忍暴戾,族人之间相互斗殴、杀害,待到顾芒之来了之后,族人们男耕女织,各司其职,相互谦让,倒像是下了一剂神药,曾经杀虐闻名的魔域,倒成了远近闻名的君子国。 “小狼精魔,你说,我们会有新的王吗?”?望着城门上高高挂着的试武令,问道。 小狼精魔也抬头看去:“也可以没有,大人,我说句心里话,我真希望魔族的人越来越少,六族众生都成一类,天下大同。因为人一旦堕入魔道,便会成为六族之内最低贱、最令人唾弃的种族,可天生神族,必然会天生魔族。神族讲因为有爱所以生了忧愁,因为有了爱所以生了恐惧和嫉妒。可如果没有爱,要人袖手他人的痛苦,这不是铁石心肠魔吗?” “我因有一善念妄求得道,但也因存一善念入魔。若神族都是铁石心肠的神,那六族要他们有什么用?我想也正因为先族长看到了他们的铁石心肠,看到了他们居高临下的大发慈悲,才筑结界,允许我们自由生长。” 望着无边无际的伤员,?的心中若有所思,很多时候,他觉得芒之的事情做得很完美了,自认为不会有比他更贤明的人,这一刻,他才觉得,这条路其实还有很远很远…… 第二十五章 从前 伏岭内外载歌载舞,凡是过路见面的人,也不管熟不熟络,认不认识,都见面相视一笑,互道一声恭喜。就连结仇多年的两家,这两日出门碰见也能一笑泯恩仇。 庆祝止战的庙会整整闹了三天三夜,涟漪和商歌却没顾得上看,小酒铺子前常常有人敲门问询,却又摇头而去。 青曦久病初愈,医师吩咐不宜多度劳累,但他还是认真地听奏,看过每一本折子。 六族止战,但百废待兴,神兵虽然胜了,却没捞到什么好处,除了要赏赐战功的神将,还要安抚牺牲的将士后裔。 一个名字赫然在列:卢章。 虽然青曦并不赞成一人战功隐蔽子孙,但此人全家族皆战死,虽然品性上有些污点,但人无完人,况且实在他的长辈们战功彪炳,不赏个一官半职,恐怕伤了其他氏族的心。 青曦的头有些微微发痛,转头见商歌带来的卷轴,里面根据顾湛的特征,以及妖族百年来丢失的龙,对他的身份做了初步判断。 只是看了一眼资料,青曦的第一反应就是顾频频有危险,他转头望向商歌: “只拿些非拿不可的东西就够了,我们先去地崖。” 她一定会为了查清哥哥的安危先去地崖。 商歌有些摸不着头脑,想来是自家主子丢了什么线索在那里,便嘟囔道: “陛下,我们有什么让苍月大人去查不就是了吗?何必还得自己亲自去,您身体还没好……” 话还没说完,却见青曦已经大跨步走到门口,催动神力召来神鸟,接着便消失在商歌的呼唤声中。 等到叶三醒来的时候,自己正在顾湛背上,已经不知道行了多久,前方的沙漠却依旧是无边无际的。 她挣扎着从顾湛背上下来。 顾湛递过酒囊,叶三强忍着渴意摆了摆手,巨大的炙热包裹着两个人,眯着眼望去,沙漠之上翻滚着热浪,土地中已经没有水汽可以蒸发。 她望了一眼顾湛干涸的嘴唇,指指前方,示意继续往前走。 “别担心,我们会走出去的。”也许是看出了她的担忧,顾湛忍着干哑的嗓子说道。 叶三用手支撑着膝盖,艰难地向前走着,走了几步,她突然用略带抱歉的语气说道: “我……要是我们再也走不出去了,来生我一定结草衔环报答你,弥补我的错……” 他扶了一把她的背,借助这力道,快要跌倒的叶三又站立起来。 “不用报答,都是我心甘情愿。” “湛……”叶三皱着眉,艰难地说,“你早已还清我所给你的,在外人看来,我是个不懂感情的人,你又何必……浪费自己。” 顾湛望向远方,目光坚定而温柔,他一边扶着叶三慢慢地走,一边云淡风轻地缓缓说道: “你教我读书识字,教我酿酒,我只是一只普通的妖,这世间,只有你,救我于泥沼,只有你,把我当朋友,当亲人,我等了很多年,才等到你这唯一的救赎……” 话还没说完,顾湛就缄口不语,那双好看的眉眼之中,结着淡淡哀愁,倘若有人能洞悉这种眼神,便可以知道,那眼神之中藏着一个小小的故事。 那是顾芒之初入魔道的时候,叶三表面上赌气走了,实际上却因为自己害怕跟在顾芒之后面,有一次,两人路过妖族和人间的交界,听到人们说起妖龙之乱。 “那东西妖力强盛,只可惜戾气太重,如今即使被打个半死,也不敢有人靠近。” 旁边妖族的谈话无意间被顾芒之听了去,彼时他的功法还不尽如人意,只能捡些小妖小怪,即使这样,身上也早已是伤痕累累。 提剑便赶往逐日峰,那是只有神族才能不被灼伤的地方。 正是顾频频关键时刻的舍身相救,才使得顾芒之没有使出那致命一击,巨大的干枯的龙应声倒地,被她护在身后。 “哥哥,回头!不要再滥杀了。” 她背着龙下山,小小的身子艰难地驮着长龙,龙的肚皮在后面的山石上被擦出无数条伤痕,树枝划伤更是不计其数。 但他还是满心感激。 她将他安置在一个山洞里,一只小手掬着清泉不停地扑在他脸上。 “长蛇,长蛇,你要活过来啊。” “他已身负重伤,你这一小掬水有什么用?”山神老头坐在一边,一边吃着山果,一边对她的工作表示不屑。 “他在乎。”她掬了一把清水,扑到他的鼻尖,那一瞬,他觉得全身酥酥麻麻的,这种久违的清凉是他很久没再体会过的。在妖族,只要他稍微让别人不顺心了,就会被扔到房顶上暴晒。 暴晒对于一条龙来说是生不如死的折磨,那是一种希望耗尽的感觉,对生的渴求就像体内的水分一点点蒸发,神不知鬼不觉的,人就走到了绝望。 “我们都是有鳞的动物,频频没有亲人了,哥哥……哥哥也走了,没准儿,他还和我是同族呢!“ 老山神一口萝卜噎住猛咳了半天,苦笑道:“姑奶奶,你是神,他是妖,你们怎么同族去?不是老头我说你,他醒了吃了你才是正事,你啊!” 顾频频没有理会老山神,依旧是自顾自地掬水,抚龙。可他的伤实在太重,夜半时,他听见有人发出吃痛的呻吟,他睁不开眼睛,却感觉自己身上的伤口,在被另一种鳞片覆盖。 他的心底升起一片池沼,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善待。 第二天,他就再也见不到那小女孩。 等他终于伤势大好的时候,他的心却怅然若失,而从前那个入魔的神族青年又来了。 他满以为会再来一场硬仗,他却告诉他一件天大的喜讯。 为了那个不确定的遇见,他忍辱负重,等了一年又一年。 而今,她终于站在他身边。顾湛望着叶三,眉眼间全是盈盈笑意,那笑意中含有满足,含有对上天垂怜的感恩。 又走了约摸两三个时辰,两个人脚下的地面终于开始长出小草小花,不再是寸草不生的沙子。 开始有商队在远处,士兵们从没见过有活人走过这里,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追上前去,待看到叶三后,又立马意识到这是神族的人,便不再过问。 两人正高兴着,却见前面的槐树下,坐着一个人。 槐树枝叶繁茂,投下巨大的阴凉,那人着一身碧色衣袍,飘带挽着玉佩垂下,佐以绿色玉珠的串子,袖口用锦线绣着玉兰样式的花纹,低调而不失华贵。 “和我回去。”那人的声音是如此熟悉,待回过头来,一双顾盼流转的眸子令人难以忘怀,在大病初愈的憔悴面庞上,几缕病容更令人心生爱怜,眼眸仿若两颗明珠。 “兰兮……”她先是惊喜,待看到来人已无大碍后,嗔怒道,“你再不来,我和顾湛就要死在这沙漠里了!” 青曦抿了抿嘴唇,虽然是对着叶三说话,眼睛却没离开顾湛。 “他不会让你死的,他厉害得很,我说的对吗,啸横雪。” 顾湛身子未有一丝反应,只是眼中骤然生出不少阴霾,好似地狱之花绽放出无数冰冷的长刺,将人要生生拽进去,紧接着,那阴霾凝结成冰霜,又好似化作千万把刀子,一抬手,这刀子便要刺向对面的人。 “……你在叫谁呢?”叶三笑道,回头看了看顾湛,这里并没有第四个人。 青曦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叶三的手腕,将她使劲拉向自己,叶三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另一只手腕也被顾湛紧紧拉住,那眼神中的冷冽,让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第二十六章 归去 清风拂过树梢,将二人额前的碎发吹起。 一个,是郎艳独绝的富家公子。 一个,是身份神秘的狠戾郎君。 少女夹在中间,两人的寒意却将她紧箍难以动弹。 苍茫大地之上,除却这三人,并无一人在侧,杀机也似乎一触即发。 “你放开她,我也会假装没有遇见过你。”青曦动了动唇,一向温柔的眼神中有着王者不容抗拒的狠戾。 顾湛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一掌蓄足了内力迎面而来,顾湛侧身躲过,倒是叶三骂道: “你干什么!” 一把挣脱青曦的手,扑向顾湛,关切地检查了他的胸口,问道:“你没事?” 顾湛笑着摇摇头,眼底的冷冽一瞬间融化。 “频频!”青曦上前一步,心底的着急却早已飞到对面两人的中间,“他是妖族,他是妖族通缉了百年的恶龙,他绝非善类!你快随我回去,我是神君青曦。” 青曦太过于自信,毕竟自古以来,凡是妖族、魔族、鬼族,都要被打上凶残、狠戾的标签,而神族和仙族则高高在上,始终维护正道,因此青曦也顾不上自己身份的暴露,一来,他早已在怀中藏好了弑神锥,一旦顾湛有所不轨,他也可抵挡一番,顾湛不想惹祸上身;二来,他也想借着神族的身份,让顾频频和他回神族,好让他能完成对顾芒之的承诺。 但除此之外,也并非没有一点别的私心。自从他从商歌那里知道叶三是如何救得他之后,他的心中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这世间,还会有一个人,在不清楚他的身份的时候,只因为他是他,就忍痛剜肉救他吗? 叶三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她望向顾湛,只见他慢慢收敛起笑容,用极其恳切,又极其认真的目光望着她,摇摇头说:“我不会……” 倘若他想杀她,昨天在沙漠中,之前在酒肆中,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动手,何况叶三早知道他是妖族的人。 “青曦……陛下,”对于青曦的身份,叶三显出了明显的不适,更何况是高高在上的神君,神族给她的印象,就是顾铭,因此她流露出天然的疏远,“我相信顾湛不会伤害我,有劳您亲自为我跑一趟。” 青曦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和疑虑,但很快,他就把这种选择归结于她的年幼无知,归结于顾湛的诡计。 他立身直面顾湛,冷声道:“顾湛,或者我应该唤你啸横雪。她是神族的人,她本可以有安乐无忧的生活,但是你,即便是我今日不杀你,你日后就准备带着她一起逃亡吗?你难道要带她流浪在人间吗?” 啸横雪的眼中未有一丝波澜,他拉着叶三的手,将她藏在自己身后,略带一丝戏谑地看向青曦: “我可以保护好她。” “你连你娘都保护不了!你母亲病逝了,你难道要带着她回妖族吗?”青曦正色道,但在这言语之下,是他自己都没有把握的心。资料中记载,啸横雪至孝,母亲是妖君的妹妹,艳绝一时的公主,然而,他母亲却爱上了魔族的父亲,有了他之后,父亲惨死,他母亲被妖族君王囚禁在地牢之中。 因此啸横雪的童年是黑暗的,是悲惨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给过他一丝温暖。作为妖龙,他却要忍受每一次在惹得别人不高兴的时候,被钉晒在房顶上。 在他成年之后,本就天生比别人厉害很多的他终于忍无可忍,大开杀戮,屠尽地牢,妄图救出母亲,只可惜妖族的地牢哪是随便进出的,终于,他因寡不敌众败下阵来,然而妖君的血亲不可斩杀,他被扔在逐日峰,自生自灭。 啸横雪没有说话,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一丝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隐忍。 妖族对神族有着天生的敌视,更何况是叶三这样有着特殊治愈功能的,神力低微的小鱼,妖族都恨不得把她原地分食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叶三明白了这其中的为难,她主动从他身后走出来,干笑道: “湛……横雪,既然你有事情,我就先和青曦回神族,母亲的事情,你不可耽搁,但也不要过度悲伤……毕竟,毕竟……”她想说她会一直陪着他,但转念一想,谁能替代得了母亲呢,便改口道,“可惜我不能陪你,等你处理完,我们再相见好不好。” 就在她唤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他的眼中立马被温柔和委屈包裹,听到她叫自己横雪,他又有一丝愧疚。可母亲那边,也确实令他心急如焚。他不由自主地拉起顾频频的手,低头轻声说:“你等我,我很快。” 叶三微笑着点点头。 啸横雪略带愠色地望了一眼青曦,将叶三的手腕上的衣袖撩开,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还没等青曦厉声阻止,便将一只小小的,玄色的龙纹印上。 “如果有危险,你就擦向龙纹,我将一片鳞放在你的手腕上,只要你擦向龙纹,念起心诀,无论在哪里,我都能感触到,我会去救你。” 还没等叶三回话,啸横雪便俯下身子,侧身在她耳边低语传授心诀。呼出的气吹到叶三脖子上,她不由得脸红了不少。 “如果你寂寞,想我,也可以念诀唤我。”他说。 说这话的时候,啸横雪的脸早已羞红了半面,但仍旧强装着看向她的眼睛,好像看一眼就少一眼。 叶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也只是懵懂地点点头,一边的青曦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难受无比,生怕自己下一刻就难以自控,一剑刺杀啸横雪。他心底里觉得这男人真的婆婆妈妈,但这种厌烦又不同于他对别人的厌恶,对别人的厌恶尚且可以忍受,但对啸横雪的厌恶,是忍一刻都觉得实在委屈自己,唯有杀之而后快。 实在难以忍受,他上前一把拉过叶三,笑道: “她寂寞,我会陪着她,按理来说,你还是好好处理你的家事。” 说着,拉着叶三便向反方向走去,唤来神鸟,揽着少女的腰,翻身上了神鸟,扬长而去。 啸横雪的笑容一直等到两人消失不见了,才骤然变色。一个转身,化作一条玄龙飞入云端。 第二十七章 送行 神鸟毕竟不同于龙,甚至没有梦中的那只有气魄,和梦里那只唤做“啸”的玄鸟比起来,这只小了很多,倒像一个谦谦公子,有着神族与生俱来的寡淡与优雅。 叶三试着学梦里的样子,弯下腰去抱神鸟的脖子。 青曦仍然生着气,看了一眼叶三撅起的屁股,恨不得一脚把她踢下鸟身,但出于一个少年帝王的修养,他翻了个白眼,长舒一口气,怪声怪气道: “你倒是在魔族玩儿得很开心啊,也不问询一下别人的死活。” “啊?你说什么?”叶三抱着鸟脖子,风从她耳旁呼啸而过,巨大的呼啸声使她兴奋,完全听不清任何声音。 叶三大笑,不停发出呐喊的声音,紧接着,她回过头来喊着对青曦说道: “你知道吗?我在梦里就梦到骑着大鸟,今天能乘鸟,也算是圆梦了!如果不算梦里那次,这是我第二次在天上飞了!” 青曦觉得有些好笑,不由得脱口而出道:“那么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话刚出口,他就想打自己一拳,那天商歌亲口和他说,顾湛那小子是玄龙,驮着叶三腾云而去。 乘龙可比骑大鸟气派多了。他心中唾骂道。 所幸叶三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依旧自顾自地呼喊着,一会儿,她用两条腿夹住鸟脖子,张开双臂,抓了满满一怀抱天上的云朵。只是云中水气太多,并且底层的云总是不太干净,叶三本想尝尝云,没想到扑了满脸的泥水。 “呸呸呸!”吐掉嘴里的泥沙,她抹开脸上的泥水,一下子成了个小花猫。 青曦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一刻,他觉得,原来人对感情温吞,也是如此幸运的一件事。即使至亲去世,也能转头像个没事人一样,即使命运多舛,少年孤寂,也不觉得是上天亏待自己。 他心里笑着,真想像你一样,每日都能快乐无忧啊。 有件事本来想着还怕她一时不能接受,现在倒是心里放松了很多。待到两人进了伏岭,叶三提出要步行回兰府。青曦点了点头,假意傲慢着答应了。 至于为什么傲慢,这一点青曦自己也没想明白,就是觉得自己胜了,但又没完全胜了。对于神君来说,必须得比别人得到更多更多,十乘十的特权才是正常的事情。 路过街边的烤肉铺子,叶三乐呵呵地迈开步子就进去,青曦稍作犹豫,也提了衣服跨步进去。 “老板,来两份烤肉!”叶三叫道,还没等青曦说话,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青曦皱了皱眉,将一块锦帕丢到长凳上方才坐定。 卖烤肉的老板与叶三十分熟络,这次见兰公子也一起来了,更是热情,热情招呼道: “兰公子,你可算把叶姑娘接回来了!伏岭没有兰府的酒,都不美了!” 知道这是恭维人的话,叶三笑着摆摆手:“有您的酒肉,伏岭还是美得很!” 老板大笑,这会儿子还没到饭点,铺子里不太忙,只有他们两个客人。老板一边招呼伙计上菜,一边与叶三继续说道: “兰公子孝顺,叶姑娘这次回来,二位应该就是好事将近了,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老谭喝杯喜酒啊!” 叶三一脸疑惑地看向青曦,青曦正用另一块锦帕擦着桌子,见对面的人看自己,略带犹豫地向前倾了身子,低声说道: “奶奶……奶奶她身体不好,想……想让我们尽快完婚。” 叶三满脸疑惑。 青曦又低声嘟囔道:“我知道这事儿对你来说有些为难,但你我都是神族,神族寿命长,在人间的日子就像飞升时历劫一般,算不得什么的。 我在伏岭只有奶奶这一丝俗缘,虽然她从不知我是神族,但好歹对我有过养育之恩,如今我并不能完全逆着她的想法来……所以,你看你可不可以……就当帮帮忙了。” 心中虽然有些不快,但叶三也只是嘟嘟嘴,道:“你既然说帮忙,我也确实受你恩惠,那这样,我帮你完成奶奶的心愿,事成后你回神族,也放我自由。” “你和我回神族。”他厉声道,语气中满是不容商榷,“我答应了芒之照顾你,护你周全,就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省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又缠上你。” “你不是乱七八糟的人吗?”叶三不服气道。 “我是你哥哥……安排好……的人,这样,你和我回神族,我将你托付给顾宴之后,就再不管你,顾宴之平时忙得很,也没功夫管你,我也算完成了自己的承诺,到时候你爱去哪里爱找谁,都随你!” 一股气从丹田直冲脑门,青曦觉得满腹委屈,却又实在憋屈。他的手紧紧地握成一个拳头,却不知道这拳头该打到哪里。心理想着,要是不答应顾芒之就好了,现在反倒自己里外不是人了。 待到烤肉上来了,他一双手却不知道该往哪放了,只好抱着双臂,看着叶三狼吞虎咽。 “你尊的……不吃吗?很伤(香)的!”叶三的嘴被塞得满满的。 青曦摇摇头,本来眉头微皱,这一刻看见叶三吃得满嘴流油,只把两盘烤肉又往前推了推,道: “慢点,兰府又没曾亏待你,你完全可以回府吃嘛。到时候我叫商歌给你安排些吃食,就是你想吃龙肉,都给你烤好了。” 叶三吃得头也顾不上抬,她只觉得这句话语气怪怪的,但也未做深究,吃了一会儿,又听见青曦委屈巴巴的声音,向她问道: “那假如妖族可以让你自由出入,你会和啸横雪那个妖精走吗?” 叶三点点头,依旧自顾自地吃着。 嘭得一声,桌子猛的一晃,一个拳头重重地砸到桌面上,吓得叶三一个激灵,立马护住了肉盘,生怕这食物被打碎了。 只见青曦怒目看着街道,胸膛一起一伏,咬着嘴唇,恶狠狠地朝怀中掏出一个钱袋子,丢掉桌上,大跨步出了店门。 大街上只丢下一句:“吃完了自己回家!” 第二十八章 红线 这几日,青曦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他感觉心里乱乱的,有时候半夜猛的惊醒,坐起来,面对着皎皎月光,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相反,叶三日日安眠,好几次,她都能梦见那只玄鸟,伫立在山崖,静穆不言,仿佛等她一般。 老太太来问他叶三的意见时,他只说答应了,老太太满心欢喜,将婚期定在下月初二。 商歌每日熬了药来祛他身上的瘀伤,不仅如此,还点了医师配给的焚香助眠,可依旧无济于事。 “商歌,”青曦满脸憔悴,精神恍惚地将商歌召到身边来,有气无力道,“你说她那日是割肉去鳞救的我,你说她究竟是为得什么?鲛人对感情温吞麻木,难道割肉也不疼吗?” 商歌撇撇嘴,跪在地上,将一块蘸着药的纱布为青曦的小腿换上,道:“陛下明知道自己神力不佳,还去地崖,难道陛下不疼吗?” 青曦神力一般,但从小到大,神族无一人敢不让他赢,都只是夸赞他。只有商歌性格单纯,这时节骤然说出,青曦没好气地给了他一拳。 “我那是,兄弟义气。更何况我留着顾芒之还有用,他倒好,收拾了顾铭就成了废棋一枚,实在浪费!” 商歌木木地嗯了一声。 “你的意思是,她也需要我?所以忍痛也要救我?” 商歌点点头,青曦露出满意的笑,整了整衣袖,随即又长叹一口气道: “可是本君的失眠症越来越厉害,医师根本不管用,本君觉得,这是心病。你去找个族中洞悉人间世事的老头或者老太太来,本君需要他秘密诊治!” 过了一日,商歌带了神阶中品级最小的月下老人来。 月下老人有三百多位,每人分工不同,因此青曦并不认识这一位,只是听商歌说,这一位阶品低,不起眼,神君尽管问他。 来不及问他的阶品,青曦坐在帘幕后面,待到月下老人受宠若惊地叩首行礼之后,他缓缓开口问道: “这位仙友,”来之前,为了保密,青曦特意吩咐商歌不要向那人透露自己的身份,“如果你本来是一个脾气非常温和的人,但是有一个人出现,你每次看到他,就,手心痒痒的,特别想打他,但迫于身份你又不能打他,并且你总是想知道他的消息,你本来是一个非常善良、慈悲的人,但是看他倒霉你就非常高兴,这是什么心理?” 月下老人本来连头都不敢抬,但听到这一番话,笑着起身,抚了抚胡须,问道: “郎君,那你与那人是什么关系呢?” “朋友,最多是朋友。”青曦脑中骤然闪过无数张啸横雪的脸,那张面对着别人,就冷冷冰冰一言不发,面对着叶三,就一副谄媚油腻令人作呕的妖精脸。一想到这张脸,他半夜都能被气醒。 月下老人笑得更开怀了,又问道:“那么郎君是不是常在无意之中,脑中浮现此人面庞?” 脑中啸横雪的脸一下子被青曦扑灭,他刚条件反射地想说没有,但想到要治病,就得实话实说,只好满脸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月下老人哈哈大笑,道:“郎君早说呀,不就是一根线的事吗?”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截红线,道:“郎君,有些事情需得早些行动,这样以后回想起来的时候,现如今的煎熬才能都是甜蜜。小仙这儿有一截红线,赠与郎君,郎君只需将它挽在那人的小拇指上,便能解此忧愁!” 红线?这倒是神族闻所未闻的法宝。那人将线递给商歌,在商歌的带领下出得府去。 待回房,青曦接过商歌的红线,认真看了几番,看清了之后面上的平静转为了羞怒,呵斥道: “你找的什么人?!” “月、月下老人啊,他对人间这事儿门儿清!”商歌有些不知所措。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青曦转身回榻上躺下,为了脑袋里不是啸横雪的脸,他侧过身子背对着商歌,将头埋在被子里。 商歌捧着红线犹犹豫豫地问道: “陛……陛下,那红线……您不用了吗?” “滚——”一个闷声闷气的怒吼从被子里传来。 一个月转眼就过去了,青曦的失眠症渐渐有所缓解,但眼下还有着青影。 这一天兰府全府上下一片通红,处处是名贵的红绸、红木。商歌招呼着伙计们布置妥当前庭后院,便看到叶三躺在摇椅上,一只手垂下来,面上盖着巨大的荷叶睡得正香。 自从上次从地崖回来,这家伙的睡眠就特别好,有时候晚上睡,早上也睡,中午用过午膳又一觉睡到傍晚。 这家伙是把神君的觉也睡了。 商歌心中些许不满,正摸到腰间的红线,灵机一动,神君说想揍又不能揍的人,不就是这个家伙吗,仗着自己哥哥的荫蔽,在我家白吃白住!看到她倒霉做傻事,连商歌也忍不住心里跟着过瘾,有时候脑袋里都是她那张欠揍的脸,兰府就她一个外来人员,一定是她没错了! 这红线,定是吸收她的觉,转到神君身上!神君生性仁慈,不愿意用这器物,不如让我商歌忠心为主! 思至此,趁着叶三睡得不省人事,商歌蹑手蹑脚走上前去,蹲下身缓缓将那红线系在叶三右手的小拇指上。 远处,神君房间里,青曦左手小拇指的红线忽然好像感应到什么一样,忽得发出一丝微弱的光。 只需明日,就是他和顾频频的大婚。青曦虽然贵为神君,但仍需要来凡间历劫,凡间的他年少功成而去,因为不忍让相依为命的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特意将奶奶安排在伏岭,自己则改名换姓做了兰府的所谓的大公子。 此刻的青曦满面愁容,不为别的,只因三日后就是奶奶阳寿用尽的日子,届时他也早该返回神族,不能再拖。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再来伏岭。 “兮儿……”正思索间,一个慈祥而亲切的声音响起,老太太推门而入,青曦急忙起身迎接,却见老太太端着一大盘小食,招呼他上前。 “奶奶,这些让下人送就好了。”青曦急忙搀扶在一边。 老太太笑着啐道:“我还不知道你小子,自己做了点生意发了点小财,嘴巴就叼到天上去了,去哪里都嫌脏!也不知道你如今呀,还吃不吃得惯我这老婆子做的吃食。” 青曦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扶着老太太到桌前:“奶奶身体不好,孙儿平时不是怕麻烦了您嘛,今日好不容易做了,一定要多吃一些!” 说着,他坐下来,正要拿起筷子,却被老太太一只手拦住。 “你怎么不先问问,你媳妇吃了没有?” 青曦一时间还不太适应,待到反应过来了,也只好恭敬问道:“奶奶,频频她,吃了吗?” “吃了!我在给你送之前就给她送了!”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将手拿开,看着青曦夹了一筷子放进口中,眼中满是慈爱,但仍不改倔强,“以后你有一口吃的,就得先想着媳妇,听见没有?” 青曦点点头,这一份煸小鱼,是他还为凡人的时候,最爱吃的,当时生活拮据,小鱼便宜无人买,奶奶便给他煸了吃,是当时少有的奢侈。还有虾球团子,是他们靠近河海的小渔村的生活里,最初的快乐。 望着孙子认真的吃相,老太太心中甚慰:“兮儿。”她缓缓开口,眼睛却一刻都不舍得从青曦身上挪开。 “你要待频频好啊,以后奶奶不能陪你的日子,就只剩下她陪你了。” 青曦突然喉中哽咽,虽然知道凡人的生老病死是常情,但直面亲人的离去,他的内心仍然做不到平静。 “奶奶,”他缓缓扯出一个微笑,“您一定会福寿百年的……”这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他有些难受,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一个人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忽然席卷。 老太太笑了笑,抬起手摸了摸青曦鬓边的黑发,黑发如丝绸般顺滑,更如瀑飞流直下,没有一根发丝不在显示着它主人的年轻和健康。老太太内心发出无与伦比的满足与幸福。 “兮儿,频频这孩子,是个可怜的孩子,奶奶看得出来,她不愿意表露自己的感情,因此,你必须要想到她前面,才能知道她此刻是怎样的心思。你可别傻乎乎的以为她真是表面那种马大哈,你要做她的依靠,叫她日后都不再伤心,知道吗?” 手中的动作放缓,这一块小鱼突然变得索然无味,青曦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剜肉之痛,失去哥哥的痛苦,对于她来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即使身为鲛人,麻木着一颗心,迟钝的一颗心,难道她真的就毫无感觉吗? 可为什么本该麻木的他的心,这两天却是这么敏感呢? 第二十九章 摘星殿 昏暗天光下,妖族一片肃杀。 摘星殿外,三百九十九级的台阶下,遥遥走来一人。 千百利刃对准那人,城墙暗处藏着无数弓箭手,百十多个一等一的士兵披坚执锐,如临大敌。 那人却风淡云轻般款款向前,让人诧异他身上的、脸上的鲜血无一滴是出于他自己的身体。 妖君赤焰颤抖着嘴唇在大殿内来回踱步,手上握着笞龙鞭,却依然止不住地颤抖。 “这家伙怎么还能……还能活着回来……当年父亲就不该留他一命!” 话未说尽,门口进来一个妖艳女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唤了一声陛下,这一唤,将赤焰吓得硬生生瘫软跌落在地。 “混账!谁让你进来的!”赤焰怒不可遏,手上的笞龙鞭一下子有了发泄的地方,条件反射式地像那女子抽去,一声骇人的尖叫声后,门口多了一具狐狸的尸身。 赤焰仍然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却不是因为门口的尸首和血迹,他慌乱地喊来近侍,问道: “宫中还有多少侍卫?还能抵挡那玩意儿多久?” 近侍行大礼,跪在地上,将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颤抖着身子回道: “陛下大可放心,外面皆是陛下的死士,个个英勇善战,高深莫测。即使他侥幸杀了进来,也逃不过陛下的笞龙鞭!更何况,我们还有刃神塔的那位……” “对对对,想来就算他打得过死士,也绝对活着走不到本君面前,刃神塔那个怪物,就算是神族的苍月来了也未必有胜算,更何况我这里还有笞龙鞭……” 赤焰心中稍作休整,喉结上下滑动,咽了口唾沫,他站起身来,强装镇定道: “无论如何,不要让他进来,本君不想见他。” “是。”近侍再拜,然后弓着身子退出大殿。 昏黄日光下,啸横雪一脸漠然,刀光掠过他的面庞,他的眼中未有一丝波澜。 “请将我的母亲,长(zhang)清公主,还给我。” 他手中连兵器都没有拿,两手空空,向着摘星殿作揖一拜。 一个侍卫瞅准了时机,向他猛地刺来一枪,啸横雪侧身躲过,一手抓住那侍卫的武器,愤然道: “我无意与你们混战,但倘若赤焰非要这样才肯将母亲还给我,我可以杀到他面前。” 望着这一双充斥着血丝的怒目,侍卫双腿一软,几欲跪倒在地,儿时的他们不是没听说过这位王族的传说,传说他不会说话,猩红的双眼只知道打打杀杀,被族中的兄弟们欺负了,常被钉在房顶上暴晒。 可这时节,他居然学会了说话,虽然这话听起来骇人。 身后蓦然传来两三声拍手声,啸横雪回头看去,一男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欺辱他的众表哥之一,见啸横雪回头,表哥笑道: “不料我的好贱种表弟如今竟然学会了说话!哈哈,还以为魔族的贱种会天生残废呢!想要你母亲?还长清公主?哈哈哈哈哈,那个又老又丑的贱妇淫娃早就被陛下饿死在地笼了,你想要她,一块儿去地笼去!哈哈哈哈哈!” 说着,表哥俯身,化为一只双头鳄,长着血盆大口道:“只不过,你也可能先死在我的腹中,当年我年纪小,吃不下你,如今正好吃了你!” 这双头鳄满身毒瘤,周围的侍卫见之纷纷躲开,一个侍卫退开的慢,不留神溅到皮肤上,即刻挣扎着溃烂全身腐臭而死。 啸横雪左右扫视一番这双头鳄,于别人而言,这是亲人,是兄弟,于他而言,却是多年来的侮辱和压制。 他在心底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手套,精心戴在双手上。 双头鳄还没等他戴好,便已冲上前去,一只头咬向他的脖颈。 啸横雪向后仰头,横身躲过这一撕咬,继而背身转至双头鳄身后,冷眼看它。 双头鳄一个摆尾,他飞身躲过。这是第二招。 第三招,这一次双头鳄却没有冲着他的脖子来,而是咬向他的一只胳膊,怎知胳膊没咬住,只咬住一只袖子,另一个头急忙咬上另一只胳膊。 胳膊被咬得生疼,此刻只要它稍微用力,那胳膊便即刻碎成渣。 双头鳄力气极大,只需稍不留神,便能将他撕成两半。众侍卫皆屏气凝神,有的甚至已经在心中开始暗自叫好。 啸横雪眼中闪过一丝旁人难以发现的凄然,他张开双手,两只手回掌,趁机奋力抓上双头鳄的两张大嘴,决然向两边撕扯开来。 声嘶力竭的哀号声响彻云霄,将赤焰手中的茶杯震落在地,他慌忙叫人前去查看。 当时是,天昏地暗,风声萧萧,整个王宫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众侍卫纷纷逃窜,但仍有不少士兵被血液和毒液溅到身上,还没跑几步,便嘶吼着,抱着自己腐烂的脸嘶吼着跪倒在地。 待近侍出得门去之时,只见台阶下啸横雪将外袍脱落在地,脚下是两半鳄的尸身,一半一个头,血流成河,发出浓浓恶臭,直流下身后的百级阶梯。 啸横雪俯身向近侍远远行了个礼,道一声:“得罪了。” 便挥袖扬长而去。 哪怕三百九十几阶之上,再无一人敢拦他半分。 妖族的十三殿下惨死摘星殿外,罪犯逍遥法外,不出半日,就传遍了妖族上下。 悬赏令贴满了宫殿外的城墙,悬赏令不远处,啸横雪平静地在一个茶铺前喝茶。 店家颤抖着身子上菜,却仍一个腿软,将手中的吃食差点打翻。 千钧一发之际,啸横雪出手接住盘子,自己放在桌上,又从怀中摸出几个钱,赏给店家。 他大摇大摆地从悬赏令前走过,在场士兵无一人敢上前过问,甚至无人敢正眼看他,捏着手中的长枪双股战战,一身冷汗。 百姓更无一人敢在悬赏令前驻足。 来到一家酒楼前,啸横雪抬头看了看牌匾上的字,戴了斗笠径直向酒楼后面走去。 一间上好的厢房内,一名身着绛紫色罗裙的女子早已等候多时。啸横雪推开门,侧身走进去,女子回过头来,姣好的容貌在她惊喜的神色下上更显得娇俏动人。 “殿下,果然是您!您终于……终于回来了!” 第三十章 计谋 清风拂过,几片樱花落入窗内,顺着帘幔滑下,一片花瓣正好落在靠近窗边的一盏清茶中,茶烟尚绿,几串玉珠洒落一边,衬出好看的颜色。 “殿下……”阿罗跪在地上,阿罗是长清公主的婢女,也是啸横雪那未曾某面的父亲留给他和母亲的唯一遗产,阿罗是灵族,灵族没有属地,因此族人散落在六族各地。儿时啸横雪与母亲被迫分居,阿罗跟着母亲,因此,两人一直未有过多的接触。 但阿罗忠于母亲,曾与父亲和母亲签过生死契,因此,啸横雪看着眼前的少女,心下稍安。灵族可以变换任意模样,多年来,这一点十分有利于她帮助长清公主逃过人生中的劫难。 阿罗咬着嘴唇,但这一次,她没能帮她逃过。 “殿下,”阿罗的声音有些微颤,“公主她……是被折磨致死的,赤焰把公主关在地牢,不准任何人看她,更不准奴婢进出,地牢内流火众多,您和公主,都是水系的龙族,公主她本就体弱,承受不住,便在上个月,病逝了!” 说到最后,阿罗的声音早已凝噎。啸横雪捏紧拳头,嘴唇亦有些发白,他眼眶微微湿润,望着阿罗,道:“那母亲的尸身呢?” “殿下您……您会说话了?”阿罗惊喜,妖族人尽皆知,啸横雪不会说话,是个杀戮成性的小哑巴。惊喜之余,她忙道:“公主的尸身,被丢在了天牢之中,和那些污浊不堪的罪犯们混在一起。可是……殿下倘若想从赤焰那里得到公主的尸身……恐怕绝无可能。” 啸横雪点点头,凄然道:“他一心认为,我是来把他赶下王座的,我要为母亲报仇,就必须手刃了他。他一死,除非我拱手相让,否则这妖族无人敢称王。” 阿罗也点头,表示认同,她继续说道:“因此,赤焰绝不会承认公主已逝的事实,相反,他会和您假意交好,然后趁您不备,一举将您绞杀。” 风吹起帘幕,吹起阿罗的衣袖,她纤长的睫毛下,一双清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啸横雪,过了一会儿,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说道: “殿下,阿罗愿去取公主的尸身,万死不辞!” 啸横雪一言未发,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左手上的玄色龙纹,许久,他抬眼道: “倒也不必万死,你只需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 次日,摘星殿内外被洗刷个干净,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啸横雪也收到了赤焰请他三日后前往摘星殿兄弟一聚的请柬。 一边的小妖阿谀奉承道:“君山英明,殿下与君上兄友弟恭,君上得陛下如虎添翼,我们妖族定能盛极六族!” 啸横雪内心冷笑,穿好衣服,前往野岭。 天牢内,一个贩卖灵药的小商贩将手中的玉珠装了满满一钱袋,偷偷递给守卫的狱卒,谄笑道: “大哥,小的听说最近又死了几个贵族,大哥行行好,将那尸身施舍给小的呗,小的这里有几瓶上好的灵药,大哥拿去品尝,要是大哥吃得好,日后小的常给大哥送来。” 说着,小商贩将几个青玉瓶子奉上,灵药是妖族提升修为的上好捷径,只是一直被明令禁止着,原因是炼制这药丸,需要用同族的尸身去炼,往往几十个小妖,也很难炼制一瓶。 狱卒左右看着没人,迅速接过灵药,笑道: “早知道你们药贩子暴利,不想你们打到了我们天牢的主意,活该你发财!只是你未免也太胆大了些!你就不怕,我告到你家破人亡?” “可不敢大哥!”那药贩子听到家破人亡,腿一软,直跪倒在地,低着头哭丧着声音颤颤巍巍地说道: “从前也和廖大哥做这生意,我与廖大哥是多年的交情,官爷不信尽管去问!” 那狱卒顿时来了气,自己与这姓廖的是多年好友,不想这小子背着自己赚黑钱,登时气不打一出来,揪着那药贩的领子,一把将他提起来,道: “少t提那姓廖的,老子这儿有更好的货!”他压低声音,贴近药贩子的耳朵,低声道,“老子有条龙,那姓廖的有吗?” 药贩急忙作揖,谄媚道:“还是官爷有本事!官爷务必卖给小的,小的必有重谢!” 狱卒不屑道,“你能给多少?” 药贩伸出两根手指,似乎痛下决心一般,闭着眼,咬着牙道:“两百钱!” “才?!”狱卒大惊,一把揪住那药贩的领子,怒道,“你t耍我是不是,一条龙才值两百钱!“ “饶命!饶命官爷!官爷有所不知!”药贩眼泪都快吓出来,急忙作揖求饶道,“若是让那啸横雪知道龙在天牢,他定会像多年前屠尽天牢,小的将这龙运回去,也得第一时间炼制,前前后后风险太大,虽然龙炼制的灵药更好,但这龙也是个烫手山芋啊,小的也是顶着掉脑袋的风险啊!” 一听到啸横雪的名字,狱卒的手明显一顿,他可不想为了这个破尸体丢了命,想来这龙出生高贵,死的时候居然只能卖二百钱,不由得内心一阵暗爽,一把撒开药贩,露出了一个不经意的笑,道: “既然如此,本大爷就大发慈悲卖给你,一具尸身而已,你炼制好之后,不要忘了的本大爷恩德!” 药贩急忙拱手称是。 野岭外,啸横雪负手立在海边,许久,一个药贩子打扮的人缩着身子走近,待走了没几步,挥袖化作一位明艳少女。 “殿下。”少女微微欠身,“果然不出殿下所料,狱卒惧于殿下神威,将公主……二百钱……卖、卖给我们了。” 啸横雪点点头,回身看向少女放置在树下的妇人。 在他的印象里,母亲一直美丽青春,这一刻见她,却是瘦骨嶙峋,身上衣服凌乱而肮脏,手上、脖子上,都有明显的伤痕和血迹,曾经那样优雅美丽的一个人,如今却是这幅景象。 他内心再也经受不住,跪倒在地,握着母亲的手,将头颅迈进母亲枯瘦的手掌心,泣不成声。 一旁的阿罗也落下泪来。 这双手,曾抚上他的眼睛,他的发,这双眼睛,曾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所谓的兄弟们,可是这双耳朵,从未听见过他唤的一声母亲。 幼年的晚慧这一刻让他面临巨大的愧怍与哀恨。 很多个时候,每当被钉晒在宫殿的屋脊,他都幻想这双手拂过他的脸庞,能为他带来一丝丝生机的凉爽,可从未。他并不因此记恨母亲,因为他知道,她也在这浩大王宫的某一处,深深地思念着他,担忧着他,幻想他那怪异的哑儿子,正在某个角落倔强而孤傲地活着。 她告诉他,活下去,才是一切的希望。 她忍辱负重地活着,只是为了妖族还能有他一席之地,如果没有母亲的委曲求全,他早已不知死在了六族中哪个无名小卒的撕咬中。 可她原本是多么孤傲的一个人啊! 他没有资格记恨谁,这一刻,他只希望母亲能醒过来,听他唤一声母亲! 哪怕她不醒来,只是醒着耳朵,听他唤一声。 可干瘪的尸身,紧闭的双眼,都告诉他再无可能。 “母亲……阿娘……”他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渗出,他仿佛在这一刻再一次痛失全部说话的声音,只记得母亲的称呼,他从喃喃自语,变成了声嘶力竭的痛喊,可是母亲,却再也不会醒来! 从此以后,被暴晒的日子,他还能再想起谁? 良久,夕阳爬上山顶,啸横雪从母亲的手掌中抬起头来,抱起母亲,这一具身体轻得可怕,他险些向后摔去。 “让公主安心走。”阿罗擦了眼泪,说道。 啸横雪面向海边,咬紧嘴唇,一步步,走入海中。 天象骤变,电闪雷鸣间,一条玄龙自海面冲向云霄,搅起巨大漩涡,在海的中心,一条青龙静静沉入海底,四周鱼蛇退让,不管是什么海兽,在这一刻都默然哀悼。 这是龙族最后的尊贵。 第三十一章 赴宴 高耸如云的宫塔垂下四方铜铃,飞檐高翘,异兽镌刻在角,霞光之下,将汉白玉刻制的龙身照得愈发金光闪耀,龙身盘旋在地,昂首吐出龙珠,其上龙鳞龙须清晰可见。 啸横雪一步步踏上阶梯,在宫门的入口,守门侍卫检查了他确实没有带任何利刃后,允许放行。 赤焰从龙椅上下来,想上前,却只在十步之外停下了脚步,他强忍着战栗,摸了摸怀中的笞龙鞭,故作轻松地笑道:“表弟,许久未见,你比小时候更强壮了些。我听说你还学会了说话,为兄真是替你高兴啊。” 啸横雪连客套的笑都没有,眼睛死死盯着赤焰,既没有行礼,也未置一词。 赤焰略有些尴尬,忙道一声赐座,便急匆匆地回了自己的龙椅。 这摘星殿中布满帘幕,九根巨大的龙柱直通宫顶,三万玉砖铺满龙阶,气派奢华。帘幕之后深不可测,根本无法看清究竟藏了多少士兵,更无法预测这宫殿的容量,即使是儿时就久居深宫的横雪,也无法判断赤焰究竟暗藏了多少侍卫。 一边的近侍俯身向赤焰低语几句,赤焰大惊,极力克制着压低声音,怒斥道:“怎么能丢了!怎么丢的!” 近侍低声道:“据说卖给了一个药郎中,那狱卒已斩草除根,药郎中花了两百钱,想来不是清楚底细的人,更绝非啸横雪的人。” 赤焰点点头,望了一眼正喝茶泰然的啸横雪,心想,这小子急于找到母亲的尸身,定会出高价求得,区区两百钱,也就一个没见识的药郎给得起。想到这里,他挥了挥手叫近侍退下,自己整理了衣领,举起一杯酒,笑道: “表弟别来无恙,从今往后不如就留在族中,正好助为兄一臂之力,昨日那鳌宇实在可恶,为兄还要多谢表弟为民除害呢!” 啸横雪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举起酒杯,也回敬一杯赤焰,淡然道:“多谢兄长关怀,草民无心庙堂,只想弄明白一件事情,不知长清公主现身在何处?可无恙否?” 赤焰手中的杯盏一震,险些跌落在地,只是这一问,他倒是确信了啸横雪不知道母亲惨死的真相,他讪笑两声,略带抱歉道: “你不在族中,姑姑思念成疾,加之年事已高,前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他没办法撒谎,倘若啸横雪要他交出母亲,届时,他哪里去寻? 啸横雪故意装出一副很痛心的表情,又道:“母亲仅仅是因为思念成疾而去世的吗?” 赤焰点头,将脸埋在袖子中,不一会儿,竟低声呜咽了起来。 待到酒过三巡,两人又说了几句虚情假意的话,赤焰起身离席,道:“为兄不胜酒力,先稍作休息,表弟不必客气,这里也是表弟的家,尽兴玩乐!” 说着,转身便要走,这一走,华丽的衣袍带走了一只玉盏,玉盏跌碎在大殿,发出清脆但响亮的破碎声。 啸横雪的眼中闪过一个巨大的身躯,躲在帘幕后面,仿佛庞然大物骤然苏醒。 他翻身跃过桌子,两边的侍卫已拔出长剑,暗卫已半显露,千钧一发之际,啸横雪化作玄龙直飞殿上,赤焰大骇,撒腿就要跑,两边的侍卫拔剑而立,帘幕后面,也早已有人接应。 今日不是赤焰死,就是横雪亡! 他一把揪住赤焰的长袍,赤焰转身脱去长袍,他又几步上前,踩中赤焰拖地的裙尾,赤焰大叫一声,向后倒去,说时迟那时快,啸横雪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当小鸡仔一般得拎到空中。 台阶下的侍卫持刀而立,随时准备战斗,帘幕后的庞然大物带着重重的脚链,一步一步迈上大殿,硕大的头颅喷发浓稠的液体,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向着面前的一切生灵示威。 啸横雪怒斥:“妖君在此,哪个敢造次?!” 一阵狂笑自头顶上方传来,啸横雪抬头看去,却见一个太监样子的近侍翘着兰花指,笑道: “啸横雪,你看看你手中拿着的,是什么?” 他转头去看,却见一只巨蜥从衣服里溜下去,已成软骨一团,哪里是赤焰的模样! 原来,这赤焰早就算好了今日,他不能确信自己能从啸横雪手中安然逃出,便找了巨蜥顶替自己。 近侍大笑道:“众将士们听令,今日击杀啸横雪者,赏金三万!” 一瞬间,无数飞剑与嘶吼声袭来,慌忙间,啸横雪向四周寻找武器,却见锦袍中露出一条笞龙鞭,想来是赤焰为了偷巧,将笞龙鞭交给巨蜥,希望它能在关键时刻给予啸横雪致命一击,却不想,这巨蜥也同他一样胆小如鼠。 笞龙鞭乃上古真神所造,神力无比,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有人挥起它,鞭笞向昏庸无道的妖族君王,谁承想,却被君王拿来做折磨同族的法器。 啸横雪来不及思考,挥鞭就向四方杀去。 冲上来的人越来越多,野兽的嘶吼声,刀剑的碰撞声,还有利刃刻入骨髓咯咯作响的声音,一时间充斥着啸横雪的双耳。那庞然大物来袭之时,他侧身躲过,却在肩上狠狠中了一剑,来不及捂紧伤口,他翻身跃起,一脚踢起一把利剑,手执利剑,借着下落的力道,将剑身连通剑柄狠狠插入怪物头颅。 一声巨响贯彻整个摘星殿。 巨物褪去身上的泥浆,血流如注,这才看清它的真身——这是一只两首三身的?踢,形象恐怖,再加上赤焰分明不将它喂饱,因此此刻它正处于失去理智的凶残,一口便吞掉一个身边的侍卫,望之令人不寒而栗。 啸横雪翻身立在更高处的龙椅华辇之上,怪物见状正要扑上去,周围的侍卫也一股脑地往华辇上爬,却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高声喊道: “他手上的不是赤焰,那么我手上的你们仔细看看这是谁!” 众人回首去看,却见得一个清瘦的女子此刻仿佛有神力一般的,揪着赤焰的头发将他拖进大殿,捆龙索将他绑得像个活人粽子。这女子不是阿罗还能是谁?原来二人早已料到赤焰今日会派主力来前殿活捉啸横雪,啸横雪便商议叫阿罗去后殿捉赤焰。 赤焰胆小,绝不敢正面面对啸横雪,龙井历来只有妖君一人可以进去,绝对再进不去第二只龙,因此,他绝对会躲在龙井。只可惜,他没有想到啸横雪还有一个善于变化的帮手。 此刻赤焰拖着湿漉漉的下半身,满脸都是泪光,拼着胆子大声叫唤道: “你们干什么!还不速速退下!” 次日,整个妖族人心惶惶,百姓们闭门不出,大多数的铺子关停,众人围在家中,稍有些胆识的汉子向着老婆孩子低声说道: “妖族……要换天了。” 摘星殿内,赤焰坐在九阶之上,身边站着阿罗,一柄利刃暗自戳向他的外袍。 殿内的笼中关着方才的怪物,赤焰惊魂未定,颤着声音喊道: “你想要什么权势,本君……本君都允你!” 啸横雪将笞龙鞭握在手中,面色无一丝变化,笔直的站立在殿中,高大的龙柱之下,他并不显得渺小,反倒与这宫殿十分相称,将四周的龙身全做了王者之气的衬托。 他目光清冽,语气高邈,身处朝堂之上,即使四面楚歌,也淡然地吐出一句: “我要你为长清公主建庙堂,向天下宣布、承认她的高贵,洗刷她身上的屈辱;我要你,以国母之仪厚葬她;我要你,亲自对她行三叩六拜之礼,弥补你对她犯的错!” 望着九阶之下的啸横雪,赤焰第一次觉得,即使身居高位,他也需要仰视,才能看清他的脸;而有的人,即使身居下位,也一样可以睥睨天下,威震八方。 他仿佛顿失重心一般的,瘫坐在龙椅上,双目失神,嘴巴张着,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好……”后腰的匕首逐渐用力,他终于仿佛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一般的,失去生气。 三十二章 大婚 兰府内外,一片喜气。庆贺战止的戏班子索性住在了伏岭,只为今日的大婚。 老太太爱看杂耍,青曦请了三班,叫他们在兰府内外演出。 兰府是伏岭最大的府邸,可如今竟也人满为患,哪哪的地方都不够用了。 叶三揪着红裙子,心中还是有几分忐忑,她悄悄撩开盖头,向涟漪问道: “真的只是假成婚?只要帮了神君这个忙,他就放我走是吗?” 涟漪翻了个白眼,将她盖头放下,又里里外外熏了些花香,没好气道: “废话,神君是什么身份,这个兰兮不过是他历劫的一个身份,等老夫人仙逝,神君回神族,你到时候想见都见不到!” 叶三撇撇嘴,我又不想见他,反正他也老欺负人,你们神族向来倨傲,能看得上谁? 这样想着,她做了个鬼脸,悄悄学着涟漪的语气,撇着嘴暗自道:“你到时候想见都见不到~” 屋外高朋满座,处处锦衣华服,城保苏老伯送了一份大礼,其他城保都向他拱手示意,自从他和兰府攀上了关系,成保之中他竟成了潜意识中的头头。 青曦一身红衣立在镜前,商歌端着喜酒进屋子时,几个侍女低着头红着脸跑出屋去。 疑惑间,商歌回头看见一个风华绝代,绝尘俊朗的贵族少年:一双含情凤眸轻挑,青丝如瀑,面白如玉,轮廓如削,面中挺翘的鼻子下,是一双微启的粉嫩薄唇。一袭红衣下,本就俊朗无二的面庞更显几分娇俏,若不是一双剑眉,还有那双有力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男子。 商歌直摇头赞叹道:“神君即便不做神君,也是六族冠楚。” 青曦不屑一顾地整理着衣领,问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商歌将酒放下,笑道:“接下来可就是全伏岭女人最期待的项目了,叶姑娘要从咱们府上嫁出,但是公子的巡街却不可少。按照流程,公子得骑骏马绕城一周。” 青曦又问:“奶奶怎么样了?” 望一眼院中和众人相谈甚欢的老太太,商歌笑道:“老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会儿正和街坊们互相道喜呢!” 迎亲的队伍共取了十二匹骏马,八抬红轿紧随其后,青曦居首,商歌在其右,又出了几个近侍中俊朗的男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就从兰府门口出发了。 一路上,欢呼声,尖叫声,女子扔向红轿子和骏马的鲜花不绝,就连红轿子都几欲被扔满。 青曦笑着接受众人的恭喜。 叶三却独自在屋子中不停地打喷嚏。 她摸了摸手腕上的龙纹,念了一半的诀,又停止,自顾自赌气道: “你现在一定很忙,湛,你的事情处理得怎样了呢?” 没有任何反应,她又自顾自道: “真希望你能快点来接我啊,我在兰府,每天吃不饱,还要受人家看不起,一点也不开心。等你处理完事情,我们就一起去流浪。” 依旧没有反应,叶三锤了锤自己的头,赌气道: “叶三!你再说什么混账话,人家母亲都去世了,现在家里一团糟,你自己是个没什么感情的人,难道就以为人家也和你一样吗?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可她并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想到母亲,叶三的眼睛酸酸的,可她已经忘了怎么哭泣,只得低声道: “湛,横雪,要是你也想哭,你就哭出来,我不能哭,哥哥说,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是有感情的,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哭。因为我哭了,哥哥被赶出了顾家,但你不一样,你可以哭,你想哭,就大声哭出来。” 啸横雪的心头忽得一紧,他低头看看龙纹,一双眼睛里立马盛满许多温柔的光,他嘴唇微启,喃喃道:“频频……” 待青曦回来后,下轿、拜堂,叶三只觉得一切都被人推着走,透过盖头,她听见身边的人在窃窃私语。 “这叶姑娘真是好命,凭得一副好皮囊,嫁给兰公子这样的绝世郎君。” “我以后一定请教这叶姑娘的手段。” 她感觉心里酸酸的,又有些委屈,青曦偷偷捏了捏她的手心,她的心才稍安些。 待到宾客散尽,青曦坐在她身边,醉眼看她,温柔地,揭开了她的盖头。 满目的红刺得叶三双目有些恍惚,她一瞬间想起母亲与她来顾府的那天,那天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唯有她被遗弃在角落。 她看着眼前醉眼朦胧,但郎艳独绝的男子,一瞬间恍惚,好像爱上眼前的这个人并不难。 一双手揽上叶三的腰际,青曦骤然凑近她的脸,叶三羞得双颊通红,想推却怎么也推不开,只得别过脸去,嗔怒道:“你干什么!” “频频,”青曦一身酒气,却依旧气息如兰,“你真的好看,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叶三慌忙之中将青曦推倒在床上,怒道:“你少撒酒疯,我们的约定你不要忘了,你回神族之后,立马放我自由!” 话还没说完,却听见微微的鼾声,她回头去看,见青曦早已烂醉如泥地睡着了,面颊微红。 叶三也觉得腰痛得很,她躺倒在青曦身边,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的,看一个除了顾芒之之外的男人。 红烛映照之下,火光跳跃,两人小指上的红线发出隐隐的红光,仿若红宝石那般令人着迷。 三日后,兰府老太太仙逝,下人们撤了鲜红的灯笼,换上了白灯笼。 府邸内外的红绸全部换成白绸,叶三和青曦两个一身缟素跪在灵堂前。 即使早知道老夫人的日子,青曦还是忍不住有些神伤,不过神族对这些素来看得很淡,商歌和涟漪两个早早就收拾好了行李,码在院子里,涟漪上前,劝慰青曦道: “神君,老太太这一世行善积德,下一世会得福报的。” 望着眼前冰冷的棺材,只是下一世,她将不再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回忆,不记得自己有个孙儿,更不记得她那孙儿爱吃什么。 从此她洗手作羹汤,冬日背着他回家的记忆,只留在青曦一个人的回忆中。 青曦笑笑,道:“她老人家一定会有福报的。” 说着,转身拉起叶三,面对着满院子的神兵、臣子道:“回神域。” 第三十三章 神域 在浩瀚无垠的星空尽头,游着巨大的鲲,鲲携带星光,将星屑散落在漫天星河。 叶三以顾铭幼女的身份被安置在这里看星河,顾宴之并未置一词,只是请职终身到偏远的极北之地驻守边防,非必要不回神域。 望着漫天的星河,好似叶三孤寂无望的人生,从此只剩下寂寥。 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叶三回头去望,见涟漪拿着两瓶清酒走来,她换了天女样式的衣服,眉眼中的清冷更甚,给人一种疏离美人的感觉。两三步走上前来,坐在叶三身边,将裙摆和双腿垂置天河之中,一瓶清酒递上,她自己打开另一瓶喝了起来。 “很无聊。”涟漪望着漫天的星河,没来由地长叹一句。 叶三摇摇头:“我从小就痴呆,有时候发发呆,一天也就过去了。” 涟漪忽得转过身来,看着叶三,内心突然有一丝羡慕,又有一丝同情,她试探性地问去:“你们鲛人,是真的感情温吞吗?” 叶三点点头,喝了一口清酒,眨巴着眼睛说道:“很多时候,我应该伤心,却哭不出来,除非特别悲痛的事情,可就算是那样,用不了多久也会恢复。当然了,很多时候,我应该高兴,可我却笑不出来,没有乍然的惊喜,自然也不会有骤然的悲痛。” 涟漪默然,她从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想着如果她真的痴痴傻傻一辈子,是不是不会懂人生的悲戚,可温吞只是一种迟来的反应,就像她并不是完全不懂伤痛,而是比别人慢一些,可很多时候这个慢一些,就会错过很多事情。 她摸摸叶三的手背,道:“那顾……哥哥不在了,你……也不会心痛吗?” “当然会啊,”叶三喝了一大口酒,“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那种心痛,其实每个晚上,我都能梦见哥哥,只要能每天晚上见到哥哥,我就觉得,好像也没那么痛了,所以我每天仍然能快快乐乐的。” 涟漪也抿一小口酒,望着远方数不清的星屑,巨大的鲲游走在云层之间,她说:“其实你可以请君上将你和顾宴之派到一处,虽然你们不太熟,但他似乎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叶三摇头,满脸落寞道:“他们认识的哥哥,和我认识的,不是一个人。我认识的哥哥,会笑,会保护我,会给我很多温柔,是永远白玉无瑕的一个人,虽然他也曾骗我,但我其实还是愿意永远相信他。可是他们眼中的哥哥,是一个懦弱的人。” 涟漪有些听不懂这话,为什么明知一个人已经欺骗了自己,还要相信他呢?为什么既然相信他,又不愿意和他在一起,自己跑开呢? 她痛饮一大口酒,突然来了兴致,抓起叶三的手,兴奋地说道: “要不你去找君上,他曾说过要做你的哥哥,虽然君上很忙,但他总不至于食言,你去找他,他肯定会带你玩儿的。” 叶三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远方,下定决心道:“好!我也该去找他了!” 锄灵殿内,青曦正被一众旧势贵族搅得不得安宁,他扶额听他们为自己族中争取每一分利益争得个天翻地覆,实在内心恶心不已。 天使上前低语,顾频频在殿外等候。 青曦立马来了精神,他正色道:“诸位舅舅叔伯,如今四方初定,六族不稳,想来还是等诸位商议好了分配方案再送呈本君,今日本君乏了,我们不如先就到这里?” 一个留着长胡须的老头正要说些什么,青曦抬眼盯他一眼,老头立马噤声垂手。 其他几位见状纷纷垂手行礼。 叶三走进来时,见一众胡子花白的老头摇着头忿忿不平地走出殿去。 “他们为什么长吁短叹?”她也不行礼,仍然像凡间的那般,青曦很喜欢她的不拘,制止了一边正要发话的天使。 挥了挥手,一边的天使欠身退去。 “没什么,无非是嫌自己分得少了,别人分得多了,争论不休。”青曦起身,来到案前,为叶三倒了杯茶。 “真是奇怪,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们有什么资格说话呢?”叶三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青曦笑了笑,他又何尝不想率性而为,只是这些老臣仗着根深蒂固,其中利益又攀枝错节,若是大刀阔斧地改,搞不好他们要先把他推下去,可若是事事顺从,又纵使他们愈发放肆。民间有语:治大国如烹小鲜,说得不也是这种为难。 看了看叶三微红的面颊,知道她是喝了酒过来的,青曦略有愠色,撇着嘴道: “在天星河都能交到朋友?还一起喝酒了!好呀,我说呢,这么久都不来找我。” 叶三放下茶盏,自己又斟满一杯,道:“哎呀,我也就是和涟漪喝了几杯,你把我放在天星河,我就又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顾家,无边无际的无聊,我哪里还能有别的乐趣!” 此话一出,青曦内心有些歉疚,他抿了抿嘴,道:“我这就将你调来锄灵殿,只不过你当时想着要个清净,我才将你派去天星河,那里景色绝美……” “我喜欢清净,可我又不愿意一个人呆着,我不喜欢孤独。”叶三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说道。 “那我将锄灵其他天使宫人都调走,只让他们在外殿,只留你一个人在内殿。” 叶三转过头去,她实在不明白这人是装傻还是真傻,嗔怒道: “你就不能将我放回人间吗?” 一瞬间,青曦眼中的落寞爬满双眸,良久,他长叹一口气,满眼委屈,道: “我还准备着给你安排个师父教你修行呢,看来,你是打算在人间浪迹一辈子了。” “你怎么不早说!”叶三有些惊喜,又有些愠怒,喜的是她自小被他人欺负,没有自保的本事,哥哥为了保护她也堕入魔道,如今有人教自己修为,一定可以有所改变;怒的是青曦早有这种打算却不告诉她,白白让她浪费这么多天的时间。 青曦绕过案几,拾起几本竹简,故弄玄虚道:“倒不是我不想说,主要是师父太忙,又不能提起告诉你师父是谁,若你实在等不及,我倒是不介意先做你师父。” 叶三知道他神力算不得高超,只是白了一眼道:“那我还不如让顾湛教我。” 青曦的心一下子酸酸的,五脏六腑的气都乱打,他鼻子里涌出两股气,强压着怒火道:“他教你,我保证你什么都学不到,他刚手撕了自己的亲表哥,把身子生生拽成两半,这种神力,你也要学吗?” 叶三满脑子的不可置信,想到顾湛拖着受伤的腿走在她身后,可怜巴巴地央求她为他解开身子的柔弱,纵使他真身显露后的勇猛,也绝对不是那种残忍的人。但她又没有去过妖族,她只听说妖族嗜杀,因此,一切都不可知。 于是她恶狠狠地反驳道:“反正也好过你只会拖着我,总不兑现承诺!” 第三十四章 心乱 近些日子,叶三的心乱如麻,有时候碰见青曦,也总是低着头假装没看见。 两个人生着闷气,谁也不肯先低头,青曦好一点,他自知自己没有错,有时候厚着脸皮故意看她。 可身在锄灵殿,她无时不刻地能看见他。 他在睡觉,他在自恋地照镜子,他在穿衣服,甚至……他在泡澡。 叶三满面羞红,闭着眼睛将帕子给她递过去,她跪坐在地上,尽量不靠近他的浴池。 青曦颇有得意地接过帕子,转身趴在浴池边上抬眼看她。 “我都为了你穿着衣服洗澡了,你就不能为了我睁开眼睛伺候吗?” 叶三将头别得更深了,啐道:“你倒是穿着衣服,衣服紧贴着身子,比没穿还……还……” 叶三直接红透了耳朵根,青曦哈哈大笑,沉入池中,将衣服窸窣脱得干干净净,水面仙气缭绕,根本看不清水下的景象,他三两下在水中洗干净了自己,飞身上岸,穿好衣袍。 叶三听得他出来了,闭着眼试探着向他的方向摸索着走来,一步,两步。 青曦惊呼,却已经是来不及了,叶三一脚踏空,翻身跌落在浴池。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飞身跳入水中,捞出浑身湿漉漉的叶三,惊魂未定之时,却发觉下半身被什么东西顶着,撩开云雾,见一条闪着星辰一般的光屑鱼尾。 这一盯,竟半天愣了神,那鱼尾之上,鱼鳞缺失好多,处处伤痕累累,青曦心口莫名一阵心痛。 叶三一拳打到他胸口,他这才回过神来,放开挽着叶三腰肢的胳膊。 “你跳下来干嘛!”她怒道。 “我……我怕你有危险……” “我是鱼!” “我……我一着急,就忘了。” 看着面前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叶三气不打一处来,却不想,她这番湿漉漉的模样,正衬得她娇俏动人,美艳无比,青曦看了直愣神,喉结不由得上下滑动,咽了口唾沫。 此刻叶三红着脸,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她缓缓的,用几乎求饶的语气道: “你能先出去吗?” 青曦立马收拾衣服飞身出了浴池,将衣服迅速穿好,然后伸出手来拉叶三。 叶三没有接上他的手,自己挣扎着,爬出了浴池,一条鱼尾迅速变成两条修长的双腿,青曦别过头去,将披风解下,递到地上,匆匆说一句抱歉后,慌乱离场。 这一日,神君又失眠了。 第二日,神君仍旧失眠,也开始躲着顾频频。 第三日,顾频频收到了神君让商歌代笔的道歉信,称自己行事鲁莽,有失风度。信的最后,几滴水渍,像是泪迹,翻过背面,一个巨大的,用神君朱笔画着一个奇丑无比的裂开的圆。 顾频频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只随手扔了纸篓。 封赏战功彪炳的臣子,是战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只是贵族利益盘根错节,稍有不慎,让一派独大,可若是长期冷落这一派,又助长了另一派头的势力。 旧势族分为海派和山派两派老神族,双方想凭借这一点为难青曦,青曦略使小计,让海派的拟了山派的封赏,而山派的拟了海派的封赏,二者鹬蚌相争,他自己倒是坐收了渔翁之利。 只是这样一来,海派和山派心中都有了些许怨怼,青曦也处乱不经,倒是趁机提罢了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氏族。 其中卢氏全氏族散尽,只剩下卢章这一个独苗,这卢氏本来是掌管天书史料的氏族,因平日里养精蓄锐,修得了高深妙法,这次也被派去了,却不料全族残灭,只剩下一个在凡间历劫的大公子,唤做卢章。 青曦趁机将卢章封为上神阁阁主,主要掌管新神飞升上神一事,剔掉了原先的旧贵族。 一个海派老神族不服,不满道:“这次战功最为显赫的便是顾家,顾家一父二子,回来时只剩下一个儿子,虽儿子犯过错误,但顾家曾经也是名门望族,如今骤然落败,真是叫老臣寒心。” 商歌为青曦奉茶的时候,也小声嘟囔:“神君未免太过偏心,别人最次也封个什么阁主公主,顾家的小姐却封了个洒扫侍女的位子。” 青曦面上突然有些潮红,他辩解道:“我给她的,自然是最好的安排。” 次日,锄灵殿运来一大棵桃花树,过往的宫人纷纷驻足围观,一边的天使也驻足惊叹。 神殿何时需要灵气这么盛的桃花树了? 可这棵树,偏偏种在了青曦寝宫的后面。 顾频频被安排的新工作,就是浇灌这棵树,直到它结出果子。 “到时候你就可以放我走了吗?”她问他。 他默然,点了点头。 于是顾频频每日都辛勤浇水、施肥,甚至晚上的时候,她躺在桃花树杈上,提着一壶酒沉沉睡去。 可笑的是,整个朝堂都在因顾频频的封赏太少而替她不平,偏偏她自己置身事外。 桃树美艳,一如从桃树下款款走出的青曦。 看着树上的顾频频,他长叹一口气,道:“天星河中,你嫌寂寥,没有人和你说话,我将你安排到和我一起,你却自己不愿意说话了起来,是不是你果真讨厌我,只有离开我才会觉得快乐呢?” 顾频频望着遥远的月,道: “倒没有讨厌你,只不过现在你我身份云泥之别,你不再是兰府普通的贵公子,我也不再是自由的说书先生,自从我遇见你,就再没有过自由,有的只是万般无聊。” 哪里无聊呢?青曦被这话刺得生痛,每日白天,他要和朝臣周旋,晚上总是抽空来看她,这会儿子她倒委屈上了。 但看到顾频频满心寂寥,青曦只觉得自己错了。 第二日,顾频频一大早便收到了神秘邀请。 下午时分,青曦推了一切公务,专程穿了件曜白色的广袖长袍,也拿了件样式颜色差不多的给频频,拉着她的手便往殿外走。 “去哪里?” 青曦回过头来,笑着对频频说:“我记得你爱骑大鸟,今日带你去看神族最耀眼的大鸟。” 日暮苍山远,晚霞映照千里江山,秋水长天一色,火烧上了整片大海,将山川万物都粉饰了一层金。 青曦拉着顾频频蹑手蹑脚地走往汤谷。 十只金乌早已在那里等候,几只梳理着羽毛,另外的几只仿佛遗世独立,尊贵非凡,无一例外的是,它们全都金光闪闪,眼如裂日,嘴如利刃,浑身晶莹中带着红色的血丝,火焰密布于长尾,嘹亮的凤鸣声时时爆发,三足傲然于天边,巨大的身影之中,有着太阳内核般闪耀的光芒。 青曦拉过顾频频的手,带她前往金乌后面的金辇。 “这扶桑鸟浑身是火,尤其是尾巴上的明火,是神族最圣洁的火焰,所以我们只能坐在金辇上,你靠我近些,以免灼伤。”青曦将身边的位置空开一些。 “这……这是太阳吗?我……我可以和太阳同乘一车?”顾频频激动到不敢相信,奈何身边的火球过于耀眼,她一边用手挡着,一边激动不已地问青曦。 他微笑着点点头。顾频频欣喜不已,听话地小步跨上金辇,坐在他身边。 背后是巨大的火球一般的太阳。 顾频频不敢回头去看,心惊胆战地,缩成一团。 很快,拉动缰绳,扶桑鸟向天清啸一声,挥动翅膀,载着两人向西方飞驰而去。 巨大的,无数挥洒着金光的长尾挥动在两人身边,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可奇怪的是,虽然火光灼人,她和青曦两个人却是丝毫不感觉炙烤,原来青曦刚刚给她拿去的袍子,就是专门隔断这种炙烤的衣服。 耀眼的日光,即使偶尔为乌云所遮蔽,也终会焕发出巨大光芒,顾频频伸出手去,渴望接住一些扶桑鸟的光屑。 害怕她被遗落的火光灼伤,青曦将手附在她手后面。 “怪不得人们都喜欢光明和金子呢!原来这两者到了一定程度是同样耀眼,而光明更耀眼一些,也怪不得人们总是更崇尚光明!”顾频频赞叹道。 扶桑鸟飞驰向西方,风吹动千万金羽,吹得金屑漫天,待回头时,已离地千万里。此刻,顾频频乘坐着巨大的金辇飞过上空,无论是人间还是妖界,六族众生,都在她的脚下匍匐! 而被众生仰望的感觉,怎能不打动这天下任何一个女人的心! “真希望这光明能找到魔族、妖族,能照到六族的每一寸土地上!