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金铁卷》 第一回 赵瞎子算命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老讲,就连作为大成至圣先师的孔老夫子都曾经说过“富贵人所欲也”之类掏心掏肺的话,咱且不论他老人家后半句说的重点究竟在哪,但是人活一辈子,谁又能甘心受穷到底呢? 按说求财的方式,自来是五花八门。 得财的方式有很多,当个伙计账房,或者做个拉脚的黄包车夫,做满了一个月多少也能赚来几块大洋。但是捞偏门、赚大钱的辙,没有个把子本事人脉,也只能是馋猫儿等着缸里的鱼——只有干瞪眼、嘎巴嘴的份。 在东北额木尔河有一条大约14公里长的支流,光绪十三年被满清政府征收,并派了一位正担任长春厅通判的大官李金镛来此坐镇兴建矿场,这就是闻名四海的漠河金厂,也就是各地头上时常叨咕的“老金沟”。 虽说金矿归了皇姓,朝廷有明文禁止私采盗采,但是谁和金子有仇啊?一时以来关里关外的老百姓,都为了能在老金沟这里掘得人生的第一桶金,而削尖了脑袋往关东奔。有人奇了,这地方真能像是传说里的那样,一铲子下去就能掘出一块金疙瘩吗? 李金镛当年来这兴厂挖矿,实际上是问朝廷借的钱,初时谁也不知道这地方究竟能挖出多少金框出来。可一年的工作下来,矿脉上的形式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非但可以平了朝廷的欠账,扩充军备不说;发放完矿工的工资,还能熔铸出一个狗脑袋大小的金锭子。 当时国家财政大权尽数握在慈禧手里,这颗大金锭子出了漠河进吉林,经沈阳到锦州再过山海关,满清的县官州府是层层拔毛,最后到了大太监李莲英的手里,这家伙更是咬着后槽牙狠命地给金锭子来了一大刀,最后真落到慈禧手里的时候,狗脑袋那么大的金锭子,恐怕只剩下耗子脑袋那般大小了。 都说“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 慈禧是个什么人,那是皇上的亲娘,朝廷里什么猪猪狗狗的没见过?朝廷里边都传着说漠河金厂在这年大丰收,那李金镛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弄个小金粒子来给她老佛爷打眼睛。话是这么说,下边的奴才点头哈腰地把金子送到,这慈禧也只是抬起自己那大眼皮子貌似满不在乎地瞥了眼这颗金锭子,顺势就吩咐手下人拿着老金沟的这点“孝敬”买点胭脂水粉去了。所以说那老金沟,才又有了“胭脂沟”这么个别称。 这老人精其实比谁都明白看破不说破的道理,金粒子里头的这些道道她心里头就跟个明镜似的。她当然知道这颗金粒子指不定过了多少手,让多少个猪油蒙了心的狗奴才给揩了油,大臣当然也知道等宝贝落到了慈禧老佛爷手里,她那眼睛揉不得半粒沙子,是肯定能看出来自己在金子上揩了油,但是两边的人全都心照不宣地把这事给眯下了。朝廷直当是自己皇恩浩荡,给那些奴才发点零花钱,往后该升官升官,该提干提干,什么都不耽误;那帮子奴才拿人手短,自然更愿意为慈禧马首是瞻。 话说回来,“胭脂沟”这个叫法究竟怎么来的,到底是来自于这段笑谈传说,还仅仅是因为漠河金矿这地方的花街柳巷多如牛毛才来了“胭脂”这么个名字,都不影响老百姓们对于金子的追求。 咸丰十年,东北开禁。 恰好赶上了黄河下游连年遭灾,从那个时候开始,山东、河南、河北一带的老百姓,就开始了拖家带口的闯关东之旅。又应了咱前面说的那个老讲,虽说是“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活法”,但米面吃不上,饿都要饿死了,还谈什么穷的活法呢? 梁布泉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他的干爹奔了关外而去。按说当时从山东前去关外有两条路可走,一则是走水路,坐船在海上启程,自老龙头上岸,再腿着过山海关;再者就是陆路,一路上长途跋涉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别想摸到关外的影,这一路上不单风餐露宿、忍饥挨饿,还得时常防着饿疯了的流民趁着夜色抢你包裹里头的干粮。 多半长脑子的人都会选择走水路,虽然海上的天,娃娃的脸,出海的船只隔三差五就会被大浪给拍在海里头,但相较于饥寒交迫的陆路,这也依旧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是梁布泉和他干爹赵友忠走的还是陆路。 为啥?因为没钱买船票。 临出门的时候,赵友忠拍着胸脯子跟梁布泉发愿,说是自己在朝廷这边有人照应,带着他来关外弄金子、赚大钱。但梁布泉总算也是个吃了二十来年黄米大饼的大小伙子了,这半瞎老汉有多大本事,他自己咋能掂量不出来呢?之所以跟着他趟了这趟去关东的浑水,也是实在饿得眼眶子发青,而不得不做的下下之选。 话又说回来,沿途跟着流民走了十来天,梁布泉倒是还真没饿着过肚子。那半瞎老汉也不知年轻时候在江湖上闯荡过多少年,深谙着一套谣门坑蒙拐骗的手段,两人每每走的累了、饿了,这老家伙就历时捧着手里那要饭的竿子,盘腿坐在路头边,翻翻着眼皮子在地上是边画边哼哼,而且每次哼哼的调调还都不一样。 “怪怪怪,可真是怪,东走蛟龙西进财;北去极北红毛鬼,南招千秋不世才。怪怪怪,多作怪,恐有天官降祸来,路有行尸遍地死,上观北斗七星开,南斗主生两不见,魁下三能异色歹。人论祸福两相傍,我道时运自招来;煞星临头自不晓,福星照面他不睬;怪得肉眼众生胎,不料吉凶映灵台;脚踏魁星踢斗式,哪个是五子,哪个是三才……” 赵友忠也不抬头,自顾自地哼着小曲在地上画画,梁布泉七岁的时候亲爹不辞而别,自打那个时日起,就跟了这瞎眼老头在街头巷尾给人算命卜卦,自然也会了不少谣门里头的弯弯绕。这边老头盘起腿来作势起兴,他那边立刻两眼一翻躺地上开始抽抽。 能选择北上走陆路闯关东的,大抵都是家里没多少积蓄的穷苦人家,这帮人本就打算着去了关外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兴许还能在新的城市里头大施拳脚,以改变现在的处境。世上的赌徒有两种,一种是用钱来赌钱的,一种是用命去赌发展的,但不管是那种赌徒,他们多多少少都会沾点命理迷信的思想。 本来赵友忠神神叨叨的唱词就会让来往行人在心里犯嘀咕,再加上有那么个半大年轻人躺地上吆五喝六的一抽抽,难免就会有那么三两个好事的停下脚来,看看这爷俩犯得是什么邪病。 有人伸手一指梁布泉,好心问旁边的要不要给他嘴里塞根木头,抽成了这样别再咬了舌头。 赵友忠听了也赛没听见,接着闷头画画哼着歌,梁布泉接着躺在地上抽得欢实。 直等着围上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再碰上善心的主捡来个木条子,准备将之塞在梁布泉嘴里,这才算中了爷俩的道。 那善心的主还没等握稳木条子,梁布泉就半死不活地张开眼睛,一把给那人的腕子擒住:“多谢恩公,我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 他嘴上说着不碍事,却也不撒手。好心人老脸憋得通红,挣开也不是,怕伤了这刚发了羊癫疯的小伙子的身体,不挣开,自己半蹲半跪的还不舒服。 众人也不傻,知道这半瞎老汉和年轻人是一伙的,自要做鸟兽散。可正待这时,那个半瞎老头赵友忠才会高声叫道:“老毛病不假,可这犯得是冤亲债主的凶煞病!” 来往流民都是奔着讨生活而北去山海关,自然听不得不吉利的言语,那头正要破口大骂,老头则又道:“远亲债主祸当头,目眩足酸健力休,常人总惊逆耳语,却似蒙眼上危楼。所谓凶煞诚乃时运所累,与诸位所想的鬼神之说并无瓜葛,列位要是觉得老道说得难听,那老道不说便罢。” 您诸位想想,打关里一路风餐露宿直奔关外,吃不饱也穿不暖的,不头晕目眩两腿发软那才叫见了鬼呢。可这群人正是因为忍饥挨饿地走了太久,自然脑子昏昏沉沉,再依着赵友忠的话里话外还给留着缓,留下的那几个也全没寻思自己究竟是饿的腿软,还是让冤亲债主给磨得腿软,自当是满心担忧,总寻思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有好事的就问了,“那这凶煞能不能解?” “解也好解。” 赵友忠闭目含笑,“老道我一不求财,二不求你帮衬,一卦只要半块大饼。” 有人问了,半块干巴大饼能吃饱吗?半块饼子是吃不饱,但是不妨碍问卦的人多啊! 大部分流民为了解开心里头的疙瘩,多少会不情不愿地忍痛给他掰下来那么一块,少数任吃不要命的主,则自会冷哼一声转身离开。赵友忠也不拦着,吩咐梁布泉把骗来的几块大饼收好,接着便对着剩下那些人口若悬河地指点开来。 其中不乏摸骨测字,看生辰批八字之类的道道,这实际上也算在赵友忠的计划当中。 这个年月兵灾四起,他摸着身体壮硕,年龄适时的壮小伙子,大抵会去劝他们参军上山,称他们天生有岁星护佑,战场之上定当可以大展拳脚,拜官封侯。这也好理解,战场杀敌是拼了命的活计,有本事的自当会活下来,没本事的恐怕也早就成了枉死之魂,更何况他赵老瞎子只是一走一过的行路人,不立堂口,也不摆卦摊,家国动荡,今遭算了命,改日也遇不到这那个苦命人,压根不怕有人会翻过头来找他报复。 至于那些个骨骼瘦小,或者年龄较大的老弱妇孺,赵友忠也多半会以“辰星在南,或者镇星西北”之类让人半懂不懂的言语搪塞过去,总归大方向是去往关外东北没错,年岁大的敬告其找个本分的场院安身立命,年岁小的叫他们学些本事傍身未来自有出息,至于身体娇弱的女眷之流,赵友忠则均会随口念个差不多的生辰,指给她们需要盯防的小人,便草草了事。 不出一个时辰,那个从老家带来的脏兮兮的布袋子便给装了个半满,几个倒霉的苦主全都心满意足地离开,这两个江湖骗子,就这么盘腿坐在原地分起了赃物。 “爹,你说咱们这么坑人家东西,将来是不是得让老天爷给劈咯!” 梁布泉多少还算有点良心,一面啃着大饼,一面又在心里同情起了那群流民。 谁料赵友忠一巴掌就拍在了他的脑门上,嘴上叨咕着,做人最忌讳的就是瞻前顾后,做都做了就别后悔自己干的是啥。更何况他赵友忠也不算是蒙人,在这个年月里,男的就算是不投身行伍,也早晚会让大军阀们给抓了壮丁,到时候也无非还是去战场上拼命,至于老人孩子,他指的道,都是告诉他们本本分分过日子的通天大道,一部分女流之辈心眼窄,给她们安排些个假小人,总比她们睁眼闭眼看谁都是小人要强。 梁布泉生噎了半块大饼,梗着嗓子又问:“关键您老爷子也不会算命啊,这不是扯淡吗?” “不会?老子我不会算命?” 赵友忠眼珠子一瞪,“丁太炎你认不认识?” “就是前阵子给老佛爷算命,算出个‘二龙宾天’叫人逮起来的大师?” “哼哼!” 赵友忠冷哼一声,“他算个六的大师!” 赵友忠说得就好像自己和那位大师很熟一样,不过说来也是一桩奇事,丁大先生前脚刚因为“二龙宾天”的卦辞而被抓起来,慈禧和光绪两条龙真的就在后脚双双宾天了。梁布泉懒得和他争辩,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面渣刚要起身赶路,却被赵友忠一把拽住了袖子。 “咋了?” 他回过头来,就看见赵友忠正从地上扣出块土来,贴着鼻子神神叨叨地闻个没完。 “爹,你咋瞎个这样,那是泥巴,不是大饼!” “老子知道这是泥巴!” 赵友忠说着,抬手往东边的林子指了指,“往那走,前面宅子里有宝贝!” 梁布泉大嘴一列,不敢置信道:“真的假的啊,您老别又跟这诳我……” “哪他妈那么多废话,拎着老子的竿,朝着那边走!” 赵友忠说着踹了梁布泉一脚,“今天老子就给你开开眼,让你看看,什么叫他妈的‘嗅风摘金手’!” 第二回 化骨蛇王 所谓的“嗅风摘金手”实际上是旧时候土夫子、地老鼠一脉捞偏门的看家本事。 说得好听点,还能给封个前朝的官衔“摸金校尉”。说得难听点,无非是些个凿穴、顺物件的盗墓贼。旧社会对于文物珍宝看得没有如今这么宝贵,大部分山沟沟里的百姓人家,多多少少都会些个挖坟掘墓的道道。白天下地种田,夜里上山寻宝,算不得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 所谓“嗅风”,就是通过自己的一颗血肉鼻子,分辨泥土或者空气当中那些若有若无的金气、宝气,以此来寻找墓口的大致去向。前面也说了,这种本事只能寻出个大致方位,投机的成分占了一大半,说白了就是“蒙”。 更何况这种所谓“嗅风”的本事,要在已经确定好墓穴的准确位置以后再分辨坑道入口的方位,能被用到的概率可说是微乎其微。但像是赵友忠这种隔着八百里开外就能闻着宝气的说法,除非真是生了一副狗鼻子,否则落到那群地老鼠里头,不被人笑话死也得让人给骂死。 梁布泉从小没爹没娘,这是个认钱不要命的主。没办法,也是给饿怕了、穷怕了,哪怕只有一线赚钱的希望,他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甘愿试上一试。 可虽说是愿意试试,那也不妨碍他在嘴里絮叨。话里头的大概意思,也无外呼是埋怨那半瞎老汉赵友忠连自己干儿子都骗,这趟进了深山老林里头,如若真的扑了个空,到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没了骗人大饼的门路,到时候该咋办之类的言语。 旱道上的流民零零散散,俩人闷头钻进老林子里也没多少人会特别在意。 许是进了老林子,再无旁人了,赵友忠更能甩开了腮帮子撒着欢的吹牛。他说这“嗅风”的本事绝对没有那群地老鼠口里的“寻岭分金”那么简单。 “嗅风这一门,打三岁看起,就要开始训练鼻子。而且单单训练鼻子不算完,中间还要辅以学习堪舆星象之术加以巩固。那帮地老鼠,说破大天也无外呼是一群由寻常老百姓组织起来的散兵游勇,用鼻子寻墓探穴这种活计,牵条狗来闻一闻都算是齐活,哪里用得着嗅风?那完全是大炮打家雀,大材小用! 嗅风之术可以用作寻岭分金不假,但是所谓寻岭,寻的是江河气运,山岭龙脉;所谓的分金,分的是金石珠宝,野矿仙草。如若把岭子给尽数当成了墓穴,金子给尽数当成了墓葬,那是妥妥的糟蹋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 按说当年大清的司天台上,还当真是有高人可以通过星辰移位等堪舆之术寻找矿脉珠宝的所在,历朝历代也的确会将星辰天官视为皇家必读的帝王之术。赵友忠所说的话倒是不假,可他为什么会明白这“嗅风”的内涵之秘,此番咱们先按下不表。 单说这一老一少在深山老林里头踽踽穿行,一路上树大参天,幽暗深邃,再加之半人来高的灌木丛里,走兽飞禽时时窜跃,弄出来的窸窸窣窣的异响,难免让人头皮发麻。 赵友忠原本就是个睁眼瞎,对此他倒也不甚在意。可是梁布泉是个心明眼亮的壮小伙子,深陷这鬼气森森的老林子深处,说自己不害怕,那绝对是吹牛。 他一手握着赵友忠的要饭竿子,一手捏着根胳膊粗的大木棒子在前头如临大敌般地探路,几次三番想要和后面的老瞎子搭话,但是反观赵友忠三步一嗅,两步一闻,时不时地还得停下来扣一块土,就偏偏没有搭理梁布泉的意思。 梁布泉心里就想了,这得是多大一块宝,才能让他那半瞎的干爹闻得这么仔细? 说来也怪,从打他进了赵友忠的家门起,这半瞎的老汉就成天到晚让他用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甚至是铁块石头训练鼻子。按说自己经此训练,就算不能对那个“嗅风”的本事大彻大悟,但至少也能闻出点什么与众不同的气息?怎奈这林子里除了草香就是水汽,所谓的珠宝金气,他怎么就半点都嗅不出来? 这边梁布泉刚要开口发问,怎料赵友忠竟先他一步惊叫出声,一把扔掉了手里的要饭竿子大叫道:“就他妈知道不对劲,把棍子扔了,快点上树!” 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吼得梁布泉连舌头都硬了,手里的两根棍子“咣当”一声摔在地上,整个人都像是石头一样傻在那里,憋了半天才蹦出来一句:“咋了爹?” 赵友忠这时候却早已像是个猴子一样挂在树上了,看见梁布泉还跟个傻子一样地杵在下面,急得他把树干摇得“哗哗”直响:“风里这么重的血腥气,你闻不着?不想死就快他妈上来,这林子里有古怪!” 梁布泉前脚刚攀上赵友忠所在的那根粗树干,后脚一股遮天蔽日的腥臭味就顶了过来。就那么一呼一吸之间,梁布泉只觉得自己被这股腥风吹得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直想一头栽下去。赵友忠则从破布口袋里掏出了两块大饼,自己叼着一块,另一块则塞进了梁布泉的嘴里。 “含好咯,这不是给你吃的!” 赵友忠说着话又颤颤巍巍地从树干上站起来,踢了踢梁布泉的肩膀头子,又指了指树上,示意他接着往上爬,直至两人鼻子里边的腥臭味小到似有还无了,才算找了个相对牢靠的树干坐下,到了这时候梁布泉才发现,俩人嘴里的那块大饼已经从掺着点米黄色的象牙白,变成了煤炭一般的焦黑色了,当即打了个哆嗦,一口把嘴里的大饼吐了出去。 那块大饼竟然真的像是烤大了劲的干粮,磕到下面的树枝上,啪嗒一下就碎成了几瓣,等它掉在地上的时候,已经摔成了一堆黑呼呼的烂泥。 这时候赵友忠也扭头吐掉了嘴里的半块黑勃勃,满脸如临大敌的模样:“扶稳了,大家伙还没到呢!” 这算是什么?早就听闻深山老林里面如果腐尸烂植过多,会在幽谷当中生出瘴气,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幽谷毒瘴?为啥含着一块大饼就立马神清气爽了,那大饼又为啥会眨眼之间变成黑色? 梁布泉肚子里面太多的疑问想要倾吐了,可是一开口却变成了:“你个老东西不是眼睛不好使吗,咋跑的比我还快!” 赵友忠则又开始哆嗦着大眼皮子,开始翻上了白眼:“老子年轻时候为了救你爹,眼睛让蛇瘴熏过。虽然说看不清东西,但是这也他妈不叫瞎……撑死了也就是算个半瞎!” 梁布泉是一门心思怀疑,他这干爹的一双招子比谁都亮,赵友忠这所谓的半瞎,不是吹牛,就是装的。 心里想着,梁布泉又道:“那白面大饼咋就变黑了?这腥味是哪来的?” “只怪你爹走得早啊……” 赵友忠的话说到一半,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咱们是碰着蛇王了!” “蛇王?你说的大宝贝就是这个东西吗?” 梁布泉心头起疑,不是说宅子里头有宝贝吗,这咋就跑到林子里了?莫不是说……自己把“林子”和“宅子”两个字给听岔了? “老子要是早知道这林子里头有蛇王,就是八抬大轿求着我来捡宝,老子也不来!” 这所谓“蛇王”,在梁布泉心里本以为是个碗口粗细的大长虫,可谁料赵友忠那边话音刚落,身后的林子里面立时响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响声,那声音恍若是暴雨倾盆、穿林打叶,又像是山洪将至,浪卷滔天。霹雳巨响轰天彻地,不远之处只见一个四四方方漆黑如墨的古怪东西缓缓地蠕动而来,而在其身后,“嘶嘶”蛇鸣声不绝于耳,竟然是密密麻麻分辨不出数量的万千条毒蛇。 “万蛇过境!” 梁布泉大惊之下不由得脱口而出,随即又心惊胆战地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刚才的那声大吼会惊扰到树下的蛇群,可蛇群就像是吃了迷魂药一般,呆头呆脑的跟着前方的那个四方形肉块,压根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哪个是蛇王? 心中生疑,梁布泉不由得把目光转向赵友忠,而那半瞎老汉仿佛猜得透他的心思一般,抬手指了指那块四方怪肉,轻声道:“那个就是蛇王!” 定睛细看,那个所谓的蛇王没头没脚,不长眼睛,也看不见嘴巴,不仔细瞧还真像是一只断了腿的大野猪。想来古籍传闻中的“太岁”或者“帝江”恐怕也不过如此,都说奇兽腹中必有至宝,可怎奈二人这趟本是打算扑奔关东掘金,手上也没带着个趁手的家伙。 梁布泉这边刚为了错失至宝而发愁,一条碗口粗细的金钱巨蟒竟擦着他的后背疾驰而过。要知道,两人现在可是正在距离地面三四丈高的树上,一条蛇怎么可能毫无凭依地从天上穿行而过呢? 难道这蛇群里头,还有哪些不知名的品种会飞天不成? “把你身边的树枝抱紧了!” 赵友忠那头的话音刚落,铺天盖地的蛇群就从半空之中飞驰而来,这群“飞蛇”分明不长翅膀,又哪里来的本事凌空飞行?五颜六色的异蛇疾风骤雨一般地撞在梁布泉身上,疼得他是龇牙咧嘴苦不堪言,其间不乏几只性情凶蛮的小蛇偷偷摸摸地咬了他两口。梁布泉只得绷紧了一身腱子肉,希望能够借此减轻一下自己的皮肉之苦,不经意间,他又眯起了眼睛瞥了眼树下的景象,这不看还好:那块四方怪肉竟不知何时,已然在背上裂开了一道几尺长的大口子,成百上千条毒蛇在接近怪肉的瞬间,就立刻化为了一滩浑浊的水箭,叫那个怪肉吸进了肚子里。 漫天蛇雨哪里是在飞,分明是被那道裂缝的巨大吸力给活生生地挂在了天上。而梁布泉所惊讶的却并非是怪肉吞蛇的奇景,在数以万计犹如洪水决堤般的蛇潮中,他竟然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个人影。 “老瞎子,那下面有人!” 第三回 馒头治蛇 两个人朝着树下定睛细看,汹涌狂暴的蛇海当中,似乎真有那么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正在和众蛇对峙。 人影手上的一口精钢大刀寒气森然。刀光舞动,几条吐着长信的毒蛇瞬间就被斩成两段。但无奈树下的五花毒蛇实在太多,这个间隙,就连只鸡蹦进去,恐怕都会给密密匝匝的蛇群挤断了腿。 梁布泉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此时急得在树上抓耳挠腮,有心下去助那人影一臂之力,可又没有应付群蛇的胆气,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因为力战不敌,而被浩浩荡荡的蛇群给拍在了下头。 不过万幸此时蛇王已经走远,侥幸留在后头的几条小蛇并没有恋战的意思,最终迷迷瞪瞪地随着蛇潮蜿蜒着消失在了树林的尽头,只留下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影,孤零零地躺在残叶断枝里。 蛇潮一退,整个林子就再度归于沉寂。 梁布泉喘了半天的粗气,才从万蛇过境的景象当中回过神来,自己的一身粗麻衣裤,活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般地发现,自己的后背钻心的疼,抬手一抹,又湿又腥,被那几条飞蛇咬出来的口子,到现在还在淌着血。 “这他娘的……老瞎子,我不能就这么给流血流到死!” 梁布泉伸着脑袋往自己的身旁一瞥,那颗大树上哪里还有赵友忠的影子?再转头朝着树下一瞧,那老头正在树下闷着头,不知是在地上找些什么东西。 叫了他几声,那老头都像是聋了一样全不搭理,梁布泉心里头一股无名火起,我这让毒蛇给啃得哗哗淌血,树底下还躺着个不知死活的倒霉鬼,那老头竟然还有心思在林子里面找石头玩?当即也顾不得后背火辣辣的疼,三两下从树上攀下来,几步就抢到了赵友忠的跟前:“老瞎子,到老了那一天你是不准备让我……” 都说“养儿防老”,赵友忠也几次三番地跟他提过,希望自己百年那一天,能让梁布泉替自己料理后事。梁布泉本意是想拎出“养老送终”这句话来对付两句,却怎料他的话才刚说一半,赵友忠竟咧着个大嘴,龇着一口大黄牙转回了身,手上还捧着个拳头大小的棕黄色石卵。 “这下咱们可发财了!” 赵友忠指着手里的石卵,乐得直冒大鼻涕泡,“这么大、品相又这么好的蛇含石,老子一辈子都没见过第二颗!有了这么个东西,别说是横着过山海关了,就是皇城根里头的紫禁城都得放咱们进去!” 后背上的伤口,让梁布泉疼得龇牙咧嘴,钱是个好东西,但也总得有命花才行。 发财这俩字倒是让他的火气消了一半,但背后嘶嘶啦啦的疼,却扯弄得他的心脏也一揪一揪的难受:“我让毒蛇给咬了好几口,现在后背还在淌血呢,恐怕是活不到进紫禁城那时候了。” 赵友忠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拿鼻子哼气:“看看你手上的血,是红的还是紫的?” 梁布泉竟真的下意识伸出手来去看,转瞬才回过味来反问道:“血哪有紫的,我又不是死透了的活尸,这血当然是红的!” “他梁文生在当年再怎么说也是个茅坑拉屎脸朝外的汉子,咋就生了你这么个胆小鬼呢!流的血是红的就没事,死不了!” 梁布泉脖子一梗:“血红咋的,谁说流的是红血我就没中毒了?” “你这小子的见识太浅!也怪我,这两年光是养了你的鼻子,没领你认识过啥江湖上的道道。” 赵友忠拍了拍梁布泉的肩膀,三步两晃地走到了躺在地上的那个倒霉鬼跟前,又从破布袋子里边掏出了几块大饼,朝着那人的嘴里塞了一块,又在那人的额头、手腕、膝盖和后腰上头各垫了一块,“越是年轻,性子越得稳健点。胆小惜命倒是不丢人,但是该闯的时候你得闯,该算计的时候你得算计,做人啊,甭管你以后干啥买卖,不能跟傻大姐下棋似的走一步看一步,你得心里头有数。” 说着话,几块大饼也叫赵友忠给祸害完了,抖了抖那破布袋子,就掉下来几粒可怜巴巴的面渣,俩人刚刚骗来的粮饷,算是一块都没剩下。 梁布泉大嘴一列,指着那几块大饼道:“粮食都让你糟蹋光了,咱日后吃啥?” “你看,刚说完你,又在这问!做事的时候,该算计你得算计,不该算计的你撒手去干就完了!老子心里头不比你有数?” 赵友忠说着话,又指了指刚放进兜里的那颗蛇含石:“眼瞅着就到山海关了,钱到了这个时候可比几块大饼重要得多!有了这么块宝贝,咱们还愁啥吃的,倒不如拿这玩意出来卖个顺水人情!” 按着瞎眼老汉的话说,捞偏门的行当,在江湖上总有八大门,分别是:金、皮、彩、挂、平、团、调、柳,另有五开花,单指金菊、木棉、火棘、水仙、土牛。 这里头从算命的相师到挑担子的土牛,从变戏法的彩立子再到看病抓药的木棉是无一不包,老百姓就把这几个行当做了个汇总,统称为五花八门。但是话说回来,五花八门之外,还另有三个偏门没给算进来。 这里头一个是走山趟岭的放山客,一个是凿穴下墓的盗墓贼,再一个就是闻风望气的金匠。这几门里的行家,往往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主,而赵友忠手里的这块蛇含石,正是多少个放山客梦寐以求的宝贝。 蛇含石,又叫蛇黄。古书里说,这种石头是蛇族冬眠蛰居在洞里的口含之物,也就是道人常常念叨的所谓的内丹。实际上这所谓的内丹不过是生在铁矿上的一种半生石头,有安神镇惊、止血定痛的功能。那说群蛇过境,和如今这一地蛇黄有什么关系呢? 您别说,还真有关系。 故老相传,蛇练五千年化蛟,再五千年化龙,为度雷劫之难,自然得找些天灵地宝来保护自己的安全。至于蛇族究竟能不能真的变成真龙咱们先抛开不谈,蛇类进食大多狼吞虎咽,不论抓着的是牛是马,全部连皮带骨一口吞下,其中不乏会有一些大蛇因为吃了水牛野鹿,而被犄角刺伤肠胃。 都说野兽通灵,到了这个时候,它们倒是真的会徘徊在褐铁矿周围寻找这种半生石吞进嘴里,用来缓解胃里的剧痛。能从蛇肚子里抠出来的石头,可谓是万中无一,在中药里头算是稀罕物种,品相如此之好的蛇黄,一般的药房根本连收都不敢收,因为出不起这份价钱。 而刚刚正巧被这两人赶上蛇王穿林,众蛇被蛇王的毒性迷走心智,转瞬一股脑地吞入腹中,身外之物自然也因为蛇身化为汁水而散落在了外头。正所谓“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群蛇毒性凶险,却唯独惧怕蛇王,再厉害的毒蛇,见了这块四四方方的黑肉也要被瞬间抽光了毒气,它走到哪,你就得跟到哪,直到蛇王感到腹内空空,再张开背上的巨口,将那毒蛇一口吞下。 所以万蛇过境之时,如果遭遇蛇王的话,只要确保自己距离蛇王几丈开外,不被其周身的毒气侵扰就大可以高枕无忧,至于那群飞天毒蛇,既然已经被抽干了毒性,自然不必害怕被它多咬几口,说起疼来,自然是会疼,但是绝对不会伤及到性命。 梁布泉又不解道:“那这几块大饼又是咋回事?”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叫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赵友忠接着道,“乾隆爷那会,在江苏那个地界,就有人曾经在山里头遇着过蛇王穿林的事,不过后来一个老头带人把那蛇王弄死了。” “用啥东西弄死的?红衣大炮?” “非金非银,非石非木……” 赵友忠指着那几块已经微微发黑的大饼接着道,“用的是馒头。” “馒头?就是……吃的那种馒头?” “那老头把馒头插在长竹竿子上,用了几万个馒头才消解了蛇王身上的毒性,后来这东西变成了一个小猪崽子大小的小兽,叫老百给姓乱棍打死了。所以说啊,毒蛇凶不凶,但是蛇王能降住它,蛇王凶不凶,但是它偏偏就怕老百姓家家户户都有的发面大馒头。这趟碰上万蛇过境,其实我也是赶巧碰碰运气,没想到这几块大饼竟然也能顶用。” 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个身上铺满了大饼的倒霉鬼,只见这人又黑又瘦,个子恐怕只到梁布泉的耳朵根,年龄看上去也是二十左右岁的样子。他为什么会拎着把刀,闯进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老林子里头呢? 看着刀光森然,梁布泉不禁在心里头有些发毛。 现在家国动荡,这人手里又有刀,是个什么来路,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能不能替他解过毒了以后,他翻过头来再为了那块蛇黄恩将仇报都未可知,心里嘀咕了一阵,抄起地上的枯枝朽木,就围着那人忙活起来。 赵友忠也不拦着,靠在一颗大树上,好整以暇地盯着忙里忙外的梁布泉笑道:“你干啥呢?” “做两个机关陷阱,你老头教我的东西,总算还能有一样派上用场。” 亏了地上的物什还算齐全,石头草木应有尽有,不出片刻梁布泉这边就算是大功告成。八根树枝分列在那人的四周,被摆成了一个圆环,两丈开外的杂林之间还分别吊着五颗色彩稍显不同的石头,石与树,树与那八根小树枝,都被梁布泉用从麻布袋子上扯下的一根细线轻轻地绑着,同时为了不被这人发现,他还特地在那人的身体周围撒上了不少的残土枯枝和烂树叶加以掩护,顺道把那口精钢宝刀也拎了回来。 “你摆的这九耀阵?”赵友忠还是苦笑。 “东西不够齐全,管它是九耀还是十耀呢,好使就行。” 梁布泉小心翼翼地把一节绳头藏进了袖管里头,“他要是翻脸不认人,老子就让他知道知道,啥叫满地找牙!” 正说着话呢,躺在地上的那人果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第四回 霸王擒腕 压在这人身上的几块大饼,已经化成了黏黏糊糊的黑泥。这人则迷迷瞪瞪地躺在地上哼唧了一阵,转头就要去找掉在身边的刀。这一摸不要紧,四下里全是又粘又臭的黑泥,他还好死不死地把脏手放在自己的鼻子上闻了两下。 一股恶臭是直冲脑门,这人当即把眼珠子一瞪,一个猛子从地上翻了起来。再看见大大咧咧地靠在树上的两个人,那年轻一点的小伙子在手里头,正拎着自己的护身大刀,立时把拳头捏得直响,做势就是一副动手打架的模样:“奶奶的,老子的刀咋在你手里!” 梁布泉从小就在山里头长大,是个从来都没出过远门的主。按说这么大岁数的小伙子,和人三言两语绊在了一起,难免会和别人动起手来,他仗着自己个子高、身板子壮实,在村头泥巴坑里和人打滚抡拳头倒还真的没咋输过。 但是话说回来,打架归打架,但都不至于打成个你死我活的局面,说破大天来就是年轻人在一起打着玩,到了第二天该是好哥们,还是好哥们。 但是这回不一样。 第一个,梁布泉和那人并不相识,也不了解那人的品性;第二个,那人的眼神眉宇当中,透着一股子没来由的煞气,这是杀过人的眼神。梁布泉从小宰鸡逮兔子是把好手,看过最大的场面也就是杀猪,他哪见过杀人的家伙啊! 心里面一慌,当即小指头一勾,把袖管里头的那根小绒绳给拽开了。这一拽不要紧,围着那人的八根树杈子当即“噼噼啪啪”地按个弹了出来,也不知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力道,当即“刺啦”一声整整齐齐地嵌在了那人的腿里。 这还不算完,埋伏在树林里的五颗石头被这几根树杈子一扯弄,像是出了膛的子弹一样,奔着这人的骨头就崩了过去。 不过这人倒真是一条汉子,大腿上被八根树杈子嵌在肉里,竟然是哼都没哼一声。不单如此,他还能忍着腿上的剧痛,强挨了四记小石子,两条胳膊当即就“咔嚓”一声,让石头给砸的脱了臼。 也多亏是后面两颗石头打在了这人的膝弯上,等他重心不稳,跪倒下来的一刹那,最后一颗石子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不然叫着石子击中了后脑勺,他不死也得丢了半条命。 “奶奶的,算差了两寸!” 梁布泉虽然打小是在山沟沟里头长大,但是论起心狠手黑,他是狠得过宰牛的屠户,黑可比锅底的煤灰。 都说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让那陌生人给吓得不小心启动了陷阱是真的,心里头也的的确确是动了些恻隐之心,但是那一丁点的愧疚,就立刻被无边无际的懊悔给取代了。 怎么说呢? 林子里头遇着个腰佩大刀的陌生人,你前脚刚救了他,他后脚起身就拉开了架势要跟你拼命,任是什么人在心里头难免都得犯嘀咕。 梁布泉看见机关里头那一颗接着一颗的石头子砸在陌生人身上的时候,是真的起了杀心了。没办法,拉弓没有回头箭,人都已经得罪了,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现在这世道那么乱,谁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走在光明大道上,都有可能让马匪给谋财害命,别人死总好过自己死。只可惜,是他自己学艺不精,起了杀人的心思,却没有杀人的本事。 这叫“羊肉吃不到,惹得一身骚”。 跪在地上的那家伙,果然红着眼珠子又爬了起来。 这人恨得把自己的后槽牙咬得“咯嘣”直响,竟然凭着一股子狠劲,拿手拄着地面,“咔啪”一声自己把骨头又接了回去。都说接起骨头来,要比把骨头弄断了都疼,更何况这家伙腿上还负着伤,两声脆响之后,这人已经疼得满脑门子冷汗,嘴唇子都没了血色。 疼是真疼,恨也是真恨! 您列位想想,自己一觉醒来,防身的家伙事让个陌生人给拿走了不说,他还在你大腿上插了七八根树杈子,打断了你两条胳膊,换做是你,你恨不恨! “狗崽子,老子他妈弄死你!” 这人随手从地上抄起根木头棒子,像条疯狗一样奔着梁布泉就杀了过去。 咱先前也说过,梁布泉撑死了就是在村里头耍耍横,哪曾见过这么蛮的家伙。见那人自己给自己接骨的时候,就给吓得腿肚子滚筋,再等那人提着个棒子要来揍他,他连自己手里头正拎着刀这件事都给忘了,把那柄精钢大刀往地上一扔,“妈呀”一声是转头就跑,。 也是亏了那人刚刚中了毒,腿上还叫梁布泉扎的跟个刺猬一样,跑不快,也追不上,两步一喘,三步一歇,嘴上却是骂个没完。他把自己这辈子能想到的难听话全都骂了个遍,从梁布泉九世鼻祖,骂到他还没出生的云孙、耳孙,就盼着能把梁布泉给惹毛了,让他自己乖乖的回来送死。 都说能屈能伸真汉子,梁布泉这家伙也是真的不要脸,在看出来那人的一股子蛮劲之后,就立马换了张嘴脸。 触了别人的霉头怎么办? 道歉呗! 磕头作揖还是下跪求饶,他都认了。也真是沾了他自己长相憨厚本分的光,就地摆出一脸的委屈和慌乱,咬死了就拿自己不是故意的来说事。 甭管那人扯着嗓子怎么骂,梁布泉是照单全收。 照单全收还不算完,这家伙还捧着他的言语自己骂自己:“对对对,您是英雄好汉,您一表人才、深明大义、祖上积德、风流倜傥!您威风八面、四肢健全,您早生贵子、十月怀胎!您可别跟我这种小杂种、小流氓、小狗崽子一般见识,我真不是有意的,您别动怒,您可别气坏了身子,您要是垮了,咱大清可就垮了!咱大清垮了,倒霉的那就是全天下的老百姓了!我祖宗十八代都是狗杂种,您可别追了,打死了我都脏了您的手,您是千金玉体,您是梨花带雨,您是英俊潇洒,您……您是风韵犹存!” “我他码去你娘的风韵犹存,你那个狗杂种的爹才他妈风韵犹存!” “对,我那狗杂种的爹风韵犹存,您是一枝独秀,您是高耸入云、小家碧玉,您是大智若愚……不对,您是巧夺天工,金碧辉煌!哎呀,我求求您了,我错了,我真不是有意要打你的,我对天发誓,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日你祖宗!你他妈站住,老子不扒了你的皮,老子把张洪山这三个字倒着写!” 梁布泉是搜肠刮肚地把自己能想到的成语全都念叨了一遍,他本寻思顺着那人的话往下说。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再怎么样,都能给这人消消气? 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他自己到现在都不知道,为啥把这辈子知道的好词都说了一遍,反倒让那人更想弄死自己。 张洪山是越追越气,越气就越想追,梁布泉那个崽子偏偏还特能对付,自己骂一句,他就回一句,句句都往肺管子上面戳。 追了没一会,张洪山就因为身子骨虚,再加上大量出血而开始眼冒金星,却还是拄着棍子,咬牙切齿的骂娘:“你个狗崽子,别他妈让老子逮着你!老子……老子他妈逮着你,扒了你的皮当鞋垫子,拿你的脑袋当夜壶!” “对对对,我就是给您当夜壶都不配,我的亲爹啊,我求你了,您就饶我一条狗命!” “日你八辈子祖宗,你他妈还敢说!” 坐在树根底下的赵友忠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扶着身后的那颗大树缓缓地站直了身子,苦笑着喊道:“你可快点把嘴闭上,老子他妈活了一辈子,还真没见过有人一门心思的拍马屁,却句句都给拍在马蹄子上的!” “啊?我说错了吗?” 梁布泉还是没敢停下来,转过身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张洪山,一面不解地看着赵友忠,“我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心里话啊,老瞎头,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赞美这位大哥,也是真的不小心才把大哥给伤着了!” 张洪山想死的心都有了,他这小半辈子,十二岁就离家闯荡,饿肚子去地主家蹭饭的时候,让人家十来个家仆围起来打都没坑过声,在战场上让子弹咧开了肠子都没流过眼泪,却是活生生地叫梁布泉给气哭了,还哭得是上气不接下气。 眼下有了赵友忠给自己出头,他指着梁布泉,一边抽搭一边抹泪:“老人家,你说句公道话,这小兔崽子是不是欠揍!” “对,我他码听他说的那些话,都想踹他几脚!” 赵友忠气得直咬后槽牙,这老头子眼睛虽然半瞎,但是心里可亮堂得很。 梁布泉打小就在他身边混,这小子什么秉性他能不知道吗?但是当着外人的面,要是把梁布泉心里的那点小九九给抖落出来,这事可真就得没完没了了。他这边说着话,转头狠狠地瞪了梁布泉一眼:“过来,给好汉爷磕头道歉!” 梁布泉也不傻,知道老瞎头这是在给他找台阶下呢,也不含糊,走到张洪山跟前,撸起袖子就跪了下去,脑袋在地上“咣当咣当”磕得山响:“好汉爷饶命,小的给您磕头了!好汉爷对不起,小的给您赔礼了!” 张洪山冷哼一声,任凭梁布泉把脑门磕得哗哗淌血,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光是道歉就完了?” 梁布泉还在那块没完没了的磕头,可磕头是在磕头,心里边又在嘀咕着怎么能趁着这人不备,再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眼瞅着这人一身的匪气,没有大事化小的意思,赵友忠倒是也不着急,扯出了一副冷笑,又道:“好汉准备怎么办?” 张洪山一瘸一拐地把自己的那柄护身大刀拎在了手里,咬牙切齿道:“嘴不干净掌嘴,手脚不干净剁手!老子也不要别的,他用哪只手害得我,老子就切了他的哪只手!” 梁布泉的身子猛一哆嗦,还没等他抄起手边的枯树枝子拼命呢,那赵友忠却是哈哈大笑起来:“英雄真会开玩笑,那双鸡爪子可是吃饭的家伙事,你废了他的手,还不如要了他的命呢!” 话锋一转,又摸索到了张洪山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你说句心里话,那小子刚从山里头出来,没啥见识,更没见过啥英雄豪杰。我领他从山沟沟里出来的时候,曾经嘱咐过他,在外头待人接物要学着嘴甜点。他这也没啥文化,看见你一身煞气,吓得魂都没了,才闹了这么一场误会!这小子也给您磕了百十来个头了,咱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看成吗?” 再看那梁布泉,七荤八素地扶着大树站了起来,脑门给磕得是个青一块、紫一块,破开的口子,搀着泥巴混着血,看着那叫一个惨。 “误会?” 张洪山眯起眼睛,又盯着赵友忠,恨声道,“误会就弄了那么个陷阱,差点要了老子的命?” “现在的世道乱,防人之心不可无吗,您心明眼亮也能明白。要说这本事不到家,在江湖上甭说立足了,恐怕能不能留下个全尸都未可知。在外头要和别人动手以前啊,还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多少学着机灵点,别到头来碰上了茬子,自己咋死的都不知道。” 这话一方面是说给张洪山听的,另一方面梁布泉也得在心里头受着,他也不是傻子,知道这老瞎头是在借着教训张洪山的机会,教训他呢。 又听赵友忠接着道:“更何况我那干儿子摆出来的小九耀阵已经算是留手了,他那八根树杈子选的材质不对,打在你身上的石子也从九个变成了五个,要不然啊……老头子说话不好听,要不然恐怕你早就硬在这了。” “小崽子能吹,当爹的果然更能吹!老子他妈让你横!” 张洪山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心想着小的我打不着,我还打不着这个老瞎子吗,这边手里的大刀才刚抡起来,赵友忠就一把扣在了他的胳膊上。 这一手霸王擒腕去的是又快又准,刚好捏在张洪山被石子砸中的地方,瞎眼老汉的手指头也没算用力,可就是那么轻轻的一捏,张洪山的半拉身子就立刻像是火烧一样的剧痛难当。 恍恍惚惚间,又听赵友忠悠悠道:“我那干儿子的本事不到家,他这五耀阵的每个镇台,都偏了两分,所以样样都没达到功效。打在你右胳膊上的,应的是天司荧惑,左胳膊上的是太岁,右腿的是太白,左腿的是镇星,对准你后心的那颗应的是天司太阴星,还差了个后脑辰星、眉心太阳、丹田黄帆和命门豹尾。而且他这小五耀阵,并没做到五耀齐发的根本,不然啊……你恐怕连追他的力气都没有咯!不信的话,要不要我挨个替你试试?”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张洪山不是刚在江湖上闯荡的愣头青,刚刚那瞎眼老头的一手“霸王擒腕”就已经显出了分量,更何况那个所谓的九耀阵被这老头说得玄之又玄,自己的伤处酥酥麻麻,又疼又痒,同时整个身体又像是被反复浸在冰水和热油当中一般痛苦难当,也自知是真的遇上高人了。当即也不含糊,一个脑袋就磕在了地上:“老英雄救我,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高人,求老英雄帮帮我,收了这神通!” “帮你?要是没有瞎老头帮忙,你恐怕早就死在这了!” 梁布泉揉着脑门哼唧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先前碰上啥了?” 说到这里,张洪山才一拍脑袋,想起自己和群蛇交战的场面,又是一阵磕头如捣蒜,“我本来刚从那头的战场上退下来,原打算到林子里面避避风头,未成想遇上了万蛇过境,还以为自己注定要葬身蛇口了!原来是老英雄驱走了蛇群,我还……实在对不起,张洪山感谢老英雄的救命之恩!” “那几颗石头子,打的是你身上的几处大穴,不用我帮忙,过一阵子你自己就能好……而且老英雄这名字,我也担不起!” 赵友忠嘴上推脱,心里倒是无比受用,“驱走蛇群的本事我可没有,不过是帮你解了身上的蛇毒。不过也算是你小子运气,没遇上蛇王穿林的毒瘴,不然被那毒瘴入体,当时就得化成一滩烂泥!替你解毒,也只是举手之劳,用不着千恩万谢。” 想起自己与群蛇鏖战时的那副场面,与隐去在树林尽头的那块诡异莫名的黑肉,张洪山就不由得一阵后怕,当即又是一阵感恩戴德,在此表过不提。 江湖儿女不像是市井青皮,做事嘎巴脆,往往是恩怨分明,不会过多纠缠。 现在误会既然已经解开,自然不会像是刚才那样,直想给梁布泉卸胳膊卸腿。知道两人为了寻访林子里的一处老宅而来,当即自告奋勇地提起了手中的钢刀,准备保护二人,一同上路。 梁布泉就右在心里犯起了嘀咕,心想着等张洪山看见那老宅里面的宝贝,会不会干脆把他们两个就地弄死,独自一人把宝贝占为己有。 那张洪山也是个心明眼亮的家伙,为了避免两人误会,竟然先一步说道:“两位英雄都是只身在外闯荡江湖的侠士,都说没有杀人意,不带短刀行,我这柄大刀恐二位看着不舒服……这样,两位可以先将我捆上,赶等遇上了危险再替我解开。二位对我有再造之恩,我自然不会对宅里的东西有任何非分之想,这次跟你们一起走,当真只是为了报答二位。” 梁布泉想着有理,正准备找根结实点的绳子把他捆上,谁料赵友忠却一把拦住了他:“小兄弟是江湖上的英雄,老头子信得着你,不用捆!更何况东北地势偏远,老林子里面蹦出个豺狼黑熊倒还好说,但是蛇王穿林这种事……实在异常。我看那蛇王的去向,不像是在觅食,而像是逃难!什么东西会把蛇王也吓得背井离乡?这事情不简单,有了你刚好还有些照应。” 赵友忠说着话,又半似无心地问了一嘴:“小兄弟从哪来?” “旅顺。” 张洪山叹了口气,“不怕老英雄笑话,我是个逃兵。” 第五回 老宅 张洪山参军那会,正是光绪二十年。 在那个时候,倭人对外扩张的步子越扯越大,不单要吞掉朝鲜,还要染指大清。从倭人侵占在朝鲜半岛开始,大清朝就经常和他们在半岛上发生摩擦。 年轻的光绪帝是个想要有所作为的皇帝,执政之后一心想着富国强兵,复兴大清。面对倭人在朝鲜步步紧逼不宣而战,就下旨和倭人开打,这也就是历史上出了名的甲午战争。 光绪下令之后,满清政府开始在各地大肆征兵。每村每镇都有朝廷颁下来的定额,你自愿报名参军那当然更好,要是村里镇上的配额没有招满,就得派人下来抓兵充军。 张洪山小时候家里穷。 这也是没办法事,他爹在村里是个出了名的烂赌鬼,爷爷留下的那点家产全让他爹给败祸光了。都说恶人自有天收,他爹因为一次赌博赢了钱,在外头喝了点小酒,结果掉进臭水沟子里给淹死了。 然而这对张洪山而言,既是好事,也是件坏事。 怎么说呢? 他爹那老东西再怎么不是人,家里面有个抗个包出个力这样的粗活,至少还有人照管。家里面的顶梁柱塌了,粗活累活没人干,剩下这孤儿寡母在村子里面,难免不被好事的淘小子和长舌妇欺负。 老话有讲,叫“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 家里那烂赌鬼是死了,可别人还得活着不是? 老娘只能带着他跟他姐改嫁到隔壁村的一个大夫家里。 话说回来,那时候就连它大清朝都是处处挨欺负,老百姓的日子能好到哪去? 家家户户都穷的叮当响,谁也别嫌弃谁。 但穷是穷,他这干爹对他是真的好。学医的就是比种田的佃户肚子里有墨水,知道“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供他去私塾读书。可是张洪山打小就是个不听话的主,他哪能学得进去呢?在私塾里头没坐热乎两天板凳,就开始逃学,让他干爹发现了以后扇了他一嘴巴。 他呢?倔得像头驴,竟然一赌气就这么离家出走了。 走的那年他才十二岁,因为个子小,身子骨还单薄,压根也没有用他的门店。 那些年忍饥挨饿吃了不少苦,后来他甚至还在绺子里头和土匪混过一阵子,开过枪,绑过票,也杀过人。在外头闯荡了五六年,赚着了两百多块大洋,这才敢回家看望老母亲。 按说这两百多块大洋在当时已经不少了,但是姐姐要出嫁,自己也十七八了,在当时那也是成家立业的年纪。 两百块大洋够吗? 肯定不够! 张洪山虽然对别人又横又恶,但是对他亲姐和爹娘那真是好得没话说。 他张洪山的大姐,一辈子就结这一次婚,家里头就是再穷,也得让姐姐风风光光地出嫁。去旅顺口那当兵,一方面他能把自己省下来的钱留给大姐做陪嫁;另一方面,听说军队里面的伙食和收入都还挺好,没准能在入伍了以后,把参军这事当成个正经的营生,往后出人头地了,就和绺子里的那群土匪彻底断绝来往,从此做个清清白白的良民。 报了名以后,上头给他发了件军服,还给了一把汉阳造,当时他自己还觉得挺靠谱。 别看他个子小,穿上了军装派头十足,大有威风八面的将军架势。 可真到旅顺,上了战场的时候,就不是他想的那么一回事了。 那帮倭人的装备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倭人打仗是先用排炮狂轰滥炸一番,再用步兵冲锋,军队是规规整整;而清政府这一波人,当兵的大多数都是张洪山这样奔着混军粮而来的生瓜蛋子,有些当兵的还是让镇上给抓下来的壮丁。 那些个在旅顺口指挥打仗的将军更不像样,一个个听见炮声枪响,都恨不得自己挖个坑把自己给埋咯。 正所谓“兵怂怂一个,将熊熊一窝”,这大清还真是个纸老虎。在旅顺口这边,大清前前后后安排了一万六千多人,在敌人的炮火声里,全都叫那帮小鼻子给打得丢盔弃甲,节节败退。 张洪山一开始凭着一股子狠劲,已经是个清军里面的小队长了。他本想着能在战场上有所作为,回到家里面光宗耀祖。可是打到后来,镇守旅顺口的将军都他吗跑了,自己的那一小股弟兄,也在后来遭到了敌人的伏击,是死的死、伤的伤。 他转念一想:我要是还留在这,那不是傻狍子吗? 就这么脱了身上的军服,乔装打扮摸了回来。朝廷发下来的那杆汉阳造,也在躲避倭人和清兵的时候不知道给丢到哪去了,手上的这口精钢大刀都是从他一个战友的尸体上顺出来的。 至于他为啥躲在林子里头不敢回家? 这场仗大概是腊月左右打完的,朝廷上头是什么口风,他心里是一点数都没有。正赶上要过年了,万一上面问罪下来,这不是连累家人跟他一起遭殃吗? 就这么的,别人当逃兵都是往家的方向走,他呢,反其道而行之,往外边跑。心想着先找个僻静的镇子住下,等朝廷的口风松一点了再回去找爹娘。一路上就连慈禧归天,光绪驾崩的事都没听过,未成想刚刚提心吊胆地摸进这片林子里头,就差点因为万蛇过境丢了命。 梁布泉听了一路,气得是直嘬牙花子,拍着张洪山的肩膀,大有一副同仇敌忾的心情:“大哥,你是个英雄好汉!在这之前,我实在不是个东西,那什么来着……啊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可别千万跟我一般见识!我本来也是家里的一根独苗,你要是不嫌弃,以后我就是你亲弟弟,你就是我亲大哥!听说了吗,前阵子慈禧那个老妖婆升天了,该!咱老百姓的脸,都他妈让这个老王八丢尽了!” 梁布泉正说得兴起,赵友忠对着他就是一通死命的咳嗽,期间还不忘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出门在外的时候注意点,小心你的舌头!” 张洪山笑道:“没事,我和梁老弟唠的投缘,也愿意认他当自己的亲弟弟。都自家兄弟,说话不用在乎那些规矩。” “老头子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出门在外人要防……鬼,也得防。” 赵友忠悠悠道,“都说背后不说人,夜里不说鬼。但实际上,就是赶到白天,能不聊到鬼的,最好也别提到这些玩意,尤其是在这样的老林子里头。” 他不说这话还好,有的时候别人不经意的一句话,在另一个人的心里就会不知不觉地埋下一颗恐惧的种子,说不准在什么时候就生根发芽。 梁布泉是个惜命的主,瞎老头那边的话音刚落,他在心里头就开始发毛,再加上林子本就阴森,这下子就让他更是害怕了。 赵友忠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品着清风,嗅着泥巴,在前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几个人走累了就找来一颗大树歇脚,饿了就从林子里头找些认得出来的野果充饥,虽然吃两个果子不能顶饱,但总算不会被饿死。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 三人会面以后,在林子里又走了两天一夜,终于碰上了个荒败已久的大宅子。 这宅子足有两三进那么大,外面的围墙光看上去就得有一丈来高。 按现在的计量单位来估算,这一方宅子,最少也有九百多平方米,光是院墙就有三米来高。 朱漆的大门嵌着鎏金的团狮兽首门环,白瓦青砖,上面爬满了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藤蔓苔藓,还有几根张牙舞爪的树枝从庭院里面延伸出来。 此时正值盛夏,处处枝繁叶密,可这院落里头的树枝却偏偏干瘪的像是个老太太的手,就连一根树叶都没长;藤蔓也是一副半死不活的苦干模样,就连苔藓也不是众人印象当中的青绿色,而是在黄与红这两种色调当中,透着点隐隐约约的黑。 赵友忠走到宅子的大门口就止了步,拿手摸了摸那扇掉了漆的门,和掉了不少鎏金的团狮兽首:“这上头没灰。” 门环上面没有灰,在这么一片广袤的林子里头,除非是有人天天打点才能保证门环的整洁。 然而这宅子从外面看上去异常古旧,根本不像是有人时常打理的样子。换个角度想一想,即便是这个宅子里面住着人,他又为什么不顾围墙上爬满的绿植,只单单清理这宅子上的门环呢? 三个人几乎同一时间想到,这个宅子很有可能是土匪分赃的窝点。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这么老旧的宅子,只有门环是干净的。 因为那些打家劫舍的土匪,向来是来无影去无踪,既然在这里只是分赃,自然没心思打点外面的杂草,而门环经手的次数最多,自然也就最干净。 但转念一想,又有些牵强。 张洪山曾经在绺子里头出过力,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帮土匪们的习惯品性。 大一点的土匪都有自己的山头,即便是抢了东西,也只会在自己的绺子上分赃。至于一些流窜作案的流匪,往往是一票得手之后,立刻找个就近的地方把财宝分了,根本没有固定的分赃地点,这样一来省去了互相猜忌,防止同伴黑吃黑的麻烦,二来也不会被官府的人抓着尾巴。 “这宅子,其实可进可不进。” 赵友忠把目光转向了梁布泉,似笑非笑道,“里头的宝贝少说也有五六箱,但是要得了这五六箱宝贝,可能得费点力气。”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梁布泉这么个不捡钱都是丢钱的主,你让他在藏了宝贝的空宅子门前逛一圈就走,这显然不现实。 他当即二话不说,做势就要推门硬闯。 可梁布泉这头刚把胳膊抬起来,赵友忠紧跟着就把他的腕子按了回去:“你自己要抬的宝贝,自己出力气,老子可不帮你!” 自己动手就自己动手,梁布泉甩开了赵忠友就又要推门,这才猛然想起来那瞎老头之前曾经跟他说过的话:“不论下岭子还是进宅子,先抬鼻子闻一闻里头是个什么情况,不光得闻有没有宝,还得闻闻里头有没有人。藏着人的岭子会带着一股膻味,这是擦了多少粉都盖不住的,宅子也是一样。” “要是霉味压着膻味走,那这里头即便有过人,也未必能是活人了。腥气和臭气大的宅子或者老岭,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解决,是万万都不能进的。那里头的物什不费点力气根本降不了,没准还得把自己的小命给搭进去。” 想到这里,他抬鼻子朝着天上嗅了嗅,又把手摸上了门环,放在鼻子旁边闻了闻。这股子味道很奇怪,膻味里头还带着点骚味,金石宝气所特有的腥味带着一点点,其中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臭味。 不管怎么说,凭自己这一套嗅风的本事,能推断出个八九不离十,宅子里的正主应该已经不在了。 他也没想想,为啥会有人在老林子里头建一座这么大的宅子,住在宅子里面的人又为啥扔下宅子自己走了。 人为财死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他仗着自己跟赵友忠学过两天布阵的本事,就一手借来张洪山的大刀,顺着门缝把里面锁门的横木给挑开了。 不知是从哪赶巧刮来一股清风,把这朱漆的大门“吱扭”一声推开。 入正门过门廊,在外院二进门的正对面,摆着一口足有一人高的大水缸。梁布泉抬鼻子又闻了闻,这宅子里头果然没有人。院里的腥气,大多是从那口大缸里头传来的,刚要抬脚上前看看,结果张洪山突然嘀咕了一嘴:“兄弟,别是这家里有人,咱们再稀里糊涂地闯了窑堂。” 闯窑堂是当时土匪里头的黑话,单指大白天闯进别人家门打家劫舍,或者趁人不备偷东西。梁布泉跟着赵友忠这么多年,多少也能听懂几句,当即翻了个白眼,哼唧道:“这是个空窑,我闻过了,里头没人气儿,这家人应该早就搬了。” “早就搬了?” 张洪山后面说的那句话,把梁布泉的一身白毛汗都给吓出来了,“那可是一丈高的院墙,宅子里头没人的话,是谁在里头给房门上的锁啊!” 第六回 水缸 张洪山不说那句话还好,赶等梁布泉回过味来的时候,他自己已经走到大水缸跟前了。 三米来高的院墙,里里外外连点鞋印都没有,是谁从里头把大门插上的呢?这话就是问了也是废话,能做到这一点的,除了鬼能还有谁? 一股子腥臊恶臭铺面而来,赵友忠说过,腥臭味大的地方,就肯定藏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用说,宅子里头古怪的根源,肯定就在这口大缸里头啊! 可是如今梁布泉就站在那口大水缸的边上,如果缸里真有什么妖魔鬼怪,他肯定是第一个没命的,要说跑,撇下这些钱就这么跑了,他心里面还有点不痛快。 自己穷了小半辈子,从来都没尝过让人敬重的滋味。村里面跟他青梅竹马的姑娘,长大了以后就去了外省,对他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这一路上,他跟着赵友忠从关里走到关外,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白眼,还不都是因为俩人一贫如洗,腰包空空吗?但凡是这样的人,对财富的执念都不是一星半点的高,也甭跟他们提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说法。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人要是给逼急了,拿命换钱的也是不在少数。 “我去他个娘的!” 鬼就是再恶,要的也只是人的一条命;可人要是恶起来,比鬼凶上千倍百倍都不止。抢你的媳妇扒你的房,夺你的良田打你的娘,逼着穷人买儿女,赶着野狗上房梁。他梁布泉跟着瞎眼老爹从山东一路走到关东干嘛来的?不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让人瞧得起吗?如今他们一没偷,二没抢,凭本事抬宝赚钱,怕什么怕!当即把心一横,立起钢刀“咕咚”一声就捅进了水缸里头,“老子什么土财主没见过,还能怕你们几只死鬼?” 都说鬼怕恶人,也不知是梁布泉那一身胆气吓跑了厉鬼,还是这口水缸里本来就没啥东西。钢刀进了缸,只听见里面“哗啦哗啦”的响,再等他把大刀从水缸里挑出来,只有几根翠绿翠绿的水草缠在刀上,滴滴答答地躺着清水,哪有什么鬼怪的踪迹? 弄了这么大的动静,只是挑出了几根水草?按说缸里的腥味那么浓,不是藏着鬼的话,就一定是草的问题。 他强装淡定地瞥了眼张洪山,转而又把刀上的水草递给赵友忠:“爹,这是啥?这玩意不能有毒?咋把这玩意弄下去啊?” 谁料赵友忠按着刀背,一把就将那几根水草给撸了下去:“傻了啊你!这玩意拿手摘下来不就行了吗?” “不是你说的吗?有腥味的宅子和老岭不能进,里头的家伙可能成了气候,不好对付。” 梁布泉哼唧着把刀上的水迹甩干净,伸手还给了张洪山,“这么大的腥味,这么大的缸,我寻思着缸里头肯定藏着啥古怪……” 他伸着脖子又要往缸里看,谁料赵友忠对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老子是说过成了气候的家伙身上会带着股腥臭味,但是你小子能不能闻清楚了再动手?鱼有鱼腥,草有草腥,金石宝气和山精野怪带着的气味可都不一样,你他娘的把手划开个口子还有腥味呢,你算个什么成了气候的家伙!闻见腥味就动手?你脑子让驴给蹬了?” 再看缸里的水,不知是困了多少年,本应该在缸底长满了水苔,再不济,也应当浮着几只水蚂蚱或者是蚊子崽这样的小虫。可是缸里除了一些翠绿翠绿、恣意纵横的水草,压根什么都没有,缸里的水清澈透明,一眼都能看见水草的根。 草腥味和血腥味两者之间的差别梁布泉还是分得出来的,草腥发苦,鱼腥发酸,新鲜的血腥味带着咸,唯独这尸身上的腥气,又臭又腥,像是塞进了粪坑里头的烂鱼。他虽然不如赵友忠说得那些入行早的金匠,三岁开始就用嗅风之术训练鼻子,但是他自认为对于“嗅风”这门本事,自己至少也是下过苦功的。这就像是入行晚的厨子,最少也能分得清什么是白糖,什么是咸盐的道理一样,他的鼻子可能没有那么灵,但至少不会把活物和死物给闻错了。 心思到了,他不甘心地一把扯掉了缸里的水草,竟然真的在水缸下头发现了古怪。 这缸里头的水恐怕已经有些年头没人动过了,水草一经扯弄,沉在水缸里头的泥沙就全给带了起来,缸水混着泥沙,就跟九曲黄河一样浑酱酱的一团,在这浑水的底下,梁布泉分明看见了一个脑袋大小的,圆滚滚的东西。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水缸里面藏着颗人头,就顺势从地上捡了根柴火棍子,沿着缸壁搅起了浑水。没出三两下,缸里的水就打起了螺旋,他本以为能通过这种办法,让缸里那个圆滚滚的玩意转个身,好看请里头是不是个长着五官的人脑袋。 可任凭缸里的水怎么搅和,沉在水缸底下的那个东西都像是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梁布泉跟个傻小子似的忙活了一身臭汗也不见进展,心里头也是烦闷,再度借来了张洪山的钢刀,心想着我搅不动你,拿刀给你挑起来总行了。 谁承想这钢刀一碰那个圆滚滚的东西,竟然像是挂到骨头上一样,发出“锵啷”一声脆响。 “嘿——这什么玩意!” 梁布泉心中大奇,又用刀刃沿着那玩意的轮廓摸索了一阵,可以感受到刀身在这东西上头滑动的过程并不顺畅,麻麻赖赖的,有沟有台。 张洪山伸出个脑袋,朝着水缸里头打量:“兄弟,我听这动静,水缸里头的,不能是个大王八!” “水缸里头的究竟是个啥,咱捞出来就知道了!” 说话间,梁布泉手里的钢刀已经撬进了那个东西的缝里,双手把着刀柄,一较劲“哎嗨”一声,把那个玩意从缸里就给翘了起来。 足有脸盆大小的一个王八壳子叮叮当当的砸在了地上,一股恶臭瞬间就在整个前院里头弥漫开来。赵友忠是个老油条,见势不妙早就退身到了大门门口,这两个愣头青可就没那么好受了。 张洪山相对而言还算是好的,他没练过鼻子,距离那个王八壳子也不像梁布泉这么近,饶是这样,他也是趴在地上吐了个天昏地暗;梁布泉就更惨了,他的鼻子虽然赶不上赵友忠,但总比普通人要灵得多,这一股子腥臊恶臭顶进鼻子里头,他就立刻觉得头晕目眩,鼻孔里头不仅仅是恶心的臭味,更让他绝望的是,有股子胀痛竟然顺着鼻腔一直延伸到了他的眼睛,肚子里头就像是吃了死人肉一样翻江倒海,想吐又吐不出来,想咽口唾沫也咽不下去,只得躺在地上一边倒着气儿,一边打滚。 赵友忠赶紧站在门口叫唤道:“拿那个水草,把水草嚼了敷在鼻子下头!” 这俩人也顾不得干净埋汰了,随便从地上划拉了一把水草就塞进了嘴里。还真别说,那腥臊的水草放在嘴里嚼了一刻,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还真的缓解了不少,再等把嚼烂了的水草浆糊贴在鼻子下头,梁布泉脑袋里的胀痛和灼烧感竟也真的有了减弱的迹象。 可即便如此,梁布泉和张洪山俩人,也在地上趟了足有半个时辰之久,才有力气爬起身来。 “老瞎子,你他娘的故意坑我们兄弟俩是不是?” 梁布泉指着地上的那个王八壳子愤愤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刚里头藏着这么个玩意,就等着我们哥俩把它挑出来出丑?” 赵友忠这个老头子一肚子坏水,梁布泉打小就在他的手里吃过不少亏。那瞎眼老头向来都愿意摆出一副啥都不明白,啥都看不出来的糊涂样,但其实什么事在他心里头都跟明镜似的,他就是不说。 现今在社会上常有一种人,表面上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其实心里头怎么个波涛汹涌都不一定呢。在如今,这类有心思、有本事却故意啥都装成不知道的人,习惯被人叫成是扮猪吃老虎,以前的人没现在人那么有墨水,都愿意叫他们装傻充愣,或者干脆说成是装蛋。 所以梁布泉就是这么甩开腮帮子开骂:“你个老王八,你在那装什么蛋!我们哥俩好悬没让这玩意给熏死,你还笑!这他娘的有啥可笑的!” 赵友忠又开始哆嗦着大眼皮子翻上了白眼,颤颤巍巍地蹭到了那个王八壳子旁边,和刚才上蹿下跳,几步就蹦到大门口的模样是判若两人:“我哪知道你小子这么虎,东西都没看清楚呢,就敢把里头的玩意弄出来啊?” 他说着话,抬脚就踢了那个大王八壳子一下,那王八壳子跟个球一样,叽里咕噜地滚到梁布泉的手边,吓得梁布泉跟张洪山连滚带爬地又退了好几步。等俩人静下心来,朝着那个王八壳子看了一眼,才不约而同地叫道:“空的?” “老头子我岁数大了,不能跟你们一辈子。该练的东西你得练,本事这东西,你自己不用,那永远都是别人的。” 赵友忠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随后把个将近一人高的大水缸,用一只手就轻轻松松地推倒在地上,“你再看看这个!” 水缸在地上“啪嚓”一声摔了个稀碎,但是原本在缸里头的水,竟然凭空蒸发了一样,整个地面上干干净净的,是一滴水都没有。不单如此,赵友忠还拿脚在地上扫开了一地的碎陶片,地上除了几根没有被拔干净的水草,竟然什么也没有。 这瞎眼老头似笑非笑地盯着梁布泉,又问道:“看出什么猫腻来了吗?” 梁布泉看了看地上的水草和碎瓦片,又看了看他那个半瞎的干爹,小声道:“没有骨头?” 旧社会在水缸里头养鱼养鳖的大有人在,但是不论鱼死了还是鳖死了,至少会在缸里头留下骨头渣子。即便是骨头渣子在水里泡的年头长了,化进了水里,那也会把缸里的水给搅浑搅臭,根本不会像是先前那样,仅仅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腥味,还那么清澈透明。 梁布泉想到这里,赶紧三步并做两步地冲到那水缸旁边。万幸那口水缸碎的还不算彻底,还能留下一片相对完好的水缸底座。 这底座上竟然有个皮球打小的窟窿! 很明显,刚才梁布泉之所以搅动不了那个王八壳子,就是因为这个壳子被嵌在了窟窿上面,堵住了缸里的水。赶等他把王八壳子从水缸里头挑了出来,缸里头的窟窿没了遮挡,就立刻把水顺着洞口流了出去。 洞口? 梁布泉转头在看了眼地面,这地上果真有个大窟窿明明白白的在那横着,而窟窿里头,已然没有了一丝水的踪迹。 “这个窟窿的另一头在哪,宝贝就可能在哪。” 赵友忠缓缓道,“但是丑话我可说在前头,能把这么大一口缸掏出个窟窿的家伙,可不一般,你自己小心掂量。” 没等梁布泉开口呢,张洪山却抢着问道:“这窟窿明显是从地里打出去的,要是不在这个宅子里可咋办?” “放心,窟窿的另一头,肯定就在这个宅子里头。” 赵友忠说着话,缓缓地把头转向这所大宅正院的方向,“王八这玩意,就算成了气候也还是王八!不过是从一个小家,搬到一个大家里头,到头来也离不开它的王八盖子!” 第七回 邪门 传闻在清康熙年间,在江苏扬州府一代,就曾经发生过一起十分离奇的怪事。 相传当年在扬州有一户富室,因为与朝廷关系密切,所以自打清政府放开了盐运经济,这家人就世袭了贩盐运盐的肥差。朝廷那边一年能赚到两千多万两税收,扬州一代的各路盐商玩了命的赚钱,在一年就能有一千五百多万两雪花白银到手。 赚得多了,家里的仆人牲口自然也不少,可是自打一日开始,这富商家里鸡鸭鹅狗之类的牲畜就频频无故消失,仔细检查了一番围墙门窗,既没有别人翻动过的痕迹,也没有野兽越墙翻窗的脚印。仗着家里头的仆人奴婢多,这家富商嘱咐家里头几十口子下人昼夜交替着看守门窗围栏,对家里的物什严加看守,可是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家里的财物分文不少,就单单牲畜会无故失窃,而且家仆们都没人发现异样。 这富商一看,来家里偷鸡摸狗的窃贼,既然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屡屡得手,想必也是个本事高强的绿林好汉。正所谓“穷的怕富的,富的怕不要命的”,这个飞贼既然放着满屋子的金银财宝不要,单只捡些个鸡鸭鹅狗来偷,自然犯不着因此惊动了官府。万一因此而得罪了那个飞贼,官府将之绳之以法,自然好说;若是官府缉拿失败,反倒因此而惹恼了哪个飞贼,就凭这人的身手,趁着夜色,让这一家子富商脑袋搬家,可就是万万的划不上了。 所以这家子干脆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家里不过是丢了牲口,改日便多近几头便罢,凭着“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心思,任那看不见的飞贼偷盗。 接下来的好几天,家里的大小牲口依旧频频失窃,直等到有个衣着破烂的老乞丐上门讨水,才叫他看出了这里头的玄机。 原来这一家子的鸡鸭鹅狗,并非是被哪个本事高强的飞贼给盗走了,而是尽数落进了一只褪壳龟的肚子里。 普通的龟鳖,背上的龟壳就像是身上的骨头一样,没了壳自然是死路一条。 可是凡事总有例外,有一些龟类会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而不得已和自己背上的龟壳分开。这种离了龟壳尚能活在世上的龟,也在褪了龟壳的瞬间丧失了作为一只王八的身份,似龟而非龟,非生又非死,是万中无一之辈。 褪壳了的龟,时常蛰伏在主人家阴暗潮湿的坑道里头,或是屋瓦家具下面,平日以捕猎其它牲畜为生。如果被它吃足了一年光景,成了气候,恐怕就要惦记着吃人了。 百兽之中,无论是龟鳖鱼虾,还是耗子土狗,但凡尝过一次人肉,就会像是瘾君子沾上了福寿膏一样,开了先河便会一发不可收拾。成了气候,得了道行的褪壳龟,到了最后甚至会把整座大宅当成自己的王八盖子,也不再怕人,所有不长眼,自己钻进房子里面的家伙,都会让它连皮带骨头给嚼个渣也不剩。 万幸的是那户盐商祖上积了大德,去他家讨水的老乞丐,是个本事了得的火居道士,各路云游散修途径至此,捎带手灭了那个褪壳王八。即便是这样,那盐商家的亲朋,还有三两个因为沾染了褪壳龟的毒血,而被当即腐骨销肉,给化成了一滩浓水。 梁布泉这一趟遇上的家伙,可就没有扬州那户盐商家的畜生好对付了。 那口大水缸底下的窟窿足有一个脸盆那般大小,如果正院里头的果真是个褪壳龟的话,真要被它成了气候,还不得长得像是牛犊子那么壮实? 赵友忠仍然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把将那个大王八壳子从地上抄起来,也不嫌弃那玩意是干净还是埋汰,一面拿衣服蹭着上面的纹路,一面有调没调地哼哼上了小曲:“化骨解毒王八盖子,三钱的小命一锭金子;甭管我来人什么路子,走上前来先探探门子。面子里子兜里这币子,兔子猴子都是一辈子……” “赵瞎子,什么叫……三钱小命一两金子?” 张洪山也算跟了他们爷俩一路。和赵友忠混得熟了,自然也不愿意老英雄长,老恩公短的叫着,一来听着外道,二来叫着恶心,干脆也随着梁布泉的叫法,跟着叫他老瞎子。看见梁布泉犯难,他也急得指挠头皮,“还有,什么猴子,什么兔子?你能掐会算,帮我兄弟出出主意,是留在这,把那点宝贝给抬出来,还是默头就走,全都听你一句话。” “你听他干啥?那老东西,就他妈嘴皮子上的能耐!你让他现编个瞎话,他都能给你编出花来,这年头我他码算是看清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梁布泉盯着那扇将开未开的院门,狠命地咽了口唾沫,“丑媳妇总得见公婆,看见宝贝默头就走,那和把到了嘴里的肥肉再吐出去有啥两样,他娘的……” 别看梁布泉嘴上骂娘,他却没有一点要动手的意思。这边拉开了架势,那边却拿眼神瞟着赵友忠,一副箭在弦上,偏巧就是不发的模样。 “想干就干,磨磨唧唧的,还像是个大老爷们?” 赵友忠想都不想,一手把那个大王八壳子塞进怀里,抬脚咣当一声就把门给踹开了。木门“哗啦”一声咧开,一堵印着团龙祥云浮雕的大影壁墙,便赫然映在了众人眼里。梁布泉和张洪山抬腿就要进去,叫赵友忠一手一个给扯了回来。 “等会,这个宅子不对劲!” 赵友忠眯缝着眼睛,盯着那堵精雕细琢的影壁墙,又拉着两人退了半步,“邪门,真他娘的邪门啊!” “邪门?怎么个邪门法了?” 梁布泉和张洪山面面相觑,心说,这老瞎子倒是挺有意思的,老宅子明明早就人去楼空了,门环子却是一尘不染,还被什么东西打里面给反锁上了,他不觉得邪门;一口大水缸里恶臭滔天,里头的存水却清澈见底,他不觉得邪门;就连水缸下头藏着个褪壳龟,大缸底下让那畜生给掏了个脸盆大小的窟窿,他都没说邪门,看见了个影壁墙,他反倒叫起邪门来了,这影壁墙莫非比褪壳龟还要凶险不成? 赵友忠伸着脖子,又朝着他们走过来的围廊看了一眼,盯着前面进宅的大门,转而又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小门,又叨咕了一句:“真他吗怪了!” 梁布泉和张洪山这两个穷小子,打小就没见过有钱人家的宅子,这自然也怨不得他们。旧社会富贵人家的规矩礼数多,对于祖宅在风水格局上的要求,自然和寻常老百姓不一样。 俗话说“门楼矮小居穷人,三进院落住豪绅”。 这样三进的大宅子,对街的大门最少要放上两座拴马桩,古时候这拴马桩或许还有点停马、栓马的实际用途,到了后来已经完全变成了张显贵气,镇宅避凶的门神了。然而这座老宅建在林子里头,即不临街,自然没有所谓的“街门”之说,可大门之外,并没有石墩子镇宅。 开前门进抄手游廊,正对大门的位置,理应有一处影壁墙。 旧社会的人认为,穿堂凶煞喜走直线,如果正门之内没有遮挡,那么煞气必然会从大门迎进屋里,直接伤害到屋主人的性命。所以达官显贵们就弄出了这么个“影壁”的说法,阻挡凶煞穿堂而入。皇上会把影壁直接建在大门外头,诸侯王爷会把影壁建在里头,官员用帘子遮挡屋内,普通贵族或是科举中了功名的书生文人,则用一张粗布充当影壁,这就是所谓“天子外屏,诸侯内屏,大夫以帘,士以帷”的说法。 就连普通老百姓,都有用个书架或者矮柜挡在大门和厅堂中间的习惯,这样一方面也学着那些富人的做法,挡住了穿堂凶煞;一方面也能够有效地保护屋主人的个人隐私。 然而这间三进的大宅子,街门之后只有一睹白墙。 有人说了,兴许是这间宅子的屋主人不信牛鬼蛇神的说辞呢? 百姓人家千千万万,有信鬼神的,自然就有不信的。可是让赵友忠觉得不对头的地方就在于,这间老宅子里头,不是没有影壁墙,而是把影壁墙放在了二进内院,垂花门的后头。 民间俗语里头待字闺中的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里头的二门,说得就是这垂花门。 前院与内院只由一扇垂花门和院墙相隔,檐柱不落地,垂吊在屋檐下,其下有一垂珠,通常彩绘为花瓣的形式,故此被故老相传为“垂花门”。小门占天不占地,过了二门就是正主的大院,往往是家里女眷们歇脚聊天的地方。 可偏偏在这么一扇小门的后头,就给装上了影壁墙。 如果说这户人家不讲究,从大门的团狮兽首,再到垂花门上垂珠莲花的含苞待放之态,无不彰显着这家主人的阔气与对宅子的重视;大宅植被环抱,白砖青瓦,屋檐上龙、凤、狮子无一不雕刻的栩栩如生,影壁墙上雕龙刻凤,朵朵祥云恍若无风自起,要说这家主人不懂风水格局,赵老瞎子就是死也不会相信。 正对垂花门的,本应是宅里的正房,可宅主人竟然会无端端立上一堵影壁墙,这恐怕只有一种可能。 穿堂煞不在屋外,而是在屋里,影壁墙要挡住的,并不是从大门进来的煞气,而是要把正堂里的煞气,给困在这座大宅子里头。 “坏了坏了,年年打鸟,今天让鸟啄了眼!” 赵友忠急得直拍脑门子,“老瞎子我看走眼了,这宅子里头的家伙可不止是褪壳龟那么简单,咱们快点……” 他伸手朝着身边那么一拽,还哪有两个小子的踪影?只听内院里头,梁布泉玩味地冷哼了一声。 “这宅子倒是有意思啊,大石狮子不放在外头,放里头!他娘的,这院子里头咋还有三口棺材呢!” 第八回 养尸宅 大宅的内院,足有外院的四五倍大小,同样是白墙青瓦。 绕开雕龙琢凤的影壁墙,正房高堂的门楹之外,端端正正地摆着两大一小三口红木朱漆的棺材。院落正中,一株雄壮的古树参天,东西厢房两侧,十余棵叫不上名来的大树丫丫杈杈地直指青天。 虽说这大院里头的草木全都几近干枯,时值正午,顶大的太阳当头,压根没有遮阳的树荫。但是这院落里竟然没来由的寒气刺骨,让人在大日头底下,都忍不住地直打哆嗦。 梁布泉和张洪山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弓腰缩肩地盯着那三口棺材,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张洪山将那柄从战场上带下来的杀生钢刀半抱在手里,后槽牙给咬得“咯嘣”直响,听见赵友忠进来了,也不敢回头,梗着脖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真应了你的话了,这里头的家伙不是善茬,这宅子里头的宝贝咱也不要了!我们哥俩断后,你眼神不好,你先走!” “我他娘的走个屁,老子走了,留你们两个小家伙喂活尸吗?” 赵友忠没好气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垂花门,内院的两头石刻大头大耳,长臂牛眼,一张大嘴直咧到了耳朵根后面,一坐一卧,看不出公母。不像是贵族大宅外的石狮子那样憨态可掬,倒是从里到外地透着那么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性,“这哪是狮子啊,这他娘的是罔象,是他吗镇尸兽!” 唐朝经典的《酉阳杂俎》当中有载:“罔象好食亡者肝,而畏虎与柏。墓上树柏,路口置石虎,为此也。” 说的是水木山林之中,常有这么一种妖怪,长得像是三岁小孩,黑皮红眼,长臂大耳,长着红色的爪子,最喜欢吃尸体的心肝脑髓,常常出入在墓园附近。所以墓园当中镇墓兽的外形,常常趋近于老虎,就是为了把这种怪物吓跑;同样的,在墓园里头种满了松树,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安放在墓园里的镇墓兽,是为了吓跑罔象,保护尸体的安全;那在尸体旁边摆上罔象的石刻,自然就是用这“好食亡者肝”的怪物,来震慑尸鬼,不让它们破棺为害。 龙凤做屏,罔象守门。 大宅的内院四四方方,正中栽上一棵参天古树,取的是一个“困”字。缸中盛水,置于垂花门前,“缸”字去“工”为“缶”,是盛酒的容器,水中又养了一只大龟,龟类长寿,恐怕又取的是永寿长久之意。 这所大宅的前任家主,兴许是个堪舆风水上的行家,以这所大宅镇压内院中三口棺材里头的邪物,又在前院以水代酒,垂花门上两处半悬的檐柱做香,企图用这种手段,做个万世千秋的供奉。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缸里的大龟因为受不了三具活尸的尸气侵扰,咬破了缸底,遁地而逃。 缶漏水走,敬给那些尸身的酒水,给流了个一干二净;再加上象征“永寿”的大龟,褪了龟壳变成凶物,无酒也无寿,反倒从福地变成了凶地。前院的供奉被破。龙凤屏和罔象石刻自然压不住三口棺材的尸气,所以宅子里头的古树全部枯死,“困”字里头空有“木”型,却没了“木”神,整个风水格局,立刻变成了死局。 “困”字没了“木”又变成了什么? 无“木”成“口”。 三个人现在就像是跳进了虎口里的羊羔,想跑? 谈何容易! 赵友忠翻着大眼皮子念念叨叨地把上面的猜测讲完,两个楞头青叫他给吓得直缩脖子。梁布泉“哗啦哗啦”地挠着头皮,看着那三口棺材咬牙切齿:“这他娘的,咱现在咋办?”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院子正当中的大树底下就埋着咱们要抬的宝贝,南斗主生,北斗主死,为了迎合上头三口棺材的尸气,这下头最少埋了七口箱子。以宅养尸,金银做毯,让三具活尸庇荫万世子孙,催生家族官运财运。” 赵友忠一边念叨,一边从腰上拽出柄半臂来长的匕首,“走是走不了了,试试能不能破局,接着!” 说话间,赵老瞎子就把这柄包着鹰头凤嘴的匕首扔给了梁布泉,这对爷俩仿佛是天生的默契,梁布泉也没回头,抬手一接,便握住了匕首的刀鞘,“锵啷啷”一声抽出短刀匕首,寒光乍现。恍惚之间,这座阴森的老宅似乎也有一瞬,被照了个通透。 “趁着里头的正主没醒,削树布阵!” 赵友忠忙忙叨叨地拾起自己的要饭竿子,一路连闻带跑,火急火燎地奔去了西厢房。梁布泉在后头扯着脖子问:“你去厢房里头干啥?” “老子去里头把那只大王八弄出来,那个……什么山?张洪山!你在内院里头给老子站好咯,遇到啥事都别动弹!” 让赵友忠钦点到名字,张洪山的一双牛眼立刻瞪得滚圆:“我……啥玩意别动?这地方能有啥事,棺材里头那玩意还真能跳出来?” “这都啥时候了,你还找王八?” 梁布泉手上倒也是没闲着,一面死盯着那三口棺材,一面拿小碎步蹭到了厢房边上,也不管张洪山说没说完话,扯着嗓子就喊,“削多长的棍子啊,你要布啥阵?” “五品三才,张洪山手执钢刀,站庭中【地位】,应【金德】【地才】不动如山,你去削树布阵,顺带把前院的泥瓦片捡回来一点,四方游走,应【木德】【土德】,走【人才】之位……” 赵友忠说着话,一头钻进了西厢房里头,“我去找那只大王八,顺带看看这宅子里有没有香烛之类的供奉,站【天才】,应【水德】……” 五品三才阵,应五行之德,站天地人三才,是破煞辟邪的阵法之中最方便排布,也最容易操作的一种。依仗这种机关阵法,不单可以御鬼,还可以伤人。阵中所需要的镇物和镇台几乎随手可得,所以在平日,梁布泉练习的也算最多。 然而赵友忠在往日的教导中,水火两处阵眼,用的往往是清水和烛火。此刻能不能找到新鲜的净水暂且不论,这老宅子荒废了那么久,去哪能找到明火呢?更何况,天下间的阵法,从排布方式再到阵眼的选材可谓是五花八门,然而纵使阵有九变,其中的镇物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更改的。 五品三才,上应五行,下合五谷,往往是用稻、黍、稷、麦、菽这五种粮食作为整个大阵的心脏,五谷镇物一破,整个阵法也自动崩解失效。说回现在,他们三个人别说是弄到五谷了,就连刚刚骗来的那半口袋大饼都被糟蹋了个一干二净,没有镇物的阵法,摆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心里虽然是在犯嘀咕,但是正所谓糊涂大夫碰上了累死的马,你治不活,还治不死吗?事情已经走到这步田地了,不管是死是活,试试总比等死强? 有人就要问了,仨人在这宅子里头神神叨叨地忙活了一通,不就是见着个破了的水缸跟三口棺材吗?赵老瞎子说的玄乎,又是褪壳龟,又是养尸宅的,既然担心这宅子里头会有阴物害人,那干脆离开这宅子不就完了吗? 巧了!他梁布泉也是这么想的。 从头至尾,梁布泉只听见赵老瞎子在那危言耸听,可是到头来他是一只怪物、一条活尸都没见过,让他把那三口棺材其中的一口撬开,看看里头藏着个什么物件,你就是给他个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但是不敢打鬼,他还不敢跑吗?木棍削好,他借着去前院捡碎瓦的由头摸出了垂花门,就做起了先冲出大门试试的打算。 赵友忠不是说过,“困”字无“木”便成了吃人的“口”吗?那进来的大门分明大敞四开地摆在那,如果真的能被他冲出去,那么赵友忠刚才批的字,是金点之口,还是信口胡诌,自然就不攻自破。到时候再回头落铲子抬宝,接俩人出宅子,那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边抄起两片碎瓦,胳膊底下夹着一捆木头棍子,梁布泉甩开了两条腿就往大门口跑。 闷头刚钻进抄手游廊,西拐东折,眼看着朱红色的大门近在咫尺,他前脚还没等迈出去,也不知从哪刮来了一阵邪风,那扇沉重的大木头门“咣当”一声就叫风给合上了,原本被梁布泉用刀背挑开的门闩横木,兴许是受到了惯性的作用,顺势将那大门插上,给锁了个严严实实。 无巧不成书。 梁布泉这头刚准备抬胳膊去把门闩拽开,就听见内院的地方“叮咣”两声巨响,紧跟着就是张洪山扯着脖子的惨叫。 一股阴寒之气仿佛山洪一样铺天盖地地卷了过来,这种冷是钻骨头剜肉那么的冷,冻骨头冻筋。一眨眼的功夫,梁布泉就像是刚在数九寒冬的菜窖里钻出来的一样,手指头都被这股阴风给吹得不会打弯,僵得像条木头。 “你在哪叫唤啥!” 光是这阵阴风,就让梁布泉明白了,事情要遭。 不用想,他朝着门外冲的这么一下子,肯定是把正院里头躺着的那几位爷给惹上了。但是这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即便知道事情不好,还是咬着后槽牙,揣着明白装糊涂。总想着确认一下发生的事,是不是和自己料想的一样糟糕透顶。 张洪山的嗓子都喊哑了:“棺材里头……那俩玩意……我草……那俩玩意跳出来了!这他妈是啥呀!” “你别他妈跟那瞎叫唤,看清楚咯,是大的还是小的?” 隔着一堵院墙和一间厢房,赵友忠的声音有些模模糊糊,但梁布泉的耳朵总算灵光,还能听出个大概。 “大……大的。” “两个都是大的?” “两个都是大的!” “大的没事,拿你的杀生刃砍它吗的,记住咯,千万别动地方,你要是一动,咱爷仨都得死!”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梁布泉总觉得赵友忠的声音分外的疲惫,“探洞的金匠干了他娘的盗墓的活,这他娘的才多少金子,就让老子这么拼命……晦气!小兔崽子,老子让你布的阵,你弄明白没有!” 梁布泉让赵友忠问的一愣,赶忙朝着正院吼道:“差……差不多了!” “差不多赶紧回去帮忙,这大王八贼得很,老子一时半刻出不去!你想办法应付应付那两只活尸!” “我?” 梁布泉哭的心都有了,“我能有啥办法!” “你他娘的不是奔着钱来的吗?想要金子,就自己想辙!” 第九回 枪打活尸 话分两头。 就说这赵瞎子让张洪山站定正院当中,以求个金德地位,保证他跟梁布泉爷俩,可以有序地布开阵法。 张洪山就真的这么老老实实地站在内院里头,正迎着三口朱漆棺材,是动也不敢再动一下。就连后来梁布泉捧着一捆树枝荆条,从垂花门里摸进院外去的时候,他都没敢回头去看上一眼。 按说这临时组成的三人抬宝小队,只有他张洪山一个算是外人。 那一老一少是手牵着手,从关里闯到关东的。他就不怕那两个老小子,把他一个人扔在院里挡活尸,自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吗?张洪山再怎么说,也是个走过南闯过北,在江湖上趟过许多年的男子大汉,想要和他玩这一套,那还真就嫩了点。 江湖上喂完草了尥蹶子,熄过灯了捅刀子的事,他张洪山也不是没见过。人脸一张皮,别看刚才那会亲得跟一个人似的,但凡遇着点什么倒霉事,真给撕破了人脸,那张皮子底下露出来的,究竟是个什么狗德行还真是说不准。 别看张洪山在这跟个傻小子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冒充大尾巴狼,他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还记得这老小子是从哪下来的吗? 人家可是从旅顺逃回来的兵爷! 和那爷俩聊天盘道的时候,他也没有完全交代实底。 张洪山的确是从旅顺逃回来的不假,也确实是为了躲开满清的官兵而不敢回家。可是,架着他不敢回家的,可不单单是害怕上头的人责罚他逃跑一事。您想想,偌大的旅顺府战场上,就连她娘的将军都跑了,还差他一个逃兵吗?皇上就是责罚,也得先从脑袋大的人先开始下刀不是?他之所以只进老林子,不敢在人多的地方招摇过市,其实说白了,还是和他做了逃兵之后的事有关联。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往小了说,他劫了一户人家,抢了点盘缠,捎带手重伤了那家里头的主人;往大了说,他是勾结土匪,强入民宅,手执火器,报复杀人。 张洪山早先在外闯荡的时候,曾经在一户姓王的人家里头做零工,因为初入江湖,再加上岁数小,屋里屋外的仆人、帮工都没少欺负过他。 那户人家里头的小少爷最不是个东西,看着家里的主母对张洪山有笑脸了,就隔三差五地给他出难题、下绊子,最后一次更是把自己赌博输了一匹马的事,硬赖在了张洪山身上。说是他养马不力,把那批宝驹给看丢了。 那个时候穷人的命不值钱,有的时候还真赶不上一匹马。就这么的,还没到十二岁的张洪山,被二三十个膀大腰圆的大老爷们围在一起是又踢又打,要不是他命硬,好悬就死在了老王家的宅子里头。 后来张洪山发迹了,认识了绺子上的大土匪,再加上他从旅顺逃难回来,腰上还带着洋火,就这么趁着逃回来的这么一趟,带着绺子上的弟兄,趁黑就把老王家给劫了。 临行之前,在绺子上,张洪山和那几个土匪还聊得不错,他们是只报仇劫财,不杀人;但是耐不住那群土匪是干惯了杀人越货的勾当了,见着王家还有瞪眼珠子不服不忿的,举起手里的响子就把人给崩了。 张洪山虽说早先在旅顺,没少用枪崩过那些东瀛小鼻子,但是你说把枪口对着自己人,他这辈子都没做过。 一不做二不休,绺子里跟他下来的二当家的,逼着他也用手里的洋炮崩了自己的仇人,就是老王家那个没用的少爷,随后连哄带吓唬地让他也跟着那群土匪上绺子里做胡子,要不然这回杀了人,还在村里露出了勾结胡子的马脚,万一被人报官了,也是个死,没准还要连累家人遭殃。 张洪山到了那时候才看明白,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个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看你顺眼的时候,跟你称兄道弟;看你不顺眼的时候,抬手就能一枪崩了你。跟着他们混,那不跟把脑袋别到裤腰上一样吗? 但是遇着这种人,你还不能得罪咯。万一真把这些个混世魔王给惹急了,自己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他的老娘老姐可咋办呢? 就这样,他是好说歹说,让自己先想两天,稳住了那些个大爷,回身就奔了关里,钻了老林子。 他之所以到了现在还这么硬气,就是因为腰上还别着带响的家伙。那是当时二当家的硬塞进他手里,逼他打死王公子的德国造。这把枪的威力,可比当初在旅顺打小鼻子用的汉阳造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但是话说回来,枪是好枪,可是那二当家的只给了他十来颗子弹,用一颗少一颗,不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还真是不舍得掏出来。 洋火就是底气,他寻思着,那棺材里面即便真的有活尸,那活尸即便就真的那么凶狠,再咋说也是人变的。他可亲眼见过子弹把人的脑瓜壳子掀开,胳膊腿崩断炸飞的场面,就是再厉害的尸体,也他娘的受不住他这两枪。赵友忠和梁布泉如若真敢推他出来当垫背的,自己脚底抹油跑了,他张洪山就先崩了这里头的三个恶鬼,转身再崩了那两个不讲江湖道义的王八羔子。 他嘴里正嘀咕的时候,就看见迎面的两口大棺材,像是热着包子的蒸屉盖帘一样,疯狂地抖动了两下,随后那两个十好几斤的棺材板子,“咣当”一声摔在地上,里头的正主晃晃悠悠地就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这两个东西的脸都已经烂的差不多了,灰白发绿的面皮,挂在下巴壳子上,一个烂的没了鼻子,一个眼眶子烂成了两个窟窿,龇着满口大黄牙,嗓子里面嘶嘶啦啦地喘着粗气。就是隔着几丈远,他都能闻见活尸嘴里喷出的那股又臭又腥的怪味。 这个时候,张洪山已经把手按到了后腰上准备掏枪,可是听赵瞎子说,拿杀生刃就能对付这“两个大的”,他也乐得剩下几颗子弹。 一手从后腰上拿开,拽了拽裤子,另一手捏住刀柄,屈膝弓腰,摆了个夜战八方藏刀势,寻思着:“老子宰过羊,杀过猪,崩死过仇人,砍翻过鬼子。这他码的东瀛鬼是鬼,他棺材里面爬出来的鬼也是鬼,老子鬼都杀过,老子怕个球!” 两个活尸步履蹒跚地扑身而来,张洪山提起一股子狠劲,咬紧了后槽牙,对准一只活尸轮圆了胳膊就是一刀。就听“嘎嘣”一声脆响,百炼的钢刀当即就给劈进了那具活尸的肩甲骨头里,另一只活尸张开了胳膊还准备再上,张洪山抬起腿来,照着它的肚子就是一脚:“我去你吗的!” 那活尸让他踢得倒退了数步,满肚子的肠子“哗啦”一声,散了个遍地都是。他自己也不好受,又惊又怕之下,下手的力道自然没了准头,刚刚那一下子踢得太狠,扭了脚腕子不说,腰还给闪了。 他张洪山在江湖上混了这些年,是出了名的心黑手更黑,寻常人受了他这两下,不是死也得丢下半条命。可是从棺材里头爬出来的这二位,它不是人啊!两个活尸,一个夹着那柄钢刀,一个扯着满地的肠子,就跟见着骨头的疯狗一样,低吼着还想上前。 “我草他娘的王八羔子,你们他娘的要啃了我?老子先一枪崩了你!” 张洪山胳膊腿活动开了,心中也发起狠来,红着眼珠子一把就从后腰里头掏出了那杆德国造,对着两具活尸的脑袋“当当”就是两枪。要说那个年月的洋火,就是比清政府的汉阳造要好用。两具活尸刚刚站定身子,就被这两枪又给掀了个跟头,两个白惨惨的脑壳滴溜溜地滚到了一边,躺在地上抽搐了两下腿,就一动不动了。 大宅子少有的宁静了片刻,宅子里头的赵老瞎子压着嗓子又问道:“完事了?” “完事了……我看那俩玩意不动弹了……” 张洪山心有余悸地盯着两具躺在地上的活尸,按着后腰龇牙咧嘴地想要爬起来,“这年头,有枪的才是爷,妈的,厉鬼再凶也他娘的怕子弹!” “你兜里揣着带响的为啥不早说?” “跟你俩人进宅子抬宝,又遇不上胡子歹人,我提这事干啥。” 张洪山和赵友忠正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对付着盘道,梁布泉才从垂花门那头回来,手里头已经没有了那捆子树枝荆条,而是多了一捧碎瓦片,这个时候正直勾勾地盯着张洪山手里头的枪。 虽然在外头已经听的八九不离十了,可是见着张洪山之后,他还是忍不住狠狠地咽了咽口水,又问了一嘴:“你有枪?” “啊!” 张洪山扯了一下子嘴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势。 想起自己曾经用那不入流的九耀阵,把张洪山祸害得够呛,梁布泉的头皮就是一阵发麻。多亏了张洪山心里头还有点分寸,不然当初在万蛇过境之后,他这条小命,恐怕就已经让张洪山一枪给收走了。 想到这一层,他心里头的后怕,就立刻变成了感激,就连说话都变得恭敬了起来:“那啥,外头的阵法已经完事了,还差个土德、水德和火德……有了你的洋火,那就差老瞎子的大王八了!” 他哪知道张洪山只是舍不得浪费子弹,当初才没开枪打他啊!但是张洪山也是乐得如此,看破不说破,转手指了指身后的那两具活尸,笑道:“棺材里头的那俩玩意,已经让我给崩了。我看这阵啊,你们弄不弄都无所谓,还差个小棺材里头的小崽子,老子大不了也……” 还没等张洪山说完话,就看见梁布泉瞪着两个大眼珠子,指着张洪山身后惊恐道:“大哥,你身后哪有东西啊?” 张洪山大惊之下一转头,可不是吗! 那地上空空荡荡,只有两个白惨惨的脑壳盖子,哪里还有那两具活尸的踪迹? 就在此时,那个被夹在中间的最小的棺材也疯狂地晃动起来,只听“咣当”一声,棺材板被一股大力掀开,一只六七岁孩子大小,浑身灰白的怪物,像个猴子一样从棺材里蹦了出来。 而那两具失踪的活尸,就像一股风似的,不知从哪“忽悠”一下子蹿到了绿毛怪物的旁边,仿佛是大臣见了王爷,匍匐在地,把头伸向了怪猴子的嘴角底下。 梁布泉分明看到两只指甲盖大小的虫子,从那两具大活尸的眼眶、鼻腔里爬了出来,鬼鬼祟祟地钻进活尸裸露着的脑仁里头。而那个灰色的怪猴子则露出一脸的享受,砸着嘴,像是吃豆腐脑一样,三两口就把两条活尸的脑子吞进了嘴里,随后心满意足地缓缓扬起脑袋,腐烂发臭的眼皮子向上一翻翻,两条手腕粗细的血红色大肉虫睁开了从眼皮缝里张狂地挤了出来,张开两对螯肢,耀武扬威地怪叫起来。 “老瞎子,这回咱可真他娘的惹上大麻烦了。” 别看梁布泉这愣头青在平日里横冲直撞地,好像人事不懂,但再怎么说他也总归和赵友忠厮混了十来年,下岭搬山会碰上的山野精怪,也总算耳闻过一些。当他见到那两只小虫子的时候,就觉得事情要不好,再等那小虫进了怪猴子的嘴里,再从眼眶子里面爬出来,梁布泉就更能咬死了这东西的身份,“是他娘的三尸虫,有人在这拿活尸养虫!” 第十回 三尸虫 现如今,这坊间百姓经常传说南洋那地方有三大邪术,分别是“巫蛊”“痋术”和“降头”。其实按道理来讲,“南洋”这种说法并不算严谨。 怎么说呢? 当初晚清政府腐败不堪,老天爷兴许都看不下眼了,所以那阵子整片神州大地上,几乎到处都是自然灾害。赶上有些地方风调雨顺,老百姓应该能过上消停日子,豪强劣绅或者一帮带着枪的红胡子又出来捣乱。 老天爷和那群有枪的再怎么闹,老百姓也总得吃饭生活。 一部分没法在祖辈的地头上继续生存的难民,就只能带着一家老小扑奔别的地方找活路。家里挨着北边的闯关东,挨着西边的走西口,福建广东那头的就下了南洋。神州大地幅员辽阔,有镇鬼除魔的道士,自然就有御鬼行凶的巫师。 说回这所谓的“南洋邪术”,您要真是想往根上刨,它的源头还得是在华夏神州这头。 三尸虫是个什么东西? 说起来玄之又玄的也有,什么天不收、地不管、五岳不御、山海不拘,说这虫子打娘胎里就会跟着人一辈子,完后趁着人睡觉做梦的时候,这小虫就悄咪咪地上天庭打你的小报告。所以吓得古时候好些个做了坏事的人,到了晚上都不敢合眼,生怕自己一个瞌睡下来,叫老天爷知道自己做的那一桩桩恶心事,再被一个炸雷给劈死。 要说,那有办法能不让这虫子打报告吗? 有。 一来就是您别睡觉,人醒着,虫子就睡着,您一直不睡觉,那虫子就一直打瞌睡,它就没法去天上嚼舌头根子。有人说了,一天两天不睡觉还行,总是跟家里头熬鹰,就是没叫雷给劈死,不也得给活活困死吗? 别急啊,再一个办法,就是装睡假寐。 趁着自己装睡的时候,您把它给逮着,装在罐子里头养起来。这种虫子一般会在人的身上藏起来三个,鼻孔里头有一个,肚脐眼里有一个,还一个藏在后窍里头。 藏在鼻孔里头的那个性子最急,您趁着装睡的功夫,只要觉得鼻孔周围刺痒,那就是这家伙要出来了,先忍住了痒,可千万别用手挠,过了两趟呼吸,这感觉越来越强的时候,伸手一抄就能把它给逮住,随后给它装进瓦罐里头,睡你的大觉就够了。 这虫子最讲义气,见鼻孔里的那个让你给逮了,剩下的两条肯定会想辙去罐子里头救它,可等它们钻进罐子里头,也就再也爬不出来了。到时候准备点小酒白糖往罐子里一搁,保管它们再也不寻思说你坏话的事。 上面说的玄乎,其实虫子这种东西,就是说破了大天,它也还是个虫子。 世上究竟是不是真有这种怪虫子呢? 倒是真有! 只是三尸虫并非是生下来就呆在人的身上,而是一种特别讨厌的寄生虫。 可怕的一点是,这类虫子的虫卵很小,深山老林里头树大参天的,更方便它们产卵,大风一吹,成千上万个看不见的虫卵夹带着灰尘就飘在了天上,但凡进山的人喘气粗了,都容易让这家伙在人的鼻子里头落户安家。赶等这虫子破卵而出,幼虫又会在鼻子里头筑巢打洞,它个头小,给人咬破了肉,人都只会觉得鼻子刺挠,可要是让它把半个身子都藏到肉里头,那这人基本上也就够呛了。 这类小虫最善于破坏人类的中枢神经,又特别爱吃人的脑髓。被它给寄生了的人,一开始会变得贪吃嗜睡,随后就是经常性地打喷嚏、流鼻涕,再往后,就变得不知冷热又反应迟钝。 如果不受控制地从鼻子里头往外淌鼻涕,那鼻涕水变得像油一样鲜亮透明还发黄的话,就是叫三尸虫给融了脑浆子,到了这虫子大饱口福的时候了。而脑浆子被融了的人,还会在三尸虫的驱使之下,继续过着和常人差不多的生活,以期在日后碰上下一个倒霉鬼,它再从这个空壳里头,搬进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被这种虫子寄生的家伙倒也好认,您要是见着一个人突然之间性情大变浮躁易怒,生活习惯昼夜颠倒,而且贪吃嗜睡,在和他进行亲密接触之前,那就得加点小心了。被这类虫子钻了鼻孔的也不用害怕,把它弄出来踩死就一了百了,压根不用害怕一个虫子去天上说你的坏话。 有人又问了,要说这虫子这么好收拾,为啥能给梁布泉他们吓成这幅德行呢? 您列位有所不知。 三尸虫这东西,虽然一脚就能叫人给踩死,但是长成了的大虫可就另当别论了。 您看这名字就能想明白,啥叫“三尸虫”啊,它最少得寄生够了三个大活人,才能算得上是长得半成,再经结茧蛹化,想要变成成虫,最少也得经过二三十年的光景。 您说说,谁的鼻子眼难受会跟那硬挺着? 大部分的虫子,都叫人在平时给顺着鼻涕擤走了。要是被这种虫子长大了,最少会有个成年人的一条胳膊那么长,手指头粗细,肉乎乎圆滚滚,跟个长虫一样。而且这家伙也明白自己难以长大这样的软肋,所以但凡有一条虫子长成成虫,破蛹的一瞬间就有产卵的本事,从那两对大螯再到口腔肠胃,处处都是细小得像是浮灰一样的虫卵,张开大口呼出的腥风里头,虫卵更是铺天盖地让人防不胜防。 再说那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怪猴子,它那两个从眼眶子里头探出身子的三尸虫,足有一个壮小伙的手腕子那么粗,两对大螯迎着阴风刷啦啦地一开一合,似乎是看见了眼前的活物,下一秒就要从那怪猴子的眼眶子里头蹦出来一样。 张洪山哪见过这阵仗,后脊梁骨是一个劲地窜凉气,掏出手上的德国造,就要一枪把这怪猴子给崩咯。 那怪猴子非但不怕不躲,竟然还诡异地咧开了大嘴“呷呷”地干笑,二三十只比眼眶子里头小一号的三尸虫,跟个面条子一样,顺着它已经糟烂的牙缝往外钻,好像正期待着叫人一枪打死。 多亏了梁布泉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张洪山的胳膊:“别开枪!你打死了它,咱们今天都得交代在这!” 以尸养虫这种方法,和从前古滇国用活人养虫的“痋术”大同小异,不过是痋人变成了活尸。 那怪猴子现在就是个塞满了虫卵的定时炸弹,如果张洪山一枪把它给打爆了,万亿记虫卵必定被炸的到处都是,被它们钻进鼻子眼睛里,兴许还能顺着鼻涕眼泪逼出体外,要是那玩意进了耳朵眼里头呢?要是跟着宅子里的这股邪风吹到别出去呢? 当下只能等着赵友忠找到那只大王八,完成五品三才阵的【水德】镇台,借由这口机关阵眼消灭眼前的活尸怪物。 然而人能等,那只一身虫子的怪物可等不了! 就在俩人犹豫的档口,那只怪猴子已经窜到了且近。 虫尸怪猴是刀劈不得、枪打不得,张洪山又站的是不动地位,只能叫梁布泉一个人出头。 “事已至此,我他码豁出去了!” 梁布泉当下把心一横,后槽牙是咬得咯嘣直响,把那柄鹰嘴匕首叼在嘴里,拦腰抱住了那只怪猴子,使出吃奶的力气顶着它,朝棺材的方向较劲,一门心思地想要把那只虫尸给推回棺材里头。 可无奈那只怪猴子的力气实在太大,梁布泉借着一开始的助跑,还能勉强把它撞个趔趄,且等那怪物稳住身形,迎在梁布泉面前的,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面石墙铁壁,甭说往前推,他能保证自己不往后退都是万幸。 在他耳朵边上,尽是虫群们窸窸窣窣的响动,那怪猴子软烂灰白的皮肤下,就像是暗流涌动的河道,成千上万条三尸虫似乎隔着这幅皮囊,闻到了梁布泉身上的肉味,在怪猴子的肚皮上,胳膊上牵连不断地拱起了一个又一个直让人反胃的小包。 梁布泉的头皮是一阵发麻,环抱在怪猴子腰上的胳膊,像是触电了一样“彭”地弹开,就听见张洪山在他后面扯着脖子喊:“老弟,打它的下巴!” 大惊之下,梁布泉早就没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有人这么一指挥,他好像瞬间找到了主心骨一样,牟足了力气,照着怪猴子的下巴就是一拳。 怪猴子原本还像个老黄牛一样在那和梁布泉顶架呢,哪知道这小子突然改变了路数?和它较劲的那股力道突然消失,怪猴子身体的平衡一被打破,立刻往前抢了过去,紧接着它的下巴就结结实实地挨了梁布泉一拳,脚下不由得又是一阵踉跄。 “锤它的眼珠子!” “踹它的肚子!” “踢它裤裆!” “插它的鼻子!” 就这么张洪山指挥,梁布泉动手,您别看打的都是些个下三滥的地方,但是真的管用。 平日里张洪山跟人拼命的三板斧,基本上全在这时候交给了梁布泉,战场拼命,不是擂台上斗狠,讲究的是个一击必杀,让敌人丧失战斗力的高效性,毕竟流氓打架,输了也就是赔钱丢面子,土匪火拼战场杀敌,一不小心丢掉的可是自己的命了。 按说这几个部位神经多,血管多,活人被重击了几下肯定会疼的受不了,可那虫尸怪猴它是个死物啊,咋也能被打的节节败退呢? 其实也多亏了张洪山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这怪猴子防得住上面,防不住下面,苦于应对梁布泉的拳脚,自然就关注不到自己的步伐站得稳不稳健。再加上梁布泉给吓得发了狂,每次下手都是豁出命的架势,没出几个来回,那张牙舞爪的怪猴子竟然真叫他给逼退到了棺材旁边。 梁布泉的心里头也是一阵狂喜,这边才刚要乘胜追击,把怪猴子打回棺材呢,怪猴子却突然惨叫了一声,一巴掌给梁布泉扇开了两三米远。 这声怪叫半似狼嚎,半似鬼哭,整片老林子里的飞禽走兽,就像是中了邪一样地,也跟着那具虫尸怪叫起来。真叫个尸啸于野,万兽哀鸣。 眼瞅着这只虫尸马上就要发狂了,梁布泉的心脏一瞬间好像也被成千上万个虫子啃噬那般发慌,当即扯着嗓子跟着百兽一起怪叫道:“老瞎子,你好了没有!老子我要撑不住了!” 第十一回 五品三才阵 “这只老王八贼得很,外头的动静太大,那老东西不敢出来!” 赵友忠的声音明显比刚才还要疲惫,梁布泉也不知道那厢房里头,是不是也在发生着跟外面一样的恶战。 现如今就他一个可以随便走动的大活人,要对付一条虫尸已经是不容易了,更何况这具虫尸显然已经成了气候,老鸹报丧、走尸哭坟,这在老讲里头都是足矣让人伤筋动骨的大凶之兆,如果赵友忠再不出来,他们爷仨真有可能就要交代在这大宅子里头了。 “大棺材里头装的活尸是公还是母?” 眼下进不得,退不得,两个壮小伙子在这虫尸面前是一身的力气都使不上。 梁布泉还能仗着赵友忠先前的指点活动活动筋骨,可张洪山只能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处,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刀口舔血、战场杀敌的绿林好汉。如果让他跟这条虫尸拼个你死我活,即便到了最后惨遭万虫噬心而死,那也总算落个痛快,就这么瞪着俩眼睛干看着,憋都能把他活活给憋屈死 说话间,张洪山一手拽出了弹匣,把剩下的那点子弹,全都塞进了这把德国造的二十响匣子炮里头,看那副神情,大有一种同归于尽、慷慨赴死的悲壮劲。 梁布泉也不知道现在都火烧眉毛了,赵老瞎子为啥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自己刚被那条虫尸给结结实实地拍了一下子,身上的骨头都要散架子了,现在就算喘两口气都拐着胸口针扎一样的疼。想要爬起来拦住张洪山,叫他别开枪是没指望了,梁布泉就索性起了眼睛,躺在地上等死。 可赵老瞎子明显比他们还着急:“老子他妈问你们话呢,大棺材里头的,到底是公的还是母的!有几个公的,几个母的?” “看不出来公母,不过那俩玩意的胸口子溜平,看起来生前也不像是娘们。咋?反正都他娘的要死了,你问这个干啥?” 梁布泉大大咧咧地摆弄着手里头的鹰嘴匕首,心里面这个恨啊! 想他原本老老实实地在山东呆着,要是没赶上饥荒,也不至于撇家舍业地往关东奔;眼瞅着快到山海关,要不是赵友忠楞说这老林子里头有宝贝,他也不至于放着大道不走,上林子里头来作死;遇上蛇王捡着了蛇含石倒是走啊,他没有,他要不是一门心思地想要把宅子里头的宝贝给抬出来,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梁布泉就是被鬼给迷了窍,被猪油蒙了心,活该他今天喂虫子,下辈子如果再寻思盗宝偷金的事,他这辈子就他娘的算是白死! “双妃子母皇帝墓,那是死局,没有龙运官气镇不住;二丁君臣将军殿,咱们倒是能照量照量,这宅子里头是有人故意做局,先想办法出去再说……” 不知道是不是身上受了伤,让梁布泉的耳朵里产生了幻觉,他隐隐约约地听见,赵友忠似乎特别痛苦地闷哼了一声:“小兔崽子,把老子给你的匕首,交给张洪山拿着!” “我把匕首给他有啥用啊!” “费他妈什么话,要想活命就照着老子的话做!” 张洪山和梁布泉都让老瞎子给喊得一愣。 收起盒子炮,接过了梁布泉扔过来的匕首,张洪山还在手里头掂量了两下。这柄匕首半臂来长,还冒着精光,虽说长短不及他那口精钢大刀的二分之一,但是握着坠手,竟然比那口大刀还要沉上几分:“是个好物件,可是你给我这匕首干啥?” “那活尸要是来了,你就捅它!逮着哪捅哪,最好照着心窝子捅,但是千万记住咯,你脚下站的地方,一寸都不能动!” 赵瞎子的声音,好像是嗓子眼里卡着痰,上气不接下气,“小兔崽子,这宅子建的坐西朝东,整个风水格局都他娘的变了。西厢房应着正南面,垂花门就在东边。东属木位做木德,南离北坎定水火,中央土位让张洪山用地位金德站上了,你把捡来的泥瓦扔到那口小棺材里头,补上土位,老子马上就把那老王八弄出来!” 梁布泉是一刻都不敢怠慢,捧着刚从外院捡来的碎瓦,连滚带爬地跑向那口小棺材。与此同时,那具虫尸就像是看不见他一样,拖着一身密密麻麻的大肉虫子,怪叫着就朝张洪山冲了过去。 那张洪山也是个茬子,一双牛眼都要瞪出眼眶子了,耸背弓腰叉开两脚,握紧了匕首大喊了一声:“我去你亲娘姥姥的!” “噗嗤”一刀,就扎进了虫尸的心窝子里头。 说来也怪,就听见滋滋啦啦的一阵铁锅煎油的动静,随后就是一股子燎猪毛的糊味,虫尸不叫唤了,老林子里头其他的百兽也老实了。张洪山只觉得手里头的匕首,突然间像是给扔进了火盆里头一样烫手,一把撒开了手里的刀,还不忘朝着那虫尸踹上一脚。 捧在梁布泉手上的碎瓦,在同一时刻“哗啦啦”地倒进棺材,那尸体顿时就像是被山压住了似的,只能躺在地上一个劲地挣扎,可偏偏就是站不起来。 西厢房的门“哗啦”一声叫人给踹开,赵友忠满手是血,拎着个足有十来斤重,乌龟不像乌龟,蜥蜴不像蜥蜴的家伙晃悠着走出来。他伸手把一堆字画书本扔到地上,又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东厢房,把那只死王八踩在脚底下,对着梁布泉和张洪山招了招手:“趴下!” 两个愣头青看得一脸的云里雾里,老瞎子说完话,他们完全是下意识地矮下身子,先前被梁布泉安置好的几十根削尖了的木头,立刻从垂花门那头,好似暴雨一样地射了过来。 十几根木箭全都不偏不倚地钉在了那条虫尸身上,这还不算完,老瞎子踩着褪壳龟的那只脚,死命地朝着那具虫尸一蹬,死王八拖着一地的黑血径直撞在了虫尸腿肚子旁边。 成百上千条三尸虫一闻到肉香,立刻像是疯狗一样从虫尸的皮囊底下钻了出来,不出片刻,就把那只褪壳龟给吃了个骨头都不剩,原本灰白一片的虫尸,立刻变得像是煤炭一样,黑得油光锃亮。 老瞎子又拿眼睛瞥了瞥张洪山,用手指头点着堆在西厢房旁边的书本字画:“朝着那开枪,打准点。” 眼瞅着又是泥瓦镇尸,又是万箭穿心,张洪山早就被这阵仗给虎得一愣一愣的了,现在赵友忠的命令,那就是皇帝老儿的圣旨。当即抬起手里的盒子炮,对准了那堆书本字画,砰砰砰就是三枪。 说来也怪,按理说子弹出了膛,甭管是打在柴火上,还是石块上,撑死了也就是崩出点火星子,要想生出火来,那绝对是痴人说梦。 可是张洪山的三枪刚刚打完,不知又从哪刮来了一股邪风,仅凭着子弹撞在厢房台阶上的那点火星子,竟然真的叫那一堆字画烧了起来,火借风势,还大有越烧越旺的架势。 紧跟着,那具正院当中的虫尸就开始冒烟,不出片刻也在身上燃起了火来,霎时间黑烟滚滚,恶臭滔天,直到这时候,赵友忠才一面捂着鼻子,一面招呼着两个愣头青起身:“走,去外头避一避。” 梁布泉恋恋不舍地从棺材里面站起来:“啥?废了这么半天劲,宅子底下的宝贝不要了?” “你要愿意在这呆着,那我们爷俩就先上林子里头找点野味填填肚子。” 赵友忠又开始翻着大眼皮子装瞎,一手搭着张洪山的肩膀,一手拿着个要饭竿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地板,真的说走就走,“不过话给你说在头咯,这虫尸少说也得烧上个一天一宿,浓烟里头的尸毒我可解不了,就算找着个明白人,没有个几万块现大洋也救不了你的小命。刚才行尸哭坟,兴许还有几只兔子野鸡没从那怪物的哭嚎里头回过神来,我们爷俩出去吃肉,你跟这守着!” 梁布泉虽说是个爱财如命的主,可是听见赵友忠这么一吓唬,自然也没了留下来的意思。财宝又没长腿,不会自己跑了,放着有肉不吃,守着这么个老宅子里头看烧尸,恐怕只有傻子才愿意这么干。 还真照着赵友忠的话去了,宅子里的黑烟,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才散干净。这期间梁布泉也问过赵友忠身上的伤是哪来的,他本以为西厢房里头,这老瞎子也和褪壳龟展开过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战。谁料赵友忠只是轻描淡写地随口答了一句:“我自己咬的。” 一个大活人,干嘛要给自己咬成这样呢?有说了,兴许是那老瞎子饿疯了,或者是着急钓王八给急的? 这都不像话。 按赵瞎子的说法,褪壳龟生性凶猛,喜欢荤腥,可是又特别机警狡猾,常日里生活还过得去的时候,一般都会用一块煮得半熟,最好还带着血筋的五花肉来钓王八。可 是今时不同往日,他赵友忠一来找不到五花肉,有了五花肉他还不如自己吃了呢,二来外头的活尸闹得厉害,有尸气镇着,它也不敢露头。这褪壳龟是左等不出,右等不来,就猫在西厢房的火炕底下,瞪着两个黄豆似的眼珠子,和他大眼瞪小眼。 赵友忠没辙啊,眼瞅着外头两个小子都要交代了,就只能一口把自己的胳膊咬烂,拿人血勾引这王八出洞。还真别说,那王八说不上是多久没尝过人血的滋味了,赵友忠的血一落地,那褪壳龟就立刻从火炕底下钻了出来,叫赵友忠直接一脚给踩断了脖子。 怎么拔了院中的老树,他们三个是怎么连刨带挖地扒开了正院里的石砖黄土不在话下。忙活了一溜十三遭,仨人从老宅的地底下一气挖出了七口楠木包金的大箱子。 打开其中的一口箱子,那里头亮闪闪,银灿灿,装着满满登登的现大洋,拿眼睛粗略盘算一下,一口箱子里的银元,少说也有一两万那么多,七口箱子里的银元,少说也有十万左右。 “我日他个奶奶的,总算没白忙活,咱们仨这回可算是发财了!” 第十二回 七箱现大洋 十万大洋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 光绪帝驾崩,宣统皇帝登基的时候才刚刚三岁。家国动荡,物价不稳,让钱币的价值也变得忽高忽低。 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一个月的收入从两个大洋到八个大洋不等,上至大学教授校长,一个月的工资最多也就三百个大洋。按现在的购买力来看,一枚现大洋最少也在三百块到五百块左右。 十万大洋,那就相当于现在三千多万的人民币。 梁布泉从小到大,哪见过这么多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嘴丫子都给咧到耳朵后了,那哈喇子擦了流,流了又擦,活像是村头烧坏了脑袋的王二傻。 穷了这些年,没想到还没入关呢,就捡了这么个大漏。想着甩了他,嫁去了外省的青梅竹马,那心里头可别提有多解气了:“汪家玉你看没看着,这他妈是多少钱!当年你们家看老子我没出息,一门心思地要往外省嫁,现在老子发财了,悔掉你们的大板牙!” 关于这些钱怎么分配,其实梁布泉想得很简单。 三个人对于这次抬宝都出过力,阵是他布的,虫尸是张洪山插住的,危险是赵友忠化解的,那就一分三份,张洪山受的惊吓多,剩下的那点大洋就多分给他点,这样不偏不向,对谁都公平。 他本以为自己这么办事,就已经够大气的了。可谁料赵友忠的一句话,险些没让他背过气去。 那老瞎子轻描淡写地拍着几口大箱子,绕到那堆烧成了灰的虫尸旁边,一把抄起了躺在地上的鹰嘴匕首。随后一边把刀收进怀里,一面盯着张洪山,淡淡地说道:“这几箱现大洋都给你了,我们一分不要。” “啥玩意?老子吭哧瘪肚地忙活了一溜十三遭,险些把命都搭在这里头,你说啥?一分不要?” 没等梁布泉急眼呢,张洪山先不干了,老脸涨的像是酱猪蹄:“老瞎子,你啥意思?” 赵友忠挑了挑眉毛:“没啥意思,箱子里头是一万还是三千,都是你张洪山的,就这意思。” “干啥玩意把这几箱子钱都给我?” 张洪山瞪着双牛眼,一把从后腰上解出那杆盒子炮,“因为这个?” “是,也不是。” 赵友忠眯缝着眼睛,一副深不可测的架势,“我就是觉得,这几箱现大洋,你拿着,比我们拿着要有用得多。” “你把咱给当成什么人了!” 张洪山气得差点把那杆盒子炮给摔在地上,可一来担心子弹无眼,害怕擦枪走火;二来也的确宝贝这杆好枪,舍不得摔,急得是直抓头皮,“咱是跟山上的胡子拜过把子,但咱也不是个见了点横财就要窝里反,打杀朋友的主。” “小的时候咱就听说书的先生讲过,那叫啥玩意来着……啊对,叫盗亦有道!老子倒是不敢跟水泊梁山上的那些英雄好汉相提并论,但是见财起意的这种恶心事,咱办不出来!你要是觉得我张洪山还算个顶天立地的老爷们,这钱咱们就该怎么分怎么分,我拿小的,你们拿大的都行。一分不拿,那就是看不起老子!” 难得他张洪山拎得清是非对错,梁布泉的心里头才刚刚升起一点希望,就又叫赵友忠的话给泼了个透心凉:“巧了!老头子我,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这些钱,老头子说不要,就不要,你要是硬要塞给我们爷俩,那不如现在就给我们崩咯!” 梁布泉就是个纸糊的、泥捏的软蛋,到了这时候也不能再闷着不吭声了,更何况他根本也不是那种脾气。 赵友忠打小把他拉扯到大,供他吃穿教他本事,不是亲爹却胜似亲爹,这不假。 但是这七箱现大洋,是梁布泉拼了命才抬出来的宝贝,那老头连商量都没商量,就转手把这些真金白银拱手送了别人,他心里头怎么能过得去这个坎?当即把脖子一梗,咬牙切齿道:“你不要,我要!” 谁料赵友忠也把眼珠子一瞪:“这里头有你说话的份吗?” “有我出力的份,就有我说话的份!” 梁布泉也是给气到了份上,“老子我差点因为这几箱大洋没了命,凭啥到头来一分都落不着?你愿意做顺水人情,你清高,那是你的事,老子我就是掉钱眼里了,老子拿自己该得的那一份,你凭啥也拦着?” “凭啥?” 赵友忠冷哼了一声,这时候也不瞎了,拎着梁布泉的耳朵,就把他给拽到了五口箱子旁边,“是老子让你差点没了命的?是老子逼着你进宅子的?是老子强迫你非要过那个垂花门,跟里头的活尸斗法的?你说这五箱大洋是你该得的,那我问问你,这五箱子真金白银,有一分是你拿血汗赚来的吗,这箱子里头有一分钱跟你有关系吗?” 梁布泉让赵友忠扯得龇牙咧嘴,可依旧像是头倔驴一样梗着脖子:“道是你带的,路是你指的,宝贝是老子出力抬的,老子出了力,那这钱就跟老子有关系。” 赵友忠冷笑:“猫腰捡钱还算出力呢,那这钱也和你有关系?” 梁布泉眉毛一挑:“对,老子看见老子捡,落了老子的腰包,就是老子的钱!” 谁料赵友忠对着梁布泉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就你这脑袋瓜子,以后还咋在江湖上混,趁早回家种地去!” 见过因为分赃不均打起来的,还没见过因为让钱而动起手的。 张洪山毕竟是个外人,在旁边看着,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急得又开始“刷刷”地挠着自己的头皮:“哎!哎不是——你爷俩这是干啥呢,咋还动手了呢?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啊!” 他自己也不寻思寻思,自己一个专门动手的胡子,这时候反倒劝起旁人别动手来了。 赵友忠打得起劲,梁布泉也不敢还手,仗着自己年轻力壮眼神好,跟个猴子似的在内院里头上窜下跳地逃命:“张大哥,你说他是不是老糊涂了,老子该得的钱,他凭啥不让老子拿!” “还他娘的说这是你该得的钱!” 赵友忠气得把手里那根要饭竿子都给扔了,可没奈何他的眼神不好,梁布泉明明站在大东边,他把竿子给扔到了大南边,“这他娘的是横财,横财就没有该是谁的这一说!你他娘的三钱的命,扛得起这么多横财吗!” 又是三钱的命? 三个人在进宅子之前,张洪山就听他念叨过这么一句,现在重新听到这句口卦,难免再次追问一通。 赵友忠还是顾左右而言他,反倒是把横财的门道,和一种南方常见的偏门邪术给叨咕了一遍。 说是早先南越一带,流行一种配阴婚的邪法。常理来讲的阴魂婚冥婚,需要夫妻双方不在人世,靠神婆说媒,兴嫁娶之事。可是南越国这边,还有一种邪门术法,可以用活人给死人婚配,靠的就是别人见钱眼开的心思。 他们通常会把施过术法的钱币财宝,随手丢在人流密集的路头道边,行里将之称为“聘礼”。 谁捡了钱,谁就是接了聘礼,认可了这门婚事,不出三日,定有血光之灾;更有甚者是用这施过术法的财宝,来和捡钱的财迷交换必死的命格。正所谓“阴人下聘道旁礼,阳人入囊买命财”,命数够硬的人,能扛得起这买命钱的凶煞,对他而言自然是添彩进宝的好事。可是福运薄弱,命数单薄的家伙,兴许刚把这钱装进腰包,转瞬就会迎来杀身之祸。 张洪山听得头皮一麻,缩着脖子问道:“所以,这五箱大洋……是买命钱?” 赵友忠摇了摇头:“不是买命钱,是烫手的钱。” 两个小伙子都被说得一愣:“烫手?啥意思?” “所有的横财,都是拿命数换的。” 赵友忠又拍了拍身边的一口大箱子,抬眼又把手指头直勾勾地指向张洪山旁边的门板。张洪山知道,这老瞎头兴许是要跟自己说话,鬼鬼祟祟地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挪了两步。 瞎老头皱了皱眉,也没在这件事上纠结,笑眯眯地问道:“刚才看见我跟那小兔崽子布阵烧尸,是不是觉得特刺激,特神奇?” 张洪山点头如啄米,后来想到了,这老头眼神不好,赶紧补了句:“嗯。” 赵友忠的笑意更深:“你想学吗?” 张洪山的眼珠子冒光,想都没想就回到:“想学。” “但是我不教你。” 赵友忠干脆抬屁股坐到了箱子上,“老话说得好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这人是天生的凶煞命,老头子在来的时候看过你的面相。天庭旁插龙角骨,一道红霞染印堂,如果你命里恰好有七杀入宫,做官必然横扫六合,为将则定当拜官封侯。命格面相够凶,横财阴煞也不敢动你。所以呢……老头子和小崽子扛不起这份横财,你也端不起老头子的这个饭碗。” 什么叫龙角骨,哪个叫七杀入宫,他张洪山可能听不明白,但是他品得出来,这老头的身份肯定不一般。再想想插死虫尸之前,梁布泉曾经扔给他的那柄鹰嘴匕首,从分量到做工,绝对不是民间巧匠能够达成的手艺。 莫非这老家伙,在朝廷里面也有熟人? 不论如何,张洪山知道,这回他是真遇上活神仙了,连忙磕头如捣蒜,期盼着能被赵友忠给指一条明路。 赵友忠倒是也不卖弄,就只是淡淡地扔给他一句话:“这几箱钱,是你招兵买马的本钱,是去山里头做虎,还是到天上当龙,你自己掂量。” 说着话,他又伸手招呼起一旁的梁布泉来:“别跟这傻站着了,把我的盲杖还给我!他有他的命,你有你的命……老子我的一身本事可都教给你了,未来活成什么样,老头子我对他说的话,得再跟你说一遍。是想做地上的虫,还是做天上的龙,你得自己掂量。” 梁布泉让赵友忠几句话给对付得云山雾罩,挠着后脑勺嘀咕道:“我……我当然是……” “别他娘的给老子瞎许愿,命是你自己的,想咋活是你的事。” 赵友忠说着话,又开始翻起了他的大眼皮子,“你也不用觉得没了那几箱子大洋可惜,十万大洋,那他娘的算个屁!” 听到钱,梁布泉的眼睛又亮了:“啥意思?十万大洋都不算钱了?” 赵友忠只是笑笑,对梁布泉的问题不置可否,却又一脸阴沉地回过头,最后看了眼那座大宅子。 “蛇王过境,老宅养尸,三尸虫……还没等到东北,就他娘的这么不太平,难不成是哪个狗日的想要翻天了?” 第十三回 二九将军尸 张洪山一个人坐在老宅里头,盯着满满七大箱银元想了整整一宿。 瞎老头的话说得明白,用这几箱银元招兵买马,那分明就是让他去打天下的意思。山里的老虎,就是绿林悍匪,天上的龙……他倒是不敢往高了想,佣兵几万,做个割据一方的小军阀,也算是条天上的龙? 张洪山是个直性人,想明白了就干,要是干了就一条道跑到黑。当即就把那七箱银元转移了个地方藏好,自己揣着那杆二十响盒子炮,奔上了绺子。 至于这张洪山到头有没有闯出个名堂,这是后话,咱且先搁在一边。不过据说那七箱银元,直到张洪山魂归的那一天,也没彻底用完。 至于埋到了哪? 华夏神州第一关,崇山峻岭环绕间,华北东北相勾连,上有长城贯青天。 俯仰之间,神州大地已经是大变了模样。 恐怕就是张洪山在世,也找不见那几箱子现大洋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张洪山一人一枪去山上落了草,梁布泉和赵友忠,还在为去关东这件事而奔忙。 出了老林子,俩人又奔上了大道。 眼瞅着山海关近在咫尺,往来的难民游人自然也就多了起来。经过这么一遭,梁布泉也总算是见着了点赵友忠的本事,可是打心眼里头,还是对那已经到了嘴边的七箱子银元放不下念想。 按照赵友忠的话说,鸭子凫水雁上天,牛马吃草饮河边,苍蝇只在茅房绕,羊羔子毛好难耕田,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这次进宅子抬宝,也算是给梁布泉长了个教训。 挖坟掘墓也好,还是走街串巷做买卖也罢,赚大钱的方式五花八门,可是他们这一门,走的就不是从死人嘴里抠金粒子的营生。这一次倒是还好,遇上的是个中了痋引的二丁将军殿,又赶上王八破缸,坏了里头的风水格局,这才叫几个人逃出生天。如果再有一次走了背运,别说一箱子财宝落不进包里,能不能有命出来都还是两说。 梁布泉就奇了,老宅有宝的买卖,明明是赵友忠给指的道,怎么到头来张罗着抬宝的是他,说里头有毛病的还是他呢? 再者说了,什么叫坟,哪个叫墓啊? 小葬为坟,大葬为墓。 这些都是土里头的活计营生,那间林子里头的老宅分明是摆在明面上的阳宅,咋到了赵友忠嘴里头,就变成是坟地了呢? 赵友忠听了这话,又是连连摇头。 坟也好墓也罢,规模虽然是有大有小,但是干的买卖都是一样的。 有人说了,坟包墓地能干啥买卖? 埋死人呗! 甭管是天子还是庶民,殓骨收尸之物,是个几寸见方的匣子,还是个数丈开外的棺椁,里头装的瓤子都是一样的。 阴阳行当里,把这东西一律都叫做阴宅。 所以林子里头的那个老宅子,表面上看来,是个无人居住的野宅;实际上,也能算作是一处地上之墓。 红漆为棺,老宅为椁,三棺并立坐堂前,一小夹在两大间。如果没猜错的话,中间夹的那只小的,很有可能是谁家二九化整的一根独苗,被人用邪术缩成了六七岁小孩的模样,给活生生地塞进棺材里面,成了镇宅的凶尸。 什么又叫二九化整? 【九】为天地至阳之数,二九化整一十八岁,正是家里的男人从幼年蜕变为成人的时刻。 正所谓“过盈则亏,阳盛则衰”,老祖宗们早就把阴阳守恒的法则给研究透了。从生老病死,再到昼夜循环往复,遵循的都是这个道理。 午时阳气最盛,也是太阳落山,阴气萌发的开始;子时阴气最旺,可是阳气生腾,马上就到了破晓之时。 极阳之物,只要受到了有意的影响,都有变成至阴凶邪的可能。如果在这个时候用邪法将个十八岁的男子困在棺椁之中,再用两个横死的男丁分列两旁,以阴邪之气巩固棺材里头的凶煞恶念,就是二九将军尸的炼法。 可是这宅子里头养尸的方式也是奇怪,布的是镇尸旺财局,养的是二九将军尸,还偏偏在活尸里头又埋了三尸虫的痋引。所以到头来,家丁不旺,尸鬼不成,虫群也叫赵友忠给稀里糊涂地烧了个干净。 老宅子的主人家忙活了这一大通,图的就是个家宅兴旺吗? 赵友忠一听梁布泉这么说,就只是苦笑着摇头:“行里的门道多,现在跟你说了,你也闹不懂。捞咱们偏门的,手脚不老实、脑子不老实的家伙大有人在。那份钱你也别惦记了,即便真是落进了你的手里,钱保不住不说,没准小命都得没了。” “总之让你明白一件事,墓里的宝贝再多,也不是你该得的东西。为了那点金银财宝,成天和死人打交道,就算不被走尸给啃了头皮,常年被尸气侵体,到老了也得连年倒霉,大病缠身。别的不说,林子里头的那间宅子,都差点打了老子的眼。” “你看他又是以尸养宅旺家财,又是二九化整做将军殿,其实全他娘的是宅子正主打的马虎眼,如果老子没用上烧尸取宝的手段,而按照镇邪的方法对付那个虫尸的话,咱们三个早他娘的就让虫子给撕了。” 赵友忠知道梁布泉这小子贪财又怕死,就像是担心他将来还会想着做起挖坟掘墓的营生一样,又补了一句,“啊,我忘了说了!盗大墓的人,没几个能活过三十五的。” 梁布泉听了,恶狠狠地打了个摆子。 望山跑死马,这话一点也不假。 俩人又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山海关的大旗分明在前头立着,可偏偏是咋走都走不到。 赵友忠一把老骨头,再加上眼睛不好使,走得慢不说,还得三步一歇五步一躺下。梁布泉走了一小天,除了喝过几口水,是一粒米都没沾过嘴。这会虽然嘴上不说,肚子里的五脏庙却敲起了罗,叽里咕噜的一阵交换,就好像活吞了只大蛤蟆。 赵友忠抬着眼皮子一瞧,也不含糊,从兜里翻出来两个快板,绕着几个刚刚才放好行囊,准备收拾收拾吃点东西睡觉的脚客行人,就开始呱唧上了。 竹板一响,张口就来了段莲花落: “说竹板一碰响叮当,我是一根竹杖离家乡。没人念没人想,三天就喝了一口汤。大哥我看你好心肠,来块馍馍给口粮。奔了关东添福气,家和健康事业旺。小娃娃,你莫悲伤,你可有个好爹娘,爹爹一副将军相,嬢嬢生了个俏脸庞……” 这些流人难民可没先前那波好骗了。 怎么呢? 您想想,多少人是从河北山东一路腿着来的关东,且不说兜里的粮还够不够下顿,即便是有这份好心,也被一路上的要饭的、算命的给消磨光了。 赵友忠这边竹板打得山响,扯着脖子唱得那叫一个卖力气,可是围在一起的难民大有一种“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的洒脱劲,你站我左边唱,我就往右边挪,你要是过来唱,我就拧过身。看也不看,听也不听,你唱你的,我吃我的。 更有个脾气爆的正准备睡觉,让他这几呱嗒板给搅和精神了,张嘴就骂,赵友忠还甚至因此挨了一脚。 梁布泉先不干了,他们要饭是要饭,这也是凭本事讨口食,赵老瞎子都这么大岁数了,眼睛还不好使,他咋说打人就打人呢?当即就从地上抄起一块石头,朝那人砸了过去,嘴上也开始骂骂咧咧:“我日你个亲娘姥姥,你他娘踢谁呢?” 那暴脾气也没寻思老瞎头身边还带着个二愣子,脑袋应声叫他给砸出了血,心里头也是来火了:“小杂种,你他娘的敢打我!” “你是坟头里的鬼啊,还是茅坑里的粪啊?咋的,我打你还能崩自己一身不是?” 平日里,梁布泉和赵友忠该怎么打,那是他们爷俩的事。赵友忠今天这么叫人给欺负了,梁布泉自然得出这个头,“瞅你那脑袋长的,土豆子的脑袋非要剪圆咯,让你当和尚都他娘没人要你,知道为啥吗?嫌你脑袋上头有坑,拿勺子剜都剜不干净。” 几个看热闹的,让梁布泉给逗得哈哈大笑,没见过这么能埋汰人的。 那个暴脾气气得眼珠子都红了,脑门上的血撒着欢地往外滋,捂着脑袋想要站起来,没想到眼睛一黑,又咣当一下摔了回去:“我日你个姥姥,你们这些个臭要饭的。” “老子就是个要饭的,你不要饭你来关东干啥?出家啊?” 梁布泉叉着腰,拿鼻孔看人,“老家要是有吃食,谁能撇家舍业往这跑?你咋的,家里良田上千亩,白面饽饽吃不完的吃,来关东主要是因为亲爹不要你了,因为你打爹骂娘,刚踢完你爹,又在这找娘呢?” 暴脾气的眼珠子更红了,躺在地上气得直翻白眼:“你们爷俩合伙欺负人是不是!” “欺负人?哪个狗东西踢了我爹,在这叫唤呢?” 跟着赵友忠混了这么久,梁布泉也是个拉得下脸,耍得了泼的人。眼见围上来的看客越来越多,他竟然动员起这些个看热闹的,也加入了对付那人的阵营里头,“我爹八十来岁,眼睛还不好使,就为了给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讨口饭吃,让那王八羔子给踹了一脚。我娘去的早,我爹从小就是一个人给我拉扯大,现在他眼睛瞎了,我寻思带着他上关东,没准能找个好营生呢!结果,这没良心的狗崽子,转身就给我爹踢倒了!别说我们没欺负人,我们就是欺负了,那这家伙也他娘不是人!” 赵瞎子也是上道,躺在地上两眼一翻白,嘴里的沫子说来就来。 在旁的看客一见这这样,无不咋舌扼腕,对着那个暴脾气指指点点,外加咬牙切齿。 “你们俩……你们俩这是讹人!” 眼看着自己百口莫辩,暴脾气眼珠子一转,也躺在地上开始抽抽,“我不行了,我脑袋迷糊,我恶心,我想吐,我……” “你死不死啊你!” 梁布泉朝着那人狠啐了一口,旋即又眼圈转眼泪地打量着旁人抽搭道,“我打小体弱,基本上是个废人。这一辈子全仗着我爹,才能活到这么大。现在我爹不行了,我也快饿死了。在座的都是心有苍天,明镜高悬的英雄好汉,我不图你们一口吃的,也不图你们一分银子。只求各位,在我们爷俩死了以后,替我们伸冤!” 梁布泉的言外之意,实际上还是想问那些个看客讨两口吃食。 寻思着,多少会有几个看他们可怜的,给扔下几块干粮。可是万万没想到,眼瞅着有人已经把手塞进粮口袋里头了,不知道打哪又来了一伙人,听声音好像是兵。呜呜渣渣大呼小叫的打老远就奔了过来,刚围上来的人群,立刻被这几个人冲的一哄而散。 梁布泉趴在地上没敢抬头,用眼睛偷摸瞟见那群人的手里头有刀,腰上还带着枪,心里头瞬间就凉了半截。 只听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压根没把他们爷俩放在眼里:“寻见了吗?” “没有!” “都说关东这头有金粒子,毛鬼子和朝廷不是都在这头下过金沟吗?咋能一块宝贝疙瘩都没找着?” 一听见朝廷两个字,梁布泉的心里头这才敞亮了一点,寻思着这伙人和只要和那个暴脾气不认识,那咋都好说。大不了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朝廷里的官爷都遭不住他这样的赖皮缠,当即趴在地上扯脖子开始嚎:“青天大老爷哎,你可得给我们爷俩做主哎!我们爷俩苦啊,老娘走得早,我爹是一把屎一把尿……” “尿你娘娘个爪子!” 暴脾气把眼珠子一瞪,“这他娘的是老子的大哥和五弟,你知不知道老子是干啥的!” 梁布泉这下不哭了,赵友忠也不吐沫子了,俩人老老实实地从地上爬起来,直勾勾地盯着面前二三十个提刀配枪的彪形大汉,扯着嘴丫子来了一句:“你们是胡子?” “娘个炮仗的!” 暴脾气大喝一声,“把他们给老子绑了!” 第十四回 冯三爷和金粒子 蒙眼、套头、勒紧嘴丫子再捆上麻绳,梁布泉跟赵友忠爷俩,稀里糊涂地让这几个家伙给扔上了车。 绑在梁布泉嘴里的那根布条,感觉上足有三根手指头那么宽,他的舌头给别在了布条子的底下,被压得要多难受有多难受,那帮家伙在捆他的时候偏偏特别使劲,身上倒还好说,两边嘴丫子长得都是嫩肉,给勒得生疼。 往关东去的是泥土路,路面不平,再加上头上蒙着个黑口袋,马车晃晃悠悠的,人也跟着晃晃悠悠的。梁布泉听不见赵友忠的动静,不知道那瞎老头让他们给折腾到哪了,也不知道现在这马车开到了什么去处。 他在心里查着时间,从俩人被扔上马车开始,少说也走了半柱香的功夫,这车一直都没停过。 毕竟俩人被绑票的地方是在关外,再加上这伙人先前说过,他们是想去关东找金粒子,梁布泉就自然而然地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守卡的士兵身上。 虽然现在天下大乱,说话的宣统皇帝才三四岁,可东北一代到头来还是大清的龙兴之地。马车甭管怎么绕,只要想去关东,就必须经过山海关,他在心里盘算着,只要车一停,他就扯开脖子大喊。那帮当兵的只要听见动静,他和赵友忠就有活命的机会。 光叫唤不行,他还想喊出句整话来,最好是“救命”或者“杀人啦”啥的,毕竟光是叫唤出声,可太容易被这群土匪给插科打诨地蒙过去了。 梁布泉本想着,拿舌头把这根破布条子舔得松点,到时候喊救命还能方便点。可是舌头一搭在布条上,咸丝丝、麻酥酥,又腥又臭还带着点汗泥味,当下胃里一拧劲,猫着腰在车里开始干呕。 就在这时候,车停了。 梁布泉张开了大嘴,刚准备叫唤,一柄哇凉哇凉的尖刀,就搭在了他的脖子上。 “老实点!” 这下梁布泉算是彻底泄了气了。 马车没在卡口停多久,这群土匪都是闯荡了多少年江湖的老油条,打点银子、买通哨卡的面子活,干得比谁都干净利索。 一直等着马车又晃晃悠悠地走了好一会,罩在梁布泉头上的黑口袋才叫人给撤下去,一瞬间刺进眼睛里的强光,把梁布泉晃得直淌眼泪,无奈胳膊又让人给捆着,只能一边缩缩着肩膀,一边把脑袋往身后别。就这么一回头的功夫,看见赵友忠跟个佛爷似的,气定神闲地坐在他旁边,好像不是叫人给绑了的活票,而是坐着马车微服出游的大官。 坐在他俩正对过的,是个一脸胡茬子的大光头,扫帚眉、鹰钩鼻,手里拎着杆盒子炮,拿眼神一扫旁边的两个手下,勒在赵友忠和梁布泉嘴上的布条子,就立马叫他们给解开了。 蒙头勒嘴地坐了一路车,梁布泉的脸都给勒麻了,又是嘎巴嘴,又是捏脸蛋子,把脸上那两坨肉搓得滚烫。再看赵友忠,他那一张老脸早就给勒出了好几道褶,可偏偏还是稳稳当当地跟那坐着,瞪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车里的那个大光头。 大光头拿鼻孔冷哼了一声:“甩个蔓?” 梁布泉跟了赵友忠这么久,多少知道点江湖上的唇典切口。这是绺子里头的黑话,大光头是在问他俩姓啥呢。 老瞎子把脑袋一板:“顺水子。(意思说,老子姓刘)” 大光头又道:“水里游的,还是草棵里蹦的?” 老瞎子气定神闲:“牛走河沟,马走梁。带着个葫芦,找孩他娘。” 江湖上历来就有这个规矩,问完了名号就是盘道。实际上这【盘道】俩字,也是绺子里的切口,说白了就是互相打探打探口风,看看对方是干啥的,在哪个山头上发财,免得误伤了兄弟帮派,闹得自家人打自家人。 大光头问老瞎子,是走脚的行商,还是绿林的同行。赵友忠回了句,我干啥的你别管,老子就是带着个啥也不懂的愣头青,奔关东找营生来的。 大光头一咧大嘴:“孩他娘可没奶……山沟子里下着套呢,倒是有狼。” 意思说,关东这边可没啥营生,但是他知道赵老瞎子没说实话,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 老瞎子也冷哼了一声:“有狼就有奶,有奶就是娘。” 赵友忠回他说,你知道老子有本事就行,老子有本事在哪都能讨到营生。 大光头的一双牛眼眯缝成了一条细线,阴恻恻地扫视了他们俩人一眼,从屁股地下的坐凳里头,摸出了个粗布麻袋,大手一抖,一块拳头大小的蛇含石,跟一个人头大小的王八壳子滴溜溜地从里头掉了出来。 “你们俩是趟梁子(上山寻宝)的放山客?” 大光头从地上抄起那块蛇含石,放到手里把玩了一番,又随手给它扔在了地上,“打哪弄来的?老子在这附近扫听了这么长时间,咋从来都没见过这种好物件?” 赵友忠突然之间咧起了嘴巴,陪着笑:“要是喜欢的话,这些都是您的,我们不要了。” “不要了?” 大光头又从赵友忠的后腰上抽出了一柄锃光瓦亮的匕首,半臂来长,鵰羽鹰嘴扣,镏黄铜的金边,“这鹰嘴匕首,老子看上了,这东西也给我?” “这东西可不行。” “你的命都是老子的,行不行你说了算?” 蹲在大光头身边,捂着脑袋的暴脾气一看这时候时机正好,也在旁边叫唤上了:“对,大哥!插了(杀了)这两个王八羔子!他娘的,就那个小畜生最不是个东西,老子就是踹了那老东西一脚,他直接就拿石头开了咱的瓢。娘了个炮仗的,也不出去扫听扫听,观音山上的冯三爷谁不认识?大哥,听我的,插了他们算了!” “我去你娘个炮仗的!” 那个叫冯三爷的抬起马靴就给暴脾气掀了个跟头,可怜他的脑瓜子才刚刚止住血,一头又磕在凳子腿上,黑红黑红的血顺着脑门子又撒着欢地淌了下来。 冯三爷指着一脸委屈的暴脾气,张口就骂:“别他娘的出去给三爷我丢人,你个扒子!连个黄嘴丫没褪的青头皮子(刚入行的新人愣头青)都他娘的摆弄不明白,跟这大呼小叫个什么劲?老子让你说话了吗!” 【扒子】在土匪的唇典里,约等于废物、完犊子。 暴脾气他狗仗人势,本想借着冯三爷的声势,给自己壮壮威风,没成想一巴掌拍马蹄子上了,人家三爷非但没给他撑腰,反倒山呼海啸地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绺子里头的规矩多,总瓢把子发了火,你就是再大的委屈,也只得垂头耷拉脑地跪在一边擎着骂。 那暴脾气的心里头这个恨啊,恨自己脚欠,闲着没事踢人家瞎老头惹得一身骚,更恨梁布泉这个愣头青砸破了他的头,让他在哥们弟兄面前折了这么大个面子。所以这边忍着冯三爷跟个破锣似的骂声,那边悄咪咪地用眼睛狠狠地剜着梁布泉。 要是眼神能杀人,那梁布泉现在早就叫他给千刀万剐了。 但是话说回来,别看表面上梁布泉像是个人事不懂的皮子,他不懂江湖上的门道,还不懂死吗? 土匪窝子是个什么地方,那是龙潭虎穴,是刀山火海。甭说说错了一句话,就是放错了一个屁,没准都得让人拿枪给崩咯。所以任凭那暴脾气怎么拿眼神剜他,他直当自己是个睁眼瞎,就是他娘的看不见。 冯三爷骂累了,坐在椅子上红这个大圆脑袋喘粗气。 赵友忠四仰八叉地躺在凳子上叉着腿,拿自己的耷拉眼梢瞥着冯三爷手里的刀:“玩够了,就把你手里的青子还给我。” 那声音冷得吓人。 冯三爷的嘴角哆嗦了一下,大圆脑袋变得更红了:“老东西,你这是跟老子说话呢?” 马车晃晃悠悠地,带着整车的人都跟着晃晃悠悠。 赵友忠说话的腔调都没变:“来了关东一带时间不短了,没找着金粒子不说,还让一帮当兵的跳子给砸了窑。你顺老头子的东西没用,那家伙认主,搁你手里头,你也不会用,没准还得方(诅咒)得你见红。” 赵友忠三言两语,是把冯三爷的脸上给说得变言变色的。 梁布泉看在眼里,心里头也泛起了嘀咕。 冯三爷这伙人找金粒子的事,他在被抓之前,倒是也听过。但是老瞎头是咋猜出来,这家伙的土匪窝在前两天刚让当兵的给捅了呢?难不成还真是他赵友忠算出来的? 这头还没等他想明白呢,就听那个冯三爷无端端地大骂了一句:“我日他个娘的!” 刚刚还跟个宝似的握在手里的鹰嘴匕首,这会让他一把给扔在地上,再看他曾经握刀的只手,正顺着虎口滴滴答答地往外淌着血。 赵友忠就跟个活尸一样躺在旁边,冯三爷明明握得是匕首的刀把,那这伤口是咋来的?这瞎老头能为一柄匕首,跟个胡子头甩脸子,可见这柄刀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了。既然是个这么重要的物件,他又怎么可能不在刀上做好万全的防盗措施呢? 列为可别忘了,这个瞎老头,是个抬手就能安排出个烧死二九将军尸的家伙,机关阵眼这种东西对他而言,那简直是信手拈来。 冯三爷盯着地上那柄沾血的匕首,抬手举起了手里的盒子炮:“你他娘的,老子先崩了这把青子,再崩了你跟那个小崽子!” 赵友忠不慌不忙地哼哼道:“哎!我可劝你好好想想。我的这柄青子不但认生,它还记仇。握着它断手,踩着它断脚,拿枪崩它掉脑袋。” 冯三爷的手果真顿了顿,转而又拿枪顶上了赵友忠的额头:“那我就先崩了你。” “这你倒是可以试试。” 赵友忠说着话,抬手攥住了冯三爷的枪管,把身子坐定,手指头勾了勾,躺在地上的那柄匕首,滴溜溜就“跳”进了他的手里。 要知道,刚才分明是有二三十个大汉,用捆马的方式给他俩五花大绑的。这老瞎子是在什么时候解开的绳子,又是怎么能让那柄刀自己跳进他的手里的,没人知道,更加没人看得明白。 顶在赵友忠头上的那杆枪,就像是被注了水泥一样地僵在了半空。 “冯三爷,咱们谈个买卖。” 赵友忠淡淡地嘀咕道。 “啥买卖?” “老头子帮你找金粒子,你呢,带我们爷俩去关东。” “你找得着?” “我要是找不着的话,这大清的天底下,就没有能够寻见狗头金的人了。” 第十五回 金种 观音山里头,当然并没有观音。就像老婆饼里没老婆,夫妻肺片里头没肺片一样。在这观音山的周围,非但没有救苦救难的观音娘娘,反倒遍布着无数的土匪马帮和江洋水贼。神州华夏地大物博,在山名前头加上“观音”俩字的,也不指这座山一个。厦门就有个同名同姓的观音山,昆明有一个,广东东莞还有一个。起的名字大同小异,其实都是为了图个安稳太平额的好彩头。 有说了,赵友忠和梁布泉他们爷俩,不是奔着关东去的吗?咋扯到福建、广东那边去了? 咱今儿说的这个观音山,坐落在黑龙江中游的右岸,一个名叫嘉荫的僻静小县城里面。自打同治年间,大清朝在观音山的太平沟开了金矿,陆陆续续就有好几批破产的农户,流匪死囚,甚至反清失败的捻军残党扑奔到了这。 一时之间,观音山的周边是大小金矿林立,不少从河南河北,山东热河逃难出来的流民,就也打算来观音山闯一闯,寻思着兴许就能一铁锹下去,挖出个金疙瘩,自此摇身变成个土财主。 真要是有人俩眼一抹黑地到了观音山,看到的、听到的、见到的,可就跟想象里边的完全不是一码事了。 咱前面说了,东北是个什么地方?那是大清朝的龙兴之地,是皇帝老儿他们祖祖辈辈的根基所在。 山上的金子再多,那也是人家朝廷的,寻常百姓甭说是想偷摸下矿见个金豆子了,兴许还没等过了人家的界限,就让那群清兵给打成了筛子。撇开那些个受朝廷管制的大矿不提,私采盗采的散兵游勇,也在几年的时间之内,逐步化整为零。 怎么呢? 为了从清兵朝廷的牙缝里头抠出金粒子,当地的矿工、土匪和大烟贩子们,逐渐分帮的分帮,分派的分派,各自拧成了一团,你朝廷里所配备的洋枪炮仗,他们是一样都不少,还都是个顶个的骁勇善战、发起狠来不要命硬茬子,就连当差的县老爷和朝廷的正规军也奈何不得。当地老百姓干脆就把这些人统称了个三匪,金匪、土匪和烟匪。 您列位想想,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外来户,还能再从这三匪的手里头捞到好处吗? 这是滚油里头捞米,老虎的嘴里头拔牙。识时务的还有可能落地生根,在这讨个苦力差事谋生;脊梁骨硬的,想在清兵和金匪的当间自己再刨出一条路,多半都被人扒房抄家,扔到山里喂了狼。 冯三爷,恰好就是这其中的没被喂狼,又脊梁骨头特别硬的那一拨少数人。 自古以来,江湖上都是拳头硬的说话。 照理说赵友忠和梁布泉俩人现在落到了胡子手里,甭管有多大的本事,都得盘住了、卧好了听候发落。可赵友忠兴许就是算准了冯三爷的这根软肋,他非但不怕这伙人手里的枪杆子,甚至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冯三爷这个土匪头子见了红。 听着赵友忠撇着大嘴,吆五喝六地跟那吹牛。冯三爷还没开口呢,暴脾气先不干了:“你娘了个炮仗的,开了老子的瓢不说,还敢伤了我们大当家的!老子现在就他妈崩了你。” 被两杆洋枪顶着头,赵友忠非但没怕,甚至还冷笑了两声:“行啊,崩了老头子,跟那个小崽子,接着回山上,做你们的老瘪犊子。” “娘了个炮仗的,老子不给你见见红,你真他娘的当老子吃素的是不是?” 暴脾气把后槽牙咬得咯嘣直响,拉开枪栓就要动手,这回反倒叫冯三爷给拦住了。 冯三爷拿手一胡噜自己的大光头,把牛眼珠子一瞪,狠叨叨地来了句:“老四,先把枪放下。” “干啥?” 暴脾气显然没有收手的意思,瞅了眼冯三爷,有盯着赵友忠,“放了?咱绺子上的人,就这么让人给熊了?说出去,弟兄们的面子还往哪搁?” “面子?面子值他娘的几个钱!” 冯三爷冷笑着把那杆盒子炮又插回了后腰上,慢慢悠悠地走回原来的位子,正对着赵友忠坐好,“老子且先信你一回,刨了我兄弟的脑袋,伤了老子的手这笔账,先给你记着……” 没让人做地拿枪崩了,梁布泉就已经在心里感恩戴德烧了高香了。冯三爷的后半句话,却又一下子让他的心凉到了底。 “当年在热河,我冯三也叫得上号人物,没成想刚到观音山就折了我们不少弟兄。金矿没他娘的找着,还把我们老二给折里头了。江湖事,江湖了,我们这趟是准备回观音山收拾好家伙,和九里庄子的金帮拼命去。”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赵友忠又道,“出来一趟,本来寻思着咋也得找见一块金疙瘩,也算平了老子的念想。结果金疙瘩没找着,反倒碰上了你们两个王八犊子。还有半天的马程就能到我们绺子,三爷我也不难为你,给你半天的时间,能找得着金子,咱爷俩的帐就一笔勾销,我还拜你做转角梁,当我的参谋;可你要是找不着……” 他说着话,从椅子底下掏出来一包烟叶子,一边卷烟一边念叨,“我听说书的讲,古时候出征打仗不都是时兴祭旗吗?说是拿血祭旗,能让哥们弟兄打仗的时候旗开得胜。找不着金子,老子也不砍你,也不崩你,就把你们爷俩挂在咱们绺子的大旗上点天灯,兴许到时候和九里庄的那群憋犊子拼命地时候,还能把他们的窝给掏干净咯!” 【点天灯】是个什么活计,梁布泉可是从说书的那听说过。 据说要把人用麻布包好了以后,浸在油里头,等到太阳下山了,再用大绳子把人吊起来,用火活活烧死。《三国演义》里头的董卓,就是让人用这种办法给烧的尸。董卓那老头脑满肠肥的,被点了天灯倒还好说,他梁布泉已经好几天都没见过荤腥了,肚子里面就是剖开了拿刀刮,恐怕都刮不出来二两油。 要是赵友忠真找不着金粒子,那他们爷俩不就成了绺子里头的吊炉烧饼了吗? 再者说了,董卓那家伙是死了以后让人挂起来烧,疼不疼的,他人都死了自然也不知道。梁布泉打小就怕疼,和别人打架都是偷偷摸摸高背后偷袭的那一套,就是担心别人把自己给打疼了。谁承想,怕什么来什么,叫人给活活烧死,那倒不如现在就让人给一枪崩咯呢。 别看梁布泉在心里头活泛,可明面上他也不敢吱声。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和正儿八经的土匪胡子接触,万一说错了一句话,点天灯恐怕都是轻的。所以心里边虽然怕的要死,他还是咬紧了后槽牙,拿余光瞟着赵友忠。 这瞎老头子到了真章的时候还真是块料,别看平日里一副不务正业的架势,到了他该显本事的时候倒是一点也不含糊。 车马刚刚开进山沟子里没多久,赵友忠隔着窗户抬鼻子一闻,立刻就把手抬了起来,大喊了一声:“停车!” 冯三爷在对面正鼾声连天地睡着大觉,旁边的暴脾气老四把嘴角一勾,饶有兴致地朝着车夫也喊了一声:“听他的,停下!” 他说着话,就一手拎着盒子炮,一手扯着赵友忠的脖领子,连推带搡地把他弄出了马车,临了不忘拿枪口点着梁布泉,狠叨叨地嘱咐了一句:“在这给你四爷老老实实地呆好咯,我倒要看看这老东西有啥本事。” 随着二人下了马车,紧接着就是一阵嘈嘈杂杂的叫嚷声。 掰树枝子的,刨土的,扬沙子的,在伴着冯三的呼噜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是不绝于耳。梁布泉让人给捆着,自己又没有赵友忠金蝉脱壳那两下子,就只能在车厢里头竖着耳朵听动静,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面瞎寻思。 那个暴脾气老四在早先和他们结过梁子,这会他们大当家的正在车里头睡觉,他不能趁着这个功夫,在外头把赵老瞎子给弄死?翻过头一想,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暴脾气老四既然能想到私下处决赵友忠,为啥还把他一个人留在车里头呢?难不成,这帮杀人不眨眼的胡子里头,也有说一不二的英雄好汉? 张洪山就是个说一不二的好汉,但他也只不过是和胡子有点矫情,撑死了也就算半个土匪…… 这帮人出去这么长时间了,咋动静还越来越小了呢? 梁布泉有心站起来,可是那帮胡子的绑马绳捆得实在太紧。别说是站直两条腿了,他现在就连拧个屁股、翻个身,都得使上吃奶的劲。 他在这边正想方设法地捅咕那两根绳子呢,在对过鼾声连天的冯三倒是醒了,一抬眼,看见车里头只剩下了梁布泉,迷迷瞪瞪地揉了揉眼睛,抬手就按上了腰间的枪:“那老东西和我们老四呢?” 梁布泉用眼睛瞥了瞥车外头:“我爹好像找着东西了,听动静……他们好像在外头正挖啥呢。” “呦呵——还真别说啊,有点本事……” 冯三扯着嘴角冷哼了一声,作势就要从马车里头走出去,“老子出去看看。” 冯三这边刚要抬脚往外走,赵友忠和暴脾气老四就前后脚地进了马车。从俩人的神情上来看,老四对赵瞎子的态度明显恭敬得多了,而赵友忠还是刚才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进了车厢屁都没放一个,坐定了身子,就在那闭目养神上了。 冯三的眼珠子冒光,梁布泉甚至比他还急,俩人盯着暴脾气老四齐声道:“得了吗?” 老四在怀里抱着个小佛一般大小的玩意,拿块破抹布盖着,没点头也没摇头,吭哧了半天才应了句:“得了。” “娘了个炮仗的,这么大个?” 冯三咧着大嘴,一把将那块布给撤了下去,却当时就傻在那了,“这……这他娘的是个啥玩意?” 别说是冯三傻眼了,就连梁布泉都直愣愣地傻在了那。暴脾气老四手里头抱着的,是块红褐色的大石头,大石头的另一边,大约有一大半都是像被火烧过了一样的焦黑色。 一块石头,还能让他像个宝贝一样的拿两手捧着? 冯三即刻勃然大怒:“你他娘的傻了啊,捧着块石头当个宝?真他娘的是个扒子……” 可没等他骂完,赵友忠却眯缝个眼睛,悠悠地抢白道:“这是他娘的是伴金石,有它在的地方百分之百有金子!” “还他娘的在这放屁!” 冯三一把掏出了腰上别的盒子炮,“有它在的地方就有金子?那你他娘的倒是告诉告诉我,金子现在在哪呢?” 谁料暴脾气老四,这时候竟然怯怯地帮着赵友忠说起话来:“大当家的,咱们……真找见金子了。” “找着了?” 冯三的眼睛又是一亮,“藏哪了?” “埋起来了!” 赵友忠悠悠道,“我听杜老四说,你们绺子就在前头不到一里的地方。金种给你们埋在路口,把伴金石带回绺子,到时候老子给你们指矿,包你们的金子用不完的用。” “娘了个炮仗的,金种?多大一个金种?” 冯三听得直嘬牙花子,“我他娘的咋就睡着了呢,还能挖出来给老子看看吗?” “赵先生说……金种就像祖坟一样,买了最好就别挪窝,不然……好像对咱们这一带的风水运势不好。” 暴脾气老四就连称谓都从“老东西”变成了“赵先生”,把伴金石放在了一边,举了举自己的拳头,又像模像样地端详了一阵,“大概就……我拳头这么大个……不对,比拳头还大那么一点……” “娘了个炮仗的……” 冯三又胡噜上了自己的大光头,咧着大嘴哈哈大笑,“快给我的小兄弟松绑,回绺子,摆宴喝酒!” 第十六回 上绺子 都说湘西一带“有山就有洞,有洞就有匪”。 那是因为南方地区水土丰润,山地资源丰富,所以部分土匪胡子可以就坡下驴,直接在天然的岩洞里头安置武器弹药,或者截获回来的物资。 东北则不然,除了在远近闻名的大小兴安岭左右,有连贯的山脉和植被覆盖,大多数地带都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平原。 要想在这些有限的山头里面,找个合适的地方修筑营寨,光有钱可不够,还得有枪有人。寻常人都认为响马胡子这种“空手套白狼”的营生,只要手黑心狠敢杀人,就能钻进山里落草称大王。 但即便是冯三爷这样的小土匪,手上没有个几十人的武装力量,想在东北闯出点名堂,那也是王八想骑凤凰背——白日做梦。 要说冯三爷是个小土匪,实际上他那绺子的规模,其实和小也沾不上太大的边。 冯三爷的绺子,坐落在观音山的东麓。 几个人下了马车之后,改走山间土道,一路上有拿黄泥修筑的台阶,七柺八折,浓荫环绕。即便是个二十出头的壮小伙子不带打劫的家伙事,闷头不吭声地只往山上爬,也还得再走上半个时辰,才能见着绺子的大门。 把土匪窝搭在深山里,其实也是这帮胡子约定俗成的规矩。 狡兔还有三窟呢,他们没有那么多地方做自己的副营地,就只能把绺子安排在相对最隐蔽、最易守难攻的地方。时刻防备着,哪天自己真的惹上了清兵的官司,交起手来,自己还能仗着地形优势,掩护大部队撤离。 冯三带着赵友忠和十来个弟兄,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头,边走边对着山上的树啦、草啊,山石河流什么的指指点点。 赵友忠则在冯三爷的指引下,东看西看,评蓝天点厚土,不是连连点头,就是捋着下巴上那硕果仅存的几根胡子,做沉思状。看样子,他对这绺子在选址上的风水排布还比较欣赏。 梁布泉是走在最后头压阵的那个,像他这么个初入江湖的生瓜蛋子,自然不会像他干爹那样前呼后拥的,人人都会尊上一声“老神仙”。 他其实倒也是乐得如此:耳根子清净,还能听听虫子叫唤、鸟唱歌,别有另外一番快活。 有人说了,这爷俩不是要去关东找个赚大钱的营生吗?梁布泉就甘愿刚入关东就当土匪? 他还真愿意。 怎么说呢? 旧社会的人不比现在,啥叫金饭碗,啥叫走歪路,没有那种说法。 毕竟就连大清国的皇上,都不知道自己哪天会让大炮给轰死;做官的今天活蹦乱跳,明天可能就让哪个不出名的野匪,给绑到了山上撕了票。那时候的大多数人,每天就只为了两件事情奔忙:保住命、吃饱饭。 当官的别笑耕地的,耕地的别笑落草的。毕竟假若真能填饱了肚子,谁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当土匪呢? 梁布泉跟着大部队一边走,一边盘算着今后的营生。早前被他开过瓢的杜老四,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他的旁边,伸过了一颗大脑袋,满脸堆着笑:“小爷,咋一个人在后头呢?寻思啥呢?” “啊,我在后头溜达溜达。” 毕竟俩人从前的梁子在这摆着呢,梁布泉就觉得自己的心脏一哆嗦,头都不抬,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前走,“你不跟着老瞎子,跑我这来干啥。” 谁料他走多快,杜老四就在后面跟得多快:“大先生和我们大当家聊的那些我听不懂,他奶奶个炮仗的,说得老子脑瓜子疼,不如上你这来躲躲清净。” 一听杜老四说自己脑瓜子疼,梁布泉的心脏又是一颤悠,这不是拿话点他呢吗?你是听得疼啊,还是让石头砸的疼啊?你脑瓜子疼,上我这来说啥呀? 当即就赶紧加快脚程,这次连话都不回人家了。 梁布泉的胆子真就这么小? 其实让他心里不舒服的,到不是怕杜老四报复。 开了杜老四脑瓜子的这件事,他做都做了,没什么可怕的。让他不好受的是,这回开了杜老四的脑袋,又让他想起了张洪山。 想着自己一开始弄伤张洪山的那一回,只是给自己惹了麻烦;这回更好,把赵友忠也给裹进来了。 他一面走,一面在心里骂自己吃了一百个豆,尝不出豆子是啥味。咋回回下手都没轻没重的,还把把都能让人给抓着了现行。 办事不利索,手脚不麻利,惹得骚还擦不干净。 这次是有赵瞎子出手,自己才没让那群土匪给点了天灯。下回赵瞎子要是不在身边呢?他该咋办? 他一面走,一面骂;一面骂,一面用余光瞥着杜老四跟没跟来。 这不看还好,一扭头恰好撞见了杜老四的那张黑黢黢的大脸。 毕竟这山里是杜老四的地盘,你孙猴子就是再有能耐,还能翻得出如来佛的手心吗? 梁布泉觉得,自己就是那只猴,没有孙猴子的本事,却带着孙猴子的命。 这下他也不走了,大大咧咧地把两腿一叉站在那,抱着膀子狠叨叨地盯着杜老四:“行了,你他马咋跟个娘们似的,没完没了呢?拿石头去,老子在这等你!” 看见梁布泉一副誓死如归的模样,杜老四反倒傻了:“小爷,你说啥呢,我拿石头干啥呀?” “开我的瓢啊!一报还一报!” 梁布泉缩着脖子,咬着后槽牙,明明怕疼怕得要死,还一个劲地装硬,拿手指头点着自己的脑袋,“来,往这来!给老子一下子,咱俩两清!” “娘个炮仗的,小子!这可是你说的!” 杜老四的语气一转,阴恻恻地冷哼了一声,“别等着老子真把你脑壳子掀了,你再他娘的阴老子一手。” “放他娘的屁!谁告小状,谁他吗孙子!” “得嘞!” 梁布泉就觉得自己的脑袋,让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赶等他一脸诧异地张开眼睛,就看见杜老四咧着满口的烂牙朝着他大笑:“小兔崽子,还挺能拉硬(较劲耍横)!行了,你给了我一下子,我还你一下子,咱俩两清了。” “你……不开我的瓢?” 梁布泉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那上头没有血,自己果然只是挨了一巴掌。 “往后都自家兄弟了,老子还开你的瓢干个奶奶孙子?” 见着梁布泉还是面露狐疑,杜老四急得连扇了自己好几个大耳帖子,“娘了个炮仗的,是!老子承认!起初我确实想要弄死你们,但是看见你们的手段以后……嗨呀!咱是个粗人,除了打打杀杀啥都不会,平时就佩服那些个能掐会算的神仙。我之前踢了你爹一脚,是我错了!老四给你们爷俩赔不是了!” 杜老四这么一道歉,反倒更让梁布泉不好受了:“没有!那啥……四爷,我是个刚混江湖的青头皮子,您别跟我一般见识!刚才是我小肚鸡肠了……” “得了,得了啊!别跟这磨磨唧唧的,整的跟他娘的小两口拜堂似的。咱俩的事到此为止,翻篇了啊!往后你也别叫我四爷,我也不叫你小爷,咱俩按哥们论!” 这群胡子在山上混的久了,待人接物也都粗枝大叶惯了。他们要是喜欢、佩服一个人,是真能把这人当成自己亲兄弟看待;反过头来,要是有人触了他们的霉头了,这群人也不废话,仗着自己手里有枪,崩死一个少一个。 按杜老四的话说,在他们绺子上一共有五个拜把子的兄弟,从前在热河都是农民出身。狗日的地主实在对老百姓盘剥的太严重了,他们几个没法生活了,这才在当地抢了几个豪绅,落草当了土匪。他们这群人里的老二,懂得一点六爻风水的门路,几个人本打算拿着抢来的钱,逃到关东这边当个山大王。 哪成想,观音山这头的金矿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没有他们哥们几个插手的地方。前阵子在太平岭,老二带着他们寻见了一处刨好的矿坑,几个兄弟刚想要下矿道看看,有没有点别人吃剩下的金粒子。还没等动手呢,就遭遇了九里庄的袭击。 都知道胡子横,可是观音山上的金匪,有一个算一个的,凶得过张飞,赛得过李逵。他们是拼了血命才从太平岭里头逃回来。老二当场就让九里庄的人崩碎了脑袋,十来个兄弟下的岭子,到头来能活着回来的,一个巴掌就能查得过来。 结果事情到这还没算完,九里庄的人第二天就带着清兵上门了。观音山的说道实在太多,兵匪一窝,实在是一丘之貉。 照九里庄的说法,他们前天在下矿采金的时候,遭遇到了冯三爷一伙土匪的袭击,折损了十来个矿工兄弟,叫清兵过来给他们评理。 冯三当时就叫九里庄的人给气笑了。 他心说着,我带人去你们那摸金子,十个人过去的一个人回。死的那些,都他娘的是我们绺子上的弟兄,啥时候就成了你们九里庄的人了!但饶是冯三怎么解释,清兵跟九里庄的人就是死活都不认账。 到最后还是清兵给他们指了一两条路:要么就让出绺子,拍屁股走人;要么就准备好两万大洋陪人家九里庄。要想再选出个第三条路,那就是直接通知柳条边那头的人派兵过来,一晚上平了冯三的绺子。 听说过土匪绑票抢钱的,还从没听说过往出送钱的。 清兵那头给了冯三爷七天的时间准备赔款,冯三却准备三天之后举全绺子之力,和九里庄的那些人拼了。他们本来是想在死之前,四处找找有没有金疙瘩、金粒子,都说关东有金子,来了一趟,看见了金子也算死而无憾了。 没成想,金子没找着,碰见了赵老瞎子和梁布泉两个活财神。 梁布泉听得直皱眉:“你们和九里庄要是真打起来,有几成胜算?” “胜算?” 杜老四咧着一口烂牙干笑了两声,“在热河,我们兴许还能蹦跶两下子。你是不知道九里庄那帮玩意拿的都是些个啥样的设备……” 他说着话,还拿手比划了一下子机枪的形状,“他娘的,有钱就是好啊!这帮狗日的就连歪把子都有两挺。知道啥叫歪把子吗?那玩意还有个洋名,叫机关枪。奶奶个炮仗的,就他娘的不会开枪的,拿起歪把子干突突,都能扫死我们不少兄弟。你说说我们有几成胜算?” 梁布泉把眉头皱得更深:“那你们还敢和他们硬碰硬?” “操!听说过让枪打死的,让炮轰死的,还没他娘的听说过让人吓死的!” 杜老四瞪着眼珠子发狠道,“几挺机枪就能把老子们吓住了?敲竹杠敲到我们土匪头上了,士可杀不可辱!” 梁布泉忍不住笑,拍了拍杜老四的肩膀:“四哥,你这不挺有文化的吗!还知道士可杀不可辱呢!” “文化啥呀,听我们大当家的说的,他读过半年私塾,肚子里头比我们有墨水!” 杜老四的老脸一红,挠着脑袋瓜子一个劲地傻笑,“反正还有一天不到,咱们就要跟九里庄的那群人拼命了,回头上了绺子,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清兵不是给你们七天的时间吗?” 梁布泉的笑意越来越深,拿眼睛瞥着前头的赵友忠,幽幽道,“你们急啥!” 杜老四又把眼珠子瞪起来了,奇道:“你啥意思?” “引蛇出洞,关门放狗,瓮中捉鳖。” 梁布泉冷笑道,“有我们爷俩在,九里庄的人弄不了你们!等足了七天,让他们来!” “我草!真他娘的是爷俩啊!” 杜老四大奇道,“我在前头听了半天,只怪自己没文化,大先生和当家的说的那些玩意,我是一句话都没听懂。但是你刚才说的话,大先生也说过!什么引龟出狗,什么关门放洞啥的……这都啥意思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梁布泉好整以暇地背着手,继续悠悠然地上了山路。 没想到赵老瞎子竟然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冯三的绺子占尽了地势,只要有他俩在这补上合理的阵眼,别说是他九里庄一伙人,就是清兵也跟着来了,也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行,到时候听我们大当家的安排。” 杜老四摸着大脑袋,又咧了咧大嘴,“我他娘的就知道吃喝,绺子里的山珍海味不敢说有,酒可是有的是!” 说到吃喝,梁布泉不由得又想起了绑在他嘴里的,咸丝丝、麻酥酥的那条布袋子,出于好奇,他就随口问了句:“哎,四哥!你们绑我嘴的时候,用的是啥布条啊?我拿舌头舔着,咋还有点咸呢?” 杜老四爽朗地一笑:“啊,是我们老祖宗的缠脚布!” “老祖宗?” 梁布泉就觉得自己的头皮一麻,“缠脚布?” “对!就是我们大当家的他亲娘!老祖宗前年才没的,我们大当家的孝顺啊,一直把老太太的裹脚布带在身上,说要留个念想。” “我日你个姥姥……那你们拿啥绑的我爹啊,也是缠脚布?” “捆你的,用的是老太太的左脚布;捆大先生的,用的是老太太的右脚布……咋啦?” “咋啦?” 梁布泉就觉得自己的眼珠子开始冒金星,肚子里面是一个劲地朝外翻着苦水,“我他娘的和你们……” 没说完话,就俩眼一翻白,背过去了。 “哎!大兄弟!大兄弟你咋了?大哥!我这小老弟昏过去了!赶紧的,赶紧上山!哎妈呀,这也是个孝顺人啊,听说大当家的你一直带着老祖宗的物件,这小兄弟一感动……昏过去了!” 第十七回 孩子丢了 饿了好几天滴米未进,再加上让杜老四给这么恶心了一下子。赶等梁布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正晌午时了。 梁布泉刚迷迷瞪瞪地张开眼睛,就撞见了杜老四的那张黑黢黢的大脸。现在兹要是看见杜老四的这张脸,梁布泉就恨得牙根子痒痒。 但是反观人家杜老四,还跟个没事人一样招呼他起床。伸过一张大手,把不情不愿的梁布泉揽着后背搀起来,端起手边的破瓷碗,就要把里头的东西往梁布泉的嘴里灌:“来,兄弟!刚起床没精神,喝口酒透一透!” 都知道,饿久了的人不能直接给他灌酒。再怎么说,你得先让他吃两口饭垫垫,要不然再让酒精烧了膛子,该把胃给烫坏了。 可杜老四哪懂这个? 他是绺子里头的迎门梁,这活俗称“炮头”,干的就是牵头打架,抢劫绑票的前锋。仗着他自己身板子壮实,成天到晚胡吃海喝的。就是中了枪,喝两口高粱酒,也能靠自己的身板子硬生生扛过去。 但是梁布泉能一样吗? 一股子高粱酒的烈劲,顺着梁布泉的鼻窍直往脑仁里钻,顶得他又是一阵迷糊。等他鬼使神差地拿眼睛朝着酒碗里头一瞥,杜老四的半截大拇哥还在酒碗里泡着呢。那指甲缝里黑黢黢的全是泥巴,清酒上面还泛着一层油亮亮的光。 再想起自己曾经舔过一个死老太太的裹脚布,他那肚子里又是一个劲地窜气,趴在床沿边上,是一个劲地干呕。可惜肚子里头没食,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苦胆拧着劲的疼,却干吐吐不出来。 “艾玛,这咋又吐了呢!” 杜老四赶紧把破瓷碗放下,就着那只沾着酒水的手,给梁布泉捋开了后背。 这回可好,那股子烈酒味让杜老四这么一胡噜,全都擦到了梁布泉的身上,而且抹得那叫一个匀乎。 他越拍,梁布泉就越恶心;梁布泉越恶心,杜老四拍得就越使劲。 那破瓷碗就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头上,正对着梁布泉的脑袋边,酒味一波一波地呛着他的鼻子,没一会,苦胆都要叫他给吐出来了。 “四哥……四……四爷……您先歇会!我……我他娘的缓缓……” 梁布泉是咬着后槽牙才把这句话给秃噜出来的,心想着:老子这是造了什么孽!你他娘的嘴上倒是不追究了,老子开了你的瓢不假,这又是缠脚布,又是高粱酒的,也真是把老子往死里整啊。 让你梁布泉没事惹土匪,该!真太娘的该! 这头梁布泉正吐得欢实呢,卧房的门“吱扭”一声,不知道让谁给推开了。 一个年轻点的男人,好整以暇地抱着膀子靠在门框子上,似笑非笑地盯着俩人:“老四,你这又是演的哪出啊?” “娘了个炮仗的,你瞎啊!” 梁布泉忙着吐呢,没办法抬头,只听着杜老四是张口就骂,“老子在这照顾病号呢,没工夫和你逗闷子!当家的不是让你踩点盘道去吗,你咋还不走呢?” 那男人偏偏没有走的意思,瞅着杜老四哈哈大笑:“老四,可真他妈有你的啊!人家小爷饿了好几天没吃饭,你上来就让他喝酒?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呢?” “你个臭他妈插千的懂啥?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挨了枪子好枪伤,得了病了治大病!” 杜老四嘀嘀咕咕地白了那人一眼,“要不然当家的为啥把他交给我了呢?就是我杜老四比你们都会照顾人!他妈啥也不懂……” “嘿——好你个王八犊子啊!五爷我好心好意过来教教你咋照顾病号,你他娘的咋上来就骂人呢?” 老五话还没说完呢,赵友忠翻翻个大眼皮子,不知道从哪摸过来了:“吵吵啥呢?你们哥俩还能为了个小兔崽子干起来?别管他,就他娘的是饿了几天,死不了!” 刚才还吵吵巴火的两个人,一见大先生来了,立刻就止住了声。就连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杜老四,这时候也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立马就蔫了。 梁布泉一听,是他那瞎眼的干爹来看他了,撑着最后一口气,半死不活地把脑袋抬了起来:“爹呀,你来啦?” “啊!” 恍惚间,梁布泉似乎看见赵友忠翻了他一眼,“完犊子玩意,饿两天还能饿昏过去?这他娘的以后咋指着你办大事?” 梁布泉面色一苦,梗着脖子道:“爹啊,你知道当时绑咱们嘴的是啥不?” 赵友忠还没搭腔呢,杜老四先抢过了话茬子,嗓门大的像是傻和尚敲的破钟:“艾玛,大先生!别的不说啊,就我这小老弟……往后指定能孝顺!你想想,我们大当家的干的那孝顺事,他现在还记着呢!” 梁布泉就地就给了杜老四一个大大的白眼,心说:你他娘的哪只眼睛看见老子是给孝顺吐了的?谁家绑票往人嘴里塞缠脚布啊! 他这头刚要反驳,就看见赵友忠翻翻个眼皮子往外走,那神情带着半分落寞,半分怅然,还带着一钱翻江倒海:“啊!是!我们家老小指定能孝顺!那啥,那个……老五啊……带我上绺子周围转悠转悠,我得研究研究怎么安排陷阱机关。等九里庄的那帮家伙来了,也好杀杀他们的锐气!” “得嘞!” 插千的老五招呼了一声,搀着赵老瞎子就要往外头走。 临走前,赵老瞎子不忘回过头来交代梁布泉一句:“听你四哥的话,把那碗酒喝了。大老爷们在外头闯江湖,没那么多讲究,喝口酒发发汗!再有,我和冯三爷还有张老五要出去一趟,没个天回不来。绺子里头要是有啥毛病了,你给照应着点。老子教你的本事,你得用上!别他娘的一天天就知道伸脖等着老头子出面,我他娘的还能活几年?” 赵友忠都这么说了,那碗泡过手指头的高粱酒,他是不喝也得喝了。 没成想一碗酒下肚,梁布泉发了一身白毛汗,打了两个酒嗝以后,身体还真的痛快了不少。 杜老四见他眼睛里面有了亮,又把话匣子给打开了。 刚才进来的老五,本名叫张有才。这个张有才是真的有才,那嘴皮子在绺子里头出了名的能对付。再加上他脑子转得快,人还机灵,所以冯三爷就给他安排了个“插千”的活。 江湖上到处都盛传,在绺子里有“四梁八柱”的说法。这里头哪个官大,哪个官小,其实是一个绺子一个分发。但是大部分绺子,是把四梁和八柱混在一起算的,里四梁和外四梁加起来,才叫一个八柱。 插千的属于外四梁里的一个行当,干的是踩点盘道、刺探情报的侦查工作。关于九里庄里头有几挺带响的玩意,多少人马,跟外头的清兵是啥关系,基本上已经叫张老五给打探了个门清。 这会他们爷仨出去,还给杜老四急了个够呛。跟冯三爷是絮絮叨叨磨叽了好半天,这才被连哄带吓唬地来这照顾上了病号。 “当家的可说了,说我杜老四胆大心细,能在绺子里头帮衬帮衬你。” 杜老四一副志得意满的架势,“再一个,他们这趟上山,又是盘道踩点、又是布置机关陷阱啥的,也不跟人家动手,老子跟他们去了也没啥意思。等过一会你身子缓得差不多了,我叫粮台的吴老三给你呼个大肘子,炒一碟花生米,咱哥俩好好喝点。” 粮台又叫引全柱,在绺子里面一般是主管粮草的后勤部门。 梁布泉一听,在绺子里头还有肉吃,当即就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下来,大有一副“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模样。 杜老四瞧见梁布泉的眼珠子都直冒绿光,又扯开了破锣一样的嗓门大笑,嘱咐着梁布泉说:“兄弟你身子骨虚,哥哥我吩咐下头的崽子们等饭菜做得了,给咱端上来。在哥哥的绺子里头,你只管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用藏着掖着,就跟到了自己家里一样。” 吴老三的厨艺也真是没话说,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撒着小香葱的虎皮肘子就端进了房。 琥珀琉璃色的肘子皮上,点缀着切成了小碎末的香葱,青是青,白是白。酱红的肘皮像是猪肉冻一样,跟着盘子一落桌颤颤巍巍,上头的虎皮一个褶是一个褶;浇在肘子上的那层薄汤,因为吸足了肉皮里头的胶质,看着就像在肘子上浇了一层蜂蜜似的,甭管是看、是闻还是吃,都叫一个地道。 在当年,只有在大户娶亲办丧的宴席上,才能看见虎皮肘子这种硬菜。拿筷子夹一块油汪汪的肉皮,再带着一块肘子肉,就着干粮馒头下肚,给个鱼吃燕窝都没这个解馋。 梁布泉也是真饿了,好酒好菜上来,也不管什么叫面子,哪个叫里子,抓起肘子就往自己的嘴里塞,就连杜老四给他敬酒也全当没听见。至于前头说的那些个吃肘子的讲究,更是让他全都给扔到了脑袋后头。 吴老三的肘子呼的烂糊,肘子皮拿嘴一嘬就能入口,再用舌头一抿,就能立刻化进口水里头,咸甜适中,油而不腻,最适合解馋。梁布泉三两口就把肘子皮喝了个精光,连口酒都顾不得喝,甩开腮帮子再接着啃肘子肉,那模样活像是饿狼转世。 杜老四在一旁看得都直嘬牙花子:“哎!我说……大兄弟啊!你慢点吃,没人和你抢!不够咱们还有酱牛肉……哎妈呀,你这是饿了多少天啊!艾玛,你别噎着了!” 梁布泉在屋里头吃的那叫一个昏天暗地、日月无光,眨眼之间一个大肘子就让他啃得只剩了大骨棒。 杜老四才放宽了心,端起酒杯正要给他敬酒呢,就听见外面嘈嘈杂杂的一阵叫嚷,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有个女人,在那撕心裂肺地哭嚎。 “娘了个巴子的……” 几次想喝酒都没喝成,杜老四心里的那股火“蹭”一下子就窜上来了,撂下酒杯一回身走到房门前头,抬脚就把门给踹开了,“娘了个炮仗的!谁他娘的在外面嚎呢,打扰老子喝酒!白天嚎,夜里嚎的,在他妈窑里哭丧呢?真他娘的晦气!” 这杜老四是个活张飞,绺子里头谁敢招惹他啊? 谁料那女人竟然翻过头来,指着杜老四就骂上了:“杜老四,你在那吵吵啥呢!老娘我的儿子丢了!我日你们八辈子祖宗的,一帮完犊子玩意!这么多个大男人,你们是咋把贼给放进来的啊!” 让个女人给骂了个狗血淋头,杜老四非但没急眼,反倒连说话都结巴上了:“娘了个巴子的……那啥……二嫂啊,我这就吩咐兄弟去找……” 大白天,在绺子里头偷孩子? 梁布泉嘴上没闲着,但是耳朵也不是个摆设,心下当时就觉得这事肯定不简单。 大山里头什么怪事没有,光天化日之下,敢在土匪窝里头偷孩子的……有可能是个活人吗? 第十八回 露一手 前头咱也说过,冯三爷在观音山的地界里头,虽然算不上个什么响当当的巨匪,但是他这绺子的规模,也绝对不是寻常的小胡子能比得上的。 好比威虎山上有个“座山雕”,鲁南有个“刘黑七”,辽西巨匪叫“杜立三”一样,历来在江湖上闯荡的土匪头子,都乐意给自己起个响当当的名号。一来叫起来威风八面,二来也是为了隐藏身份,免得清军找到家里,漏了底气。 冯三爷因为打小营养跟不上去,落了个二十来岁就开始秃顶的毛病,后来干脆给自己刮了个溜光水滑的大秃瓢。朗日晴空的时候,在太阳底下一走,他那秃脑瓜子跟个珍珠似的闪闪发光,就给自己起了个【佛顶珠】的绰号。 后来听说佛顶珠是一种盆栽的俗名,听上去太像娘们,所以他又把“珠”字,改成了“光”字,改名叫自己【佛顶光】。 【佛顶光】的绺子里有两百多号弟兄,在他所盘踞下的东山,大小屋宇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里头是有男有女,有小无老。绺子外围层林环绕不说,作为防御工事的围墙也有两米来高,安置在绺子中央的岗哨、了望塔更是不计其数。巡逻的、侦查的一炷香一换班岗,一天好几班的倒,俨然是一副小城寨的模样。 按说在这样的警戒之下,哪怕是一条土狗都甭想从绺子外头钻进来。里面的孩子,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 赶等梁布泉收拾利索,跟着杜老四一起到了那女人家里的时候,正巧看见那女人对着一群男人训话。 站在最前头的足足比那个女人高了两三个脑袋,应该是领头放哨的。 寸头,臂长腿短,大眼睛,在胡子窝里,这男人算得上是俊俏的一号。 几十号大老爷们,臊眉耷眼地擎着女人的骂,竟然没一个敢还嘴的,活像是战败了的公鸡、斗输了的土狗。在他们周遭围了一群女人,叽叽喳喳议论纷纷,却只敢小声的嘀咕,没一个大声说话的。 这群人离得老远就看见杜老四风风火火地往这赶,也不知是谁说了句:“四爷来了!” 众人立马像是苍蝇见了粑粑一样地涌了过来,梁布泉留意到,这里头还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腰上别着拿木头做的盒子炮,看来是有样学样,学着老子当土匪。 大当家的不在,炮头就成了绺子里的主心骨。 见着自己这么受拥护,杜老四嘴上不说,心里倒是受用,红着个老脸朝着众人扯脖子大喊:“他娘的,看什么热闹呢在这!赶紧回家,赶紧的!” 说完了话,他还不忘朝着那几个半大小伙子,宠溺地一人踢了一脚。 “四爷,您可得好好给说道说道了,这都几回了?” “可不是咋的?前阵子郭二奎他家孩子刚整丢,丢的那个还没找着呢,钱二嫂家的孩子又没影了!” “大当家的护犊子,你可不能也这样了!哪个孩子不是娘的心头肉,你们是没生过孩子,你们哪能知道孩子丢了……” 众人显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围着杜老四七嘴八舌的诉上了苦。 杜老四是个纸包硫磺一点就着的性子,众人给他嚷烦了,他拽出腰上的盒子炮,对着天空就放了两枪:“都他娘的给老子把嘴给闭了!” 两枪下去,就好比在沸水锅里倒了盆凉水,众人一下子就灭火了。 “说不听你们了是不是?当他娘的这是哪?这有你们说话的份吗?翻天了都!娘了个炮仗的,谁再她娘的跟老子扯皮,老子一枪崩了他!” 一个半大孩子藏在人堆里,偷偷摸摸地用自己的木头枪对着杜老四比划,让眼尖的杜老四抓了个现行,一把抢过孩子手里的枪,扔在地上踩了个粉碎,“都麻溜给老子滚回去,他娘的,给脸不要脸!” 杜老四眼珠子一瞪,活像是要吃人一样。众人眼见这个红胡子叫自己给惹毛了,全都自觉地做鸟兽散,悄咪咪地溜回家里去了。只剩下那个手枪被踩碎的男孩,还在那狠叨叨地瞪着杜老四,眼神也像是要吃人一样。 梁布泉暗叫了一声不好。 杜老四是个什么人?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这孩子敢用那种眼神瞪着他,那不和找死一样吗? 刚要扯开话题,把孩子带走,杜老四却扯着破锣嗓子大笑起来:“娘了个炮仗的,小兔崽子,你瞪着爷爷我干啥?” “你把老子的枪给弄坏了!” 小崽子的眼神依旧像是要吃人,“你得赔老子一个!” “哈哈哈……你他娘的想让四爷怎么赔?” 杜老四又把腰上的盒子炮拽了出来,在小崽子面前晃了两晃,“想要这个?” 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崽子会打洞。这小崽子生在土匪窝,打小就是一身的匪气。看见那杆枪,避也不避,躲也不躲,反倒狠叨叨地点了点头。 “操他娘的,是块料!” 杜老四张开蒲扇似的大手,对着小崽子的脑袋摸了一把,“等你长大了跟着老子混,老子给你枪使!” 说着话,他还不忘照着那小崽子的屁股狠踹了一脚:“现在赶紧滚回家去,别他娘的耽误老子办正事!” 小崽子让杜老四踹得一趔趄,眼神还是狠叨叨地剜着杜老四:“你给老子等着,等老子以后肯定插了你!” “行,四爷等着你!” 那小子说完话就跑,留下杜老四对着他的背影扬了扬眉毛,“娘了个巴子的,这他妈狼崽子,还挺有意思!” 众人散去,那几个擎着骂的胡子依旧像是木人站桩一样擎着骂。 钱二嫂生的标志:大眼睛、小鼻子,梳着个齐耳的短发,穿着件红底白花的小褂子;衣服扣子虽说扣上了,但是领口上的那两个蒜瓣扣子将挂未挂,将扣未扣,半遮半掩的,露出下面白生生的皮肉若隐若现。梁布泉这个初入江湖,还未经人事的愣头青,一时之间竟然看得出了神。 要说最了解男人的,还得是男人自己。 还不等他浮想联翩呢,后脑勺就挨了杜老四狠狠地一巴掌。 “娘了个巴子的,把你的那点花花心思收一收,这娘们可不是你能照量的!” 按杜老四的话说,眼下正在挨骂的人名叫金得海,是绺子里的水香头头,专管设卡放哨。他在绺子里的脾气,不比杜老四好上多少,招子亮(眼神好),管子直(枪法准),百米开外就能崩掉别人的耳朵。而且论起心狠手黑,也比得上专门严刑拷打肉票(人质)的秧子房掌柜。 之所以金得海能一声不吭地在这受个老娘们的气,一方面的确是于心有愧,更重要的一方面,则是因为眼下这个娘们,是他们已经亡故的二哥留在绺子里头唯一的亲人。 “就是死在九里庄的那个?” 梁布泉瞥了眼金得海,小声嘀咕道。 “对!钱二嫂从十四岁的开始就跟着二哥出来闯,那是长在二哥心尖上的人。咱们二哥是为了掩护大当家的撤退才……娘了个巴子的,还没给二哥报上仇呢,又把他儿子给整丢了!” 杜老四把牙根子咬得咯嘣直响,“这金得海也是个扒子,当家的给了他五六十号子人,他娘的连个娃娃都看不住……” “老四!” 听见钱二嫂叫他,杜老四那膀大腰圆的体格子,竟然给吓得略微一哆嗦,“我他娘的没找你,你自己倒是送上来了啊?” 她的一言一行、说话的气派,和那张人畜无害、出水芙蓉一样的脸蛋截然不同。 这个在绺子里被尊为“二嫂”的女人,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一开口却俨然一副久经沙场的老江湖的模样。 她插着个小腰,一步三晃地走到杜老四身边,拿手指头死命地怼着杜老四的胸口,冷笑着道:“你拿个响子,在老娘家门口装什么犊子呢?不是说召集弟兄找人吗?人呢?” “我……二嫂,你听我说……” 不等杜老四说完话,钱二嫂又抱着膀、挑着眉,一脸不屑地瞥了梁布泉一眼:“生面孔?外码子的?” “外码子”指的是还没靠窑入伙的外人,梁布泉多少也明白点这里面的门道,看了眼杜老四,随后挺了挺腰杆子:“刚醒,还没拜过山门,咱是自己人。” “哦!我想起来了,前两天让大当家的拉回来的那个!” 钱二嫂冷哼了一声,“听说你们是爷们两个人靠窑入伙,咋没见着那个老的呢?” 听出来钱二嫂语气当中的火药味,杜老四立马想要把话题扯开:“嫂子,我觉着……拉家常啥时候都行,咱现在还是找人最要紧?” 钱老二从前在绺子里干的就是军师的活计,现在冯三爷把赵老瞎子请来,明显是顶了钱老二的位置。别人兴许不会在意,但是钱二嫂前脚刚死了男人,后脚又丢了孩子,她咋能不往心里去呢? 杜老四心里头也有数,寻思了一会,接着补充道:“你看啊,小崽子现在还没有消息,想必那个偷孩子的应当还没走出咱们绺子。我已经吩咐下面的弟兄在绺子里找了,实在不行,我跟老金再领一票弟兄出去找找。” “出去找找……” 钱二嫂冷笑道,“孩子在自己的窝里都能让人顺走了,我还怎么相信你们?要是你们找不着呢?” “找不着,咱们就家法伺候!” 杜老四咬了咬牙,恨声道,“大当家的再有个三两天就能回来,到时候让他知道了这事,我们也跑不了。要是找不着咱家崽子,你就插了我!” 这时候金得海也带着那票兄弟过来了,依旧是臊眉耷眼,领着十几个汉子瓮声瓮气地应道:“算我们一个,找不着孩子,你就把我们都插了。” 梁布泉在旁边看得是一声没吭,心里头却犯起了嘀咕:孩子丢了,最着急的不该是他的亲娘吗? 然而这个钱二嫂吆五喝六地把胡子们骂了一圈,还在话里话外噎了他们爷俩一道,偏偏没有找孩子的意思。 这他娘的不是疯狗咬乌龟,干打雷不下雨吗? 仗着自己“嗅风摘金手”的本事,他原打算抬鼻子闻闻钱二嫂身上的气息。可等他刚刚探出脖子,钱二嫂就好像早有预料的一样,身子猛然向后一仰,反手“啪”一的巴掌扇在梁布泉的脸上。 “日你八辈祖宗,瞎了你的狗眼了!” 这一把掌,扇得梁布泉是七荤八素,钱二嫂扯着脖子就开始骂娘,“猪狗不如的东西,揩油占便宜占到老娘身上了!我看你他娘的是活够了!” 说着话,钱二嫂一把从杜老四的腰上拽出了那杆盒子炮。“咔哒”一声拉开保险,一杆乌漆嘛黑的枪管子,顺势就抵在了梁布泉的脑门上。 周遭的胡子全都拿怪异的眼神瞅着梁布泉,就连杜老四都红这个老脸,朝着钱二嫂的方向退了半步。 那女人狠叨叨地问:“你他娘的干啥呢?” 杜老四也跟着应和:“是啊兄弟,你这是干啥啊?不是跟你说了……” “老子闻闻味,没别的。” 钱二嫂丢孩子的这事,从始至终都透着份诡异。 他原想着可能是山里的什么邪祟野兽,披着人皮摸进绺子里头伤人。但是钱二嫂的反应,太过反常了。 孩子丢了,她嘴上着急,可是从没见她找过;自己刚要做出闻的动作,她立马就有了反应,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着他一样。 他们前脚刚进绺子,后脚这里头就开始丢孩子。 他没在这绺子里头呆过太长时间,不明白他们胡子之间亲疏远近的关系门道。单论他看在眼里的一桩桩、一件件怪事,钱二嫂身上的嫌疑都实在太大了。 这娘们可能自打一开始就准备给梁布泉爷俩下套,从穿衣服不把扣子给系好咯就能看得出来。在江湖上,欺负嫂子历来为人所不齿,钱二嫂仗着自己刚死了男人的身份,要是真拿这事来压梁布泉一头,他还真没什么办法。 但是梁布泉这小二十年也不是白混的,没进过绺子,但也算跟着赵友忠混过江湖。 赵友忠才刚刚帮着冯三爷找着金种,这头正准备帮忙应付清兵和九里庄的人过来砸窑,梁布泉要真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这里头,整个绺子的人都没法和那瞎老头交代。 他们倒是能一不做二不休地把那个瞎老头灭了;可是术门里的道道,只有术门里的人明白,瞎老头如果真死了,九里庄的人打过来,他们咋办? 只能等死。 就是冲着赵友忠的面子,钱二嫂也不敢随随便便开枪。 梁布泉就是吃定了钱二嫂的这一点,枪管子都顶到脑门子上了,他非但不怕,还有信心能叫这娘们吃不了兜着走。 杀人他不行,但是谣门无赖那一套,可没人比得过他。 钱二嫂一听他说“闻闻味”,立马就变了脸色,气得是连连点头:“好啊,你们听见了?娘了个巴子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欺负我一个寡妇!老娘这就崩了你,看看大当家的能怎么说!” “不想找孩子,你就开枪!反正死在兵爷手里是个死,落自己弟兄手里,让他们给插了也是个死!” 梁布泉把脑袋一横,抬手握住枪管子,还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就是苦了那小娃娃,当娘的不急着找,反倒满绺子放炮杀人。” “你以为老娘不敢?” 钱二嫂刚要开枪,杜老四在边上一把给她的胳膊抱住了,作势就要抢她手里的家伙:“等会嫂子,你问明白了在开枪也不迟,先等会!” 奈何钱二嫂好像打定了主意想要弄死梁布泉,杜老四夺枪不成,就只能先按着她的胳膊,转过脸来又问梁布泉:“你能找着小崽子?” “都说绺子里头的全是些个义薄云天的好汉,我本寻思进了绺子就是自家兄弟,想要伸伸手,帮帮忙。你们不在乎,那老子倒是省事了!” 梁布泉话里话外的意思都透着股“这帮胡子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自己是猴子不急太监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也不理会杜老四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的苦楚,依旧握着那个枪管,梗着脖子,“赶紧开枪,今天你们不打死我都不行!回头让我家那瞎老头看看,什么叫他娘的绿林好汉,什么叫他娘的草莽英雄!布什么阵,下什么套啊?今天崩了我,转天崩了他,落得一句好话吗?九里庄的来了,全都得下来给老子陪葬,让这帮王八犊子死光了得了!” 哪有人是真的不怕死啊? 一听见这话,胡子们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这个赔上笑脸:“都自家兄弟,干啥喊打喊杀啊!” 那个说上了好话:“可不是咋的,我就知道,这里头肯定是有误会啊!” 杜老四红着个老脸又把嘴给裂开了:“老弟啊,别置气啊……那个啥……咱有话好好说行不?” 这一帮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是随随便便受人威胁的主吗?梁布泉知道,这时候要不拿出点什么真章的本事,肯定过不了关。 万幸是跟在赵友忠手下混了这些年,他不单练就了一只嗅风摘金的狗鼻子;陷阱阵法,机巧奇门也是他这一门里面的必备功课。这种从洋人手里弄来的盒子炮,他虽然没用过,但是看上一眼就能大概摸出里头的路数。 梁布泉一直握着那杆盒子炮的枪管子,为的就是给这群胡子来个下马威。 就在杜老四夺枪不成的那会,他已经悄咪咪地把那枪杆子从头到尾摸了个遍。这会只见他小指一勾,那杆闪着乌光的盒子炮,立刻碎成了一地的零件。 那帮胡子立马就傻了。 梁布泉盯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钱二嫂,抬手把枪管子扔在地上,冷笑着拍了拍手:“你能不能崩了老子,不是你说了算,是老子自己说了算,明白吗?” 钱二嫂这回也知道自己是碰着茬子了,咬牙切齿道:“那你闻出啥了吗?” “我闻出啥了,跟你没关系,等着接孩子就行了。” 梁布泉说着话,转身就走,“一天之内,把孩子给你送回来!四哥,跟我走!” 第十九回 老猫猴 “老弟啊,哥哥就知道你有本事!” 土匪窝里的男人,大多都是直性人。 有本事、有胆气,别人就当你是爷;没本事还净耍花花肠子的,在绺子里头连条狗都不如。 当然了,如果你的花花肠子玩得好,还叫人看不出来,兴许在绺子里头也能落得个好名声。 这帮胡子自然没看见梁布泉先前摸枪的手段,只觉得眨眼之间,这小子勾勾手指头就能把枪给卸了。再加上先前赵友忠动动鼻子就能找着金疙瘩的事,梁布泉在这帮糙老爷们心里的地位,是蹭蹭地往上窜。 杜老四点头哈腰地跟着梁布泉走了一路,活像是条忠心耿耿的哈巴狗,这一路上好话说尽,差点就把他给捧成大罗金仙了。奈何梁布泉从头到尾都走得飞快,压根也不跟杜老四搭茬。 “老弟啊,你跟哥说说呗?在二嫂身上都闻出啥了?你们爷俩咋那么会闻味呢?二哥二嫂家的小崽子,是不是还在咱们绺子里头啊?” 从钱二嫂家里出来,梁布泉是一直走了二三十米才一下子把腿停下,张口的第一句就是:“这绺子里头有鬼!” 梁布泉故意把话说得含糊其辞。 钱二嫂的身上有猫腻,这但凡是长眼睛长心的人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但是单凭她一个女人,想在遍是男人的土匪窝里搅出点风浪来,显然不现实。这娘们肯定还有帮手,至于是一个还是两个,他才刚来绺子,根本品不出来。 现在的形势是什么样的,梁布泉他心里清楚。 虽说不知道这一把丢孩子的事,究竟是冲着他们爷俩来的,还是冲着冯三爷去的。 想起那几个拿着木枪的半大小子,想起那群胡子狠叨叨的眼神,再想想被踩碎了枪以后,那个小崽子对杜老四说的话。 “老子以后肯定插了你!” 仔细地品一品这句话的意思,梁布泉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绺子里头绝对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太平,好像每个人心里头都攒着一股火,憋着一口气。 他有种预感,别看表面上大家都称兄道弟叫得欢,【佛顶光】的山头马上就要变天了。 他跟赵友忠在绺子里算是个什么身份?说得好听点,是绺子里新入伙的转角梁;说得难听点,无非是被这群胡子绑上山的肉票。 有价值的话,他们兴许还能在这土匪窝里讨一口吃食;可要是脑子转不过来弯,站错了队…… 那就是死路一条。 冯三爷才刚刚出山,钱二嫂就敢在绺子里对兄弟们这么大呼小叫。这他娘的可是土匪窝啊,谁给她的胆子? 就凭死在九里庄金矿里的那个死鬼二哥?就凭他们那所谓的“义气”俩字? 鬼才信呢! 杜老四、插千的老五、金得海,还有没见过面的秧子房掌柜跟粮台老三,这里头有几个是钱二嫂的靠山?他们翻了【佛顶光】的天,是为了自立山门,还是想和九里庄的人攀上亲戚,梁布泉都叫得准吗? 正是因为叫不准,所以干脆谁都不信。 既然前头已经给钱二嫂来了个下马威,话里话外都带着“你不动我,我不动你”的意思。这会他只管找孩子就完了,等到赵友忠回来了,再找个机会跟他从长计议。 杜老四一听说有鬼作祟,脸色立马就白了:“啥鬼?我们这闹鬼了?小崽子是让鬼给抓去了?” 梁布泉没搭他的茬,反问了一嘴:“绺子里头啥时候开始丢孩子的,丢了多少个了?” “啥时候?” 杜老四摸着脑袋想了想,“九里庄那帮犊子下战书以后,陆陆续续丢了两三个了。娘的,要我说,金得海就他娘的是个扒子……” 梁布泉没让杜老四接着骂,转头又问:“你听过野婆吗?” 传闻广西一带,从宋朝开始,就经常会在山野之间见到这种怪物。 野婆的名号里之所以带着个婆字,是因为它长得特别像是人类中的女子,但是相貌奇丑无比。头发枯槁而且蓬乱,好似稻草,不着衣衫也不穿鞋袜,浑身上下的皮肉松弛下垂,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是一根融化了的蜡烛。 这种怪物最喜欢潜入城寨里面,偷人类的孩子自己养活,力大无穷而且敏捷异常,和民间常说的鬼车鸟倒是颇有几分相似。 野婆的故事流传的广了,南边点的就把野婆叫成“人熊婆”,北方则把它叫做“老猫猴”,还有的地方把它给叫成“皮狐子”或者“大马猴”,其实说到底都是一个东西。 “小时候听我娘讲过,说孩子不听话,就得叫老猫猴给抓山上去吃咯。那玩意愿意吃小孩的手指头,咯嘣咯嘣地嚼着,像是在嚼胡萝卜。” 听梁布泉念念叨叨地嘀咕完,杜老四也把顺手腰里的盒子炮掏了出来,压满了弹匣,“你告诉我那玩意在哪呢?娘了个炮仗的,见了面,老子先给它来一梭子!” 梁布泉说四哥你先别急,现在说啥都还只是怀疑。 嗅风这门本事,原本是用来寻宝探矿的活计,他又不是孙悟空,抬鼻子一闻就知道哪个是人,哪个是妖怪,至于怎么找孩子,这还得从长计议。 梁布泉这话说得巧妙,所谓的妖怪,一方面指的是偷孩子的野婆,另外一方面,指的是藏在绺子里的内鬼。 他本打算拿这话来探探杜老四的口风。奈何杜老四不知道是真傻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压根也不和梁布泉往一个地方聊。 “咋?兄弟,你是不是把你四哥当猴耍呢?” 杜老四把脖子一扭,“你这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一会说今天就能找着孩子,一会又说你闻不出老猫猴子的味,你在这干啥呢?我告诉你,我可不傻,你别在这玩我,我可都看得出来!” 梁布泉是仔仔细细地把杜老四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心说就这智商想要造反,咋看都不太现实;要说大智若愚,愚这一点显而易见,智商在他身上,倒是真的看不出来。 要是现在给他交底,又担心这傻老四满嘴跑火车,把他对钱二嫂的怀疑全都给说出去;不交代,这傻狍子兴许叫钱二嫂给买了,还得替人家数钱呢。 转念一想,那冯三爷也是够苦的,绺子里别的弟兄憋着坏想要害他,就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人,脑子还缺了根弦。 梁布泉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拿手搭在杜老四的肩膀上,满脸的同情:“四哥,实在不行你先回屋歇着?” 梁布泉明明是在替杜老四的智商叹气,到了杜老四的眼睛里,反倒变成了他是因为找不着孩子而发愁。 大手一挥打掉了梁布泉的胳膊,两颗牛眼一瞪,扯着破锣嗓子高声道:“兄弟,我说你在这云山雾罩地在这说啥呢!合着对于找孩子这事,你也没头绪对不对?没事,大家伙都是男人,看见那么水灵一娘们,白生生的脖子,白生生的胳膊,谁能不馋呢?你放心,只要你不是真的欺负了二嫂,这点小心思,哥哥我就替你瞒下了。你他娘的倒是会编,还他娘的闻味……” 杜老四说得兴起,嗓门是越来越大:“哥哥我可看见了,你连钱二嫂的头发丝都没碰着,要不然我也不至于当着那么多兄弟的面出手帮你。但是你下回可不敢这样了啊,人家一个寡妇,你说你伸鼻子就往人家脸上凑,好像咋回事似的……” 梁布泉是踢死杜老四的心都有了,心说:我日你的奶奶的啊杜老四,你他娘的这叫给兄弟瞒下了?你嗓门这么大,我要对钱二嫂图谋不轨这事,就差拿个大喇叭广播了。多亏我没和你说得那么多啊,这他娘的我前脚说完,后脚你就得把这些话全给抖落出去! 强压着心里头的怒火,梁布泉的指甲盖都要给抠到肉里去了。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杜老四,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我真他娘的能闻出来味!” “你看,还他娘的和你四哥装,是不?你再这么装,四哥可就生气了啊!” 杜老四咧着个大嘴,笑的那叫一个意味深长,“你放心,今天四哥就是动员全寨上下的兄弟,把咱绺子翻个底朝天,都得找着那个孩子!有四哥陪着你呢,你不用发愁。至于娘们这一环……二嫂你是别想了,她再水灵那都是我嫂子。等往后过了九里庄那一关,老子领着兄弟们下山,去给你绑个压寨夫人回来!” “我日你个祖宗,你他娘的可把嘴闭上!” “娘了个炮仗的,你咋骂人呢?我祖宗招你了?” “我他娘的真能闻出味来!” 梁布泉的脸都给气白了,“不信你跟我去一趟钱二嫂家,钱二嫂身上有怪味!” “怪味?” 杜老四又开始了意味深长的笑,“啥味?哎呀,你他娘的猴急什么?老子不是说了吗,往后这事过去了,去山下给你绑个压寨夫人!你老惦记着我们二嫂干啥呢?” “谁他娘的惦记她了!” 梁布泉好悬一口气没上来给憋死在这,“她身上有血腥味!” “啊?血腥味?” 杜老四的老脸一红,“是不是……我知道!女人有的时候身上确实会带着腥味!那不是因为……” “我日你个祖宗的,跟你说不明白了!” 梁布泉气的是转身就走,“你跟我来,记着,闭嘴别说话,听我指挥,明白吗?” “你他娘的又骂我祖宗,有本事你骂我!” 梁布泉走了两步又停了,狠狠地白了杜老四一眼,小声道:“叫你手下的人带着钱二嫂去别处找找孩子,不管用什么方法,别让她在日落之前回家。老子有事要去她家附近确认一下子。” 第二十回 刘干娘变鬼 钱二嫂的身上真有股血腥味。 然而这股怪味并不像是刚杀人后,露出的那股子腥气。活人溅血,是腥中带甜;死人放血,则是腥中带着臭。 钱二嫂身上的腥味很淡。相比之下更浓的,是一股子霉味。 就像是放了几十年不吃的干粮,泡了水、长了毛散发出的那股子怪味,又辣又呛,好像锅底的煤灰。 杜老四还在一旁跟他絮絮叨叨:“钱二嫂身上咋能有腥味呢?你那意思是,她把自己家的孩子给宰了?虎毒还不食子呢,你这不跟开玩笑一样吗?再一个,即便是我家二嫂真他娘的疯了,那死孩子总有尸体?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孩子的尸体在哪呢?” 钱二嫂不可能杀了自己家孩子,她用不着这样。 但是她家的孩子为啥会丢呢?绺子里前前后后总共丢了四五个孩子,却半分孩子的气味都闻不出来。偷孩子的贼,把这群孩子藏哪了?他们又要这么多的孩子干什么? 日他个姥姥,这他娘的关老子什么事! 梁布泉越想越气,忍不住也走得越来越快。 然而一个寻山下岭的金匠,就是走得再快,哪能快得过土匪呢? 杜老四就跟个苍蝇似的,追着梁布泉嗡嗡个没完:“老子的鼻子也挺好使,但是大兄弟,我和你说,我就能闻见香味,可闻不出腥味来!” 梁布泉的心里头猛一翻个。 对! 就是香味! 打从他们第一次见着钱二嫂开始,梁布泉就能闻见一股特别浓郁的脂粉香。虽说女人在身上挂个香包,抹点香粉是正常现象,但是这股子香味……也实在是太香了。 香到好像故意想要盖住什么别的怪味似的。 俩人越是接近钱二嫂家,这股子香味就越浓,可是赶等他们走到钱二嫂家门口的时候,那股味道却突然之间变淡了。 取而代之的,一股烂木头、干树叶的气味直冲脑门。 杜老四裂着个大嘴:“咋了兄弟,你不是说要来钱二嫂家……” “四哥,你们绺子里头还有老人?” 烂树根子枯树叶,那是一股生命即将枯萎的老人味。 住人的地方肯定有老人,老人的身上带着老人味也正常。但是这地方是绺子,土匪窝里即便是有老人,也不能浓到隔着好几米都闻得出来。 更何况这老人味也不正常,腐草的气息里,还夹杂着一股若隐若现的奶味和甜味。 “老人?有啊,咋的了?” 杜老四一脸的不可思议,“兄弟你行啊!这都闻得出来?就在钱二嫂家旁边,是我们大当家的在观音山这边认识的干娘。娘个炮仗的,你别以为手里拿着带响的就真的能在江湖上横着走了!我们初到观音山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常被这山里头的流匪折腾。想当初大当家的为了追一伙流匪,掉进了他们设下的套,差点就他娘的没命了!多亏我们刘干娘照应。” 按照杜老四的话说,他们在观音山刚扎下根,还没等建起现在的寨子呢,四周围的金匪胡子就不断地出人滋扰。 兴许是他们担心贸然开战会让别的绺子钻了空子,所以每次都只是派出一小股兵力,在山里头和他们打游击。 有一次,太平沟的和他们在绺子外头火拼的时候,擦枪走火崩死了冯三爷的媳妇。 冯三爷和杜老四一下子就炸庙了,他们伙同二三十个弟兄风风火火地追了那群流匪几十里,却不想中了太平沟的埋伏,十来个弟兄全叫太平沟的给咬死了。 冯三爷腿上中了两枪,肚子让人用刺刀给豁开了,脑袋瓜子被弹片划出了道几尺来长的大口子,白森森的骨头都在外面露着。 眼瞅着自己的有生部队就要被太平沟的人全歼,杜老四只能遣散了剩下的兄弟们,扛着冯三爷没命地往绺子里头跑。 但是因为失血过多,再加上两方火拼的时候耗费了太大的精力,他俩没跑几步就晕过去了。 后来是刘干娘好心救了他们。 老太太七十多岁了,俩儿子都是赌棍,手里有俩钱就去外头花天酒地、胡吃海喝,没过几年家里就败了。一见自己老娘也拿不出钱来,那兄弟俩就再也没回过家里伺候她。 老太太是真的心善,拿他俩人当亲儿子看待。也不问俩人是干啥的,熬药捏脚,伺候俩人吃穿,用了足足两三个月,俩人才能照常下地走路。 老话说得好,“人心都是肉长的”。 这两个胡子就是再狼,刘老太太的再造之恩他俩也不能忘;再一个,也是担心太平沟的那群人知道冯三爷没死,顺藤摸瓜地查到这个可怜心善的老太太,下来再找她的麻烦。 所以这哥俩干脆把刘老太太接到了绺子里头,认成了自己的干娘,全绺子里的人拿她当亲祖宗这么供着,直到老太太百年。 刘老太太住的房子只有一个几尺合围的小院子,门前种着几根小葱,还摆着两个花盆,花盆里头没有种花,花土干的发白,裂开了不少道道。那扇两开的木门上贴着倒写的福字,红纸黑字都已经退了色,门楹上写着“感谢干娘再造之恩;奉养娘亲千秋万代”的对联,上下联写得驴唇不对马嘴,应当是绺子里原先最有文化的二哥的手笔。 俩人站在刘干娘的房门前,做事一向勇往直前的杜老四,突然变得像是个刚出闺门的黄花闺女,扭扭捏捏地不敢抬手。 “我说大兄弟……来我干娘家干啥啊?” 兴许是因为紧张,杜老四脸上的肥肉都跟着颤悠,“我干娘两年前就病得下不来炕了,你总不能怀疑到老人家身上!” 梁布泉也没废话,从杜老四腰上拽出了一把匕首别在了自己身上,对着门板抬了抬下巴:“敲门。” “娘个炮仗的,老子不是说了吗,我干娘是个卧病不起的老太太,她咋偷孩子?” 杜老四瞪着个牛眼朝着梁布泉小声骂娘,脑门上的青筋都崩起来了,“再一个,我干娘偷孩子能干啥啊!他也不是没儿子!” 梁布泉倒是第一次见着杜老四能用这么小的动静说话,撇了撇嘴,又说了一遍:“敲门。” “老子不敲,老子现在就带兄弟下山……” “行!” 杜老四越是紧张,梁布泉反倒越觉得蹊跷,说着话就把手给抬起来了,“你不敲,我敲。” “当!当!当!” 房子里头沉寂了半晌,才传出个老太太的动静:“谁呀,是三儿来了吗?” 那声音就像是破风箱里卡着煤渣,听上去让人嗓子发干,浑身起鸡皮疙瘩。 梁布泉也不客气,推开门就往里闯。 杜老四眼珠子一瞪,想要伸手拉他,可是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慢了一拍,只得垂头丧气地跟着梁布泉进了屋。 屋子里很暗,由里到外地透着股子霉味。 梁布泉抬鼻子闻了闻,小孩身上的奶味隐隐约约,时有时无,在心里多半已经有了谱。可现在杜老四还在身边,这傻子一根筋,还时常把孝道挂在嘴边上,这时候开门见山的要孩子,肯定是得打草惊蛇。 心思一到,当即抱拳拱手,对这老太太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晚辈梁布泉,刚跟着我爹来您这靠窑,舅舅不亲娘最亲,燕子啄门来道喜!” 梁布泉故意在这使了个术门里头的唇典,意思是到了绺子里头,刘干娘以后就是他亲娘,往后有什么好事,肯定先挂念老太太。 刘干娘整个人都陷在房子的阴影里头,看不清模样,梁布泉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床上坐着个人。 不知是裹着被,还是绺子里头伙食好给撑的,刘干娘的身形比别的老太太足足大了两圈,整个人臃肿发福,脑袋小、肚子大,那模样好像他小时候最爱吃的棒子面窝窝头。 “好,来了好!” 老太太砸砸嘴,故意不搭梁布泉的茬,“在你旁了的那个是谁啊?看那样,是老四?” 杜老四的脑袋也是真硬,一听刘干娘叫他,跪在地上“叮咣”地连磕了十来个响头:“娘,是我!老四来看您了!” “你说你也是啊……一年多了,也没来看看你娘。” 兴许是岁数大了,嘴里没牙,老太太说话都兜不住风,“老太太我也知道,你们都忙,也不敢去招你们。我那俩亲儿子啊……狼啊!养活了那么大,败光了家里的钱就不管我了,亏了你们哥几个还算有心……给老太太留个屋住,老太太还指望啥啊!” “不是,娘……你听我说,这两年咱不一直寻思着盘个金矿去吗?和她妈九里庄的碰上了,他们扬言要平了咱的绺子,就连老二……” 杜老四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失言,赶紧把话题往别的地方辙,“就连老二都半年没回来了……就这么没倒出空来看您!那啥……那啥玩意……娘,我看你胖了啊!” “胖啥呀,没两年活头了,还胖呢!” 老太太那黑乎乎的身形动了动,“那行了,也见了干娘了,算拜过山门了,你们哥俩走!老太太岁数大了,该歇了!” 老太太这么一动,一股子恶臭的霉味混着奶香就钻进了梁布泉的鼻子里,他的心里又是一翻个,连忙说:“别急啊干娘,四哥这么长时间没来看您了,得让他尽尽孝心,多陪您说说话。” 