他们的子民长年住在又冷又潮的地方,一定没有见过这样壮丽的景象!” 青曦笑着偷偷将手搭在顾频频肩头:“我们喜欢的东西,他们未必喜欢,你不如希望有朝一日,六族子民喜欢阳光的可以尽情享受阳光,喜欢阴暗清冷的,尽情享受寂静,各得所爱,各有归宿!” 顾频频张开手掌,伸回手时,手心已经落满了金色辉光,她大笑道:“各得所爱,各有归属!” 却没有发现身边一双比那日光更要灼热的目光。 “你喜欢太阳吗?”他问。 “嗯。”顾频频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金辉扣下,刮落在一方手帕中,又将手帕叠好,放进怀里。忽然,她意识到自己旁边还有一个人,便不好意思地笑笑,问道:“我可以把这金辉带回去一些吗?” 青曦点点头。他感觉心中更暖一些了,他忽然想起了母亲儿时常唤他小太阳,父亲也将他比作清晨的日光。 他第一次觉得,做别人的太阳,竟然是这样幸福的一件事。 第三十五章 苍月 纵然有青曦日日陪着顾频频,陪她看星河长夜,玩遍神域,她还是觉得了无趣味,一日,青曦干完了手头上的活儿,神秘兮兮地将她带到一片方域。 “我要给你引荐一个人。”青曦笑道。 顾频频听了,又觉得无趣,便道:“就算是认识了新朋友,过两日也会觉得无趣,何益于我呢?” 青曦摇摇头,继续故作神秘道:“朋友亦分佞友和诤友,好的朋友可以教给你很多东西,坏的朋友却像我这样只会与你寻欢作乐,今日我便要带你认识一个诤友。” 说话间,顾频频只觉得周身不知何时一阵冷冽,右臂寒气逼人,一阵北风袭来,天空中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花,一时间,落满了她和青曦两个人的肩头。 她抱着右臂,转头望去,见寒风来处,天与水之间,那一线的交界处,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此人着一身月白长袍,银发高束,身形修长,步履翩然,光风霁月。腰间束一根玉带,浑身雪白,仅上身披着一层青縠,飘飘然然,自有仙姿,与这漫天霜雪极为相称。待走进一些了,才发现他竟戴着一方银铸面具,即使用神力,也很难看清他的样貌。 目光飘然,白发如瀑,不染纤尘,不着痕迹。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这是顾频频的第一反应,见她看得呆了,青曦才笑着接受对面人的行礼,然后对着顾频频笑道: “你觉得惊奇也罢,不信也罢,这是苍月,是与我同一日生的上天之子,他无父无母,自小便被当作我的兄弟养着,但他修为了得,六族之内,无人能出其右,战神身殒后,神族……全凭他才无往不胜。” 顾频频愕然,她打量着面前的少年,雪白的衣袍下裹着一副消瘦的身体,纵然戴着面具,也能感受到他面具之下的苍凉与哀愁,这样一个看上去几乎是弱不经风的少年,就是她口中、就是天底下每一个说书人口中那个战无不胜,无往不利的大将军——苍月? 他不同于顾铭留给她的暴戾印象,他虽然冷冽,虽然有股子生人勿近的漠然,但他是平和的,一尘不染的外表,甚至让人感觉他是无害的,是每一次战争最大的无辜者。 待到青曦向苍月介绍了她,苍月默默看了一眼她,道:“这个女孩我见过。” 那日地崖,她乘龙而来,眼角含泪,顾不上自己的衣裙污浊,向他行礼后,孤身前往魔族,高声呼喊自己的名字。 青曦眉头微挑,才想起应该是地崖一见,那日他受伤后,苍月便替他去了地崖,正好与去看望哥哥的顾频频相会。但他不太想让顾频频想起顾芒之的事情,便打了个岔,趁着顾频频没听清,忙道: “这次带她前来,是想让你收下这个徒弟,教她个一招半式,免得日后再有什么危险。” “有修为,才会有危险。”他缓缓开口,但随即他又道,“不过我愿意教她,只要她肯学。” 顾频频早已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她眉梢带着喜色,望了一眼青曦,见他微笑点头示意,她喜不自胜,急忙后退一步,跪倒在地,俯首,大声道: “顾频频见过师父!” 青曦笑道:“这次我没有食言!你终于完全不再生我的气了!” 顾频频十分傲娇地冲他一笑。 第二日,顾频频便随着师父来到了北山。 北山之上的第一座山,叫做单狐山。水流于两石之间,远听去,好似狐鸣。 师父告诉她,即使是有十分的修为,也该因势利导,借助环境外力。他唤来两匹长着角的马,带着顾频频一路向北,到达带山。 他说:“你用这带上上的玉石做一把剑,我教你习剑术,什么时候你可以挥动玉剑斩杀猛兽,而玉剑不断裂,我们便修习下一个课程。” 光是打磨玉剑,顾频频便花了四十二天。这四十二天,她什么也做不了,苍月在一边静修,她只能借着泉水,一点一点将剑修好。 可玉石太过于憔悴,别说是野兽,就是稍微在风中用些力,它都几乎要折断了。 苍月于是教她心法,将自己的心神凝结到剑中去,以保证剑的完整,又教导她用剑的手法,告诉她不可以操之过急,又说坚硬不是打败坚硬的唯一方法。 当打碎了三十多支玉剑的时候,频频终于迎来了她的第一个活物对手——那父。那父形状像一头牛,却摇着白色的尾巴示威,待到剑刺向它的喉咙时,那父大喊,呻吟,一瞬间,她仿佛听到了故人的声音。 犹豫间,那父踉跄着爬起来,躲到山林中不见了。 她本以为要以失败告终了,满脸委屈地望向苍月,却不想,他只是颇为叹惋说道:“犹豫,可惜不是慈悲。” “明天我们再寻一个猎物。”他说。 这一夜,顾频频与苍月同宿在蔓联山,苍月栖在高枝之上,顾频频睡在树下的大石头上,回望将近一年的相处,她第一次觉得师父竟也如此可爱。 她拿出藏在怀中的玉石,这是一块废剑的碎片,她藏来刻了师父的样子,很多次,她望着那张冰冷的面颊,都在幻想他面具下的面孔。 一刀又一刀,那玉石之下的小小人物,眉眼已经颇具雏形。 “你在干什么。”树枝之上突然传来声音,顾频频吓得赶紧将东西揣回怀中。 “没干什么,没干什么。”她赔笑道。 苍月的双眸睁开,月色之下,他的高洁并不逊色于月光。 “不要把带山的东西带出去,修行之人,不该有多余的东西。”他说。 “可是……”顾频频拿出玉人,雪白的玉石,正好刻上苍月的身形,“可是……”她说不出来理由,只好把东西放在石头上,转身睡去。 很久之后,她觉得自己今夜注定无眠,她转头看向苍月,却见他闭着眼,与天上的月亮平分这人间的五分绝色。 他的面具下,会是怎样的一副面庞呢? 她蹑手蹑脚爬上树叉,在他上方的一根大树叉上停留,一只手抓着树杈,另一只手去探他的面具。 那面具仿佛冰晶制成,稍微靠近,便觉得寒气逼人。她几次想缩回手,但在好奇心的催使下,她又探出手去够。 树杈难以承担这突如其来的重心转移,就在她的手就要触到面具的时候,树杈咔咔作响,终于断裂。 她掉下树杈。 却被他接在怀中。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她一下子想到了顾芒之,很多个这样静谧的夜晚,她也曾躲在他怀中取暖赏月。 只是苍月的怀中太过于冰凉。 四目相对,她的喉中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的面具却完完整整地贴在脸上。 这样修习了三年,苍月带她走过山海大荒,在很多地方,都留下过他们的身影。可是她从未见过他的样子。 有时候,她也回神域,但青曦从不让她和别人说她向苍月学习的事。 也是,苍月是青曦的最隐秘的人,向来来无影去无踪的,怎么能暴露他的行踪呢?顾频频偷笑着,觉得自己捡了这世上最大的便宜。 第三十六章 宴会 距离六族战止已经过去四年,这一年,上古留下的昙花在神域开放,据说每千年才开放一次,这一次,神族宣告六族,无论是哪一族人,凡是能在众人之中摘下此花的郎君,都将获得此花。 说是赏花,实则是一为拉拢,二为试探六族之内有没有新的能者。 青曦身居高位,顾频频扮作侍卫模样立在其侧,她也没有见过这千年一开的昙花长什么样子,一直翘首以盼。 本次六族齐聚,为首的是仙族、灵族,人族、鬼族居其中,妖族、魔族最后。 顾频频摸了摸手腕上的玄色龙纹,他会不会来呢?自上次一别,再没有过顾湛,或者是啸横雪的消息。 这次宴会是流水席,待众人吃得差不多了,纷纷前往瑶池,一时间,瑶池旁边人山人海。这昙花要等夜半才开放,这会儿方才入夜,众人不愿意干等着,各自找伴散在四处。 顾频频在人群中找了很久,却始终不见啸横雪的身影,他应该没有来……她躲在一处,两只手抓着栏杆,无聊地蹲坐在池塘边。 “频频……”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顾频频几乎是跳着跃着回首。 那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 真的是他! 顾不得身边众人,顾频频跳起身,冲向眼前的啸横雪。 终于见到你! 多少个日夜的思念,在这一刻化作无限柔情,多少怨怼,都化为乌有,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巨大的委屈一下子冲破心理的河堤,嗓子几乎被哽到说不出话来,她眼眶发热,在他耳边呢喃道: “你怎么才来啊……” 一束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绽放,掩盖了这瑶池中的一切嘈杂,众人纷纷抬头去看烟花,顾频频和啸横雪两个,却只是相视而立。 “频频……”他将她的手握在手中,“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顾频频摇头,咬着嘴唇,又道:“我试着和你说话,可我和你说过一次之后,你没有回应,我就以为你收不到我的话,后来,我在神域,身边总是神兵,我怕他们发现我和你有联络……久而久之,我就忘了你教我的口诀……” “对不起……”啸横雪的双眼中早已被融化了一切霜雪,与在妖族杀伐果断的他判若两人,他轻轻拂着顾频频脑后的头发。 “但能知道你想我,我真的,很开心。”他眉眼弯弯,语气中略带一些凄楚,但更多的是幸福的泪水。 这四年来,他和赤焰斗来斗去,赤焰残忍暴戾,民不聊生,可总有老臣辅佐他,下面亦有能人为他摆平麻烦事,唯有他,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赤焰不能杀掉他,他杀掉赤焰又不能阻止族中内战,四年来,他精心培养自己的势力,收服妖兽,因为他知道,一旦他离开了妖族,赤焰即刻便会卷土重来。 若要永久地阻止一个人的追杀,最好的是将他原地绞杀。 因此他每日都想着如何能绞杀掉赤焰,不敢主动找她,他怕他们知道他的软肋,怕因此被他们诟病。一向桀骜轻狂的他,一旦有了欲望,也会有惧怕的东西。 这一刻,啸横雪只十分痛恨自己的能力不够强,痛恨自己的畏畏缩缩。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道歉。 “你过得好吗?”顾频频面颊微红,多年的思念,和久违的熟悉,让她迅速对眼前的男人产生了一种亲人之上,更深的一种情愫。 啸横雪点点头,他也问:“你过得好吗?” 顾频频低下头,像个撒娇的小女孩,她低声道:“我很孤独。” 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包裹着他,但紧接着,他又听见她说:“但我每天晚上睡着以后,我都能梦到一只玄鸟,有它陪伴,我梦里很快乐。” 他的心一下子融化了。 这一刻他再也忍不住,他的双手微微颤抖,捧上顾频频小小的脸颊,掩饰不住的激动,他说:“你还记得那玄鸟,叫什么名字吗?” “它叫啸,”顾频频迅速答道,但随即,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她睁大眼睛,望着啸横雪,满眼不可置信的惊喜,道,“你的意思是……它、它是……” 啸横雪笑着点点头,眼泪也在这一刻在他眼眶中打转,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内心,多年来,无论今日是欢乐还是落寞,无论是苦痛还是得意,他都在夜晚时分,派一只小小的妖灵,前往她的梦里。 在地崖的那天,自从他知道她孤独的童年,他就发誓一定要解她孤独,只是两个人相隔千山万水,无奈,他只好试着去放飞妖灵,但没想到,真的在她这里起了作用!她真的收到了自己那些无字的信! 那么他在梦里梦见的她,就不是假的。 啸横雪颤抖着双手,闭了眼,一滴热泪从眼角滑下,他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频频,我……”待他反应过来时,面上已是一片潮红,他猛地意识到频频并没有说过喜欢他,那么他贸然的亲吻未免太过于唐突。他有些手忙脚乱,他不知所措地望着顾频频,生怕下一秒她的眼中生出厌恶。 顾频频却没觉得什么,她睁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虽然面上也有些微红,却比啸横雪好多了,她故作轻松笑道: “你还是快和我说说你是怎么变成玄鸟入我梦中的!” 为防止人多眼杂,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两人挽着袖子,离开众人,在瑶池之外的假山从中散步,假山之后,更有一片寂静的池塘,顾频频拉着啸横雪上了一艘游船。 啸横雪有些不自然,这又要问到他们妖族身世的问题,尽管这在妖族是大忌讳,就相当于你问一个人间的女子她今朝芳龄几何,就相当于你问一个人间帝王的身体近况如何,不仅让人尴尬冒犯,更甚者,会让人怀疑你居心不良。 可他明白顾频频不是那个意思,于是他顿了顿,缓缓开口说道: “我父亲是玄鸟,玄鸟本是神族专司梦境的神只,可为了与我母亲在一起,父亲堕入魔道,上古有箴言,凡是神族堕入魔道者,皆……不得善终,于是我父亲早逝。我遗传了母亲的龙身,却也拥有父亲的能力,每当夜幕降临,我也可以幻化为玄鸟的原身。” 顾频频的脸刷得一下就红了,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她整夜整夜抱着玄鸟,那这样,岂不是等同于…… 她抬眼望向啸横雪,啸横雪似乎看破了她的担心,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梦里的事,向来算不得真。” 不知不觉间,小舟游到了藕花深处,借着皎皎月光,顾频频不觉得心神荡漾,她从未像今日一般快活过,看着周围的景色,她不由得唱起了在人间时学的歌曲: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啸横雪静静地听着这歌,双目情深似海,他在心里答了一千遍,知道。可是他不敢说,他害怕一旦说出口,她只是随便唱来取乐子的。所以不如不说,还可以固执地认为,她是唱给自己听。 唱了一会儿,顾频频有些累了,倒头睡在啸横雪怀中,像当初在伏岭那般,望着漫天星空,玩弄着手边的荷花、池水。 “频频……”啸横雪有些犹豫地开口道,“你若是在神域住得孤独,不如和我回妖族,虽然,妖族不比神域,但至少……” 话还没说完,却见顾频频摇摇头,道:“青曦为我找了一位很好的老师,他教我修习,我想等学成之后,再游走四方,到时候我们一起游历四方,做天底下最大最多的生意,我们不仅开酒铺,还要开馆子!好不好?” 听到这样的回答,横雪倒是有些愣神,他没有想到顾频频描绘的美好生活是这样的,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却是相差甚远。 他稍作犹豫,想到其实只要能与她在一起,就算放下一切又何尝不可呢?这一刻,长久以来的运筹帷幄,宏图大志都被不顾一切地抛到脑后,心像这池塘中的湖水一样平静,映出皎皎月明。 他说:“好。” 第三十七章 摘花 夜半时分将近,岸边早已围满了人,顾频频与横雪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害怕青曦寻不到她,便拉着啸横雪来到岸边。 不一会儿,池塘中央形成了一个巨大漩涡,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苞从水底伸展开来,众人屏气凝神,生怕错过了那一瞬。 青曦居于主位,高高在上的他,在万千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顾频频。 但当他看到身边的啸横雪,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冷冽。 啸横雪并未注意到任何异样,他满眼都是顾频频,此刻见她探着头去望那昙花,便在她耳边低语道: “你若是想要,我去帮你摘来。” 顾频频笑着摇摇头:“我对花倒是没什么兴趣,只是好奇今天哪一位能摘得。” 只听见有人在惊呼,在赞叹,顾频频忙睁大了眼睛去看,果然那昙花左右摇摇摆摆,做出一副将要舒展的样子。 青曦旁边的涟漪早已换好了男装,只待一声令下。 花开刹那,众人只觉得香味四溢,清气满乾坤,花蕊含露,皎洁而神圣,还没等顾频频反应过来,身边的人已经一哄而上,根本来不及看清他们的脸。 啸横雪一只胳膊轻轻绕过她身后,微笑着低头护着她。 只见各族青年各展身手,各色法术在空中炸裂、反转、交融,比天上的焰火还要精彩,一个神族的青年摘下昙花,但随即被他族的争夺得脱手而去,就在众人争的不可开交之时,青曦身边飞出一个人,此人身手矫健,很快便将身边的一种青年比得黯然失色。 然而昙花仿佛有意识一般的,在那人手中悄然溜走,无论那人神力有多么强大,始终抓不住它,反而将它掷出池塘。 岸上一众女子个个都慌了神,却见那昙花摇摇晃晃的,飘向远处一个身影。 那人戴着银白色面具,一身雪衣,正在树上闲坐,这会儿怀中却突然多了一朵花。 “苍月……”顾频频低声惊呼,师父从来不喜欢凑热闹,怎么今天却来了这繁闹的地方? 青曦也有一丝疑惑,却见苍月手中捧着一朵昙花,跳下树来。 众人纷纷看着眼前的男子,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甚至都看不出他是什么族类。 苍月也有些愣神,但见岸边的男子,只啸横雪一个,旁边又是站着顾频频,便信步上前,将昙花递给啸横雪,道: “此花赠予兄台。” 啸横雪点头致谢,收下昙花,深深地望了一眼苍月,此人虽然冷冽,但回眸瞬间,却让他觉得有一丝说不出的熟悉。 但他回过身来,淡淡笑着,准备将花插到顾频频头上,众人投来羡慕的眼神,几个男子也扼腕叹息,没有人注意到,在天地清明的尽头,万物白银一片,苍茫月色中,一个身影越走越远。 青曦一个眼神递过去,一边的涟漪领会,微微颔首,从袖底弹出一个冰晶的弹丸,这弹丸实在精巧,再加上是一等一的高手弹射而出,几乎无人注意到这小小动作。 昙花刹那间碎成无数细屑,仿如一朵冰霜花的炸裂,在众人还没来得及眨眼的时刻。 啸横雪有一丝愣神,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望了一眼手中空空的花梗,他抱歉道:“我……” 顾频频笑着安慰他:“没关系,我本来也不喜欢戴花。” 当天晚上,待到众人纷纷散去之时,啸横雪拉着顾频频的手,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你尽快处理好你的事情,等我学成之后,我便去寻你!”顾频频道。 啸横雪也笑道:“好,我等你。” 可好事毕竟不长久,还没等顾频频欢欢喜喜地走回锄灵殿,便见得悠长的宫廊外,一个修长的身影靠墙而立。 顾频频上前,看着青曦摆着一张有些纳闷,她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听涟漪说过,君王之事不可多问,于是只好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低着头往前走。 青曦拉住她的袖子,却一言未发。 “神君,”顾频频缓缓开口道,“宴会上那么多人,神君不在宴会上,一个人在这里,他们该找您了……” “可我一直在找你。”他说,语气里满是委屈。“你老实告诉我,你对啸横雪是怎样的感觉?你……喜欢他吗?” “开什么玩笑!”顾频频打了几声哈哈,转过身子,拍了拍青曦肩头,笑道,“我和他只是哥们儿,最多就是……知己,知己!” 听了这话,青曦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他低头不经意间勾起一抹笑,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朵花来。 刹那间,花朵如千万流萤炸裂于夜色,将整个宫廊照得通明,花儿的每一丝蕊,都仿若昆虫的触角,细细柔柔,仿佛充满好奇地触碰着这个世界。 他笑道:“花开了两朵,我为你留了一朵。” 说罢,青曦轻轻将昙花别在女子的鬓发间,鬓发如云,本来素淡的少女,经过这朵花的衬托,一下子宛若这神域最引人注目的神仙。 圣洁娇美的昙花,衬托得少女清扬的面庞更多几分温柔。就连青曦也看得愣了神。 顾频频不太习惯戴着这样隆重的花,她象征性地扶了两下,向着青曦笑笑,然后取下花朵,放在青曦手心,打趣他道: “我戴着,实在不如你拿着好看。若是论美,在你面前,就连这昙花也要惭愧失色了。” 青曦本来有些失落,但听到这话,又稍微缓和颜色,他低着头,有些不自然地说道: “我听说,人间两位有情人,怎么看对方都是极美的。” 顾频频转了身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皱眉思索道:“确实如此啊,可那大概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神君你,否则,唉,一见神君误终身啊!” 听她在说胡话,青曦笑着摇了摇头,上前一把揽住她的肩膀,也大跨步式向前走,边走,边偷偷窃喜着,时不时轻咳几声,顾频频只当是终于哄好了小孩子,便只是摇摇头不做理会。 走着走着,不自觉间,那花又戴到了顾频频头上。 “青曦神君,你为啥叫青曦啊?” “啊,这个啊……这个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我整个神域只有神君、涟漪、商歌这几个朋友,他们都是神君您的人,我敢告诉谁啊!” “好,是我……我生下来的时候,有眼疾,母亲为了我能看清东西,斩下妖王青龙之首,取其双眼为我配上。所以取青龙之青,清晨之日光为曦。” “那你欠妖族太多了!你不会斩杀的就是啸横雪的亲人?” “妖族的龙只有他们一族,应该是他的外公,不许你再提他了!” “喂,明明是你对不起人家!” “那又怎样,我是神族!” “神族就可以草菅人命吗?” “你不了解他,他残忍暴戾,罪行罄竹难书,早该斩杀了,我只是顺手拿得!如果不是他,那个啸横雪小时候也不用受那么多罪,他父亲也不用死,总之,没准儿啸横雪还感谢我呢!” “总之就是你不对,你专断独行!” “好好好,我不好,就啸横雪好行了!” 夜色中,宫廊深处,一男一女笑声爽朗,相伴而去,两边的守卫早已被撤下,此刻整个神域静悄悄,仿佛都在为这一片欢声笑语腾出安静的时间。 第三十八章 生辰 漫天飞舞着桃花瓣,不几时落满了窗前的鹅卵石小径,落满了树下两把藤椅,一番清风吹过,卷起无限春意。 苍月今日特意放了顾频频的假,她背着手站在树下,等着那个为自己请假的青曦来。她倒是要问问,他给她请假所为何事。 远远的,便看见一个人从院门外走过来,推开院门,一袭青衣落入眼眸,这修长的身形,墨发如瀑,腰间缀了几只佩环,挽两个流苏,将一件普通的人间青衫穿出了仙气飘然的感觉。 “你今日怎么穿回了兰兮的打扮?”顾频频上前,拉起一只袖子的一角,笑道,“这样细细打量你,才知道伏岭的女人对你的赞许所言非虚。” 青曦微微挑眉,故意打趣着笑道:“那你对我有过怎样的赞许呢?” 顾频频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皱着眉,粗着声音道:“兮儿自然是又能干,又孝顺了!” “好家伙,你敢占我便宜!”青曦说着,趁其不备去挠了顾频频的腰部,顾频频大笑着躲闪,两个人在桃树下你追我赶,伴随着桃花雨的飞舞,好不惬意。 跑了很久,两人都有些累了,顾频频一屁股坐进藤椅中,直拱手求饶,青曦见状,也坐进旁边的另一把藤椅,两个人望着漫天的桃花,微微喘着粗气。 “喂,说起来,老夫人怎么样了?”顾频频转过头去看青曦,“她……有投生到新的人家吗?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呢?” 青曦望着漫天的芳菲,满眼温柔地嗯了一声,道:“商歌和我说,她转生到一家好人家那里,这一生不必太过辛苦,虽然不会大富大贵,但会幸福美满。” 顾频频笑道:“平淡的幸福,就是一种很踏实的幸福了。” 青曦转过头来,一把拉起顾频频,念了个诀,召来了自己的神鸟,笑道:“我们也该去整理一下自己平淡的幸福了。” 说着,一把将顾频频推到神鸟背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两人便直奔伏岭的方向而去。 穿过无数云层,青曦笑道:“这会儿可是该展现你神力的时刻了,你总不能穿着这么招摇的衣服去伏岭?” 虽然已经是第三次坐着神鸟,但是顾频频还是忍不住的兴奋,一听说要回伏岭,她内心也跟着欢欣了起来,道:“我就说你怎么又是替我请假,又是换了人间的衣服,既然要回去,你怎么不早说!” 说着,她念动口诀,眉心微光闪耀,一身常在兰府穿的蓝色流星广袖裙便穿在身上。 青曦看了直皱眉摇头:“你这次回去是以我夫人的身份,怎能这么寒酸!” 他念动口诀,一身青绿色的藕丝琵琶衿长裙便落在顾频频身上,又从袖中抓了一支不知道什么时候折的桃木枝,幻化成一支玉簪,轻轻插在她发髻之上。 做完这些,青曦才满意地点点头,道:“这才像我兰兮的夫人!” 顾频频只觉得他没个正形,但也懒得反驳,只是直直地望着前方。在一层又一层的云后面,哪里是哪一族的地域呢?不知道盘古在开天辟地之时,有没有想过,这方土地最终要被分为好几个部族,甚至会互相打仗,划分区域老死不相往来呢? 待到近了伏岭的门,青曦将顾频频扶下神鸟,她正要往前跑,却被身边的人一把拉过来,紧紧挽着手,道: “我可不想让外人传出你我二人夫妻不合的谣言,你知道的,伏岭的小女子们很疯狂,我当时可就是为了躲避她们才常常闭门不出。” 顾频频白眼道:“又不是真的夫妻。” 但话虽如此,她也知道再惹上人间的事对青曦来说很棘手,因此也没挣开他的手。 两个人手挽着手从镇门一路往回走,路边的人纷纷和他们打招呼,女子们更是对顾频频投来一副羡慕嫉妒恨的表情,这个时候,顾频频骤然觉得,原来有时候别人的嫉妒对于自己竟有一丝享受。 她嘴角微微翘起一丝弧度,青曦见了,也只是偷偷笑着,一边不住地和街坊邻居打招呼。 不几时,又路过那家烤肉店,顾频频馋这家很久了,便央着青曦一同进去。虽然心底有些抵触,但青曦还是笑着陪她进去,并且又拿出了一方锦帕,铺在座位上。 “老板,和以前一样,招牌菜两份!”顾频频大声道,见别人都望向她,她急忙将手缩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烤肉店老板应承了一声,待上肉的时候,特意多上了一盘小菜,笑道: “我就知道二位定是前世的姻缘此生的鸳鸯!那日在茶馆,叶姑娘还是男装模样的时候,我就觉得二位在一处就像一家人,只可惜了叶姑娘当时是男儿身,却不想今日看来倒是只走眼了一半!哈哈!” 顾频频正疑惑老板怎么留意了那日众人中的他俩,便听到烤肉店老板娘一边从柜台下拎着一瓶酒走来,一边嗔怒道:“就你最多得意,若不是听了那月三百的话,你哪里有那么多未卜先知!” 说着,将酒送到桌上,笑道: “兰公子兰夫人不要见怪,那天,一个白头发老头来我家吃烤肉,自称月三百,说是给兰府拴了红线,又将你二人如何认识如何成婚说了一通,这才引得我家老头子胡说。不过二位确实是天作之合,真是令人艳羡啊!” 白头发老者?月三百?顾频频满脸疑惑地看向青曦,只见他用手半遮挡着脸,不敢直视对面的人。老板娘见状,掐了一把老板的腰作暗示,两人陪笑着点点头急忙离开了。 青曦忙看向别处,见不能躲过,只好道:“这事儿说来复杂,等你见到了商歌,你去问他。” 这一日,顾频频吃了烤肉,期间青曦一直提醒她少吃一点,不然一会儿吃不下别的,下午又带她去看了老夫人转生之后的样子,圆滚滚一个小孩子,看得顾频频直想抱着在怀里,只恨不能如愿,将身边的青曦的胳膊揉来揉去。 青曦轻咳一声,道:“急什么,你若是想要,以后也会有。” “我还早。”顾频频继续捏着他的胳膊,满眼都是亮晶晶的星星。 “你喜欢……”青曦向两边看看,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男孩还是女孩啊?” “男孩,”顾频频道,将手中的受伤的胳膊放开,将两只手背后,翘着脚尖道,“最好找一个漂亮的夫婿,生个缩小版的他,两个一起疼!” 那天下没有比我漂亮的夫婿了。青曦心里暗暗说道,他面上微微一红,眼睛看向别处,嘴角却由不住地上扬。 回到兰府已是夜半,两个人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走进去,却被一个家丁吓了一个激灵。 “少爷,少夫人,你们怎么回来了?” 还没等两人阻拦,这家丁急忙冲到院子里,四处呼告,不一会儿,整个兰府灯火通明,这下顾频频想回自己的房间睡也不行,两个人只好干站着,看丫鬟小子们将屋子收拾了个干干净净,换上新的大被子,铺好床,又恭恭敬敬退出去。 顾频频略显尴尬,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救命稻草,便向门走去,一边走,一边笑道: “我去……换个衣服,这衣服穿一天了,都臭了。” 可还没等她出去,丫鬟们便已在门口等候,一拉开门,一个丫鬟低着头,恭恭敬敬道:“少夫人的衣服,还有新添置的衣服都在床边的衣柜里放着,少夫人的房间已经腾空了,现在做了杂物间。” 顾频频尴尬着笑道:“这……这样啊,呵呵,倒是挺勤快的。” 将门关上,却见青曦也十分不自然,他转身也走向门边,道:“我……我去给你煮些东西……你还没吃晚饭。” 刚拉开门,却见是同样的一副景象,只是丫鬟的面孔成了书童的面孔。 “公子,煮具不在厨房,为了方便您煮夜宵,特意给您在卧房后面加了个小灶。商主管亲自设计的。” “哦,哦,好。”关了门,青曦一时间不知是该骂商歌,还是该夸他,但心里美滋滋的,恨不得给商歌一拳,大叫一声好兄弟。但他面上却装出一副很遗憾的样子,甚至痛恨。 “这个商歌,一天天在我房子里设计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频频坐在窗前,摸了摸肚子,走了一天,确实有些饿了。 “你去换衣服,我……我去给你煮些夜宵来。”见情势不对,青曦急忙指了指厨房,顾频频颔首默认后,他两三下奔向小灶。 打开衣柜,见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什么紫绡翠纹裙、软毛织锦披风、素绒绣花袄、刺绣妆花裙、薄罗长袍、勾勒宝相花纹服、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宫缎素雪绢裙,应有尽有,真真是把最时兴的衣服都描着尺寸做了一遍,顾频频将今日的衣服换下,穿了件宽松的睡袍,洗漱一番,坐在了床边。 青曦正好刚煮好面,端过来,放在桌上,又摆好筷子,道: “快吃,老寿星!” “好……”正要动筷子的顾频频忽得听见老寿星三个字,满脸疑惑地看向青曦。 他转头看向门,故作镇定道:“顾芒之说你是今日的生辰,早些时候他曾告诉过我,如今子时刚过,我想着应该是第一个祝你生辰快乐……” 许多年来,顾频频都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个人,连母亲都不在意她,更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除了哥哥给过她的一点温暖,世间几乎没有属于她的地方。但今日,却有一个人,记得她的生辰,还放下一切事情请假来陪她过生日,她顿时觉得内心深处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 她低着头,轻轻地说出一声:“谢谢。” 青曦也笑了,直道:“你快吃,吃饱了好睡觉,哦,有什么愿望也可以许,不过你和我许应该会比较管用。” 顾频频笑着打了一下他胳膊,但随即闭着眼,认真而虔诚地祈祷道: “愿六族和平,天下人都能幸福而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听了这话,青曦直皱眉摇头道:“这个心愿连我也不能保证可以完成。” 顾频频又笑着去打他,就这样,两人在床上扭打成一团。欢笑声充满了整个屋子,门外的丫鬟小子们都摇着头咂嘴笑,将头凑近围在一处,道: “少爷和少夫人感情是真好啊,你我就活该受这一番眼气!” 第三十九章 遇龙 杏花一簇一簇,染得天空都多了几分娇羞,樱花吹满小院,风中摇曳着无数清芬,一个女子盛装立在花下,青绿色的衣裙趁得人格外娇俏,高束起的发髻垂下两绺玉流苏。 青曦一脸惋惜地走出屋子:“真的不和大家一起过生辰了吗?” 顾频频一把拉过他的袖子,道:“不要麻烦大家了,我听说今天伏岭有游船会,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去看看!” 向刚赶来的商歌递了个颜色,青曦心中叹息一声,但也只好笑笑,朝着顾频频欠了欠身子,拱着鼻子道:“好,你是寿星,今日都依你!” 待到夜幕降临,两人早已等候多时,各自盛装打扮一番来到院中,这边看,顾频频着一身撒花如意绯红月裙,配琅环,手腕上饰以珠玉,是谓朴素典雅而不失贵气,青曦也以一月白玉发带束发,着樱草色的外袍,腰带是月白若草相间的,只配了两块玉玦。 顾频频看着他腰带笑道:“还新鲜你今日穿了青绿色外别的颜色,却不想,腰间还是一抹葱绿。” 青曦却也不羞恼,只顺了顺衣服:“六族之美好,皆源于大地青绿,我身为神君,自然需要时时刻刻祈佑这青绿布满天下了!” 顾频频没有说话,只是含笑看着他,不一会儿,他又改口道: “本君又不需要打打杀杀,自然不用天天穿什么玄色衣袍,更不喜欢太过耀眼,再天天一身白色,六族的少女还嫁不嫁了!” 知道他再编不出什么理由,顾频频凑上前去,低声道:“不过你穿青绿色,确实很好看。” 说罢,转过头不让对方看清自己的神色,青曦听了,先是一愣,继而心满意足地大跨步跟上前去,又整了整衣衫,仿佛后悔自己今日没有穿青绿色似的,但转念一想,是该换换口味了,便又高兴一番上前。 伏岭的游船已经是停泊了整条河,两边的花灯照得岸边灯火通明,水下也仿若开了无数的花。 顾频频和青曦坐在其中最大的一艘游船上,周围虽然坐满了男男女女,有不少的目光朝他俩这边看过来。 但看归看,情侣之间早已视对方如天底下第一的西施,因此也对他们二人不过匆匆一瞥,剩下的时光,都是执手相看的。 顾频频也被这绝妙浪漫的气息弄得有些头晕,她叫来一瓶青梅子酒,趴在身后的船栏杆上,垂着手,任酒瓶底部划过湖水,划破满池星河灯河,闪耀着无数粼粼的光。 望着眼前微醺的少女,青曦只觉得自己胸膛之内像一股火涌出,但由于无处发放,只好在胸膛里四处乱撞。若不是在伏岭,他真想催动神力,按个诀将此处的时光停止。 但此时他没有神力,如同这天底下成千上万个普普通通的男子一样,面对自己心仪的女孩,只能掏出一些微不足道的银钱,央求别人替自己办一点事,好能换得女子一笑。 果然,漫天的烟花引得众人四处张望,都跑去凑热闹。船摇摇晃晃,顾频频险些趴不稳,一回身,抓紧了青曦的衣领,正好落在他四处寻觅她的怀抱。 他如同曜石一般的双眸,长睫下,微微泛红的脸颊,不知是被火光映红的,还是因为此时此刻的美人在怀。他紧紧抿着的淡粉色双唇,那里面似乎有无数句说不清,也说不出口的爱意。 他静静地、诚恳地看着她。 “生辰快乐。”他说。一条金色的鲤鱼刹那间自胡底腾空而起,在空中摆了个尾,众人又惊呼起来,这鲤鱼显然不是寻常物种,此刻,口中含着一个巨大的宝珠,那宝珠如同月亮一般皎洁、光亮,令人忍不住浮想联翩——那该是怎样价值连城的宝贝! 鱼尾一摆,水花溅起无数,只是转眼,他便将自己身上的衣袍搭在她身上,好让美人不至于被水花溅湿,紧接着,一个箭步冲向鲤鱼,借着众人尽在船的另一头看烟花还没来得及过来,他正好踩上这边船的栏杆,一只手抓着船顶,另一只手伸向鱼嘴。 一颗玉珠落在他手心,众人为之一愣,紧接着,是无数轰鸣不止的掌声与喝彩。 青曦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将这一刻月珠,递给顾频频。即使相隔数米,顾频频仍然感觉到了无数羡慕的眼光投过来。她害羞地、惊喜地接过珠子。 “愿你,每一年都快乐,无忧……有我。”他说。众人的起哄声更高了,然而,还没来得及再说下去,只觉得船摇摆得厉害,青曦一把抓住船杆,可是没有用,显然水下有什么东西,他大惊,难道鲤鱼精还没走? 船上的许多人都被这摇摆吓得魂不附体,原本热闹快乐的水上灯市,此刻喧闹成一片,众人抓着栏杆不肯松手,却依旧开始有人不留神掉入水中。 他们望向青曦,可他也一脸茫然,只能紧紧护着顾频频,将她圈到自己怀中。 突然间,一颗硕大的头颅冲出湖面,众人看去,不少人直接吓软了腿,倒在甲板上。 只见一条通体火红的巨龙从水中冲出,身上伤痕累累,眼睛泛着血丝,而湖面,已经从刚刚的清澈宁静,变成了翻着红色血液的洪波。 “龙!是妖族的龙!”人们大喊,开始纷纷逃窜,然而逃窜不及的,落入湖中,巨龙力大无比,一脚便能撕碎无数个人。 霎时,原本欢乐热闹的伏岭,变成了人人逃窜的乱世。到处都是女人孩子的哭喊声,几个神族男人们拿起剑,却不过是巨龙的盘中餐,它尾巴一扫,众人落入湖底,再不见踪影。 “这是赤焰,啸横雪终于赢了。”青曦道,但眼中早已不复温柔,满是王者的盛怒,他带着顾频频飞至岸边,然后向众人大喊道: “我们将他引至伏岭结界之外,动用神力绞杀他!” 顾频频根本来不及听什么啸横雪,只是上前抓住他的袖子:“我和你一起去!” 青曦丢下她的手,只是决绝一眼,紧接着,奔向人群前方: “老人孩子躲到村庄里面,远离水域!神力出众的青年男女,同我一同驭龙!” 言毕,一个箭步,冲上龙首。 远望去,山河呼啸,大地震裂,百厦倾颓,无数船的桅杆如细碎小棍断裂,插入龙腹,一淡黄衫男子立于龙头之上,手执神锥,任湖浪打湿衣衫,狂风吹得墨发如挥毫,男子毫不犹豫、根本不顾个人安危地,双手将神锥猛地落下,插入龙首正上方。 龙啸一声,天崩地裂一般,霎时间,湖水翻涌如煮,岸边被潮水拍打,卷下无数岸边的人、物。无数紧跟着的神族男子捂着耳朵,有的甚至不堪此声,吐血跪倒在岸边。但即使如此,依然执剑,目光冷冽,直追龙兽。 绞杀作乱的妖族,是每一个神族男子不可推卸的天职,即使他们有的身负重任,有的技不如人,但这是天命,哪怕那妖族是妖王——龙族。 顾频频是其中唯一一个着红衣奔跑如神的女子,在救起无数百姓后,她望了一眼湖面,尽管里面翻涌激荡,不知道有多少刀剑和细碎的木头渣子落入,还有许多人的尸首,但以她的速度,岸边奔跑根本无法赶上龙,于是她纵身一跃。 湖底杂物很多,太浅容易被甲板挡住了视线,她沉向湖底,这一路,跟着龙影,不知游了多久,多久,终于,在一片广域的湖水出口,龙停了。 她奋力向湖面游去。龙的动静很大,好几次,将她都搅得天翻地覆,无数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物件撞向她,划伤她,但她都毫不在乎,只是向龙游去。 然后,掏出自己的弯刀,冲向龙腹。 那赤龙只顾着躲避水上的攻击,不想水下突然出现致命一击,疼痛不已,甩了龙尾便将顾频频抛出。 还没来得及看清龙,顾频频就被巨大的力量甩出,然而此时已经来到了伏岭外,她催动神力,以水为刀,凝结成无数巨大的锋利的,如绸缎一般柔顺,又有无数利刃的水刀,踏上一把,冲向赤龙。 “频频!回去!”一边的青曦狂喊,可她充耳不闻。 巨大的利刃袭来,让龙感到不安,此刻它也催动妖力,周身化出几个龙头龙身,刹那间变为九首龙身,招摇着冲向顾频频。 一个结实的胸膛将她从水刀上扑下,再回首看去时,方才自己站着的水刀已经被龙首咬碎。 顾频频惊恐地看向抱着她的青曦,他满身满脸的伤,鲜血淋漓的样子实在触目惊心。 “乖乖的,待在这儿,别动。” 下了神制,她立马动弹不得,突然,她计上心头,道:“你别去,我去叫涟漪和师父来!你不可以受伤。” 青曦略迟钝了一下,继而有些迟疑道:“好。你快去。”说罢,解开神制,看着顾频频跑向回去的路,又冲向赤焰。 可事实上顾频频没有返回,她只是向着回去的方向冲了几步,继而在树林中即刻调转身子,飞上高枝,巨龙周身,无数神族男子浴血奋战,不计死伤,即使实力悬殊,仍然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看到这一幕,她内心像被巨石狠狠砸上。 既然鲛人也被编为神族,那么她又怎能袖手?她略微镇定了一下心情,催动神力,唱起了歌。 鲛人的歌声具有迷惑作用,此时又有神力加持,可传数十里,神族人听了只是普通的歌声,而妖族听了却不受控制。 这歌声一出,赤焰马上身不由己,头重重垂下,青曦大喜,运用神力,在空中释放无数神锥,摆成阵法,无数神族子弟加入,众人合伙催动阵法。 千万弑神锥自天落下,没有一个妖能逃出这阵法,可阵法强劲,也消耗尽了青曦的神力。 漫天神锥落下,直插入赤焰心口、双眼、尾部……刹那间,周身千万金光乍现,仿若一只破鼓,迸发出最后的巨响。 就在这一声巨响后,青曦再一次扑向顾频频,这一次她也没有料到,更没有接得住,她没有料到他是怎么知道她在这里,就愣神的那一刹那,两个人从高枝上坠落,直到快落下那一刻,顾频频才想起催动神力,但跌落在地,抱紧了身上的青曦。 此刻她才看到,他的背后黏糊糊地,焦了一片。 原来赤焰也是一条毒龙,身体爆炸瞬间,无数毒液随着龙肉爆炸,为了防止她被炸伤,用尽神力的他只好用身体挡了最后一击。 第四十章 表明 四月的天不算太冷,窗外的花树不知道散落了多少,清风拂,却无法抹平少女蹙起的眉头。 顾频频望着床上的青曦,一时间只觉得思虑万千。医师说,他这次只是中了龙毒,已经服下药,三天便可以醒来。可她整整守了他三天,三天来,他不吃不喝,她也陪着他没有胃口。 “你说,上一次你昏迷了五日,可为什么上一次我觉得没什么,这一次却觉得每一天都揪着心。”夜深人静时,她坐在她床下,双臂抱膝,歪着头看他。 他闭着眼,一言不发。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城中的百姓已经修缮得大好,牺牲的神族子弟被供上了祠堂,人们祭奠他们,封他们为英雄,小孩子们发誓向他们学习。 所有创伤都可以用时间来抹平。顾频频此刻只希望这时间流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三天没有合眼,太累了,她的眼睛一闭,居然沉沉睡去。 听到身边沉稳的气息,青曦缓缓睁开眼来,他转头看了一眼顾频频,眼睛里满是哀戚。 他走下床去,将她抱起,放到床上,轻轻盖好被子。 却被她忽然拉住领口。 “青曦……小心……大龙……” 这一次,她的梦里再也不是玄鸟,再也不是顾芒之,而是他的面庞。 他眉眼间的哀戚,这一刻却抵抗不住唇边的笑意,只是这情绪太复杂,他轻轻握起她的手,放回被窝里。 “对不起……频频。”他低声说,然后披起衣服,转身出了房间。 神君受伤的事情非同小可,但青曦没有惊动六族,他唤来山派神使,叫他们将赤焰的尸首收敛,又送了龙首给啸横雪。 紧接着,他传书给仙族:妖族内乱,魔族无首,鬼族不足为惧,此时不一举歼灭,何时得此大好机会?世人崇尚神、仙二族,可仙族千百年来势单力薄,何不鼓舞人族修仙,共扬清激浊,扫荡天下妖魔。 仙族果然机敏,次日清晨,便传来仙族长老的复信:唯神族马首是瞻。 顾频频醒来,却看到床上空空如也,大喜,四处呼唤青曦的名字,却只在门口看到了涟漪。 “神君怕你受伤,竟然以身涉险,替你挡了龙毒,神君从小到大没受过伤,为了你们顾家,已经两次了。”涟漪没好气道。 顾频频笑着摇了摇涟漪的胳膊,道:“我知道,好姐姐,你快告诉我,神君去哪了?我好去感谢他嘛!” “神君忙,一大早已经返回神域,特地让我在这里等你。” 听到青曦已经回了神域,顾频频有些失落,但马上振作精神,收拾了东西跑在涟漪前面,只等着神鸟降临,便一跃而上,还将手递给涟漪。 “快上来涟漪,快,这鸟我熟。” 涟漪本来想生气,但见她一派天真,也只好叹口气摇摇头,轻点脚尖,一跃而上。 一路上,顾频频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什么神君带她去看扶桑鸟,去汤谷,看星河,看游船,直说得津津有味,一派面色潮红。 涟漪看着她,笑道:“你现在比那些个凡间女子也迷恋神君了,小心,不要陷得太深哦!” 顾频频第一次见涟漪笑,说得更起劲了,两个人谁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互诉衷肠,如同两个闺中密友,说着令人害羞的悄悄话。 那一瞬间,涟漪竟觉得,这孩子如同突然开了窍的初爱女郎。 一直到晚上,顾频频也没有等到处理完事情的青曦,问向天使,天使们只是说,神君好几日没有处理事物,现在忙碌也是正常。 她没有听话在后院等他,却很听话地没有再去问天使,只是抱着双膝坐在门口,将头放在膝盖上,累了,就闭着眼睛歇一会儿。 深夜,青曦和两派的大臣商议完,抚着太阳穴走下台阶,还没出门,便看到远远的最低处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小小的,圆滚滚的身子。 海派的神使最先看到,向着青曦行礼一拜:“神君青睐鲛人,不如恢复她鲛人公主的身份,这样照顾她,也能趁机拉拢海兽三十二系、七千头海怪,将来也有助于我们攻下妖龙。” 山派却不以为意,冷哧一声,道:“神君应该以政事为主,切勿被红颜乱了心智,啸横雪不是个好对付的主,此次君上昏迷,那啸横雪早已知道兄长亡故的消息,却愣是不慌不忙做了个衣冠冢葬了。若不是为了救这女子受伤,神君不会……” 山派神使还没有说完,便被青曦一个回眸打断,他冷眼看了二位,一眼未发,王者之气已毕现。 二神使慌忙跪倒在地,道:“微臣失言,微臣告退。” 一个嗯字冷冷地从青曦鼻子里哼出,待二人走远,他满面的冰爽刹那间换上了另一副面孔,宛如一个刚得了全天下最好的小狗的少年。 他大跨步飞身下台阶。 顾频频只觉得头晕目眩,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面朝着九重天更高处,身子轻飘飘的,整个身体被人家牢牢抱在怀中。 “你醒啦,我的人鱼公主,不,人鱼女将军。”青曦笑着打趣她。 顾频频只觉得所有侍卫、天使、天女都看向她,他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她走,丝毫不顾及,还叫她公主。 她满面通红,推搡着他道:“你的伤还没有好,再说,这么多人看着呢……” 他回过头,垂眸看了她一会儿,才将怀中的她放下,一挥袖,唤来了神鸟,他揽着她,飞上神鸟。 “我们去哪?”她惊呼。 “去哪都行,和你一起,就好。”他转头看她,整整一天一夜,已经太累了,他向后仰去,躺倒在神鸟背上,枕着一只胳膊。 顾频频也俯身趴在他旁边,她第一次觉得,这双眼睛,这副面庞的美丽,绝不仅仅是因为它们有多精致,完全是因为这个人,他的灵魂,他的气质,令人着迷。 即使他不是这副面孔,也一样令万千少女动心,包括她自己。 她有些腼腆,但还是鼓着勇气问:“你刚刚……为什么叫我,女将军?” 青曦笑了一下,转过头看着她,道:“你抽出水刃的时候,赤焰正打算放出毒箭射向我,正是你的水刃,救下了我。也正是你后来的歌声,迷惑了赤焰,才使得我们这次战胜它,如果没有你,我不确信我能不能活着回来……” 顾频频一只手捂上了他的唇,警告他不许再说下去。 “你还说!如果不是你要给我过生辰,你也不会遇见赤焰,也不会受伤,而且你明知道伏岭神族众多,你还偏要出风头!” 他抓上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躲开。 “频频,”他说,眼睛里是无限认真和诚恳,仿佛凡人对着一个神只起誓那样虔诚,“我是神族的子弟,不能眼睁睁看着妖魔祸乱六族,我不仅不后悔给你过生辰,我甚至庆幸,还好和你在游船上,能第一时间追上赤焰。我不管别人是不是要去,我必须得去,那是我的子民,那是我的神族,那是我的使命。” 他的语气认真,顾频频一下子愣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认真的样子,脑海里猛地回想起那天前仆后继的神族子弟,她试探着问: “每一个神族子弟,都有着这样的使命吗?守护神族、守护天下人的安危?” 他知道她是在问她自己,更是在问顾芒之,他更知道多年的孤独,让她对世界的规则一知半解而无所适从。他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阻止我去实现我的使命呢?”她突然问他,其实那一瞬,她有一种冲动,她甚至觉得,倘若战死,她就能和哥哥在一起了,哥哥倘若泉下有知,一定会认为她做得对。 青曦一愣,他没想到她居然接受得这么快,他心里有些辛酸,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作为神君,我自然希望你能履行自己的责任,可作为我自己,我希望你一世无忧,平安喜乐,更何况,我在那里,无论如何,我不可能让你以身犯险,我绝不能!让你平安,也是我的责任!” 直等说到了最后,他才回过头来看她的眼睛,忽然间,远处的天空开始显现出光芒,一声轻啸后,翅膀煽动云浪,那是扶桑鸟飞驰而过。 他好看而清亮的眼底,沉淀着太阳金色的光芒。 “频频,你若是愿意,我愿意此生替你或和你一同,履行所有使命,和责任,反正我想给你的,从来都只是神女之位,你站在我身旁,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频频,我曾经无数次犹豫,但这次去伏岭,我看到你从湖底冲出,看到你乘千万水刃而来,看到你明明可以逃走,却留下来,我不管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什么所谓的使命,我都无比确认,你就是我想找到的那个人。 我不能再忍受,当我中了龙毒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怕我一旦死掉……我不曾眷恋权势,但在那一刻,我发现我无比眷恋有你的世间。” 顾频频的心,仿佛在这一瞬间,也从汤谷升起。 第四十一章 三百 神域一派喜气洋洋,通晓内情的人都互相道喜,管着礼制的天使已经着手规划,与同僚们明里暗里争夺着这次差事的好点子。 几个天使偷偷去了趟南海,不能去的,躲在琅嬛,日日翻书,希望从中找到线索。 只有月老阁高枕无忧。这天,月三百挎着自己的红线兜兜大摇大摆地走进月老阁,从前无人搭理他,可自从神君亲自点名将他召回神域后,大家都开始巴结他。 月二十翻出自己牵的红线簿,拿着朱笔上前,弓着腰,低头哈哈道:“三哥,帮小弟看看这个呗,看看有什么纰漏。” 本来应该唤做是三百哥,但为了显示巴结,去掉“百”字,左右月三不在,这样叫也没人反对。 月三百很是受用,拿过朱笔便一顿乱圈乱点,居高临下地一顿指点。 月十七也奉上自己的姻缘盘,谦卑道:“三哥,小弟这几根红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牵,怎样也般配,但怎样也觉得遗憾,三哥您也帮小弟看看呗!” 往常来说,月十七这类人是根本瞧不上月三百的,就算是走在人间,也不会打招呼,更何况分工不同,就算是同僚几千几万年,月三百也不会有资格见他一面。 月三百斜着眼看了一眼月十七,没有接他的红线,反而从自己兜兜里掏出几根,他定睛一看,见上面写着: “薛平贵”“王宝钏”“代战” “这仨个确实都不错,一起娶了不得了嘛!”说着,将红线一根牵给了前两人,另一根牵给了后两人,好好一个薛平贵,愣是被绑了两根。 “相柳”“西陵玖瑶”“涂山璟”…… “太多了,太多了。”月三百捏着胡子使劲发愁,月十七见上一个被牵得连七八糟,急忙道: “三哥,牵一个就够了,一个。” 月三百看了一眼月十七,从兜兜中使劲翻了半天,居然找出一根足足三尺长的红线,他喜不自胜,将那红线绑在女子的名字上,另一头,却围着三四个男子乱缠一通,最后犹豫半天,将红线使劲绑在涂山璟的名字上。 “便是没能成了眷属,这样也算不留遗憾!”月三百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月二此时走过来,冷漠地看了一眼几人,冷冷地丢下一句: “胡闹,技艺不精,侮辱神位。” 月三百此生最恨别人说他技艺不精,推开众人,暴跳如雷。 “你说什么月二!那我月三百是胡闹,那月三百六十呢?月三百六十五呢?你月二不胡闹,有本事你一个人干三百六十五个人的活儿啊!你一年有我干的活儿多吗?你看看你的辖地还有人成亲吗?一帮子光棍男人女人!” 月二也被说中了心思,作为业务头子,他自然被分到最繁华的属地,可是那里的男女都忙着做事情,成婚率一年较一年低,可这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总不能叫财神给他腾位子! 月二拂袖而去。还没等月三百高兴,便听得门口天使通报。 “三百仙人,神君有请。” 月三百拍了拍屁股,这一声极为高昂,几乎整个月老阁都听得清清楚楚: “来了!” 锄灵殿内,顾频频在小厨房里忙碌着。 她虽然从未做过什么好菜肴,但还是向厨娘学了几招,想帮青曦做一些好吃的,这几块青梅糕,便是她的开门之作。 一方面,能缓解他的疲劳,另一方面,她也能再见见他。 可还没等到她给青曦送进去,便在柱子后面,听到了里面的话语声。 “所以你的意思是,本君近日来对她的好感和心动,全不过是手指的这一缕红线作怪?”这是青曦的声音,只是这时的声音,比她往日听到的,多了一丝理智和权衡。 “是,神君。”月三百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答道。 “那么只要解了这红线,本君自然会恢复如常,不再受情爱蛊惑?”青曦又问。 “是。”月三百已经是大气都不敢出,他只知道自己牵了一个大人物,不想正是下凡的神君,他虽然渴求自己牵的红线能管用,两位有情人得以终成眷属,可神君高高在上,岂敢冒犯。 顾频频只觉得自己满脑子空白,她低头看了一眼端着青梅糕的手,小拇指的指节上,果然系着一节红线。 “神君若是要解开……”月三百战战兢兢地说,“小人可即刻为神君剪,只是没有剪开的那一位,难免受点苦楚。” “什么苦楚?” “锥心之痛,碎心之苦。不过过段时间便可痊愈,没有什么后遗症。”月三百道。 两人沉默半晌,顾频频脑子里快速回放着两个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甚至有他昨日的承诺,他会解开吗?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有劳三百神了。”他的声音自高阶响起,月三百躬身一拜,正要往阶上走去,却听到大殿柱子后,传来一声清响。 几个青梅糕滚落到地上,沾了些许灰尘,顾频频自柱子后走出,却如同行尸走肉。 “频频……”青曦惊呼出声。 月三百一副惟恐避之不及的表情,一时间不知是走还是留,求助地望向青曦。 青曦挥袖让他走,顾频频走上大殿,躬身一拜。 “臣女有罪,”她说,起身后直视他的眼睛,那样坦荡无畏,却满眼仇恨与不甘,她摸向自己的红绳,“臣女偷听了君上的话,请君上即刻摘除红绳。” 青曦百口莫辩,但只是走下阶来,皱眉道:“频频,你听我说,即使没有红线,我也不会改我的承诺,我也不会怀疑我的选择,但是有了红线,我会做出一些非理智的行为,我的身后是整个神族,我……” “得罪了。”顾频频用尽全力,催动神念,将手指的红线揪断,狠狠丢到地上,“君上,您有您的权势,我亦有我的选择,请君上放我回人间,允我自由!” 青曦突然觉得心口一紧,紧接着似乎喘不过气来,他忍着心口的痛楚,面上没有一丝痛苦表情,望着地上的红线发呆。 “你……你去人间,你害怕孤独,人间谁可以陪着你,啸横雪吗?”他声音冰冷地问她。 “是。” 他大笑,戏谑地望着她:“他如果真的在意你,就不会抛下你,更不会沉迷于王位之争!四年了,快要五年,除了上次的赏花宴,他几时还来找过你?!” 顾频频心口如堵,他确实没有来找过她,原来,他也在为了权势,偷偷放弃自己吗? “我至少还有资格与你携手,他有什么资格?你们两个在一起,不仅会遭到两族唾弃,更何况,他马上也会像他哥哥一样,被我斩杀!”青曦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心里唾骂,又是这可恶的红线,叫他在她面前,又一次失去理智。 顾频频的眼泪充斥了整个眼球,可它就是落不下来,她红着眼,看他,一字一顿地说: “可我宁愿要他,也绝不再要你,我宁愿终身孤老,也不做你可有可无的选择!我无需你怜悯的安排,我不姓顾,不需要你任意的封赏来剥夺我的自由!你视神族、身份、权势如一切,可我视它们如粪土,我更视你如微尘,不值一提!” 青曦被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他尽力平复着自己的怒气,尽管如此,一闭上眼,他的脑子里全是顾频频和啸横雪两个人在一处的景象,那天他为她戴花,他身居高位却不能喝止,那是他的妻,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说话,捏着那根红线,手指已被捏得泛白,没有知觉,却仍没下定决心把它摘下来。 耳边传来顾频频夺门而出的声音。 第四十二章 璟川 镜域深处,一个白发白袍的人,立在天水相接的尽头,手中执一壶清酒,淡然看着尽头之外的无际。 顾频频自镜域入口缓缓走进,这是她这几日第一次出门,她拒绝了和所有人的会面,唯独苍月的邀约,使她精神稍作振奋,独自前往。 望着天水尽头的苍月,顾频频整理了一下心情,换了一副喜悦的表情走上前去。 “师父,我们今天去哪里。” 苍月没有立即回答这话,近些日子,顾频频和青曦吵架的事情传得整个神域人尽皆知,他也略有耳闻,虽然他既不愿意听到这样的八卦,奈何神域嘈杂的女侍太多。因此,听到顾频频答话的他并没有急着回答,他心底并不希望她掺合太多情爱之事。 苍月站起身来,背对着她,道:“你想去哪里?” 顾频频也料到师父早就知道了自己的事,羞愧道:“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总觉得,去哪里都逃不开。” 逃不开,无论是对青曦,还是对啸横雪,每当她想要将一颗心抛出去的时候,他们都选择躲开,可已经见过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再容得下别人呢?逃不开,他们每一个人都曾住在过她的心里,纵然相隔万里,她还是觉得,他们会随着她的心脏跳动。 顾频频为自己的心软多情而羞愧,她的眼睛不自觉地又开始泛酸,这一刻,真爱使他蒙羞。 苍月没有说话,回过头来,低着头静静看她,过了很久,一滴泪悄然从她的眼角滑落,他冷眼看着那眼泪掉落,砸在镜域,却也仿佛砸落在他的心底。 眼泪落到地上,凝结成一颗玉珠,散发着幽幽的蓝色的迷人光芒。 顾频频再也装不下去,她两把擦干脸上的泪,即使强装出笑脸,也比哭还难看,她只好作罢。 “师父……”她终于服软,“对不起,我……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人要有天生的使命,难道上天早已注定了一个人的命运,而人不论贵贱,都无法自主选择,无法反抗?” 苍月本不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无论她看起来是问怎样深奥的人生或者修行问题,实际上都是在问男女之情,但他还是耐心道:“人确实有天生的使命,但有的人的使命,就是反抗。” 顾频频不解地抬头看他,那滴泪融化,化作细碎蓝色尘屑,消散在空中。 这一日,苍月破天荒地没有教她新的术法,而是带着她前往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顾频频在路途之中,说了一路她最近的困扰和难处,从宴会,一直说道月三百,苍月一言不发,只是到了最后被逼问得紧了,才为难地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喜欢青曦?又为什么喜欢啸横雪?如果你喜欢青曦是因为他带你去看太阳、看星星,那么你就是爱他神君的身份,既然这样,你应该理解也接受他作为神君的使命;如果你爱啸横雪,是爱他的顺从和甜言蜜语,那么你也应该理解他的不可为,你应该和他一起,冲破两族不能通婚的阻碍,而不是只想着坐享其成,既要他对你处处眷恋,又要他独自奋战。” 此言一出,顾频频顿时没了言语,沉默良久之后,她终于内心无比煎熬,又无比丧气地吐出一句: “我果真没有将感情处理得很好的天赋。” 苍月回过头来,拉了一把顾频频,使她的脚步不至于落下自己很远,他有些无奈,又有些哀怨地说道: “你只是,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内心。你很孤独,但是解你孤独的,并不一定就要你用爱去偿还。” 这一日,顾频频一边走,一边在自己脑袋里使劲回想与这两个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和青曦在一起的她,快乐,见识到过自己以前从没见过的很多景象,她喜欢别人在下面高高仰望着他,而他只看向她的那种感觉,更期冀过,有朝一日,她也能拥有让天下人为之倾倒的权势。她并没有她自己说得那么高风亮节,权力是每一个人,尤其是男人最耀眼的外袍,正是这话里外袍的夺目之下,使她忽略了他真正的本性。 他理智到冷酷,他热衷于自己的使命,他的心中,情爱不过是消遣,甚至是他作为少年的一个年龄段必有的玩具。 她为自己未曾了解过青曦而感到惭愧,更在理智重回头脑的这一刻,真正原谅了他。 但她可以被权势的魅力催昏了头脑,却绝不会为权势而选择一个人。 再想起啸横雪,顾频频内心只觉得湿润而歉疚。 这个人她从未了解过,她没有问过他从什么地方来,甚至他的消息,都要通过别人的口,自己才能得知。 他默默承担着自己身份的一切伤痛,在乱箭中求安生。尽管自身难保,但他仍以卑微的、温暖的姿态走向她,不求任何回报,只是因为一场微不足道的相救。 这样高洁出众的灵魂,与她世俗、胆小、自私的灵魂相较,实在高下立见。 别说他没有说过喜欢她,便是他今日说了,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接受?难道她是那种,在一处受了挫折,转而立马爱别人的人吗?更何况,也正如青曦所说,他俩不是一族,日后又当如何自处? 顾频频从未像如今这般厌弃自己,她握紧了拳头,咬了嘴唇,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从前总是渴望从别人那里破解孤独,可如今我不再依赖别人,我决定用我的余生,去完成我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去帮助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我不再求别人能解我的孤独。” 抬起头,却见苍月笑着在远处望着自己,师父很少笑,但笑起来的时候,与冷面的、严厉的他完全是两个人,那样温柔,又那样耀眼,比世界上最名贵的夸奖都值得期待。顾频频面上一红,加快脚步,赶上前去。 璟川不比伏岭繁华,却是一处烂漫之地,野花零星洒满大地,草原上回荡着马头琴的悠扬弦乐声,姑娘和小伙子的歌声嘹亮,低回飘扬在各处,马儿撒野似的狂飙在原野,飞扬的马鬃如秀发,修长矫健的马蹄,踏进每一户人家的心田。 几十年前,这里本是人族的一处战场,苍月救治伤员,不分族别,将他们安置在此,教他们牧马、耕种,自由通婚。久而久之,此处皆敬苍月为上神。 顾频频和苍月躲在云间的小山峰上,见一个牧民的女子,正端着一碗马奶酒向那个刚牧马回来外地的男子。 那男子看长相身材,明显不是本地人,却穿着本地人的衣服,行事熟练,他骑马,就好像比马儿更懂马儿,紧紧抱着马儿的脖子,将头颅贴在马儿脖子上,侧耳听马儿喉咙滚动的声音,仿佛在与马儿窃窃私语。 若不是那一对漆黑的眼珠,她真要以为这男子也是当地人了。 按理来说,在人间,这样的民族最忌讳与外族通婚,顾频频四处望去,却发现像男子这样的外地人不少,但都快乐而融洽地生活在璟川,他们无论外貌,无论口音,甚至无论语言,都成了璟川的本地人。 顾频频满脸疑惑地望向苍月,只见他也一脸向往,神情惬意而淡然,他张开口,缓缓地说道: “连人族都可以不在乎种族贵贱,追求真爱而相守,神族、仙族,却不敢打破规矩,承认自己的爱意。” 顾频频再往下看去,见许多人族的小孩在一处嬉戏打闹,无论是什么情况,哪怕是战争之中,相敌对的两个国家之间,年纪相仿的孩子,也能无忧无虑地玩儿到一块。 用不了几代人,这片草原之上,便只有亲人,没有明显的族别,不存在谁高贵、谁低贱的说法。 而倘若六族之内也能如此,那么啸横雪不用年少被弃,顾芒之不必身藏别院,他们不用生来就背负着卑微的身份,战战兢兢而又卑微地长大。 顾频频回头看去苍月,他平日里冷峻的面庞,今日却一直挂着一丝笑容,他望着相亲相爱,心心相依的一对异族男女,眼中有着无限眷恋和温柔。 一阵嘹亮悠扬的男子歌声响起,无限温柔与思念,期间,一种弦乐穿插其中,如泣如诉,令人心醉,两人低头看去,几个男人女人围成一个圈,中间是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女子跳舞,宛若一只美丽的大花蝴蝶,盛放、雀跃在这片草原。 此刻就算再多的愁思,也能被这风一股脑儿地吹散了。顾频频计上心头,一把抓住苍月的袖子,一个翻身拽着他翻下了云层缭绕的山峰。 突然袭来的极速下坠,少女在自己身下的笑颜,一瞬间心脏的暂停,从无数云层间一层层穿过,打湿两鬓的头发。 苍月只剩下愣神,和怦怦直跳的心脏。 第四十三章 清秋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零星的草爬满了大大小小的山丘,离山越远,裸露的土地就越少,嫩绿的青草却郁郁葱葱,埋没了两人的鞋子。 顾频频和苍月两个,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行走,夕阳落下小丘,落到草原的尽头,月亮已经高高升起,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寂静得像从没有人居住过一样。 一个梳着长麻花辫的少女从蒙古包中走出,在湖水旁盥漱,转过头来的时候,月光打在她白皙的面庞上,洁白的牙齿,仿佛雪山之上的白莲,深邃的眼窝里,是一颗黑得发亮的眼珠,这一对眼珠是那样纯澈、透亮,却自带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好似下一秒就能说出“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的铮铮誓言来。 顾频频望着这样一双眼睛,竟生出了几分嫉妒。 但她的注意力立马被从蒙古包中走出的另一个男人所吸引。 男子上身裸露,头发以民族特有的发饰绑着,明明是盛夏将近晚夏的时节,他却穿着长靴,着白色长裤。然而,即使是这样怪异的装束,也并不影响他看起来健硕而俊朗的外貌,更没办法遮掩,他本就不属于璟川的样貌——他那偏瘦的身材,即使再孔武有力、健壮无比,也比不得璟川当地男子的彪悍,他那偏于秀气的面庞,与璟川男子粗犷、憨实的长相大相庭径。 只见男子上前,满眼温柔,又满心欢喜地接过女子的盥漱用具,也许是太过用情,直到男子俯身落在女子额前一吻时,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一旁的苍月和顾频频。 为避免尴尬,频频转身背过脸去。然而也就是这一个转身,踩响了脚下的草叶,那男子即刻警觉起来,将女子护在身后,从腰间掏出弯刀,大声呵斥道: “你们是谁?你们想干什么!” 顾频频急忙回身,摆摆手陪笑道:“这位大哥,姐姐,两位误会了,我们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碰巧路过这里,这几十里才一户人家,就……走到这儿了。” 男子狐疑着将弯刀收回了些,借着月光,顾频频又往前走了几步,看是神族装束,二人才稍微放下些心来,男子又问道: “你们不是阿翁派来的?” “不是不是,在下只是途径此地!”顾频频急忙解释道。 男子听了这话,才将弯刀重新插回腰际,道:“附近再没有别的人家了,不知你们怎么走到这儿来,但既然如此,今夜就在我家住下。” 说着,热情地将苍月和顾频频二人迎回屋中,苍月本想拒绝,但又不好在凡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又不喜欢说话解释,便只好随着顾频频任性。 借着火光,才发现原来这两人就是白日里唱歌跳舞的那两位,顾频频不由得心中又多了一丝崇拜。来到毡房之中,才发现里面陈设虽然简朴,却极为精致,布料的边缘,几乎处处都被细密针脚包裹,原本枯燥的白板,也被主人细心地画上了繁密的花。 这与草原的辽阔有着相映衬和谐的美。 “在下踏清秋,这是阿衍。”男子说道,那位唤做阿衍的女子笑着点了点头,给三人倒上了热腾腾的奶茶。三人坐在榻上,顾频频喝了一口奶茶,只觉得全身都被热气包裹,瞬间张开了每一处毛孔,心情都疏朗了不少。 向女主人点头道谢过后,她迅速地左右扫视一遍,向二位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是神族一个落魄世家的孤儿,又指向苍月,称他为自己的家丁,又是师父。 苍月颔首,算是默认。 清秋回礼,道:“我从前也算在战场上厮杀多年,只知道近年来神族有个十分厉害的将军,唤做苍月,这将军据说功力深不可测,六族无人能出其右,却神秘无踪,有了战功也不求,至今没个正经的爵位。二位既然来自神族,可知道这位将军?” 顾频频看了一眼苍月,故意岔开话题,调皮道:“我听说神仙二族虽然光风霁月,但论武力,距离魔、妖二族远矣,只不过是凭着神器的功劳,至今忝居至尊之位。而魔族功力至盛当属魔君芒之,兄台以为这苍月和顾芒之若有一战,哪个可以胜出呢?” 说罢,她偷偷侧过脸看向苍月,只见他仿佛没听到一般,品了一口奶茶,露出十分欣悦的神情。 踏清秋面露难色,只放下手中的茶碗,摇摇头,道:“苍月将军没有见过,芒之君上倒是有幸见过一面,虽在魔族,却心怀悲悯之心,依照我对二位的了解,这二人恐怕不会有一战。” “你见过顾芒之?”她大惊,任谁也无法想到,在这偏僻的璟川,还会有一个人曾见过魔君顾芒之。 阿衍又送了一些肉饼和烤肉上来,她生得娴静,从不爱多说一句话,但此时她茫茫的眼神中,却仿佛拥有了千言万语。 踏清秋望了一眼阿衍,叹口气,道:“我知道二位心中早已种下太多问号,实不相瞒,正如二位所见,我并非璟川本地人,我乃是误入魔族的一匹战马。方才以刀向二位,也实属无奈之举!” 听到这里,一边的阿衍默默地端上了一坛酒,是璟川特制的马奶酒,酒刚一撞击到碗底,便散发出浓浓的酒香,不同的是,这酒香中含有醇厚的奶香。 踏清秋一下子便喝了三大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酒灌到肚子里,他的脸和眼睛,就已经通红了。 “实在冒犯。”他说,说着,竟后退半步,抱拳深深一拜,在榻上磕出一个小小的坑。苍月坐在他旁边,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肘,不让他再进行第二拜。 顾频频惊道:“哪里冒犯了!该是我们冒犯才是,我们夜半打搅,你们热情收留,怎么……” 还没等顾频频说完,踏清秋摇摇头,闭着眼道:“实在是有事相求,二位若不嫌我啰嗦,可愿意一听在下的故事?” 苍月终于发了话,道:“你但说无妨,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我们也会尽力而为。” 顾频频也点头不已。只见踏清秋眼神飘渺,缓缓讲述了他的故事。 原来,他本是一匹初修炼成形的神马,小时候不懂事逃出神域,被农家偶然驯得,与农家的小女儿一起长大,早已私定终身,两情相悦。战争频发后便做了战马,随着农家主人出征,主人战死疆场。他本也奄奄一息,但在遥远的风中听到爱人的祈祷后,他拼尽全力,将主人送回家乡。 虽然送的是主人的尸身,但事实上,他对小女儿的思念,也是支撑他身负重伤却活下去、千里迢迢送还尸身的唯一信念。他本想与小女儿就此成婚,可听说他的身份后,璟川长老不敢因他与神族为敌。因此,趁他不备,璟川的长辈将重伤的马儿杀掉,可信念不变,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族人剥下的马革从院中飞起,裹着小女儿的身体,飞到了遥远的地方。 “我没有办法,我知道我们是在流浪,璟川之大,我们却在哪里都不能安居。”踏清秋的眼泪从眼角悄然流落,“我深知总有一天,我不得不返回神域,可我走了,阿衍怎么办?阿衍天生不会讲话,她已经没有了亲人,我也没有亲人,是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不能放弃一丝丝和她走下去的希望!”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也仿佛悄然击中了顾频频的心,这样的爱情故事,没有一个人不为之动容的。她望向苍月,他虽然低头沉默不语,但眼眸低垂,眉眼之间全是哀戚。 “清秋大哥,你也不必过于哀伤,总之你们二人现在是在一处的,神族应该暂时还找不到你。神族寿命漫长,也许,你可以……陪着阿衍白头到老呢!”顾频频安慰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学会了安慰别人。 讲到这里,踏清秋望了一眼阿衍,微笑着道:“阿衍,再去煮些清茶来,这二位从没来过璟川,光喝奶茶吃肉太过油腻了。” 阿衍闻之微笑点头示意,又想顾频频和苍月二人点头示意,转身退出毡房。 一直到再听不见阿衍的声音,踏清秋又挥袖施了神力屏障,才叹口气,道: “二位都知道,我们神族肉身虽死,神智却可以如同常人一般存活一段时间,然而神智神力衰微,倘若不加节制,只会使神智更快泯灭,永无轮回。我的肉身,便在回来的那一刻,早已死去。” 顾频频大惊,道:“任何神族的神智都可以存活吗?” 踏清秋点点头。 苍月将手中端起的茶碗放下,手中的袖子不自觉被握紧了些。 顾频频强装着镇定,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但她强制压住了自己的心绪,继而问道:“那么既然你身死,还担心神族人来找你做什么呢?” 清秋自嘲地笑道:“所以我央求二位帮忙,我听说苍月将军有一面可以寄存人神智的镜子,那镜子里面虽然是个幻境,却可以疗愈人的心神。我祈求,我的神智死后,可以留一缕在其中,届时如果阿衍愿意,可以将她也投入到镜子中去,哪怕只做了那方世界的一个过客,我们也算是长厢厮守了。” 顾频频心中一阵凄然,转头望向苍月,却见他面色淡然,一张面具之下,更是看不出任何悲喜。 第四十四章 镜域 一张精致无痕的面具之下,是男人捉摸不透的心绪,更是他人无法揣测的神秘。 苍月眉眼微敛,长长的睫毛下,是无限淡然,他缓缓抬眸,看着踏清秋,道: “就算勉强在一处,于你们的结局,不会做出任何改变,正如你所说,那不过是一个幻境。” “幻境也足够了。”踏清秋几近哀求的语气,他望向苍月,皱眉道,“我总不能央求,璟川的族人,能接受我作为神马去迎娶一个女子。” “为什么不能。”苍月斩钉截铁地说道,顾频频转过头去看他,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情绪激动的样子,从前他只是空空的心,仿佛洞悉这世间的一切一般的,对什么事情的结局,都不做意外,可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冒失得却像个少年。 踏清秋刚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得门口渐近的脚步声,他撤了神力,阿衍从门外走进来,捧着一壶刚煮好的茶。 阿衍为几人倒了茶,又聊了些不相干的。到了晚上,几人睡下,苍月却独自一人来到草原,望着遥远的月轮,静静地站着。 顾频频也从阿衍的身边醒来,揉着眼睛走出门去,出门看到苍月负手而立,遥遥望去,仿佛遗世独立,旁人看到他的,只有不染纤尘,可若是设身处地,便会发觉那其中有着无限的孤寂,与苦楚。 “师父,”顾频频走上前去,打散了这一方凄清,“想来踏小哥要想获得族人的认可,也是十分难的,为什么不直接允许他入镜域呢?” 苍月回过头来,静静地望着顾频频:“想寻到一个地方逃很容易,想获得真正的认可却很难,但有时候,我们非得做那件难的事情不可,因为这天下,像踏清秋和阿衍这样的眷侣,还有很多很多……” 说着,他望向一边,眉头微蹙,仿佛拉扯起许多心绪,但却不愿再多发一言。 夜晚,月的光华洒在大地之上,漫天的繁星,与草地上的碎花相呼应,仿佛天上地下一母同胞的姐妹。 次日,还没等顾频频睡醒,便被身边的阿衍摇醒,阿衍皱着眉,将一个包裹一把塞到她怀里,那里面摸去,分明有一些饼和肉干。 踏清秋从外边回来,提着弓箭,道:“顾姑娘,请快些离开,阿翁他们追过来了。我不能护二位周全,二位也不应该惹这遭麻烦,还请顾姑娘不要忘记我昨天说的话,如果有机会,有幸,在下一定生生世世结草衔环以报。” 顾频频拿着包袱从里面出来的时候,见苍月正望着远处策马而来的人群,那是璟川最原始的部落,他们个个高头大马,强壮勇猛。 她想把包袱放下,却被阿衍强行塞到怀里,通过阿衍的眼神,她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别离的壮烈。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得和苍月两个人,假装走远,实则施了隐身术,立在一旁。 来人驮着一个老者,那老者居高临下地面对着踏清秋,道:“你不好好做你的神马,来璟川捣什么乱?你既然已经完成你的使命,就不要再拐走我们的少女。” 踏清秋手执弯刀,尽管神志的虚弱,让他本就消瘦的面庞看起来是那样的弱不经风,但他坚毅的眼神,使他身体上的每一块肌肉都高度紧绷——谁也无法预测,这个年轻人一旦出手,会爆发怎样的力量。 可他没有爆发力量,他将弯刀收回手臂内侧,突然间,像个信仰崩塌的神像,重重地跪倒在地,刹那间,仿佛天地轰鸣,神山崩裂。 他哀求道:“请长老,放过我和阿衍,我时日无几,只求能和阿衍平淡度过。” 老人长叹一口气,将头仰起,整张脸晒着太阳,张开双手,使手心对着天,又合上双手,掌心合一,闭眼道:“璟川受神族庇佑,并非不允许你们通婚,但你是神族的逃犯,如果留下你,神族怪罪下来,我们其他族人,又当如何自保?璟川几万户人家,没有了神族的庇佑,将沦为六族铁骑之下的泥泞路。” 踏清秋也不再争辩,他最后望了一眼阿衍,将手中的弯刀高高举起过头,泪如泉涌。 “神族!我今日已还清我的血肉,有生之年二百余载,仅有这十几年是真正有心有灵魂地活着!我的血肉早已奉献给了神族,我的心却留给了阿衍,留在了草原!我死后,请将我的游魂流放,无尽的流浪途中,正是自由的归属!” 说罢,他将弯刀横在脖子上,阿衍冲着喊着,却被身边的族人拉着,只可惜巨大的哀痛下,她仍发不出一丝声音。 弯刀划过脖子,男人应声倒地,脸上的泪还没有干,神力消散,天色骤变,乌云遮住了日光,狂风袭来,在场所有人都不得不拿起袖子,捂着脸。 狂风呜咽中,一声女子的哭嚎,响彻天地。 阿衍抱着自己的爱人,在狂风的中央,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声,然后,面色苍白,仿佛短线的风筝,摇摇欲坠,终于也倒在了爱人的身边。 在真爱面前,在狂风的呼啸面前,在巨大的神力和无上的意念面前,人类的阻力是如此渺小无助,他们在飓风面前,如蝼蚁般可笑地张牙舞爪。无人有权靠近这对眷侣。 苍月轻轻走上前去,他拿出怀中的镜子,将二人的神智收入镜辉。 飓风不止,狂风卷起细沙,卷起无数碎花,将二人尸身掩埋,过了很久,很久,狂风止歇,人们面前只有一座小小坟茔。 坟茔一侧,站着一个白衣白发的男子,他手中执一面神镜,淡然漠视着这一切。 老者大骇:“你是何人。” 苍月将镜子收好,淡然道:“真神半目,为让有罪之人逃一线生机,有所悔改,终走正途。今天神族尚且没有追查下来,你又何至于赶尽杀绝?身为川中长者,应更怀有慈悲之心,为他们思量出路,而非酿成惨剧。” 望着一身雪白,老者翻身下马,又细细打量了一番,终于躬身道:“不知神使来访,有失远迎。” “神自无处不在,又何必远迎。人设法令,都为了劝诫族人走正途,你设法令,却为了维护一个顽固牢笼的坚固。你不是璟川称职的长者,你们换个人选。” 说着,苍月望了一眼坟茔,挥袖将那坟茔又添了几把土,修缮一番,坟茔立马与周围的山丘无异,上面长满新草和花朵,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跟着来的璟川族人纷纷下马,注视着眼前这位白衣神使,接着,他望向他们,道: “璟川六族平等,自由通婚,自由通商。璟川使者,不必做任何一族的走卒,不干涉他族政令,更不准有残酷法令,赶杀自由之任何一人。” 璟川人本来见踏清秋二人殉情,皆不胜哀戚,又闻此语,内心一阵凛然,但仍有着几分犹豫。 顾频频撤去了隐身神力,走出来,大声道:“他便是神族苍月,你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一听到苍月的名字,璟川人纷纷跪倒在地,感谢神明给予指引。苍月一丝不解地望向顾频频,只见她挡着半边脸,捂着嘴,低声道: “有时候亮出身份,也是必要的手段,要感化说服别人,一个漂亮的背景,往往比漂亮的话管用得多。” 苍月抿嘴微笑着点点头,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无奈,二人不愿意在此地做过多逗留,挥袖回了云上峰。 第四十五章 莲巧镇 云间峰上,苍月在前行走,顾频频小步紧随其后,不知走了几天几夜,虽然有神力加持的她不用吃东西也不会饿肚子,但她还是将包袱中阿衍做的饼吃了个精光。 苍月摇摇头,道:“你倒是一点都不为他们两个伤心。” 顾频频舔了舔手指,笑着说:“我又不是凡人,师父将他们两个收入镜域,保留了神智,指不定这二位现在在镜域中过得多幸福呢!师父让他们假死在这世间,从此再也不会有人追杀他们,又狠狠地给璟川树了规矩,可谓是一举两得,有什么可伤心的!” 苍月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的女子,见她吃得满脸都是油,脸上还残留着肉饼的碎屑,忍不住伸手给她摘下那饼屑,顾频频正吃得香,被这一温柔举动吓得一动不动,嘴中的食物也不敢咀嚼了,直等到苍月放下手,说道: “你倒是越来越聪明了。” 她才猛地回过神来,方才那一瞬,像极了顾芒之看她幼时吃东西的神情。她慌忙刨了两下嘴,将食物咽下,笑道: “我本来就很聪明,只是成熟得慢一些,师父不要嫌我就好。” 苍月笑笑,负手向前,他没说出口的是,镜域之内的幻境,与前尘往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玄之又玄,逃避,总不是解决的办法,一切参破,还需要镜域中的人自己领悟。 走了不知多久,顾频频的手腕突然有了异动,她低头看去,是玄龙纹发出的反应,想来是啸横雪与她说了什么话,但她狠了心,抚手将龙纹隐去。 苍月将一切收入眼底,淡然道:“他与你没有过节,又何必迁怒于他。” 顾频频撇了撇嘴,咬了嘴唇:“不是他的错,是我的错,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仔细想来,他独身葬母的时候,我不在其侧;他于乱箭中求生的时候,我不在其侧;他于众党中求立足的时候,我亦不在其侧。我有什么资格做他的朋友。” “我不能陪他,不能帮他,更不能救他,我都自身难保,他要我有什么用,我又怎么能忝颜共享他的成果。” 苍月闻之默然良久,两人渐渐前行,来到一处鸟语花香之地,只见此处男女欢乐无限,虽然执手相看,却对其他异性保持着十分的君子行径。 不少男女身着红丝线的衣服,一看就是成婚不久,街上一派喜庆,一对对新人互相道喜,喜果喜饼在每个人手中。 “这是莲巧镇,六族子民都爱来这里祈求姻缘,据说在这里的月老庙前许愿,便可以得一生一世。”苍月说着,两人已走到镇中心的月老庙前。 顾频频正觉得眼前这月老庙中的神像眼熟,忽得从神像后面跑出一个老头来。 “神女!您怎么有空来小神的破庙里了!”那老头趁着四周无人发现,将顾频频拉到庙后,待到定睛一看,顾频频才恍然大悟,这不正是那天和青曦交谈的月下老神仙吗? 她鼓着脸,恨他又让她想起了自己和青曦的事,更恨他乱牵红线,给自己白惹了这么一桩姻缘,颜面尽失,便冷声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三百神,”她撇了一眼月三百领子上的编号,故意没好气地讥讽一番,“怎么,神君的红线你解了吗?神君大人还让你做月神,真是宽宏大量啊!” 月三百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神女,您就别打趣我了,小老儿虽然没什么眼力劲,但您和神君的姻缘乃是上天注定,并不是小老儿我想牵就牵的,机缘际遇,岂能为人力所控制。” 顾频频懒得听他瞎扯,只拉过了苍月,正要介绍,却见月三百来回打量一番,躬身道:“这位想必是苍月上神,小老儿来回看您,也找不到下红线的地方,六族之内,能有此孤绝命理的神,只有您一人了。” 苍月面无波澜,只是点点头。顾频频却很难受,她追问道: “喂,你凭什么说我师父孤绝命理?我不是陪着我师父吗?哪里孤绝了。” 月三百欠身道:“神女,这……唉,世间哪有双全法,上神神力无量,无人可敌,又自生一颗玲珑心窍,只是至纯至善,必然要经过大痛大悲,看尽世间杀伐,才能修得。既然已经看破,又怎会被凡尘牵挂?凡尘也难以牵挂啊。” 顾频频还想着再说些什么,回头望了一眼苍月,却见他仿佛根本不关心此事,反而望了一眼四周的环境,冲着月三百道: “此处人来来往往,景色宜人,请您为我和频频安排个住处。” 月三百急忙欠身答应。 待到月上柳梢头,众情侣在湖水边放逐水灯,湖面五光十色,人影绰绰,顾频频坐在窗边,用胳膊撑着下巴,望着青年男女祈福长久,抱怨道: “师父明知我为情所伤,何必还带我住在这种地方呢?” 苍月立在另一扇窗前,白发默然的他,虽然身处红尘之中,却仿佛身在世外,与红尘相隔两个世界。 “你并非为情所伤,你都不知道什么是情,又怎能为它所伤?” “那么师父带我来这个地方,是为了让我知道什么是情?” 苍月望了一眼远处,默认了此事,便打算关了窗户,回房,却不想又被顾频频的问题打断。 “师父,今天月三百说,你已经堪破红尘,也一定早已看破这世间情爱,你的漠然,和我的懵懂,虽然出发点不同,结果却是一样的。师父还何必让我学会情爱呢?” 苍月关上窗户的手明显慢了下来,他思虑良久,指节在窗框上泛白,仿佛嵌上的一块白玉。 他说:“盲着的人,和睁眼看到一片漆黑的人,结果虽然一样,但心境却大有不同。唯有看过,才能知晓世间慈悲可贵,才知坚持的难,但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顾频频听得一知半解,于是她跳过窗户,走到苍月窗前,直直地望着他。 “既然师父说,看到漆黑的人和盲着的人心境不同,那么师父,为什么有的人宁愿瞒着有些事情,让最该知道真相的那个人成为盲人?” 苍月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他立马掩饰而过,一只烟花在天空炸裂,顾频频回头看去,仅这一瞬,苍月抬头望向她的侧影。 也只有她在看向别处的时候,他才敢看她。 “有的真相,需要时间堪破,我也有……我也有明知该为而始终不能为之事。”烟花绽放落尽时,他望着满天的无边无际的漆黑,喃喃自语道。 顾频频长叹一口气,她忽然心上有些酸楚,就在苍月低头望向湖面时,她脑中突然回响过月三百说的话—— “六族之内,能有此孤绝命格的神,只有苍月上神一人……” “只是至纯至善,必然要经过大痛大悲,看尽世间杀伐,才能修得……” 她想起了自己幼时望着的高墙如同囚牢,想起无人问津的孤独年华,想起只有哥哥愿意陪着她的时光。即使再麻木的一颗心,也不能不为此而感到凄然。 这瞬间,她只想张开双臂,去拥抱他。 苍月冷凝的眸子里,突然间全部换成了惊诧,他的怀中,却被一个女子的身躯塞得满满的。 他愣神了很久,才终于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天上月色凄清,浓密黑暗中,几颗明星闪耀在天空,照应着水面。湖水潺潺,桥上人来人往,灯影重重,烟花还在盛放、炸裂在天空,然而这一刻,仿佛全天下只有苍月的时间是静止的。 他早已平静多年的心,此刻又仿佛被装上了血肉。他几乎满含热泪,但他不敢让泪光显现,略施神力,泪光消散,他的时间静止。 那种久违的幸福,终于好像回来了。 要是这一刻能够永恒该有多好。 第四十六章 再会 岸上笛声缥缈,琵琶声从游船中落向湖面。 顾频频从苍月的怀中起身,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道:“对不起师父,我刚才想到您一生太过于孤独了……我……我只是想告诉您,无论怎样,只要您愿意,我愿意永远当您的亲人!” 苍月一下子笑出了声,他的笑有种大病未愈的破碎之感,加之他苍白的面孔,泛白的嘴唇,好像下一刻就要咳出血来了一样。 他抚上顾频频的头发,笑道:“好。” 顾频频本来还忐忑的心此刻放了下来,她得寸进尺般的,跳上苍月的窗柩,坐在窗上,两只手撑着,将双脚垂下。 “这样的夜晚,让我想起我哥哥,他也是一个很孤独的人,我们两个,都曾是对方孤独生命中唯一的救赎。只是哥哥为了救我,被赶出顾家,堕入魔道。要是时光能重来,我一定好好珍惜和哥哥的时光!绝不……绝不……” “绝不怎样?”苍月笑着看她。 “绝不再怨恨他,像这样美好的月色,我只想要哥哥,并不想要真相。” 苍月的笑渐渐沉下去,转而成为满眼的深情,他的眼神没有一刻离开她,仿佛要把她的影子深深映入自己的眼眸一般。 “他该告诉你真相,”沉默良久,他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的,吐出这样一些话。“你说的对,盲着,和看到一片漆黑,心境不同。人人都有选择不盲的权力。” 顾频频莞尔一笑,她将眼睛闭上,感受着风中夹杂着的音乐丝竹声:“踏清秋说,神族的人死去后,尚有一丝神智残留世间,也不知道哥哥的神智会在哪里呢,若是哥哥能看到我,我希望他看到的是一个开心的,有感情的,有事可干的我。” 苍月望着顾频频,眼中笑意流转:“他一定早已看到了,他很开心你现在开心,他很开心看到你的成长。” 又过了几日,听从苍月安排,顾频频每日坐在月三百的泥像后面,听下面前来求签的男女祈祷。 “这姑娘真的笨,他一拖再拖,肯定就是不喜欢你呀!一拖再拖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还等他,你还妾当作蒲苇,唉!你真是无药可救!” 顾频频觉得无聊透顶,仅仅七日,她就将男女之事摸得一清二楚,情情爱爱在她听来俗不可耐。 “你倒是个聪明的,你那个也不放过,这个也哄着,好家伙,稳赚不赔呗!” 顾频频将一本香油簿子盖在脸上,不知过了多久,竟沉沉睡去。 嘈杂的环境一下子变得安静,过了许久,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他音色低沉,但温柔无限,他语气和缓,却难掩心思的急切。 “愿舍弃一切虚妄,只求频频一顾。” 顾频频脸上的书一下子滑落在地,她从泥塑后面探出头去,一身玄衣的他立在阶下,虽是暗纹金龙,华贵无比,王者之气令人无法不敬畏,但也难掩他满脸虔诚,漆黑眼眸如炬,诚挚而直接。 听到声响,他抬眼对上她的眼眸。 顾频频急忙躲回泥塑。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还是说,我拜得不够虔诚呢?” 说着,啸横雪撩开黑袍,作势要跪,月三百一个激灵从泥塑中冲出,慌忙中两只手托上啸横雪的膝盖。 “妖君折煞老夫!” 顾频频只觉得心如蚁噬,她抬头望向屋脊,咬着嘴唇,她实在不是不想见他,只是,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见他。 啸横雪望向月三百,谦卑道: “老神仙,请问可还有多余的红线?可否为在下系一根?” 月三百面露难色,但又畏惧于眼前男子的强势,他颤颤巍巍从兜兜中掏着红线,但又十分丧气地说: “小神只排名三百,便是借小神几百个胆子,也不敢给妖君系红线啊!何况小神神力衰微……”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从兜兜里掏出了一根长长的红丝线,啸横雪接过红线,将那红线牢牢得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月三百急忙劝道: “妖君!红线是系到小拇指上的,您这样系到手腕上,到时候可就摘不得了!摘的时候连着心脉,可是要命的!” 啸横雪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只是淡然道:“既然系上,又何必摘。” 接着,他将另一端的红丝线摆好,整整齐齐地放在月三百的泥塑下面,面如死灰,却又倔强道: “这一半,她愿意,便任她带走,她不愿意,便丢在这里!” 说着,望了一眼泥像,便转身就走。顾频频从泥像后面追出来,一把拿过丝线,攥在手心,大声道: “啸横雪,你难道也想来逼迫我吗?” 他脚步停驻,慢慢回首,抬眼间,满目伤情。 手上的红线,将他的手腕紧紧缠绕,也许是因为着急,竟将手腕生生勒出了红,整只手掌都微微泛着血脉无法流通的乌青。 顾频频心上一丝不忍,她走上前去,将他的手一把拿过来,揪着红线便要往开拆,却被他紧紧抓住手,动弹不得。 “我没有要胁迫你的意思……”啸横雪眉头微蹙,低着头,神情无辜而认真,“我只是想告诉你,不就是一根红线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可以为你……” 顾频频一下子甩开他的手,背过身去,有些恼羞成怒道: “你既然都知道了,难道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我没有,”啸横雪突然紧张激动了起来,他想伸出手去触碰她,却又在触碰到的那一瞬间缩回手。一旁的月三百见状,撇了撇嘴,慌忙抽身而退。“我只是又恨又羡慕他,虽然我知道你还未洞悉人生常情,但我还是……频频,你和我一处,忘掉那些不快乐的事好不好?就当它们从来没有发生过。” 听了这话,顾频频的神色才缓和了一些,她转过身子,虽然心里仍然尴尬着怨恨他,但心思更在意的,却是他已经被勒得发紫的手腕。 她轻轻拉过他的手,还撇着嘴,开始解他的红线。 “你缠这么紧,再不解开,这条手都要被你缠废了。”她嘟囔着骂道。 啸横雪见她气已经消了大半,心底里感激她身为鲛人的温吞感情,若不是这样懵懂,他怎么还有机会再来她的身边。 他笑道:“若不是这样,你怎么会来追我?” 顾频频才意识到中计,她一把甩开他的手腕,正要转身便走,却被一个强有力的手臂拉回,紧接着,她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这胸膛温暖而辽阔,将她整个都包裹在其中,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突袭而来,仿佛这就是世界上最坚实的屏障。 “频频,”他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轻轻揉着她的发,“对不起,都是我,让你落入伤心的境地,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我再也不会让别人……随意地靠近你的心。” 他确实不想再有别人靠近她的心了。玄龙纹与人的心绪相通,在龙纹之外,他明显感觉到,她的情识,正在慢慢恢复。 她学会了欢喜,学会了判断,学会了思念,紧接着,她就要学会依赖,学会窃喜,学会悲痛。 而他必须在她身边。 一整个下午,顾频频都与啸横雪在一处,同街上来来往往的无数眷侣一样,他们二人也肩碰肩,寸步不离地逛遍了每一处,期间,顾频频问了啸横雪是如何得知她和青曦的事,啸横雪面上一红,不好意思地道: “神族内部,也不是没有我们妖族的人。” 顾频频正要说他奸诈,却转念调皮道:“我知道,你们妖族内部,也一定有不少神族的人!” 啸横雪粲然一笑,点点头,仅仅几个月未见,她的聪明已经长了这么多。 第四十七章 医馆 清晨,莲巧镇内叫卖声阵阵,苍月煮了早粥,啸横雪则派了几个小妖去将街市上各类的早点都买了一份来。 一方小圆桌上,满满当当摆了一桌饭菜,苍月将粥盛好的时候,连碗都没有地方放。他端着清白花瓷的碗,努力挪开一小块地方,将碗放进去,自己则坐下来,静静喝着粥。 顾频频打着哈欠出来的时候,正听见苍月低沉着嗓音说道: “这些街边卖的吃食不干净,天天吃这个,她会受不了。” 啸横雪恭敬道:“只是今日尝一些,看频频喜欢吃哪一种,我日后亲自学了做给她吃。” 话还没说完,便被顾频频一声惊叹打断。 望着眼前满满一大桌子的饭菜,有各色各样的包子,大大小小,各种颜色形状,种类繁多,不胜枚举,光粥饭就有十几种,素的肉的,各色各样,冒着腾腾热气;那边是蒸煮的吃食,颜色温润鲜亮,看着就让人胃里暖腾腾的,水晶蒸饺一笼盖着一笼,烧麦、丸子、白薯……还有一大堆说不上来的吃食;这边是煎炸的吃食,虾、蟹光种类就好几种,各色的样式形状,还有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的汤,清淡的、浓稠的、甜口的、咸口的,甚至还有辣味的…… 顾频频咽了口唾沫,但她看了一眼默默喝粥的苍月和满脸期待的啸横雪,乖乖地先去洗漱一番,然后舀了碗苍月煮好的粥,坐在凳子上,双手捧着喝了起来。 啸横雪的眼中,一下子满是失望和落寞。 但还没等喝完了粥,顾频频便拿起一块糕点塞进了嘴里,金黄色的糕点,呈月牙形状,里面是白色的糊状甜酱,直在嘴中炸裂开来。顾频频喜欢吃甜食,这一点倒是随了她的孩子天性。 又拿了两个水晶饺子,煮虾仁,几盅浓粥,即使很多食物只吃了一两口,她的小肚子也立马变得圆滚滚的了,一点也再塞不下。 啸横雪将她吃过的默默记在了心里,抿嘴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温柔地擦去她嘴上的油渍,又拉过她的手,擦干净了上面的油渍。 这一日,他穿得不再是玄色龙纹,也没有昨天那么华贵,想来是昨日来得着急,没有换衣服。今天的他,只穿了身青蓝色的衣衫,外套一件月白长褂,暗纹饰以青竹,腰间缀一块玉玦,温润如玉,便算个公子,也算不上那种富家公子,远不及青曦那般华丽,倒像个出尘的淡泊书生。 顾频频望向他温顺眉眼,乖乖看他将自己的双手擦净,才道: “你还是穿得这样素一些好看,像我的顾湛,清澈不染。” 啸横雪温婉一笑,用青绿的手帕将她的手擦干净了,看着她双眼,笑道:“我又几时变过?” 顾频频只觉得心里欢喜得很,故作严肃道:“那么小顾湛,你的功课可温习过了吗?” 啸横雪神色一变,有些尴尬地望向别处,但又不敢逃避,只好乖乖道:“看了一些,只是神族的文字、人间的文字太难,妖族很少书籍,有很多,我再没见到过……也就忘了些。” 说罢,像个害怕先生责罚的小学生一般,不敢看,却又偷偷看向顾频频。 频频被他这一窃畏的神情逗得直笑,二人四目相对,完全无视了一边的苍月,更不知道苍月早已离席。只是看着对方,便觉得世间的可爱,一股脑儿的都融在了对方的眼角眉梢。 啸横雪故意做出一副认栽的表情,微微蹙眉,哀怨道:“那么请先生责罚。” 顾频频抿了抿唇,挺直了腰背,粗着喉咙道:“那就罚你,将人间我教你的古诗再抄写三遍,还要将他们的意思讲给我听!” “是。”啸横雪垂首道。顾频频再也忍不住,被他这一番矫揉造作的表情动作逗得哈哈大笑,捧腹不止,她笑得直不起身来,垂头倒在啸横雪肩上,两只手还捧着啸横雪的一只手。 啸横雪也只是微笑着,悄悄用脸颊蹭着她头顶的发。 那一刻,多少年的血雨腥风,阴谋暗算,都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他的世界变得简单明了,柔软可爱。 苍月给他们留了字条,吃完早饭去医馆。 顾频频高兴于自己终于不用再去月三百的破庙里,两人相携而走,带了一些吃食,顾频频抱怨道: “在月三百庙里,一整天听的都是什么情呀爱呀,我都快烦死了!可是他们很少有几个真爱的,往往是为了对方的地位、钱财,两个人就在一起了,真是奇怪,你求钱财前途,你去财神庙里啊,你来月老庙里干什么!” 啸横雪生怕她因此就无意男女之情了,她手中他呆滞的手一动不敢动,试探着说道: “也有人,是真心求娶,才千里迢迢来此的。不能因为一部分人,便否决了……” “我当然知道啊!”顾频频道,她放开他的手,那一瞬他怅然若失,但却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认真道,“前几日来了个马公子,仪表堂堂,人品不俗,他爱人死了,世人求月老,都是希望自己能有一段好姻缘,只有他,求此世能完成妻子遗愿,不再求娶,只愿来世能与妻子再续前缘。” “为爱生,为爱死。为爱而死纵然令人动容,可他能承受住极大的悲伤与思念而活着,只为了完成妻子的遗愿,是更伟大的,这是能穿破命运悲苦的伟大!”顾频频认真道。 啸横雪有一瞬间愣神,他没有料到,仅几月几年未见,她的思维已非常人能及。他从前只听说鲛人聪明非凡,却对感情迟钝,却不想今日已经能参透一些这世间常人都无法参透的真谛。 他发自内心得笑着看她,她站在比他更高一阶的台阶上,阳光透过她的发,她宛如天降神只,挽救这世上一切陷入命运沼泽的灵魂。 苍月的医馆开得很偏僻,在城中最不起眼的一家小巷子里,然而医术高明,没几天,城中都知道这里有一家手到病除的神仙医馆。 街边的馆子一家接着一家开,有茶馆、酒楼、字画铺子,还有几家布料铺子。可最多的,还要属卖婚嫁用具的喜事铺子。 顾频频拉着啸横雪一家一家走过去,偶然眼睛瞥到一件大红的嫁衣,便盯着直看。 “我从前只觉得这衣服颜色艳丽而繁重,今日看来,倒也颇有一些值得期待的美,这嫁衣越是精细,华丽,就越让人心动。” 啸横雪只看了一眼,便红着脸,低着头,凑近了顾频频说:“你若是喜欢,若我有那份幸运,今后我一定为你做一件最华丽,也最美的……衣裳!” 他始终说不出口那两个字,但顾频频此时已经大约明白了啸横雪对她的情谊,她心中虽然懵懂着,但也并非完全傻乎乎的,更何况多年来和苍月游历六族,看不管是神兽还是妖兽,都要寻觅配偶,因此她望了一眼啸横雪,这傻龙,应该是把她当作追求的对象了。 她望着啸横雪,也没有拒绝,却不敢率性接受,她生怕自己只是一厢情愿,或者又因为什么红线的事情,闹得双方都不愉快,但是她内心是渴望的,她也希望与他在一起,虽然没想好是什么身份,但只要他在,她的心上就会十分快活。 于是她带着不安,带着忐忑,向前一步,抬头望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说: “横雪,我也得告诉你一件事,希望你认真听了之后,再决定对我的心意。” 啸横雪为这突如其来的认真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还是点点头,怀着忐忑的心听她讲下去。 “横雪,”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身向前走去,啸横雪跟上去,两人并肩而行,顾频频咽了口唾沫,道,“我很小的时候,很依赖我二哥哥,就是前任魔君顾芒之,很早之前,我以为那就是爱,为了和哥哥在一起,为了得到事情的真相,我不惜率性而为,逼迫哥哥娶我,哥哥没有同意。第二件,那次和你分别后,老夫人病重,为了完成老夫人的夙愿,我和青曦在人间成了婚,虽然那不算什么,但我总觉得,这件事不能瞒着你……” 说完,她望向啸横雪的眼睛,看他的眼眸由忐忑,到惊讶,再到不安,最后终于落向痛苦,顾频频的内心也仿佛针刺一般的,内心有个声音告诉她,完了,连最后的人也要失去了,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无比畅快,无比清爽,她终于不用再瞒着他什么了! 第四十八章 泪光 说不痛心是假的,啸横雪只觉得如鲠在喉,胸口如堵,可有委屈,有不甘,却没有一丝愤怒。因为他不知道可以有什么资格去愤怒,一抬眼,他泛红的眼眸,对上顾频频急切的双眼。 她虽然急切,眼底却尽显淡然。 他缓缓开口,这一缓,显然是下了极大的功夫。 他说:“我知道。” 顾频频身躯微微一震,又听到他接下来说道:“那日你和青曦成……我就在门外。” “我没敢进去,可我实在想你,那一日,看到你们在一起,我也曾想过就此放下,毕竟,我连自己都难以保全,青曦他实在是不错的选择。” “那后来呢?”顾频频问道。 “后来,我一直等着青曦将你封为神女的消息,却始终没有等到,派去的探子说,你们日日在一处,我心里着急,便顾不得大哥的反对,执意去参加了六族的赏花之宴,本来,那次宴会我想带你走,可你又不愿意……” 说着,啸横雪将眼眸垂下,他口中对过往故事的回溯,虽然只是站在第三者角度去描述,却讲出了一种极尽哀戚的语气,好似一场大雪,掩盖一个鲜活的倾世美女,一切都满含落寞,一切都令人感伤,却又实在无可奈何。 他继续说道:“我本以为,我可以放弃,我可以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你幸福就好,可是,直到神族的探子说,你和青曦因为红线的事有了间隙,你离开了神域……我……” 说着,他面露愧色,望着顾频频的双眸,真诚却毅然道:“对不起,我也有私心,我之所以落寞,是嫉妒,是羡慕,你可以把依赖,可以以红线对别人误会为爱,为什么从没把我……” 说着,他又吞吞吐吐说不下去,好似他是第一天学会人间的语言一般,那句话卡在他的喉咙里,几经吞咽,都难以吐出。 他终于放弃,转而拉着顾频频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极力克制住自己躲闪的眼神,颤抖着声音道: “如果可以,可不可以……从今往后,让我来代替他们?” 这下倒是轮着她慌乱了,她抽回自己的手,背过身去,使劲用指甲掐着手掌,以保持自己的清醒。 “我……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爱,我这人没你想的那么好,我可能对你所珍视的爱看得没那么重,我万一把它再随便给别人了,你到时候……” “我会抓牢。”身后传来他的声音,那样温柔,却那样坚定。 “我也会等你,有一天,学会了什么是爱,学不会也没有关系,我会就可以了。” 顾频频只觉得实在说不过他,在这样坚定又这样热烈的感情面前,任何借口都显得脆弱、不值一提。 莲巧镇上人来人往,处处都冒着姻缘的气息,两情相悦,是六族人人都祈祷的东西,这种情,有时候可以跨越种族,可以跨过仇恨,甚至由不得一个人控制,它从心底生出,稍微有一点阳光、雨露,便会迅速生长,成为一棵参天大树。 镇中的男男女女相携,头挨着头说悄悄话,纵使人族寿命不过几十年,也在有限的时光里抓紧了对方的手。 而其他五族,哪怕有着这样那样的束缚,他们也试着打破,他们也试着相爱。因为人的信念,才是世界上力量最大,也最有韧劲的武器。 顾频频和啸横雪两个人沉默着走着,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在后的男子眼神温柔,脚步轻轻,却紧紧跟随。 有时候沉默的情话却更加震耳欲聋。 走了不多久,一抬头,见一副无字扁,门口围着一大群人,从人群缝隙中望去,才隐约可见一白衣白发的道士打扮的医师。 医师面前,正站着一个小子,个头不高,约莫十来岁的样子,红衣黑发,却张牙舞爪,飞扬跋扈,叫嚣道: “喂,你这大夫到底会不会看病!还是说你们莲巧镇的大夫只能看不孕不育的病?怎么我爹爹的病就看不了了?他就是一个没留神掉到了水里,怎么?救人你都不会?” 那医师不是别人,正是苍月,顾频频正要上去为师父理论,却被啸横雪一把拉住,道: “这小子不像是真有恶意,先看看是怎么回事。” 只见人群稀疏处,躺着一个男人,不用上前检查就能看得出,此人已是气绝多时。 可那少年不依不饶,几乎揪着医师的领子,顾频频气不过,只当他是来闹事的,便甩开啸横雪的手,两三步冲上前去,喊道: “你父亲明明已经气绝,就是神仙也回天乏术,你故意背来,是讹人吗?” “你胡说!”那少年一下子仿佛被点燃了的炸药桶,这半天苍月任凭他发泄而不还口,使得他的怒气仿佛冲在了一朵棉花上,这下碰了个硬钉子,他立马张开了所有利器。 只见这少年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短发黑脸,发梢像被烧焦,却透着火光似的赤红色,一身红裳,内里衬着黑色里衣,黑裤黑靴,衣角鞋角都绣着火样花纹。 还没等顾频频细看,少年一拳带着烈火便向她袭来,顾频频虽说在苍月手下学了三年多神力,可这一拳实在来势汹汹,纵使她尽力躲过,也不免发梢被烧焦几根。 少年一拳未中,另一拳便到了眼前,顾频频躲闪不及,愣神间这一拳却已被啸横雪捏在手中,他微微侧脸,说道: “他是麒麟子,灵族圣子,拳脚之快,六族之内鲜有人能出其右,你快躲开。” 少年冷哼一声,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大黑龙,怎么,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说罢,手上、肩上、后背都骤然生出火光来,周围人见了,纷纷躲闪跑开。苍月慢悠悠收拾了东西,将医馆门口的牌子翻过,示意今日闭馆。 火光眨眼直窜上空,啸横雪的衣袍虽有术法护着,仍不免冒出青烟,渐呈烧焦之势,少年抽出拳头,大呵一声: “你先接我三拳!” 说罢,少年身体仿若被神力所拽着,迅速腾空而起,双手合十之时,背后已显现一尊巨大的三头火神,其身量比少年大了几十倍,怒目圆睁,獠牙血口,霎时间焰火滔天,热浪蒸人。 啸横雪发出一道灵光护体,冷冷地皱眉看着少年。 “喝!”少年大喊一声,握紧右拳对准啸横雪,直砸下身,宛如陨石轰炸,势必将眼前之人碾作齑粉。周遭火光四射,热焰飞溅仅仅望之都灼人眼球。 啸横雪纹丝未动,只是伸出右手,一掌将他的拳头握在手中。但只要神力雄厚的人都能看出,这一次,他的手掌明显用力了些。少年也被这一掌惊了心神,两人竟这样僵持许久。 啸横雪左手挥袖将两边的火光熄灭,冷声说道:“你若还想伤她,我定取你性命。我本无意与灵族为敌,但你不要得寸进尺。” 说罢,将手腕一扭,那少年拳上的火光骤然熄灭大半,只剩一些荧光还在挣扎,胸口一堵,咬着的牙里,已经渗出了鲜血。 顾频频很少见到如此冷冽的啸横雪,在她眼里,他一直是那样无害、怯懦的,可此时的他,目光凛然,犹如暗夜噬人骨血的狼,却比那更凶狠上万倍。简直是地狱盘旋的藤刺,带着令人发寒的尖刺,一不留神,就会穿透过路人的心脏。 少年冷笑一声,再次发力,从胸口腾起无数骇人火焰,拳早已不知什么时候被抽出,脖颈处长出千万条宛如毒蛇般的火舌,挥舞着,如流星一般向啸横雪砸来。 啸横雪抽出冰雪弯刀,闪转腾挪躲过火舌第一波猛攻,火舌再袭,他算准了时机,弯刀抬起落下,瞬间斩下几条火舌。 然而,少年的脚上也横生出了无数火焰,喷射着,直要将世界烧尽。啸横雪每一次都没有下死手,但在一滴火星溅到顾频频身上后,他再不顾火焰的炙热,一把揪起少年的脖颈,将弯刀融化,化做巨大的屏障,紧紧地裹着少年的身子,使他的火焰只能喷向他自己。 本在少年身后那座火神佛此时突然狂怒,一步一步向啸横雪走来,所到之处火光连天,苍月有些看不下去,他挥动手指,保住了那些民居,啸横雪怒目而视那火佛,一条巨龙从他背后钻出,直冲火佛而去,火佛吐出火焰,巨龙却无视火焰,自火焰最中心射去,还没来得及看清巨龙,以为它被那火焰吞没,却在火佛面前,猛地伸出一个硕大的龙头。 一瞬间,火佛被冲成了碎片。 少年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啸横雪放下他的领子,少年跪倒在地,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洒当场。巨龙钻回横雪的后背,他低头俯视着跪在地上,捂着胸口的少年。 “还比吗?”啸横雪冷冷地说道。 少年此刻已是五脏俱碎,他咬着牙,眼泪早已湿透了整张面庞,他狂笑道: “痛快!果然痛快!像我这样的人,就该被这样对待!” 第四十九章 麒麟 傍晚的风吹得人心情舒畅,此刻屋中的三人却是各怀心思,唯有苍月最为淡然,一勺一勺给榻上的少年送着汤药,啸横雪立在门口,手中端着刚煮好的药,顾频频则蹲着马步,端着一盆水,被罚站在屋中。 横雪有些心疼,向苍月求情道:“我替频频受罚,频频她不知那人底细,也是无心之失。” 苍月将碗中的药喂完,瞥了一眼顾频频:“从来行事毛毛躁躁,今日若不是横雪出手解决了麒麟子,你被打伤打死倒也罢了,莲巧镇都要被你烧了。” 顾频频撇撇嘴,委屈巴巴道:“这不还有师父您嘛!再说,我不也是为您出气嘛!他那父亲归天多时,不是故意为难您嘛!” 苍月冷哼一声:“我比你长许多岁,这样的事,我还用你来给我解围吗?” “那我看着您被欺负,我一声不吭,我也太窝囊了!” 此话一出,苍月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家伙说不开窍,百十年来都懵懵懂懂,说开了窍,又全是些剑走偏锋的理由。他内心叹口气,正要说话,却被床上躺着的少年抢先一步。 “不许……说我爹……”少年身受重伤,说话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却仍然十分倔强。 苍月抚了抚少年的胸膛,他对自己的病人倒慈祥宽容很多,柔声道:“你先好生休息,你放心,我们打伤了你,一定会对你负责。” 少年不再倔强,将袖子捂上眼睛,突然大哭了起来,泪水瞬间湿透了整条胳膊。 顾频频只知道这孩子火力十足,却不想哭起来也像龙王决堤。她有些瞋目结舌地看着床上的少年,苍月只是沉默着,将碗递还给啸横雪,拍拍衣服走出门去,临了,又望了一眼哭得上起不接下去的麒麟子,道: “我叫横雪照顾你,你也不用过分伤心。” 怎知那麒麟子并不领情,反而一甩袖子,一拳重重砸在榻上,扁着嘴喊道: “我不要那条大黑龙!我……咳咳!我打不过大黑龙!叫那……叫那条鱼来照顾我!” 顾频频一惊,立马站起来,大叫:“我还打不过你呢!师父!我也不要照顾他!万一他把我炖了汤补怎么办!再说……” 她猛地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麒麟子,眯着眼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鱼?” 麒麟子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却不小心扯到了伤口,吃痛得吸了一口凉气,却仍坚持不愿回头看她。 “麒麟子是灵族圣子,天生灵目,可堪破世间一切谜题,自然也能看破你我真身。”啸横雪走近两人,接过顾频频手中的水盆,将其放在桌上,温柔地替她揉着胳膊。 床上的人悠悠地叹了一句:“只见过鱼怕龙的,没见过龙还要弯腰替鱼揉胳膊的。” 顾频频气不打一出来,一把上前捏了小子耳朵,有啸横雪在,她也胆大了许多:“怎么,姐姐我拿下他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出生没有,不就天生灵目嘛,一个小家伙,这么会喷火,以后当个烧火的伙计倒是不错,要不去做杂耍?” 麒麟子正欲发火,却担心耳朵里喷出的烈火灼伤顾频频,看了一眼一旁的啸横雪,只得从鼻孔里喷出几缕火气,闭了眼埋头不再说话。 这样照顾了两天,麒麟子已无大碍,只是胳膊腿仍然伤着,不能自由活动。顾频频一边喂他喝药吃饭,一边忍受着他眼神的千刀万剐。 啸横雪在外厢房煮着药,时常有小妖来帮忙、请示,他也只是匆匆打发,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他从不要那些小妖近他们的住所。 一日,借着烛光幽幽,月光皎洁,按照苍月的吩咐,今日的麒麟子须多加一顿药,顾频频正要进去的时候,门虚掩着,却发现这小子用被子捂着头,啜泣不已。 顾频频心下疑虑,只得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的人不耐烦地叫嚣道,只可惜胳膊坏着,将脸在被子上来回蹭了半天,也没能把泪水抹尽。 顾频频心肠一软,刚要坐下,却听这小子不客气道:“我爹你们怎么处理了?” 她心里又好笑又好气:“就那个人类老头?你们灵族不是天生地长吗?你要讹人也编个好理由!” “你少废话!”麒麟子怒道,月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两条闪着光的长道子,“我说那是我爹就是我爹!你这种鱼人怎么会懂我们之间的感情!你快说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买了个棺材,院子后面停着呢。”顾频频也懒得和他一般计较,只是没好气地回复道,端起药汤,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麒麟子倒也毫不客气,一口直接吞咽了下去,却又被药苦得做了个皱脸,模样滑稽,与他刚才的嚣张表情判若两人,顾频频看得不由得笑出声来。 他大骂道:“死鱼人!你给我喂的是毒药吗?” 顾频频正色道:“小弟弟,这可是正儿八经的良药,来,喝了它,你就能快好起来。” 说着,又递上一勺,麒麟子别过头,示意将一整碗递过来,顾频频照做,少年仰头闭了眼将一整碗倒入喉咙。 咬着嘴唇闭眼痛苦片刻后,吐了会儿舌头,又抿着嘴吮了口口水,最终才咬着牙咽下。 “叫苍月来,我要和他说话。”少年道。 顾频频收好碗勺,“良药苦口利于病,我师父的药效你也见了,何必……” “快去!” 看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年,顾频频在心中叹一口气,也不能与他做过多计较,起身便去唤了苍月来。 长月当空,星河万里,秋风卷起清狂,蝉鸣声落,麒麟子在榻上泣不成声。 顾频频也少见得难眠,倚着门坐在窗下,听屋内的人哀哀啜泣。 他一边啜泣,一边问道:“我已将麒麟心护住爹爹的心脉,即使这样,也无法为他续命吗?我情愿用我自己的命续给他。” 苍月摇摇头,为油灯剪了半截灯芯,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他为救你而亡,也是他心甘情愿。” 一阵香味引得顾频频腹中空虚,她睁眼去看,见一盘零嘴放在自己眼前,再寻着盘子去看,啸横雪立在月下,躬身为她端上吃食,示意她尽快享用。早已饿了一晚上的她再也顾不得许多,两根手指捏起来便往嘴里塞,却听得窗子里面的人大声叫道: “偷听的那个鱼人,你先别顾着吃了,快给我进来!” 顾频频翻了个白眼以示无奈,随即推开门进去,嘴中还不忘嚼着吃的。 “我知道你们鲛人心头之血有起死回生之法,若将你整个心脏吞食,更可得千年寿命,苍月不愿说出这点,可没什么能瞒得了我。我且问你,你如何能够将心头血借我一碗?” 麒麟子目光如炬,仿佛能将眼前之人看穿。只是他这番言论实在骇人,还没等他说完,便感觉有两束杀人的目光投射过来,他心中不免忐忑,但事已至此,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这软饭硬吃,毕竟,他长这么大,还实在没有求过谁! “算我求你。”他咬了牙,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来。没办法,技不如人,眼前这一白一黑两位大哥,他确实是一个也打不过! “若我们不答应呢?”啸横雪上前一步,将顾频频护在身后。 “若不答应……”麒麟子掀开被子,起身站到榻上,如此一来,他即刻比这几人都高出一头,说话也底气多了些,“我便与你们世代为敌为仇,处处做对;若答应了,大恩大德,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苍月回身看了一眼顾频频,又一个眼神递给横雪,两人对视一眼,横雪微微点头,回身附在顾频频耳边,低语道: “苍月有把握使你取血而不致损伤本体,可起死回生难免有悖天罡,日后恐有后患。只是这人对于麒麟子来说非比寻常,你可愿意救他?” 顾频频望了一眼不依不饶的麒麟子,道: “救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至少得先告诉我,他是因何而死,你又为什么救他?” 她倒也不是大发慈悲,更不是迫于威胁,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从他的眼神中读到她内心该有的一种情感——失去至亲的痛苦,始知有错却再也无法挽回的痛苦! 第五十章 悔恨 漫天的星光,映照在一个人的眼眸。倘若心思空明,便可以发现,人的眼眸往往可以盛得下一整个宇宙。 可大多时候,眼中汇聚的,却只有星一颗。 麒麟子本不愿开口,但当时情形他无法拒绝。许久,从鼻子中长舒一口气出去,缓缓开口,将众人带回了一个少年的世界。 灵族破散,族人流落五族各界,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婴孩,偶然被一户人间农家的夫妻收养。然而,天生火种的他自小就和别人不同,家里清贫,他一哭便化出无数火焰,凡是能烧的,都被他烧了个遍,可即便如此,农家夫妇也从未想过丢弃他。 灵族长得慢,同龄的孩子都到了上学堂的年纪,他才刚学会走路。很多时候,他都没办法想象父母是怎么把他带大的,他总哭,家里的火扑灭了一次又一次,母亲却从未因此责怪或是嫌弃过他。可到了长大一些的时候,他又因为长相怪异,被小伙伴们所不喜欢,他们嘲笑他,冲他丢石头,甚至嘲笑他的父母,当着他们的面欺辱他。 “我那时不知道我不是爹娘亲生的,我怪他们生了我这样一个怪胎,使我总是孤独,总是被欺负。”麒麟子抬头看向房梁,仿佛在向神明忏悔一般的,语气诚恳而惋惜。 于是后来的他学会了用拳头,只要能用武力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他打得小孩不得不和他玩,不得不追捧着他叫他老大。父亲和母亲劝诫他的时候,有一次,他实在不耐烦了,竟也向父亲挥起了拳头。 “可是我虽然火盛,虽然会打架,却也十分怕水。每次洗完澡,我都要在床上呆坐半天才能恢复神智。”他咬了咬嘴唇,眼中突然渗出一丝泪花来,“母亲说,我这是体弱。所有人都认为我力大无穷,生得威猛,只有她,觉得我体弱……” 到后来,同龄人都娶妻生子,让父母享受上了天伦之乐,唯有他,还是一副孩童样子。母亲收养他时才二十多岁,等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已然病逝。 “我痛恨我长不大,使得他们总为我担心,可我不愿意面对现实,沉迷赌博、喝酒,以此来逃避自己长不大的残疾病理。那一日,我喝得醉醺醺的走在湖边,一个倒头,便栽倒在湖里。” “父亲记得我怕水,冲到湖里去拉我,却忘了他已是古稀之年,哪里还经得住秋日的冰水!” 说到此处,麒麟子再也无法控制,他咬着的嘴唇终于彻底放开来,由颤抖的声音变为号啕大哭,从窗内传到湖面,声音凄惨得有些滑稽,可其中的悲恸,却令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人人都有父母,人人却都有负于父母。啸横雪眼神也不免凄然,他看向一边,安慰的话根本无法在脑中成型。 苍月年纪大一些,此刻却也没有别的话,上前拍了拍麒麟子的肩膀,望向湖面,不再言语。 唯有顾频频,她心中芥蒂的,却是同为“残疾”的感受。她天生少情感,心智笨,是不是,这也算一种残缺呢? 可不知怎的,她愿意为麒麟子救下父亲。那一刻,她觉得即使自己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也不妨碍她的心,并不好受着。 啸横雪却突然拦着她将要上前的身子,先她一步开了口,道: “要取心头血,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虞。频频是一片好心,可你也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麒麟子抹干了眼泪,执拗地望向啸横雪:“你说说,要什么条件?” 横雪上前一步,眼神坚定而不容拒绝:“你要与他签订血契,做她的奴隶坐骑,此生只忠于她一人。” 此话一出,顾频频愣在原地,唯有苍月仿佛早有预料一般,沉默立在一边。 考虑片刻,麒麟子捏了捏手中的衣袍,纵有万般不甘,但见眼前一黑一白两位大神,想来既然他们开口,自己以后的境遇也不会太差,更何况爹爹此时别无他法,便横了心,道: “我签!” 月光皎洁,玉碗澄澈,焕发出温润而迷人的光彩。洁白无瑕的玉碗中,盛着一碗鲜红,甚至有些发黑的血浆。 啸横雪将女子紧紧抱在怀中,催动术法以缓解她的疼痛。苍月抬手缝好她胸口狰狞的伤疤,虽说有些不忍,但还是抬步转身出了门外。 门外,麒麟子已等待多时,他正要接过玉碗,却被苍月一指而不得上前,只好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向自己的心口处刺去。仅一刀,便出血如注。苍月立马将一股血引来,又引了顾频频的血,二者相融,麒麟子血契完成。 从今以后,她死,他不可独生。她的命令,他不可不从。甚至她不快乐的时候,他也绝对笑不出来。 而他对她的生活,几乎毫无影响。 接过玉碗,麒麟子将血液传到他父亲身上,男子早已灰白的面孔渐渐有了生机,断裂的心脉开始复苏,心脏缓慢而试探性地跳动了起来。 一下,两下。 麒麟子欣喜若狂,不几时,男子面色如初,突然猛地坐起身来,吐出一大口湖水,继而躺回原位,仿佛睡着了一般。 苍月上前把了脉,仔细检查一番,道:“已无大碍,休息几日便可醒来。只是寿命并不剩太多,令尊本就年事已高,你的血契倒有些亏了。” 麒麟子已是难掩激动,他无所谓道:“便是只能再多活一日,也不算亏损。爹爹若因救我而死,我终身都难原谅自己。” 屋内,顾频频嘴唇发白,样子十分虚弱。她拉着啸横雪的手,却还是忍不住说话: “横雪,哥哥也曾为救我而受伤,好几次也差点死掉,我是不是太没心没肺了。” 啸横雪宠溺地摸了摸顾频频的发,温柔地说道:“你不是没心没肺,你只是晚一点而已。我有耐心等,二哥哥,他也一定有耐心。我们都知道你,你只是不懂,又不是故意一副铁石心肠。” 是不是真的有一副铁石心肠谁也说不准,但当他坚定地信任自己是善良的,是美好的,是无罪的的时候,顾频频只觉得满心欢喜,她的心在这一刻被填得满满的,仿佛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灵魂的标签。 秋日的第一片落叶从檐上飞下的时候,顾频频正在院中洒扫。 啸横雪从房中端着草药出来晒,见顾频频忙着,急忙上前,笑道: “我来。” 顾频频满心欢喜着,她站到一边乘凉,看着啸横雪洒扫,月三百坐在一边的石凳上,停下了搓捻红线的手,叹一口气: “可惜了,是妖族。” “妖族怎么了。”顾频频坐在他旁边,也拿起了几条红线开始搓捻,模样认真。自从来了莲巧镇,她要么帮着月三百打扫庭院,要么帮着苍月照看医馆,平凡而忙碌的日子里,她的心情康复得很快,快到几乎要忘了自己曾经受过伤。 “频频,”月三百凑上前去,低声道,“你当真愿意放弃了神女之位?我们君上有什么不好,小老儿倒不是说妖君大人不好,只是……只是您想和妖君大人成为眷属,实在有些太难啊!” 顾频频捻着红线,向着啸横雪望过去,脸上泛出青涩而满足的笑容:“我只孤身一人,纵然有再多的刑罚,我也未曾害怕。他愿意护我,我便和他走。” 正说着,门后传来脚步声,两人看去,见麒麟子馋着那老人走出门来,背上背着一个小小行囊。经过几个月的休养,老人已无大碍,并且精神头十足,观之甚至年轻了不少。 顾频频都做好斗嘴的架势了,却不想,麒麟子走到自己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然后头贴着地面,深深一拜。 “顾姑娘,从前多有得罪,如今你救了我爹爹,又是我的新主子,我自当一心一意服侍您。” 正为这突如其来的客气受宠若惊,却听到一边的老人也作揖道: “姑娘大恩,老朽没齿难忘。老朽无能,这孩子给几位添麻烦了!” 顾频频、月三百两人皆起身,顾频频作揖回礼:“不必客气,不过举手之劳,何况我早已康复,无什么大碍!这桩买卖,倒是麒麟吃亏一些。” 跪在一边的麒麟子缓缓起身,漠然道:“既然做你的奴仆,便应该将真相告诉你。爹爹取了你的心头血,却不仅仅是心头血。我早想出了用你的心头血相救,便提前埋了线将你修为、神骨一点点引到爹爹身上。取了你三根神骨。只有这样,爹爹才能醒得万无一失,好得如此之快。”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不震惊,顾频频更是愣在当地不得动弹,她动用真气,却发现使不出太多力道,除了苍月教给她的一些基本功法,她几乎再无法使用神力! 啸横雪以灵力试探,果然毫无反应,他怒目而视麒麟子,却见他满面淡然,只恨哪怕此时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他心中顿时全是悔恨与歉疚!他单单知道心头血可以救人,他单单看着麒麟子不过一个十多岁出头的孩子,却忘了他在这人间生活几十年,早已成熟的心智,哪里还会只是个孩子那么简单! 顾频频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她一下子跌落在石凳上,这意味着,三年,几乎三年的时间,三年的苦心孤诣,辛苦修炼,再加上天生的神骨,几乎都白费! 许久许久,她释然一笑,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认栽,我怜悯你,是我的错,我认了,你走。” 第五十一章 追来 落叶纷飞,燕子双归,白衣男子站立在院中,望着纷飞落叶满眼寂寥。 莲巧镇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只是秋日的寂寥,不止让树木感到悲戚,许多人的心中也蒙上一层寒霜。 顾频频枯坐在院中歪脖子树下的藤椅上,自从同意了麒麟子暂时离开陪他爹爹养老后,她便不再强撑着高兴,明明面庞还是少女,神态却仿佛垂垂老矣。 她沉默了许久,问道: “师父,您常教我慈悲,可我好不容易学会了慈悲,帮人一回,却修为尽废,这便是您教我的慈悲吗?” 苍月抚上了她的头发,内心也不免凄楚:“人与人之间的相报相酬自有因果,有所失去,必会有所得,你不必急于一时。” 张开双手,阳光从指缝间流出,她突然望着自己这双手笑出了声,这笑有无奈,有愁苦,却无一丝绝望。 “若将慈悲为因果,何必假接真佛名,有仇寻仇,有恩报恩便是。我既救了他,散了修为,再修便是了,也没什么可丧气的!神族生命漫长,我又何必自怨自艾!更何况,他父亲是真的醒过来了,倘若哥哥当时也有一人能救他,我也必会这样做!” 说着,她转身拉过苍月的一只袖子,笑道: “师父再重新教我一次可好?大不了我用上几十年、几百年,再重修神骨,有朝一日还能成为修为高深的神只,像师父一样!” 望着那双清澈而充满希望与活力的眼睛,苍月埋在心里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强撑出一个笑容,点点头。 窗内,桃花笺几封,玄衣男子的额头上渗出丝丝汗珠,如玉面庞上,一双纯黑的眸子,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张。与一般美男子不同的是,这张面庞上少了许多秀美,刀削般的棱角,使得整个人看起来越发俊俏利索,可若看见那眼中的一抹柔情,如瀑墨发,便是毫无关系的女子见了也要生几分爱怜与倾慕。 男子双手拱出几缕灵力,汇聚在身前的一颗玉珠之上,仔细看去,便知道他正在将自己的修为注入其中。终于,眼前的珠子散发出耀眼光芒,暗香浮动,男子大喜,将珠子握在手心,提着衣衫出门去。 “频频!”啸横雪两三步上前,太阳下,他额前的汗珠散发着点点光亮,他也没顾得上擦,只是将手掌在频频面前摊开,笑道,“我这几日将龙珠上的妖灵吸去,又将自己的修为注入,只可惜你身子单薄,不能承受更多,但有了龙珠庇佑,你再也不怕别人会对你有什么危险了!” 说着,他便要将龙珠化入顾频频体内,哪知她突然起身拒绝:“啸横雪,你少看不起人,我神骨坏了我就不能自己去补吗?白白伸手要别人的,算什么本事?” 虽然这样说,但她心中却生出十分的感激来,苍月望着眼前这个有些冒失的男子,心中顿时也生出几分欣慰,不由得面上挂了三分笑意。 须知龙珠乃是一条龙最本真的内丹,没有了龙珠,便相当于神族没有了神骨,不仅修为受阻,且在性命攸关之际,再无灵体的藏身之处,极容易灰飞烟灭。而他现在愿意奉上龙珠,就相当于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想着频频。 啸横雪还要坚持,却见顾频频笑着拍了拍他的臂膀:“我都有你和师父保护了,还能有什么危险?这次是我们佛心,要算来还是进步了呢!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没准儿也是上天觉得我修行太顺利,故意让我从头再来呢!你就不要耽误我修行了!” 啸横雪没想着后面的许多,只听到一句他保护,这意味着……她允许他一直陪在她身边了,他看了一眼苍月,满心欢喜道:“好,那我以后,一步也不离开你!” “我看你还是尽快离开!”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三人转头看去,朱红大门,进来一个摇着扇子的翩翩公子:此人青衣白衫,墨发飘然,衣冠楚楚,蹬一双金丝白靴,身上饰以珠玉,每走一步,都有佩环声铮铮。 待看清面庞,才觉得再华贵的服饰,不过是这眉眼的陪衬。 月三百弓着身子跟在身后,青曦风姿独绝,大步上前,却在走近了些的时候一把收了扇子,化作一缕青烟消散,看了一眼啸横雪手上的龙珠,笑道: “堂堂妖君,送得出手的东西只有自己的身家性命吗?上次频频过生辰,我送了她一颗你外公的龙珠玩儿,你还存着吗频频?” 啸横雪将龙珠收起,未置一词,只是转过头,温柔地对顾频频说道: “这地方不好,我们还是尽快离开,我听说今天晚上莲巧镇有庙会,我们去换身衣服,一起去好不好?” 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放下,可见了青曦,心中的怨怼还是没有消散。顾频频也觉得满身哪里都不舒服,啸横雪这句简直成了救命稻草,她疯狂点头道好,末了,又回身拉了苍月的袖子,道: “师父也一起去!” 苍月摇摇头:“你们去,我不喜欢热闹。” 怎知青曦一把搂过苍月的肩膀,两人勾肩搭臂:“我和苍月一起去,咱们四个刚好一桌!哦,我们还得带月三百,那就得委屈你站着了,横雪兄!” 月三百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小神不敢小神不敢!小神的红线还没捻完,不敢耽误工作,请神君妖君、苍月神只、顾大小姐吃好玩好,有什么尽管吩咐小神便是!” 这三位大神,两个打不过,一个惹不起,他月三百虽然官小位子低,但小神的命也是命啊!他才不要趟这趟浑水! 是夜,华灯初上,莲巧镇的庙会不同于它处,有专门的男子擂台和女子擂台,分文斗武斗,男子擂台下人头窜动,擂台上更是乌央乌央的热热闹闹,女子擂台上却是没几个人。 “我知道,”顾频频一根手指戳着嘴唇,笑道,“女子内敛,不愿展示自己;男子外放,希望通过展示自己的魅力赢得女子青睐,因此虽然世人大多愿意看女子表演,却是只有男子擂台热闹非凡。” 苍月唇边微微上挑,几人向男子擂台走去,却见上方悬挂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一个敞着胸脯的大汉叫嚣道: “今日谁能在这擂台上拔得头筹,这红宝石便交予他。报名费,每人一百钱!” 顾频频暗下惊叹,道:“这汉子好会挣钱,一颗顶好的红宝石也不过一两千钱,他那颗看不清是什么货色,五百钱的也未可知,每人一百钱,又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还不是赚翻了!” 青曦抱着双臂,上前半步,靠近了顾频频的耳边,笑叹:“他那颗红宝石可不是随便的宝石,应该是什么药石,这世间药石不少,红宝石也不少,若能二者合一,不仅看着美观,更有疗愈功能,不如让横雪兄上去一试,正好赢了给你做滋补用。” 偷偷捏了捏啸横雪的手心,顾频频没有接青曦的话,她知道啸横雪不愿意争,但又怕他气势上输了别人又心生芥蒂,便捏了捏他手心,示意他别管青曦说的,我和你是最亲密的。 