杜老四面色一苦:“可是我娘都要睡了!” “你还好意思说?” 梁布泉说着话就准备去拿桌上的油灯,“一年多没见着面,你不得好好给刘干娘尽孝?现在天还早着呢,和干娘唠会磕再走。这屋里太黑,我给你俩点上!” “别点灯了,就这么聊!” 梁布泉刚摸着油灯,自己的胳膊就让一个干干巴巴,好像鸡爪子一样的手给攥住了,“老太太都习惯摸黑了,点灯的话呀,烫眼睛……” 老太太虽说干瘦,但是手劲奇大,捏得梁布泉的腕子生疼。考虑到杜老四这一环,他只能把油灯先放下,却在这里头留个扣:他把灯盏里头的灯油漾出来一点,又从袖子里头扯了跟麻线,随手插在了桌上的灯油上面,只等着麻线吸饱了灯油,再找机会伺机而动。 谁料在这黑暗里头,老太太的眼神比耗子都贼。 梁布泉才刚把麻线插在灯油上,老太太就开口了:“四儿啊,你多长时间也不来,给干娘打扫打扫卫生,把地扫一扫,桌子擦一擦!” “得嘞!” 杜老四刚要动身,梁布泉一把就给他按住了:“别,我给老祖宗收拾屋,你多陪干娘聊一会。别在地上跪着啊,去干娘炕上唠去,坐干娘身边,和老祖宗亲近亲近。” 要不然说杜老四傻呢,他只要是打心眼里认可一个人,那人说啥他就听啥。 梁布泉在钱二嫂家显出的那一身本事,就足够把他给震住了。也不怀疑他刘干娘一个小老太太,怎么可能在一年之内胖了那么多圈,拍拍腿上的灰,就真准备去刘干娘身边坐坐。 老太太的身体一僵,刚准备说话,梁布泉却抢先开了口:“老太太,您介意在屋里头抽烟吗?” “抽烟?老太太不抽烟” 现在屋里头,就只有杜老四一个糊涂蛋,梁布泉要烟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的其实是能把灯芯点着的火。 这下反倒杜老四起疑了:“昨个我不是还叫金得海给您送了两包烟叶子吗?您咋的了,一个老烟枪,突然就不抽烟了呢?” 老太太连忙咳嗽一通:“不是,我这最近啊……咳咳……感冒了,抽不了烟!” 杜老四一看,我干娘咳嗽了这还了得,赶紧小跑着冲向刘干娘,准备给她拍拍背,顺顺气。 黑暗里的梁布泉一手按在匕首上,当即就露出了一抹坏笑:老东西,跟老子玩这一手?你还嫩点! 行走江湖,谣门骗术的门道他是跟着赵友忠学了个七七八八。撒谎骗人不难,但是要把每个谎都撒圆了,还叫谎话套着谎话,真话里面掺着假话让人看不出来,那就要靠本事了。 他要烟点火,等的就是老太太自己往坑里跳:她兹要是一咳嗽,那个脑袋缺根弦的大孝子杜老四,肯定撒着欢地去给她顺气,这老太太的身体都肿胀成这样了,杜老四只要不是傻得冒烟,一摸就能摸得出来。 即便老太太拿别的理由搪塞过去,不让梁布泉碰着烟火,他也能找个理由从屋里出去,在打房子外头给她的窗户打开。 这叫狡兔三窟三头堵,你撒的谎越多就越容易露馅。 梁布泉正想着呢,杜老四“妈呀”一声就算叫唤上了。 “这啥玩意啊,咋还黏糊糊的!娘了个巴子的,咋这么臭呢!大兄弟,你把窗户打开,我娘这是咋的了!” 第二十一回 高人 窗帘“呼啦”一声,叫梁布泉给扯到地上。满屋子烟尘一下子腾空而起,呛得人止不住地咳嗽。 经历过养尸宅的那一桩事,梁布泉已然不是最初那个啥也不懂的毛头小子了。扯下窗帘的一瞬间,就地打了个滚,猫腰缩在老太太家的门板后头,瞪圆了眼睛盯着老太太的方向,顺势从腰上拽出了那柄匕首。 阳光像是箭一样从窗子外头斜射进来,那光隔着满屋子的烟尘和上了水锈的玻璃窗,已然没有了平常的暖意和热情,冷得像是水一样,漾着淡淡的蓝色。 杜老四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傻呆呆地楞在床头,擎着个挂满了黄绿色黏浆的左手盯着他的干娘:枯草一样的头发,蜡油一般融化的臃肿的皮肤,刘老太太就活像一堆烂肉似的瘫在床上,也在用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盯着杜老四。 那老太太在哭。 “四哥,赶紧回来!” 梁布泉一刀砍在桌子腿上,那泛着油光的木料溅了他一身的残屑,桌子晃悠了两下,匕首卡在木头里边拔不出来。 这张桌子看起来应当是个老物件,经万人手,阳气充足。 他本打算借着方桌的木料,临时做个机巧装置掩护杜老四撤退,只可惜胡子用的短刀匕首,比不上赵友忠的那柄锋利。他拔了几次,匕首像是铆在了桌子里一样,只得暂时撒开手,纵身撞向老太太家的木门。 这扇木门看起来破破烂烂,竟然也是出奇的结实。 梁布泉的肩膀几乎已经撞进了木门里头,但是随之而来,一股更大的力道将他又原原本本地弹了回去。梁布泉的肩颈胳膊一阵过了电似的酥麻,整个人七荤八素地摔在地上,看起来都叫人觉着疼。 杜老四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一个箭步窜到梁布泉身边,抬手按在枪上,这枪就仿佛千斤之重。 “娘,你咋的了!” 他的声音发涩,这个平日里打家劫舍、拿杀人当饭吃的胡子,到了这时候竟然连枪都举不起来,“大兄弟,我娘咋变成这样了!这咋回事,我娘是不是让啥不干净的东西给上身了,你赶紧想想辙啊!” 你娘早就死了。 这句话悬在梁布泉嘴边,又让他生生地吞了回去。 好在那老太太在床上坐得还算老实,满屋子的尘烟透着斜阳的照射,就好像深空下星星点点的渔火,梁布泉竟在恍惚中觉得这个画面还挺美的。 他七荤八素地从地上爬起来,浑身上下的骨头像是被人拿铁锤砸过一样的疼,千言万语,只憋出一句话:“这是野婆,不是你娘了。” 关于野婆的传闻,梁布泉多半是从赵友忠嘴里听来的。 他原本以为野婆这种东西,就和化骨蛇王、白嘴黄皮子一样,是深山老林里头天生天养的怪物,从来未成想过这怪物竟然是人变的。 对于【佛顶珠】这一伙胡子,梁布泉在心里头并没有太多的反感,但也不至于因为吃了他们两块肉,喝了他们一碗酒,就真到了肯为他们卖命的地步。 绺子里的这帮家伙,说到底,还是群为了钱财伙食杀人越货,视人命如草芥一般的魔头。他从始至终都觉得绺子里的事是一趟浑水,他一个奔着闯关东,想赚大钱的小老百姓,做不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这里头的人是死是活,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毕竟这个年月里,不该死而死了的人天天都有,他连自己都管不过来呢,哪有闲心照管别人的死活? 梁布泉一直拿眼睛瞥着嵌在桌子腿里面的短刀,没有就地把杜老四扔下自己逃跑,只是因为这一个野婆不至于在绺子里翻起天来。杜老四如果死在这了,梁布泉要面对的就是一大票藏在暗处,时刻准备除掉他再翻天造反的叛徒。 他而言,一个人逃跑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直到这时候,梁布泉才想明白,为啥赵友忠把那柄鹰嘴匕首看得比自己的命都要金贵。 行走江湖,如果没有个趁手的家伙事傍身,假若当真遇上了危险,纵使有一身的本事,也是伸脖子等死的份。 屋子里方才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竟然也没惊动外面的人,显然是这老太太故意为之。外头的人帮不上忙,里头的两个人就只能和刘干娘在这大眼瞪小眼。 两个人外加一个怪物在这间小屋里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敌不动我不动,就这么杵在屋里头干耗。杜老四挂念着坐在对面的干娘,已然指望不上了,生杀予夺的权利全都捏在刘老太太的手里。 就这样,梁布泉莫名其妙地成为了被动的一方。 从始至终,他梁布泉都是绺子里的外人,这么干耗下去,对他一样没有好处。 现在破局的关键,就是要打破这种平衡。 想办法激怒刘干娘,夺刀削木再动手。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啥?我娘死了?你他娘的说什么屁话呢!” 梁布泉没理会杜老四,一仰脖,盯着坐在床上像个佛一样的刘干娘,冷笑着咧了咧嘴:“老太太有话说吗?” 刘干娘缓缓地拧过身子,身上的褶皱掀开,露出一颗又一颗孩子的脑袋,那几颗脑袋还未等哭嚎出声,就再次被厚重的皮肉给盖住。 刺鼻的奶骚混合着霉味直冲梁布泉的天灵盖,让他忍不住又是一阵干呕。 破风箱里头塞着煤渣,那声音就像是用刀尖划玻璃一样让人头皮发麻。 老太太就说了一句话:“别说出去,行吗?” 梁布泉又瞥了嵌在桌子腿里的短刀一眼,还是冷笑:“别说啥?别说你偷了孩子?别说你老太太已经变成了怪物?” “我没偷孩子!” 老太太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样发出了一声尖啸,随即又着了魔似的喃喃自语,“我最喜欢孩子了,小四儿知道,我最喜欢小孩了……” “喜欢到……把这些孩子都吃了?” 梁布泉的手心都已经被冷汗给洇湿了,但仍然强忍着心里的厌恶与恐惧,朝着老太太挑衅般地凑上了一步。 “绺子里的那帮孩子,让你给吃了?早先听我爹说过,野婆的皮肉底下藏着宝贝,广西那头就专有上梁子抓野婆的寻山客。那帮家伙杀了野婆之后,能从她的烂皮底下找到金疙瘩,小指甲盖那么大的一颗,就够找个乡下置办一处不错的房产了。” “我听说野婆这东西,跟山里头的寻常怪物不一样。它们虽说在脸上长着个大坑,但从来都不拿嘴吃东西。被野婆抓到的家伙,全都让她们给塞进了烂皮下面,她们是拿自己的臭汗消化食物,然后再用皮肉把那点烂水吸收到肚子里。所以野婆是个顶个的臭,身上还会带着股消化不了的头发指甲上的霉味。” “我没吃孩子!” 刘干娘被梁布泉气得直磨牙,可是看上去偏偏没有动手的打算,“我只是把那群孩子接到自己的身边来养活,他们的爹娘都忙……老太太我帮着他们养养孩子,那咋的了?” “两个亲儿子不孝顺,打爹骂娘败光了家产;认的干儿子十天半个月都不来看你一眼,所以你就惦记上了别人家的孩子?” 梁布泉打小没有娘,不明白老太太为啥这么惦记着养孩子这件事。 难不成,老太太是自己的儿子养活不明白,想拿别人家的孩子做找补? 他想不明白,但是心里头一揪一揪的难受。老太太也实在是可怜,他就全把肚子里的这点酸水,当成了对老太太的同情。 谁料老太太也冷哼了一声:“啥也不懂的小崽子。” 梁布泉还当是老太太被他激得动了火气,觉得先前的计划有门,又不声不响地朝着短刀挪了一步,准备再给老太太添把火。 “照你身上的味来看,死了有半年了?也是够难为你的了,闷在这么个小屋里头,见不得太阳见不得亮,连日思夜想的干儿子来了,都不敢开灯。做到这个份上,就为了晚上偷孩子?” 老太太并不在意梁布泉能闻出死人味的这点古怪,倒是对“偷孩子”这三个字讳莫如深,红着眼睛狠叨叨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没偷孩子!” “行行行,孩子不是你偷的。” 梁布泉瞥了一眼杜老四,这脑袋缺了一根弦的家伙总算是掏出了枪。 杜老四虽说人虎一根筋,但是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梁布泉品得出来,他是个万事都由娘的大孝子。 真要是打起来,杜老四的枪口到时候是对着刘干娘还是他自己,梁布泉可叫不准。 原计划不变,这个杜老四依旧靠不住。 既然老太太对偷孩子这件事这么在乎,他就干脆顺着杆,接着往灶坑里添柴火:“你没偷孩子,孩子是自己往你屋里跑的?” 老太太似乎知道自己和梁布泉聊不到一块去,干脆也不搭他的话了,又扭过脑袋朝向了杜老四,身上的几个孩子脑袋被她扯弄的又是一通惨叫:“儿啊,你信娘不?娘真没偷孩子!” 杜老四没说话,捏着枪柄咬着牙,朝后退了半步。 这半步就足够回答刘干娘的问题了。 老太太惨然一笑,不理梁布泉,也不再看杜老四,自顾自地嘀咕道:“老太太是该死了啊,半年前老太太就该死了……但是娘舍不得你们爷几个啊!” 其实从打进了绺子以前,老太太的身子骨就一天比一天弱。 刘干娘知道自己的身子撑不了太长的时日,本打算在自己原本那个破茅屋里自生自灭算了,没想到后来遇上了冯三爷一伙人。 老太太虽然没闯荡过江湖,但是多少也活了这么多年,一看俩人身上的枪伤,他们两个是干嘛的,基本上就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但是明知道俩人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她为啥还要出手相助呢? 其实老太太也不图别的。 自己的两个儿子没教育好,那是她当娘的有错,她自己活该。 但是哪个当娘的不疼儿子啊? 见到冯三爷和杜老两个人年纪轻轻地横在梁子上,还是一身的血,看那模样和自己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年龄差不多,老太太心里头的母性,早就把害怕两个字给冲到九霄云外里头去了。 冯三爷是个讲义气的主,知恩图报。 感念老太太的救命之恩,认她做了干娘,还把她给接到了绺子里面伺候。她老太太活了七十来年,哪经历过母慈子孝这一说啊?原本她是盼着死,到了绺子以后反倒是每天都盼着太阳晚点下山,能活一天是一天,能帮衬冯三爷一点是一点。 绺子里头成天到晚地忙活着找金矿的事,冯三爷和杜老四来看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后来一连好几天都见不着他们的面。老太太倒不是怨他们,知道冯三爷他们也是为了绺子里头的弟兄们着想。 占了矿脉,就用不着再打家劫舍,过哪些啸聚山林,杀人越货的日子了,这是好事。 可他一个老太太能帮上啥忙呢? 眼瞅着自己时日无多,总想着能在自己死掉之前,最后再帮他们一把。 “后来我就遇着了一个高人……” 老太太的眼睛这时候才有了点亮,“他跟我说,能帮我续上两年的命,还能帮老三他们找着金粒子。” “高人?” 梁布泉的心里头却是一沉。 养尸宅,万蛇过境,二九将军尸,早先在老林子里头遇到的一桩桩、一件件事像是跑马灯似的在他的脑袋里飞驰。 他又想起了刚出老宅子时候,赵友忠说过的话——难不成是哪个狗日的想要翻天了? 梁布泉狠狠地咬着后槽牙,感觉手指尖都开始发凉:“你在哪遇见的高人,那高人长什么模样?” “那和你没有关系!” 老太太的眼神温柔的就像是个怀春的大闺女,“那位高人说,吃了他的药就能保我不死,完后我只要帮着绺子里头的崽子们养孩子,就能给老三炼出金粒子。” “拿孩子炼金子?” 梁布泉不可置信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想不到,一个非亲非故的干娘,能为这帮胡子做到这种地步。 做到把自己变成个怪物,做到强忍着全身的溃烂,在一个不见天日的茅屋里头呆上半年之久。 “不是炼金子,是养孩子炼金种……” 老太太掀开自己身上的烂肉,从腐烂发白的烂肉里头,掏出了个小指甲盖大的金疙瘩,“那位高人说了,把孩子养在皮肉下头,孩子就能变成金种子,到时候把金种埋在土里,就能长出金矿来。我的儿子就再也不用漫山遍野地跑,不用揣着枪和别的土匪拼命了!” “娘……” 这是梁布泉第一次看见杜老四哭,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握着枪的那只手因为太过用力,已然绽出了道道青筋。 他抽噎了半晌,才憋出两个字:“疼吗?” 老太太慈爱地摇了摇头:“娘不疼,能帮着你们哥几个,娘就不疼……” “娘……” 杜老四哭得像是头疯牛,“咱不疼,咱不疼啊……” 梁布泉正准备趁乱抽出嵌在凳子腿里面的匕首,一声震天撼地的枪响就在他的身后炸开。他一瞬间惶恐地趴在地上,摸摸头,在摸摸手脚后背,没有弹孔。 仔细地检查了一溜十三遭,这才强忍着耳鸣转过头去,就看见杜老四正举着那杆好像千斤来重的盒子炮。 枪管,还冒着青烟。 “不疼了……娘……你不用疼了啊……娘……” 第二十二回 意料之外 杜老四一枪崩了他的干娘。 刘干娘身上的黑血溅了满墙,一股难闻的恶臭随即铺天盖地的袭来。 梁布泉眼看着十来颗金粒子“噼里啪啦”地洒在老太太的床头,那老太太的手指头在床板上有规律地抽搐,肉身旋即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融化。紧跟着,十来个孩子的枯骨顺着老太太身上烂肉的褶皱里滑脱出来。 与其这么痛苦地活在世上,倒不如死了痛快。 梁布泉当然明白杜老四的良苦用心,然而变数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 枪响得没有征兆,老太太的死也没有征兆,他一开始甚至觉得杜老四是在朝着自己开枪。 恶心,头晕,毫无间断的耳鸣紧接着就洪水一般地狂涌而来。 梁布泉踉踉跄跄地刚要握住面前的短刀,身体一晃,随即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上,刚刚从地上爬起来,脚下一软又紧接着摔了个跟头。这中间,他用余光下意识地瞥了杜老四一眼,那个杀人如麻的莽汉此时正跪在地上“叮咣”地对着老太太磕头。 耳鸣得实在严重,他听不清杜老四连哭带嚎地念叨些什么,只知道杜老四那磕头的架势活像是在自杀,每一下子,都似乎奔着给自己脑袋撞漏了那么使劲。 老太太的屋门不大一会,就“吱扭”一声自己打开了。听见屋里的响动,门外眨眼之间就围上了一群人,男男女女,有大有小,一个个都捂着鼻子对屋里指指点点。许是屋里的霉臭味实在太大,人群在屋外合围成了一个半圆,偏偏没人敢进来。 看见床上横七竖八的小孩的尸骨,那几个丢孩子的人家瞬间就醒过神来了,跪在门外是哭天抢地,对着刘干娘那具和体面一点都不沾边的尸首破口大骂,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老太太苦了一辈子,临死的时候终究是没能落得个好收场。 还有几个没丢孩子,逃过一劫的男人女人,对着杜老四又是竖大拇哥又是作揖,扯着脖子声援赞美,意思杜老四为民除害,那老太太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 杜老四被那几个人夸得烦了,扭回身撸开枪栓,对着地面打了一梭子子弹。众人全被杜老四的举动给吓傻了,这家伙平时喝大酒,耍酒疯倒是常事,但是杜老四就是再蛮再横,兄弟们对他的评价也都不算差。因为这人讲义气,够朋友,在他手底下办事的兄弟,即便捅了天大的篓子,也只会挨他两个嘴巴。 他从来都没拿枪口对准过自己人,今天这是咋了? 众人看着杜老四顶着满脑门子的血,一步跨出门槛,那模样活像是森罗殿里的恶鬼,在世的活张飞,吓得连忙朝后退了一步。 正想问问他杜老四是喝大了还是怎么着,在这抽什么邪风呢。杜老四竟然又对着众人“扑通”一声跪下了,跪正了之后,又开始磕头。 “我杜老四对不起兄弟们,老太太偷了你们的孩子,现在孩子没救了,你们插了我!” 几个跟在杜老四身边的崽子伸手扶他起来,被杜老四一胳膊甩开,“老四这辈子没求过人,在这给兄弟们磕头了!求求你们,别骂我娘!我娘也是为了我们哥几个才……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你们要打要杀我杜老四一个人担了,别骂我娘!我求求你们列为了!” 人群一下子就哑巴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杜老四这又演的是哪一出。 偷孩子的贼不是已经找着了吗,还是他杜老四亲手结果的,这本应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杜老四跪在地上求骂,这又是干啥呢? “我娘在生我的时候就难产死了,六七岁被我爹送去卖肉的家里学艺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老东西。从小到大,就没人真正的心疼过老子,不知道啥是爹,啥是娘……” 杜老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太太是我亲手送走的,但是她救过我们的命!临死她都想替咱们绺子里头做点啥……是!老太太偷你们孩子不对,杀了你们孩子她活该偿命!你们骂的好,骂得对!老四不是不讲理耍横的混账,老四不拦着你们骂人。但是我只求求你们,我娘她已经走了,有怨气朝着我一个人来行不?至少让老太太走的安稳点,行不?” 人群里头又是一阵骚动,过了能有半晌,一个胆大的伸着脖子朝杜老四问道:“二柜头,兄弟们不是难为你,我们是对事不对人。你杀了那个老瘪犊子,这事做得漂亮,那叫大义灭亲。但是你这么护着她,对那几个让老太太啃了的小崽子而言,你觉着合适吗?” “对!俺家娃死得这么不明不白,你们磕了几个头就算完了?绺子里的家规是啥来着?合着你杜老四仗着自己是二柜的身份就能胡来咋的?那可不行,把那老太太烧咯!要不然平不了我们家小崽子的怨气!” “四哥,这里头和你没关系,你也不用跪着了,也不用磕头。你让开,让我们把那老东西抬出来,别拦着了!” 人群里呜呜泱泱地出来了四五个精壮的汉子,又是架胳膊又是抬腿,就想把杜老四给挪开。只可惜,杜老四是个牛犊子的体格,他不想动,就是再来十个老爷们也抬不动他。 这人也不吭声,跪在地上没了命地给众人磕头,早先那副威风劲,早在那一枪过后,给崩了个烟消云散:“你们烧了我娘,就是烧了我!杜老四这辈子没见过亲娘,刘老太太就是我娘!我不求别的,你们烧了我娘之前,先插了我!我给你们解气,我娘做得那些恶事,我给她抗!” “哎呀我说二柜头,你咋这么犟呢!我们烧了你干啥?那老瘪犊子做的恶,谁都替她抗不了。往后你还是咱们绺子里头主事的人,我们知道你孝顺,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起来!” “我再听见谁管我娘叫老瘪犊子,我就他娘的弄死谁!” 杜老四的眼珠子充血,“呼啦”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手里死死地捏着那杆盒子炮,咬牙切齿道,“老子要赔你们命你们不干,让你们别骂我娘你们不干,咋的?你们几个没完没了的,是他娘的想要翻天啊!” “谁要翻天,大家伙听听,谁要翻天啊这是!” 人群里头一个女人哑着嗓子哭嚎道,“你杜老四就是仗着自己是二柜头在这欺负人,老娘我就是和你拼了,也得他娘的烧了那个老杂种!” “娘了个炮仗的,给脸不要脸,你还他娘的敢骂我娘!” 杜老四咬牙切齿地举枪就要打,就在这时候,梁布泉在屋子里头高声地喊了一句:“都他妈消停点!”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人群里又上来了二三十个大老爷们,三下五除二地就卸了杜老四手里的枪,反手给他压在了地上:“四哥,别怪兄弟们。你今天太反常了,在这么闹下去,咱就收不了场了!” 杜老四是牛一般的脾气,脑门子哗哗淌血,还被几十个人按着,就这样他也不服:“我日你们八辈祖宗的,给老子撒开!娘了个炮仗的,我看谁敢动我娘!等老子拿着枪,老子把你们一个个的全他妈弄死!” “我说,都他娘的消停点,你们听不明白话还是咋的!” 外头吵吵嚷嚷,梁布泉的调门又拔高了好几个度,“把四哥撒开!” 人群里有人冷哼了一声:“你他娘的算是那根葱,你说撒开就撒开?他杜老四疯了,这要是万一伤了我们……” “伤你奶奶个炮仗,黑瞎子打坐,你他娘的装什么黑菩萨!” 梁布泉拎着柄短刀晃晃悠悠地从屋子里迈出来,“那老太太没有腿!” “没有腿?”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按着杜老四的老爷们抢着道,“没有腿咋了,啥意思?” “啥意思?” 梁布泉白了那人一眼,“一群他娘的扒子,没有腿还拿啥偷你们家孩子!” “孩子……真不是老太太偷的?” 人群又一下子炸开了锅,这个要人赶紧给杜老四松开,那个说梁布泉和杜老四是一伙的,他说的话不能做数,一时之间老太太的门口吵吵嚷嚷,嘈嘈杂杂,她活着的时候都没这么热闹过。 “你们不相信,自己去屋子里看啊!” 梁布泉强忍着头晕目眩,侧身倚在门框上,给这群人让了条路,“光在门口叫唤算啥本事?当初下山抢老百姓的那个劲头呢?” 还真有胆大的撒开了杜老四,奔着屋子里头去了。 这凡事就怕有人起头。 见着第一个进屋的人没出啥事,后面的人群立即一窝蜂似的冲进了老太太的小屋,围着刘干娘的床板里三层外三层地站了好几圈,看着床板子上横七竖八的孩子的尸骨直抹眼泪。 可是这回,再也没有一个人张罗着要给刘老太太拿火给烧了。 这老太太,真的没有腿。 梁布泉冷冷地盯着杜老四的后脊梁骨,他不会安慰人,也不觉得一个土匪需要别人来安慰。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里也堵得慌,想要拍拍杜老四的肩膀,随后又给忍住了。 “我娘……没偷孩子?” 还是杜老四先开的口,他没回头,趴在地上,像个战败了的公鸡,“大当家的才出去一上午,我他娘的就捅了这么大个篓子……” 现在并不是讨论谁对谁错的时候,那帮孩子的确不是刘干娘偷的,但的的确确是死在刘干娘的手里,关键是要找出藏在暗处的元凶。 是谁给刘干娘送的孩子,老太太口中的那个所谓的“高人”又到底是谁? 这是梁布泉第一次在外头主事,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嫩了。 想起赵友忠临走之前和他交代的话:“绺子里要是有啥毛病了,你可得照应着点。” 莫非那个瞎老头早就看出这里头的玄机了? 赵友忠说得对,他不能把把都替梁布泉出面,老头的岁数也不小了,他还能有几年活头? “钱二嫂……没来吗?” 梁布泉生怕自己冤枉了好人,还朝着老太太的屋里仔仔细细地张望了一番,那女人果然不在这。 她丢了孩子,咋一点都不着急呢?刘干娘叫杜老四给崩了,这么大个事,她也一点都不好奇? 再想起钱二嫂身上的那股怪味,一路上浓重的脂粉气,似乎是在有意地引导他们往刘干娘的屋里走。 这他娘的是个套! 杜老四似乎也考虑到了这么一环,抬手排拍上了自己的脑袋瓜子,一边骂着娘一边站了起来:“娘了个炮仗的,是不是钱老二他家那个婊子干的好事!我日她八辈祖宗,连自己的孩子都能往外卖!兄弟,你跟我走,我他娘的弄死那个杂种!” 杜老四一手拽住梁布泉,刚要风风火火地往外奔,迎头就撞上了一个满脸慌张的年轻人。 杜老四张口就骂:“日你个祖宗!你他娘的见鬼了!” “四爷,不好了……我……出大事了!” “你他娘的把气喘匀了再说,出什么大事了!” “钱二嫂……钱二嫂死了!” 第二十三回 人皮 原本那个五六十斤,俏生生的小寡妇,这时候只剩了一张人皮。 发现钱二嫂的地方,在绺子的后山。 这地方原本是羁押肉票(人质)的秧子房,空地二十里,只有个不到十平米的小房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围着秧子房的不是森林就是森林。 钱二嫂的那张人皮就明明白白地横在秧子房的院里,屁股朝里,头冲外,就像是刚刚逃出秧子房的门,就糟了别人的暗算一样。 秧子房掌柜的姓宋,是个身高堪堪只到一米五的小老头,带着个瓜皮帽,小眼睛龅牙,留着两撇龟丞相一样的胡子,站在杜老四身边,活像是个成了精的大耗子。 从打梁布泉两人赶到这里开始,宋掌柜的就一个字都没说过。他把两手插在袖管里头,眼睛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梁布泉的身体,那贼眉鼠眼的模样,好像下一秒就要给梁布泉生嚼了一样。 虽说胡子土匪,干的都是些打家劫舍的买卖,但是这里头的人也有好坏之分。 好比他先前遇上的张洪山,和这个绺子里头的杜老四。 这些家伙虽说在平日里习惯和人吹胡子瞪眼,拿杀人不当个大事,但总归也明白“盗亦有道”的说法,不拿手里的响子(枪炮)压人,讲义气也够朋友,大有些梁山泊一百单八将那等的做派。 但是秧子房掌柜的这一行,历来都没什么好东西。 干了这等买卖的人,为了逼得苦主交钱,必须得心狠手黑。挖坑活埋,还是上老虎凳,灌辣椒水,折磨人的法子在这伙人的脑袋瓜子里,是应有尽有。 而且秧子房掌柜的作为外四梁的头把交椅,在绺子里办事历来都可以先斩后奏,就连总瓢把子都得给他们饶上几分薄面,算得上是胡子窝里最大的刺头。 杜老四刚刚亲手结果了自己的干娘,这会还没从悲痛里回过神来,瞅着钱二嫂摊在地上薄得像是纸一样的人皮,足足愣了大半天,才吭哧瘪肚地嘀咕了一句:“她惹你了?” 这句话与其说是质问,倒更像是杜老四在自言自语。 至少宋掌柜并没有把杜老四的话当一回事,插着袖管子冷哼一声,晃晃悠悠地走到门口蹲下,那眼神还是狠叨叨地盯着梁布泉。 梁布泉自然也没有理会这一茬,他先是在地上找了根棍子,把钱二嫂的那张人皮轻飘飘地挑起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转而一头扎进了秧子房里头,从始至终也没吭一句话,这一进去,就是大半天。 “新来的?” 这是宋掌柜第一次开口,那声音阴冷沙哑,像是老坟里的鬼。他拿下巴朝着秧子房里头指了指,意思问的人是杜老四,眼神冷得吓人。 “啊!” 杜老四挠着头皮一插腰,许是认了梁布泉做弟弟心里有了底气,说话的嗓门都大了不少,“他是前阵子跟大先生来靠窑(入伙)的,有点本事。” 宋掌柜的还是笑:“什么蔓啊?(叫什么名?)” “虎金架(姓梁),好像不随他爹姓。” 杜老四咧了咧嘴,“你问这个干啥?” “不干啥,就是问问。” 宋掌柜那阴惨惨的笑好像是镶在了脸上一样,就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没变过。他若有所思地瞥了屋里头一眼,随即又不说话了。 “她惹你了?” 杜老四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说的话,学着梁布泉的模样,拿根木棍挑起了钱二嫂的人皮。 这张人皮从脑瓜顶开始起刀,一路划到尾椎骨,切口工整,一丝不苟。皮囊子里边,连骨头带肉,分毫不剩,就连皮下脂肪都被刀刮了个干干净净。 杜老四看得是直嘬牙花子:“这他娘的,你这手艺见长啊?拿啥扒的皮?水银?” 宋掌柜的只是笑,任凭杜老四怎么问,他就是一个字都不说。 在秧子房里枉死的恶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这地方历来都是整个绺子里最阴邪的去处,寻常人害怕被厉鬼缠上,不敢来;胆子大一点的,又害怕宋掌柜的笑,也不乐意过来。 按说钱二嫂被人扒了皮,这么大个事,咋说也得有几个凑热闹的。但是宋掌柜这里,偏偏是冷冷清清的,只有两个秧子房手下的崽子背身对着老林子看家护院,没有一个胡子有胆凑过来。 “娘了个炮仗的……” 见宋掌柜也不应他,杜老四心里还是不服气,咬着后槽牙又问:“咱都他娘的有阵子不绑票了,钱二嫂来你们秧子房干啥?” 宋掌柜挑了挑眉毛,从袖管里掏出了根烟斗子,朝着台阶磕了两下烟灰,点上捻,嗒嗒地抽上了。 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娘了个炮仗的! 杜老四明面上不敢得罪他,只能在心里头骂。转而又招呼起了外头的崽子:“哎!你!对,说的就是你!过来!” 被他点中的崽子给吓得一个哆嗦,瞥了眼宋掌柜的,见他眯缝个眼睛,美滋滋地抽着烟,这才屁颠屁颠地跑到杜老四跟前:“咋了四爷,您叫我?” “啊!那个啥……” 杜老四指着地上的人皮,故作深沉地问,“啥时候发现的钱二嫂啊?” “这……” 那个崽子又瞥了眼宋掌柜,面色一苦,“这……我也不知道啊!” “放你娘的屁!” 杜老四眼珠子一瞪,那模样活似要吃人,“人都死在你们秧子房了,你他娘的还说不知道?” 崽子又被杜老四吓得一哆嗦,悄咪咪地抬起眼皮,刚想再看一眼宋掌柜的,却被杜老四一巴掌扇了个跟头。 “老看宋掌柜干你奶奶个操*的!老子问你话呢,你他娘的自己说!” 杜老四的一张大手,摊开来跟个蒲扇似的。挨了他这么一下,那崽子的半张脸,一下子就肿起来了,连鼻子带耳朵外加上个嘴角,当即就流出了血沫子。 明知道杜老四这是拿自己来挤兑宋掌柜,但谁叫他在绺子里头排不上号呢,那崽子就是挨了打,也得擎受着:“四爷,我是真不知道!今儿一大早我们就陪着宋掌柜去老林子里头了。眼下全绺子都在找矿,秧子房里将近半年都没开张了,宋掌柜就寻思着,带着我们几个崽子,去林子里头转悠转悠,没准能逮着个兔子野鸡呢?这不嘛,刚回来就遇着这么个事!” 那崽子捂着脸刚要站起来,可是脑袋让杜老四给扇得晕乎乎的,刚直起腰,就又摔了个大马趴。 杜老四是个场面人,暴脾气上来的快,去得也快,看着那崽子叫自己给打成了这样,自己的心里头反倒不舒服了:“那啥……四哥刚才下手有点重了啊……” 他说着话,又从兜里掏出来十来块现大洋,一股脑地塞进那崽子的手里:“这俩钱儿你先拿着,四哥把你打坏了,四哥给你看病!等这事消停消停的,让咱家字匠带你下山找个郎中,挑好的药买,全算哥哥头上!” “哥呀……啊,不是……二柜头……和你说心里话,钱二嫂是咋死的,我们几个是真的不知道啊!” 许是被杜老四的做派给感动了,那崽子捧着一把现大洋,鼻涕眼泪混在一起流了满脸,“宋掌柜看见钱二嫂的尸首……看见钱二嫂的皮,第一个叫咱们的人去绺子里头通知你们,这事和宋掌柜真的没有关系啊!我敢拿命跟您起誓!” 杜老四眉头一皱,瞥了眼宋掌柜,那家伙还蹲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砸着烟斗,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在梁布泉出来之前,是一个字都不说。 梁布泉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只在手里拎出了一把铐人的铁索,瞥了眼杜老四,又看了看宋掌柜,当头第一句就是:“宋掌柜的没杀人。” “娘了个炮仗的,你咋知道的?” 杜老四又把牛眼睛瞪了起来,“你这又是闻出来的?” 秧子房里的刑具没人动过,刀头上的血腥味里头混着铁锈,那是长久以来没用过刀,钢铁被血给浸出来的味。梁布泉进去了这么久,仔仔细细地在里头闻了个遍,屋里的气味和宋掌柜身上的那股子腥味一样,却偏偏没带着钱二嫂身上的味。 “你不是说钱二嫂身上也有腥味吗?” 杜老四的眉头锁的更紧,“秧子房里有腥味,钱二嫂身上还有腥味,这他娘的不就对上了吗?我和你说,钱二嫂那臭老娘们也不是啥好东西,她死了我反倒高兴!你用不着替宋掌柜的开脱,我还得谢谢他呢!只不过他娘的,不是老子亲手要了她的命,这婊子坑了我干娘,还他娘的害了我,我他妈……” 不等杜老四说完话,宋掌柜的又是一通怪声怪气的咳嗽:“你别说话,听那小崽子说完,我乐意听这个。” “腥味和腥味可不一样,这是我家老瞎子说的。” 梁布泉瞥了杜老四一眼,接着道,“土有土腥,草有草腥,秧子房里的腥味是活人血,没臭味,不呛鼻子;钱二嫂身上的味……又腥又骚又臭,不像是人血……更何况,再精明的屠户,也不可能把皮子扒得这么完整,我看钱二嫂的人皮不像是给扒下来的,倒像是……脱下来的。” “脱下来的?脱皮鬼啊!” 杜老四又把眼珠子一瞪:“你这话啥意思?你说钱二嫂也早死了?” 梁布泉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我叫不准,所以把屋里头的铁索给拽出来了。” “我他娘的还没问呢,这贴镣铐咋的了?还有啥门道不成?” 杜老四拿脚踢了那铁锁一下,沾着血痂的铁链子“叮当”一通乱响,大有黑白无常的勾魂索那股子架势,“你要拿它干啥?” 梁布泉淡淡一笑:“铁镣铐,当然是抓人用的。” “你要抓谁啊?” “抓钱二嫂。” 似乎是担心杜老四听不明白,梁布泉紧接着又补充道,“抓皮囊子底下逃走的那个钱二嫂。” “这不又他娘的说回来了吗?” 杜老四急得直拍大腿,“钱二嫂不是人,是脱皮鬼!娘了个炮仗的,我就知道那鬼玩意没安好心眼!” “那小崽子说的不是脱皮鬼,是山把头!” 宋掌柜的这时候才愿意开口,似笑非笑地盯着梁布泉,“好小子,你会嗅风?” 第二十四回 看岚下岭,闻气望川 梁布泉没成想宋掌柜竟然知道嗅风这门本事,下意识地就多看了他两眼。 这老头浑身上下都透着股阴狠的杀伐气,这种气味形容不上来,早年听赵友忠说过,满手人命官司的刽子手和杀人魔,反而在身上没有多少血腥味。 这种家伙身上的气味可说是“冷若隆冬万里冰,寒似千秋不化雪”,靠在他们身边,会不自觉地起鸡皮疙瘩;他们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杀人味,甚至会顶得旁人的鼻子喘不上来气儿。 那老瞎子说,但凡遇见这种情况,千万别和这类人犯话(说话),也别和他们有眼神上的交流,转身就走一定没有害处。 现如今,只是堪堪偏过头的一个对视,就让梁布泉的呼吸一滞。 他寻思着,老瞎子所谓的“这类人”,说得恐怕就是宋掌柜。 转念再一想,“嗅风摘金手”这门本事,在江湖上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法门。在掘坟盗洞的土夫子堆里,几乎人人都会。 他也就没把宋掌柜的话往心里去,“哦”了一声,转手就要把地上的铁镣铐捡起来。 “那啥……用我帮上啥忙不?” 杜老四看了看梁布泉,又看了看宋掌柜,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空地上,扯着破落嗓子问,“再一个……啥叫山把头啊?” “山把头是金匠行当里的切口(黑话),说的其实就是老虎。” 没等梁布泉开口呢,宋掌柜倒是嗒着眼袋锅子先说话了,“寻常盗洞掘墓的土夫子,还有【人点烛,鬼吹灯】的说道呢,下岭寻矿的金匠,他们拿的可是山神爷爷的宝贝,门里的讲究自然比土夫子还要多。看岚下岭,闻气望川,就连在山里头撒泡尿,脸朝着哪,屁股对着哪都有讲究。” 宋掌柜说的金匠,可不是珠宝行当里头专门给人鎏金打首饰的营生。 财政大权,历朝历代都是一个国家的命脉根本。 从西魏开始,朝廷为了扩张库银兵器,并从根本上遏止老百姓私采盗采矿脉一事,专设了一批主管金属矿藏的开发、冶炼和加工制造的部门。 后来到了两汉时期,曹操又在河北开设冶铁机构,史称“司金中郎将”,再到隋唐时期,隋炀帝专为司掌钱帛金宝一类官职更名为“金部郎”。沿袭隋朝旧制,唐朝将金部众归为户部统一管理,设金部司,这伙人在冶铁寻金的基础上,又掌管商税、矿产资源以及茶、香岁入等事。 都说爱一行,钻一行。 专司矿脉开发与金属熔炼的这班人马,为了能够更准确地摸清矿脉路数,有少部分几个还与朝中懂得望岚占星的司天台有所往来。 方才宋掌柜的那句话其实只说了一半。 【看岚下岭,闻气望川;长舌问鬼,倒地听仙。】 这是历代金匠们下岭寻矿的基本口诀,梁布泉也只是在赵友忠那破破烂烂的屋头里,读到过这么一句。 至于这四句话都是啥意思,梁布泉每每问起来,赵友忠都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不是叫梁布泉好好练鼻子,就是让他好好练手指头,被老瞎子搪塞得多了,梁布泉也就不乐意再问了。 然而宋掌柜他一个打家劫舍的土匪,是从哪听说的这几句话呢? 多说多错,不说不错。 那宋掌柜的左一句嗅风,右一手口诀,这么反反复复地出言试探,是在打些什么算盘? 难不成,他就是那个给刘干娘下药的高人? 寻思到这一环,梁布泉又立马把自己的想法给否了。 刘干娘早在半年前就遭人下了尸变的方子,绺子里丢孩子的事也不是这两天才发生的。 那个“高人”在绺子里藏得这么深,明显是想布一盘大棋。他跟赵友忠两个人算是个屁啊!说白了他俩也只是这棋盘上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两枚棋子,那个“高人”布了这么大一个局,没理由为了他俩,就这么容易地露出狐狸尾巴。 如今赵老瞎子不在身边,杜老四这家伙也没法指望,我他娘的还是干脆装聋作哑当个傻子! 梁布泉的心里头在做些什么计较,旁人哪能看得出来呢? 宋掌柜的只说了半截话,明显是想让梁布泉接茬,他这边愿意装聋作哑,可有的人就偏偏耐不住性子。 “艾玛,看见没有?秧子房掌柜的也有墨水!这家伙,说的磕还一套一套的呢!啥玩意金匠土夫子的,不就是挖矿的跟盗墓的吗?” 杜老四只知道在一旁傻乐,拿嘴撇了撇宋掌柜,又朝着梁布泉挤眉弄眼,“艾玛,你瞅瞅他啊!看男的下岭子,看女的啥……望川?忘穿啥了啊?忘穿裤子啊!” 说到这,杜老四又是一通傻乐:“他在那说啥呢?上山里头尿泼尿,你还他娘的管我往哪滋?真他娘吃饱了撑的,你说是不?大兄弟?” 我是你奶奶个爪子! 梁布泉现在总算明白“无知是福”这四个大字是咋写的了。 杜老四这傻玩意真叫一个没心没肺,前脚刚因为崩死了干娘哭天抹泪呢,这他娘的一回头,人老哥自己好了,甚至开得起玩笑了! 梁布泉也真是懒得理他,拎着个鲜血包浆的铁链子就往老林子里头走:“老子要进山,你叫两个崽子跟着我,出了啥事也好有个照应。” “他们哪行啊?他们可不行,还得我跟你去!” 杜老四大呼小叫地就要去追梁布泉,嘴里头是叨叨咕咕,没完没了,“这山里头杂物多,又是野猪又是黑瞎子的,你他娘的别一个不留神,再让黑瞎子给舔了!” 梁布泉心说了,我让黑瞎子舔了,你他娘的是让傻狍子舔了! 这杜老四本性不坏,就是那脑袋实在是愁人。 钱二嫂的确不像是被宋掌柜杀的,但是那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鸟。梁布泉原本的意思,是让杜老四留在秧子房压轴,也好监视一下那老东西的一举一动。 偷孩子炼金种,下方子养野婆,现在又来了个钱二嫂扒皮,这几宗事看起来没有关联,但似乎全都意有所指。梁布泉总是隐隐约约地觉着,这盘大棋的最终目的,并不是拿下冯三爷的绺子那么简单。 如今大柜头冯三爷和赵友忠不在,他怀疑那钱二嫂是虎披人皮下绺子害人,也要奔着老林子里头去,如果杜老四也在这时候跟来,整个绺子里头就没有能信得过的人了。万一有人趁着能主事的不在,从背后炸了他们的窝,回头计较起来,他们连哭都找不着地方。 梁布泉恨得牙根子痒痒,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他娘的给老子在这好好呆着!” “啊?咋的,你一个人行啊?” 杜老四傻乎乎地从腰里把那杆盒子炮给拽出来,说话间就要往梁布泉的手里塞,“我这把响子你先拿着,用不着我的话……我就不去了!对了,你有柴火(子弹)吗?我给你抓一把!” “我不是说了吗?叫你派两个崽子跟着我!” 梁布泉气得直翻白眼,心想着,谁家要是能把这么个傻玩意给养大了,也真是做了件祖坟都跟着冒青烟的好事,“你把响子揣好了,老子用不上这玩意。” 这时候,坐在不远处的宋掌柜的反倒悠悠地开口了:“小兄弟是要下老林子里布阵?” “啊!” 梁布泉的心里头一翻个,含糊其辞地回道,“啥阵不阵的啊,就是做个陷阱!” 宋掌柜的全赛没听见,自说自话地接着道:“染了人气儿的铁镣铐,这玩意应该是当镇物用的。你是不是还得找人挖坑啊?这话你可得说在头咯,我们家老四是个直性人,你要他派给你两个崽子,他真就只给你两个崽子。你不说要带着家伙事,他就真能让两个崽子赤手空拳地和你进山。” “你他娘的……” 杜老四眼珠子一瞪,作势又要跟宋掌柜呛火,“我说你个老瘪犊子啊,我问你话,你他娘的是一个屁都不放;我梁老弟不愿意搭理你,你他娘的紧着往上凑,你说你是不是贱皮子?再一个,我他娘的就是再傻,也不能让弟兄们空着手进山啊,咋地也得带着响子走?” 宋掌柜的朝着梁布泉挑了挑眉毛,意思是:你看我说啥了,人要挖坑,他带着枪,这家伙是真的傻? 随后慢慢悠悠地把烟杆子揣进袖管里,又开口了:“山把头是在我这门口脱的皮,你怀疑我跟钱二嫂的死有关系,对不对?” “我……” 不等梁布泉说完,宋掌柜一抬手,让他把后面的话又原原本本地咽了回去:“这半年里绺子不太平啊……从打大当家的要下岭子找矿脉开始,我就觉着背地里总他娘的有双眼睛盯着老子。钱二嫂的皮,脱在了我们秧子房门口,我说这是有人故意坑我的,你信不信?” 梁布泉回答的干脆利索:“我信!” 佛顶珠的山头就算再小,也是个坐拥近百口弟兄的城寨,擒不了贼王,大可以让他先自乱阵脚。这一手反间计,梁布泉从前在说书的那块听过。更何况如若钱二嫂真是宋掌柜杀的,他也没必要把尸首放在自己家,故意招人怀疑。 他真正担心的,也不是宋掌柜有没有扒了钱二嫂的人皮,而是不知道那个暗处的高人,在打些什么算盘。 宋掌柜接下来说的话,也正奔着梁布泉的顾虑去了:“我怀疑有人就是故意让咱们绺子里互相猜忌,这他娘的能为咱们做到这一步,也真是辛苦他了!我的秧子房离着老林子近,山把头出入绺子,打我这走也方便。那畜生吃惯了人肉,就咽不下别的玩意了。我觉着,你把陷阱安在我们这刚刚好。” 这一点是梁布泉没想到的,他朝着四周动了动鼻子,那股子腥臭味若是仔细辨认,当真还能闻着一点。只怪自己第一次主事,最开始把这点气味,当成是钱二嫂人皮上的气息,给忽略掉了。 “你是不是还得要把趁手的青子?” 宋掌柜的眼神仿佛是能洞穿万物一样,冷笑着勾了勾嘴角,“削木头,搭陷阱用的?” 梁布泉讷讷地点了点头。 “你家的瞎老头,是水顺子(姓刘)?” “是啊,咋的了?” 梁布泉让宋掌柜问的一蒙,稀里糊涂地脱口道,“你认识我家瞎老头?不对,你咋知道我家老头的眼神不好呢?” “识岭金钩倒头放,望岚听风四柱香……老头子我早年有幸,见过这几位司天台的香堂。你这又是嗅风,又是布阵的,我他娘的总算是没猜错!” 宋掌柜拍着大腿笑得那叫一个痛快,活像是找到了几年没见的亲爹,“二柱嗅玉香,司天台的大能人!我日他娘个姥姥的,这下咱们绺子有救了!” 第二十五回 又一张人皮 “你说啥呢?啥玩意又是香堂,又是嗅玉的?我爹就是个玩嘴皮子的臭神棍……啥玩意司天台啊,你说我爹是朝廷里的人?那不能够!” 您别看梁布泉嘴上这么说,脑子里头却真的动起了心思。 早先还没进关东之前,这老头就提过自己认识断出“二龙宾天”的丁太炎,再加上那老瞎子手里的鹰嘴匕首,和一手落阵焚尸的本事,寻常的神棍方士,似乎耍不出这样的手段。 要说那赵友忠真是朝廷里做大官的,他又为啥放着好好的大官不当,跑到山东这个地界来垦田种地,过苦日子呢? 平日里,梁布泉的吃穿用度都和这瞎老头混在一块,也品不出什么问题来。现在经由宋掌柜的一点拨,他越是深想,就越觉得赵友忠的身世来历当真着份古怪,于是乎随口追问了一句:“你是咋认识我爹的?” “三十多年前,在热河的老鸹嘴子,四位香堂救过我的命。” 宋掌柜抹了一把胡子,拍着屁股打秧子房的台阶上坐了起来,“话就只能给你点到这了,其余的……那几位香堂不让老头子说。” 老鸹,是东北一带对乌鸦的俗称。热河的老鸹嘴子,是那一带的乡亲,对一座野山的叫法。 名如其山,这老鸹嘴子陡峭险峻,到处都是断崖绝壁,只有一条土道通向山顶,离远了看,还真像是一只乌鸦的尖嘴。传闻这山上住着个成了精的大老鸹,专在山尖上搭了个窝,窝里藏得不是蛋,而是一颗价值连城的白玉疙瘩。 历来都有不怕死的愣头青,想要寻岭子上山,把那颗白玉疙瘩给抬下来。但是那颗白玉疙瘩在山里被日月精气养得年头久了,流转喷薄的宝气给滋润得活像是瘴气一样。 你要是站在山下那倒还好,兹要是进了山里,满眼瘴雾遮天蔽日,正午时分上山都看不见亮;这还没完,知道有人想要进来抬宝,山里头的老鸹精领着头开始叫唤,数以万计的乌鸦滋滋啦啦扯着脖子喊,还能乱人心智,搅得人分辨不清东南西北,神志失常,自己往悬崖底下跳。 千百年来,上山抬宝的人,全都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没有一个能活着走下岭子。周遭的老人,都把这老鸹嘴子当成是吃人的山,连提起山名来,都觉得犯忌讳。如若家里真有认钱不要命孩子,想要上岭子抬宝,被打折了腿,在家里卧床一辈子的都大有人在。 这个传说,梁布泉可能没听过,但杜老四一个土生土长的热河人,知道的比谁都仔细。 一听说宋掌柜去过老鸹嘴子,还能完好无损地走下来,杜老四那一对牛眼珠子都差点给瞪出来:“娘了个炮仗的,你他娘的还真是个茬子啊!见着老鸹精了吗?见着白玉疙瘩了吗?多都大个?长啥样?” “去你奶奶个孙子的!” 宋掌柜吹着两撇小胡子,狠狠地白了杜老四一眼,“老子没等走到半山腰呢,就他娘的让山觅子给遮了眼,如果不是碰上那几位香堂,早他娘的跳崖摔死见阎王了。” “那几个香堂长啥样啊?” 杜老四的好奇心叫人勾起来了,那叫个一发不可收拾,拿自己的胳膊肘捅了捅宋掌柜的肩膀,撺掇他接着往下讲,“大先生真是你说的那个香堂?娘了个炮仗的,剩下那几个呢?都长啥样,都有啥本事啊?你给咱们说说呗?” “我给那几位香堂许过诺,不能说。” “操!你这老瘪犊子咋这么犟呢!” 杜老四又瞪上了眼珠子,“反正他们也不在这跟前,你说了还能咋地,能死啊?快给咱们讲讲!” “没在跟前也不能说,我他娘的立过口盟!你是不知道那四位爷的本事,我他娘的要是说秃噜嘴了……” 宋掌柜的让杜老四缠得直跺脚,眼见俩人就要打起来了,这时候就听林子里头“刷啦啦”的一阵响动。 梁布泉抬鼻子一闻,一股恶臭是直顶脑门,他这边刚喊出一句:“谁!” 就看见林子里的灌木丛,一撮接着一撮地晃动起来,藏在里头奔跑的人影竟然快过了眼睛,一个眨眼之间,已经窜出去了六七米远。 眼瞅着追不上了,梁布泉刚要张罗着开枪,就听见身后“砰”的一声枪响,那人影晃悠了两下,最终停在了距离几人二十来米元的草垛子里。 “老子没照着那玩意的脑瓜子打,要是个活人的话,兴许还能问出点啥来。” 杜老四淡淡地把那杆盒子炮插回裤腰上,朝着身边的两个崽子使了个眼色,意思让他们进林子里头捞人,“都把招子方亮咯,撸直了管子(端好了枪,机灵着点),被让那玩意给阴咯!娘了个炮仗的,那玩意藏在树丛里头,老子看不真亮,瞅着那模样应该是个人……” 梁布泉的眼睛都看直了。 隔着灌木丛,相距二十来米打高速移动的靶子,那杜老四竟然还能照顾到有没有伤着目标的脑袋。他原本还寻思着,就凭杜老四这个智商,是凭什么混到绺子里的第二把交椅的,现在他算是搞明白了,这傻子除了研究吃喝,剩下那点聪明才智,恐怕全都放在开枪打靶上了。 要不然冯三爷为啥让他做那个炮头呢,杜老四人虎直性,枪法还准,当真是给绺子打头阵的一把好手。 杜老四反倒是压根没把这点事放在心上,叉着腰伸长了脖子,往密林深处里头瞧。就看见那几个崽子猫腰缩脖,跟探雷似的一步一步朝着那个草垛子旁边走,等几个人走到且近了,三两个崽子面色一白,一屁股就瘫在了地上。 就一个胆子稍微大点的,“妈呀!”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地往梁布泉他们身边跑,一边跑还一边带着哭腔地干嚎:“爷爷爷爷爷……闹鬼了!这他娘的闹鬼了!” 这崽子名叫周大壮,是跟了宋掌柜有一阵子了的弟兄,他那胆子不说是赛得过杜老四,也是个睡过坟地,趟过乱坟岗子,敢和尸体睡一个棺材的糙人。究竟是啥玩意,能把这样的爷们给吓得连滚带爬,宋掌柜的也在心里头起疑了。 这手拽出了响子,宋掌柜是紧走了两步,到了周大壮的跟前,拍着他的后背轻声道:“兄弟你先喘口气,跟宋爷说说,在那草垛子里见着啥了?” “皮皮皮皮皮……” 周大壮上下牙膛跟着打架,连话都说不全了,白着张脸,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人皮!” “啥玩意?又是人皮?” 杜老四的脸色也一下子不好看了,“啥意思,老子刚才打的,是他娘的人皮?” 周大壮惊惧地对着杜老四点了点头,狠狠地咽了口唾沫:“看那身上的穿着,好像也是咱绺子里的弟兄……千真万确……就他娘的……只有一张人皮!” “娘了个炮仗的!” 杜老四抬眼看向了梁布泉,“兄弟,这他娘的咋回事啊?咱秧子房啥时候成他娘的扒皮房了,这咋左一张人皮,右一张人皮的呢?” 宋掌柜的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拿眼睛白着杜老四:“你他娘的啥意思?啥叫秧子房改扒皮房了?你那意思,这他娘的人皮是老子扒的?” “你瞅瞅,你这老瘪犊子咋净自己捡骂呢?我啥时候说是你给那帮玩意扒的皮了?” 杜老四大嘴一咧,“我的意思,就是问问那玩意是咋回事!能不能拿咱的响子给那玩意崩咯!要是那玩意能用枪打死,咱倒也不用害怕了不是?大不了遇着一个,就他娘的崩死一个就完了!” “那玩意倒是怕枪……” 回想起钱二嫂早先的反应,梁布泉这才把里头的弯弯绕给想明白。 那女人为啥在梁布泉伸脖子闻味的时候,做出了那么大的反应?他和赵友忠两个人因为找着了金种,风风火火地进了绺子,那个钱二嫂必然知道他多多少少会点术数的门道,这钱二嫂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梁布泉只要一搭手就能摸得出来。所以梁布泉一动身,她就立马下意识地往后撤。 这女人怕的不是梁布泉真能闻出啥来,而是担心梁布泉碰着她的身子。 考虑到这一环,他紧接着问道:“四哥,之前在钱二嫂家,你不是抢过她的枪吗?按着她胳膊的时候,你有没有察觉出啥不一样的地方来?” “不一样?” 杜老四寻思了半晌,摇了摇大脑袋,“没啥不一样啊!” 梁布泉不甘心,砸着嘴又道问:“你摸着她的胳膊,和寻常人没啥区别吗?” “没啥区别啊……” 杜老四咧着大嘴傻笑了一通,“娘们吗!身子骨都挺软乎的,那能有啥区别!” 梁布泉眯缝着眼睛,狠叨叨地追问:“你摸着她……有骨头?” “我……” 杜老四的脸色“刷拉”一下就白了:“我日他个祖宗!” 大骂了一通过后,这杜老四的老脸又是一红,着急忙慌地往下脱衣服:“真他娘的晦气!我日他娘个炮仗的,我还他娘的当是漂亮的娘们,浑身都软得像是没骨头呢!合着老子他娘的抱着张人皮,抱了半天!这衣服不能穿了,真他娘的恶心!兄弟,那玩意怕枪就好说,等四爷回前寨给你找个趁手的家伙事啊,操他娘的!崩死这帮王八犊子!” 杜老四做势就要走,梁布泉一把就将他的裤腰带给扯住了。 这爷们扭过脖子来还问呢:“你他娘的拽我裤腰带干啥,老子要给你找枪去!” “四哥,你听我把话说完!” 梁布泉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有人做局坑你们绺子,这你应该看得出来。半年以前就有人给老太太下了药,对不对?” 杜老四点了点头:“咋啦?” “所以说……绺子里头,有多少弟兄是人,有多少弟兄是皮,你叫的准吗?” 梁布泉冷着脸继续道,“我一开始,还当是山把头披着钱二嫂的人皮,在绺子里头吃人……现在看起来,二嫂不是老虎,而是他娘的伥鬼。” 杜老四砸两下嘴:“伥鬼又是个啥玩意?” “为虎作伥的那个伥!” 宋掌柜冷哼了一声,“就他娘的知道胡吃海塞,狗屁不懂!让老虎吃了的人,变成鬼了就他娘的帮着老虎继续害人了,这玩意就叫伥鬼。” “啥玩意?让他娘的老虎吃了,完后还帮着老虎害人?” 杜老四瞪着眼珠子问,“这不是脑瓜子让驴踢了吗,好容易变成鬼了,他不找老虎报仇?” “让老虎吃了的家伙找谁报仇都不重要,四哥,你先别急着找枪……” 知道杜老四是个藏不住事的人,但是后续的事,没了他这个神枪手又不行。梁布泉只能咬紧了后槽牙,耐着性子和他解释,“钱二嫂究竟是啥时候变成人皮伥鬼的,咱不知道;甚至于……我他娘的现在都怀疑,钱二哥当初领着你们趟了九里庄的矿洞,都和这些人皮伥鬼有关。现在是有人奔着往死里整你们,究竟是不是九里庄的人在这里头作怪,咱还摸不透。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把那老虎给逮了!那玩意要是真成气候了,别说你们一个佛顶珠,就他娘的观音山,它都能给咱掀咯!” “啊……那成!老子先把老林子里的那些崽子拎回来,然后咱们再想辙!” 杜老四说着话,刚要往老林子里头奔,一下子就傻在原地了。 那片老林子此时是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了几个被吓瘫了的崽子的踪影? 第二十六回 虎伥 狼狈为奸,为虎作伥。 现如今这样的成语,往往是形容那些帮着恶人祸害好人的怂包软蛋。 老虎这种山林猛兽,历来是各个混迹山林老岭的游民野匪之中,最害怕的一种东西。 因为鬼魅之类的邪物,说白了就是一股烟。人在山野之中游历得久了,虽说难免会碰上几个,但多半都是些个干扰思想,遮人耳目的小鬼幽魂,没办法对人类造成实质上的肉体伤害。 可老虎就不一样了。 东北有句老话,叫“一猪二熊三老虎”,这里头野猪和黑瞎子仗着自己皮糙肉厚,对于猎户来讲,恐怕游猎起来的危险系数更高,但是相较于老虎来说,那俩玩意在和人斗智斗勇的方面,完全就是傻媳妇扛着大米上滑梯——只有力气没有脑子。 怎么呢? 都听说过猎户驯狗、驯马、驯海东青,用来协助自己围猎动物,这老虎也不是傻帽,有些成了气候的老虎,也学着那些猎户的模样,开始尝试着通过驯鬼,来帮着自己围猎人类。华夏神州上下几千年的历史,不少山下的村落城寨,都乐意将老虎奉为山神爷爷,上山抬宝的游民野匪,入山之前也得大拜四方,尊称它们一声“山把头”也是来源于此。 宋代的《夷坚支戊》就曾说过,老虎锁定了猎物以后,会命令手下养的伥鬼上去扯人的裤腿,那叫“强把人脚不令逃,待虎食之”。 传说在河南新乡一带,就发生过这么件匪夷所思的事。 有个姓姜的书生,刚刚过了二月的会试,带着自幼伴着自己的书童,准备翻山越岭地前去京城应考。 时值傍晚,俩人徒见浓雾障月,一股阴风夹带着腥臊恶臭,贴着地皮狂涌而来。姜生大惊,知道“云从龙,风从虎”“虎交而障月”的说法,立刻带着书童满山头地寻找能够藏身的草舍棚屋。 这风刮得也怪,俩人顺着风口没走两步就看见了一户民居,守在门房里头的,是个看上去七八十岁的青衫老汉,眉宇慈祥,说自己一个人久居深山太过孤独,盛情邀请二人进屋留宿。惊骇之余,姜生和自己的书童也顾不得太多,顺着老人的指引就进了房里。 考试在即,加之来时又受了惊吓,姜生睡得也并不踏实。夜半三更,半梦半醒之间,就听见堂屋里有阵及其鬼祟的响动,不禁半眯起眼睛,打量着屋宇里头的动响。 这不看还好,但见那个迎他入屋的青衫老汉,此时正用一根手臂粗细的麻绳,将他的书童五花大绑。而那书童就像是吃了蒙汗药一样,任凭老人绑腿捆手,依旧鼾声震天。 就听那老人嘀咕:“皮糙肉厚的先吃,细皮嫩肉的留着下顿,一个夜宵,一个晨食,借此珍馐,奉养将军!” 这话才说一半,一头壮硕如牛的斑斓猛虎陡然入屋,活似看不见那老人一般,长着巨口直奔书童而去。 姜生又惊又急,想要扯开喉咙叫醒那个书童,可是偏偏浑身像是被山压住一样,难动分毫,嗓子也被一团无形之物堵住,再难出声。 眼看着书童就要葬身虎口,一枝白翎箭矢破空而来,第一箭射穿猛虎左肩,待那猛虎回头之际,第二箭又正中其右眼,猛虎负伤欲逃之际,第三只箭翎封喉而去,这凶兽怒吼一声,旋即毙命当场。 三箭射虎,说起来复杂,实则全在电光火石之间,青衫老汉甚至来不及反应,自家主子便已死在面前。当即跪倒在地,痛哭失声,其中悲戚之味更胜鬼哭:“将军去了!将军去了!” 老人在哭声之中,身体也随即干瘪,最终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囊。 门外的壮士见此,连忙将老人的皮囊叠好收起,又将那只斑斓猛虎抽筋剥皮,姜生和书童嗅到虎血的腥臭之气,这才猛然惊醒,将方才吃过的饭菜全数呕吐了个干净,才算了事。 梁布泉干着张嘴,这才把老虎和伥鬼之间的门道和几个人念叨完:“这三箭射虎的故事,也是我从老瞎子那听来的。老瞎子只告诉我,金器最利,是所有活物的克星。如果在老林子里头遇见了伥鬼,那山把头肯定就在附近蹲着,这时候假如你奔着伥鬼追过去,到头来肯定让老虎掏了后心。” 杜老四的半边身子已经踏进了树林里头,听见梁布泉说了这话,吓得连忙又从林子里跳了出来:“你那意思是,咱绺子里的这几个崽子,是让老虎给叼走了?” 梁布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只能说是一种可能……伥鬼这东西狡猾的要命,它不像老虎,记吃不记打,这玩意是人变的,当然也会和人玩计策。在林子里面失踪的那几个兄弟里头,不排除也有人皮伥鬼在。兴许是那玩意早就混在咱们中间,借着查看尸体为由,故意帮着老虎把兄弟们抓走的也说不定。” “他娘了个炮仗的。” 杜老四把头皮挠得刷刷直响,“这他娘的咋整?你要说真和爷们打一场,那无非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反倒他娘的痛快了!这……磨磨唧唧的,真他娘麻烦!” 和他相比,宋掌柜明显冷静得多,他捋了捋那两撇小胡子,意味深长地对梁布泉说道:“所以……你有啥打算没?听你讲的那个故事,想要弄死伥鬼倒也简单,主子死了,那玩意自然就化了,对不对?” 梁布泉点了点头:“对。” “可是老虎不现身,咱们也拿它没办法,对不对?” 梁布泉又点了点头:“对。” 宋掌柜的一拍大腿:“那不就完事了吗?找着伥鬼,再拿它来勾出那老虎不就完了?” “这回不对了。” 梁布泉苦笑道,“老虎这玩意可不是人,像这种能同时驱使一大堆伥鬼的,也不在乎一两个人皮落在别人手里。它死了一个伥鬼可以再抓,咱们可只有一条命。更何况这种人皮伥鬼,单靠闻味可他娘的闻不出来,要不然我早就把钱二嫂按下了,那还能有这么多事?” “那咋办?咱就在这抻着脖子等死?” 杜老四咬牙切齿地恨声道,“大不了老子找两个兄弟,把这片林子都他娘的推了!没有林子,我看那玩意还他娘的往哪藏!” 宋掌柜的一撇嘴:“恐怕你没等把这片老林子推完呢,伥鬼就带着老虎进绺子把咱吃光了。” 宋掌柜无心的一句话,反倒是提醒了梁布泉。 【进绺子!】 对呀,那老虎既然能在绺子里安插这么多间谍,它为啥自己不进绺子呢? 难不成这绺子里头有啥让它害怕的玩意? 是枪吗? 不见得,那几个在老林子里被叼走的兄弟个顶个的带着响子,老虎要是真怕这玩意,就不可能对他们下手。 是人血? 那更不可能了,杀人吃肉,哪有不流血的说法。 奇怪的是,这秧子房距离老林子最近,宋掌柜理应是最危险的那个,老虎为啥从始至终都没动过他呢? 梁布泉下意识地朝着宋掌柜的身边凑了凑,抬鼻子细细一品,除了生人血的腥味,还真的闻不出啥不一样的地方来。随即他又把手搭在了宋掌柜的肩膀上,用力地一捏。 “哎我草!” 宋掌柜叫梁布泉捏得一蹦几尺高,甩开了腮帮子开骂,全然没有了最初的那份阴沉淡定劲,“你他娘的捏我干啥!你以为老子也是人皮伥鬼?” 梁布泉的老脸一红,赶紧解释:“不是,宋掌柜!我不是怀疑你……老虎要是想吃人的话,明明你的秧子房最容易下手,它为啥要避开这里,偏偏派伥鬼兜个大圈,去绺子里头抓人呢?” 宋掌柜刚从袖筒里抽出烟袋锅子,准备照着梁布泉的脑袋招呼,被他这么一问,倒是也在心里生疑了:“我草,对呀!它为啥不来秧子房里头抓我呢?它……怕我?” 宋掌柜满心疑虑地看向了梁布泉,梁布泉坚定地冲着他点了点头。 “怕我?我他娘的一个糟老头子,有啥可让它害怕的呢?” 这下换成是宋掌柜的挠头了,“因为我杀人杀的多?不能啊……我他娘的杀人再多,也赶不上它一个老虎啊……它怕我?” “你不是去过老鸹嘴子吗?” 杜老四一拍脑门,高声道,“四个香堂你不能说,咋下的山你能跟我们讲讲?” “啊!” 宋掌柜沉吟着把手里的烟袋锅子举了起来,“就靠这个!” “啥?” 杜老四把嘴丫子往旁边一咧,“烟袋锅子给你领出来的?” 宋掌柜讷讷地点了点头:“有个香堂给了我这么个烟袋锅子,跟我说拿着烟袋锅走,上头的白玉疙瘩我扛不起。我年轻的时候也他娘的是不信邪,一开始没以为那四位香堂都是活神仙。寻思横竖都是困在山里头了,手里这烟袋锅子没准也是山觅子使出的障眼法,烟瘾上来了,就他娘的抽了一口。结果……” “结果你就出来了?” “嗯……结果我一下子就能看清道了,脑袋也不迷糊了。” 宋掌柜摸索着那杆烟袋锅,若有所思道,“那时候的境况你不知道,若说是被逼到绝路上,你可能还有一股子冲劲,想要拼死博上一把;等你发现自己其实不用死的时候,啥他娘的冲劲不冲劲的,还是保命要紧呗?我他娘的屁滚尿流地就跑下山了!也不怕你们两个笑话,回家以后,我那裤裆都湿了一片,给她娘的吓得呗!还发了两三天的高烧,从哪往后我就他娘的再也没长过个!但是那几位香堂救了我啊,为了感念他们的大恩大德,我也想找着他们的后人,结果就……” “给我把青子,我知道怎么治那只老虎了!” 梁布泉不知何时又把那个鲜血包浆的铁镣铐拎在了手里,“有你这杆烟袋锅子,咱今天晚上就能掰了那老虎的牙。到时候给这狗杂种扒皮拆骨,寄崽子们的天上亡魂!” 第二十七回 八宝吞金 青子到手,挖坑砍树,削木条定四方不在话下。 梁布泉连同四梁八柱的两个人,和一堆崽子,从正晌午时一直干到日落西山才算忙活完。 眼下这片空地上,被八根长短不一的木桩子合围起来,每个木桩子旁边,都放着两个崽子挎刀扛枪,正对树林而立。梁布泉拎着把小臂长短的匕首,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空地中间,面前横着个铺满了浮草的明晃晃的大窟窿,原本被他拿在手里的那条鲜血包浆的铁索,偏偏是不翼而飞了。 杜老四和宋掌柜俩人,悄咪咪地猫在秧子房里头,隔着窗户查看外头的动响。 那杜老四老脸憋得通红,咬着腮帮子恨声道:“你瞅瞅我那老弟,瘦得跟个干巴鸡似的,让他守在外头能行事吗!我就说这种冲锋陷阵的活,还得他娘的老子来……娘个炮仗的,越看越不靠谱!” “换你上,没准更他娘的不靠谱!” 宋掌柜的手里扥着根少说也有二三十米的麻绳子,眼神里的紧张和惊恐,并不比杜老四少,“那崽子是四炷香堂的后人,趟岭子对付邪物这种事,他可比咱们懂得多了。人让干啥就他娘的干啥得了,绺子里头就他娘的数你废话最多!” “嘿——我说你个老瘪犊子,你他娘的不会跟四爷好好说话是不是?” 杜老四刚要扭头和宋掌柜的分辨两句,宋掌柜的抬手一把就捏住了他的大脸,直把他的脑袋往窗户缝旁边推,用几近耳语的声音和杜老四咆哮道:“闭嘴!有东西要来了!” 只见原本还安详宁静的老林子里头,不知打哪吹起了一阵平地狂风,乌云罩顶,浓雾障月,秧子房下头这一片空地上立刻就没了亮光。黑漆漆的树叶子被风吹得“刷啦啦”直响,就活似林子里头有人唱起了戏腔,满眼黑暗都跟着齐刷刷地拍手一样。 见到眼下的这个景象,梁布泉也禁不住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八方八门应八卦,榆树入地,十六子护阵,做的是【八宝吞金】的死局。 八门【休、生、伤、杜、惊、死、惊、开】,分别应着【乾、坤、震、坎、离、兑、艮、巽】八个阵眼,这里头榆树属木,入土三分,取木由土生,生生不息之意;而火又由木而生,三昧神火,焚天下邪祟,护阵十六子里如果混进了人皮伥鬼,阵法启动,定将被老榆树所引出的神火焚尸而亡。 云龙风虎,虎属巽位,所以大阵的东南方向,必然是猛虎来袭的入口。山林野兽最懂得灵气鬼祟,梁布泉在布阵的时候,特地将巽位的榆树桩子裁短了三寸,合八门遁甲的杜门位,而真正的死门,则放在了自己的屁股下头。 赵友忠曾经说过:“八门遁甲,吉门被克吉不就,凶门被克凶不起,天时地利人和,少了一样都不行。寻岭子摸山也是这个道理,别看见吉门就往里面进,有可能一块石头,就坏了整个梁子的风水,那时候再想逃,可就啥都晚了!” 杜门原是八门遁甲里的一平门,吉凶不定。 梁布泉把能入大阵的三个吉门全都用榆树桩子封死了,生门难进,另一处中平的景门,又派了杜老四在暗中持枪把守,此番下来,只要猛虎入阵,那畜生必然是死路一条。 可即便是如此,闻见风里那浓郁的血腥味,梁布泉还是忍不住出了一身白毛汗。从前小来小去的阵眼,他只是在往日和赵友忠的插科打诨时练过几手,就连在当初万蛇过境以后,专门替张洪山安排的九耀阵,都因为自己的一个疏忽而出了差错。 这一手大阵,尤胜养尸宅里的五品三才阵,而且从头至尾,都是他梁布泉一人操办。如果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差池,猛虎毁阵是小,他们一连十九条人命,都要在今晚葬身虎口。 梁布泉之所以不让杜老四站在大阵中央,倒不是因为他偏要抢这个坐镇杀虎的风头;恰恰相反,整个大阵的阵物,就是阵眼之中的活人。从始至终都怕疼怕死的梁布泉,之所以甘愿留在阵中活人做饵的主要原因,还是出于他对杜老四枪法的信任。 阵法再凶,面对着那只潜伏在暗处的斑斓猛虎,他也不得不再留出一手杀招来。 杜老四的枪,就是他的杀招。 闲话少叙。 就说那老林子里头一阵阴风四起,浓雾障月,和梁布泉先前讲过的“三箭射虎”如出一辙。几个崽子立马屏息凝神,卸下了扛在肩上的枪管子。梁布泉这边绷紧了浑身的肌肉,捏着刀柄,刚刚换成跪姿,就听见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榆木桩子,顿时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爆香。不道七寸的木桩,竟在一瞬之间燃起了三尺来高的火焰,这火舌夹着滚滚浓烟,仿佛一下子生出了七窍,照着阵眼中的两个崽子就舔了过去。 再怎么说,这十六个崽子都是曾在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见着弟兄被烈火吞噬,几个义气的崽子,作势就要扔下手里的枪管,上前去帮着扑火。 梁布泉见状立马扯着脖子高喊道:“扛枪守阵!那几个是他娘的伥鬼!谁要是再敢把枪放下,老子立马就叫人插了他!” 大敌当前,最怕的就是自乱阵脚。梁布泉特地没敢把话说得太明,就是担心林子里头还有其余的伥鬼,听见他在秧子房里还设了埋伏,无端暴露了最后的手段。 结果还真如梁布泉所料,四个藏在大阵里的人皮,前脚刚被大火烧成灰;后脚就听深山之中一声震天撼地的兽吼,两颗马灯一般,泛着幽幽绿光的大眼珠子,就在几个闪转腾挪之间,从林子里蹿了出来。 那只老虎弓腰缩背,像是猎了多年耗子的老猫一样,不紧不慢地走向了梁布泉的大阵。这家伙趴在地上,都足有两三米高,一身虎皮油光锃亮,在榆木桩子的火光之中,满身斑斓的虎纹,就像是烈火上头蒸腾而上的热气一样,流光溢彩。 早先在林子里失踪的一个崽子,此时正被它叼在嘴里。原本一个七尺来高的汉子,落入虎口当中,就像只刚刚长成的小鸡一样。众人见此,连忙压弹上膛,对着那只老虎就是一通火力倾泻,然而大惊之下难免手脚发僵,枪法全都失了准头。老虎叼着个死人,四只虎爪在地上一蹬,轻轻松松地就避开了一通齐射。 留在阵眼里的几个崽子,连忙退出枪管里的子弹,还准备开始下一轮的火力压制,梁布泉立马举起了拳头,大声地对着众人喊停:“别他娘的开枪了!那畜生在消耗咱们的弹药!这么大个老虎,一个活人肯定填不饱它的肚子,这家伙吃人吃习惯了,咱这么多人蹲在这,它肯定不舍得走!就在这耗,看看它娘的谁能耗过谁!不闯阵,不开枪!” 那只老虎就好像能听懂人话一样,又挑衅一般地慢慢悠悠地从林子里的暗处走了出来,大嘴一张,把那个死人扔在地上。 紧接着,就是让所有人终身难忘的一幕。 只见那老虎先是侧着脑袋,把那个死人翻了个面,随后抬起一只前爪,死死地按在死人的背上,用另一只前爪的指甲盖,从死人的头皮上开始往下滑,从脑瓜顶,一路划到那人的尾巴根,随后扬起脑袋又是一通咆哮。 原本躺在地上的死尸竟然自己缓缓地动了起来,先是抬起胳膊扒掉了自己头上的皮,随后像是脱衣服似的,开始从脖子撕扯自己的皮肉,直到整张人皮被他完完整整地剥下,那张人皮才立刻像是充了气的人偶一样,将躺在地上的血肉拦腰抱起,半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程给了那只老虎。 梁布泉看得是头皮一炸,几个刚刚靠窑的崽子更是因为眼前血腥的一幕,而吓得拄着木桩干呕起来。 “不想死的,就都他娘的精神点!那畜生是在那故意恶心咱们呢!” 梁布泉何尝不想吐个痛快?可眼下那老虎当着众人的面,给他们看了自己抽筋扒皮做人皮伥鬼的手段,何尝不也是想以此动摇几个人的军心呢? 一只纵横山野的猛兽,就算是吃了几百个活人,也不能长出这么多心眼啊?再想起钱二嫂的那张摊在秧子房门口的人皮,一个恐怖的念头,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梁布泉的心头。 最早他们只是怀疑绺子里头出了内鬼,或者是虎披人皮进绺子害人,但是他们都忽略了一个问题——老虎怎么会懂得人类的计谋? 这老虎,不是野物,是别人驯养出来的! 早先在养尸宅的时候,赵友忠就曾经怀疑过,是有人故意在老林子里头借尸体养毒虫;到了现在恶虎食人,竟然也懂得“攻心为上”的阴谋诡计。钱二嫂的那张人皮分明是丁点破损都没出现,既然没有被人打杀的痕迹,她又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横在秧子房门前。 养尸人和养虎人究竟是不是一伙的,或者说,虫尸和老虎,难不成都是出自一人之手?这人想要干什么,佛顶珠的山头上究竟藏着什么东西,才让那个高人这么煞费苦心地,也要将他的绺子一网打尽? 不容梁布泉多想,那只斑斓猛虎已然三口两口地,把那摊血肉给吞了个干净。紧接着,它用自己一双碧绿的眸子,挑衅般地瞪了梁布泉一眼,仰面朝天,又是一声咆哮。 老林子里历时又传来了一阵嘈嘈杂杂的响动,不出一个喘息,二三十个浑身涌着恶臭的人皮伥鬼,瞬间便把秧子房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树上的、地上的、趴着的、躺着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有男的还有女的,这二三十个伥鬼就像畜生似的抬鼻子朝着天上嗅了嗅,立刻爆发出了一通令人头皮发麻的惨笑。 “有肉吃!佛爷有肉吃了!” 那张刚刚被老虎剥好的人皮,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恶狠狠地指向了大阵之中的梁布泉:“那里头有陷阱,他要害死佛爷!” “谁要杀佛爷,我就杀谁!” “给佛爷探路,给佛爷备粮!” 万鬼齐鸣,几个人皮伥鬼活像是猴子一样,奔着大阵而来。 梁布泉把后槽牙咬得咯嘣直响,拎起了手里的短刀匕首,愤然起身,对周遭的崽子们高声道:“填弹上膛,和这帮人皮拼了!” 嵌在土里的八根榆木桩子,仿佛是被触动了某个开关,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 烈火熊熊,枪炮轰鸣,那十来个护阵的崽子在烈火的掩护之下,疯狂地向着源源不绝的人皮伥鬼倾泻着弹药。但是清末民初那会的枪支咋也赶不上现代化的制式装备,这帮崽子手里的土铳,打两枪就得填一次弹药,精度不高,射程也有限。 但是那帮伥鬼就不一样了,四足着地奔跑起来像是疯兔子一样,要是没有八条火柱给这几个崽子打掩护,他们早就让那些个伥鬼给扭断脖子,托给老虎当下酒菜了。 远距离射击这些伥鬼,那简直就是在痴人说梦,阵头有几个聪明的崽子开始互相配合着打掩护,等到伥鬼走近在交替射击,可即便就是这样,也只能说是堪堪延缓了伥鬼的进攻步伐。眨眼之间,护阵的十六子已经是伤亡大半,少数几个仍在和伥鬼拼死搏杀的崽子,也都多多少少的挂了重彩。 大阵里冲天的火光,映得杜老四的脸皮是又麻又烫,他眼瞅着自己的弟兄,一个接着一个地让伥鬼扑杀掐死,随后扔给老虎啃了血肉,再变成伥鬼祸害别人,眼眶子都要给瞪出血来了。 “娘了个炮仗的,这帮狗娘养的王八犊子……” 杜老四撸开手里的盒子炮,就要冲出屋里头和那些伥鬼们拼命,“我他娘的就说不靠谱!再过一会,绺子里的这些兄弟,都他娘的让那老虎给吃完了!不就是个死吗,老子和那狗畜生拼了!” “你快他娘的拉倒!” 宋掌柜的一手扥着绳子不敢乱动,另一只手抠着杜老四的裤腰带,死活都不撒开。他一个干巴老头,哪能拽得动杜老四呢?眼瞅着杜老四跟个牛犊子一样,拖着他就往门口奔,不由得又一把捏住杜老四裤腰带的绳头。 早先的人扎不起皮腰带,裤子基本上都是拿一根麻绳系在腰上的。入夜了睡觉,没听说过谁还得穿着裤子上床,所以扎在腰上的麻绳,基本上没有死结,一拽就开。 “我日你娘的,老瘪犊子,你他娘的脱我裤子干啥?” 杜老四眼珠子通红,转手拿着盒子炮指向了宋掌柜的脑门,“你他娘的把手撒开!” “不撒!” 宋掌柜的现在两只手都在那悬空地擎着,没过一会两条胳膊就开始哆嗦上了,一张老脸也给憋成了猪肝色,“你他娘的冷静点,现在要是暴露了的话,咱们就他娘的全完了!” “我现在要是不暴露的话,兄弟们就死光了!” 杜老四说着话,竟然自己解起了裤腰带,“你要是看上老子这条裤子了,老子现在就脱了给你!娘了个炮仗的,我就是光着腚出去,也得把那几个兄弟给救出来。” 就在俩人争执不下的这个档口,只听见外院大阵里的梁布泉扯着脖子地大叫了一声:“拉绳子!快!快他娘的拉绳子!” 第二十八回 井中井,坑中坑 话分两头。 杜老四和宋掌柜的在屋子里头打得热闹,外头的梁布泉和那一众崽子也不好受。护阵十六子已经所剩无几,唯独一两个硕果仅存的土匪,还在做着拼死抵抗;而那八根嵌进土里的榆木桩子,在此时也给烈火烧得差不多了。 四野之间,再次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朦胧的月影之下,榆木桩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大有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 死掉的崽子,转瞬之间又会变成人皮伥鬼,只要大阵当中还有一息尚存的活人,为老虎献身的死士就必然是源源不绝,无穷无尽。 梁布泉和那只猛虎巨兽,隔着明灭不定的火光遥相互望,一人一兽的眼神之中,尽是将对方挫骨扬灰的最原始的杀意。 正对着猛虎的那根榆木桩子,因为被梁布泉故意截断了三寸,此时也正如这群拼死杀虎的土匪胡子一样,到了日暮穷途。 火光最后挣扎了一下,嵌在土里的榆木桩子发出“噗”的一声轻响,缕缕青烟飘然尘上,那头斑斓猛虎则又是仰天咆哮了一声。 “火灭了!抓住里头的小崽子!” “扫清陷阱,替佛爷探路!” 原本还和几个崽子死斗的人皮伥鬼,眼看着大阵破出了一个缺口,立刻扔下了手里的土匪,朝着阵眼中心鱼贯而入。 横竖都是一刀,事已至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梁布泉一脸阴沉地从地上站起来,横刀在手,马步当腰,摆出了一副将军入阵,上马迎敌的架势:“来呀,狗崽子们!过来吃了你爷爷我啊!” 眼看着众鬼以雷霆之势冲进阵中,首当其冲的一只伥鬼抬手就把陷阱之上的草席给掀了起来。梁布泉连忙屏息凝神抽身后撤,气走丹田,对着秧子房里扯着脖子喊道:“宋掌柜的,拽绳子!” 一嗓子下来,四野之下,一片寂静。 风不动,叶不摇;月不亮,虎不啸。 秧子房里,也没人应声。 只见那坑洞之中,正横着一条鲜血包浆的铁镣铐。众鬼大奇之下,纷纷仰起头来,一脸诧异地看向了梁布泉。 梁布泉也傻了。 这八宝吞金阵的关键,就是在于引敌入局,再用地藏金气将阵中之物统统锁死。前面的八柱生火,十六子护阵,都是为了掩人耳目的幌子。能在阵外御火杀敌,那自然更好;如果那个短了三寸的榆木桩子烧完,还没能将猛虎伥鬼全部清缴干净的话,才到了这八宝吞金阵发挥最大作用的时候。 然而梁布泉也不知道屋子里头,杜老四正蹦着高地想要入阵帮忙,大阵能否正常启动,全在于宋掌柜的手里的那根绳子。 定不住众鬼,那死的就一定是他。 万幸的是平日里和赵友忠在江湖上坑蒙拐骗,他也没少挨过打,被打得多了,自然也悟出了一点闪转腾挪,拳来脚往的路数。这一套江湖拳脚,虽然说不好看,但是对付一些土匪流氓,却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我日你们八辈祖宗,这时候给爷……” 仗着自己手里拎着短刀轻手利脚,身法也不受阻碍,梁布泉甩开了两条腿,绕着那个被伥鬼掏开的坑洞就玩了命地跑了起来。能躲开的攻击尽量躲,躲不开的就拿刀和它硬抗。 有个伥鬼咧着大嘴朝着梁布泉的脖子扑杀而来,梁布泉顺势把身子一矮,反手提刀就向上捅了过去,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刀捅没捅着人,反正是见好就收,打完就跑:“我日你们八辈祖宗,这时候给爷爷掉链子!赶紧拽绳子!” 兴许是那老虎心眼子太多,不敢贸然闯阵;又兴许是那老虎常年吃惯了伥鬼送来的食物,不愿意亲自动手。总之,万幸的是那老虎此时还是像尊佛爷似的,一动不动地趴在阵外的老林子里坐山观虎斗,不然梁布泉的一条小命,恐怕已经交代在这了。 梁布泉正偷眼观察着局势,心里正盘算着如何从大阵里抽身呢,又一只伥鬼张开蒲扇似的大手,朝着他的脖子就卷了过来。 他这会儿跑得投入,眼瞅着自己刹不住车,即将和那伥鬼撞个满怀,赶紧抬手架住伥鬼的胳膊肘,把自己的脖子一缩,横过短刀,直削伥鬼的哽嗓咽喉。 那伥鬼在早先恐怕也是个练家子,一看梁布泉使出了个“王八缩盖藏刀势”,立刻化掌为爪,由横削而来的刀劈之势,变成举爪撩头的上撩挑势。 只是偏偏赶巧,这梁布泉不懂得武功路数。寻常练家子沉腰垂肩,讲究的是个“下坠丹田气,足下生万钧”,得颔首低眉目视前方,才能攻出下招。 梁布泉不一样,他害怕呀! 就在他缩起脖子的那一刻,因为担心那伥鬼会照着他的眼睛招呼,还顺势做了个闭眼低头的姿势。 那只伥鬼的四根手指,就这么好巧不巧地全部抠进了梁布泉的嘴里。 梁布泉面对这么一堆人皮伥鬼,本来就怕的要死,嘴里头又莫名其妙地挨了这么一下,吓得在心里头又是猛地一翻个。当即想也没想,上下牙堂子一合,就听“嘎嘣”一声脆响,他竟然一边惨叫着,一边把那伥鬼的四根手指头给齐整整地咬了下去。 就听着自己身前传来了一阵更为凄厉的惨叫,等梁布泉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伥鬼已然漏了尸气,化成了一张干干瘪瘪的人皮,这人皮右掌的位置上,还整整齐齐地少了四根手指头。 直到这时候,他梁布泉才想起来恶心,把嘴里的那四根手指头一股脑地吐了出去,一边干呕,一边扯着脖子大喊:“我日你们姥姥!日你们亲娘舅!日你们八辈祖宗!快拉绳子,快!快他娘的拉绳子!” 梁布泉是反反复复地围着坑洞跑了不知道多少圈,觉得自己的胆汁都要给累得吐出来了。这时候才听见坑洞旁边的土地“咔哒”一声轻响,一个六七米宽的木板子当即破土而出。 墓道里头有子母墓,棺材铺里存着子母棺;这梁布泉在挖坑的时候,也就借题发挥,来了个子母坑。 明晃晃地横在外头的大洞,实际上只是他吸引伥鬼的一种手段,埋在其身前的木板子下边,是与那个鲜血镣铐相互通联的另一个更大的陷阱。 那群掉入陷阱的伥鬼刚想顺着坑洞再爬上去,就只见梁布泉一个箭步冲到自己原本盘腿打坐的大阵中央,抡起了手里的青子,一刀插进了土里:“给爷爷我……在里头躺好了!” 尖刀入土,又听见坑洞之中“咔哒”一声轻响,洞里的、地上的正准备爬起来咬人的伥鬼,一下子像是被点了穴道一样,僵硬地停在原地,是一动都不能再动了。 阵外的那只斑斓猛虎,一见自己手下的人皮伥鬼,全都被梁布泉的金阵锁住,周身猛然一震,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看那样子,伥鬼被制,那老虎正想夺路而逃。 可是不等老虎转身,梁布泉则又是喘着粗气叉着腰,大大咧咧地对着老虎骂道:“白长那么大个了,啥也不是!你就他娘的是个废物!” 那老虎就像是能听懂人话一样,一下子从地上坐了起来,眼神怨毒地盯着梁布泉,怒吼了一声。意思好像是在说,你敢再说一遍? 梁布泉一见那老虎发火,非但不怕,反而把嘴角一挑,接着挑衅:“你在哪叫唤啥呢?以为吃了人,就能变成人啊?不看看自己那模样!你瞅瞅你,长得跟个猪似的,还有他娘的百兽之王的排场吗?咋的,没了那些伥鬼你就不吃人了啊?吃个食你他娘的还得让人喂到嘴里,你说你是不是瘫痪啊?哎,我说这话你能不能听明白?问你话呢,你这牲口,能听明白人话吗?” 老虎眼中的怒意更胜,可等它走到大阵外围的榆木桩子前的时候,竟又一次惊恐地把爪子缩了回去。 奶奶个孙子的,没成想它一个老虎,长了个狐狸的心眼。 梁布泉恨得牙根子痒痒,可为了把老虎引出林子,只得再下一记更猛的了。 “要跑你就跑,真他娘的好玩了,一个老虎……它竟然怕人!” 梁布泉大笑着转过头去,竟然背对着老虎,抬屁股坐下来。 就跟现在家养的小狗一样,你越是跑,它越是追,可当你猛然之间不跑了,转过头来拿眼睛盯着它,它反倒是不敢过来咬你了。 趟岭子的老猎户都知道,遇见了老虎山猫这种猛兽,最忌讳的一件事就是闭着眼睛转身逃跑。这种长在山野里的猛兽,常年在林地里捕食牲畜,追人都追习惯了。老虎山猫,最喜欢咬人的后脖梗子,你跑得就是再快,两条腿的,还能赢得了四条腿的吗? 梁布泉当着老虎的面,把身子扭到后面去,这么明晃晃的挑衅,您说说,还把那老虎当回事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就只觉得身后腥风大作,屁股底下的泥土地都跟着颤悠。 要说他梁布泉现在不怕,那绝对是吹牛。 然而就像是老话说的一样,“放虎归山,必留祸患”。那些个人皮伥鬼好不容易才叫他给定住,现在如若把这头老虎给放跑了,改日再想杀它,必定是难上加难。 只听那老虎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近,梁布泉也不敢怠慢,哆哆嗦嗦地从衣襟里头把宋掌柜的那根烟杆子掏了出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烟嘴猛抽了一口。刺鼻的烟叶子味,辣的他是眼泪直流,就在这个时候,那老虎的一张大口,已然吞到了他的脑瓜顶上。 梁布泉憋着一口气,张嘴就把满腔子的旱烟给吐了出来。 说来也怪,那老虎本来一口就能吞掉梁布泉的脑袋,可等它闻到这股烟味以后,竟然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猛然把脑袋一缩,想也不想,转身就要跑。 “杜老四!” 眼见那只老虎在几个腾跃之间,就又要窜进老林子里头,梁布泉也顾不得满嘴的烟味,冲着秧子房大喊,“快他娘的开枪!” 冯三爷和赵友忠带着一干人马赶到秧子房的时候,正巧是和杜老四开枪射虎碰了个前后脚。 看见自己的绺子里面,突然之间冒出了这么大一只斑斓巨兽,冯三爷给惊得是半天都没说出话来。而赵友忠倒是神色自若,翻翻着大眼皮子,颤颤巍巍地走到梁布泉的身边,拿手里的竿子敲打了两下惊魂未定的梁布泉,似笑非笑地念叨了一句:“八宝吞金?” “啊?” 梁布泉讷讷地转过头,仿佛这时候才注意到救兵来了似的,抱着那干巴老头的两条腿,扯着脖子喊道,“爹啊,可他娘的吓死我了!” 第二十九回 敲山震虎 冯三爷不在的这段时日里,梁布泉是怎么带着众人捉出绺子里的内鬼,再加上刘干娘变野婆、钱二嫂丢孩子扒皮的种种因由经过,全被杜老四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道。刚从外面回来的这群崽子,各个听得扬眉瞪眼,直嘬牙花子。唯独冯三爷和赵友忠在这中间仅仅是彼此交换了个眼神,随后一直沉着脸闷头赶路,也不多做言语。 在秧子房里就一直嚷嚷着要见四炷香堂的宋掌柜,在见着赵友忠的真人之后,反倒成了个哑炮,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畏畏缩缩地跟在人群后头,就连正眼都不敢瞧他一下。 梁布泉心里头好奇,几次三番地想要在人堆里把宋掌柜拽出来给他爹认识,可是那老家伙不知是不是在对付恶虎的时候受了惊吓,这时候竟然连他都要躲着。他想要把那杆烟袋锅子还给宋掌柜,宋掌柜却只推说是“好物赠英雄”,这烟袋锅就送给梁布泉了,只当交个朋友。 再加上那杜老四总是在和别人胡诌海吹的时候,刮带着梁布泉,说到热闹的地方,还得揽着梁布泉的肩膀头子,满世界地宣传自己新认的干弟弟,反复几次,梁布泉也就把宋掌柜的古怪给抛到脑后去了。 至于那杆震虎保命的烟杆子,梁布泉平日里也不会抽烟,本来打算卖个人情送给别人。可想着遇见刘干娘的时候,险些因为杜老四的青子误事,这回多少有了个可以傍身的家伙,随手就给收进了衣襟里头。 只记得宋掌柜在后来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把他认识四炷香堂的事,说给赵友忠听。 那巨兽的虎皮,是个好物件。 但是这老虎是脑门中弹,坏了皮子的价钱要不上好价,留在绺子里又像是在说“虎头中枪,绺子不保”似的,也不吉利。所以到了粮台老三那,干脆把整张皮子扒掉,扔进了灶坑当柴火烧了。 这几百斤的虎肉,叫粮台老三和手下的几个崽子做得了满满一大桌的肉菜,可是虎肉入口是又硬又酸,即便是这几个有钱吃肉,没钱吃土的糙汉子,也给恶心的没办法下咽。 粮台只得又把一大桌子的虎肉给撤了,重新换成酱牛肉和几个干巴馒头。蒜泥就着酱油盛到小碟里头,一人分到手里一块,还有的人落不着吃。 按吴老三的话说,不当家的不知柴米贵,绺子里将近半年都在山里寻觅金矿的事,半年没开张,已经快穷得揭不开锅了。如果再这么耗下去,用不上一个月,几个当家的都得领着头,跟崽子们喝米汤稀粥。 梁布泉想着自己刚醒的那会,光他一个人就吃了绺子里的一个大肘子,现在全绺子都是勒着裤腰带生活,心里还有点不落忍。于是顺道把手里的干粮,掰了一半塞给了杜老四,心说这人五大三粗的,一个馒头肯定吃不饱。 但杜老四哪是一般人呢,蒲扇似的大手一挥,又把干粮给梁布泉推了回去:“干咱们这一行的,饥一顿饱一顿都他娘的习惯了,半块干粮撑不着,也饿不死!金矿能找着就找,找不着……大不了老子再带着兄弟,下山干他娘的一票!” 要说这杜老四是真傻吗? 傻人也揣着傻心眼。 他这句话,表面上是说给梁布泉听的,实际上也是在敲打冯三爷。全绺子里的崽子一个个吓得赶紧端起饭碗把自己的脸给挡上,生怕冯三爷那股火窜得不对劲,再烧着了自己。 这杜老四打从冯三爷一穷二白的时候,就跟着他闯江湖。一道上摸爬滚打,从不知名的流匪再到现在的“佛顶珠”,杜老四是鞍前马后,一句怨言都没有。 这俩人在绺子里的关系,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他是个什么人,冯三爷比谁都清楚,整个绺子里头,也唯独是他杜老四,才有胆子和冯三爷这么说话。 冯三爷的面色不改,把手里的海碗放在桌上刚要开口,杜老四那边先一仰脖,把碗里的烈酒给干了。 “大哥……总瓢把子!你先别着急,话都到这了,兄弟先说两句!” 杜老四红着个老脸,晃晃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把胸脯拍得山响,“我知道哥哥你是为了兄弟们着想,你想让咱绺子里的弟兄们……都有个正经营生,你是好人,我杜老四明白!但是你看看咱绺子里的这几块料……从他娘的粮台、字匠再到插千的跟水香头头,咱有一个像是会下矿的人吗?你说咱干着胡子干得好好的,虽然说名声不好!但是咱抢的是些个什么王八鸟蛋,咱自己心里头有数……咱他娘的不熊(不欺负)老百姓,咱自己行的端坐得正就行呗?管那帮王八犊子愿意说啥呢?咱当啥金匠啊……” 杜老四说着话,还拿胳膊肘怼了怼梁布泉,“下矿的是不是叫金匠来着?” 梁布泉倒是没喝几口酒,可是被杜老四这么一问,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赶紧埋着脑袋咬牙切齿地应了声:“是!你他娘的是不是喝多了……赶紧坐下,别跟这丢人了!” “丢人?我他娘的丢啥人了,都是自家兄弟,我杜老四有啥说啥,我他娘的咋就丢人了?” 杜老四说着话,语气里头竟然又带了哭腔,“哥哥呀,你是不知道。咱们干娘……咱们干娘为了帮着咱找着矿眼,让她娘的不知道从哪来的高人给忽悠(骗)了,好好一个小老太太,变得跟他娘怪物一样!是我,我杜老四一枪给老太太送的终!我从小没娘啊,我把刘老太太当成咱的亲娘那么看待,结果到头来……我这王八犊子没给老太太尽孝,反倒是一枪给人家打死了!我他娘的该死啊!” 这七尺大汉说到伤心处,竟然抱着梁布泉嚎啕大哭起来。 梁布泉是死的心都有了。 杜老四的嗓门大,力气也大,一瞬间就给他的脸给勒成了酱紫色,那大嗓门直把梁布泉的耳朵给震得嗡嗡直响。他求救般地把目光投向了冯三爷,后者连忙冷着张脸从正位上霍然起身。 “娘了个炮仗的,喝了点马尿,上这耍哪辈子的酒疯!” 冯三爷一拍桌子,指着杜老四骂道,“宋掌柜的,叫几个崽子把这牛犊子拉下去,等他酒醒了,让他自己去你们秧子房领罚!我他娘的才出去了几天,你们一个个想咋的?都要翻天啊?” “得令!” 宋掌柜悄咪咪地瞄了赵友忠一眼,随后如蒙大赦似的,招呼着几个崽子架起杜老四就往外撤。 “吴老三,半年之内别给那犊子酒喝,他要是和你闹,你就让他来找我!” 冯三爷说着话,又朝四下的崽子们扫了一眼,“你们几个,吃饱喝足了就哪来的回哪去。明早四点钟给老子爬起来干活,大先生在咱们山头发现了一处矿脉,明早开始,咱们下矿摸金!” 下头的人一通窃窃私语,大抵无外乎是一些赞叹赵友忠爷俩有能耐有本事,绺子里半年多没办成的事,人家三两天就给解决了之类的说辞。向梁布泉和赵友忠投来的目光,也从最初的鄙薄变作了崇拜和感激。 绺子里头虽然都是些个刀尖上舔血的糙汉子,但是这里头的规矩说道,江湖心机,也不比外头的少上多少。俩人自此,才算是在绺子里头站住了口风,然而赵友忠这翻垛的转角梁能不能坐稳,还得看明天下矿时候的成果。 几个绺子里头主事的人,也要跟着崽子们的人潮往家里撤,让冯三爷一通干咳给留了下来:“那个啥——四梁八柱留一下子,咱们还得商量点事。” 梁布泉一想,自己里外四梁一个不占,撑死了也就能从他爹身上借着点光,绺子里头的正事,好了坏了的,恐怕有他不该知道的东西。这小子浑身上下都是心眼,赶紧起身抱拳,作势准备开溜。 谁承想赶等几位主事的刚刚落座,冯三爷又是一通干咳:“那啥——那个小兄弟啊!都不是外人,你也留一下。” 梁布泉看了一眼赵友忠,那瞎老头拄着根盲杖正在那闭目养神,也不说他应该走还是该留下。转念一想,绺子里出了那么大的变故,他现在既然已经是其中的一员了,就理应把他看见的问题都如实汇报一遍。就也不再推辞,抬屁股又坐了回去。 前头咱说过,绺子里头分里外四梁,合成个四梁八柱的说法。 绺子里头除了主管粮草财务的粮台吴老三之外,还有个不常带在绺子里的花舌子陈大膘子和负责写个文书字据的字匠陈二膘子。听名字就能猜出来,这俩人是一个娘肠爬出来的亲兄弟,一个负责在外头充当苦主的说客,一个负责书写敲诈文书。 一高一矮两个胖子,个矮的那个见着谁都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可那笑容里头仿佛是带着刀子,让梁布泉看得浑身发毛。照着面相推断,矮个子的那个,十有八九就是干耍嘴皮子的陈大膘子了。 冯三爷又干咳了两声,把桌子上的海碗端起来,刚把酒凑到嘴边,又叹了口气,把海碗撂了回去:“兄弟们,折了不少啊!”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猜不透冯三爷说话是什么意思,点头称了个“是”,又把嘴给闭上了。 梁布泉心说,这绺子里头能不少人吗?让老虎扒了皮的就足足占了三分之一,外加上对付那只老虎死掉的十来个崽子,整个绺子里的有生力量,恐怕就剩下不到二十人。 “咱几个出生入死这些年了,之所以想带着大家转行挖金子,实际上也是照着长远了打算。” 冯三爷顿了顿,拿眼睛盯着那个海碗接着道,“像老四说的,咱们占了这山头的时候,一向干的都是些个打家劫舍的买卖。这种活计,大家手拿把掐干得都熟了,可是眼下这口风太紧。传闻咱大清的小皇上,已经让人给软禁在宫里头了,现在真正说得上话的,是个腰里别着响的大将军。将军是啥,哥几个心里应该有数?那玩意可是掌兵有实权的家伙。说白了,他看咱们这几个胡子顺眼,当咱是苍蝇蚊子不愿意搭理咱们,咱还能有两天肉吃;但凡他哪只眼眶子看咱们发青了,到时候派兵下来,咱们这二十来人,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呢!” “总瓢把子,你也不用和我们讲这些弯弯绕了!咱们都是粗人,听不懂又什么将军皇上的,您就说,我们该怎么办!您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干!” 梁布泉拿眼睛瞟着说话的金得海,他朝着冯三爷抱了抱拳,率先把碗里的汤子(酒)喝了个干净,拿袖子一抹嘴,接着道,“如果您说咱绺子里的人手不够,那咱今天趁着夜下山,去附近的庄里给您抓几个劳力过来,明个保证不耽误您开工!” 这人把话说得排场,直切主题,大有一副杜老四的模样,看起来倒真是个忠心不二的主。 可是冯三爷也没应他,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海碗:“人手吗……咱倒是不着急。大先生说了,这矿脉里头兴许藏着金……金啥玩意来着?” “金精!”赵老瞎子仍是眼皮也不抬一下。 “啊对,金精!听说这玩意是金中重宝,是他娘的金子中的金子,比寻常的金疙瘩都得沉上不少。” 冯三爷没来由地叹了口气,“现在清兵和九里庄的人逼得又这么紧,我那意思是……” 一路跟着冯三爷的张老五抢着道:“总瓢把的意思是,明个下矿,凭咱们的人手,少说也得天才能看见大先生说的金精,那时候金子重了抬不动,如果再遇上清兵和九里庄的人两面夹击,咱们忙活了一溜十三遭,命保不住了不说,钱没准还得送到别人的手里。” “那咋整?” 大小两个膘子对视了一眼,二膘子先开口了,“大当家的,依您的意思,这金子咱挖是不挖?” 大膘子怼了他一下,抢过话头接着道:“我弟的意思是,大先生不是在林子里头安排陷阱了吗?既然都做好埋伏了,为啥害怕金子到头来让人给抢了呢?” “因为咱碰上的,是他娘的九里庄啊!” 冯三爷慢悠悠地又把海碗给端了起来,那里头就像是坐着个大美人一样,让他连眼珠子都不愿意转动一下:“他们人手比咱们多,还仗着有清军撑腰。不过万幸的是大先生站在咱么这一头,只有他才知道金精的位置在哪,又长成什么模样。我那意思是,能挖出金精就挖,挖不出来,他娘的放火给它烧咯!” “烧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齐声道,“这么宝贝的东西,您要说不要就不要了?” “没说不要……” 冯三爷这才把海碗里的汤子,给喝了个底朝天,“落不到我手里的,别人也他娘的别想要!” 梁布泉一直闭着嘴,听几个人绕着那个“金精”翻来覆去的念叨完。等绺子里的大会开完的时候,外头的天都有些见亮了。 赵友忠拍了拍梁布泉的后背,干笑了一声:“累吗,小崽子?回屋躺一会?” 梁布泉抻了个懒腰,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大小伙子能熬,就是这冯三爷可真能絮叨(啰嗦),屁大点个事,墨迹了这么长时间。” 正说到这,梁布泉转念又想到,刘干娘曾经提到过的那个赠药的“高人”。 这高人出入绺子恍若无物,很明显是绺子里面出了内鬼,刚才光顾着听冯三爷他们几个罗里嗦的一同通话了,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扔到了脑后,转头就要往冯三爷的屋里奔。赵友忠就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没等梁布泉转过身呢,就一把给他的腰搂住了。 梁布泉不敢大声张扬,只能趴在赵友忠的耳朵边,小声道:“爹,你把手撒开,这绺子里头……” “绺子里头有鬼,是不是?” 赵友忠冷哼一声,“不然你以为冯三爷为啥要啰嗦这么长时间?他是个刀尖舔血的主,做豺狼的,还能让豺狼给咬死咯?等着,明天咱就能看出来,谁他娘的是人,谁他娘的是鬼!” 梁布泉让赵友忠给说得一愣:“啥玩意?冯三爷都说啥了?他也没提叛徒的事啊?这都能抓住内鬼?” 赵友忠大笑着拍了 拍梁布泉的后背:“江湖上的花花肠子多了去了,学着点,小崽子!” 第三十回 钓鱼 鸡鸣破晓。 观音山东麓的狼口岗子上,呜呜泱泱地聚了六七十号大老爷们。 赶等梁布泉和赵友忠走上狼口岗的山头,只见金得海正指挥着多出来的三十几人分发采金工具,什么叫镐头,哪个是铁锹,光是十来斤的大锤就准备了五六个之多。看那几个人的面相,一个个全是生面孔,哭丧着老脸,好像别人欠了他几百吊钱似的。 “都他娘的给老子麻利点!” 金得海一手叉着腰,一手拎着响子,拿枪口冲着天,“活干得快,老子不但放你们回家,还给你们分钱;要是谁他娘的跟老子耍心眼……别怪他娘的子弹不长眼睛,不认人!” 俩人站得远,金得海一时之间也没瞅见他们。梁布泉测过脑袋,扯了扯赵瞎子的衣袖,对他耳语道:“这他娘的是金得海连夜抓回来的劳力?” 赵瞎子笑而不语,翻翻着大眼皮子,只是一个劲地颔首点头。 梁布泉接着道:“我操!这姓金的可以啊!他这是一宿没睡,光忙活今天开矿凿井的事了!” 赵瞎子仍旧淡淡地扯着嘴角,顺嘴小声吐露出了一句:“无利不起早……” 无利不起早? 梁布泉听得一愣,赶忙又小声追问,“爹,你说这话啥意思啊?我瞅着金得海是个挺忠贞不二的主啊,他能图啥……” 刚说到这一环,梁布泉一下子把后面的话又吞了回去。 昨晚议会,冯三爷的核心宗旨就是狼口岗上不但埋着金子,还藏着金中之精。可眼下绺子里人手不足,金子能不能挖出来不好说,挖出来金子又能不能斗得过九里庄和清兵的合围,也不好说。 那次议会说白了,就像是在告诉几个当家管事的,“咱家里有钱,可是咱保不住”一样。眼瞅着要下矿陶金了,冯三爷身为总瓢把子不给大家振作士气不说,反倒还要给兄弟们泼冷水,但就这一点而言,就很不合理。 话又说回来,若让赵瞎子给人摸骨算命,梁布泉可能还在心里头打个问号。可是论及布阵设陷阱这种买卖,他赵友忠绝对是祖师爷级别的人物。这佛顶珠的绺子山势曲折,草木茂盛,占尽了地形上的优势,即便是换做梁布泉来设置阵法机关,也绝对有自信将那几个不长眼的金匪强盗打个铩羽而归。 可为啥冯三爷还说他害怕九里庄的突袭呢? 仔细回想一下冯三爷昨晚说过的话,他不单单交代了自己的身上有肉,还交代了只有赵友忠能找着这块肉的所在。 “能挖出金精就挖,挖不出来,就一把火给他烧咯!” 这是冯三爷的原话,如果赵瞎子的陷阱当真应付不了九里庄的话,他又为啥偏要下矿呢?这时候不应该是做好了准备,和九里庄的人拼个你死我活吗? 一想到这,梁布泉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冯三爷在钓鱼! 钓那个出卖绺子,勾结清军金匪的大鱼。 他那一顿酒席,不单能试出谁是叛徒乱党,还能找出谁是忠心耿耿愿意跟绺子共存亡的好兄弟,谁是树倒猢狲散的墙头草,最关键的,还能借着乱党之口,把错误的信息传给九里庄。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九里庄的人如果真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价值连城的金精,干啥还要自己动手下矿寻金呢?他们的人,肯定会等着盼着佛顶珠能第一时间地挖出金精,自己再趁机出兵来抢,坐收渔翁之利。 这一招叫“一箭三雕试金石”,越是着急见着金子的,就越有可能是绺子里的叛徒。 直到想通了这一点,梁布泉才给佩服得连连点头:“我还以为冯三爷和杜老四一样,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傻子呢!谁承想,他这是在扮猪吃老虎……娘的,我还真是太嫩了!这冯三爷差点连我都给哄过去了。” “你这小老弟,你他娘的说谁傻呢!” 梁布泉正在那自顾自地念叨呢,肩膀头子猛然一下被个蒲扇似的大手给攥住了,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招呼,当即给他吓得浑身一哆嗦。 听这破锣一样的嗓门,梁布泉就是不用抬头也能猜得出打手的主人是谁。 “四哥……没说你傻,我说你是……啥也不怕的真英雄,真爷们!” 梁布泉天真地仰着脑袋,满脸向往地盯着杜老四的一双牛眼,就这副做派,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您列位想想,梁布泉能觉出恶心的事,到了杜老四的眼里,那不是更恶心? 这糙汉子老脸一红,连忙干咳了两声,把大脑袋扭到了一边:“咳——那啥……英雄……嘿嘿……英雄不敢说,老子……嘿嘿嘿……哎呀!老子有时候确实脑袋不太转弯,但是老子有心眼,老子可不傻!” 这直性人就是好忽悠! 梁布泉一听,话头竟然这么轻易就能给遮过去,连忙趁热打铁:“那啥,哥呀!你这是醒酒了?” 杜老四把腰板一挺:“啥叫醒酒了?老子也没喝醉啊!” “可不说呢!我四哥那是千杯不倒的铁血硬汉啊,那点马尿还能给我哥灌醉咯?那不能够!” 梁布泉也是把脑袋一扬,好像杜老四的酒量好,和他有多大关系似的,也摆出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听说大当家的要给你限酒了,往后你要是馋酒……” “没事!” 杜老四的腰都要被夸得撅上天了,“啪嗒啪嗒”地拍着梁布泉的后背,“大当家的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实在不行,老子下山找个人家讨点酒喝也不是不可以,娘了个炮仗的,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咯?” “啊,是吗?” 梁布泉“嘿嘿嘿”地在一旁赔笑,拿眼神勾着旁边的赵友忠,“我四哥的本事,那我知道!想要找口酒喝,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杜老四乐得嘴唇都盖不住牙花子。 “好说好说,那是那是!” 赵友忠在旁边听得真切,那手里的盲杖悄咪咪地戳着梁布泉的脚后跟,那表情就像是在说:“你骗个傻子,良心是让狗给叼去了吗?” 梁布泉的一通马屁,可算是给杜老四拍舒服了。这爷们站在山头上笑够了,才留意到下头越聚越多的劳力,插着熊腰,眯缝着眼睛又清点了一遍人数,不由得又啧声道:“这家伙……绺子里头啥时候又多了这些崽子啊?娘个炮仗的,这要是和九里庄打一个照面,谁赢谁输还不知道呢!” 梁布泉又拿眼睛勾了一下赵友忠,打鼻子眼里哼唧出一句:“那得谢谢金爷出力了!” “金爷?谁呀?金得海?” 杜老四的眼珠子一亮,掏出腰间的盒子炮,就对着山下大吼道:“老金!操他个姥姥的,可真有你的!这帮崽子都是你招呼来的?” 让杜老四这么一吼,在下面忙忙活活的金得海,才算留意到山上的三个人,也对着他们挥手,至于那表情是哭是笑,离着太远,梁布泉也看不真切。 “啊!四哥,昨晚上一宿没睡,寻思帮着咱绺子充充人气!” “那行!” 杜老四作势就要往山下跑,“那咱啥时候出发啊?” 金得海给听得一愣:“出发?出发上哪去啊?” “娘了个炮仗的,还能上哪去!找九里庄的那些王八犊子干仗啊!” 杜老四连跑带蹦地走到近前,一看那几个刚被金得海拎来的崽子,一个个非但全都哭丧着脸,好像刚刚死了爸爸似的,手里的家伙事似乎也不大对,那脸色“刷拉”一下就变得难看了,“这他娘的都是些个啥呀?绑来的票子(人质)?你给他们那个铁锹镐头干啥玩意?给你爹挖坟啊?” “你这人说话咋这么难听呢?” 金得海也把脸色一沉,“大当家的要挖金子,咱绺子里头的人手不够,所以老子才连夜下山抓的壮丁。谁他娘的要跟你去找九里庄拼命了?没正事呢?” “行!你行啊,金得海!” 杜老四一口唾沫喷在地上,“娘了个炮仗的,弟兄们几天都揭不开锅的时候,也他娘的没见你这么积极过,你是真他娘的见钱眼开啊你!得了,你们在这挖金子去,老子走了!老子领着那些崽子们找吃的去!” 杜老四说着话,正转身要走,另一个山头上有个大光头冷冷地喝了一声:“你他娘的要上哪去?” 这爷们一听说话的正是冯三爷,立马把腿停住了,可脑袋还是一副不服不忿的样子,高高地扬着。 “几天不见,你他娘的长本事了,没人降得住你了,是不是?” 杜老四梗着脖子,从牙缝里蹦出俩字:“没有!” “没有?” 冯三爷冷哼道,“老金辛辛苦苦从山下给咱拎上来的兄弟,怎么就得罪你杜老四了?” “我……” 杜老四把眼珠子一瞪,又从牙缝里蹦出仨字,“没得罪!” “老金他娘的一宿没睡,翻过头来,还得受你的熊?” 冯三爷的语气是阴冷而果决,“跟老金道歉,咱兄弟这事就算翻篇,要不然……自己去秧子房领板子去!” “爷,我昨天刚领了二十个板子!” 杜老四的面色一苦,叉着腰涩声道,“那狗日的宋掌柜,老子今儿早上一起来屁股还他娘的疼呢,你还要打啊!” 下头的一众人马,见着杜老四的可怜样,有几个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杜老四一看众人取笑他,老脸一红,又扯着破锣嗓子高声道:“笑个屁!娘了个炮仗的,把你们裤子扒了,让秧子房给打几棍子试试!也就是老子体格好扛得住,换你们,早他娘的下不来炕了!” 您瞧,他一个膀大腰圆的大老爷们,眼瞅着三十多岁了还被打屁股,非但不觉得丢人,反倒当成是个本事了。就这脑回路,恐怕一般人都跟他比不了。 总而言之,杜老四的一番说辞,也算是给即将开矿下井的几个老少爷们缓和了一下气氛。好在金得海也不愿意追究,道不道歉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梁布泉在一旁却看得直犯嘀咕,捅咕着旁边的赵瞎子,又小声问道:“冯三爷不是看出来姓金的有问题了吗?咋还不动手呢?” 赵友忠只是淡淡一笑:“这才哪到哪,还不是时候……” “行了,时候也不早了,大家活动活动,准备凿井开矿!” 冯三爷指着山下的一块插着红旗的空地上接着道,“在抡镐之前,列为兄弟先听听大先生的说法!这凿井开矿的说道多,仔细听好了大先生的教诲,谁要是给咱出了岔子。就他娘的家法伺候!” 他说着话,拍了拍腰上的两把盒子炮,那意思很明显,所谓的家法,恐怕正是子弹穿堂的死刑。 “各位兄弟,咱金门一脉说道的确比较多……往后的事和大家再一一细讲,当下最要紧的事可千万记好咯。” 赵瞎子拿手里的盲杖用力地点了点地,“要圆不要方,就单不就双!” 第三十一回 二十八道仙梁 正所谓“家有家法,行有行规”。 咱说唇典切口这类所谓的“行话”究竟是从何而来呢?有的说了,没准是因为行话说起来天上一脚,地下一脚,让人听着就觉得干这行的不一般。您别不承认,把“行话”挂在嘴边,到处扯皮跑火车的,可是大有人在。 实际上,说起唇典的来源,倒是没有现代人想象中的那么上档次。 怎么呢? 您想想,在那段时日里,老百姓就连温饱都是个问题。去哪吃饭,没准还得问问土地公公,谁还有心思拿这个出去装蛋呢? 咱就说这些胡子,他们风里来雨里去,做的尽是些个刀尖舔血的黑道买卖,这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土匪也是人啊,上街买米,下馆子吃饭也是常有的事。在这时候如果看上了个能够下手的苦主,俩人一对话:“哎呀,我看这丫挺有钱的,咱下手给他绑了!” 您放心,没等动手呢,这俩扒子就得让官府的人给抓走。 所以说切口一类的源头,一则是担心外行人给听出了门道,而再一个,就是源自各行各业对未知事物的恐惧。 相传华夏东南沿海地区,生活着一批吃在船上,睡在船上,长在船上的疍族人。这一个民族的老少爷们大多是以出海打鱼为生,平日里最忌讳的一件事就是吃鱼的时候拿筷子给鱼翻面,因为“翻鱼”暗示的是“翻船”。 绺子里头忌讳“杀”“犯”“查”“煤”这些个字眼,因为做耗子的最担心的就是碰见猫,所以“杀”这个字,到他们这得改成“插”,吃饭变成“啃富”,喝茶叫做“富海”,添点煤在绺子里得说成是“添把火”,实际上就是为了讨个好口彩。 说回这金门里的讲究,甚至比绺子上的还要多。 因为早间年的这些个采矿人、淘金客,并没有什么统一的探测技术,往往是看着哪块顺眼,就先落两铲子试试。采矿的业绩自然是断断续续,有赚有赔,为了能给自己的淘金事业得个好彩头,自然也避讳着出现“黄”啊,“停”啊,“赔了”之类的言语。 什么叫“要圆不要方,要单不要双”? 梁布泉第一次下矿他自然是不明白,绺子里的一大票崽子当然也不明白。 这群胡子哪是这瞎老头三言两语就能摆弄明白的家伙?赵友忠就只管在上头翻翻个眼皮子瞎指挥,下头的一帮散兵游勇,抄起了手里的镐头铁铲,轮圆了就往自己脚边的地上刨,是逮着哪块挖哪块。谁管你下的碃道(矿道)是方的、圆的还是三角的,叮叮咣咣就是乱挖一气。 赵友忠看在眼里头,手里头的盲杖都要把山头给杵得冒烟了,急得在山上扯着脖子大喊:“我日你们个祖宗的!把手里的活都给老子捆住(停下),碃头开一个眼就得了(矿洞开一个坑道就行了),整得跟你们四舅姥爷似的满脸麻子,到时候方得(咒得)老子捡不着饺子(金子),让大当家的给你们全他娘的插了!” 隔行如隔山,这帮胡子干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赵友忠说了一堆金门的黑话,下头的人是一句都没听懂,杜老四手里拎着个铁锹,还扯着脖子问:“大先生,你在哪吵吵啥呢?啥玩意又是饺子又是碃头的,你要捆了谁啊?是不是有人得罪你了?你放心,等爷们挖完了这个坑,出去就替你插了他!” 就是杜老四的这句话,好悬没把赵友忠给气晕过去。 土坑的坑,和坑蒙拐骗的坑是一个字,在挖金子的眼里,按碃(挖矿)的时候谈“坑”,就是说山神土地爷蒙了所有人的眼,让他们把石头疙瘩当成金豆子给坑了。 没等赵友忠开骂呢,就听见“咣咣咣”的三声枪响。冯三爷手里的盒子炮,顺着枪口往上飘起了青烟,他指着下头的那一票刺头咧着大嘴骂道:“谁再他娘的不听指挥胡整一通,老子现在就把他给崩咯!你们几个王八犊子给爷听好了,打今儿起,赵大先生的话,就是我佛顶珠的话!你们不听他的,就他娘的是不听我的,就是她娘的要造反!现在围着大先生做的记号给老子挖!把碃头往圆了挖,在哪冒出了尖,老子就他娘的在哪给你们放血!” 要不然说本事再大,还得靠着响子说话呢? 冯三爷的枪声一停,再看看那些个不服管的刺头土匪,一个个全都老老实实地围成了个圈,绕着赵友忠先前做好的记号,闷头耷拉脑地抡起了铁镐铁锹。 见着下头的人全都老实了,冯三爷这才晃晃悠悠地走到了赵友忠旁边,抱着个膀子,一脸得意地看着山下忙成一团的人群:“啥时候能见亮?” 赵友忠就是不说,梁布泉也能猜出来冯三爷所谓的“见亮”究竟是啥意思。 见亮见亮,就是看见金子呗! 这是梁布泉第一次按碃,也是一脸好奇地扭头盯着赵友忠。 谁料后者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 冯三爷把眉头一扭:“大先生摇头是啥意思?不好说?” 赵友忠不答话,还是摇头。 冯三爷的面色变得更是难看:“你那意思,咱们这一趟是见不着亮?” 赵友忠这才淡淡地回了三个字:“不好办。” “不好办?” 冯三爷和梁布泉不约而同地齐声道,“不好办是啥意思?是碃子不好办,还是这些个崽子不好办?” 赵友忠苦笑了一声:“是都不好办。” 碃道讲究的是个毛皮(地面)顺溜,下道子(金矿)才顺溜。这帮崽子不懂规矩,上来就胡挖一气,已然是坏了地皮的格局。 如果说这道梁子下头埋的是个野矿倒还好说,然而别看华夏神州现在的模样满目疮痍像是头病虎,可是在这方地界里面,还盘着一条真龙。 河走龙血,山藏龙气,这由南至北,自东往西的山脉上,横着二十八道龙骨仙梁,每道仙梁底下,都藏着块价值连城的龙髓至宝。古来有宝必有妖,这二十八个守宝之物,自然也跳不出那些个夺了天地大造化的孤绝死阵。 这种阵眼,就是朝廷司天台上的人手齐全,都兴许会在里头全军覆没,更别说这一帮连碃道都没打过的外行了。 按赵友忠的话来讲,这狼口岗子,很有可能就是传说当中的二十八道仙梁之一。 冯三爷是不急反笑,咧着大嘴闷声道:“这不更好吗?老子要是得了这么个玩意,甭说是它九里庄,就是把整座观音山都给盘下来,是不是也绰绰有余?” 赵友忠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怕到时候,咱们有命见着金精,可是没命出它的大阵啊!” 冯三爷金戈铁马了一辈子,什么大生大死没见过。任凭赵友忠在旁边一个劲地唉声叹气,他竟然把身上的狗皮大氅就此脱了,往地上一甩,撸起袖子也奔了山下挖碃道去了。 可冯三爷敢死,不代表梁布泉不害怕啊。 他跟着赵友忠一头扎到关东来,可不是为了寻死的。他本来是想着赚够了大钱,回家娶媳妇。听着赵友忠把这矿脉说得如此神乎奇迹,梁布泉的脸色,早就给吓白了。 可如今他是身在江湖,身不由己。 矿脉上有冯三爷坐镇,梁布泉看上去是个自由身,可实际上那条小命是捏在这帮土匪的手里。他自己想走,那是肯定不成了,所以就立刻想起了身边还有大本事傍身的赵瞎子。 梁布泉一面拿眼睛瞄着山底下那群崽子的动向,一面悄咪咪地扯了扯赵瞎子的袖口,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对他耳语道:“爹,你发没发现不寻常的地方来?” 自己养的崽子,究竟是个茬子,还是坨软蛋,赵友忠是比谁都清楚。这边拿眉毛对着梁布泉轻轻地一挑,那边就要一瘸一拐地往山下奔:“咋?你想说啥?” 看见赵友忠奔着碃头去了,梁布泉连忙死命地把他往回拉。怎奈何这老头看模样干瘦,可力气却大的出奇,任凭梁布泉怎么生拉硬拽,根本扯不住赵瞎子不说,反倒被他拖着往碃头走。 “爹,你等会!你眼神不好使,你可能不知道……大膘子和二膘子没了!” “他们两个在昨天晚上就跑了。” 赵友忠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闷着头往人堆里凑,“那俩家伙也不是什么好鸟,我和冯三爷早就猜出来了。这么没撕破脸皮就走了倒挺好,他们体面,绺子也体面。” “不是!爹,我咋还拦不住你了呢!” 梁布泉急得是一身的汗,如果真让赵友忠趟进了这狼口岗子的浑水里头,他们再想抽身可就比登天还难了,“你咋知道他们不能找九里庄的汇报?你咋知道他们不能是别的什么庄子上的叛徒?这绺子惹了一屁股烂官司,你还管他们干嘛啊!” 赵友忠也是被梁布泉缠得火了,冷着脸把头朝着他一扭:“大膘子一脸奸人之像,你个刚入江湖的愣头青都看得出来,其它绺子上的总瓢把子是瞎吗?二膘子长着个鬼心思却没长着鬼脑袋,要是有出卖绺子的心,早他娘的把自己露出来了。这哥俩就是一辈子难成大事的玩意,你有功夫担心他们,倒不如寻思寻思自己日后应该当个啥样的人!” 绕了这么一大圈,赵友忠总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梁布泉点头如啄米,红着老脸小声道:“对呀!我就是在给日后打算啊!爹,你先等会!先别过去!” 赵友忠把眉头一皱:“你在这磨叽半天,到底要说啥?” “我要说啥,您老现在还琢磨不透吗?” “你要走?” 梁布泉拍着大腿,长舒了一口气:“对咯——爹,你既然怀疑这狼口岗子是二十八道仙梁里头的一座,那咱就别在这混了。我是爱钱,这世界上我就不信能找出个不爱钱的人来,但是我更想活着!爹呀,宝贝在哪你也给他点出来了,咱走,行吗?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咱走不了。” 赵友忠扯了扯嘴角,“祖辈历来传下来的规矩就是这样,戏班子开嗓了就是天塌下来,也得把戏唱完;咱们金匠如果按了碃子,下了矿,就是山倒了、地裂了,也得把矿里的东西抬出来,这是规矩!” “这什么狗屁规矩!” 梁布泉急得大叫道,“我他娘的人都死了,还他娘的抬个屁的矿!” “按了碃,就是给山神爷爷磕了头,死也得死在矿里头。” 赵友忠盯着那一帮热热闹闹凿石刨土的爷们,悠悠道,“小犊子,这是你的命!你就是再不信,最后也得奔着这条道走。老老实实地跟着老子下碃子,你爹我还能害你吗?” 赵老瞎子没头没脑地甩给了梁布泉这么一句,随后又晃晃悠悠地走进了人堆里,拿手里的盲杖捅了捅地上的浮土,轻声道:“皮毛咋样?”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在问,地上的那点浮土好不好落铲子。 谁料人堆里面,还真有个黑壮的汉子接茬:“毛口挺松的(黑话:浮土柔软),咱拿金锹飞了几下,带着的几撮皮毛上见着了不少亮,下头应该是块肉疙瘩(黑话:我用铁锹撮了几铲子土,发现土里头带着点金粉,下头埋的应该是块大金疙瘩)” 赵老瞎子眉头一挑:“干过?” 黑汉子冲着老瞎子抱了抱拳:“您是前辈,之前在矿上干过两天,是个领溜冲金槽的,不会看岭子下碃口,没您的本事大。” 赵瞎子嘿嘿一笑:“小兄弟贵姓?” 黑汉子刷啦啦地挠了挠头皮:“小的姓马,辽源人士,叫马士图。” 第三十二回 狼口岗子 所谓的领溜冲金槽的,是淘金产业里面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这挖金子不比凿坟掘墓,更不像拉弦卖艺,不是有膀子力气就能干的现成买卖。 华夏神州幅员辽阔,生产金疙瘩的地方成百上千:按产地分,有山金、沙金、平地金;按个头分,什么叫马蹄金,哪个叫瓜子金,大小不一,产地不同叫法更是五花八门。 金矿这种东西,成色低的在灯光底下显得是青光,再好一点的金矿,表面上发黄或者发紫,纯金的矿石通体赤红,那是多少淘金客、挖金人一辈子都见不着的东西。说破大天,在外行人的眼里,刚从土里搬出来的金矿,无论从外观还是从形状上来看,都和寻常的石头疙瘩没啥太大的区别。 为啥这么说? 因为通常情况下,品相完好的矿石在开采出来以后,上头还带着浮灰石渣,开山皮的抬出来矿石以后,还得拿着它去金槽里面冲涮淘洗;洗净了浮灰石渣,再经过筛选、晾晒、高温熔炼,这时候,那原本的石头疙瘩才有了金子的模样。 采金行业里面的环节之多,工作之繁琐,绝非一般人想象的那么简单。 旁人所谓“落铲子下地,挖出什么是什么”的营生买卖,说的是挖野菜,可不是挖金子。 赵友忠没想到,在这么个土匪窝里头,竟然还能碰上个懂规矩的采金人。 绺子里的这帮土匪倒是有膀子力气,可是趟岭子下矿,这还是头一遭。在哪打矿眼,在哪飞台子(做下矿道的台阶),他们是一窍不通。马士图既然是个内行,多少也能给赵友忠分担一下工作压力,这老瞎子本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他偏偏就乐不出来。 为啥? 赵友忠是个在江湖上混了多少年的老狐狸,他心里头明白,这种天热了就来雨,吃饱了就有人递手巾的事,哪能这么轻易地遇见?他赵友忠凭什么就这么幸运,怎么就一开矿就有内行人过来帮忙呢? 再看那小子的模样,无非是个二十左右岁出头,和梁布泉年龄相仿的愣头青年;可是他按碃子落铲的动作有板有眼,偏偏跟个老手一样别无二致。 他这是几岁就进了金门? 就这样一个会打碃道,懂得开山皮子、领溜冲槽的宝贝,偏偏就能这么赶巧,被他佛顶珠给收进来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老瞎子上下打量着马士图,不动声色地挑了挑嘴角:“昨晚过来的?” “昨晚?” 马士图让老瞎子问得一愣,看了看左右的爷们,笑道,“小的一年以前就过来了,在张爷手底下做事。” “张爷?” 赵友忠明知道这所谓的“张爷”,指的是插千的张老五,却还是一本正经地伸着脖子往那头看。杜老四本来就不乐意干这些落铲子挖土的营生,一见着赵友忠在那晃神溜号,赶紧抬手把铲子扔到一边,三步并两步地跑到了赵友忠的跟前,对着马士图的后脑勺就拍了一巴掌。 “娘了个炮仗的,是不是惹着你赵爷爷了?” 杜老四咧着个大嘴,一把就把马士图的后脖梗子给捏住了,对着赵友忠嬉皮笑脸,“咋了赵爷?这小子没给您惹祸?他是我带上咱们绺子的!记得是一年以前,咱们刚到观音山,那阵子正是冬天,娘了个炮仗的,绺子里头没粮了,咱哥几个肚子饿啊!我就带着几个崽子下山整粮去,我记得那天下得白毛雪,艾玛!那家伙,那风刮得……” 赵友忠让杜老四烦得是直翻眼皮子,心说:你要是不愿意干活,上一边凉快去行不行,在这废什么话呢? 梁布泉本来就因为困在绺子里出不去而心烦呢,一听见杜老四在这胡扯,顺势就把话头拎了过来:“我说……四哥,你们绺子里还他娘的让残疾人下山打劫吗?” “啥?残疾人?” 杜老四转着圈地把周围的人看了个遍,瞪着个大眼睛傻乎乎地问:“没有残疾人啊,咱就这么告诉你,虽然咱们绺子干的事儿没那么光彩,但绝对不会欺负残疾人同胞,咱还没恶心成那样……你问这话是啥意思?” “啊,没啥意思!” 梁布泉抱着个膀子,哼哼唧唧道,“我就说嘛,刚才也听见那个黑兄弟说话了。咋你一来,他就变成哑巴了呢?” “啊?啊!啊啊啊!” 杜老四的老脸一红,赶紧一把给马士图的脖子撒开了,“你说,你说……我不打岔了,让他自己说!” 原来这马士图打小就是在矿上长大的,爹妈全是三道沟矿场上的工人,老爹开山皮,老娘当账房字匠,他从小就和金匠们混在一块,自然懂得分辨哪些石头是矿产资源,哪些石头是不值钱的玩意。 只是一年以前,这小子的爹娘“让皮毛给咬死了”。这也是句金门里的行话,采金客们不乐意听见“砸”啊,“扔了”这样的词,觉得不吉利,会影响整个碃子里的收成。这所谓的“被皮毛咬死了”,实际上就是说,他的爹娘在一年以前,遇上了矿难,全叫石头给砸死了。 梁布泉和赵友忠对视了一眼,老瞎头又不动声色地把脑袋转向杜老四。 杜老四和赵友忠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才吭哧瘪肚地秃噜出了一句:“咋了赵爷?你瞅我干啥?” 梁布泉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咬牙切齿地问道:“我们爷俩刚打山东过来,没听过三道沟的事,我爹有心问问,却又担心碰着马兄弟的伤心事,所以想让你给说说!” “啊!啊……这么个意思!嗨,都自家兄弟,有啥不能问的,是不?” 杜老四龇着一口大板牙在那傻笑,期间还不忘怼了马士图一肘子,“三道沟离咱们这不算远,当初好像是个铜矿啊……也不是啥的,想不起来了!头年那会可不出事了呗?娘了个炮仗的,四五十号子人啊,全给闷在里头了!我们去年冬天,原本是想去三道沟子附近的马家屯找点买卖干,没成想,就在林子里头遇见他了。那家伙……他当时给冻得跟个鸡崽子似的!我一看他身上还长着点腱子肉,寻思到时候给他领进绺子里,没准还能派上点啥用场呢呗?就这么,给他带进来了。咋了,你们还有啥要问的不?” 梁布泉和赵友忠又对视了一眼,随即齐齐把头又看向马士图,齐刷刷地摇了摇头。 “那个啥……” 杜老四搓着手,嬉皮笑脸地问道,“这崽子咋回事,你俩能跟我说说不?他是……惹啥祸了?” “没有,这兄弟挺不错的,没准是一号人物。” 梁布泉也懒得和他啰嗦,又一次深深地看了马士图一眼,随手抄起地上的铁锹,转身挖碃道去了。 “这家伙……这整得咋还玄呼呼的呢?” 见着梁布泉都拎起了铲子,杜老四自然也没有不干活的道理,可是临走还不忘对着马士图嘱咐两句,“好好干啊,别给咱绺子丢人!” 众人忙忙活活一整天,挖碃铲道,刨土取石,眼瞅着就到了晚上。 就像赵老瞎子一开始说的那样,按碃下矿,只要落了铲就不能停,可是马灯的光照范围实在有限,再加上这狼口岗子沙多树少,晚上本来就冷,平地风一吹起来,几个身体不好的一见着冷风,当即就给冻得直打摆子。 留下看碃口的几个人一合计,干脆打个简易的窝棚聊会天就直接睡觉了。 这个说了:“娘的,主事的一个都不在,全都回窝里搂娘们去了。留咱们几个在这看场子,真他娘的晦气!” 那个回:“可不咋的,都他娘的要把老子给冻死了!你说这观音山处处都是树,咋偏偏跑这秃了一块呢?这里头可别他娘的有啥邪乎玩意,老子从小就怕……” “鬼”这个字没等说出口呢,就让另一个人给打断了。 “可不敢瞎说啊!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那啥!这我娘从小就跟我说过!再一个,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哪?这是他娘的狼口岗子!可别在这满嘴跑火车,当心晚上有东西掏你的舌头!” 几个人一听,怎么着?这狼口岗子上头还真有故事?连忙把说话的那个崽子给围上了:“你就吹!啥玩意这么恶心啊,还他娘的掏人舌头?给我们说道说道呗?” 要说这个地界为啥取名叫做“狼口岗子”呢? 第一个,这地方只产砂石,不生草木,光秃秃的一块平地两侧,平白无故地升起了两座遥相呼应的山包,像极了一只张开巨口的孤狼;再一个,因为传说这个地方,还有一种像狼而不是狼的怪物出没。 就说年前,那时候观音山上的金匪强盗还没现在这么多。有个姓刘的佃户进城赶集,原本是打算早点出门,买点柴米油盐就赶紧回家。可未成想,这城里头新开了一家酒庄,老酒醇香可口不说,庄子里头还有说书的先生。 当日,那说书的讲得正是“武二郎景阳冈醉打猛虎”的那一出,老刘打小就愿意听评书,就这么在城里捧着一壶温酒,小口小口地抿,一直磨蹭到了晚上。 等他晃晃悠悠地走到狼口岗子的时候,就觉得身后隐隐约约有东西跟着他。他走,身后的东西也走;他停,身后的东西也停,好像是故意让自己的脚步声混进老刘的步伐里头。这老刘在酒馆里腻歪了一天,一身的酒力还未消散,又仗着自己刚听了“武松打虎”的那一段,现在是满肚子的豪气,正没出发泄呢! 他当即就捏紧了手里砍柴火的斧子,心说:这要是让我碰着了老虎,老子给它也来个“刘英雄斧劈猛虎”,到时候让说书的把这事变成一段评书,老子也他娘的当一回打虎的武二郎! 他心里头得意着,就准备转头。 腰随肩走,身随腰动,他这刚要转身,自己的肩膀头子,却突然被只毛茸茸的大手给搭住了。 这手上的力气足有两三百斤那么重,老刘就觉得自己的两个肩膀猛然一沉,刚刚升起来的那点胆气,到了这会,早就烟消云散了。 等他测过脸,再看看搭上他肩膀头子的那两个爪子,白乎乎,毛茸茸,指甲足有半尺那么长,看起来就像是狗爪子。 早年他就听过“狼搭肩”的故事,听说年龄大的老狼,会趁着乡民走夜路的时候,悄咪咪地拍人的肩膀,要是有人敢回头,那老狼张开大嘴就往这人的梗嗓咽喉上头咬。 老刘背后一层白毛汗“刷拉”一下就起来了,心说我这还打什么老虎了,百十来斤的肉,这就要进那老狼的肚子里头了! 现在他回头也不是,跑也不是。您想啊,回过头来,那老狼肯定咬他的喉咙,撒腿就跑,你两条腿的,还能跑过人家四条腿的? 老刘就感觉那头老狼趴在他脖子后面,一口一口地朝他的耳朵吹气,那哈气又腥又臭,暖呼呼地冒着白烟。 就在这时…… “什么人!” 没等那人把故事讲完呢,人群里的一个崽子猛然从腰里掏出了响子,“呼啦”一下打人堆里站了起来。 众人正听得津津有味,被人这么一打断,难免怨声载道:“都他娘的这么晚了,哪还有人啊!人家故事还没讲完呢,说说,后来咋的了?掏人舌头的……是狼?” “可别他娘的听故事了!” 这人偏偏是不依不饶,警惕地四处张望,然而在这撮人的四面八方,除了黄沙就是黄沙,星空低垂夜色四合,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一片,哪里有旁人埋伏的踪迹? “我真听见有响动了!” 说话的拿枪口指了指离碃口不远的地方,“好像有人在那里头趴着,我刚才看见有人动了!” 众人半信半疑地朝着碃口看了看,那里头黑黢黢的一片,分辨不出来是不是有人在里头,只是觉得身上的汗毛无端端地立了起来:“可别瞎白话啊……那碃口是咱今天早上才挖的,咋可能有个人在里头……” 几个人没等说完话呢,就看见碃口里头,突然亮起了两抹黄豆大小的绿光,两个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八个,越变越多,到最后竟然像是满天的星星一样,数都数不过来。 “这他娘的是啥?” “抄家伙!有狼!有他娘的狼!” 第三十三回 我看谁敢造反 冯三爷那一伙主事的,昨晚和梁布泉爷俩喝了一晚上酒。 表面上,这群人是为了在开矿第一天,把大家伙聚一聚,搞个隆重点的庆祝仪式,而更重要的目的,则是冯三爷对于绺子里内部势力的暗中试探和角力。 那一个晚上,梁布泉也算看明白了。愿意踏踏实实跟着冯三爷打天下的,只有张老五和宋掌柜的两个人。 金得海是个老泥鳅,在绺子这口缸里头胡搅乱搅,却偏偏滑得让人抓不住把柄。 他说为了保护绺子里的安全,需要让冯三爷给他们水香多安排点人手。 可是偏偏不收别人手底下现成的崽子,说是跟着一个管事的干习惯了,担心别的崽子不好摆弄,而且秧子房和绑票放炮的都在一个行当里干习惯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撬别人的兵马,影响内部团结。 他又说现如今绺子要做业务转型,他是举双手赞成,可是不建议绺子里头不留人。 他是主事的,粗活累活必须得一马当先,这个他当仁不让。但是绺子里头有女人,也有孩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水香放哨这个工作,他手底下的崽子干得顺溜,建议当家的留几个他的手下在绺子里,以备不时之需。 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心里面是在打什么样的算盘。 增派人手,还只要自己招来的兵,这是要在绺子里头丰满羽翼;让别人出去干活,只能把他的手下安排在绺子里头,这是为了捏住冯三爷的七寸。 他似乎也知道冯三爷开始怀疑绺子里头出了内鬼,可是偏偏仗着自己是绺子里头的眼睛,想要在这方面,拿住冯三爷一手。 梁布泉气得牙根子痒痒,几次三番想要站起来和金得海争辩几句,可都叫赵友忠给按下了。 要说绺子里头最傻的那个,不用说,还得是杜老四。 在这个傻子眼里,好像绺子里头就没有坏人,金得海几次三番地在话里话外给他挖坑,他非但不设防,还兴高采烈地想要往里头跳,要是没有梁布泉拦着,这家伙恐怕被人卖了,还得替人数钱呢。 至于那个粮台吴老三,在梁布泉眼里,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主。 他仗着自己有一身厨艺,懒得去城里的酒楼做伙夫,也乐得在绺子里头称爷。这种家伙往往都是些个墙头草,今天冯三爷得势,他是冯三爷的狗;明天冯三爷倒了,他肯定还得扑奔下一个主人。 和这帮土匪们玩了整整一晚上的脑力,跟赵友忠吃得了早饭,他们爷俩就晃晃悠悠地朝着碃口溜达。眼瞅着离碃口越来越近,却没成想,刚挖出来的碃道周围,早就就聚起了一大帮人。 梁布泉看着奇怪,冷哼了一声,对着赵友忠哼唧道:“真是无利不起早啊?一听说这狼口岗子下头埋着金疙瘩,这帮家伙起来的竟然比咱们还早!爹,你猜猜他们聊什么呢?是在聊金子挖出来了之后,该怎么分;还是在骂咱们昨个晚上,为啥都不在碃口旁边守夜啊?” “都不是……” 赵友忠把眉毛一拧:“他们在聊死人。” “死人?” 梁布泉眼珠子一瞪,身上的酒力一下子就甩光了,扯着脖子往人堆里瞧,但可惜碃口周围的人实在太多,他就是跳起来看,也只能看见一群人的后脑勺,“你咋知道的……你听着了?” “不是听着的,是闻着的!你这小犊子,这么重的血腥味,你闻不见?” 初入江湖,梁布泉自然没养成赵友忠这种三步一嗅,两步一闻的习惯。他正打算抬鼻子闻闻气息呢,赵友忠却伸出手里的盲杖,对着他的后腰死命地怼了一下,“你自己慢慢悟,啥时候吃了大亏,啥时候就知道嘴上头的那个鼻子,要比眉毛底下的两个招子好使多了,现在赶紧领我上碃口那看看去!” 梁布泉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堆里面把赵友忠给拽了进去。 碃道还没彻底打通,到现在为止,也不过是个一人多深的大土坑,在这大土坑里面,正横七竖八地躺着六具干干净净的尸体。 之所以说这几具尸体干干净净,是因为他们身上的衣服,没沾上一点血迹,甚至连泥巴沙土在这几具尸体上都没留下过痕迹。六具死尸,个个衣冠整洁、仰面朝天,他们的手里,还各个都捏着一把响子。 有人在旁边说了:“死的是哪位爷的手下啊,他们这手里咋还都拎着家伙事呢?这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来了?” 那个也说了:“可别瞎白话,下头那六个,都是四爷的人!他是啥脾气你还不知道啊?别的我不敢说,四爷手下的兵,那是一个比一个仗义。他们要是能造反,那老虎都能把肉给戒咯!说他们几个起内讧……打死我都不信!” “这半年我就觉得绺子里头不太平……你们说,能不能是有人故意要整咱们四爷啊……先杀他手下的兵,完后再……” 几个人猛然瞥见站在一旁抱着膀的梁布泉,吓得脸色一白赶紧闭了嘴。 开矿的第一天,就死了六个人。 这事落在谁的身边都难保不犯嘀咕。 梁布泉也懒得搭理这帮崽子,按了按赵友忠的肩膀,交代了两句,就准备往坑里面跳。他这边刚准备动身呢,身后的崽子又说了:“我说二位爷,实在不行……和大当家的说说,这矿啊,咱就别挖了。你瞅瞅,才第一天啊,这就死了六个,要是等到明天还不知道……” 众人赶紧在旁边起哄:“可不是咋的,我们可听说了,这观音山的山神爷爷不在咱们绺子旁边的鹞子岭,而是在这狼口岗子。肯定是咱们动土的时候惊动山神爷爷了!这开矿就死人,啥意思啊?山神爷爷这是提点咱们呢,意思说咱们命里就没有这份财!真就不如老老实实地下山绑票了,反正咱们手里有家伙,也不怕那帮苦主不给钱。” “你瞅瞅为了这点金子,咱们犯上犯不上!二当家的因为这事折在了九里庄,咱是又得罪了金匪,又得罪了清兵。依我看啊,咱见好就收,还是回去干老本行得了!昨天死了六个,这没准是教训,明天那指不定是多少个了……” 人堆里面,最害怕的就是这种刺头搅局。 其实矿上出了人命案子,每个人的心里都不安生,但是没人出头的话,多数人则更愿意随着大帮走。眼下有人把这种恐惧感戳破了,那些个原本只保留观望态度的墙头草,也难免会跟着不愿意下矿的大帮走。 这帮人仗着绺子里头几个管事的没来,梁布泉又是个刚入江湖的毛头小子,带着个瞎眼的老头应当翻不起什么风浪,唧唧喳喳的一嚷嚷就是大半天。 梁布泉就这么抱着膀子,面带笑容地看着几个人吵吵嚷嚷地张罗着造反,等这几个人吵吵累了,他才皮笑肉不笑地冷哼道:“你是跟着哪个爷混的?” 这人就是不说,梁布泉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搞内部分化,对谁都没有好处,除了那个叛徒金得海。 只见领头的那个人大嘴一撇:“你算哪根葱啊,你敢问老子的爷?我还真就告诉你,四爷敬你,佩服你,那是四爷的事!在我眼里,你他娘的……” 这人话还没说完,只觉得眼前刀光一闪,随后脖子就是一凉,一柄锃明瓦亮的鹰嘴匕首,就那么明明白白地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哎?你他娘的干啥?你个小逼崽子,你杀过人吗,就敢在爷爷的面前玩刀?我还真不是看不起你,有能耐你就动手!三刀六洞的家法你他娘的受得起吗?” 这人说着话就准备去腰上摸枪,可是抬手一搭,装枪的皮套子上竟然空空如也。 梁布泉变戏法似的用另一只手,把那杆响子从背后拎了出来,仍是一脸诡笑地盯着那人,“找这个?” 刚才还张罗着罢工造反的几个崽子,一下子就把嘴闭上了。 说话的那个,脖子上架着梁布泉手里的刀,腰上的响子还落到了别人的手里,心里头是又气又恼,却偏偏不敢发火。 梁布泉把脸凑近了,又问了一句:“问你话呢,是不是找这个?” 说话的白着张脸,讷讷地点了点头。 “刚才说话声不还挺大的吗?” 梁布泉轻轻地“嘶”了一声,不依不饶地接着道,“说话,是不是找这个?” “是!” “找这玩意干啥?” 梁布泉又冷哼了一声,“想拿它崩了我?” 说话的脸色更白了,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 “想要吗?” “啊?” 说话的不可置信的一抬头,“你……愿意把响子还我?” 梁布泉把眉头一拧,满脸的不耐烦:“你这人咋这么墨迹呢,问你想不想要!” 说话的点头如啄米:“我想要!” “叫声爷,响子还你。” “爷!” “听不见!” 说话的清了清嗓子:“爷!” 梁布泉咧着大嘴,哈哈大笑道:“大点声,还是听不见!” 说话的声音都带了哭腔,他长了这么大,还从没让人这么戏弄过:“爷!祖宗!把响子还我!” “哎!我的好外孙……” 梁布泉前脚还笑得红光满面,后脚却一下子冷下了脸,“跪下磕头,再给老子叫一遍!” 说话的眼睛里瞬间冒出了一道凶光,嘴里的后槽牙咬得是“咯嘣”一声脆响:“行,我给你磕头!” 可这人才刚刚弯下腰,猛然又觉得自己的脖子一凉。 再等他抬眼看时,梁布泉手里的鹰嘴匕首上,已经包上了薄薄的一层血浆。 虽说这几个崽子全是些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但也从来都没见过下手这么干脆的年轻人,吓得全都向后倒退了数步。 梁布泉冷着脸,一脚把那个死人踢进了大坑里头,对着那一群崽子冷声道:“大当家的昨天说过,赵先生的话,就是他的话,谁要造反,他就插了谁,你们记不记得!” 张罗着罢工的几个甚至都忘了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梁布泉又接着道:“别以为你们手里拿着响子,就能捏住爷们的七寸,那玩意在老子眼里,就他娘的是个炮仗!金门的规矩,开了矿就得挖到底,我不是你们家四爷,我可没那闲工夫和你们浪费口舌。再让我听见有谁起哄,听见一次,就弄死一个。” 这般乌合之众倒也好对付,他愿意拉帮结派,你就莫不如来个杀鸡儆猴。墙头草都没什么立场,哪边的风大,他们就顺着哪边倒。 梁布泉又朝着赵友忠看了一眼:“爹,你在上头呆一会,我下去看看咋回事。” 赵友忠满脸赞许地冲着他点了点头,梁布泉这才纵身一跃,跳下了大坑。 就见他在几具尸体旁边摆弄来,摆弄去,半天都没有上来的意思。 赵友忠等得着急了,抻脖子对下面喊道:“咋样了?是让狼叼了吗?” 梁布泉一脸愁容地摇了摇头:“脖子和身上都没有伤,不像是让狼给咬了!” “那伤口在哪?被勒死的?” “这他娘的……没听说过还有这种死法。” 梁布泉愁得直挠头皮,“尸体的舌头都没了!” 第三十四回 好大一口锅啊 这六具尸体嘴里的舌头,全都是齐根断掉的。 梁布泉曾强忍着恶心,挨个把死尸的嘴巴扒开瞧了一遍。舌头的断口处平整光洁,伤口外圈的皮肉外翻,里面还噙着血水。这些人的舌头,就像是被人用刀子,一个个活生生地割下来了似的。 梁布泉不是出身仵作,不懂得解剖验尸的那套流程。可是在当初民国的那个光景,虽谈不上处处都是死人,但是他总归是见过几个饿死的灾民和榴弹下头的亡魂。 被野兽要死的尸体,外观形象往往惨不忍睹。野兽袭击人类,除去为了保护自己的领地幼崽之外,也就是为了个吃。所以伤人的时候,也不会估计到食物的美丑,人类的身上没多少肉,那群野兽通常情况下会先咬脖子,然后再把五脏六腑掏出来啃食一遍。他还没听说过,哪个饿疯了的野狼,或者熊瞎子,在吃人的时候不挑着血腥味重的地方咬,偏偏要把嘴扒开,啃里面的舌头的。 要说下黑手的是人…… 这地上的沙土除了凌乱的脚印,压根也没有挣扎的迹象。而且咱前头说了,这六具尸体的身上,压根也没蹭上土灰或者石头沫子。即便是趁着夜色,要一口气杀掉六个拿着枪的大老爷们,还得让他们一颗子弹都打不出去,就已经是痴人说梦了;更何况这些人的身上连一点伤痕都没有,唯独少了舌头。 一瞬之间,取走六个人的舌头。 能有这种手段的,还有可能是人吗? 梁布泉是越想,越觉得心里发毛,正想往出爬呢,坑洞上头的那群崽子,又唧唧喳喳地叫唤起来了。 “四爷、五爷、金爷……你们几个可算来了!出大事了!” “咋的了,在这武武玄玄的?” 一听这嗓门,就猜的出来,说话的人正是杜老四。 梁布泉的脚甚至都已经踩在坑壁上了,一听说那个姓金的也来了,不由得又在心里面冒出个馊点子来,又悄悄地把脚给收了回去。找着个没法让人一眼看见的地方,抱着膀子侧身倚在了坑壁上,竖着耳朵听上头的响动。 杜老四和那两个主事的,在散场了以后由金得海牵头,又重新在他的屋里头喝了一顿酒。眼看着日上三竿了,采金矿这么大个事,他们如果还不到场,好说也不好听。 可未成想,刚到碃口旁边,就听见几个崽子哭天抹泪地在这叫爷。而赵老瞎子,却抱着个盲杖,想尊佛似的坐在大坑边上。杜老四打小就佩服有本事的人,刚想要上去和赵友忠搭话呢,下头的崽子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杜老四生平最讨厌老爷们哭叽赖嚎的样子,瞪着牛眼对说话的崽子骂道:“刘大锅盖,你他娘的有点大老爷们的样!什么玩意啊你,哭哭啼啼的……娘了个炮仗的,出了啥事,你四爷给你顶着!” 这刘大锅盖是个罗锅,后背驼起了个脑袋那么大的筋包,再加上他平日里总是爱穿一件黑色的小衫,离远了看起来,就好像被这口大锅一样。绺子里头的人“大锅盖”“大锅盖”地叫惯了,就连他本名是啥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据这个刘大锅盖所说,自己的祖上是乾隆爷那会的宰相刘罗锅。不过至于为啥那个罗锅做了宰相,这个罗锅却只能做个山贼,众人就不得而知了。 在土匪这个圈子里头,三吹六哨、满嘴跑火车的大有人在。姓武的敢说自己是武二郎的后人;姓关的,说自己的祖宗是关云长、关二爷;绺子里头姓孙的最了不得,那是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行者的后代;有说了,那姓阎的呢? 那还用问? 姓阎的更厉害,那是阎王爷啊! 您也别觉得可笑,山里的土匪大都是农民出身。不像现在教育普及了,人人肚子里都有墨水。那时候的人就愿意拉上一个和自己同姓的狠角色,意思是:“你瞧我?咱也是有身份的人,一般人可惹不起!” 这伙人胡吹乱侃地习惯了,也没人把这种事当成真话听。 话说回来。 这刘大锅盖,是任凭杜老四指着鼻子骂,就差让人说成是宫里的太监了。可还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在那干嚎:“爷啊!我也不想哭,您知道,平日咱绺子里头除了您和大当家的,那数我最有阳刚之气了。但是……但是我他娘的憋屈啊!” “娘了个炮仗的,你咋这么墨迹呢?” 杜老四急得抬手就要打人,可是腕子却一把让金得海给擒住了。 “老四,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不是?绕我个面子,你就让他哭……” 金得海说着话,又朝着刘大锅盖扬了扬下巴,“说!怎么回事啊,能让你憋屈成这样?” 刘大锅盖抽搭得都要背过气了:“咱……咱矿上……死人了!” “啥?死人了!” 三个人的脸色刷拉一下子就变了,杜老四掏出腰里的响子,就要往坑道里面跳,“娘了个炮仗的,欺负咱绺子里头没人是不是!谁死了?啥时候死的?谁他娘的动的手?让老子知道了,老子扒了他的皮!” 这回拉住杜老四的,是张老五。 他那一板一眼,颇有点梁布泉的做派,也在旁边抱着膀,拿一只手抠着杜老四当腰带的麻绳:“你他娘的稳当点,别他娘的沾火就着,你是炮仗啊,还是驴啊?” 杜老四急得老脸通红,偏巧绺子里头除了冯三爷,就是张老五的那张嘴能治得了他:“那……奶奶个孙子的,那咋整!” 张老五扯了扯嘴角,朝着刘大锅盖一扬眉毛:“听他说!” “我……” 刘大锅盖看了看四爷和五爷,又抬眼悄咪咪地瞥了眼金得海,一下子把头低下去了:“我不敢说……” 金得海淡淡地一笑:“没事,有这几个爷在这呢。你有啥说啥,谁死了?啥时候死的?谁动的手?” 他故意把杜老四的话又给重复了一遍,期间还不忘拿眼神瞟了两眼杜老四。那傻子用力地往前挣了两下,可无奈裤腰带正捏在别人的手里,当着这么多崽子的面掉裤子,他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等刘大锅盖说话呢,张老五却哼哼唧唧地先开口了。 这一开口,就是个王炸。 “死的是昨晚上守夜的那几个,对不对?” 没等杜老四骂娘呢,张老五就接着道,“我换种说法,四爷的手下,没了六个。是不是这意思?” “我草他八辈子血姥姥!” 杜老四扯着脖子就是一通干嚎,“那几个都是我亲兄弟啊!娘了个炮仗的,谁他娘的杀了我兄弟!姓张的,你把手给老子撒开!你他娘的别拦着我报仇,让我找着是谁杀了我兄弟……我……我他娘的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 “你一天到晚的,能不能干点大事了还?” 张老五把眉头一皱,反倒一把撒开了杜老四的裤腰带,“去!去报仇去!你瞅瞅你一天傻乎乎那样,你知道找谁报仇啊?谁他娘的杀了人之后,还在这等着你寻仇来啊?我刚才真是说错了,你他娘的不是驴啊!你是骡子啊!记吃不记打啊你!” “五爷,您说的不对……” 没等着杜老四反驳,刘大锅盖抻着脖子拿嗓子眼小声道,“死的兄弟不是六个,是七个……” “七个?” 张老五把眉头拧得更紧,“还多了一个?” “嗯,多了一个郭大眼皮。” “啥玩意?大眼皮子也死了?” 金得海俩眼一直,仿佛一个站不稳就要晕过去了似的。 还好又杜老四在旁边,一把挎住了他的胳膊:“老金啊,你也别上火……娘了个炮仗的,杀了咱们崽子的那个王八犊子肯定跑不远,等咱抓着他……抓着他,给他炖了吃肉!” 杜老四说着话,又怼了刘大锅盖一拳:“快他娘的说话,看见杀人的那王八犊子长啥样了吗?你们这么些个人,能让那王八犊子就这么跑咯?养着你们干什么吃的,都他娘的不如养条狗,还懂得看家!” “爷,不是我们不动手啊……” 刘大锅盖又瞥了金得海一眼,“是我们……我们不敢动手……” “不敢动手?” 杜老四气急反笑,“你们是他娘的干啥的?是土匪,是他娘的胡子!我他娘的还第一次听说,当胡子的还能让个旁人给吓住了。来,你和爷说说,谁他娘的这么大面子,连你们都不敢动手?” 刘大锅盖没说话,眼神却朝着赵友忠的方向递过去了。 杜老四看得一愣,反问道:“啥意思,你看着赵爷干啥呢?你让我找他算算?都他娘的啥时候了,你还让我算命?” 金得海拍了拍杜老四的后背,正色道:“兄弟,我看老刘的意思是……这件事是不是和大先生有关系啊?” “不可能!” 杜老四大手一扬,“刘爷是什么人我太清楚了,他虽然有本事,但是他那眼神……我没啥别的意思啊,你说是刘爷下的黑手,这打死我都不信!” “如果说,刘大锅盖说的不是大先生呢?” 金得海的脸色越来越沉,“你可别忘了,刘大先生身边,还带着个姓梁的小子呢!” “对对对!” 刘大锅盖急得直拍大腿,“大眼皮子,就是让那小子……就是让梁爷弄死的!不信你问他们,他们可都看见了!” 这人的话说的含糊其辞,他故意不提那六具尸体的事,偏偏就把郭大眼皮的死给拎到了台面上。有众人作证,郭大眼皮的确就是梁布泉杀的,还是刚刚才下的手。这几个后来的主事人,自然会把前头那六个人的死,水到渠成地联系到梁布泉的身上。 这件事的正主梁布泉,却仍在大坑下头饶有兴致地挑着嘴角,悠悠道:“好你个金得海,这是好大一口锅啊!” 第三十五回 张老五 咱说当初冯三爷陪着赵友忠进山布阵眼、设陷阱的时候,为啥独独挑了张老五呢?单就只是因为张老五对他忠心耿耿? 论起忠心不二的,那还得说是杜老四。 冯三爷就是下令,让他就地把心掏出来给大家伙看看成色,杜老四也保准是眼珠子都不带眨一下地取刀子剜心,那心脏摔在地上的响声,都得是他“佛顶珠”的名号。 那为什么冯三爷在当初,要把杜老四留下呢? 列为都是聪明人,想必已经猜出了其中的一环:冯三爷知道自己的绺子里头不太平,咱说妖魔邪祟还得找个神物镇着呢不是? 杜老四,就是他们绺子里头的镇山神。 这么说可能不太恰当,但是杜老四在这佛顶珠的绺子里,绝对算一号让人闻风丧胆的凶神。要不然绺子里的小孩不睡觉,为啥当妈的总要拿杜老四吓唬孩子呢? 把杜老四放在绺子里头,一来是为了防止那些个心里头不安分的崽子伺机造反;二来也是为了监视梁布泉的一举一动,这梁布泉就是再精明,也无非是个初入江湖的野猴子,猴子再能折腾,如果真落在杜老四这只老虎的嘴里,也是一口就没命的事。 他把张老五带在身边,也是出于两点考虑。 第一个,是因为张老五常年在观音山周围趟岭盘道,哪块有坑、什么地方有河,没人能比他更清楚;再一个就是因为,张老五这人的脑瓜子转得快,人也机灵,对付赵友忠这样的老狐狸,他自觉凭自己一个人肯定不是对手。 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 张老五端的是插千侦查这碗饭,搁现在的话来讲,这就是情报工作者,不是嘴皮子利索、反应快的人干不了。 而且张老五早年前,还曾经和北派的师父学过两年拳脚,如果贴身肉搏,四五个人都进不了他的身,带着张老五在身边倒也图个心里头踏实。 在场的几个崽子,虽然也在帮着刘大锅盖说话,张老五却并没太往心里面去。 金得海是个什么成色,不用明说,他心里也清楚。冯三爷之所以把金得海留到现在,是在等着他背后的那条大鱼。 张老五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刘大锅盖话里话外都是什么意思。 这人是金得海的手下,那帮水香放哨的,奸懒馋滑一肚子坏水。他们原本就计划着想要翻了冯三爷的天,可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没想到赵友忠他们爷俩,让杜老四他们误打误撞地接上了绺子。 再加上这俩人还当真有点本事,当爹的来绺子的第一天就找着了金矿,当儿子的一出手就灭了盘踞在秧子房周围的老虎,又听说赵友忠还在绺子附近布了陷阱。这一宗宗、一件件事情叠加在一起,肯定会给金得海的计划带来各种难以预估的阻力。 除掉他们俩,对金得海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毕竟有的人就是再有本事,他不肯跟你走一条道,对你而言也没多少用处。与其让他成为对手的朋友,倒不如趁他还没站好队的时候,先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杜老四倒是果真上道。 一听刘大锅盖把话头往梁布泉的身上引,他还真就认为自己的六个崽子,也是叫梁布泉给弄死的了。可是想随想,心里边偏偏就是不愿意承认。 “你他娘的胡说八道!” 他一把就给刘大锅盖的脖领子拎起来了,“我兄弟和大眼皮子无冤无仇,他干啥要杀人?再一个,我跟我大兄弟关系这么铁,他就是冲着我的面子,也不可能下死手对付我的人。” “啥玩意你的我的,你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我的兄弟也是你的兄弟嘛!来,老四!先把手撒开!” 金得海一脸的皮笑肉不笑,轻轻地拍了拍杜老四的手,示意他有话好好说,“我也觉得这里头肯定有误会,梁兄弟我见过,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嗜血如命,六亲不认的白眼狼啊!我也觉得,不可能是他杀的人!” 他这头的话音刚落,众人就在下面议论开了。 “还不可能呢,当着我们这么多人的面,给大眼皮子放了血。这家伙,别看那姓梁的年轻,下手倒是挺狠,跟他妈杀猪似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照着人脖子上就是一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可不是咋的,要我说,咱们家的这几位爷就是太实在了!啥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看那姓梁的长得憨厚,他娘的一肚子花花肠子……” 他倒是会做人。 张老五心里面嘀咕着,撇了撇嘴:“兄弟们这话说得我爱听,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好人坏人可没他娘的写在脸上,你看着挺和善的一个人,没准就是个烂心穿肺的白眼狼!” 金得海脸上的笑容一僵:“老五,你这话啥意思?我没着惹你?” “你看,我顺着你的话往下说的。我骂的是白眼狼,跟你有啥关系?” 张老五心里头这个解气啊,故意不拿正眼看金得海,脖子一梗,又对着杜老四说道,“你也别说他梁布泉没毛病,我也不说人就是他杀的。赵爷就在那坐着呢,你去问他!他肯定都知道!” 谁料没等杜老四张口呢,赵友忠却先开口了:“我啥也不知道。” 几个人的面色又是一苦。 金得海皱眉:“啥?你不是跟着梁布泉一起过来的吗?” 杜老四连连点头:“对呀,我兄……那个……梁布泉不是一直都在你的身边吗?” “他又不是我养的狗,咋可能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呢?” 赵友忠“噗嗤”一乐,“谁杀的人你们找谁去,老瞎子喝了一晚上的酒,累了,想要坐一会。你们有啥事,还是问他!” 下面的崽子又说了:“这老头咋张口就来呢,我们几个都看见了,姓梁的就是和你一起来的,你咋偏说不知道呢?咋的,想袒护你儿子?” “快拉倒!” 赵友忠这回不但是坐下了,他还躺上了,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谁能证明我俩是一起来的?” 下面的崽子是一通起哄:“我们几个都看见了,我们几个能证明!” “你们几个说了不算!” 要说耍臭无赖的本事,赵友忠他们爷俩绝对是哼哈二将、卧龙凤雏这样的存在,“上过公堂吗?你们是诉主,诉主说的话当不了证据!这官司就是闹到青天大老爷那,也没人给你们做主!” “刘爷,我就是想知道,我兄弟是不是被冤枉的,这里头有没有啥误会……” 杜老四的眼珠子都红了,说话带着颤音,“你多少给我一句准话,我兄弟杀没杀人。” “杀了!” 说话的正是梁布泉。 他刚从矿坑里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抱着膀,歪着脖子看着刘大锅盖,笑得那叫一个意味深长,“那个大眼皮子,是我杀的。” 杜老四的眼珠子更红:“你为啥杀他?” 梁布泉冷哼了一声:“因为他不听话。” “啥玩意?” 金得海把眉头一拧:“不听话你就杀人?你也太霸道了!就是大当家的都没说……” “扰乱军心,罢工造反,说咱们佛顶珠就该下山打劫,只要挖金子就得死人……这样的废物,也得留着是?” 梁布泉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金得海近前,“金爷果然是仁义,怪不得您手下的崽子,一个比一个敢说话呢!是我的不对,我不该杀他!您要是有气,您就打我一顿,实在不行,您拿枪崩了我!” 罢工造反、扰乱军心,梁布泉的帽子扣得狠,金得海是没一个敢接着的。可偏偏心里头憋着鼓气,不撒出来,他浑身难受。 于是金得海是赶紧咳嗽了两声,又道:“那杜老四手下的六个崽子,是不是你杀的?” 梁布泉神情自若:“不是!” “怎么证明不是你干的?” “这还需要我证明吗?” 金得海也把眼珠子瞪了起来:“废话!要不然,你说自己没杀人就没杀人啊?我们要证据。” 梁布泉依旧抱着个膀子,老神在在地盯着金得海的眼睛:“你的意思是,你们说我杀人了,我就一定杀人了呗?” “这么多人都看见你动手了,还在这狡辩……” 金得海显出一脸愤恨的模样,“我没你们爷俩那么多墨水,也没你们那么能胡搅蛮缠。我只相信弟兄们说的话,什么官府衙门的,和老子没关系!看清楚你现在在哪,这他娘的是绺子!绺子里头,是道义公理说了算!” 梁布泉早就在心里头开骂了:我去你奶奶个孙子的公理,这种没事就愿意扣帽子的家伙,不管啥时候碰上了,都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去扇他两个嘴巴。 可是心里想的,不能说出来。绺子里头不是没有愿意替他撑腰的,只不过现在主动权是握在金得海的手里头,张老五就是想要替他说话,也得有个机会啊。 “公理!金爷说的这话在理。” 梁布泉仍是一脸怪笑,看了看杜老四和张老五,又把眼神定定地落在金得海身上:“所以您也别给我扣帽子,我也不在这跟您矫情。您说了这一溜十三遭,就是想找个理由杀我,对不对?” 金得海脸色一青:“什么话!咱俩无冤无仇的,我为啥要杀你!” “因为我承认杀了你的崽子?因为我进绺子之前没拜过你的山门?因为……” 梁布泉的笑意更深,“因为你想要造反,我反倒成了你的阻碍,所以你要除我而后快!” 杜老四本就因为手下死了而恼火呢,这会又听说金得海要造反,眼眶子也红了:“姓金的,你他娘的要造反?” “别听他瞎说,他……他这是空口诽谤!” 金得海没想到梁布泉会把这些事摆在台面上,急得老脸一阵青一阵白,掏出腰上的盒子炮,指着梁布泉骂道,“你他娘的胡说八道,毁我声誉!你有什么证据说我造反,我他娘的为了绺子起早贪黑,任劳任怨……说我造反?拿出证据来,拿不出证据,老子现在就崩了你!” “所以有枪才是爷嘛!” 梁布泉耸了耸肩,“我没证据,我是瞎说的,你激动个什么劲?你们说我杀了四哥的六个崽子,你们的证据呢?靠你手里的枪当证据?所以也别说什么公里道义了,你们是亲兄弟,老子是他娘的外人!还是干脆把我弄死,好万事大吉、一了百了!” 他故意把“万事大吉”这四个字的尾音拖得很长,有意要在嘴皮子上,杀杀金得海的威风。金得海气的是胸膛起伏,作势就要开枪,可是碍于杜老四在这,如若当真在这动了手,后面的罗乱他又收拾不过来。 偏巧在这时候,张老五就给了他一个台阶。 “小梁兄弟这说的是什么话,来了咱们绺子,认了咱们的山门,那就是咱们的自家兄弟。” 张老五抬手搭在金得海的腕子上,拿眼神示意他把枪放下,又看着梁布泉柔声道,“如果大眼皮子张罗着造反,影响咱绺子的内部团结,在这拉帮结派扯犊子。不单你不能放过他,我们这几个主事的四梁八柱,也不能放过他!” 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张老五故意拔高了音量,这话是说给金得海听的。 金得海倒是受用,一个劲地在后头点头:“是,谁要是敢在绺子里拉帮结伙,破坏内部团结,我姓金的第一个插了他!” “但是杜老四的手下究竟是咋死的,死在谁的手里,这个也不好说……” 张老五看了看倒在坑里的七具尸体,“刚才我也问过底下的人了,老四的六个手下,是你给验的尸?” 梁布泉抱着膀子点了点头。 “我听说……这六具尸体的舌头都没了,还像是让人用小刀给割下来的?” 梁布泉又点了点头。 “咱暂且把这六个崽子的死,归结为刀伤……你和大先生的手里,偏巧就有一把好刀。” 梁布泉不知道张老五在心里打什么算盘,心里头已经是凉了半截,可仍是梗着个脖子,接着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小梁兄弟和我们在一起,不单我们能证明,大当家的也能证明。” 张老五对着众人高声道,“但是今天一大早上,咱们分开了以后,你们去哪了……我们可就不好说了。” 金得海赶紧在旁边插科打诨:“所以他们有没有可能……是今天早上对这帮兄弟动的手?” 杜老四也瞪着牛眼,对着梁布泉吼道:“咋的兄弟?你四哥我是咋得罪过你吗?你今天早上过来杀了我的崽子?” “我去你奶奶个孙子!” 梁布泉咬牙切齿地白了杜老四一眼,“我他娘的刚和你们喝完酒,就要马不停蹄地过来杀人?杀完了人,老子还得再跑回绺子里头吃口饭,然后再跑回来和你们演这一出?是老子的脑袋让门挤了,还是你让门给挤了?” “所以说……我们没有证据证明这六个崽子是你杀的。没调查充分就和你动手,这显然不合规矩。” 张老五又瞥了一眼金得海,冷冷地扯了一下嘴角,接着道,“但是你也没有证据证明,那六个人不是你杀的,对不?” “对!” 梁布泉咬牙切齿道,“谁怀疑老子,谁就拿出证据来!你们要是想杀了我,那就直说,别什么脏东西都往老子的身上泼!” “让碃口停工,那是不可能了,咱们绺子一门心思地采矿挖金,好容易找到了矿眼,不能就这么断了。” 张老五深深地望着梁布泉的眼睛,从眼神里,能看出他的请求,“所以麻烦梁兄弟和赵大先生,今天晚上帮我们看一趟矿。如果陪着你们的崽子没事,或者你们和那群崽子都死在这了……咱就能证明你是清白的。” 其实这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如果张老五一味不分青红皂白地给梁布泉撑腰,难免会引起绺子里其他人的不满,还有金得海的猜忌;更何况,这里头但凡长着脑子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先前死掉的那六个崽子,肯定是碰上了什么矿上的邪物。 他们土匪胡子,对付活人有一套,对付这种山精鬼怪,跟个一两岁的娃娃其实也没多大区别。 把梁布泉他们留在矿上守夜,实际上也是为了更深入地调查那六个人的死因。 杜老四扯着嗓门接过了话茬:“我也留下!我不相信我大兄弟能对咱绺子下黑手,我今天晚上和他们一起守夜,正好也能当个照应!” 梁布泉把嘴角一挑:“我留下没问题,让四哥留下也没问题,不过我还有个要求。” “你现在是他娘的嫌犯,嫌犯没资格提要求!” 自从梁布泉捅破了金得海心里头的窗户纸,这叛徒对他的恨意就更深了,“五爷这是考验你呢,给你个台阶下,你就赶紧顺杆爬得了!不识好歹!” “可别介!您可千万别!不是我做的事,我要什么台阶?” 梁布泉抱着膀子哼哼唧唧,说话的动静是拿腔拿调的,不知道是在故意气谁,“您不是怀疑我是凶手吗?那您也得留下来啊!都知道四哥和我是亲兄弟那么亲的关系,万一他和我串供咋办啊?” “啥玩意?你让我留下?” 金得海把眼珠子一瞪,“把我留下干啥?把我留下,趁着月黑风高的,你好对我下手?” “如果您明天死了,那不恰好证明我就是凶手了吗!” 梁布泉朝着金得海使了个眼色,“您在绺子里头出了名的仁义,替弟兄们讨回公理,那不是你应该做的吗?咋的,你就光玩嘴皮子,不敢做点真格的啊……那行!那你今天晚上,就老婆孩子热炕头!到了明天可别又秃露反帐(方言:反悔)地说我们联合起来串供啊!” “我日你奶奶个孙子!” 金得海看着四下期待的目光,气的是牙根子直痒痒,但是梁布泉的“盛情邀请”,他又偏偏没办法回绝。 “行!今天晚上,老子陪你们守一次夜!” 第三十六回 媳妇 碃子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冯三爷却偏偏日上三竿了都还没有过来。 毕竟昨晚在矿上刚刚死过人,绺子里头几个主事的也担心冯三爷那边会有危险,似下里商量了一番,还是决定让张老五过去看看,万一出了点啥事,兄弟几个也方便有个照应。 落铲子下矿这种东西,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毕竟没有哪个山头的矿石宝贝,是可以一天就开采利索的。挖了坑道之后还要搭梁子,上架子,这是为了防止发生矿难,所必须安排的基本安全措施。 采石挖金的头几铲子,倒还没有太多讲究,无非是看看坑道里头能不能见着伴金石。 伴金石这东西,咱们在先前曾经说过。 一般情况下,采金工人开凿矿井达到十丈左右的深度,就会在矿洞的岩壁上发现这种石头。伴金石往往表面呈黄褐色,另外一头像是被火烧过的一样,漆黑无比。但凡在矿洞里发现了伴金石,就一定预示着矿井里会出现金子。 大多数在民间私采金银的小老百姓,可干不了掘地十丈这么浩大的工程,他们落铲子淘金的方向,大部分都是老天爷赏饭吃。 怎么说呢? 就拿上次赵友忠发现了伴金石来说,平地上出现伴金石的概率也不是没有。 多半情况下,这些石头不是被前头的金匠挖出来不要的,就是赶上大雨山洪,给大水或者泥浆冲下山梁的。 兹要是在山上趟岭子的时候发现了这种石头,甭管石头是打草棵子里捡的,还是在河水里头捞的。方圆五里之内,肯定就有大矿挖金,如果没发现打好的矿眼,那您更是捡了个大便宜。 正所谓“山上有葱,其下有银;山上有薤、其下有金;山上有姜,下有铜锡”,这里头的“薤”,指的就是山里头长的一种野葱,东北还有的人家愿意把它叫成是“野蒜”或者“小根蒜”,叶子长得像是小葱,却有个大蒜模样的根,开紫色的小碎花,也有开红花的。 乡下的老百姓大都愿意把它们连根摘回家里腌咸菜,或者干脆生着蘸酱吃了,那味道鲜香辛辣,是一道下酒的好菜。 有朋友说了,刚才不还聊着挖金子吗?怎么又说上山野菜了。 这里头和您说的这野葱,可不是让您漫山遍野的挖野菜吃去。发现伴金石的五里之内,兹要是有野葱的地方,大概率在下面埋的就是金子。 所以一般的平头老百姓,虽然不会望岚嗅风这样的本事,在山上趟岭寻宝也并不是俩眼一抹黑地瞎弄一通。这叫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话说回来。 狼口岗子上的这座碃口,众人才刚刚落铲三丈,就见着了连成一片的伴金石。 马士图曾经干过金匠,下铲子打碃道也被安排在了头阵,见到这么一大片的伴金石,连他都傻眼了。 因为在一个金矿里头,最多也就能见着两三块牛脑袋大小的伴金石。 可如今这碃道却并非如此。 平地落铲三丈之后,以赵友忠圈出来的那条线为基准,线的里面,是松软的黑土;线的外面,则是质地坚硬的顽石。马士图曾经出于好奇,用镐头刨出了一块石头,那石头一面黄褐色,一面漆黑无比,确信是伴金石无疑。这块碃子,就好像是天造地设安排好了,等着他们下来采金挖矿的一样。 他捧着那块伴金石,连腿肚子都在跟着手腕子哆嗦,看向赵友忠和梁布泉的眼神,就活像是在看着神仙下凡一样。 这马士图的表现为啥这么激烈呢? 给您列为打个比方。 现代的有些年轻人,都愿意吃榴莲。说这个吃榴莲就像开盲盒一样,因为你不知道榴莲的壳子里头究竟装着几瓣肉。命好的能开出五瓣来,遇到那倒霉催的,一共掰开了三瓣果肉,里头一瓣是空壳,另一瓣是烂的,剩下那最后一瓣果肉,还偏偏长了个大核。 如果把赵友忠比作相榴莲的行家,被他看上的榴莲拿工具掰开,去了果壳,里头就有二三十瓣的果肉跟那候着,而且各个是肉大饱满,核小香甜。 您想想,谁听说过一个榴莲里头,长着二三十瓣果肉啊! 和那一个道理,这马士图打小就和金匠们生活在一起,长成这样的矿脉,甭说是他了,恐怕就是他爹活过来,也是生平第一次见着。 随后就是挖土取石,反反复复地机械性作业,中间挖到六七丈深的时候,被梁布泉喊停了一次,他上去和赵友忠私下嘀咕了一阵时间,意思说照着这样的开凿速度,第二天没准就能见着金子。需要赶紧联系冯三爷,把后续冲金槽和熔金矿的工作提前安排好,以免耽误了正常采金的效率。 张老五在日落西山的时候才回到了碃子上,他说冯三爷在今天早上害了一场大病,现在正卧床不起,已经下不来炕了。早上碃子里死人的事,他已经和冯三爷说了,冯三爷把缉拿真凶和挖金子的事情,暂时交给张老五和赵友忠两个人分别负责。 几个人在下头互相使了个眼色,各自揣着各自的心事,重新忙活起了采矿挖金的活计。 昨天刚开完小会,今天就病得卧床不起了? 梁布泉在心里头嘀咕着,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这姓冯的真他娘的是个老狐狸,鱼钩子下了一个又一个……我猜啊,他这病非得是见着金子了才能好。” “梁兄弟,你一个人在那嘀咕啥呢?” 马士图就站在梁布泉的旁边,虽然没把他的话给听全了,但咋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你说大当家的是在装病?” “啥?” 虽然和眼前的这个黑汉子只有一面之缘,但是说实在的,梁布泉并不讨厌他。 这人面相醇厚,应该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主。 可是行走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梁布泉和他萍水相逢,也没必要跟他聊太多掏心掏肺的话,所以赶紧干咳了一声,含糊道,“我啥也没说啊,你听错了……大当家的赶在这时候还得病了,这家伙……群龙无首了吗这不是!” 马士图也没有揪着这一个问题没完没了,憨厚地笑了一声,换了个话题:“我相信,那六个人的死和你没关系!” 梁布泉扯了扯嘴角,继续低头挖自己脚边的土,不准备再和这黑汉子啰嗦。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的碃道里,突然传出了“妈呀!”一声怪叫。梁布泉和马士图相视了一番,赶紧扔下了手里的家伙事,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冲了过去。 结果俩人只跑了一半,就听见那头的几个人你推我搡的嬉闹声。 “完犊子玩意,一只耗子给你吓成那样!你是老娘们啊,看见个耗子都害怕?” “去你奶奶的!我正在这用功呢,突然之间钻出来这么个玩意,给吓一跳那不是正常现象吗?换成是你,挖土挖得好好的,突然之间一个大黑耗子从你脚面子上蹦过去,你也得吓一哆嗦!” “可别跟这废话了,不就是一耗子吗?拍死它得了!” 那只大黑耗子,长得足有一只小兔崽子那么大,此时正被三个人堵在犄角旮旯里头,逃不得,退不得,瞪着两个小豆眼,缩缩着两只前爪,像个人似的在那罚站。 眼瞅着铁锹就要抡下来,给这大耗子拍成肉泥,梁布泉和马士图离着老远对几个人扯着脖子大喊:“赶紧停下,别给它打死了!” 抡铁锹的那个,让他们俩给喊得一愣,可等他反应过来又要抡锹往下砸的时候,那只大黑耗子早就跑没影了。 “不就是一个耗子吗,你俩至于这么大呼小叫的?” 拿着铁锹的那个人悻悻地把手里的家伙事放下,“打死个耗子能咋的?平日在咱们绺子里,这玩意我可弄死过不老少了。” 梁布泉撇了撇嘴:“矿洞里有耗子是常事,它打它的洞,咱挖咱的碃道,井水不犯河水,你打死它干啥?” “更何况咱挖金子的和耗子干的是一个买卖,都是打洞送土。在一个洞里头,应该算是一家人。” 马士图接过了话茬,接着道,“金行里头,把这玩意叫成媳妇。它一来没伤着你,二来也没咬着你,你听说过一见面就杀媳妇的吗?” “认个耗子当媳妇?” 那三个爷们相视一笑,“可拉倒,老子可不想搂着耗子进被窝。” “就是跟你们说说这个道理。” 马士图也咧开嘴丫子,跟着他们笑,“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门道;穿林子放山的,认老虎做他们的老把头,我听说南方下水走船运的,还得拜个麻绳当神仙。咱们干的就是穿山盗洞的买卖,其实不单单是咱们,你见过哪个盗洞的会找老鼠的麻烦?都是一家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得得得,你也甭跟我们废话了!” 那三个人许是让马士图给絮叨烦了,一面摆着手,一面朝着别处退,“我们干活去了,大不了往后见着了耗子,我们给它让道,那总行了?” 看着几个人垂头丧气地离开,梁布泉也似笑非笑地拍了拍马士图的肩膀:“行了,为了这么一个耗子,你倒是也乐意多费这么多口舌。” “那不一样,耗子是咱的祖师爷!这是规矩!”马士图皱着眉头正色道。 梁布泉反倒是越来越觉得这个黑汉子好玩了,扯着嘴角又问了句:“你知道的不少啊!以前在矿上学的?” “啊!” 马士图局促地点了点头,“从小我爹就愿意和我讲这些个山精野怪的事,我也乐意听,一来二去的,就给当成真事记下了。” “咱们这行把老鼠叫成媳妇的这件事,倒是千真万确。至少在这点上,你爹并没有忽悠你。” 聊着聊着,梁布泉突然把话风一转,“刚才你要说啥来着?” “啊?” 马士图讷讷地盯着梁布泉,“我……我没要说啥啊?” “你说……相信我不是害死那六个人的凶手。” 梁布泉眯缝起眼睛,压着嗓子接着道,“你在这后头,还有话要说?” “啊……是……倒是真有话想说来着……” 被梁布泉这么一问,马士图反倒把脑袋垂了下去,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只不过说了你也够呛能相信。” “你不说,咋知道我不信?” “这山上有狼。” “废话!哪座山上没有狼?” “这狼口岗子上的狼,和你说的不一样。” 梁布泉乐了:“咋个不一样法?狼口岗子的狼长了仨脑袋?” 马士图摇了摇头:“我爹说,这岗子上的狼,有军师!” “啥玩意?狼还有军师?” 马士图点头如啄米:“狼军师。” 第三十七回 狼狈为奸 狼群的里头,当真需要军师吗? 还真别说,故老相传的那个成语“狼狈为奸”里头,说得正是这“狼军师”的事情。 野狼、豺狗、狐狸这种犬科动物,因为身材赶不上老虎、熊瞎子那么大,所以靠着食物消化出来的那点营养,基本上全跑到脑子里头了。论起阴谋诡计来说,山野里头的猛兽毒蛇就算加起来,恐怕也没有他们的花花肠子多。 相传大唐年间,有个姓钱的农夫。下午去山上砍柴,日暮而归遭遇狼群尾随。这老钱是个在山林里走惯了的主,知道野狼四肢短小、爪子又不够锋利,不善攀爬。正好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个草垛,三下五除二地就爬到了草垛上头避难。 下面的群狼眼见煮熟的鸭子就在眼前却吃不着,急得团团乱转,头狼在下头低吼了几声,立马有三两头半大野狼,背开大部队朝远处跑去了。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叫“人有人言,兽有兽语”。 老钱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也不由得在心里头一个劲地发毛。但是他守着个大草垛子在屁股底下,倒也觉得踏实,狼群就是再聪明那也只是个畜生。只要是能和这群野狼耗到天亮,等明天白天往来的行人多了,他自然可以获救。 谁料正待这时,打不远处又来了一群野狼,霎时之间真叫个群兽簇拥,万狼齐喑,看这排场,准是狼群里面的大官。 老钱定睛细看,只见狼群之中,多了个身材矮小,却排场十足的野狼。低低切切地不知是在和狼群嘀咕着什么,少倾之后,群狼各自腾跃起来,围着大草垛子,就开始用嘴巴往下拉扯草料。 都说“扬汤止沸,釜底抽薪”,要解决问题,破坏问题的根本很重要。 这草垛子看起来又高又大,可是底下的草料如果让狼群给掏光了,坐在上头的老钱,早晚都要掉下来摔个半死。 眼瞅着大草垛崩塌在即。老钱站在上头是晃晃悠悠,摇摇欲坠,赶紧扯着脖子大喊救命。万幸的是刚好附近有几个樵夫经过,看见群狼扑草,赶紧解下了肩上的柴火,拎起斧子、高举火把,冲过来救人。 野狼怕火,又怕响动,一见有人群过来了,立马四散而逃。而刚才端坐在群狼当中的那个“军师”,则因为群狼溃逃得慌乱,而被不慎甩下了狼背。老钱和几个樵夫围上去一看,就见那只野狼长得只有土狗那般大小,圆眼睛尖嘴,前腿长后腿短,似乎不善奔跑才被落了下来。 看见众人围上来了,这只狼军师像是人一样,又是磕头又是作揖,似乎颇有悔恨的样子。老钱转念一想:我和它无冤无仇,是它要吃我在先,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事后用石头将这狼军师砸死,把它拎进了酒肆里头,替这些救命恩人们多填了一道小菜。 上头这个故事,打唐朝的时候开始就在民间流传,有说姓钱的爬上的是草垛,还有一说是柴火垛,但归结起来,都是一头狼军师,指挥者群狼如何吃人。 看见那前腿长、后腿短的特点,您应该也猜着了,这家伙其实就是咱们所谓的“狈”。 传闻这种动物像狼而非狼,自己没有行走的能力,需要借助其它的狼族伙伴帮忙,才能行动或者觅食。可是这种动物的脑子却是绝顶聪明,往往在群狼当中,扮演智囊的角色。一群野狼当中,如果有了狈的加入,那绝对是如虎添翼,大杀四方。 在马士图的话里话外,无不透露着狼口岗子上头,就住着这么一支兼具司令官与军师的野狼部队。 夜色四合,留在矿上的几个崽子,在处理完了手头的工作以后,和杜老四、金得海这两个主事的道了别,就转身回了绺子。眨眼之间,碃口边上的简易帐篷里头,就只剩下了原定在今天看守矿脉的六个人,加上梁布泉、赵友忠爷俩,杜老四,还有金得海。 长夜漫漫,孤灯一盏。 毕竟昨天晚上在矿上刚死了六个,时下这十个糙老爷们各自揣着各自的心事,全都盯着那盏包上了一层油污的煤油灯出神,没有一个人吭声说话。 梁布泉在傍晚收拾采矿工具的时候,曾经和赵友忠提了一嘴狼口岗子上的事。赵友忠只是对他笑笑,至于应当如何防备,怎么处理潜在的威胁,却没有给出一个具体的实施方案。 当他问到要不要布置个什么机关阵眼的时候,赵友忠也只是淡淡地反问了他一句。 “当初你在秧子房对付那只老虎的时候,是机关阵眼好使,还是带响的家伙事好使?” 他其实也明白赵友忠说的是什么意思。 狼狈也好,还是老虎也罢,只要是活物,枪杆子终归是要比机关阵眼更加灵光。即便是真在岗子上遇到了狼群,也不过是一梭子子弹,或者两梭子子弹的问题。 这佛顶珠上的管事的,通常使得是德国造的二十响盒子炮,论起这种枪的杀伤力,十五米之内就是打死一头黑瞎子都不在话下,绝对不是民间的土枪鸟铳可以比拟的。看着北斗七星逐渐从山尖上头露出了勺子把,梁布泉不由得悠悠地叨念出了那句金门的小口诀:“看岚下岭,闻气望川;长舌问鬼,倒地听仙……爹,这句话到底是啥意思?” 赵友忠的反应倒是没有梁布泉预先设想的那么激烈,他只是淡淡地抬起自己的一只眼皮子,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不知道。” “那司天台的四位香堂又是……” “别跟老头子耍心眼。” 赵友忠又哼哼唧唧地把眼皮子合上了,指着自己的鼻子,慢悠悠地说道,“老子知道你怀里边装得是个啥,老子跟你可不一样,眼皮子底下的那俩窟窿可不光只管着出气进气。不过倒也挺好,带着那个家伙事,往后进了山梁子里,也不至于让些个蛇虫鼠蚁就地给掏了后心。” 梁布泉隔着衣服,按了按怀里的烟袋锅子:“这家伙事……是你朋友的?” “算是,一晃都三十来年了,他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了。” 赵友忠抻着懒腰,翻了个身,“过去的事,你不用问,也不用惦记。早晚有一天,你自己就能捋顺明白。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练练你自己的本事!还是那句话,老头子我都多大岁数了,跟不了你一辈子,这个矿脉……说白了就是给你练练手。所以你小兔崽子只管放心,矿上就是出了天大的事,老瞎子我都不带过问一嘴的!” “大先生,这不好……咋说这是您儿子!” 杜老四不知道啥时候从边上蹭了过来,舔着个大脸往赵友忠的身边凑,还从腰包里掏出了一包烟叶子,自己卷了一根点上,又给赵友忠卷了一根,“这是上个月,从大地主黄守财他们家里抢来的!据说是云南那边上好的烟叶子,一两就得好几块大洋呢!给您尝尝?” 赵友忠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更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老头子要睡觉了!一代新人换旧人,我家这小犊子也跟我学了有些年头了,驯好的鹰要是不撒手,到死也不知道怎么猎兔子。我还是那句话,碃子给你们选准了,老子的任务就算完成。往后矿上出了什么事,老子一概不管,你们全都去找我家这小犊子说话。” “妈了个巴子的,还真他娘的当你自己是个人物了是不是?” 金得海一咬后槽牙,撸开了盒子炮霍然起身,那枪口对着赵友忠的脑瓜门子恨声道,“你以为咱这是什么地方?你受了我们总瓢把子这么大的敬重,现在他娘的拿上腕了是不是?再他娘的敢和老子装犊子,你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 “老子还真他娘的不怕这个!” 赵友忠大嘴一咧,“噗嗤”一声笑了,用手指头点着自己的脑瓜门,“快动手,你他娘的不开枪,都不是人揍的!” “我他妈……” 这金得海也是个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见着赵友忠这么不拿他当回事,抬手就要开枪。怎奈杜老四眼疾手快,抬脚就把金得海的枪口踢到了一边,那杆响子喷着火舌“嘡”的一声就在众人脑瓜子顶上炸开了,简易窝棚的上头立刻给子弹豁出了个拇指大小的窟窿。 梁布泉一开始也没寻思金得海真敢开枪,这会盯着脑瓜子顶上的大窟窿,半天才回过神来,掏出怀里的烟袋锅子就准备和他拼命:“我草你个血姥姥,你他娘的还真敢冲着自己人开枪是不是!今天老子不卸了你的,都他娘的不姓梁!” “来呀!日你祖宗的,今天早上金爷就他娘的想会会你了,你不是有能耐吗?” 金得海也算是个爷们,抬手把那杆响子扔到了一边,撸起袖子就要和梁布泉比划,“今天咱俩就比划两下,输了的跪在地上叫三声爷,前头的恩怨,咱们就一笔勾销!” 杜老四在一旁看着,也不知道是该帮谁,苦着个哀求道:“我说你俩这是干啥呀,都自家兄弟……打啥呀打!你说说,当着这么多崽子的面,你俩也不嫌乎磕碜啊!” “你他娘的甭管!” 金得海先梁布泉一步撩开了帐子,“这爷俩有一个把你当回事吗?杜老四你他娘的也是啊,咋说你也是个七尺来高的大老爷们,就他娘的这么愿意给别人当狗?” 杜老四把脖子一横:“啥玩意!我给谁当狗了!我他娘的招你惹你了,你骂我干啥?” “还不觉味呢!那爷俩都他娘的不惜得搭理你,还一个劲地往上凑!” 金得海最后朝杜老四甩下一句,“真他娘的给咱们绺子里头丢人!” 转身就出了窝棚。 梁布泉咬牙切齿地把那杆烟袋锅子塞进了怀里,跟着金得海就要出去。杜老四伸手还要拦他,却被赵友忠给先一步掐住了胳膊。 “大先生,你抓我干啥啊,这时候你应该拉我兄弟!” 杜老四挣了好几下,脸都憋红了,可是偏偏甩不开这干瘦老头的五根手指。若是一下两下挣脱不开还好,可是杜老四的胳膊后来都已经较上了全力,却依旧没办法从赵友忠的手里头,把自己的胳膊扯回去。 直到这时候杜老四才看出来,这老头应该是个有功夫的主,而且手上的功夫,绝对不是他们这个绺子里头任何一个人可以照量的:“赵爷,您先把手撒开……我这……我这胳膊有点受不了了!” 杜老四这头话音刚落,就感觉自己的腕子上一轻,五根手指头重新有了血色,一股暖意是直达指尖。 赵老瞎子“嘿嘿”干笑了两声:“不错啊四爷,挺能吃劲啊!换成一般的爷们,老头子我这一下,早就捏得他们嗷嗷叫妈了!” “艾玛……我吃啥劲啊!我也是强忍着,您老好悬把手腕子给我捏下来。” 杜老四甩着自己的那只胳膊,现在手腕子上还有点微微地发麻,“不是……你拦着我干啥啊,金得海那小子贼他娘的记仇,下手又没轻没重的,我怕到时候我梁兄弟在叫他给打个好歹的!你这老头,不识好赖呢……不行,我还得出去看看去!” “那崽子是该练练了,输了赢了对他来说都是个教训!” 这下老瞎子倒是没拦他,把调门抬高了一度,“你回来,我有话要跟你交代。” 杜老四也不知道老瞎子所谓的“该练练”了的崽子,说的是梁布泉还是金得海。可是想到赵友忠手上的功夫,不难联想到梁布泉应当也不是个软柿子。于是干脆又抹身回来,讷讷地问:“咋了赵爷,您有啥事要交代我?” “金得海说我们爷俩把你当成是狗……” 赵友忠翻翻着眼皮子干笑了两声,“我转念一想,平日我们爷俩对待你的时候,的确是有那么一点……不厚道。恨我们爷俩不?” “你说啥呢啊赵爷?” 杜老四把老脸一拉,“我杜老四没上过私塾,打小就佩服有墨水有本事的人。我他娘的敬你们是些个有担当的英雄好汉,这才愿意跟你们亲近。你瞅瞅你刚才说的是啥话?啥玩意又是狗又是猫的,那金得海满嘴放屁,你也真往心里头去了?我他娘的是人还是狗,我自己心里没数啊,我他娘的用他教?你要是和我交代这个,我劝你还是别忘下说了……今天你说我了,明天我又记恨你了,老子没那个闲工夫寻思这些个罗乱事!麻烦!” 赵友忠似乎是很满意地点了点头,顺手从兜里掏出块三指大小的红布包囊出来,递到了杜老四面前:“来,把这个收着。” “这是啥玩意啊……” 杜老四抬手接过,摸着里头硬硬的,好像是块石头。 他刚要打开来看,却被赵友忠拦下了:“现在还不是打开它的时候,先把他在你那存着,千万别叫任何人知道这事,就是梁布泉也不能告诉,听见了没?” “啊……行,那先把东西放我这,你啥时候想要,啥时候再来找我。” 杜老四倒是听话,乖乖地把这块红布包囊揣在了怀里,“把这玩意给我干啥啊,给我梁大兄弟不更好吗?” 赵友忠反倒又把眼睛闭上了:“龙腾云海,虎啸苍原;马踏佛光,铁拐镇山。一十二路兵戈起,二十四道仙煞填,土生草木四时过,换得梁山做清泉。话就给你说到这了,自己慢慢品!” “品啥?我也听不懂啊!” “听不懂就睡觉!” “啥玩意?” “关灯!” 第三十八回 狼性 杜老四是个心大能装下松花江的主,刚刚熄了灯,还没过上半刻钟呢,窝棚里头就鼾声震天了。 反观这简易窝棚外头,梁布泉就没有他那么舒服了。 金得海再不济也是这绺子里头的主事人之一,论起拳脚上的功夫,他可能敌不过那些个开武馆的或者当兵的,但是打梁布泉这样的愣头青,倒是绰绰有余。没出三两个照面,梁布泉已经被他摔了不下七八个跟头。这功夫,梁布泉已经叫人打得鼻青脸肿,左边一只眼睛肿得像是个发面的馒头,上下眼皮挤成了一条细缝,连东西都看不清楚。 行走江湖拳来脚往是常有的事,江湖中人也不是武侠小说里头那样,全都是有门有派有师承的主。和人动起手来,大部分靠的是两样法宝。一个是胆气,另一个就是经验。没了这两样东西,即便是像杜老四这样身强力壮的大老粗,也很有可能会在阴沟里边栽跟头。 梁布泉是第一次出来闯江湖,和人交手的经验方面,约等于没有;论起胆气来说,被金得海摔了这么多下,大概也给丢得七七八八了。 金得海也是算准了这里头的门道,歪脖子朝地上狠啐了一口血沫子:“小逼崽子,你再他娘的跟老子狂啊?我告诉你,要不是碍着你那瞎眼睛老爹的份上,老子他妈今天打死你,信不信?” 梁布泉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脚下一软又给摔了个屁股墩,他干脆就拿手反撑着地面不起来了,歪着脑袋拿一只眼睛盯着金得海,冷哼了一声:“能耐了你?就你这两下子,也他娘的想要打死人?老子身上刺挠,有能耐你再给老子来两下!” “还他娘的挺能拉硬(逞强)的!你都让我们金爷给打成啥样了?自己身上几两肉,你自己心里头没点数啊!” 索性闲着也是闲着,那六个崽子不愿意在窝棚里面睡觉,全都聚在了外头看人打架。他们和金得海认识的时间长,知道这家伙下手有多黑。这一会儿,多数人都是在旁边起哄架秧子,梁布泉究竟能被揍成什么样,他们根本不在乎,甚至有些人还觉得把他打死了反倒更好。死了一个梁布泉,他们就不用每天起早贪黑地下矿挖土了,重拾老本行,还能做回那些个打家劫舍的买卖。 腰里别着个响子,走到哪都当爷的日子,不比成天钻土洞子舒服多了? “对,这小子还他娘的嘴硬呢!金爷,给他涨涨教训,打死这王巴羔子!” “打死他!” “打死他!” “打死他!” “行了,别他娘的在这瞎起哄!” 金得海说着话,又朝梁布泉一挑眉毛,“怎么说啊?还打不打啊?” 梁布泉抹了把额头上的血沫子,又挣扎了几下,可还是爬不起来。 “得了,我看这样,那小子也动不了手了。这叫啥?心有余……鱼有啥来着?” “你可拉倒,还他娘的鱼有啥?鱼有肉!那叫心有余力不足!小子,愿打服输,刚才在窝棚里我可听得真亮的,输了的磕头叫爷爷!你叫!” 众人又是一通起哄:“叫爷爷!赶紧的,叫爷爷!” 金得海冷笑着走到梁布泉跟前,猫下腰用手掌一下一下地扇着梁布泉的脸:“你叫啊?叫爷爷!” 梁布泉也冷笑着咬紧了自己的后槽牙:“爷爷……我他娘的是你爷爷!” “给脸不要脸!” 金得海的眼珠子一瞪,轮圆了胳膊对着梁布泉就是一嘴巴,“你叫不叫!” 这边的话音没落呢,第二个嘴巴夹风带雨地就甩了过来。这嘴巴打得是一下比一下重,金得海几乎是骑在了梁布泉的身上左右开弓,扇得自己的胳膊都觉得酸。 可是梁布泉反倒是忘了疼字是怎么写的一样,每被金得海扇一巴掌,都要大喊一声:“使劲!刺挠!不他妈疼!” “我他娘的让你不疼!” 金得海打红了眼,两条腿跪在梁布泉的腕子上就要从自己的怀里面找刀,可就是他找刀的这一下子空挡,梁布泉也不知是从哪来的力气,猛然之间挺起了腰,当即就把金得海掀了个趔趄。 说时迟那时快,这金得海刚从怀里把匕首掏出来,梁布泉也不知什么时候,变戏法似的在手里捏起了一根纯铜做的烟袋锅子,对着金得海的太阳穴,轮圆了就是一下。 都知道,这太阳穴可是人体穴位上的一个软肋,那地方紧挨着脑仁,要是这一下子打正了地方,金得海的一条小命可是就要交代了。 但万幸的是梁布泉在早先已经浪费了太多的体力,这一下子虽然不轻,但也不至于要了金得海的命。 在场的几个崽子们全都看傻眼了,一开始就看见梁布泉单方面的挨揍,人脑袋都要给打成狗脑袋了,这怎么就风水轮流转,偏偏就转到金得海身上了呢?那家伙刚把匕首拿到手里,脑袋上就被人掀了一下子,刚到手的匕首短刀被甩飞了不说,人咋还躺在地上蹬腿了呢? 梁布泉翻身骑在金得海的身上,歪头吐出了一颗后槽牙,抡起烟袋锅子,对着金得海的侧脸又是一下子:“打掉了你爷爷我的一颗牙,老子让你还我一口牙!” 咱前头说了,这可是纯铜的烟袋锅子,梁布泉的力气就是再不济,也不是他金得海的几颗大牙能承受得住的。 就听见“咯嘣蹦”几声脆响,金得海脖子一歪,一口血沫子伴着白花花的碎牙,就叫他给吐出来了。 “还他娘的有一边呢,老子可怜你,给你留着一排门牙吃饭用……” 这梁布泉一脑门子的血,阴着张脸抡起烟袋锅子就要砸他另一边的牙。看热闹的几个崽子一见这样,赶紧上去拦架:“你小子咋这么狠呐!可不能再打了,再打真他娘的出人命了!” 这几个崽子两个架胳膊,一个搂腰,废了牛劲才把梁布泉从金得海的身上折腾下来:“你小子咋还带着家伙呢?说好了赤手空拳的吗?这可咋整……金爷好像让这崽子给打懵过去了,他不能残疾?” “出人命?” 梁布泉就是被三个人按着都不老实,冷笑着瞥了眼那两个架着他胳膊的崽子,“你们刚才不还张罗着,让你们金爷打死老子吗?日你们祖宗的,给老子放下来!是他先动的刀,你们拉偏架是不是?没有我们爷俩,你们几个王八犊子还他娘的在绺子里喝西北风呢!求着爷爷替你们找金子,你们就这么对待爷爷我?给老子撒手!” “梁爷,梁爹!祖宗!我们错了,我们错了还不成吗!” 搂着腰的那个死的心都有了,“绺子里头打架是常有的事,老爷们在一起嘛,碰着点啥鸡毛蒜皮的小事,打一架就完了。哪有像您这样下死手的啊!我的个亲娘姥姥啊,人家是奔着给你打服咯,你是奔着给人弄死去的啊!咱消消气,咱压压火,再动手,您可真就把咱们金爷给打死了!你看看他,他都吐沫子了!” 论起经验和胆气,可能梁布泉连这绺子里头不出名的崽子都比不了。可是论起狠来,放眼这座绺子,恐怕除了总瓢把子冯三爷,没人能和他叫得上板。早先在老林子里头遇见张洪山的那一出,就给了梁布泉一个教训。但凡是和人动过了手,说不记仇那都是扯犊子。既然江湖上讲究的是个快意恩仇,能交朋友就尽量别拉仇家,那就干脆下手果断一点。 只要是动手,就奔着要了对方的命那么招呼。 搂着腰的那个眼瞅着块按不住梁布泉了,扯着脖子叫上了外援:“余下那几个呢?咱他娘的不是六个人吗?你们就光看着我们拦架也不伸手?绺子里头白养活你们了是不是!人呢?” 这人叫了一溜十三遭,不仅是夹着胳膊的那两个人傻了,就连正主梁布泉也不再挣扎了。 刚才出来的崽子不是六个吗? 其余的那三个人,跑哪去了? 几个人瞧着一望无际的狼口岗子,这上头除了黄沙就是石头,头顶的月亮把这片荒地照得白惨惨的,四下就是一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那三个崽子能去哪呢? 寒风一起,几个人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一个劲地往上冒冷气,都不约而同地把脑袋转向了早上才打好的碃口。 今天早上,众人发现死尸的地方,就在那个矿眼里头。 如今这座矿眼,少说也有十一二丈那么深,月光照不透那里边的黑暗。几个人只觉得那团黑暗里面,似乎正有什么及其鬼祟的东西,正在计划着把他们也给拉倒矿洞里头。 一个崽子哆哆嗦嗦地拽了拽梁布泉的衣角:“爷……那碃口里边……不能有鬼!” 这崽子不问还好,听到“鬼”字,几个人又莫名其妙地打了一阵摆子。 “别他娘的瞎白话!” 梁布泉定了定神,强咬着牙关才算勉强站直了身子,“都说鬼物没影,都他娘的没影的东西,为啥还要吃人的舌头?先回窝棚里面……明天早上,再看看碃子里面出了啥事。” 他拿手里的烟袋锅子把门帘挑开,期间还不忘瞥了躺在地上的金得海一眼,又对那几个崽子吩咐道:“把他先拉回去把,扔在外面该让狼吃了。” 就在这时,只听见一阵恍若鬼哭一般的狼嚎。狼口岗子的两座土包之上,突然之间冒起了一双又一双惨碧色的眼睛。 “奶奶个孙子的,怕啥来啥!狼来了!” 第三十九回 群狼夹击 从狼口岗子的两座土包上,眨眼之间呼呼啦啦地下来了二三十头野狼。灰白色的皮毛,长嘴尖耳,那眼珠子惨绿惨绿的,趁着银白色的月光,活像是山口老坟上的鬼火那般阴森可怕。 梁布泉和几个崽子扒着门帘缝隙往外头看,只见那领头的一只巨狼足有个半岁的公牛那般大小,光看那老狼白花花的爪子,都赶得上一个成年男人的脑袋瓜子了。 这会儿群狼刚刚汇聚到他们早上才打好的碃子附近,领头的老狼是嗅完了天上,嗅地上,顺着人气儿一路嗅到了矿坑旁边,又“呼啦”一下把脖子扬了起来,坐直了身子,借着月色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矿坑愣神。过了足有半晌,老狼这才又重新爬了起来,好像打定了什么信念一样,晃了晃斗大的脑袋,朝着几只半大公狼低吼了几声。 被点到名字的几只公狼从嗓子里发出了一阵让人牙酸骨酥的“嘤嘤”声,夹着尾巴抻腿弓腰,一个劲地往后退,还有几个围着老狼又跑又跳,撒着欢地转圈,显然是不想往坑里面跳。 老狼对着这几只不听命令的半大公狼又是一阵低吼,随后一巴掌拍倒了一只公狼,上去就要咬它的脖子。 那充满了蛮荒兽性的狼叫声立刻响彻了整个岗子。 梁布泉只感觉,他握着烟袋锅子的那只手都开始有些打滑了,明显是因为太过紧张,手心里冒汗,给这烟袋锅子沁的。 趴在他下头的一个崽子,压低了嗓子颤声道:“他们这是干啥呢?老狼要吃了他们的崽子?” “狼这玩意可和人不一样,这玩意最仗义,就是一窝狼里头遇见个折胳膊断腿的,狼群都能把它养活到死。” 万幸那碃子距离他们搭的简易窝棚还有点距离,梁布泉死死地盯着狼群,咬着牙咽了口唾沫,“老狼这是在教育那些小狼崽子呢,不听话的,就拿咬脖子来威胁一下子,实在管不住的,大不了就轰出狼群,或者再一口咬死。” “你刚才不是还说这玩意仗义吗?” “废话!你们绺子里头能给刺头留地方吗?” 就见那只老狼叼着半大公狼后脖梗子上的那块皮,不住地从嗓子眼里发出“呼噜噜”的低吼声,半大公狼挣扎了几下,随后就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不动了。 梁布泉定了定神,接着道,“闹事不服管的,在狼群里面那就是在挑战狼王的权威,你看那只年轻的把尾巴夹起来了……这就是认怂了!瞧着,这几只半大公狼全都得再下到碃道里头。” “可是……碃道里头有啥呀?” 又有个崽子问了,“咱今天早上,不是把那几个兄弟的尸首都给埋起来了吗?那里头应当是啥也没有了……难不成这老狼头头闻错味了?” “对呀!” 另一个崽子也接口道,“而且我看那群半大公狼好像不愿意下到碃子里头,他们好像是……害怕?它们能怕啥呢?” 梁布泉也不是傻子,崽子们能看出来的问题,他自然早就看出来了。只不过,这里的门道他越是深想,越觉得后脊梁骨发毛。 狼是狗的老祖宗,狗鼻子都能闻出来的东西,狼不可能闻不到。更何况,出主意下矿坑的明显是这狼群里头的狼王,这老狼能统治这么一大波狼群,靠的自然不止是打架厉害。狼王活了这么长时间,很明显也有充分的狩猎经验。 贼不走空,狼不白忙。 这碃子的确在早上刚刚被人收拾了一遍,可是晚上还没人进去收拾过呢。 别忘了,刚刚在窝棚外头,可才丢了三个崽子。 这一点但凡要是细想都能弄明白,可最关键的是,这群半大公狼在怕什么呢? 都说“好虎架不住一群狼”,这可是二三十只半大公狼组建出来的狼群啊!像这种体制的狼群,别说是老虎了,就是熊瞎子它们都敢照量一下。那碃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连这群老虎狗熊都不害怕的野狼都不敢下去呢? 四五只半大公狼一个接一个地跳进了坑道,剩下那十几只野狼,围着碃道蹲成了一个圈。没过半晌,就听见里头传出了一阵又一阵让人不寒而栗的惨叫,外头的几只野狼立刻坐了起来,围着碃子又是低吼,又是哀嚎。又是半晌的光景,就只有一只野狼尾巴朝后,倒退着从碃道里爬了出来,再看它那模样,也只能用个“惨”字来形容。 尾巴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下去了一半,白骨连肉血淋淋地在外头露着,只有一丁点狼皮把那尾巴缀在它的屁股上。这半大公狼的后背叫人活生生地撕下了一大块肉皮,一只耳朵还被齐根扯了下去,少了一只眼睛,嘴角还在涔涔地向外淌着血。 可是这头半大公狼的嘴里,还是死死地叼着一件衣裳。 一件人类的衣裳。 那半大公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具尸体从碃道里头拖了出来。等里头的人彻底被拽出了碃道以后,这匹狼也终于像是完成了毕生使命一样,“咣当”一声倒在了地上。头狼领着头仰脖子对着月亮哀嚎了一声,剩下的群狼也学着老狼的样子,倒着耳朵,伸长了脖子对着月亮嚎叫。 底下的崽子,借着月色一眼便认出了那具尸体的来历,禁不住喊出了声:“张铁柱子!我草,刚才他还在我旁边的!他啥时候死的……” 这崽子还想问为啥张铁柱的尸体会跑到碃道里面去,为啥下去了四五只野狼,只活着出来了一个,是什么玩意把这只野狼给咬成了这样,还有,为啥他们早上在碃道里的时候,就没见着晚上这么多的古怪。 但是他憋在后面的话,全让梁布泉的一只大手给捂了回去。因为实在是太过紧张,梁布泉差点把这个崽子给活活捂死,要不是那崽子又是拍他大腿,又是掐他胳膊的,他还真会的一个不小心,给那崽子捂到个地老天荒。 “艾玛……你干啥呀你……你差点给我憋死!” “小点声!那玩意的耳朵贼!你他娘的就这么着急下去陪你的张铁柱子?” 老狼的三角耳朵转了两转,似乎有意无意地朝着他们的简易窝棚瞥了一眼。 单单就是这么一眼,还没睡着的几个人,就又是无端地起了一层白毛汗。 就像是梁布泉说的那样,野狼这种动物,最讲究江湖义气。见着自己的兄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矿洞里头,余下的十来只野狼,对着碃道又是低吼,又是龇牙,大有一副要给兄弟血债血偿的豪气。 可反观那个碃道,却像是几十年都没人光顾的深潭一样,就算你往里头扔下去一块大石头,都溅不出半点水花。 有那么三两只更年轻点的公狼,狂啸着就要往碃道里面冲。老狼又是咆哮了一通,拿爪子就地拍翻了两个,剩下的那一个,让它用嘴叼着尾巴给生生地拽了回来。 群狼又是伸腿弓腰地冲着狼王叫唤,而那只狼王则终于缓缓地把脑袋,转向了梁布泉他们的简易窝棚。 “完了!我日他个姥姥的!” 梁布泉的心里猛一翻个,手指甲都因为太过用力而抠进了肉里,“叫唤!让你叫唤!那帮畜生奔着咱们来了!” 只听狼王对着月亮又是一通嚎叫,几十只野狼应声而动,朝着他们的简易窝棚就飞奔过来。 “妈呀!这么多狼!这他娘的可咋整!” “我还没娶媳妇呢,我他娘的咋就这么倒霉啊,第一次看碃子就他娘的碰上狼了!” “还吵吵啥啊,不就是狼吗?” 余下的那个崽子说着话就抄起了手里的响子,“来一个老子崩一个,来一双老子崩一双!” 梁布泉看见响子了就想大喊,只可惜他那句“别开枪!”才刚刚说出口,一只狂奔中的野狼就因为肩膀中弹,而“咣叽”一声摔在了半道上。 那野狼少说也有三十来斤,摔在黄泥土地上,立刻就溅起了一大团烟尘。那几个崽子还来不及庆祝呢,十几只野狼立刻红着眼睛,冲出了黄沙烟瘴。 它们那眼珠子通红一片,就像是噙着血,嘴丫子旁边的涎水扯着线地迎风飘荡,满口哈气随着它们身体的一起一落,有规律地向外喷薄,就连那个肩膀负伤的野狼,不知何时也喘着粗气从后头跟了上来。 土枪不比盒子炮,得打一枪上一次膛,上回在对付伥鬼恶虎的时候,这土枪的问题就已经暴露无遗了。几个崽子哪见过这场面,哆哆嗦嗦地还要接着上膛打狼,可是因为实在太过紧张,子弹才刚从兜里掏出来,就一个不小心,哗啦啦地洒了一地。 你装枪上膛就是再快,还能快得过这群狼吗? 照常理来说,野兽通常都是怕人的。 为啥? 别看咱们人类在这些狼熊虎豹面前,显得有点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咱们有刀有枪,所以别看那野狼凶猛,再厉害的野兽也不愿意和人有正面冲突。 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时下正是十月下旬,秋收末尾眼瞅着就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狼群也得过冬存粮。许是这群野狼实在饿得没办法了,这才进了人类的活动区。这群野狼准是一开始就闻到了死尸身上的血腥气,本打算进矿洞里掏两个死尸出来就走,怎奈何进去了四五个,却只出来了一个半死不活的。 咱先前说了,野狼是群最讲江湖义气的动物,眼瞅着兄弟死了,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听见这简易窝棚里头有响动,那里头的气味又和碃道里面的味道大差不差,自然要过来寻仇。猫在窝棚里的崽子,好死不死地又偏要在这时候打伤了它们狼群里头的一只伙计,它们不找你拼命那都是怪事。 说时迟那时快,群狼眨眼之间就冲到了简易窝棚旁边。 梁布泉咬着后槽牙把心一横,心想着:去他娘的,死就死了!拎起手里的黄铜烟袋锅就准备和这群野狼拼个鱼死网破。 这时候刚巧一只干瘦的老手悄咪咪地搭在了他的肩上,只听赵老瞎子在他耳畔轻声道:“你给老头子我坐下!” 这九个字一落,就好像是金石坠地,掷地有声,屋子里头霎时之间是灯火通明。 野狼狡猾,一个怕响,再一个就是怕光。 见着原本漆黑的屋子转瞬之间亮起了火光,刚才还叫唤得起劲的狼群,霎时间变得哑然一片,群狼瞬间就停下了进攻之势,给这不大的简易窝棚围做了一团。 只听一个糙汉子,半梦半醒地骂了一句:“娘个炮仗的,谁呀,大晚上开灯?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第四十回 诱敌之计 “我日他个亲娘四舅姥姥……” 看见梁布泉那青一块、紫一块的脸,杜老四是强忍着笑意才没乐出声,一手撑着身子半坐而起,指着梁布泉那只被打得跟个猪头似的脑袋,龇牙咧嘴道,“你这家伙……你咋让人给打成这样了我的好弟弟,金得海呢?这王八犊子下手也太他妈狠了……你等我找他说道说道!” 杜老四说着话就要翻身下床,梁布泉对着躺在地上的金得海踢了一脚,意思说:你看,这家伙比我好不了多少。 金得海四仰八叉地躺在简易窝棚的门前,半边脸蛋肿得像是块发糕一样,显然已经被打得不省人事了。可是昏迷归昏迷,倒是不妨碍他一声一声地哼唧个没完。 “我日他娘了个炮仗的,我说老弟啊老弟,你他娘的下手比老金都黑啊!你是不是把他后槽牙给打没了,哈哈哈哈……瞅他这熊样,下半辈子不得只能喝小米粥了啊?” 杜老四一瞧金得海这惨兮兮的模样,终于憋不住笑了,捂着肚子,扯着破锣嗓子就乐个没完,“我说老金啊老金,你也是!人家大先生和我梁兄弟没招你没惹你,你干啥总看人家眼眶子发青呢?这下完了?我看你往后在绺子里还怎么混!哎呀……可别他娘的哼唧了,大老爷们的,不就是掉了几颗牙吗?往后找郑庄的老大夫给你镶一副假牙,也不耽误你喝酒吃肉!” 然而这金得海显然正处于无意识状态,杜老四说的话他是一个字都没听见,还是躺在地上一个劲地哼唧,身体还随着哼唧声而有规律地往下一窜一窜的。 “老金啊,你这是干啥呢?想上外头放放风啊?” 杜老四叉着腰,依旧对着金得海揶揄个没完,“外头冷,吹得你该牙疼了!哎呀!不说这个我都忘了,谁他娘的开的灯,老子正他娘的做梦娶媳妇呢!还没等老子我掀盖头呢,就他娘的让这灯光给晃醒了!谁他娘的开的……” “四爷,外头有狼!” 没等杜老四埋怨完,就见一个崽子仿佛猛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一样,一把就给金得海的两条胳膊按住了,“金爷的脚还在外面露着呢,好像有东西在往外拽金爷!大家伙快帮帮忙啊,我他娘的……我一个人拽不动他!” 怪不得这金得海会一面哼哼唧唧,一边把身体往外窜。梁布泉一拍脑门,直叫唤是自己失察,险些误了金得海的性命。 这老小子是有背叛绺子的嫌疑不假,但是现在还没到他死该的时候。冯三爷等着靠他来钓出幕后的那条大鱼,梁布泉也希望借着这个叛徒之手,摸到那个所谓的高人的影子。您列位可别忘了,杜老四的干娘之所以会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摇身变作了吃孩子炼金种的野婆,靠的就是那个高人喂下的丹药。 然而这绺子四处防卫森严,俨然就是一个小城寨的模样。 那高人是怎么进来的绺子? 还不都得归功于水香放哨的给他打开的绿色通道吗? 梁布泉心里头活泛,手上也没停下来。就见他用那杆黄铜烟袋锅把门帘一挑,两匹半大公狼正一边一个,扯着金得海的脚踝往外面托呢! 电光火石之间,就听见窝棚里面“嘡嘡”就是两枪,那两匹野狼甚至还没等反应过味来,就让杜老四给轰碎了脑袋,那脑袋里头溅出的浆子,红的白的崩了梁布泉满身。他刚要伸手去擦,杜老四红着个眼睛跟头疯牛似的,擦着他的身边就冲出了窝棚。 “还真他娘的有狼!老子倒是要看看,那个不长眼睛的畜生,敢他娘的在老子的眼皮底下吃人!” 见着杜老四这不怕死的冲出去了,梁布泉也不能在旁边干站着,也顾不得这满脸的腥臭味,后他一脚也出了帐子。 故老相传,都说“鬼怕恶人”,但是咱们话说回来,那得是啥样的,才能不怕恶人呢? 群狼见着那杜老四跟个杀神似的冲出了窝棚,竟然齐刷刷地朝后退了一步。余下的那十来匹野狼,小声哼唧着绕到了狼王的后头,狼群头子一马当先地半蹲在群狼身前,恶狠狠地盯着杜老四和梁布泉。看那模样,大有两军对垒,将军死斗的架势。 杜老四咬着后槽牙,冲着那匹老狼就举起了枪:“老子那六个崽子,是你们杀的不?” 见着杜老四掏枪了,那头狼王沉着脑袋低吼了一声,后头的几个狼崽子闻声而退,而它则一面对着俩人龇牙咧嘴,一面迈着碎步以简易窝棚为轴,绕了个大弯。 它这是想掩护自己的狼崽子们先走? 梁布泉和杜老四相视了一眼,不由得在心里头隐隐升起了一股子英雄惜英雄的敬佩劲儿。 杜老四又扬了扬手里的盒子炮,对着头狼扯脖子喊道:“咱也不知道,你究竟能不能听懂人话。不过看在你让小的们撤离,自己殿后这一点上,老子敬你是个爷们!不论我手下那六个崽子是不是你们给弄死的,你带着这群狼崽子围了我的窝棚,这是事实,你刚才吩咐手下要叼走金得海,这他娘的也是事实。老子赏你一颗子弹,这一枪要是打不着你……” 眼瞅着那群狼崽子越退越少,谁还坐这听他杜老四絮絮叨叨啊?就听那匹头狼怒吼一声,奔着杜老四的梗嗓咽喉就扑了过来。 这杜老四也不是吃素的,大骂了一句:“娘个炮仗的,畜生就是畜生啊?话都不让爷爷我说完!”对着那匹头狼“嘡嘡嘡”又是三枪。 眼瞅着就要入冬了,这匹老狼的皮毛足有六七寸那么厚,长毛底下连着短毛,短毛旁边还生着涌毛,这身毛皮披在野兽身上,就是天然的防弹衣。再加上头狼的身形灵巧,作战经验根本不是前头那两匹半大公狼可比的。 杜老四的这三枪打的是头狼的脑袋,可都被它轻轻松松地给躲开了,躲开了神枪手的子弹不说,这畜生冲过来的力道就跟个受了惊的野马一样,当即就给杜老四怼了个跟头。手上的响子贴着地皮甩出去四五米,野狼的一只爪子已经搭在了杜老四的肩膀上,张开了血盆大口,对着杜老四的脖子就要招呼。 情急之下,梁布泉也顾不得手里头拿的究竟是烟袋锅子,还是短刀匕首了,轮开了手里的黄铜烟袋,对着老狼的脑袋瓜子就是一顿猛砸。这老狼吃痛,赶紧撒开了杜老四,又要去咬梁布泉。 咱说这梁布泉可没有杜老四那样的体格,先前他刚让金得海给胖揍了一顿,这会就是匹半大公狼撞他一下,没准都能要了他的一条小命。可万幸的是,他手里的这杆烟袋锅子,可是先前对付伥鬼恶虎时候用到过的法宝。 就见那匹老狼一扑一咬,已经是把梁布泉逼得踉跄一步摔在了地上,梁布泉情急之下又把烟袋锅子塞进了嘴里,猛地吸了满满的一大口,就在老狼张开大嘴奔着他的喉咙咬过来的时候,梁布泉对着那老狼的大嘴,一股脑地喷了一大口烟箭。 又臭又辣的烟油子味,呛得梁布泉是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止不住地咳嗽;而那老狼却仿佛中了迷魂药一样,那前爪捂着鼻子,晃晃悠悠地就朝后退,鼻子眼里,还不停地哼哼唧唧个没完。 梁布泉怔怔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烟袋锅子,心说着:早知道这烟袋锅子这么厉害,我还至于像先前那样,让群野狼给我咬得屁滚尿流? “奶奶个孙子的,你是真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老子我崩了你!” 杜老四闯荡江湖这些年,还从没有过让畜生给欺负的这么狼狈的时候,这功夫也发起狠来,捡起甩在地上的盒子炮就要给那老狼补上机枪。 正待这时,两人就听见耳后有呼呼的风声响动,没等他们转身,赵友忠就在帐子里头扯着脖子喊道:“看好你们的后背!两个傻玩意,那群狼崽子没走!” 清朝初年,有个大文人蒲松龄曾经也写过不少关于狼的故事,有那么一则就曾经讲过:说是有个屠夫夜晚回家,遇到了两只野狼尾随,他把骨头丢下,就一只狼低着头吃肉,另一只狼则继续跟着他。 往返那么几次,手里的肉骨头丢完了,屠夫只能一手拎着屠刀,背靠着柴草堆和二狼对峙,盼着等到天亮了能有人来救。 可就在这时候,一只狼是径直离开,留下的那只狼对着屠夫像个狗一样地蹲在原地假寐。屠夫见状,一刀剁死了装睡的狼,回身准备上路绕过柴草堆的时候,竟然发现另一头狼已经把半个身子探进了草堆里面,只露出个屁股跟尾巴,看样子,是打算从这柴草堆里钻出去,给这屠夫来个的背后偷袭。 两匹狼,就这么留下了个“前狼假寐,盖以诱敌;后狼半入,止露尻尾”的笑话。 梁布泉打小就听赵友忠讲过这么一个段子,却万万没想到这帮野狼真的能够狡猾到这种程度。那匹老狼像模像样地压在阵尾,好像是要掩护狼群撤退,但实际上是让群狼从后路包抄,来个两面夹击。 那群狼崽子来势汹汹,再想朝着它们喷上一口烟箭,显然已经不现实了。杜老四对着狼群“嘡嘡嘡”就放了好几响空枪,三两个野狼被他伤了身体,随后又有更多的野狼扑杀过来,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俩人就几乎要被野狼团团包围。 “再他娘的看热闹,你们就等着给我俩收尸!” 杜老四的嗓子都喊哑了,对着简易窝棚里的人狂叫道,“快他娘的过来帮忙啊,开枪!对着这群王八犊子开枪!照着打响窑(黑话:进攻携带枪支的土匪窝)的那种办法来,轮番上子弹,轮番开枪!” 他说着话,拿枪托子砸翻了一只蹦上来的野狼,“娘了个炮仗的,我在这给你们当活靶子!万一把老子误伤打死了,算他娘的老子活该!冲着这帮狼崽子开枪!” 赵友忠也从简易窝棚里头探出了半个脑袋,对着还拿烟袋锅子跟狼群拼命的梁布泉摆了摆手:“老子教你的东西都忘了?” “我的亲爹啊,都这时候了,你就别他娘的跟我卖关子了!” 这帮野狼的脑壳奇硬无比,梁布泉才和几匹野狼打了三两个照面,虎口就已经被震得是一阵酥麻,“你不赶紧帮忙,到时候可没人替你养老送终了!” “霸王擒腕,二爷勒缰,三郎番天印,五子震桃花。” 赵友忠哼哼唧唧地念叨了几个半似武功套路的名字,抬手就把鹰嘴匕首扔给了梁布泉,“趟岭子下矿,手里没点本事那不擎等着送死呢吗?老头子还是那句话,遇见麻烦了自己想辙!别他娘的辱没了老子这把短刀!” 第四十一回 狼嚎雪 其实论到根上,胡子和这群野狼也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一窝蜂地群起而攻之,在下手之前同样也都得踩点盘道,打探敌人的虚实。只不过人类和野狼唯一一点不同的就是,人类会使器械,脑子里的阴谋诡计,也比这群畜生多了去了。 咱说狼群尚且懂得一狼诱敌,迂回切入两面夹击的法子,更何况是会使响子,懂得羞臊穿衣的人类了。 杜老四在绺子里本就干的是一马当先,冲阵杀敌的活计。方才之所以会被这群野狼给打得溃不成军,完全是因为起先没有准备,也是打心眼里没有看得起这些畜生的伎俩。就看那群猫在简易窝棚里的崽子,一听着杜四爷发令了,立马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找着了主心骨,立刻就在杜老四的指挥下,开始向着狼群反扑。 这群野狼虽然在数量上占优,不过胡子们仗着自己的手里拎着带响的玩意,这个放枪那个填弹,等后一个上好了子弹准备瞄准的时候,前一位刚刚退下了子弹准备第二波的进攻,三个崽子是一个开枪,一个瞄准,另一个装弹上膛,恰好弥补了填弹瞄准所留下的空档,配合得那叫一个井然有序。 杜老四仍旧是一马当先地冲在狼窝里头,他仗着手里头拿的是杆盒子炮,能点射还能连发,低扣着手腕,斜着拿枪,按住了扳机不撒手,这杆枪的后坐力就会带着他一扫一大片,再有后头的几个崽子打掩护,他装枪上膛也有了趁手的时间。这群野狼虽然凶蛮,但也是知道疼、知道死的血肉之躯。 四个人的炮火夹击,虽然算不上是枪林弹雨,但一时之间也把这群恶狼给打得是节节败退。 反观梁布泉这一边,经过了赵友忠的一番指点,他虽然懵懵懂懂地想起了这瞎老头曾经似乎教过他一套武功路数,但是就像老话说的那样“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他平日里仗着自己脑筋活泛,本来就对拳脚方面的功夫缺乏训练。再一个话又说回来,谁还能真像是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会了一门武功绝技,就能单手搏虎,跟个发狂的大狗熊打拳击呢? 不过好在赵友忠扔给他的那把鹰嘴匕首帮了大忙,他一手拎着黄铜烟杆子,另一只手反握着鹰嘴匕首,把心一横,也做定了和狼群死斗的决心。闪转腾挪之间,棍来刀攮,倒是也能和这群恶狼打得有来有回。 这群野狼和梁布泉他们几个没有多大仇怨,说到底还是为了肚子里头的那三分五脏庙,犯不上硬着头皮跟几个拿刀拿枪,杀红了眼的人类拼命。眨眼之间,这群恶狼已经死伤了大半,就听见那老狼扯着脖子嚎叫了一声,余下的十来只野狼,跟着它就夹着尾巴消失在了夜幕当中。 剩下那几个大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打心眼里萌生了一种劫后余生的畅快与喜悦,几个崽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抽搭着鼻子抹上了眼泪。 “咱们把那群王八羔子打退了?我的个亲娘啊……可他娘的吓死我了!” 再看深入狼群的梁布泉跟杜老四,俩人的麻布衣服早就让狼血给沁成了红色,满脸的血浆子,活像是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一样。 杜老四咧着大嘴,露出了一排白森森的大牙,对着梁布泉取笑:“我说大兄弟,瞅瞅你那熊样!活像是个泥猴子,赶紧会帐篷里擦擦……我的妈呀,这下子我可总算找着杀了我家六个崽子的凶手了!就是这群死了八辈子祖宗的野狼!娘个炮仗的,回屋,睡觉!” 您别看这狼群夹击再到胡子宰狼说得这么热闹,实际上天色也不过是亥时刚过,子时初至的时候。天上是一轮明月高悬,照得这片狼口岗子白森森的一片,再伴上满地的狼尸,只给人一种下了阴曹地府,血海炼狱的景象。 那几个崽子被刚才的狼群突袭吓得够呛,不用杜老四招呼,就灰溜溜地进了简易窝棚。梁布泉的脸上,反倒看不出一点打了胜仗以后的喜悦劲,也没理杜老四在那边胡吹海侃地脱袜子上床。他钻进窝棚里头,先是把那柄鹰嘴匕首还给了赵老瞎子,一个人守在窝棚的门帘旁边,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空幽深邃的碃子出神。 他总觉得有些事情连不上。 杜老四说的不对,昨天死在矿上的那六个崽子,并不可能是遭遇了狼群的袭击。 第一个,他从来都没听说过有什么野狼,会专挑猎物的舌头下口的。人类身上的肉虽然不多,但是胳膊大腿,屁股蛋\/子上,比舌头解馋的肉可是一抓一大把。看这群野狼的疯劲,肯定是饿了不少时日了,落在它们的手里,怎么还能留下一具全尸呢? 再一个,狼嘴多大,人嘴又才多大啊!即便是退一万步来讲,这群野狼个顶个的都是矫情的主,它们就是想吃着人类的舌头,他们的嘴丫子也得能伸得进去才算啊! 问题还是出在碃子里头,那里头究竟藏得是些个什么东西,连这种饿疯了的野狼都不敢照量?为啥他们在白天的时候,却一点问题都没看出来呢? 说回这群野狼身上。 马士图在今天离开碃子之前,曾和他讲过一个关于“狼军师”的故事。他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这所谓的狼军师,其实说的就是狼狈为奸里头的那个狈。可是狼王带着二三十只狼崽子闯碃子掏尸体的时候,他可没见着一只前腿短,后腿长,需要靠别的狼崽子背着的家伙。 难不成那马士图听来的故事里头有假?这黑汉子不像是满嘴跑火车的骗子啊。 或者说,马士图他爹才是编出这段故事的罪魁祸首? 他爹编出来这么一段半真半假的故事来干啥? 只是为了给年幼的马士图,多一点童年时候的乐趣?或者仅仅是出于大人吓唬小孩的恶趣味? 梁布泉正在心里头画魂,外面的天地,又平地挂起了一阵邪风,吹得整个门帘子平行于地面,啪啦啦地直响。 再看那窝棚外面,方才还明月高悬的天色,不知道啥时候,竟然变成了黑咕隆咚的一片。几个胡子出于好奇,赶紧又从床上爬了下来,穿鞋出帐子,抬头望天。 只见刚才晴好的夜色,刹那之间就被一团黑云给遮上了。一团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在众人的头上聚拢,真可谓是“乌云聚顶,风大拔寨”,没一会的功夫,天上就飘起了轻雪。这轻雪来的也是邪门,抬头的时候米粒大小,眨眼之间变得像是指甲盖那么大,赶等外头的几个崽子受不住风寒,准备钻进简易窝棚里头躲雪的这一小会,白毛大雪夹着狂风,呼拉拉地就从天上倾泻而下。这简易帐篷在狂风之中就像是巨浪里头的一叶扁舟似的摇摇欲坠。 “这他娘的是大烟炮!我日他个祖宗!” 杜老四咬紧了牙关把住了窝棚里的一根斜梁,扯着脖子大喊,“赶紧把这帐篷撑住咯!咱可没带保暖的衣服,没了帐篷在外头过夜,咱几个都得他娘得活活冻死在这!” 深山里的天色说变就变,即便是在十月份下雪,实际上也没啥可稀奇的。只不过,十月份下这么大的雪,别说是梁布泉没听说过,想必就是赵老瞎子这一辈子,也没遇见过几回。 杜老四和其余的三个崽子,一人把着简易窝棚的一根斜梁,虽然说大风之下,这破帐篷依旧随时都有被掀翻的可能,但是终归是比先前要稳当得多。 梁布泉瞥了赵友忠一眼,咬了咬牙,没说话,转身就冲出了帐篷。 杜老四看见了,又是扯着脖子大喊一通:“大兄弟,赶紧回来!这大烟炮不比暴风雪,风大雪密,五步之内都他娘的看不清人!你别在外头瞎跑,这窝棚正被大风推着往后走呢,过一会你他娘的该找不着我们了!” 外面的风声呼啸,指甲盖那么大的霜雪,就像是雹子一样,砸得帐篷噼啪直响。帐篷里的人只能隐隐约约地听见梁布泉在外头叫唤:“这风……有古怪!别他娘的撑帐篷了,你们还能在里头撑一宿吗?” “你说啥?我们听不见!” 杜老四急得满脑门子大汗,这会也顾不得尊重不尊重了,转身又对着赵友忠大喊,“老瞎子,你他娘的倒是帮帮忙啊!快点劝大兄弟回来,外头风雪这么大,他别冻死在外头……哎!你这老头咋还这么稳当呢?那是你儿子不是?你就他娘的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 谁料赵友忠扯了扯嘴角,抬起屁股也奔着帐篷外走了出去。 “瞎老头,你他娘的也疯了?” 杜老四的眼珠子都红了,“你们爷俩这时候抽什么疯!外头……” “留在帐篷里面才他娘的是等死呢!” 赵友忠站在帐篷门口,悠悠道,“这场大烟炮,叫狼嚎雪,是他娘的被你们打跑得那群野狼捣鼓出来的玩意。你要是不出帐篷,他能刮上个三天三夜都不算完!出了帐篷,宰了那个使绊子的狼崽子,这雪自然就停了。” “啥玩意?” 杜老四把眼珠子一瞪,“狼会下雪?什么狼这么有本事?还他娘的狼嚎雪……它们要真的这么厉害,也不至于让四爷杀了那么多狼崽子。” 赵友忠打牙缝里啧了一声:“狼军师……你听过没有?” 第四十二回 援军 金得海是被风声给吵醒的。 先前挨了梁布泉一闷棍,他睡得倒是瓷实。朦朦胧胧之间,就梦见自己摇身一变,成了个富可敌国的大财主。整个观音山的金矿,都归他一个人说了算,家里头的小妾、姨太太足能满满登登地装下一个院,手里头的账房管家更是数不胜数。 在梦里头杜老四是他的打手,冯三爷都是他的狗腿子,出入嘉荫县得有扛板掌旗在前头开路,就是县太爷见了他都得低三下四地叫上一声“金老爷”。 他正梦见自己在嘉荫县出了名的轩榭亭台上挑姨太太呢,梁布泉穿得破衣烂衫,跟个乞丐似的不知打哪点头哈腰地钻了进来。即便是在梦里头,他看见梁布泉的模样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作势就要命人把他给轰走。 谁料那梁布泉突然之间就像是抽了风一样,歪歪个脑袋,叉着两条腿,以一种极为奇怪的姿势,像是个受了惊的蜘蛛一样跑到他面前,对着他的耳朵“嗷唠”就是一声尖啸。 他吓得是一个猛子就从地上翻起了来,抬头望望天,满脑袋铅红色的乌云,仿佛下一秒就要压上他的头顶。鹅毛般的大雪已然把他埋起来了一半,凄厉的北风就像是怨鬼哭坟一样,直刮得人后脖颈子钻凉气。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觉着自己的半边脸生疼,张了张嘴,那腮帮子里头还空落落的,再等他把手指头伸进嘴里那么一摸,心里头不禁就是一翻个:“他娘的,我的牙呢?梁布泉你个小王八犊子,你他娘的敢把爷爷的金牙给打下来是不是?老子这是在哪呢?他娘的,十月天下雪,这老天爷也跟着作祸!不用你梁布泉嘚瑟,等老子抓着了你,不要了你的一口烂牙,老子都他娘的不姓金!” 金得海红着一双眼睛,作势就要从地上爬起来。怎奈何他这不动还好,两手撑着半臂来厚的雪地,腰上一较劲,心里头又是一翻个。 怎么呢? 这下得冒了烟的狼嚎雪,早就把几个人的简易窝棚不知给刮到哪国去了,金得海就在这风雪里头做着他的春秋大梦,要不是方才那北风刮得急,他说不准今晚就得冻死在这呼啸的暴风雪里头。他那下半身在雪里买了这么长时间,早就给冻僵了,这时候甭说是从地上爬起来,就是想要挪动两下腿,那都是比登天还难。 但胡子毕竟是胡子,这帮家伙要是发起狠来,就是自己的亲爹亲妈都能一枪给崩咯。这金得海咬着后槽牙,从自己的衣襟里头哆哆嗦嗦地摸出了一把匕首,先拿两只手把自己的脸和胳膊给搓热了,又从袖管子上扯下一块布条分别绑死在两条腿上,咬牙切齿地照着自己的两条大腿,挨个攮了一刀。 天是冷的,但人血可是热的。 这会你让他迎着风雪把腿脚给捂热了,那显然不现实,金得海这两刀,就寻思着能让自己流出来的血,给他冻木了的双腿唤醒出一点知觉。 白刀子进,还是白刀子出。 金得海这时候的两条腿就像是刚从冷库里拿出来的猪肉\/棒子一样,刀扎进去不见血,连疼都不觉得疼。金得海是瞪着两个大眼睛,好像盼着个十代单传的孩子出世一样,等着自己的伤口流血。耳畔不知打哪来的“乒乒乓乓”的枪炮声连绵不绝,也仿佛全都和他没有关系一样。 等着盼着足有半晌,他那白花花的伤口上,才算挤出了几滴血粒子。许是醒转过来之后,身上的血液流通得畅快了,那两条腿这才隐隐约约地有了点知觉,这功夫又是疼又是痒,就像是有千百只蚂蚁在上头又爬又咬一样。 如果还留在这里不动弹的话,叫风雪给冻死只是早晚的事。 金得海想起了自己方才做过的那场美梦,终究是咬着后槽牙从地上爬了起来。只可惜这两条腿就像是新长出来的一样,根本就不听他的使唤,走两步就要摔一跤,没多大功夫,前门牙也被摔掉了一颗,红的血和白的雪叫他沾了一脸。 他满耳朵除了刮得不着边际的风声,就是四处绽开的枪炮声。群狼夹击冲帐篷的时候,他还躺在地上晕着呢,自然是推敲不出来时下究竟是发生了些什么,只以为是九里庄的人趁着雪夜过来劫碃子。 就在这金得海连滚带爬地往前头走的时候,耳朵眼里影影绰绰地钻进了一缕极为模糊的马蹄声。 这时候他也顾不得骑马经过的人是谁了,落进人的手里终归是好过在这风雪里头活活冻死,他耳朵贼,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马蹄声走,一边走还一边叫唤:“救命!好汉救救我!这有活人!” 只听那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楚,浩浩荡荡的雪幕当中隐隐约约地露出了一排人影,马蹄声也逐渐从杳不可闻,变得杂乱无章。 金得海被打肿了脸,一只眼睛就像梁布泉一样看不清东西,这会见着真有人来了,心里头却又禁不住紧张了起来,他把那只握着青子的手背在身后,拿另外一只手挡在眉毛上头,猫腰眯眼,细细地打量来人,那声音里是说不尽的请求:“好汉,好汉救我!我就他娘的是个行脚赶路的普通人,在山上遇见了风雪,多亏了你……” “说啥呢!你是老金?” 就听那领头的一勒马缰,枣红色的骏马一声长嘶止住了脚,马上人披着件狼皮大氅,带着个狗皮毡帽,翻身就从马上跳了下来,“来人啊,赶紧给金爷拿件夹袄……算了,你咋给冻成个这样!把他抬到马上,送回绺子里!” 金得海皱着眉头定睛一看,来人不正是插千的张老五吗!这真叫个“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虽然这狼口岗子算不上他乡,但是眼睛这一睁一闭之间,金得海已然从个前呼后拥的水香头头,一下子变成了个将要被冻死的灾民难民。这会看见张老五,简直是比看见亲爹了都要亲。 饶是金得海这种连自己都能狠下心来捅上两刀的硬茬子,这时候也免不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嚎上了:“哎呀我的老五啊!你就是我再造的父母,重生的爹娘!我的老五啊……啊不,五爷!五爹!你咋来了呢!” “啥玩意又是爹又是爷的,你咋的了,让人给打傻了还是冻傻了?” 张老五咧着嘴,拿余光瞟着金得海,那叫一个一脸的嫌弃,“这不嘛,我在绺子里正准备合灯睡觉呢,这天也不知道咋的了,无端端地下上了大烟炮!知道你们几个在这熬夜守碃子,我担心再给你们冻出个好歹的,就领着人过来看看。” 这不提让人打了这件事,金得海还想不起来。听见张老五提起了话头,金得海直把后槽牙咬得咯嘣作响:“娘了个巴子的,梁布泉那个狗揍的!说要和我单练,结果他娘的玩不起,拿个铜杆子偷袭我!等他娘的回绺子的,回绺子我扒了他的皮!哎对了,这么大的风雪,你们找着老四了吗?姓梁的是不是跟老四在一块呢?没在一块的话……兴许是给冻死了!” “要我说你这人就没良心,要他娘的不是梁老弟,我还不知道上哪找你呢!” 张老五又是翻了金得海一眼,“离碃子西南大概四五里,风向偏北,这他娘的白毛风刮得又这么大,没准给你吹到了西北边。梁老弟吩咐我务必要加派人手来这搜你,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要是死了,你们放哨的那群崽子又得说是他梁布泉害死的你,这口大锅还没等甩开呢,又得背上另外一口大锅。” “啥玩意?你见着他了?” 金得海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他让你来救我的?不是……他……他他娘的知道我在这有危险,为啥不带着我一起走?娘个巴子的,这就是碰见了你们,他在那装好人!你们要是不来啊,我他娘的还是个死!” “你快拉倒!也就是咱俩认识了这些年,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揍性。错个主,你看有没有人愿意搭理你!不是我老五说话不好听,你就他娘的是个白眼狼,你知道吗?” 张老五也懒得再和金得海废话,翻身跨上骏马,反手掏出马鞭子,对着金得海身下的马屁股,挥手就是一下子,“老马认识道,我已经派了人手回绺子接应了。你回了绺子,可他娘的别在那满嘴跑火车,今天要是没有梁兄弟,杜老四跟那剩下来的几个崽子,都得在这岗子上喂狼!” 张老五又是一勒马缰,转身就又钻进了风雪里头,期间还不忘招呼了身边的几个崽子,“来两个人跟住金爷,回去看好他的嘴,别让他瞎放炮!梁兄弟回去要是听见了,咱们绺子也得跟着他丢人现眼!明白没?” “行!五爷,你就擎好!” 下头的两个崽子冲着张老五一抱拳,一夹马肚子,奔着绺子的方向就跑了过去。 张老五望着炮火连天的狼口岗子,咬着后槽牙从腰上掏出了两杆盒子炮:“日他娘的,这帮狼崽子,欺负咱们梁爷四爷没有人手,差点让他们折在岗子上。咱胡子也是人堆里头的狼,让他们见识见识,啥叫佛顶珠的人不能惹!崽子们,跟五爷我回去帮忙!掀了那群狼崽子的窝!” 第四十三回 狼军师(上) 话分两头。 就说这梁布泉走出窝棚以后,抬鼻子朝天上那么一嗅,呼啸的北风里头,除了冷得能把人的鼻子冻掉了的寒气,还带着一股顶鼻子的腥臊恶臭。 一乍开始他也没想那么多,这阵风雪来的古怪,他只是怀疑眼下的变数是和躲在碃子里头,吃人舌头的恶鬼有关。其实他本意是壮着胆子下到矿脉里头找寻一下那恶鬼的踪迹,一来是因为自己有个能驱虎逐狼的黄铜烟杆子傍身,实在遇到危险,大不了再吐一口烟箭,跟那怪物斗个你死我活;再一个,主要也是为了定住这下得没头的风雪。 眼下正是十月份的天气,秋高气爽带着那么一丝凉气,他们虽然不至于一个个都穿得敞胸露怀,但是顶着这么大的风雪,也不可能挨得过一个晚上。 可是在下的冒了烟的大雪里面,那股子骚臭味却并没有把他带进矿道,而是勾着他走上了狼口岗子的土包。 咱们先前说过,这狼口岗子之所以会得了这么个名头,主要也是因为这片荒地上平白生出了两个土包子。说是土包,但看那高度少说也得有个一二十丈,上头没草没树,没花没水,一大一小。平日里也只有山上山下的淘孩子喜欢往这上头跑,老百姓也懒得给这两个土包子起名,大的就随口叫成大牙子,小的顺理成章地就成了二牙子。 咱说这勾着梁布泉的那股骚子臭气,正是从二牙子上头散发出来的。 梁布泉搭眼上山那么一瞧,心说:这可他妈坏了事了! 怎么呢? 只见那二牙子上头隔着铺天盖地的大雪,正亮着百十来双碧绿碧绿的眼睛,而且那眼睛的数量,还伴着梁布泉一个劲地打摆子而有增无减。再看那大牙子上头,惨碧色的眼睛更是只多不少,就像是荒坟老岭上所有的孤魂野鬼全都钻了出来,正打着提灯找替死鬼呢!隔着密密实实的大雪,梁布泉影影绰绰地看见,大牙子的山尖上仿佛正趴着一只牛犊子那般大小的老狼,而这老狼的身上似乎还驮着一个只有土狗那般大小的物什。 “狼军师?老狼这他娘的是想要借着风雪回来报仇啊!” 他在嘴里叨念了一句,转身就要往回跑 也不知道这时候是因为怕的,还是因为冷的,梁布泉这浑身上下都在止不住地打哆嗦。肆无忌惮的狂风就像是长了眼睛似的,看见梁布泉要跑,立马调转了风向顶着他的脑瓜子吹了过来,鹅毛般的大雪打着斜地直往他脸上招呼,跟个尖刀似的,吹得他的肉皮子生疼。 他本来就给冻得腿脚不灵便,再加上这阵邪风一吹,立马左脚拌右脚,没等跑起来呢,就摔了个大马趴。 就听耳朵后面一声凄厉的狼嚎,成百上千头野狼一面叫唤着,一面就从两座山包上俯冲下来。这功夫劲是风声夹着狼嚎,狼嚎里头又掺着霜花。梁布泉他走了这么远,胳膊腿早就给冻木了,在想着逃跑是肯定不可能了,当即就在雪堆里是握紧了手里的烟袋锅子,心想:老子我今天就算要交代在这了,但是无妨!三十年后,又他娘的是一条好汉!但是死归死,就这么让那帮狼崽子给掏肠子挖肚,那实在是划不来,老子打死一个不赔,打死两个赚一个,豁出去了,跟它们拼命! 梁布泉这心中的杀心一起,刚好就有个不长眼的恶狼奔着他的梗嗓咽喉就扑杀了上来。梁布泉是轮圆了胳膊,对着那匹恶狼的下巴结结实实地甩了一棍子,就听见“咔”一声闷响,那匹恶狼哼唧了一声,“咣当”一下子摔进了雪堆里头,抽那模样,下颌骨应该是叫他给彻底打碎了。 但他打倒了一个,后头还有百十来个跟着呢。 这时候梁布泉也没工夫在心里头庆祝,一面连滚带爬地往后退,想要找准时机站起来,另一面狠叨叨地盯着坐在大牙子上的那只狼军师,心说着:也就是老子没有准备,他娘的排阵布陷阱的这个门道虽说是管用,但是缺点也实在太他娘的明显了。打阵地战,老子连带着伥鬼的老虎都不怕,碰上遭遇战了,谁还能等你设置好阵眼,挖好陷阱呢! 眼瞅着黑压压的狼群像是潮水一样,从两座土包上合流到了一处,黑压压地朝着他盖了过来,这梁布泉一手拎起烟袋锅子,一手撑地就要爬起来跟它们拼了。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见凄厉的风雪狼嚎当中,有个人扯着脖子喊道:“梁老弟,趴好了别起身!” “嘡嘡嘡!” 一连六枪贴着梁布泉的头皮就射了过来,赵友忠领着杜老四和那三个崽子,呼哧带喘地从后面追上,三个崽子立刻对着狼群端起手里的枪杆子做警戒状,狼群因为受了那六枪的震慑,把头的几个冲过来的步伐明显慢了下去,而后面的野狼正在撒着欢地往下冲,一时之间头狼和后狼因为没办法保持匀速运动,呼拉一下撞在了一团,地上的霜雪给溅了数尺,方才冲杀的阵型当即就被搅了个溃不成军。 也是趁着这个空档,杜老四一把将仰卧在地上的梁布泉给拽了起来,还往他的手里头塞了一杆盒子炮:“娘了个炮仗的,你早看这是狼嚎雪,倒是知会我们一声啊!要不是有赵爷闻着味给咱们领路,你小子就他娘的让狼给吃了!” 梁布泉看了看手里的响子,又瞅了瞅赵友忠,冲着几个人苦笑了一声:“其实我也没看出啥来,就是觉得这阵风雪来的实在是古怪……那啥,啥玩意是狼嚎雪啊?” “娘了个炮仗的……你也不知道啊!” 要说这杜老四心大可真不是吹的,狼群就在眼前,他们五个陷在狼窝里头能不能活命都还得打个问号,可这个时候,他偏偏还能笑得出来,“哈哈!这下子你不如我了!大先生都跟我讲了,说这狼军师……就是狼狈为奸里头的那个狈,多半是老狼退下来以后,辅佐新狼王出世才变出来的怪物。就跟咱小时候常听说的猫老了要上山,变成老狸子是一个道理。” 好容易有个能跟梁布泉吹嘘的机会,杜老四赶紧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古书上常说,这狼是狼,狈是狈,狼是前腿长后腿短,狈是前腿短,后腿长。但实际上,这都是偏听偏信,以讹传讹瞎传出来的。大先生年轻的时候曾经碰见过这玩意,一般的狼群,狼王交接都得是以年轻的公狼咬死了老狼宣告终结,可是有些情况下,老狼遇到了趟岭子的猎户,前腿遭了枪子,或者被捕兽夹给咬住的也有不少。狼这玩意心狠啊,为了保命,它们前腿要是被夹子给咬住了,立马会咬断了前腿保命,离远了看,可不就是前腿长后腿短吗?” “都说是人老精,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这上了岁数的老狼,虽然没办法像年轻的狼崽子那么抓食,但是脑瓜子是一个赛一个地狡猾。有些老狼,甚至会引动自然气候的变化,就跟大绺子里头的转角梁一样!这狼嚎雪,就是狼军师捣鼓出来的玩意。咱重伤了它们的先锋部队,这他娘的是呼风唤雪,准备借着大雪作掩护找咱们报仇呢!” 杜老四叨叨咕咕的这个光景,梁布泉也没闲着。他说的大部分意思,梁布泉早就在心里头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会儿他梁布泉并不想知道那所谓的狼军师是怎么来的,只想知道怎么才能把那狼军师给弄死。 就在杜老四磨叨的时候,梁布泉已经是走到了赵友忠的身边,咧着大嘴问道:“老头,摆啥阵?” “啥玩意摆啥阵!” 赵友忠把眼珠子一瞪,“狼群都他娘的打到你面前了,你还寻思摆阵?” 梁布泉的嘴丫子咧得更大了:“你就没点能直接伤人的本事吗?咱趟岭子下矿,也不可能次次都提前把阵眼摆好!” “我有啊!” 赵友忠白了他一眼,“霸王擒腕,二爷勒缰,三郎番天印,五子……” “啥玩意……” 梁布泉听得是直嘬牙花子,“武术啊!你就没啥再厉害点的门路?” “有!御剑乘空,天雷地火,金龙附体,点石成金。” 那老瞎子翻翻着大眼皮,朝着梁布泉挑了挑眉毛,“你信吗?” 梁布泉坚定地摇了摇头。 “可说呢!早他娘的有这本事,咱大清还至于亡国?咱们还他娘的至于点火做饭,拿着响子打猎物?” 梁布泉挠着头皮道:“那咋整,这他娘的可是两座山头的狼啊!” “还能咋整!” 赵友忠这会也不瞎了,从怀里掏出了那柄鹰嘴匕首,咬着后槽牙回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肚子里头的花花肠子就是再多,人家拳头招呼过来了,也还得拿脸蛋\/子接着——跟它们拼了!” 就在几个人啰嗦的时候,乱做一团的群狼也终于稳住了阵型。这时候只听大牙子上的老狼又是一阵低吼,成百上千只恶狼立刻以整军之势,像是潮水一般朝着众人扑杀而来。 杜老四是经过风浪的人,看着狼群来袭,立刻对身旁的崽子扯脖子喊道:“一手拿刀,一手托炝,轮番射击,边打边退!娘了个炮仗的,打死一个不亏,弄死两个稳赚,咱要是能活着从狼窝里出来,回头四爷请你们吃大肉,喝大酒!跟它们拼了!” 第四十四回 都是为了活着 梁布泉只觉得这场仗打得窝囊,他们这一行十个人原本老老实实地围着碃子守夜,没招过谁,更没惹过谁。突然之间不知打哪冒出一堆狼来,不由分说是见着人就咬,他们那脑袋也不是泥巴捏的,当然要拼了命地和这群野狼斗个你死我活。 可咱们再把话头说回到这群野狼身上,其实它们在心里头何尝不也是觉着窝囊呢? 咱们先前说了,甭管是野狼还是老虎,打心眼里都是不想和人类接触的。 然而自打有人在这观音山上掘到了第一桶黄金,来这挖金子的流民就变得越来越多,世人都做着一夜暴富的黄粱美梦,就苦了在这观音山上土生土长的几十波狼群。 毕竟一口尖牙斗不过火器刀枪,十几股狼群势力,为了生计最终也只能合流到了一处,经过草草的内部狼王选拔,统一由匹断了腿的老狼领导。 林子里头既然已经被拎着响子的人类占上了,群狼也只能舍弃掉世世代代生活的森林,再去别的地方寻找谋生的出路。 这狼口岗子,就是为数不多的,可以供这么一大批野狼栖身的场所。 谁又承想,这波野狼前脚刚在狼口岗子落脚,后脚就不知打哪来了一波怪人,锹铲镐刨地没几天就在岗子上搞出来了一个大坑。白天这岗子上头的人实在太多,狼群们害怕惊动了人类,不敢大规模地行动,可到了晚上这帮人总得睡觉? 时值十月份秋收末尾,狼群正是屯粮过冬的时候。 这一年情况不比往常,这一批野狼,是由几十波狼群合流在一起的大家族,上百只狼崽子咧着大嘴嗷嗷待哺,别说它们现在受了人群的牵制,在白天不敢随便出来,晚上不敢贸然行动。 退一万步来讲,即便是没有这些开碃子的人类,它们黑白交替地抓羊捕兔,都够呛能够喂得饱狼群里几百张等着吃食的嘴巴,够呛能够扛得过今年的这个冬天。 直到今天晚上,狼窝里头已经饿死了十来匹年轻的野狼。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还知道跳墙呢,更何况是一帮茹毛饮血的恶狼? 这帮野狼舍不得啃咬同伴们的尸体,然而为了活下去,即便是看见了这碃子旁边还有几个人类守夜,它们也不得不冒着风险出来找寻吃食。 方才在碃道里边,狼群已经折了几只狼崽子,这玩意本来就仗义,闻见了碃子里头有人的气味,自然要找这帮土匪报仇。可在帐篷旁边跟土匪的那一场恶战里头,它们反倒是因为枪弹的掩护又损失了一大半的手下。 这群野狼的心里头恨呐:我们为了躲开你们人类,已经跑到这么个草不长、鹰不飞的地方猫着了,你们还想怎么样?我们还能跑到哪去!既然你们人类是铁了心地把我们往绝路上逼,那他妈咱们谁都别想好!要死就抱在一块死! 所以说白了,这一场大雪可以当成是狼王给自己的子子孙孙们撒的纸钱,群狼下山,抱得是必死的决心,是奔着和人类拼了命来的。但是梁布泉他们几个,又何尝不是为了活下去,而在和群狼们拼命呢? 咱作为一个后来的局外人,也没办法评价这里头的事,究竟是人对,还是狼对。在那个年月里,不论是人还是畜生,都只是在为了最基本的“活下去”三个字而拼命。 对于活着这件事,本来就没有那么多是非对错能论得明白。 梁布泉他们一拨人杀红了眼,群狼也是因为见着同伴一个个地倒在枪炮之下,变得嗜血而又疯狂。咱说野兽怕光又怕响,实际只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今时不必往日,梁布泉他们要是不死,往后在这观音山上灭种的,就得是它们狼群。 所以有不少野狼即便是肚子被人豁开了,拖着一大截垂在地上的肠子,也要疯狂地往梁布泉他们的身上扑,还有几只野狼被子弹崩碎了下巴,却仍然扬着半截被炸烂了的嘴,想要上来和这群胡子拼命。 梁布泉的头皮都要杀麻了,就见着一个崽子才刚刚上好了子弹,没等瞄准呢就被一只野狼咬住了脚腕子,前狼猛一甩动脖子,当即就给那个崽子拽了个跟头,后狼跟上,对着崽子的脖子又是一口,一咬一拧,拗断了那人的脖子之后,立马奔着下一个人扑了过来。 梁布泉从小到大,这是第一回摸着真枪,他哆哆嗦嗦地朝着那匹野狼抬起枪管子,按住了扳机,眨眼就崩出去了十来颗子弹。他的枪管子本来是瞄着野狼的脑瓜子打的,可是这盒子炮的后坐力实在太大,按下扳机以后,枪管子抬着他的胳膊转了个圈,那匹恶狼的脑子没被炸开,反倒是被梁布泉崩碎了一只耳朵。 这恶狼只觉得自己的耳根子一木,汩汩鲜血顺着头皮上的鬃毛,直流到眼睛里,盛怒之下立马舍下眼前的崽子,朝着梁布泉飞扑过来。 亏了杜老四的枪法利索,一枪崩烂了这匹野狼的脑袋,才算是保住了梁布泉的一条小命:“第一次开枪?” “啊!” 饶是如今形势万分紧急,梁布泉心里头的一阵羞臊,也还是让他的老脸红到了耳朵根,他嘴里应着,就要把手上的响子往杜老四的怀里塞,“我用不好这玩意,还是还给你!” “神枪手都是拿子弹喂出来的,没事,老子这兜里头的子弹多得是。” 杜老四一边举枪瞄准,一边从兜里胡乱地掏出一把子弹塞进梁布泉的手里,“你那瞄准的姿势倒是好看,但是不他娘的顶用!响子这玩意,有个东西叫后坐力,你开枪的时候得扣着手腕,要是枪口朝着脑袋,你的第一枪肯定得崩到天上!” 也是亏了梁布泉的脑子灵光,放了几次空枪之后,总算是找着了开枪的窍门。然而即便是他的枪法变得越来越好,却依旧改变不了群狼冲阵,他们后劲不足的结局。其间他们虽然碰上了一次张老五下山找人,但是梁布泉因为害怕金得海被冻死在岗子上,会影响到冯三爷跟自己下一步的打算,所以只从他的手里征用了二十个崽子抵御狼群,又把他给支去了碃子附近找人。 这会二十来人又被狼群冲击得只剩下了七八个,他们朝着恶狼疯狂地倾斜了一波火力之后,找了块不小的石头做掩体,填弹上膛准备抵御下一波狼群的袭击。 赵友忠的身上已然多出了不少野狼的抓痕和咬痕,但是好在这老家伙的身手了得,伤口都不算太深。 这会这老瞎头正拿裤腿子擦拭着手里的鹰嘴匕首,那匕首俨然已经被狼血包上了浆,在裤腿上一抹,寒光乍现,森气莹莹。 “疯了,这群狼……这群狼都他娘的疯了!你们看见没有,这他娘的野狼拖着肠子还要和咱们拼命,它们这是铁了心要跟咱们不死不休了!耿大鼻子和孙大头全都让狼给掏死了,下一个就得是咱们……跟一群疯狼拼命,咱还有胜算吗?” 赵友忠和杜老四这两个主事的见过大风浪,心里倒是稳当。梁布泉虽然初入江湖,但是跟着赵友忠走街串巷的多了,也涨过不少见识;又仗着自己有点三脚猫的本事,倒也没想过太多旁枝末节的糟心事。 但是剩下的那群崽子可就不一样了,他们无非是群农民出身,因为时局动荡,是不得已才落草为寇的。 打家劫舍,杀人如麻,那是因为被绑票的苦主往往不会反抗,即便有那么几个不开眼的想要和他们拼命,他们仗着自己的手里有枪,也不至于担心自己会翻过头来叫苦主给干掉。 这回碰上了群狼拼命,难免不在心里又惊又怕,丧气话说起来就没个完。 “咱们占了狼群的山头,杀了它们的崽子,还抢了它们的地,它们不和咱拼命就他娘的怪了。我先前在热河的时候,听一个蒙古爷们提起过,他们那的人都把野狼当成是老天爷的使者。你们想想,能当上老天爷的使者,那这帮狼崽子得有多聪明,多厉害!咱跟它们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我早就听说过狼这玩意贼他娘的记仇,咱们就是熬得过今天,来日方长,这帮狼崽子还得找咱们报复!” “杀光了它们,它们就没法报仇了!” 赵友忠也没抬头,冷哼了一声,默默地从袖子上扯下一块布条,把那柄鹰嘴匕首绑在了自己的手上,“射人先射马,斩草药除根,你们胡子不是经常干这事吗,还用我个老不死的来教?” 一个崽子抢白道:“可问题是,是咱们先惹的人家啊!” “不是我梁布泉说话难听,这话也配从你的嘴里崩出来?你打劫苦主的时候,咋没同情过他们呢?” 这功夫梁布泉也上好了子弹,从大石头后面探出头来,对着奔涌上来的狼群就是一枪,“都是为了活着,你不弄死它,它就弄死你!有心寻思这群狼可不可怜,先想想它把那一嘴尖牙架到你的脖子上的时候,你家里边的父母爹娘和妻儿老小怎么办!我这是最后一梭子子弹了,你们手里还剩下多少?” 余下的几个崽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苦着张脸摇了摇头。 “娘了个炮仗的,那张老五是死在这大烟炮子里头了吗?” 杜老四说着话,又从兜里掏出了四五个土炸药,“老子的子弹也打没了,就剩一把这个玩意……实在不行,你们先走,老子殿后!大不了老子就把手里的这几个家伙全都给点了,跟这帮狼崽子一起炸成灰!” 杜老四的豪言壮语还没说完,就听见狼群里头又是一阵哀嚎。密密匝匝的马蹄声伴着枪火声是如约而至,张老五的声音混在烈马的嘶鸣里头,听起来是那么亲切:“老四!梁兄弟!大先生,孙大头!你们几个还活着吗?老子带人赶回来了,还活着就知会我一声!” “我日你奶奶个炮仗的,你他娘的再晚来一会,老子差点就要和这群狼崽子同归于尽了!” 杜老四的声音里头都带上了哭腔,“老子在这呢!赶紧过来帮忙!” 第四十五回 狼军师(下) 胡子响马,腰上不别着枪,就够不上那个“响”字,胯下没骑着马,自然也照不上这个“马”字。 绺子里头为了解救梁布泉他们几个人,也算是下了血本,他们几乎只在绺子里头留下了几个有生力量看家。剩下的人,全都是挎枪骑马地奔了狼口岗子。饶是这群恶狼再怎么不怕死,遇着了这么一大批有马有枪的人类,也顷刻间被打得溃不成军,更何况,那杜老四的手里面,还攥着几个杀伤力强大的炸药。 铅红色的天上,飘着密密匝匝的鹅毛大雪,火光冲天的天底下,流着没过马蹄的尸山血海。上百只恶狼,不是被四面八方袭来的子弹给贯穿了脑子,就是叫杜老四扔出来的炸药给轰成了碎渣,战局顷刻之间就发生了逆转。 群狼大败,少数几只野狼自此也顾不上找梁布泉他们寻仇,一窝蜂似的四散奔逃,只有那大牙子上的狼军师跟它胯下的狼王仍像是尊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杵在山尖上头死死地盯着这群人,狼军师的那两颗眼珠子,就好像是荒坟里的鬼火,阴森得可怕。 张老五赶来的匆忙,没办法再多准备几匹好马给梁布泉他们几个骑乘,这时候杜老四就坐在张老五的后面,看着四散奔逃的野狼的背影,扯着脖子大喊:“赶紧追,别让它们跑咯!你们是不知道,这帮狼崽子可贼着呢,先前那老狼就来找过一次麻烦,它们竟然还会使个以退为进,两面包夹的计谋,娘了个炮仗的……把逃跑的那几个全都给老子崩咯,省得它们再……” “不用追了!” 赵友忠轻咳了一声,定定地看着大牙子上的那只狼军师,“那帮狼崽子不能回来了,给它们留个种……做人留一线,别真给这帮狼崽子赶尽杀绝咯!” “你咋知道它们不能回来了?” 杜老四把眼珠子一瞪,“娘个炮仗的,它们咬死了咱这么多崽子,这个仇……” “老子说它们不能回来,它们就不能回来,更何况咱们也弄死了它们不少的崽子。听我一句劝,这个仇怨,打今天晚上起,咱们就翻篇了,成不?” 赵友忠仍旧是没看杜老四一眼,和那狼军师对视的眼神里,充斥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警惕感。就好像他们几个击溃了百十只野狼的这件事,到此还没算终结,“狼王跟军师可在那山头上看着呢,你以为单凭咱们手里的响子,就真能震得住上头的那两个玩意?狼崽子尚且知道拖着肠子跟你们拼命,那狼王身上的皮毛有多厚,一口咬下来有多少斤,你心里头有数吗?” 老瞎子的几句话,也着实是把杜老四给虎得够呛。想起他们几十个人挎枪骑马,手里头还捏着炸药,那帮疯狼却依旧能够在回合之间咬死他们十几个兄弟,如果这时候再有头狼出手,结果又会是啥样的? 那个懂得呼风唤雨的狼军师要是也加入到战局里头呢? 然而豪言壮语都说出去了,现在狼王就在眼前,就这么把它给放了,杜老四这面子上也说不过去,吭哧瘪肚地还想在争辩两句:“大不了,大不了我……” “带酒了吗?” 老瞎子也没理他的茬,翻身下了马对着几个胡子就讨上了酒,“我要两壶,啥酒都行,天冷了,暖暖身子。” 这帮胡子还以为,这老瞎子是在给自己讨酒喝,有个崽子从腰上解下了酒囊,撒手扔给了赵友忠,期间还不忘揶揄两句:“咱绺子里自酿的可是高度酒,你这老胳膊老腿的,这半囊酒都喝不利索,还要想两壶?” 谁料赵友忠拔开了酒塞,不由分说朝着雪地里就扬了大半囊,还不等几个崽子心疼呢,只见他对着大牙子上头的两匹野狼抱了抱拳,俯下身子就磕了个响头:“天冷了,下来暖暖身子!都是为了活着,咱两边都死了不少弟兄,今天你来找我寻仇报仇,明个我再提着响子去找你们,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们不容易,咱绺子上的这几个兄弟也不容易。您二位也听我一句劝,喝了这壶酒各退一步,咱们都把这页翻过去。” 北风又是一阵呼啸,卷着鹅毛大小的白毛雪,直砸得众人脸皮子生疼。胡子们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赵友忠在那发疯,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评论这事。 说回到山尖上的狼呢? 只见那狼军师依旧端端正正地骑在狼王的背上,不动弹,也不吭声,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山下的一众胡子。 雪下得更大了。 “不是……大先生,你给个狼崽子磕啥头啊,那他娘的就是只畜……” 杜老四的话没说完,就让梁布泉一眼给瞪了回去。 万物有灵,这狼军师既然能知道趁着大雪过来找绺子报仇,想必也是个明白人情世故的老家伙。 由几百匹野狼组成的大部落,每天光是伙食问题就足够让狼王和军师挠头的了,别看如今这一场恶战,给狼群打了个四散奔逃,但只要狼王不死,它们早早晚晚也会重新汇聚到一起。 回想起来,这场人狼大战打得的确凄惨,活下来的人也好,狼也罢,必定会在心里边加深对彼此的忠诚和信任。同时借着人类的手,来抹除一些身体病弱的野狼,非但不会因此伤害到野狼们同族之间的感情,甚至还能顺势从根本上解决掉狼群里头吃不饱饭的问题。 想必这场恶战,狼军师从始至终的目的都不是为了找人类寻仇。 它只是为了通过人类的手,为狼王打造一个更驯服、更野性、也更加凶猛狠辣的钢铁之师。 梁布泉想到这一环,不禁在身上起了一层白毛汗:这样一匹心思缜密、城府深沉的恶狼,是人类可以得罪得起的吗? 赵友忠洒在地上的半囊酒,明显是在劝和。狼王若是下山喝了,那么绺子与狼群的事大可自此翻篇,互不拖欠。 可它若是不喝呢?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野狼和这群土匪的大仇已定,不死不休? 碃子里头的怪异他还没研究明白,如果在这时候又和狼群结下了梁子,他们的这个绺子从今晚开始,就别想再有一天安生日子了。 想到这里,梁布泉也立刻翻身下马。不管杜老四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伸手就把他腰上的酒囊给扯了下来,自己先仰头喝了半囊,随后把剩下的酒,一滴不剩地洒在地上,也学着赵友忠的模样,对着山头上的狼王抱了抱拳。 “不打不相识,您是条汉子!这一口,不图恩怨就此化解,只为了纪念咱们两边死去的兄弟!” 梁布泉说着话,跪在地上就磕了个响头,随后小声对后头的崽子招呼道,“不想死的,就把腰上的酒全都解下来给我!” 几个胡子被梁布泉给说得一愣,立马一脸奇怪地看向了张老五和杜老四,后者还在为自己无缘无故地没了一囊酒而恼火,可张老五却对着众人闭起眼睛扬了扬下巴,意思说:全按照梁布泉的吩咐做,他既然要酒,那就把酒全给他。 梁布泉顺手从身后又拽出一个酒囊,拔开酒塞仰头就喝:“虽说你们是狼,我们是人,但是弟兄们有骨气,敢流血敢拼命,都是您教育得好!我梁布泉初入江湖,是个黄嘴丫子没褪的毛头小子,在您这不敢托大,但是真心实意地想认你这个大哥!往后不论您认不认我,兹要是见着了野狼,我肯定恭恭敬敬地合衣脱帽鞠上一躬,尊称一句狼兄!这第二口,为了今天能够相识列为好汉!” 两个响头磕下去,梁布泉是连大牙子上的野狼都没偷瞧过一眼,拽出第三个酒囊,仰头又是一大口:“姓梁的没上过私塾,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是咱愿意听书,知道梁山泊好汉聚义,桃花园义结金兰的故事。梁山上有个军师吴用能掐会算,三国里有个诸葛亮巧借东风,咱绺子里头有个翻垛的转角梁,也做的是个军师的行当。您列位能借着白毛雪突袭我们碃子,那是当世的活诸葛,在世的关内侯!如若不是我们有援军帮忙,再加上手里还捏着响子,今晚必定大败无疑!这第三口酒,敬您二位神机妙算,智勇无双!” 绺子里的崽子倒是真没撒谎,三口烈酒下肚,这梁布泉只觉得自己浑身打晃,是眼冒金星,肚子里头就像是让人给活生生地塞进了一块热碳,烧得五脏六腑抓心挠肝地一样难受。 他晃晃悠悠地抬起头,只见那大牙子上的两抹幽灯好像是熄了,一大一小两只恶狼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在了风雪当中。铺天盖地的大雪狂风,在这梁布泉的三口烈酒之下,也终于是偃旗息鼓。 太阳打东边慢悠悠地升了起来,没了乌云遮日,也没了霜雪刮骨,一阵清风袭来,竟然还带着丝丝暖意。 梁布泉迷迷糊糊地把头扭向了赵友忠,晃悠着身子问了句:“它们咋没喝呢?这事,究竟是完了还是没完啊?” “雪停了,就算是翻篇了!狼王不愿意下来和咱人类接触,让军师把雪给停了,就当是那三口酒它收下了。” 赵友忠瞪着个眼珠子,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梁布泉,“你小子可以啊,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这算是把那两个玩意给哄得高兴了,我原以为还得流点血,割点肉才能把这事给结了呢,哪成想你三言两语,给那两匹野狼都给忽悠瘸了!” “行啊,这事翻篇了就好,翻篇了就好……” 梁布泉自说自话一般地点了点头,抹回身“哇”的一口就吐了个昏天暗地。 杜老四在旁边看得直嘬牙花子:“你看看……你们看看!白瞎咱绺子里头上好的高粱酒了,全他娘的让他给吐了!梁老弟啊,你说你不能喝还往死了灌酒,敬酒这事你倒是交给我啊!你瞅瞅,还他娘地崩了我一身,埋不埋汰啊!” “你倒是能喝,你有梁老弟那嘴皮子吗?” 张老五一边擦着自己靴子上的呕吐物,一边不忘抢白杜老四两句,“要是让你下去给那两匹老狼磕头,用不上两口酒,它俩就得下来把咱都给咬死,你信不信?” “哎……你这人!” 杜老四的老脸一红,“我上辈子刨了你家的祖坟了咋的,你咋老是埋汰我呢!赶紧的,赶紧把梁爷扶上马,我滴个妈呀,这他娘的……吐一地!” 几个人是七手八脚地把梁布泉扶到马上,赵友忠在期间无意瞥见了马士图正叼着个烟袋,在那眉目含笑地地看着几个人忙活,不由得随口问了句:“你也抽烟?” 马士图让赵友忠问的一愣,连忙把烟袋从嘴里拿了出去:“啊……咋了大先生?” “没事!” 赵友忠似笑非笑地含糊了一句,“烟袋锅子挺好的,在哪买的?” “这个呀?” 马士图扬了扬手里的烟袋锅子,“这个是我爹的,打小他就爱抽两口,后来他给埋在了矿里,这烟袋锅子就落到我的手上了……您问这个干啥?您喜欢?” “我……” 没等赵友忠说完,有个崽子从绺子的方向,骑着匹高头大马一面怪叫着一面就冲了过来:“五爷,四爷!不好了!绺子里头出大事了!” 几个管事的心里头猛一翻个。 咱先前说了,张老五几乎是举全绺子之力过来救援的,这功夫最害怕的就是别的响马胡子借机会过来闯窑(黑话:进攻山寨)。 杜老四瞪着个眼睛厉声道:“出你娘了个炮仗的大事,把话说清楚咯,出啥事了!” “咱粮台……咱们粮台吴爷死了!” “粮台?吴老三?” 张老五一把捏住了那个崽子的脖领子,“其它人怎么样?总瓢把子安全吗?吴爷咋死的,你慢慢说,给老子说仔细咯!” “其他人都没事……” 那崽子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道,“今天一大早,咱粮台的兄弟准备叫吴爷出来吃饭,可是怎么喊都喊不出来他。最后总瓢把子发话,让咱们破门进去,看看吴爷是不是出事了,结果进去一看……” 杜老四急得满脸通红:“你他娘的咋那么墨迹呢,进去一看咋的了,看见啥了!” “吴爷横在床上已经死了,他死的时候身上还穿着衣服,仰面朝天的长个大嘴。那嘴里……没有舌头!” 第四十六回 七根舌头 进了绺子的大门,绕开练兵的靶场,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个十来丈的四方宅子。 宅子常年不关门,厅堂的大墙上面,挂着个白纸金裱的长卷,上书四个方正的行楷大字“忠肝义胆”,大字下面,是个开卷十余尺的猛虎下山图,看猛虎吊睛环眼,一点白额通四体;观山石是崎岖嶙峋,万棵松柏立山间。这就是绺子里头各个主事人,平日里喝酒议事的地方,照着水泊梁山上的说法,冯三爷也给这个大宅取了个名字,叫做聚义堂。 聚义堂的中间摆着个巨大的水曲柳长桌,长桌的四周围,只放了八张椅子,照应得是绺子里头的四梁八柱。 今儿个,或许是因为昨晚刚刚下了一宿的大雪,聚义堂的大门关得严实,正堂的梁上挂得尽是些个纸糊的白灯笼,灯笼上头挨个用毛笔齐刷刷地写着“奠”字,冯三爷披着件狼皮大氅,胳膊上面绑着黑纱戴孝,一脸的阴沉,正低着头抽烟。 现在绺子里头走了个花舌子跟字匠,粮台老吴也在昨晚不明不白地死了,余下的几个崽子绕着长桌站在一旁,一个个蔫头耷脑地不敢出声。 聚义堂几尺来厚的红木厅门,猛然让人“呼啦”一声推开,十几个人影带着清早微凉的晨风,一股脑地涌进了正厅里头。 梁布泉他们几个迎头就撞见了满脸余怒的冯三爷,看着满堂白纸灯笼,心里头大概也猜出了个所以然,抱拳拱手齐齐地欠身做了个长揖:“大哥!” “嗯!” 一晚上的苦等,也不知道冯三爷抽了多少烟,就看那地上满是长短不一的烟头。 见着几人回来,冯三爷也没抬头,拍了拍水曲柳的桌面,哑着嗓子道,“吃饭了吗?” “大哥,你就痛快说事!” 杜老四没那么多江湖上的烂讲究,拍了拍身上的残雪,抬屁股就坐到了冯三爷的身边,“下头的崽子都跟我们说了,吴老三出事了?” 冯三爷仍是没理他的茬,低着个脑袋,看不清这时的表情:“都吃了吗?” 杜老四把嘴一咧,大着嗓门道:“吃啥呀,绺子里头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哪能吃得下啊!” “吃不下那正好……我也吃不下!咱们就不废话了!” 冯三爷拿两根指头掐灭了手里最后一根烟头,把十根手指头缓缓地抱在一起,死死地盯着门口的几个主事的,“咱绺子里头这两天的烂事也是多,挺长时间都没开过大会了是不是?那咱们今天就借着老吴的死,说两句。” 他说着话,扭头又看向了梁布泉:“听说大先生把碃子全权交给你负责了?” 梁布泉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排场,被冯三爷问得愣了一下,刚要转头去看看赵友忠的反应,冯三爷旋即就扯出了一抹及其古怪的笑意,抢着道:“该是咋回事,就是咋回事。老子问你话,你就照常说,用不着歪着脑袋问旁人的意见。” 一看这事也躲不过去了,梁布泉硬着头皮又是抱了个拳:“小事是交给我处理,挖金子寻矿的大事,还是我爹负责。” “小事……” 冯三爷冷笑着从腰上解下了一把青子,拿自己的手指肚试了试刀刃上的锋芒,一脸玩味地又道,“死人,是大事还是小事?” 杜老四一看冯三爷要动刀,以为是他要对梁布泉不利,立马拍着桌子大喊道:“爷!这里头跟我梁兄弟可没关系啊!吴老三出事的时候,咱们正在碃子旁边守矿呢!你拿着刀干啥呀,咱可不能冤枉好人啊!” “你他娘的出息了,敢跟老子拍桌子!” 冯三爷拿眼角斜睨了杜老四一眼,那目光就像是刀子一般,刺得杜老四“呼啦”一下就坐了起来,再看这冯三爷,也没有再给他赐座的意思,只是从牙缝里狠叨叨地挤出一句话,“这里头没你说话的份!你的事老子等会再慢慢计较,现在给我上旁边杵着去!” 眼瞅着冯三爷剑拔弩张的架势,梁布泉就是再傻,也能盘算出个一二三来了。他用眼睛斜斜地剜了坐在旁边的金得海一眼,旋即把脑袋一扬,迎着冯三爷的眼睛,一字一顿:“死了人,是大事!” “啊……是大事……你他娘的也知道是大事……” 冯三爷摸着自己的大光头还是笑,笑得那叫一个不怒自威,笑得那叫一个阴森恐怖,“碃子上死了几个?” 梁布泉的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六个!” “不对啊……你是不是少说了一个,是七个?” 冯三爷前脚还是一脸的笑意,后脚突然把脸色一板,那柄寒意森然的匕首让他“哆”的一声,就钉在了桌子上,“你他娘的倒是有本事啊?当着老子那么多崽子的面,你他娘的是说杀人就杀人,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你问过我吗?执行家法,绺子里头有秧子房;崽子不听话,还有他们家管事的收拾呢,你算是个什么狗揍的东西,哪他妈轮到你来动手了!伤害手足,三刀六洞,你他娘的当我们绺子里的规矩是摆设吗?” 梁布泉仍是挺着个腰板抱着个膀子:“碃子上死的就是六个人……” 他说着话,又瞥了一眼金得海:“姓梁的宰了的那个,撑死了算条狗!” 金得海扯着脖子骂道:“我日你个祖宗的,你他娘的说谁是狗!” 梁布泉嘴上也不饶人,冷哼了一声:“谁他娘的搭茬,我说的就是谁。” 金得海这会被包得像是个粽子,他倒是也想要拍一拍桌子,可是手上缠着纱布,他也想站起来充充气势,可是脚上还夹着木板子,只能斜坐在凳子上,拿另一只没肿起来的眼睛瞪着梁布泉:“他郭大眼皮就是再不懂事,我还活着呢对?你他娘的背着我把那小子给插了,我怎么跟这帮兄弟交代?要都像你似的,拿个鸡毛就他娘的当令箭了,绺子里头还不乱了套了?这他娘的合规矩吗?” “不合规矩。” 梁布泉扯了扯嘴角,“所以怎么着?搡着总瓢把子开个大会,好插了我?” 张老五跟杜老四见势不妙,立刻也变了脸色:“金得海,你他娘的说啥呢!要不是梁老弟,你早他娘的冻死在狼口岗子上了,你这人咋还翻脸不认人呢?大当家的,梁老弟他……” “别他娘的跟我废话,一码归一码,你们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先给老子放一放……” 冯三爷显然还不想过问狼口岗子上的那场血战,朝着俩人摆了摆手,又把脑袋扭向了梁布泉,“你是不是以为,老子没了你们爷俩就活不了啊?是不是觉着,你们替老子找着了碃子,替老子想好了对付九里庄的办法,老子就得一辈子对你们感恩戴德啊?我冯老三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找着了金矿,是你们的本分,你们挖不出来金子,老子一样给你们该杀杀该埋埋,不带有半点含糊的。觉着老子求着你们了,是不?我日你们娘的,你把老子当成什么人了?就是没了金矿,老子一样当自己的山大王!想在我佛顶珠的地盘上翻天?做你的梦!” 奶奶个孙子的,这帮胡子果然都是一帮交不透的白眼狼! 梁布泉在心里头嘀咕着,把脖子一横,刚要跟冯三爷接着较劲,自己后腰上的衣摆却不知被谁用力地拽了两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没敢回头,刚悬在嘴边的话又让他给活生生地憋了回去,不经意间又扫着了地上的烟头。 冯三爷的脚边停着一大堆烟屁股,紧挨着冯三爷坐的宋掌柜的脚边,也捻着不下三十来个烟头。他搭眼再向桌子上头那么一瞧,只看见冯三爷跟宋掌柜的一人顶着两个大黑眼圈,显然是一晚上都没合眼。 他俩光是为了绺子里头死了七个弟兄而睡不着觉吗? 人都死了,睡不着解决问题吗? 这俩家伙都是见惯了生死的江湖中人,冯三爷当初就是听说自己的干娘死了,都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冯三爷能为了几个崽子,放着好好的金子不要,在这跟他们两个撕破脸皮? 显然不是因为这个。 郭大眼皮是梁布泉宰了的这不假。 可是昨晚的那场恶战,既是个战功,也算个见证。前天晚上被割了舌头的六个崽子,再加上今天早上才刚刚出事的粮台老吴,他们的死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算在梁布泉身上的。 冯三爷不问吴老三的死因,偏偏揪着郭大眼皮这件事不放,这又是为什么? 一个粮台,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崽子? 最合理的一个推断就是,金得海想不出别的法子除掉梁布泉,所以借着郭大眼皮的事来找冯三爷施压,而冯三爷本来有能力把他弄死郭大眼皮这件事压下来的,可是偏偏碃子上头又出了事。 前天晚上,守矿脉的崽子无缘无故地死了六个,就连猫在绺子里头,从来都不抛头露面的吴老三都被人割了舌头,他冯老三估摸着能干出这件事的肯定不是人,所以正好借着郭大眼皮这件事,来给梁布泉他们爷俩施压。 赵友忠在碃子上说得明白,他只管找矿,按碃抬金子的事,他一律不管。冯老三这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拿梁布泉逼着赵友忠出山呢。 把这里头的前因后果给想明白了,梁布泉就只觉得自己的牙根子痒痒:合着老子到头来,都只是赵老瞎子的陪衬,这他娘的人要是没本事,走到哪都没人瞧得起! 别看他心里头恨得上蹿下跳,这会竟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冯三爷一脚踩着凳子,也跟着梁布泉乐:“你他娘的还有脸笑?” 梁布泉反倒乐得更欢,学着冯三爷的模样,有样学样地重复了一遍冯三爷的话:“你他娘的还有脸笑!” “我日你个祖宗的!” 冯三爷眼珠子一瞪,作势就把腰上的响子掏出来了,“反了你了,你敢学老子!” 梁布泉苦笑着把两只手举过头顶,摆着一脸讨饶的模样:“您是盖世英雄,绿林好汉,我可不敢学你。但是……我也实在是觉得好笑。” “有屁快放!” “得嘞!” 梁布泉指着堂里的灯笼,幽幽道,“这是啥?废话,您当然知道,这是灯笼!啥灯笼?白灯笼!给谁点的?给粮台老吴!” 金得海把眉头一拧,作势也把响子掏了出来:“你到底要说啥?磨磨唧唧的,甭跟这废话!大当家的,我知道您是个大仁大义的主,您看这狗揍的可怜舍不得动手,我来帮您……” “杀了我当然容易了!” 金得海还没等说完呢,梁布泉赶紧大着嗓门把他的话给压了下去,朝着金得海勾了勾手指头,比划了个开枪的手势,“杀了我这么一个不懂规矩的愣头青,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但可惜咯……” 冯三爷眯起了眼睛:“可惜什么?老子说了,狼口岗子上的金矿,老子大不了可以……” “大不了可以扔在那不要嘛!您是胡子出身,大不了重操旧业,我知道!九里庄的人来了,还有我爹帮衬呢吗,我爹要是因为我的死而不愿意出手帮忙,你们大不了再和那群金匪拼个你死我活,我说的对不?但是我说的可惜,指的不是这件事。” 梁布泉朝着冯三爷贱兮兮地眨了眨眼睛,“刨去老子杀了的那条狗,在咱绺子里头一共死了七个人,你们知道他们是让谁弄死的不?” 金得海恨声道:“不就是你吗?” “我拜托你用那张漏风的嘴,把话再他娘的给老子说一遍!” 梁布泉故意又提了一遍金得海嘴里没牙,说话漏风的这件事,引得下头的几个崽子忍不住捂着嘴偷笑,“昨晚上你可是跟我在一块呢,对!咱俩单练的时候我下手确实是重了点,打碎了你半口牙,但你也不能闭着眼睛胡说八道!我们跟狼口岗子上的狼群打了一个晚上,在场的兄弟十个里有八个都能给我作见证。咋的,我会分魂啊?这边跟狼群干仗,那边在回绺子把粮台老吴的舌头给割咯?” 下头的崽子连忙应道:“可不是咋的,要不是梁爷,这场白毛雪到现在都停不了!” “金爷,不是小的说话难听……您这气量确实是有点……咋说都是人家梁爷救了你。要不是他告诉我们你的去向,你现在恐怕早就……” “行了!” 冯三爷也强忍着笑,对众人摆了摆手,朝梁布泉又努力地摆出一副严厉狠辣的样子,抬了抬下巴接着道,“你接着说。” 看见冯三爷的表情,梁布泉更是做实了心里的推断,大着胆子接着道:“您冯三爷义薄云天,侠义肝胆,这是咱绺子上下都有目共睹的事。但是如果让些个小人给架拢着,下错了一步棋。咱绺子再往后,恐怕可就……” “你别说旁的废话,我就问你,你知不知道是谁弄死的这几个人。咱粮台老吴,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现在不敢和您拍着胸脯打包票,肯定能找见那个凶手在哪,但是下手的那个家伙,百分之百不是人。” 梁布泉的眼睛一亮,“我梁布泉烂命一条,您随时要,我随时给。可是您杀了我们爷俩,非但捞不着金子,恐怕绺子里头接下来还得死人。” 冯三爷密封着眼睛:“你能找出凶手来,给弟兄们报仇?” 梁布泉“嘿嘿”了两声:“在你们绺子里头,还有人懂得布阵嗅风的本事吗?” 第四十七回 伴君如伴虎 绺子里的这群土匪,可不比岗子上的野狼好忽悠。畜生就是再狡猾,说到底也还是畜生;可是为什么这世上的生灵成百上千,偏偏只有人类得了个“万灵之长”的名头呢?除去这人类懂得发明创造、知道羞臊着装,最关键的就在这“人情世故”四个字上。 人,是人情冷暖;情,是无情无义;世,是世态炎凉;故是平白无故。 这“人情世故”,说的是当下这年月世态炎凉,平白无故地多了一大群无情无义的家伙,你若是把所有人都当成心存感激的大善人那么看待,除非是有杜老四这膀子力气,或者是张老五这一呼百应的手段,否则早晚见识什么叫做人情冷暖,大悲大喜。 人这东西,心眼子复杂,今儿个和你称兄道弟,来日有了新的出路,没准背后就能捅你一刀,老祖宗早就把人心摸得透透的,所以才有了那么句,叫:“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冯三爷是什么人? 这是个惯着百十来号崽子的土匪头头,他许是真的欣赏梁布泉他们爷俩的本事,可是一寨之主,还得懂得权衡势力,不能让任何一个绺子里的势力做大做强,顶了他总瓢把子的威望,还得兼顾着收拢各个主事的人心。 这功夫是他赵友忠私下让权,事情原本是可大可小。但是在这中间赵老瞎子并没有去找冯三爷商量,这叫越级办事,属于不给大当家的面子。梁布泉为了碃子采矿可以顺利进行,插了郭大眼皮也属实是本分之举,但同样也是犯了绺子里头越级办事的规矩。 冯三爷不知道金得海心里面打的是什么算盘吗?这金得海在绺子里头这么久了,冯三爷早就把他看得透透的了,可这一遭为什么偏偏要站在金得海的那头?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因为那四个字:人情世故。 他冯老三嘴上是在教训梁布泉,实际上是在向整个绺子里头的人示威,杀梁布泉这一只鸡,向整个绺子里头的崽子强调一遍:老子才是这里头的天,你们就是再有本事,在有能耐,也得给老子盘好了,卧住了,谁敢起刺炸毛,老子就弄死谁。 按说那赵友忠既然在朝廷里面呆过,这为人犬马的“人情世故”,他不应该在心里头没数。可这老瞎子为啥偏偏在这绺子里头阴沟翻船,让冯三爷捡去了制约他们的话把呢? 梁布泉抱着拳头弯腰拱手,悄咪咪地测过脸来偷瞧了一眼赵友忠。老瞎子神情自若地赏着吊顶上的白纸灯笼,那眉宇里头丝毫看不出一点懊悔或者是愧疚,换句话说,他甚至压根也没打算看看梁布泉此刻的状态。 奶奶个孙子的,这老东西阴我! 这时候梁布泉也总算是看清楚局势了,合着从他赵友忠转手交权,再到他昨天下碃子宰了郭大眼皮,这一桩桩一件件恶心事,都是赵友忠给他下的套。老头子是故意挖了条阴沟,等着梁布泉往下头跳,梁布泉也是乖巧,从始至终全是按照老头子的计划,一步一步把自己给带进了坑里。 可那老瞎子这么做是因为啥呢?就是为了让我在绺子里头多结出点仇家来?为了连我的嘴皮子,为了让我知道做事要三思而后行? 赵瞎子究竟准备要下怎么样的一盘大棋,他梁布泉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那自然没必要细想了。 他就这么在心里头嘀咕着,又把脑袋扭了回来,悄咪咪地看着冯三爷的动向。 这会冯三爷正在教训杜老四和张老五,几个人话里话外的内容,无外乎是在揪着昨天金得海被打碎了半口钢牙,和狼嚎雪降临,为啥把金得海一个人给扔在了碃子旁边而没完没了。 杜老四气得是脸红脖子粗,恶狠狠地瞪着金得海,直骂他是条养不熟的癞皮狗,看他那眼神,要不是碍着绺子里的规矩,分分钟就能把金得海活撕了吃肉。 冯三爷这人的城府,果然是摸不透啊。 他表面上是在替金得海出头,可实际上言语之中全是在给绺子里的弟兄们拱火。金得海那老好人的形象,经此一遭恐怕也给败得差不多了,要知道,昨晚对付狼军师的那一战,几乎是举全绺子之力。他金得海得了便宜还卖乖,受了弟兄们的恩惠,大战在即之前一个人骑马回来,不替梁布泉说句好话就算了,还偏偏要反咬一口,怪罪梁布泉一行人给他扔下。这个“忘恩负义、颠倒是非、无耻小人”的名号,恐怕他要在绺子里头背上一辈子了。 张老五和杜老四不一样,他表面上虽然也在红着脖子据理力争,可是那神情分明像是再跟冯三爷合力演了一出戏。争辩的期间,他甚至还会时不时地歪过脑袋瞥上金得海一眼,那眼神里头满是无尽地嘲讽。 张老五带了那么多人杀上狼口岗子,这里面可能没经过冯三爷的默许吗? 在岗子上,张老五曾经叮嘱过金得海,回来的时候可千万别满口放炮,听不进好话的人是他自己;岗子的烂事,是金得海给捅出来的,冯三爷这时候替他出头是合情合理,他一样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就看那金得海脸上的皱纹,拧得比狗不理包子上的褶都要多,可这会儿偏偏是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照这么说,冯三爷其实是打心眼里,站在梁布泉这一边的? 梁布泉的确是缺乏江湖经验,但还不止于盲目自信到这种程度。 冯老三有刀、有枪,还有人,这时候想要借势挤死金得海,只是因为冯三爷和他梁布泉俩人的目标一致。冯老三与其说是在帮着梁布泉铲除祸害,倒不如说是借题发挥趁机削弱叛徒在绺子里的实力。 他和老瞎头在这土匪窝里从始至终都不安全,就像冯老三先前说过的一样,如果他们当真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冯老三绝对会“该杀杀、该埋埋,不会有一丝迟疑含糊”。 金矿,做不了他们爷俩的免死金牌。 想要在这绺子里头踏踏实实地活下来,脖子上头的脑袋要想放的安稳,必须得把自己的命,和绺子的核心利益摆在一起。 绺子的核心利益是啥?是金子吗? 当然不是。 “核心利益”这四个字,必须得跟“核心”挨上边。 绺子里头的核心是谁? 当然是冯三爷啊! 所以绺子里的核心利益,那必然是冯三爷的项上人头。 想到这里,梁布泉才终于干咳了两声,算是暂时打破了冯三爷他们几个的“争辩”。 “爷!过去的事再怎么议论那都过去了是不是?方才我也想明白了,您教训的对!您是咱绺子的天,姓梁的不懂事,跨级办事,私自插了咱的弟兄,姓梁的愿意去秧子房领罚。再不然,当着金爷的面,兄弟卸了自己的一条胳膊赔罪,全凭您的一句话!” 张老五跟赵友忠就这么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梁布泉从一个崽子的身上抄起了青子,架在自己的肩膀头子上。 旁人看得出来梁布泉是在演戏,可杜老四的心眼子是拿猪脑花给填死了的,这时候真以为梁布泉想要自裁谢罪,眼见着伸手阻拦无望,竟然从腰里掏出响子,抬手就顶在了自己的脑门上:“兄弟你要干啥?我告诉你,别他娘的乱来!这里头的事跟你没关系,我日你金得海八辈子祖宗,我老弟要是因为你养的那条狗丢了一条胳膊,老子立马就崩了你,然后他娘的自杀谢罪!兄弟,你听哥哥一句劝,把刀子放下,你放下听见没有?你敢卸了自己的胳膊,老子就敢开枪,老子说到做到!” 梁布泉没想到那杜老四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这人虽说是傻了点,但放眼整个绺子,绝对是个可交的好汉。 他这心里头一暖,可是手却并没有放下:“爷!要是您觉着不解气,老子一刀给自己抹了脖子也行。但是动手之前,姓梁的有个请求。” 冯三爷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摸着自己的大脑袋:“说!” 梁布泉仍是一脸慨然赴死的模样,可心里却乐开了花。 冯三爷的话里头有缓,这说明他是有心想要试探一下自己的本事。如果能找出拔了弟兄们七根舌头的家伙,他就绝对可以在绺子里头稳稳当当地扎下根,实现真正的,和绺子的核心利益绑定在一块。 梁布泉强压着心中的激动,正色道:“我想看看吴爷的尸体。” 冯三爷还是那副深不可测的样子,摸着光头悠悠道:“看了吴爷的尸体,你就去死?” “大哥,你说啥呢?你真要插了梁老弟?” 杜老四急了,手里头攥着响子举起来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为了条狗,你至于吗?大哥,老四跟你出生入死这么些年,你可不是这样好赖不分的人啊!梁老弟从打来了咱们绺子,又是帮咱找出了人皮伥鬼,又是帮咱定碃子挖矿,那是一心一意任劳任怨地为了绺子服务啊!你这是干啥?大哥,你变了……你咋变成这样了呢!你要是下令插了梁老弟,我……” “你就咋的,威胁老子?” 冯三爷斜着眼睛瞥了杜老四一眼,“你他娘的是抱着炮仗长大的是不是?能不能听人家把话给说完咯?我说要现在就弄死他吗?” 冯三爷说着话,又朝着梁布泉扬了扬下巴:“你说,要看吴爷的尸体干啥?” “我在咱们碃子里的时候,曾经检查过那几个弟兄的尸骨。” 梁布泉深深地望了杜老四一眼,转头接着道,“先前之所以说下手拔舌的家伙不是人,也是因为这个。六个兄弟,几乎是一瞬间就被人同时割掉了舌头,弟兄们的衣着完好,没有搏斗过的迹象。先前曾听弟兄们说过狼口岗子上有狼军师的这件事,然而我在检查尸体的时候,并没有在哥几个的身上发现兽毛。再说昨天跟狼群开战的时候,狼军师就在大牙子上面站着,吴爷的死因既然和那六位弟兄一样的话,我猜应该和那群野狼没有太大的关系。” “所以呢?这跟你要检查老吴的尸体有啥关系?” “我不相信空穴来风这句话。我们先前曾经见过狼群下碃子掏尸体,可是下了碃子的狼,只有一只活着出来的……我怀疑杀人的鬼,实际上是在碃子里头。” 梁布泉想起唯一那只从碃子里出来的狼,那满身伤口的惨状,也不禁在心里猛地颤了一下,“咱们绺子距离碃子还有挺长一段距离,凶手想要顶着风雪全身而退,显然要冒上很大的风险。越是着急,露出的马脚就肯定越多,所以吴爷身上,我敢确保百分之百会有关键线索。” 冯三爷悠悠地叹息了一声:“可是我们已经把吴爷埋了啊!” “那就开棺验尸!” “可你要是验不出来呢?” “三刀六洞,听您吩咐!” “好!痛快!” 冯三爷哈哈一笑,“你要是找出了这里头的猫腻,就他娘的算你将功折罪!来人呐,把吴爷从坟里请出来!” 第四十八回 母夜叉 梁布泉不是仵作,自然不懂验尸当中熏烟打伞,开棺启尸的种种忌讳门道。换句话说,他这么大包大揽地要把吴老三从坟里给启出来,其实自己心里面也不知道对着尸体应当从哪下手。 有人说了,他既然不懂得验尸,那他干嘛还要提起这一茬呢? 您换个角度想想,梁布泉不懂得验尸,难道他冯三爷就懂吗? 梁布泉之所以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兹要是瞧见了尸体,就一定能找见凶手是谁,其中的原因无他。 第一个,是因为他早先在碃子里头就曾经给那六具尸体,做过一次简单的查验。经过了狼口岗子的那场恶战,他猛然之间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兴许他先前的推断,在一开始就犯了方向性的错误。 他先前最闹不明白的就是,到底是只什么样的怪物,能够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能在刹那之间完成取舌、杀人,并且不着痕迹地从碃道里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不记得自己曾在赵友忠的嘴里面,听说过这么一种邪门的怪物。 如果这种怪物当真懂得什么迷人心智、入梦杀人的手段,大可以在任何时候对人类动手。它既然只选择在夜晚对人类展开袭击,只能证明这种怪物还有所顾忌,它对自己的实力并非绝对的自信,它需要避开群众的目光,在人类警惕心最为放松的时候才有胆量下手。 就像狼群懂得战略性撤退,两面包夹的战术一样。城府深沉如狼头军师,尚且懂得借助风雪作为掩护,来突袭他们的营寨,谁又可以确定,那只潜伏在暗处的怪物,肯定是一只而不是一群呢? 换做这个角度来思考问题,很多想不通的事情就立刻迎刃而解了。 那六个崽子之所以会连手上的响子都没放出声来就死了,很有可能是突然之间遭到了一群怪物的袭击;那个怪物之所以会避开六双眼睛的侦查突袭成功,很有可能是因为它们本来长得就很小、很不起眼,它们兴许只是一群爱吃舌头的怪虫子,兴许是一群饿疯了的老鼠、甚至有可能是一窝食性古怪的毒蛇。 总而言之,确定了怪物的体型不大以后,他至少明白了查验尸体的大致方向了。多亏了赵友忠传给了他一副好鼻子,老鼠、毒蛇和虫子的气味,可是根本就不一样的。 然而这第一条虽然看起来有理有据,却并不能够让梁布泉毫无顾忌地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和冯三爷对赌。 第二条,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原因。还是在于他这些年来,对家里死了人的苦主心气的研究。 人活于世,有三大恶:杀人父母、夺人妻儿、刨人祖坟。 中国自古以来都讲究个入土为安,死者为大。早年山东造灾,饿死的、病死的人数不胜数。赵友忠做的尽是些个行脚的江湖买卖,替人算过命,帮人诊过脉,给活人选阳宅,为死人点阴宅的事,也做过不老少。家里面死了人的苦主,就是饿得前胸贴了后背,一张肉脸上除了皮就是骨头了,也没想过从自己亲人的身上剜下一块肉来煲汤。甚至等到下棺合土的那天,家里边还得派出几个人轮番趴在坟头旁边守夜。这一来是为了最后再给死人尽尽孝,二来也是担心村里会有那么几个饿疯了的家伙,趁黑刨坟,再给自己家的亲人掏出来吃肉。 您还真别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累年灾荒,历史上易子而食的事情不在少数。梁布泉他们爷俩,还真曾亲眼见过一家抓到了个偷尸贼。 当时天色太黑,本家的人虽说点着火把,但是人摞人、人挤人,他们爷俩终究也没看清楚那贼人的长相。只知道本家的那个年轻的寡妇,是一边骂着贼人的祖宗,一面和众人一起对着那个偷尸贼拳打脚踢。那贼人疼的嗓子都给喊哑了,嚎叫出来的动静,就比老猫子嚎丧有过之而无不及,听起来凄厉的更胜鬼哭,直让人起鸡皮疙瘩。人堆里的那个偷尸贼,从求饶被打到骂娘,从骂娘又被打到哀嚎,最后连嚎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才让那本家人又给扔到了墓坑里头,再给自己家的故人重新换了副薄皮棺材,装衣入殓,把棺材压在那个贼人的身上,给一并埋了。 所以说,刨坟掘墓这种事有损阴德,万一被人抓住,剁了两手挑断了脚筋都算是轻的。真遇着向上头那样心狠手辣的主,一条小命丢了不说,死后还得替人家抗几世几代的棺材。 梁布泉曾经听杜老四讲过这粮台老吴的家事,虽说这老家伙平日在绺子里头不显山也不露水,整个佛顶珠的四梁八柱里面,就属他吴老三的家丁最为全和。这老小子身边陪着两位压寨夫人,大太太姓齐,今年三十有五,是个胖头肿脸的母老虎,别看平日里吴老三在人前人五人六的,回到家里头,见了那只齐老虎,就活像是耗子见了猫,连个屁都不敢放。 二太太姓王,今年才堪堪二十出头,生得是俊俏水灵,贤良淑德。也不知是看上吴老三的哪一点了,对这老小子是言听计从,前年还替吴老三抱了个大胖小子。按说齐老虎在家里头说一不二,应当容不下家里面多了个王氏?可那王氏也不知是给这对夫妻俩下了什么迷魂药,齐老虎在绺子里头出了名的霸道,可偏偏和二太太王氏私交甚好,平时总以姐妹相称,有些时候看见了吴老三对二太太王氏颐指气使,齐老虎甚至还会替她的这位妹妹出头。 历来家里刚死过人的苦主,都不愿意再有人折腾死者。既然那齐老虎的脾气这般火爆,听说梁布泉要带人刨了吴老三的坟,肯定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她要是肯来,梁布泉就有自信能从这对寡妇的嘴里,套出点有价值的信息出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冯三爷前脚刚命人去请出吴老三的尸体,齐老虎后脚就领着二太太王氏,从正门杀了进来。 俩人是一身素衣,白布缠头;二太太的怀里正抱着个刚满一岁的大胖小子,齐老虎一手拽着二太太,另一只手拎着个一尺来长的扎草柴刀,站在门口横眉立目,扬起大刀指着屋里的一众爷们扯着脖子就骂:“我日你们祖宗!谁他娘的要刨我家老吴的坟,敢作敢当才叫个爷们!别让奶奶我瞧不起,说要给我家老吴砸棺材刨坟的那个王八犊子,你给奶奶站出来!” 梁布泉瞥了一眼冯三爷,这个在绺子里头呼风唤雨的总瓢把子,看见了齐老虎恐怕都觉得头疼,这会儿涨红了个老脸,笑起来的模样比哭都难看:“弟妹啊,咱有话好好说!都自家兄弟,你咋又把这柴刀给拎出来了呢?咱这不也是为了让老三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吗,找人检查检查尸体,兴许能帮着咱们找出凶手来呢?” “好啊,好你个冯老三啊!合着挖坟掘尸是你想出来的主意?” 冯三爷故意没把梁布泉给抖落出来,兴许正是想以此来印证他冯三爷在绺子里头说一不二的威望,只可惜着齐老虎名不虚传,那是开着包子铺的孙二娘,更胜夜叉那般的母张飞。 她压根也没打算给冯三爷面子,一把撒开了二太太,拖着柴刀就往冯三爷的身边走:“咋的?我家老吴前脚刚死,尸骨未寒啊,你就寻思着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了?我告诉你冯老三,别人怕你,奶奶我可不怕你!反正我家妹妹已经给他们老吴家留了种,我们两个当娘的大不了就是一死!你要让我家老吴死的不消停,我他娘的也不让你这佛顶珠消停!” 齐老虎本来身材就像是杜老四那样膀大腰圆,此番拖着个柴刀步步紧逼,看那架势甚至比梁山泊上的黑李逵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冯三爷碍于面子不敢往后撤,可是这会功夫竟然被个妇道人家给吓得坐到了椅子上。 这时候正是梁布泉表演的机会,他当然不能让齐老虎真正地接触到冯三爷,所以在这母夜叉逼到且近的时候,梁布泉不动声色地横跨了一步,挡在了她和冯三爷的中间。 齐老虎倒是没有躲闪的意思,肉乎乎的肩膀迎头撞上了梁布泉的胸口,直给梁布泉撞得闷哼了一声。 这女人倒是没有道歉的意思,扬起脑袋歪着脖子瞪着梁布泉:“好狗不挡道!” 梁布泉揉着自己被撞疼的胸口,苦笑着吸了吸鼻子:“我不是狗。” “你这人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 齐老虎拿着跟白萝卜一样的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戳着梁布泉的心窝子,“你挡了奶奶的道了,给奶奶闪开!” 梁布泉自然是不能闪开:“我只觉得,你在绺子里头这么作妖,其实也没啥大用。人都死了,你这是作给谁看呢?” 齐老虎的一双膀子足有千钧的力道,抡起手里的柴刀“咣当”一声,就架在了梁布泉的脖子上:“小崽子,你活拧了是不是?你再他娘的说一遍?” “你这刀倒是该保养了,昨天刚拿它扎完猪草,恐怕还用它砍过木头?等会啊……应当砍的是松树,咱秧子房后山的林子里头还有红松吗?闻这味……砍下来的那块木料子好像不小啊!” 梁布泉动了动鼻子,接着道,“你用的是凤祥记的胭脂,那的胭脂虽然贵,但是不太好,他们往里头可没少搀假料,这两天你的脸蛋\/子总是在夜里刺挠?昨晚上吴爷不是跟你睡的?二太太……二太太身上倒是有点他的味,昨晚上吴爷找过二太太?” 这回聚义堂的众人可就都傻了,这两个妇人拿看怪物的眼光看着梁布泉,沉吟了半晌,才哆哆嗦嗦地问道:“你咋知道的?” 梁布泉拿手指头搔了搔鼻翼:“老爷子教育的好,我长了个狗鼻子。” “要给吴爷验尸的人是你?” 梁布泉点了点头:“但是在这之前,我想去你们家里头看一眼,成吗?” 两个妇人又是沉吟了半晌,齐老虎好像猛然之间抓着了救命稻草一般,抓着梁布泉的胳膊就嚎上了:“我的好弟弟,你可得给我们家老吴做主啊!” 第四十九回 三个活人,三间草屋,三棵树 出了聚义堂,朝东走再过三趟房子有个黄土斜坡,斜坡正对着钱二嫂她们家,现如今这房子的两位主人全都去阎王爷那报道了,钱家的小崽子至今仍然是杳无音信。各路崽子心里头觉着晦气,也没人愿意过来玩,所以这院落里头空空荡荡的,似是积了一层浮灰。 梁布泉途经此处,下意识地拿眼睛朝着院里扫了一眼。黄泥土地上只有那么星星点点的几个细碎的兽脚印子,看起来不大,兴许是谁家养的走地鸡四处觅食的时候,曾经来这院里头逛过。 人去楼空,物是人非,说的可能就是这种情况。梁布泉虽然和老钱家的这两个人没有太深的接触,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见到这种景象,心里头难免也是一酸。 钱二嫂家的西边,空着刘干娘家的房子,那股说不上来的老人味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了,杜老四和冯三爷原本是把头带路,可经过这一带的时候,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都不约而同地把脑袋颔了下去。梁布泉心里也清楚,冯三爷嘴上虽然不说,可是刘干娘的死,对他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打击。 那哥俩抬手指了指斜坡的另一头:“吴老三的家在钱老二他们家的西边。” 迈过黄土斜坡,在走过四五趟草房,就能看见一个篱笆院门。虽说这些胡子住的地方比不上富商地主那般排场,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也全。吴老三干的活在绺子里头最杂,粮草兵马归他管,枪支弹药跟绺子里的账房收支也是他说了算。历来手里边把着钱的人,能凭手段攥出来的油水肯定都比普通人要多。 冯三爷虽然称不上大仁大义,但也是个能成大事的主,对兄弟豪气冲天,大不见小不见的杂事,他也懒得计较。吴老三在账目上揩油,从粮草上往出套钱的事,他心里面知道,可嘴上却从来都没提过。正是因为如此,吴老三才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背叛绺子的事,要知道,上山落草的流民,多数不是被饿怕了,就是给穷疯了。 他今天卖了冯三爷,转天进了别家绺子,谁还能像冯三爷似的这么惯着他? 半人多高的篱笆做墙,吴老三还给自己为了个几十丈见方的小院子。院里头有树有草,还有牲口,赵友忠扬着脑袋看了一眼这几颗大树,抬手拽了拽梁布泉的袖子:“这院里种的是鬼拍手。” 所谓的鬼拍手,实际上是东北常见的一种杨树,因为这玩意的叶子奇大,遇着了刮大风的晚上,满树的叶子被风一吹,哗哗啦啦地响个没完,就好像有一群恶鬼坐在院子里头鼓掌一样。 东北有句老讲,叫“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内不栽鬼拍手”,说的就是这种杨树。其实论起因由来倒也不为别的,院里面种了这么一棵树,晚上凉风一吹哗哗啦啦的响个没完,住在屋里头的人难免被吵得睡不着觉。 这院子里头不但种着杨树,还一气种了三棵。 梁布泉也不是瞎子,自然也看出了这院子里头的古怪,指着三棵大叶杨树就问:“你们咋在院里头种这玩意呢?杨树又不结果,种它干啥?” “啊?这还有啥说道吗?” 兴许是梁布泉抬鼻子一闻,就能猜得出那么些个细节,齐老虎此番对他的印象那是大为改观,正准备去开吴老三的房门呢,听见梁布泉发问了,立刻又从吴老三的门旁折返了回来,“你说我家老吴,是让这三颗大树给害死的?那行,我现在就找人拔了它!” 齐老虎放下柴刀,风风火火地就要出院子喊人。 梁布泉一脸无奈地瞥了杜老四一眼,心说:这娘们办事的这股劲倒是跟你一个路子,就是不看长相,光看性格,你俩也应该是一家人啊,咋还让吴老三那个小老头给抢去了呢? 杜老四许是猜出来梁布泉在心里头寻思啥了,当即莫名其妙地老脸一红,扯着破锣嗓子对着齐老虎喊了句:“映红……你先站那,我兄弟还没说完话呢!” 映红? 梁布泉不可置信地歪着脑袋又看向了门外,齐老虎的原名叫齐映红? 难不成他俩在原来真有事? 就看那齐老虎的虎躯一震,还真让杜老四给叫住了。呆呆傻傻地在原地杵了半晌,才扭扭捏捏地转过了脑袋,那张胖脸上,也是一阵羞红:“你……你干啥叫人家本名啊?我寻思……我寻思你这辈子都不能再搭理我了。” 梁布泉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我日他个亲娘四舅姥姥,合着他俩原来还真是一对啊?没想到啊没想到,那榆木脑袋的杜老四,在早年间也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还真他娘的小瞧这老小子了! 冯三爷是紧锁着眉头,咧着嗓子咳嗽了一大通,杜老四这才终于被叫回了魂:“啊……啊!那啥,老弟啊,你赶紧给映……给弟妹说说啊!院子里头在杨树咋的了?还有啥说道吗?” “啊!倒也没啥说道,我就是随口问问。” 梁布泉拿手指头搓了搓鼻子,强忍着笑意接口道,“一般没人愿意在院子里头种这玩意的,遇着大风天气,这玩意让风一吹太他娘的闹人了。” “吴爷怕热,这树的叶子大,天热能遮阳,天阴了能挡雨,他觉着栽几棵杨树省事。” 王二太太不知啥时候也走到了这几棵杨树底下,吴老三家的那个刚满一周岁的孩子,兴许是让她送进了屋里。 这会她正拿着葱段一样的芊芊小手,抚摸着大树的枝干,说到动情处,两颗眼睛登时就窝起了两汪清潭,两颗眼泪就这么滴溜溜地在眼眶里头打转,偏偏就没有掉下来的意思,那小模样真叫一个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梁布泉看得眼珠子都直了,就听那王二太太接着道:“当年我举目无亲,被吴爷接到山上的时候,还是我和姐姐陪着吴爷一起栽的这棵树呢!哪成想啊,树都长得这么高了,可是吴爷他……” “咳……” 王二太太是天生的媚骨,这低音啜泣的声音,都给梁布泉听得浑身一阵酥麻,直想冲上去抱住她好好地安慰一通。可谁料赵友忠论起自己的那条老腿,对着梁布泉的屁股就踹了一脚:“你他娘的来这干啥的,赶紧说事啊!” “啊!对对对,说事!” 梁布泉让赵友忠踢得发蒙,脑袋里头就像是灌了浆糊一样,迷迷糊糊地就叨咕了一句,“您吃了吗?吃包子去啊,肉馅的大包子!” “我去你奶奶个孙子的!” 赵友忠论起老腿,照着梁布泉的屁股又是一脚,“这帮人陪你到这吃包子来了?说正事!吴老三的事!” “啊啊啊,对对对!” 想起吴老三给人拔了舌头这事,梁布泉才算是从懵懵懂懂当中醒转过来,拍着脑门努力地定了定神,先是朝着四下里张望了一番,抬鼻子闻了闻。 院落里头隐隐约约地透着股腥味,可这腥味非妖非怪,而是沁着一股子人味,想来也是因为吴老三刚死不久,身上的血腥味还没散透。他又走到三棵杨树前面,仔细地嗅了两嗅,人血的腥味还在,真不像是有什么山精鬼魅曾经来过。 吴老三的院子里头种着三棵树,立着三处房。 东西草房各一间,看上去占地面积都不算大,西边的那间脂粉气浓郁,其中还带着股奶香,应该是王二太太的居所;东边的房间虽然也带着一股香喷喷的脂粉气,可里头还掺这股刺鼻的酒味,想来也是齐老虎的闺房。 又是舞刀弄枪,又是大酒大肉的,她和杜老四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痴男怨女,为啥到最后就没有走到一起呢? 想到这里,梁布泉又是努力地晃了晃脑袋,再把眼睛搭到了正对篱笆院门的主房上头。就看那宅子足有东西卧房的一倍大小,白纸灯笼挂门口,黑纱孝布立两头,足见他吴老三在生前曾经过得多么气派。 屋外的气味也是复杂,有烟味、有酒味、有奶味还有脂粉味,整个院落里面,定数这间房子的血腥气最重,在这人血的腥味里头,还若有若无地掺杂着一抹五谷杂粮的香味,跟干草朽木的泥土味。 腥味是人血、五谷杂粮是因为他平日干的尽是些个淘米揉面的活计,剩下来的那个泥土味,十有八九就是拔舌恶鬼身上带来的。 梁布泉是绕着院子仔仔细细地闻了一通,最后绕回了三棵大树底下,皱着眉头也不吭声。 赵友忠就这么抱着膀子似笑非笑地盯着梁布泉,也不说话,饶是冯三爷又是眨眼,又是噘嘴地冲着他示意,他偏是翻翻着个大眼皮子,只当自己是真瞎看不见。 “闻出啥玩意了吗?” 冯三爷终是耐不住性子问道,“咱绺子里头有啥毛病,你倒是说句话啊!用不用进屋里头看看,吴老三的尸骨,还用让崽子们启出来吗?” “尸体要看,屋里头也要看。” 梁布泉的眉宇也没舒展,抱着膀子盯着齐老虎从跨兜里摸出钥匙,去开吴老三的房门,“可是尸体先不着急,房子我也不想看吴老三的那一间。” 梁布泉说着话,抬手指着院子里头的西厢房:“我想先去二太太的房里转一圈,孩子还在里头呢?先把孩子叫出来!” 第五十回 鼠毛 才刚满一周岁的孩子,肯定没有大人这么多糟心的事,基本上是沾枕头就着。二太太率先回屋,把孩子从里头抱了出来,梁布泉就这么抱着个膀子跟在后头,看着二太太把孩子抱走,看着二太太替他从外头把房门关上。 西厢房的格局不大,一张大床旁边搭着一张小床,靠着东边的窗户底下摆着个铜镜,应当是二太太平日里梳洗打扮的地方,房屋中间摆着张不大的木桌子,上头搁着一盏擦得锃光瓦亮的油灯,还有一堆杂七杂八的玩具被二太太给堆到了房间的西北角。 梁布泉之所以先要摸进二太太的闺房里面检查情况,倒不是因为这勾人的俏寡妇当真是一眼夺走了他的心神。头前刚进宅子所发生的事,您列位也应当见着了,这梁布泉虽说是个未经人事的愣头青,但也实在不至于到了看见个女人就走不动道的地步。即便是先前遇上钱二嫂这样的人皮邪物,他也能在顷刻之间镇住自己的心神。 可是这二太太不一样,凭长相上来看,她并没有钱二嫂生得那么排场;论身材,钱二嫂这样的也足够甩她几条街;说起举手投足千娇百媚的那个劲头,她更加是连钱二嫂的脚指头都够不上。然而偏偏是这么一个普通得再难普通的平常美人,却能在一言一行当中,无意识地透着股我见犹怜的媚劲来;更让梁布泉觉得疑惑的是,这王二太太身上,压根就没有一丁点的怪味。 他吴老三又老又丑,唯一的优点,就是手里头有两个糟钱。可这钱是他的吗?那是绺子里的兄弟们的。只要是冯三爷一声令下,吴老三该吐出多少,那就得吐出多少来。王二太太这么媚的一个人,凭什么就嫁给了吴老三呢? 她图什么?图吴老三不爱洗脚?图吴老三睡觉磨牙? 要说什么舍身报恩、一见钟情这样的桥段,梁布泉就算是死也不带相信的。从来山精多狐媚,说到这儿,您列位也应该想明白了。 梁布泉从打被赵友忠两脚给踢开窍了之后,几乎就认准了这两天的拔舌怪物,十有八九就和王二太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即便不是怪物,也必定是操控那只怪物的幕后黑手,即便不是幕后黑手,也保不齐是什么道行高深的山精野怪。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这娘们不是好人。 可是定罪还得有个状纸文书,买卖还求个契约合同呢,梁布泉就这么空口白牙地怀疑王二太太有问题,那肯定没人相信。 证据在哪呢? 他先是在王二太太的梳妆桌子旁边转悠了一圈,铜镜前面的桌上,摆了一堆瓶瓶罐罐的玩意。梁布泉这人也是真够仔细的,挨个罐子打开来检查,拿鼻子是挨个地闻了一遍。那几瓶罐子里头,除了香喷喷的脂粉味,就是半点杂味都没有的干松油。 从前那个年月的人,没有现在这么高档的护肤品。东北这地方一到了冬天是又干又冷,老爷们糙惯了,倒也不在乎脸上、手上给冻裂出几条创伤。可大姑娘就不一样了,冻伤不比烫伤,不但影响美观,而且发起病来是又疼又痒,普通人家都会在平日里攒一些松油,一来可以借助这些天然油脂来给晚上照亮,二来到了冬天,可以把这些玩意抠出来一点,涂在手上、脸上,防止被外头的大风给冻伤了皮子。 桌上检查了一溜十三遭,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他接着又检查了一遍床板子跟地上的鞋印,这屋里头除了二太太和孩子的气味,只有一丝淡淡的吴老三的味道。王二太太曾经当着众人的面,和梁布泉确认过,吴老三在昨晚上的确找过她,可是把孩子哄睡了以后,吴老三就一个人回屋里喝酒去了。 屋里头留下的气味跟王二太太说的内容基本上一致,这就证明她并没有撒谎,难不成真是梁布泉冤枉她了? 就在他冥思苦想的时候,眼光好巧不巧地落在了那堆杂物上头。 这堆杂物里头藏着的东西可真不少啊。 孩子用旧的衣服,破摇篮、旧玩具,还有吴老三跟王二太太用过的一些旧家什。赶等梁布泉呼哧带喘地把这些东西一个接着一个地掏动完,满屋子的灰尘也算是扬起来了,直呛得人睁不开眼睛,这好好的一个女人用的闺房,活生生地让他给弄得跟个天宫一样。 也别说梁布泉在这西厢房里头,一点线索都没查到。在这一堆旧物件的下头,是一张倒着扣在地上桌子,再等梁布泉顶着满屋子的烟尘,一边咳嗽,一边把桌子搬到旁边。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就赫然撞进了他的视线里头。 梁布泉的心中大喜,却也没敢直接把手放在里头。他先是从旁边抄起了一根两尺来长的笤帚杆子,倒拿着笤帚,将那个笤帚把往洞口里面伸。手里的笤帚畅通无阻地直奔地下而去,而且在梁布泉的手里头晃晃悠悠,好像还有富余。梁布泉盯着这方漆黑无比的大洞直嘬牙花子,撞着胆子拿手又在洞口附近摸了一把,只觉得那洞口里头的环境,湿哒哒、冷冰冰,还有一层毛乎乎的触感。 眼下这屋里头烟尘四起,他的鼻子算是彻底指望不上了,只能把心一横,捏着那洞口旁边的绒毛,死命地往出拽了一把。 再让他定睛这么一瞧:手上正抓着一坨黏糊糊、湿哒哒的灰毛。 这什么东西? 耗子毛?驭鼠人? 相传李唐年间的永州,也就是今儿个的湖南就有过这么一个无名氏。古书上说,这人出生在子年,十二生肖里头,子鼠是打头阵的那一个,所以这家伙就一心一意地认为自己和老鼠有缘,是鼠神转世。常日里畏惧阳光,不敢在白天出门,昼伏夜出就跟个耗子别无二致。更可笑的是这家伙不单学老鼠,而且爱特别爱护老鼠。因为家里头世代行商,也算给他积攒下了不少的家底。可是自打这家伙出生之后,就不允许家里头出现猫狗之类的动物,更加不允许家丁仆人们追打老鼠。家里的仓库、厨房,甚至是卧室里头,即便是出现了老鼠,也任凭它们横行无忌,没人管束。 久而久之外乡的老鼠,听说有这么个奇人在,都纷纷不远万里地前来投靠。以这个宅子为核心,街坊四邻方圆十里之内,是鼠患成灾。这群老鼠在白天都敢和人在一起大摇大摆地走动,到了晚上啃咬东西,吱吱呀呀相互打闹的动静更是不绝于耳。四方的村民哪能受得了这种日子,几次三番地想要去这无名氏的家里理论,可是没等敲开大门呢,就被洪水似的鼠群给堵在了外头。 长此以往下去,不少村民干脆就举家搬到了别处。都说铁打的营排,流水的兵。早年间的村镇也是这样,有搬走的,就有新搬来的。而在这群新搬来的人里头,就有这么一个懂行的。他问外村借来了不少只超过了九岁的老猫,又拿狗血和泥,在老鼠的必经之路上垒起了好几道砖墙,将那五六只老猫放进“鼠宅”里头之后,也不管里头是如何惨叫连连,哀嚎震天,拍拍灰土,转身就奔回了房间。 民间有句老讲,叫“鸡猴不同笼,猫狗不下九”。 什么意思呢? 因为大公鸡生性好斗,警惕心也旺盛,猴子又常是些个手欠不吃亏的主,所以如果把这俩玩意放在一个笼子里头,猴子按捺不住好奇心,有事没事就想去大公鸡的身上拽一把,摸一下,大公鸡的脾气又大,自己叫猴子给摸了,肯定要跟猴子打一架。俩玩意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么一来二去,如果把它们放在一个笼子里头,铁定是要打个遍体鳞伤,你死我活的结局。 而猫猫狗狗的这种动物,打祖宗辈开始,就长时间地和人类腻歪在一起。它们陪在人类的身边久了,难免会在身上沾到人气,夜半趁着人类熟睡的时候,也难保不会悄悄地学着自家主人的行为做点“人事”。岁数越大的猫狗,就越有灵性,有的家伙,甚至心眼子比人还多。在人类面前做相伴乖,学着人又不像人的模样,难保不都得旁人哈哈大笑。可谁又知道,它们是不是在晚上就练过这样的动作呢?谁又能知道,它们那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是真蠢,还是故意装出来,拿人寻开心的呢? 兴许它们表面上蠢兮兮地学人,心眼里头也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人。正准备找个机会替换主人家的位置,做一回真真正正的人也未可知。 常日里都说招猫逗狗,其实把话说回来,究竟是人类统治猫狗,还是猫狗统治人类,还真是说不准呢! 话说回来,那几只过九的老猫倒是真的不一般。一晚上下来,就看那狗血砖墙里头,堆了不下几万只老鼠的尸体,远远看上去就跟个小山包一样。几只老猫就这么趴在“鼠山”上,眯缝着眼睛舔自己鲜血淋淋的爪子,而那个把耗子当成神仙的无名氏,却像是在镇上凭空消失了一般。 有说这人也受不了镇上的鼠灾,跟着先前的村民一起跑了;也有说这无名氏后来变成了耗子,让老猫给一口咬死了;更有的说,镇上的无名氏早在前些年就让耗子给分而食之了,要不然这群老鼠为啥那么聪明? 总之镇上众说纷纭,可在没有一个人能找寻到这个无名氏的下落。而这个人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历史上确有记载的第一位驭鼠人。 后来的借鼠盗银,驭鼠窃粮的故事,只能说是后辈。 他梁布泉在王二太太的卧房里,发现了耗子掏的大洞,这是不是就可以证明,王二太太在借助着老鼠远程害人? 可是她又为啥要害人呢? 梁布泉心里头思索着,又把脑袋扭向了那扇盖在洞口上的桌子。 不对呀,这桌子上头……为啥没有老鼠洞? 第五十一回 油葫芦 不单单盖在洞口的桌面上头没有老鼠洞,仔细想想,如果这两天当真是有耗子在二太太的屋子里头行走害人,这一堆废物家什上面也不可能一点脚印都留不下。 废物上头积了这么厚的一层灰,那肯定是好久都没人在这挪动过了。 可是这屋子里头又是打哪来的耗子洞呢? 梁布泉推门出屋的时候,恰好就看见了杜老四领着一堆崽子趴在门框子旁边偷听。俩人好巧不巧地撞了个照面,因为彼此心里头都没有准备,都给对方吓了个哆嗦。 说到这,咱不得不夸上杜老四一句。 这闯窑绑票的炮头就是和常人不一样,常人若是被吓了一跳,难保不会像是梁布泉这样,两腿发软,缩脖子猫腰,转身就想跑。可杜老四在电光火石之间,不单能在嘴上秃噜出一长串别人根本听不清的脏话,还能一瞬间完成拔枪、上膛、拉栓、瞄准这一系列的动作,他一歪脑袋,才看清了出门的人是梁布泉。 “娘了个炮仗的,你可吓死老子了!” 杜老四骂骂咧咧地把子弹从枪膛里退出来,那神情竟然颇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模样,“你在里头叮叮咣咣的是干啥呢?我他娘的还以为你在里头真碰上了个什么怪物呢!要不是老子反应快,差点一枪给你打死!” “我去你奶奶个孙子的!” 梁布泉对着杜老四的脚边就狠啐了一口,“你们眼瞅着老子一个人进去的,从哪就能多出个怪物来?哪来的怪物,你看老子像不像是怪物?” 这时候旁边的崽子倒是也来精神了:“梁爷,那你要这么说,可真是天大的冤枉。您在里头可能不知道,就刚才那会功夫,这屋子里头又是烟尘,又是怪响的。我们都以为您是找见了拔舌头的祸源了,真在里头跟那怪物浴血奋战呢!” “可不咋的?” 凡事就怕有人起头,兹要是有一个人把话题引起来,紧跟着您就瞧着,人人都有一张嘴,都想抢着发表意见,“咱该说不说啊,四爷对兄弟绝对是这个!” 那人说这话,就拿大拇哥朝着自己的胸前比划了一下,“听见里头有响动,俺们四爷都他娘的急疯了!要不是有咱几个兄弟拦着,他真能拎着枪杆子冲进去,您在外头没听见?” “那可不是?咱四爷一身的牛劲,我当初搂得他的腰,那家伙!差点没把我的胳膊给拽折咯!” 按常理说,两伙人马中间只隔着一堵土墙,外头的人就是打个喷嚏,屋里的人也没理由听不到。 但是天地良心,梁布泉就偏偏是那么一个特殊情况。 许是他方才想问题想得太认真了,又许是这屋里的扬尘带着点神鬼门道,总之对于外面的吵闹,他是当真一个字都没听见。 众人是你一言,我一语,絮叨得梁布泉脑瓜子生疼,连他自己刚出来的时候想问王二太太什么问题都给忘了。 多亏这绺子里头的主事人倒是还在,冯三爷一把扯开了众人张口就骂:“都他娘的没事干了是不是?在这扯啥犊子呢!梁老……那啥,姓梁的,找出来啥毛病了吗?” “有毛病!” 梁布泉现如今是瞅见了一脑袋官司的冯三爷,就忍不住笑,可为了配合他营造那一股,“他冯三爷才是绺子里的天”这样的假象,只能一边强忍着笑意,一边满脸正色地回道,“这房里头有耗子。” “耗子 ?那他娘的也叫个事?” 冯三爷拍着锃明瓦亮的大脑袋又骂了一句,“他娘的,哪个地方没有耗子!有人就有耗子!” “对呀,有人就有耗子!” 梁布泉倒是也不反驳,顺着冯三爷的话就往下走,“可是普通的耗子偷粮偷米,大一点的耗子偷金偷银,成了气候的耗子……” 梁布泉故意把话留了一半,杜老四这时候来了聪明劲了,抻着脖子反问了一句:“成了气候的耗子偷啥?偷舌头,偷命?” 这句话一出口,就连他杜老四自己,都忍不住被吓得打了个摆子。 旧时候山里、乡下的卫生条件不好,有耗子是常事。而老百姓之所以会给耗子再加上个“偷东西”的身份,无外乎是因为这种动物惯常喜欢昼伏夜出,人多的地方瞧不见,等人类没防备了的时候才会出来觅食。 如果说耗子连米面粮油都能在人的眼皮子底下偷走,趁着没人注意,偷走人类的命,恐怕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冯三爷是越想越怕,连忙就着杜老四的话接着问:“你找着祸源了?真是耗子?耗子真能偷命?” “你可拉倒……那是杜老四说的偷命,我可没说啊。” 冯三爷越怕,梁布泉的心里头就越是高兴。 怎么呢? 咱先前说过,在这土匪窝子里边,要想保全住性命,光有本事恐怕还不够,还得跟绺子里头的核心利益绑定到一起。 他先前还担心冯三爷是个跟杜老四一样,生死不怕的主。现在看来,越大的官就越是惜命,这句话绝对是至理名言。梁布泉故意把话说得含糊其辞,其目的就是为了让冯三爷觉得自己的性命时时刻刻都处于一种岌岌可危的状态。 他越是害怕,梁布泉才能越安全。 梁布泉定了定神,努力地摆出一副大敌当前的模样:“成了气候的耗子,虽然不至于到了偷舌头偷命的地步,但是养它们主子究竟是不是爱吃舌头,那可就说不准了。耗子这玩意,跟野狼可不一样,狼崽子狡猾鬼祟,即便是狼口岗子上这么厉害的老狼头子,都不能一下子那么大的狼群。可耗子就不一样了,这些玩意别看瞧着也是一副奸诈的模样,可是体型决定智商。这玩意个头小,脑仁也小,普通的耗子只想着一日三餐,今天晚上偷啥,明天又要上哪偷东西,根本就不会考虑旁的。” 他说着话,终于打人堆里面看见了正抱着孩子的王二太太,晃晃悠悠地一边朝着二太太走,一边又接着道:“一般成了气候的耗子身边啊,都得跟着个成了气候的人。耗子没脑子,但是人可有脑子。偷米面粮油,偷金银珠宝,偷舌头盗命,耗子能偷的东西可多了,那得看养它们的主人,究竟想让他们偷些什么。