啸横雪猛地感受到了来自手心的力度,他偷偷望向顾频频,嘴角像被灌了蜜一般。庙会上人来人往,又以此处人最多,他回手偷偷握住她的手,世界就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很快有许多男子报名上前,几个回合下来,一个紫衣男子拨得头筹,眼看就要拿下红宝石了,那敞襟的汉子很不甘心地又冲台下喊了几次,顾频频正等着看下一人精彩,却听到一个声音从她耳边响起。 “我来。” 说着,啸横雪飞身上了擂台,走向报名处,从腰间摸出三百钱,摊在桌上,那收钱的人急忙道: “公子,只要三百。” 他笑道:“我来了,便再没有别人了,宝石很美,值这些钱。” 说着,他走向擂台中间。台下一众女子见突然上来这么一位高挑却略显书生气的男子,不由得提起了精神。再与那紫袍男子来站在一处,更是平添了几分秀气,他这时突然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台下,满眼都是顾频频,柔情无限,台下女子纷纷失声,这样温柔俊秀的男子,究竟是为了哪家小姐?便是今日不赢,也值得一番疼爱托付! 顾频频正要说什么,却想到他素来心善,更不怕别人将他打伤,只是可惜这么好的节目要尽快谢幕了,便只是暗暗叹口气,只是这口气里,有更多的甜蜜。 紫袍男子欠身一拜,上前便是一拳,啸横雪侧身躲开,两只手负在背后,又一拳打来,他一掌推开,一躲与一掌之间,宛若游龙,任凭再快的拳脚也无法奈何,紫袍男子眼见得捉不住他,一只胳膊撑着地面,纵身跃起,一脚踢向横雪胸膛。 啸横雪正要躲开,却见台下有一华衣女子,正神色严肃地盯着这方,所有女子都是满心期待的,只有她是满面紧张,紧张中带着愁容。 他只好正身,结结实实挨了两脚,向后仰着擦出数米,险些跌倒在地,随即捂着胸口抬眼看向对手。顾频频惊呼出声,刚想上前,却被青曦一把揪住: “他那是装的,如果赢得太轻松,还有什么看头?这个妖精,就会装可怜!” 可她还不放心,又望向苍月求证,直到看见苍月也点头,才继续安心地看向擂台。 接下来的几招,啸横雪处处躲避,仅用一只右手,刚柔并济还击着男子,打了足足三十多个回合,眼见的台下的人都倦了,他才滑动脚步,飞身跃起,一掌劈下。 方才的处处让步,处处留情,使得紫袍男子在打斗之中已经消散了太多力气,根本无法接住这突如其来的一掌,竟生生跪倒在地,双手合十,接下了这掌,就在掌刃劈向天灵盖的时候,啸横雪及时收手,扶起紫袍男子,道: “承让,得罪了。若不是内子需要此药石,在下定让给兄台。” 紫袍男子拱手叹口气,转身离去。 台下众女子的赞叹声经久不绝,直到啸横雪接下红宝石,飞身下了擂台,将它递给顾频频。 人群之中,仿若漫天的星辰都做了陪衬,天下只有这两个人。 第五十二章 面面相觑 却说啸横雪赢了红宝石,算是拨得这男子擂台的头筹,一时间引得庙会上众女子来看。顾频频不满青曦总一副嚣张样子,欺负横雪老实,便心生一计,回身对青曦说: “青公子,我总听你身边的人说,神族勇猛无比,样样都比其他族优秀,不妨你今日就让我们看看,你究竟能怎样赢得横雪?” 啸横雪一听这话,面上闪过一丝惊喜,随即便盛满了笑意。其实他压根不在乎是否能赢过青曦,只是听着她在向着自己说话,便知道她已经将自己划为了自己人,便也多了三分底气,抬眼望向青曦。 不愧是神君,即使处于情绪的风口浪尖,青曦也依然保持着风度翩翩,他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道: “我要与他比,自然不能通过这种打打杀杀的野蛮游戏,可拼财力,他又实在寒酸。不如我们今日就比比谁更受女孩子喜欢,如何?” 啸横雪望向顾频频,笑道:“我只愿让频频一人喜欢,别的女子怎样,我不在乎。” 心里暗骂一声妖精,青曦冷声道:“那么你方才是为什么平白挨别人两脚?” 这一句话直戳了啸横雪软肋,他其实与那女子毫不相关,只是想到紫袍男子万一难以夺得红宝石,回去定然会被那女子责骂,才想着挨两脚,好叫他输得体面一些。可这其中缘由太过于繁琐,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开口,只听得顾频频笑道: “青公子这提议不错!一个是华贵公子,美貌绝世;一个冷面少侠,神秘忧郁,说实话,我真不知道大家会怎么选,青公子,你快说说游戏规则。” 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但青曦心中一阵得意,毕竟形容他的词都是夸他的词,而啸横雪那小子,除了一副故弄玄虚,会装可怜的妖精调子,却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他心情豁然开朗,面向西边的女子擂台,阔声道: “我与横雪兄站在那擂台之上,也比武一番,只是不是我们比武,而是才貌双全的女子比武。赢者,可与我或横雪一游,吃喝开销,一切由男方负担!” “至于输赢嘛!”青曦笑着低声道:“便是要看最后赢的那个女子选谁,以二十人为限,免得最后收不了场。” 啸横雪面露难色,说实话,即使同为男子,他也觉得青曦样貌更胜一筹,更何况他并不知道该怎样赢得女子欢喜,他望向顾频频,却见她满眼的期待先投向了自己,便只好说道: “好,我同你比,但频频,我只钟情你一人,我希望……你也不要……你也是……” 话还没说完,余音便消失在了人群中,只听得青曦丢下一句“妖精”,便拉着啸横雪往女子擂台上闯。 整个莲巧镇都要沸腾了一般,这样比武抢男子的戏码还是头一次上演。今日莲巧镇庙会,周围村子里的青年男女都来凑热闹,大家听闻有这样狂妄的男子之后,纷纷人头攒动,涌向女子擂台。 可当众人见了是哪两位男子后,纷纷点头暗许。这样的赛事,确实可堪一较。 莲巧镇头一次出现万人空巷之壮景,连男子擂台的也忍不住好奇心,凑到台角,倒要看看会有怎样的状况。有的甚至临时下了赌注。 顾频频挤不过,被苍月揽着腰身飞上树梢,两人坐在树杈上看向擂台。 只见擂台上,青曦风姿绰约,飘然若神,坦然自若地坐在一边,迎接着前来报名参赛女子的瞻仰。 啸横雪却十分不自然,脸羞红了半面,若不是不方便使用灵力,他恨不得现在幻化一张面具出来。他强装镇定,却在四处寻找顾频频的身影,直到在遥远的大槐树上看到了白衣盛雪的苍月,才稍稍安心一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青曦侧身以扇遮面,悄声道:“想当初,你还是我买的奴隶,这下出息了,都可以和我分庭抗礼了!” 啸横雪不动声色,垂眸以腹语道:“你最多赢了这场擂台赛,我却可以赢频频的心。堂堂神君,确实退步太多。” 青曦大怒,合扇击向桌面,猛地站起身来,正欲发作,却看到台下人头攒动,只得悻悻坐下,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你是装的!死妖精!我势必铲除你们妖族!” 腹语传来:“若不是顾芒之心软,六族早已是妖魔横行的天下,你们神族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忝居上位,还不夹着尾巴做人。” 前台是一片厮杀,几个利索女子对打一个绝色佳人,佳人虽面带薄纱,但一双眉眼便足以摄人心魄,再加上举手投足间的潇洒恣意,更令人浮想联翩。女子出手漂亮却狠戾,以伞为刃,所过之处皆是一片狼藉。 台下早已人满为患,男的为看女人打架,女的为看翩翩公子,一时间目不暇接,一片叫好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没有人看得出,台后那两位看似淡然的公子,一个早已怒不可遏,恨不得将对方杀之而后快;另一个却是伪装着可怜,实际上句句致命,将对方杀得片甲不留。 青曦咬着牙道:“频频年纪小,受你诓骗,等我带她回去,我定让她看清你的真面目!” 微微点头,啸横雪望向青曦,闭了眼示意两字:请便。 擂台赛很快便打到了第十九场,那绝色的黄衣女子仍战无敌手,台下再无一人敢来应战,主持擂台的女子上前,询问几次无果后,只好宣布黄衣女子胜出,并让她选择两位男子中的其中一个。 黄衣女子回头,望了一眼青曦,台下已有无数人喊道: “选青衣公子!青衣公子!” 又望向啸横雪,也听到一波人喊道:“玄衣公子!玄衣公子!” 只是这一波,明显要少于青曦的那一波。青曦摇扇笑笑,低头不语。顾频频看了笑道: “原来人间的女子都这么重视男子的姿色。” 苍月也望向擂台,道:“她们不只是在乎姿色,横雪虽然武功超群,但今日一身素衣,未饰珠玉,看上去不过是个浪迹天涯的侠士。青曦神姿傲然,环佩华贵,举手投足尽显世家子弟的修养,便是人间的贵子,也不敌他的华贵,身份更令人遐想无限,再加上神情开朗自信,这样的男子,无论在哪一族,都是上上之选。” 顾频频点点头:“还是师父看得更透彻一些。那师父觉得,那女子会选谁?” 凝眸片刻,苍月回过头来,望向身边的顾频频,道:“你会选择哪一个?” 顾频频面色羞红,别过头去:“师父问我做什么?我又不是那女子!” 但只片刻,那黄衣女子走到啸横雪身前,行礼道:“可否与公子共赏月色?” 看到这一幕,顾频频满脸的失意与委屈,她觉得心里堵的发慌,却又说不出来原因,只丢下一句“没意思”,便跳下树去,径直走向回府的路。 望着月下的身影,那个离人群渐远、无限孤独又怄着气的倔强身影,苍月漠然。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他也像顾频频一般,满心凄然,却是说不出来的委屈。 第五十三章 月下 夜色微凉,湖边芳草萋萋,柳条拖着影子,画出秋风的样子。 其中一个白衣男子走在湖边,望着漫天的繁星,摘下他的面具,湖面映出他的面庞,虽然,已因为灵力的消退,面容残缺不全,令人望而生怜。但他的眼,他的唇,都诉说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哀戚。 男子伸出手,手心处幻化出一缕鬼火,渐渐得,这鬼火发出点点荧光,他闭眼将鬼火覆于面上,待放下手,面容残缺的地方早已补好,只是发,又白了几分。 另一边,啸横雪跟着黄衣女子走到人群之外,见已距离人群太远,他不愿再往偏僻处,便欠身道: “姑娘,在下失礼,愿请姑娘吃喝玩儿乐尽意,钱我自付,姑娘不防邀自己的朋友或家人来,在下还有事……” 话还没说完,却见黄衣女子突然回身,摘下面纱。 “阿罗。”啸横雪失声道,他收回了手,站直身子,皱眉道,“你来做什么,我不是说过了我过几日便会回去吗?” “还要等到几时?君上!”阿罗上前一步,“君上,妖族不可一日无君,恕阿罗失礼,君上的位子得来不易,君上更应该珍惜,一旦失足,必将背负千古骂名,君上自己不在乎名利,难道连公主的名声也能不在乎吗?” 啸横雪漠然半晌,他握紧了拳头,转过身道:“我自然会处理好妖族的事,只是这边情况特殊,无论如何,我也得过些日子才能返回。有什么要紧的事你派人来告知我即可。” 闻之,阿罗不免感到凄楚,这种熟悉的感觉,像极了多年前公主爱上魔族的他一样。当时的她,也曾苦苦相劝,可是公主一意孤行,宁死不屈,就是因为这样的执着,才使得公主后半生凄凉悲惨,今日的阿罗又面临同样的境地,可是无论如何,她都绝不会再让相同的事情发生! 她耐着性子,柔声劝道:“君上,阿罗知道您对那女子情深意重,可她是神族人,且不说她能否愿意嫁到我们妖族,便是嫁到,难道君上愿意你们的孩子,也经历和君上相同的惨痛经历吗?” 啸横雪眼神一变,童年的经历让今天的他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刻,仍感到不寒而栗。他害怕那样的屋顶,甚至一度下令让宫中类似的屋顶全部重新翻工,他宁愿妖族天天都是阴天,也不愿在烈日下走出宫殿一步。 许久,他终于半妥协着,道:“再给我三天时间。” 可这三天究竟该怎么做,他的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他无法放弃顾频频,她是他在梦中无数次钉在房顶上暴晒时唯一的救赎,如果没有他,他的世界再不会有一滴甘露。 但他害怕,她的结局会像母亲一样。她曾经是那样矜贵的公主,却只因为一个男子的爱,只因为是另一族的人,就跌落神坛,从此孤独半生。 连父亲那样强大的人都无法保全母亲,更何况他只是一个没身份,又没什么基础的啸横雪! 送走了阿罗,他仿若被抽去灵魂一般的,颓然走在湖边。 人生中有些寂寞与凄楚,必须得自己一个人走过。 不知走了多久,一阵悠然埙声传来,啸横雪抬眼望去,湖畔立着一人,白衣胜雪,超然物外,正吹着一只埙。 啸横雪调整了一番心情,走上前去。一曲毕,苍月回过头来,示意他上前与自己并肩。 “从前只知道苍月如战神,不可匹敌,却不想,在风雅之事上,也是如此绝尘。”横雪立于苍月身侧,望着茫茫湖面浸月。 苍月自嘲般一笑,又在手中幻化出一只埙,递给啸横雪:“这东西很简单,以你的才智,用不了几遍便可以学会。频频少时少眠,唯有听到方才那一曲,才能安心睡去。” 啸横雪眼色一变,继而是长久的同情与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感,久久说不出话来。却见苍月捧起埙,又吹了一遍方才的曲子。啸横雪果然是才智绝伦,仅是两遍,从前乐理不太清明的他,望着指法,便立马修得了整首曲子。 湖面平静,月光茫茫,晚风拂过千万涟漪,啸横雪吹出了他人生中第一支曲子。他既惊喜又激动,从前他以为像表哥那样出身高贵的人才会的曲子,今日也能从他的手指和呼吸中传出。 他心潮澎湃,方才的愁苦一扫而空,全从他的曲声中淙淙流出,一调接着一调,吹起风中千万思绪,吹落人间无数心事,吹散他心上一切愁苦。 他握着手中的埙,手指甚至有些微微发颤,他此刻只想立马将这支曲子吹给顾频频听,但一想到,她一定听过很多次了。他的心立马平静了下来,但他依然十分宝贝地将那埙来回摩挲。 “这埙送你,这是我为频频修的一只埙,只可惜,我不能亲手交给她了。”苍月见他对那埙爱不释手,“你日后可以再修一只一模一样的给她。” 啸横雪说不出的感谢,他望向苍月,忽得俯首一拜,接着,他抬起头,从掌中幻化出两壶清酒,一壶递给苍月,道: “不如共饮此夜。” 苍月笑纳,二人面对着湖面坐下,青石被水光浸润得透亮,月色苍茫,却比刚才暖了几分。 喝了一大口酒,啸横雪望向湖面,道:“频频很想念哥哥,若你告诉她真相,她一定会很高兴哥哥还在这世间。” 苍月抿了一口酒,却是俯首笑着摇头:“我已是将死之人,保留一丝残魂在这世间。躲在镜域里保留残躯,若是以顾芒之的身份,我真不知该怎么面对她。更别说,教她修为。” 清风拂过,吹起苍月鬓间的白发,便是不看这白发,也知晓他心底的萧索。 横雪默然良久,看了看手中的埙:“纵然天生神骨,也难免生离死别。人生匆匆,上下求索不知所踪,却得一失九,究竟为的什么?!” 苍月也喝了一大口酒,此时便是再烈的酒,也难暖他冰凉的心,更何况是一颗马上将不再跳动的心! “上下求索不知所踪!我一生所求,不过安宁与和平,然而生逢乱世,母亲战死,与父为敌,最终也只能以神骨换屏障,闭关锁族,以求保全!我一生无所得,连最心爱的妹妹,都无法护全,处处失意,可谓一无所成!” 说至此处,便是再多的酒也不够今日挥霍。二人的愁苦积攒已久,啸横雪只觉得自己也在走苍月的路,他递过酒盏,瓷瓶碰撞之声,二人的心也随之共振一声。 “但无论成败,更不必得失,只求能每一步都走在自己所坚信的路上,便是死在朝圣之途,也算是死得其所!” 啸横雪突然叹道,有时候他甚至预料到了一切的失败,但却不得不为之——就算是夺得君主之位又如何?杀掉了所有的至亲,他已是孤身一人,夺得王位,夺不来亲人,夺不来认可;就算是为母亲正名又如何?斯人已逝,生前不曾尽孝,死后灰飞烟灭,怎会泉下有知;就算是武功盖世又如何?无人匹敌,无人上前,不过是求生的工具,他从不是武痴,更不喜滥杀,却因此背负杀戮嗜血的骂名! 啸横雪怅然长叹,他所求,不过是寻得心中挚爱,与之相守,可在这荒谬世道,连这样简单的愿望,竟也难以实现! 饮罢酒,两人对着茫茫湖面沉默许久,兴许是酒劲发作,啸横雪今日话较往常都多一些,他望着月光,神色茫然道: “我等了三十七年,为了你的一句,‘日后自会重逢’,我等了足足三十七年,看过这样的月色无数次,守着大江大湖,曾无数次幻想过她会长成一个怎样的女子。我早已忘却她的容貌,她的名字,但我知晓,她一定会在我人生极尽暗淡之时,冲破黑暗前来救赎。” 说着,他仰天饮了一大口酒,继续道: “我曾以为,我的人生从生下的那一刻,便被这世间遗弃。直到她将鳞片贴在我身上,我才感觉我也有可贵的生命。至今,我的皮肤早已与她的融为一体,她早已成为我生命中无可分割的部分。” “就在我已经绝望,任由奴隶主将我捕获,将我凌辱,我闭了眼睛和耳朵,不愿意学习人族的语言和文字的时候,她解开我的捆龙索,洗净我身上的污渍,修好我的跛足,将我带回家。她教我识字,酿酒,教我读书,给我讲了无数故事。” “她救了我两次,一次是身体上的,另一次是精神上的。因此,我要这虚妄的君主之位有何用?我要这不败之躯又能如何?倘若没有她,我的身,我的心,早已死亡!” 苍月望着啸横雪,目光回溯到初见他的那一次。他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那是一条怎样的伤痕累累的龙!虽然身负重伤,却不肯低下一点点高傲的头颅,哪怕面临死亡,他的身躯也立正着不肯倒下! 他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为了生存,他必须斩杀他,可出于对一个武士的敬重,他手中的刀迟迟难以落下。 他递过酒盏,与啸横雪轻轻一碰,仰头饮下最后一口酒。 第五十四章 追问 月,还是那样美丽却遥远。 有时候月在身后,人回头望,便会错觉月也多情,跟着人的脚步迟迟不舍。 顾频频回身怒视青曦,还没看清脸,却被他一把抱回怀中,动弹不得。 一瞬间,她的手腕冲向他结实的胸膛,透过衣衫,她听到他汹涌澎湃的心,那一颗心承载了太多思念,此刻恨不得扑出胸膛,落到她的怀里。 她的脸也羞红了一些,却听到他在耳边倔强地说。 “本君爱你,从来不是因为什么红线。本君天生神力无人能及,又怎会被一根红线困住!” 顾频频只觉得这话冒失而唐突,她想挣开,却被对面的人捆住动弹不得,她只觉得整个身体都被紧紧贴着,所幸衣服穿得厚,她将双手抵在胸前,避开他扑面而来温热的呼吸。 “本君要解开红线,就是因为这令人讨厌的冲动,它让人失去理智,不能自已,就像本君现在这样,这样的青曦,你喜欢吗?你还不要本君解开红线吗?” 顾频频刚想开口说解开,却一个没留神,差点碰上两他的唇,索幸一切都在近在咫尺的时刻停下。青曦及时收着自己的身子,使它不能脱离自己的控制。将身子凑向她身体的另一边,大口呼吸着。 她的心跳漏掉无数拍。等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麻木到不能动弹。只见一双含情凤眸从自己眼前慢慢挪开,带着满面潮红,身上的力道迅速散去,青曦别过头去,手背抚上自己的唇,一时间也慌乱不知所措。 但仅是片刻,他便正色看向她,笑道:“红线的神力确实不小,本君也难以自控。” 一个火辣辣的巴掌落在他脸上,若是被别人看了,定要觉得这五个红手指印子实在暴殄天物,但青曦摸了摸脸庞,默默跟在顾频频身后,他的心里,比吃了一颗糖都甜。 他甚至有一瞬间错觉,竟然觉得就应该先甜一点,再辣一点,今夜才能如此难忘! 次日,月三百这里住着两位美男子的消息不胫而走,月三百虽然极力阻拦,但毕竟神力微弱,挡不住来看青曦的女子成群。 青曦用左手按着一块冷水毛巾敷着脸,右手拿起筷子吃饭,他心情大好,毫不介意此时人群拥挤。 啸横雪端着两盘饭菜上桌,都是顾频频爱吃的,青曦却笑着一把接过,只道多谢。 苍月和顾频频坐在一边,也实在拿他没有办法。 一个粉衣女子上前,献上鲜花:“青衣公子,你脸上的伤怎么了?我家是开药铺的,你等着,我这就给你拿药去!” 青曦手中放不下筷子,直点头夸赞啸横雪饭菜做得好吃,一边抽空答话:“没什么,爱妻淘气,这不正敷着冷布嘛!过两天就好了!” 听了这话,顾频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啸横雪也默不作声,只顾着给顾频频夹菜。 “青衣公子如此美貌,姐姐怎么下得了手!要是我,我疼爱公子还来不及!”一白衣女子义愤填膺道,说着,便要送上自己做的早饭,“这是我亲手做的,青衣公子请笑纳!” 青曦忙声道谢,接过餐盒,又道:“皮囊而已,本就是生给爱妻看的,她喜欢红肿的,便红肿给她看!我都是她的人了,她自己的东西,想怎么用都行!是,横雪兄!” 那女子听了,只得悻悻离开。啸横雪正给顾频频夹着菜,听了这话,满腔怨恨与忿然,他怒视青曦,青曦却一脸得意,甚至故意哎呀出声,好似脸上的不是伤疤,是他的战功。一副“死妖精,你以为就你会这一套吗”的得意表情。 顾频频两三下扒拉完了碗里的饭,起身便离开饭桌,啸横雪也放下碗筷跟去,却听得青曦在后面大叫: “娘子!我马上吃完,待会儿再给你送小食去!” 月三百听了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然而久经情场的他早已临危不乱,只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四处乱看,避开了青曦威胁的眼神。 屋内,顾频频生着闷气坐在桌边,拿起茶杯便倒茶猛灌一杯,啸横雪上前,又为她续上茶水。 “这个青曦,分明就是一个大无赖,大流氓!”她怒斥,听到流氓尔字,啸横雪手中一顿,也不免紧张三分,追问道: “昨日我和苍月不在,他可曾对你做了什么?” 回想起昨天的事情,顾频频不免面上红了一层,但又实在说不出口,除了自己难为情之外,她更怕啸横雪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她拉过啸横雪的衣角,将他拉至自己面前,然后仰起头,一双眼睛望向他,很多话都到了嘴边,但就是开不了口。 “亲我。”她说,很多解释的话到了嘴边,最后却只剩下这一句。 不知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理,昨天那一瞬间过后,她满心想着的只有啸横雪,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个罪人一般的,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赎罪,于是鬼使神差般的,她向他闭上了眼,仰起头。 啸横雪身子微颤,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手抚上她的面颊,那样小巧精致的一张脸,睫毛微颤,仿佛一只受惊的蝴蝶,在阳光下扑扇着耀人的光芒。 他抚上她的唇,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一切,但他强忍着内心的痛楚,笑道: “他是你不愿意的,此刻倒也不必觉得亏欠于我。” 顾频频睁开眼,又羞又气,别过脸去,道:“我确实不用亏欠于谁,反正我也不是谁的附属品,你爱要不要!” 说着,她提着裙子便要走。啸横雪一下子心软了下来,他急忙抓住她的双肩,一时间,千言万语都仿佛冰下之水,无法说出口,只能藏着。 人生的很多伤疤都不适合揭开。单膝跪下,他凑上身去,将自己的唇贴上她的唇。 如果仅是贴着就足以,那么他早该离开,可他偏不,明知这不是出于情难自禁的举动,明知这只是一种嫉妒,一种赌气,但他一想到昨夜种种,他手上的力度不由得加大,他托着她的后脑,两片唇开始上下游走摩挲。 这一次,顾频频没有反抗,她像一只犯了错的小绵羊,在他掌中,静静等待惩罚。 他开始狂热地,极尽占有地吮吸,亲到她自己都觉得肯定要红肿了,她才把手放上他脖子上,轻轻推搡了一下他。 带着无限留恋、眷恋与不舍,他的唇擦着她的脸颊,慢慢离开,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的呼吸早已急促了起来。顾频频偷偷睁眼去看他的眼睛,他眼角莹莹,似有泪光点点。 他抿着嘴唇,痴痴地望了她许久。 “没事了。”他说。 她突然也跪倒在地,扑到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满心的委屈与怨怼,在这一刻都化作了乌有。 顾频频眼中也柔情满怀,但她却发出了一种从心底生长出来的笑意,她紧紧抱着他,这一刻,心在荒芜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她放开双手,甜甜地看着啸横雪,继而低着头,面上一阵潮红,欢喜道: “我就知道,这件事要和你……才足够甜。第一次和你,以后……以后也只和你。” 第一次?一瞬惊喜闪过啸横雪的眼中,将方才的愁苦一扫而空,他此刻的心情,就仿佛被人从泥沼中拽出。他的手微微颤抖,轻轻抚过顾频频的鬓发。 从今往后,你和我,心连心,再不分离。 窗外依旧是人声鼎沸,但难掩寂寞;窗内虽然凄清,却装满了浓情蜜意。 月三百长叹一声,已经任由人群出入,独自一人坐在泥塑下面,大白天喝着酒,忘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红线,又将它们一把抛开。 真爱面前,人的信念面前,缘分这种东西,算个什么玩意儿!他索性瘫倒在地,喝完这一壶,他决定关闭月老庙,重回神域,向月二好好学习一番,重新修习,绝不再做自大的莽夫! 路漫漫,月迢迢,一边是热闹与繁华,那里自然有着无限的祝福与鲜花;一边是清冷与孤寂,甚至看不清未来的路究竟该怎么去走。 但人情有理智所不能主宰的时候,为那一刻的冲动,就早已奠定下了一生的路。 第五十五章 对峙 久居高山之巅的人向来不明白落寞之痛,久在庙堂之上对于痛苦的人,也只会发出一句“何不食肉糜”的疑问感慨。 青曦揣好弑神锥站在崖边,他负手而立,多年战乱的六族,他也曾独善其身,袖手看天下狼烟滚滚,专注于自己地位的牢固。 身后的树丛中,渐渐走出一个人来,此人玄衣玄发,身形虽然消瘦,拳脚却看着极有力。 啸横雪走到青曦旁边,望了一眼云海沆砀,他向来不喜欢高处,但并不代表他不能征服高处。 “说,什么事?”青曦转过身看着眼前的男子,他眼眸生得黑亮,仿佛有种人永远难以洞悉的神秘。 “我想让你离开频频。”啸横雪如实答道。他向来不喜欢绕弯子,也无需绕弯子。“我可以保证与神族互不干涉,永远推崇你为六族之尊,我带着妖族,远离纷争。” 青曦扑哧笑出声:“你这两个提议,都是妄想。”他忽得变了脸色,满面杀气,正色看着啸横雪,“顾频频是神族的人,也是我姻缘谱上写好的妻。至于妖族,我总会将你们铲平,你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但今日的他不仅仅是神君青曦,更是在人间的青衣公子。他并无意破坏自己脱尘潇洒的调子,也不想用权势来逼迫一个人,于是他又淡然说道: “我知道你对频频有意,我更知道你等了她三十七年,甚至害怕暴露身份,三十七年你都未现出真身,任人欺凌,被卖为奴隶,只为了一个不确定的遇见。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把心里最珍贵的地方让给了她?” 他忽然噤声,望向远处苍茫大地,眼神中流露出千万孤寂,仿佛沉没一切,又从一切潮湿的情绪沼泽中勉强爬出身来。 “本君身份尊贵,从小到大,没有什么东西是我得不到的,便是神族群臣,也在我的手掌中求生。可本君要做的一切,都是从小便被安排好了的。红线也好,天定的姻缘也罢,唯有她,使本君方寸大乱,才让我觉得,我也不过六族之中有血有肉的,平常的一个人。” 说着,他幻化出手指上的红线,看着那根拴在小拇指上的红线,他痴笑一番:“就像这跟红线,明明是捉弄凡人的东西,可本君情愿被它操控,情愿放下一切,不再那么高高在上,更不再那么冷冰冰。” 啸横雪看着眼前这个有些疯魔的帝君,在他看来,一个男子,尤其是像青曦这样的男子,他满心装着的,无非都是权谋与名利,女人而已,他现在最该做的,不应该是将顾频频拱手相让,然后趁机假意拉拢妖族,却让啸横雪死于内外的口诛笔伐之中吗? 但是他没有。啸横雪有些捉摸不透地望着眼前的男子,许久,欠身一拜:“既然你我二人都放不下,只好让频频自己选择了。” 风声萧萧,芳草萋萋,黑衣男子转身下了高崖。 青曦望着那离去的背影,摸了摸腹中的弑神锥,眼神复杂,却报以释然一笑:“以江山换美人,还好是我青曦,也可惜是我青曦。” 若是别的君主,你早就失了江山。可我从不是那种接过别人让来的东西的人。 青曦身居高位,临川而望,这云海之下,更深更广阔的山河,究竟会落于谁手?他虚怀若谷。 小院中秋风萧瑟,几只惊雀跳跃在槐树间,隐约蝉鸣,唤来一阵阵秋意。 顾频频在小院中收拾着东西,望着漫天的落叶,她第一次感觉出一丝凉意。没了神骨和修为护体,她不由得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一件锦袍斗篷适时盖到了身上,她回头看去,苍月为她盖上斗篷,纷纷落叶下,他的脸色却更多几分苍白。 秋意渐浓,苍月的身体却好像越来越差,与最初的他判若两人。 顾频频笑道:“师父,我们收拾东西去下一个地方!莲巧镇呆腻了,我想去一些没去过的地方,不要总来繁华的小城镇里!我想专心修习。” 望了一眼顾频频收拾好的东西,苍月拉过她的手,摸了脉象。片刻,他望向她的眼睛道:“你的身体已经大好了。神域有一些玉芝,你若返回神域,一定想办法得到一些,有助于你神骨的修复。” 顾频频吐吐舌头,眼神示意屋子的角落。那里是青曦给她的玉芝,她连包装都未曾拆开,垒了高高一堆。 苍月愣神半晌,道:“只可惜了他堂堂神君,从来没受过什么挫折,你弃了他,等于放弃了一条捷径。” 坐在凳子上,拿起了包裹中滑落的瓷娃娃,顾频频陷入了回忆——这是啸横雪还是顾湛的时候送她的瓷娃娃。这娃娃极丑,却笑得欢喜,笑得开心,笑得无忧无虑,没心没肺。 她猛然觉得,没心没肺也不是一件坏事。人生苦短,何妨任性一回! “这世界上容易走的路往往枯燥而简单,人们要是都图了简单,谁还会走出新的路?” 苍月没有说话,只是沉思半晌,然后从手中幻化出一张地图来,展开地图,是山海八荒,是六族子民的分布标注。 而那其中被做了特殊标记的,是无人占领的小岛。 望着那小岛,苍月道:“这是无人管辖的岛屿,若你决意和横雪在一起,你得说服他放弃妖君的身份,与你浪迹天涯。否则,你们二人根本无法在妖族或者是神族立足。” 顾频频望向地图,她站起身来,看着这一片那一片的标注,看着山川湖海,看着每一处的详解,她猛地发现,这些小岛与荒僻之处,苍月竟全都带她走过! 并且在每一处,她都学了防御之法。她睁大眼睛望向苍月,一瞬间的错愕,竟让她误以为是哥哥回来了。 这一瞬的错愕,也使得苍月以为自己的幻术失效,他转过头去,扶了扶面具,道: “只是你还得回一趟神域,修好你的神骨。若横雪真的愿意与你在一处,他也该回去处理妖族的事情了。” 说到妖族,顾频频垂下了头,她将地图收好,两只手抠着指甲,满腹纠结——说实话,她真的不知道啸横雪是否能为她放弃妖君之位。即使身在神域,她也曾听说过他夺得君主之位的不易。 一个大男人,怎么会为了女人放弃他日夜经营,甚至不惜肝脑涂地的事业呢? 顾频频纠结着,试探着问向苍月:“难道就没有第二种方法了吗?” 还没等到苍月的回答,便听得一个声音自门口响起。门没有关,青曦大跨步走进来,面上全是不悦甚至恼怒,他朗声道: “除非你能想到,让六族同意彼此通婚的方法,你能一统天下。” 见来人是他,顾频频别过头去,苍月正想要先退下,却被青曦一个眼神留下,他走向顾频频,直面她,居高临下逼问她: “你还要不懂事到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只要在场的人,都能听出来这是包含着无限的悲伤与愤怒的声音,这声音满是隐忍,却又满含爱意。 也顾不得苍月在场,他上前一步,道: “频频,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使命,都有他必然要走的路,你可以不喜欢我,甚至可以终身修了无情道,但你硬要打破千百年的规矩,别说是啸横雪,就连我,也断不敢爱上一个他族的女子!” 说着,他的小指的红线开始发着微弱的光,那红线越缠越紧,仿佛如同诅咒一般,可是这一点疼痛,远远比不上他心底的痛。 爱让胜利者高高在上,也让另一个人变得卑微。就在早上,他还踌躇满志,他还意气风发,可刚才,就在门口,他的所有高傲,所有曾经那些让他无比荣耀的东西,一瞬间,都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他苦笑道:“上天垂怜,我爱上的是同族的女子,上天不怜,我越爱她,她却越是离我而去。” 顾频频心中也开始有些酸楚,她颤颤巍巍上前,拉过他的手,却开始解他手指上的红线。 “只要解了红线,你就会忘掉对我的这种感觉,或许刚开始会很痛苦,但你别怕,我解开过一次,后来就好了。” 青曦眼中的光又乍现,到落寞,直到最后的完全消散。他宛如一具行尸走肉,静静地看着她认真地解开他的红线。 他的笑,惨淡而令人心碎。 他在心底说:你总说是因为红线,才动心不已,那么我们不妨赌一次,看看没有红线,沧海桑田,我是否还会爱你如初。 第五十六章 分别 莲巧镇的阳光一如既往的明媚,处处散发着祥和宁静的气息。偶尔一两对妖族的夫妻从桥上走过,可即使认出了它们的真身,也绝不会有人大肆宣扬。 有爱的理想之地,是那样令人向往,每一个人都有呵护这种和谐的向往。 啸横雪说服顾频频跟他回妖族无果,两人只好在门口分别。临别之际,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两匹马停在门前,一匹马上立着一个黄衣的绝色女子。 女子翻身下马,立在一边,执剑等候。 只是望了一眼那女子,啸横雪便立马解释道: “这是阿罗,母亲留给我的婢女,她忠心不二,只为妖族安定,别无二心。” 顾频频笑着看他,将衣领又整理一番,才道: “秋深了,你多添些衣服,等我修好了神骨,便去寻你。” 啸横雪眼眸低垂,歉意充满了整双眼睛,微微蹙眉道:“对不起,我无法修好你的神骨……” 几根手指抚上了他的唇,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横雪微笑着,握上那只手,又以一种恳切的眼神,说道: “这次有事,或者是想我,一定要唤起玄龙纹。我每日都在,等着你。” 每说一字,那两片温柔的,软糯的唇,便上下摩擦着顾频频的指腹,搔得她痒痒的,只好求饶答应。 长长的街道,马后尘土飞扬,玄色衣袍上下飞舞,很快,那身影便化作了一点,紧接着,便消失不见了。 顾频频感觉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这莲巧镇一游,不知不觉中,她学会了悲悯,学会了生气,学会了惊喜,学会了不忍、不舍……太多感情涌上她的心头,仿佛一瞬间甜蜜无限,又仿佛一瞬间百般滋味。 她捂着自己满当当的胸口,迎面撞上了两个熟悉的人——涟漪和商歌! 还没开口问,便看见他们二人背着行囊,尤其是涟漪,这次的脸更冷了,她死死盯着顾频频,好像要把她盯出一个洞来。 “说!你把我们神君怎么样了?神君已经一天没吃饭没笑过了!他现在都在批着公文,一点休息都没有!” 虽然明知涟漪不会对自己怎么样,顾频频还是被她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鞘吓得动弹不得,只好举手投降,陪笑道: “神君陛下勤政,这不是好事吗?哦,不爱惜身体了啊,我这就给神君陛下熬些汤药去!” 说着,她推开涟漪的剑,便要从二人中间闯回府中,却被涟漪一把拉回去,捏了她的手腕,片刻,眼神由方才的居高临下,变为了心疼和震惊。 “你的神骨竟损耗至此!” 顾频频抽回手腕,满不在乎地笑道:“不过是救了一人,也没什么,我再补就是了!” “神骨哪有什么方法补!”涟漪回身看她,“你只能去神域,再找一个自愿的神只……” “只要你考上神位,自然会有自愿的神只为你修补神骨。”话还没说完,青曦便跨步从里面走出,打断了涟漪的话。 仅一夜之隔,他便判若两人——他的双眼无神,身形消瘦,嘴唇干裂,收拾了袖子,连衣服都未曾换,几缕碎发散落至额前,更显一番破碎飘零之感。 青曦上前微微欠身,继而抬起头来,望着顾频频,道: “来莲巧镇已经太久了,破了红线术法,也算此行不虚了。” 话的意思是欢喜的,可这话说出口,却莫名染上一层伤痛。顾频频不好多开口,只是沉默着,看青曦唤来神鸟,只在门口停留一瞬,便飞身跨上神鸟,仅转眼,便消失在云层不见。 顾频频隐约觉得,她再也看不到那个肆意自信的少年君主了。她惆怅地望向天边,有那么恍惚的一瞬间,她竟觉得自己真的是在胡闹,她明明也是神族的人,她应该和他一起回去! 但她立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顾频频!既然选择一条路,就要从一而终! 她努力回想了啸横雪的眼眸,他说话的语气,他手心的温度,她觉得心里又满当当起来,又欢喜了几分,但很快,她的眼中仿佛又出现青曦那一双眼眸,那一双本来无限风光亮丽,此刻却染上一层风霜的眼眸。 他眼中的氤氲,她好像永远也擦不开。 云层之上,千里云海在夕阳的照耀下散发着金色的光,如同翻腾的波涛,在九重天下汹涌澎湃。 风,吹起青曦两边的鬓发,他双眼无神,只是任由神鸟将他带到任意地方。 商歌不免心中凄楚,他酝酿了好久,试探着开口: “神君,您若是真的喜欢顾小姐,就应该留下来继续陪着她。那啸横雪别的没什么长处,就会装可怜扮无辜,他一憔悴,顾小姐的心就全被他弄软了。” 见青曦没有答话,他又道: “您现在神情憔悴,满面病容,比那啸横雪惨多了,您都不知道,刚刚顾小姐送您出来的时候,那眼神都仿佛黏在了神鸟屁股上,我看呐,您最好是从今日起就躺倒在月老府上,这样照顾着,日久生情,还关那啸横雪什么事?!” 一个狠戾的眼神递过来,商歌立马闭上了嘴,涟漪暗暗传语给他: “神君行事一向坦荡,岂能和那妖族相提并论!” 商歌只好垂着脑袋,不再言语。然而,等三人即将返回神域时,却见青曦拉住神鸟,向身后的二人道: “你们先回神域,我还有些事要办。” 二人不敢违背,只好目送青曦离开,望着渐远的身影,涟漪凑近一边的商歌: “你先回神域,我去保护君上。” 万里云海,霎时间翻涌千朵波涛,神鸟穿过云层,水汽拍打在青曦的面上、衣衫上。他的身子渐渐湿了,但他坚毅的目光,却从未变更分毫。任由云雾从眼前穿过,他从未使用一点神力,将它们推至一边。 云层之后,跟着另一只神鸟,只是那一只体型稍微小些,毛色也不似这只鲜艳高贵。涟漪不敢靠近,她心中实在不大明白,前行的方向不是莲巧镇,更不是伏岭,神君这样急匆匆的,难道只是为了让这些低贱的云层弄脏自己的衣衫? 一向干净得甚至有些洁癖的神君,此时应该是一挥袖子,就将那些云层都推开了再走才是呀! 可她不敢让青曦发现自己,也只好从云层中钻着穿行。雨露打湿了她的衣发,她摸了一把脸上的水,尽量使视线不那么模糊——她决不能再让神君出一点意外! 绿,是漫山遍野的绿。阳光洒下,山林里却不见一点光亮,遮天蔽日的树木将整个山头挡得严严实实,神鸟难以穿过,青曦从鸟身上下来,落在山下的青阶。 向上望去,青阶悠悠无尽头,一块块石板垒成的台阶,小道环环绕绕,青苔长满石板底部,一条幽径通往密林深处。 涟漪穿破云层,用袖子捂着嘴停至山的远处。躲在树后遥遥望着青曦。 神力催干衣服后。他一步一步,走向高阶。鸟鸣在树林中时时跳跃欢欣,小兽在树下穿梭窜动。他的心不为所动,只是提着衣裳,一步步向上。 不知走了多久,几乎要从清晨走到了晌午,跟在后面的涟漪也累得不得不以神力支撑着自己,青曦却只望了一眼天阶,又继续走下去。 人若是有了一种执念,无论再苦再累的当下,也可以忍受。 然而仅一瞬的停留,山石间,突然蹦出两个猿猴来,它们一左一右,将青曦夹在中间。 涟漪的剑已经在手心中紧紧捏着。 左边的这一只,长着人头猿身,五官平平,眉眼却生出一丝秀气。身材矫健体型硕大,皮肤发着青色,身体上的毛还没褪去,仅用一块粗布麻衣遮着下体。 右边的一只却恰恰相反,人身而猿头,身形彪悍而匀称,若是换了人头,怕会被人间的镖局抢着去用。 二猴拦着路,居高临下看着青曦,伸出一只手: “我们兄弟二人好久没有见过活人,今日偏偏还来了个神族,若是不留下点什么,我们两个岂不是白白苦等这千万年!” 青曦没有说话,解下腰间的玉珏,递给二猴。二猴收下玉珏,却并未有放行的打算。 青猴名曰策鳄,它缓缓上前,先是盯着青曦上下观察了一番,继而用一颗猿头张着鼻孔使劲嗅了嗅,突然间拍手大笑起来: “还是个上等神族!我从未闻过此等美味之人,策源,你我兄弟二人今日有福了!” 第五十七章 神骨 西山绵延几十里,无数青峰,树木遮天蔽日,其中花鸟鱼虫,应接不暇。 有二猿猴,一曰策鳄,一曰策源。二者本为一人一猿,因主人受难,神猿舍身救赎,故一者身猿人首,另一人身猿首。 二者终年修行,身处六族之外,喜食妖丹神骨。 青曦任由二猿围着自己嗅来嗅去,并不停地摆弄他的衣衫,毫不反抗。突然,身后的策鳄伸出利爪,朝着青曦的后心掏去。 一道神光护体,将策鳄震得飞出数米远。 望着口吐鲜血,捂着胸口躺在地上的策鳄,策源在一边护着它,二人再不敢上前。青曦缓缓开口: “我此次来,就是央求你二人取我三块神骨。” 策鳄捂着胸口,强压着畏惧:“你是上神,神域什么高明的医师没有?何必还来求我们兄弟二人?” “神域之内,无人敢取我神骨。”他神情淡然,仿佛看破世间一切,也放下了天地万物。 可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看破世间一切,也最看破了自己的内心。为执念所误,也甘愿被执念所误。 策源冷声道:“要我们帮你取,也可以,只是我们兄弟二人从不白白做好事,不管你是谁,都须留下一根神骨做报酬。” “好。”闭了眼,他的神情依旧平静如止水,好似这取神骨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策源缓缓上前,试探着,将手伸向青曦的前胸,正要触碰到衣襟的一刹那,树林中飞出一剑,险些割下它的手臂。 策源大骇,护着手腕怒目而视青曦。青曦缓缓睁开眼,看了一眼树林,挥了挥袖子,一道神障挡在面前。 涟漪扑过去的时候,已经被神障挡着不能上前。青曦的神障,是神君最后防护,因此格外坚实,纵然是一整个妖族、魔族,也须花费极大的修为与时间,才能有所触动。 “开始,不必管她。”青曦淡然道,闭上眼,一只手拉松领口,里面细白的嫩肉露出,策源看了不由得吞了口口水,随即伸出手去。 涟漪在障外使劲拍打着结界,哭着喊着,障内置若罔闻。不用听也知道,她的每一句,都是那样无助而凄惨。 她大哭,哭喊道:“神君!让我去,取我的神骨,神君,您不能没有神骨啊!” 可青曦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策源的利爪已经伸入到他的胸膛,神力四溢,随即,一根神骨被抽出,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震得青曦脑中嗡嗡,他身子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策源扶着他的身子,将神骨放置一边,又去取第二根。 一根,为了你剜肉救我;一根,为了你嫁我为妻。 为义,我还你一命;为恩,我还你一骨。 待两根拔出,青曦已不能站立,神力四溢,西山千百树灵,皆受此泽被,纷纷振叶。 策鳄扶着胸口坐了起来,摇着头:“从来没见有一人与虎谋皮,还乐在其中的。” 涟漪已经哭着不能起身,跪倒在结界之外,她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时候,她甚至开始恨自己,为什么要让顾频频靠近神君,神君那样天之骄子的一个人,他怎么能为她活到如此可怜! 待三根四根拔尽,青曦跪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把弑神锥,勉强支撑着不倒地。 这一根,为那日在汤谷与你驭金乌;这一根,为我甘愿为你束红线,作茧自缚! 神障自然消散,涟漪扑进来,抱住青曦,面上已满是眼泪,她颤抖着手抚上他的胸口,替他将衣衫整好,又以自身神力遏制住青曦四溢的神力。 策源手执四根神骨,见情势不对,一把将神骨扔向策鳄。但还没来得及发话,一剑飞向它的喉,它的身体顿时僵硬,重重倒在血泊之中。 剑回涟漪身边,悬空漂浮。她回身,站在策鳄面前,望着它。 策鳄呆坐在原地,它实在无法想象,眼前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它与策源在此地千百年,千百年来,无一敌手,今日策源却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死了!甚至连一招都没出! 它望着手中的四根神骨,身体开始忍不住发抖。涟漪伸出手,只听它颤抖着声音道: “你……你是神族的……涟漪。”神族高手无数,但能到此境界杀人于无形的,只她一人! 那么涟漪护着的这个俊美男子,正是…… 可还没等到涟漪发话,策鳄迅速将一根神骨吞入腹中,大笑:“我从未想过如今变得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能一食神君骨血!我此生足矣!神族,你害我至此,我今日也算报仇!” 说着,它又欲将其余三根捏碎,然而它的速度怎能比得上涟漪,虽然被它生吞神骨的样子震惊,但仅一剑,手起剑落,涟漪手中,已出现一条满是毛的胳膊。这手中拿着三根神骨,只是虽然胳膊齐齐被切断,手仍然紧紧握着神骨不松开。 策鳄大笑,仰面望着天,丝毫不为自己断臂而感到痛心,反而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策源,我来陪你了!” 话还未尽,肚皮就在剑芒的飞舞下被开剥,肠子内脏流了一地。 涟漪捡起还未被完全消化的神骨,心如刀绞。 青曦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手中握着弑神锥,闭眼不省人事。 梦,那是一个很冗长的梦。 不知走了多远的路,梦里青曦身着红衣,玉石、锦绣衬得他的面庞越发丰神俊朗,他阔步挺胸,春风得意,仿若人间中榜的少年郎。 那张熟悉的面庞在红盖头之下,她眉眼弯弯,一如人间娇俏少女。 他们走过无数人群,走过神族的参拜,甚至走过摘掉面具的苍月——面具之下露出顾芒之的脸。 走过顾将军,走过上一任神君,此刻的青曦,不是神君,一切都还只是最初的样子,他只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她的心也未曾被打开过,她不知道什么是爱,更不知道什么是恨。 只是他与她喝下那杯合卺酒的时候,他告诉她,没关系,他说以后你的情,我来教。 我也不懂什么是爱,可我愿意学,我们两个人一起学,我们一起爱下去。 梦里多好啊,青曦沉沉睡去,梦里没有战乱,没有流离失所,也没有误会,有的,只是一切最开始的简单与美好。 神域休了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对于人间,对于六族来说,都可以无所谓。可神族不一样,神族位于六族之首,神族一日不运转,六族一日无主。 六族纷纷扰扰,人心惶惶,都在议论一个问题——神君缘何不上朝? 锄灵殿内外,医师无数,可无一人救得神君。神君缺了神骨四根,可四根尽在其侧,无一根可入他腹中。 为首的神医摇了摇头,道: “神君在梦中不愿醒来,神骨也是自愿剥离,为今之计,只有敲碎这根未被完全腐化的神骨,让神力慢慢渗入神君体内,再弄些玉芝来,帮神君,缝上取神骨的伤口。” 说到最后的时候,竟连神医也为之不忍,别过头去,不再望向青曦。 神域千万玉树,一夜春风,花千树。 涟漪头枕着玉枝,手中拿着一瓶清酒,那是在伏岭时,顾频频酿好的青梅子酒,她带了一些回来,一直没机会喝,如今却拎了一瓶,坐在树下。 商歌垂着头,走到她身边,靠着另一边的玉枝,久久不发一言,却偷偷看向涟漪。 “涟漪,”他终于忍不住了,皱眉嘟着嘴道“你说什么是爱?神君为了顾小姐,神君都不愿意做了,命都快不要了,为她取神骨,又为她长梦不愿醒,可顾小姐什么都给神君带不来,他还爱她做什么!” 涟漪闷头喝了一大口酒,很多时候,她也在想这个问题。她自小流落六族,虽为灵族后裔,但天赋极高,神君救她于豺狼之口,唤她入魔境之时,允她正道,赐她姓名,将她编入神族,又派她驻留人族。可是在人间多年,她始终认为情爱之事不过是人族愚蠢参不破,不料今日,自小聪颖的神君,也为情一字,做出不少傻事。 “涟漪,涟漪?你说嘛!”商歌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大概是,爱就是不问能得到,一心付出?”涟漪垂下头,将酒瓶化作一缕青烟,歪了身子靠在树上,仿佛卸掉了所有防备,从此世间一切,皆与她无关。 爱是不求回报,可这世间不求回报的感情,实在太多了,多到分不清有时候是在报恩,还是在付情。 第五十八章 奔赴 雨,下了整整七日。 顾频频望着漫天的斜风细雨,青苔已经漫上了台阶,砖瓦细缝处,皆可见青绿一片。 医馆内,不少病人扶着桌椅哀叹呻吟不止。即使是这样阴雨蒙蒙的天,来看病的人也络绎不绝。 然而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乞丐囚犯,只要在病痛面前,相同的病症,便只能用相同的药引来救。 顾频频本想等青曦和啸横雪一走,便前往神域,可师父的病情却让她一拖再拖。 她在屋内煮着苍月的药汤,抬眼望去,排了长队的村民已经站到了雨天里,油纸伞下,溅起的水花打湿人们的衣摆布鞋。 她回身望了一眼师父,他的面色更加苍白,连嘴唇也不再保持鲜润的颜色。 这样看下去,又要夜半才能收摊了。 每个人都只顾着问自己的病情,自己亲人的病情,却没有一个人,问问眼前这位面色苍白的医师的病情。 她将药汤吹得凉了一些,给苍月端到手边,他却摆摆手,一直等安顿完了来人,才勉强喝了一口药汤。 苍月那么不喜欢说话的一个人,那么不爱笑的一个人,此时却不停地温言细语说着话,并且在他憔悴的脸上,生拽出笑容来,可那笑却一点都不勉强,仿佛是真的从心底发出的一般。 顾频频虽然不太能理解,但还是在其身侧,帮着抓药拿药。 偶尔有病好了的村民来道谢,更有远道而来的专门看病的人,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药到病除,但至少能在病人临走之前,减少一些痛苦。 是夜,星星挂在当空,月如钩。 秋日的月色总是格外凄凉。顾频频背着空篓和苍月走在月下,月光将二人影子拉得长长的,二人虽是一前一后错开半步,在影子看来,却是肩并肩,头挨着头般的亲密无间。 夜渐渐长些了,因此,二人回府中也比往日早了些。顾频频十分开心,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但她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向苍月问去: “师父,我们又不缺钱,为什么还要这么辛苦地看病问诊呢?” 苍月走得很慢,但心情也十分舒畅,他笑道:“来世间一遭,总要找些事情做嘛。” “那我们既然是为了帮别人,为什么不义诊呢?还要收钱。” “为了让真正需要的人来。钱是最简单的阻碍,阻碍那些不那么需要的人。” 顾频频点点头,蹙眉若有所思,仅是思考了一瞬,苍月便已经走出好几步,她急忙快走两步撵上。 “师父,不仅仅是为了找事情做?师父救他们的时候,明明很开心,我看师父倒像是起了佛心。” 苍月笑了笑,没说话。 “可是师父,六族子弟无数,凭你我之力,就算终我一生,又能救几人呢?更何况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命数,救了又未必是一件好事。” 苍月望向远方,那里,青黑色的天空与街道几乎融为一体,几户人家点着微弱的煤油灯,却照不亮满世界的黑暗。 是啊,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又能改变这世间黑暗多少呢? 顾频频接着走,脚上踢开一颗小石子,踢着它,走了很远的一段路。 “佛说一切自由因果,可若是人拜了佛,就能改变因果,那么人还何必再去做善事,佛又究竟在人因果的那一环?佛说众生好度,慈悲为怀,可佛见天下苍生皆沦于苦难,却高居庙堂,不为所动。” 顾频频望着苍月,他的眼中泛起几率哀思,但又有几丝欣慰,他看着顾频频,问道: “那么频频,倘若你看到一个饱受折磨的濒死之人,你会袖手旁观吗?” 频频摇摇头,虽然她不是什么大慈大悲之人,虽然她也做过冷漠的人,但人向善其实很容易,不违背自己的内心就是了。 苍月继续看着她的眼睛道: “这便是了,频频,佛不在高山之巅,佛在人群之中。一念起,成佛。佛救人与俗尘之中,你遇见一个人,生了慈悲之心,救你于沼泽之地,他便是你的佛。当然,你也完全可以做自己的佛,做别人的佛。” 听闻此言,顾频频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那么我只要做善事,做有利于天下苍生的事情,不以个人的力量微弱而舍弃这一念,我便也可以成佛了?” 苍月一滞,但随即又笑了一下,将佛法无边阐释到这一层,能让她理解到这一层,早已十分不容易了。 他摸摸她的后脑,却听闻她忽然露出甜蜜一笑,开心地说: “如此说来,哥哥便是我的佛!我哥哥顾芒之,他救我于万千孤独的泥沼之中,他是我的救赎!” 莲巧镇从前一直以月老庙的灵验闻名周边,可自从月三百回了神域之后,月老庙也不怎么灵验了,这会儿苍月来开了个医馆,便又以医馆闻名了。 周边的村民都来这里看病。而那一日思考半天的顾频频自从想通了自己只要做好事就能成佛之后,也满心欢喜、干劲十足地去帮人们拿药看病。 这会儿子医馆的生意忙得不输饭馆。 顾频频本来是十分高兴生意忙碌的,却听闻苍月道一声:“但愿世间无疾苦,何须架上药生尘。”又赶紧转换了思路。 这一日,她忙里偷闲,也说了一句: “可惜我不大聪明,修习不得医术,那我便自化身琉璃,以后做个好神只,为六族子弟求幸福,减病痛,使他们常相聚,少离别;如若不能实现大志,便做个好说书的,使天下人多欢乐,少忧思!” 说着,她又忙着去给人们包药,忙碌的节奏里,即使秋风瑟瑟,她的额头上也渗出细密汗珠,阳光照射过她的脸颊,她那纯洁剔透的面庞,此刻宛如清晨的嫩芽,沾了一夜的露珠。 苍月望着那结着露珠似得少女,在他心中,她又何尝不是一棵春日的嫩芽,虽然长得慢一些,但悉心照料,用心培育,终能结出小小的果实,说不定,还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他望着少女,第一次出神得有些过分,来看病的村民唤了他几次,他才从那一瞬的失神中缓过来。 只是过了没有半个月,这一日,苍月醒来的时候,还是夜半,夜,寂静无声,连雀鸣虫叫声也没有,只有秋风吹过窗户的沙沙声,他起身为自己倒茶,却发现手指出奇地握不住东西。 茶壶砰地一声碎在地上,溅了他满身的茶叶和水渍。苍月的眼中一下哀戚无比,他竟也开始惧怕死亡! 但这种心情只是暂时的,因为越是时间不多,他越是明白自己需要抓紧时间去做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慢慢走到桌前,摊开笔墨,颤抖着手拿起笔,沉思半晌,终于落下了第一笔。 很多话,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只好写在信里。 真相往往残酷,也往往最令人难以面对,他应该心里此刻是满足的,早该以身殉道的他,因为占着一点神骨的便宜,苟活至今,陪完了她最后一程,他心愿已了,还有什么可继续忝居人间的呢? 他写到对妹妹的嘱托,却又觉得太过于啰嗦,挥袖毁去,重新提笔。 又写到对妹妹今后的路的安排,却觉得过于死板,又毁之。 写到青曦和啸横雪二人的利弊,觉得频频自有慧心,何须他人多言?他早说道,要想做一件事,就可以无视世俗小儿,现在又何必听他这个过期的哥哥?遂毁之。 写到事件的真相,频频一直想知道的真相,几经改笔,终不满意,毁之若干。 天将明的时候,桌子旁边全是神力烧尽的纸屑。桌上只剩一封信,几页纸,人却不知何处去了。 顾频频先是敲门,见没人应和,便推开门去,秋日的凉风一下子从门中灌入,吹起桌上信笺几页。 “师父?”顾频频试探着向里面看去,床上没有人,床褥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内外都没有人,只有几张飘在地上的信笺。 拿起一看,还没来得及看信的内容,那熟悉的笔迹,就重重地在她心上一击。 忘却呼吸,忘却眨眼,忘却一切。 “哥哥……”她惊呼,喉咙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怎么会不认识这字迹?那个在油灯下,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教她书写的字迹。 一撇一捺,都自成风骨。 顾频频几乎心跳骤停,她颤抖着手,寻找到信的最开头,信很短,她却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看完。 “频频吾幼妹,虽未有血缘,却胜过至亲。来人间百年,少年多苦,唯频频一人,一一相偎。心上牵挂,行不能忘,走不能放,卧不能安。” 檐下燕子只剩下巢穴,昔日的欢愉和美,仿若还在眼前,却仿佛从未发生。 顾频频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这条路,前些日子,他们还曾一起走过。 “吾妹幼时,喜阴而不喜光,常记月下捉流萤,白日蒙被嬉戏,坐于瓮中积水与鱼戏,最爱雨天,穿小草履,踩积水于庭前。” 来到了医馆门口,来排队的人依旧很多,她知道,只要等不到的时间长了,他们就会放弃等待。 但她还是上前翻了闭馆的牌子,有些来取药的病人,她为他们抓了药,又将余下的药分派给众人,将药的作用一一写明,告知。 “吾幼时钦慕自由,向往南海,以自身神力,助辰娘得情智,恨到深处,玉石俱焚,先杀子,而后自杀。此为吾今生之最大错事,虽万死无以弥补,吾使你失去至亲,永生永世无可偿还。” “吾怕真相告知,失去幼妹,故掩埋记忆,身死而神不死,苟活至今,留一丝残魄于境域,乞求他日之相见。” 可真相真的那么重要吗?顾频频收拾好了东西,关上医馆的门,这是她在莲巧镇的最后一个晚上,月还是那么亮,那么皎洁,可今日的月色和昨日的月色是否一致呢?今日的人,毕竟已经不同于昨日。 顾频频展开信,在读了数遍,几乎能背会之后,挥了挥袖子,将那信化作千万白色飞蝶,在月下乱飞向天空。 “我命数至此,从今,将我抛之脑后,快意人生,罔顾命运世俗小儿,纵情此生。” 可既然教我情,叫我如何将你抛之脑后? “千载暗室,一灯即明。吾若有知,静待此灯。” 漫天的细雨空蒙,秋日的莲巧镇总是多雨,雨飘落在顾频频脸上,她闭上眼,任衣衫、头发湿透。 第五十九章 神域 人间的秋日往往是红色的,血染一般的红,远望去,整座山头仿佛千层绯色纱衣层层叠叠,使人心头为之震撼。 顾频频走到无数峰峦之中重峦叠嶂的通天道下,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日与啸横雪看的嫁衣。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族中是否太平安康?和阿罗,他们每日都需要做一些什么事情呢? 想了一半,顾频频就不愿意再想了,她向来无心朝野,更不懂那些男人们在忙什么,在她看来,对天下最好的治理,就是什么都不做。 于是她走到枫叶堆满的山口,躺在一颗大青石头上,翘着腿,抚上了玄龙纹,催动心咒。 “横雪,你在做什么呀,我离开了莲巧镇,我要去神域啦,师父说,那里有治愈神骨的东西,等我修好了神骨,就去找你呀。” 她说着,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微笑。 玄龙纹很快便有了回应,是啸横雪的声音,他问,苍月和她一起去吗。 顾频频的眼神有一瞬间空洞,一片枫叶落下,正飘在她的手中,她望向漫天的红叶,曾几何时,哥哥也曾陪她一起捡红叶,在红叶上写了诗,教她读诗,教她识字。 哥哥也曾看到过这样的风景吗? 她笑了,哥哥看到过的风景,应该有很多很多,若不然,那月三百怎么会说他“至纯至善,必然要经过大痛大悲,看尽世间杀伐。” “哥哥回他该回的地方去啦,横雪,我要自己去寻神骨,你放心,麒麟子陪我一起去,我不会有事的!” 其实哪有什么麒麟子。只是她不想让啸横雪担心,两个人,要在各自该努力的地方努力,才能走到一起去。 良久,玄龙纹发出回应。 “频频,珍重。世事随风,人海往复,唯我此心予你,纵身死神灭,永不更悔,永不消逝,永随你。” 顾频频发出哧哧的笑声。从前觉得啸横雪老实又木讷,后来觉得他没什么本事,没什么自我,而今心上有了细密伤口后,竟然也对这种甜掉牙的话上了瘾。 她最后一次催动心咒,只回一字,曰:“好。” 通往神域的路虽然艰难坎坷,却不见鬼魅魍魉,只是一直往上走,累了歇一歇,通天的阶梯,没了神骨的加持,竟让人走了七天七夜。包袱中的干粮早已吃完,顶着饥肠辘辘的身躯,顾频频走进了神域的大门。 神域之内,果然处处仙气飘飘,偶尔飘过几个仙子,也不见怪。但最多的还是神族,他们自带光相,脚踏祥云,步步生莲,所到之处,莲香阵阵。 顾频频心中暗叹:我若成了真神,定整日下凡间去,像师……哥哥一样,以救天下人为己任,绝不做高高在上的神仙,妄受供奉! 锄灵殿的神,要比此处的官职大很多,神力也大很多,却无一人像此处这般招摇。 待走一会儿了,一个神族的侍卫突然冲上来,拉着顾频频道: “你是什么人?你神骨不全,怎么到达这里的?” 顾频频正要解释,却想着如果报上自家名讳,大概率是要又被送往锄灵殿了,便转了个思路,道: “在下叶三,特来修成神骨。” “神骨不全,先去上神阁进修,待考核合格了,再由上神修补神骨。” 说着,那侍卫将顾频频提着领子,揪到了一处殿宇前,一把将她扔到地上,摔得顾频频直揉屁股,抬头望去,这殿宇好不高大!飞檐铜铃,上有小兽镇守四方,雕梁画柱,朱红大门紧闭,令人望而生畏。 顾频频试着上前敲了敲门,一个童子打开门,上下打量了几番,咧开长着豁牙的小嘴,毫不客气地说: “你这人神骨都缺了三根,怎么才来上神阁?” 顾频频大惊:“怎么你们神域见一个人他就能知道我神骨缺损?” 童子得意道:“你神骨缺失,头上都冒着神力,神力四溢,稍微有点修为的神族人都能看得出来,除非他只剩下神志!至于我嘛……” 顾频频凑过身去,却见那童子一根大拇指向内朝着自己,闭了眼,摇头晃脑道: “在下灵族麒麟子,当然什么都瞒不过我的法眼咯!” “麒麟子?灵族究竟有几个麒麟子?我前些日子刚见了一个。”顾频频更加摸不着头脑,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前这个毛头小子和那个喷火少年放在一起,虽然这二人一样的自大狂妄,但这童子显然没有他桀骜。 童子没好气道:“喂,我们灵族麒麟子又不是什么果子树结的,哪有那么多!你说的是喷火的那位,他早就被我们灵族除名了!跟人族整日厮混在一起,为族人不齿!” 干笑了几声,顾频频又探过身子,问:“那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你的实际年龄……究竟几岁?” “我45,相当于人族的7、8岁年纪,他是我叔叔,怎么,你的神骨不会就是他拆的?” 顾频频咽了口唾沫,但想到自己在神族也算个年纪小的,只是鲛人长得快,便平衡了一些,点点头,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面对着那童子: “麒麟子大人,你叔叔他,抽了我神骨,我不得不来上神阁修神骨了,请您千万帮帮我!” 说着,两手合十,做出哀求的表情动作,那童子忿然: “真是的,没见过叔叔的债还要小侄子给还的!罢了,家门不幸!你同我进来!” 上神阁中,处处可见刚刚修行成功的他族,神族虽然每年都有新飞升的族类,但比起成魔的数量来,实在悬殊。 顾频频心中暗自叹气,成神需要自我牺牲,讲奉献,讲投入,却不讲回报。既要一片善心,又要聪慧美观,若是不美观的,还必须极富有才华才是,若不是她天生神骨,她也想去修魔道。 反观进了魔道,每日自由快乐,无人所管,打仗上阵,死就死了,既不用走秀做戏,又不用高谈论阔,道貌岸然,真是好一派乐在其中! 这样想着,面上挂着的笑忍不住浓了些。 突然,眼前晃过一个熟悉的声音。顾频频急忙低下头,只见商歌手中揣着什么东西,正和上神阁中一个很有地位的什么人说这话。 之所以说他是很有地位,还要从他的服饰说起:此人道观打扮,羽扇纶巾,清灰道袍,出尘飘然。长须胸前,右手摇着一把双翅扇,左手执一拂尘,脚下则卧着一只青眼老虎。 顾频频低着头悄悄斜着眼去看,却被麒麟子低声怒斥规矩些,拉了她便往上神阁深处走。 第六十章 上神阁 汉白玉雕刻的神兽在道路两边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打着哈欠活过来一般。远望去,这上神阁十分清明,宫墙是青白色的,屋檐是青黑色的,黑白一线相隔,倒是互不侵犯。青砖刚刚被用神水洗刷过,连角落里都不曾见一丝丝的灰烬,阳光普照下,由不得让人肃然起敬。 频频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裳,抱怨道:“你们上神阁中规矩真多,衣服这么素,在民间可不算吉利!” 麒麟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让她转了个圈,随即用小手指了指她的腰带。 “你懂什么,这是阁主崇尚魏晋之风,阁主风流雅士,你俗气得很,又怎么能欣赏得来!快把你的腰带再扎紧些,你这女子小小年纪倒有了小肚子,真是个馋鬼!” 一个白眼翻过去,顾频频实在有些无语,但想到这小子帮自己成功混入上神阁,好歹也算自己的恩人,便只好挣扎着猛吸一口气,又将腰带勒紧了三分。 “你听着,”麒麟子在这屋中来回踱步,道,“在外人面前,你就叫我阿哲就行,这是阁主赐我的名字,那么你也不叫叶三,新修上神的小神仙死了一个,你以后便叫做他的名——朝闻。” 怎么会无缘无故死了呢?顾频频正要问,却见阿哲严肃着表情:“少说话,多做事,尤其是少问为什么!骂你你就嗯嗯嗯,多做乌龟少出头,明白吗?” 顾频频刚想问为什么,却想到不能问为什么,只好闭上嘴点点头,从喉咙里发出几个声音:“嗯嗯嗯” 阿哲面色稍有欣慰,背过身子:“朝闻就是死于嘴多。” 紧接着,阿哲又为顾频频讲解了许多上神阁内的规矩,顾满以为来到上神阁要学什么天大的本事,没想到,只是做一些简单的洒扫工作。 走过高贵华丽的宫墙庙宇,走到一处矮小木屋前,推开破败的木门,阿哲道:“这就是你以后的住处了。” 顾频频睁大了眼睛往里面看去,任她十个脑袋也想不出来,如此奢华的宫殿之内,竟有着这样破败的景象。走进去,推开窗,只见里面横着一个通铺,足足有几十个人的被褥。这房子坐南朝北,根本见不到什么阳光,被褥也阴冷潮湿,墙上蛛网更是不少。 阿哲指了指院中的木桶:“你先清洗木桶,这是个清闲活儿,又十分有意义,你将木桶刷好了,学员们提着干净的木桶去给神殿中送水,若不是看你天生神骨,我还真不想把这么好的活儿交给你呢!” 然而仅仅刷了十几个木桶,顾频频便叫苦连天,原因是阿哲对于刷木桶的方法和标准实在太过严苛,稍有不慎,就得重新刷洗。 “阿哲大人,一个木桶要刷十遍,这人间的活儿也没有这么累啊!” 阿哲有些愠色,垂着眼眸,看了一眼那桶的底部,道:“都和你说了很多次了,木桶的桶壁要竖着刷,桶底要转着圈刷,先清水后蘸着香草,最后再用干布子擦拭,你连这一点都干不好,真不知道你多生那几根神骨是为的什么!” 顾频频只好嘟嘟嘴,扭了扭腰,继续刷洗。 过了一会儿,阿哲似乎也有些心软,也似乎是有别的事情要做,舒了口气:“你先自己慢慢琢磨!我还以为天生神骨会超常人远矣呢,过一会儿,其他学员就要听课回来了,等明日,你便可以和他们一起听课。” 一想到又可以学新的东西,学一些真本领,顾频频心中一下欢喜起来,睁着一双大眼睛:“阿哲大人,我需要先准备一些什么吗?我学东西笨,可否先把相关的书或者是什么借我看看,先做预习呢?” 面上扯出一个冷淡的笑容,阿哲冷声道:“不用。我还有事,你自求多福。” 说着,转身走出小院,只留下个屁颠屁颠的小小背影,顾频频冲那背影做个鬼脸,站起身来,打了一套苍月教授给她的拳法。 这拳法不必太多神力,几乎是凡人也可以练得,却十分有益于修行,更有助于她神骨的修复。 一套下来,她已是大汗淋漓,只觉得神清气爽,但不免腹中空空,这才想起来,自己自从进了这上神阁,可是一点东西都没吃,全干活儿了。 趁着学员们还没回来,顾频频弓着身子,溜出门去,溜着墙边,往宫殿繁华处走去。 想那神殿上的供果尽是瓜果糕点,神像吃的哪有坏的?一想到这里,她的口水都几乎流下去,蹑手蹑脚向宫殿深处走去。 只要记准了方向,绕绕路也没什么不可以。这上神阁宫殿极多,人却很少,顾频频一路畅通无阻,终于在一处战神殿前停下。 战神。她搜刮了整个脑子,才想起有关这人的一点点印象。奇怪的是,自从神骨缺失,她的记忆力倒是好了很多。 这战神,不就是两百年前亲自去征战,然后掉到南海,被鲛人救了的那位吗?据说鲛珠破后一病不起,至今不知道怎样了。 推开庙门,门槛却实在是高,顾频频不小心脚踏上了门槛一些,急忙双手合十道歉。 “战神大人,小女子实在绝非有意,绝非有意,您大人有大量,绝对不会计较小女子的是不是!” 说着,她关上门,临了,又将脸凑出去了一些,确认了周围没有人,才大摇大摆地,高高兴兴地回了殿中。 一回头,顾频频便为眼前的景象大为震撼,只见神像体型庞大,赤红面色,掌大如山,手执通天神器,怒目而视,披坚执锐,脚踏祥云,足足有十几丈那么高,脚边还有一只白色利齿双头豹躬身,好似下一秒便要冲到殿中。 殿中十二根神柱,通红的柱子要足足一个半人才能环抱,远到根本看不清的房顶之上,黑洞洞的,隐约可见几尊金制小佛像,再往下一些,是用彩色颜料绘制的壁画。 整个大殿没有一个文字,唯有那些壁画,诉说了这位战神战功彪悍的伟大的一生。顾频频眯着眼看去,从出生时的天降祥云,彩翼纷飞,到后面的为民斩杀九头魔兽,大战魔君,除妖孽,无不详细而富有感染力。 画壁中间,是战神的画像,依旧是赤红脸庞,宛若罗刹,耳高于目,眼睛少青多白。 只是另一面的墙壁上,倒画着个白白净净的胖乎乎的大叔,不知是什么人。 顾频频一边侧着身子往前挪,一边无语道:“做得这么吓人给谁看,妖魔鬼怪能看到这神像的时候,神族也离灭族不远了。” 只是说归说,台前的供果却是十分丰富。她拿了几块糕点,不少果子,捧在腹中,正要张开嘴吃,却听见门外有人群的脚步声。 眼见得这脚步就来到门前,仔细听去甚至不是一个人,眼见得这步子即将开门进来,顾频频一时慌乱,左右张望。 完了完了,我命休矣! 第六十一章 神殿 神殿中空荡,一时间竟找不到躲避的地方,顾频频又没了神力,隐身术也不能施展,再说来人说不定就是什么上神,就算是用了障眼法,也难保能逃得过上神的眼睛啊! 正慌忙间,顾频频一眼望过去,见战神下面的豹子处有一些空隙,战神长袍垂下,正好挡住豹子身前。管不了太多,顾频频飞身钻进豹子身下,豹子身下钻不下,她又往战神脚下凑了凑,躲在战神衣袍之中。 门外之人果然推门而入,透过战神衣袍,顾频频分明看得,一人身着金铠甲,另一人紫衣白发,二人走进神殿,先是行礼拜战神,继而那紫衣男子长叹一口气。 “神君若是这样一直昏迷下去该如何是好,我们神域不可一日无主啊!” 铠甲男子道:“依我看,神君倒不会昏迷太久,只是那海派的狗贼还没想到应对之法罢了!” 紫衣男子:“他们一直期待神君会娶了那鲛人,这样海派便能壮大自己的势力,可我们的忘忧水也马上制好了,待喝下忘忧水之后,神君哪里还会记得什么鲛人!” 铠甲男子躬身一拜:“此事还是得多劳上神费心了!” 紫衣男子推脱着:“说什么见外的话,你我同出山派,自当为山派尽心竭力,只需半月,药水制成,你我便无忧了!” 铠甲男子愤然道:“神君真是糊涂,我从未见有如此贪恋儿女私情之人!” 紫衣男子立马伸手制止:“切不可妄议神君。如今你我在战神殿中,只希望战神他老人家也能支持我们的做法,我等实在是,无可奈何啊!” 两人又说了许多,声音却渐渐地小了,顾频频没有神力加持,也听不大清楚,只能是躲在衣袍后面,脑袋里却止不住地思考着: 青曦昏迷了?他究竟怎么了?上次见的时候还好好的呀!他不是返回神域了嘛,怎么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能受伤呢?这个家伙,真是让人好不省心! 她正打算着什么时候有机会能去一趟锄灵殿,但转念一想,自己还没有通过上神的考试,如果贸然返回锄灵殿,再以青曦的力量去请求上神修补神骨,又要欠了青曦的人情,便想着: 左右他在一众人的照顾之下,不会有什么大碍。这帮人虽然要给他灌什么药水,但好歹也在半月之后,待我半月内抓紧时间完成了神试,再去救他也不迟! 两人说了一会儿,便推门而出,顾频频在战神袍下吃了许多,直到肚子圆鼓鼓了,才从那衣袍里出来。 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出,刚关上门,战神殿中的利齿豹突然活了过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从神台之上跳下,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顾频频全然不知殿内情景,又原路返回小木屋,此时已是月上柳梢头,她推门进去,一众人正在洗漱,见一个陌生女子进来了,反而表现出几分欣喜。 一开门,便见得一条大通铺上,坐着几十个人。顾频频挥了挥手,笑了笑,正要自我介绍,却被的一个年纪轻一些的女子抢了话。 “我知道,你是朝闻嘛!我叫禅原,快上来,来我旁边睡!” 顾频频有些诧异,但还是上前,禅原将刚接好的一盆清水端给她:“刚打得,干净着呢,快洗漱!” 见众人笑着期待自己,便知道这事情推脱不了,待洗漱完,又在众人的期待下擦干净了手,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子道:“我看你仙姿绰约,样貌非凡,想必定是出身不凡!” “也没什么,我母亲是神族,我便是了。”顾频频如实答道,但仅仅是这样一句话,却引得身边众人一阵哗然羡慕。 一个年纪小的,约莫十来岁的女孩子说道:“那你一定是天生神骨了,不像我们,修习千年,才得一根半根!” 顾频频惊道:“你们都是从其他族中修行千年才来到的此处吗?” 众女子有的点头,有的默然,顾频频望了一眼四周的破壁,这地方甚至不比牢中,此时夜晚,没有光亮,四周漆黑一片,仅几只煤油灯点着,散发袅袅黑色的浓烟,光亮实在微弱,角落里,窗外,漆黑不见五指!她从未见过这样可怜可怕的地方! 顾频频凄然道:“修行千年,也实在不易,那你们来此处多久了,又做些什么工作?” 那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说:“我每日去打扫炉灶,我身子瘦弱,只有我能钻进去。” 望向禅原,她有些难为情地答道:“我……我打扫溷轩,阁主说,上神阁务必每一处都干净着,因此,即便是男子的……也须得派一个女子前去洒扫。” 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你别问了,能分到这里的,都是最低贱最脏的活儿,问来问去,你不也就是个擦桶的吗?” 顾频频放眼望去,一个身子背对着自己,缩在被窝里,正欲倒头大睡。 “那是舍然,她是灵族的贵女,灵族没落,我们这里面属她修为高深,只可惜,被用来搬重物了。”禅原解释道。 顾频频心中一下凄凉,她望向四周,却见一个个子高挑的大姐道: “今日来了新人,不如我们就做个自我介绍认识一下,大家今朝有酒,明日还不知身在何处呢!能活一日,便要高兴一日嘛!” 说着,她撩开被子,跪坐到塌上,道:“我唤作离殇,我父亲是妖族,母亲是灵族,修行风术,可唤风千里,在南山修行一千二百余年。如今……嘿嘿,如今做院中的洒扫工作!秋风扫落叶,呼呼!” 说着,离殇做出一个吹风的动作,她这一张罗,周围几人都以为她是真的要来,急忙裹紧了被子,她却哈哈大笑。 接着,第二个女子娇滴滴的,羞红了脸,局促地说道:“我叫露玉,是西山王母座下的仙草一棵,修行五千年,善于草木藤蔓之术,可控百里草木。目前……在司花。” 早闻草木修炼不易,却不想竟需五千年,五千年修行,一心向道,不知道要躲避怎样的人兽风雨,才能活下去,又恰逢生在王母座下,才得以成道。 顾频频内心不由得酸楚,却听得第三个女子道: “匡然。我母亲是神族,父亲却是……魔族,修行三千年,可控一切灵兽,现在在喂养阁主的小青虎。” “明霭。母亲妖族,父亲人族,我的身份最低了哈哈,我足足修行了万年,才终于能到达这神域!他们不稀罕这地方,我可稀罕得不得了!虽然我只不过在这里,擦擦墙,倒倒水,哈哈哈……” 禅原低声道:“明霭法力高深,甚至不亚于舍然,我们常常私下里打赌,若是她俩和那神族的涟漪比起来,究竟哪一个更厉害些也说不定!” 顾频频哑然,又听后面的几个女子介绍了自己,大多父亲和母亲不属于一个族,便出身低贱,有的无父无母,修行成千上万年,却都做了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情。 许久,明霭吹灭煤油灯,笑道:“我们还是吹灭灯!不然油耗多了,主管又要说了!” 灯一灭,屋中更是一点光亮都没有了,不过这煤油灯实在微弱,其实有没有,这屋中区别并不太大。 顾频频躺下来,禅原为她挪出一半的被子,两个人挤在一床被褥里,虽然灭了油灯,但整个塌上的女孩子们却兴奋着,根本睡不着觉。 频频道:“你们本领如此之大,就没想过干一番惊天地的事业吗?即使在人间做个逍遥剑客,也比在这里蹉跎时光的好啊!” 禅原叹了口气:“我们父亲母亲本就地位低,只有我们进了神域,他们才能在朋友亲戚面前稍微抬起头来,在神域,即使做个洒扫丫头,也比在人间做高官强啊!更何况做什么剑客!” 就因为所有的人都想进神域,神域人满为患,可是真正能在神域有所成就的人,都是天生神骨的人,她们即使做一辈子洒扫丫头,也永无出头之日。顾频频不觉心中有一丝哀怨,可人的路是自己选的,即使光明无忧的神域,也处处充满了阴暗与潮湿的角落,哪里去寻得公平正义呢? 在这种潮湿的心情之中,她沉沉睡去。 第六十二章 苛待 小木屋虽然偏僻,但却每日都和和美美,快快乐乐的。傍晚的时候,会有一缕阳光从大殿的缝隙之中流出,落到院子里,仅那么一瞬间,却也是每日最大的期盼与享受。 每到了这个时候,早回来的姐妹就会和顾频频一样,搬着小凳子坐在院中,等待那一缕夕阳落到自己脸上,一边吃着偷偷攒下来的小食,一边聊天。虽然总有些时候,会有一些委屈与不悦,但整体来说,是快乐的,轻松的。 这一日,顾频频刷着桶,她坐在院子中,等待着伙伴们的回来。 隐约中听见一个哭泣的声音,从门口就开始了,悠悠的,一进了门,这种呜咽就变成了啜泣,然后突然爆发,成为一种放声大哭。 频频放下手中的活儿,走上前去,见是明蔼,这姑娘开朗又大方,平时最爱笑的就是她,怎么今天哭回来了呢? 顾频频正纳闷着给她递手帕擦眼泪,却见匡然、舍然、禅原她们几个,也拎着家伙什愤愤不平地进了门。 “怎么了?”她问道。 “王八蛋!”舍然怒骂一声,“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借着祖上的隐蔽,拿爹妈的命换了个官,便对天下六族都敢指手画脚!迟早有一日,我将他那心肝挖出来,从他后尻塞进去!” 还没说完,便被禅原拉着手,示意她闭嘴,舍然一把甩开,却听得明蔼道: “不怨阁主,是我身份低贱,是我脏,是我不该伸手……” “放屁!”舍然不顾众人劝阻,从手中幻化出一把青龙剑,那剑光寒气十足,剑柄上以两条灵气旺盛的蛟龙缠绕游走,剑鞘乃是寒冰制成,剑尚未抽出,杀气便已经先到了。 “你母亲是妖族尊贵的郡主,父亲是人间久负盛名的才子,你父母亲成亲的时候,那卢家还不知道有没有呢!你修行万年,在哪一族中都该是被高高崇敬的前辈,他有什么资格说你脏!他才最是肮脏,一副丑恶嘴脸,碰过的东西都要发酸发臭!” 说到阁主,又说到脏,禅原忍不住干呕出声,跑到墙角吐了一会儿,舍然有些歉疚地看了她一眼,身形微微动摇。 匡然细声细语道:“舍然姐姐,你不要着急,我们被这样对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明蔼姐姐,你就全当没听到好了,他自说他自己的!” 明蔼哭到断肠,但只抬起脸,露出肿的像核桃似的两只眼睛:“我一直……遵从他的……命令,可我父亲母亲……敢于冲破种族界限相爱,本来就已……十分不易,更何况斯人已逝……为何还要……受他这般屈辱!我修行万年,才来到此地……我本以为,凭我的努力……我可以……改变一些……” 匡然一阵凄楚,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默然了,她们不仅仅是为明蔼的不公而默然,更多的,她们心中升起一种强大的同理心——仿佛眼前这个受苦哭泣的不是明蔼,而是她们自己! 今日我若是沉默,来日受辱的,便是我自己! 紧接着,明蔼又啜泣着说道:“我本以为……忍让就可以换来……暂时缓和的机会。我本来以为……顺从,就会好过一些……可我没想到,他竟然……把我当做了一个好欺负的主!我今日才明白……我在他心中,从来没有被……当做人对待过!” 众人又是默然,只听见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大家都忘了朝闻是怎么死的了吗?” 禅原长叹一口气,方才的呕吐令她难受不已,她本来是个有洁癖的女子,阁主说,有洁癖的人更干净,应当物尽其用,便派她去扫了溷轩。她扬起头,望了一眼天空,长舒一口气,似乎在帮助众人回忆,但待低下头时,已是眼眶泛红,眼泪,流到了唇边。 “朝闻是独具神资的灵族与神族结合的少女,她不满于整日清洗木桶,偷偷学了神力的功法,被阁主发现,废神骨,虐杀致死。” 说到最后,顾频频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窜到天灵盖,她疑惑着问道:“你们每日去上课,难道不就是去修习神力的吗?” 因为这几日木桶剧增,顾频频还没来得及去上课,只在院中清洗木桶,虽然干活儿无聊又苦痛,但她总想着,过几日就能去上课,还是满心欢喜着。 匡然低声道:“哪里是修习神力,只有天生神骨的人,才可以修习神力。我们要么是听阁主讲他的故事,要么抄阁主写好的经书文章,最有用的,是听洒扫前辈给我们讲锄灵殿中是如何洒扫的。有时候还听训,或者再有时候,听神族的经,我们根本不懂神族,听得经也只能抄下来,仔细研究了,才发现不过是歌颂的赞词,没什么用。” 顾频频心中一阵苍凉,她望了一眼满面通红的明蔼,满面怒容的舍然,心也凉了半截。 但她不能走,不能走,这样下去又没有出路,她到底该怎么办呢? 只听沉默良久的露玉缓缓开口,道: “在座诸位,哪一个不是见多识广,或者修行多年?阁主说到底,不过是个黄口小儿,所谓虎落平阳,你我只能暂待机会!可恨我们曾盛名,一马踏平川,如今却仰人鼻息,苟活此地,负尽师友!” “可是姐妹们,我深知大家受此人苦久矣,可我们身在此处,若逃出,被神族通缉不说,还要搭上我们亲人的安危!得不偿失!况且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呢?” 此言一出,众人方才的悲愤全部化作乌有,舍然也不再作声,只是紧皱着眉,眼眶泛红,看向地面。 明蔼拿开了顾频频搭在她身上的手,捂着半张脸,快步走回屋子里去。 整整一夜,她都没有说话。 第二日,众人起来做事情的时候,明蔼已经早早起身,禅原害怕她出什么事,找了她偷偷看着,却发现她表情淡漠,仿佛行尸走肉一般的,面无表情地干着自己早已熟练的活儿。 一连几日都是这样。 顾频频心中难受,但又不知该从何安慰,她心下悲愤,却在此关头,她自保尚且无能,又怎么解救别人! 她心中暗暗起誓:若有一日修好神骨,定教上神阁日月换新天!甚至,不仅仅是上神阁。 这一日,当众人已经习惯了明蔼的沉默的时候,突然听得她淡淡地说了一句: “向上不是出路,顺从不是出路,哪里会有出路,人真的会有出路吗?” 人真的会有出路吗?闻者皆凄然,大家沉默了几分钟,又赶忙岔开话题,然而,有些事情即使不说,也早在人们的心中扎根。 第六十三章 谴神台 一尘不染的上神阁内,风过无痕,静得连一声鸟叫也听不到。这样压抑的情景,令人实在不爽,但便是青帝来了,也只能赞不绝口,绝对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顾频频磨着阿哲,问修复仙骨的事情。阿哲不耐烦了,便告诉她: “你这人好不讲理,这上神阁中哪个不想修复神骨,可修复的和天生的就是有差别,生下来没有就是没有,你损害了也就是损害了,哪有那么多补过的机会?” 此话一出,顾频频只觉得人生迷茫,但神族修复神骨,只有上神阁可以办到,她又不能甩甩手离开。一周过去了,事情毫无进展,她干活儿的激情也降了下来。 久而久之,见这位频频总是闷闷不乐,大家也都知道了她的心事。 这一日,匡然实在有些不忍,偷偷向她说道: “我知道有一件事可以修复神骨,只不过……看你愿不愿意了。” 顾频频看向这个平日里有些怯懦的女孩,虽然不报太大希望,但还是诚恳地问了她。 匡然见四下无人,凑近顾频频:“我听飞虫说,阁主那里有上好的玉芝,而且阁主和上神们关系很好,若你能得他青睐,上神神力高深,你一定会更快得到修复。” 顾频频闻言,点了点头。 第二天清晨,四下无人之时,她趁着没人注意,悄悄跟着阿哲,待阿哲从阁主房中出来的时候,她摸了摸怀中的东西,轻轻敲开阁主的门。 重纱之中,伸出一只瘦弱干枯的手。 “水。” 顾频频急忙将桌子上的茶杯递过去。 阁主一看递来茶杯的手不是童子的手,大骇:“你是何人?阿哲呢?” 顾频频跪倒在地,道:“在下朝闻,得了珍宝,想来献给阁主!” 里面的人挑动手指,纱帘微微被掀开,顾频频不敢抬头去望,只听里面那人冷笑了一声,问道:“原来是你,你能有什么好东西?” 认识我?顾频频先是一愣,继而想到朝闻应该也在这上神阁中待了很久,他认识的应该是朝闻。便从怀中掏出两块玉璧,皆是玉山上上好的玉石打造而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下。 那人只是瞥了一眼:“这玩意儿给我垫脚还差不多。你有什么所求?” 顾频频心下一惊,但她向来不会绕弯子,便道:“一愿阁主身体常康健,二愿阁主能助在下早日修好神骨,日后好好侍奉阁主。” 又是一声冷笑,那人走到顾频频面前来,这时的顾频频才猛然发现,这人竟是一个跛足! “康健倒不必了,只是你用两块破石头换神骨,未免太寒酸了。” 顾频频咽了口唾沫,笑道:“当然不是,这不过是用来垫台的,我想送您的,是这个。”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了一颗硕大的,发光的珠子。这颗珠子不是别的,正是青曦那日送她的生辰礼——龙珠! 心中不停地道歉,但顾频频想着,人到万难须放胆,只要修复了神骨,以她的修为,定能将龙珠再盗回,到时候再还给青曦便是了! 怎知对方看到龙珠果然一愣,紧接着,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那人就将袖子一挥,龙珠顿时落入那人干枯的手中,道一句: “笑纳了。” 顾频频心中一喜,正要问龙骨的事情,一抬头,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 这脸庞,天上地下她永远都无法忘记。 他是那样丑陋,细长的脸,歪下巴,下巴上胡须只是比在凡间更长更多了些,皱着两条眉毛,眉毛却能落在高高突出的颧骨之上,眼睛白多而黑仁少,皱纹堆在一处,歪着的嘴仿佛永远流不完的涎水! “卢……卢老爷。”她的声音发颤,屁股已经坐到了地上。 卢章歪嘴一笑,捏着手中的龙珠,左右翻看打量着,笑道:“难为叶姑娘还记得在下!” 顾频频皱眉看他,她知道,今天别说是神骨,就连龙珠,也要丢掉了!没准儿,现在神力微弱的她,甚至要死在这老头手里呢! 她手心发汗,紧紧攥着袖子,果然,就听见卢章高喊一声来人,便信口雌黄道: “这丫头偷了神君的宝物,我要亲自审讯,将她押到谴神台!” 很快,从门外冲出几个力大无穷的汉子,顾频频来不及反抗,她知道反抗也没有用,三两下便被一众大汉抬着锁着,拉到了一片空地前。 天雷滚滚,此处终年不见天日,阴暗无比,处处都是乌云,惊雷,一个闪电劈到顾频频脚下,她惊跳到一边,却被大汉猛抽了一鞭子。 皮肉马上开了一绽,可是她不敢叫出声,她怕出声换来的又是一鞭子,于是她咬着牙,继续往前走。 大汉将她捆在柱子上,这谴神台上共有五根神柱,每一根柱子上有七七四十九种刑罚,顾频频向天空望去,究竟是怎样的滔天罪行,才该来这种地方? 可还没等到她思考,一顿鞭子便如雨点般铺天盖地地袭来。 顾频频闭了眼,只觉得身上处处都已经不是自己的,她咬着嘴唇,尽量不喊出声来,可喉咙中的嘶吼呻吟还是不由自主地钻出来。嘴唇已经渗出鲜血,牙齿里酸酸涩涩的,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却被满头满身的汗水浸湿。 卢章坐在自己面前,拿了把椅子,喝着茶水,将龙珠捏在手中把玩。 风吹过,伤口便像撒了盐一般疼,撕扯着每一寸肌肤。她现在可谓是真的体无完肤了! 风呼啸而过,谴神台上,雷电砸下,一个少女被绑在其中一根铁柱上,面色惨白,头发凌乱着,黏在脸上。一身白衣上,红色的伤疤触目惊心!血染红她的衣衫,她的脚下,也开始蔓延着,渗出鲜血。 顾频频笑道:“卢章,你究竟要怎样折磨我才肯解气?我今日算倒了霉,落在你的手里!” 卢章将那珠子来回把玩,爱不释手,他望了一眼顾频频,更是开心,大笑道:“你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尽兴呢!快乐的事,谁会想着什么时候停止呢?不过你有句话说错了,你遇上我,明明是必然,怎么会是倒霉呢?” 说着,他将多余的打手屏退,自己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拾起了鞭子,抬手,面部狰狞着,用尽全身力气一般的,狠狠地在顾频频的身上抽下一鞭子。 “舒服!”他大笑。 顾频频因为剧痛而颤抖不已的身子,此刻要是失去了铁链绳索的捆绑,就要跌落在柱子下,软作一团! 将鞭子拿起,在顾频频的脸上来回打量着,卢章笑道:“这鞭子上的倒刺太小了,不然我可以看到刺剌下你肉丝的样子,血淋淋的肉丝,一定要一条一条的,完完整整的,才好看!” 顾频频低着头,虚弱着声音:“为……为什么,我不过是……抢了你……一个奴隶而已……” “一个奴隶?”卢章的眼球突然开始因为充血而泛红,他脖子上的青筋已经膨胀,却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气,笑道,“你看来不过是一个奴隶,可因为你一时的逞英雄,你成了高高在上的叶小姐,我呢?我是什么?我是人人唾骂看不起的变态!我是卢章,我可是卢章啊!” 说到最后的时候,卢章的声音几乎嘶哑,他突然有些几近疯狂,将所有下人支开,他从腰间掏出一只匕首。 “你知道吗,我名章,是因为写得一手好文章。我本来也可以,风光无限,我本来,也是个谦谦公子!可是,可是这个可恶的世道,它让我出不了头!我一生痴迷于写锦绣文章,那本人间传诵的《珍异集》,就是我写的!可是却署了谁的名?署了他苏城的名!” 顾频频挣扎着抬起头来,用一只还好着的眼睛望着眼前的男人,苏城,就是苏城保的名字,他因文思敏捷而出众,更因写出一本《珍异集》而名声大噪,终于成了伏岭内数一数二的人物。 她望着卢章,眼中却没有一丝同情,因为她看到那匕首,正在朝着自己的脸庞。 “当我终于不再执着于功名了,我只想买一个家人回去的时候,你出现了,你夺走了我最后的救赎,从那以后,我再没有买过奴隶,我成了全镇人的笑话!我孤独至死!” 匕首上下挥舞着,卢章的情绪激动了起来,他一把将匕首抵在顾频频脸上,扭曲着面庞,道: “我今天就划烂你这张脸,你不就是因为长得漂亮些,才勾引了青帝嘛!我倒要看看,等你烂了脸之后,青帝会不会还要你!” 说着,他挥动匕首,那匕首上粘着黏糊糊的说不清楚是什么的液体,直向着顾频频的脸划来。 顾频频大惊,全身发软,五脏六腑都颤抖着,直求饶道:“卢章,卢老爷!我真的不知道你的事情,我们既然都是发自善心,是我误解了你,是我和世人对不起你!如今您在上位,您已经得到了该得到的!而我已经受了惩罚,我们之间完全可以一笔勾销,你我不过萍水相逢!” 可是卢章哪里还能听得进去解释?他面部扭曲,但神情极度兴奋着,仿佛多年来的屈辱终于在今朝大仇得报!他举起匕首,刺入顾频频的左脸。 那粘稠的液体很快融入到血液之中去。发出炙烤般的滋拉之声。 第六十四章 刑罚 谴神台上没有日光,终岁阴冷,处处金碧辉煌的神域,很难想象有这样地狱一般的景象。顾频频的伤口开始因为潮湿而溃烂,有时伤口奇痒,她甚至怀疑肉里面已经生了蛆。 冷而潮湿,她的身子忍不住颤抖着。 咬着牙,她用几乎虚弱到不行的声音,问向旁边的守卫大哥:“这位大哥,行行好,可不可以……给我一点火,将那……火盆放过来一些……我快要……冷死了。” 守卫大哥没有说话,只是偷偷瞟了她一眼,然后身子稍微往后退了半步,使她可以看到那火盆——即使不能触碰,不能靠近,但只要看到,便觉得还是有希望的。 顾频频惨白的脸上渗出一丝微笑,道谢一声。她又闭了眼,将头向后仰去,紧抿着嘴唇,再不发一言。 卢章每日都来,来了,便是想方设法地折磨她,却又不将她折磨致死,仅是留一条命,让她持续痛苦着。 谴神台不见阳光,顾频频也不知道此时是白天还是晚上,但见卢章来了三次,心下估量已经是第三天了。她望向自己手臂上的玄龙纹,这些天以来,她不是没试过催动心咒,可她的手被绑得根本无法动弹,别说能触碰到手腕。 迷梦之中,她想起那只玄鸟——它还会来自己梦里吗?自从和苍月在一起,那玄鸟再没来过,而当她知道那便是啸横雪的另一个安排之后,除了本该有的甜蜜,她竟然有一些失望。 失望这世界其实不会有专属于她的玄鸟,有的,只是别人出于报恩或者帮忙的恩情。 她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开来,这时她多希望,玄鸟能入梦来,可是入梦的没有玄鸟,什么都没有,只有天地一色的黑,无尽的黑夜。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睡着,隐约之中,她竟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 “频频姑娘,频频姑娘?” 她猛地惊醒,却看见四下无人,再仔细听了,分明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耳边萦绕。 “频频姑娘,我是匡然,你不要找我,我用了小虫子给你传递声音,这个虫子非常小,你看不到。” 顾频频用尽了力气点了点头,又听那小虫子道:“频频姑娘,我不知道你和那疯子有过节,我找了三天,才终于找到你,你告诉我,我们怎样才能救你?” 怎样才能救我?顾频频望了一眼谴神台,只有她身边的一个侍卫守着,想必卢章也知道她没了神力,因此也没必要花太多的人来看守,毕竟人更多,越不容易保守他这个秘密。 她正犹豫间,听得那小虫子又说:“频频姑娘,我们深知朝闻是如何死去的,她就是……受尽了卢章的折磨,才……频频姑娘,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卢章派着阿哲,又来疯狂压榨和欺辱我们,他说你偷取了神君的东西,我们也不见得清白,便找着借口搜刮我们的东西,夺走了我们的至宝!” “频频姑娘,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南海鲛人全族可为守珠而死,我们也不要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我们一再忍让,换来的只是更加过分、更加严苛的对待!” 顾频频听到鲛人,心中一颤,她的胸中此刻也仿佛燃气火焰,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中蓄谋。 她分泌了一些口水,润了润嗓子,道:“守卫大哥,我好像有些不行了,能不能麻烦您去请阁主来,就说我有话……同他讲。” 守卫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只有趁着他去找卢章的空档,她才稍有歇息的机会,才有独处的机会。 待守卫走远了,她低声道: “若有机会,你们去寻几个海派的上神来,告诉他们,鲛人顾频频,在谴神台上,命悬一线。你们再去叫自己的族人来,若是可以,告诉他们,你们在神域有了归家的机会,叫他们来接你们回家。” 又嘱咐了几件事,远望见卢章已经走了过来,顾频频惨淡一笑:今日,她便不用神力,也要绞杀你卢章! 我要你知道,阴暗,终究战胜不了光明,我要你知道,一己私欲,永不能为天下大道所容! 耳边的虫子领了命令之后称是,便飞走了。 卢章一步步走上前来,先是步子急切,待走近了顾频频,便将脚步放缓,笑着上台前来。 “我的叶大小姐,怎么,你又有要献上的宝贝吗?难道这次要献上的,是你的鲛珠?” 说着,他越发笑得放肆,顾频频心中不免心痛,她惋惜那颗发着光亮的龙珠,但此刻,深深的恨意在她心中弥漫。 她抽着嘴角,笑道:“阁主,卢章卢大人,我听闻,您折磨我们这样的罪人,很有一套。” 卢章闻言放声大笑,凑近了频频,挤眉弄眼道:“是啊,我最喜欢看你们龇牙咧嘴的表情,尤其是像你这样娇滴滴的女子,哎呀,折磨起来真的舒服,想我在人间的时候,你们这样的看都不肯看我一眼,而到了上神阁,你们身体灵魂的每一处,都会是我的!” 说罢,他又放声大笑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顾频频,摇了摇头:“可惜我不喜欢女人,等我玩完你了,就让下人享受!我的男侍卫们,个个都对我感恩得不得了!对了,你说的那个朝闻,哈哈,那真是个尤物,连我都差点忍不住了!” 顾频频一个厌恶的眼神递过去,她从未见过如此鄙夷可恶变态之人,但她还是忍着,用尽自己最后一点耐心,劝诫道: “卢章,我知道你少负盛名,如今你身居高位,再也不会受到什么不公正待遇,你现在发挥才干,定会有更广阔的天地!你既然知道世道不公,身居高位的时候,就应该让世道公正,大道之行,天下再无寒士,再没有埋没、欺辱,不是吗?” “即使把别人的灯吹灭,也不会换来自己的光明,不是吗?” 卢章闻言,先是表面平静,站正了身子,将两边的守卫屏退,使得整个谴神台上只剩下他和顾频频两个人,紧接着,他沉默良久,就在顾频频惊奇地以为自己说的话奏效了的时候,却听见他缓缓开口道: “曾几何时,我也相信这世间有公平正义,我也像你一样,因为自己的不公正,而去打抱不平,渴望有个身居高位的人,能为我主持公道,甚至不惜越级,接受惩罚而去告状,也正因为此,才落下了我左腿的残疾。” 说着说着,他突然低下头,笑了起来,肩膀止不住颤抖着,然而,等再抬起头的时候,已是满面泪光,他的声音一下高昂而激动,他举起双手,向着天上无限云层,大喊道: “有位子才有公正!情才是理!钱才是优先!我所要争得,不过是他们吃剩下的!将吃剩下的给我分一点,分一点,就算我去要我应该得到的,也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喊毕,他回头望向顾频频,冲上前去,揪着她的领子,面部狰狞而可悲:“你以为,凭你这么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几句话,就能让我怎么样吗?你懂什么?若是我像你说的那么高尚,我便会为世人所唾骂!我哪里会成为现在的阁主!你当真以为,我不想成为一个清风明月,高风亮节的人吗?你凭什么指责我?你可曾受过一点点苦!” “举世皆浊,我亮给谁看!” 说着,他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一般的,然而,这样有理智,神经正常的阶段不过是一时的,紧接着,他又狰狞着笑开来,挑了挑手指头,将顾频频两只手腕上的绳索解开。 她哪还有什么力气站着,软作一团,跪倒在地,身体靠着石柱。 卢章的笑意越发浓了:“我就喜欢看你们这些天生娇贵的人受尽欺辱时的样子。” 他挥动手指,石柱顿时被炙烤得通红,这是其中的火刑之一,顾频频瞬间被烫得一个激灵趴到地上,但即使如此,她背后的肉皮还是被烧到溃烂。 “烫了呀?来点冰!” 两边的绳索又自动将顾频频重新拴回柱子上,她明白,如果方才她被绑着,此刻定是一命呜呼了,这冰将她火辣辣的后背顿时变得至冷,仿佛将火焰也能冻住一般的,她的身体瞬间再没有了任何知觉。 卢章拉过她的一只手:“这手真的好看,没做过什么活儿!才刷了两天木桶,一点都没影响细嫩。” 两只神锥自袖口射出,钉上顾频频手心。她大叫一声,十指连心,她的手再也动弹不得! “这下,你的鲛珠便是不想给我,我也来自己取了!” 卢章得意万分,将手,缓缓伸向顾频频腹部。 第六十五章 混战 在谴神台上的每一日,都仿佛一年那样漫长。若说身体上的痛苦还可以忍受,但精神的消耗实在无法忍耐。 顾频频的眼睛已经因为肿痛而不能睁开,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挺过这一关,在漫长的无尽黑夜之中,她开始细数自己的一生,这荒唐的,游荡的一生,看似圆满,却又从未主动做过什么事情。 她被命运推波助澜,走到了此处,直到今日,她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从未主导过自己的命运。 顾频频的身上已经麻木地感受不到什么知觉,很快,卢章也发现了这一点,他不再执着于对她肉体上的折磨,他将鲛珠取出,摆在脚下,摆在血污里,只是让它那样孤零零放着,猩红的泥血带着腥臭,一点点爬上鲛珠,顾频频只是望了一眼,便本能地恶心作呕。亵渎信仰往往比展示暴虐更能摧毁卫道者的意志。 顾频频惨笑着:“你不如碾碎它,我将再无弱点,你将明白我永远不会被你打败。” 卢章淡然一笑,他也似乎倦了,开始和顾频频说起闲话来:“我其实很欣赏你,可我欣赏你,并不代表就能容得下你,你一定会死,只不过,你突然要死了,我竟然有些舍不得。你对我,想必有很多的恨!” 她不能接受他的行为和做法,但她对这一切,却莫名地可以理解,她从腹中吐出气来,经过喉咙,变为了人语:“我当然恨你,我恨你德不配位,恨天道不公!恨君子只是因为生错了地方而坎坷流离,恨小人因一时荫蔽而苟居上位!我恨这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世道,天下无马,叫你高居庙堂,我恨这毫无章法荒谬至极的天道罔顾真道!” 卢章冷冷得笑了两声,他突然精神振奋,凑上前来,捏着顾频频的下巴,恨恨地说道: “你满腹遗憾委屈,我却活得潇潇洒洒,因为我在你如今处境的时候,我曾虚以委蛇,你却耍脾气在这里做无用的争执。你倒是清高孤傲,可你的孤傲只会刺伤别人,为道义而战者孤,为利益而战者众!” 一言既出,顾频频只觉得如同五雷轰顶,但她已经没什么力气,她只是苦笑着,这苦笑中,她的伤口又撕裂开来,然而笑着笑着,眼泪却流出。她没有办法擦去眼泪,只好任眼泪流到嘴里,和血和在一起,腥味和咸味一齐将喉咙刺得生疼。 卢章放下她的下巴,站起身来,背对着顾频频,用手帕擦了擦手,很长时间,他也没有这样再发泄过。 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和世家子弟们去考学,可他无论再怎么努力,即使是比别人容易太多的考试,他也屡屡落榜。 他的文章冠绝,文思敏捷,就是得不到主考官的认可,无论怎样学习、对比,他都无法窥得其中的妙义,他也曾渴望爱情,或者亲情,可上天偏偏什么都不让他得到。 不知什么时候,卢章的眼泪,也流了出来。他的眼泪是苦的,是咸的,他没有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眼泪,用袖子轻轻拭去,又装作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 他转过身,默然却又决绝道:“你该死了。” 顾频频已经出气多而进气少,约摸着大约是五日时光,仅仅五日,她就将这谴神台上的刑罚,受了整整四十八道,最后一道是雷刑,她想,也许这就是她绝命之刑罚! 她已经不再期待有人能来救他,她只在心中默念着:哥哥,师父,横雪……还有青曦,请让我来世再报你们的恩情! 一道天雷罚下,轰然有破天之势,顾频频闭了双眼,只等待这天罚降于自己身上,使自己化成灰烬,永无痛苦! 然而,她闭着眼等了很久,却什么都没发生,反而,只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呵斥声。 “卢章!你草菅人命,罪恶滔天,如今该受这雷刑的人,应该是你!” 她极力睁开眼,却见一道白光闪来,将那雷霆引到一边,化飞身,冲向谴神台。 顾频频正疑惑间,却觉得身上绳索一松,带她看清来人,只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修炼万年,有着通天神力的明霭! 卢章大骇,闪身躲过天雷:“你怎么能来此处?这可是谴神台!” 明霭冷哼一声,将顾频频搂到自己怀中,趁势将鲛珠融回她的体内:“你不知奶奶修炼万年,别说小小谴神台,便是锄灵殿,也能搅它个天翻地覆!” 说着,她将顾频频扔至身后,顾频频只觉得天翻地覆,却不料下一秒,便落在了另一个怀中——露玉! 霎时间,天地无处不蔓延绿色藤蔓,灵气汇聚之处,明霭腾空而起,举断妄戟,身上顿显金袍铠甲,一身雪白披风,遮天蔽日,自上直刺向卢章,好不威风! 卢章一时间知道躲不过去,但只冷笑道:“就凭你?” 说着,他拿出怀中的龙珠,催动心咒,化身龙屏,挡住一切外来利剑。 然而下一秒,万千植物嫩刺从地下长出,将汉白玉的地板顶起,转眼功夫,嫩刺由绿变红,根根骇人,直向卢章脚心窜去。 卢章大叫:“来人,快来人!” 排山倒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然而等尘烟散去,卢章这才看清——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上神阁中最低贱的洒扫宫女! 舍然在最中间,她修为灵力最高,其次是禅原、匡然、离殇,甚至还有那个不足十岁的小姑娘。 尘嚣之后,黑压压的,是无尽的人群,好像来的不只是洒扫宫女,而是无数被压迫已久的人们,他们脸上虽有疲倦,有伤口,但眼神中的决绝,是任何屏障都无法改变的。 一只玉剑冲来,直刺向卢章,舍然双手握剑,催动万千灵力,剑势锐不可当! 受了灵力滋养的植物生长得更猛烈,更迅速! 可奈何龙珠的威力实在不可小觑,卢章将龙珠之力发挥到最大,龙珠内核坚硬,非一般物可破。 离殇催动神力,跳上藤蔓,大吼一声,顿时,天地云雾打开,从未见过阳光的谴神台,乌云向两边被撕裂开来,阳光乍现! 卢章双眼被刺的生疼,有了阳光的照耀,一切神力都有了外物的加持,唯独来自妖族的龙珠,威力大减。 眼见得渐渐顶不住了,匡然上前两步,食指从两边的太阳穴中抽出神志,催动心符,她那样娇弱的女子,此刻也恨意满眼。 风,似乎更猛烈了些,就在舍然四处破障的时候,从众人的身后,猛然窜出一只硕大无比的利齿双头豹! 然而这还不够,只见她神志集中,将手指抵在唇前,声音细小,却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她轻轻念道: “召,太阴幽荧,至哉坤元,变阴阳两道之于无形,吞阳道,弑神。” “召,应龙,于凶犁土丘,杀凶神,入江河海流永不超生。” “召,腾蛇,惊梦化魂,灭此人诸神,灭心神,永坠魔道。” “召,梼杌,食凶神身,吞肝裂心,灭其天良,自食恶果。” 霎时间,四面八方,飞来无数金光黑雾,天昏地暗之间,顾频频极力睁着眼睛去看,只见黑云之中,金龙、神兽、魔兽,齐聚一堂,纷纷冲向卢章。 仅一瞬,金丹破,天崩地裂,神域为之一震! 谴神台五根神柱,应声倒地,化作灰飞烟灭。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黑雾散去,眼前除了一滩血腥,再无它物。 顾频频心有余悸地看着藤蔓退去,看着众人怒气渐消,他们扶着她,正欲出去,却见得天边两道神光急匆匆赶来。 “大胆妖孽魔障,竟妄在神域弑神,该当何罪!?” 顾频频回身去看,见天上飞下一紫袍白发上神,还有一铠甲将军, 糟了,是山派的上神! 第六十六章 大殿 天色明媚,阳光将众人的双目刺得生疼,眼尖一点的人认出,那紫袍白发的神只,便是山派的重要人物——山神言嶂,而身边披着金甲的小将,是他的挚友——战将罗兵。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天上瞬间撒下一张大网,只听得罗兵大喝一声:“收!” 众人纷纷被裹挟在这一张网中,待顾频频再一次睁开眼醒来的时候,已是在大殿之上,她的双手被捆神索捆着,动弹不得,身边靠着禅原。 只觉得身上一股凉意,禅原向自己使了个眼色,顿时,身上的伤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 顾频频心中大喜,原来禅原不仅有清洁之功效,还有疗愈的本事,她的眼睛消肿很快,回头对禅原点点头以示感谢。 却见一众人跪在大殿之上,面对着言嶂,却无一人面露畏惧之色。顾频频心下知道,若是论武力硬拼,他们未必会输,可他们要的,远远不止简简单单的逃脱。 言嶂正襟危坐,高声道:“你们几人犯下重罪,在神域弑神,可知此罪要打得你们魂飞魄散,神骨尽碎,永世不得修行?” 舍然凛色:“卢章无道,人人得而诛之,我们不过替天行道,无功不赏,反而重罚,天道不存吗?” 罗兵大喝一声放肆:“难道天道,是由你们这些低贱小民说了算的?” 突然间,人群中传来几声大笑,众人看去,明蔼红着眼睛道:“那么神只说来,天道只为上神服务,天道只是用来欺压我们低贱小民的工具咯。” 言嶂面色不悦,但他还是站起身来,微微点点头:“你说的却是不错,若是上神无法管理低贱下民,那么天道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如今你也无需废话,只需告诉我你们的主谋是谁,供出主谋者,或可免一死,放逐山林,重获自由!” 听闻此言,众人心中最后一点信念也完全熄灭,玉露看看舍然匡然,众人都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霎时间,众人连通软作一团的顾频频,挣脱捆神索,直挺挺站立起来,面对着罗兵和言嶂两个人,正视着二人,几乎是一种逼视。 言嶂大骇,跌落在座椅上,颤抖着声音道:“你……你们想做什么?你们难道想造反?来,来人!” 然而还没等外面的守卫进来,那小女孩粲然一笑,双手合十,催动心诀,念起了心咒。顿时,守卫们抱着头,仿佛听到了神秘梵音,纷纷昏倒在地,抱头扭曲着身体。 禅原笑着向顾频频低语道:“这是鬼族的冥乐,她唱的梵音,便是真佛来了,也难澈明心智。” 言嶂跌落在座椅上,罗兵看情势不对,拔刀向众人砍来。然而他还没看清砍的是谁,舍然便已经接下了他的刀,一把夺过刀,将它折成两半。 “今天造反也要死,不造反也要死,既然都要死,为什么不能死得痛痛快快!” 离殇催动风咒,梵音随着风,飘散到了更遥远的地方。大殿外,城楼上,街道旁,无数上神、侍卫,纷纷倒下,眼看这梵音便要传到锄灵殿中去,言嶂跪倒在地。 “你们如此胡来,只会让事情越闹越大,于你们何益?不如将请求告诉我,我帮你们实现!” 舍然挥了挥手,冥乐和离殇两人停止施法。她回身看了一眼顾频频,笑着向言嶂说道: “很简单,我们要我们应得的。若我们不想留在神域,我们要自由,你们不得再干涉。若我们想留在神域,你们必须给我们适宜的神位!” 言嶂面露难色,却听得一个守卫跑进来,报:“将军、上神,神域门口出现大批五族子民,他们嚷嚷着要闯进神域,为自己的亲人、儿女求公平正道!” 内心大叹一声不妙,言嶂神色骤变,他颤抖着声音道:“你们杀神只,我已经决定从轻发落,为何还要这样步步紧逼!” 但话虽如此,他只听得外面惊天动地的呐喊示威声,紧接着,便是一个侍卫满脸慌乱地急报: “上神,五族子民闯进来了!神域无法阻挡!神君尚未清醒,神兵无法派遣!” 言嶂向众人深深一拜,挥袖向城门急跑去,罗兵跟在后面,倘若此事闹大了,他们山派今后该如何在神域立足! 神君昏迷,山派执政,掌管六族事宜,偏偏这个时候,出了这么大乱子! 日光昏眩,城门巍巍,门下各族子民,不知其神力,亦无法预测其数量。言嶂立于城门之上,手中握着神器护体,他生怕谁一个冲动,就将利器刺向他,当场斩杀他。 为首的是仙族,这一次,仙族竟也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那青衣仙族上前,大喝道:“言嶂,我们多年来遵守神族规矩,六族互不通婚,我们违背了规矩的,早已受到惩罚,可我们的子弟无辜,他们修行千年万年,神族为何待他们不公!” 言嶂正要解释,却听旁边一个灵族的黄衣女子道:“何必和他废话!我们灵族丧失土地后,为其余五族所奴役,我们又何曾有过一句抱怨?但天道不公,如今竟让我们永无出头之日!我们灵族灵力高强,若神族欺人太甚,我们也不怕与之一战!” “与之一战!与之一战!” 山呼的汹涌,淹没了言嶂的所有理智,他颤抖着双腿,直等到众人情绪渐平静了下来,才道: “各族友不必误会,此次全是由两人造成,一是那小人卢章,他已伏诛。二是那挑拨离间的主谋之人,本来上神阁就是族人们通过神试,荣登神位的地方,偏偏那人煽动矛盾,为一己私利!我言嶂这就给诸位一个交代!凡是愿意留在神族的,我自安排神试,不愿意的,我也放诸山林!” 说着,他回身看了一眼众人围着的顾频频:“只不过我答应了诸位,诸位也该将我想要之人交给我,我总得交差,扰乱我六族和平的人,绝不可姑息!” 一瞬间,众人无语,纷纷将目光投向顾频频她们几人。禅原已经将她的外伤治得差不多了,正在众人默然的瞬间,舍然向前一步,大声道: “我是主谋,我愿伏诛!” 她回身满眼泪光看了众姐妹们,道:“我已没什么亲人,若我一人牺牲能换大家圆满,我死又何妨!” 说着,她丢下青龙剑,只身向前。 众人凄然,但无一人上前,匡然、明蔼、玉露她们早已是泪流满面,冥乐想要冲上前去,却被离殇拦住。 风萧萧兮,若没有牺牲,怎会有胜利?哪有没有牺牲的战役?!千百年来,她们所遭受的不公,终于在今天得以雪耻! 舍然上前道:“我是主谋,我已答应你的要求,但是你答应我们的,如果做不到,又当如何?” 言嶂见来人正是那个剑快如火电的舍然,不由得后退了两步,道:“我今日已经在五族面前立下誓言。” 说着,他面向五族子民,大声道:“我言嶂以山神之名起誓,绝不插手五族子民自由生存之事,更不刻意打击、排挤任何一人飞升上神之事。积极为友族提供神位,绝不偏私!” 众人先是愣了半晌,但见一个仙族的为首道曰:“既然如此,想来是我们误会神族了。” 其余众人纷纷附和。言嶂长舒了一口气,他指挥手下,两人正准备上来将舍然绑了,却听得顾频频走上前去,笑道: “舍然,你充什么英雄,便是现在你蒙混过关了,之后,言嶂大人也不会看不出漏洞来的。” 说着,她将舍然推至一边,正对上言嶂:“我便是顾频频,此事全由我一手策划,我失了神骨,想要借助卢章之手获得神骨,未能如愿,我便上演了这一出。” 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之中,言嶂大喜,他几乎是惊呼着:“我就知道!她们沉寂千百年,怎会一朝变恶,果然是你!” 说着,他抓着顾频频的胳膊,向众人道:“就是这个人,她是魔君顾芒之的妹妹,她迷惑神君,使神君至今昏睡不醒,如今煽动我们各族之间的和平友好,我们一定不能饶恕她!” 众人一时间没了主意,却听仙族那人道:“我等目的已经达成,神族内务不便插手,还是言嶂神只自己处理!” 说着,众人纷纷准备打道回府。唯有舍然她们几人愣在原地。 她就是……顾频频?那个逃了神君满心欢喜准备的婚礼的鲛人?明蔼捏了捏自己的手心,原来她刚刚融进去的,就是传说中的鲛珠! 顾频频只是心中徒留一丝凄凉,她在心中暗暗道:哥哥,师父,这就是你要我慈悲为怀拯救的天下苍生。当你病重不能出诊时,他们想的只有自己今日问不了诊,而我如今也要面临这样的境遇了! 言嶂大喜,只道怕夜长梦多,但又担心顾频频还留着一手,便指挥旁边的舍然: “我即刻封你为神族一等守卫,你速杀此徒,取其鲛珠,供神君制药!” 第六十七章 病重 “我即刻封你为神族一等守卫,你速杀此徒,取其鲛珠,供神君制药!” 话音未落,众人目光皆落到舍然身上。成为神族一等守卫,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以舍然的身份,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永生永世都不会再能如愿! 她咽了口唾沫,望向顾频频。此生夙愿实现近在咫尺,倘若做了一等守卫,荣归故里,从今往后,后代子孙,都将不再背负如她这般悲惨的出身。 顾频频坦然向前,她笑道:“若你挥刀向我,我绝不记恨,你我情谊,更不会因此改变。若你能因此荣升,我更会祝福你。舍然,不必犹豫,我们造出这么大声势,不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吗?如今事已功成,有所牺牲也是应当!” 青龙剑起,铮铮声然,飞还主人手中。顾频频心下释然,她抬手凝聚神力,纵然赴死是她的选择,但坐以待毙,从不是她的风格。哪怕是以卵击石。 舍然手臂微微有些颤抖,她脸色发白,青龙剑散发着柔柔寒意,在剑光那一瞬,剑身之上,竟映照出许多人羡慕的眼神。 为道义而行者孤,为利益而行者众。频频的脑中,突然回想起卢章的话来。 然而就在下一秒,当众人以为舍然就要挥剑向顾频频时,青龙剑剑光骤然消散,嘭得一声,断为两截。 那青龙剑乃是天生地造,上可斩龙,下可嗜灵的一把绝世之剑,如今骤然断裂,在座武将无不扼腕叹息。 舍然却淡淡一笑,眉眼之间,全是释然。 她回身拜向言嶂:“我已无意神族功名,请放我归山林,从此不再踏入神族一步。青龙剑已断,恕我不能完成上神之命!” 说着,她望向顾频频,笑容未散,但眼中真挚,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但众人已经从她的眉眼之中读出太多。 从前一心功名半纸,风雪千山,却被他人所利用。乃悟人一生所求,不过为正道、为尊严、为自由!而今舍弃一切,却只为一个虚名,岂不是舍近求远?况且天法无道,纵然今日得了功名,也难实现此生功绩,更何况,难保来日不会有下一个卢章,届时沦为鹰犬爪牙,为虎作伥,又所为何?! 言嶂大怒,道:“谁愿斩杀此徒,赏爵进封!” 一呼声起,台下五族不由感叹,但台上众人,竟无一人为之动容。 天道不灭,大道不孤,天下一家! 顾频频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含泪望向众人,众人亦望向她,她们执手相看,默默无言,却胜过世间一切语言! 这语言跨越种族、年龄,它把人和人凝结在一起,纵然身死名裂,但此刻他们坚不可破,同气连枝。 谁都不曾注意到的,是站在一边的罗兵,此刻他神器骤现,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大刀已向顾频频头上砍来! “住手!” 还没见到人,一股强大神力便将罗兵弹出数丈远,他捂着胸口,只见一白衣长须神只缓缓由天而降,降落在顾频频身边,而他身后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商歌和涟漪二人。 顾频频仔细看向那白衣神只,心中大喜,这不正是锄灵殿前海派的长老? 罗兵恨恨道:“怎么,幽髯神只也要参与她们的暴乱吗?这可是死罪!” 幽髯冷笑一声,待罗兵和言嶂二人看到身后的涟漪、商歌,不由得神色大变——难道,神君已经醒来? 只见幽髯回身,面向五族子弟,长拜一礼,朗声道: “众友族,神族自古肩负匡扶天道,为六族谋和平、生机之大义,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全由这二人为一时党派之争,滥用私权,纵容手下卢章此等奸佞造成,罪当伏诛的,应是卢章和此二人!我神族将以此为戒,重塑上神阁,从今往后任人唯贤,永不忘今日之事!” 说着,他拿出青曦的弑神锥,高举弑神锥,三千神兵一同听从号令,将罗兵、言嶂二人及其党羽拿下。 众人喜不自胜,方才的担忧、凄楚,此时一扫而空,大家手拉着手,不由得高兴欢呼了起来! 台下五族也被这欢乐气氛感染,不少老人纷纷点头,欣慰地看着台上的亲人、子弟。玉露、禅元她们飞身下城门,与亲友们紧紧抱在一起,时隔多年,他们终于又能团聚,他们终于锦衣还乡,荣归故里! 顾频频和舍然不由得喜极而泣,他们看着彼此,将手握得更紧,更紧…… 次日,随着上神阁众洒扫宫女的神位重定,神域内虽然有老贵族抱怨,但无一人敢反驳。他们生怕那冥乐再次传来,如妖魔的藤蔓席卷神域大地,凡是见过卢章死状的,讲起来的时候无不身心战栗。 由此,这帮女子们也被冠以五族魔女的名号,倒成了神域一支颇为传奇但充满血腥的传说。 顾频频来不及和大家把酒送别,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她内力还没好,但吃了涟漪送过来的许多神药丹丸,已经能正常行走。 临别之际,禅原赠她一枚丹丸,道:“我知你不是个喜欢被束缚自由的人,纵然我如今留在神医处,但不知日后还能否与你相见。我等能有今日,全凭你的计谋和胆识。听闻神君身体抱恙,我这里有一方药丸,是合了众姐妹的神力凝结而成,赠予神君,愿你二人早修正果。” 顾频频刚想推辞,却见众姐妹都一起殷切期待着,便只好收下,只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 “你们就知道救人杀人,我赠频频一支曲子,若是那神君一日不醒,你就一日唱着这曲子到他梦中去,哪里相守不是相守呢?”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冥乐,她从怀中掏出一个海螺,递给顾频频,安顿她将此物放置在神君床头,便可有仙乐袅袅。 众人盛情难却,顾频频便也不再做过多解释,毕竟,她也希望青曦能早一点醒来。 待只剩下她和商歌、涟漪、幽髯三人,幽髯先是拉过她的手,皱眉道: “你果然正缺三根神骨,但所幸修习神力多年,不至于全部消散,现如今还能安然无恙。” 说着,他放下顾频频的手,笑道:“我这算是来对了,我这里有三根神骨,正好为你安上!” 商歌在一边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其余两人眼神示意,只好闭嘴。 待幽髯安好神骨,涟漪也煮好了玉芝粥,顾频频喝下了粥,只觉得自己神力在一点点恢复,周身顿时神清气朗,仿佛神力更胜先前几分。她催动心诀,果然神力大增,此刻再用师父教给的功夫疗伤,片刻功夫便恢复不少。 只是脸上的伤疤依然坏着。顾频频摸了摸脸,就算是幻术,也无法掩盖这条伤口。她心中有些酸涩,但仍旧向幽髯躬身拜谢,不料幽髯连一拜都不肯受,直赶着她去锄灵殿看青曦。 “你这小姑娘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神骨受损不直接来寻神君,反倒是自己跑到了上神阁,还闹出了这么大一件事,神域都要被你搅和得天翻地覆了!” 顾频频笑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心里想,你这老家伙才更胜一筹,简简单单几句话,既做了五族子弟心目中的卫道者,又除掉山派两大势力,倒是一箭双雕。 锄灵殿依旧是一如往日的气派和干净,月光莹莹下,更显一番幽静。 透过一扇一扇的宫窗,顾频频来到锄灵殿后最大的寝宫门前,她穿一身月白长衫,袖口、领口皆缀着碎纱剪成的蝴蝶形状花样,垂下丝绦万千,晚风轻拂,好像千万雪白蝴蝶在她袖口领口翩然起舞。 她站在殿门口,却迟迟犹豫着,不敢进去。 她遥遥望着,榻上,躺着一个苍白,但面容清秀的少年。他眼眸紧闭,仿佛睡着了一般,然而他手指修长,却无力地垂下,长长的逶地的床帏、白纱,深深包裹着他,他的眉头舒展,明明表情淡然,却好像陷入一种深深的愁苦。 仅仅一月未见,他就消瘦得她几乎认不出来! 顾频频只觉得心上一阵痛绞,她忍不住放缓了呼吸,为什么有的人明明已经选择放下,但看他伤至此,还是满心歉疚,还是会痛? 她缓缓上前,将少年的手放回被褥,少年却死一般的沉寂。 顾频频拿出手中的药丸,以神力输送到青曦体内,这一颗药丸汇集天上地下之精华与灵力,很快,青曦的面色开始转向红润。 实在太累了,顾频频坐在床边的大理石地上,趴在床前,闭上眼睛修养心神。 可不知不觉间,她的意识却开始慢慢模糊。 从她的怀中,却溜出一个海螺,那海螺骨碌碌滚到地上,摇晃两下,悠悠地散发袅袅仙乐。 在那仙乐之内,二人面色平静,都仿佛坠入到一个甜蜜的梦里。 第六十八章 秘密 漫天桃花飞舞,清风送来笛音,花雨落,循着笛音探去,遥遥在纷飞的花瓣中,见一白衣男子青丝飘扬,仰面躺在桃树枝上,手中拿着一根白玉笛子。 顾频频走上前去,双手负于身后,大跨步迈过盘虬卧龙的桃树根,笑道:“你倒是在这里落得个悠闲,有的人寻你,唤你,求你,却怎么样都不得见你。” 男子翻身跳下桃树枝,手中玉笛化作飞鹤纵身天外,他负手立于顾频频身前,眉眼弯弯,却半蹙眉:“我正在思考一件事情,所以不愿意回去。” “什么事?”顾频频问道。 男子一把拉过她的手,低声快语一句跟我来,便带着她在桃林中快速飞跃起来,宛若两只游动的泥鳅,在树林的间隙中穿梭。不一会儿,二者来到一处湖水前。 湖水上静静坐着一个老人,手持一柄钓竿,身边的鱼篓里,却空空无一物。既无所获,老人面部神情却安定自若,仿佛睡着了一般,悠然自得。 顾频频上前,轻声问道:“老人家,您在钓什么?” 老人平静地笑道:“钓的是天下一家,你看,我将鱼钩放进去,鱼儿们便同仇敌忾了,它们被钓了千年,如今再也不会上我的当了,哈哈。” 青曦将顾频频拉到一边,憋着嘴,不高兴地说:“你别听他的,他是上一任神君,就是他,引导六族纷争,征战两百余年!他挑起战乱,为了巩固神族地位,不叫其他五族通婚!” 望着眼前鹤发童颜的老者,顾频频实在无法将他和史料中记载的那个四处征战的神君联系在一起。但既然青曦说了,她也由不得怀疑。她看了一眼青曦,顿时发现他今日与往日有很多不同,似乎更多了几分少年心智,但来不及细究,顾频频走上前去,坐在老者身边,也望向满池湖水。 湖水清澈,遥遥可见鱼翔浅底,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多年的说书经验,让她深知两百余年的战争对于六族来说意味着什么,哥哥和啸横雪的悲剧,乃至上神阁中众人的悲剧,更让她感同身受,禁止五族通婚后,给那些无辜的孩子们留下了怎样难以磨灭的伤痛。 老者心情舒畅,见顾频频坐下来一言不发,心中也十分疑虑,便问道:“你坐着干什么?惊走了我的鱼!” 顾频频望着湖水,湖水呈淡蓝色。凭着在苍月身边多年的经验,她一眼就看出那鱼饵上有问题。她淡然道:“老人家,您说要钓天下一家,可是您在鱼饵上放了毒药,您是不是高估了鱼儿的生性?您把这湖水都弄毒了,鱼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跑不出湖水啊!” 老者长叹一口气,做出十分懊悔的表情,浑身泄了气一般的:“唉,乱世出豪杰,可我的儿子只求仁慈,狗屁臣子们也各怀鬼胎,谁能懂我真正的心事啊!我是在鱼饵里下了毒,可我的毒还不至于将鱼毒死,你看这满湖之中的游鱼,不还有生龙活虎的吗?” 说着,老者起竿,顾频频惊讶地发现,他的鱼竿上,竟然没有鱼钩!只有一个拴着巨大鱼饵的鱼线,此刻仿佛战败一般垂头丧气地耷拉着。 老者像个孩子似的抚着鱼线,垂头丧气道:“我只见鱼吃鱼饵,却没等来有一只鱼,它给我甩一鱼尾,将我从这片湖区赶走。哪怕有一只也行!他们不是不知道我的鱼饵上有毒,但是他们一直忍受着,等待这种毒慢慢浸入他们的身体,他们简直是在等死嘛!” “我刚来这个地方的时候,这儿还没有这片湖水,我栽种了整片桃林,引来湖水,可是,安逸就意味着衰退,我的鱼每天被我喂得饱饱的,他们无事可做,就开始互相撕咬打架!我实在痛心,就把那几个打得最凶的鱼揪起来,狠狠打了一顿,可他们依旧视彼此为仇敌,于是我没有办法,只好出手,让他们把我视为仇敌先。” 老者颇为孩子气地说着,顾频频带着一些惊讶,又带着一丝担忧,慢慢从湖边起身,她望着湖面很久,突然仿佛明白了什么,噗嗤笑出声来。 老者并没有对此感到怪异和愤怒,他反而自顾自地抱怨道:“你说,这样钓下去,会有赶走我的鱼吗?让一条鱼赶走垂钓的人听起来固然荒唐,可这也是鱼必然的使命。” 说着,他将鱼线绑上鱼饵,重新扔回湖面,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垂钓,只是一边垂钓,一边喃喃自语道: “鱼啊鱼,没有伤人的武器,连个牙都没有,只有在被吃掉的时候有一些刺,还要被人们抱怨责骂!可怜的鱼,你们越不反抗,越成为盘中餐咯!” 顾频频笑笑,摇着头走回桃林。青曦一脸茫然,他上前拽着顾频频的袖子,直问她为什么笑,她却笑而不语。 千百年前,六族混乱,神族肩负天下秩序之使命,看六族纷争,神君不忍,故下令四处征战而止战。前神君发现,六族虽然通婚,却以此拉帮结派,暗自凝结自己的势力,于是他大手一挥,不允六族互通姻缘。 几百年过去了,人人都只记得,不同族的人不能在一起,人人都鄙夷那些异族生下的儿女,却无人发现,比起千百年前,这些儿女的存在,更证明了真爱可以跨越种族,可以排开重重障碍,可以无畏刑法,可以令人生而复死,死而复生! 巨大的压迫之下,悲惨之下,人性才能得以熠熠生辉。 清风拂过,少年鼻尖上渗出微微汗珠。明月照耀,无数白纱飞起,烛火莹莹,映照皎洁月光,海螺之中的悠悠仙乐,已经接近尾声。 青曦缓缓睁开眼睛,他觉得身边有什么人,转过头去,却看到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庞。 她轻轻闭着眼,睫毛微微颤抖,肤如凝脂,嘴唇如一朵绽开的桃花,青丝散落一地。 他的眼眶一下子湿润。 你没事了,真好。你没事,胜过这世间一切的美好。 然而等少女微微蹙眉,扭了扭身子之后,他看到她另一边脸上,赫然的伤疤。 他的心仿佛碎了一般的。他颤抖着手,却无法碰到那伤疤,只好落在她的青丝上。 他不敢起身抱她起来,只好忍着这种伤痛,睁着眼,看她到天明。 那样深情地注视,那样温柔,又那样眷恋。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泡影,他甚至不敢试一试这是不是一场梦,他觉得这样真的很不错,月光下,她是那样天真纯洁,一如他第一次在往送鉴前,见到她。 那时,顾芒之双手沾满鲜血,满眼泪光地将往送鉴递给他。 “我此生无缘陪她,她是我一生最难舍弃,也最放不下的人,只求你,可以替我护她。” 他垂眸,一个摇着手中钱财的俏皮女子,正女扮男装地路过一个乞丐。明明自己钱也不多,却嫌弃地骂一句:“怎么这么脏!又瘦又丑!” 骂罢,将钱财丢给乞丐,自己饿着肚子走向远方。 第六十九章 留下 晨光微熹,树影重重,窗外的桃花飘了几瓣至屋中,洒落在锦被上。 顾频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青曦的榻上,身边的人早已不知去向,她翻身下床,唤来神使洗漱一番,便去前厅找青曦。 还未到门口,便听到里面青曦道:“你们果真大胆!趁我身体抱恙,竟斩杀我两名神只!” 帝王之怒向来无形于色,却在言语未尽处便尽显端倪。幽髯、商歌、涟漪齐齐跪倒,幽髯虽然明知自己办了错事,却只是假意知错,道:“当时情况紧急,若非如此,这二人便是日后也少不了找顾小姐的错处。杀人之心昭然若揭,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啊!” 青曦默不作声,只道幽髯三年俸禄,不许人族祭拜,撤神位,让他在家修养两个月。 幽髯欣然接受,躬身退出殿外。 只剩下商歌和涟漪两个时,青曦颜色稍缓,道:“你们倒是也胆子不小,竟敢偷了我的弑神锥,你们说说,该罚你俩怎样?” 涟漪:“全凭神君发落。” 青曦道:“我倒是不想罚你们,只是神殿上的人不许,这样,既然涟漪一心向着顾家小姐,从今往后,剔除神籍,指派你做个丫头,跟着顾频频,生死相随。” 涟漪拜谢,表情淡漠,看不出悲喜。偷窃弑神锥,本是死罪,但神君念及多年主仆之情,从轻发落,她心里知道是帮了神君,便已是无怨无悔了。 望向商歌,青曦淡然道:“你这傻子,既然明知卢章多行不义,就不该那么明显地激怒他,狗急跳墙,他想死,也会拉一个垫背。此次上神阁之乱与你也脱不了干系,也除你神籍,但你仍留在我身边,你神骨也留着,改日去上神阁重新考一个神位去。” 商歌落泪拜谢。 顾频频心下释然,上前一步,敲了敲门,身后的神使高声通报,为她展开大门。 商歌和涟漪二人立在青曦两侧,光亮之中,敞开的大门,款款走进一人,聘聘婷婷,却毫无矫揉粉饰之姿,举手投足间,宛如山间松,水中莲,石后竹,虽身为女子,却有着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镇定自若。 带着一丝忐忑,一丝激动,但更多的是欣喜。青曦静静地看着她向自己走来。他表面上镇定自若,但双手手心却微微渗汗,他内心不知是该喜悦,还是该不安,一种无措的心情弥漫开来。 顾频频走上前来,商歌和涟漪二人拜别,站在门外,替屋内的两人关上了门。 商歌微微叹息,但口中不乏轻快惬意之情:“涟漪,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便要各事其主了,与你相处百年,一时间我还真有些不舍呢!” 涟漪冷着脸,轻笑道:“你莫不是怕再遇上什么危险,你招架不住一命呜呼!” 见被说中了心思,商歌一脸不悦:“喂,你倒是神力盖世,还不是让君上命悬一线?!算了算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呀!说不定,这顾家小姐又和神君好上了,你我还能天天相见呢!” 一对蜻蜓飞过,互相扇着翅膀亲昵嬉戏。神域很少看到蜻蜓,更何况是锄灵殿外。望着那对蜻蜓,涟漪没有说话,她此刻终于明白,哪怕身边吵吵闹闹,一个人内心的孤独,竟然可以盖过一切声音!这巨大的落寞降落,她的世界,归于尘埃。 青曦看着顾频频缓缓走上前来,只是微微笑道:“好久不见。” 顾频频点头也笑道:“好久不见。” 两人虽只是一月未见,但这中间发生的事情已经太多太多,都有许多话想要说,一时间却想不到该从何开口。 青曦低着头,经过了这一个月,他的性情变了不少,他不再像从前那般张狂,很多时候,他也学着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事情。他沉默良久,道:“你的身子,好些了?神骨,修复了?” 顾频频笑着:“多亏了幽髯神只,我不仅神骨修复,神力也大有增进。” 他望向她脸上的伤,却是满脸担忧。顾频频抚上自己的脸,一时间竟也有些局促。 “一点小伤而已,只可惜毁了皮相。”说着,她念动心咒,化白纱遮着面庞,别过头去,“让你见笑了。” 青曦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沉闷在一边,只憋出了一句:“这些日子来,你受苦了。我听他们说了你的壮举,你很勇敢,与我最初见到的你,已经判若两人。” 顾频频淡然一笑:“不过是将死之人的反击,借了你不少的力。不过有一言我不得不说,但我妄言,还请神君先恕罪。” “你请说。”青曦正色道。他内心一丝酸楚。 “神君勤政为民,可惜吏治不足,上下沆瀣,为官者皆为自身私欲,五族子民信任神君,神君却将他们踩在脚下。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神君若还由着小吏妄为,败坏神君威名,恐怕神族不远矣。” 青曦神色为之一变,但随即点点头。 紧接着,顾频频眼神望向青曦身后的神君宝座,神色淡然道:“虽然五族子民现在拥护神族,但弓满则折,过去会因为顾芒之的软弱,神族侥幸赢得一战。但如顾芒之这样的,又有几人?如今各族势力不可估量,神族无人可派,若有朝一日大乱山海,神君又当如何应对?” 青曦皱着眉,道:“你是想让我广开门路,纳五族子弟入神族,使他们壮有所用,幼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顾频频笑着点了点头:“多年来,师父带我游走四方,我也见过了不少飞禽走兽,妖魔人神,觉得六族之中,还是唯有神族,才能扛下六族共荣的大义,也唯有你青曦,才堪当此任。你少负盛名,通鉴帝王之术,又是个慈悲君主,本性纯良,选择六族之首,无人能出你右。” 正要说些什么,却只见顾频频欠身一拜:“我无心国事,从今后,只愿与横雪做一对逍遥剑客。此次前来,便是向你告别的!望你,千万珍重!” 说着,她转身便要走,然而,就在青曦想要说些什么挽留的时候,突然感觉胸口一阵堵塞,他内力混乱,霎时间,只觉得天翻地覆,头晕不止,一股神力从胃里蓄力冲撞,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一声巨响自顾频频身后传出,她回头看时,只见一个身躯在自己眼前倒下,闭着眼,再无知觉。 她大叫:“青曦!” 今日的夜,不再寂静,锄灵殿内外人匆匆,神医里里外外,海派的大臣几次被拒之门外,山派送来的神医却被留下。 青曦生长自大川,有着大川的神脉和经络,山派的神只更有利于他的恢复,整个锄灵殿,只有顾频频一个水系神族坐在他床边,她紧紧握着他的手,他虚弱地看着她,连眨眼的速度都放缓——他连眨眼都需要消耗心力。 