这类家伙常常行事低调,不爱在江湖当中过分张扬,他们常常拿油葫芦的外号自居,旁人大都会当他们是些买卖生油的走叫商人。实际上他们这所谓的油葫芦,说的是喂食鼠王的一种工具。行里的人都叫他们驭鼠人,或者直接称呼他们叫鼠匠。我说的对……王二太太?” “啊?” 王二太太的神情倒是没有预想中的那么紧张或者惊讶,只是淡淡地用手揽着自己的孩子,淡淡地仰起眼帘,用淡淡的声音淡淡地回到,“梁兄弟好像是故意对着我说的。莫非你认为我和这些老鼠有什么关系?或者……你觉得我就是那个所谓的驭鼠人?” 梁布泉微微咪起了眼睛:“我在你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耗子洞。” 王二太太一脸淡然地点了点头:“我的房间里的确有个老鼠洞。” 梁布泉的神情依旧:“耗子洞的上面,被人用一张桌子给盖上了。” 王二太太轻笑了一声:“老鼠洞的上面,不该有一张桌子挡着?” 梁布泉问:“谁放上去的?” 王二太太说:“我让吴爷搬的桌子,我平日里怕老鼠,遮住洞口就能挡住老鼠,难道这也有错?” “这么做倒是没错……” 梁布泉耸了耸肩,“可是单凭一张桌子,可拦不住耗子。这玩意连土墙都能磕出个窟窿来,一张桌子就能把它拦住?” 王二太太又道:“所以我还在上面压住了别的东西!” “我知道啊!你放了旧衣服,旧玩具,还有孩子从前用过的旧摇篮。” 梁布泉努力从脸上挤出一抹看似善意的微笑,“可让人生疑的是,这些东西的上面竟然积了厚厚的一层灰,这层灰上竟然没有一点老鼠经过的脚印……几件旧衣服,几个旧玩具,一张破桌子,竟然真的把耗子给拦住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害怕老鼠难道有罪?老鼠洞被我用其他的东西堵住了,难道有罪?老鼠洞出现在了我的房间里,又不是我能选择的事情,难道这也是我的错?” “别激动,王二太太,您先别激动。” 说话的时候,梁布泉已经绕开了王二太太,奔着吴老三的正屋迈了过去,“我这人有的时候说话确实不太好听,没别的意思,只是就现在而言……您身上的嫌疑实在太大了。我现在只是怀疑您跟着群耗子有关系,至于您说的是不是实情……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 梁布泉总觉得自己看不透那个姓王的女人,他把着王二太太身上的矛盾说得如此明显,一来的确是为了警告绺子里的其他人,需要对这个王二太太提高些警惕,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逼着王二太太说出她所知道的内幕隐情。 毕竟没人愿意莫名其妙地替旁人背黑锅,这王二太太究竟是不是和拔人舌头的家伙有关系,言语试探这只是第一步。 梁布泉在心里头想着,已经跨步到了吴老三的门前,拿手指头尖,朝着门楹敲了两下:“齐大太太,帮我把这扇门打开。” 第五十二回 拔阴斗 这回梁布泉倒是没让旁人关门,毕竟旧时候不比现在,也没人懂得保护凶案现场的这种细节。吴老三是今儿个一大早被发现死在房里头的,就是这一上午的功夫,从他的床褥铺盖,再到桌椅板凳、柜橱地板,就已经叫那些崽子收拾了个干净。生死是人这一辈子的两件头等大事,即便是落草的流匪,也讲究个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的走。 这会,吴老三的床铺已经是给换上了一层干净的麻布,地板上也给清扫得一尘不染。 绺子里的一众土匪,就这么抱着膀、抻着脖,站在吴老三的房外往屋里面瞧。冯三爷那眼神更像是等着抱孙子的亲爷爷,望眼欲穿地瞅着梁布泉在里头的一举一动:“找着没啊?里头有没有啥线索啊!” 找着没,找什么?别看冯三爷这么问了,实际上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梁布泉究竟是在找什么。 这一回梁布泉倒是没费多少功夫,几个土匪就看见那小子跨脚进了屋,翻了翻床褥,摸了摸窗框,还抬鼻子在天上嗅了几嗅,从吴老三东北角的一个衣橱旁边,捡起了一根鸡叉骨,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出来了。 众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就给梁布泉为了个通透。 冯三爷伸手就抓住了梁布泉的两条胳膊,那模样或像是要吃人:“你咋这么快就出来了,在里头找着啥了没啊?那里头有啥啊?” 梁布泉挑了挑眉毛,心说:死了人的房子又不会吃人,那里头有啥你不会自己看啊? “找着了,喏……” 他死命地挣开冯三爷钳子似的两只手,活动了两下胳膊,把手里头的鸡叉骨朝着冯三爷晃了两晃,“就这么个玩意。” “啊?这个?” 冯三爷瞪着个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梁布泉手里边的鸡骨头,“这啥玩意?” 梁布泉大嘴一咧:“很明显,这是根鸡骨头。” “费他娘的什么话,我不知道这是鸡骨头!” 冯三爷一把从梁布泉手里头把那根鸡叉骨给抢了过来,拿到自己眼睛前头,左看看,又看看,甚至还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把骨头又塞回了梁布泉的手里,“这他娘的什么味,你拿这个骨头出来干啥?咋的,一块骨头就能害人?咱们绺子光一个月,就能造下几百只鸡,照你这意思,咱绺子里头早他娘的该出事了!” “那跟叉骨叫白矾给泡过,你们的鼻子没练过,自然闻不出个一二三来。” 从打进了吴老三的宅子以后,赵老瞎子就一直坐在那颗大杨树下头抽烟,这会也不知是闻着了鸡叉骨上头的怪味,还是冯三爷的嗓门太大,吵着他睡觉了,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这鸡叉骨,长在鸡脖子跟鸡胸的当间,是它们身上阳气最盛的两块骨头。往常村里的孩子晚上闹觉,在孩子枕头下边放块鸡蹬子或者鸡叉骨就能给孩子收惊。走脚行商赚缘主钱的火居老道,一般也得在兜里揣着个鸡叉骨,口含叉骨,无鬼拦路。” 冯三爷瞥了一眼赵友忠,又盯着梁布泉手里的那块鸡骨头看了半天:“那为啥又给鸡骨头泡上白矾啊?咋的,泡了白矾水,看着更漂亮?再一个,为啥吴老三的房里头能有这么根骨头,是他自己放在屋里头的?咱绺子戒备森严,也不可能有外人进来啊!” “平日里或许不能有生人进来,昨天可不一样。” 梁布泉把这根骨头小心翼翼地装进了兜里,“昨天绺子里的人几乎有一大半都去狼口岗子帮忙打狼了,那时候绺子的看守最薄弱,有心想要混进来害人,只要动动脑子,还不至于实现不了。” 冯三爷这么一听,满脸愠怒地扫视了一眼身旁的几个水香崽子:“他娘的,养活你们干什么吃的!那么大的一个活人溜进来了,你们都看不着?” “先别着急骂这些弟兄……” 现在绺子里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梁布泉还真担心冯三爷会在盛怒之下,把那几个水香放哨的崽子给下令插了,赶紧捏了捏冯三爷的胳膊,“如果只为了在绺子里面放点害人的东西,倒不用非得本人过来。” 他说着话,又指了指跨兜里面的鸡骨头:“王二太太刚才也说了,吴爷把孩子哄睡着了以后,就自己回房呆着了。我看他家小儿子这觉也是挺大,吴爷回房的时间应该不晚。他这么一个大活人,都看不见有人进了屋子放过鸡骨头,更别说这群崽子了。” “你说的……好像也是这么个意思……” 冯三爷又是皱了皱眉,“那这块骨头是咋进的房?难不成咱们绺子里头真他娘的有鬼?” “要真是有鬼,秧子房的宋掌柜早他娘的让鬼给缠死了。” 梁布泉笑道,“鬼是没有,但是耗子倒是处处都有。” “又是耗子?” “又是耗子。” 梁布泉点了点头,“我在吴爷的房里,也看见了一个耗子洞。刚才我在那耗子洞口摸了一把,那上头的土是新鲜的,应该是才挖出来没多久。” “那个人费劲了心思,放个耗子进屋……只是为了在吴爷的房里放一块鸡骨头?” 冯三爷说着话,下意识地把脑袋扭向了王二太太。梁布泉先前说的话总算在这个时候起了作用,此番在吴老三的院子里头,不只是冯三爷,几乎所有的土匪在心里,都对王二太太的身份,蒙上了一层疑惑,“你刚才还没跟老子解释明白呢,为啥那人要在屋里放根鸡骨头?他又为啥要给鸡骨头泡上白矾?老吴的死,究竟跟这块鸡骨头有没有关系!” “您先别着急,您问的太多了,我得一样一样掰开了跟您说。” 梁布泉看了看西厢房,转头又看了看吴老三的正房,“吴爷的房里都让你们收拾过了,即便是先前有啥线索,现在恐怕也找不着了。不过我在吴爷的屋里闻过一阵,他屋里的土腥味最重,尤其是在吴爷的床上,所以……几乎可以确定,吴爷就是让耗子给咬断了舌头。早先在碃子里头,我也亲眼见着了一头野狼是怎么下的碃道,又是怎么带着一身伤爬出来的。先前我还当是拔舌取命的家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玩意,现在想来……碃道里头应该也趴着一大群耗子。先前死在碃子上的六个兄弟,恐怕也是让耗子给咬断了舌头。” 杜老四的眼珠子一红:“娘了个炮仗的,合着老子是报错了仇了!这帮天杀的狗耗子,耗子窝在哪呢,等老子……” “你可别他娘的在这瞎叫唤了!” 冯三爷说着话,狠狠地剜了杜老四一眼,“碃子上还有弟兄在干活呢,这可咋办……来人啊,去跟五爷说一声,把弟兄们都从矿上撤下来!这他娘的整得是啥事啊……” “那帮耗子怕人,在碃子上采矿的崽子不能撤下来!” 梁布泉赶紧拉住了冯三爷,正准备招呼那个传话的崽子呢,怎料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那个崽子已经跑远了。 冯三爷倒也是个急脾气,瞪着梁布泉又问:“你他娘的扯着我干啥?那是人命!那帮崽子都是老子的亲兄弟!” “您先听我把话说完啊!” 梁布泉也急了,现在把人追回来是来不及了,大不了就让矿上先停工一天。可是这里头的前因后果,如果不跟冯三爷掰扯明白了,到了以后恐怕还是问题,“您想想,在咱们按碃挖矿之前,绺子里头出过这么严重的事吗?没有?为啥开了矿眼,绺子里头就立马死人呢?第一个,是这矿脉底下的确埋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这一点,我爹赵老瞎子曾经跟您说过,咱就不废话了。第二个,就是因为有人正憋着坏,想要吞了您的这一份财。” 他说着话,又把兜里的鸡骨头掏了出来:“这块骨头为啥泡过白矾?矾水是融丹炼符必备的物件,泡了明矾的骨头,阳气要比平日里来的更加霸道。这玩意被有意放在阳宅东北角,又故意摆在耗子洞旁边,是为了啥?振阳拔阴,这是有人想把宅里地下的阴气全都给拔出来,以此稀释这山里头的鬼气。据我所知,这应当是早先道门里头的拔阴斗,释艮阵!” “啥玩意又是阴气,又是鬼气的。” 冯三爷脸上的黑气倒是越来越重,他朝着梁布泉烦躁地摆了摆手,“甭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听不懂!你就讲讲,为啥不让我从矿上往下撤人,又为啥有人要在老子的绺子里摆出这么个什么……什么狗屁破阵!” “我先前就跟您说了,有人想要跟您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想吞了您的宝贝。” 梁布泉的眼神倒也是不闪不避,盯着冯三爷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他在碃子上杀人,是给我们爷俩看的,告诉我们该跑就跑,该撤就撤,不然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们;在绺子里头杀人,是为了给您拎耳朵的,告诉绺子上的弟兄,如果不赶紧把宝贝抬出来,他就杀光绺子里的人。” 冯三爷又是皱了皱眉:“都是死人,哪来的这么多说道。你是咋看出来的?” “因为这个拔阴斗。” 梁布泉晃了晃手里头的鸡叉骨,“先前说了,拔阴斗会把宅里地下的阴气全都拔出来。释艮阵可小可大,要是摆出个大的,方圆几百里都在它拔阴的范围之内。困在阵眼里面的阴气越聚越多,又出不来,最后会咋样?” 冯三爷眯着眼睛,试探地问道:“会找地方进去?” “啥样的地方,是阴气最愿意呆的呢?” 这时候冯三爷才恍然大悟般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脑袋:“尸体!” “聚了满山的阴气,如果全都钻进一句尸体里头。恐怕就是你几个佛顶珠的崽子都降不住它,尸体哪来的?他有的是耗子,有的是机会跟咱们慢慢耗!敌在暗,我们在明,宝贝一天不抬出来,他的那把刀,就一天悬在咱们的脖子上放不下!而且……这拔阴斗不止一个,咱们只是在吴爷的宅子里找到了这么个玩意,别人的家里有没有,我可就说不准了……” “那现在咋办?” 冯三爷也是急了,抓着梁布泉的袖子,就像是抓着根救命稻草,“我带你挨家挨户的看,咱们把那个……拔阴斗都给整出来?” “鸡骨头只能算是个镇物,在有能耐的人手里,就是一根牙签都他娘的能当成拔阴斗来用。” 梁布泉长叹了一口气,声音稍稍缓和了一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的意思倒不是让您着急找这释艮阵的阵眼,但是您心里头得有数。矿上的工作,不能停,咱们跟着老小子慢慢玩……现在先让弟兄们给我看看吴爷的尸体,我看看还能不能有啥……” 没等梁布泉说完话呢,就见着先前传信的那个崽子,火急火燎地又从不远处跑了回来。 冯三爷一见来人,立马就急了:“你他娘的……你咋回来的这么快!又他娘的怎么了!” “出事了,可他娘的出了大事了,总瓢把子!” 那个崽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往这跑,没等跑到近前呢,先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宋掌柜的……宋掌柜的也没了……嘴里头……也没舌头!” 第五十三回 睁眼死 仅仅两天的时间,绺子里头就相继死了九个人,其中还有两个绺子里头当家的,别说这山寨里的一票崽子。就是向来在刀头舔血,见惯了大生大死的杜老四,在这时候也不免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说不出话来了。 梁布泉虽然没有抻着耳朵听,但是崽子们在私底下的闲言碎语,仍是免不了传进了他的耳朵。什么天谴报应啊,什么怨鬼复仇啊。大多是说平日里冯三爷的杀孽太重,时下到了一报还一报的时候了。 吴老三为什么会死? 因为吴老三贪。 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吴老三究竟背着大当家的吃了绺子里多少财路,崽子们只是看见了不说,但心里头比谁都有谱。自来贪念都是万恶之源,早先那大清老佛爷带着当官的一起贪,结果怎么着了?大清亡了!吴老三也贪,贪苦主的救命钱,贪弟兄们的军饷,没准是阎王爷爷都看不下去了,这才派下阴差鬼使收了他的魂,又割了他的舌头。要不然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避开那么多兄弟的耳目,钻到吴老三的宅子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割了他的舌头,又放下一根鸡骨头呢? 活该! 这叫报应! 宋掌柜的又为啥会死? 因为他狠。 这宋掌柜的心狠手辣是远近闻名。他对被绑来的秧子(黑话:肉票、人质)狠,对兄弟们也狠。兹要是犯了绺子里的家法,他是皮带沾凉水、烧红的烙铁烫后背。多少个在他手里受过罚的兄弟,晚上都只敢趴着睡。再看看他那秧子房,铁锁连环,火钳子柴刀,兹要是跟折磨人的东西相关的物件,朝廷有多少,他宋掌柜肯定就有多少。凡是进过秧子房的人,不死也得扒层皮。枉死在他手里的怨鬼们,没有个一百,也得有个八十了。但凡有个死在他手里的苦主变成了厉鬼,那百分之百得找他报仇啊。 这真叫个一报还一报。 都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他宋掌柜就是不给人留活路,这在有了今天的这一劫。 下一个死的又该是谁呢? 手上沾着最多血的,就是炮头老四了,甭看他对兄弟们仗义,但是这家伙在闯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喊打喊杀,活生生的丧门神下凡,下一个没准就得死他了。 再不然是水香老金? 两面三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他手底下做事的兄弟常说,这家伙就长了一张好嘴,说出去的话向来都不算数。这撒谎撂屁的,不知道犯不犯啥忌讳。 还有冯三爷跟插千的老五呢? 这几个当家人,明面上看,都是可交的好兄弟。可是仔细一寻思,又好像或多或少都会带点毛病。也是啊,人生在这世上,哪有不犯人忌讳的时候呢?凡事都能做到十全十美的,那还算是人吗? 那他娘的是神仙! 总而言之,这绺子里的古怪可不是三天两头就能应付得完的,姓梁的和老瞎子要是对付不了那个拔舌头的怪物可该咋办? 当家的命是命,崽子的命就不是命了? 几个崽子在下头嘀嘀咕咕,就想要趁黑遛出绺子,去哪都是活命,没必要在这个是非之地上冒险。 即便两具尸体已经被抬到了梁布泉的眼前,这时候他还是觉得有点恍惚。 宋掌柜的死了没多久,现在尸体还是软的。他张着个大嘴老老实实地躺在吴老三的傍边,眼睛似闭非闭,还有半拉黑眼仁露在外面。如果故意不看他那少了节舌头的嘴,没准还真会当成他还在睡觉。 梁布泉隔着衣服摸了摸揣在怀里的烟袋锅子,这老东西的身上还有不少秘密没问出来呢,只可惜对家的下手竟然这么快。 宋掌柜的算是坏人吗?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如果想着他伤了多少秧子,害了多少人家,他的确算不上什么好人。但是话说回来,要是还有活路的话,谁会乐意当土匪呢? 若说这样的人就该死的话,这绺子里头的人恐怕都够死上十几遍的了。 有人嚼舌头根子,就有人抹眼泪。 跟着宋掌柜的几个秧子房崽子,早就跪在尸体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都说我们家掌柜的心黑,他要是心不黑,你们吃啥,你们喝啥?他要是心不黑,前线的那几个兄弟不是白死了?” “我们家掌柜的就是不愿意和咱们几个年轻人掺和,都说他心狠手辣,实际上他比谁都心善!上个月俺家老娘得病了,就是从宋掌柜手里头赊的钱。我们家掌柜的二话没说,就把自己这两年攒的积蓄全都塞给我了,跟我说啥时候有钱,啥时候还。到现在为止,我还没还过他一个子呢……” “送进我们秧子房的肉票,要是别家窑里面的土匪,或是别村的财主豪绅,掌柜的可能下手是会重点;但是家里穷的苦主,我们掌柜的啥时候难为过人家?你别看我们秧子房里那么多刑具在那摆着,那都是他娘的吓唬人的!掌柜的也就是长得凶点,他那心肠比谁都软!” 您瞧瞧,从古至今都是这样,兹要是遇上管事的暴毙,肯定有人鼓掌,有人骂娘。人活一世哪能没有几个得罪过的人呢?话说回来,人活一世,谁还没有一两个交心的朋友了? 杜老四也在旁边悄咪咪地抹着眼泪,记得冯三爷曾经下过死令,罚他半年不准喝酒。可在狼口岗子上的时候,他腰上还是挎着个酒葫芦。酒照喝,架照打,照样满嘴跑火车。想必在当天他去秧子房领的罚,也就是跟宋掌柜的喝一晚上的酒。 现在宋掌柜的死了,谁还能罩着他了? 梁布泉的心里也不舒服,但是时下在这绺子里头,除了赵友忠就只有他才能替这几个兄弟伸冤。他要是跟着绺子里的几个兄弟,一起抱着脖子哭,那肯定不像话。 宋掌柜的身上除了舌头被什么东西齐根切断了一节,倒也和先前死掉的那七个兄弟一样,没有一点皮外伤。 但是梁布泉几乎是一打眼就瞧见了宋掌柜嘴角上的异样,他拿手上去摸了摸,毛茸茸,软乎乎的,还带着点黏,顺手就把这一团毛给扯了下来。 还是老鼠毛。 梁布泉把手里的那团老鼠毛拿给冯三爷跟杜老四看了一圈,两人红着眼睛气得直咬后槽牙:“又是那帮耗子崽干的?” 这回梁布泉倒是没回答他俩,这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的事。确定了凶手就是耗子,剩下的就是得赶快把秧子房里的拔阴斗给找出来。好在这回尸体发现的早,凶案现场应该还没让人动过。 他从人堆里面,把那个崽子薅了出来,没容那人把气喘匀呢,火急火燎地问:“你在屋里见着耗子了没有?再或者……有没有看见耗子印?” “还啥耗子不耗子的啊!我看见宋掌柜的死了,哪还有心思找耗子啊!” 那崽子一脸官司的模样,垂头耷拉脑地接着道,“我路过秧子房的时候……突然之间烟瘾犯了。你们也知道,那一阵烟瘾上来,嗓子刺挠喉咙干,百爪挠心似的那么难受。宋掌柜的不是有烟吗?我就想着去他们秧子房里蹭一口烟抽,结果敲了半天门里头也没人应。你们可能不知道,以前我也跟宋掌柜混过,知道他有午睡的习惯。这时候正巧日上三竿了,我寻思没准正是他午睡的时候,就准备偷摸进去……” 杜老四最烦别人说话拐弯抹角,嗷唠就是一嗓子:“你他娘的挑重点说!你当我们来着听他娘的评书呢?” “是,是四爷!” 那崽子苦着一张脸接着道,“我记得宋掌柜的房门是锁着的,我实在别的没辙啊,就从窗户里头翻进去的。结果没成想啊,刚翻进屋里,就看见……就看见……” “我去你娘个炮仗的,你小子欠他妈收拾了是不?” 杜老四轮圆了巴掌,噼啪两下就给那崽子扇了个满脸绽桃花,“你他娘的故意的是不?看见啥了,磨磨唧唧的,赶不上那好老娘们!” 那崽子捂着脸,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掌柜的那扇窗户底下对的是桌子,我翻窗进屋,恰好横在了桌子上。一抬眼就看见宋掌柜半张着个嘴,俩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我,血道子正滴滴答答地顺着他的下巴往出趟呢!我日他个亲娘的,当时把我的尿都给吓出来了!你们说说,我还哪有心思上房里去找啥耗子啊?开了门就玩了命地往回跑啊我,不说别的,宋掌柜的眼睛都是我给合上的!合了好几下,咱们宋爷是有冤屈啊,他就是闭不上眼睛!” “睁着眼睛死的?” 梁布泉把眉头一拧,自来在村里都有这样的讲究,说是穿红衣,着红鞋,瞪着眼睛死的家伙容易变成厉鬼索命。他倒是不相信世上真有厉鬼这种说道,但是人死了以后突然之间把眼珠子瞪起来,这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绺子里的崽子都知道宋掌柜的有午睡的习惯,可您听说过睁着眼睛睡觉的吗?您听说过有床不躺,偏要坐在凳子上头睡觉的吗? 这宋掌柜的,是醒着的时候,活生生地给耗子咬断了舌头? 他又为啥没在当时叫出声来? 难不成……他是看着了什么东西? 什么熟悉的,或者可怕的东西,让他连叫唤都给忘了? 想到这,梁布泉又是抬鼻子在宋掌柜的身上闻了许久。 冯三爷也是急了,招呼着杜老四和那一众崽子就要往秧子房那边去:“让兄弟们带着点家伙,咱去那头看一看……要是有耗子洞,连根给它挖咯!我就不信找不着那帮害人的狗崽子!” “得了。听说过黄皮子觅人吗?驭鼠人用的也是这个路子,只不过他觅的是耗子罢了。这帮油葫芦只养一只鼠王,就足够驱动万鼠了。能让你们动手挖,我早就让你们动手了。如今你即便挖着了耗子窝,那帮耗子也只是群寻常的偷粮贼,你找不着它们的根!” 梁布泉从宋掌柜的跨兜里,又掏出了一颗盘的增挂瓦亮的山核桃,“不用去秧子房了,这回那拔阴斗,让耗子给塞进了宋掌柜的兜里。多亏那兄弟说了句宋掌柜的临死连眼睛都合不上,要不然宋掌柜的差点就要在咱们面前起尸。” “合不上眼睛……是因为这个?” 杜老四一双牛眼瞪得跟个铜铃似的,“那现在咱们咋整?去哪抓那个王八羔子?” “回碃子抬矿。” 梁布泉咬着牙又把那颗核桃揣进了兜里,“还那句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日后弟兄们就住在碃子边上,老子陪着你们守夜!啥时候宝贝抬出来了,啥时候吊那只缩头王八!” 第五十四回 黄铜烟杆 梁布泉一行风风火火地奔来狼口岗子上的时候,正看见马士图叼着个烟袋锅子指挥着几个崽子搬运土石。张老五插着腰站在离碃子不远的一处坡地上,秋老虎的大太阳晒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伸出之手来,挡在眉毛上头遮阳。见着冯三爷来了,他赶紧从坡上跳下来,三两步就跑到了人堆前头:“爷,你咋来了呢?” “咋的?听你这话……是盼着我来,还是不想让我来啊?” 绺子里连着两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冯三爷实在没办法从脸上挤出笑模样,叉着腰狠狠地叹了口气,“在绺子里头呆得乏了,出来活动活动。” 按碃的崽子,一波接一波地挑着扁担往外运送砂石,看见兄弟们忙活成这样,冯三爷到底还是没把拔阴斗跟养活尸的事给说出来。 这帮崽子已经够累的了,没必要在这时候把话点出来,害得他们身上受累,心里头也连带着遭罪。 张老五没看冯三爷,脸上的表情没来由地一僵,倒是先朝着梁布泉瞥了一眼,随后僵着脸上的半分笑意,拽了拽冯三爷的袖子:“活动活动倒也好,只不过……您不是病了吗?别在外头呆太长的时间,该回房歇着,还是回房歇着。” 梁布泉跟着赵老瞎子学了那么多年的谣门骗术,自当也练就了一番心明眼亮的本事。他当然早就知道冯三爷没病,张老五是冯三爷的亲信,必然也明白这冯三爷钓鱼的计划。 可如今冯三爷这么早地出现在碃子上,肯定是证明那场戏不好再演下去了,做戏做不满全套,凭借张老五的机灵劲,肯定能推断得出来,是绺子里头又出大事了。 他伸手去拽冯三爷的袖子,分明就是想要让冯三爷借一步说话的意思。 “老四啊,你在这陪陪梁兄弟。” 结果也当真和梁布泉料想的一样,就看见冯三爷用手轻轻地搭在了张老五的腕子上,随后一手揽过张老五的肩膀,俩人转头就要往大牙子上头奔,“让老五陪我去山上转悠转悠,散散心,如果有崽子不听话了,帮衬着梁兄弟点。咱绺子上的兄弟不多了,能不动手,尽量别动手……” “啊……那行,你俩上去!” 杜老四倒是没往多了想,傻乎乎地点了点头,“艾玛,对了当家的!大牙子上头可有狼啊,你俩别走远了!那家伙的……昨个晚上我可见识到啥叫他娘的狼王,啥叫狼军师了!那玩意可得罪不起,你俩要是碰上了,千万可别……” “千万别开枪!我知道,昨个晚上打狼的又不止你一个!” 张老五没好气地对着身后摆了摆手,“你在那呆着,我俩要是碰上狼了,知道咋办!” 杜老四傻,可是梁布泉的心里头却跟个明镜似的。 他已经在冯三爷面前显露出了嗅风闻气的本事,至少短时间内,冯三爷是不敢对自己不利的。但是就如冯三爷所说,这段时间又是狼群袭岭又是耗子拔舌的,绺子的势力的确是伤到了筋骨,能按碃子挖金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冯三爷临走时候说的那句话,分明是在点着梁布泉呢。他是告诉梁布泉,如果着急抬矿出来的话,就尽量和那帮崽子好说好商量,毕竟能干活的只有这些人。 转念一想,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九里庄的事现在还没摆平呢,万一那伙人趁着这时候打上山寨,恐怕家里连个看门的人都凑不齐全。 早先在第一天按碃的时候,梁布泉就曾经在碃道里面见着过一只耗子。想到了这,他也不免有些后悔:当时咋就头脑一热,把那家伙给放了呢?万一那只耗子当真是对家油葫芦养出来的鼠王可咋办?是不是就错失了一次捏住敌人命脉的机会? 他站在碃子旁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碃道里头,那矿洞越往下挖就越顺畅,好像早在很久以前,就曾经有人在里头下过矿道一样。碃道的两边都是梆硬梆硬的伴金石,只有一道人为开凿出来的土坡直通地下。 如果昨天晚上,在这碃子里面当真是有无数只耗子的话……碃道的地面上又没有新打出来的洞口,这帮耗子在白天都会藏在哪呢? 他一边寻思着,一边就不自觉地掏出了怀里的铜烟杆,难免又因为碃道和耗子,想起了当初跟宋掌柜他们,在秧子房门口勇斗恶虎的桥段。 这根铜烟杆,恐怕也是宋掌柜的留给他最后的念想了。按说他们经历过伥鬼猛虎的那件事,也应当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好兄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让人取走了舌头,无论是于情还是于理,这个公道,梁布泉都必须亲自替他给讨回来。 “看岚下岭,闻气望川,长舌问鬼,倒地听仙。” 赵友忠不知道啥时候翻翻着大眼皮,一步一晃地走到了他的跟前,朝着梁布泉手里的铜烟杆斜了一眼,“知道这话是啥意思不?” 梁布泉的心里头猛然间就是一翻个:“宋掌柜的起先跟我说过,他说自己年轻那会在老鸹嘴子上,曾经遇见过司天台上的四炷香堂。说你就是……” “哎,啥香堂不香堂的,都是一帮脑袋里缺根弦的王八蛋!” 没等梁布泉说完呢,赵友忠就抬起了手里的盲杖,一棍子点到了梁布泉的心窝子上,“知道为啥宋掌柜的那么怕我吗?” “因为……他怕你找他的麻烦?” 思来想去,梁布泉还是觉得不对。这佛顶珠里头算是宋掌柜的地界,赵友忠就是再厉害,他还能厉害得过响子?什么奇门术法,听上去唬人,但是也没见哪个地方打仗,会派一堆牛鼻子老道上前线的。 人家飞机大炮机关枪,这边画符念咒打手诀,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像话! 梁布泉皱着眉头,反过来问赵友忠:“因为啥?早前的事我哪能知道,我要是能算得出来,也不至于和你叫人给绑到山上看碃子。” “看岚望气,这是寻山下岭的门道;问鬼听仙呢,这是驯百兽、破万法的诀窍。那姓宋的小崽子为啥怕我,因为他心里有愧!” 赵友忠晃晃悠悠地又抱着那根盲杖盘腿坐了下去,“早前我们师兄弟四个,受上头的指派,会经常出入民间的老岭子深山里头寻岭子抬宝。那会老子的眼睛还不像是现在这样,记得有一回……的确是在山上遇见了个岁数不大的年轻人。但是那会年轻啊,没有啥救世普度的心思。我们趟岭子是带着任务来的,都说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自己愿意到老岭子上头作死,我们救得了一个,救得了一堆吗?所以呀,我们当初给那人扔下就走了。” “你说的那人……就是宋掌柜?” 梁布泉眯着眼睛问,“照你的话说,那不该是你们几个对他有愧吗?为啥翻过头来他要避着你们呢?” “因为到地方抬宝的时候,我的一个师弟突然发现,自己手上的家伙事没了。” 赵友忠又瞥了一眼梁布泉手里的黄铜烟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说巧不巧,他的家伙事,就他娘的是一根黄铜做的烟袋锅子。年年打鸟,今年让鸟给啄了眼。谁能成想,我们一群吃皇粮的家伙,能让个小老百姓顺手给摸走家伙事呢?记得我那师弟当天就发愿说,兹要是给他找着了那个贼人,一定要给他抽筋扒皮,让他知道知道啥叫生不如死。” 梁布泉这才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宋掌柜的会把这么珍贵的一根铜烟杆交到他的手里,这是想借着他的手,把东西物归原主啊!怪不得宋掌柜为啥一直躲着赵老瞎子走,合着他是做贼心虚,担心赵老瞎子会使个什么歪门邪道,让他的小命不保。 可是千防万防,最终这老家伙依然落了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碃道已经挖得很深了,崽子们淘换出来的沙土里面,能看见点闪着金灿灿的亮光的玩意。这东西虽然不是金子,可是带着闪光的砂石大体就可以说明,他们距离金矿不远了。 然而这后上来挖土的几个崽子也不知是怎么了,每每从碃道里出来,都会下意识地挠挠脖子,搔掻后背,好像自己的身上落了跳蚤虱子似的:“这他娘的咋回事,碃子里边别是有啥跳蚤?我这身上咋这么刺挠呢?” “许是咱挺长时间都没洗澡的事,我这身上也刺挠,好像他娘的有虫子爬似的。得了,今天收了工回绺子,得好好泡一缸热水搓搓!” 刺挠? 梁布泉转念一想,这段时间又是闯关东,又是进绺子的,也的确是太忙,他自己都有大概半个多月没洗澡了。 可为啥他不刺挠呢? 这帮崽子得埋汰成啥样,两个月没下过水?半年没搓过泥儿? “你爹可是个好样的啊,几年以前,我们师兄弟几个里头,就属你爹最有能耐,人品还周正。” 赵老瞎子仿佛是陷进了对过去的回忆里,梁布泉也知道,老瞎子这是在说他的亲爹呢,“可是他姓梁的太他娘的一根筋,奶奶个孙子的,自己这么大个儿子都不要,偏得去山上……” 他好像突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语气一滞,兴味阑珊地摆了摆手,“算了,和你说这些干啥?你还他娘的是个崽子呢!” 梁布泉的亲爹离开得早,他这心里头也的确是有气有怨,自然也懒得再提自己的亲爹。赵友忠不想说了,那倒是正好:“你们是兄弟几个,后来咋的了?” “散了。” 老瞎子只淡淡地回了梁布泉两个字,随后又没头没尾地接着道,“望、闻、问、切,寻金铁诀。望山岚,嗅草木,一口老烟驭百兽;鉴星宿,闻风波,耳听土里金玉魄。驭鼠人……在我们铁卷的问字决里头,连个屁都不是!” “你的意思是……” 梁布泉的眼睛不由得一亮,“你的那位师弟还在吗?” “我他娘的哪知道!” 赵老瞎子冷哼一声,“十有八九是他娘的死了!” 第五十五回 马士图 古时有句话说得好吗,叫“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其实不单单文人有这种“相轻”的陋习,历来有本事的能人,大都看别的同行不顺眼。同行是冤家,即便是在馆子里做一道西红柿炒鸡蛋,不一样的大厨都有不一样的做法。这个愿意先放鸡蛋,那个想要先炒茄汁;这个做菜偏甜口,那个做菜偏咸口,除了自己以外,看谁都觉得是外行。 甭看赵友忠嘴上说那四个人是师兄弟出身,但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您想想,这老龙王的儿子都没法统一意见呢,更何况是人了? 四个师兄弟分道扬镳,在梁布泉看来,那也是必然的事。听着赵友忠的语气,似乎在心里头对那个师弟还揣着几分鄙夷。 他都混得这么惨,那个师弟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都说会算命的逃不出五弊三缺的命运,那个用烟杆的师弟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没准还真不好说。 但是人死了不要紧,他身上的能耐可不一定会丢下。赵友忠还知道找个朋友的儿子,把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呢。谁敢保证,这老瞎子的师弟就没有个后人了? 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赵友忠早先说的那一套顺口溜,叫梁布泉给听得是云里雾里,压根也没琢磨过味来:“爹呀,你说得简单点成不?你就告诉告诉我,这黄铜烟杆子到底是干啥的!” “干啥的……” 赵友忠冷哼了一声,“你不是用过吗?还问我是干啥的?” 梁布泉还当真是用过两次,一次是碰上老虎的时候,他吹了一口烟,就把那吊睛猛虎给熏得撒丫子跑了;第二次是狼口岗子上跟狼王拼命,也是一口老烟,给那匹恶狼熏了个五迷三道。 梁布泉的眼睛一亮:“这黄铜烟杆子,能让别的野兽听我的话?” “那你可真是想多了。” 赵友忠又是冷哼了一声,“寻金铁卷一共分为四部分卷,当初我们家那老头,就是担心我们师兄弟几个仗着四字诀做些个丧尽天良,对不起祖宗的事,所以故意把书里面的东西,分成了四份教给了我们四个人。我记得咱们金门好像早先就有这样的规矩……叫什么……一人不掌两卷。所以那姓钱的究竟是怎么拿烟杆子驭百兽的,我是半点都不知道。这杆子烟枪跟了我那钱师弟少说也有二十年,许是让他的烟料子给浸透了,这才有了驱虎逐狼的能耐。你想就靠着这么个玩意让别的野兽听你差遣,那可真他娘的是白日做梦了!” 这老瞎子颠了颠手里的那柄鹰嘴匕首:“就好比这柄碃子一样,落到胡子手里,这就是个杀人的玩意。可是你小子学过我的闻字诀,知道这鹰嘴匕首,实际上是削石伐木排阵列兵的玩意。这叫干一行钻一行,悟一行爱一行。” 梁布泉倒是懒得在乎什么“四字诀”“寻金卷”的故事。毕竟现在眼巴前的事,是尽快找出拔舌的耗子王,尽快抬出了宝贝,才能保全住性命。 听着赵老瞎子把话题越扯越远,梁布泉连忙扯着赵友忠的袖子,把话题往正道上引:“爹,你说的对啊!干一行爱一行,至理名言!但是我想问问啊,就是你那个姓钱的师弟……有没有啥徒弟或者后人啊?” “徒弟?” 赵友忠对着梁布泉一挑眉毛,“就他钱恩义那死德行的,还他娘的能收徒弟?我呸!那个老烟鬼,一辈子都离不开他那烟袋锅子,咱也不知道他是在那练功啊,还是干啥呢。反正兹要是在山林里头碰上了豺狼虎豹,他只要抽上一口旱烟,立马就能让那群怪物消停。一口老烟驭百兽吗!” 赵友忠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地上敲着他的盲杖。梁布泉听得烦了,只想着抬脚把那根盲杖给踩住。可就是这么侧身抬脚的一个瞬间,他突然之间意识到,从打赵友忠拿棍子点他的肩膀开始,这根盲杖的杖头,似乎都在朝着一个方向笔画。 他顺着盲杖再往前那么一看,正对上山岗子那头的马士图。 老瞎子为啥突然之间和他聊起了四炷香堂的旧事呢?又是问鬼,又是听仙,又是烟袋锅子的……莫非这老家伙是在暗示我? 想到这一层关系,梁布泉赶紧眯缝着眼睛,朝马士图的方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过去。那家伙捏在手里的烟杆子,除了做工和质量跟这杆黄铜烟袋锅子不一样之外,其余的地方,似乎还真的是一模一样。 有人说了,这不废话吗?烟袋锅子这东西,难道不该是供货渠道量产出来的玩意吗?既然是量产出来的东西,长得一样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 但您可别忘了,这杆黄铜烟袋锅的主人,可是早先朝廷司天台上的四炷香堂之一。黄铜烟袋锅,十有八九是先皇御赐的家伙事,怎么可能和个老百姓手里的烟袋锅子做工一样呢?马士图说他自己是矿工家的孩子,一个采矿工人,又他娘的不是矿上的管事金主,他从哪掏弄来做工如此精美的烟袋锅子呢? 梁布泉一下子就精神了,扭头盯着赵友忠看,那眼睛像是在喷火:“爹,你说那个马士图有问题?” “老头子我可没说,我就是闲着没啥意思,跟你讲讲过去的事……” 赵友忠住着根盲杖,哆哆嗦嗦地转身就走,“困了,奶奶个孙子的,老子去树根地下眯一觉去。你要是没啥大事,可别他娘的叫我啊!” 杜老四在山岗的那头,倒是跟马士图正聊得热闹。想起早先死状凄惨的几个兄弟,一股急火顶着梁布泉的后脖颈子,就直往他的脑仁里面冲。 他觉得这是几天以来,自己最接近真相的一次。 赵老瞎子的师弟懂得烟驭百兽,而绺子里的弟兄,全是因为耗子拔舌而死;从打见到马士图的那一天开始,这小子就时常是烟不离身。 不论是巧合,还是瞎猫碰了死耗子。 马士图身上的嫌疑都实在太大了。 更何况,他现在就在抽烟。 杜老四在他边上,会不会受到那烟气的影响?如果他当真就是那个藏在暗处的驭鼠人,他的下一个拔舌的目标,是不是已经锁定在了杜老四身上? “奶奶个孙子的……” 梁布泉是越想越急,已然从小步快走,变成了大步流星,“四哥!你他娘的在那唠啥呢?赶紧过来!” 不知道是因为隔着的距离太远,还是杜老四真的中了马士图的道,他似乎压根没听清楚梁布泉的招呼,扯着脖子反问了一句:“你说啥?我娘咋的了?你不是亲眼看见我娘没了吗?她能去哪啊?” “你可真他娘的是个傻子,你是聋吗?” “啊?你说我吃了一嘴沙子?这也没她娘的刮风,我也不傻,干啥要吃沙子啊!” 梁布泉是连比划带跑:“那地方危险,你快点过来!” 好容易跑到了碃道口旁边,一股腥风带着土里特有的湿气,活像是山洪一样的直奔梁布泉顶了过来。这股突如其来的腥风顺着梁布泉的鼻子眼,直抵脑仁,呛得他差点一屁股跌在地上,两颗眼睛登时噙满了泪水。 “我日他奶奶的,这他娘的是什么味?” 还不等梁布泉反应过来呢,头前那五六个抬扁担运砂石的崽子,突然之间痛苦地哀嚎了起来。 “疼啊……我日他奶奶的!我这脸……我这脸是咋的了!” “我\/操\/他娘的,真他娘的刺挠啊,这碃子里面是不是有虫子……虫子好像他娘的钻到老子的皮里了!” 五六个崽子跪在地上,痛苦地滚成了一团。定睛细看就不难发现,这帮崽子哪是被虫子钻进了皮里啊!时下他们那一根根的血管,就好像是裸露在泥土之上的老树根须那样清晰可见,一条又一条蠕动着的爬虫,顺着崽子脸上的血管上下窜跃。 因为剧烈的疼痛以及瘙痒,不少崽子已经抓破了自己的皮肉,一只只粉嫩的虫子,带着血沫子源源不绝地从创口之中掉在地上,扭动着肥硕的身躯,还想找机会再往人类的身体里头钻。 梁布泉完全下意识地从嘴里脱口而出了一个名字:“三尸虫?” “这玩意不是三尸虫!” 马士图不知啥时候带着杜老四也冲到了这几个崽子的身边,他几乎是不做丝毫犹豫地,一脚就踩死了那几只横在地上的虫子,“这是九环地龙的崽子!我说怎么总是感觉这碃道不对劲……咱们兄弟甚至都没怎么凿石取土,狼口岗子地下的土地,好像早就被什么巨大的物件给打通一遍了,原来是这玩意作怪!这会儿正是深秋末尾,入冬以前,刚好是他娘的九环地龙产卵的时候。咱们的这群弟兄,应该是吸进了地龙卵……咱们的碃子,是他娘的地龙的窝!” “地龙?那不就是蚯蚓吗?” 梁布泉自然是仍未放下对马士图的戒备,“你咋知道有这玩意的?” 只听又是“轰隆”一声闷响,一只足有两座房子那么大的巨型蠕虫,顺着碃道口子携沙伴泥地露出了半个脑袋。 马士图一手拎着烟袋锅子,另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响子上头:“这么大的蚯蚓,你见过吗?” 第五十六回 九环地龙 华夏神州,自来都是些个喜龙好凤的民族。好比东北的山上,有一种肉质鲜美的野鸡被人叫成是“飞龙”,河沟子里的鳄鱼,会被人叫成土龙,再有这吃土吃泥的蚯蚓,也常被中医给称作是地龙。 名里带着“龙”字的家伙,未必就当真和真龙有关系,九环地龙也不止九个环。 即便是搁到现在,也没人敢拍着胸脯保证,说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有多么全面彻底了。毕竟上天下海两万里,至今也没有一个国家能做到彻底的探索研究,地下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的,自然也没人知道。 传闻在蒙古高原的戈壁滩上,就住着一种长得像是牛肠一般通体红色的巨大蠕虫,传闻这种怪虫一年四季都在沙土下面蛰伏,只有夏天最热的那几个月,才会钻出土地出来觅食。更有甚者说是这种虫子可以口吐毒液,放射电流,拥有百步之外取人性命的本事。 然而这种怪虫子是否当真存在,咱们且先打个问号,而乡野民间里面,有关于这九环地龙的传说,倒是屡见不鲜。 相传康熙帝在位的时候,在长白山脚下有这么一户姓程的人家,世代靠放山为生。 啥叫放山? 中国有句老话,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临山打鸟,近水捞虾。在华夏这片土地上,唯独上党和辽东这两块地界盛产人参。所以这所谓的放山客,无非是一些趟岭子抬参采芝的家伙。 旧时候抬参的说道多,晚上做了不吉利的梦,次天就不准上山了,怕因此冲撞了山把头;又因为深山老林里头地势复杂,放山客身上带的家伙事里,除了挖参的必备工具以外,还得有个扛枪的时时戒备着野兽袭击。在林子里头不准念叨野兽的名讳,害怕不经意的一句口风,会真的把那些个虎豹豺狼给招来。所以老狼在东北得了个张三的称号,黑熊换了个名号成了黑瞎子。 前头咱说了,放山抬参的家伙一般最少都得是三人成团。但是这一回书里,却是老程独自上山抬参。 为啥呢? 时值隆冬腊月,他家的存粮因为一场大火给烧了个精光。过年过年,年关最难,眼瞅着到了年节正月,他家里连块像样的猪肉都掏不出来。大人倒是能稀里糊涂地混过去,可这老程家里偏偏还养了四个小程,只得是硬着头皮找那些个老伙计上山抬参。 腊七腊八,冻掉下巴。东北这边山上的腊月,正是滴水成冰,地冻天寒的时候,而且大雪已经封了山,保不齐有没有睡到一半又被饿醒的黑瞎子出来找食。所以这老程是找了一溜十三遭,还得是自己扛着枪自己上山想办法。 那年偏巧雪下得特别多,长白山上雪浅的地方没踝,雪深的地方齐腰,老程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趟了将近半座山头,才终于在长白山的北坡上,隐隐约约地看见了白雪映衬下的那么一串红。 这红的是啥啊?常理来说人参这玩意是四月出芽,五月盘根,六月才会开花结子,这在放山客的行话里,被称作“跑红头”。 老程也是平生第一次见着十二月结子开花的人参,但心里虽说奇怪,这一根人参可是足够帮他们全家闯过年关的存在,立刻从掏出兜里的铜钱红绳朝着那朵红的去处跑,期间还不忘扯脖子喊了一句:“棒槌!” 这一嗓子叫做“喊山”,因为成了气候的人参有鼻子有耳,还精通遁地之术。如果让它们发现了有人准备上去挖它,立马会钻到土里面一溜烟地逃个无影无踪。但是人参这玩意普遍胆小,放山客兹要喊一声“棒槌”,它因为被这嗓子吓了一跳,会暂时性地定在原处不敢动弹。 红线拴住,掏出鹿骨头刨地,参下挖了十来寸,这老程才反应过来:此时被他落锁套住的棒槌,是个六品叶的大人参。 野山参这东西生来奇怪,它往往是一年才长一个叶。一年参只在地上露出个叶小柄细的三瓣小叶子,被称为“三花”,五年以后这三瓣小叶子才会裂成五瓣大叶子,被称为“巴掌”,往后再过个五道十年才能论得上品。 然而即便是“二甲子”“灯台子”这样两三品叶的野参,在山里头最少也得生长了三十来年之久。 正所谓“三花巴掌二甲子,一撮一堆落孢子。” 啥叫一撮一堆? 四品叶为“撮”,五品叶为“片”,六品叶的才叫“堆”。在野山参里头,要是长成六品叶,最少也是百年起步的重宝。更重要的是,这六品叶的参,就好比是人类社会里头的老祖宗,兹要是在一个山头上发现了一个六品叶,整个山头的人参崽子必定像是扎了堆一样地数不胜数。 这回六品参到手,甭说是过年了,恐怕老程这一辈子都不用为钱发愁了。他这美得大鼻涕泡都冒出来了,手里的鹿骨签子挖得也更起劲了。 刨土抬参不在话下,咱们略过不表。 就说那人参出土以后,老程刚刚直起腰,把拴在人参上的红线给解下来。就听见耳畔是“咕咕咕”的一阵怪响,他正抹脸抬头准备看看是什么东西,叫得像是小孩哭的那么吓人。正待这时,一阵黑影贴着他的头皮“刷拉”一下就飞了过去,他只感觉自己的头皮一凉,伸手刚要往脑袋上头摸,捏着大棒槌的那只手又是没来由的一阵刺痛。 老程又惊又疼,“妈呀”一声就撒开了手,心说:这他娘的棒槌真是成了精了啊?还敢咬我? 再等他低头这么一看,甭说是六品叶的宝贝了,就是他娘的三花和巴掌这样的小参,也是一个不剩了,地上只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小窟窿,就仿佛是这群野山参真是长了腿,眨眼之间就全都钻到了土里。 有说了,那今天挖不着人参,改天再回来找呗? 说得轻巧。 您别忘了,他为啥会分神被这棒槌咬了一口。赶等他在抬起头,心窝子里头的热血,立刻凉得好比这长白山上的雪。 就见一只足有房子盖那么大的巨鸟,正端端正正地合着羽毛,站在不远的松树尖上。说来也怪,这鸟生得是如此巨大,偏偏就连树梢上的枝条都没踩弯过一根。只见那巨鸟脸若锅盖,还顶着两对猫儿,满爪子白毛,金鸡独立地那么立在树梢上,两颗探照灯似的大眼睛,冒着琥珀色的邪光,正直勾勾地瞅着地上的老程。 “我日他奶奶的,这他娘的是棒槌鸟!” 您觉得前头说的这棒槌鸟活像是个头大一点的猫头鹰?还真叫您给说准了! 但是话得掰开来说,山有山精,是树有树怪。老虎成了气候,还会驱使伥鬼人皮;老狼发了迹,还能策动风雪呢。这猫头鹰虽说平日里喜欢逮耗子吃肉,但是个别几个饿疯了的,难保也不会找点野果充饥。吃了人参果的猫头鹰,自此之后便不再惦记吃肉了,三品叶的人参果,可保它们一个月内腹中不饿,两翅生风;五品叶的人参果,可保它们一年不睡,生龙活虎;六品叶的人参果,则可让它们逐虎驱熊,林间称王。 这种吃了人参果的大鸟,自然就被老百姓叫成了“棒槌鸟”;就好比蚂蚁和蚜虫,蘑菇和大树一样,棒槌鸟和人参也在此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共生关系。 人参给棒槌鸟提供食物,棒槌鸟为人参提供保护。 现在这老程还哪有心思去想年关该咋过啊,能活明再说! 老程是转身就跑,那棒槌鸟就跟个游魂一样,从半空之上俯冲而下,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跑的快不过飞的,这老程甚至都已经任命般地把眼睛给闭上了。可是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自己脚下的地面一颤,随后整个人都莫名其妙地连带着地皮被掀到了半空当中。 恍惚之间,他只看到一个硕大无朋的蚯蚓从地下钻了出来,光是它的一个脑袋,都足有两近宅子那么大。从半空之上俯冲下来的那只棒槌鸟,因为没有防备,叫这怪虫子一口就给叼在了嘴里。 整只虫子是红彤彤,肉嘟嘟的一片,就好像是刚切出来还沾着血的猪大肠,这虫子没眼睛也没脚,头顶上的口腔竟然能像舌头一样伸出去,九瓣角质尖牙就像是莲花一样地绽开闭合,那只棒槌鸟就在这一出、一进之间,立刻就被这巨大的蚯蚓给连骨头带肉地嚼了个稀碎。 老程摔在地上的时候,那只九环地龙也像是神龙入海一般地钻进了土里,想来那满地的人参恐怕并非是长腿跑了,而是全被这只大道夸张的蚯蚓给悉数吞进了肚子里头。 故事原本到此就应该结束了,可是在其后,问说还有一个版本。 老程在半山坡上晕倒,时值隆冬他本该冻死在山上,可许是老把头在天有灵,保佑着这些放山客不至于因为意外而死在山上。他凭着最后的一丝理智,强咬着牙爬回了家里面。 正月十五那天,村里的弟兄们来他家串门过年。推开门的时候才发现,老程一家早就死绝了。床上横着五张千疮百孔的人皮,灶台旁边还倒着一张人皮。满地都是密密麻麻的蚯蚓,肉乎乎、粉嘟嘟,一个挨一个地摇脑袋,扭屁股,还伴随着一阵阵焦躁不安的“刷刷”声。那场面简直比评书里头讲到的十八层地狱,还让人觉得惊悚恶心。 梁布泉自当也听过关于九环地龙的故事,可是闻名不如见面,这么大的一只虫子,即便是什么都不干,就这么横在面前都让人觉得两腿发软。更何况看如今的情况,这大虫子明显是饿得不行,正想找东西果腹呢。 危难关头,还得是杜老四最懂得杀伐决断,就听他扯着嗓子一声令下:“娘了个炮仗的,不就是个大虫子吗?崽子们,架枪瞄准,崩了这王八犊子!”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梁布泉跟马士图才刚喊出了个“别”字,十来柄响子,就已然扣动了扳机。 粉红色的虫子血崩了满地,就看那虫子狂躁地扭了扭脑袋,十来处弹伤,竟然顷刻之间就愈合如常了。紧接着,只见这虫子的巨头猛然朝着天空一扬,二十来丈的身体登时腾空而起,随后像条泥鳅一样,又轰隆一声钻入了地下。 九环地龙这一探一钻的功夫,整个狼口岗子就像是山崩地裂一般地一阵摇晃。 “跑!” 梁布泉拽起倒在地上的赵友忠撒丫子就往绺子的方向狂奔,“那玩意的血里嘴里全他娘的是虫卵,不想让它的崽子顺着你的皮钻进肉里,就他娘的赶紧回绺子!” 杜老四还惦记着碃子里的金矿,在后头扯着脖子叫道:“这碃子咋办……咱就这么把它扔这了?” “先回绺子从长计议!碃子跑不了,但是这九环地龙可他娘的记下仇了!” 第五十七回 地龙卵 索性那只超乎人类认知范围的大虫子没有穷追不舍地跟到绺子,也万幸张老五和冯三爷早就先他们一步离开了狼口岗子。 清点了一下人数,二十来个兄弟,只活着回来了五个,其中两个因为跑得太慢,被山上滚下来的落石砸折了胳膊腿,还有一个没完没了地抓着自己的后脖颈子,外面的皮肉已经叫他用指甲给抠得稀烂,薄薄的一层肉皮在外头翻着,露着里头血呼啦的肌肉组织,里面还有几根头发丝那么粗的红线,贴着后颈上白森森的骨头,神经质一般地抽搐蠕动。 张老五跟冯三爷当时就给看傻了,还以为梁布泉终于找到了凶手,急得直问他们究竟是在碃子里头碰上了啥。 可现在哪是解释这事的时候啊,虫子这东西,不论大小,论起生孩子来绝对是一绝。九环地龙在某种程度上,和梁布泉早先在老林子里碰上的三尸虫差不多,它那血肉皮囊里处处都裹着虫卵,只不过这只地龙,要远比三尸虫大上几万倍还不止。 兹要是虫子,就没有不怕火的。 万幸这崽子身上的蚯蚓还是幼虫,称不起“地龙”这个名号。梁布泉问杜老四要来了松油跟几颗子弹,先拿松油在这崽子的伤口上均匀地抹了一圈,随后又拿匕首把那几颗子弹按个启开,把里头的火药倒在了松油上头。 这招叫烈火拔毒,梁布泉是借着火药和松油的刚猛劲,想烧死那几只虫崽子。 可这毕竟是火油烧肉,如果分寸掌握不好,虫子烧不死还得再搭上一条命。张老五在旁边看得直皱眉毛,没完没了地问梁布泉,这招到底行不行,就不能把那虫子给挑出去吗? 梁布泉跟他说,但凡要是有办法,也不至于出此下策。现在在这崽子身上露头的虫子是这么两个,那还有没露头的呢? 深山老林里的生灵万物,不像是咱们这些个活人,有了吃穿想玩乐,顾得孩子盼老婆。那些个动物没有人类这么聪明,脑子也不会转弯,稀里糊涂的一辈子,只奔着两样东西:一个是饿不死,一个是生孩子。 尤其是虫子这玩意,大部分的虫子寿命都极短,所以为了完成自己光荣而伟大的使命,就更得玩了命的生孩子。这种天性后来传到了这些成了气候的大虫子身上,已然是从使命变成了兴趣爱好。就拿这九环地龙来说,它们甚至不分公母,自己当爹,又自己当妈。因为这种大虫子本来就少,好容易遇上了一个,那就赶紧让两头的大人都怀上崽子。 可是这玩意也是特殊,历来怀了孩子都不愿意自己带,那怎么办呢? 见着活物就把崽子往他们的身上甩呗! 听赵友忠早前说,一只两进院子那么大的地龙,肚子里面就最少能揣着两三万只虫卵,他们在狼口岗子见到的那只,光是一颗脑袋就足有两座宅子那么大,它那肚子里头的虫卵少说也得有个几十万之多。这些虫卵是见血就长,一盏茶的时间就能长到手指头那么长,一炷香的时间就能有胳膊那么粗,给它们半天时间就能长到一人多高,长到这么大个头的地龙就又能继续繁衍生孩子了。 啥叫把使命贯彻进生命啊,虫子才真是把生孩子这件事填满到生活方方面面的东西。可无奈,这九环地龙的崽子向来以狂暴凶猛着称,长得快,吃得多,皆凡被他们寄生的活物,往往没等它们长大呢,就得因为难以忍受万虫噬心而被活活疼死。余下的地龙崽子,只能再想辙跑到别的活物身上。有时候一来二去吃光了一座山上的活物,也养不出一只营养均衡的地龙成虫。就这样,大体型的九环地龙往往都藏身在深山老林里头,数量也是极其稀少,寻常人很难能在野外见到它们的踪迹。 说话的时候,绺子里剩下的那几个,全都朝着赵友忠的方向看。 其实众人在心里头也犯嘀咕,现在明明都火烧眉毛了,为啥他赵友忠还能这么稳当。机灵的都能看得出来,赵友忠现在啥事不管,俨然一个甩手掌柜的,显然是想多叫梁布泉出头,多给自己的儿子一点历练的机会。 可是再惯着儿子,也没有这么办事的? 你们两个是有本事的人,碰上了山精野怪也跑得了。但我们呢?说句不好听的,在座的几个兄弟,离了绺子扔了枪,掉进人堆里都是为点吃食奔忙的苦命人。 你这老东西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出风头,就把全绺子的弟兄给扔一边了? 冯三爷眯缝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赵友忠,想来也是在心里颇有微词。可是碍于自己当家的面子,这老瞎头毕竟是他给请过来的,可能请上绺子的方式方法不那么光彩,但总归是拜了人家当军师。当着这么多崽子的面,折一个能耐人的面子,好像显得他气量狭小似的。所以憋了半天,看见赵友忠还是在旁边吊儿郎当地半眯着眼睛,也还是愤愤地扭过了脑袋,没再说啥。 也就是这么一会儿说话的功夫,那个趴在地上的崽子跟发了疯似的在地上打起了滚,也不知是疼还是痒,脸皮子都让他自己给抓了个稀烂。杜老四心疼自家兄弟,连忙要上去安慰两句,却让梁布泉反手就给拽住了袖子。 这爷们也是急了,瞪着个牛眼朝着梁布泉叫唤:“你拽我干啥,你倒是救我兄弟啊!你瞅瞅他,眼珠子通红啊……你瞅瞅给他疼的,脖子上跟脑门上的青筋都绷起来了!哎妈呀,该咋办咋办,实在不行我给他一枪,让他落个痛快!” 梁布泉说,你看仔细了吗?那是青筋吗?那他娘的是地龙的崽子!他眼睛红,是因为地龙的虫卵顺着血管流到了眼睛里头,他现在满地打滚,哭爹喊娘的,十有八九是让虫子钻进脑仁里头了。 为啥偏要拿火烧? 因为虫子这玩意活得也跟人似的这么拧巴,拿这九环地龙来说,这玩意畏火,却喜光。甭看那些蚯蚓不长眼睛,但是它们对于光源的反应,比那个些长眼睛的物什都来得敏感。在伤口上点一把火,钻到这崽子身体里的虫子,就全得奔着火光这头过来,至于虫卵的事……大不了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等它们长大了再放火烧一把。 许是害怕那杜老四心疼这崽子还得再遭一份罪,干脆掏枪再给人家崩了。 梁布泉接着又补充道:“谁都别在绺子里头开枪啊,尤其别对着身上顶了地龙卵的弟兄开枪。刚才在狼口岗子上的教训还没吃够吗?那玩意只要是淌血了,就还得往咱们身上甩虫卵!对付九环地龙,只能用火,用别的办法,那全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烂招!” 几个大活人也怕自己成了九环地龙的胎盘,这下几个当家的倒是都不拦着了,可是任谁都不敢上前搭把手。 还是多亏了马士图能担起事来,他一把脱了自己的外套包住了自己的手,捏着那个崽子的胳膊,就地一跪,拿膝盖压住了那个崽子的肩膀头子:“你们要是在心里犯膈应,就学我把露肉的地方都包住。这虫子就是看着吓人,没有那么神!它也不能隔着衣服钻到你的肉里头!” 马士图的这一次仗义出手,倒是让他在梁布泉的心里平添了几分好感。 梁布泉也赶紧趁热打铁:“赶紧帮忙给他按住,都是大老爷们,一个虫子有啥好怕的!再说了,咱们都在一个屋檐底下喘气,那帮虫子要真是想给咱们甩虫卵,在座的这些人也他娘的一个都跑不了!” “娘了个炮仗的,行!” 杜老四咬了咬牙,也学着马士图的模样,把外套抱在手上,按住了那崽子的另外一条胳膊,“再来俩人帮忙按腿!早收拾完早利索!” 梁布泉一手掐住了那崽子的头发,一手从冯三爷那接过了一根洋火(土话:火柴),跟个蛤蟆似的,骑到了那崽子的背上。 他也不管那崽子现在还能不能听明白人话,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爷们这是在救你,可能有点疼,你可给我忍住了!” 说完话,一把就将洋火插在了那崽子的伤口上。就见一团青蓝色的火光“熊”的一声,直窜了三丈来高,崽子趴在地上叫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任是五个大老爷们全都压在他身上,也险些没有控制住他。这中间崽子叫,大火烧,烈火里头还杂着几声吱吱呀呀的怪响。那崽子直叫到嗓子眼里面喷出了血,才算消停;梁布泉也是直等到火光从青蓝色变成橘红色,才命人把火给熄了。 杜老四后怕地探了探那个崽子的鼻息,随后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了一口气:“艾玛,可吓死我了,还喘气呢!” 狼口岗子那头的山上仍像是天崩地裂一样地响个没完,想必那只大虫子无端吃了好几发枪子,肚子里的这股邪火且得好一阵才能平复下去。 冯三爷讷讷地看着趴在地上的崽子,心里头又是挂记着拔舌头的鬼耗子,又是挂念着碃子的安危。 距离九里庄过来闯窑的日子越来越近,赵友忠突然之间万事不管,成了甩手掌柜,绺子里头隔三差五又莫名其妙地死人,现在无端端地惹上了个成了气候的大虫子。就这么一会的功夫,他感觉自己脸上唯一茂盛的几根胡子都要变白了。 他看了看地上的崽子,又瞥了眼梁布泉:“碃子还去得了吗?” 山上叮叮咣咣的响声依旧,梁布泉耸了耸肩:“不怕死的话,那都能去。要是想活着把宝抬出来……那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去得还是去不得?” 冯三爷叹了口气:“那你准备咋整?”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得一件一件做。虫子的事先不急,我有办法收拾那玩意……” 梁布泉说着话,有意无意地看了马士图一眼,“正巧这两天去不了碃子,拔舌头的耗子肯定还得来咱们绺子犯事。我想会会他!” 冯三爷指着横在地上的崽子又问:“那他咋办……他身上的虫卵都让你拾掇干净了?” 梁布泉这时候倒是来了实诚劲:“没有!” 冯三爷急了:“那你快给我们收拾收拾啊!” “我不说了吗!” 梁布泉又瞥了马士图一眼,“我不会!” “你总是看那小子干啥?” 冯三爷不是瞎子,看见梁布泉没事总往马士图的身上瞟,心里头的火气更大了,“我们要是明白这些个歪门邪道的玩意,还用得着找你们爷俩帮我们探碃子?” “爷,您这话就不对了。” 梁布泉虽然是冲着冯三爷说话,可一双眼睛偏偏还是瞟着马士图的方向,“啥叫歪门邪道呢,祸害人的东西才叫……” “两钱使君子,两钱苦楝皮,一根雷公藤……” 没成想,那马士图竟然真的说话了。 他埋着个脑袋,也不拿正眼往众人的身上瞄,接着又道,“把这些玩意拿砂锅用文火焙成干,再搁山泉水煮熟了。一半喂给他喝,一半拿来洗眼睛,三天左右就能把虫卵全都打掉。” “啥玩意?” 冯三爷和杜老四都听得一惊,“你真知道咋驱虫啊你……哎不是……你咋知道的!” “可不咋的……” 梁布泉好整以暇地从那崽子身上爬起来,抱着个膀子似笑非笑地盯着马士图,“我也好奇了,你一个冲槽领溜的金匠,一个打家劫舍的胡子,是咋认识九环地龙的呢?” 第五十八回 便宜师侄 有人问了,一开始梁布泉怀疑王二太太是作乱的叛徒,现在又换做了马士图。 如今他是盯上一个就无端端地怀疑一个,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这马士图从头到尾都没露出过半点想要害人的心思,狼口岗子上第一个发现碃子里头有危险的人是他,现如今在绺子里头,第一个想出来办法给崽子打虫卵的人也是他。更何况这人从打梁布泉上绺子以前,就是冯三爷手底下的人,他如果真有心思对绺子不利,早该下手了,何至于等到现在?何至于几次三番地出面帮衬他们? 再反观梁布泉现如今的做法,跟那无风起浪,挑拨离间的金得海有啥区别? 话再说回来,如果把您列位扔到这样的绺子里头,您还会全心全意地把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给当成是好人吗?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说白了,在这绺子里头能让梁布泉信得过的,也就那么几个。谁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如果单凭他做了几件好事就能下定义的话,这江湖,他也不用混下去了。 就说咱们华夏神州,早在南朝时期有个叫萧衍的皇帝,这人在建立南梁之后,勤于政务、察纳雅言,不论春夏秋冬,总是五更天就起床,在冬天即便是把双手冻裂了,还依旧勤勤恳恳地批改奏章文书。而且还专门下令在门前立了两个盒子,上至官员,下至百姓,只要是对国家有建议或批评的,都可以把文书投到盒子里面,他是照单全收。 而且这萧衍平时素来以节俭着称,就连史书上都有记载说他“一冠三年,一被二年”。这人向来不讲究吃穿用度,有些时候政务繁忙,甚至一天就只喝一碗稀粥果腹。再加上萧衍平日里沉湎佛教,虽然贵为九五之尊,却只吃蔬菜豆豉,坚决不进肉食。 然而这位梁武帝一顿素食上的花费,就足已消耗掉几个老百姓一年的伙食饭钱。 他虽然笃信佛教,生平还有四次斋戒沐浴,出家舍身的光荣历史,然而每次出家以后,却都会叫宫里的大臣再花重金把他赎回来。 南梁的法律,不准百姓逃亡他国,一人逃亡,全家判刑,轻则苦役,重则斩首。每年因为这事犯法判刑的百姓,就有五千人之多,这梁武帝每逢杀人的时候,还都会留下几滴眼泪,盘着手里的佛珠,默念一句“阿弥陀佛”。 他四次出家,总共花去了朝廷四千万两雪花银,致使国库空虚;他四处兴建佛寺,修筑佛塔,重修同泰寺的二十五层佛塔之时,光是为僧侣尼姑准备的素斋香烛,就消耗了上万斤之多。 更有传言,大唐诗人杜牧的一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正是讽喻梁武帝修佛不修德的荒唐之举。 后世的百姓说萧衍“口念弥陀,心如毒蛇”,直至他86岁那年,南梁侯景之乱。萧衍被叛军囚禁,活活饿死。这个满口仁义佛祖的伪君子,最终还是落了个自食恶果的结局。 所以说,什么叫好人? 人活于世,好东西就这么点,你拿走了别人就得干看着。占了别人的资源好处,放在别人眼里,还算得上是好人吗? 这里面的是非曲直,梁布泉早在当年和赵友忠四处坑蒙拐骗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只要没有涉及到自身的利益,那别人就都是天大的好人;可话又说回来,兹要是我的食盆让人动了,谁碰了我的肥肉,谁就是十恶不赦的魔王。 当初他从山东逃荒过来,骨肉至亲都能因为一块干巴大饼而大打出手。 现在摆在几个人面前的,可不是一块肥肉、一张大饼那么简单。 那是狼口岗子底下的一整条金脉,那矿里藏着的也不只是金子,还有落地生财的金种。手里有开矿驭兽的本事,却不眼红?单凭他救过几个人,就能让梁布泉彻底放下戒心? 连门都没有! 不过梁布泉原想着那马士图还得藏着掖着,再挣扎那么一会;却未成想,他竟然真的直接把打虫卵的药方给念叨了出来。 现在绺子里出了这么多邪乎事,像梁布泉这样懂行的人连甩都甩不掉呢,哪还有人能想他似的往里头倒贴? 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想方设法地避免被旁人怀疑,这马士图难不成,真是被冤枉的? 依着马士图话里话外的意思,他识虫认兽,懂得下药解毒的本事,都是从他爹那学来的。说话时的语气诚恳,眼神也不闪避,倒是真的不像在撒谎。 杜老四这时候乐了:“你有这么大的能耐,为啥不早点跟我们大家伙讲讲呢!娘了个炮仗的,没成想咱们佛顶珠,还他娘的是个藏龙卧虎的去处。” 可冯三爷和张老五却乐不出来,一个领溜冲金槽的伙计,为啥懂得这种寻山探岭的奇门要数?马士图嘴上说这本事来自他爹,可证据在哪呢?他所谓的爹娘,早在几年前就给压死在了矿上,是尸骨无存,死无对证。如果当真有人早在佛顶珠刚刚成立的时候,就算好了会有狼口岗子按碃挖矿的事,那这马士图打从一开始上山靠窑时候起,说的可能就不是真话;如果真是有人早在几年前就憋着坏,想要在他们按碃挖矿的时候下黑手,那这马士图打从一开始,就是埋伏在绺子里头的内奸。 他们佛顶珠究竟是何德何能,能招来这种精于算计的大人物动手。 因为啥?就因为这狼口岗子下面藏着的矿? 可是心里头翻腾,脸上却不能表露出来。 张老五清了清嗓子:“小马呀,五哥没有别的意思啊……你爹既然能有这么大的本事,为啥只在矿上做了个领溜的活干呢?” “这其实也算不上是啥本事。” 马士图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憨厚地笑了一声,“按碃是个技术活,没点真本事的下不了大矿。其实识虫认兽还是其次,咱们走山趟岭的,最怕就是遇见猛兽,我爹这也是早年前从别人那偷学的本事。他跟我说,那位高人全凭一杆烟枪,就能镇住大部分的野兽。可这毕竟是偷来的本事,遇到个兔子老鼠啥的,我跟我爹没准还能照量照量,如果碰上虎豹豺狼了,那也是逃跑的份。” 梁布泉和赵友忠偷偷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俩人都是禁不住地微微蹙起了眉头。 一口老烟驭百兽? 他明知道绺子里正因为耗子拔舌这件事而闹得人心惶惶,现在还敢提自己能够镇住兔子老鼠的这件事? 这人如果不是实诚大劲了,就一定是个城府极深的狠角色。 梁布泉眯缝着眼睛,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说……你爹能用一杆烟枪,就镇住山里的野兽?” “不不不,不是镇住山里的野兽!” 马士图好像生怕让梁布泉误会自己有多大本事一样,赶紧纠正,“我爹没学会那么大本事,也就能对付对付老鼠兔子,野鸡野鸭这样的小玩意。到了我这辈也是一样,再大一点的狍子獐子,我们都应付不了!” 梁布泉也没搭理他,盯着马士图手里的烟杆子又道:“你爹的这竿子烟枪,是打哪来的?” “这个呀……” 马士图抬手看了看那杆烟袋锅子,苦笑道,“赵大先生前阵子也问过我,我还当是他相中了我的烟袋锅呢!只是我爹也没跟我细说过……就说是早年间曾经去过一趟驿马坡,在那碰巧遇着了一个白胡子老道跟个黄皮子斗法,他看那老道一口老烟喷过去,那黄皮子立刻就迷糊了。我爹当时寻思着,要是真能学着这样的本事,以后按碃的时候如果再遇上麻烦了,没准还能留个保命的手段。所以三跪九叩地去找那个老道拜师……” 赵友忠在旁边搭茬:“那个牛鼻子老道,是不是姓钱?耳朵还不太好使?” 马士图摇了摇头:“说是偷学吗,所以我爹肯定是没拜成师父,既然没拜成师父,自然也就不知道那位高人的姓氏名讳了。不过照我爹讲的话来说……那位高人的耳朵似乎的确不太好,要不然也不至于把手上的本事都叫我爹给偷听了去。” “我就说钱恩义那王八羔子不可能收徒弟,那家伙的脾气倔得像头驴似的,从打认识他的时候开始,能让他看上眼的家伙,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赵友忠朝着马士图抬了抬眉毛,拿手指头点着那杆烟枪,“所以这个烟杆子是咋来的?” “这个啊……” 马士图又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我爹没跟我明说,反正每次问到他,他都告诉我是从山上捡回来的。” “捡回来的……” 赵友忠拿鼻子冷哼了一声,又把眼睛眯了起来,似乎是不准备再说话了。 早先在老鸹嘴子上,梁布泉的这位没见过面的师叔,就曾被宋掌柜的顺走过一柄黄铜烟杆,如今再看见马士图手里的这根,不难推断这烟杆究竟是怎么来的。 具赵友忠的描述,钱恩义在早先下岭抬矿的时候,曾经被个怪物给震伤了耳朵,所以细碎的动静,是一概都听不进去。耳朵不好的人,往往脾气都比较大,所以办事的时候也难免有些毛躁。 他能被人顺走一次烟杆子,自然就能因为同样的毛病再丢第二次。 “娘了个炮仗的!” 杜老四一拍脑门,又乐了,“你小子倒是挺能藏啊,早先咱们四处找金粒子的时候,你咋不说有这本事呢?你爹不是说能靠这烟杆子按碃下矿吗?你要是早把这本事告诉给我们,咱们现如今没准都捧着金子当土财主了!” “钱恩义的本事,可他娘不是拿来按碃下矿的!” 赵友忠半眯着眼睛,悠悠道,“那小子说的对,按碃下矿这里头的工序复杂,大多数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除了打镐的力工,其它的各路行当都有自己的那一摊活。他们只负责清理矿道里面的蛇虫鼠蚁,按碃点矿的事,他们可不会!” “是,从打您一下子定准碃子的位置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您是个行里人。” 马士图挠着脑袋接着道,“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没敢在你们爷俩面前卖弄……”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即便是偷师的手艺,你爹也算我那师弟的半个徒弟。所以你就算是老子的徒孙!” 赵友忠咧着大嘴,怪笑了一通,“那我这儿子就是你的……师叔?小兔崽子,快叫人!” 梁布泉还没等反应过来呢,马士图先是抱拳拱手地对着他作了个长揖:“晚辈马士图,见过师叔!” “哎——你这老东西能不能有点正行?啥他娘的师叔师伯的!” 梁布泉的老脸一红,伸手就要上去扶他。可兴许是马士图的那声师叔叫得太舒心了,这梁布泉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飘飘然的,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前脚刚迈出去,后脚没跟上,咣当一声就结结实实地趴在了马士图的面前。 马士图一愣:“师叔,何必行此大礼?” “我行你奶奶个勺子!” 梁布泉骂道,“老子的脚崴了,赶紧把老子搀起来!” 第五十九回 江湖 现在就连赵友忠都出面让马士图认祖归宗了,这叫师父作保,梁布泉应该就不能死咬着马士图不放了。 明面上确实是这样。 把那几个受了伤的崽子抬到了下头治病疗伤,绺子里剩下的几个散兵游勇又凑到一起开了个小会。说是小会,实际上无外乎是在一起研究研究绺子今后的去向。现在能打炝放炮的崽子,加起来数都不过两个巴掌,想要放弃狼口岗子上的矿脉,再重操旧业下山绑票,这显然已经不现实了。也亏了这深山老岭的消息闭塞,他们佛顶珠前遇狼,后遇虫,中间遇鼠,现在兵马凋敝,连个普通绺子的兵力都赶不上的这件事,还没有传到外头去。 窝里边的崽子不敢放出去随便走动,因为这里头保不齐就有几个嘴大的,会把绺子遭到重创的这件事给抖落出去。现在能下碃子挖矿的,把管事当家的几个全算上,也不够二十个人,万一九里庄的人打过来,即便是有了赵友忠的奇阵陷阱保护,恐怕最多也只能造成个同归于尽的结局。 绺子里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赶快把碃子下头的宝贝给抬出来,有了钱财,人手枪械他们都可以再找。可偏偏现在狼口岗子上,还卧着个得罪不起的九环地龙。冯三爷是越想越觉得后悔,他早先为啥就鬼迷了心窍似的偏偏要按碃子挖金呢? 如果没有这一档子事,他们佛顶珠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般下场。现在即便是他们当真抬出了宝贝,那也不敢过分张扬。自古就有过一句老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时兵强马壮的时候,他倒是不怕别人为了这么个宝贝来找麻烦。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能拿得出手的人少啊,宝贝抬出来了,最后能不能落到他们手里头,那还得画个问号。 绺子里头如今分成了两个派系,以冯三爷为首的土匪主张立刻想办法弄死狼口岗子上的九环地龙,尽快抬出宝贝以后,立马转移阵地,以免夜长梦多;还有一派就是以梁布泉和赵老瞎子两个人为伍的除鼠派,他们的意思是耗子不除,小命不保,即便到时候抬出了宝贝,弟兄几个也逃不出那个驭鼠人的五指山,更何况那些拔舌耗子神出鬼没的,搞暗杀埋伏都是个顶个的好手,到头来哥们几个,还有可能真成了替别人做嫁衣的冤大头。 说是梁布泉和赵老瞎子算成一派,可实际上和那帮胡子辩理的,也只有梁布泉自己。那赵老瞎子自打从外头回来,就很少出面平过事端。一开始梁布泉还没太当回事,和绺子里的多数人想的一样,以为这老瞎子没准是想多给他创造点历练的机会。可是狼口岗子上遭遇九环地龙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出不对劲了。 这老头现在起得晚,睡得早,平常更是隔三差五地打盹瞌睡,他哪来的这么多觉要睡呢!难不成,这老家伙是真的老了? 赵友忠在前头揶揄他的钱师弟是个脾气古怪的倔老头,实际上跟他相比,也是半斤八两。这老头是想说的话不用问,不想说的话问不出,梁布泉跟着赵老瞎子混了这么久,自然也知道他的脾气,所以即便是心里头生疑,可嘴上依旧是什么话都没说。 似乎也是多亏了马士图认祖归宗的这件事,两派对于先抓耗子还是先抬金子的辩论上,马士图少有的站在了梁布泉的这一头。外人和亲兄弟的辩理,一下子变成了内行和外行的争辩。 几个土匪也明白梁布泉的良苦用心,毕竟坑道好挖,宝贝好抬,可是那么大的一条虫子却不好对付。如果偏要在杀老鼠和灭地龙这两条路上选出一条来走的话,他们也的确没理由一上来就挑个最难对付的出手。 就这样,几个人的辩理,在并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梁布泉不知是出于什么打算,把马士图叫来了自己的卧房,嘴上说是交流一下趟岭上山的经验,实际上众人心里边有数,他这是放心不下马士图,在心里头还依旧揣着对他的怀疑呢! 合上房门,插上门闩,梁布泉四仰八叉地斜躺在床上,把别在裤腰上的那根黄铜烟杆拿了出来:“老马,认识这个不?” 马士图看了看梁布泉手里的那杆烟袋锅子,转脸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自己家传的宝贝烟杆,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皱眉道:“你那个咋和我手里的这个一样?” “一样就对了!” 梁布泉扯了扯嘴角,又把那柄烟杆子插回了裤腰上,“这是老瞎头那个师弟的宝贝,就是方才在聚义堂里提起过的那个……钱恩义!” “这么说……这杆烟枪就是我师公的东西?” 没成想那马士图合身就要下跪磕头,“见宝如见人,晚辈马士图拜见……” “得得得!在哪学的这些个磨磨唧唧的玩意,大老爷们上跪天地,下跪父母,你他娘的跪个烟袋锅子……脑瓜子让屁给崩了啊!” 梁布泉满脸不耐烦地朝着他摆了摆手,“老一辈咋论咋叫的,我不懂……老子也不会排辈。你以后可别他娘的又是师兄,又是师爷地那么叫了,咋说你都他娘的是个胡子,让外人看见了还他娘的怎么混?丢不丢人?” “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 马士图还是跪在地上,一副虔诚恭敬的模样,“打小时候起,我爹就盼着能入个江湖门派里面挂个弟子的衔。行走江湖的这些人,一般情况下就看三样东西。一个是本事,再一个是资历,最后一样还有个出身。我呢?一没本事,二没资历,好容易混来个门派,有了个出身,你还不让我磕两个头?这是我爹一辈子都没盼来的好事!” “意思是……你爹盼了一辈子,就为了给人磕头?” 梁布泉又是冷哼了两声,“这些话都谁跟你说的,也是你爹?” 马士图一脸诚恳地扬起脑袋,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梁布泉笑道:“你爹混过江湖吗?” “这个……” 马士图稍作沉思状,“如果矿上算是江湖的话,我爹就混过江湖。” 梁布泉还是笑:“你混过江湖吗?” “从打我爹我娘给闷死在矿里之后,我就来了绺子……这两年我一直跟着五爷混,他看我这人实诚,所以经常派我去别的镇上打探谁家有钱,哪家露富,或者是哪个地界上面还有胡子打劫。” 马士图挠了挠后脑勺子,“混绺子,当胡子应该就是江湖?反正和五爷出门在外的时候,那帮老百姓都怕我们。” 梁布泉说:“知道他们怕啥吗?” 马士图想都没想:“怕我们是胡子呗?” 梁布泉又问:“那老百姓为啥怕胡子,你有没有想过?” 马士图也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为我们有人,我们还有枪啊!” “说的就是嘛!你们是啥江湖上的大门派吗?不是!有资历吗?没有!有本事吗?仗着有枪出去打劫,你们算得上是有本事吗?但是老百姓该怕你们,还是怕你们!” 梁布泉拄着桌子,看着油灯上头的那捻晃晃悠悠的火苗,悠悠地说道,“我不是跟你吹啊,我七岁开始跟着老瞎子混江湖,比冯三爷还霸道的家伙我见过,跟你一样傻乎乎的家伙,我也见过。你爹说的那一套,就他娘的没一句靠谱的。也就是茶馆里头的说书人,才敢这么胡编乱造。出入江湖看的是啥?看的是你兜里有多少钱,手上有多大权。看的是你有没有响子,嘴巴甜不甜。啥叫本事?能换钱保命的才叫真本事。你以为是啥?翻墙上瓦?杀人如麻?你当这他娘的是七侠五义啊!《水浒传》听过吗?杀了人的全都他娘的叫官府通缉,落草上梁山了……不过也对,反正这绺子也他娘的算是梁山!” 梁布泉的一通教育,给马士图的眼睛都说直了,跪在地上是连忙抱拳:“师叔!您果然是个老江湖,老前辈!晚辈在这里给您……” “我去你奶奶的!” 梁布泉抬脚就给他踢了个跟头,“我算个屁的老江湖,这些门道都是跟老瞎子学的!我们爷俩就没有你们这些个规矩。你他娘的跟我,也甭扯这些没用的。我听你叫声师叔,也长不了一块肉;我叫你一声大侄,天上也不能给你掉下来几枚大钱儿。从今往后,咱们各论各的,我叫你老马,你叫我老梁。念叨那些玩意不解决啥问题,有功夫跪在着拜烟杆子,倒不如寻思寻思咋把那帮鬼耗子给逮住。” 马士图听的是连连点头,作势就要爬起来,可是这初冬的天,地上寒气也大,拔得他两个膝盖针扎的一样疼,没等站直身子呢,险些一个踉跄又摔一个跟头。 梁布泉一手掺主他的胳膊,嘴里也跟这念叨着:“我觉得……那帮鬼耗子今天晚上还得来!” 被梁布泉扶到了凳子上坐好,马士图就又抄起了兜里的烟袋锅子:“你咋知道的……你算出来的?” 梁布泉神秘一笑:“我能闻出味来……” 他这头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的房子里头,“吱吱吱”的叫唤个没完,其间还掺杂着一个男人歇斯底里地惊呼:“我日他个奶奶!来人啊!有耗子!救命啊!” 两个人对视了一番,心里头是不约而同地咯噔了一下,距离梁布泉的住处最近的一家活人,就是金得海。 那帮耗子今天晚上,是奔着金得海去了! 第六十回 请君入瓮 赶等梁布泉和马士图冲到金得海的房子旁边,小院的外头已经围满了人。离老远就看见个崽子正抱着膀子沉腰提肩地撞门,杜老四站在几个崽子旁边,手里拎着两把二十响德国造急得团团乱转,直挠脑袋。 赵友忠颤颤巍巍地站在人群的最外头,左边站着冯三爷,右边站着张老五,三个人正在旁边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在说些个什么。现在不是深究老瞎子为啥不出手的时候,两个人挤开众人就往人堆里面钻。 “都他娘的闪开,看热闹就他娘的躲远点!” 院外的一群人开热闹不嫌事大,一个挨一个跟计香油似的,都探着脑袋往里边瞅。梁布泉跟马士图废了牛劲才在人堆外面扒出一道小缝出来。这么大点一个小缝,别说是人了,就是来条狗也钻不进去。 绺子里头连着死了两个主事的,这帮崽子是想看着金得海死啊!平日里称兄道弟的,真遇着事了才能看出来哪个是人,哪个是鬼。 其实梁布泉也是打心眼里盼着金得海早点死,只不过现在藏在幕后的那个高人还没钓出来,还没到他该死的时候。 就在俩人卖力往里头挤的时候,就听赵友忠在后头沉声地叫了句:“小子!” 梁布泉回过头,一柄锃明瓦亮的匕首连刀带鞘地让赵友忠给扔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接住,伸手一看,正是老瞎子从不离身的那柄鹰嘴匕首。 “能闻出来里头有几个耗子吗?” 赵友忠拄着个盲杖,颤颤巍巍地在旁边问,就这么一会没见,这老头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十岁似的。 “里面最少也得是七八个。” 梁布泉揉了揉鼻子,“放心老头,你早先说的话,我都记着呢!从打出房们的那时候开始,我就是一路闻着味过来的。上山下岭不能那脸往里头探,得先用鼻子是不?” 他本以为赵老瞎子能因此而称赞他几句,可谁料这老瞎头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朝他摆手说道:“进去,别给老头子的这把刀丢人!” 冯三爷对着天空“嘡嘡嘡”就是三枪:“都他娘的给老子闪开!没看见我梁兄弟要去救人吗!” 几个崽子听见枪声,自觉地给俩人让开了一条路。马士图一马当先地先冲进了院里,而梁布泉在临走之前,还深深地瞥了赵瞎子和冯三爷一眼。 这什么意思?他俩好像商量好了似的想要让我出这个头,这帮老东西打什么算盘呢这是? “唉呀妈呀我的亲老弟啊!你可算来了!” 不由得梁布泉细想,杜老四这性子急的已经一把给他扯到了金得海的院外,指着那扇破木门咬牙切齿地骂道,“你瞅瞅这他娘的是个啥玩意,这门是铁做的还是石头做的,咋就是整不开呢?别说是这几个崽子,我都他娘的朝着门栓崩了两枪了,啥用都没有啊!” 几个崽子某足了劲还想撞门,叫梁布泉挥挥手给拦下了。 他皱着眉头用手在门板上摸了一把,木制的纹理和碎木茬子的触感是清晰可辨,但上头偏偏就没有挨过子弹的痕迹。 “你对着门板子开枪了?” “可不咋的,我开了两枪呢!就是朝着门栓开的枪!不信你再看看!” 杜老四是个说干就干的人,撸开了枪栓朝着这扇木门“嘡嘡”又是两枪。 屋里面的哀嚎不断,金得海的惨叫,和耗子的吱吱声是不绝于耳。子弹在门板子上撞出了两缕青烟,可依旧没在上头留下一丝一毫的弹痕。梁布泉抬手又在上头摸了一把,门板子热热的,杜老四的那两枪没有打歪。 他抬眼瞥了下泥瓦房的两扇窗户,朝着那努了努嘴:“那里头进不去?” “啥?窗户啊?” 杜老四急得又是一阵挠头,“邪了门了!窗户打不开,还他娘的跟这扇倒霉的门板子一样,子弹都他娘的打不透!一个纸糊的窗户,还他娘的能放住子弹?” 有人在这提前布了阵法? 梁布泉努力在脑子里面把所有的奇门阵眼都想了一遍,还偏偏就是想不出,有什么奇门之术是连子弹都能防得住的。 阵法没毛病,那就是枪的毛病! 想到这一环,他又对着杜老四抬了抬手:“把你的响子拿给我看看!” 杜老四也没想别的,伸手就把两杆响子塞到了梁布泉的手里。退出弹匣,梁布泉从里头掰出了一颗子弹,放在鼻子底下一闻,眼睛里立刻就有了光。 他一手把那杆响子塞进了杜老四的怀里,一手又从崽子的肩上拽下来一杆土枪,对着房门“嘡”的一声就放了一枪。 房门猛然震颤了一番,“吱扭”一声就打开了。 “这……这他娘的是咋回事!” 看着那房里黑漆漆的一片,杜老四的眼睛都直了,“为啥你开枪就好使,我开枪就……” “瞅瞅你那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炮仗(子弹)!” 梁布泉一把抽出了那柄鹰嘴匕首,探着脖子就要往里头进,“空包弹,里头塞的是他娘的木头粒子!” “木头?!” 杜老四的眼珠子一瞪,立马把两支响子里的子弹全数退了出去,放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分量果然都不够,“娘了个炮仗的!谁他娘的换了老子的炮仗!哎……不对啊!木头子弹打不穿木头到说得过去,它为啥连窗户纸都……” 杜老四说着话,就抬手朝着两扇窗户敲了敲。这不敲还好,听着上头“当当”的闷响,他也就把这窗户的情况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合着这两扇窗户的后面,还让金得海给设上了木板子作围挡。刚才着急救人,他们这么多个脑袋,竟然都没把如此简单的伎俩给看穿,禁不住是老脸一红,从崽子的手里夺过土\/枪就要往房子里面冲。 “我去你个姥姥的金得海,你死了都不多!窗户后面装木板,谁他娘的能想出这种手段来!老子倒是真他娘的好奇了,你金得海是有啥见不得人的秘密,还他娘的要给自己设上两扇窗户啊!” 杜老四刚要跨步埋进门里,就让马士图一把给拉住了裤腰带。 “你他娘的干啥?咋人人都愿意拽老子的裤腰带呢?老子的裤腰带就他娘的有那么松?” 马士图倒是没搭话,只是朝着梁布泉抬了抬下巴。 且等杜老四安静下来,才发现问题。 金得海的房间里头,简直太安静了。 木门没被打开之前,屋里耗子声、惨叫声、桌椅掀翻声、杯盘破碎声不绝于耳,可干等房门打开,人也不喊了,耗子也不叫了,接着外面透进来的亮光再往里面看,桌椅板凳在里头安置的是工工整整,地上隐隐约约地像是躺着一个人,床上似乎躺着两个人,紧挨着房子的东面,立了个巨大的楠木箱子,箱子上头挂着个铜锁,看样子已经叫人给打开了,没有扣严实。 耗子呢? 金得海呢? 这里头为啥躺着三个人,箱子里面有究竟装着些个什么玩意? 梁布泉一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他最开始还真的是想拎着匕首一头扎进去看看,可多亏了赵老瞎子先前对他的教导。甭管遇见多大的事,趟岭下梁之前,都得先抬鼻子闻闻气味,如果里面的味道正常再下去不迟,可假若闻到了腥味或者臭味,就是在里头藏着天大的宝贝都得转身就走,千万别觉着心疼。 纵使黄金千万两,也没有那二钱银子的小命值钱。 那屋子里头臭气冲天,根本不是梁布泉这个级别能照量的东西。 恐惧死亡的天性,是每个动物与生俱来的本事。这屋里的臭味不仅仅是单纯的尸臭,这恶臭里头带着三分血腥,三分土腥,还有四分的香甜味。他没有赵友忠的那个能耐,分辨不出每一种气味,都是从那个山精野怪的身上散发出来的,但是这种味道入鼻,他的心里就没来由地升起了一股子退意。 跨进房门一步,等着他的就是死路一条。 这间房子里头一定有埋伏,那些拔人舌头的鬼耗子说不准就在那个犄角旮旯里面藏着,兴许还有高人在这房子里面落过阵眼。如果无端端地迈进去,说不准会有什么幺蛾子找到他身上。 “你咋的了大兄弟?” 杜老四抻着个脖子也往房子里面看,他也不傻,梁布泉没进去就代表房子里面肯定是有啥邪门歪道的东西藏着,可是心里头的好奇却像是松花江上的大浪一样,一波接着一波,没完没了地挠着他的心,“那里头有啥啊,给你吓成那样!咱不是有枪吗,怕啥呀!” 他也学着梁布泉的模样抬鼻子朝屋里闻了闻:“我去他个娘的,咋这么臭啊!屋里躺着的是死人不?我他娘的一猜就知道,那金得海肯定没干啥好事!我说他咋还拿木板子把窗户给挡上了呢,屋里头躺着的是山下的娘们?这个王八犊子,肯定是背着咱们把山下的姑娘给霍霍了!” “请君入瓮……” 梁布泉眯缝着眼睛狠叨叨地念出了这三个字。 “你说啥呢大兄弟!” 杜老四大肚子一舔,“你要请我吃饭啊!现在那是吃饭的时候啊,金得海这王八羔子揍的跑哪去了?等抓着他的,抓着他了以后,咱哥俩好好喝……” “四爷,梁兄弟没说要请你吃饭……” 马士图咧着嘴干笑了一声,“请君入瓮是个成语,就是说这房子是个大缸,想要把咱们给请进去……” 杜老四瞪着眼珠子又问:“请咱们进缸里头干啥啊?老子又不是大白菜,老子没事往缸里头钻干啥啊?他请我,我也得去啊!” “你刚才不还蹦着高地想进去吗?” 梁布泉的脸上是一丝一毫的笑模样都没有,他想不到金得海竟然这么着急就要动手了,是因为那老小子知道自己在绺子里头混不下去了,才想出的这个办法吗?奶奶个孙子的,光凭他自己,怎么可能想出这种手段来!那个害死刘干娘,扒人皮拔舌头的高人到底是谁,这是要把整个绺子往死路上面逼啊! “这个缸,咱不进也得进!金得海那个王八犊子在房子里头养尸呢!” “养尸?” 杜老四和马士图不约而同地齐声道,“金得海咋学会的养尸?再一个……你不是说这世道上没有鬼吗?” “活尸不是鬼,说白了所谓的活尸走尸,都是被些个寄生虫给上了身的野兽。” 梁布泉叹了口气,“如果没猜错的话,这房子里头不单单有鬼耗子,还有七子尸。” “妻子尸?” 杜老四的老脸一红,“叫得还他娘的文绉绉的,你咋不叫它媳妇尸呢?” 梁布泉摇了摇头,心说这杜老四也真不愧是整个绺子里面最没文化的人,满脑子不是杀人就是媳妇,再不然就是大鱼大肉,美酒佳肴,说起别的,是啥也不懂啊! “大汉戚夫人的故事,你听过没?” 第六十一回 怪哉 历史上自恃美貌,却最终而因此香消玉殒的女人不在少数。 旧时候的皇宫,就是个名利权势争做一团的修罗场,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不长命。要说这里头死的最惨的,顶数西汉时期的戚夫人。 据说这女人长得是倾国倾城,还特别擅长歌舞。后来跟汉王刘邦生了个儿子,叫刘如意,更是仗着自己当初受宠,几次三番地想要让刘邦改立这个如意为大汉储君。吕后是个什么人啊,她自知自己是年老色衰,论美貌肯定也争不过戚夫人,但是侍寝之势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储君之位那可是原则问题。 吕雉是个什么人,那是华夏神州历史有载的第一位皇后。这么些年陪着汉高祖是攘夷平反,安国定邦,政治方面的头脑哪能是一个区区戚夫人能摆弄明白的?汉高祖刘邦驾崩以后,吕雉独揽大权,自然不能放过戚夫人这个恃宠而骄,不自量力的蠢女人。 赶等吕后掌权之后,先是弄死了戚夫人的儿子刘如意,后来又斩了她的手脚四肢,剜了她的双眼,烟熏两耳,下药拔舌,把这戚夫人给扔进猪圈茅房,起了个名字叫“人彘”。这“彘”在古时候就有猪猡之意,实际上也是吕后借此泄愤立威之举。 “这娘们真是惹不起啊,最毒妇人心,老祖宗说得可真他娘的一点毛病都没有!” 杜老四听得直嘬牙花子,撇着大嘴嘀咕,“可是话说回来,你说这七……” 梁布泉翻了个白眼:“七子尸!” “啊!不管他七子还是八子,老子还是儿子!” 杜老四大手一挥,“七子尸跟戚夫人有鸡毛关系啊?” “吕后这娘们再祸害人这一方面,的确是天马行空创造力惊人,所以后来一些歪门邪道的火居道士,就借着她的发明,研究了个新的养尸方法。” 梁布泉指着屋里的那口大箱子嘀咕道,“那帮家伙会把人斩手断足,削耳剜目做成人棍给泡到缸里,缸里盛着酒,一方面杀菌消毒,另一方面还能给人起到麻醉的作用。封缸入棺,养足七七四十九天……” 杜老四被梁布泉给恶心的直骂娘:“去他奶奶的,我看那帮王八犊子就他娘的是欠啥!好赖给人一个痛快啊,这他娘的干什么玩意?泡药酒呢跟这?” “酒,取水火二气。水纳阴,火聚阳,酒缸里头藏活尸,这叫自定阴阳之局。封缸入棺,缸属土,棺属木;土主饲育,木掌生发。这五行里头,唯独少了一味金气。” 梁布泉定定地盯着屋里的那口箱子,“金司凶杀之气,正是那缸中的人棍本身。这酒缸沉尸,不是为了养尸,而是为了养虫。我前头就跟你说过,人死了,那就他娘的是死了,除了有外物入体,诈尸成鬼的这种说辞,就他娘的是无稽之谈!能驱使死人尸变的,不是阴气鬼气,而是他娘的活虫毒菌。七子尸的虫引,就是那缸里泡出来的怪哉!” “你咋越说我就越迷糊呢?啥玩意又怪哉啊?怪啥啊?啥玩意怪啊?” 杜老四一胡噜脑袋,挣着两条胳膊就要往里头闯,“再一个,那他娘的大箱子跟那关着呢!你这玄玄乎乎地说了一大通,我是酒缸也没看着,人棍子也没看着,说的倒是热闹,那金得海呢?我猜啊,那口箱子十有八九就是个地洞暗道,他是在里头喊了一溜十三遭,最后钻箱子暗道逃出去了!你们在这呆着别动啊,我进去看看……大不了遇着啥怪物了,老子一枪崩了它的脑袋!” “你去!老马,你把手撒开让他进去!” 梁布泉抱着个膀子站在旁边,倒是当真没有拦他的意思,“请君入瓮的局,看见没有?用不着请,这傻子自己就往里头进!你去,进去了大罗神仙都他娘的救不了你!” 杜老四的一只脚已经悬在了门槛子上头,听见梁布泉这么说,咬了半天的后槽牙,还是没胆子把那条腿跨进去。急头白脸地又冲到了梁布泉的身边,开口就是骂娘:“我他娘的……那咱们就跟着杵着?进不去,那咱们走?” “走不了……” 马士图在旁边叼着烟袋锅子也跟那拱火,“我听我爹说过,怪哉这玩意是牢狱之灾的怨气化身,红身人脸,本身倒是没啥威胁,但兹要是让这玩意给钻进了肉里……啧啧啧……” 杜老四一把就拎起了马士图的脖领子:“你他娘的啧啧啥,跟个耗子似的!这玩意钻进肉里能咋的,还能给老子吃咯?” “食脑吞髓,力大无穷,刀枪不入。” 梁布泉悠悠地哼唧道,“一虫入体,为彘;二虫入体,为魅;三虫入体,为魋……七虫入体,为魇,就是我刚才说的七子尸。我在瞅着了那口大箱子的时候,才算弄明白这股怪味是从哪来的。恶臭里的血腥气,是屋里头的活尸,土腥味应该是藏在暗处的鬼耗子,那股子香甜味十有八九就是泡着人棍的酒水。现在这房子里头百分之百是藏着养尸的虫子,咱们要是走了,这虫子兴许就会趁着夜色,跟那几只鬼耗子合起伙来祸害人。咱要是进去,这缸里的虫子立刻就得爬到咱们身上,给咱们变成七子尸。” “还他娘的进不得退不得了呢!” 杜老四发起狠来,哪管你是七子尸还是八子墓?不知打哪拎出了一只火折子,把前头的洋火拿鞋底给划着了,作势就要给它扔进房子里头,“你先头不是说,但凡是虫子就指定是怕火吗?老子给它们全都烧咯!” 多亏了梁布泉手疾眼快,火折子悬在天上的时候,让他一个纵身起落,抬手就给半路截停。这一手鹞子登天的功夫使得漂亮,只可惜他梁布泉向来懒胳膊懒腿,赵友忠的拳脚功夫,他是明白门路却从来都没练过,手上自然也没那老家伙有准头。一把手捏在了火折子的暗火上,烫的他在半空之中是一阵的怪叫,随后后腰着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王八翻盖,俩腿一蹬。 杜老四在旁边乐得直拍大腿:“你个傻玩意,在这装啥大尾巴狼呢?哎妈呀,可他娘的笑死我了!” “我去你奶奶个孙子的,你他娘的要是把这房子点了,老子还拿啥调出来那群鬼耗子!” 梁布泉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看那模样活像是条大肉蛆,“还看啥热闹啊,拽我一把啊!我他娘的尾巴根好像摔折了……可疼死老子了!” 还是马士图会来事,捻灭了手里头的烟袋锅子,一把给梁布泉扯起来,可碍于他摔疼的那个位置实在有些私密,寻思了一会,终究是没敢给梁布泉揉揉。 杜老四拿眼角斜着梁布泉,抱着个膀子毫无悔恨之意:“那你说咋办!这老些个人在这陪你干耗?眼瞅着天都他娘的快亮了!老子可是两天两宿都没合眼了,你是夜猫子,也让老子在这点灯熬油?我可告诉你,老子正他娘的着急睡觉呢……你要是没招,我可不在这陪你了!” “我说过没法子治这些个门道了吗?关键你他娘的也不让我说完啊!” 梁布泉扬了扬手里头的鹰嘴匕首,“老子是干啥吃的?跟老子玩他娘的奇门阵眼?放他娘的狗屁!” 望、闻、问、切四字真诀,这闻子诀定脉是小,破阵是大。所谓的望山岚,闻地气,眼睛总比鼻子灵光,梁布泉先前也造不明白同样是寻岭子下矿,为啥赵友忠总是说他爹梁文生的本事要比嗅风的能耐大。自从上一次和老头子推心置腹地聊了一回,他才弄明白。在寻金铁卷的四字真诀里头,望字定脉,闻字破阵,问字驱兽,切字分金,虽然分开四卷的内容,卷卷都有寻岭下矿的能耐,但是这里头是有明确的工作职责,和性能划分,祖师爷在当初定下“一人不掌两卷”的规矩以后,也是担心他们万一散落在江湖各地会给饿死,所以在掰开铁卷的四分以后,也特地避免了“合则生;分则死”的可能。 让他们金家后人,能够真正地形成“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的局面。 论起大山里头奇门阵眼的门道,他们闻字诀的传人,那绝对是祖师爷级别的存在,甭说金得海这房里拜的是个请君入瓮的小局,就是那个藏在暗处的高人,捣鼓出的释艮大阵,若是让他寻着机会,逮住了几只耗子,也能叫那人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吃不了,兜着走。 见梁布泉说得这么热闹,杜老四也来了脾气,咧着大嘴憨笑道:“咋的?你看出来应当咋收拾里头的虫子了?” “叫手下的崽子准备五谷各二两,三寸长的木棍子两根,棍子不要太粗,也不要太细,三指粗的最好。酒要烈酒,准备两缸;碗要海碗,准备七只。他不是要跟老子玩什么请君入瓮吗?” 梁布泉朝着房里冷冷地勾了下嘴角,“老子就给他来个杯酒释兵权!” 第六十二回 耗子捆尸 绺子里头不是伙食班房,五谷杂粮聚不齐全,只能用五色彩豆应付。不过梁布泉这套“杯酒释兵权”的破阵之法当中的五谷,倒不是最重要的一味作料,老鼠嗜食五谷为生,他做这五谷之阵,也只是为了引出藏在暗中的鬼耗子。黑猫白猫,捉住耗子的就是好猫,所以即便是用黄、红、青、黑、白五种颜色的豆子做个下位替代,倒也无关紧要。 说话间,梁布泉已经命人在宅子的东南西北四角之上各放好了二两豆子,余下的一捧黄豆让他小心翼翼地揣进了兜里。两根棍子像是上香一般地插在房门两侧,又从兜里取出了一条麻绳,分别在两根棍子上绕了三匝,再拿刀断开,这叫定山门。 紧接着,梁布泉又让马士图回房取来了油灯,将捻子拔掉,把灯油是一滴不落地全都洒在了麻绳上头。七口海碗,过麻绳贴门槛摆了三盏,麻绳的另外一头,又摆了四碗,均是以烈酒斟满。取了个“三碗不过岗,四碗定江山”的彩头。 一溜十三遭地忙活完,梁布泉定了定神,一手按住了腰间的刀柄,一手插进兜里,攥住了那把黄豆就准备进门。 杜老四领这个响子,五马长枪地跟在后头,看那样子也是想跟着梁布泉一起进去。梁布泉朝后瞥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要干啥?” “老子还能干啥?你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扒子(外行),万一在里头遇上了什么七子尸,八子尸的咋办?我在后头保护你啊!” 杜老四拍了拍手里的响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势,“再一个,你不说屋里头没有鬼怪吗?也不怕你笑话啊,兄弟。四爷我天不怕,地不怕,打小就怕他娘的鬼鬼神神这些个玩意。既然不是鬼怪,那老子也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里头要是真有东西敢跟你龇毛,老子上去就他娘的一枪,让它知道知道,啥叫他娘的……” “七子尸不怕响子!” 谁料没等杜老四说完呢,梁布泉一句话就给他憋了回去,“早年汉武帝出巡的时候,就遇见过这种邪乎玩意。东方朔跟他说,怪哉这虫子是死于牢房里的怨气所化,虫身人面,水火不侵。按他老人家的原话是,凡忧者,得酒而解,以酒灌之当消。我在门口不是立了山门了吗?那七碗烈酒,就是给那些个虫子准备的。你手里不是有火折子吗?一会兹要是看见七子尸破门,前头的三碗酒撒了之后,就立刻把麻绳点上。烈火焚尸,烈酒灭虫。” 梁布泉本想着把这个任务交给马士图来完成,只是杜老四这人实在不稳当,如果不给他找点活干,他说不准还得在外头起什么幺蛾子。 这杜老四倒也是实在,听说自己领了个守卡堵门的关键任务,立刻屁颠屁颠地扛着土\/枪定立在两根木棍的旁边,还不忘指挥几个离着太近的崽子站远些,害怕他们不小心再踢翻了自己警戒范围之内的酒水。 马士图这会也讷讷地走到了梁布泉的跟前,干咳了两声,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梁师……老梁啊!你看看,还有我该干的活没?” 梁布泉也是第一次给这些人安排任务,早先在秧子房除伥鬼恶虎的时候,还有个宋掌柜的主事,这回点兵排将的工作,全都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他一时半刻还真是不好适应。翻翻着眼皮子寻思了半天,梁布泉是一拍脑门:“哎呀,对了!你不是会点伏虎降龙的本事吗?” “你可拉倒!” 马士图赶紧红着老脸纠正,“我这模样的,伏个屁虎啊!我伏个野鸡耗子还差不多!” “能降住耗子就够用了!” 梁布泉看着摆在宅子四方的各色豆子又道,“一会要是有耗子钻出来,你想办法帮我逮一个!不要死的,要活的,明白不?” 马士图的眼睛里马上就有了光,用力地一点头:“得嘞,你就擎好!” 其实梁布泉不让旁人跟着自己进宅子,除了担心旁人添乱之外,还有点自己的私心。马士图这家伙究竟是不是自己人,他现在还吃不透,甭看这人还会两手寻金的本事,但是如果在宅子里面马士图再来个翻脸不认人,他就是哭都找不着调。把杜老四跟马士图俩人全都安排在房子外头,一来可以保障自己的安全,二来还能让杜老四这个眼睛不揉沙子的憨货留意着点他的动向,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情况,杜老四也能替他抓个现行出来。 梁布泉跟着赵老瞎子学了这么久的阵法排布,也深知这些所谓的奇门阵法,虽然说起来神乎其神,实际上无非是些个机关陷阱之类的玩意。世间要是真有那么些个神神鬼鬼,蒙冤杀头、冻饿而死的流民百姓,咋不找那些个混蛋恶人报仇呢? 不过这绺子里头时下是越来越危险,明显是那暗处的高人准备对他们动手了。 杜老四看待手里的两杆响子,比看待自己的命都重要。谁有可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把实心的子弹,换成木头弹头的空包弹呢?人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其它的玩意做不到。那帮鬼耗子,肯定在今天出事之前,去过杜老四的房子。 