山族神医不肯对着顾频频说出青曦的病情,只是端了一碗药汤进来。顾频频看了那药汤,猛地想起神殿里的那番对话。 山族恐有余党怀不臣之心!敢在神君食物里动手脚的人,若是趁此刻要了青曦的命,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思至此,她先以神力测试药汤,无法测出毒性时,她仰头将一大口药汤灌进自己腹中,药苦得让她忍不住紧缩眉头,但她还是强撑着苦,向一边的侍从道: “若半个时辰后我无事,再给神君喝此汤药。” 青曦眼眸里,闪过无数感动。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一日她说的不选他,是不是一时的气话?如果不喜欢,不在乎他,为什么此时以身试药?为什么在得知他重病的时候,急匆匆地来锄灵殿?为什么他一吐血,她立马不去看那啸横雪了,而是专心留下来陪他? 他想了很久都想不出答案。 她一定是爱的。他想,只不过她不知道而已。 就这样,他的每一碗药,她都亲自试过了,才让他喝。一连月余,天天如此。 他政事忙,她就替他挡了很多没必要的事情,有人给他读奏本的时候,她自己封了耳朵睡在他榻上。 摘星殿内,一个修长的玄色衣袍男子立在窗前。今年妖族的雪下得格外早,格外多。 啸横雪折断了一只桃枝,转身看向地上的炉火,炉子上温着两碗酒。 “她醒了,我得尽快去找她。”他的眼眶微微泛红,眼内全是细碎的红血丝,显然是因为长久的睡眠不足而导致的。 这世间令人失眠的事情太多了。 第七十章 忘忧 桃花芳菲已尽,只剩光秃秃的桃树枝,这树不会结果,却更有一种须尽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的绚烂之美。 顾频频特意留了一些花瓣,酿酒用。连日来,她衣不解带地照顾青曦,与他同吃同住,已经习惯了在锄灵殿内的生活——好像这里才是她的家一样。 人生之中其实这样的空闲是过一日少一日的,可平日里的匆匆,一生的跌宕起伏与坎坷,似乎都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过上这样的空闲。 吩咐了几个神使去将酒坛子埋好,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轻步去看青曦。却不想,一走过回廊,看见商歌在一边倒药汤子。 她快步上前制止,拉着商歌的手腕,对他的解释充耳不闻,将他拉到神君面前,算是“人赃并获”。 青曦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商歌没好气道:“我哪里敢倒神君的药汤子!他自己不喝,他怕身体好了,您就不陪着他了。” 顾频频先是面上一红,继而生气道:“那也不该拿身体开玩笑啊!” “谁说不是呢,拿命追您。”商歌不平道,但见青曦假意嗔怒,嫌他嘴多,便识趣地告辞了,留下顾频频和青曦两个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中,面面相觑。 青曦攥紧小被子:“你别听那小子胡说,我就是嫌药太苦了。” 两三步走到床前,顾频频也不管他说什么,拉过手腕,便为他诊脉。可惜她没有诊过神族的脉,否则她此刻一定能发现他缺失的那三根神骨,因此,她只诊断出了他身子欠安,并无其他。 “苦也得喝!你不好,六族子弟怎么办?”说着,顾频频端起一边预备好的安神汤,害怕青曦睡不好觉,她特意为他调制的,只有安好了神,人才能快些好起来。 青曦喝了一口安神汤,有些失望:“难道你救我,只是为了六族子弟?” “你怎么变得像个小孩一样?” “男人到了这种事上都会变成小孩!”青曦不服气道。 说罢,青曦面上一阵潮红,他别过头去,看着锦被,眼眸低垂,本君再怎样,也是堂堂神君,怎么能像啸横雪那个妖精一样,处处乞怜你的爱意?本君为了你,再多的尊严都放得下,你还责怪我! 顾频频一时语塞,只是将安神汤又端过去,却不料,青曦望着她,冷声道:“喂我。” 顾频频微微叹了口气,只好端起了勺子,看他张开嘴,然后满意地喝下一勺又一勺,终于喝完整碗,但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她拾起裙子正要走,却发现袖子被身后的人拽着,回身,对上他明媚双眸: “不要走,陪着我好不好。” 那眼神,仿佛刚出生的崽崽小兽,发白的指节紧紧攥着衣袖的细纱,领口露出的锁骨若隐若现,细碎发丝下,一双眼眸实在动情,加上微微蹙起的眉,紧紧抿着的克制的唇——这大概是任何一个女子都无法拒绝的请求。 顾频频心下也经不住叹息,原来山派血脉的神君,也有这般山川猛兽幼年时的动人一面吗? 她只好坐下来,将碗放到一边,正要说话,却见眼前人面色潮红,长睫微颤,眉毛蹙得越发紧了,一双眸子死死盯着自己,仿佛要把她看穿一样。 “药不对劲……”薄唇微启,顾频频只觉得脑中哄的一声炸裂,她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裙子已经被青曦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这不是幽髯做的事还能是谁?顾频频大骂,早知道那帮海派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光顾着防山派,却不想海派此刻才是最危险的! 看着一张脸渐渐靠近,顾频频极力推开,甚至不惜又掐又打:“你清醒一点,你这样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 青曦的身体立马停了下来,他委屈巴巴地看着顾频频,眼睛里几乎都要挤出眼泪来。他身子微微后退:“我哪里不如那个妖精强嘛,论长相,论天资,论地位……你真是好没眼光!” 她惊魂未定,极力想揪出来自己的裙子,却发现对方纹丝未动,只好罢手。 青曦注视了她几秒,突然恍然大悟道:“难道你……喜欢龙?” 还没等到顾频频解释,只见眼前霎时间出现了一条闪着金色鳞片的巨龙,这龙身上还插着一对金翅,只是那一颗正对着自己的硕大头颅,期上的一双眼眸,皎洁通灵的眼珠,让人一下子便认出来这是青曦。 顾频频趁机揪回自己的裙子,没好气道:“你这幻术太小儿科了,你不如直接变成他本人。” 一阵烟雾腾起,青曦变回人身,却一下子将顾频频扑倒在床上,不依不饶道:“我才不要变妖精那么丑!他一点品味也没有,当人了还那么丑!我不要,我不管,你陪我,你不许跟他,本君命令你!” 刚说完硬话,青曦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开来,顾频频无奈地缩着身子,任由他搂紧自己的腰,动弹不得。 “要是你实在放不下他,那本君就灭了妖族,把他捉来给你当坐骑。” 一想到啸横雪可以由龙变换为玄鸟的特性,顾频频忍不住笑出了声,想象着骑着龙和玄鸟自由变换,该是多有趣味的一件事! 但她还是狠狠给了青曦一拳:“不许对付他!” 门外,回廊中,商歌来回搓手踱步,涟漪坐在炉子前慢悠悠煮着药,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我把顾小姐的神酒花弄丢了!那酒花让人闻着都醉,奇怪,我明明放在这里了!你煮的什么药?” 涟漪慵懒着声音答道:“安神汤。” 本就疲倦的顾频频因为浑身不能动弹,很快便沉沉睡去,青曦也早已睡得不省人事。天气渐有冷意,但锄灵殿内暖洋洋的,每日都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这大概是青曦此生度过最轻松,也最快活的一段时日了。 十一月,神族下了不少雪,顾频频围了雪白的鹤氅,在桃树下捧着一握干净的雪,感受它们从手心带来的丝丝寒意。 青曦已经大好,从屋中出来,在火炉上温了两壶酒,这时节他已经能小酌一杯,医师也不再劝导。毕竟,愉悦的心情是这世上治愈一切疾病的良药。 走上前去,顾频频痛饮三白,连连叫好,直道:“窖中的桃花酒到时候喝,想必要胜这个许多!” 海派见青曦身体好了,时不时就暗示一番他和顾频频的婚事,但都被顾以“不自由、没想好、为时太早”而拒绝了。 倒不是啸横雪说不出口,只是青曦堂堂神君,他对她的情谊可谓是人尽皆知,若是驳了他面子,他今后将如何自处? 涟漪在门外站着,她无意参加二人的酒会,自从顾频频回来以后,她的话更少了。 望着漫天纷飞的雪花,她眼眸微颤,这漫天的纯白,究竟哪一片是宿命之中落到她身上的呢? 一个声音自耳边响起,是这些日子以来负责照顾青曦的山派医师——命邺。他也望着这漫天的雪,一声清脆的,树枝被压断的声音响落,他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连神族大名鼎鼎的女侠涟漪,也会有心事吗?”他问道。命邺虽然医术高明,是山派中数一数二的,但年龄却不大,面庞偏黑,却难掩几丝俊朗。 涟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对人向来冷清,见有人来打扰自己的清净,十分不悦地提了裙子便走。 身后的命邺随性说道:“你既然爱慕他,又为什么看他步步踏入泥沼无法自拔?” 话还没说完,一把透着寒气的剑未出鞘便已落到他的脖颈,命邺垂眸看了一眼剑,只听女子淡淡道: “你最好不要妄议君上。” 酿酒需要经过多重工艺,有了神兵的帮忙,再繁琐的步骤也轻松很多。将酒放在陶坛中,埋入地下,只需等待九九八十一天,几人便能尝到第一波爽口的小酒。 顾频频酿制不少,但最多的还是清酒,她特意在酒封上写了几人的名字,告诉商歌,届时分发给众人。 正说话间,涟漪走进来,端着两瓶小酒,道:“看你们忙着酿酒,我也……学着做了些。” 众人闻此言大喜。商歌三两步便跑过去,正是秋雨过后的微冷,喝了酒暖暖身子不知道有多舒服。他拿了杯盏,将酒置于石桌,匀匀分给众人。 众人喝了一口,皆连连叫好,顾频频更是笑道:“如今回想起来你那日嫌弃伏岭的酒,倒是不奇怪了!” 涟漪微微笑着点点头,待众人喝得差不多了,吹着飒爽清风,神域何时有过这样的惬意!涟漪起身,退后半步,从怀中拿出一只小小的玉瓶,跪倒在地,轻声道: “涟漪跟随神君百年,命是神君救的,也是神君抚养我长大,授我神力,从今往后涟漪侍奉顾小姐,难忘神君情谊,但身无长物,无一所有,只这一琼浆,虽然鄙陋,却出自我心,望神君笑纳!” 众人闻言无不内心凄楚。青曦没有让商歌代为呈送,他起身,接过玉瓶,抬眼望向涟漪,仿佛穿越时空,又见当年那个缩在百兽之间的小小女孩——虽然衣衫褴褛,却不改倔强孤傲的眼神。 他揭开玉瓶,笑道:“这一瓶果然更胜其它!” 商歌兴奋不已,道:“此情此景,不饮更待何时?” 话还未落,他端起自己的酒盏,涟漪和顾频频也都分别端起自己的酒盏,青曦将酒倒入盏中,四人举盏,一时间快活无比! 今日不问世事,只问卿卿。 五族秋风萧瑟,唯有神族还是一派生机盎然。秋日带来的只有凉爽与丰收的喜悦。 譬如此刻在院中饮酒的四人。 举杯换盏之际,顾频频突然拦着青曦的酒盏,道:“你不能再喝了!酒虽好,不可贪杯!” 闻言,青曦只好略带遗憾地放下酒盏,可盏中酒香清冽,香味四溢,令人不得不垂涎。这样的酒浪费,实在可惜。 更何况,这是涟漪亲自酿的酒! 顾频频知道自己扫了大家的兴,便端过青曦的酒盏,笑道:“我也馋了,尝一尝涟漪的酒罢!” 还未等涟漪劝下,她已仰头将一整碗都倒入自己腹中。 霎时间,天昏地暗,顾频频只觉得这酒劲头十足,扶着额头道:“这酒实在猛烈,我也承受不住,还好神君喝得少!” 涟漪满心忧虑,但也顾不得许多,三人只得将今日酒席作罢,扶着顾频频回房休息。 待将房门关上,青曦笑着摇头:“这个频频平日里酒量极好,怎么今天最后这一盏倒直接让她醉倒了!说到底还是女子。” 可谁都未曾想到,这一醉,竟醉了整整三日! 待到青曦呵医师将无数醒酒汤灌给她的时候,她终于迷蒙着眼睛从床上坐起。 “这是哪里?我的头怎么晕晕的?” 第七十章 忘忧 桃花芳菲已尽,只剩光秃秃的桃树枝,这树不会结果,却更有一种须尽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的绚烂之美。 顾频频特意留了一些花瓣,酿酒用。连日来,她衣不解带地照顾青曦,与他同吃同住,已经习惯了在锄灵殿内的生活——好像这里才是她的家一样。 人生之中其实这样的空闲是过一日少一日的,可平日里的匆匆,一生的跌宕起伏与坎坷,似乎都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过上这样的空闲。 吩咐了几个神使去将酒坛子埋好,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轻步去看青曦。却不想,一走过回廊,看见商歌在一边倒药汤子。 她快步上前制止,拉着商歌的手腕,对他的解释充耳不闻,将他拉到神君面前,算是“人赃并获”。 青曦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商歌没好气道:“我哪里敢倒神君的药汤子!他自己不喝,他怕身体好了,您就不陪着他了。” 顾频频先是面上一红,继而生气道:“那也不该拿身体开玩笑啊!” “谁说不是呢,拿命追您。”商歌不平道,但见青曦假意嗔怒,嫌他嘴多,便识趣地告辞了,留下顾频频和青曦两个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中,面面相觑。 青曦攥紧小被子:“你别听那小子胡说,我就是嫌药太苦了。” 两三步走到床前,顾频频也不管他说什么,拉过手腕,便为他诊脉。可惜她没有诊过神族的脉,否则她此刻一定能发现他缺失的那三根神骨,因此,她只诊断出了他身子欠安,并无其他。 “苦也得喝!你不好,六族子弟怎么办?”说着,顾频频端起一边预备好的安神汤,害怕青曦睡不好觉,她特意为他调制的,只有安好了神,人才能快些好起来。 青曦喝了一口安神汤,有些失望:“难道你救我,只是为了六族子弟?” “你怎么变得像个小孩一样?” “男人到了这种事上都会变成小孩!”青曦不服气道。 说罢,青曦面上一阵潮红,他别过头去,看着锦被,眼眸低垂,本君再怎样,也是堂堂神君,怎么能像啸横雪那个妖精一样,处处乞怜你的爱意?本君为了你,再多的尊严都放得下,你还责怪我! 顾频频一时语塞,只是将安神汤又端过去,却不料,青曦望着她,冷声道:“喂我。” 顾频频微微叹了口气,只好端起了勺子,看他张开嘴,然后满意地喝下一勺又一勺,终于喝完整碗,但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她拾起裙子正要走,却发现袖子被身后的人拽着,回身,对上他明媚双眸: “不要走,陪着我好不好。” 那眼神,仿佛刚出生的崽崽小兽,发白的指节紧紧攥着衣袖的细纱,领口露出的锁骨若隐若现,细碎发丝下,一双眼眸实在动情,加上微微蹙起的眉,紧紧抿着的克制的唇——这大概是任何一个女子都无法拒绝的请求。 顾频频心下也经不住叹息,原来山派血脉的神君,也有这般山川猛兽幼年时的动人一面吗? 她只好坐下来,将碗放到一边,正要说话,却见眼前人面色潮红,长睫微颤,眉毛蹙得越发紧了,一双眸子死死盯着自己,仿佛要把她看穿一样。 “药不对劲……”薄唇微启,顾频频只觉得脑中哄的一声炸裂,她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裙子已经被青曦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这不是幽髯做的事还能是谁?顾频频大骂,早知道那帮海派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光顾着防山派,却不想海派此刻才是最危险的! 看着一张脸渐渐靠近,顾频频极力推开,甚至不惜又掐又打:“你清醒一点,你这样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 青曦的身体立马停了下来,他委屈巴巴地看着顾频频,眼睛里几乎都要挤出眼泪来。他身子微微后退:“我哪里不如那个妖精强嘛,论长相,论天资,论地位……你真是好没眼光!” 她惊魂未定,极力想揪出来自己的裙子,却发现对方纹丝未动,只好罢手。 青曦注视了她几秒,突然恍然大悟道:“难道你……喜欢龙?” 还没等到顾频频解释,只见眼前霎时间出现了一条闪着金色鳞片的巨龙,这龙身上还插着一对金翅,只是那一颗正对着自己的硕大头颅,期上的一双眼眸,皎洁通灵的眼珠,让人一下子便认出来这是青曦。 顾频频趁机揪回自己的裙子,没好气道:“你这幻术太小儿科了,你不如直接变成他本人。” 一阵烟雾腾起,青曦变回人身,却一下子将顾频频扑倒在床上,不依不饶道:“我才不要变妖精那么丑!他一点品味也没有,当人了还那么丑!我不要,我不管,你陪我,你不许跟他,本君命令你!” 刚说完硬话,青曦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开来,顾频频无奈地缩着身子,任由他搂紧自己的腰,动弹不得。 “要是你实在放不下他,那本君就灭了妖族,把他捉来给你当坐骑。” 一想到啸横雪可以由龙变换为玄鸟的特性,顾频频忍不住笑出了声,想象着骑着龙和玄鸟自由变换,该是多有趣味的一件事! 但她还是狠狠给了青曦一拳:“不许对付他!” 门外,回廊中,商歌来回搓手踱步,涟漪坐在炉子前慢悠悠煮着药,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我把顾小姐的神酒花弄丢了!那酒花让人闻着都醉,奇怪,我明明放在这里了!你煮的什么药?” 涟漪慵懒着声音答道:“安神汤。” 本就疲倦的顾频频因为浑身不能动弹,很快便沉沉睡去,青曦也早已睡得不省人事。天气渐有冷意,但锄灵殿内暖洋洋的,每日都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这大概是青曦此生度过最轻松,也最快活的一段时日了。 十一月,神族下了不少雪,顾频频围了雪白的鹤氅,在桃树下捧着一握干净的雪,感受它们从手心带来的丝丝寒意。 青曦已经大好,从屋中出来,在火炉上温了两壶酒,这时节他已经能小酌一杯,医师也不再劝导。毕竟,愉悦的心情是这世上治愈一切疾病的良药。 走上前去,顾频频痛饮三白,连连叫好,直道:“窖中的桃花酒到时候喝,想必要胜这个许多!” 海派见青曦身体好了,时不时就暗示一番他和顾频频的婚事,但都被顾以“不自由、没想好、为时太早”而拒绝了。 倒不是啸横雪说不出口,只是青曦堂堂神君,他对她的情谊可谓是人尽皆知,若是驳了他面子,他今后将如何自处? 涟漪在门外站着,她无意参加二人的酒会,自从顾频频回来以后,她的话更少了。 望着漫天纷飞的雪花,她眼眸微颤,这漫天的纯白,究竟哪一片是宿命之中落到她身上的呢? 一个声音自耳边响起,是这些日子以来负责照顾青曦的山派医师——命邺。他也望着这漫天的雪,一声清脆的,树枝被压断的声音响落,他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连神族大名鼎鼎的女侠涟漪,也会有心事吗?”他问道。命邺虽然医术高明,是山派中数一数二的,但年龄却不大,面庞偏黑,却难掩几丝俊朗。 涟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对人向来冷清,见有人来打扰自己的清净,十分不悦地提了裙子便走。 身后的命邺随性说道:“你既然爱慕他,又为什么看他步步踏入泥沼无法自拔?” 话还没说完,一把透着寒气的剑未出鞘便已落到他的脖颈,命邺垂眸看了一眼剑,只听女子淡淡道: “你最好不要妄议君上。” 酿酒需要经过多重工艺,有了神兵的帮忙,再繁琐的步骤也轻松很多。将酒放在陶坛中,埋入地下,只需等待九九八十一天,几人便能尝到第一波爽口的小酒。 顾频频酿制不少,但最多的还是清酒,她特意在酒封上写了几人的名字,告诉商歌,届时分发给众人。 正说话间,涟漪走进来,端着两瓶小酒,道:“看你们忙着酿酒,我也……学着做了些。” 众人闻此言大喜。商歌三两步便跑过去,正是秋雨过后的微冷,喝了酒暖暖身子不知道有多舒服。他拿了杯盏,将酒置于石桌,匀匀分给众人。 众人喝了一口,皆连连叫好,顾频频更是笑道:“如今回想起来你那日嫌弃伏岭的酒,倒是不奇怪了!” 涟漪微微笑着点点头,待众人喝得差不多了,吹着飒爽清风,神域何时有过这样的惬意!涟漪起身,退后半步,从怀中拿出一只小小的玉瓶,跪倒在地,轻声道: “涟漪跟随神君百年,命是神君救的,也是神君抚养我长大,授我神力,从今往后涟漪侍奉顾小姐,难忘神君情谊,但身无长物,无一所有,只这一琼浆,虽然鄙陋,却出自我心,望神君笑纳!” 众人闻言无不内心凄楚。青曦没有让商歌代为呈送,他起身,接过玉瓶,抬眼望向涟漪,仿佛穿越时空,又见当年那个缩在百兽之间的小小女孩——虽然衣衫褴褛,却不改倔强孤傲的眼神。 他揭开玉瓶,笑道:“这一瓶果然更胜其它!” 商歌兴奋不已,道:“此情此景,不饮更待何时?” 话还未落,他端起自己的酒盏,涟漪和顾频频也都分别端起自己的酒盏,青曦将酒倒入盏中,四人举盏,一时间快活无比! 今日不问世事,只问卿卿。 五族秋风萧瑟,唯有神族还是一派生机盎然。秋日带来的只有凉爽与丰收的喜悦。 譬如此刻在院中饮酒的四人。 举杯换盏之际,顾频频突然拦着青曦的酒盏,道:“你不能再喝了!酒虽好,不可贪杯!” 闻言,青曦只好略带遗憾地放下酒盏,可盏中酒香清冽,香味四溢,令人不得不垂涎。这样的酒浪费,实在可惜。 更何况,这是涟漪亲自酿的酒! 顾频频知道自己扫了大家的兴,便端过青曦的酒盏,笑道:“我也馋了,尝一尝涟漪的酒罢!” 还未等涟漪劝下,她已仰头将一整碗都倒入自己腹中。 霎时间,天昏地暗,顾频频只觉得这酒劲头十足,扶着额头道:“这酒实在猛烈,我也承受不住,还好神君喝得少!” 涟漪满心忧虑,但也顾不得许多,三人只得将今日酒席作罢,扶着顾频频回房休息。 待将房门关上,青曦笑着摇头:“这个频频平日里酒量极好,怎么今天最后这一盏倒直接让她醉倒了!说到底还是女子。” 可谁都未曾想到,这一醉,竟醉了整整三日! 待到青曦呵医师将无数醒酒汤灌给她的时候,她终于迷蒙着眼睛从床上坐起。 “这是哪里?我的头怎么晕晕的?” 第七十一章 忘却?忘却! 锄灵殿内,一片肃静。无垢宫墙之顶,是九层飞檐,飞檐上挂着铜铃,风吹过,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音。 九扇宫门正中央,青曦盛怒,稳居高堂之上。下面跪着商歌和涟漪两个,涟漪低着头,面上无一丝表情,沉默而决然。 “顾小姐忘了前尘,不正好也忘了啸横雪吗?神君,您也不必过于担忧……”商歌在一边劝诫道,奈何话还没说完,就被青曦打断。 “你听从山派的人,为本君下这忘忧药,为的是让本君忘掉顾频频,不再倾向海派,对吗?”他淡然神色之下,却是极力克制的盛怒。 涟漪深深拜:“神君,涟漪无意党派之争,只是看您爱得太辛苦。顾小姐她心中没有您,您不如放了她,也放了您自己……” 青曦无意听这些,他强忍着悲愤,一步步向殿外走去,他心中护她,又何曾在意过她心中是否有他?! 走出殿门之际,他丢下一句话:“她为了护我,衣不解带,先试药汤,我却没能保护好她。她救我于命悬一线之际,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我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都是她,不管她心里装着谁,我只要能看到她,就足矣!你专断妄为,已经不适合留在神域了,你自回山林罢。” 涟漪心下一阵凄然,她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是按照向着空荡荡的帝位,深拜三次,直到最后一拜,很久没能再抬起头。 神君,衣不解带侍奉你,救你于危难之际的人,难道只有她一个吗? 雪白帘幕飘然,锦被随意地放置一边,上面仿佛还有人的温度,檀香袅袅,紫烟缭绕,顾频频立在床边,眼神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青曦进来的时候,她看着来人,不客气道:“你是神君?我怎么在你这里?” 缓缓走上前去,青曦拉过她的手臂:“是芒之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将你托付给我。” 言罢,他温柔地看着她,她眉眼轻快,仿佛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顾频频点点头,又举起手腕:“这是什么?” 青曦神色一变,随之,在巨大的决心之下,他故作轻松道:“这是玄龙纹,是啸横雪留给你的。” “啸横雪是谁?”顾频频追问道。 “他是妖君,是一个城府极深又灵力高强的人。”青曦如实答道。他拉过顾频频的手,二人来到床前,“你身体好些了吗?” 点点头,顾频频看着他的眼睛,又道:“我身体不仅没有什么事,反而觉得浑身的力量无处发泄,这神域实在不是我想待的地方。我想去海里游一圈,想去呼吸自由的空气,这里太压抑了。” 青曦有些犹豫,但他还是放开自己的手,笑道:“好。” 他早已不再是从前的他,爱不是禁锢,不是穷追不舍,爱是给她她想要的一切。 他问道:“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顾频频摇摇头:“你很忙,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海上的风带着丝丝凉意,神域早已入了秋,南海却依旧一片寂静祥和,甚至海水还带着一丝温热。 青曦长久地站在往送鉴前,他让商歌送顾频频出了神域,乘坐神鸟直达南海,自己则站在锄灵殿中,一言不发。 曾经的快活与逍遥,好像一去不复返了。他第一次觉得,这锄灵殿,竟大得有些可悲,大得让人感伤。 他唤来几个神使,命他们在殿中多摆些物什,但随即,他又嫌它们碍事,他叫来修养在家的幽髯,与他聊了片刻,最后从他那里讨了几只大缸,里面养了不少小鱼。 幽髯难为道:“神君,小鱼易得,人鱼难求啊!天上地下,仅那样一只!” 青曦命他再休假半年。 海面风平浪静,辽远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海风吹得天空都咸咸的,除了碧蓝,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天水交际之处,露出一个光秃秃的礁石丘岛。 顾频频坐在礁石上,露出自己晶蓝色的鱼尾,她已经游了许久,这会儿子正疲倦了。收起鱼尾,她望向天上自由自在的海鸟。 海鸟飞还,一声声鸣叫,仿佛在召唤着自己的同伴。 顾频频笑着大声喊道:“怎么,若不是我长得大,你们还要吃了我不可?” 她仰面躺下,任阳光、月光洒在自己身上,她觉得人生从没有这样惬意过,这一躺,便整整躺了一天一夜。在家里睡觉,果然舒服又安心! 待第二日她躺得实在没有意思了,她举起手,看着自己的玄龙纹,沉思片刻,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她纵身跃入大海。 海面上的平静从来都不是常态,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的大海,实际上永远都是暗藏汹涌。 游过她身边的鱼怪纷纷回头看她,很多年了,南海都不曾再看到鲛人! 这一日,海风卷起千层海浪,顾频频沉在海底,也觉得头晕目眩,她向上看去,海面之上,早已不见月光,只是黑蒙蒙的一片。 恶心,一阵接着一阵袭来!虽然身为鲛人,可她究竟在岸上生存了两百多年,一时间难以适应这风浪。她极力向没有风暴的岸边游去。 可还没到岸边,便被无数小兽困住,这些都是低等的妖族,它们中间有不会水的,拼命在海面挣扎。 顾频频返回大海,将小兽们一只一只抛向岸上,虽然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样的速度根本无济于事,海面的小兽太多了,以她一个人的力量,什么时候救得过来? 可她还是不顾一切地加快了手上的速度,顾不上自己手臂的酸痛,更顾不上断裂的木枝划伤自己的肌肤。 山河破碎,她在风暴中与飓风做抗争,将无数生灵扔回岸边,一道惊雷闪过,电光照亮她伤痕累累的面庞和身躯,虽然生如微尘,但她此刻宛如上古神女! 待到风平浪静之时,顾频频摊睡在岸边,身边凑着无数小妖,它们还没有化作人形,但已初具人的意识。 频频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家园待着,来南海做什么?” 一个小兔子妖凑过来:“妖族和神族大战,我们妖力低微,君上说有难便往南海跑,可没想到,我们跑过来酒遇上了飓风。” 顾频频心中不免嘀咕,妖族和神族起了战乱,啸横雪却把自己的子民指挥到南海,这是何意?难道是故意让她知道?思索间,一抬手,露出了手腕上的玄龙纹。 眼尖的刺猬精惊呼:“这是我们君上的图案!君上的命定之女居然是神族!” 闻言,众小妖急忙凑过来,盯着那图案议论纷纷。 顾频频按上自己的手腕:“什么是命定之女?” 众妖感谢她的救命之恩,那兔子精上前道:“我们妖族不受天命,须自己寻找配偶。君上将玄龙纹覆于您的手腕,便是要心意相通,永结同心!” 她愣神,这才恍然大悟,为何那天青曦的面色会如此难看! 但一下子,她又几乎笑出了声,想不到这啸横雪,表面上看着闷,实际却是个霸道使坏的。 但仅片刻,她收拾了衣裳,催动神力烘干,覆手向众妖道:“此次神妖两族之战,我不能坐视不理,你们在此处暂安,待我处理好事情,再请妖君接你们回家!” 那个梦里,曾明示了先神君的意思——绝不是天下混战!如今五族之中,人尽皆知只有神族和妖族最盛,倘若这两个族起了干戈,岂不是又要陷入天下混战的时期? 她站起身来,正欲往神域赶去,却发现自己没有脚力,于是尴尬一笑,向着无数小妖道: “你们其中,可有一人愿为我坐骑?” 众小妖面面相觑,正踌躇间,听得一个声音道:“你选小妖当坐骑,怕是去神域便需要半月,小妖不得进神域,等你走到二族战场,便只能收拾神妖两族的尸体了。” 顾频频抬眼望去,却见在无数小妖的身躯之中,从一头巨大的象妖后晃晃悠悠走出一个人来。此人身上湿漉漉的,显然也是刚从海里游出来。 第七十一章 忘却?忘却! 锄灵殿内,一片肃静。无垢宫墙之顶,是九层飞檐,飞檐上挂着铜铃,风吹过,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音。 九扇宫门正中央,青曦盛怒,稳居高堂之上。下面跪着商歌和涟漪两个,涟漪低着头,面上无一丝表情,沉默而决然。 “顾小姐忘了前尘,不正好也忘了啸横雪吗?神君,您也不必过于担忧……”商歌在一边劝诫道,奈何话还没说完,就被青曦打断。 “你听从山派的人,为本君下这忘忧药,为的是让本君忘掉顾频频,不再倾向海派,对吗?”他淡然神色之下,却是极力克制的盛怒。 涟漪深深拜:“神君,涟漪无意党派之争,只是看您爱得太辛苦。顾小姐她心中没有您,您不如放了她,也放了您自己……” 青曦无意听这些,他强忍着悲愤,一步步向殿外走去,他心中护她,又何曾在意过她心中是否有他?! 走出殿门之际,他丢下一句话:“她为了护我,衣不解带,先试药汤,我却没能保护好她。她救我于命悬一线之际,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我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都是她,不管她心里装着谁,我只要能看到她,就足矣!你专断妄为,已经不适合留在神域了,你自回山林罢。” 涟漪心下一阵凄然,她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是按照向着空荡荡的帝位,深拜三次,直到最后一拜,很久没能再抬起头。 神君,衣不解带侍奉你,救你于危难之际的人,难道只有她一个吗? 雪白帘幕飘然,锦被随意地放置一边,上面仿佛还有人的温度,檀香袅袅,紫烟缭绕,顾频频立在床边,眼神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青曦进来的时候,她看着来人,不客气道:“你是神君?我怎么在你这里?” 缓缓走上前去,青曦拉过她的手臂:“是芒之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将你托付给我。” 言罢,他温柔地看着她,她眉眼轻快,仿佛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顾频频点点头,又举起手腕:“这是什么?” 青曦神色一变,随之,在巨大的决心之下,他故作轻松道:“这是玄龙纹,是啸横雪留给你的。” “啸横雪是谁?”顾频频追问道。 “他是妖君,是一个城府极深又灵力高强的人。”青曦如实答道。他拉过顾频频的手,二人来到床前,“你身体好些了吗?” 点点头,顾频频看着他的眼睛,又道:“我身体不仅没有什么事,反而觉得浑身的力量无处发泄,这神域实在不是我想待的地方。我想去海里游一圈,想去呼吸自由的空气,这里太压抑了。” 青曦有些犹豫,但他还是放开自己的手,笑道:“好。” 他早已不再是从前的他,爱不是禁锢,不是穷追不舍,爱是给她她想要的一切。 他问道:“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顾频频摇摇头:“你很忙,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海上的风带着丝丝凉意,神域早已入了秋,南海却依旧一片寂静祥和,甚至海水还带着一丝温热。 青曦长久地站在往送鉴前,他让商歌送顾频频出了神域,乘坐神鸟直达南海,自己则站在锄灵殿中,一言不发。 曾经的快活与逍遥,好像一去不复返了。他第一次觉得,这锄灵殿,竟大得有些可悲,大得让人感伤。 他唤来几个神使,命他们在殿中多摆些物什,但随即,他又嫌它们碍事,他叫来修养在家的幽髯,与他聊了片刻,最后从他那里讨了几只大缸,里面养了不少小鱼。 幽髯难为道:“神君,小鱼易得,人鱼难求啊!天上地下,仅那样一只!” 青曦命他再休假半年。 海面风平浪静,辽远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海风吹得天空都咸咸的,除了碧蓝,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天水交际之处,露出一个光秃秃的礁石丘岛。 顾频频坐在礁石上,露出自己晶蓝色的鱼尾,她已经游了许久,这会儿子正疲倦了。收起鱼尾,她望向天上自由自在的海鸟。 海鸟飞还,一声声鸣叫,仿佛在召唤着自己的同伴。 顾频频笑着大声喊道:“怎么,若不是我长得大,你们还要吃了我不可?” 她仰面躺下,任阳光、月光洒在自己身上,她觉得人生从没有这样惬意过,这一躺,便整整躺了一天一夜。在家里睡觉,果然舒服又安心! 待第二日她躺得实在没有意思了,她举起手,看着自己的玄龙纹,沉思片刻,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她纵身跃入大海。 海面上的平静从来都不是常态,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的大海,实际上永远都是暗藏汹涌。 游过她身边的鱼怪纷纷回头看她,很多年了,南海都不曾再看到鲛人! 这一日,海风卷起千层海浪,顾频频沉在海底,也觉得头晕目眩,她向上看去,海面之上,早已不见月光,只是黑蒙蒙的一片。 恶心,一阵接着一阵袭来!虽然身为鲛人,可她究竟在岸上生存了两百多年,一时间难以适应这风浪。她极力向没有风暴的岸边游去。 可还没到岸边,便被无数小兽困住,这些都是低等的妖族,它们中间有不会水的,拼命在海面挣扎。 顾频频返回大海,将小兽们一只一只抛向岸上,虽然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样的速度根本无济于事,海面的小兽太多了,以她一个人的力量,什么时候救得过来? 可她还是不顾一切地加快了手上的速度,顾不上自己手臂的酸痛,更顾不上断裂的木枝划伤自己的肌肤。 山河破碎,她在风暴中与飓风做抗争,将无数生灵扔回岸边,一道惊雷闪过,电光照亮她伤痕累累的面庞和身躯,虽然生如微尘,但她此刻宛如上古神女! 待到风平浪静之时,顾频频摊睡在岸边,身边凑着无数小妖,它们还没有化作人形,但已初具人的意识。 频频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家园待着,来南海做什么?” 一个小兔子妖凑过来:“妖族和神族大战,我们妖力低微,君上说有难便往南海跑,可没想到,我们跑过来酒遇上了飓风。” 顾频频心中不免嘀咕,妖族和神族起了战乱,啸横雪却把自己的子民指挥到南海,这是何意?难道是故意让她知道?思索间,一抬手,露出了手腕上的玄龙纹。 眼尖的刺猬精惊呼:“这是我们君上的图案!君上的命定之女居然是神族!” 闻言,众小妖急忙凑过来,盯着那图案议论纷纷。 顾频频按上自己的手腕:“什么是命定之女?” 众妖感谢她的救命之恩,那兔子精上前道:“我们妖族不受天命,须自己寻找配偶。君上将玄龙纹覆于您的手腕,便是要心意相通,永结同心!” 她愣神,这才恍然大悟,为何那天青曦的面色会如此难看! 但一下子,她又几乎笑出了声,想不到这啸横雪,表面上看着闷,实际却是个霸道使坏的。 但仅片刻,她收拾了衣裳,催动神力烘干,覆手向众妖道:“此次神妖两族之战,我不能坐视不理,你们在此处暂安,待我处理好事情,再请妖君接你们回家!” 那个梦里,曾明示了先神君的意思——绝不是天下混战!如今五族之中,人尽皆知只有神族和妖族最盛,倘若这两个族起了干戈,岂不是又要陷入天下混战的时期? 她站起身来,正欲往神域赶去,却发现自己没有脚力,于是尴尬一笑,向着无数小妖道: “你们其中,可有一人愿为我坐骑?” 众小妖面面相觑,正踌躇间,听得一个声音道:“你选小妖当坐骑,怕是去神域便需要半月,小妖不得进神域,等你走到二族战场,便只能收拾神妖两族的尸体了。” 顾频频抬眼望去,却见在无数小妖的身躯之中,从一头巨大的象妖后晃晃悠悠走出一个人来。此人身上湿漉漉的,显然也是刚从海里游出来。 第七十二章 重返 踏云乘雾,对于此时的二人来说再恰当不过。麒麟本是祥兽,此刻踏云腾飞,引得人间无数人抬头驻足而望。 顾频频趴在麒麟背上,抚摸着它颈部柔软的毛,这一只火麒麟,无论天上地下,都是独一无二的帅气! “麒麟子,你还没有自己的名字!不如我为你取一个名字!”顾频频在风中大喊。 从那粗壮的脖颈内,喉咙间发出一声野兽般低吼:“不用。” 他不是没有名字,只是亲人不在了,他再也不需要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了。 顾频频抱紧它的脖子,安抚道:“不要伤心,麒麟子,我也曾经历过至亲离去的痛。人们没办法忍受那种痛,你可以放声哭一场,我会抱着你。” 麒麟子一怔,许久,他仿佛探触到了背上的人重重掩饰之后深深的心事,他没有说话,只是纵身一跃,往云层更深处探去。 云海苍茫,俯首望下去,巨大河脉宛若一条游龙,蜿蜒在山间,树木葱葱,人间的屋舍仿佛一个个可爱可笑的方块糖,拼凑在期间。 走了许久,麒麟子道:“南海距离神域太远,距离神两族战场更远,就连我的脚力,也得两天才能达到,我们在人间休息一晚。” 说着,它调转方向,俯首冲下人间。背上的顾频频早已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只见郁郁葱葱,满眼都是参天的树木,一阵烤鱼的香味直蹿胃部。 只见麒麟子烤着鱼,自顾自吃着,顾频频趴在一棵倒下的大树干上,迷迷糊糊睁眼,只觉得肚子里饿得像养了无数嗷嗷待哺的雏燕。 “我的饭呢?”她眯着眼道。 “没有。”麒麟子也如实答道,正当顾频频摸着肚子难受不已的时候,一只烤鱼伸到她面前。大喜,抬头去看,却发现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涟漪! 麒麟子起身,手中已经聚集了一团火焰。 涟漪摇了摇手中的鱼,像顾频频问道:“怎么,不敢吃?” 顾接过鱼,大口地吃了起来。这鱼实在美味,再加上涟漪撒了作料,却是比那馆子里的烤鱼都要好吃! 见来者没有敌意,麒麟子手心的火焰暂熄。他挑了鱼离开,多年的独行生活使他总不能适应与旁人共处。 涟漪轻轻坐在顾频频旁边,看她吃完了,又将手帕递过去。顾频频连连道谢,只听得涟漪轻声道: “这样美好的夜晚,上一次促膝长谈的时候,还是在伏岭。那样畅快的夜晚,终究是只有一夜啊。” 顾频频吮了吮手指,道:“若你喜欢,我们可以继续生活在一起。我相信你对我没有敌意,只是神君一时生气,我劝劝他就好了。” 涟漪望着她的眼眸,一时间,她竟有些看不透眼前的这个女子,她缓缓开口道:“频频,你是真的不懂我家公子的情谊吗?” 顾频频眨着眼:“什么情谊?” 涟漪内心长叹一口气,对于有的人来说,是终身都不敢奢求的东西,而对于另一种人来说,却是徒留烦恼的多余。 “我给你讲个故事,”涟漪望向天空,那里繁星无数,曾是她和顾频频畅谈时的无数荧光点点,“曾经有一个很耀眼的少年,他是神族之子,他善良,勇敢,并且圆满、幸福地登上了这世间所有男子都梦寐以求的位置。” 顾频频点点头,将吃好的鱼刺放在一边。 “他少时便爱游历人间,有一次,他从众山兽之中救下一个灵族的女孩,虽然他神力微弱,但他毫不畏惧,在一众猛兽面前,他仿若英勇无畏的天降神只。他救了那个灵族小女孩,教她识字、赐她神籍,而那女孩子为了回报他,拼命地修习,甚至放弃灵术,专修神力,只为有朝一日能保护他。” 顾频频淡然道:“那很好啊,两个人相互的救赎,不正是天下恩情的归属?” 涟漪粲然一笑:“可这个男子,他后来喜欢上另一个女子,他却傻到,借着外力才敢和人家说。他明明那么耀眼那么自信,却低到了尘埃里,他放弃自己的神骨,将大业一推再推,甚至因为那个女子的舍弃,他险些舍弃自己,沉睡不醒。” 顾频频心头一紧,嘟囔着道:“那那个女孩子喜欢他了吗?” 涟漪摇摇头,继而低下头,自嘲一般的笑出了声。 频频道:“是了,感动毕竟不同于喜欢。但他是伟大的,是无悔的,我很敬佩他,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也遇到同样的情况,我也会效仿他的做法。” 月,那样苍凉却皎洁无暇。可是月有阴晴圆缺,有的人走散了,却不会再团聚。 次日清晨,身边已不见涟漪的身影。顾频频寻了几圈,知道她是自己离去了,便顾不得许多,与麒麟子加快脚步赶往战场。 神域和妖族的战场,选在了二者中间的一处深渊——林谷场。此处周围山林环绕,深境之中又暗藏无数精怪,是妖力极盛的地方。但深渊之上,阳光普照,神气环绕,是修行的绝佳之地,不少子弟选择在此处修习,往往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啸横雪孤身负剑立于深渊之上,在崖的一边,宁静地看着对面的青曦。 青曦坐在金椅上,身边是一众神族高手,灵气环绕冠绝。 “她呢?”啸横雪冷眼望着青曦,他压根没有将他身边那几个神只放在眼中。 青曦冷笑一声:“我的妻,自然在我的家。” 周身戾气已如寒冰破盏,啸横雪脚边的砂石铮然作响,仿佛下一瞬,便要化作无数飞刀直插入对面人的心脏中去。 但他心情略作平缓,继续谈判道:“神君,你我本不必为敌,我自愿为了频频放弃权势,你若能善待我族,我甚至可拱手相让……” “难道只有你愿意吗?”青曦突然有些激动,做个逍遥郎君,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多年的富贵荣华,他也早已厌倦,可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他怎么能像啸横雪一样,说放下就放下? 青曦缓了缓自己的情绪,道:“我为了今日,也筹谋多年,既然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便不要再说那些没用的话了。” 说着,一道神光自天落下,林谷场之上,是无限神力汇聚之地,在此处设阵,纵是大罗神仙也难逃! 啸横雪站立之处,正是阵眼中心。 可他不为所动,今日他单刀赴会,便已是有了十足的把握。虽然是妖族和神族之间的战争,但他不想让无辜百姓为他征战。 他的士兵,埋伏在林谷场最深处,倘若青曦逼到绝境,他们再绝地反击,届时必杀。 手中妖灵汇聚,啸横雪从黄土之中抽出万丈妖灵,青曦和一边的神只大惊,他们光知道这林谷场之下妖灵汇聚,却不想啸横雪修为已到如此境界——竟能徒手抽出万丈! 啸横雪面若冰霜,待妖灵汇聚,他只捏了个心决,从背上抽出长剑,万千妖灵汇聚一剑。腾空而起,历炼七分真气,灌输于一剑,奋力向那阵壁破去。 阵还未完全化成型,哪里受得住这样的猛击,果然,一剑后,青曦只觉得双眼被飞沙蒙住,什么都看不清。 待看清时,只见一剑向自己刺来,眨眼已到了身前。 啸横雪原只是想威胁青曦,因此并没有下十分的力度。却不料,这剑刚要刺到的时候,青曦身前突然多出一个人来。 那人,不正是他朝思暮想了千遍的顾频频?! 啸横雪一时愣住,剑停在半空,他的力,却泄了大半。 顾频频催动阵法,徒手接住了啸横雪的剑,向身后的青曦道:“此人生猛非常,我只能挡住他一阵子,神君快走!” 这一声既出,青曦心中虽然不舍,不愿,但还是在身边上神的护送下离开当场,他们直道啸横雪修为不可估量,应再商议应对事宜,偌大的林谷场上空,徒留顾频频和啸横雪两个人。 横雪停留在林谷场上方,害怕剑刺伤顾频频,松手放开了剑。又见顾频频双手捏诀,使出神阵,惊喜道:“频频,你的神骨,恢复了!” 顾频频听了一头雾水,化解阵法,剑无所依,直直落入林谷场深处。 她冷声道:“你认识我?我的神骨一直好好的,你在说什么?” 啸横雪顾不上落入深渊的剑,只是满眼泪光的望着她,然后,缓缓上前,玄龙纹仿佛有感召一般的,顾频频不由得摸了摸龙纹,抬起臂,将他拦在自己身前。 “你别过来!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你最起码让我做个明白鬼?你先说,这玄龙纹是什么东西?你为什么要印到我手上?” 横雪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微微蹙眉:“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什么?”顾频频问道,“我们以前关系很好吗?” 虽然有万般疑惑,但他还是笑着点点头,爱人近在咫尺,却不能拥抱,她还忘了自己,这对于饱受孤独与思念之苦的他来说,是多么巨大的伤痛啊! 顾频频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问道:“那我让你退兵,你干吗?” 啸横雪笑着,双眸含泪,却仍旧是郑重地,深沉地,点了点头:“干。” 别说是停止战争,就算让他的世界都停止,他也万死不悔! 第七十二章 重返 踏云乘雾,对于此时的二人来说再恰当不过。麒麟本是祥兽,此刻踏云腾飞,引得人间无数人抬头驻足而望。 顾频频趴在麒麟背上,抚摸着它颈部柔软的毛,这一只火麒麟,无论天上地下,都是独一无二的帅气! “麒麟子,你还没有自己的名字!不如我为你取一个名字!”顾频频在风中大喊。 从那粗壮的脖颈内,喉咙间发出一声野兽般低吼:“不用。” 他不是没有名字,只是亲人不在了,他再也不需要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了。 顾频频抱紧它的脖子,安抚道:“不要伤心,麒麟子,我也曾经历过至亲离去的痛。人们没办法忍受那种痛,你可以放声哭一场,我会抱着你。” 麒麟子一怔,许久,他仿佛探触到了背上的人重重掩饰之后深深的心事,他没有说话,只是纵身一跃,往云层更深处探去。 云海苍茫,俯首望下去,巨大河脉宛若一条游龙,蜿蜒在山间,树木葱葱,人间的屋舍仿佛一个个可爱可笑的方块糖,拼凑在期间。 走了许久,麒麟子道:“南海距离神域太远,距离神两族战场更远,就连我的脚力,也得两天才能达到,我们在人间休息一晚。” 说着,它调转方向,俯首冲下人间。背上的顾频频早已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只见郁郁葱葱,满眼都是参天的树木,一阵烤鱼的香味直蹿胃部。 只见麒麟子烤着鱼,自顾自吃着,顾频频趴在一棵倒下的大树干上,迷迷糊糊睁眼,只觉得肚子里饿得像养了无数嗷嗷待哺的雏燕。 “我的饭呢?”她眯着眼道。 “没有。”麒麟子也如实答道,正当顾频频摸着肚子难受不已的时候,一只烤鱼伸到她面前。大喜,抬头去看,却发现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涟漪! 麒麟子起身,手中已经聚集了一团火焰。 涟漪摇了摇手中的鱼,像顾频频问道:“怎么,不敢吃?” 顾接过鱼,大口地吃了起来。这鱼实在美味,再加上涟漪撒了作料,却是比那馆子里的烤鱼都要好吃! 见来者没有敌意,麒麟子手心的火焰暂熄。他挑了鱼离开,多年的独行生活使他总不能适应与旁人共处。 涟漪轻轻坐在顾频频旁边,看她吃完了,又将手帕递过去。顾频频连连道谢,只听得涟漪轻声道: “这样美好的夜晚,上一次促膝长谈的时候,还是在伏岭。那样畅快的夜晚,终究是只有一夜啊。” 顾频频吮了吮手指,道:“若你喜欢,我们可以继续生活在一起。我相信你对我没有敌意,只是神君一时生气,我劝劝他就好了。” 涟漪望着她的眼眸,一时间,她竟有些看不透眼前的这个女子,她缓缓开口道:“频频,你是真的不懂我家公子的情谊吗?” 顾频频眨着眼:“什么情谊?” 涟漪内心长叹一口气,对于有的人来说,是终身都不敢奢求的东西,而对于另一种人来说,却是徒留烦恼的多余。 “我给你讲个故事,”涟漪望向天空,那里繁星无数,曾是她和顾频频畅谈时的无数荧光点点,“曾经有一个很耀眼的少年,他是神族之子,他善良,勇敢,并且圆满、幸福地登上了这世间所有男子都梦寐以求的位置。” 顾频频点点头,将吃好的鱼刺放在一边。 “他少时便爱游历人间,有一次,他从众山兽之中救下一个灵族的女孩,虽然他神力微弱,但他毫不畏惧,在一众猛兽面前,他仿若英勇无畏的天降神只。他救了那个灵族小女孩,教她识字、赐她神籍,而那女孩子为了回报他,拼命地修习,甚至放弃灵术,专修神力,只为有朝一日能保护他。” 顾频频淡然道:“那很好啊,两个人相互的救赎,不正是天下恩情的归属?” 涟漪粲然一笑:“可这个男子,他后来喜欢上另一个女子,他却傻到,借着外力才敢和人家说。他明明那么耀眼那么自信,却低到了尘埃里,他放弃自己的神骨,将大业一推再推,甚至因为那个女子的舍弃,他险些舍弃自己,沉睡不醒。” 顾频频心头一紧,嘟囔着道:“那那个女孩子喜欢他了吗?” 涟漪摇摇头,继而低下头,自嘲一般的笑出了声。 频频道:“是了,感动毕竟不同于喜欢。但他是伟大的,是无悔的,我很敬佩他,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也遇到同样的情况,我也会效仿他的做法。” 月,那样苍凉却皎洁无暇。可是月有阴晴圆缺,有的人走散了,却不会再团聚。 次日清晨,身边已不见涟漪的身影。顾频频寻了几圈,知道她是自己离去了,便顾不得许多,与麒麟子加快脚步赶往战场。 神域和妖族的战场,选在了二者中间的一处深渊——林谷场。此处周围山林环绕,深境之中又暗藏无数精怪,是妖力极盛的地方。但深渊之上,阳光普照,神气环绕,是修行的绝佳之地,不少子弟选择在此处修习,往往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啸横雪孤身负剑立于深渊之上,在崖的一边,宁静地看着对面的青曦。 青曦坐在金椅上,身边是一众神族高手,灵气环绕冠绝。 “她呢?”啸横雪冷眼望着青曦,他压根没有将他身边那几个神只放在眼中。 青曦冷笑一声:“我的妻,自然在我的家。” 周身戾气已如寒冰破盏,啸横雪脚边的砂石铮然作响,仿佛下一瞬,便要化作无数飞刀直插入对面人的心脏中去。 但他心情略作平缓,继续谈判道:“神君,你我本不必为敌,我自愿为了频频放弃权势,你若能善待我族,我甚至可拱手相让……” “难道只有你愿意吗?”青曦突然有些激动,做个逍遥郎君,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多年的富贵荣华,他也早已厌倦,可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他怎么能像啸横雪一样,说放下就放下? 青曦缓了缓自己的情绪,道:“我为了今日,也筹谋多年,既然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便不要再说那些没用的话了。” 说着,一道神光自天落下,林谷场之上,是无限神力汇聚之地,在此处设阵,纵是大罗神仙也难逃! 啸横雪站立之处,正是阵眼中心。 可他不为所动,今日他单刀赴会,便已是有了十足的把握。虽然是妖族和神族之间的战争,但他不想让无辜百姓为他征战。 他的士兵,埋伏在林谷场最深处,倘若青曦逼到绝境,他们再绝地反击,届时必杀。 手中妖灵汇聚,啸横雪从黄土之中抽出万丈妖灵,青曦和一边的神只大惊,他们光知道这林谷场之下妖灵汇聚,却不想啸横雪修为已到如此境界——竟能徒手抽出万丈! 啸横雪面若冰霜,待妖灵汇聚,他只捏了个心决,从背上抽出长剑,万千妖灵汇聚一剑。腾空而起,历炼七分真气,灌输于一剑,奋力向那阵壁破去。 阵还未完全化成型,哪里受得住这样的猛击,果然,一剑后,青曦只觉得双眼被飞沙蒙住,什么都看不清。 待看清时,只见一剑向自己刺来,眨眼已到了身前。 啸横雪原只是想威胁青曦,因此并没有下十分的力度。却不料,这剑刚要刺到的时候,青曦身前突然多出一个人来。 那人,不正是他朝思暮想了千遍的顾频频?! 啸横雪一时愣住,剑停在半空,他的力,却泄了大半。 顾频频催动阵法,徒手接住了啸横雪的剑,向身后的青曦道:“此人生猛非常,我只能挡住他一阵子,神君快走!” 这一声既出,青曦心中虽然不舍,不愿,但还是在身边上神的护送下离开当场,他们直道啸横雪修为不可估量,应再商议应对事宜,偌大的林谷场上空,徒留顾频频和啸横雪两个人。 横雪停留在林谷场上方,害怕剑刺伤顾频频,松手放开了剑。又见顾频频双手捏诀,使出神阵,惊喜道:“频频,你的神骨,恢复了!” 顾频频听了一头雾水,化解阵法,剑无所依,直直落入林谷场深处。 她冷声道:“你认识我?我的神骨一直好好的,你在说什么?” 啸横雪顾不上落入深渊的剑,只是满眼泪光的望着她,然后,缓缓上前,玄龙纹仿佛有感召一般的,顾频频不由得摸了摸龙纹,抬起臂,将他拦在自己身前。 “你别过来!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你最起码让我做个明白鬼?你先说,这玄龙纹是什么东西?你为什么要印到我手上?” 横雪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微微蹙眉:“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什么?”顾频频问道,“我们以前关系很好吗?” 虽然有万般疑惑,但他还是笑着点点头,爱人近在咫尺,却不能拥抱,她还忘了自己,这对于饱受孤独与思念之苦的他来说,是多么巨大的伤痛啊! 顾频频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问道:“那我让你退兵,你干吗?” 啸横雪笑着,双眸含泪,却仍旧是郑重地,深沉地,点了点头:“干。” 别说是停止战争,就算让他的世界都停止,他也万死不悔! 第七十三章 再爱 林谷场之上,凉风习习,吹动树叶声淙淙。 微风吹起啸横雪两鬓的碎发,相思煎熬,却熬出了他一双动人眼眸。 玄衣戎装的他更显身形修长,挺拔。他化去一身戾气,静静站在她面前,像一只找到家的小兽那般,小心翼翼,却又满心欢喜着。 顾频频惊讶于他答应得爽快,支支吾吾地又问了一遍,听到相同的回答后,她说道: “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你一定陪伴了我很久,不然我也不会一见你,就好像认识很多年一样。” 啸横雪笑着点点头,随即皱眉看看自己悬空的双脚,又望了一眼顾频频。 犹豫间,她只觉得自己身子被一股力道拽过去——一只手竟不知何时被啸横雪牵走!他拉着她,在林谷场急速下坠! 风擦着脸颊而过,顾频频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却感觉自己身处于一个结实的胸膛!他另一只胳膊环抱她的肩膀,手托着她的后脑,附在她耳边轻轻道一句: “别怕。我在。” 她悬着的心瞬间放了下来。 这人好生奇怪,虽然从未见过,却仿佛已经和他在一起多年! 不知跌落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还在岸上,双脚已经接触到另一方地面。她稳稳地踩在那些细碎沙土上,抬头,见天很远,光亮很远,她笑道: “此处真是一方绝妙之地!” 啸横雪见她欢喜了,也不由得欢喜了起来,一只手忍不住抚上她的脸颊——虽然伤口已经过去很久,但假如仔细看,还是能看到一条隐隐的伤疤,有毒的药水难以清除,已经和肉长在一起。 他痛得心仿若碎成几瓣。 “既然喜欢妖族,从今往后,再不要去神域了,好不好?” 顾频频有些陌生地后撤一步,腼腆道:“虽然我们以前很熟,但我真的不记得你,神域是我的家,怎么能说不回就不回呢?” 啸横雪痴痴地望着她,不由自主地从口出吐出一句话来:“我……我在这里给你一个家。” 顾频频有些愣神,但随即礼貌性地笑着挪开了眼睛,转过身子,望着四周的一切都好奇。 黑暗中,无数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这方,她却浑然不知,甩着手东张西望。 军营里很少见到女人,尤其是妖族,无数的士兵此时正牢牢盯着顾频频上下打量,若不是啸横雪在场,他们恐怕此刻早已扑上来了。 啸横雪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扯下自己身上的斗篷,走上前去,围住顾频频,一边为她系上斗篷,一边悄声示意她看暗处。 果然,在无数双黑黝黝的寂静处,她竟看到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珠! 她吓了一大跳,扑进啸横雪怀中,将自己身子紧紧埋在他身子里,头埋在他肩头。 “什么东西!” 啸横雪宠溺地笑笑,却也学了一次坏,将计就计地将她揽入怀中,一挥手,身后光明骤现,吞噬万千黑暗。 无数妖族士兵睁着眼睛,举着盾牌,眼巴巴地望着两人。 顾频频大骇,妖族实在丑陋,人头兽身,人身兽头的不在少数!她正要惊呼,却惊觉自己的两片嘴唇,突然被另外两片温柔地附上! 她想推开,可这力度实在无法较量!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羞得满脸满头满脖子都滚烫!周身力气消散,她软作一团,跌落在啸横雪怀中,任他肆意亲吻。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啸横雪只是吻了一会儿便停下来,满脸通红地看着顾频频,既害羞,又歉疚,但更多的是得意与欣喜,他柔声道: “他们都看你……我……我想告诉他们,你是我的人。” 顾频频这才反应过来,捂着脸,道:“谁是你的人!” “你。”啸横雪笑着使坏。 此时,一道金光神兽从天而降,麒麟子落在一边的石壁上,翘着一条腿: “神君忙着布阵,妖君忙着谈情说爱,这仗,不打也罢!” 晨光仅一束照到林谷场中,为了让顾频频感受到阳光,啸横雪特意在此处设仗,族中有长老认为不妥,此处地势高,更容易暴露,却被啸横雪回绝。 一边的麒麟子无奈道:“你们也太小瞧啸横雪,有他在,能有什么危险!” 长老只好作罢,临了,愤愤地望了一眼顾频频,像是要将她的肉剜下来一般的。 顾频频躺在藤椅上晒太阳,啸横雪在一边指挥士卒收拾东西。顾频频惊道: “你们干什么去?” 啸横雪回身笑道:“回家。” 顾频频惊得从藤椅上跳起:“仗不打了?” 啸横雪:“不打了。”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两族之战能这样随意,但她还是不敢相信,上前道: “万一你们收拾东西,神君突然袭来怎么办?” 啸横雪整理了一下她鬓边的碎发,笑道:“我一人,可敌他们万千。” 行呗,有你无敌呗。顾频频悻悻地点头走至一边,忽得又回过头来问:“神族真的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啸横雪略作思索,认真答道:“战神隐居之后,只剩下苍月,苍月……之后,便只剩下杀手。杀手不被重用,胜仗于他们来说没什么意义,便不足为惧。” 顾频频迅速记在心里,打算以此作为说服青曦整顿吏治的重要理由。 妖族的人,很快便撤离了林谷场,但作为战争的交换,顾频频被抬进轿子里,带回了妖族。 一路上,啸横雪与她同乘一个轿子,为她剥水果,又切成小块,亲手递给她。 又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小食,顾频频只觉得这些吃的熟悉,却不想吃到嘴里无比美味。 她大悦,举着吃食,笑道:“我方才来的时候,听见青曦说,我是他的妻,我是不是和他有什么表面文章的契约关系?我和你相处,总觉得你更了解我,好像你才是我的妻!” 说到最后,顾频频有些不好意思,故意把夫君说成了妻。 啸横雪不是没有看出她这些小心思,将一盘剥好的石榴籽递上,笑着看她道:“若你觉得忘记遗憾,我们不妨重新来过。” 顾频频试探着向前凑了凑身子,问道:“重新成亲一次吗?你模样也好看,妖灵又高强,身材嘛,也不错!又会做吃的,若你我真是一对,那我往日该是快乐而无忧的日子了!” 啸横雪面上一红,他脑子里回荡着无数个成亲,虽然是误会,但他不想戳破。他放下手中的果子,向前凑着身体,握紧顾频频的手,双目含泪,真挚而恳切道: “你能这么想,我……上天垂怜,我啸横雪,必护你一世周全,至死不渝!” 人间的夫妻该是怎样相处呢?顾频频不知该对他这一举动做何种反应,她回想了一下自己说书时的情节,也往前凑了凑身子,在横雪左边的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的心,宛如千万冰霜一刻融化。 两人在轿中不觉聊了许久,久到天都黑了,月亮高高悬在半空,顾频频累得几乎睡在马车里,枕着啸横雪的腿,意识已经开始不大清晰。 “所以,你是在人间等了我三十七年,才等到我去买你的,是吗?” “是。”啸横雪轻轻抚着她的发,温柔地答道。 “那假如,你一直都等不到我,怎么办?” “那就一直等。”他也如实答道。 等待这件事,看似漫长,但如果心中有了期待,每一日,每一个时辰,都仿佛是通向幸福的片刻。 月色一如既往,然而,在离别的时刻,它是凄凉冷清的,在如今这样甜蜜而幸福的时刻,它确实那样温柔、暧昧。 啸横雪轻抚着顾频频的发,不敢相信多年夙愿在今日成真。他身上的累累伤痕,他充满屈辱的过往,他不眠不休的无数个日夜,乃至他有些失去理智的冲动。 就在这一刻变得值得。 第七十三章 再爱 林谷场之上,凉风习习,吹动树叶声淙淙。 微风吹起啸横雪两鬓的碎发,相思煎熬,却熬出了他一双动人眼眸。 玄衣戎装的他更显身形修长,挺拔。他化去一身戾气,静静站在她面前,像一只找到家的小兽那般,小心翼翼,却又满心欢喜着。 顾频频惊讶于他答应得爽快,支支吾吾地又问了一遍,听到相同的回答后,她说道: “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你一定陪伴了我很久,不然我也不会一见你,就好像认识很多年一样。” 啸横雪笑着点点头,随即皱眉看看自己悬空的双脚,又望了一眼顾频频。 犹豫间,她只觉得自己身子被一股力道拽过去——一只手竟不知何时被啸横雪牵走!他拉着她,在林谷场急速下坠! 风擦着脸颊而过,顾频频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却感觉自己身处于一个结实的胸膛!他另一只胳膊环抱她的肩膀,手托着她的后脑,附在她耳边轻轻道一句: “别怕。我在。” 她悬着的心瞬间放了下来。 这人好生奇怪,虽然从未见过,却仿佛已经和他在一起多年! 不知跌落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还在岸上,双脚已经接触到另一方地面。她稳稳地踩在那些细碎沙土上,抬头,见天很远,光亮很远,她笑道: “此处真是一方绝妙之地!” 啸横雪见她欢喜了,也不由得欢喜了起来,一只手忍不住抚上她的脸颊——虽然伤口已经过去很久,但假如仔细看,还是能看到一条隐隐的伤疤,有毒的药水难以清除,已经和肉长在一起。 他痛得心仿若碎成几瓣。 “既然喜欢妖族,从今往后,再不要去神域了,好不好?” 顾频频有些陌生地后撤一步,腼腆道:“虽然我们以前很熟,但我真的不记得你,神域是我的家,怎么能说不回就不回呢?” 啸横雪痴痴地望着她,不由自主地从口出吐出一句话来:“我……我在这里给你一个家。” 顾频频有些愣神,但随即礼貌性地笑着挪开了眼睛,转过身子,望着四周的一切都好奇。 黑暗中,无数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这方,她却浑然不知,甩着手东张西望。 军营里很少见到女人,尤其是妖族,无数的士兵此时正牢牢盯着顾频频上下打量,若不是啸横雪在场,他们恐怕此刻早已扑上来了。 啸横雪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扯下自己身上的斗篷,走上前去,围住顾频频,一边为她系上斗篷,一边悄声示意她看暗处。 果然,在无数双黑黝黝的寂静处,她竟看到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珠! 她吓了一大跳,扑进啸横雪怀中,将自己身子紧紧埋在他身子里,头埋在他肩头。 “什么东西!” 啸横雪宠溺地笑笑,却也学了一次坏,将计就计地将她揽入怀中,一挥手,身后光明骤现,吞噬万千黑暗。 无数妖族士兵睁着眼睛,举着盾牌,眼巴巴地望着两人。 顾频频大骇,妖族实在丑陋,人头兽身,人身兽头的不在少数!她正要惊呼,却惊觉自己的两片嘴唇,突然被另外两片温柔地附上! 她想推开,可这力度实在无法较量!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羞得满脸满头满脖子都滚烫!周身力气消散,她软作一团,跌落在啸横雪怀中,任他肆意亲吻。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啸横雪只是吻了一会儿便停下来,满脸通红地看着顾频频,既害羞,又歉疚,但更多的是得意与欣喜,他柔声道: “他们都看你……我……我想告诉他们,你是我的人。” 顾频频这才反应过来,捂着脸,道:“谁是你的人!” “你。”啸横雪笑着使坏。 此时,一道金光神兽从天而降,麒麟子落在一边的石壁上,翘着一条腿: “神君忙着布阵,妖君忙着谈情说爱,这仗,不打也罢!” 晨光仅一束照到林谷场中,为了让顾频频感受到阳光,啸横雪特意在此处设仗,族中有长老认为不妥,此处地势高,更容易暴露,却被啸横雪回绝。 一边的麒麟子无奈道:“你们也太小瞧啸横雪,有他在,能有什么危险!” 长老只好作罢,临了,愤愤地望了一眼顾频频,像是要将她的肉剜下来一般的。 顾频频躺在藤椅上晒太阳,啸横雪在一边指挥士卒收拾东西。顾频频惊道: “你们干什么去?” 啸横雪回身笑道:“回家。” 顾频频惊得从藤椅上跳起:“仗不打了?” 啸横雪:“不打了。”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两族之战能这样随意,但她还是不敢相信,上前道: “万一你们收拾东西,神君突然袭来怎么办?” 啸横雪整理了一下她鬓边的碎发,笑道:“我一人,可敌他们万千。” 行呗,有你无敌呗。顾频频悻悻地点头走至一边,忽得又回过头来问:“神族真的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啸横雪略作思索,认真答道:“战神隐居之后,只剩下苍月,苍月……之后,便只剩下杀手。杀手不被重用,胜仗于他们来说没什么意义,便不足为惧。” 顾频频迅速记在心里,打算以此作为说服青曦整顿吏治的重要理由。 妖族的人,很快便撤离了林谷场,但作为战争的交换,顾频频被抬进轿子里,带回了妖族。 一路上,啸横雪与她同乘一个轿子,为她剥水果,又切成小块,亲手递给她。 又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小食,顾频频只觉得这些吃的熟悉,却不想吃到嘴里无比美味。 她大悦,举着吃食,笑道:“我方才来的时候,听见青曦说,我是他的妻,我是不是和他有什么表面文章的契约关系?我和你相处,总觉得你更了解我,好像你才是我的妻!” 说到最后,顾频频有些不好意思,故意把夫君说成了妻。 啸横雪不是没有看出她这些小心思,将一盘剥好的石榴籽递上,笑着看她道:“若你觉得忘记遗憾,我们不妨重新来过。” 顾频频试探着向前凑了凑身子,问道:“重新成亲一次吗?你模样也好看,妖灵又高强,身材嘛,也不错!又会做吃的,若你我真是一对,那我往日该是快乐而无忧的日子了!” 啸横雪面上一红,他脑子里回荡着无数个成亲,虽然是误会,但他不想戳破。他放下手中的果子,向前凑着身体,握紧顾频频的手,双目含泪,真挚而恳切道: “你能这么想,我……上天垂怜,我啸横雪,必护你一世周全,至死不渝!” 人间的夫妻该是怎样相处呢?顾频频不知该对他这一举动做何种反应,她回想了一下自己说书时的情节,也往前凑了凑身子,在横雪左边的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的心,宛如千万冰霜一刻融化。 两人在轿中不觉聊了许久,久到天都黑了,月亮高高悬在半空,顾频频累得几乎睡在马车里,枕着啸横雪的腿,意识已经开始不大清晰。 “所以,你是在人间等了我三十七年,才等到我去买你的,是吗?” “是。”啸横雪轻轻抚着她的发,温柔地答道。 “那假如,你一直都等不到我,怎么办?” “那就一直等。”他也如实答道。 等待这件事,看似漫长,但如果心中有了期待,每一日,每一个时辰,都仿佛是通向幸福的片刻。 月色一如既往,然而,在离别的时刻,它是凄凉冷清的,在如今这样甜蜜而幸福的时刻,它确实那样温柔、暧昧。 啸横雪轻抚着顾频频的发,不敢相信多年夙愿在今日成真。他身上的累累伤痕,他充满屈辱的过往,他不眠不休的无数个日夜,乃至他有些失去理智的冲动。 就在这一刻变得值得。 第七十四章 战争 路,曲折而漫长。 妖族大军浩浩荡荡地行驶在林间小道。尽管啸横雪此次只带了两万妖兵,可沿途归顺的不少,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父亲母亲不同种族的。啸横雪不问出身,只要品性好,本事真,愿意效命妖族,便纳入妖军。 这样回去的时候,两万变成了四万。顾频频不由叹息: “到底是怎样的世道,使得妖魔横行,神族日益衰微。” 啸横雪掀开帘子望了一眼马车后面浩浩荡荡的人群,将手中的粥吹温了,递给顾频频。 “人们都说神族尊贵,魔族低贱,可不论哪一种种族,都有相同的感情和智慧,妖族未必邪恶,神族也未必……” 话还没说完,啸横雪就闭了嘴,岔开话题道:“我去看看士兵们。” 望着将要出马车的背影,顾频频突然喃喃自语道:“种族不同确实并不代表邪恶正义,高低贵贱,只是神族难修,妖魔鬼怪却堕落即可得,若人人求快而贪功,大道无存,天下将久不宁矣。” 啸横雪身子微微顿了一下,便跳下马车,没有做过多的言语。 这一路上,顾频频只听到车外士兵们脚踩到雪上嘎吱嘎吱的声音,她抱着手炉,回妖族的路寒冷而漫长,她也再没有听到啸横雪的声音,脑子里一直回响着的,都是青曦的话。 说实话,她只觉得啸横雪和别人有些不同,但此人内力雄厚,若不拖着他,青曦未必能赢。 正思虑间,马车撩开帘子,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北风如刀割般刺伤皮肤。 车上上来一个黄衫女子,那女子端着一盒热腾腾的饭食,即使冬衣厚重,也看得出来女子婀娜身材。 顾频频只觉得这女子有些眼熟,正回想着,却听女子道: “我是君上的侍女阿罗。前面的队伍停了,君上担心你受不了旅途奔波,特意叫我们这一支走得慢了些,这是中午的饭食,你用过之后便早些休息。” 顾频频接过饭食,打开来发现全是她在人间爱吃的,她不由得暗喜,一路奔波,肚子确实有些饿了,刚吃了几口,便听得阿罗在一边问道: “顾姑娘,恕我直言,若您真有族别偏见,请您不要招惹我们君上。” 顾频频一时有些噎,阿罗在桌上抬手化出一杯水,她喝下水后,轻咳:“妖君误会了!神族妖族修炼方式不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只是像妖君这般有天赋的实在不多,太多人被心魔吞噬神智,最后妻离子散一无所有!我只是不忍天下苍生皆如此罢了!” 阿罗没有说话,内心显现出极度平静。她静静望着眼前的女子,只听她又说:“我深知自己和妖君并非同族,你放心,等你们的军队回了妖族,我自会返回神域,请神君也退兵。我们二族,永不侵犯!” 闻言,阿罗似乎已经得到了满意的回复,她掀开帘子,又一阵北风呼啸,顾频频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衣衫,这样呼啸两次,她的饭也冷了。她丢下筷子,随着阿罗来到马车外。 千山雪岭,万物一白,天下没有其他颜色,仅山间几棵歪着的松树承受不住雪的重压,露出几点乌黑树干。 麻雀落在马车顶棚,顾频频回头看去,回车内将没吃完的饭菜倒在离路边远一点的土地上,等人群走远些,立即有小雀来啄食。 约莫又走了几十里,车内的炉火由于神力加持,始终不灭,顾频频也在这温暖的包裹下沉沉睡去了,忽得车停了,她惊醒,见身上披着一件男人的斗篷,始料是啸横雪来看过她,却听得车外士兵们都紧张无比,再过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面的士兵也竖起了武器,严阵以待。 顾频频撩开帘子,问向驾驶马车的士兵:“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那士兵面色不悦,但又实在不敢怠慢,只冷冷道:“你们神族拉拢了其他四族高手,在此处布下劫天阵法,君上正在前方指挥破阵。” 顾频频大惊。按理来说,穷寇莫追,青曦向来不喜欢主战,但此刻集结其他四族,明显是想将妖族置于死地!啸横雪的妖君之位还没有坐稳,便是他能以一敌百,在劫天阵法加持下,也只能做困兽之斗! 顾不上许多,顾频频冲出马车,北风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她用神力支撑着,向后唤了一声麒麟子,一只踏着祥云的麒麟冲破千万妖族士兵,飞驰向前方马车,顾频频趁势跳上麒麟背,向队伍最前面冲去。 直到飞至队伍上空,她才低头看清,整座雪岭之上,队伍如同一条巨龙,盘旋在山路,此刻整个雪岭笼罩在劫天法阵下,此阵专为妖族所设,有万钧之力,落下天雷滚滚,生生劈向每一个妄动的妖魔。 啸横雪立于阵中,正是他挡着,才使着阵法没有落到妖族身上。一道道天雷劈向他,他挥刀劈开,然而天雷滚滚,他渐渐有些体力不支,被几道天雷击中。 擦了擦唇边的血,啸横雪冷笑道:“我已无意与尔相斗,尔等果真要将我族赶尽杀绝?!” 青曦坐在众神、仙、灵、鬼族之间,他没有出手,但俯仰之间尽显王者睥睨。 他抬手捏了个诀,唤出弑神锥:“数年前,我曾与你打赌,你以天下换顾频频,今日便让你看到,你能以什么换她?” 一道银光乍现,啸横雪背负一条巨龙,只是这次的巨龙不再是玄纹,而是雪白且散发盈盈寒光的。巨龙盘旋于雪岭之上,仙族长老惊呼出声。 “他已练就沉龙吟!他身上流淌着神族血脉!” 青曦一惊,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便见那雪龙冲向众人,四族长老顿时坐不住了,一时间难以承受,纷纷遭此重击! 劫天阵骤破!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还没等啸横雪发令,阿罗指挥座下三十八妖族通灵坐阵,一齐发力,将那口子撕扯得更大一些。 只是这一破,啸横雪也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他向后倒去,背上忽然生出双翅,将他紧紧包裹,五彩金光乍现,天地一明。 一只麒麟自雪岭冲出,接住极速坠落的啸横雪。顾频频紧紧抱着啸横雪,又惊又不知所措。 “我们只是来看看,你怎么把妖君救了!” 麒麟子冷哼一声,转头冲回雪岭,此刻云上众人忙着修复劫天阵,青曦一惊起身,只是还没来得及呼唤,便见那麒麟冲回雪岭。 他握紧拳头,见那雪龙还在阵心盘旋,厉声道: “即刻修复劫天阵,今日必劫杀妖族!” 雪,下得那样安静,却又那样沉重。 麒麟子端来一碗热汤,示意顾频频喂给啸横雪。此时横雪已经收起翅膀,只是脸上、身上触目惊心的天雷痕,使他更添几分虚弱。 山洞外的雪已经下了厚厚一层,几乎将整个山洞口掩埋,顾频频身边坐着麒麟子,即使不生火,她也觉得热乎乎的。 她托着啸横雪,一勺一勺将热汤喂给他。山里什么都没有,麒麟子融化了一些雪水,又挖空了一块石头,做成碗,才得以有这么一碗热汤。 山外天崩地裂,所幸雪并不深,纵然是雪崩千丈,麒麟子站在洞口,也能化一个洞出来。 这样混战了一天一夜,漆黑夜空因为有神力妖力碰撞,也亮如白昼。顾频频饿得肚子直叫,但依然尽心尽力地照顾着眼前的男子。待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男子缓缓睁开眼睛。 阳光那样温柔明媚,仿佛洞外的世界是一片安宁祥和。阳光落在男子脸上,他如刀刻的面庞多了几分柔和,长睫微微扑闪,发白的嘴唇挑起。 每次见到她,他都忍不住笑意。即使是身负重伤,也觉得有她守候是如此甜美。 麒麟子没有回头,却淡然地抛下一句:“妖族败了,四族联手,妖族没有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啸横雪面色微变,眼神凄然,却听得麒麟子又道:“不过雪龙破了劫天阵,妖族逃了三四分,也算保留兵力。” 说完这话,麒麟子面向啸横雪,道:“你有恩于我,我也必还你此恩。我可以带你出这雪岭,只是如今再战下去恐怕没什么胜算,你可以去找魔族联手。” 闻言,啸横雪正要说话,却捂着胸口猛咳了两声,他皱着眉,平缓了呼吸,眉眼转回冷冽:“无妨,我自回妖族,你照顾频频……” 可话还没说完,内力一阵紊乱,妖力冲破阻碍,逼得他生生吐了一大口鲜血。 顾频频见状立马扶着他胳膊,皱眉道:“青曦不是好战之人,怎么这次这样不舍!” 啸横雪捂着胸口,待呼吸稍作平稳,道:“神族一直想聚六族于一,却想以他族的委屈求全获得。天下正道,虽尚和睦,却没有哪一条是以牺牲他族利益而获得的!” “若无一日反抗,我族便一日为奴!我宁愿要战争。” 说着,他握紧了拳头。 麒麟子冷声道:“青曦确实不是个好战的神君,但有时候战争,只是一种手段。也唯有战争才能换来和平。” 雪岭千山,北风吹得人难以上前,妖力低微的,一头栽进雪地里不见踪影。人们的脸上被刮得生疼,无数细小的血口子,冰霜结在每个人眼前的睫毛。 雪岭之上,青曦强压着怒火:“啸横雪呢?” 一旁的仙者躬身道:“妖君术法虽深不可测,但释放雪龙已大伤,此时任凭族人倒下也不现身相救,想必是受了重伤躲起来了!” “那么顾频频呢?还有她骑的那只火麒麟呢?” 四族长老一时面面相觑,唯有鬼族女使,见无人上前,便行礼答曰:“臣愿替神君一探究竟。” 得到青曦首肯,女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逆北风而上,迅速散入雪岭各处。 不出一个时辰,她便落在啸横雪等一众人身前。 麒麟子将两人挡在身后,女使却只是看看他,又望了一眼顾频频,缓缓道: “芒之的神志,你可曾见到了?” 顾频频点点头,将苍白的啸横雪护在身后,眼睛死死地盯着女使。 女使从脖子上摘下一枚灵符,递向三人:“我奉将军之命,也就是顾芒之的母亲,将这灵符赠与你们,将军有言,芒之生来孤独,唯愿此物,能伴其左右。可惜,我送这东西,整整迟了三百年。” 顾频频有些犹豫地上手去接,却不想被麒麟子一把夺下,皮笑肉不笑道: “你既然投靠了神族,还废这些话做什么!” 女使冷声道:“我会晚一个时辰再回复神君。你们最好此刻便离开。” 三人对视一眼,麒麟子顺手捏了个诀,背负二人化作一道火光飞出洞口。顾频频及时化起隐身诀,她的隐身诀师承苍月,纵是上神也一时难以分辨。 第七十四章 战争 路,曲折而漫长。 妖族大军浩浩荡荡地行驶在林间小道。尽管啸横雪此次只带了两万妖兵,可沿途归顺的不少,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父亲母亲不同种族的。啸横雪不问出身,只要品性好,本事真,愿意效命妖族,便纳入妖军。 这样回去的时候,两万变成了四万。顾频频不由叹息: “到底是怎样的世道,使得妖魔横行,神族日益衰微。” 啸横雪掀开帘子望了一眼马车后面浩浩荡荡的人群,将手中的粥吹温了,递给顾频频。 “人们都说神族尊贵,魔族低贱,可不论哪一种种族,都有相同的感情和智慧,妖族未必邪恶,神族也未必……” 话还没说完,啸横雪就闭了嘴,岔开话题道:“我去看看士兵们。” 望着将要出马车的背影,顾频频突然喃喃自语道:“种族不同确实并不代表邪恶正义,高低贵贱,只是神族难修,妖魔鬼怪却堕落即可得,若人人求快而贪功,大道无存,天下将久不宁矣。” 啸横雪身子微微顿了一下,便跳下马车,没有做过多的言语。 这一路上,顾频频只听到车外士兵们脚踩到雪上嘎吱嘎吱的声音,她抱着手炉,回妖族的路寒冷而漫长,她也再没有听到啸横雪的声音,脑子里一直回响着的,都是青曦的话。 说实话,她只觉得啸横雪和别人有些不同,但此人内力雄厚,若不拖着他,青曦未必能赢。 正思虑间,马车撩开帘子,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北风如刀割般刺伤皮肤。 车上上来一个黄衫女子,那女子端着一盒热腾腾的饭食,即使冬衣厚重,也看得出来女子婀娜身材。 顾频频只觉得这女子有些眼熟,正回想着,却听女子道: “我是君上的侍女阿罗。前面的队伍停了,君上担心你受不了旅途奔波,特意叫我们这一支走得慢了些,这是中午的饭食,你用过之后便早些休息。” 顾频频接过饭食,打开来发现全是她在人间爱吃的,她不由得暗喜,一路奔波,肚子确实有些饿了,刚吃了几口,便听得阿罗在一边问道: “顾姑娘,恕我直言,若您真有族别偏见,请您不要招惹我们君上。” 顾频频一时有些噎,阿罗在桌上抬手化出一杯水,她喝下水后,轻咳:“妖君误会了!神族妖族修炼方式不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只是像妖君这般有天赋的实在不多,太多人被心魔吞噬神智,最后妻离子散一无所有!我只是不忍天下苍生皆如此罢了!” 阿罗没有说话,内心显现出极度平静。她静静望着眼前的女子,只听她又说:“我深知自己和妖君并非同族,你放心,等你们的军队回了妖族,我自会返回神域,请神君也退兵。我们二族,永不侵犯!” 闻言,阿罗似乎已经得到了满意的回复,她掀开帘子,又一阵北风呼啸,顾频频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衣衫,这样呼啸两次,她的饭也冷了。她丢下筷子,随着阿罗来到马车外。 千山雪岭,万物一白,天下没有其他颜色,仅山间几棵歪着的松树承受不住雪的重压,露出几点乌黑树干。 麻雀落在马车顶棚,顾频频回头看去,回车内将没吃完的饭菜倒在离路边远一点的土地上,等人群走远些,立即有小雀来啄食。 约莫又走了几十里,车内的炉火由于神力加持,始终不灭,顾频频也在这温暖的包裹下沉沉睡去了,忽得车停了,她惊醒,见身上披着一件男人的斗篷,始料是啸横雪来看过她,却听得车外士兵们都紧张无比,再过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面的士兵也竖起了武器,严阵以待。 顾频频撩开帘子,问向驾驶马车的士兵:“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那士兵面色不悦,但又实在不敢怠慢,只冷冷道:“你们神族拉拢了其他四族高手,在此处布下劫天阵法,君上正在前方指挥破阵。” 顾频频大惊。按理来说,穷寇莫追,青曦向来不喜欢主战,但此刻集结其他四族,明显是想将妖族置于死地!啸横雪的妖君之位还没有坐稳,便是他能以一敌百,在劫天阵法加持下,也只能做困兽之斗! 顾不上许多,顾频频冲出马车,北风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她用神力支撑着,向后唤了一声麒麟子,一只踏着祥云的麒麟冲破千万妖族士兵,飞驰向前方马车,顾频频趁势跳上麒麟背,向队伍最前面冲去。 直到飞至队伍上空,她才低头看清,整座雪岭之上,队伍如同一条巨龙,盘旋在山路,此刻整个雪岭笼罩在劫天法阵下,此阵专为妖族所设,有万钧之力,落下天雷滚滚,生生劈向每一个妄动的妖魔。 啸横雪立于阵中,正是他挡着,才使着阵法没有落到妖族身上。一道道天雷劈向他,他挥刀劈开,然而天雷滚滚,他渐渐有些体力不支,被几道天雷击中。 擦了擦唇边的血,啸横雪冷笑道:“我已无意与尔相斗,尔等果真要将我族赶尽杀绝?!” 青曦坐在众神、仙、灵、鬼族之间,他没有出手,但俯仰之间尽显王者睥睨。 他抬手捏了个诀,唤出弑神锥:“数年前,我曾与你打赌,你以天下换顾频频,今日便让你看到,你能以什么换她?” 一道银光乍现,啸横雪背负一条巨龙,只是这次的巨龙不再是玄纹,而是雪白且散发盈盈寒光的。巨龙盘旋于雪岭之上,仙族长老惊呼出声。 “他已练就沉龙吟!他身上流淌着神族血脉!” 青曦一惊,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便见那雪龙冲向众人,四族长老顿时坐不住了,一时间难以承受,纷纷遭此重击! 劫天阵骤破!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还没等啸横雪发令,阿罗指挥座下三十八妖族通灵坐阵,一齐发力,将那口子撕扯得更大一些。 只是这一破,啸横雪也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他向后倒去,背上忽然生出双翅,将他紧紧包裹,五彩金光乍现,天地一明。 一只麒麟自雪岭冲出,接住极速坠落的啸横雪。顾频频紧紧抱着啸横雪,又惊又不知所措。 “我们只是来看看,你怎么把妖君救了!” 麒麟子冷哼一声,转头冲回雪岭,此刻云上众人忙着修复劫天阵,青曦一惊起身,只是还没来得及呼唤,便见那麒麟冲回雪岭。 他握紧拳头,见那雪龙还在阵心盘旋,厉声道: “即刻修复劫天阵,今日必劫杀妖族!” 雪,下得那样安静,却又那样沉重。 麒麟子端来一碗热汤,示意顾频频喂给啸横雪。此时横雪已经收起翅膀,只是脸上、身上触目惊心的天雷痕,使他更添几分虚弱。 山洞外的雪已经下了厚厚一层,几乎将整个山洞口掩埋,顾频频身边坐着麒麟子,即使不生火,她也觉得热乎乎的。 她托着啸横雪,一勺一勺将热汤喂给他。山里什么都没有,麒麟子融化了一些雪水,又挖空了一块石头,做成碗,才得以有这么一碗热汤。 山外天崩地裂,所幸雪并不深,纵然是雪崩千丈,麒麟子站在洞口,也能化一个洞出来。 这样混战了一天一夜,漆黑夜空因为有神力妖力碰撞,也亮如白昼。顾频频饿得肚子直叫,但依然尽心尽力地照顾着眼前的男子。待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男子缓缓睁开眼睛。 阳光那样温柔明媚,仿佛洞外的世界是一片安宁祥和。阳光落在男子脸上,他如刀刻的面庞多了几分柔和,长睫微微扑闪,发白的嘴唇挑起。 每次见到她,他都忍不住笑意。即使是身负重伤,也觉得有她守候是如此甜美。 麒麟子没有回头,却淡然地抛下一句:“妖族败了,四族联手,妖族没有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啸横雪面色微变,眼神凄然,却听得麒麟子又道:“不过雪龙破了劫天阵,妖族逃了三四分,也算保留兵力。” 说完这话,麒麟子面向啸横雪,道:“你有恩于我,我也必还你此恩。我可以带你出这雪岭,只是如今再战下去恐怕没什么胜算,你可以去找魔族联手。” 闻言,啸横雪正要说话,却捂着胸口猛咳了两声,他皱着眉,平缓了呼吸,眉眼转回冷冽:“无妨,我自回妖族,你照顾频频……” 可话还没说完,内力一阵紊乱,妖力冲破阻碍,逼得他生生吐了一大口鲜血。 顾频频见状立马扶着他胳膊,皱眉道:“青曦不是好战之人,怎么这次这样不舍!” 啸横雪捂着胸口,待呼吸稍作平稳,道:“神族一直想聚六族于一,却想以他族的委屈求全获得。天下正道,虽尚和睦,却没有哪一条是以牺牲他族利益而获得的!” “若无一日反抗,我族便一日为奴!我宁愿要战争。” 说着,他握紧了拳头。 麒麟子冷声道:“青曦确实不是个好战的神君,但有时候战争,只是一种手段。也唯有战争才能换来和平。” 雪岭千山,北风吹得人难以上前,妖力低微的,一头栽进雪地里不见踪影。人们的脸上被刮得生疼,无数细小的血口子,冰霜结在每个人眼前的睫毛。 雪岭之上,青曦强压着怒火:“啸横雪呢?” 一旁的仙者躬身道:“妖君术法虽深不可测,但释放雪龙已大伤,此时任凭族人倒下也不现身相救,想必是受了重伤躲起来了!” “那么顾频频呢?还有她骑的那只火麒麟呢?” 四族长老一时面面相觑,唯有鬼族女使,见无人上前,便行礼答曰:“臣愿替神君一探究竟。” 得到青曦首肯,女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逆北风而上,迅速散入雪岭各处。 不出一个时辰,她便落在啸横雪等一众人身前。 麒麟子将两人挡在身后,女使却只是看看他,又望了一眼顾频频,缓缓道: “芒之的神志,你可曾见到了?” 顾频频点点头,将苍白的啸横雪护在身后,眼睛死死地盯着女使。 女使从脖子上摘下一枚灵符,递向三人:“我奉将军之命,也就是顾芒之的母亲,将这灵符赠与你们,将军有言,芒之生来孤独,唯愿此物,能伴其左右。可惜,我送这东西,整整迟了三百年。” 顾频频有些犹豫地上手去接,却不想被麒麟子一把夺下,皮笑肉不笑道: “你既然投靠了神族,还废这些话做什么!” 女使冷声道:“我会晚一个时辰再回复神君。你们最好此刻便离开。” 三人对视一眼,麒麟子顺手捏了个诀,背负二人化作一道火光飞出洞口。顾频频及时化起隐身诀,她的隐身诀师承苍月,纵是上神也一时难以分辨。 第七十五章 舍身 山舞银蛇,苍茫大地,天下一白。 此刻虽是临近晌午,天光却像极了迟暮——金色的阳光将雪山浸透了,远望去半山腰只有暗沉的银灰色,上面盖着火一般的日光。 待三人出得雪岭,麒麟子搀扶着啸横雪,再回头望了一眼雪岭。 啸横雪擦了擦嘴边的鲜血,收拾了神色,面露犹豫也带几分愧疚地望向顾频频,一时间,啸横雪喉咙里哽咽着,发不出一丝声音。此刻,他竟无比庆幸顾频频忘却了一切,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笑着的面庞却多几分凄惨,眼中含泪道: “频频,原谅我的一再失信。我不能……不能在此刻丢下我的族人。你是神族,是我自私想将你留在身边,是我高估了自己。若我今日不能归来,你速回神域!” 他内心无比痛苦与凄惨,人世间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此——戎马半生,最后连自己的爱人也不能保证平安,甚至还要将她托付给别人。 顾频频将自己的手覆上了他的手,她深知,把啸横雪此刻强留在身边,远比他战死更难受百倍。于是故作轻松道:“我流浪多年,才遇到你这么一个……动心的人,如果你当真对我有情,请务必平安归来,无论输赢!” 啸横雪有些勉强地点点头,继而向麒麟子正色道:“替我照顾好频频。我得返回雪岭。” 说罢,便要飞身回雪岭。却发现袖子不知何时被麒麟子抓着,他低声怒道:“你疯了!你现在回去就是在送死!” 啸横雪闭了眼,长舒一口气。他又何尝不知?!可他宁愿自己伤得再重一些,也无法承受族人战死他乡的悲惨! 他垂眸回身斩断锦袍,一跃跨入雪岭,放弃所有的犹豫和缠绵,白雪纵可埋忠骨,可他想要的,是活生生的跳动的心脏! 风,是那样冷冽。雪足足有一尺厚,可啸横雪走过的脚印,转眼便被风雪掩埋。 残阳孤照,千山暮雪,他的发如泼墨一般在寒风中飘扬,背影独绝而苍凉,身材本就消瘦的他此刻宛若残断的桅杆,但那桅杆却是坚定的,仿佛插在雪地里、土地上一般的!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 顾频频深深望了一眼啸横雪,身体想不由地迈开了脚步想跟着啸横雪一起,却发现躯干早已僵硬。原来人在巨大的变故面前,是无所适从的。她低声垂眸向身边的麒麟子道: “走。” 风萧萧,麒麟子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抹了一把面上的泪,北风太过泠冽,他内心暗道,宁可认为自己是被风吹了眼。但他来不及犹豫,化作麒麟,背上频频,掉头向相反的方向奔去。 有些时候世界是很奇妙的,两个人虽然是不同的方向,实际上却在向着同一个目标奔去。 天空中一声低吼,乌云散开,阳光洒落在更多的雪色中,洒落在无数神罚之下的低微妖族,众人纷纷抬头,张开双手接住这金子般的阳光。 只见一条巨蟒玄龙自云间钻出,青曦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躲着不敢见人,倒是我小瞧你了!” 随即,他下令众人将神罚对准啸横雪,一次次击杀,并非完全出于私怨。他更明白,只要击杀啸横雪,妖族将士气大跌,溃不成军。 只见玄龙左右躲闪,巨鳞坚硬无比,刀剑莫侵,一双巨眼怒睁,任见惯了神兽魔兽的长老也为之大骇! 云层变为乌黑,霎时间电闪雷鸣,遮天蔽日,四族长老不可视物,狂风呼啸,也为啸横雪作势。 他这是要趁乱劫走妖族!情急之下,青曦催动神令,唤来九金乌。一道日光划破黑暗,载着火球直奔向巨龙,巨龙向后退缩,他生来畏惧这火球。 眼见得火球就要将巨龙逼得节节败退,突然间,巨龙消散,化作一只玄鸟,一声轻啸响彻云间。 玄鸟乃鸟中之王族,九金乌不敢上前,俯首踌躇在原地。 四族长老从云间探出头来,一个神族长者指着玄鸟大喜曰:“是我神族的玄鸟!玄鸟乃上古神鸟,骤然现世,六族之福!” 青曦望着那玄鸟,神情闪过一丝复杂,内心喃喃道:“竟然是他?” 见玄鸟,众人纷纷将手中神罚轻了一些。啸横雪化为人身,单膝跪在云间,一只手支撑着地面,望着金乌,神色由恐惧变为决然。 不管他是不是玄鸟,他一定是玄龙,是妖族的恶龙!青曦下定决心,他的大计,不可付之东流于一时仁慈! 催动体内光华,青曦将自身神力尽数注入金乌身后的大火球,引来汤谷神水,决定一沃雪岭! 霎时间,雪岭日月骤变,千年积雪化作冲破万般屏障的洪荒,一泻而下! 啸横雪一只手去扶那雪水,使它不至于冲入人间,一只手抵挡九只金乌,脸已经被炙烤得起了皮。 青曦令众人与之释放旭日之力,四族长者互相对视一眼,纷纷施力向金乌。 啸横雪强撑着大声喊:“神族崇尚仁慈,却不肯给妖族一条活路。神族崇尚兼爱非攻,却任由洪水一泻,雪岭万千生灵,今日离乱!何谓你们所维正道?” 烈日渐渐将他的脸庞炙烤出血,他本就苍白的面皮此时更无一丝血色,嘴唇严重干裂。啸横雪强忍着眼睛不向上看,可旭日能量之巨,他的眼前开始发黑,逐渐再看不清任何物体。 就在最后一眼,他望向被雪龙撕开的那个阵口,妖族士兵已逃离大半,等最后一个士兵逃出雪岭的时候,他终于眼前一黑,向后仰去。 今日,他亦愿以身殉道。 却说麒麟子一路背着顾频频向东边跑去,不知过了多少大山大川,横穿一整片沙漠,二人才终于来到一处透着神光的巨大屏障前。 顾频频在前,带着麒麟子,走过那屏障。 一只小野狼精魔看见二人,大惊,问所从何来。 麒麟子微微施礼,只提到了顾频频的名,说有性命攸关的大事,需要见?。不一会儿,使臣便邀他们进去。 魔族失去先魔君后,魔宫长年失修,此时已是一片落败之景,与其称之为魔宫,倒不如魔洞来得贴切。 麒麟子背着顾频频在使者的引领下往深处去,一直走到快没有光了,才看见一个老人垂着满头白发,修补地上碎成几片的镜子。 听到有人来了,老人也无动于衷,只是补着镜子。可他无论怎样,镜子总不能完好如初。他像个孩子一般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狼精魔通报后便退至一边,但他并没有出去,四人立于洞宫之中。麒麟子对着?道: “今妖君有难,妖族将亡。唇亡齿寒,魔族纵使有神障保护,也难独善其身。请长老出兵帮助妖君!” 老人挠了挠头,手中依然拿着一面破碎的镜子,嘀嘀咕咕出一句来: “小频频,你上次走了之后,我修了很多年这镜子,都没能修好,看来还得你干这事情。” 顾频频听见了麒麟子的话,她上前接过镜子,也正色道:“若您肯帮助妖君,我必不遗余力协助于您!” ?闻言,长叹一口气:“芒之要封锁了魔族以求和平,如今骤然打破,难道真的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吗?” 顾频频闻之无言,望向麒麟子,见对方噤声不言,下定决心道: “长老,今日主动权尚在我们手中,如果因为害怕失败而作茧自缚,那么来日我们便连这一丝赢的机会也没有了。” 一旁的小狼精魔也上前道: “苟安、妥协、顺从,从来求不得青睐,我族受神族欺压已久,幼年的同族甚至未曾见过一缕阳光细雨,今妖族敢反被灭,神族绝不会允许我们遗世独立。” ?望了一眼镜子,又环顾四周,终于将目光落在了顾频频身上:“可魔君殒世数年,魔族与世隔绝,今无魔君,何人号令三军?” “只有新的魔君现世,他才能应承你们的需求。除非你愿意,由神入魔,担此大任。”?说。 风吹动流沙,千里戈壁一望无际,寸草不生,只有几个破败的土堆。顾频频坐在土堆上望着手中的镜子发呆。这镜子奇怪得很,人照上去,只可以见模糊的人影。可无人将它打磨,?也只是让她将两块破碎的镜子修好。 思索间,听到身后传来石器打磨的声音。她回头望去,见方才的小狼精魔在一块巨石上磨着自己的石刀。 “你磨刀做什么?” “准备出征。”小狼精魔道,他磨了一会儿,抬头用大拇指又试了试刀刃,许久,才满意地用锦帕擦了刀锋。 “长老同意了?有新的魔君了?” 小狼精魔放下刀,正正地对视上顾频频:“顾姑娘。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妖君,想必就是上次送你来的那位玄龙公子?当时我们都赞叹,他身为妖族,却为了您的私事罔顾自身安危千里相送。于私,这样的人,算不算您的赤胆朋友?” 顾频频闻言愕然,垂眸点了点头,只听小狼精魔又上前两步,望了一眼四周荒芜的戈壁: “五族受的不公平待遇久矣,异族不得通婚,而玄龙公子却能罔顾世俗,拔刀相向,我听说前不久上神阁亦有乱,我以为,五族不平,早已深入人心,成为天下人人人得而解决的冗制。顾姑娘,您觉得呢?还是您认为,神族天生就该比妖魔两族高贵?” 顾频频握紧了镜子,这一刻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无视自己的内心,凛然道: “人人生而平等,我的神族血脉,不过是以族人鲜血换取,非但没有荣誉,反而是一种耻辱!软弱、妥协、正直、卫道便会带来屠戮的耻辱!六族公平,早该实现!” “好。”小狼精魔握着刀,向顾频频作揖,“我修行的时候,一念正道,一念魔道。然而当时有一妇人在我洞前产子,我深知救她便会沦入魔道,可我无怨无悔!魔君顾芒之,天生神骨,为了救自己体弱的妹妹,护她一线生机,舍神骨堕魔道,他亦无悔!若我们贪图安逸和平,才抱憾终身!那么你今日,于公于私,又当如何?” 闻言,顾频频只觉得仿佛五雷轰顶,她沉默半晌,道: “你言之有理,但我仍不希望通过战争解决这一切。请待我转圜,若实在无余地,我再做决断!” 第七十五章 舍身 山舞银蛇,苍茫大地,天下一白。 此刻虽是临近晌午,天光却像极了迟暮——金色的阳光将雪山浸透了,远望去半山腰只有暗沉的银灰色,上面盖着火一般的日光。 待三人出得雪岭,麒麟子搀扶着啸横雪,再回头望了一眼雪岭。 啸横雪擦了擦嘴边的鲜血,收拾了神色,面露犹豫也带几分愧疚地望向顾频频,一时间,啸横雪喉咙里哽咽着,发不出一丝声音。此刻,他竟无比庆幸顾频频忘却了一切,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笑着的面庞却多几分凄惨,眼中含泪道: “频频,原谅我的一再失信。我不能……不能在此刻丢下我的族人。你是神族,是我自私想将你留在身边,是我高估了自己。若我今日不能归来,你速回神域!” 他内心无比痛苦与凄惨,人世间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此——戎马半生,最后连自己的爱人也不能保证平安,甚至还要将她托付给别人。 顾频频将自己的手覆上了他的手,她深知,把啸横雪此刻强留在身边,远比他战死更难受百倍。于是故作轻松道:“我流浪多年,才遇到你这么一个……动心的人,如果你当真对我有情,请务必平安归来,无论输赢!” 啸横雪有些勉强地点点头,继而向麒麟子正色道:“替我照顾好频频。我得返回雪岭。” 说罢,便要飞身回雪岭。却发现袖子不知何时被麒麟子抓着,他低声怒道:“你疯了!你现在回去就是在送死!” 啸横雪闭了眼,长舒一口气。他又何尝不知?!可他宁愿自己伤得再重一些,也无法承受族人战死他乡的悲惨! 他垂眸回身斩断锦袍,一跃跨入雪岭,放弃所有的犹豫和缠绵,白雪纵可埋忠骨,可他想要的,是活生生的跳动的心脏! 风,是那样冷冽。雪足足有一尺厚,可啸横雪走过的脚印,转眼便被风雪掩埋。 残阳孤照,千山暮雪,他的发如泼墨一般在寒风中飘扬,背影独绝而苍凉,身材本就消瘦的他此刻宛若残断的桅杆,但那桅杆却是坚定的,仿佛插在雪地里、土地上一般的!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 顾频频深深望了一眼啸横雪,身体想不由地迈开了脚步想跟着啸横雪一起,却发现躯干早已僵硬。原来人在巨大的变故面前,是无所适从的。她低声垂眸向身边的麒麟子道: “走。” 风萧萧,麒麟子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抹了一把面上的泪,北风太过泠冽,他内心暗道,宁可认为自己是被风吹了眼。但他来不及犹豫,化作麒麟,背上频频,掉头向相反的方向奔去。 有些时候世界是很奇妙的,两个人虽然是不同的方向,实际上却在向着同一个目标奔去。 天空中一声低吼,乌云散开,阳光洒落在更多的雪色中,洒落在无数神罚之下的低微妖族,众人纷纷抬头,张开双手接住这金子般的阳光。 只见一条巨蟒玄龙自云间钻出,青曦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躲着不敢见人,倒是我小瞧你了!” 随即,他下令众人将神罚对准啸横雪,一次次击杀,并非完全出于私怨。他更明白,只要击杀啸横雪,妖族将士气大跌,溃不成军。 只见玄龙左右躲闪,巨鳞坚硬无比,刀剑莫侵,一双巨眼怒睁,任见惯了神兽魔兽的长老也为之大骇! 云层变为乌黑,霎时间电闪雷鸣,遮天蔽日,四族长老不可视物,狂风呼啸,也为啸横雪作势。 他这是要趁乱劫走妖族!情急之下,青曦催动神令,唤来九金乌。一道日光划破黑暗,载着火球直奔向巨龙,巨龙向后退缩,他生来畏惧这火球。 眼见得火球就要将巨龙逼得节节败退,突然间,巨龙消散,化作一只玄鸟,一声轻啸响彻云间。 玄鸟乃鸟中之王族,九金乌不敢上前,俯首踌躇在原地。 四族长老从云间探出头来,一个神族长者指着玄鸟大喜曰:“是我神族的玄鸟!玄鸟乃上古神鸟,骤然现世,六族之福!” 青曦望着那玄鸟,神情闪过一丝复杂,内心喃喃道:“竟然是他?” 见玄鸟,众人纷纷将手中神罚轻了一些。啸横雪化为人身,单膝跪在云间,一只手支撑着地面,望着金乌,神色由恐惧变为决然。 不管他是不是玄鸟,他一定是玄龙,是妖族的恶龙!青曦下定决心,他的大计,不可付之东流于一时仁慈! 催动体内光华,青曦将自身神力尽数注入金乌身后的大火球,引来汤谷神水,决定一沃雪岭! 霎时间,雪岭日月骤变,千年积雪化作冲破万般屏障的洪荒,一泻而下! 啸横雪一只手去扶那雪水,使它不至于冲入人间,一只手抵挡九只金乌,脸已经被炙烤得起了皮。 青曦令众人与之释放旭日之力,四族长者互相对视一眼,纷纷施力向金乌。 啸横雪强撑着大声喊:“神族崇尚仁慈,却不肯给妖族一条活路。神族崇尚兼爱非攻,却任由洪水一泻,雪岭万千生灵,今日离乱!何谓你们所维正道?” 烈日渐渐将他的脸庞炙烤出血,他本就苍白的面皮此时更无一丝血色,嘴唇严重干裂。啸横雪强忍着眼睛不向上看,可旭日能量之巨,他的眼前开始发黑,逐渐再看不清任何物体。 就在最后一眼,他望向被雪龙撕开的那个阵口,妖族士兵已逃离大半,等最后一个士兵逃出雪岭的时候,他终于眼前一黑,向后仰去。 今日,他亦愿以身殉道。 却说麒麟子一路背着顾频频向东边跑去,不知过了多少大山大川,横穿一整片沙漠,二人才终于来到一处透着神光的巨大屏障前。 顾频频在前,带着麒麟子,走过那屏障。 一只小野狼精魔看见二人,大惊,问所从何来。 麒麟子微微施礼,只提到了顾频频的名,说有性命攸关的大事,需要见?。不一会儿,使臣便邀他们进去。 魔族失去先魔君后,魔宫长年失修,此时已是一片落败之景,与其称之为魔宫,倒不如魔洞来得贴切。 麒麟子背着顾频频在使者的引领下往深处去,一直走到快没有光了,才看见一个老人垂着满头白发,修补地上碎成几片的镜子。 听到有人来了,老人也无动于衷,只是补着镜子。可他无论怎样,镜子总不能完好如初。他像个孩子一般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狼精魔通报后便退至一边,但他并没有出去,四人立于洞宫之中。麒麟子对着?道: “今妖君有难,妖族将亡。唇亡齿寒,魔族纵使有神障保护,也难独善其身。请长老出兵帮助妖君!” 老人挠了挠头,手中依然拿着一面破碎的镜子,嘀嘀咕咕出一句来: “小频频,你上次走了之后,我修了很多年这镜子,都没能修好,看来还得你干这事情。” 顾频频听见了麒麟子的话,她上前接过镜子,也正色道:“若您肯帮助妖君,我必不遗余力协助于您!” ?闻言,长叹一口气:“芒之要封锁了魔族以求和平,如今骤然打破,难道真的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吗?” 顾频频闻之无言,望向麒麟子,见对方噤声不言,下定决心道: “长老,今日主动权尚在我们手中,如果因为害怕失败而作茧自缚,那么来日我们便连这一丝赢的机会也没有了。” 一旁的小狼精魔也上前道: “苟安、妥协、顺从,从来求不得青睐,我族受神族欺压已久,幼年的同族甚至未曾见过一缕阳光细雨,今妖族敢反被灭,神族绝不会允许我们遗世独立。” ?望了一眼镜子,又环顾四周,终于将目光落在了顾频频身上:“可魔君殒世数年,魔族与世隔绝,今无魔君,何人号令三军?” “只有新的魔君现世,他才能应承你们的需求。除非你愿意,由神入魔,担此大任。”?说。 风吹动流沙,千里戈壁一望无际,寸草不生,只有几个破败的土堆。顾频频坐在土堆上望着手中的镜子发呆。这镜子奇怪得很,人照上去,只可以见模糊的人影。可无人将它打磨,?也只是让她将两块破碎的镜子修好。 思索间,听到身后传来石器打磨的声音。她回头望去,见方才的小狼精魔在一块巨石上磨着自己的石刀。 “你磨刀做什么?” “准备出征。”小狼精魔道,他磨了一会儿,抬头用大拇指又试了试刀刃,许久,才满意地用锦帕擦了刀锋。 “长老同意了?有新的魔君了?” 小狼精魔放下刀,正正地对视上顾频频:“顾姑娘。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妖君,想必就是上次送你来的那位玄龙公子?当时我们都赞叹,他身为妖族,却为了您的私事罔顾自身安危千里相送。于私,这样的人,算不算您的赤胆朋友?” 顾频频闻言愕然,垂眸点了点头,只听小狼精魔又上前两步,望了一眼四周荒芜的戈壁: “五族受的不公平待遇久矣,异族不得通婚,而玄龙公子却能罔顾世俗,拔刀相向,我听说前不久上神阁亦有乱,我以为,五族不平,早已深入人心,成为天下人人人得而解决的冗制。顾姑娘,您觉得呢?还是您认为,神族天生就该比妖魔两族高贵?” 顾频频握紧了镜子,这一刻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无视自己的内心,凛然道: “人人生而平等,我的神族血脉,不过是以族人鲜血换取,非但没有荣誉,反而是一种耻辱!软弱、妥协、正直、卫道便会带来屠戮的耻辱!六族公平,早该实现!” “好。”小狼精魔握着刀,向顾频频作揖,“我修行的时候,一念正道,一念魔道。然而当时有一妇人在我洞前产子,我深知救她便会沦入魔道,可我无怨无悔!魔君顾芒之,天生神骨,为了救自己体弱的妹妹,护她一线生机,舍神骨堕魔道,他亦无悔!若我们贪图安逸和平,才抱憾终身!那么你今日,于公于私,又当如何?” 闻言,顾频频只觉得仿佛五雷轰顶,她沉默半晌,道: “你言之有理,但我仍不希望通过战争解决这一切。请待我转圜,若实在无余地,我再做决断!” 第七十六章 无果 漫天雪飘,烂漫之中却显出一种别样的干净、宁静。本已融化的露出黑色山石的雪岭此时又被新雪盖住了山头,呈现一派孤山冒顶之景,倒是别致得另有趣味。 然而无人有意欣赏这雪山。啸横雪左右手腕被铁链缚着,苍白面色上黑眸更加明亮,几道血痕划破脸颊,他却笑着,嘴里冒着腥血。 鬼族、灵族、神族、仙族长老各立一方,于四方将他捆着,神族长老皱眉道: “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能变换玄鸟!” 啸横雪冷笑一声:“神又如何,魔又如何?如果我是神,今日就能免此一败吗?” 还未笑尽,一口鲜血自胸膛翻涌而出,一时间难以压制,他猛咳几声,厚厚的积雪上,乍现一道血痕。 这边是神雷滚滚,那一边却是一片寂静与凄然。 青曦缓步上前,巨石旁边,立着一只火一般的麒麟,麒麟身旁,一女子面戴薄纱,遮住大半面庞,身着红缎锦袍,玄纹长靴,领口处皆滚毛点缀。天地一白间,唯有这一人红妆。 他心中隐隐不安,但还是张开双臂,笑道:“你回来了。刚好,这仗也几乎打完了,很快,我们就能做几年太平神族!” 顾频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注视他的眼睛:“可以不打仗吗?” 青曦闻之色变,他压着自己的委屈与愤怒道:“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向着他?我为你做的,一点都不比他的少,为什么你不能睁开眼睛看看我,就算你不看看我,你又怎么能以牺牲我来保全他!” 顾频频凄然道:“我从未想过牺牲你,我只是不想万千生灵牺牲于神族的苟安自私。” 青曦拳头紧握,他望着地面,眼睛开始发酸,他的身子微微发颤,许久,他抬头正视顾频频,道:“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喝下什么所谓的忘忧汤,你只是想找个借口离开我,离开神域。” 频频的眼光一时不该看向何处,她眼神扫视了一圈地面:“这是两码事……无论如何,自我从上神阁回来,我就已经告诫过你,改变神族旧制,但你想的却是联合四族。如今你即使胜了啸横雪,也难保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啸横雪。” 青曦朗声大笑,他想着自己满怀希望,满心欢喜地接道她的邀约,放下一切,从战场上快步赶来;他想起他乘坐神鸟的时候,每一次都能想起她的可爱样子;他想起两个人曾经快乐的点点滴滴,他一个人珍藏的那些回忆,在这一刻,仿佛都让他感觉是一种愚蠢的羞辱! 笑了一会儿,他望着顾频频,双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但更多的是他的不解和愤怒。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的孩子会像那些上神阁的洒扫婢女一样,童年经历满是黑暗。难道不知道,你们两个在一起,有多少的阻碍,结果又会是多么的悲惨吗?” 顾频频眼神如池水一般宁静,面无表情,像用极力的平静掩饰内心万丈狂澜:“我知道。” 她任由风将她的面纱扯开,露出脸上的疤痕: “可倘若因为难,我就放弃,倘若我只是为了更好更顺利的一生,就违背自己的内心,我的一生都将索然无味!” 曾经的她,只是自私地享受啸横雪对她的温柔,将他当做自己的退路。可一夜之间,她就判若两人——她不要再被动地接受这种命运!她不要再只做感情中的索取者。 即使她现在可能对他感情没那么深,但她也应该,为他们之间,做一点什么。 更何况,这并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 “我从未祈求有多么崇高的地位,如果我是为了那些东西就苟安神族,不仅是你的失败,也是我的失败。然而今日我与你意见相左,并不全是因为私情。青曦,你我站在各自的立场,不妨想一想这天下大道,它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道!” 青曦愕然,在此一刻,他终于明白,眼前的女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熟了心智——她的心不是通过年龄,不是通过温情慢慢捂热,而是用一种极残忍的方式催熟。 命运使她生于温床,却赐她于荆棘,她在披荆斩棘的路上,慢慢地磨练了一颗自己的心。 “既然生于此世间,肩负道义便是每个人的责任!我再不忍五族受此苛待!倘若你不能成全公平,我不会等啸横雪死于你手,天下人人人皆可揭竿而起!”顾频频朗声道,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此刻握紧了颤抖的拳头,下定决心说了这样一番话。 这番话却不仅仅是她一个人内心的真实写照。 青曦沉默着,心中已凉透,他勉强地扯出一丝笑容:“既然是为了大道,既然你我意见相左,既然你要追求所谓的完全平等,那我们不妨一搏。我不怕失手于你,你也尽管来!” 说着,他决然回头,望着天地一白之间那抹青绿修长的身影,顾频频只觉得肝肠寸断! 那个熟悉的身影,曾带她汤谷驭金乌;曾与她游船赠明珠;曾救她于九头巨龙之下! 曾经的感情懵懂,曾经的迟钝,在今日一齐奔涌而出! 顾频频捂着胸口,却硬撑着不让眼泪落下。她颤抖着嘴唇,默默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可天地皆知,此时肝肠寸断的,不止有她一人。 风,依旧猛烈。这次的风似乎比来时更多了几分狠戾,顾频频的面庞很柔嫩,这下又被划出不少细小伤口。 麒麟子忍不住上前关切,虽然依旧是一副冰冷的样子,却在心中多了几分敬意。 “我早和你说了,神族无礼,他们久居高位,你与他们说不通的。” 顾频频摇摇头,垂眸道:“不是的,神族的初心不是这样的,青曦只是不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 麒麟子被这姑娘的单纯善良气到无语,但转念想到,若不是她的单纯善良,自己又怎么能那么轻易得手,便也平息了怒气,跪倒在地化回本体。 任风雪苍茫,五族子弟抬头,看见一只闪着金色耀眼光芒的麒麟穿过云层,腾空而过。 此时休战,不少士兵跪倒在地纷纷祈祷。不用听也知道,顾频频望向云下众人,喃喃自语。 “不论哪一族,他们所求,都不过是战争快点结束,他们能够平安归家,与家人团聚。” 不知飞了多久,遥遥望见魔族神障巍巍,风吹起频频鬓发,她眯着眼细细打量着神障。神障长宽不可计,若不是她和麒麟子都没有兵器在身,再加上她天生神骨,任何人都难闯过这神障。 她命麒麟子停在神障下方,抬手抚摸神障,缓缓开口道: “哥哥本该有美好人生,为我死了一次,又为魔族众生、天下孝道死了一次。他化自身神骨于此神障,可我们若想救横雪,从魔族调兵,就必须化掉这神障。” 麒麟子默然,他抬头望向神障。先魔君死后,并未修缮任何陵墓,此刻站在神障下他才明白,魔君他根本没有死,他永远地活在魔族每一个子民心中,他又何须修缮陵墓?魔族子民拜向天地的时候,便是在拜向他。 顾频频伸回手,提着裙摆抬脚跨过神障。 三十二漠川,寸草不生。此地偏远,乌云终日,无数百姓从未见过一丝阳光雨露,他们每日只能仰仗神骨带来的光亮度日,怪不得,怪不得即使是哥哥那样安静仁慈的人也要招揽别人的领土,扩充魔族子民的居所。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仔细地去打量魔族。她曾经无比厌恶的地方,就因为哥哥堕入魔道,她与哥哥分别,发誓老死不相往来。她说了很多决绝的话,也做了太多伤人心的事情! 她往前走,渐渐开始有人家,可所谓的人家,也不过是几间土房子,没有阳光雨露,屋内魔族妇人用铁锅烙着土饼。 “乖,饼子一会儿就好了。”老妇人说,灶台前的空旷土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两三个孩子,苍蝇飞来飞去,只有起伏的肚皮能证明他们还活着。 “魔族已经很难再过得下去了。为了向神族表忠心,我们几乎进贡了大部分粮食。”小狼精魔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看他的打扮,一双趿拉的草鞋,露着脚踝连带半截小腿的短裤,顾频频就知道,这小子一定时常在魔族走动。 的确,六族之中,人间最大,而魔族最小,他们居于一隅,若不是走投无路,绝不会轻易进犯。 麒麟子眼中也闪过无限哀戚,但随即转化为愤怒:“为什么,明明胜了,却要在最后关头放弃?你们都说顾芒之是明君,可明君就是让自己的子民落入这般田地的吗?” 在任何一个族中,敢于说出这样的话的人,都是绝无仅有的。但小狼精魔的眼中只是惊讶了一瞬,随即,他眼中苍苍,平静地说道: “多年前,我也曾和你存有一样的疑惑。” 顾频频并没有责怪麒麟子的仗义执言,她从怀中摸出路上采摘的果子,走到那土墙之外,将果子递进去,道: “我这里有些果子,快让孩子们吃了!” 那几个小孩一听,急忙爬起来,可怜有个孩子实在太瘦,起来的时候用力过猛,骨头擦着地,竟愣生生将脚后跟擦破了皮。 孩子们连感谢的话也不会说了,那妇人眼中含泪,却只是笑看自己的孩子们,然后双手合十,向顾频频深深一拜。 原来六族的佛不在别处,在困境之中,在危难之中,在穷苦之中! 小狼精魔十分欣慰地看了一眼顾频频,他也在心中对她微微欠身,但他继续着方才的话题,道: “在魔君未来魔族之前,我每日与同族厮杀,能成魔之人,必是功力不凡的,也必是不甘心的。魔族没有食物,我们就食族人肉,饮族人血,有些不合理的事情,大家都做了之后,反而不做才显得不合理了。” “对于魔族来说,清除饥饿简单,清除魔性却很难。魔君他教我们农桑、筑屋,教我们何谓人伦道德,赐给我们文化,他的功德,是千秋万代的,即使今天饥饿,我们也再也不会野蛮。就像刚刚顾姑娘给了孩子们果子,即使母亲饥饿,也不会抢夺。” “而一个有道德,有文化的种族,是永远不会被完全灭绝的。” 第七十六章 无果 漫天雪飘,烂漫之中却显出一种别样的干净、宁静。本已融化的露出黑色山石的雪岭此时又被新雪盖住了山头,呈现一派孤山冒顶之景,倒是别致得另有趣味。 然而无人有意欣赏这雪山。啸横雪左右手腕被铁链缚着,苍白面色上黑眸更加明亮,几道血痕划破脸颊,他却笑着,嘴里冒着腥血。 鬼族、灵族、神族、仙族长老各立一方,于四方将他捆着,神族长老皱眉道: “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能变换玄鸟!” 啸横雪冷笑一声:“神又如何,魔又如何?如果我是神,今日就能免此一败吗?” 还未笑尽,一口鲜血自胸膛翻涌而出,一时间难以压制,他猛咳几声,厚厚的积雪上,乍现一道血痕。 这边是神雷滚滚,那一边却是一片寂静与凄然。 青曦缓步上前,巨石旁边,立着一只火一般的麒麟,麒麟身旁,一女子面戴薄纱,遮住大半面庞,身着红缎锦袍,玄纹长靴,领口处皆滚毛点缀。天地一白间,唯有这一人红妆。 他心中隐隐不安,但还是张开双臂,笑道:“你回来了。刚好,这仗也几乎打完了,很快,我们就能做几年太平神族!” 顾频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注视他的眼睛:“可以不打仗吗?” 青曦闻之色变,他压着自己的委屈与愤怒道:“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向着他?我为你做的,一点都不比他的少,为什么你不能睁开眼睛看看我,就算你不看看我,你又怎么能以牺牲我来保全他!” 顾频频凄然道:“我从未想过牺牲你,我只是不想万千生灵牺牲于神族的苟安自私。” 青曦拳头紧握,他望着地面,眼睛开始发酸,他的身子微微发颤,许久,他抬头正视顾频频,道:“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喝下什么所谓的忘忧汤,你只是想找个借口离开我,离开神域。” 频频的眼光一时不该看向何处,她眼神扫视了一圈地面:“这是两码事……无论如何,自我从上神阁回来,我就已经告诫过你,改变神族旧制,但你想的却是联合四族。如今你即使胜了啸横雪,也难保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啸横雪。” 青曦朗声大笑,他想着自己满怀希望,满心欢喜地接道她的邀约,放下一切,从战场上快步赶来;他想起他乘坐神鸟的时候,每一次都能想起她的可爱样子;他想起两个人曾经快乐的点点滴滴,他一个人珍藏的那些回忆,在这一刻,仿佛都让他感觉是一种愚蠢的羞辱! 笑了一会儿,他望着顾频频,双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但更多的是他的不解和愤怒。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的孩子会像那些上神阁的洒扫婢女一样,童年经历满是黑暗。难道不知道,你们两个在一起,有多少的阻碍,结果又会是多么的悲惨吗?” 顾频频眼神如池水一般宁静,面无表情,像用极力的平静掩饰内心万丈狂澜:“我知道。” 她任由风将她的面纱扯开,露出脸上的疤痕: “可倘若因为难,我就放弃,倘若我只是为了更好更顺利的一生,就违背自己的内心,我的一生都将索然无味!” 曾经的她,只是自私地享受啸横雪对她的温柔,将他当做自己的退路。可一夜之间,她就判若两人——她不要再被动地接受这种命运!她不要再只做感情中的索取者。 即使她现在可能对他感情没那么深,但她也应该,为他们之间,做一点什么。 更何况,这并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 “我从未祈求有多么崇高的地位,如果我是为了那些东西就苟安神族,不仅是你的失败,也是我的失败。然而今日我与你意见相左,并不全是因为私情。青曦,你我站在各自的立场,不妨想一想这天下大道,它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道!” 青曦愕然,在此一刻,他终于明白,眼前的女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熟了心智——她的心不是通过年龄,不是通过温情慢慢捂热,而是用一种极残忍的方式催熟。 命运使她生于温床,却赐她于荆棘,她在披荆斩棘的路上,慢慢地磨练了一颗自己的心。 “既然生于此世间,肩负道义便是每个人的责任!我再不忍五族受此苛待!倘若你不能成全公平,我不会等啸横雪死于你手,天下人人人皆可揭竿而起!”顾频频朗声道,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此刻握紧了颤抖的拳头,下定决心说了这样一番话。 这番话却不仅仅是她一个人内心的真实写照。 青曦沉默着,心中已凉透,他勉强地扯出一丝笑容:“既然是为了大道,既然你我意见相左,既然你要追求所谓的完全平等,那我们不妨一搏。我不怕失手于你,你也尽管来!” 说着,他决然回头,望着天地一白之间那抹青绿修长的身影,顾频频只觉得肝肠寸断! 那个熟悉的身影,曾带她汤谷驭金乌;曾与她游船赠明珠;曾救她于九头巨龙之下! 曾经的感情懵懂,曾经的迟钝,在今日一齐奔涌而出! 顾频频捂着胸口,却硬撑着不让眼泪落下。她颤抖着嘴唇,默默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可天地皆知,此时肝肠寸断的,不止有她一人。 风,依旧猛烈。这次的风似乎比来时更多了几分狠戾,顾频频的面庞很柔嫩,这下又被划出不少细小伤口。 麒麟子忍不住上前关切,虽然依旧是一副冰冷的样子,却在心中多了几分敬意。 “我早和你说了,神族无礼,他们久居高位,你与他们说不通的。” 顾频频摇摇头,垂眸道:“不是的,神族的初心不是这样的,青曦只是不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 麒麟子被这姑娘的单纯善良气到无语,但转念想到,若不是她的单纯善良,自己又怎么能那么轻易得手,便也平息了怒气,跪倒在地化回本体。 任风雪苍茫,五族子弟抬头,看见一只闪着金色耀眼光芒的麒麟穿过云层,腾空而过。 此时休战,不少士兵跪倒在地纷纷祈祷。不用听也知道,顾频频望向云下众人,喃喃自语。 “不论哪一族,他们所求,都不过是战争快点结束,他们能够平安归家,与家人团聚。” 不知飞了多久,遥遥望见魔族神障巍巍,风吹起频频鬓发,她眯着眼细细打量着神障。神障长宽不可计,若不是她和麒麟子都没有兵器在身,再加上她天生神骨,任何人都难闯过这神障。 她命麒麟子停在神障下方,抬手抚摸神障,缓缓开口道: “哥哥本该有美好人生,为我死了一次,又为魔族众生、天下孝道死了一次。他化自身神骨于此神障,可我们若想救横雪,从魔族调兵,就必须化掉这神障。” 麒麟子默然,他抬头望向神障。先魔君死后,并未修缮任何陵墓,此刻站在神障下他才明白,魔君他根本没有死,他永远地活在魔族每一个子民心中,他又何须修缮陵墓?魔族子民拜向天地的时候,便是在拜向他。 顾频频伸回手,提着裙摆抬脚跨过神障。 三十二漠川,寸草不生。此地偏远,乌云终日,无数百姓从未见过一丝阳光雨露,他们每日只能仰仗神骨带来的光亮度日,怪不得,怪不得即使是哥哥那样安静仁慈的人也要招揽别人的领土,扩充魔族子民的居所。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仔细地去打量魔族。她曾经无比厌恶的地方,就因为哥哥堕入魔道,她与哥哥分别,发誓老死不相往来。她说了很多决绝的话,也做了太多伤人心的事情! 她往前走,渐渐开始有人家,可所谓的人家,也不过是几间土房子,没有阳光雨露,屋内魔族妇人用铁锅烙着土饼。 “乖,饼子一会儿就好了。”老妇人说,灶台前的空旷土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两三个孩子,苍蝇飞来飞去,只有起伏的肚皮能证明他们还活着。 “魔族已经很难再过得下去了。为了向神族表忠心,我们几乎进贡了大部分粮食。”小狼精魔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看他的打扮,一双趿拉的草鞋,露着脚踝连带半截小腿的短裤,顾频频就知道,这小子一定时常在魔族走动。 的确,六族之中,人间最大,而魔族最小,他们居于一隅,若不是走投无路,绝不会轻易进犯。 麒麟子眼中也闪过无限哀戚,但随即转化为愤怒:“为什么,明明胜了,却要在最后关头放弃?你们都说顾芒之是明君,可明君就是让自己的子民落入这般田地的吗?” 在任何一个族中,敢于说出这样的话的人,都是绝无仅有的。但小狼精魔的眼中只是惊讶了一瞬,随即,他眼中苍苍,平静地说道: “多年前,我也曾和你存有一样的疑惑。” 顾频频并没有责怪麒麟子的仗义执言,她从怀中摸出路上采摘的果子,走到那土墙之外,将果子递进去,道: “我这里有些果子,快让孩子们吃了!” 那几个小孩一听,急忙爬起来,可怜有个孩子实在太瘦,起来的时候用力过猛,骨头擦着地,竟愣生生将脚后跟擦破了皮。 孩子们连感谢的话也不会说了,那妇人眼中含泪,却只是笑看自己的孩子们,然后双手合十,向顾频频深深一拜。 原来六族的佛不在别处,在困境之中,在危难之中,在穷苦之中! 小狼精魔十分欣慰地看了一眼顾频频,他也在心中对她微微欠身,但他继续着方才的话题,道: “在魔君未来魔族之前,我每日与同族厮杀,能成魔之人,必是功力不凡的,也必是不甘心的。魔族没有食物,我们就食族人肉,饮族人血,有些不合理的事情,大家都做了之后,反而不做才显得不合理了。” “对于魔族来说,清除饥饿简单,清除魔性却很难。魔君他教我们农桑、筑屋,教我们何谓人伦道德,赐给我们文化,他的功德,是千秋万代的,即使今天饥饿,我们也再也不会野蛮。就像刚刚顾姑娘给了孩子们果子,即使母亲饥饿,也不会抢夺。” “而一个有道德,有文化的种族,是永远不会被完全灭绝的。” 第七十七章 选择 在寂寥的戈壁滩上,很少看到生灵和植物。可魔族像这样的地貌,占了大半。 顾频频从神障走回魔洞,一路走来,漫漫古道上,哀鸿遍野,寒鸦乱飞,几乎不见人影。黄沙漫天之处,隐隐有白骨显现。 若不是今日走到此处,顾频频简直不敢想,这是怎样活着的一支种族!她心中先是哀,继而是悲痛,她突然回过头,对着小狼精魔道: “仁慈道德有什么用?!教给恶魔礼仪道德,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一件事吗?天道弱肉强食,怜悯只会让大家都饿死!” 小狼精魔闻言,垂下眸子,眼中含泪:“我们饥饿,并不是因为我们的礼仪道义出了错,而是天道有错,它不容我们。若有法活,谁不想做个君子!所以我才请你,也是在求你,如今天下有的种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请你放下偏见,助我们撞破这牢笼!” 顾频频后退两步,她望向魔洞,这个曾经被称之为魔宫的地方,恍惚间,她身边仿佛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伤痕累累的顾芒之。 他双眼紧闭,双手合十,眼中一滴泪划过,他祈求上天: “若只有成魔才能让我和妹妹活下去,请上天将所有刑罚降于我一人!我有负神骨,他日定自愿献上神骨,庇佑一方子民平安!” 历史的轮回竟如此相似。 人也许是有宿命的。她苦笑,当她站在哥哥当日的分叉路口上,她才陡然发觉这抉择竟需要如此宽博宏大的心胸! 恍惚间,她想起哥哥教给她的歌谣。 畟畟良耜,俶载南亩。 播厥百谷,实函斯活。 或来瞻女,载筐及莒,其饟伊黍。 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 荼蓼朽止,黍稷茂止。 获之挃挃,积之栗栗。 其崇如墉,其比如栉。 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 杀时犉牡,有捄其角。 以似以续,续古之人。 世间有太多需要传承,人的精神,却是其中最长存的一种。 这偶然般的际遇之中,却又饱含着必然般的宿命。 顾频频的眼眶不知何时湿润了,过了许久,她放弃了挣扎,终于走向妥协。她轻笑一声,道: “好,我同意,即刻化解神障,助魔族向神族宣战。”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当顾频频下此决定之际,?立马将这等好消息宣告众人,召集城中兵马,与原有的军队组成一支新军。 顾频频换上了顾芒之旧时的铠甲,当时的顾芒之瘦骨嶙峋,身量也小,她穿也并没有大很多。只是换上这衣服的时候,顾频频鼻子一酸——原来哥哥也有少年的时候。 望着后面的“童子军”,顾频频惊讶地发现,小狼精魔竟不算最小的,这些孩子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她惊诧地望向?,?摆摆手道:“魔族孩子长得慢,十三四岁,家园不保,也可出战。放心去。” 可惜魔族拼拼凑凑,也不过两万人马,只是今战亦死,不战亦死。战死,总好过在家里饿死!走出戈壁之时,顾频频忍着没回头看一眼城门,她乘麒麟,手握玄鞭,戴一方银色铁制面具,率众军队走到神障之下。 魔族二十一位长老跟随,曾经的三十八长老,死伤病老,如今仅能凑齐二十一位!魔族倾巢而出,?跟在顾频频身边,乘一魔牛。 顾频频翻身下了麒麟,走在神障前,伸出手,触碰神障,随之念动心咒,咒起,她的身体也慢慢腾空,升到半空之上,衣袍飞舞。 三根神骨骤然从背后浮出,看了这神骨,?和麒麟子都为之色变,虽是各怀心事,但都缄默不言。 “以我之神骨,诱顾芒之神骨,神骨相应,破!” 霎时间,天地色变,神障顶端最先开始出现裂缝出口,它慢慢化开,露出更黑的乌云,但随即狂风吹过,乌云慢慢散开,露出点点微光。 顾频频催动神力,毕生修为在此一力!神障仿佛早有感应会有这么一天,她念出苍月教给她的心诀,无数灵力自指尖流出,汇聚成千万流光,收拢神障,仅片刻,神障破,千万流光化成点点星粉,落在每个人的肩上、发梢。 她也抬起手,收集了一些在袖中。 哥哥,倘若你今天知道我的做法,你是否会怪我? 但她来不及思考犹豫,双脚落回麒麟身上,待站稳了,举起长鞭,面向众将士,道: “我已破魔君神障,诸位与我一同杀入雪岭,拼死为魔族万千子民争出一片天来!” 一时间,杀声滔天,魔族如同脱缰野马,此刻将束缚多年的力气骤然释放,迸发出难以阻挡的万钧之力! 麒麟子跑在队伍最前面,踏祥云,临清风,顾频频在细碎的金粉之间,决然望着前方。 横雪,哥哥,我来了。 我再也不要做被你们保护的那个人,我要争出一份公平,争下一片天地! 雪岭已是一片寂静,四族长老站在浩浩荡荡的队伍前面,青曦坐在最中间,他的心,却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直到顾频频率领大军赶来,直到他看到眼前之人确实是顾频频的时候,他惊站起,又细细打量了几眼,才苦笑着,无力地坐回了帝座。 北风呼啸,夹杂着野兽呼啸与低吼,无数士兵严阵以待,手持盾牌与刀剑,青曦身后的,显然要更多也更精锐一些,而顾频频身后的,执矛而立,有的,甚至都没有一双鞋,光着脚踩在雪里。 顾频频执鞭而立,朗声问道:“青曦神君,直到今日,你也愿意与我族一战吗?” 山派向来擅长战争,此次来的神族长老正是山派的罗兵,他一身银甲金胄,上前大喝一声: “顾频频!你有负神恩,竟自甘堕落,实为族人之耻!如今你被别人利用,你也不想一想,以你们的实力,可以抵得上四族合力吗?啸横雪已死,你们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 她的脑子顿时只觉得如同轰炸一般地空白,下一秒,她睁着眼睛,望向罗兵,仿佛提线木偶般的说出几个字: “你……你说谁死了?” 罗兵不敢轻易发话,往后撤了两步,但心想,不过是一个修炼了几年的小鲛人,于是壮着胆子道: “妖君已死,魔族孤木难支,你们冲破了神障,正好省得我们费劲……” 话还未说完,罗兵只觉得喉咙一紧,下一秒,一张放大的俊俏脸颊出现在他面前,只是那本该是白玉无瑕的面庞,却隐约有着几道伤口。 罗兵念动心诀,想调动神力,却发现神脉已经被死死抓住,顾频频双手生出长长的红色尖甲,眼珠开始泛红,一边的长老想帮助罗兵,却发现无人可近顾频频的身!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喃喃地又问出那句:“你说谁死了?” 这一次,罗兵没有敢回答,顾频频手掌用力,将他击向雪岭巨大的山石之上,山石爆裂,无数碎石飞向半空。 她强撑着自己还不算太过于行尸走肉的身体,向后发动号令,主帅挥动战旗,魔族以一敌四的战争,就此拉开帷幕。 一时间,厮杀声、兵戈碰撞的声音、刀剑刺入皮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魔族杀人的方式更加残忍,且这种野性一旦爆发,几乎无人能敌。 青曦愣坐在战场之中,任周围人厮杀,他一动不动,仿佛这只是一场梦。他的眼睛静静地,目视前方。 一把利剑穿破人群,冲向他眼眸。 不! 顾频频回身想再一次替他挡下,一个身影闯入眼眸,张开双臂,拥抱了那只利剑。 “涟漪!”商歌惊呼出声。 万籁此刻俱寂。 顾频频在人群之中,看见青曦抱着涟漪倒下的身躯,满手鲜血,却是满手无措。 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奔向信仰,也许是最好的归宿。 涟漪笑着,颤抖着手慢慢抚上青曦面庞,可即将碰上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手脏,又缩回了手,只是满眼泪光地望着青曦。 她的口,艰难地一张一合,青曦俯下身去,听她说话,只听她断断续续地,大口喘气道: “神君,涟漪报您知遇之恩,于今日还尽了。” 