可是为啥鬼耗子没把杜老四的舌头给拔下来? 当初梁布泉在给冯三爷解释拔阴斗跟释艮阵的时候,又是鬼气又是阴物,说得是神乎其神。实际上这些阵法机关,拿出来蒙蒙外行人还好,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释艮大阵一来是为了扰乱绺子里的磁场,让里头的崽子心神不宁,方便鬼耗子趁黑潜入搞暗杀,各个击破;二来,无非是两个目的:引邪兽,或者是养活尸。 杜老四生得膀大腰圆,一条胳膊足有百十来斤的力道,外加上常年干的都是杀人的买卖,活脱脱的一个血肉神兵。放眼整个绺子,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杜老四更适合被练成活尸了。这一遭偷了他的子弹是小,没准只是那群鬼耗子的举手之劳;在杜老四的房子里安插阵眼,恐怕才是那个暗中的高人此行的目的。 那傻子一根筋,自然想不到这一环。梁布泉也担心这家伙火爆脾气,万一和他把这事给挑明了,难免在绺子里头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所以干脆就把这事给按下了,心想着解决了金得海宅里的麻烦,再去杜老四家,把那高人补下的阵眼给拔了不晚。 心思翻涌之间,梁布泉已经摸进了宅子里头,不知打哪来了一阵邪风,两扇房门“吱扭”一声就被吹得牢牢关上,那原先被梁布泉给一枪崩断的门栓子,正卡在木门支出来的木渣子上,房门紧闭的这一下震动,刚好把那半截木栓子好死不死地震落了下来,“咔哒”一声,又把房门给插上了。 早先经过养尸宅的一劫,梁布泉也算是有了经验,这会见着房门再一次被关死,倒也没像先前那样给吓得魂不守舍。 他摸着黑走到桌子旁边,万幸这桌上还有洋火,顺势就把桌上的油灯给点燃了。眼睛好容易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梁布泉又拿眼睛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那口箱子的前面端端正正地横着具尸体,瓜皮帽,黑马褂,松紧裤,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脑袋冲着箱子的方向,看不出是男是女。 梁布泉忌惮着那口箱子里的东西,没敢朝着地上这具横尸的方向走,在确认四周没有鬼耗子伏击以后,一手拎着油灯,一手攥着那柄鹰嘴匕首的刀柄,小心翼翼地朝着床边的那两具尸体旁边蹭。 床上躺着的,是两具女人的尸骸,一个花袄花裤,一个蓝袄黑裙,俩人的裤子全都被褪到了膝盖以下,上衣的扣子也系得不完整,花袄女尸的脸上,胳膊上都有不少青紫色的淤伤,黑裙女尸的脖子上,还嵌着五根深深的指印。 想来这两个女尸也该是金得海偷摸从山下绑上来的花票,没想到他在狼口岗子上给冻成了个半残,都依旧管不住自己的裤裆。梁布泉恨得是牙根痒痒,心说这一趟只要是捉住了金得海这天杀的王八羔子,肯定不能让他痛快好死,抹了他的脖子之前,必须得把他的那玩意给连根拔下来,才能替这些个无辜的女人伸冤报仇。 他抬手就像给这两具尸体的眼睛合上,可是接着油灯的点点火光,他的一只手掌刚刚碰到女尸的脑门,两具女尸就立刻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瞬间坍缩成了两张人皮。 梁布泉吓得一蹦倒退两丈,吓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又他娘的是人皮?” 转念一想,心说也不应该这样啊?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他在秧子房的后山上明明已经弄死了那只驱使伥鬼的恶虎,这哪来的另外两张人皮?难不成,山岭子里头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又冒出了一只道行高深的猛虎? 他心里嘀咕着,又把眼睛瞄向了那口箱子。 人皮里头无血无肉,没了老虎的驱使,至少它们不可能变成尸体出来害人。梁布泉又拿脚挑了一下地上的那具横尸,脚尖上的头的触感轻飘飘的,十有八九地上的这位,也是一张人皮。 三张人皮? 难不成是老子猜错了? 他距离那口箱子越近,浓烈的酒味与腥味就越浓,赶等他走到箱子的近前,顺势就把那盏油灯给放在了地上,鹰嘴匕首横刀出鞘,他将这匕首立在胸前,拿另外一只手死死地扣住箱子的铁索,腰上一较劲,单臂一扬,就给那口箱子盖猛地掀了起来。 一股浓烈的酒臭血腥,好悬没给梁布泉顶了个跟头,一时之间,他就听见耳边是“唧唧吱吱”的动静不绝于耳,定睛看时,之间那箱子里面,足有不下二三十双绿豆大小的眼睛,正直勾勾地顶着它。 “我\/草\/你\/妈!” 缸里头的确有酒,不过横在里头的却并不是人棍浮尸,而是满满一大箱子的鬼耗子。梁布泉是抽刀回身,另手抄起兜里的一把黄豆就撒了过去,转身就跑。心说:你们还是吃这些个黄豆,黄豆能榨油磨豆腐,还能做豆浆,咋说都他娘的比我个瘦干鸡好吃。 可是刚一回身,就仿佛撞上了一堵墙,他闷哼一声,当即就给摔了个大屁墩。再等梁布泉抬眼睛一瞧,胸膛里的那颗心脏,立刻是从头凉到了脚:“错了,全他娘的猜错了!” 只见这屋里的三张人皮,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竟然爬到了梁布泉的后面。带着瓜皮帽的那个男尸晃晃悠悠地扬起了脑袋,嘴巴蠕动了一阵是越张越大,眨眼之间,一只贼头贼脑的耗子,就从里面探出了半个脑袋,贼兮兮地对着梁布泉龇起了黄牙。 “我日他个姥姥,这他娘的是耗子捆尸!” 第六十三回 斗鼠尸 这耗子捆尸,实乃江湖上的一种百年难寻的奇景。 至于这种恶心巴拉的景观,究竟奇在哪呢? 奇门术法里面有这么四大绝,分别是蛤蟆张口、苍蝇开花、耗子绑腿跟枯骨生芽。这所谓的耗子绑腿,其实指的就是捆尸。 传闻康熙年间的上京一带,经常发生新坟葬坑频频失窃的怪事。按常理说灾荒流年,老百姓们食不果腹,去坟地里头撬棺材刨尸,找宝贝换钱倒也不见得有多稀奇。当时的年月,生活条件落后,医疗水平也不行,一个两三百人的大县城,几乎天天都在死人,世上的穷人永远都要比富人多,落棺下葬的多数都是贫苦人家的老百姓,这盗墓贼上哪去找些个大富人家的陪葬品呢? 更何况平常的盗墓贼,是只偷宝贝,不动尸身。毕竟即便是把那死人疙瘩抬到家里头,他们也没啥用处,反而还惹得一身晦气。但是这上京一处的盗墓贼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墓里头的宝贝不动,钱财也不拿,偏偏就是打那些个尸体的主意。而且老坟不动,偏偏就盯着那些个新入土的尸身使劲。 按说当时老百姓的日子虽说也好不到哪去,但是康熙治下的大清朝,还没到让老百姓易子而食,遍地饿殍的状况。难不成是上京一带,出了个食人鬼?专门盯着死了的尸体,趁着夜色出来害人? 当初那景象,真可谓是人人自危,老百姓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自己的邻居,就是那个趁黑偷尸体的食人鬼。这样的年头,一过就是年,得病的不敢死,死了的不敢葬。华夏神州历来讲究个生的风光,葬得排场。人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活着的人一想到自己风光大葬之后,尸身还得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给偷走了,难免心里头不是些个滋味。 直到后来,有个叫王二狗的泼皮,在镇子上吵着嚷着说在乱坟岗子那看见了自己的亲爹。这王二狗在十里八乡是个远近闻名的懒汉,终日里是敲寡妇门,抛绝户坟,天打五雷轰的事做得多了去了。他那个死鬼老爹,早在前一年就因为一场大病,而撒手人寰了,这王二狗怎么可能又在乱坟岗子上看见亲爹呢? 众人原本只当是这小子又在耍什么滑头,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可后来,镇子上陆陆续续地传出了有人在乱坟岗上见到已逝古人的风言风语,老百姓们把这事和前头那个新尸被盗的悬案串到一起,难免不在心里头泛起了嘀咕:莫非这镇上,真的闹鬼了不成? 亏了当初有个龙虎山上下来云游的老道,路过这个镇子以后,就立马看出了端倪。老道跟镇上的人说,他们这是遇上耗子绑腿了,需要准备小米五十升,大米五十升,高粱五十升,黄豆五十升,每一种物件都得用猪油牛油拌匀炒香,再放到用走马芹捣成的汁水里面,浸泡正七之数,找个背阴干燥的地方,把这四种谷物晾干,最后将这些东西藏在死人的装老衣服里面,合棺下葬。镇上发生的走尸古怪,必会不攻自破。 镇上那些老百姓也实在是给这活尸下地给折腾的够呛,寻思反正也是没有办法,干脆就死马当做活马医。当初刚巧赶上镇上的老刘家,有个八十多岁的瘦老头没了,街里街坊在一起这么一商量,就用了那个老道的法门,四谷缠尸是合衣入殓。 未成想一个晚上过后,那刘老头的新坟果真就让人给刨了。乡亲们凑到近前一看,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那棺材里头,满满登登地装着七八十只肥头大耳的耗子,原来他们一直费尽心思找寻的偷尸贼,并不是人,而是这群成了气候的老鼠。 啥叫耗子绑腿? 人类,作为万灵之长,那肉味是鲜过鱼羊,美过鸡鸭。山岭子里的走兽,兹要是吃过一次人肉,寻常的吃食就再也进不了它们的法眼。 山上村下成了气候的耗子,不敢打活人的主意,所以专会领着一群耗子崽,盯着新落土的死人使劲。赶等着村里有新棺材下葬,耗子王就会领着那一票崽子,刨土挖坟,磕开棺盖钻进棺材里头吃人。领头的耗子会先从人嘴里面进去,其它耗子崽就会跟着领头的顺着人嘴鱼贯而入。这帮耗子是先吃五脏,再撕人肉,磕完了骨头算是大餐结束。可是人类的皮囊韧性十足,耗子不好从里头出来,这玩意又是天生胆小怕事的性格,一个挤一个,一个摞一个,套这个人皮就会晃晃悠悠地“起尸”。 有些个脑子灵光的耗子,还会十只成群,专门钻到人皮里面装人,去山下骗粮食。 老道支出的这一招那叫一个阴毒。 四谷炒熟,再用猪油牛油这么一拌,甭说是耗子了,就是个大活人也难免不口水直流。外加他这最后一味猛药,常年上山下岭的人都知道,这走马芹是山里的剧毒之物,几百斤的野鹿老马,只要吃了那么一颗,就必保口吐白沫横尸当场。用这走马芹炸出来的汁水泡谷子,等到谷物吸饱了汁水以后必然也就成了剧毒之物。 再赶上先前死掉的那个老赵头本来就瘦的皮包骨头,没多少肉。磕棺材下墓的耗子吃不饱肚子,难保不会打这些毒谷的主意。一来二去,肚子填饱了,小命也就这么归西了。 所以说,耗子捆尸这种景象虽然看起来吓人,却也无外乎是当时贫苦日子里面的一种生活写照,离神神鬼鬼的邪乎事,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但是梁布泉这次遇上的可不一般,寻常的耗子捆尸,是老鼠吃光了人肉之后,遇着皮子结实的尸身,挣脱不开才造成的景象。 金得海家里的这三具鼠尸,是耗子钻进原本的人皮里头,故意撑起来的玩意。没成想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驭鼠人,竟然厉害到了这种地步,不单单能百里之外驭鼠杀人,还能借着人皮,让耗子侵皮控尸。 这他娘的才叫请君入瓮,人棍养尸是假,巨箱藏鼠才是真。 梁布泉不是那种打不过还硬打的铁骨头,他眼见着自己着了别人的算计,立刻便在心里头制定好了下一步的行动路线。 耗子没了可以再抓,这条小命要是交代了,就彻底完了。 当即是横刀在前,掏出兜里的黄豆,一把就塞到了瓜皮帽的嘴巴里。耗子就是再精也没有人类懂得算计,它是千算万算都没猜得出来,眼前的这个小子竟然能够不退反进,将它一军。 鼠尸的视野有限,全靠尸身人皮的那一张嘴来识途辩路,尸身的嘴巴叫黄豆给堵上了,那瓜皮帽的脚下一阵晃悠,咣当一声就躺在了地上。梁布泉因为太过紧张,塞黄豆的这一下着实有点用力过猛,竟然压在瓜皮帽的身上,顺势也倒了过去。可摔跤是摔跤,他到底是没忘了黄豆塞嘴的最终目的,当即是横起手里的鹰嘴匕首,对着瓜皮帽子就是一刀,随后也不恋战,甩开了两条腿就奔着门口跑去。 “帮忙!快点把门给老子打开!” 时下梁布泉也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了,只听到而后耗子那嘈杂的叫声不决,没了命地连跑带叫。可倒在地上的那张瓜皮帽子的人皮,却陡然之间是又变了模样。二三十只肥头大耳的耗子,顺着被梁布泉划开的那条切口,像是潮水一般地狂奔出来,又不约而同地分成了两股。这两股耗子一个叼着人皮的头,一个叼着人皮的脚,对着梁布泉的双腿就缠了上去。 两条腿的跑不过四条腿的,两拨耗子这一冲一缠,当即就给梁布泉绊了个跟头。随后就见那两条女尸晃晃悠悠地爬到梁布泉的身前,花袄人皮按手,黑裙人皮捏着梁布泉的肩膀,翻身就骑在了他的腰上。 就见那黑裙人皮的嘴巴以一种夸张的弧度缓缓地张开,扭着脖子把脑袋凑到了梁布泉的面前,那双没有眼球的眼眶里,还时不时地甩出一条耗子的尾巴。成千上万只耗子,紧接着就像是瀑布一般地顺着黑裙人皮的大嘴,朝着梁布泉的脸上倾泻。一时之间,“唧唧吱吱”的声音是不绝于耳,梁布泉只觉得自己的脸上是火辣辣地疼,那群耗子的小爪子凭空乱蹬乱踢,没个把时辰,就在梁布泉的脸上抓出了不少口子。 耗子绑腿,它们这是想要钻到老子的嘴里。 想到这一环,梁布泉赶紧闭上眼睛,抿紧了嘴唇,把脑袋也别在一边,只拿鼻子喘气,生怕是叫这群耗子给逮到了入嘴夺舍的机会。 谁知这个时候,那个按住他两手的花袄人皮,竟然呆滞地把手按在了他的头上,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道便从梁布泉的脸颊上传了过来。 鼠群想要把我的脑袋扶正?我日他个娘的……这还是一群耗子吗,简直他娘的成了精了! 鼠尸的行动虽然呆滞迟缓,但是身上的力气却大得出奇,再加上梁布泉的腿上,腰上此时已是爬满了耗子,为了能够让梁布泉把嘴张开,这十好几只老鼠,也在死命地撕咬着他的皮肉,一股强烈的绝望感就像是天光破晓,日落西山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爬遍了梁布泉的心头,他又仅仅地握了一下手里头的鹰嘴匕首,心想着:还是给老瞎子丢人了……早知道进宅子之前,我就再闻得仔细点。 平了老虎,却败给了老鼠,梁布泉啊梁布泉,让你装蛋!你是真他娘的活该啊! 就在他任命般地被花袄女尸扶正了脑袋之后,只听到房门那头传来了“轰隆”一声枪响。那杆土\/枪巨大的冲击力,甚至把正按着梁布泉脑袋的那个花袄人皮,给一枪掀了个跟头。 “我草他娘的,咋这么多耗子!” 梁布泉这时候只觉得俩张眼皮子打架,脑袋里头昏昏沉沉的。恍惚之间,就听见杜老四扯着脖子大喊,“娘了个炮仗的,可算让老子逮着你们这群王八羔子了,咋的?还想害我兄弟?崽子们,扒了这群耗子的皮,给老子上!” 第六十四回 一口老烟驭百兽 梁布泉是让马士图叫醒的。 等他浑浑噩噩地抬起脑袋,只看到满屋子的鼠尸跟土匪。鬼耗子还剩下二十来只,这帮耗子仗着身材瘦小,在这间不大的黑屋子里面左突又冲,闪转腾挪,和那群端着响子的土匪打游击;再反观杜老四带进来的崽子,虽然兵马没有折损,但是各个负伤严重,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 耗子多的时候,这帮崽子的土\/枪兴许还能借着打击范围上的优势,跟它们打得有来有回,然而这帮耗子是越少越难对付,跑得慢的、眼睛瞎的基本上都让土枪给崩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则全是一些身手矫健机警过人的老耗子。它们一会躲在桌子底下,一会又上到旁人的肩膀头子上,满屋子的土匪开枪也不是,不开枪也不是,原本打家劫舍的神器,到了这时候,反倒成了累赘。 就看杜老四一把从自己的后脖颈子上拽下来一只耗子,扔到地上踩死,甩开手里的土\/枪,抬手扒出了腰上的短刀匕首:“把土\/枪仍咯,上青子!” 余下的崽子七零八落地把枪扔下,去解身上的短刀,然而这帮耗子就像是开了心智的妖精一样,梁布泉是眼睁睁地看见,有五只大耗子,趁着众人占着两手拔刀的空档,鬼鬼祟祟地跑到了地上的一杆土枪旁边,四只耗子卖力地把枪口竖了起来,另外一只拿尾巴勾住了土\/枪的扳机,没命地往后拉。 那枪口正对着杜老四的脑袋! “快他\/妈闪开!” 当下也顾不得身上究竟让那帮耗子给咬掉了多少块皮肉,梁布泉是强撑着身子,纵深一跃,给杜老四扑了个跟头。 俩人连滚带翻地摔做了一团,杜老四刚要张口骂人,转头就看见梁布泉叫土\/枪给打烂的左肩,心里头的无名怒火,立刻就变成了感激:“老弟……那啥玩意……” 杜老四是吭哧瘪肚地含糊了半晌,也没说出那句感激的话。再想起自己刚刚才让崽子卸了手里的枪,那阵子扭捏立刻又变成了愤怒:“我\/操\/他个奶奶!老子不是让你们……” 话说一半,他才看见正在那举枪瞄准的耗子,当即就给他吓得汗毛炸起,舌头根发麻,扛着梁布泉是一个老太太钻被窝,纵身跳出了房门,土\/枪的子弹擦着俩人的裤腿打在了房门上头,俩人倒在地上给摔得七荤八素,杜老四还想爬起来抄起短刀和那帮耗子拼命,然而浑身的骨头就像是摔碎了一样,剜心的疼,终究还是挣扎了一下,仰身倒在了地上。 赵老瞎子、张老五和冯三爷的身影,立马就映到了他的眼前。 “我\/草\/你们亲娘的!” 杜老四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耗子在绺子里头翻天了,你们就在这干看着?” 听见杜老四跟那没大没小的骂娘,冯三爷倒是少见的没有生气,依旧想尊佛似的,定定地站在赵友忠的跟前;张老五倒是掏出了腰上的二十响德国造,看起来倒是真有帮忙的心思,但不知是碍于什么原因,也跟冯三爷一样,立在赵友忠的旁边,没有动手。 杜老四隐隐约约地听见,张老五似乎是冲着赵友忠说了句:“差不多了……” 杜老四先前在宅子里头受的伤就不轻,右耳朵让耗子给撕掉了一半,胳膊上,腿上,肚子上,更是让这群耗子前前后后地给咬了不下四五十口,他现在浑身的力气跟着流出来的血,算是跑了个一干二净,也没听着赵友忠的应声,最终还是把眼睛给重重地阖上了。 梁布泉倒是没有杜老四伤的这么重,虽然肩膀子中了一枪,浑身上下也给那耗子给咬了不少伤口,但是他万幸没经过多少剧烈的运动就晕倒了,身上的血没像杜老四似的流得那么多。眼下这帮耗子杀光了屋里头的土匪,转身就要奔到院落里面大开杀戒,他自然也没心思去过问赵友忠为啥不出面帮忙这件事。 东边的山头已经被镀上了一层红光,太阳就要出来了。这帮鬼耗子习惯了晚上的生活,自然最见不得阳光。梁布泉现在已经不在意能不能抓住耗子这件事了,能扛到天色彻底放亮,那就是胜利。 怪只怪他布错了阵法,这“杯酒释兵权”的阵眼,是专门为怪哉虫量身打造的,遇到这群耗子,全当是白忙活了一通。闻字诀里奇门阵眼的缺点,在这一刻又是暴露无遗,它不单单是局限在阵地战才能发挥效力的问题上,假如找错了症结,放错了阵眼,前头的一切准备,都将是功亏一篑。 闻字诀从隋唐时期就传到现在,前人不可能连这么明显的问题都发现不了,这鹰嘴匕首肯定还有啥别的能耐,没叫瞎老头给研究明白。 从今往后,可不能再把设阵布局给当成杀招了,这他娘的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可如今即便是悔恨,那也晚了。 梁布泉现在等同一个放枪不准,功夫不狠的普通人,能不能抗得过耗子们的袭击,完全都得指望到马士图的身上。 现在就只能盼着他这个便宜师侄,真是个可以托付的好人,不然用不着等到天亮,这群发了狂的鬼耗子,肯定就要血洗整个绺子了! “老梁,你躲到我身后去!” 马士图一改往日畏畏缩缩的样子,从怀里掏出那根烟杆猛吸了一口。一缕烟箭,就恍若缥缈无依的白绫似的,顺着他的嘴唇轻飘飘地逸散出来,就在那缕烟气将散未散的光景,马士图又把那大嘴一张,上下牙膛“磕哒”一声撞在了一起,咬断了那缕烟箭。 余烟吹散,只看那马士图又从怀里拽出了一包黄澄澄的粉沫,朝着自己的身前一扬。此时恰好是清风拂过,满天的碎沫子立刻朝着汹涌而来的鼠群散了过去。 说来也怪,先头还张狂无度的鼠群,被这口青烟一绕,黄沫子一吹,竟然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扬,立刻呆在原地不动了。 一口老烟驭百兽? 梁布泉的心头大喜,反手把鹰嘴匕首横叼在自己的嘴里,掏出别在腰上的黄铜烟杆子扔给了马士图,含混不清地对他喊道:“老马,用这个!拖到天亮这帮耗子自己就退了!” “用不着拖到天亮……” 马士图抬手接住梁布泉扔来的黄铜烟杆,又把那包粉沫倒进了烟嘴里头,拿洋火点燃,重复了一遍方才吞烟咬烟的动作。 四下里又是一阵嘈杂的鼠叫声,没过半晌,只见房梁上、田垄里、草垛子中数以万计的大老鼠是鱼贯而出。 梁布泉吓得头皮一麻,摘下了嘴里的鹰嘴匕首,就准备和这群耗子拼命。谁料这群耗子竟然狂叫着越过了众人,奔着那群鬼鼠就是奔腾而去;反观那群鬼耗子,兴许是听见了同类的叫声,方才的定身法是不攻自破。一见跑来的这群耗子显然是来拼命,而不是来帮忙的,这群鬼耗子的眼睛立刻变得通红一片,怪叫着迎击了上来。 两拨耗子就此打作一团,咬耳断颈,抠眼睛扯尾巴,那叫一个血腥残忍,哀嚎阵阵。梁布泉有心要助那群耗子援军一功,只可惜平日自己的身体太过缺乏锻炼,现在放下了戒备,只感觉胳膊腿像是千斤那么重。 好在马士图的肩上,还扛着杆土\/枪,他心说着:我动不了胳膊,咋说也能动动手指头?反正现在打起来的都他娘的是耗子,老子一枪掀过去甭管是敌是友,对咱们绺子都没啥损失。 这么想的确不太地道,但是自己的命都眼瞅着保不住了,谁还傻到有心要保护一群耗子的死活啊。 想到这里,梁布泉咬了咬后槽牙,一把拽下了马士图抗在肩上的响子,拿一只手撸开枪栓,作势就瞄准了耗子最多的那一块。 正待梁布泉屏息瞄准的时候,只听这宅子的后面又是一阵嘈嘈杂杂的响动,听声音像是有活人的动静。 时下战况这么惨烈,老远就能闻见一股子血腥味,谁能这么不长眼还要往这跑呢,难不成是绺子里头的援军。 梁布泉心里想着,忍不住朝着宅子的后头伸脖张望了一番。 就看见王二太太和齐老虎,一前一后地拐过了院墙,正朝着他们这边跑来。那王二奶奶面色惨白一马当先地跑在前头,手里头正握着一个大白葫芦,因为她跑得太过匆忙,不时便有三两地油点子从葫芦里头飞溅出来。 梁布泉看着那个葫芦,恨的是牙根子直痒,当即调转了枪头,对着二太太怒骂道:“我日你个奶奶,你他娘的果然是油葫芦!” 就见那王二太太是一脸的虚弱,满脑门子全是涔涔细汗,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油葫芦念念叨叨。跟在她后面的齐老虎,因为身材太胖,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正对着梁布泉挥动着两手,还扯着脖子对他喊着:“别开枪,自己人,别开枪!” “自己人个奶奶!还在这掐诀念咒?” 眼瞅着天光放亮,梁布泉那还能顾得上这些,新上来的耗子根本不是那些鬼鼠的对手,几个往复之间,被召唤而来的耗子,已经被这些鬼鼠咬死了大半,如果鬼鼠这个时候再叫人给添了些本事,那他们前头做出的一切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梁布泉咬了咬牙:“我去你奶奶的驭鼠人!” 就听“轰隆”一声枪响,王二太太手里的油葫芦,外加她的肚囊子,立刻就被这杆土\/枪给掏了个窟窿。 与之同时,太阳徐徐升起,两拨耗子被这阳光照得怪叫一声,四散逃开。 “我\/草\/你\/妈!” 齐老虎冲出了腰上的菜刀,扔下了已然气息全无的王二太太,冲着梁布泉就冲了过来,“你杀我妹妹,老娘要你偿命!” 杀你妹妹?你妹妹不死,这绺子上的人就他娘的死光了…… 梁布泉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身子一晃,终于是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驭鼠人…… 真他娘的该死! 第六十五回 仇 梁布泉好了伤,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屋宇里头没有旁人,一扇木门拦不住外头的秋风,让他禁不住觉得有点冷。他试探着动了动自己的胳膊,浑身上下都被白布条\/子给里三层外三层地缠着,胳膊肘就是连回弯都觉得费劲。 他那耳畔是一阵又一阵的锣鼓唢呐声,期间不乏夹带着呼天抢地的哭嚎。 想起来也是,自从在狼口岗子落了铲,绺子里头就没消停过。前几日金得海的宅子里头闹鬼耗子,还不知道死去了多少个兄弟。 翻身下床,穿衣出门,不在话里。 满街的白纸铜钱,阳光清冷的发白,梁布泉一手扶着墙,循着声音,是晃晃悠悠地走到了聚义堂前。 推开大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三十来口黑皮棺材,一大帮人是披麻戴孝地跪在令堂前头,冯三爷、张老五跟赵老瞎子分别立在令堂的两边,梁布泉没从人堆里面瞧见杜老四,兴许是他身上的伤实在严重,现在还没到起床下地的程度。 他定了定神,打门边的知宾手里接过了三柱轻响,一瘸一拐地就要上去磕头。 许是开门的动静惊扰了这些个苦主,跪在最前头的大胖子率先别过头来,俩人四目一对,正是那死了丈夫,又没了妹妹的齐老虎。 “我日你个亲娘的王八犊子,你他娘的还敢过来!” 齐老虎的眼珠子一瞪,抄起腰上的剁肉刀就奔着梁布泉冲了过去,“起初要不是冯老三护着,老娘我早就扒了你的皮了,今天你这王八犊子送上门来了,咱就新账老账一起算!你他娘的别跑!” 梁布泉让人包得活像个粽子一样,他就是有心要跑,现实情况也不允许。让齐老虎的其实给压得是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又五迷三道地让一堆人给围了个瓷实。 “谁说的宅子里头有虫子?哪个狗屁不是的玩意让一帮耗子给咬得直喊救命?凭啥死的是我家人?” “你这王羔\/操\/的咋还活着呢,你他娘的害死了多少人,还他娘的有脸过来磕头!” “咱撕了这王八犊子!他跟那个老东西没上山的时候,咱们日子过得虽然没怎么大富大贵,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提心吊胆?扫把星,你就他娘的是个瘟神!” “灾星,祸害!” “弄死他!” 梁布泉稀里糊涂地也不知道让人扇了多少个巴掌,现在他是大病初愈刚刚起床,脑子浑浑酱酱的还没打开捻,就看见齐老虎暴躁地扒开众人,论起手里的剁肉刀,朝着他的脑袋就砍了下去。 梁布泉完全是下意识地侧过脑袋闪开了这要命的一招,刀刃“夺”的一声剁到门框子上,朱漆的实木门框立刻就给劈出了一大条裂缝,灰土伴着碎渣子迷了梁布泉的眼睛,让他又是朝后踉跄了几步,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齐老虎论起袖子,一咬后槽牙,把嵌在门框子里头的刀给拔了出来,红着眼眶子又要奔着梁布泉索命。几个披麻戴孝的苦主见状,赶忙按住了梁布泉的手脚四肢,任凭他是如何挣扎都于事无补。 “剁了他!” “齐奶奶,给咱们家的这几口子报仇!” 梁布泉就是在迷糊,这时候也该清醒过来了,扯着脖子喊:“你他娘的疯了!有能耐砍老子,遇着那群鬼耗子的时候你们在哪呢?” 谁料这句话反倒更加激起了众人的怒火,齐老虎咬着后槽牙恨声道:“遇着那群鬼耗子的时候,老娘的妹妹正赶过来帮忙!我们在哪呢?我们和那群耗子拼命的时候,你他娘的在哪呢?不分青红皂白的,一枪就把我家妹子给掏死了!你个狗皮不是的臭算命的,老娘我……” “都他娘的消停点!” 一声枪响,直接把齐老虎手里的剁肉刀给崩飞了出去。人群这会也不吵嚷了,就看见冯三爷举着个响子站在棺材上,对着披麻戴孝的一群人恨声道,“大闹灵堂,还能不能让我的这些兄弟消消停停地走了?” “活人都不消停,我他娘的还管什么死人?” 齐老虎红着眼睛又要去摸地上的刀,让冯三爷“砰砰”两枪,又给打得老老实实。 就看那冯三爷咬牙切齿地对她说道:“你以为我姓冯的真他娘的怕你个臭老娘们?给脸不要脸,这佛顶珠上还他娘的没有你说话的份!之前我处处让着你,是冲着粮台老吴的面子,老子看你们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不愿意和你犯冲,今儿个,你是太他娘的不识抬举了!在我冯老三的面前就要伤人,你们当我姓冯的是泥巴捏得吗?” 冯三爷冷冷地扫了一眼众人,神情稍稍缓和了一点,接着说:“出来跑江湖的,脑瓜子别再裤腰带上,今天生,明天死,心里边都应该清楚。咱佛顶珠干的不是啥正经买卖,今儿个你杀我,改日我再杀他,江湖结仇,枪战火拼是常有的事。折了性命,只能怪自己没本事,谁都怨不着!姓梁的前天给咱蹚错了道,他身上是背着责任,你们揍他一顿,敲折他的胳膊腿,老子啥也不说,是他活该!但是你们他娘的要在老子的眼皮子底下杀人,先问问老子手里这两把响子答不答应!” 那好几十个苦主跪在地上又是一通哭天抢地,梁布泉的大腿里子,不知道让谁趁着乱给死命地拧了一把,布条\/子底下本来就包着伤口,叫人这么一掐,给他疼的是龇牙咧嘴,“嗷唠”一声就从地上蹦了起来。 他要是倒在地上装死,正在气头上的冯三爷没看见他,事情没准真就到此为止了。可是好巧不巧地他从地上翻起来的一瞬间,恰好和冯三爷看了个对脸。 只见那冯三爷咬着后槽牙,又把枪口对准了梁布泉的脑袋,打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跪下!” 这梁布泉向来都不是个桀骜不驯的硬角儿,当即是老老实实地跪下,冲着那三十多口棺材,当当当地磕了好几个响头,豆大的泪水是顺着眼眶子夺眶而出:“哥哥们啊,兄弟对不起你们!你们走好!来日等我们抓住了那群鬼耗子,降住了狼口岗子上的地龙,再给你们烧纸祈福!” 别看他现在哭得跟个泪人一样,心里头可盘算得起劲呢,他心说这冯三爷,当着这么多人袒护我这一个外人是什么意思?布错了阵,害得他的绺子里头又是损失了三十来口子人命,他咋还能这么踏实地主持丧葬仪式呢? 按照常理来说,现在绺子里头本来就人手不够,他闯下了这么大个祸事,甭说是给他治病疗伤,恐怕依着这帮土匪的脾气,早就给他抽筋拔骨,吊在寨子的门上泄愤了。再想想当初对付这群鬼耗子的时候,当家的跟赵老瞎子是一点手都没伸过啊,他们这是啥意思? 难不成,拿绺子里头三十多口子人出来喂耗子,是他们早就准备好的? 可他们为啥又要这么做呢? 时下别看冯三爷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他没朝着老子开枪,那分明是在给咱们两个都找了个台阶下。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时候再逞强拉硬,可就真的没办法收场了。 梁布泉也顾不得身上的旧伤未愈,是直把自己给磕了个昏天暗地,满脑门子流血,这才叫冯三爷给喝住。几个苦主眼瞅着梁布泉把自己给磕成了这幅惨样,再加上有冯三爷出面撑腰,肚子里就是有天大的脾气,这时候也不好发作了。 只有那齐老虎,仍是趴在地上,狠叨叨地盯着梁布泉,大有一副和他拼命的架势。 梁布泉肿着个脑袋,对他赔笑道:“齐大奶奶,您要是觉着不解气,您再抽我两嘴巴?” “抽你?” 齐老虎阴狠地惨笑了一声,“晚上睡觉的时候,把两个翘子(黑话:耳朵)放亮堂点,让人背后给抹了脖子的时候,记得跟阎王爷报好了名字。你奶奶我姓齐,叫齐……” “齐映红,我知道你叫啥。” 梁布泉舔着一脸贱笑,又把面目挪到了齐老虎的近前,“姐姐,别的弟兄们找我的晦气,想要趁黑剁了我喂狗,眉毛但凡要是皱一皱,咱这些年的米面粮食,就他娘的算是白吃。但是您老要是想要插了我……多少都有点过不去?” “我凭啥不能杀你?” 齐老虎说着又要去握刀,让冯三爷一眼睛又给瞪了回去,随即趴在地上哭哭啼啼地接着道,“你杀了老娘的妹子,老娘凭啥不能替妹子报仇?” 您还真别说,甭看这齐老虎平日里跟个母大虫一样,哭起来的模样,倒是真跟个受了气的小娘子别无二致。 梁布泉是越打量,越觉着齐老虎和杜老四般配。可是这娘们竟然能为个邪术妖人,到了大闹灵堂的份上,就好像死了个二太太,比杀了她的原配丈夫还要严重,这就不得不让他心里生疑了。 难不成,这王二太太在生前,真的曾给齐老虎灌过药? 所以她才能这么生死不怕地,也要给王二太太报仇? “姐姐,你糊涂啊!” 梁布泉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对策,一边试探地说道,“那二太太是个油葫芦,您是菩萨心肠,兴许给她骗了,但是我不能让绺子里头的人跟着担风险啊不是?您想想吴爷是咋没的,拔舌头的鬼耗子,这他娘的就是油葫芦给下的……” “老娘没你这个弟弟,你甭在这跟老娘套近乎!” 齐老虎一边抽搭一边说,“我用不着你跟着耍聪明,老娘早就知道二妹子不是一般人!” 梁布泉的眼珠子一瞪:“你知道?” “你以为她大老远地跑来金得海的宅子是干嘛的?” 齐老虎咬着后槽牙,一脸怨毒地说道,“是她手下的兵马耗子,告诉她你们几个有难,她这是去帮你们的!结果你这个王八犊子,不分青红皂白,抬起响子就给我的妹子打死了!你他娘的不该死吗?” “啥?那帮耗子是王二太太叫来的?” 梁布泉就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是让什么人给重重地锤了一拳,他讷讷地抬起头,把眼神落到马士图身上,“你……一口老烟驭百兽都他娘的是在诓我?你没招来帮手?” 马士图也是老脸一红:“我也不知道啊……按理说……我的确招不来那么些个耗子帮忙,兴许两拨耗子原本就不是我一个人……” “我\/操\/他个奶奶!” 梁布泉这会才咣当一声跪在地上,反手掏出了腰上的鹰嘴匕首,“二太太……姓梁的招子不灵,误了你的命,姓梁的该死……在这,给您赔罪了!” 手起刀落,又听“砰”的一声枪响。 这回动手的,竟然是那个瞎眼睛的赵友忠:“男子大汉的,你他娘的像个什么样?” 梁布泉的虎口被震得是一阵酥麻,脖子上的纱布立刻就被鲜血给染红了大半,他也没抬头,一个脑袋磕下去,就像是要钻进地缝里一样:“我他娘的眼瞎,我……”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的本事不到家。你他娘的害死了这老些个兄弟,是该死,但是大老爷们的,甭他娘的玩那些个叽叽歪歪的自裁谢罪!” 赵友忠拄着盲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犯了错,得想办法找补,你他娘的弄死自己能解决什么问题?大老爷们在天地之间,得活得堂堂正正,犯错就得认,光认了还不行,你得替这些个因你而死的兄弟报仇,这他娘的才叫有血性的爷们!” “是,老子得报仇,我\/草\/你祖宗的驭鼠人……” 梁布泉把两颗拳头握得是咯嘣直响,再不能这么浑浑酱酱地过日子了,你他娘的不是要玩吗? 老子陪你玩到底! “停棺三天,咱绺子里耽搁不了这些时日了。” 冯三爷纵身从棺材上头跳了下来,大手一扬,“起棺入殓,给我这几个弟兄风光大葬!” 第六十六回 葬 众人合葬的墓穴是在绺子的后山,秧子房后院的一片深山老林里头。 赵老瞎子选的地儿,梁布泉抗的幡,冯三爷摔的盆。 张老五不知打哪找了一大票子壮劳力,一帮人是连敲锣带吹唢呐,纸钱满天又哭声阵阵,队伍里纸人、纸房子、纸马、纸枪炮是应有尽有,想必冯三爷这是希望那些死难的兄弟,去到阴曹地府,也别因为手里头没家伙而受人欺负。 过城寨,穿树林,没多大功夫几个人就到了地儿。密密匝匝的树林子里头,是个宽十丈,长二十丈,深有六尺的大墓葬坑,四周围堆的泥巴活像是圈小山一样。 合土下葬在旧时候有不少规矩,可这绺子里头尽是些个江湖中人,为了一切从简图快,不少老百姓之间的老讲,全都让冯三爷给对付掉了。 好比说扶灵抬棺的时候,棺材本应不允许落地。老讲里头都在乎个风水起运,棺材第一次落下来的地方,就算做亡魂的安眠地。如果没到葬坑呢,就先把棺材放下,会叫那片土壤浸满凶丧之气,难保死鬼不会为祸一方。照常老死病死的尸身倒还好说,这帮却都是些个横死的亡命之徒,坏了当地的风水倒还是小事,万一在这留下几缕残魂,那恐怕寨子里头未来都将永无宁日。 然而在冯三爷看来,他这佛顶珠的山头近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邪乎事,恐怕早就已经是颠阴倒阳,风水大乱了。这叫虱子多了不怕痒,债主多了不压身,更何况他们平日里仗着一杆响子一把刀,自来是杀伐无度,满手血腥。要是真怕恶鬼来缠,绺子里的这些人也犯不上落草为寇了。 所以这一出落土下葬,没有打阳遮伞,也没有喊山引魂。到了地儿,落了棺,冯三爷是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从赵友忠的手里接过了那只引魂的大公鸡,一刀就给这活鸡抹了脖子。 杀领魂鸡还有讲究,这一刀下去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一刀下去不能让鸡立刻死掉。就看那只红毛红爪的大公鸡,歪着个脑袋是一边惨叫,一边扑棱着翅膀跳进了墓坑里头。也没人顾得上那一地凤凰毛,唢呐声一起,赵老瞎子扯着脖子喊了句:“龙入归墟虎进林,各路英雄安生地;今朝与君为兄弟,来生再结未了因。合棺入土,亡魂归之——孝子贤孙!跪——” 满林子的苦主是呼拉拉地跪了一片,唢呐凄切,哭声阵阵。 冯三爷在地上捧了一抔黑土,象征性地在墓坑里撒了一把,红着眼睛哽咽道:“哥几个别挂念着绺子,咱在聚义堂一个脑袋磕下去拜过把子。往后你们的爹娘,就是我冯老三的爹娘,你们的妻儿,冯老三就是活出这条命去不要,也要保他们周全……活了这十来年,到头来都他娘的一样,还得成了地上的泥巴。哥哥没本事,让你们先走了一步,不过弟兄们放心,狼口岗子上的宝贝兹要是挖出来,有我的一份,就有你们爹娘老小的一份!哥哥现在还脱不开身,害死你们的王八犊子,咱还没给他逮着,哥哥先不能走。哥几个先给咱们蹚蹚道,如今这个年月,说不准啥时候咱就下去跟你们团圆……你们就……在天之灵保佑,保佑咱们能顺利地撬开狼口岗子上的碃子,保佑咱们能今早抓着害死你们的王八犊子,以慰你们的在天之灵!” 梁布泉是先扛幡,再扶灵,落了棺材之后,和齐老虎是一左一右立在王二太太的棺材旁边。现在杠头已经把王二太太的那口棺材给抬进了墓坑里头,望着那十来个杠头一锹一锹地往坑里头顺土,梁布泉的眉毛也是越拧越深。 怎么呢? 他也说不出来,但是影影绰绰地就觉着王二太太的棺材有古怪。 这王二太太许是和其余的几个崽子身份不同,棺材的样式也并非是那些寻常的黑皮棺材。那叫一个红木板子拉金线,常日里富家的大小姐香消玉殒的时候才用得上这样的材质。他在平日里,也没少跟着赵友忠蹚过白事,心里头也知道,这种棺材造价昂贵的主要原因,不单单是源于木料本身。 打棺材的人在刨木上漆的时候,会在棺材里外先抹上一层松油,一来是为了防止漆面受损,再让棺材里头返潮,二来也是为了保证下葬的故人能走得体面,不至于在夏天停灵的时候,身上再散出臭味。 按理说,这红板子金线的棺材,应当从里到外地透着股子幽香才对。 可是装着王二太太尸首的这个却不一样,他扶灵的时候曾经偷偷地摸了一把面料材质,漆面和棺材本身都没啥问题,香味倒是也够,只是那抹子淡淡的松香,却香得有些发贼。就像是鸭肉当成羊肉烤了那样,味道对,口感对,可偏偏就是说不上,到底啥地方有古怪。 今时不同往日,梁布泉先前因为自己的错漏害死了这老些个人,他自然在心里头是更加的小心谨慎。 合棺入殓,那是一个人这辈子里少有的几件大事,如果那棺材真没问题,而是他自己疑心生了暗鬼,耽误了下葬的时辰,外加辱没死者的罪名,他可再也扛不起了。 梁布泉又悄悄地瞥了一眼赵友忠,谁料那老瞎子是神色淡然地拄着盲杖立在墓穴旁边,显然是没有察觉出这幅棺材的异样。 旁人的鼻子未经训练,他们闻不出怪味也就算了,可这老瞎子为啥还能这么稳当?即便这老瞎子还是在试探我的本事,也总该有个轻重缓急?难不成,真是老子自己闻错了? 正在这梁布泉寻思的光景,葬坑周围铲土的动静却是戛然而止。原本还连哭带号的几个人,一听见铲土的声音听了,连忙抬起脑袋查看缘由。 冯三爷摸出了腰上的响子,呼拉一下就站了起来,对着那群杠头怒骂道:“我\/草\/你们祖宗!不想活了是不是?干他妈啥呢?我兄弟最后一程,不让他们走的消停?” 那几个杠头叫冯三爷吓得是张口结舌,亏了其中一个胆子稍大一点的站出来说话,结结巴巴道:“爷!不……不是我们不想挖……您真的确定……三十来口棺材里边……没有活人了吗?” “放你娘的屁!老子活了这么多年,活人死人还他娘的分不出来?” 冯三爷撸开枪栓就要动手,还是梁布泉眼尖,一把就抱住了冯三爷的胳膊:“三爷,您等会……先别动手……” 就在这一来一回之间,正片林子里是少有的安宁了下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听墓坑里的动静。 “叩!叩!叩!吱啦——” 几个人屏息凝神之际,就只听见那墓坑里面响起了极为鬼祟的敲木板子挠门声,众人一下子就炸开了锅。落土的杠头吓得是“妈呀”一声,扔开铁锨子就往外边跑;张老五令这一批年轻的苦主,拿着响子就在后头追;余下的那票子人马呜呜泱泱地就跳进了坑道里面嚎上了,一面叫唤着自己当家的没死,一面拿手在土里头刨棺材。 梁布泉见状,一把抢过了冯老三手里的枪,对着天空“嘡嘡嘡”的就是三响:“都他娘的消停点!万人坑里头阴气重,你们几个带孩子的,自己不想活了,还他娘的想带着孩子一起死?” 众人也是让这几枪给吓着了,别过脑袋讷讷地盯着梁布泉。 “先从里头出来!” 梁布泉喘着粗气,对着众人别了下脑袋,“棺材里头的不能是活人,这里头的事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嘴快的立马就问了:“你咋知道里面的不是活人?” 梁布泉揉了揉鼻子,刚想说“这是老子闻出来的”,可想起先前犯过的错,立马又把这句话给咽了回去,指着王二太太的那口红板子金丝棺材,咬着后槽牙说了句:“异响在这里头。” 封棺落钉,再到落土入葬,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时辰。这棺材里头,倒不是没有藏着活人的几率,但梁布泉还是觉得,死人诈尸的概率会大一点。 活人身上不可能带着那股子贼味,而且要想把那棺材里的死人给狸猫换太子,总得找着狸猫?现在绺子里头的崽子基本上已经死绝了,除了受了重伤的杜老四能被填在棺材里头,还能找着谁来做这种买卖? 想起杜老四,梁布泉的心里头又是一凉。 现在绺子里头除了杜老四,可是一个人都没有。这家伙还身负着重伤,压根就没有反抗的机会,万一那个驭鬼鼠的王八犊子想要趁机对杜老四不利,他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想到这里,梁布泉立马急头白脸地冲着那几个剩下来的苦主喊道:“赶紧把棺材撬开,看看里头有啥!” 他说着话,就把那杆响子塞进了冯三爷的手里,接着道:“爷,那里头要是有家伙跳出来,甭管三七二十一,对着他开枪就成!不行了,我得走了,我担心绺子里头要出事!” 冯三爷瞪着眼珠子,一脑门子官司地问道:“你走了我们咋整?” “不是有我爹在这呢吗!” 梁布泉说着话,就已经要钻出了林子,“那玩意身上的味,没带着多少煞气,应当伤不了人;即便他能出来伤人,也他娘的怕枪怕火,你崩死他就完了。四爷一个人在绺子里头呢,我不放心,解决了这里的事,冯爷你快点带些人马来杜老四的宅子里去!我他娘的害怕自己一个人应付不来!” 说话间,那口红板子金丝的棺材也让众人给撬开了。 只见王二太太正瞪着个眼珠子张着个大嘴,直勾勾地瞪着天空,两只手攥成了个鸡爪子的形状,一身的皮肤翻着青光,血管就像是土里的蚯蚓一样拱出了皮肤。 她肚子上的那个血窟窿是清晰可见,然而棺材板子的里头,却明显露出了一道又一道的抓痕。一个死人,怎么可能会突然活过来抓棺材板子呢? 最让人脊背发凉的,还是这王二太太的嘴。 她的嘴里,也没有舌头。 第六十七回 清明 梁布泉是一边朝着杜老四家的方向赶,一边在心里头泛起了嘀咕:从先头的刘干娘变鬼,到秧子房里发现的拔阴斗,再到如今的金丝棺材诈尸,那个现在都拎不着尾巴的驭鼠人,似乎从一开始就准备了一张看不见的大网。 为了金子? 关东这一代的金脉数不胜数,大一点的矿脉在这观音山上更是海了去了,那家伙至于为了这么个不起眼的金矿而大动干戈吗? 那是出于寻仇? 绺子里的土匪历来干的都是些个打家劫舍的活计,江湖上得罪的英雄好汉肯定会有,但是有句老话说得好,“江湖之事,江湖了”,如若是为了给自己的兄弟家人寻仇,大可以像是九里庄的人一样,下战书约架,或者干脆领着兵马杀到绺子上。至于这又是鬼耗子,又是挠棺材的吗? 江湖上的人刀头舔血,历来讲究个快刀斩乱麻。 而这些个家伙,就好像是要给冯三爷上宣纸水刑,那家伙故意不让这佛顶珠死的痛快,而是那洇湿了的宣纸,一张一张地往人的脸上盖,杀人是小,让这里头的人体会生不如死的感觉,才是他故意想要见着的情况。 梁布泉刚跑到杜老四的家门口,抬眼就见着了四五个红衣红袍,打扮古怪的陌生人,当即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口,扒出腰上插着的鹰嘴匕首,朝着那群红衣人就冲了上去:“哪来的?给老子站住!” 那几个红衣人自然不能这么听话,就在梁布泉的匕首将将要捅到其中一人后背上的时候,这人却像是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微微往旁边一侧身,轻轻松松地躲过了这一下子,随即抬手扣住梁布泉的腕子,顺势甩了他一耳光。 那柄精钢匕首是“叮叮当当”地掉在了地上,梁布泉的鼻子当即就叫人给打出了血。走在前头的红衣人是个瘸子,拄着根包了层黑布的拐杖,慢慢腾腾地侧过了身子,一张白森森的面具上,只给抠出了两个眼睛,正在那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匕首出神。 “那帮鬼耗子,是你们招来的不?” 梁布泉狠叨叨地从地上爬起来,就地一滚就要去抢地上的匕首。可那群红衣人的动作更快,曾经扇了梁布泉一巴掌的那人,身形一晃就踩在了那柄鹰嘴匕首上头,倒是没看梁布泉,隔着面具测过脑袋去问那个瘸子:“爷,是他吗?” 瘸子没搭茬,整张脸都给埋在了那口巨大的兜帽里头,也看不清表情,过了半晌才来了句:“把青子还他,这玩意咱们没用。” “这小子见过咱们,留着吗?” 梁布泉还想起身和这群人拼命,反倒又在脸上被挨了一脚。 “虾兵蟹将的小崽子,他坏不了咱的事。” 瘸子说着话又顿了顿,“老家伙不行了,派你这么个东西出面?” “我日你个姥姥!” 梁布泉挣扎着还想起来,叫那个红衣人一脚给踩在了后背上,只能趴在地上扯着脖子骂娘,“你把我四哥咋的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跟你没完!” “别叫唤,光叫唤没他娘的什么用,你要是真有本事的话……躺在地上的就是我们几个了!” 瘸子冲着他摆了摆手,“老子今天是过来找东西的,也没心思弄死你那土匪四哥,你跟这趴着,走了!” 那四五个人竟然真的就这么给梁布泉扔在了道上,大摇大摆地出了绺子。 眼下的情况紧急,梁布泉也顾不得自己胳膊疼还是腿疼,嘴里又让人给打碎了几颗牙了,踉踉跄跄地冲进了杜老四的屋里。 桌上点着盏油灯,映得这小屋是昏黄一片,杜老四正盘着腿坐在桌子旁边喝酒,看见梁布泉来了,还伸手跟他打招呼:“艾玛,老弟来了啊?坐着陪哥哥整点?” 梁布泉用力地晃了晃脑袋,心说这帮红衣人前脚刚走,他杜老四咋还能这么完好无损地坐在炕上喝酒呢? 紧接着就问了句:“你……你是杜老四?” “废话!” 杜老四也跟梁布泉先前一样,叫一堆白纱布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得像个粽子,不过他还比梁布泉惨点,半只眼睛,半只耳朵都给布条\/子缠上了,只漏出了一张大嘴,跟一颗左眼:“他娘的,和那帮耗崽子掐架的时候,我以为这条命就这么交代了呢!未成想啊,天不亡你四爷,酒是粮食精,跟爷在这喝点?” 梁布泉皱了皱眉:“那群红衣人……没进你屋?” “操!别他娘的提了!” 杜老四摆了摆手,“他们可不进来了呗,我他娘的寻思是谁呢,差点跟他们干起来!” “你他娘的当初手里有响子,为啥不把那些狗杂种给崩了?” 梁布泉几乎是嘶吼着喊了出来,“他们是驭鼠人,是他娘的害死绺子里这些兄弟的罪魁祸首!” 谁料杜老四是大嘴一咧,又冲着梁布泉摆了摆手,甩出了三个字:“不可能!” 梁布泉冷哼一声:“为啥不可能?” “你也不想想,假如他们真是驭鼠人的话,为啥老子现在还活着?” 杜老四扬了扬手里的酒杯,“他们就是来我房里找点东西,捎带手还送了老子一壶酒……” 一听说杜老四的酒是那群红衣人送来的,梁布泉是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抬手就把酒碗抢了过来。惹得杜老四又是一声叫骂:“你他娘的干啥呀?有酒你自己不能倒,你他娘的抢老子的!” “他们给的酒不能喝!” 梁布泉吓得又在身上起了一层白毛汗,把鼻子凑到酒碗旁边仔细地闻了闻,这里头没有什么鬼祟的气味,反而还真是带了点药香,不觉那心里就更是奇怪了,喃喃自语道,“这里头……没毒?” “这里头干啥就有毒了呢?” 杜老四又一把从梁布泉手里抢过了海碗,“那个领头的老瘸子挺好,说这壶酒能帮着老子调理身体,老子就……” “你他娘的傻吗?” 梁布泉那颗悬着的心现在还没放下,瞪着眼珠子又对着杜老四骂道,“人家说啥是啥?你好歹也是绺子里头的二当家的,放了这么个素味平生的人进来,你他娘的心里边就一点怀疑都没有?杜老四啊杜老四,你是咋活到这么大的!” 杜老四也急了,梗着个脖子会骂道:“你他娘的让疯狗给咬了,在老子家里面瞎叫唤啥!那老瘸子不是你朋友吗?” “我的亲哥哥啊!” 梁布泉苦着个脸是想哭都哭不出来,“我他娘的哪来的朋友啊,我刚从关东出来,就跟老瞎子俩人让你们给绑上山了,当初在山东那村里的兄弟早他娘的分道扬镳,不知死到哪去了。在你这山头上,我上哪还有朋友啊!” “是吗?” 杜老四挠着头又道:“那四五个家伙刚推门进来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正他娘的想要开枪呢,结果那老瘸子抬起手里边的老拐,就怼到了老子的枪口上。他跟我说,你是他家儿子的朋友,就连你叫啥,赵爷叫啥,长什么模样,都多大岁数了,都能给说的清清楚楚的。我一看这是自己人啊……就没开枪。他们跟老子说,这趟过来是为了取点东西,捎带手送了我一壶酒,跟我说这酒对养身体有好处,还跟我说见了你的面,别忘了分你几碗呢……” “四爷,我的亲四爷……你咋就不好好想想,一个陌生人,咋就能把东西落在你的屋里头呢?” 梁布泉是一边念叨,一边翻箱倒柜地在屋子里头翻找,“我就问你,你缺酒喝吗?一壶酒就给你收买了?你就他娘的这么不值钱?” 杜老四这才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脑门:“哎呀!他娘了个炮仗的,老子咋就没想到呢……喝酒误事了,真他娘的耽误事!” 杜老四的房子在绺子里中间偏西的方位,梁布泉闭着眼睛站在原地又想了一想,西方属金,主凶杀之像,杜老四又生于四五月份的火月火日,金火刑克,如果这帮家伙想在宅子里面布阵害人的话,要么是北方玄武位安置阵眼泻火,要么是在西方白虎位做文章,来生金劳火。 可是甭说北方、西方两个最合适的位置叫他给扑了个空,梁布泉就连床板子底下都给翻了个遍,可偏偏还是没找见自己所担心的东西。 杜老四也奇了,一面仰头砸着烈酒,一面歪着脑袋问:“你在我家里头翻腾啥呢,今儿个是咋的了,咋人人都来我这找东西呢?” 越找不着阵眼,梁布泉的心里头越慌;他心里头越慌,眼睛里能捕捉到的细节就越少,听见杜老四这么问,随口不耐烦地应付道:“老子找的东西,说出来你也不知道!” “是一个……不大点的骨头吗?” 杜老四抓了抓脑袋,“你要说那玩意的话,让刚才那帮人给带走了,我看那模样,好像是块猪惊骨。” “带走了?” 梁布泉听得一怔,这拔阴斗的阵眼,是整个释艮大阵不可或缺的一环,以至阳之物采纳至阴之气,那些个驭鼠人准备了这么长时间的释艮阵,不就是为了把杜老四给炼成活尸吗?现在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他们把这拔阴斗撤了,前头所做的所有努力,不是全都功亏一篑了吗? 他还是不死心地问道:“你确定看见他们只在你这带走了一样东西?” 杜老四点了点头:“废话!我他娘的再傻,也不能让他们随随便便在我的房子里面来回走动?他们在这屋里的一举一动,我是从头跟到了尾。这帮人没在屋里留下别的东西,也没带走过任何旁的玩意,除了那块猪惊骨。” 梁布泉皱着眉毛又问道:“那群人有没有给你报过山门?来了一趟,就给你带了壶酒?他们叫啥问清楚了吗?” “出入江湖还带着个面具,这帮家伙留的肯定是假名。” 杜老四仰躺在床上,若有所思地回到,“名倒是挺好记的,那老瘸子跟我说,他叫清明。我怀疑清明不是个人的名字……而是一伙人的名字。” 第六十八回 红衣 梁布泉到头来也没喝那壶老酒,意思再简单不过,那群红衣人就算是有心暗中帮助他们绺子,到这里的时间和做出来的事,都是在太值得人玩味了。 旁的却还好说,他们之所以会给梁布泉揍一顿,是因为梁布泉先动的手,老瘸子之所以没给他留下姓名,许是担心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然而这帮家伙怎么知道杜老四的房子里头藏着拔阴斗,这帮家伙又是怎么算出的他跟梁布泉俩人都中了耗子毒,这一点,谁都没办法解释。 冯三爷跟赵友忠那伙人,直等到日落融金的时候才回来,呜呜泱泱地领了一大票子刚死了当家人的苦主。 梁布泉当是那棺材里的王二太太真的诈尸了,结果来回这么一盘问才知道。合着这伙人是追那帮抬棺材的杠头才忙活到了这么晚。 王二太太的尸身虽然在棺材里头闹腾了一阵,可是开棺启尸了以后,刚刚在棺材里头聚起来的那点阴气,全都给放了个一干二净,外加上当时正是午时一刻,顶大的太阳高悬在天上,就是在有能耐的鬼祟,都得叫这太阳给烤死。 梁布泉朝着赵友忠挑了挑眉毛:“有你老人家坐镇,他王二太太还能起尸?啥阴气六气的,我咋不信呢?照你这么说,王二太太拿火给炼了吗?” 齐老虎一听就急了,红着眼珠子上来就又要打人:“我日你祖宗姓梁的!我妹子上辈子是咋得罪你了,杀了你爹,还他娘的是绝了你的后?她人都死了你还想咋的?” 梁布泉抱着膀子没动,还拿眼睛的余光瞟着赵友忠:“按老讲里头说,这尸体兹要是起尸了一次,就他娘的不带消停的了。” 这老头最近的表现实在是太怪了,棺材里头有尸体挠板子,他不管;金得海的房里头鬼耗子作祸,他还不管;退一万步,狼口岗子上那条九环地龙破土而出的时候,他就像是连躲都没想起来要躲。 他总觉着这老东西的肚子里头在憋着什么坏,时下这种种表现,跟个不懂行的外码子(黑话:外行)人有啥区别? “活尸这玩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非毛非羽,非林非角,不是活人,更非鬼魅,进不去南天门,也入不得森罗殿。所以跟传闻说的不一样,这玩意不是靠着胸膛子里头的阴气活着,自然是不怕太阳,也不喜月光。他吃的是殃气,寻常的物件根本照量不了。想弄死它,光靠太阳晒可不成……” 梁布泉朝着赵友忠挑了挑眉毛,“还得拿火烧!当初在老林子里头对付将军尸的时候,您老用的就是这个法子,我说的对……爹?” 赵友忠瞥了在旁的齐老虎一眼,见她也是一脸询问地瞅着自己,这才干咳了两声,定了定神,捋着自己的胡子缓缓道:“对,王二太太不是起尸。” “啥?又……又不是起尸了?” 齐老虎让梁布泉他们爷俩给对付得直迷糊,拉着赵友忠的袖子又要哭,“那是咋回事?我那妹子……不能再蹦起来?大先生,我在这世上可就剩那么一个亲人了,您可不能让她死了都不消停啊!” 赵友忠明显是不想顺着这句话接着往下说,一把甩开了齐老虎的袖子,急道:“哎呀!我说不是就不是!你这娘们咋这么墨迹呢!” “那我帮您说。” 梁布泉抱着膀子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盯着赵友忠接着道,“让二太太挠门的,不是阴气、也不是尸气,是耗子,对?” “啥玩意?” 齐老虎的脸色刷拉一下子就白了,“又是耗子?不……不能啊!我是看着我家那妹子下葬的,谁那么缺德,在我妹子的棺材里头放耗子啊?再一个,棺材里头也没有啥窟窿啊,即便是土里头有耗子,咱在外头这些个人,耗子还能当着这些人的面往我妹子的棺材里头钻?” “那耗子不是外头来的,是里边带的。” 梁布泉朝着齐老虎摇了摇手指头,“油瓶子的看家本事,分魂。她们这一行的祖师爷,就是个鸡鸣狗盗之徒,当初担心自己的行踪败露,再让官府的人给抓去杀头,所以故意研究出的手段。这帮家伙会分出一魂一魄来,放到鼠王的身上。鼠王是当个宝贝一样地随身带着,万一遇着啥不测,还能借着这鼠王再活过来兴风作浪。我说的对,爹?” 赵友忠还是不应声,转身就要往屋子里头闯,又让梁布泉一把拽住了胳膊:“我说爹,你这两天是咋的了,瞅瞅这一桩桩的事……都不想你了,遇着啥事了,你跟梁子我说成不?是因为这绺子里头闹耗子,还是因为啥,你倒是给句痛快话啊?” “这里头的事你别管,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赵友忠也不抬头,闷着脑袋像是自说自话一样,“总之你记住,两个爹都不能害你,这些日子你赶紧好好收收心,好好练练你的能耐,今后有你用得上的时候!” 梁布泉听得一愣,咧着嘴丫子又问:“你说啥呢爹?我不就你一个爹吗,啥玩意又蹦出来一个?” “问问问,一天到黑就他娘的知道问!你自己不会查?” 赵友忠也是急了,挣开梁布泉的袖子就奔了里屋,期间还不忘甩了一句话,“再一个,二太太是好人,她也不会分魂。那耗子……不是她捣鼓出来的玩意!” 一听赵友忠这么说,齐老虎可算是找着靠山了,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又嚎上了:“我就说咱家妹子不会啥歪门邪道的东西?我家妹子全是冲着老吴年轻时候救过她家的命,等伺候走了他家的老祖宗,这才奔了绺子还她当年许下的愿。我妹子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办事排场,跟你们这帮大老爷们比,一点也不差事!当年我家妹子让些个土匪给抢了,就那时候她都没想着要用耗子害人,她咋可能就成了坑害绺子的驭鼠人呢?要不是咱家妹子告诉老吴在院心里头栽三棵杨树挡煞,我半年以前就差点让那帮索命的小鬼给勾了命去!她咋可能是坏人,咋可能啊!” 梁布泉没成想王二太太跟齐老虎之间还有这么一环关系,细一打听才知道,早在王二太太十二三岁的时候,跟着他家里的两个老祖宗去城里赶集,刚巧碰上了三两个刚落草的土匪打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功夫,恰好遇上了回家探亲归来的吴老三,那阵子吴老三刚喝了点酒,看着三两个土匪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对老夫妻,外带一个孩子,顺手就拿响子给那仨人崩了。临走的时候,还给那对夫妻甩下了十个大洋,本寻思是为了给自己赎赎打家劫舍积下来的罪孽,可未成想那家人对他是三跪九叩,感恩戴德,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还许愿说,等伺候走了自己的爹娘,愿意以身相遇,报答他的再造之恩。 当初吴老三也就听一乐呵,江湖路远,过了今天谁还认识谁啊?报了山门,晃晃悠悠地就回了绺子。 哪成想几年以后,这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丫头片子竟然真的上山还愿了。一开始齐老虎还横栏竖挡的不让二太太进门,直到后来在山上趟乱坟岗子的时候遭了撞客,要不是二太太出面支招,她兴许早就没命了。 自此以后,这齐、王两个太太就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再加上王二太太长得好看,办事敞亮又冰雪聪明,齐老虎走到哪都愿意把她带着,甚至对她的感情,比对吴老三都要亲。 听着齐老虎一来二去这么一念叨,梁布泉的心里又开始画魂了。 二太太不是驭鼠人,她也没打算要使这分魂之术来报仇害人,那她怀里的耗子为啥毫无征兆地又发起了狂? 难不成…… 梁布泉又想起了那副棺材里头贼兮兮的怪味,脱口而出了三个字:“引魂香?” “引魂香?” 齐老虎的哭声一滞,歪着脑袋瞅着梁布泉又问道,“那又是啥玩意?” “旁的你别问,说起来就啰嗦了。” 梁布泉对着他摆了摆手,“那副棺材,你是在哪买的?卖你棺材的又是啥样个人?” 齐老虎抹了把眼泪:“就……就山脚下一个木匠铺啊,我平日送木料的时候,都上他们家。这家人的手挺巧,家具棺材小物件,他家都能给雕的出来,都老主顾了,我就去他家定的棺材。” 梁布泉的眼睛一亮,既然是老主顾,那就肯定能说清楚长相:“那家木匠铺的掌柜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长啥模样知道吗?” “这我哪知道啊,这家人也挺有意思,就一个瘸腿老头,平日里总是猫个腰干活,从来都没跟我正脸说过话!” “瘸腿?老头?” 梁布泉的心脏都像是要跳出腔子一样,“是不是穿着红衣服?带着个大帽子遮着脸?” “对呀!” 齐老虎的眼珠子也亮了,“咋的,你也认识他啊!” “我他娘的认识个屁!” 梁布泉咬牙切齿地嘀咕道,“这他娘的,那帮瘪犊子早就在这下好了套了,他们又是杀人又是救人的,到底想他娘的干啥?” 这时候赵友忠拿手指头沾了一口碗里的酒,冲着梁布泉幽幽道:“这里头的酒没有毒,对你身体有好处,你咋不喝呢?” 急火攻心,梁布泉也没想想,赵友忠那么灵的鼻子,为啥用手指头沾酒,而不是先把酒碗凑到鼻子底下闻闻,当即是脱口道:“爹,我碰上那伙驭鼠人了,能有四五个,全他娘的穿着红衣服,领头的还是个瘸子。” 谁料赵友忠却对着他摇了摇头:“他们可不是驭鼠人。” “咋的?你认识他们?” “算认识……” 赵友忠惨兮兮地笑了一声,“挺长时间没见着他们了,原先天天盼着见着他们,现在反倒害怕跟他们碰面了……” “那老瘸子跟杜老四说,他叫清明?” “这帮瘪犊子,那伙人叫清明……还有惊蛰、春分、夏至、谷雨呢!” 老瞎子苦笑着摇了摇头,“通书二十四部,龙岭二十八梁……要出事啊!要他娘的出大事!” 第六十九回 跪着也能杀人? 通书是谁,是一个人,还是个江湖上的名门大派。赵友忠没接着往下说,梁布泉问了也是白问。不过看着赵友忠那模样,想必这所谓的通书,和那群红衣人,也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乖角。 这帮土匪就是再怎么烧杀抢掠,也不至于得罪到这群神仙爷爷的头上;退一万步来讲,即便是他们当真是瞎了眼睛,误伤了他们的门客,也不至于到了如今这不死不休的局面。 梁布泉也不是个傻子,万般因由,恐怕都是从那狼口岗子上的宝贝而起的。要说让他下山,去找那个老瘸子的晦气?今天没等那老家伙动手呢,自己就被他的手下给揍了个满脸绽桃花。不说那老家伙得逞以后,可能早就卷铺盖走人了,即便是他真的下山遇见了那个老瘸子,自己也无非是再挨顿揍的结果。 赵友忠说这帮红衣客不是驭鼠人,那他们为啥又要鼓捣着王二太太怀里的鼠王起来作祸?总之,现在是前有狼后有虎,进不得也退不得。虱子多了不怕痒,你们既然愿意来,那老子奉陪就完了!当下是横了赵友忠一眼,仰头就把那海碗里的酒吞进了肚子里头,随着五脏六腑被这一碗温酒给烫的逐渐转暖,他这心里头非但没生出来恐惧,反倒多了一层跃跃欲试。 如今狼口岗子上挂了块肉,是狼也想吃,熊瞎子也想吃,他们佛顶珠在这里头算是个啥?说破了大天,也无外呼是只捡了肥肉的猴子,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们不是都想要吗? 那老子这就给他挖出来,到时候让你们狗咬狗,一嘴毛! 赵友忠跟那帮红衣客倒是真没骗他,一碗温酒下肚,他身上的伤还真就果然不那么疼了。当下是横了赵友忠一眼,又对着杜老四跟冯三爷挑了挑眉毛:“既然我爹都说了,这帮红衣客不是驭鼠人,那列为想必也不用害怕了。” 他说着话,又给自己满上了一碗酒,“今天红衣客能过来帮四爷摘走了拔阴斗,想必短时间之内来咱们绺子闹事的耗子,都能叫他给替咱收拾咯。用不着对付那群鬼耗子,想必咱就过了一大关。” 冯三爷撇着嘴,显然还没理解梁布泉的意思:“怎么着?你又不抓耗子了?” “前头让大家陪着我逮耗子,是因为这些个玩意搅得咱们绺子里人心惶惶,再一个,我在咱们秧子房里也瞧见了释艮阵里头的拔阴斗,担心有人憋着坏,在这里头给咱们搞小动作。这才把碃子上头的事给停下了。可今时不同往日,红衣客替咱们拿走了拔阴斗,这就证明至少在短期之内,那帮家伙是跟咱们站在同一战线上的,不用担心后方的安全问题,咱们自然就可以放开了手脚,对付山上的那条虫子。” 梁布泉叉着腰,看着下面一大片披麻戴孝的苦主,心里头的确是有愧,但是再想到驭鼠人和红衣客的双重压力,立刻就把心里头的那点愧疚,给甩了个一干二净。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定了定神,接着道:“现在咱们山头上青黄不接,年轻力壮的兄弟恐怕只剩下咱们几个了,临时从山下头抓壮丁上来肯定不现实,让这群妇女老幼跟着咱们去找那只大虫子拼命,即便是他们答应,咱们也不能同意。刚巧这阵子我和四爷受了重伤,咱们且先按兵不动,修养一两天,五爷去山下看看能不能叫来干活的人,咱们不绑票,咱们给他们工钱。叫上来一个,咱们就少干一份工。两天之后,咱去狼口岗子,灭虫夺金!” 冯三爷又咧了咧嘴:“两天?九里庄的那帮王八犊子再有个两天可就要打上来了,你这是给弟兄们挖金子呢,还是给弟兄们挖坟呢?” “他们要真是打上来,那可太好了!” 梁布泉自然也想到了这里头的一环,“咱们绺子里的有生力量,现在加起来都不够一个巴掌,我正愁着没人手对付那条九环地龙呢!他们要是来了……” 冯三爷跟张老五的眼睛也是一亮:“你要把他们引到狼口岗子上去?” 梁布泉挑了挑眉毛,对这问题是即没肯定,也没否定,摆了摆手,一个人先出了杜老四的宅子:“列为兄弟这两天都在家里好好歇着,两天以后出了什么大事,都务必先沉住了气,九里庄的那帮王八蛋要是来了,我去对付!”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 两天后。 梁布泉是让山底下的哀嚎给吵醒的,推开窗子瞅了眼外头的天色,东方尚有一丝鱼肚白,想必这九里庄的人,是想趁着佛顶珠里头的人睡眼惺忪的时候前来闯窑。他是连忙披上了衣服,奔了屋子外头,冯三爷、杜老四跟张老五已经拎着响子出了屋,一脸戒备地盯着绺子的大门,家家户户更是房门紧闭,亮着油灯,想必此时更是无心睡眠,就等着今天的灾厄降临。 最让梁布泉觉得可笑的是,就连齐老虎也拎着个菜刀站在了大门旁边,那架势正有一股子“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胆气。 梁布泉暗笑了一声,随即清了清嗓子,招呼众人道:“兄弟们!把响子和青子收起来,把绺子的大门也打开,恭迎九里庄的列为同人进绺子参观!” 杜老四和齐老虎的眼珠子一瞪,心照不宣地厉声骂了梁布泉一句:“放你娘的屁!” 杜老四紧接着把脑袋一梗,补充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迎他们进来?还……还他妈恭迎?我去他个姥姥!” “我不但让你们恭迎,咱还得给他们跪下。” 梁布泉的笑意逐渐变得深沉,那眼睛分明已经弯成了两道漆黑的弧度,可却偏偏看不出丝毫笑意,“你们不跪,老子还怎么往下演?” 众人让梁布泉这一举一动,给造了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直等到九里庄的总把头翻山龙刘大脑袋,带着一群折胳膊断腿的崽子,和二三十个被阵法搅得丢盔卸甲的清兵,气鼓鼓地杀进了宅子,这才闹明白,究竟啥叫杀人诛心,啥叫跪着害人了。 那个翻江龙是人如其名,离老远就能看见个顶大的白脑袋晃晃悠悠地往绺子里头奔。这时候眼瞅着立冬了,天气正是冷的时候,而这刘大脑袋偏偏还在手里头攥这块手巾,走两步就得对着自己的大光头擦一把汗,白森森的蒸汽顺着他的大圆脑袋往上冒,远远地看上去,就活像是个刚出炉的发面大馒头。 梁布泉没从九里庄那伙的人堆里瞧见金德海的身影,心想着兴许这崽子也没脸过来,再或者他压根投奔的也不是九里庄。 眼瞅着“大白馒头”一脸怒气地要往绺子里头闯,梁布泉是扯着嗓子就喊了一句:“恭迎列为亲爹大驾光临,咱们跟着已经等了列为整整一个晚上了!” 刘大脑袋让梁布泉给喊得一愣,隔着丈的距离偏偏是不敢往里头走了,招呼手下的崽子抬起了枪杆子,隔着土道和大门,扯着脖子对里头的冯三爷是破口大骂:“冯老三,别跟爷爷玩这一套!你他娘的在绺子里头有埋伏……我\/操\/你八辈子祖宗的,老子当你是个爷们,约好了时间约好了地方寻思着真刀真枪,咱俩干一把,你他娘的……在这林子里头又是陷阱,又是竹箭的,你跟老子在这抓黑瞎子呢你,你他娘的设陷阱玩我?甭猫在房里头装什么王八,有能耐你他娘的出来!” 杜老四咬牙切齿地就要往外冲,让梁布泉咳嗽了一声,是生生地把肚子里的火气给按了下来。冯三爷也是个脑瓜子顺溜的主,一见梁布泉在这玩了一手空城计,玩得还挺好,也就乐得趴在地上不出声,眯眯个眼睛,大有趴在地上一睡不起的架势。 “爷啊,你可真是错怪我们当家的了!咱绺子里头没人,您进来,屋里头是好酒好茶就等着给您列为接风洗尘呢!” 梁布泉也不管刘大脑袋骂得有多难听,扯着嗓子接着溜须拍马,“我们今天是自知自己敌不过你们九里庄,所以早就备得了饭菜等您列位接手。您先喘喘气,先顺顺心,然后接了咱的绺子,咱好跟着我的亲爷爷一起发财,做大做强!” “强你个祖宗,我说冯老三,你他娘的有本事没本事,让个小崽子在这跟我对话?你当初杀我兄弟时候那能耐呢?你他娘的不是说要血洗我们九里庄吗?装什么王八,你给老子出来!” 刘大脑袋又擦了把自己的光头,还是不愿意动弹,“再一个……小\/逼\/崽子,你谁呀?你他娘的够格吗,在这跟老子对话啊?谁他娘的给你的权利,你他娘的认不认识我是谁?老子崩了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我当然信了,我的亲爷爷!您说得对……您说得很对,我这种小杂种当然不敢跟您对话了,但是我们家冯爷近些天知道您要来,那嗓子兴奋得都有点说不出话来了,这才让小的开口。” 梁布泉趴在地上眼珠子一转,“您进来聊啊,隔着这么远,咱说话也不方便。哎呀……您不能开枪!” “开枪?对了,老子还他娘的有枪呢!” 让林子里的陷阱给祸害的够呛,不是梁布泉提醒,刘大脑袋还真忘了自己的手下正拎着响子,可是刚要招手对里头先来一通子弹问候,却偏巧闻到了一股子怪味,再那么低头一看,自己脚下黏黏糊糊的,不知在何时已经被一层厚厚的黑油给盖上了。 “爷,这是孙子我昨天跋山涉水给您弄来的煤油,都说煤油洗尘,可是您列位来得实在是太早,没等给您铺好路呢,您列位就到门口了,这实在是孙子照顾的不周到!” 梁布泉埋着脑袋冷笑道,“可是您可千万别开枪,您也知道,煤油这玩意最怕火光。点了咱们的绺子倒是好说,就怕再烧着了您的贵体,那可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杜老四让梁布泉给气的直蹦:“我日你个祖宗啊!冯老三,你他娘的跟老子玩阴的,小的们,上青子,砍了这帮狗\/娘养的……” “对对对,您说得非常对,我们这帮狗\/娘养的的确是该杀……” 梁布泉说着话,又挑了挑小指头,身后那一票子房梁顶上,隐隐约约地探出了四五十个圆滚滚的黑影,不知道是人脑袋,还是地里的西瓜。这时候九里庄的人浑身都沾着没有,兹要有一个人开枪蹦出点火星,这帮家伙就全得葬身火海。 刘大脑袋咽了口唾沫,横过膀子狠叨叨地拦下了众人,对着里头厉声道:“行,冯老三,这回老子饶你一天……可是你给老子记住了,走夜路的时候看着点后头,别他娘……” “您可千万不能走!” 梁布泉可没有纵虎归山的打算,更何况,狼口岗子上的那条大虫子,他还得找人帮忙对付呢,“我们早些天发现了个大矿,可是人手不够,没办法落铲子。今儿个您来都来了,咱作比买卖怎么样?” “金矿?”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听见这里头竟然真的有金子,刘大脑的的眼睛也亮了,“你要做啥买卖?” “我们把矿给您,您要是高兴,想赏我们一口饭吃,那我们谢谢您,您要是不乐意,把矿全都占上,在把我们这绺子都吃了,我们也没意见。” “真他娘的还有这种好事?那金矿在哪?” 梁布泉砸了一下嘴唇,轻声道:“狼口岗子!” 第七十回 饵 “狼口还是猪口,这事咱们可以先往后搁一搁。” “大白馒头”刘大脑袋还没应允这狼口岗子去是不去呢,清军那一波当中,晃晃悠悠地走上来了个头领模样的人。在旁边杵着的几个清兵的胸口子上,拿个圆形的补子给缝了个“勇”字,只有这个家伙胸口的补子上,被缝的是个“兵”字。 您列位可能有所不知,清兵的衣服上头,那“兵”“勇”“丁”“卒”分别对应着四个身份不一,价值不同的工种。绣“兵”字的,往往是大清的正规军,按现在话说,那叫有编制,履行正规服役合同的主要作战军队;而带“勇”字的,则大多都是从汉人圈子里抽调,为了扩充军队有生力量的临时工。至于后头说的“丁”和“卒”,则分别对应着正规军的后勤补给部队,和主管牢狱、看守犯人的狱卒工作。 柳条边上的工作虽然不算太过繁重,但是跟随着九里庄下来蹚绺子剿匪,还犯不上叫那群大官出面。您别看这会宣统已然退位了,但是东北这块地头,还是叫他大清朝的皇帝死咬着不放,张勋领着一伙辫子军嚷嚷着复辟,整个神州大地已经是乱成了一锅粥了。但索性这些时日梁布泉一直都呆在山上,朝廷变成了什么样,这苍天厚土变成了什么天,他是一点都不知道。 甭看刘大脑袋当着众兄弟的面人五人六的,遇着了这个清兵老爷,自然就像是耗子见了猫似的乖巧老实,在旁边是点头哈腰地应付着:“对,官爷,您说得对!啥玩意狼口猪口的,咱都先往后放放,咱们都听您的官爷!” 自来民不与官斗,这小队长的官就是再小,抄了他们的山头也是一句话的事。这个胸口印着个“兵”字的官爷自然也深知这帮人心里头的小九九,听着胸脯背着手,后脑勺上头的辫子晃晃悠悠,活像是条狗尾巴,蹚着那双沾满了煤油的靴子就走到了佛顶珠的大门前头。 刘大脑袋刚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官爷小心……”就让那小队长一抬手给噎了回去。 这家伙梗着脖子斜睨着趴在地上的几个汉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把脑袋都给爷抬起来。” 梁布泉也算看明白了,他九里庄在这观音山上虽然横行一霸,但也无外呼是柳条边上养出来的一条狗,獠牙爪子都是这群官爷给的,这帮家伙能让它发疯了咬人,就也能拔了它满嘴的尖牙。 放眼这整个山头,乐意上山做胡子的恐怕是少之又少,不是为了口吃食,谁愿意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而偏偏就有人为了这一口吃的甘愿做它大清的狗,宁愿在这里头跟其它的苦命人龇牙咧嘴,让那帮牵着狗绳的王八蛋坐山观虎斗。这也不知是它大清的幸事,还是老百姓的不幸。 几乎所有人都听话地把脑袋扬了起来,这里头之所以加上了个“几乎”,无非是有个人没抬脑袋。咱前头也跟您列位聊了半天了,这群胡子里头究竟哪个是刺头,就是在下不说,您老也能猜的出来。 小队长是眼珠子一瞪,拿手里的响子朝着杜老四的方向一指,厉声道:“你他娘的聋了?也让你们抬起脑袋来!” 杜老四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你要是跟他好好商量,就算不让他抬头,他也得龇个大牙看看你长得是啥模样,现在这小队长偏偏用的是命令的口吻。 他杜老四虽然没领过兵,打过仗,多少也算是这绺子里的二当家,他哪受得了这样的指使?当即贵也不贵了,梗着个脑袋把两柄响子就给掏出来了:“娘了个炮仗的,你他娘的算个屁,再拿那话跟老子说一句试试?我日你个亲娘的,老子他娘的一枪崩了你个杂\/种!” “你!你再敢说一遍?” 小队长碰着的顺毛狗多了,没成想这个能冲他龇牙,气得是浑身直打哆嗦,歪着脑袋冲这刘老四一指,“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敢这么和你官爷说话!” “嘿——当你是个人,叫你声官爷;你他娘的算个屁啊?无非是个披着张人皮的臭他妈王八,脱了那身衣服你他娘的是个啥?你要是不信,咱就光着膀子在这练练,四爷我不他娘的给你打的妈都不认识,爷这十几年吃的肉,就他娘的算是喂进狗肚子里了!” 杜老四说着话,一把就给上衣褂子扯开了,那是满身的刀疤腱子肉,一条胳膊就足有那小队长的一条大腿粗。他朝着自己的脚底下指了指,咧着个嘴丫子挑衅道,“来啊?比划比划?都说你们清兵无能,我日你个亲娘的,连一群东洋小鼻子都能追着你们打,寒碜!来跟你四爷过两手,老子撕了你个小他娘的狗杂\/种!” “造反了,你这是要造反啊!” 这小队长也是叫杜老四给气疯了,指着杜老四的脑袋冲着那伙清兵扯着脖子喊道,“给爷崩了他,现在就给爷把他崩咯!” 您可要知道,他们这脚底下正踩着煤油呢,兹要是见着一点火星,不论是九里庄还是柳条边上拍下来的这几个清兵,都得被大火给烧得渣都不剩。人活一辈子,趋利避害是天性使然,甭看这小队长命令下得狠,可是那一种小兵却只是端着个枪杆子往前凑,没有一个人敢把扳机给按下去。 小队长还跟那跳着脚的骂:“开枪啊!你们这帮窝囊废,开枪啊!” 见着几个手下不敢开枪,这小队长一把夺过了傍边人的枪杆子,作势就拉开了枪栓。冯三爷那一伙也不是吃素的,见着清兵真想动手,一个接一个地歪着脖子站了起来:“怎么着?金字不要,给脸不要脸?非得跟咱们拼命是不是?” “我\/草\/你\/个\/妈\/的,欺负我们宅子上没人?今天你他娘的兹要是敢动我们家老四一根汗毛,佛顶珠跟你玩命!” 甭看现在跟地上爬着的不够一个巴掌,却是群个顶个的亡命之徒。跟官家人不同,他们不在乎什么大富大贵,官运亨通,钱那东西有就有,没有也不耽误他们活着,这江湖中人最看重的就是义气,你侮辱我可以,想动我兄弟,门都没有。 寨子里的三四个人梗着个脖子全都把手里跌响子给掏了出来,齐老虎不会开枪,却也是红这个眼睛盯着那个清军小队长,握着柴刀的那只手,给握得是青筋直冒。 现在两伙人僵在这了,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刘大脑袋也不是个傻子,他来这一方面是为了立威,另外一方面,是奔着发财来的,没必要为了个狗皮面子,而把命给搭在里头,连忙一把就给那清军小队长的胳膊捧住了:“爷,您消消气,别跟那帮大老粗一般见识。他们哪见过咱京师上下来的大官啊,他们那是给吓得,不是为了冲您的面子……” 梁布泉是从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 怎么呢? 因为这杜老四临时炸毛,其实也在他的算计当中。进了狼口岗子,九里庄肯定得留人在这佛顶珠里头守着,他仗着有鹰嘴匕首傍身,倒是不怕九里庄和那群清兵在背地里搞些什么小动作。可是这庄子上的妇女老幼可不一定了,清兵也好,九里庄的金匪也罢,那个顶个的都是些狼性的大老爷们,万一这帮家伙趁着他们不在家,祸害了宅子里的女人和孩子咋办? 而杜老四恰好就是这里头的变数。 赵友忠先前在林子里面安置的陷阱阵眼,已经把这群人的锐气给挫了个七七八八,到了绺子旁边,他再来一手当年诸葛卧龙的空城计,故布疑阵,给他们来个险象环生,最后再拿煤油泼上一把,这叫双重保险。 到这个时候,杜老四跪了这么长时间,肯定受不住火气,他要是站起来和那群清兵破口大骂,那就正中了他的吓坏。清兵就是再蛮,那也是肉包骨头的活人,他脚底下带着火油,肯定是不敢动刀动枪,而且就冲着那杜老四的牲口劲,自然是不愿意跟那杜老四厮混到一处了。 清兵要是动身和他前往狼口岗子,那杜老四就肯定得留在绺子里头;杜老四要是和梁布泉一起前去狼口岗子,那这群清兵就得留在绺子里面守着。 可是那狼口岗子上头埋着的是啥啊?那是货真价实的金疙瘩,清兵们怎么可能为了个杜老四,而把这现成的宝贝交给九里庄的人全权负责呢? 绺子里头只要有他杜老四在,那就是有了靠山,九里庄的那一二十个崽子,根本就不够他杜老四打的,更何况在这里头还有个杜老四的青梅竹马,那个母张飞齐老虎呢? 梁布泉眼瞅着时候差不多了,拍了拍腿上的泥巴,也抱着拳头直起了腰:“官爷,刚才刘爷说的对!我们这伙人都是群没啥文化的大老粗,您气量大,心胸大,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您甭跟我们一般见识。金子,不比我们几个的脑袋瓜子值钱?” 那个队长迎上杜老四的眸子,还真是打心眼里头有些犯怵,这会两头都有人劝他,自当也是就坡下驴,干咳了两声接着道:“那啥……狼口岗子上……有多少金子啊?” “回禀官爷,如果小的没弄错的话……” 梁布泉缓缓地伸出了一根手指头,“那底下埋着一颗。” “啥玩意?” 这回到了小队长和刘大脑袋不干了,“你他娘的耍我们!一颗金粒子,够他娘的……” “您列为别着急啊,我说的不是一颗金粒子……” 梁布泉是贼兮兮地笑道,“是一颗最少有脑瓜子大小的金种子!” 第七十一回 投食 结果就是杜老四和绺子里的一干人等全部守在家里待命,梁布泉领着清兵外加上以刘大脑袋为首的,为数不多的金匪去狼口岗子抬金种子。 一路上山道蜿蜒泥泞,这帮家伙因为早先曾吃过赵友忠的亏,所以不敢贸然地走在前头,故意用枪管子顶着梁布泉的后脑勺,叫他先打头阵,跟前头带路。梁布泉倒也是乐得如此,一来他走在前头,能第一时间察觉出那狼口岗子上头的异样;再者,他若是跟到了人群后头,到时候真遇上了九环地龙,那还怎么指挥着这帮家伙合起伙来灭虫呢? 咱说,他梁布泉真的找着对付地龙的方法了吗? 其实方法自打一开始就有,梁布泉之所以没先提出来灭虫的计策,一方面的确是因为先前遭了驭鼠人的设计,他是在没工夫处理地龙的问题,再一者,这对付地龙的法子实在是有点惨绝人寰,对付那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兄弟,他也实在是张不开嘴。 狼口岗子上头那叫一个满目狼藉,大牙子山被崩掉了半截,二牙子山更加是没了踪影。遍地的土坑碎石,大一点的石块子,足有房子那般大小。这几个上山来闯窑的大爷见到这副模样,惊得人都傻了。 刘大脑袋拍了拍梁布泉的肩膀:“我说……兄弟……冯老三跟这炸山了?” 梁布泉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他要是告诉这几个家伙,狼口岗子里头埋着个大虫子,他们还不就地给他灭咯?他不说话,只是朝着狼口岗子深处的一个碃道扬了扬下巴,意思说,你们要找的金种子就在那底下,落锹一挖就知道咋回事了。 可这刘大脑袋也是个吃江湖饭为生的主。 一见梁布泉不愿意开口,他也乐了,从崽子的手里接过那杆响子,是一面邪笑,一面把脑袋探到了梁布泉的耳朵后面,阴恻恻地对着他吹风:“这里头不能有啥邪乎玩意?” 梁布泉的心里头猛地一翻个,可是脸上仍是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扬了扬眉毛:“咋的,你那意思是,这金种子你不想要了?” “想要是想要,但是你的明白一个道理啊……” 刘大脑袋保持着刚才的那个姿势不变,又朝着在旁的那个清兵小队长努了努嘴,“上头派下来的官爷就是个柳条边里的勤务兵,我姓刘的命不值钱,你小子的命也不值钱,可是官家就不一样了。今儿个就算你坑了我们几个,改明儿上头一声令下,把这观音山给铲平咯,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劝你老实点,别他娘的在心里捣鼓着什么花花肠子,我们拿钱,你们活命,一举两得的事,你好我也好!” 梁布泉听得也是连连点头:“刘爷教训的是,我这是一心为了您和官老爷着想啊!咱无非就是些在平常不过的普通老百姓,寻思啥和官爷斗啊,就是挖出了金山银山,那也买不回来咱的这一条贱命不是?我们先前在这里头打过碃道了,前阵子不知怎么的,这狼口岗子上是山摇地动,好些个崽子都给埋在碃子里头了。您也知道,我们佛顶珠历来就没有几个手下,遭了这么一难,是宝贝也抬不出来,绑票打劫也不够人手,这才准备把宝贝呈给你们,来保住一条小命嘛!” 刘大脑袋又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梁布泉一番,似是想从梁布泉的言语里头,咀嚼出一点谎言的味道。他跟原地杵了半晌,又跟清兵头头私下里咬了半天的耳朵,这才又拎着响子走到了梁布泉跟前,手里还多了把铁锹。 “来都来了,咋说都得落两铲子试试,有没有头绪(黑话:有没有金子)可就看你的了……” 他说着话,就把手里的铁锹塞到了梁布泉的手里,“你先落两铲子,我们随后再跟上。” 梁布泉拎着那杆铁铲,苦笑道:“您这是……不相信我?” 刘大脑袋叉着腰也冲着他笑:“相不相信的两说,你先去那岗子上试试,真挖出来金子,啥都好说!” “可我一个人咋挖?到哪也没有一个人下矿的规矩啊!” “不合规矩是……” 刘大脑袋说着话又拍了拍手,四五个金匪拎着铁锹就站到了他的后头,“开山破土的活计,我们可干的多了。给你拍下去几个人帮忙,走?” 您别看这句话刘大脑袋说得像是在商量,那副神情是瞪着眼珠子咬牙切齿,大有一副你不动手,我就动手的架势。 梁布泉自然也明白这个中道理,他们一来是害怕岗子上头别真有什么鬼怪妖邪,再一个,他们也是担心佛顶珠的人在这上头也安置了陷阱埋伏。 这一路走来,九里庄再加上清兵带了足有五六十人,他就是下碃子挖土,那又能怎么着。地里那九环地龙饿了三四天了,一个长久没碰见吃食的饿汉子,看见眼前有一粒米和一块猪肉,他是先吃米,还是先吃肉? 目标越小,反倒越安全。 去他娘的,挖就挖! 想到这里,梁布泉也不再推脱,顾不得那群应承着帮忙的金匪,提着铁锹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奔了碃子。 这会正是冬日时节,脚下的黑土给这寒气冻得犹如顽石。好在他们先前就曾经在这地方挖了几丈见方的深坑,这会只要挖土抬石,就能解决不少问题。 一铲子下去,尘土飞扬,两铲子下去,黑泥露了面,是暴土扬长,三铲子下去大石块子垫底,站都站不稳当,那伙子金匪和清兵,就这么在旁边抱着个膀子看着,没一个有过来搭把手的打算。 梁布泉就觉得自己的鼻子里头是一个劲地顶着土腥味,心说那九环地龙兴许就在不远的地方,当即是落锹铲地,狠狠地在泥巴里头又掘出了一大块石头。眼瞅着碃道越下越深,九里庄的那伙人也按不住性子了,有几个小子也是露胳膊挽袖子地加入了战局。这伙清兵眼瞅着狼口岗子上聚的人是越来越多,至今也没有出现什么危险,站在外围的最后一波人,终究也是着了梁布泉的道。 他们哪知道,表面上看,那梁布泉的确是勤勤恳恳地弯腰挖碃道,而实际上,当他挖到了一定深度之后,就不再往下挖了,而是横过来转手开始扩充这碃道的面积,为了保证这帮家伙能够相信碃道里头真的藏着黄金,他早在几天以前就在这狼口岗子的碃道附近埋好了几处伴金石,有了伴金石作证,再加上他自己有没有遇着危险,这帮一心想要见着金子赚钱的王八犊子,不中招才叫怪事。 他在心里大概估算着时候差不多了,轮圆了铁锹落地又是一铲,担心这一锹挖得不够深,他还在铁铲上头狠狠地踩了一脚。 这一脚下去倒不要紧,只听见整个狼口岗子上“轰隆”就是一声闷响,刚刚还在热火朝天挖土刨石的一种金匪清兵一下子就傻住了,刹那之间众人只觉得耳畔是惊雷乍响,轰隆隆、呼啦啦的雷鸣不绝,几个金匪崽子刚想抬头看看,是不是天上的乌云漫卷,要下暴雨了,脚下的泥土石块就开始土崩瓦解。 他们也不想想,这大冬天的哪来的暴雨?这他娘的是山崩地裂,天塌地陷的大灾打劫。赶等众人反应过来,还没能把手里的铁锹给扔到地上呢,就瞅着这脚下的泥土时高时低,一道棕红色的身影在泥土石块子底下是游来荡去,几个胆小的金匪立刻把腰上的响子掏了出来,对着那棕红色的皮肉抬手就是一枪。 顿时之间一股浓稠恶臭的鲜血打从地里头是狂涌而出,紧接着整个狼口岗子又是一声震天撼地的闷响,一只巨大的虫子顺着碃道口纵身一跃就跳到了顶天之上,抬眼一瞧,正是那潜伏在岗子深处的九环地龙。 这怪物一个纵身就直上万丈青云,随后也不犹豫,张开了血盆大口朝着人堆一口就连人带土地咬了下去,霎时之间断肢四溅,碎肉横飞,那几个家伙还没等反应过味来,再一凝神,这条九环地龙已然又钻进了土石当中。 刘大脑袋的脑袋给吓得更白了,四下那么一看,还哪能看见梁布泉的影子?站在晃晃荡荡的土石旁边扯着脖子骂道:“小兔崽子,我日你八辈子祖宗!你他娘的这是给爷爷设了个套啊……你别让爷爷逃出去,爷爷但凡出去了,不把你小崽子抽筋扒皮,挂在大旗上点天灯,老子的刘字就他娘的倒着写!” 梁布泉这会早就逃到了狼口岗子外头,听着刘大脑袋的骂,他自己也觉着有意思,心说:你要出去?你他娘的能从九环地龙的嘴里活着跑出去,我的梁字就他娘的倒着写。 可是心想归心想,这九环地龙不知饥饱,想要灭了它,就得等着它吃饱喝足消化的时候下手,梁布泉这一遭给它送过来了这些个大活人,可不能白白浪费了他的一番好意。 悠着刘大脑袋骂人,梁布泉还是没皮没脸地扯着嗓子对这伙人大喊:“弟兄们,打这怪物的脑袋!兹要是活物就都怕响子,大家伙一起动手,给这王八犊子的脑袋打下来,然后金子就都是你们的!” 慌乱之下,人们最需要的就是主心骨。这会也不管下达命令的是不是自己家的人了,听说打脑袋就能灭了地龙,这伙人对着大虫子的脑袋,就是一大通的火力倾泻。 赶等这条地龙从烟尘漫卷当中再次显出身形的时候,几个金匪就都傻了,之间那满脑子的血浆当中,正有一颗全新的头颅又长了出来,对这种人就再度张开了它的那张血盆大口。 “小崽子,我日你个祖宗!你他娘的骗我们!” 第七十二回 别有洞天 自从这世上有了响子之后,很多问题就都能靠着枪来解决。普遍的人往往对“很多”这个词有很多误会,“很多”并不代表“所有”。 山里头的好多鬼祟,都没办法用枪来解决,好比山岭子里头觅人的山魅子,好比护着大棒槌的夜猫子,再好比今儿个他们遇上的这条九环地龙。 其实打一开始梁布泉就知道,要想对付九环地龙光靠人多枪多,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这玩意的血液里头全是虫卵,而且愈合能力已经达到了夸张的地步,别说是被轰掉了脑袋,即便是让人从中间给切成两节,这家伙都能摇身变成两条。 早先赵友忠曾经跟他讲过,说民间偏方里头有一味专治断手断脚的灵药,其中有一味药材,就是地龙肉。取的就是它生生不息,不死不灭的本事。然而世间之所以少有听说这种奇药的传闻,一来是因为九环地龙这种虫子数量极少,可遇而不可求;再者也是由于这种虫子实在太过凶猛,而且体型硕大,多少个贪图地龙肉的家伙,为等割下来想要的药材,就已经被狂躁的地龙给困死在了石土里头。 废话不提,咱再说回这狼口岗子上。 梁布泉在这两天实际上也没闲着,除去准备出了一大票诱敌上钩的陷阱以外,他所作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苦心钻研那所谓“闻字诀”和鹰嘴匕首的用法。不可能每次危机都有提前预警,他也不可能每次上山下梁都提前在外头布好了阵眼。闻字诀的功效既然是破阵,那布阵也好,设置陷阱也罢,撑死了就只是闻字诀的门外本事。 挖金下矿的要数,不比江湖上的武功门路,所谓的悟性也不再于能否理解老祖宗留下来的一招一式。这闻字诀里记载的大多都是些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关系,再者也无非都是前人所蹚出来的山林猛兽,阵法怎么破,陷阱怎么立,在赵友忠传下来的这几页纸里头,是半个字都没提过。 那赵友忠的一身本事是从哪来的?横不能是一拍脑门,做梦给梦出来的? 您还别说,没准真是这个路子。 古早有句老话,叫“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老一辈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东西,如果不懂得变通,人家说啥你做啥,那挖金的这门学问,恐怕早就让后人给荒废掉了。越宝贝的东西,越需要后人的钻研,钻研靠的是啥? 光能弄懂古籍里头字面上记载的东西还不成,还靠一个充分的想象力。没有想象力的家伙,就算把别人的东西学得再明白,成了个业内的知名人士,到头来在别人的眼里,也还是个吃屁的。 这把鹰嘴匕首虽然谈不上削铁如泥,但是伐竹取木犹如砍瓜切菜,凿石头砍铁也不崩刃卷刃,他没办法在突发情况下设置陷阱,凭借着多年来练出的一双巧手,危难之下做出个简单的机巧装置还是不成问题的。 九环地龙伏土而动,土能饲育,所以这大虫子的身体才落了个生生不息,不落伤痕的能耐。地龙属土,子弹火器属金属火,金随土藏,土又由火而生,自然没法用这种东西干掉地龙。阴阳五行,讲究个相生相克,土里生木,木能克土,所以想要干掉这九环地龙,缺不了的一环就是木头。 再说回那阴阳之上,老讲里的话说“奇数为阳,偶数为阴;苍天为阳,厚土为阴”,这地龙常年蛰伏在厚土底下,自然是吸饱了地脉深处的阴寒之气,《周礼》当中有载,说“阳木生山南者,阴木生山北者。”正所谓“山南水北”谓之阳,整个寨子里朝向阳面的大树,刚巧就种在吴老三的院子里头。三株大杨树,春夏始种,秋冬生根,次年一个往复就已经是枝繁叶茂,当初王二太太为了给齐老虎避煞,特地在院里种的这三颗杨树,在今时今日反倒成了他们击破九环地龙的关键。 然而为了避免引起九里庄这些家伙的怀疑,梁布泉不敢把这杨树的枝干整棵整棵地抬到狼口岗子跟前,好说歹说之下才从齐老虎的手里头要来了根品相还算周正的树枝,半臂来长,让他混着牛筋跟鹰嘴匕首,一通给装进了一口布包里边,揣进了怀里。这下正赶上九里庄和清兵的那群王八犊子和九环地龙拼命,他才好倒出功夫来就地取材,用着手里的家伙事,打出弓弩,好给这九环地龙以致命一击。 就看那狼口岗子上头已然是乱作一团,荷枪实弹的清兵和金匪,被这条超乎人类认知的大虫子给咬得是抱头鼠窜,眨眼之间,那五六十个大老爷们已经死得七七八八,为数不多的几个是背靠着背,后脑勺抵着后脑勺,哆哆嗦嗦地端着枪杆子注视着眼前的一大片荒山岗子。 清兵小队长在这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地上也只剩下了半片绣着“兵”字的补子,刘大脑袋手里拎着两把二十响德国造,哆哆嗦嗦地站在旁边,那裤裆上已经是试了一大片:“冯老三,你他娘的跟老子玩阴的!我他娘的做鬼也不放过你,你他娘的等着,等老子头七的那天,我撕了……” 就在这刘大脑袋带着哭腔咒骂的空档,他脚底下的那片岗子陡然之间像是旋涡一样,打起了个几丈见方的螺旋,原本坚实的山梁子刹那之间像是流沙一样柔软得难以落脚,间不容发之际,就听见泥土之下“轰隆”的一声乍响,一张吞天巨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的脚下是冲天而起,那九环地龙倒是真像一条纵横江河的真龙一般,流畅地从山岗子底下鱼跃而出,巨大的尾巴轻轻一甩,剩下的那几个散兵游勇,也立刻被它给抽成了一滩烂泥。 说起来啰嗦,这群金匪清兵从遭遇地龙,再到全军覆没成为这地龙的腹中之食,实际上也不过堪堪是几个喘息而已。兴许是太长时间没吃过这么多的活人,眼下这一片死寂的狼口岗子上,就只剩下了那么一只硕大的蚯蚓,正懒洋洋地横在地上,浑身上下的暗红色环节,都在有规律的一张一弛,似乎正在消化着刚刚入口的美味。 梁布泉眼见这地龙此时正是警惕最弱的时刻,掏出了刚刚削好的木箭,搭上了就地取材做好的弩机上头,找着地龙的脑袋“咔嚓”就是一下。只是无奈这巨虫的体型实在太过庞大,小小的一只木箭刺在地龙的脑瓜子上头,就连它外面的那层虫皮都没办法打穿。这地龙好似被什么东西给挠了痒痒,缓缓地抬头环顾了一圈四周,又懒洋洋地把脑袋垂了下去,巨大的身躯缓缓蠕动,眼瞅着就要将自己重新埋进土里。 机不可失,这一遭要是把地龙给放回了土里,那无异于是纵虎归山,梁布泉也顾不得自己是不是会暴露在这地龙的眼皮子底下了,一个翻身跳上了身后的那颗大石头,又在弩机上头搭上了一只弓箭,外头瞄准,正要扣动弩机的时候,他的脚下也紧跟着就是一阵晃动。 随后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了一般,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身边的一切已然是座由伴金石和无数黑土所搭建而成的碃道了。 刚刚的一摔,似乎把他全身的骨头都给摔散架了。梁布泉是紧咬着后槽牙又抬起脑袋,朝着天上看了一眼,一口几尺见方的天井,就这么悬在他的脑瓜子上头,纵身将近一丈多深,左右两边则都是浑然天成的地下隧道。 他晃了晃脑袋,有不可置信地掐了自己一把,倒是觉得自己的大腿里子生疼。 “老子还活着?” 腰上的鹰嘴匕首还在,梁布泉扶着墙,沿着隧道向前走了几十步,顿时又觉得一股说不上来的腥臭味,顶得他的鼻子都没办法呼吸,“前头……有东西?” 唧唧喳喳的嘈杂之声不绝于耳,梁布泉在朝着前面定睛一看,只见幽深逼仄的隧道尽头,数以千计的黑亮眼睛,仿佛是遇了春风的鲜花一般,次第张开。 “这他娘的是耗子窝!” 想起在金得海的宅子里遇到的那一大片鬼耗子,梁布泉就在心里面是一个劲地发毛,这下他就是再傻也能想明白了,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想找着的驭鼠人,恐怕就在这附近,这群耗子,包括自己为啥从狼口岗子上一下又掉进了洞窟里头,完全都是拜那人所赐。 只听这梁布泉“妈呀”一声惨叫,扶着墙根一瘸一拐地转身就跑,身后是潮水一般的耗子声,两条腿的又怎么能跑得过四条腿的,更何况他在刚刚还好巧不巧地摔折了一条腿? 眨眼之间,数以万记的老鼠就把他给活活地压在了地上,鼠鸣不绝,他想要掏刀,可伸手却只能抓着这群大耗子肥硕的身体。 “我日他个奶奶的,没成想到头来,还得死在耗子的嘴里头。” 这隧道里面本来空气就不够充足,再加上一群耗子又挤又压,梁布泉的脑袋里,此时就像是装了几百只苍蝇一样嗡嗡作响,又疼得好似下一秒就要爆炸了一样,迷迷糊糊之间,他只见到一只大耗子奋力地在鼠群之中给他咬出了一条通路,那耗子就像是人一样,奋力地拿自己的四条小爪子连蹬带踹地扒开了呼在梁布泉脸上的那群老鼠,瞪着一堆绿豆似的小眼睛,歪着脑袋看着他。 梁布泉只觉得这耗子眼熟。 “你在帮我?” 那耗子歪着脑袋“吱”地叫了一声。 “你认识……你他娘的……是我跟老马救出来的那只耗子?” 第七十三回 驭鼠人 常言道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咱单说这梁布泉被一大票老鼠给团团包围,腰上、腿上、屁股上给密密麻麻地摞满了大大小小的老鼠,这帮耗子是连咬皮肉带扒嘴,大有一副要给梁布泉生吞活剥了的劲头。说话间这正主都准备两手一放,放弃抵抗了。 可万万没想到,间不容发的时候,早先在碃子里被他和马士图就走的那只小耗子,竟然回来报恩了。一只耗子自然是没法和这一大群老鼠拼个你死我活,但是无巧不成书,这只小耗子竟然也是只鼠王,刹那之间就听见吱吱喳喳的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两伙耗子竟然为了个活人再度厮杀起来。 眼看着还有活命的机会,那梁布泉自然也是不想死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抬起那双大脚对着耗子群又踩又踢,后槽牙都要给咬冒烟了:“我去你个娘的,让你们咬我,让你们咬我!” 梁布泉杀得兴起,就感觉自己的裤管子被什么东西轻轻地给扯了一下,低头再看,就见那只小耗子正扭着头看向他,最里面又是“吱”的一声清叫,转头就奔了碃道的深处。 咱前头说了,这地下的碃道就像个迷宫一样,斗折蛇行一步三岔,梁布泉要想在这么个地方找到出口,光凭那只练过的鼻子,肯定是比登天还难。时下这小耗子轻叫一声,分明是想给他引路,替他走出这座底下迷宫。梁布泉也不是傻子,心里感念了一番这条知恩图报的义鼠,也不恋战转身就跟着那耗子奔了碃道深处。 整座底下迷宫漆黑无比,又狭窄逼仄,梁布泉一个七尺大汉,在这涵洞里面是直不起身,又弯不下腰,满地的土块碎石,他就是跪在地上爬,都得磨得两条膝盖生疼无比。再加上这涵洞七拐八弯,上不连天,下不接地,没走多久,梁布泉就觉得自己是眼冒金星,头昏脑涨。他隐隐约约地觉着,这段时间,在这耗子的指引之下,自己走的一直都是下坡路。空气越来越稀薄,难受的紧了,他甚至想用匕首在喉咙的旁边开出个口子来透透气。 这耗子究竟是来帮我的,还是她娘的来害我的? 梁布泉只觉得眼前那条耗子的轮廓越来越模糊,他要是在这时候睡下了,那一切可就都完了。想到这里,梁布泉抬起那柄鹰嘴匕首,对着自己的大腿就划了一刀。 剧痛果真能让人变得清醒,这一刀下去疼得梁布泉是倒吸了一口冷气,随即也就寻思过味来了。 引路的耗子如果当真是有心害他,在他被群鼠淹没的时候,大可以站在旁边看热闹,何必又来这么一出先救后杀的啰嗦手段呢?既然有心就他,这一路不往上走,却转着圈地往下爬,就只能有一种可能。 那耗子再帮我找宝贝。 畜生的心思果然和常人不同,他现在是下有鼠群,上有地龙,自己的一条小命能不能留住,那都是个大问题,还哪有心思挂记狼口岗子底下的金种子啊! 再者说了,这洞里的大小就和那只九环地龙的身材差不了多少,都说有宝之处必有妖,那地龙十有八九,就是这底下矿藏的守宝神兽。即便是他真的拿到了这颗简直连城的金种子,那九环地龙能让他这么轻易地把宝贝给抬到上头去吗? 想到这里,梁布泉立马是把步伐一顿,就想要找那只老鼠好好说道说道此番的人情世故。可是脚下的步伐刚停,他悬在嘴边的话,就让自己给咽了回去。 晃晃悠悠地在地底下走了将近一个多时辰,他本以为这硕大的底下迷宫,除了土路就还是土路,根本不可能见着光亮。可偏偏是不想什么就来什么,显露在他眼前的,正是个几丈见方的地下腔室,腔室的四面八方,四站长明灯给这里头照得是亮如白昼,中间盘腿坐着一个人,麻衣麻鞋,上半身让一条巨大的灰布毯子给裹了个严严实实,看不清楚毯子底下那人的眉目,甚至看不清那人的手脚。 这只引路的耗子灵巧地蹦到了那个麻衣人的膝盖上头,一猫腰就钻进了毯子里面,从始至终,这端坐在地下腔室里的那个怪人,都没有动弹一下。 这里头是墓葬坑? 梁布泉不由得把眉毛皱得更紧,抬鼻子在当空嗅了两嗅,却只能闻见铺天盖地的土腥味,这人身上既没有尸体的气息,也没有活人的气息,这究竟是个啥玩意? 梁布泉心里头疑惑,不由得把手里的匕首握得更紧了一些。心说着: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腔室里头无棺无椁,连张草席子都没有,不像是埋死人的地方;可是坐在当间的那个怪人,听见有人过来了,为啥连动都不知道动一下呢? 如果这家伙的确就是在绺子里头闹耗子的罪魁祸首,现在他见着我真人了,多少也得有点反应,再者说了,他在绺子里头杀人的架势,可大有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怎么这会碰着了真人,反倒没有脾气了呢? 难不成……这狼口岗子是真他娘的闹鬼了? 梁布泉一边寻思着,一边挎着弓步举着个刀,一小步一小步地朝着那个怪人的方向挪。 正待这时,就听那怪人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及其沙哑鬼祟的声音:“朝廷来的?” 梁布泉吓得“妈呀”一声,一个猛子朝后窜出了数丈,随后看了看左右两边,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跟我说话呢?” 那怪人也没动,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朝廷来的?” “你是活人啊……可他娘的吓死我了。” 梁布泉是故作放松地喘了口气,抱臂在胸,藏在底下的那只手,已经悄悄地摸上了自己怀里的那个粗布包裹,包裹里头还有一枝削好了的木箭,木能克土,如果这家伙有什么异样,他大可以一不做二不休,冲上去和他拼命。 心里头盘好了对策,梁布泉也就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句,“我不是朝廷的,就是路过狼口岗子,不小心……” 那个怪人不等他说完,就一口打断了他编的瞎话:“别撒谎了……我在上头见过你。” “见过我?” 