商歌跪在青曦面前,他托着涟漪的手,她甚至连剑都没有拔,她今日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 漫天雪飘,这一刻,却仿佛让天下万物都披上了缟素。 这一日,入夜之时,双方清点战场,魔族损伤两千,四族损伤五千,虽然看上去是不错的战绩,可顾频频长久地站在伤员的帐篷前,无言良久。 ?漫步上前,递上一壶酒,轻声道: “这一点,你和你哥哥倒是很像。” 顾频频接过酒,二人对月长谈,她轻声说:“哪里像了?” 风里传来士兵的口哨曲子,?的手指打着节拍:“他以前每次打完了仗,也会一个人跑来伤员的帐篷中发呆。 你应该知道,我愿意辅佐顾芒之,是因为他有我从来没见过的慈悲。慈悲不同于懦弱,它是一种奇怪的特性,别人都是看见更强的,退让,面对更弱的,上前。而慈悲是内敛,是收锋芒,遇到更强的,不会屈服,遇到更弱的,会怜悯,甚至扶起。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匹夫一怒,血溅五尺。而他不同,他的怒,只会是鞭策自己更加前进的动力。我不敢有勇气有这种慈悲,但我却是内心渴望这种慈悲可以拯救天下苍生,我希望他赢。因此,哪怕我深知顾芒之不是成就霸业的材料,我也愿意辅佐他,因为慈悲我做不到,但他可以,对应的,狠心他做不到,我做到就够了。 他的霸业失败了,他整个人被钉上了失败的耻辱柱,这并不是他的悲剧,这是时代的悲剧,这是所有人的悲剧。 他不怕孤独,我也不怕。” 说罢,?仰起头,猛地灌下一口酒,言罢又打趣顾频频道: “你不怕那妖君真的死了吗?” 顾频频笑了一下,她面色苍白,眼神死寂一般宁静。 “我……我不知道。”她表情茫然,却透露着丝丝苦痛,“可怕又能怎样。难道要妖族子民白白牺牲,让魔族子民成为人之鱼肉吗?” 她的心,仿佛被砍成好几块,但却由于是突然袭来的巨大伤痛,因而感觉不到痛。 第七十七章 选择 在寂寥的戈壁滩上,很少看到生灵和植物。可魔族像这样的地貌,占了大半。 顾频频从神障走回魔洞,一路走来,漫漫古道上,哀鸿遍野,寒鸦乱飞,几乎不见人影。黄沙漫天之处,隐隐有白骨显现。 若不是今日走到此处,顾频频简直不敢想,这是怎样活着的一支种族!她心中先是哀,继而是悲痛,她突然回过头,对着小狼精魔道: “仁慈道德有什么用?!教给恶魔礼仪道德,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一件事吗?天道弱肉强食,怜悯只会让大家都饿死!” 小狼精魔闻言,垂下眸子,眼中含泪:“我们饥饿,并不是因为我们的礼仪道义出了错,而是天道有错,它不容我们。若有法活,谁不想做个君子!所以我才请你,也是在求你,如今天下有的种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请你放下偏见,助我们撞破这牢笼!” 顾频频后退两步,她望向魔洞,这个曾经被称之为魔宫的地方,恍惚间,她身边仿佛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伤痕累累的顾芒之。 他双眼紧闭,双手合十,眼中一滴泪划过,他祈求上天: “若只有成魔才能让我和妹妹活下去,请上天将所有刑罚降于我一人!我有负神骨,他日定自愿献上神骨,庇佑一方子民平安!” 历史的轮回竟如此相似。 人也许是有宿命的。她苦笑,当她站在哥哥当日的分叉路口上,她才陡然发觉这抉择竟需要如此宽博宏大的心胸! 恍惚间,她想起哥哥教给她的歌谣。 畟畟良耜,俶载南亩。 播厥百谷,实函斯活。 或来瞻女,载筐及莒,其饟伊黍。 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 荼蓼朽止,黍稷茂止。 获之挃挃,积之栗栗。 其崇如墉,其比如栉。 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 杀时犉牡,有捄其角。 以似以续,续古之人。 世间有太多需要传承,人的精神,却是其中最长存的一种。 这偶然般的际遇之中,却又饱含着必然般的宿命。 顾频频的眼眶不知何时湿润了,过了许久,她放弃了挣扎,终于走向妥协。她轻笑一声,道: “好,我同意,即刻化解神障,助魔族向神族宣战。”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当顾频频下此决定之际,?立马将这等好消息宣告众人,召集城中兵马,与原有的军队组成一支新军。 顾频频换上了顾芒之旧时的铠甲,当时的顾芒之瘦骨嶙峋,身量也小,她穿也并没有大很多。只是换上这衣服的时候,顾频频鼻子一酸——原来哥哥也有少年的时候。 望着后面的“童子军”,顾频频惊讶地发现,小狼精魔竟不算最小的,这些孩子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她惊诧地望向?,?摆摆手道:“魔族孩子长得慢,十三四岁,家园不保,也可出战。放心去。” 可惜魔族拼拼凑凑,也不过两万人马,只是今战亦死,不战亦死。战死,总好过在家里饿死!走出戈壁之时,顾频频忍着没回头看一眼城门,她乘麒麟,手握玄鞭,戴一方银色铁制面具,率众军队走到神障之下。 魔族二十一位长老跟随,曾经的三十八长老,死伤病老,如今仅能凑齐二十一位!魔族倾巢而出,?跟在顾频频身边,乘一魔牛。 顾频频翻身下了麒麟,走在神障前,伸出手,触碰神障,随之念动心咒,咒起,她的身体也慢慢腾空,升到半空之上,衣袍飞舞。 三根神骨骤然从背后浮出,看了这神骨,?和麒麟子都为之色变,虽是各怀心事,但都缄默不言。 “以我之神骨,诱顾芒之神骨,神骨相应,破!” 霎时间,天地色变,神障顶端最先开始出现裂缝出口,它慢慢化开,露出更黑的乌云,但随即狂风吹过,乌云慢慢散开,露出点点微光。 顾频频催动神力,毕生修为在此一力!神障仿佛早有感应会有这么一天,她念出苍月教给她的心诀,无数灵力自指尖流出,汇聚成千万流光,收拢神障,仅片刻,神障破,千万流光化成点点星粉,落在每个人的肩上、发梢。 她也抬起手,收集了一些在袖中。 哥哥,倘若你今天知道我的做法,你是否会怪我? 但她来不及思考犹豫,双脚落回麒麟身上,待站稳了,举起长鞭,面向众将士,道: “我已破魔君神障,诸位与我一同杀入雪岭,拼死为魔族万千子民争出一片天来!” 一时间,杀声滔天,魔族如同脱缰野马,此刻将束缚多年的力气骤然释放,迸发出难以阻挡的万钧之力! 麒麟子跑在队伍最前面,踏祥云,临清风,顾频频在细碎的金粉之间,决然望着前方。 横雪,哥哥,我来了。 我再也不要做被你们保护的那个人,我要争出一份公平,争下一片天地! 雪岭已是一片寂静,四族长老站在浩浩荡荡的队伍前面,青曦坐在最中间,他的心,却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直到顾频频率领大军赶来,直到他看到眼前之人确实是顾频频的时候,他惊站起,又细细打量了几眼,才苦笑着,无力地坐回了帝座。 北风呼啸,夹杂着野兽呼啸与低吼,无数士兵严阵以待,手持盾牌与刀剑,青曦身后的,显然要更多也更精锐一些,而顾频频身后的,执矛而立,有的,甚至都没有一双鞋,光着脚踩在雪里。 顾频频执鞭而立,朗声问道:“青曦神君,直到今日,你也愿意与我族一战吗?” 山派向来擅长战争,此次来的神族长老正是山派的罗兵,他一身银甲金胄,上前大喝一声: “顾频频!你有负神恩,竟自甘堕落,实为族人之耻!如今你被别人利用,你也不想一想,以你们的实力,可以抵得上四族合力吗?啸横雪已死,你们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 她的脑子顿时只觉得如同轰炸一般地空白,下一秒,她睁着眼睛,望向罗兵,仿佛提线木偶般的说出几个字: “你……你说谁死了?” 罗兵不敢轻易发话,往后撤了两步,但心想,不过是一个修炼了几年的小鲛人,于是壮着胆子道: “妖君已死,魔族孤木难支,你们冲破了神障,正好省得我们费劲……” 话还未说完,罗兵只觉得喉咙一紧,下一秒,一张放大的俊俏脸颊出现在他面前,只是那本该是白玉无瑕的面庞,却隐约有着几道伤口。 罗兵念动心诀,想调动神力,却发现神脉已经被死死抓住,顾频频双手生出长长的红色尖甲,眼珠开始泛红,一边的长老想帮助罗兵,却发现无人可近顾频频的身!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喃喃地又问出那句:“你说谁死了?” 这一次,罗兵没有敢回答,顾频频手掌用力,将他击向雪岭巨大的山石之上,山石爆裂,无数碎石飞向半空。 她强撑着自己还不算太过于行尸走肉的身体,向后发动号令,主帅挥动战旗,魔族以一敌四的战争,就此拉开帷幕。 一时间,厮杀声、兵戈碰撞的声音、刀剑刺入皮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魔族杀人的方式更加残忍,且这种野性一旦爆发,几乎无人能敌。 青曦愣坐在战场之中,任周围人厮杀,他一动不动,仿佛这只是一场梦。他的眼睛静静地,目视前方。 一把利剑穿破人群,冲向他眼眸。 不! 顾频频回身想再一次替他挡下,一个身影闯入眼眸,张开双臂,拥抱了那只利剑。 “涟漪!”商歌惊呼出声。 万籁此刻俱寂。 顾频频在人群之中,看见青曦抱着涟漪倒下的身躯,满手鲜血,却是满手无措。 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奔向信仰,也许是最好的归宿。 涟漪笑着,颤抖着手慢慢抚上青曦面庞,可即将碰上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手脏,又缩回了手,只是满眼泪光地望着青曦。 她的口,艰难地一张一合,青曦俯下身去,听她说话,只听她断断续续地,大口喘气道: “神君,涟漪报您知遇之恩,于今日还尽了。” 商歌跪在青曦面前,他托着涟漪的手,她甚至连剑都没有拔,她今日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 漫天雪飘,这一刻,却仿佛让天下万物都披上了缟素。 这一日,入夜之时,双方清点战场,魔族损伤两千,四族损伤五千,虽然看上去是不错的战绩,可顾频频长久地站在伤员的帐篷前,无言良久。 ?漫步上前,递上一壶酒,轻声道: “这一点,你和你哥哥倒是很像。” 顾频频接过酒,二人对月长谈,她轻声说:“哪里像了?” 风里传来士兵的口哨曲子,?的手指打着节拍:“他以前每次打完了仗,也会一个人跑来伤员的帐篷中发呆。 你应该知道,我愿意辅佐顾芒之,是因为他有我从来没见过的慈悲。慈悲不同于懦弱,它是一种奇怪的特性,别人都是看见更强的,退让,面对更弱的,上前。而慈悲是内敛,是收锋芒,遇到更强的,不会屈服,遇到更弱的,会怜悯,甚至扶起。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匹夫一怒,血溅五尺。而他不同,他的怒,只会是鞭策自己更加前进的动力。我不敢有勇气有这种慈悲,但我却是内心渴望这种慈悲可以拯救天下苍生,我希望他赢。因此,哪怕我深知顾芒之不是成就霸业的材料,我也愿意辅佐他,因为慈悲我做不到,但他可以,对应的,狠心他做不到,我做到就够了。 他的霸业失败了,他整个人被钉上了失败的耻辱柱,这并不是他的悲剧,这是时代的悲剧,这是所有人的悲剧。 他不怕孤独,我也不怕。” 说罢,?仰起头,猛地灌下一口酒,言罢又打趣顾频频道: “你不怕那妖君真的死了吗?” 顾频频笑了一下,她面色苍白,眼神死寂一般宁静。 “我……我不知道。”她表情茫然,却透露着丝丝苦痛,“可怕又能怎样。难道要妖族子民白白牺牲,让魔族子民成为人之鱼肉吗?” 她的心,仿佛被砍成好几块,但却由于是突然袭来的巨大伤痛,因而感觉不到痛。 第七十八章 军营 这世上有很多种相遇,然而并不是每一种相遇,都要用相爱才能圆满。 青曦抱着涟漪的尸身,看着身体一点点化为光的粒子,最终,他的双手只剩下一把光尘,随风消散。 “神君,何必因自身神力而苦恼,神君您有更重要的事去完成,涟漪愿做您的刀剑。” 乱剑飞舞的神试场上,看上去样貌不过十三四岁的涟漪执剑而立,回首看向青曦,尽管身上、脸上满是伤痕,但漆黑如夜的眸子里,却盛满了星河。她的眼睛明亮又光,欣喜地望向他。 “神君!我赢了!” 她确实赢了,少负盛名,夺得神族第一女剑客的称号。然而她的心愿不是做战神,更无论位列神籍,她只是羞红了脸,低垂着眼眸,怯生生在众神族长老面前,说下了自己的心愿—— “涟漪只愿,一生一世,永生永世,能守在神君身边,保护神君,做他的刀剑。” 一阵风吹过,青曦张开双手,发现手中光的粒子也消散,他有些惶恐地站立起来,风中哪里还可以见她的影子? 灵族总是这样,一旦消散,连魂魄都没有,永永远远地消失在风里,消失在无边无际的世界之外。使人连纪念的办法都没有。 她的身体虽然消散,音容笑貌却一股脑儿闯入青曦的脑海。 原来习惯会让人麻木,有的人便要失去才知道她的珍贵。 腥风血雨的战场,青曦空着怀抱,第一次觉得是那样手足无措。 月悠悠,霜满地,帐外几只鸿雁远飞,顾频频眼见的战报血信安全送出后,才身着一袭玄衣,戴玄色野兽面具来到神族军营之外,她的隐身法术极好,可骗过大多数法力高深的神族。将麒麟子安置在军营之外,二人连下血咒暗号,一旦麒麟子感觉到顾频频受了伤,便立马冲进去营救。 临走,麒麟子冷声道:“你注意安全,一旦打听到了,便立马离开。不要麻烦我。” 嘴硬心软,顾频频已经完全摸透了他的属性,匆匆点头答应了,便念了心诀蹑手蹑脚前往神族军营。 一直访查了许多个帐篷,也没找到啸横雪的一丝痕迹。她顺手抓了一个看上去还有些地位的士兵,将他带到偏僻处,以神鞭缠上他的脖子,粗着喉咙问道: “妖君何处?” 那士兵无法看见顾频频,只是听见声音,脸憋的通红,眼看已经翻白眼了,顾频频急忙松了松鞭子,小心道一声抱歉,却听士兵轻咳了两声道: “我……我们也不知道啊,妖……你们妖君太过于强大,我们将他重伤之后……就……就不知道他去哪了。” 得知啸横雪还有一线生机,顾频频不由得心下狂喜,却又听到士兵说: “不过他中了弑神锥十二阵法,便是真神也难逃此劫,他羽翼破碎跌落云间,不见踪影,恐怕是……” 这世间不见踪影的,一是高手逃脱,但大多是如涟漪那般消散。 顾频频只觉得双腿都站不稳了,她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但强撑着力气,将眼前的士兵打晕在地,抽走他的神识,使他即使醒来也得浑浑噩噩一段时间。 若是他真的死了,她现在兵临城下,救得是谁呢? 谁兵临城下不好呢?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神障已破,她还在这里干什么呢?难道她真的想要做魔君吗? 顾频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去,走了不知多久,忽得来到一处大帐篷前,听见里面的人怒斥道: “鬼魅,难道你到这个时候还不明白吗?难道你想和啸横雪一个下场吗?他是何等高手,还不是落得如此境地!” 听那声音,像是仙族的长者,一听到啸横雪三个字,顾频频不由得停下脚步,站在帐篷外,动用神力仔细听着里面的人说话。 鬼魅叹了口气,似乎将手中杯盏重重地放在桌上,痛苦地道:“我鬼族天生不善战,便是神族胜了,日后我们鬼族的地位,还不就如同今日魔族一般吗?灵族,难道你忘了你们是如何流落大荒的吗?” 帐篷内传来另一个声音,虽然那声音飘渺,却十分有力:“我灵族向来中立,此次也并未对妖君下杀手,不过受人之托罢了!倒是仙族唯神族马首是瞻,若是妖君真的死了,那么凶手也该算神仙二族。” 里面的人还想争论些什么,神族长老从帐外匆匆赶来,顾频频担心被看破隐身术法,慌忙躲闪,却还是听到那人惊呼一声。 “谁?!” 千钧一发之际,顾频频催动心诀,暗叹苍月教给她的除了隐身,就属逃跑之术最为绝妙,她催动神力,绕过帐篷便逃。 神族营帐这一夜并不太平,月色下,细雨蒙蒙,顾频频穿梭在无数士兵和帐篷之间,好几次险些撞到人,但见后面的神族长老仍然穷追不舍,不仅如此,还唤了身边的几个神族高手。 糟了!她内心大叫,却不知何时来到一处窄路前,正欲往出冲,前方却骤然跳出几个神族高手。 此刻高手们都被长老传授心法,短时间内隐身术根本无法逃过他们的双眼。顾频频倒吸一口凉气,正要用刀子划伤自己唤来麒麟子,却突然被一个强有力的手臂拉到“墙”中。 待跌入帐中,顾频频惊慌之间,竟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庞——啸横雪! 一时间,天崩地裂,再多的坚强伪装都在此刻崩塌。 她顾不上许多,扑上去,将自己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脸颊,低语,百般克制地隐隐啜泣: “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真的好害怕!” 啸横雪的身子明显顿了顿,他张开的双手一下子无措,不知该放到哪里,许久,他平复心情,将手轻轻落在她腰间。 他拍着她的背,温柔地安抚她。 “别怕,我在。” 待心情平复一些了,顾频频起身看看周围,却是一副精致高贵的摆设,她握着啸横雪的两条小臂,不解地问道: “他们不是说你死了吗?怎么还给你这么好的帐篷住。” 啸横雪显得十分局促,但还是腼腆地笑道:“再怎么说,我也是……堂堂妖君,他们怎么敢苛待我。” 顾频频点点头,想到时间紧迫,啸横雪此刻身份尴尬,他那样刚强的人怎么能忍受做阶下囚的日子?她的内心一阵酸楚。 又将啸横雪周身打量一番,确定没什么大碍了之后,顾频频认真地说:“横雪,我想过了,我们必须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现在天道不公,我们必须打破这天道!你好了之后,我们妖族和魔族联手,再将神族仙族各个击破,我相信不用打很久的仗,神族就会同意我们的提议——因为六族平等,是大势所趋!” 啸横雪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但他不忍打破顾频频的满怀希望的想法,试探着问道:“频频,你真的……肯为我们在一起,而做这么多吗?” 顾频频笑着给了啸横雪一拳,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那样只顾男女之情的人吗?多年来我行走世间,终于发现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去做的,既然决定要做,就一定要把它做彻底了。” 说着,她望向神域的方向,眼神飘渺却带着无限遗憾:“我从前以为,有一位明君,便可以改变这种结局,现在我知道了,灾难落到谁身上,谁才会痛,痛才会去解决。居庙堂无法知草野,檐下之人才更能懂雨漏。所以,我不会因为自己的私情去犹豫。” 伸手握紧了顾频频的衣衫,啸横雪脸上露出欣慰的笑:“你真的成熟了不少,频频,现在你远胜于我。” 顾频频微微一笑,拉起啸横雪的手,道:“麒麟子也在外面,我们今日就将你就出去。我知道你,这些天来,你一定受了不少委屈!” 话还没说完,她举起匕首刺向自己的手心,却被啸横雪一把拦下。 “你做什么?” “我以血咒唤起麒麟子啊!”顾频频笑着,眼睛完成了月牙形状,“我们的血咒,还是你从中撮合的呢!你忘了?” 啸横雪听了,眉头稍作缓和,却没有松开她的手,略带抱歉的语气,道:“不用了,频频,我还有事情没处理完,我还不能回去,你千万不要伤害自己。”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玦,递给顾频频。 “这玉玦有掩饰神行之效,可躲避一切神眼,你带着它,从帐篷出去后一路向南,便可以尽快出军营。” 顾频频正要再问些什么,却听得外面那神族长老喊道: “众将士听令,那贼人定在这附近,大家迅速将其追拿!” 顾不上太多,她只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啸横雪,揣好玉玦便向帐外走去。 这时节再加上隐身术咒,无一人可见她身形。顾频频顺利逃出神族军营,麒麟子远远地便看到,一个少女满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地跑来,面上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待到顾频频走近了,麒麟子见后面没有跟着人,现身迎上去,正要开口问,却听她欢喜地说道: “我见到横雪了!”说着,她从怀中摸出玉玦,“他还赠我玉玦,助我逃出军营!” 然而,正当她递给麒麟子玉玦的时候,那玉玦却化成了一缕青烟,向神族军营飞回。 顾频频笑道:“这东西还怪恋主哩!” 雨,绵延不绝,哀怨地像一个诉说无尽情事愁事的女子。神族将军营安扎在雪岭之南,此处多雨,却是个灵杰之地。 啸横雪望着自己的双手发呆,嘴角微微上扬,一挥袖子,将帐中所有镜子都翻了过去,连榻上那一面,也不能幸免。 第七十八章 军营 这世上有很多种相遇,然而并不是每一种相遇,都要用相爱才能圆满。 青曦抱着涟漪的尸身,看着身体一点点化为光的粒子,最终,他的双手只剩下一把光尘,随风消散。 “神君,何必因自身神力而苦恼,神君您有更重要的事去完成,涟漪愿做您的刀剑。” 乱剑飞舞的神试场上,看上去样貌不过十三四岁的涟漪执剑而立,回首看向青曦,尽管身上、脸上满是伤痕,但漆黑如夜的眸子里,却盛满了星河。她的眼睛明亮又光,欣喜地望向他。 “神君!我赢了!” 她确实赢了,少负盛名,夺得神族第一女剑客的称号。然而她的心愿不是做战神,更无论位列神籍,她只是羞红了脸,低垂着眼眸,怯生生在众神族长老面前,说下了自己的心愿—— “涟漪只愿,一生一世,永生永世,能守在神君身边,保护神君,做他的刀剑。” 一阵风吹过,青曦张开双手,发现手中光的粒子也消散,他有些惶恐地站立起来,风中哪里还可以见她的影子? 灵族总是这样,一旦消散,连魂魄都没有,永永远远地消失在风里,消失在无边无际的世界之外。使人连纪念的办法都没有。 她的身体虽然消散,音容笑貌却一股脑儿闯入青曦的脑海。 原来习惯会让人麻木,有的人便要失去才知道她的珍贵。 腥风血雨的战场,青曦空着怀抱,第一次觉得是那样手足无措。 月悠悠,霜满地,帐外几只鸿雁远飞,顾频频眼见的战报血信安全送出后,才身着一袭玄衣,戴玄色野兽面具来到神族军营之外,她的隐身法术极好,可骗过大多数法力高深的神族。将麒麟子安置在军营之外,二人连下血咒暗号,一旦麒麟子感觉到顾频频受了伤,便立马冲进去营救。 临走,麒麟子冷声道:“你注意安全,一旦打听到了,便立马离开。不要麻烦我。” 嘴硬心软,顾频频已经完全摸透了他的属性,匆匆点头答应了,便念了心诀蹑手蹑脚前往神族军营。 一直访查了许多个帐篷,也没找到啸横雪的一丝痕迹。她顺手抓了一个看上去还有些地位的士兵,将他带到偏僻处,以神鞭缠上他的脖子,粗着喉咙问道: “妖君何处?” 那士兵无法看见顾频频,只是听见声音,脸憋的通红,眼看已经翻白眼了,顾频频急忙松了松鞭子,小心道一声抱歉,却听士兵轻咳了两声道: “我……我们也不知道啊,妖……你们妖君太过于强大,我们将他重伤之后……就……就不知道他去哪了。” 得知啸横雪还有一线生机,顾频频不由得心下狂喜,却又听到士兵说: “不过他中了弑神锥十二阵法,便是真神也难逃此劫,他羽翼破碎跌落云间,不见踪影,恐怕是……” 这世间不见踪影的,一是高手逃脱,但大多是如涟漪那般消散。 顾频频只觉得双腿都站不稳了,她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但强撑着力气,将眼前的士兵打晕在地,抽走他的神识,使他即使醒来也得浑浑噩噩一段时间。 若是他真的死了,她现在兵临城下,救得是谁呢? 谁兵临城下不好呢?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神障已破,她还在这里干什么呢?难道她真的想要做魔君吗? 顾频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去,走了不知多久,忽得来到一处大帐篷前,听见里面的人怒斥道: “鬼魅,难道你到这个时候还不明白吗?难道你想和啸横雪一个下场吗?他是何等高手,还不是落得如此境地!” 听那声音,像是仙族的长者,一听到啸横雪三个字,顾频频不由得停下脚步,站在帐篷外,动用神力仔细听着里面的人说话。 鬼魅叹了口气,似乎将手中杯盏重重地放在桌上,痛苦地道:“我鬼族天生不善战,便是神族胜了,日后我们鬼族的地位,还不就如同今日魔族一般吗?灵族,难道你忘了你们是如何流落大荒的吗?” 帐篷内传来另一个声音,虽然那声音飘渺,却十分有力:“我灵族向来中立,此次也并未对妖君下杀手,不过受人之托罢了!倒是仙族唯神族马首是瞻,若是妖君真的死了,那么凶手也该算神仙二族。” 里面的人还想争论些什么,神族长老从帐外匆匆赶来,顾频频担心被看破隐身术法,慌忙躲闪,却还是听到那人惊呼一声。 “谁?!” 千钧一发之际,顾频频催动心诀,暗叹苍月教给她的除了隐身,就属逃跑之术最为绝妙,她催动神力,绕过帐篷便逃。 神族营帐这一夜并不太平,月色下,细雨蒙蒙,顾频频穿梭在无数士兵和帐篷之间,好几次险些撞到人,但见后面的神族长老仍然穷追不舍,不仅如此,还唤了身边的几个神族高手。 糟了!她内心大叫,却不知何时来到一处窄路前,正欲往出冲,前方却骤然跳出几个神族高手。 此刻高手们都被长老传授心法,短时间内隐身术根本无法逃过他们的双眼。顾频频倒吸一口凉气,正要用刀子划伤自己唤来麒麟子,却突然被一个强有力的手臂拉到“墙”中。 待跌入帐中,顾频频惊慌之间,竟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庞——啸横雪! 一时间,天崩地裂,再多的坚强伪装都在此刻崩塌。 她顾不上许多,扑上去,将自己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脸颊,低语,百般克制地隐隐啜泣: “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真的好害怕!” 啸横雪的身子明显顿了顿,他张开的双手一下子无措,不知该放到哪里,许久,他平复心情,将手轻轻落在她腰间。 他拍着她的背,温柔地安抚她。 “别怕,我在。” 待心情平复一些了,顾频频起身看看周围,却是一副精致高贵的摆设,她握着啸横雪的两条小臂,不解地问道: “他们不是说你死了吗?怎么还给你这么好的帐篷住。” 啸横雪显得十分局促,但还是腼腆地笑道:“再怎么说,我也是……堂堂妖君,他们怎么敢苛待我。” 顾频频点点头,想到时间紧迫,啸横雪此刻身份尴尬,他那样刚强的人怎么能忍受做阶下囚的日子?她的内心一阵酸楚。 又将啸横雪周身打量一番,确定没什么大碍了之后,顾频频认真地说:“横雪,我想过了,我们必须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现在天道不公,我们必须打破这天道!你好了之后,我们妖族和魔族联手,再将神族仙族各个击破,我相信不用打很久的仗,神族就会同意我们的提议——因为六族平等,是大势所趋!” 啸横雪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但他不忍打破顾频频的满怀希望的想法,试探着问道:“频频,你真的……肯为我们在一起,而做这么多吗?” 顾频频笑着给了啸横雪一拳,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那样只顾男女之情的人吗?多年来我行走世间,终于发现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去做的,既然决定要做,就一定要把它做彻底了。” 说着,她望向神域的方向,眼神飘渺却带着无限遗憾:“我从前以为,有一位明君,便可以改变这种结局,现在我知道了,灾难落到谁身上,谁才会痛,痛才会去解决。居庙堂无法知草野,檐下之人才更能懂雨漏。所以,我不会因为自己的私情去犹豫。” 伸手握紧了顾频频的衣衫,啸横雪脸上露出欣慰的笑:“你真的成熟了不少,频频,现在你远胜于我。” 顾频频微微一笑,拉起啸横雪的手,道:“麒麟子也在外面,我们今日就将你就出去。我知道你,这些天来,你一定受了不少委屈!” 话还没说完,她举起匕首刺向自己的手心,却被啸横雪一把拦下。 “你做什么?” “我以血咒唤起麒麟子啊!”顾频频笑着,眼睛完成了月牙形状,“我们的血咒,还是你从中撮合的呢!你忘了?” 啸横雪听了,眉头稍作缓和,却没有松开她的手,略带抱歉的语气,道:“不用了,频频,我还有事情没处理完,我还不能回去,你千万不要伤害自己。”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玦,递给顾频频。 “这玉玦有掩饰神行之效,可躲避一切神眼,你带着它,从帐篷出去后一路向南,便可以尽快出军营。” 顾频频正要再问些什么,却听得外面那神族长老喊道: “众将士听令,那贼人定在这附近,大家迅速将其追拿!” 顾不上太多,她只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啸横雪,揣好玉玦便向帐外走去。 这时节再加上隐身术咒,无一人可见她身形。顾频频顺利逃出神族军营,麒麟子远远地便看到,一个少女满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地跑来,面上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待到顾频频走近了,麒麟子见后面没有跟着人,现身迎上去,正要开口问,却听她欢喜地说道: “我见到横雪了!”说着,她从怀中摸出玉玦,“他还赠我玉玦,助我逃出军营!” 然而,正当她递给麒麟子玉玦的时候,那玉玦却化成了一缕青烟,向神族军营飞回。 顾频频笑道:“这东西还怪恋主哩!” 雨,绵延不绝,哀怨地像一个诉说无尽情事愁事的女子。神族将军营安扎在雪岭之南,此处多雨,却是个灵杰之地。 啸横雪望着自己的双手发呆,嘴角微微上扬,一挥袖子,将帐中所有镜子都翻了过去,连榻上那一面,也不能幸免。 第七十九章 投靠 黑云紧紧压迫着地面,号角声响彻云霄。甲胄金鳞闪着寒光,旗帜断裂斜插在泥土中。 神魔之战,仅仅相隔不过几十年,便再一次燃起。魔族不输当年,生性凶残的他们,本就是骁勇善战的彪悍的种族,再加上顾频频跟着苍月,也曾学过不少带兵打仗的策略,在魔族之中十分受用。 只是有了其他几族的加入,神族略占上风,顾频频吃的败仗不少,但她负伤和战士们一起,她的眼睛里闪着光,仿佛明天就一定会胜利的一般。 人一旦有了某种信念,便是什么困难都不能使他屈服。 直到这一日,帐外战士来报,神族罗兵求见。顾频频轻笑一声,向一旁的小狼精魔道: “难道是来求和了?未免有些太突然了。” 未敢轻敌。得了使者准许,罗兵抛却铠甲和兵器,只身走入帐中——只见面前的王椅上坐着粗布麻衣的顾频频,连日来的操劳使她比之前消瘦不少,却没有颓废她的精神,有些凌乱的发上没有一点饰品,披着不那么合身的甲胄,居高临下,狂傲地望着他。 顾频频左边,是有些病态的小狼精魔,这家伙虽然岁数小,眼神却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与决然。右边,则是他早已见过的麒麟子。 罗兵第一次对对手感到敬意——这样一支贫乏的队伍,竟能与他们四族联军抗衡数月。 他俯首行礼,但他绝不会因自身的敬佩而忘了此行的目的,他开口道: “顾姑娘,从前是我多有得罪,在下向你赔罪了!” 顾频频笑着抬抬手:“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罗兵颔首示意:“在下愚见,顾姑娘纵然能力卓然,但终究不过是一个女子,是女子,便以家庭为重,另一方面,是神族,便应以肩负神族重任为先……” 啪得一声,顾频频将手中的卷轴用力掷于面前的案几:“你在一派胡言些什么?” 见罗兵还要在争,顾频频抢先答道: “你们所谓孝道,神族道义,不过是你们这些旧贵族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我哥哥那样卓越超群的一个人,他父亲几时尽过当父亲的责任?他却要为了所谓的道义,以自己神骨祭天!你如今说我是神族,那么我且问你,神族给过我何种恩惠?仅仅是因为屠戮我全族之后,将亡灵编入神籍的那一个虚名吗?我要那虚名有何用?!” 说到起劲处,顾频频拍案而起,她至今都无法原谅,很多人假借着道义的名义,却只是一种道德的绑架! 难道人人如此,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 罗兵见此说不通,只好又一次祭出杀手锏:“可是啸横雪已死,你就算赢了这场战争,又能如何?不如就此收手,还能留一线魔族生存的空间!” 顾频频心中不解,罗兵虽然神力一般,但在神族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啸横雪藏在军营之中,他会不知?更何况,他住的帐篷是那样被精心布置过的。 但她打量了罗兵几眼,却见此人说的不像假话,于是又试探性地道:“你就那么确信啸横雪已死吗?” 罗兵斩钉截铁道:“当然!神罚之下,弑神锥之阵法,从来无人生还。” 顾频频跌落在椅子,如果那天见到的不是他,那会是谁? 她脑中回旋着啸横雪的那张脸,以及他说的每一句话: “再怎么说,我也是……堂堂妖君,他们怎么敢苛待我。” “频频,你真的……肯为我们在一起,而做这么多吗?” …… 她神色恍惚,这样的语气,怎么会出自他的口? 可不是他,又会是谁? 罗兵上前几步,神色颇为得意,道:“明日一战,神族必然倾尽全力,若您今日投降,还能为族人争取一线生机,如若不然,通过这几日观察,尔等必然不是四族联合之对手!” 顾频频神色茫然地摆了摆手,待罗兵告辞,她瘫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回神。 麒麟子眉头微蹙,一瞬间,他也明白了许多,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一整个下午,顾频频神色都是恍惚的,一切军务,都由小狼精魔代为处理,麒麟子跟着顾频频——她好像被人抽走了全部精气,此刻坐在那里的,好似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尸首。 她坐在一处巨大的桃花树下,这株桃花树早已芳菲歇尽,只是下面挽了个秋千,平日里哪有人来玩儿,这会儿也只坐了顾频频一人。 望着那背影,麒麟子心中竟有一丝悲悯。 一路走来,他也看到她的坚强,她的认真,她的舍身取义,直到如今,他心中对她已经是满腹敬意。麒麟子上前,想递过一方手帕,但却发现她竟然一滴泪也没有流。 如果鲛人感情真的温吞,为什么她的心还是常常会痛? “即使今日投降,神族也会为我们做出让步的,能争取到权益,哪怕一点点,也是了不起的成就了。你太累了。”麒麟子道。 顾频频闭了眼,没有说话,一直到晚上,蒙蒙细雨又开始飘洒,弥漫在空气中,檐下一片氤氲。 麒麟子撑了伞站在她旁边,冷风吹得顾频频鼻尖通红,她却没有唤出一点神力来庇护自己。 他静静地望了她许久。 今天的月亮躲在重重乌云之后,细雨迷蒙了一夜,麒麟子在雨中也站了一夜,两人的裙角已经湿透,水蔓延浸湿到了小腿肚子的位置。 次日清晨,麒麟子的身体已经有些摇晃,却见顾频频刷地一下弹坐起来,他以为是要送投降信了,便道: “你尽管歇着,我去送。” 顾频频睁大眼睛看他,“送什么?” 麒麟子也一脸茫然:“不是要投降吗?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顾频频噗嗤笑出声:“我几时说要投降了!你快去准备一下,召集诸将领在主帐中。昨天下午到现在,我想了很多种在雨天破解神族的阵法,我想,也许今日可以借助这天时,加一些胜算。” 麒麟子惊道:“你居然……” 但随即,他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我忘了,你们鲛人,本来就没什么感情。” 望着麒麟子离去的身影,顾频频眼中露出一丝惆怅,她喃喃自语道:“人会走散,可路不会变。横雪,为爱死固然伟大,可为爱生,才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天地之间,无数雨丝斜飞,桃花树下立着一人,远望去,那人身形消瘦,神色迷惘,仿佛这天下,只剩她一人游荡。 神族兵力强盛,灵族灵力强盛,鬼族出神入化,仙族更有着繁杂的军事系统。 看着魔族仅剩的兵力,长老们一言不发,其中一位面露难色,道:“我们本是来营救妖族的,如今妖君已死,我们功败垂成,也该返回家乡才是。” 顾频频和其他长老一言不发,他们心底都知道,此次出征,目的根本不只营救妖君那么简单。 可悬殊的兵力,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帐外突然传来小狼精魔的声音。 “阿罗姑娘!你们怎么来了!” 顾频频大喜,急忙起身迎接,阿罗已直接进入帐内,领着一众妖族长老。 阿罗面色凝重,却仍是挤出了一丝笑容:“我一收到魔君——顾姑娘的信,便来了。本来我们已经在路上了,没有君上的消息,我们也不敢擅自回妖族。” 顾频频上前,拉着阿罗的双手,眼中隐隐有泪花,道:“横雪如今不知去向,但妖魔两族生机一线,你我必须并肩作战,才能保族人平安,战争结束后,我们再一起去寻找横雪的下落!” 阿罗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她望了一眼顾频频,将从前种种偏见抛之脑后——如今生死存亡之际,还会有谁愿意为了别人抛却自身安危呢? 此次妖族几乎倾巢出动,魔族一万兵力,再加上妖族五万,数量上便胜了一筹,待排兵布阵完毕,号角已然吹响,雪岭内,无数战士严阵以待。 顾频频不顾他人劝阻,骑麒麟于第一梯队,她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将使命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望着泱泱大军,她深吸一口气。 战争打响!战马如飞,神箭如霹雳穿透北风,一时间,血涌成泉,尸横遍野! 然而即使再绝妙的排兵布阵,也难敌实力的悬殊。一道金光乍现,抬头望去,幽髯手持金钵立于云间。 “频频,念在你我一族,速速收手!或可免你一死!” 当初的知遇之恩,救她于屠刀之下、还她神骨的再造之恩,此时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顾频频长叹一声,极近痛苦道: “上神,抛却此肉身实非我所畏,却神骨、除族名又何足挂齿!多年来负尽师友,今日又负您栽培,唯愿来生做一只灵草,常伴您左右还此大恩!” 幽髯大惊,他下定决心,忍心向金钵施咒,霎时间,金钵喷涌千万南海之水。雪岭长年严寒,见水,更是化作无数冰雨。 顾频频飞身跃起,以自身肉躯挡住了南海之水,将其分流于雪岭四处。 她的身体马上便结了一层冰霜,她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上结满了冰珠,浑身湿透,马上便要被冻成一个冰人了! 可即使如此,她也没有要躲开的念头,抬眼间,她望向远处的光芒,那是汤谷的方向——于冰冻之中,她恍惚间全是那次驾长车驭金乌的时光。 青曦,我如今一步步走来,才知改变旧制是如此之难!多年来你一定也十分辛苦,误解你,悔不当初!若我今日身死,唯愿你能做一个好神君。 手臂上,结了厚厚的冰,顾频频只觉得自己快要动不了了,麒麟子一跃冲至她身旁,火光所见,立马将她周身冰块化解。 水与火相撞,无数气体蒸腾,顾频频累趴在麒麟子身上,有气无力道: “你来做什么!这是南海之水,把你浇灭了也无济于事!” 麒麟子怒道:“你难道要做阻挡洪水的冰柱吗?你死了我也活不了,与其这样,我不如和你一起做了英雄!” 眼看神族占了上风,顾频频只觉得今日必败,她望向六万士卒,满心懊悔,亦有满腹不甘——难道我们生来便该是这样被压迫着死,蜷缩着亡吗? 一股神力自天而降,霎时间,南海之水骤停,顾频频慌忙抬头去看,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云上现身,打破金钵,将幽髯捆缚。 “频频!我们来助你一臂之力!” 第七十九章 投靠 黑云紧紧压迫着地面,号角声响彻云霄。甲胄金鳞闪着寒光,旗帜断裂斜插在泥土中。 神魔之战,仅仅相隔不过几十年,便再一次燃起。魔族不输当年,生性凶残的他们,本就是骁勇善战的彪悍的种族,再加上顾频频跟着苍月,也曾学过不少带兵打仗的策略,在魔族之中十分受用。 只是有了其他几族的加入,神族略占上风,顾频频吃的败仗不少,但她负伤和战士们一起,她的眼睛里闪着光,仿佛明天就一定会胜利的一般。 人一旦有了某种信念,便是什么困难都不能使他屈服。 直到这一日,帐外战士来报,神族罗兵求见。顾频频轻笑一声,向一旁的小狼精魔道: “难道是来求和了?未免有些太突然了。” 未敢轻敌。得了使者准许,罗兵抛却铠甲和兵器,只身走入帐中——只见面前的王椅上坐着粗布麻衣的顾频频,连日来的操劳使她比之前消瘦不少,却没有颓废她的精神,有些凌乱的发上没有一点饰品,披着不那么合身的甲胄,居高临下,狂傲地望着他。 顾频频左边,是有些病态的小狼精魔,这家伙虽然岁数小,眼神却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与决然。右边,则是他早已见过的麒麟子。 罗兵第一次对对手感到敬意——这样一支贫乏的队伍,竟能与他们四族联军抗衡数月。 他俯首行礼,但他绝不会因自身的敬佩而忘了此行的目的,他开口道: “顾姑娘,从前是我多有得罪,在下向你赔罪了!” 顾频频笑着抬抬手:“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罗兵颔首示意:“在下愚见,顾姑娘纵然能力卓然,但终究不过是一个女子,是女子,便以家庭为重,另一方面,是神族,便应以肩负神族重任为先……” 啪得一声,顾频频将手中的卷轴用力掷于面前的案几:“你在一派胡言些什么?” 见罗兵还要在争,顾频频抢先答道: “你们所谓孝道,神族道义,不过是你们这些旧贵族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我哥哥那样卓越超群的一个人,他父亲几时尽过当父亲的责任?他却要为了所谓的道义,以自己神骨祭天!你如今说我是神族,那么我且问你,神族给过我何种恩惠?仅仅是因为屠戮我全族之后,将亡灵编入神籍的那一个虚名吗?我要那虚名有何用?!” 说到起劲处,顾频频拍案而起,她至今都无法原谅,很多人假借着道义的名义,却只是一种道德的绑架! 难道人人如此,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 罗兵见此说不通,只好又一次祭出杀手锏:“可是啸横雪已死,你就算赢了这场战争,又能如何?不如就此收手,还能留一线魔族生存的空间!” 顾频频心中不解,罗兵虽然神力一般,但在神族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啸横雪藏在军营之中,他会不知?更何况,他住的帐篷是那样被精心布置过的。 但她打量了罗兵几眼,却见此人说的不像假话,于是又试探性地道:“你就那么确信啸横雪已死吗?” 罗兵斩钉截铁道:“当然!神罚之下,弑神锥之阵法,从来无人生还。” 顾频频跌落在椅子,如果那天见到的不是他,那会是谁? 她脑中回旋着啸横雪的那张脸,以及他说的每一句话: “再怎么说,我也是……堂堂妖君,他们怎么敢苛待我。” “频频,你真的……肯为我们在一起,而做这么多吗?” …… 她神色恍惚,这样的语气,怎么会出自他的口? 可不是他,又会是谁? 罗兵上前几步,神色颇为得意,道:“明日一战,神族必然倾尽全力,若您今日投降,还能为族人争取一线生机,如若不然,通过这几日观察,尔等必然不是四族联合之对手!” 顾频频神色茫然地摆了摆手,待罗兵告辞,她瘫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回神。 麒麟子眉头微蹙,一瞬间,他也明白了许多,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一整个下午,顾频频神色都是恍惚的,一切军务,都由小狼精魔代为处理,麒麟子跟着顾频频——她好像被人抽走了全部精气,此刻坐在那里的,好似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尸首。 她坐在一处巨大的桃花树下,这株桃花树早已芳菲歇尽,只是下面挽了个秋千,平日里哪有人来玩儿,这会儿也只坐了顾频频一人。 望着那背影,麒麟子心中竟有一丝悲悯。 一路走来,他也看到她的坚强,她的认真,她的舍身取义,直到如今,他心中对她已经是满腹敬意。麒麟子上前,想递过一方手帕,但却发现她竟然一滴泪也没有流。 如果鲛人感情真的温吞,为什么她的心还是常常会痛? “即使今日投降,神族也会为我们做出让步的,能争取到权益,哪怕一点点,也是了不起的成就了。你太累了。”麒麟子道。 顾频频闭了眼,没有说话,一直到晚上,蒙蒙细雨又开始飘洒,弥漫在空气中,檐下一片氤氲。 麒麟子撑了伞站在她旁边,冷风吹得顾频频鼻尖通红,她却没有唤出一点神力来庇护自己。 他静静地望了她许久。 今天的月亮躲在重重乌云之后,细雨迷蒙了一夜,麒麟子在雨中也站了一夜,两人的裙角已经湿透,水蔓延浸湿到了小腿肚子的位置。 次日清晨,麒麟子的身体已经有些摇晃,却见顾频频刷地一下弹坐起来,他以为是要送投降信了,便道: “你尽管歇着,我去送。” 顾频频睁大眼睛看他,“送什么?” 麒麟子也一脸茫然:“不是要投降吗?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顾频频噗嗤笑出声:“我几时说要投降了!你快去准备一下,召集诸将领在主帐中。昨天下午到现在,我想了很多种在雨天破解神族的阵法,我想,也许今日可以借助这天时,加一些胜算。” 麒麟子惊道:“你居然……” 但随即,他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我忘了,你们鲛人,本来就没什么感情。” 望着麒麟子离去的身影,顾频频眼中露出一丝惆怅,她喃喃自语道:“人会走散,可路不会变。横雪,为爱死固然伟大,可为爱生,才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天地之间,无数雨丝斜飞,桃花树下立着一人,远望去,那人身形消瘦,神色迷惘,仿佛这天下,只剩她一人游荡。 神族兵力强盛,灵族灵力强盛,鬼族出神入化,仙族更有着繁杂的军事系统。 看着魔族仅剩的兵力,长老们一言不发,其中一位面露难色,道:“我们本是来营救妖族的,如今妖君已死,我们功败垂成,也该返回家乡才是。” 顾频频和其他长老一言不发,他们心底都知道,此次出征,目的根本不只营救妖君那么简单。 可悬殊的兵力,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帐外突然传来小狼精魔的声音。 “阿罗姑娘!你们怎么来了!” 顾频频大喜,急忙起身迎接,阿罗已直接进入帐内,领着一众妖族长老。 阿罗面色凝重,却仍是挤出了一丝笑容:“我一收到魔君——顾姑娘的信,便来了。本来我们已经在路上了,没有君上的消息,我们也不敢擅自回妖族。” 顾频频上前,拉着阿罗的双手,眼中隐隐有泪花,道:“横雪如今不知去向,但妖魔两族生机一线,你我必须并肩作战,才能保族人平安,战争结束后,我们再一起去寻找横雪的下落!” 阿罗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她望了一眼顾频频,将从前种种偏见抛之脑后——如今生死存亡之际,还会有谁愿意为了别人抛却自身安危呢? 此次妖族几乎倾巢出动,魔族一万兵力,再加上妖族五万,数量上便胜了一筹,待排兵布阵完毕,号角已然吹响,雪岭内,无数战士严阵以待。 顾频频不顾他人劝阻,骑麒麟于第一梯队,她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将使命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望着泱泱大军,她深吸一口气。 战争打响!战马如飞,神箭如霹雳穿透北风,一时间,血涌成泉,尸横遍野! 然而即使再绝妙的排兵布阵,也难敌实力的悬殊。一道金光乍现,抬头望去,幽髯手持金钵立于云间。 “频频,念在你我一族,速速收手!或可免你一死!” 当初的知遇之恩,救她于屠刀之下、还她神骨的再造之恩,此时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顾频频长叹一声,极近痛苦道: “上神,抛却此肉身实非我所畏,却神骨、除族名又何足挂齿!多年来负尽师友,今日又负您栽培,唯愿来生做一只灵草,常伴您左右还此大恩!” 幽髯大惊,他下定决心,忍心向金钵施咒,霎时间,金钵喷涌千万南海之水。雪岭长年严寒,见水,更是化作无数冰雨。 顾频频飞身跃起,以自身肉躯挡住了南海之水,将其分流于雪岭四处。 她的身体马上便结了一层冰霜,她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上结满了冰珠,浑身湿透,马上便要被冻成一个冰人了! 可即使如此,她也没有要躲开的念头,抬眼间,她望向远处的光芒,那是汤谷的方向——于冰冻之中,她恍惚间全是那次驾长车驭金乌的时光。 青曦,我如今一步步走来,才知改变旧制是如此之难!多年来你一定也十分辛苦,误解你,悔不当初!若我今日身死,唯愿你能做一个好神君。 手臂上,结了厚厚的冰,顾频频只觉得自己快要动不了了,麒麟子一跃冲至她身旁,火光所见,立马将她周身冰块化解。 水与火相撞,无数气体蒸腾,顾频频累趴在麒麟子身上,有气无力道: “你来做什么!这是南海之水,把你浇灭了也无济于事!” 麒麟子怒道:“你难道要做阻挡洪水的冰柱吗?你死了我也活不了,与其这样,我不如和你一起做了英雄!” 眼看神族占了上风,顾频频只觉得今日必败,她望向六万士卒,满心懊悔,亦有满腹不甘——难道我们生来便该是这样被压迫着死,蜷缩着亡吗? 一股神力自天而降,霎时间,南海之水骤停,顾频频慌忙抬头去看,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云上现身,打破金钵,将幽髯捆缚。 “频频!我们来助你一臂之力!” 第八十章 合力 大雪纷飞,深深重重掩埋了无数白骨。 雪深情哀叹,飘然归于尘埃。 千里雪飘之下,是无数将士们的厮杀声。 然而等一股力量来时,整个战局便被扭转——舍然执剑自云中穿行,匡然、禅原、明蔼、离殇……她们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救妖魔两族于神机之下。 神族大惊,顾频频大声问道:“你们不是有了神族的庇佑了吗?为什么还来趟这浑水!” 明蔼抽刀挥向敌人,血溅脸颊,回身笑道: “不惜千金换宝刀,区区爵位怎堪留!拼却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有了舍然她们加持,魔族战局开始扭转,四族渐渐无力招架,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人都无法相信——这些低贱子民为何会有如此力量! 霎时间,天地暗淡,神族召出弑神阵法,原本,他们打算劝妖魔两族归降,可此时眼见得局势扭转,罗兵一把抢过阵旗,开启弑神阵。 弑神阵下,无人可生还。 舍然大叫一声不好,奈何手中不是青龙剑,仅两个回合,剑断,只能徒手抵挡。 顾频频引南海之水,化雪岭之寒,铸得玉冰剑一只——这是苍月教给她的,无论身在何处,都可以身边之物化出武器。 注入神力,她朗声向舍然道:“舍然接剑!” 舍然抬手,一把接过玉冰剑,这剑不同凡响,可化身为水,即刻又凝结为剑,无处可破,无往不利。 她大喜,道一声谢,随即顺手挽了个剑花,从众敌军中杀出一条血路。 匡然立于一双头利齿豹身旁,无人敢靠近,她催动咒法,天地间,无数神兽、凶兽魂影骤现! 今日万民,定要拼一个公道,也只要一个公道! 可弑神阵将成,顾频频望着那阵法——那就是横雪最后见到的阵法,他究竟承担了怎样的痛苦! 可她无暇悲痛,她只能将这种悲痛化作力量! 她策动麒麟子,孤身向那法器冲去,那是青曦的弑神锥,他用来护身的法器! 只要破了这法器,妖族和魔族就会有转圜的余地,就可以奋力一搏,转败为胜。 既然生不能与你共伐,那么死后愿可同穴! 天地间一道身影自下直冲云霄,众人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见那身影直冲神锥。 顾频频闭了眼,张开双臂,以胸膛迎接排列好的十二弑神锥,霎时间,天地色变,万物喑哑——神锥触及神骨,神骨碎而神锥止! 横雪,我来陪你了。 当弑神锥穿透身体的那一刹那,她甚至听到了皮肉贯穿的声音——那样撕心裂肺,却让人畅快无比! 原来肉体上的撕裂,真的能掩盖心上的痛!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不相识。 那个在房前屋后为她擦果子的人 那个为她酿酒打下手的人 那个她一字一句教读书的人 那个她无论去天涯海角都愿意跟着她、追随她的人 那个敢为了她与天下为敌的人 再也不会回来了 与其这样,留她一个人在这孤零零的世界,有什么用呢? 苍月,哥哥,若真有来世,真希望我不至于懂得那么迟。 若有来生,她只想,在南海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鱼,她再也不要背负这么多,她宁愿一直傻着、呆着,做一只孤独但自由的鱼。 然而,顾频频不知道的是,她身体里的神骨,早已不是简简单单的神骨! 弑神锥骤然碎裂,六族大骇,只见万千神光碎裂,洒落人间——雪岭千年不化的冰雪,此刻竟发出微微的暖光。 弑神锥打碎的,是神君的神骨——唯有神君的神骨,才会使它骤然碎裂! 耳边传来神族长老的惊呼,顾频频睁大了眼睛,尽管她的心脉已经破碎,尽管,她的嘴角已经吐出大口鲜血——这神骨…… 神锥碎,顾频频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自半空跌落,她双眼无神,满脸的疑惑和不解,却终究如同尘埃,飘落。 这雪岭漫天的雪飘,汤谷金乌,成了她人生中最后的画面。 可是她的心早已死一般平静。 人生中往往看似偶然却又充满必然的宿命。这结局,其实早已写好。 第二日,六族惶惶,神魔之战,以神族大败告终。 这一次神君没有逃避,也没有沉睡。当朝臣们在大殿上见到他的时候,他神情一如既往,只是神色中,平添不少哀愁。 他静静地宣读战败的消息,淡然地陈述往后的法则。 法令颁布,消解了百姓心中的疑虑,神域之内,第一次出现了随意走动的妖魔。 但他们没有恶意,他们也如神族一般举止有礼。 青曦依然居于首位,鬼王、灵族、?、仙君齐聚一堂。 从今往后,神域向六族子民开放,六族平等,即刻可随意通婚,凡神族有不平之吏治,皆可及时上报。 再也不会有两人因不同种族而不能相爱。 再也不会有人英俊沉下僚,世胄蹑高位的不平。 再也不会有人因出身而终身郁郁,不能实现心中报复。 众种族平等,一同参加比试,自由入朝,自由辅佐各君主。 神君没有追究海派的责任,更没有追究妖族魔族的罪责。 只是很多时候,天使路过锄灵殿,再难见到神君欢喜或哀痛。 他常常枯坐在镜前,一坐就是一整夜。 那是心中有太多郁结,行不能散,口不能言,想以睡忘之,却苦于长夜漫漫,难以入眠! 晨色微熹,日出瞬间,雪山恍若被点燃,山火轰烈。此刻观望雪山日出,如把赏余烬,内心明灭,刹那清明。不过片刻,日色便冷寂下去,绵邈雪山恢复本色。 雪岭之中,静静安放着一个女子,她面色微白,只有两颊隐隐泛着些微红。 “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定寂。 还似梦中境,成就河沙梦功德。” 大雪弥漫,如鹅毛般散落,昏黄日光下,分不清天与地的交界,路上不见半点人影,只呼啸的北风让这里感觉稍有生气。 ?拄着魔杖,摇摇晃晃自雪岭天地之间行走而来。 一边走,一边口中喃喃不知所言。 他望了一眼远山,那眼神中时而透出一种祈望,遥远雪山之上的阴云在相互交错中不觉透出一块块天光。 “雪山尚有晦明,人生哪能常辉。” “天之生人,与草木无异,但心中一念不灭,即与草木同生,亦不与草木同腐。” 说罢,他将怀中的碎镜拿出,将它们在雪地中拼好,化用灵力,渐渐得,那镜子竟完好无所地合在一处! 他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抽出镜子中一个刚出现的人影,将它挥掷在遥远天光。 第八十章 合力 大雪纷飞,深深重重掩埋了无数白骨。 雪深情哀叹,飘然归于尘埃。 千里雪飘之下,是无数将士们的厮杀声。 然而等一股力量来时,整个战局便被扭转——舍然执剑自云中穿行,匡然、禅原、明蔼、离殇……她们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救妖魔两族于神机之下。 神族大惊,顾频频大声问道:“你们不是有了神族的庇佑了吗?为什么还来趟这浑水!” 明蔼抽刀挥向敌人,血溅脸颊,回身笑道: “不惜千金换宝刀,区区爵位怎堪留!拼却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有了舍然她们加持,魔族战局开始扭转,四族渐渐无力招架,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人都无法相信——这些低贱子民为何会有如此力量! 霎时间,天地暗淡,神族召出弑神阵法,原本,他们打算劝妖魔两族归降,可此时眼见得局势扭转,罗兵一把抢过阵旗,开启弑神阵。 弑神阵下,无人可生还。 舍然大叫一声不好,奈何手中不是青龙剑,仅两个回合,剑断,只能徒手抵挡。 顾频频引南海之水,化雪岭之寒,铸得玉冰剑一只——这是苍月教给她的,无论身在何处,都可以身边之物化出武器。 注入神力,她朗声向舍然道:“舍然接剑!” 舍然抬手,一把接过玉冰剑,这剑不同凡响,可化身为水,即刻又凝结为剑,无处可破,无往不利。 她大喜,道一声谢,随即顺手挽了个剑花,从众敌军中杀出一条血路。 匡然立于一双头利齿豹身旁,无人敢靠近,她催动咒法,天地间,无数神兽、凶兽魂影骤现! 今日万民,定要拼一个公道,也只要一个公道! 可弑神阵将成,顾频频望着那阵法——那就是横雪最后见到的阵法,他究竟承担了怎样的痛苦! 可她无暇悲痛,她只能将这种悲痛化作力量! 她策动麒麟子,孤身向那法器冲去,那是青曦的弑神锥,他用来护身的法器! 只要破了这法器,妖族和魔族就会有转圜的余地,就可以奋力一搏,转败为胜。 既然生不能与你共伐,那么死后愿可同穴! 天地间一道身影自下直冲云霄,众人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见那身影直冲神锥。 顾频频闭了眼,张开双臂,以胸膛迎接排列好的十二弑神锥,霎时间,天地色变,万物喑哑——神锥触及神骨,神骨碎而神锥止! 横雪,我来陪你了。 当弑神锥穿透身体的那一刹那,她甚至听到了皮肉贯穿的声音——那样撕心裂肺,却让人畅快无比! 原来肉体上的撕裂,真的能掩盖心上的痛!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不相识。 那个在房前屋后为她擦果子的人 那个为她酿酒打下手的人 那个她一字一句教读书的人 那个她无论去天涯海角都愿意跟着她、追随她的人 那个敢为了她与天下为敌的人 再也不会回来了 与其这样,留她一个人在这孤零零的世界,有什么用呢? 苍月,哥哥,若真有来世,真希望我不至于懂得那么迟。 若有来生,她只想,在南海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鱼,她再也不要背负这么多,她宁愿一直傻着、呆着,做一只孤独但自由的鱼。 然而,顾频频不知道的是,她身体里的神骨,早已不是简简单单的神骨! 弑神锥骤然碎裂,六族大骇,只见万千神光碎裂,洒落人间——雪岭千年不化的冰雪,此刻竟发出微微的暖光。 弑神锥打碎的,是神君的神骨——唯有神君的神骨,才会使它骤然碎裂! 耳边传来神族长老的惊呼,顾频频睁大了眼睛,尽管她的心脉已经破碎,尽管,她的嘴角已经吐出大口鲜血——这神骨…… 神锥碎,顾频频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自半空跌落,她双眼无神,满脸的疑惑和不解,却终究如同尘埃,飘落。 这雪岭漫天的雪飘,汤谷金乌,成了她人生中最后的画面。 可是她的心早已死一般平静。 人生中往往看似偶然却又充满必然的宿命。这结局,其实早已写好。 第二日,六族惶惶,神魔之战,以神族大败告终。 这一次神君没有逃避,也没有沉睡。当朝臣们在大殿上见到他的时候,他神情一如既往,只是神色中,平添不少哀愁。 他静静地宣读战败的消息,淡然地陈述往后的法则。 法令颁布,消解了百姓心中的疑虑,神域之内,第一次出现了随意走动的妖魔。 但他们没有恶意,他们也如神族一般举止有礼。 青曦依然居于首位,鬼王、灵族、?、仙君齐聚一堂。 从今往后,神域向六族子民开放,六族平等,即刻可随意通婚,凡神族有不平之吏治,皆可及时上报。 再也不会有两人因不同种族而不能相爱。 再也不会有人英俊沉下僚,世胄蹑高位的不平。 再也不会有人因出身而终身郁郁,不能实现心中报复。 众种族平等,一同参加比试,自由入朝,自由辅佐各君主。 神君没有追究海派的责任,更没有追究妖族魔族的罪责。 只是很多时候,天使路过锄灵殿,再难见到神君欢喜或哀痛。 他常常枯坐在镜前,一坐就是一整夜。 那是心中有太多郁结,行不能散,口不能言,想以睡忘之,却苦于长夜漫漫,难以入眠! 晨色微熹,日出瞬间,雪山恍若被点燃,山火轰烈。此刻观望雪山日出,如把赏余烬,内心明灭,刹那清明。不过片刻,日色便冷寂下去,绵邈雪山恢复本色。 雪岭之中,静静安放着一个女子,她面色微白,只有两颊隐隐泛着些微红。 “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定寂。 还似梦中境,成就河沙梦功德。” 大雪弥漫,如鹅毛般散落,昏黄日光下,分不清天与地的交界,路上不见半点人影,只呼啸的北风让这里感觉稍有生气。 ?拄着魔杖,摇摇晃晃自雪岭天地之间行走而来。 一边走,一边口中喃喃不知所言。 他望了一眼远山,那眼神中时而透出一种祈望,遥远雪山之上的阴云在相互交错中不觉透出一块块天光。 “雪山尚有晦明,人生哪能常辉。” “天之生人,与草木无异,但心中一念不灭,即与草木同生,亦不与草木同腐。” 说罢,他将怀中的碎镜拿出,将它们在雪地中拼好,化用灵力,渐渐得,那镜子竟完好无所地合在一处! 他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抽出镜子中一个刚出现的人影,将它挥掷在遥远天光。 后记 亲爱的读者宝宝你好: 见字如晤。虽然不知道是否有人能看到这一章,但俺还是希望为俺的第一部签约作品,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今年暑假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终于决定再一次拾起笔,将自己心中的故事写下来。 梦里,是一个民国时代的背景,就是我们开头的故事,我就是那个四五岁的小小孩童,在破败的后院,望着一个有些病态的白衣少年。 梦很长,一直从上个世纪梦到了本世纪初,梦见我步履蹒跚已是白发苍苍,在子孙们的搀扶下回望故乡。叹曾经情长,却终于在乱世漂泊中相忘。 梦醒后,我泪湿枕头,久久不能自拔。酝酿多日,终于决定加工一番后写下来与大家分享。 签约是始料未及的,我小时候电子书还没普及,喜欢读书奈何囊中羞涩,因此即使签约,也是一直开! 我写不了长篇,既因为觉得绮丽梦幻的东西往往是转瞬即逝的,也因为工作繁忙的原因,我自己码字又慢,于是这篇小说,是我在很多个被锁在家门外、等公交地铁和偷偷摸鱼的时间完成的。多有不妥和不完美之处,还请您多多指正海涵! 首先,感谢您的耐心!非常抱歉将您的时间浪费在看这么一本有些幼稚、青涩,甚至无味的故事之上,我知道,因为是我自己写的东西,所以我会敝帚自珍,自我感觉良好。但我很感激读到这里的你,无论你是认真看还是走马观花,甚至是直接浏览最后一章,我都有些受宠若惊,真的,我怀着最大的感激,感谢读到这里的你! 其次,向同仁大佬们致敬!我拜读了大家的作品,觉得难以望其项背,自愧不如!我自知写的东西枯燥无味,思想呆板老套,很多时候节奏也很慢,作为一个学渣,我却固执地认为一部好的作品需要耐心和时间来完成。每当我看自己的作品,就会想起福楼拜和他老师的那个故事——你写这么烂就敢发表了吗? 诚惶诚恐,向大家奉上我的开刃之作,匆匆截稿之后,我看了很多短视频、短剧,我深刻地反思自己——被大众喜闻乐见的文化艺术作品,一定是满足大众精神需要,深入人民群众的!我对自己的“足不出户”深表抱歉,但我只能写一些在我身边发生的、我和我这一类人,对生活和世界的认知。 因此!我打算继续深入生活!写作之路漫漫而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虽然工作性质让我只能坐而论道,但我一定竭尽所能,努力探求时代的意义和追求,完成一个无名无姓默默耕耘沦落在几亿人群之中的文字工作者的使命! 最后——我知道这本书还有很多细节和故事没有完成,嘿嘿,倘若日后有缘的话,我们再开第二卷,谢谢大家!谢谢每一位追读和支持我的同仁大佬! 禧四水敬上 2023年9月10日 后记 亲爱的读者宝宝你好: 见字如晤。虽然不知道是否有人能看到这一章,但俺还是希望为俺的第一部签约作品,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今年暑假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终于决定再一次拾起笔,将自己心中的故事写下来。 梦里,是一个民国时代的背景,就是我们开头的故事,我就是那个四五岁的小小孩童,在破败的后院,望着一个有些病态的白衣少年。 梦很长,一直从上个世纪梦到了本世纪初,梦见我步履蹒跚已是白发苍苍,在子孙们的搀扶下回望故乡。叹曾经情长,却终于在乱世漂泊中相忘。 梦醒后,我泪湿枕头,久久不能自拔。酝酿多日,终于决定加工一番后写下来与大家分享。 签约是始料未及的,我小时候电子书还没普及,喜欢读书奈何囊中羞涩,因此即使签约,也是一直开! 我写不了长篇,既因为觉得绮丽梦幻的东西往往是转瞬即逝的,也因为工作繁忙的原因,我自己码字又慢,于是这篇小说,是我在很多个被锁在家门外、等公交地铁和偷偷摸鱼的时间完成的。多有不妥和不完美之处,还请您多多指正海涵! 首先,感谢您的耐心!非常抱歉将您的时间浪费在看这么一本有些幼稚、青涩,甚至无味的故事之上,我知道,因为是我自己写的东西,所以我会敝帚自珍,自我感觉良好。但我很感激读到这里的你,无论你是认真看还是走马观花,甚至是直接浏览最后一章,我都有些受宠若惊,真的,我怀着最大的感激,感谢读到这里的你! 其次,向同仁大佬们致敬!我拜读了大家的作品,觉得难以望其项背,自愧不如!我自知写的东西枯燥无味,思想呆板老套,很多时候节奏也很慢,作为一个学渣,我却固执地认为一部好的作品需要耐心和时间来完成。每当我看自己的作品,就会想起福楼拜和他老师的那个故事——你写这么烂就敢发表了吗? 诚惶诚恐,向大家奉上我的开刃之作,匆匆截稿之后,我看了很多短视频、短剧,我深刻地反思自己——被大众喜闻乐见的文化艺术作品,一定是满足大众精神需要,深入人民群众的!我对自己的“足不出户”深表抱歉,但我只能写一些在我身边发生的、我和我这一类人,对生活和世界的认知。 因此!我打算继续深入生活!写作之路漫漫而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虽然工作性质让我只能坐而论道,但我一定竭尽所能,努力探求时代的意义和追求,完成一个无名无姓默默耕耘沦落在几亿人群之中的文字工作者的使命! 最后——我知道这本书还有很多细节和故事没有完成,嘿嘿,倘若日后有缘的话,我们再开第二卷,谢谢大家!谢谢每一位追读和支持我的同仁大佬! 禧四水敬上 2023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