梁布泉把眉毛一挑,“你是九里庄的人?不对……九里庄要是知道这底下藏着矿脉,那还能轮到我们出手了……你是那帮红衣客?什么……通书?” “通书……一帮狗崽子而已……” 那怪人活像个死物一样,一动不动地盘腿坐在这腔室中央,“耗子能看见的,就是我能看见的。” “所以……你是油葫芦?害死了我们绺子里几十口弟兄的人,就是你?” 怪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又哑着嗓子问了句:“这刀,是谁给你的?” “你认识这把刀?” 梁布泉的眼睛一亮,以为自己还能攀上个远房亲戚,“要按您的话说,我的确不是朝廷的人,但我爹早先在朝廷里干过,识岭金钩倒头放,望岚听风四柱香,我爹是赵友忠!” “什么赵友忠,王友忠的……不认识!” 怪人接着道,“你们祖师爷没说过,二十八道仙梁里的东西,都是动不得的吗?” “二十八仙梁?” 梁布泉的心里头又是一翻个,早先赵友忠还真的跟他带过一嘴二十八道仙梁的事,可是这底下究竟埋着个什么玩意,哪个该动,哪个又不该动,他早就忘得是一干二净了。单听这怪人的言语,也不难猜出这人的身份绝对不一般,都说“不知者不怪”,这怪人就是再有本事,也不至于赵友忠和他说了什么话,都能知道的一点不差? 想到这里,梁布泉是把心一横,打死了也不承认自己听过仙梁的事:“什么仙梁鬼梁的,老子没听过!我说你这人也挺有意思啊,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通瞎问,咱凡事是不是都得讲究个礼尚往来?你刚才问了,我也答了,这回是不是也得轮到我来问问你了?” 怪人停顿了片刻:“你问。” “你是不是驭鼠人?” “我是。” “绺子里的兄弟,是不是你给弄死的?” “绺子?土匪窝吗?” 怪人冷哼了一声,“我们历代奉朝廷之命,在这看守着仙梁龙脉,谁敢妄动龙脉里的东西,我们就顺应皇命法办了哪个贪欲蒙心的孽障,这有何不妥?你说的那些个兄弟……我不认识,也不想知道,但凡下了碃道,想要染指金种的贼子,都活该被我的老鼠给吃干抹净,活活咬死!” “下了碃道的你要杀,没下碃道的你还要杀?” 梁布泉打小就讨厌这种满嘴仁义道德,好像读了两天圣贤书,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家伙,当即是捏紧了手里的杨木箭,狠叨叨地骂道,“宋掌柜的从始至终都没下过碃子,他得罪你什么了,你凭啥连他也要弄死?吴老三就是个厨子,他也和这次开矿没关系,你拔了他的舌头又是什么意思,这他娘的就是你说的保护什么狗屁仙梁?” 怪人仍在原地坐得像是个石头:“我的老鼠,没去过你们的土匪窝,你说的那几个人,我不认识,也没兴趣弄死……” “我去你娘的没兴趣!” 梁布泉抬脚就踢到了那怪人的脸上,可谁料这牟足了全力的一脚,就活像是踢到了水里,踢上了空气一样,怪人的头巾被这股夹带起来的罡风卷落,一颗人骨骷髅滴溜溜地掉在了地上,等着两个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死的? 那只钻在怪人怀里的小耗子,“吱”的一声钻到了暗处,喘息之间又听到一声雷鸣般地怒吼,紧随其后而来的,却是一头足有公牛那般大小的巨鼠。 这耗子浑身上下都淌着粘稠的、活像是鼻涕一般的透明液体,原本该长着眼珠子的地方,均是被一大坨粉红而且充满褶皱的皮肤遮住,四五十只眼睛,偏偏从它高耸的后背、粗壮的四肢与毛发之中,毫无规律地张开,那条没有毛发遮盖的丑陋的秃尾巴,活像是条毒蛇一样在空中挥舞抽打,发出“咻咻”的破空声。 梁布泉看见这只耗子的模样,甚至险些吐了出来:“我去你个姥姥,这他娘的是个什么怪物!” 第七十四回 借力打力 原本梁布泉还以为那只早先被它救起的耗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义鼠,可谁知道这玩意摇身一变,成了这么个倒霉的怪物。上头盘着只得罪不起的九环地龙,就已经够他喝一壶的了,现如今遇见这么一只从没听说过的百目耗子,梁布泉还哪有和它拼命的胆气了?当下是撒开了两条腿,玩了命地往外头跑了出去。 细一琢磨,这狼口岗子也挺有意思的。 表面看上去,本来是个本本分分的大山,老百姓在这上头伐木狩猎,小日子过的也算是安稳自在。可谁能想到,在这山梁子底下不仅藏着宝贝,还埋着这么多变着花样害人的怪物?梁布泉在前头玩了命地跑,那只百目老鼠瞪着那成百上千只眼睛,在后面是撒着欢地追,一口大黄牙给它磨得像是刀子那么锋利,满口的乌烟瘴气活像是那喂猪的泔水一样,一呼一吸就呛得人是眼冒金星。不过好在这碃道狭窄的要命,一个大活人都得手脚并用地猫着腰才能行动,这耗子足足比梁布泉大了四五倍之多,大脑袋没一会就卡在了洞里,四条健壮的爪子发了疯似的在外头扑腾,小小的涵洞让它给搅和得一阵乌烟瘴气,砂石散落了一地。 梁布泉爬累了,两条膝盖给磨得全是血道子,那耗子也是折腾得没劲了,翻翻着脊梁骨上的二十来只眼睛,狠叨叨地盯着梁布泉的屁股,后者兴许也觉着那屁股对人不太礼貌,强撑着身体在最近的一个岔路口扭过了身子,又喘着粗气爬了回来,这一人一鼠就这么嵌在涵洞里头,大眼瞪小眼。 “我说……你这家伙也真他娘的是个人物!老子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你就这么报答我?多亏小时候偷别家的地瓜土豆,给老子练了双好腿脚,我但凡跑得慢点,还不得让你给咬成两截了?” 就这么拿手撑着地面,实在不舒服,梁布泉就索性趴在了地上,抬起脑门子接着和那只耗子熬鹰,“我出不去,你也进不来,咱俩人就跟着干耗是吗?我看你也挺忙的,实在不行,您先撤?宝贝的事你放心,就我这么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我有那心思抬宝,我也得能抬得动啊!您放心,转头我出去了,肯定告诉绺子里的弟兄,把碃道给它炸平咯,我们再也不敢打你这……多少道来着,啊对了,二十八道仙梁的主意了……还真别说啊,我家那老头子早先和我讲什么天文历法的时候,好像提过那么一嘴,天上的星星也有二十八……等会!二十八星宿?” 梁布泉的眼珠子一亮。 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关东属华夏极北之地……闻字诀的那本小册子里头提过:北方黑帝之精,元武之七宿斗有龟蛇蟠结之象,牛宿蛇象;女宿龟象;虚、危、室、壁四宿,皆龟蛇蟠蚪之象。司冬、司水、司北岳、司北方、司介虫三百有六十。 这狼口岗子上有九环地龙作祟,下有百目巨鼠噬人,哪有这么巧的事!难不成,这所谓的地脉二十八道仙梁,合的是天罡二十八组星宿?被赵友忠给当成了宝贝疙瘩的东西,肯定不能乱写一通,既然这闻字诀是专主破阵之事,那肯定就有他梁布泉发光发热的空间。普通的金石矿脉浑然天成,哪会有人闲着没事在野矿上头布置阵法,再联想起那人骨骷髅之前和他说的话。 这家伙一眼就能认出这柄金门传了多少代的鹰嘴匕首,却不认识赵友忠这个人,那是不是也就表明,这道梁子,实际上一直以来都和他们金门有关系?这一路以来,又是九里庄,又是耗子拔舌,把他的脑子也给搅乱了。赵友忠在带着他们下碃道以前,就曾经有意无意地提过二十八道仙梁的说法,合着打从一开始他就蹚错了门道。 这狼口岗子从始至终都是一道大阵,九环地龙和百目巨鼠不是镇宝灵兽,而是他娘的阵眼!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骷髅开口说话的可能呢,他梁布泉打从埋进狼口岗子的一刻,就已经进了这仙梁的大阵当中了! 上有地龙,下有地鼠,苍龙为天,巨鼠为地,这天地两方暗合表里,共成一脉阵眼。想到这里,梁布泉是猛地一拍地板:“我日他个姥姥,顺逆八小冥丁!” 这八小冥丁阵,是以八方神灵天将作为镇台,是由由阴阳道门当中的大葬之阵,斫龙阵所精进,将斫龙阵的九镇台精简为八个,地尽其利,接引八方阴煞之气作为镇台。常理而言,这狼口岗子的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四个方向,应当各设有一方镇台。顺逆两道阵法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互为表里,牵一发动全身,上下相应的二八一十六个镇台,皆为与释艮阵相似的拔阴斗,上下八方皆为死门,而生门只有顺逆两颗阵眼这一条生路,除非破得撩阵眼,否则就是神仙也找不到那金种子的具体方位。 可是好巧不巧,下头的鬼鼠盗洞,恰好歪打正着地救了梁布泉一命,也间接让他发现了这顺逆八小冥丁的秘密。老一辈的守宝人,也不知是用什么样的法子造出了这么两只要了命的怪物,但是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梁布泉的确没有马士图那样驾驭百兽的本事,但是论起花花肠子来,他可比谁都玩得明白。 表里两个阵眼既然都是怪物,如果让这俩怪物打上一架……谁能赢,谁能输呢? 躺在底下腔室里的那个家伙,恐怕正是这两道阵眼当中的守宝人,这只百目巨鼠打从一开始,也并没有攻击梁布泉的打算,直到他一脚踢掉了那个家伙的脑袋。所以说……这耗子兴许对这地下腔室里的守宝人,还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原本梁布泉在这涵洞里面还觉得气闷,可现如今距离腔室不远,那种窒息的感觉反倒是无影无踪了。他悄咪咪地伸出只手掌,缓缓地举到半空当中,只觉得自己的指缝里隐隐约约地飘着一抹淡淡的凉意。 这里头有风? 有风就有路!他抬鼻子向空中细细地一闻,果然一缕若有若无的醒甜顺着淡淡的微风钻进了他的鼻孔里头:人血的味道,这里头有地方能通向上头! 梁布泉的心里大喜,赶紧顺着那股似有还无的血腥味,玩了命地狂奔,那耗子兴许是歇够了,又在涵洞外头撒着欢地刨起了土。 梁布泉是一边邪笑着,一边在心里头嘀咕:媳妇啊媳妇,放心,爷们不走!那上头还盘着个天大的玩具呢,爷们给你找个伴,你俩好好玩啊! 七柺八绕,前头的路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暗,梁布泉只觉得自己在这涵洞里头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爬,一面要提防着那一大群鬼鼠出来捣乱,另外一方面还得强忍着腿上的剧痛,接着在风里寻找通路。两条膝盖搅得他是又疼又累,恍惚之间只觉得自己的手掌猛然间摸了个空,整个身体历时大头朝下栽了下去。 不过万幸的是他时刻保持着警惕,在掉下来的瞬间,下意识地深处两条胳膊挡住了脑袋,就听“咔啪”一声,两条胳膊是应声摔断,他整个人也是七荤八素地栽倒在地上。环顾四面八方,这里头恰好有四盏长明灯,给这里头照得是灯火通明,再抬头一瞧,巨大的地下腔室下头,还流出了个碗口大小的天井。 “我他娘的爬了半天,原来是兜了个圈!早知道有这么一码子事,我何苦再费这二趟功夫呢!” 梁布泉躺在地上嘀嘀咕咕,恰好也让那百目巨鼠听见了活人的动静,就看它在那涵洞里头挣扎得更是卖力,似乎是在担心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被梁布泉给染指破坏了一样,整个地下腔室让它给晃悠的轰轰作响,上头的浮灰沙土,就像是白毛大雪一样掉落个没完。 梁布泉也没忘了他这忙活了一通的主要使命究竟是啥,心想着:你就作,作得越厉害,上头那条得罪不起的虫子就他娘的越好奇。地龙这玩意纯属一个睁眼瞎,吃东西觅食全靠着声音和血腥味,现在这地下的声音是足够大了,血腥味也好办,小爷再给你添把火! 他心里头嘀咕着,在地上左右翻腾着,就把腰包里的那最后一根杨木箭给抖落了出来,强忍着胳膊上传来的钻心的剧痛,把那根杨木箭攥到了手里。一手拎起地上的一根枯骨,把自己身上的鲜血在这上头抹了个匀乎;另一只手,甩开了胳膊朝着那只耗子后背上的一颗眼睛就玩了命地捅了进去。 就听那老鼠震天撼地的一声咆哮,粉红色的鲜血混着眼珠子里头黑漆漆的浆子“哗啦”一声就扬了梁布泉满身。这耗子吃了剧痛,一把就给自己的脑袋从涵洞里头扥了出来,耳朵跟腮帮子上头让这洞里的砂石给磨得是血肉模糊。 正在这时,地下腔室的棚顶上又是一阵沙尘漫卷,那九环地龙闻见了血腥味,也终于是顺着声音找着了地方,梁布泉也不敢怠慢,照着那九环地龙的大嘴,一把就给那沾着鲜血的枯骨扔了进去。 “你那宝贝主人的骨头,可要让我地龙大哥当成干粮嚼了……” 梁布泉是连滚带爬地缩到了地下腔室地角落里头,冷笑着接着道,“媳妇,跟我大哥玩命去!” 第七十五回 黑云压城 虫噬鼠咬,哀嚎阵阵。 就见那九环地龙眨眼之间就把大耗子给死死地缠住,任凭这耗子如何挣扎腾跃,那条形同古树苍根的身躯只顾着越缠越紧,巨鼠眼看着自己就要在这被活活勒死,当即是仰面朝天地怒吼一声,霎时间只听见四面八方传来一片水沸油滚一般的群鼠齐鸣,不消片刻,这地下腔室的各处隧道上便纷纷亮起了成千上万双绿豆大小的眸子,密密匝匝的耗子像是雨点一样地直奔着九环地龙而去。这地龙吃痛只得暂时松开了紧紧箍住的百目巨鼠,大头一晃,“轰隆”一声钻进土里。 而这百目巨鼠则瞪着那百十来双眼睛,竖毛弓腰警惕地打量着地下腔室里的一切,人头大小的鼻子是上下耸动,随时戒备着九环地龙的下次突袭。 巨兽搏命,凡人遭殃。 光是两只凶兽在厮杀的过程中,撞落下来的飞沙走石,就足够梁布泉喝一壶的了。而今他是双臂尽断,两腿残废,眼巴巴地看着围在百目巨鼠身边的百十来只耗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心里只盼着那九环地龙能一口把这群耗子们全给咬死,完后在给自己一口吞了,省得自己再落到群鼠的嘴里,连死都落不下一个痛快。 分神之际,只觉得脚下的地面又是一阵晃动,随即这梁布泉只感觉脚下一轻,浑身上下的骨头就像是让人敲碎了那般痛苦难当,恍惚之间,他只见到方才踏足过的地面,连同那成千上万的老鼠也一同被掀飞在了万丈高空,地上的空气一股脑地钻进了鼻腔,让他的浑身都忍不住畅快地打了个激灵。 “甭管怎么说……老子还是终于上来了……” 他在心里这么嘀咕了一阵,脑子一歪就沉沉地昏了过去。 话分两头。 梁布泉在狼口岗子这游离生死之外,在那两个巨兽之间苟且偷生;绺子那头的情况,从表面上来看,倒是比他好很多。 今儿个,咱们且先把这梁布泉是死是活的事,先搁在一边,再来说说冯三爷这边的事。 九里庄的那群金匪,在绺子里只放了十来个扛枪带炮的崽子。见着大部队走远了,这十来个换好了新衣裳的崽子,还想大摇大摆地闯进那群孤儿寡母的家里,美其名曰地慰问一番,可没等到杜老四说话呢,一把锃明瓦亮的柴刀,就“锵啷”一声,横在了几个崽子的跟前。 领头的崽子是个精瘦干练的老黑子,那眼睛瞟了一眼这把柴刀,转而是挑着眉毛把手里的响子给扛了起来,瞪着齐老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咋的?” 齐老虎哪是省油的灯啊,也把脑袋一歪,眯缝着眼睛看人:“你想咋的?” “草\/他\/妈\/的……” 老黑子歪着脑袋狠叨叨地冷笑了一声,抬手就把响子抵到了齐老虎的脑门上,“你个肥娘们活他妈腻歪了,拿个破他妈柴刀在这吓唬谁呢?把刀给老子放下!” 绺子里剩下的几个爷们一看这人竟敢动刀,也一下子来了火了,纷纷把手里的响子给掏了出来对准了那几个人:“你们想他娘咋的?把枪给老子放下!对着娘们使响子,真他娘的长能耐了是?” 这伙金匪也不是泥捏的怂货,也一个个地举起了响子瞄准了杜老四一行。 领头的那个老黑子仗着自己人多,转头又拿着手里那杆响子对准了冯三爷:“娘了个巴子的,翻了天了是!说要投降吗?这就是投降的态度?老子还他娘的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靠了我们九里庄的窑,你们窝里的娘们崽子就都他娘的归我们管!老子们就他娘的是要去祸害你们家的小娘们,听话的留下,好看的留下,其它的全他娘的烧了炼灯油!你们就他娘的五六把响子跟一把刀,一个臭他娘的娘们还能……” “投降?哪个爹跟你们说老子要投降了?” 这家伙话都没等说完,就叫齐老虎给一脚蹬到了腰上。老黑子是闷哼了一声,捂着自己的老腰踉跄着退后了几步,一把柴刀紧跟着“哐当”一声就给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齐老虎一手拿刀横在这老黑子的梗嗓咽喉之上,另一手就像拎鸡崽子一样给他提到了自己的面前,反手就抢过了他手里的响子,对着那一众金匪厉喝道,“退后!” 她说着话,抬手就在金匪的脚底下开了一枪:“都他娘的往后退!” 这枪口恰好在那老黑子的耳朵旁边炸开,震得他是一个劲地叫爹叫娘,这会儿小命落在了别人的手里,他也没了刚才那副厉害劲儿了,躲着脚丫子朝着那群金匪怒骂道:“没听见你们奶奶说话吗?退后!全他娘的退……” 说时迟那时快,这老黑子话至一半又听见“嘭”的一声枪响,那颗子弹是正中老黑的心窝子,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紧跟着“嘭!嘭!嘭!”又是一连四五声的枪响,枪枪打在了刚才的弹痕之上。 齐老虎跟着老黑子的距离最近,第一声枪响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第二声枪鸣响起,已经是撒开了两手准备找寻掩体逃命,可饶是如此,她的肩膀头子上,还是被不偏不倚地射中了一枪。 杜老四一看齐老虎的肩膀上见了红,眼珠子也跟着红了:“我日你们娘了个炮仗的,你们敢对这个娘们开枪,老子撕了你们!” 现如今是九里庄的金匪,以为佛顶珠的崽子不懂规矩,抢先开枪杀了人质;佛顶珠的这伙当家的,则认为是九里庄自己人发生了内讧,不单打死了自己的领头大哥,还打伤了他们绺子里的娘们。 一时之间这两伙人是横枪立马地杀在了一处,绺子里的这些管事的这两天又是损伤兄弟,又是被金匪和清兵欺负,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这会终于有了宣泄的渠道,自然是新仇旧恨全都算在了一起发泄出来。 反观那群九里庄的金匪,他们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是胜券在握了,可未成想因为个娘们,竟然间接害死了家里面的主事人。本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再加上那群土匪个个全都杀红了眼,一时之间竟叫这些个所剩无几的土匪,给打得是节节败退,丢盔弃甲。 眨眼的功夫,原本那剩下的三两个金匪就连打带跑地被逼退到了绺子的大门之前。 “你们……你们给老子等着!我们家刘爷不会放过你们的,等我们刘爷回来……等他老人家回来,你们就……” 正待这时只听到狼口岗子的方向一阵摧枯拉朽的巨响是冲天而起,随后又是“嘭!嘭!嘭!”地三声枪响,那硕果仅存的几个金匪也相继应声倒地,三颗子弹是一枪一个,全都正中眉心。 冯三爷领着那一票管事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禁不住地啧啧称奇:“哪来的打黑枪的神仙,这是天兵天将下凡了?” 枪法这么准的人不多,单就冯三爷知道的,把他算在内还剩下两个,一个是绺子里的炮头老四,再一个,就是水香放哨的金德海。 然而杜老四在此时就在他的身边,这家伙要是开枪了,他不可能不知道。 难不成…… 还真就是怕什么来什么,狼口岗子的巨响止歇的一刻,就看见金得海领着一票身着红袍的怪人,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佛顶珠的大门口,他那手里的二十响德国造,在这个时候,还冒着丝丝缕缕地青烟。一个拄拐的老瘸子,跟个手拿烟杆子,同样看不清眉目的红衣人,紧跟着金得海,立在了他的左右两头,那个手拿烟杆子的怪人不由分说,抬起烟杆子就猛吸了一口,旋即一道烟箭挥洒而出,上下牙膛一咬,烟箭扯断,舌抵下唇,又是一道清脆的哨声响起。成百上千只红眼睛的鬼耗子,立刻就把这佛顶珠的几名管事的团团包围。 “好久不见啊,我的好大哥……” 金得海歪着脑袋邪笑道,“咱的枪法咋样?没丢了手艺?再怎么说,也是从你佛顶珠里头出来的崽子,刚才的那几枪算是报答哥哥们的不杀之恩了……” 他说着话,又冷冷地瞥了杜老四一眼:“草!你个王八羔子怎么还没死?原本在我那窝里布置的耗子捆尸,就是给你还有那个姓梁的王八犊子做的……姓梁的呢?还有那个老东西呢?都他娘的跑哪去了,是死了吗?” 话说到这,金得海是哈哈大笑,转而神情一凛,瞪着冯三爷恶狠狠地说道:“怪只怪你这王八蛋太他娘的相信外人,我知道你早就怀疑我出卖绺子了……你以为自己和那老瞎子在背地里憋着什么坏,老子能不知道?你以为老子真是投靠了九里庄的那些软蛋怂包?要不是姓梁的那对父子出来捣乱,咱们大可不必闹得这么不愉快,你接着做你的山大王,我接着想办法替咱们绺子搞金子,这不好吗?怪只怪那个姓梁的出来坏事,他弄死了我在绺子里养了大半年的野婆金种,祸害死了后山守碃子的山把头,还他娘的想把我给挤出绺子?那几个弟兄的死……全都拜你们所赐!” “我日你娘的金杂种!” 杜老四抬起响子就像和金得海拼命,地上立刻有只鬼鼠窜起来,没等他扣响扳机呢,便一口咬在了杜老四的虎口之上。鼠嘴上好像是萃了毒,那撕心裂肺的剧痛扯得杜老四是一个哆嗦,撒开了手里的响子。 “你们的枪,赶不上咱的耗子。” 拿着烟杆的老头哑着嗓子缓缓道,“老老实实地在这站好了,咱问一句,你们答一句,不然,咱们有得是法子,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马士图在旁边也缓缓地掏出了那柄黄铜烟杆,吞云吐雾,一口断烟,哨声响起与那红衣怪人的法门是如出一辙,但是纵使他有那神兵利器在手,围在几人身边的鬼耗子却是不减反增。 烟杆子怪人又是冷笑了一声:“小杂种……你也会断烟驭兽?跟哪学的?” 马士图不可置信地盯着手里的烟杆子,过了半天才从嘴里憋出一句:“你认得这只铜烟杆?你是……” “还他娘的有人能认识咱……不错,老子就是钱恩义!那柄烟杆,原来就是咱的东西。” 钱恩义哑着嗓子又道,“现在告诉我,那个瞎了眼睛的赵友忠,在哪呢?” 第七十六回 真相 不提赵友忠还好,一提起这老瞎子的名号,杜老四就觉得心里头窝火。 梁布泉究竟是几斤几两,他心里边其实比谁都明白。早先在金得海宅院里的那场劫难,在杜老四的心里头永远都是过不去的砍。 姓梁的本事不济,害死了绺子几十口兄弟的性命,他不说啥。然而那瞎了眼的老王八明明就站在边上,他为啥一声都不吭?还有冯三爷和张老五,这俩人就真的能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外头,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十口人命活生生地给群耗子咬死? 说一千道一万,这帮兄弟的死,和绺子里的任何一个活人都脱不了干系。姓梁的误事,姓冯的、姓张的还有那个姓赵的比他娘的金德海还要该死。他们这是见死不救,形同杀人。 弟兄之间的嫌隙,其实早在三天以前就已经尘埃落定了。杜老四之所以挺到现在都没发火的原因,无外乎是碍于那九里庄即将闯窑,他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了绺子的脸面。 啥叫亲兄弟,什么他娘的歃血为盟,义结金兰啊? 全他娘的是放屁! 他杜老四的确自来都是个肚子里不藏事的直性人,不过话说回来,一个人之所以能从头到尾地傻了将近三十年,无非是因为他在心里头有靠山,当这自以为踏实的靠山倒了,也就到他该懂事的时候了。 所以当钱恩义问起赵友忠去向的时候,他也只是在心里面给这老瞎子骂了一大通,丝毫没在脸上露出一点对那老家伙的恨来。 逢人提起,他在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赵老瞎子打从一大早上就没露过面,难不成……老东西知道自己顾不了绺子里的风浪,早在昨个晚上就卷铺盖跑了? 他看了看冯三爷和张老五,那俩人如临大敌似的盯着那伙红衣怪人,没说话也没应声,只是把手给搭到了腰上的响子上。 金得海眯着眼睛,又是一通冷笑:“咋了,都哑巴了?钱爷问你们话呢,姓赵的那个老瞎子藏哪去了!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知不知道给句痛快话,咱们的人不难为你们。” “钱爷?” 张老五横着眼睛看人,拿眼神活像是要给金得海抽筋扒皮一样狠毒,“你他娘的爷到不少啊?我早先听说书的讲过,说那三国的吕布是个三姓家奴,到处认爹,你他娘的比吕布还厉害,爹都不知道死哪去了,到处认爷爷!” “张老五,你甭跟我这耍嘴皮子!现在就你们这几瓣烂蒜,还不够我身后的这群爷爷一只手打的呢。我还真他娘的告诉你们,通书的所有人,都是我金得海的爷爷,是老子的亲爷爷!我他娘的就是愿意当孙子,我当孙子有肉吃,我当孙子饿不死。你们有能耐,有骨气,你们试试能不能活到太阳落山……” 金得海是越说越激动,抬脚就要埋进绺子,反倒被一根铁拐拦住了去路。 那个瘸腿老头哑着个嗓子冷声道:“你抬脚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金得海听得脸都绿了,连忙触电一样地缩回了那只脚,转过头来对那瘸腿老头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梁爷,啥意思?这里头有……” “啊!” 瘸腿老头的声音仍然是沙哑刺耳,“姓赵的那老小子可以啊,九尸阵?那老东西不要命了?” 这里头的九,说得可不是当铺钱庄里头惯用查数的那个数字九。在古往今来的诗词歌赋里头,常见“九”这个数,阴阳五行论述里头,“九”为至阳顶大之数,就好比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诗词一样,那时候的李白,真就拿着个皮尺屁颠屁颠地去瀑布上面量过吗? 这寻思起来都不像话! “三六九,百千万”这样的数词在古时候通常就是个泛指,概括地说某样东西的数量很多,或者格局很大。 有人又问了,既然都是在说数量很多,它为啥不叫“万尸阵”呢?这您得往前头瞧,咱先前说了,“九”这个数,在阴阳术法里头,乃是至阳至极之数,所谓的九尸阵,不单单是在说这里头的尸很多,更是在说这个阵眼里的阳气分外充足。以至阳之阵,统御至阴之尸,这才应了那四象太极图里的“阴中有阳,阳中有阴”。 万尸阵的尸体在哪呢? 您还记得早先在金得海的宅子里头,死掉的那十几口子人命吗? 赵友忠和冯三爷不是不想插手,而是憋着坏,准备用这个大阵对付今遭闯窑的几个讨债鬼。 还记得张老五曾经问了冯三爷一句“差不多了”这句话吗? 赵友忠早先作为朝廷司天台的六炷香堂之一,不单单通晓布局破阵的本事,更是精通命理推演。他早在陪着冯三爷俩人下山设置陷阱的时候,就已经算准了绺子会遇到今天这场劫难。佛顶珠的绺子紧挨着二十八道仙梁,通书的那帮人早在几十年前,就对仙梁里面的宝贝虎视眈眈,再加上冯三爷这一伙土匪,好死不死地偏要打金岭矿脉的主意。那帮家伙自然会把矛头,指向这群只知道扛枪放炮的土匪。 有人说了,那赵友忠既然早就算出来了绺子里会有这么一出劫难,他为啥不早说呢?早说早搬家,离开这观音山,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如果冯三爷的绺子没成气候,山寨上头只有两三口流匪,说走也就走了。可是这宅子里住的可是好几十口子大活人啊,这帮人的妻儿老小在这,全部身家也都在这山上,走是可以,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 但是放眼这悠悠华夏,到处战火纷飞,四处都在挨饿受冻,他们即便是跑了,吃啥,喝啥,又上哪落脚去? 所以打那个时候起,冯三爷和赵友忠就一拍即合,留在这观音山上,和这伙人拼了。他们为啥没把这件事告诉杜老四? 因为想要防住通书的这伙讨债鬼,光靠几把响子跟两三个陷阱根本就不顶用,为了保全住大部分人的性命,他们只能牺牲一少部分人。绺子里的这些个管事的不能死,他们个顶个都是些个上课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的能人,他们要是死了,这绺子里的家眷即便是扛得住通书闯窑,恐怕也挨不住九里庄的人反复过来骚扰。 赵友忠更不能死,他不单单要留下来布置这颠倒阴阳的逆天邪阵,他还得充作这方大阵当中的唯一一处阵眼。 在先前只说了这阵法里头“阴”的事,正所谓孤阳不长,孤阴不生,那阵眼当中的“至阳”又是打哪来呢? 术数命格当中,单为阳,双为阴,所以单头为阳,四肢为阴;拇指为阳,四指为阴。 二人的眉宇五官里头,只有鼻子和嘴两个器官占了个单数,这九尸大阵又要以活人的寿命来驾驭群尸,五官之上能与各人寿数相关联的,便只有一个鼻子。 为啥这么说呢? 其实回看老祖宗的造字规律就不难看出些许端倪。 “鼻”这一个字,原本就和“自”是本字,古早以前对旁人自称的时候,也是拿大拇哥朝着自己的鼻子上头自指。所以,这里头的九尸大阵要用上的至阳之物,正是以赵老瞎子的鼻子为桥梁的寿数。 赵友忠之所以从外头回来以后,就彻底把按碃挖金的事全权交给梁布泉负责,一来的确是为了锻炼这小子的本事,而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则是,他实际上早就丧失了嗅风的能耐。 这一只鼻子打从那天开始,就在源源不绝地向九尸大阵输送着阳气,他们原本打算的,是在九里庄子闯窑的当天,借由因战争而死的亡魂们练就大阵之中的阴气。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谁都没想到金得海竟然比九里庄的那些人还耐不住性子。 早死晚死都是个死,既然金得海在高人的指点下,给他们设下了耗子捆尸的套子,那他们就干脆将计就计,顺势给这群丧了性命的兄弟,埋在九尸阵的镇台之上,提前布控好了陷阱,只等着通书的这帮家伙露头。 这些暗地里的权谋,之所以从头至尾都瞒着杜老四,也是因为杜老四这家伙最注重义气,他是宁愿自己死,都不想看见任何一个弟兄因为绺子而丧生。现在完事具备,只差那群不怕死的通书往阵眼里头闯,可谁能料到,那个瘸了腿的老家伙,竟然一眼就看出了绺子里的异样? 老瘸子两手撑着手里的铁拐,压着嗓子冷声道:“耗子进得,人进不得。这帮小崽子身后的房子上头飘着黑气,应当是赵友忠那老小子的藏身之地。老钱啊,派两只耗子进去,先给咱们探探道……姓赵的拿自己的命数撑着这座阵眼,他那一身的本事,应该是……” “师兄啊师兄……我他娘的是瞎了,但我可不是聋子。” 赵友忠的声音瓮声瓮气地从那座屋宇里头蹦了出来,随后只见这佛顶珠的前原理同,腾地冒起了一阵黑烟,成百上千只耗子竟然就在这一瞬之间,无声无息地化成了漫天的齑粉,随后就听见“踏踏踏”的盲杖点地之声,赵老瞎子翻翻着个大眼皮子,盲杖撑地,白着张脸从屋后里绕了出来,“姓梁的,我是万万都没想到,你也能随了通书那伙王八犊子。这要让你的儿子看着了,可怎么办?” 老瘸子又是冷哼一声:“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要是不听话,那就照杀不误!” 赵友忠的眼珠子一瞪:“杀他?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我看你能动谁!” 说话间,地上的黑烟又一次磅礴地股荡,大有冲破阵法限制,蔓延到整个山头的架势。 “老子忍了这么长时间,等的就是你们这群王八蛋露头的这一天。今天老头子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得让你们全都留下来给那群小家伙陪葬!梁文生,钱恩义……姓赵的今天就替师父他老人家,给咱金门清理门户!” 赵友忠说着话,一手从腰里拔出匕首,照着自己的胳膊就划了一刀,“这套大阵就是给你们准备的,加上老子的这条命,刚好九一添作整——陷神阵!烧了你们!” 第七十七回 停不下的牺牲 铺天盖地的黑烟恍若有生命一般地直奔着那群红衣怪人而去,然而这群家伙竟然还在原地杵着,大有一种“任他八面来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就见那瘸腿老头抬起手里的铁拐,朝着地上猛然一砸,好似静水湖面落石子,万重铅云泛日光一样,这满天的黑烟竟然立刻分出了一条缝隙,缝隙当间,直迎向赵友忠的方向。 “动手,抓活的!” 那层包着麻布的铁拐叫刚才的震击脱落,露出了里头原本的模样,这是一杆鎏金包银的龙头拐杖,杖首的龙头嘴里,还叼着一颗鹅蛋大小的白玉珠子,这老家伙盯着赵友忠接着道,“鹰嘴破阵,老烟驭兽,长尺诛邪,龙头定凶……你确实从师傅那学了不少布阵破局的本事,但是老子的一双招子(黑话:眼睛)就连仙梁的脉数都能看得出来,还看不懂你这局里头藏着什么猫腻?都是千年的狐狸,跟老子玩他娘的什么聊斋!” 呼啦啦的一票红衣怪人奔着绺子是狂涌而去,这帮家伙手里头的兵刃也是奇怪,有拿秤砣的,有拿扁担的,有拿篾条的,还有捏着铜钱的,偏偏在这里头就是看不见一个拎响子放炮,扛青子舞刀的家伙。 绺子里头剩下的这群好汉,也不是泥捏的,见着这群怪人一言不合就冲进来闯窑,当下也是红了眼睛,杜老四拉开了枪栓扯着嗓子就冲进了人堆里头:“我日你们个奶奶的,一帮他娘的神神叨叨的王八犊子,老子崩了你们!” 霎时之间,这绺子里头仅剩的三男一女,就和那群红衣怪人是斗在了一处。咱这讲的也不是个修仙炼器的神话故事,说是篾条斗得过碃子,铜钱胜得了枪子,我就是敢吹,您也够呛敢信。只是这群红衣客,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和这群拎着响子的土匪硬拼。 说话间那瘸腿老汉梁文生,已经拿手里的龙头铁拐朝着地面连敲了四五下,每一次杖头点地,这黑雾就会淡上三分。赵友忠原想借着黑雾一举把这群家伙给剿灭,谁承想这团黑雾反倒成了红衣客的掩护。一群红衣怪人仗着自己人多,在这逐渐变淡的黑雾当中是左突右进,健步如飞,纵使留下来的三个男人各个枪法如神,打得死一个两个,还打得死这一大群人吗? 兹要是远程作战的兵器,最怕的就是和人近身肉搏,咱说这群土匪虽然常日里欺负些个平民百姓挺有一套,落在了这群红衣客的手里,立马就显出了破绽。冯三爷没出几个回合就让篾条给锁住了胳膊,那精薄一层的细竹片也不知是泡过了草药,还是历过了火烤,那叫一个韧性十足,善使篾条的红衣怪人手上的功夫也是麻利,眨眼之间就给冯三爷的一只腕子上捆了个麻花结,一抽、一扥再一拉,篾条颤颤巍巍地在冯三爷的手腕上转了个圈,一团鲜血“哗啦”一声就溅了满地,这看似柔软无骨的破竹片子,竟然一下子就给冯三爷的手掌,齐腕截了下去! 胡子们见着大当家的重伤,更像是杀红了眼的困兽,杜老四抽出了青子正想从这帮红衣客的手里抢回冯三爷,左眼珠子当即就被一枚铜钱射中,霎时之间是黑的红的一股脑地崩了他满脸,饶是这么硬气的一个汉子,也不由得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两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冯三爷已经叫那无数根篾条给捆了个结结实实。 “我\/草\/你\/娘!把我大哥……” 红衣客也不等他把话说完,手起竹落,那纵横观音山几年有余的冯三爷,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人给切成了一地烂肉。 “娘了个巴子的……我张老五今天就是搭上这条烂命不要,也得让你们几个王八犊子下去给我大哥陪葬!” 张老五说着话,一把撕开了上身的衣裳,也不知他是打哪弄来了这些个炸药,扯开引线,奔着人堆就冲了过去。 杜老四的硕果仅存的那颗眼珠子也跟着瞪得淌血,哑着嗓子冲着张老五喊:“你他娘的干啥,咱兄弟一场……” “咱兄弟一场,听老五最后一句劝,少喝点酒,绺子里头的这些个娘们崽子就……” 张老五还没等说完话呢,就听“轰隆”一声闷响,几个躲闪不及的红衣客,瞬间就被冲天的烈火给吞了进去,而点燃引线的张老五,却连一块碎肉渣都没留下来。 咱说这时候赵老瞎子跑哪去了? 识岭金钩倒头放,望岚听风四炷香。如今这观音山上是三炷香堂齐聚,只不过姓梁的和姓钱的俩人沆瀣一气,已经成了通书的走狗。赵友忠即便是全胜的时候,恐怕也没法对付这两个师兄师弟,更何况现在他已经是半截身子给埋进了土里? 人有五脏,阵有台眼;这里头的阵台主掌阵法的流动运转,而阵眼则是整座阵法的脏腑核心,牵一发而动全身,破了一方阵台,就等于是击溃了整个阵法的运行根本。甭管这绺子上头横的是陷神阵也好,还是九尸阵也罢,阵法的核心都是靠着赵友忠的寿数阳气催动。梁文生四下杖头点地,敲得都是整个大阵当中最为薄弱的一处阵台,阵台松动导致阵法不稳,阵法被破自然要反噬其主。 此番这赵友忠已经是被梁文生给按在了地上,一根铁拐不偏不倚地点在了他的哽嗓咽喉之上,只要梁文生稍稍用力,就能给他的喉咙开个天窗。 因为这瘸腿老汉带着面具的缘故,没人能看得清他如今的表情,只见他冷着双眼睛,淡淡地垂下眼帘盯着赵友忠悠悠道:“龙首玉在哪?” 耳畔的哀嚎连连,赵友忠直听得头皮发麻,他原本答应过冯三爷的,保不住绺子,至少要保住绺子里的娘们和崽子,现如今拖着这么一副破烂不堪的身体,他或许是要食言了。 如若不是自己早先得了绝症,只有两年不到的寿命,他兴许也不会领着梁布泉来关东讨生活;如果不来关东,兴许就不能被冯三爷给带上绺子;如果没来过绺子,也不至于害死了这么多条人命。 然而这绺子就立在仙梁旁边,他们不来,通书的人就不会动手了吗? 他突然觉着人这一辈子有的时候就是一个圈,兜来转去该遇着的人,你总会遇着,躲不开,也逃不掉。 “我看你这模样……没两年活头了?” 梁文生的声音依旧是冷得彻骨,“所以你干脆把自己的老命也给捆在了绺子上头?”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梁文生吗? 赵友忠恍惚地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个老瘸子。当年在师父的手底下学艺的时候,这梁文生是出了名的心善慈悲,他那一条腿都是因为救人而被山石给砸断的,这家伙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一下子变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金子,权利,难道真就这么迷人吗? 他凄惨地扯了扯嘴角,苦笑了两声:“你们今天来这,究竟是奔着金种,还是为了我的龙首玉?” “两样东西,我们都要。” 梁文生的语气明显就要平静得多,“有人要帮着皇上复辟大清,他们要钱,咱就帮他们找钱。这二十八道仙梁自始至终都是皇家的命脉,皇上要拿回自己的东西,理所当然。” “去他娘的理所当然,你们要真是觉着拿走仙梁里头的东西是顺应天意的事,就不用问我来要那狗屁龙首玉了……” 压在赵友忠喉咙上的铁拐明显又加重了几分,梁文生瞪着眼睛又冷声问了句:“再问你一遍,给还是不给!” “蹚得了二十八道梁子的人,只有你儿子一个!那龙首玉,我给了你,你们也他娘的用不了……” 赵友忠说着话,猛地把手里的青子提了起来。手起刀落,却不是奔着梁文生而去,则是奔着自己的腕子又狠狠地来了一刀。 “八灵为命,鼎立西东,山精入我阵,群魔禁其踪,弟兄们——出来迎客!” 说话间满地的砂石又是一番剧烈震颤,随后一双双青白色的鬼手,竟然立刻破土而出。三十来具尸体晃晃悠悠地从土里头爬了出来,有的身上还躺着黑水,更有甚者的眼珠子里头,还挂着活蛆。 梁文生吓得是瞳孔大阵,抡起铁拐照着赵友忠的脑袋就是死命地一下,横起手中的家伙事,一面叫着钱恩义的名字,一面倒退了数丈开外:“我日他个亲娘,三十来具血尸,这老他娘的瞎子疯了!” 与梁文生一样震惊的当然还有杜老四跟齐老虎,他们一面勉强应付着几个红衣怪人狂风骤雨般地进攻,一面带着哭腔对赵友忠骂道:“你个老王八犊子,我的这帮兄弟连死都死不安生,你他娘的竟然背着我们炼活尸!” “活人都顾不过来呢,你们还他娘的有心思顾死人?” 赵友忠捂着被龙头铁拐敲过的脑袋,猛地甩了甩头,这一杖非但没给他打得就地昏迷,反倒是让他的脑袋清醒了不少,他不可置信地瞥了眼梁文生,眼神也逐渐从不解变得坚定,“背德忘祖的事,等老子死了之后自己去跟祖宗们解释,我答应过冯三爷要替你们守住家眷的安全。老爷们一个唾沫一个钉,今天就是死,老子也得把你们两个王八蛋拖下去!” “是吗?” 钱恩义冷笑着又抽了口眼,烟箭出口,哨声一亮,头斑斓猛虎立刻从林子里蹿了出来,“这就得看看,是你的活尸厉害,还是咱的老虎厉害了!” 第七十八回 虚日鼠 都说是“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二主”,谁都不知道,这山里头从哪跳出来了这么一大帮子斑斓猛虎。常人都说这活尸出棺,是毒得过长虫,凶得过猛虎,但其实这说法也只是对人。活尸这东西的确是不知疼痛,悍不畏死,但是说白了也就是尸体成了精。 人的尸体说破大天去,那也只是人的尸体,它拿什么和老虎斗啊?所以在这绺子里头,就见那群猛虎是起跃腾挪三下五除二地,就把那几句活尸给吞到了肚子里头。宅子里的几个人一下子就傻眼了,马士图横着黄铜烟杆还要来那么一出“老烟”驭兽,可是没等把烟嘴叼进嘴里,一枚铜钱是当当正正地砸在了他的手指头上,烟杆子在天上盘旋了几周擦着地皮滚到了钱恩义的脚边,让他慢慢腾腾地抬脚就给踩住。 “老子向来没在江湖上收过徒弟,这烟杆子是咋落到你手里的?” 钱恩义冷笑着拿脚尖捻着那柄烟袋锅子,那眼神里头竟然没藏着一丝一毫的眷恋,反倒透着股狠叨叨的恨意,“四炷香堂,守岭护金……真他娘的狗屁!都说这宝贝能护着咱金门的人,出入深山老龄像是进了后堂宅院,即便是进了朝廷,也能当个免死金牌。他娘的,要是真有这么管用,老子几个也不至于全都成了残废!四炷香啊……他娘的四天残还差不多!” 那几头斑斓猛虎眨眼之间就给余下的几个人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梁文生抱着拐杖仍然好整以暇地杵在绺子的门外,又对着赵友忠嘀咕了一句:“龙首玉在哪?” 看着那几头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人的老虎,赵友忠是咬着后槽牙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句:“师兄师弟,老瞎子先走一步了,到了阎王爷那,给你们都留个好窝等着,你们一天不来,老子等你们一天,一年不来,老子等你们一年!” “二位爷,还跟他们废什么话啊!弄死他们得了!” 这金得海缩着个脖子,哆哆嗦嗦地藏在梁文生的后头,见着带来的一行通书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下可算是找着靠山了,大着嗓门接着道,“我跟你们说,这庄子上头的就没一个好人!打家劫舍,鱼肉乡里,这帮土匪真他娘的是无恶不作啊!您老几位杀了他们,那叫伸张正义,替天行道!您弄死他们,完后大不了让小的我挨个搜身呗,我就不信,好端端的一个宝贝,还真就能说没就没了?” 梁文生淡淡地把脑袋牛乡金得海:“那要是在他们身上也找不着呢?” 金得海大嘴一咧:“那恐怕不是让他们给埋进土里,就是让他们给吞进肚子里头了。对了梁爷,您不是会看岚气吗?您四下打量一眼,不就看得出这宝贝藏哪了吗?如若真是叫他们给吞进肚里头的话,大不了小的受受累,给他们几个挨个开膛破肚,那也得帮咱们找着那个龙首宝玉!” “望岚?你小子知道的倒不少……” 梁文生冷笑道,“你刚才说绺子里的这几个家伙,都是土匪胡子……我倒是好奇想问问了,你他娘的算是什么东西?” “我?我当然也是土匪啦!但是土匪和土匪还不一样呢!” 金得海是个什么人?望风水香的侦察兵,不单靠的是眼里,还得懂得观察别人的眼色。这梁文生虽然叫面具遮着脸,可是那话里话外透出来的那股子阴狠劲,还是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说话间他已经是鬼鬼祟祟地离开了梁文生的庇荫,一手摸着后腰,缓缓地朝着钱恩义的方向靠了过去,“我这叫浪子回头金不换,您交代给我的事,我可是半点都没含糊,全都勤勤恳恳地照做了?” 梁文生隔着面具挑了下眉毛:“你前头也说了,老子懂得望岚看山的本事,这所谓的望岚,其实不单单能看出来山岭里头的吉凶,还能看着人的脑袋瓜子上,顶着的是个啥样的气色。你想不想听听自己现在脑袋顶上,正挂这个啥颜色的气啊?” 金得海大惊失色地扯了扯钱恩义的袖子:“爷,天地良心,我这段时间可是兢兢业业地替咱通书干活啊!为了咱们的大事,我可就连刘干娘都给弄死了,您看看梁爷这是想干啥?您列位可不能卸磨杀驴,出尔反尔啊!” “你怕什么,老子又没说要动你。” 梁文生跟个树桩子一样杵在原地,是真的没有要动他的打算,好整以暇地拽了拽脑瓜子顶上的大帽子,淡淡地嘀咕了一句,“不过你小子脑瓜子上头顶着黑烟,就和这绺子一模一样,这在我们行里,叫黑云罩顶之象。黑云罩顶阴魂聚,阎王不叫自己去。你小子恐怕活不过今天晚上了。” 金得海的眼珠子一转,抬手就把腰上的响子拽出来了,他心说着:好死癞死都是个死,与其我死,不如我先崩了你呢。可谁料,手里的枪杆子刚刚举起来,还没等他动手呢,一根骨头削成的箭矢带着破空之声就直奔着他的手腕子折了过来,紧接着又是一根骨箭“夺”的一声钉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梁文生从始至中都没动弹一下,在牙缝里轻“啧”了一声,隔着面具又挑了挑眉毛,意思说:你看,说了你又不信,好端端地你举什么枪呢? 阎王不叫,自己去! 杜老四在老虎堆里乐得直拍大腿根子:“日他娘了个炮仗的,该!死得好!当他娘的叛徒的,就活该没他娘的好下场!虎爷,你瞅瞅地上躺着的那个……那狗杂种死了,还不了手了,你咋不上去吃肉呢?” 老虎甩了甩腮帮子,烦闷地撇了杜老四一眼,他或许也是觉着自己叫个老虎给晾在了一边,面子上挂不住,又朝着金得海的方向催了一口浓痰:“呸!王八犊子的肠子肚子都是臭的,老虎都他娘的不惜得吃你!” 要说这白骨箭矢是打哪射来的呢? 之间那林荫小路上,烈日当头,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晃晃悠悠地踩着碎石从狼口岗子的方向走了过来,一只手里头,正拎着个弩机似的玩意,另一只手则是攥着个拳头,不知道拿的是个什么玩意。 两方人马一见远处有人来了,都是不约而同地提起了戒备,杜老四扯着脖子张望了半天,才打嘴皮子缝里犹犹豫豫地念叨出了一个人名:“梁……梁老弟?” 就说那狼口岗子上的虫鼠之战,真可谓是鬼精神泣,给个狼口岗子,落了个满目疮痍。梁布泉张开眼睛的时候,差点就没认出来自己正所处何地。什么碃口碃道,什么大牙子二牙子,满地的虫血鼠尸,他这一路上是踩着多少血浆子一步一步地蹚出来的。 但是谈到收获也不能说是没有,这狼口岗子里的宝物,实际上就藏在九环地龙的肚子里头,一颗拳头大小的金疙瘩。不用火炼,不用过筛就神光奕奕,璀璨生辉。这光也不似常日里见着的金种子一样,华光流转当中,还冒着股热辣辣的赤红之色,咱前头讲了,普通的金矿一般是泛着黄铜一般的金色,只有这一等一的宝贝,才能显出这种赤日之光。 一枚赤红色的金种子究竟能抵得上多少钱,梁布泉估算不出来,但盘下一座普普通通的边塞城市,再养活个几万人的器械化部队,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通书这边的一通人马,也是把眼珠子都看直了。 要知道,这狼口岗子上的邪物,就连钱恩义的一口老烟都震慑不住,埋藏在岗子里头的阵眼,饶是梁文生这样的一脉祖师,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梁文生早在几年以前就诊出了这方仙梁的所在,只是不论他从哪个山头往里头细看,那上头都是一律的黑云罩顶,大凶之地。常日里的破局去煞的法门,到了这方地界竟然全都失去了作用。 要不是因为如此,他们也不至于把战线拖了这么久,更加不至于鬼鬼祟祟地叫钱恩义策弄鬼耗子,逼得这群土匪按碃挖金。 一大帮子老虎是山呼海啸地就涌到了大门外头,杜老四跟马士图横起了手里的响子,就准备给梁布泉打个掩护,可无奈没了老虎的威胁,这帮家伙还有通书里的那帮红衣怪人看着,怪人是三下五除二地就卸了他们几个人的家伙。 钱恩义对着梁布泉冷笑着说了句:“回来了?” “啊!” 顶大的日头盖在梁布泉的脑袋顶上,他的脸色全都给埋在了阴影里头,看不清眉目,只听他沉声说了句:“放人!” 钱恩义噗嗤一声气笑了:“你有资格跟老子谈条件吗?” “我当然没资格……” 梁布泉说着话,一手举起了那颗泛着红光的金种子,扔下了弩机,转手又掏出了鹰嘴匕首,架在那上头,“但是这玩意到最后能不能原原本本地落到你们手里,我可就不好说了……” 他眼瞅着几个红衣怪人作势就要冲上来硬抢,微微地后退了一步,接着道:“我劝你们把人都他娘的撤了,取了我的命,你们肯定是手到擒来。但是毁了这玩意,我也有成千上万个办法。反正横竖都是个死,老子听说这关东一带常有金客吞金自杀……其实我也好奇,这么大一块金子吞进肚子里头,得是个什么样的滋味,我要是再给它嚼上两口,究竟是我的牙先给崩坏了,还是这金子先让老子给咬烂了。对了,狼口岗子上的那个家伙,守的矿脉其实是叫虚日鼠?赤阳金这玩意,听说过没见过……” 梁布泉横过手里的赤阳金,就要往嘴里送:“要不然……我试试,真朝着上面咬一口?” 第七十九回 火烧亲爹 看着梁布泉把那颗赤阳金往自己的嘴里递,梁布泉是不急反笑。 他一面拄着那杆龙头铁拐晃晃悠悠地绕开了赵友忠一伙人,一面慢悠悠地扯下了蒙在脑袋上的大兜帽,紧跟着便是罩在他脸上的面具。 “我梁家自祖辈起,就谨小慎微,夹着尾巴过活,几辈下来,虽然没落得什么大官大权之职,倒总也积累下来了不少处事求生的门路。可怎么就偏偏生了你这么一个狗屁不懂,又鲁莽冒失的后生。想凭借一块赤阳金就牵制住老子?你倒是可以试试……不是想尝尝那东西是什么滋味吗?你吃啊!” 那张老脸上,是皱纹横生,刀疤遍布,一双眸子恍若是天顶的老鹰一般死死地盯着梁布泉,朝着他抬了抬手,好像真有让他吞金的架势,“你当老子们来这真是为了那个狗屁赤阳金?一枚金种子,就是分量再足也不过是连城之价。这观音山上没了那虚日鼠的大阵,等着我们的,是他娘的整座山头的金子!没了赤阳金又怎样?” 梁文生冷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口袋,晃一晃,哗啦啦地直响:“这个局,老子我布了三年之久,从骗那赵老太太变成野婆开始,咱通书的人就已经盯上了这道梁子。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老太太皮子下头的金种子!狼口岗子下头的阵眼只要还在,老子这满满一包的金种子,就都能长成赤阳金。这年头有钱有势的人,最不差的就是时间,老子有的是时间等,可你们有时间看到那一天吗?” “人皮伥鬼,鬼耗子拔舌,这些都是咱们的门路,一来为了护着那老不死的东西,接着替咱们炼金种;二来也为了借你们之手,顺道弄死那个多管闲事的油葫芦。” 梁文生横着脑袋,有瞥了眼杵在一旁的钱恩义,“你想没想过,赵老太太死了以后,那些藏在她皮子底下的金种子都哪去了?想没想过为啥那有本事的油葫芦,偏偏就奔了你们的绺子里头来当二太太?” 二太太驭鼠,狼口岗子下头的守矿人也懂得驭鼠的本事…… 是啊,我为啥就偏偏没想到呢? 那二太太来这绺子里头,嫁人之事本来就不是她的打算。早先听闻二十八道仙梁的守矿人代代传承,一脉死了,得有下一波人过来续弦。二太太有这么大的能耐,自然不可能委身于一个土匪之下,还偏偏甘愿做个二房。她如若是真心想要祸害这绺子,恐怕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梁布泉两人的到来,再点破她的身份? 这女人是接替那具尸骨的另一个守矿人,她当初在金得海家门口出手的缘由,也并不是为了协助土匪脱困,而是在暗中和通书的这群王八蛋角力。可谁承想,我光顾着明哲保身,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给不自觉地忽视掉了。 这通书下得好大的一盘棋,我他娘的……可真他\/妈蠢! 原来从始至终我都仅仅是个工具,是他们通书杀人的刀,是他们挖金的锹。才明白这观音山上的水有多深,梁布泉直想当即就甩自己两个大嘴巴。 晃神之际,梁布泉只觉得自己的面门之上罡风自起,一颗顶大的拳头对着他的面门就砸了上来,大惊之下,梁布泉横起了手上的短刀就欲招架,可谁料这来势汹汹的一拳,竟然只是记虚招,势大力沉的一脚以藏锋之势,叫那梁文生侧身蹬了出去,不偏不倚地踹在梁布泉的小腹之上。 梁布泉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触电了一般地剧痛难忍,整个人稀里糊涂地倒飞了出去,而那颗赤阳金,也在剧痛之下脱手,叫梁文生不偏不倚地接住。 “脑袋瓜子不转弯,还他娘的混什么江湖,就你这脑袋瓜子,还他娘的不如趁早回家种地,免得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是叫谁给弄死的!” 梁文生信手把那颗赤阳金丢给身边的红衣手下,冷着脸瞥了梁布泉一眼,“东西到手了,咱们几个也该撤了——清场!手脚麻利点!” “清场?你说得倒是轻巧……” 梁布泉捂着肚子,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本就在狼口岗子上丢了半条命,现如今再吃了他亲爹的一脚,险些没让他当即就见了阎王,不过满腔的恨意终究是抵得过浑身的剧痛,他用肩膀头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颤颤巍巍地指着梁文生恨声道,“梁文生……你还是我亲爹吗?六七岁的时候扔下我,把我丢给老瞎子,现如今老子长大成人了,你倒是要为了一锭金子,把你亲儿子和兄弟都一并给害死咯!金银珠宝,就他娘的那么重要?比这么多条人命都重要?” “和你们这帮老狐狸比,我确实没脑子,确实是蠢!我让你们牵着鼻子害死了二嫂,也害死了绺子里的一大帮兄弟,我确实是傻的可以!但是你知道吗,老子虽然蠢,虽然傻,但是老子年轻……老子可以学啊!” 说话间,梁布泉的话锋一转,又抬手指了指梁文生的脚下。 不知何时,一个足有脸盆大小的捕兽夹,已经钳住了梁文生的那条假腿,梁布泉说着话,又从身后扯出根绳子来,一条小指粗细的绳子,随着梁布泉的扯弄,在满地的沙土之下划出了道道斑驳的影子,紧跟着满是枯枝烂叶的灌木丛中也是一阵“沙沙”的响动,未成想,这林子里头竟然还有陷阱! “你是我爹……我当然比谁都要了解你!你当我真要吞金自杀,和你们的宝贝金种子同归于尽?老子这么年轻,凭啥要死的这么早?老子不用金子威胁你们,你也不能自己往咱的陷阱里跳啊!” 梁文生有冷哼了一声:“你要是真的了解老子的话,也不至于费了这么大的能耐,才只只夹住了老子的一条废腿!” “你有计划,老子也有计划……夹住你的废腿,也是老子故意而为之的!” 说话间梁布泉一把扯开了手里捏着的绳子,铺天盖地的木箭顺着老林子里枯木的缝隙就爆射而出,梁文生好整以暇地横起铁拐,不出几下就将那满天的箭矢纷纷打落,期间还不忘对着梁布泉嘲讽两句,“刚设下的阵法?阵法说得不妥当……你这东西该叫陷阱,捉两个野兔野鸡倒是可以,拿这玩意来对付通书?你小子是……” “爹啊,我可从来都没说过这玩意是他娘的什么阵法,也从来都没说过这玩意只有这么几根破木箭而已……” 梁布泉说着话,冷冷地一挑嘴唇,“你们的什么阴谋阳谋,环环相扣,一者被解还有二者,我不懂,也研究不透;但是这机关阵眼跟你们这群王八犊子的阴谋算计也是大同小异,破一有二,破二有三……” 异象陡生,满地的木箭竟然同一时间无火自燃,您别忘了,这地上在早先九里庄子闯窑的时候刚刚在在院前撒了满地的油火。这下油助火涨,风助火势,刹那之间青蓝色的火焰就将梁文生团团包围,这还不算,滔天的烈火乘着狂风竟然眨眼之间便奔袭到了绺子之中,山精野怪最怕烈火,那群吊睛猛虎一见烈火来袭,竟然狂吼一声纷纷挣开了钱恩义的桎梏,几个窜跃便消失在了林子的深处,余下的几个红衣怪人被这烈火袭身,就地便打起滚来,可怎奈何这烈火恍若是沾了灯油一般,越扑越旺,越滚越燃。 梁文生一面挥舞着铁拐,一面步步后撤,混乱之中竟然也被这猛火搅得狼狈不堪。钱恩义有心助他脱困,可无奈自己也正处于火场之中,自顾不暇,一面挥动着手里的烟袋御火,一面张皇地寻找机会跳出火场。 “这崽子破了虚日鼠的局,那枚搬山令落进他的手里去了!” 梁文生单杖点地,纵身一跃三丈,借势腰上猛一发力,活像只鲤鱼一般从半空之中变轨,狼狈地一屁股摔在地上,“这火是他娘的虚鼠之火,千万碰不得!咱找的那枚令牌在他手里,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令牌给老子抢回来!没了那个搬山令,剩下的几座仙梁,咱们一个都去不了!” 大部分红衣怪人被这诡谲莫测的猛火钻进了九窍,已然是烈火焚心,没了生机。万幸的是还有少量的通书门客距离众人尚远,还有一战的本事。这会儿众红衣客得了梁文生的号令,也纷纷抄起了手里的家伙,准备立刻将梁布泉就地解决。而那钱恩义终于在梁文生的协助下成功脱困,一口老烟祭起,无数匹恶狼又从林间是窜跃而出,领头的,竟然正是佛顶珠在狼口岗子上遇到的那名狼军师。 梁布泉现在本应是强弩之末,如果钱恩义再度招来恶虎,他恐怕真的只有引颈受戮这一条路可走。然而见到狼群,梁布泉竟然是不急反笑,对着群狼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磕了个响头:“狼兄在上,姓梁的在这给您列为磕头了!” 丛林间窜跃出的这群恶狼原本中了钱恩义的手段,一个个眼神涣散了无生气,可是叫着梁布泉的一跪一磕,竟然也纷纷愣住了。 没听过被人吃了之前,还要给人磕头的道理,眼前的这个家伙葫芦里究竟是买的什么药? 金门四字科,虽然每一门客的本事都有不同,但是师出一门,虽有不同却都互有关联。梁布泉也知道这烟驭百兽的厉害所在。 再厉害的本事,都有它的罩门。 只见那梁布泉忍着剧痛,一刀就划开了自己的腕子。群狼嗜血,问道血腥之气以后,竟然一个个地纷纷脱离了钱恩义的桎梏。为首的狼王一见跪下的那人,正是先前在大牙子之畔与他把酒言欢的梁布泉,当即是俯下脑袋,热络地舔了舔梁布泉的额头。 一见狼群迷心之术被解,梁布泉是大喜过望,伏在地上恭敬道:“狼兄救我!助我击退这帮王八犊子……最好把他们一个一个地,统统咬死!” 第八十回 娶你过门 只听得这观音山上一阵响彻九霄的狼嚎冲天而起,随后刮骨的寒风贴着平地打着旋的直上了九霄。那场面真叫个:纷扬扬雪大压山,呼啦啦烈火焚天。 一时之间,狼嚎引出来的白毛风嚎哭着就从顶天之上飘荡而下,四处山头眨眼之间变被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雪给遮乐去,这还不算完,满耳满眼的风霜雪雨之中,一双双恶鬼似的眼睛在密林灌木当中是纷纷显露,狼王的一声嚎叫,几乎召唤出了整座山头的恶狼出来。 狼这东西,是畜生当中少有带着傲骨的玩意。先前在狼口岗子上,面对着那群土匪的枪杆子大炮,都没一个临阵怯战的,更何况今儿个是那钱恩义先使了老烟驭兽的法门,折了它们狼王的面子。即便不是梁布泉下跪磕头,这群恶狼为了维护它们主子的尊严,也必定会和眼下的一票通书战个不死不休。 被那梁布泉弄出来的虚鼠之火也是邪性,遇见这么大的风雪,非但没有显出一丝颓势,反倒是乘着大风大雪越烧越旺,此番又是狼群相助,又有烈火相伴,通书的一票人马竟然被他佛顶珠给杀得是节节败退,狼狈不堪。 绺子里头遭遇围困的几个人,可算是借着这把大火出了口恶气,齐老虎和杜老四红着眼睛纷纷抽出了腰上别着的青子。 “娘了个炮仗的,为了在这乱世里头讨口吃食,害死了这些个兄弟……还白搭上了这么些个娘们崽子。咱是爷们,哥哥弟弟们都走了,也该替老四蹚好道了。” 虽然俩人只隔了一步之遥,可顶大的风雪就像是垂纱一样拦在俩人中间,一缕垂纱,仿佛隔着万道长城一般。杜老四瞅着眼前的齐老虎,那眼睛里面尽是说不出的柔情,“映红啊……这蹚还是让哥走,咱绺子里头还有一群娘们老少没人照管呢,你活着,替哥哥活着中不?咱也不会说啥漂亮话,那一年……” 如果没有这大雪遮挡的话,杜老四一定也能看着齐老虎也红了眼眶,这俩人在绺子里头相遇,脾气秉性是天作之合。只可惜那时候正赶上绺子刚刚在观音山上扎下寨子,大大小小的流寇土匪都想上山闯窑敲他们一竹杠。 他杜老四是绺子里的炮头,上阵杀敌,下山打劫那是常有的事,那阵子是弯道架在脖子上,生死都不归自己说了算,他哪敢娶媳妇啊?就这么的,齐映红是一怒之下,跟了吴老三,她本寻思借着这事好好气一气杜老四,可万万没想到,这一气,反倒毁了他们两个人的姻缘。 “哥呀……啥也别说了,这都是命。” 齐老虎轻轻地捏了捏杜老四的胳膊,对外,她的确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母老虎,她挑担砍柴,洋枪大马只要爷们能干的事,她全都不在话下。可她成了这样是为了啥? 吴老三表面上是个男子大汉,可在绺子里面根本抗不了事。虽然绺子里头有个冯三爷和杜老四撑腰,可这两个爷们也总有下山绑票,不在绺子里的时候。没了这些个靠山,那个软蛋吴老三是谁都能上来踢一脚的主。她要是不能扛起事来,这绺子里的人,还不得把这软蛋给活活熊死? 可她即便是再刚强,也只是个女人啊。她也想有个人来疼,也想有个真的男子汉给她做个真正的靠山,知冷知热地替她遮风挡雨。那杜老四的确是个好人,可这人偏偏是个榆木脑袋,满腹心思地为着绺子付出,到头来换回啥了? 连冯三爷给他留下的唯一念想,都要叫那群红衣人给彻底毁了。 他们不单杀了吴老三,让她变成了寡妇,还接着梁布泉的手,杀了她在这世上唯一当做亲人的王二太太。她恨啊,恨这群人连自己人生当中唯一的一点烛火都要给掐灭咯。 你们不是要钱吗? 你们不是要我佛顶珠的命吗?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反正这一辈子已经输得底儿掉了,她齐映红还在乎自己的一条烂命吗? 说话间杜老四已经跟着群狼杀进了人堆里头,这爷们没学过什么武功路数,也不会通书的那些歪门邪道的本事,全凭着腕子上的一股蛮劲,和满腔的恨意,竟然真的能和那群怪人杀上个有来有回。 然而那个拎着烟斗的老家伙显然没有那么好对付,他叫来的群狼虽然临时反水,但是成千上万只老鼠,还在从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地赶过来应战。 连天的大雪恍惚之间越下越小,头狼让那瘸腿老汉给打得是浑身的鲜血,方才一鼓作气的狼群,竟然被一群耗子给咬得是溃不成军。赵友忠瘫在地上似乎是只剩了出气,看不到进气,梁布泉跟马士图全都被鬼耗子限制住了脚步,没办法冲进敌群和那帮子红衣怪人周旋。 齐映红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热量,正伴着这逐渐变小的大雪而一点点的消失,她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青子,心里只想着一句话:和他们拼了,我不活,他们也不能活! 和他们拼了,我不活,他们也不能活! 和他们拼了,我不活,他们也不能活! 那帮红衣怪人就像是扑羊的恶狼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压在了杜老四的身上,她看见杜老四的胳膊上,腿上,脑袋上尽是些个数不清的伤口,白色的雪混在红色的血里,把他裹得活像是个刚从血池里爬出来的恶鬼。 杜老四这时候还能对着她笑:“妹子,下辈子……哥肯定娶你过门!哥稀罕你,真心的!” “我日你们祖宗!” 齐映红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她扯着嗓子冲进了人堆里面,对着那群红衣怪人发了疯似的挥动着手里的砍刀,“杜老四,你个王八蛋,你不能死!你给老娘活着!你得给老娘活着!老娘不要下辈子,老娘没有下辈子!这辈子,你必须得娶我,不管老娘变成了什么样,你都他娘的得娶我!老娘只认你这一个爷们!” 杜老四是这绺子里头唯二对她真心实意的人,是这绺子里头唯一把她当成女人,愿意叫她真名的人。 齐映红不在乎别人叫她母张飞,活老虎,她只在乎杜老四怎么看他。 即便是已为人妻,即便是杜老四一直都和她保持着安全的范围…… 她其实和杜老四是一样的人,一样为了别人的命,而豁得出自己的命。 这女人竟然真的像个杀神一样,在人堆、群狼和漫无边际的鬼鼠当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她像是个着了魔的疯婆子一样,从被自己砍成了烂肉的尸堆里终于挖出了杜老四的脑袋,她哆哆嗦嗦地捧起杜老四的脸,想要探一探他的呼吸。 “妹子……” 杜老四挣扎着想要从尸海里面爬出来,但终究还是吃力地瘫在了原处,“妹子……哥……没死……” “行,妹子知道了!哥还活着,我哥他还活着……” 不知是因为杀的人太多,还是过分激动的结果,齐老虎肥嘟嘟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哥你歇一歇,歇一歇咱们回家……” “对,歇一歇咱们回家……” 杜老四似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说出来的话,像是一缕烟似的,顺着嗓子眼往外飘,“回家……回家哥娶你过门……不论你变成了啥样哥都要你,哥只认你这一个婆娘……” 恍惚之间,一股子滚烫的东西迷了他的眼。 杜老四拼尽了全力才把眼皮睁开了一条小缝,他似乎看见,齐老虎的胸脯子上,正嵌着一把增明瓦亮的刀,那个拎着烟杆子的老家伙,正抵着齐映红的后心,把手里的青子朝着她的胸口里面猛摁。 “噗呲!” 齐映红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被钱恩义按成了一个锐角,她的额头死死地顶在杜老四的脑门上,可手还是不肯从他的脸颊上放开。 这女人在笑:“说好了……哥……不管我变成啥样,你都要娶我过门!” “嗯……哥答应你……哥娶你过门……哥娶你过门,哥娶你过门,哥娶你过门……” 杜老四一个劲地点头,一个劲地笑,他像是魔怔了一样,一个劲地捣鼓着要娶齐映红过门,随后突然疯了似的在尸堆当中挣扎,“我\/草\/你\/妈!通书,我\/草你\/妈!老王八蛋,你还我妹子的命!” “砰!”“砰!”“砰!” 雪停了,满地的尸山血海。 三声枪响震彻寰宇,在绺子里头杀红了眼的几个人竟然全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只有被嵌在了人堆里的杜老四,还在发了疯似的拼命挣扎。 将近几百个身穿蓝军装,头戴大盖帽的兵从正门的小道上齐刷刷地走了过来,领头的那个扶着腰带,侧过脑袋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几个活人:“梁老弟?” 梁布泉听着耳熟,这才微微别过了脑袋,眼睛里的雾气,竟然一下子显出了光来:“你是……张洪山?张大哥!” “多亏了你们给的那几箱金子啊,现在老子也是这关东一带说得上话的大帅了!养了一伙子人马,倒是不多,也就几万人左右……在这头寻思着蹚蹚金矿呢,没寻思你也来了?” 张洪山说着话,又瞥了瞥绺子里头的几个红衣客,“这是怎么了?受了欺负跟哥说……老子现在有枪有炮,还他娘的有装甲车。谁要是敢在你的头上动土,老子拿坦克拆了他们的房子!” 第八十一回 救命 布阵谋局,指的不单单是设陷阱这一门方法。 不知列为可还记得赵友忠先前给张洪山判的面相,那叫“天庭旁插龙角骨,一道红霞染印堂”,说他如果命里恰好有七杀入宫,做官必然横扫六合,为将则定当拜官封侯。 所谓的七杀入宫,指的是专主杀伐的七杀之星流入命宫之像。 这个年月里年年征战,如若不是战事频频老百姓讨不上吃食,梁布泉也不可能撇家舍业地来了关东,更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冒着叫清兵给剿灭的风险上山当胡子响马。所以其实赵友忠打从在老林子里头抬宝贝的时候,就已经设好了这个局。 他瞧见这张洪山是个有野心,敢拼命的主,而且不只是上阵杀敌的一员猛将,自己心里头也有着对未来的掂量,就这样干脆将那三箱现大洋一个子都不留地全都给了他。为的就是将来在哪天,兴许还能找着张洪山说上话。 张洪山朝着身边的副官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点头哈腰地给他递上了一支卷烟,把烟嘴喂到张洪山嘴里,随后又屁颠屁颠地给他点上:“大帅,您的意思是……” 张洪山拿食指和中指架住烟屁股,皱着眉毛朝梁布泉摆了摆手:“把我弟弟叫来!啊对了,还有我的师父……就那个……躺地上的那个老头!” 四五个卫兵挎着步枪横冲直撞地就要打人堆里头捞人,那群红衣怪人也不是吃干饭的,余下的几个立马就把卫兵的去路给拦下了。 张洪山一瞪眼珠子:“怎么着?爷的人你也敢动?” 当下又是扬了扬手,在座的几百个卫兵就都给那枪杆子举了起来,要知道,这可是几十杆荷枪实弹的家伙事,红衣怪人们就是能耐再大,也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驱使个妖邪,摆弄个阵眼机关他们兴许在行,可子弹火器这种真家伙,打在身上是该流血也得流血,该没命也得没命。 那一票子红衣怪人全仗着那两炷香堂在此坐镇,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进绺子杀人,这会枪杆子抵在了额头上,有几个红衣客还想程程威风,可是腰杆字才刚刚提起来,就叫梁文生一拐杖给扒拉到了一边。 老瘸头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人堆前面,对着张洪山抱了抱拳头,朗声道了句:“天外有天山外山,大道朝天各一边!葫芦,天明鸡叫夜半鬼来,您是抓鬼的咱们让路,您要是摸鸡的……嘿嘿,宅子里头有主了,鸡是咱们养的,肉得咱们吃,下的蛋倒是能给您留着。” 历来行走江湖都讲个切口唇典,一方面担心误伤了同行,另一方面也是江湖中人摆明身份的办法。梁文生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常理来说你张洪山是干嘛的,我们无权过问,我们是干啥的,您也别来瞎指挥。要是进绺子抓人的,那咱们算是同行,如若你们是想接着机会敲一竹杠……那对不起了,这里头的买卖我们早就设了套了,弟兄们忙活了这些日子,不能跑了空单,该拿的宝贝我们得带走,剩下的东西,你们随便处置。 梁文生这句话说得艺术,他一方面给张洪山这伙当兵的卖了个面子,民不与官斗,他们的能耐就是再大,也得罪不起这些个扛着响子的正规部队;另一方面,这所谓“天明鸡叫,夜半鬼来”还是个双关,天亮了的事归着张洪山这一票当兵的管,可是天一擦黑,张洪山这伙人的命,究竟是捏在自己的手里,还是落到别人的手上,这可就说不准了。 但是话说的再漂亮,也得有个搭茬的人。张洪山在这一点上,偏偏和杜老四一样,是个直脾气。什么切口切脚,唇典鼻子典的,他手里有枪有人,压根也不在乎这个。 就见张洪山是大手一挥,厉声道:“别他娘的跟我废话,不用跟老子在这盘道,老子没工夫和你打哑谜!一句话,这人,你们放是不放!” 人堆里头,还有个红衣客想要拉硬,梗着脖子对张洪山冷笑道:“放怎么说,不放又怎么说?” 没成想他这话音刚落,就听“嘭”的一阵枪响,张洪山是立马一枪掀了那人的脑壳子:“我他娘的玩了这些年的响子,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要求。那今儿个,老子就把话给挑明了。放人,咱相安无事,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老子过老子的独木桥,咱井水不犯喝水;不放……那老子也干脆不跟你们废话了,陈副官……把土豆子给老子递过来。” 所谓的土豆子,说的实际上是当初在军旅上常见的一种手榴弹。下头的副官恭恭敬敬地从腰上解下来一个,塞到张洪山的手里,后者拔掉了上头的保险销,朝着鞋底子上一磕,转手就扔到了身旁的山沟子里头。 就听见“轰隆”的一声巨响,在那爆炸之中的十来颗大树,立刻就给拦腰炸了个粉碎,一时之间是暴土扬尘,红衣客们叫着一下子给吓得是各个缩脖子耸肩,而张洪山还是在一旁大次次地叉着腰,叼着烟卷:“这玩意,是前阵子从小鼻子那边搞来的装备。来这的几百个弟兄,基本上人手两个。不放人的话倒也好说,咱就一人朝着里头扔一个土豆子听听响,咱兄弟跟师傅横竖都是个死,多少也得给他们来个风光大葬!” 钱恩义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悄悄地按住了梁文生的手腕子,又对着张洪山抱了抱拳:“都是出来讨生活的,不至于动刀动枪……英雄,敢问您……贵姓?不知您是在哪高就?钱某不才,早年间也在朝廷里面呆过一阵时日,也许咱们两个之间,还能有些共同的……” “共你奶奶个勺子!别他娘的跟老子在这攀亲戚,老子就他娘的一个土匪出身,不认识什么当大官的!” 张洪山说着话,又从副官的手里要来了一颗手榴弹,“老子没工夫在这跟你们扯皮,给句痛快话,是想现在就收拾东西下山,还是让老子给这炸个大坑,再把你们都给埋咯!” “英雄有所不知……” 钱恩义指着倒在地上有出气没进气的赵友忠厉声道,“这个老东西,差使着他的崽子偷了咱们的宝贝,咱们今儿个上山不为了杀人,就为了讨个宝贝回来。他们要是肯交,咱们一定离开!” “放你娘的屁!” 梁布泉扯着脖子骂道,“大哥,你别听他们瞎白话!什么叫他们的宝贝?那赤阳金和搬山令,都是老子拿命挖出来的!反倒是这帮家伙,处处给咱们绺子使绊子,还杀了咱家的几十口子兄弟,大哥,这宝贝不是他们的!我不能给,也他娘的拿不出来!那搬山令……” “行行行……” 没等梁布泉把话说完呢,张洪山就一口打断了他的言语。这张洪山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盯着梁布泉,又缓缓道:“梁老弟啊……照你的话说,你的手里还真有宝贝?你他娘的也真是个人物啊,到哪都能找着重宝?” 梁布泉听得脸都吓白了,都说这男人有钱就要学坏,张洪山这时候问出这样的问题是啥意思?怎么着,他也惦记上了那枚搬山令不成? 当下这梁布泉给吓得是连连摆手:“哥呀……你听我说,啥搬山令啊,就是一块没有手指头大的破石头。咱当时都没以为是啥好玩意,抬到赤阳金了以后,见着这块石头长得古怪,就拿起来比划了两下子,没成想这玩意后来让我给按到我爹的匕首上头,妈\/的拔不下来了。这石头你拿着也没用,你手里拎着带响的家伙事,拿走我一个匕首……” “哦……说了半天,你就是得了一块石头!” 张洪山说着话,又转头瞥了眼钱恩义那伙人,“你们找的究竟是那块赤阳金,还是这块他娘的破石头?” 如今这观音山上的三波人,是各自揣着各自的心眼,钱恩义看见张洪山那一副见钱眼开的财迷样,还以为讨回宝贝的事情有门,立马接茬道:“英雄,我们只要那块破石头,不要赤阳金!金子给您,就当是我们对您的孝敬,那小崽子只要把搬山令给我们就成,像那小崽子说的一样,一块破石头,您留着他也没用,您说是……” “你说的还真是在理……” 张洪山咧着嘴笑了,“不过老子我从来都不是个讲道理的人!” 红衣客们的神情一凛:“啥意思?石头你也要?” “金子是我弟弟掏出来的,石头也是我弟弟手里的玩意,我张洪山有我自己的道理,咱的道理就是,东西在谁手里,就归谁处置,他不想给那就不能给你们。” 说话间,张洪山领着一票子人马浩浩荡荡地就要往宅子里头闯,“你们有能耐,就自己把那宝贝抢回来,没能耐,就他娘的赶紧给老子滚蛋!老子已经没耐心了……弟兄们,老子只查三个数,三个数以内,这宅子里面兹要是叫老子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就他娘的立马给老子崩咯!” 没等张洪山数到“二”,这伙红衣怪人就已经撒丫子跑了。 梁文生临走之前,还不忘给这伙人撂了一句狠话:“小子,拿着搬山令,就得受着二十八道仙煞的迫害,你既然想要作死,那老子也不拦着!江湖路远,咱们有缘再见……” “我去你娘的有缘再见!” 张洪山抬手就对着他放了一枪,可谁料那老瘸子横起龙头拐杖朝天上那么一挥,竟然“当”的一声把子弹生生地给烂了下去。 子弹是什么速度? 在场的几个人全叫梁文生的一手“横拐拦子弹”给吓得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等反应过味来的时候,这观音山上,哪还有了那帮通书的踪迹了? 地八十二回 二十八道仙煞 张洪山花了重金,把观音山地界下的所有名义郎中全都叫到了佛顶珠里头,这才算保住了赵友忠的一条老命,按现在的话说,这就叫专家会诊。 照常理来说,请来了这么些个行医能人,兹要不是什么治不好的疑难杂症,总归会让赵友忠再张开眼睛。 无巧不成书,这赵友忠得的病,恰巧就是咱先头说的那个疑难杂症。 老瞎子虽然保住了一条老命,但每天仍旧是睡的时候多,醒来的时候少。一天十二个时辰,这老瞎子能清醒过来的时候,还不到区区半个时辰。留在宅子里的小字辈急得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张洪山拿枪抵在这群老大夫的脑瓜子上,勒令他们无论如何都得让赵友忠重新生龙活虎起来。 这群行脚的大夫哭的心都有了,赵友忠现在的脉象没问题,呼吸也算平稳,张洪山就真是把这帮大夫的全家都按个抓出来杀了,他们也是拿不出一点办法。 最终还是赶上了老瞎子清醒过来,这才叫张洪山遣散了那群可怜的大夫。 按老瞎子的话说,他这是害了虚病,寻常的大夫根本瞧不出问题来。想要治他的虚病,只能靠着中医术数里的祝由十三科,但是现在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有几个真才实学的妙手郎中,能缩在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有人问了,啥叫虚病呢? 咱华夏神州历来讲究个阴阳调和,这一实一虚,就是病症里头的阴阳。 常日里有个头昏脑热的,这往往是和一个人受风着凉了有关,找个医馆的大夫,抓药的郎中吃几把中药,兴许病就能好,这是咱所谓的“实病”;而癔症夜惊啊,像老瞎子这样咳血犯困的,怎么吃药都看不好,大夫一把脉检查,还啥毛病都没有的,就是害了那所谓的“虚病”。 民间有个老讲,叫“体弱不走亡人殿”,啥叫“亡人殿”?实际上就是指乱坟岗子。在民间的说法里,人是万灵之长,一些个上辈子的冤亲债主,山里野仙或者是无主孤魂,会憋着几辈子的能耐等着上身作妖。常日里这一副身子装着一个人的三魂七魄,这算正常现象,可无缘无故地再进来一魂或是一魄的话,这人就难免要出问题了。 所谓的虚病,轻则发烧感冒,浑身上下疼痛不止;重则吐血昏睡神志不清,甚至完完全全让另一个精魄给夺了心智。 寻常人兴许会被无主孤魂给占了身子,可赵友忠是一般人吗? 趟岭下梁,分五行定阴阳,这是个能掐会算的主。旁人兴许会因为不懂得避讳,而冲撞到了某个看不见的鬼祟邪物,可赵友忠咋也会惹上这么个麻烦病呢? 是因为梁文生破了他的阵眼,才导致的邪阵反噬吗? 倒真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但这并不是主要原因。 其实他在佛顶珠里,拿自己的命数布下的这个九尸阵,只是造就了他如今昏睡不止这个结果的一个引子。 如今这赵友忠瘫在床上,一点也没了最开始那左右逢源纵横江湖的欢实劲儿,害了这么个大病,原本的神算赵瞎子,也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而已。 他攥着梁布泉的手,就像是攥着自己的命一样:“儿啊……有些话爹不能给你点透咯,不能怪你爹……这二十八道梁子上的事,实在复杂得很,三言两语没法和你说明白,即便现在跟你说明白咯……你也没有那个本事把事给完全摆平。这就是命啊!你有你的命,我有我的命!” 赵友忠说的这两句话,就像在交代临终遗言似的,梁布泉还哪有心思分辨这话里头藏着什么言外之意啊?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一个劲的哭。他又在赵友忠的病榻前头拍着胸脯发愿,说是自己肯定会把老头的本事发扬光大,有了嗅风探岭的这个能耐,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个有能耐的大夫给赵友忠瞧病。 张洪山也在旁边直抹眼泪,他跟赵友忠说,自己现在有本事了,有枪有人还有钱,要不是赵友忠给他指了一条明路,现在他张洪山究竟是在天牢里头,还是棺材里头都是两说。行走江湖自来讲究个恩怨分明,赵友忠和梁布泉对他有恩,他张洪山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帮赵友忠把病给治好咯。 赵友忠反倒笑了,拍了拍梁布泉的肩膀,又捏了捏张洪山的手掌,缓缓地说了这么句话:“仙煞的局,得找仙煞来解。” 懂得祝由十三科的大夫的确能瞧好他的病,但是那一十三针他却受不了。不单单是他,常人恐怕连先头的两针都抗不过,就得七孔流血,神志失常。 二十八道仙梁,对应的是天上的二十八颗星宿。他少时和三个师兄弟给皇上趟岭子下梁,就曾经抬到过几个仙梁的宝贝。可那会他们年少无知,乐观地认为自己的本事足已降服这神州华夏上的任何一处仙山,碰着二十八道仙梁,也没管个先后顺序,进了山就是胡乱地破坏一通,这也同样地坏了他们整个金门的规矩。 二十八仙梁,主的是家国龙脉气运,一脉被破就会牵动其它脉数。常理而言,二十八宿当中的虚宿为日为鼠,夜半之中,这虚宿居于南天之上,正值冬至时令。这是一年的开始,就恍若是地支当中的子时意味着一天重入轮回一样,理应是先破虚位,再论其它。也正是因为他们师兄弟四人起先乱闯仙梁,才全都背上了二十八道仙梁溢出的仙煞之气。 “你爹瘸了一条腿,我呢……瞎了一双招子,姓钱的舌头不灵光,辨不出个草食之味,我那憨厚老实的马德武马师弟,成了个哑巴,这还只是那二十八道仙煞的开始。” 赵友忠斜躺在枕头上,顺着眼眶子淌马尿,“我早就猜着有这么一天了,仙煞压在我们几个身上,让我们大半辈子都翻不了身。我那梁师兄是个不认命的主,他哪能想我一样在江湖里头浑浑酱酱地混吃等死呢?他当年撇下了你一个人离开,就是想找着破煞的门路啊!结果没成想他竟然混进了通书里头……” 梁布泉懒得听他那要命的爹究竟有啥过往,现在想起梁文生的那副嘴脸,他就觉得满肚子的怒火中烧,接过话头就问了:“爹啊,你就跟咱说说那几道仙梁究竟在哪!咋个破法,我管张大哥借一杆枪,一个人趟岭子下梁就成!” “你一个人?你是破煞去,还是送死去?” 赵友忠瞪着眼珠子气得直咳嗽,“在金得海家里头惹下的祸,你这么快就给忘了?仙梁究竟奔哪去找,老瞎子我也给你定不了去处,这你得带着杜老四一起走,他能给你指路!” “他?” 梁布泉一想起杜老四的那个傻样就想笑,“杜老四也不是咱们金门里的人,他知道啥呀?再一个,这佛顶珠上还剩下这么些个娘们孩子,他要是走了,这些人咋办?二十八道仙煞的祸事抗在咱们爷俩身上,这里头和杜老四没关系。咱已经给这佛顶珠害得够惨的了,这趟下梁子生死未卜,咱能不刮着他了吗?” “不刮着也不行……你以为那仙煞只应在我们四个的身上了吗?” 赵友忠又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仙梁上的宝贝,是历代祖宗拿命护着的东西,这仙煞的局乃是一死局。只要你在仙梁上头落了铲,破不了二十八道梁子,那仙煞就会世世代代跟着你。你以为这里头只有你爹的事?他惹了仙梁,那煞局招上了你爹就会传到你的身上,佛顶珠的列位兄弟在虚日鼠的梁子上头落了铲,就已经惹到了仙煞压身。今儿个这屠寨之祸就是个开始,往后你瞧……他们头昏脑热,得了病就起不来炕的日子还长着呢!” “你早知道这梁子上的土动不得,为啥不提前知会给这些人?他们是群杀人越货的恶人不假,但也不至于这么……” “觉得你爹我太损了是不?” 赵友忠苦笑了两声,“我不叫他们动土,他们就得给咱俩点了天灯祭大旗!再一个,即便是我把这里头的前因后果都说给这帮土匪,你觉得他们会相信吗?即便他们相信了,不愿意再打这些矿脉的主意,可通书的人就在暗处盯着,我能拦得住这伙土匪,可是这伙土匪拦得住通书吗?光是姓钱的弄出的那些个鬼耗子,就够他们吃上一壶的了,你爹那老不死的这还是没有动手。你是不知道他那杆龙头铁拐有多他娘的霸道,那司天台上的第一炷香堂,可不是靠着溜须拍马得来的名号。” “我懒得听那老不死的有多厉害,今儿个是您老以一敌二,要不然还说不准谁能降得住谁呢!” 赵友忠还是苦笑:“儿啊,行走江湖,不能拿眼睛看事,得拿脑子……这江湖上像你爹这样满肚子坏水的人可多了去了!凡事多留点心眼,少说话,多观察才能保住你的一条小命。不论是趟岭子下梁,还是走脚闯江湖,你可千万记住咯,既然是真心实意想要干这一行,就把那些个娘们唧唧的慈悲之心收一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年月狼多肉少,想要赚上一口吃食,你就得够狠,你不狠就活该让人出卖,就活该讨不到肉吃。就好像咱们要不给冯三爷指进仙煞里头,他就得把咱们弄死一个道理。行了,老子困了,你去找杜老四准备上路……” “上啥路啊,我们去哪啊?再一个,他一个外行,他能知道啥啊?爹呀,你先别睡,爹啊……” 赵友忠迷迷糊糊地就要合眼睛,在临睡过去之前,从唇齿鼻息当中蹦出来几个字:“我给过他……锦囊布包……龙首玉……去!” 第八十三回 龙首玉 张洪山是个够义气的朋友。 他们在观音山上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难免惊动了柳条边上驻守的清兵。张洪山现在虽然是个兵强也马壮的主,但是佛顶珠上这好几十口子人命,他保得了一时,却保不了一世。所以这位爷干脆命令手底下的人,把老瞎子赵友忠,和这一票弟兄们的家眷全给请到了自己的部队里头。 他美其名曰是为了给手底下的弟兄们扩充编制,实际上大家伙心里都有数,一群老弱病残,他们拿啥玩意打仗啊?现在这年月是一天一个变化,说等着这群孩子长大了再报效张大帅?那纯纯的和扯犊子没两样。 手下的副官倒是也拦了,但是他张洪山是谁啊?这是个说一不二的主,举着手里的二十响德国造,告诉手底下的人,谁要是再敢拦着他,全都就地军法处置,这才算平息了手下士兵们的埋怨。 按说张洪山他这么霸道,手下的那群将士们,也能心甘情愿地陪着他瞎胡闹? 张洪山也不傻,这一趟领了这些个闲人回去,如若是亏损的多了,他的心里头比谁都难受。他这一手啊,表面看上去是赔本的买卖,实际上都是为了收拢人心。 怎么呢? 你想啊,他手底下养了这么多兵,个顶个的都有老婆孩子吗?这绺子里头三十来口子娘们,不恰好解决了他们部队里头个顶个的光头老光棍的问题吗?再一个,旁人瞧见了张洪山能一气收编弟兄们的这些个老弱妇孺得作何感想? 时下这个年月,能跟了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好汉,那是祖上积了大德,坟圈子上头冒青烟的好事。他手里的这些弟兄见着张洪山的这一手,那还不得撒了欢地替他卖命?当兵的就只管上阵杀敌,家眷老小不用惦记,有他张大帅活着的一天,就有这些妻儿老小的一口吃食。至于那些个还没长大的小崽子,张洪山倒也没打算真等他们长大了再来报恩。 他现在是个领兵打仗的小军阀,这可不比占山为王当胡子那么简单,有些机密的情报或者暗杀工作,是派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容易引起敌方的怀疑。 但是孩子可就不一样了。 送信、趟路、按炸弹,谁能想到他能派个小崽子来执行这样的任务?这帮孩子又仗着年纪小,脑瓜子活泛,只要稍加培训,那就是他张大帅手下的一员合格的特务。大一点的送队上练枪,小一点的他亲自指导秘密潜入和炸弹部署的工作,再不济,还有个赵老瞎子在旁边支招呢。 这叫一石二鸟,一箭双雕的好事! 咱话说回来。 如今这人丁兴旺的土匪窝只剩下了梁布泉和杜老四俩人,他们跟着张洪山那一伙人手厚葬了几个弟兄以后,就转头进了深山。 按赵友忠的话来讲,二十八道仙梁上的煞气,只能从根上往外解,一道梁子上一道坎,不过好在他们四炷香堂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破了不少梁上的劫难,现在满打满算,还剩下四个。 咱先头说了,二十八道仙梁里头各个都埋着宝贝,这是华夏神州的龙脉所在。但问题就在于,这些个宝贝既然在先头已经有人埋下了,又为啥在里头安排了这么个死阵?钱埋在土里要是不花,那永远都是块废铁。中国古早以前,就有在寨子里埋钱的习惯,可这埋钱是为了能赶在危难之日,以解燃眉之急的土办法,万一遇着点啥危难时刻,钱财好端端地埋在土里,却偏偏挖不出来,这又该咋办? 这就得说道为啥他们偏得按着次序来破这二十八道梁子了,二十八道仙梁,以鼠为首,藏着块金门的信物,名唤“搬山令”,这枚信物按照寒来暑往的二十四个节气,逢关做记被拆成了八份,分别对应着“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还有“立冬”和“冬至”,八份节气合在一块,才能拼成那枚“搬山令”,这其中又以“立春”“夏至”“立秋”“冬至”四枚最为重要,就像是现代人玩的立体积木一样,缺了其中的任何一块,都很难推断得出剩下那几块的具体作用是什么。赵友忠这伙人在年轻的时候找了好久,也只凑齐了其中的五份“搬山令”,其中的“冬至”“立春”“立夏”和“秋分”是怎么都找不着。 这“搬山令”又尤以第一块“冬至”尤为重要,然而冬至上应二十八星宿当中的“虚日鼠”,这道梁子为虚为鼠最善藏匿,纵使他们手里捏着那块能够探岭指路的龙首玉佩,和一身的趟岭子下梁的本事,就偏偏是没能寻着仙煞的脑袋在哪。 如今这狼口岗子上的大矿叫梁布泉误打误撞地破了,有那“冬至”的信物在手,再加上龙首玉引路,剩下的四梁破尽,就算是解了压在他们所有人头上的煞局。 有人问了,说了一溜十三遭,那龙首玉究竟在哪呢? 您还记得梁布泉因为杀了金得海的崽子,而被赶着去狼口岗子守夜的那天吗? 赵友忠当初在账里曾经塞给了杜老四一块红布包囊,他当时还留了这么一句话,说是“龙腾云海,虎啸苍原;马踏佛光,铁拐镇山。一十二路兵戈起,二十四道仙煞填,土生草木四时过,换得梁山做清泉。” 这里头的“龙”指的就是这块龙首玉,而后面啸聚苍原的猛虎,和脚踏佛光的骏马,则说的是杜老四跟马士图,铁拐镇山的那句卦辞,实际上已经挑明了绺子未来的走势。至于为啥赵友忠揣着明白装糊涂,偏要在这跟他们打哑谜,这里头的弯弯绕实在太多,咱们且先按下不表。 梁布泉跟杜老四俩人是一路无话,毕竟刚经历了那么大的一场变故,俩人现在的心里还各自揣着各自的伤心事,一时之间也再难打起精神来面对新的生活。 杜老四是在齐映红的坟前跟她成的魂,冥婚的具体流程是趁着赵友忠清醒的时候给安排的。实际上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心里头也有着他脆弱柔情的一面。自打齐老虎嫁给了吴老三,杜老四就牟着力气闯窑占山,誓要给这佛顶珠赶出一片名堂来。他心里头其实一直都装着齐映红这么个人,本打算可着这一辈子耍光棍了,没成想绺子里能闹出这么大个事来。 现在齐映红的仇还没报,自己的一身本事,放在那群邪门的通书手里头,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可笑。他掂量着啥时候能从梁布泉的手里头学点奇门术数来给自己加持加持,可怎奈那姓梁的自己都是个半吊子,要不是有那枚嵌在鹰嘴匕首上头的搬山令,恐怕他们还没等到张洪山的救援呢,就得让通书的人给一气杀光咯。 梁布泉摩挲着杜老四抛给他的那块龙首玉,对着阳光瞅瞅,又放在鼻子底下问问。这块玉石上头已经叫绺子里的烟味给沁满了,闻味道出了烟熏火燎辣眼睛的气味,是啥也辨不出来,在手里掂量掂量,倒也真是怪砸手的。 可这块通体晶莹的玉石上头,没个锁眼也没个针头,说它能指出去往下一道梁子的路来,梁布泉是咋寻思咋觉得不可思议。难不成这玩意最后会给我托梦,在梦里头告诉我下一趟应该奔哪去吗? 他们在这密林子里头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饿了就打些兔子野鸡啥的烤来果腹,渴了就摘些野果子润润嘴唇,稀里糊涂地也没寻思东南西北,眼瞅着就要走出老林子的范围。 说话间正是日落西山,月上枝头的时候,梁布泉打老远就闻见了一股冲鼻子的骚\/味。他一把扯住了正在前头魂不守舍地趟路的杜老四,转手又拔出了腰上的鹰嘴匕首。 后者还在掂量着自己没能耐,而丢了媳妇、死了兄弟的事,被梁布泉这么一拽,险些“妈呀”一声叫了出来,多亏这梁布泉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那张大嘴,这才算是解了一时的危机。 杜老四瞪着大眼珠子废了牛劲才给梁布泉的手扯开,小声道:“你嘎哈!你拽老子嘎哈!” “废话!小声点……” 梁布泉警惕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也没管杜老四在那头急头白脸的叫唤,抬手就朝前面扔了过去。 就见那石头在天上划出了道优美的弧线,眼瞅着越飞越远,却突然之间在半空之上蓦地消失了。 杜老四先头叫通书的那群歪门邪道给弄的是草木皆兵,一看这个架势,吓得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一片森林,又扭头看向了梁布泉:“这……这啥玩意?石头呢?石头跑哪去了?” 随后,这汉子像是想要再次确认一下似的,又自己从地上抄起了一块石头,朝着眼前的密林扔了过去。石子依旧在刚才的位置无缘无故地凭空消失。 “石头呢?我日他个姥姥的……不行咱还是撤!” 杜老四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把手搭在了枪上,他一手捏着枪把,一手拽着梁布泉,“这前头也太他娘的邪性了,林子这么大,咱犯不上偏得蹚这么一趟险,走啊?” 想起自己曾经在金得海家里头,因为自信心膨胀而闹出的乱子,梁布泉其实也觉得没必要偏要钻到前头的阵眼里去冒险。可赶等他回过神来,正准备离开的功夫,踹在怀里的那块龙首玉突然之间就像是烧红了的火炭一样烫得他胸口生疼。 赶等他“妈呀”一声把龙首玉给抖落出来,再检查一下自己的胸口,那曾经紧贴着玉石的皮肉,竟然给活生生地烫成了红色。 “这他娘的怎么回事……” 梁布泉试探着拿手指头碰了碰这枚玉石,那触感温润而细腻,俨然已经没了方才灼人的热度了,“龙首玉领路探岭?它这是……让我进去?” 第八十四回 讨饭 转身了前头的密林,两个人是露胳膊挽袖子准备迎接新的一场恶战,可是林子的那头还是林子,除了冲得人眼冒金星的骚\/味之外,这林子里头是再无他物。 “我日他娘了个炮仗的,这里头是啥味啊!谁在这尿了是咋的?” 杜老四擎着手里的枪杆子,下意识地朝着梁布泉的身边靠了靠,“我看这里头也没啥,实在不行……咱还是先出去?” 梁布泉又拿手摸了摸那块龙首玉佩,那上头是温润依旧,似乎这上头从始至终都是这般冰凉,方才的灼热烫骨,只是他的幻觉而已。 他定了定神,把手里的匕首握得更紧了:“龙首玉少有的起了反应……万一咱们错漏了什么关键物什,那二十八道仙煞可真就没法解开了。别忘了,除了我爹那老瞎子,咱俩身上也扛着仙梁的煞气呢!” 这林子是肯定得进,但是梁布泉也学乖了。他先是留心在地上瞅了一眼,深山老林不比市井村落,这里头的地上泥巴多、烂草根字也多,偏偏是巴掌大的石头分外少见。起先他们在外头,朝着这里边扔了两块石头,低头在看的时候,这地上只剩下了一块。梁布泉把这个疑点分享给了杜老师以后,俩人又是满地找了半天的石头子。 杜老四的冷汗冒了整整一脑门:“娘了个炮仗的……老子记得刚才摸到那块石头上的时候,又湿又滑上头应该是长着苔藓,这他娘的……老子还能有那么大的劲?一下子没注意给它扔到林子外头去了?” “老林子里头的邪物多,就是经验丰富的猎人也不敢随便往里边闯,就是因为这个……” 梁布泉说着话,从地上抄起一根树杈子来,用匕首给树杈子的脑袋削尖了,反手就给插到了土里头,“四哥咱们一边走,一边在林子里头留些记号,方便遇着危险了咱能赶紧撤出去。方才这龙首玉一下子变得滚烫,我猜这玩意应该是能探查得到宝贝是不是就在咱们附近……时刻提高点警惕就成,咱俩可千万别走散了,这林子里头邪性,我担心咱俩就像这两块石头似的,一个不留神就得让这林子给分开。” 即便是梁布泉不说,杜老四也没打算离开他的安全范围。毕竟是闯了这么多年的老江湖,闯窑打劫的时候,他们也遇着过孤军被困的情况,这时候最忌讳的就是分帮分伙各自为战。即便是遇着拿枪放炮的活人,分散开来都容易让人逐个击破,更何况这老林子里头究竟藏的是个什么玩意,俩人还分辨不出来。 俩人就这么后背抵着后背,由梁布泉打头,一步一步地朝着老林子的深处挪。 梁布泉只听着身后的杜老四瓮声瓮气地嘀咕道:“老弟啊……你不是会摆阵吗?这里头的物件这么邪性,你咋不摆个什么阵法来防备防备呢?” 梁布泉叹了口气:“我爹教我的那些个阵法也不是万能的,就像当初在金得海家门口出的那一综事似的,我这摆对了咱们皆大欢喜,要是按错了阵眼,咱两个都他娘的倒霉。更何况……这林子究竟多深多大还未可知,我按了个阵台进去,可那邪物若是跑到了大阵外头,咱们也是白忙活!” 杜老四急了:“那咱俩就这么干挺着?就这么直勾勾地往里面闯?” “你不是还有枪呢嘛!” 梁布泉说着话,也下意识地瞥了眼自己腰上的那杆响子。这是临走之前张洪山特地送给他的防身武器,前阵子在狼口岗子上打狼,倒也是给他练出了一点枪法,虽然赶不上杜老四那般指哪打哪,但最少有枪在手,心里头不虚,“四哥啊,就像我早前跟你说的……再厉害的邪物也他娘的怕枪怕火,那玩意不出来则以,如若真是出来了,你打不了一枪崩了它的脑壳子!” “你说得到轻巧,你亲爹领着那伙人闯窑的时候,咱手里拎着多少把响子?到最后不还是着了他们的道?” “这两件事哪能放到一块说呢?姓钱的招出来的耗子有多少,那是放枪都他娘的打不完,哪是响子出了问题啊?” “兄弟,我实话跟你说……其实……哥哥想跟你学点本事。倒不是说偏要学你们咋个布阵,咋个设陷阱这种啊,咱就是也想学点歪门邪道的东西傍傍身。毕竟我媳妇你大嫂是让那些王八羔子给弄死的,咱想替她报仇……可对付那帮子妖人,光有枪也不够,你看你能不能……” 梁布泉哪能不知道杜老四惦记的是啥呢?只不过他现在也是连个闻字诀都没弄明白的门外汉,能在江湖上活到现在,一来靠的是赵友忠的帮衬,二来是仗着自己嘴皮子还算利索。他倒不是个愿意藏私的主,只不过自己肚子里的这点玩意,他是真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的:“哥呀……也不是我不教你,我这实在也……要不然这样,我手头有一本老瞎子传给我的小册子,咱不敢说教你,算是互相学习成不?咱俩可以坐在一块堆研究,我有啥不懂的我问你,你有啥不懂的也能过来问我,你看这样成不?” 杜老四那头倒是没有言语,似乎也在细细地咀嚼着梁布泉的提议。眼瞅着月影西沉,这是要亮天的征兆,俩人在这林子里边埋头寻路,一直也没休息,梁布泉是全凭着心里的一丝恐惧才强撑到了现在,可谁料这时候杜老四竟然哼起歌来了。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这窗棂啊……” 杜老四扯着脖子在后头干嚎,那动静哪像是哄孩子睡觉啊,这分明跟死了崽子的老狼差不了多少。 梁布泉咧着嘴丫子是一个劲地起鸡皮疙瘩:“我说老哥啊,你这破锣嗓子可就别唱歌了,再他娘的给狼招来……再一个,这天都他娘的要亮了,你这是哄哪个孩子睡觉呢?” 杜老四也不理他,反倒越长越起劲了:“琴儿轻啊,调动听,摇篮轻摆动啊……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 梁布泉是哭的心都有了,苦笑着又道:“我说哥啊,你可别唱了……你这他娘的在这招鬼呢啊?” “老弟,你兜里还有干粮吗?” 许是刚才实在嚎得太过投入,杜老四现在的嗓子是又沙又哑,活像是几辈子都没喝过水了一样。梁布泉也没想别的,翻了翻腰上的挎包,给杜老四塞了一块兔肉,“这是咱头天吃剩下的半块兔腿,这林子里头有没有活物都还两说呢,先给你撕一小块垫垫肠胃。等天亮了,咱再跟这林子里头找点东西吃。” 杜老四也没理他,梁布泉就听这家伙唧唧几口就吃了递过去的兔肉,过了没有两个喘息,杜老四又把爪子递了过来:“老弟啊,你那兜里还有干粮吗?” 梁布泉也是急了:“我不都告诉你了吗,吃一口兔肉垫垫肠胃就得了,我他娘的也一晚上没吃饭了,不也跟这挺着呢吗?” “老弟啊,你兜里还有干粮吗?哥饿呀……” “老弟,你兜里还有干粮吗?” “老弟,你兜里还有干粮吗?” “老弟,你兜里还有干粮吗?” 杜老四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反反复复地叨咕着同一句话,那声音由最开始的沙哑,逐渐变成了歇斯底里一般地嘶吼。梁布泉只觉得头皮是一阵的酥麻,就地猛地向前大跨了一步,随后愤然转身,举着手里的鹰嘴匕首对着杜老四怒道:“你他娘的抽什么风,什么他娘的……” 那一句话卡在嗓子眼里头,生生地叫梁布泉给咽了回去。 在他身后的,哪是什么杜老四啊! 之间这深山老林子里头,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个红衫蓝裤,穿这个布鞋,头戴绿色方巾的女人,您要知道,这光景正是寒冬腊月,泼一碗水都能就地结冰的时候,一个正常的女人,怎么可能穿着这么少的衣服出门呢? “老弟啊,你兜里还有干粮吗?哥饿呀……” 这女人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那脸上的笑容活像是面具印在上头的一样。女人就这么保持着那副诡异的笑容,一步一步地朝着梁布泉栖身逼近,她的嘴唇分明是动也没动,那声音究竟是从哪传出来的? 目光下移,梁布泉终是把眼神锁定在了这女人怀里的一个布囊上头,那里头包着的……是个婴儿? “老弟,你兜里还有干粮吗?哥饿呀……” “哥饿呀……” “哥饿呀!!!” 女人抱着那个疯狂喊着饿的婴儿就奔着梁布泉冲了过来,后者也没留手,横过了那柄短刀,对着女人的哽嗓咽喉抡起胳膊就是一下子。嵌着搬山令的匕首在与女人脖子接触的一刹那,竟然暴发出了耀眼的火光,正片老林子瞬间就被那火光映得是亮如白昼。只等着火光暂歇,那女人和怀中的婴儿,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梁布泉看着手里的鹰嘴匕首,吓得是一个劲地喘着粗气:“娘的……什么情况……这是山魅子?杜老四啥时候和我走散的……那女人究竟是让我弄死了,还是……” 就在他冥思苦想却不得其法的档口,只听身后又有个人嘀嘀咕咕地念叨了起来:“老弟……你兜里还有干粮吗?” 梁布泉的头皮一麻,转过头来的时候,就看见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密密麻麻地走出了一大票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同样的怀抱婴儿,同样的红衫蓝裤,同样带着股像人却不是人的笑容。 “老弟啊……你兜里还有干粮吗?哥——饿呀!” 第八十五回 黄皮子 眨眼之间,那群怀抱着婴儿的女人就变得漫山遍野的都是,那一句一句讨饭的说辞,就像是妖僧念经的夺命梵音一般,唱得梁布泉是脑瓜子生疼。亏了早先在佛顶珠上经历的一宗宗奇事,他现在也算是半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江湖中人。抬鼻子照着当空那么一闻,漫山遍野的疯女人当中,偏巧只有一个身上的骚\/味重得是直顶鼻子。 遇着祸事再寻思布阵的法门,显然是不顶用了。不过说到底这梁布泉也是个茅坑拉屎脸冲外的汉子,虎豹豺狼他都遇见过,还能叫这群山精鬼魅给害死咯? 想到这里,梁布泉是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德国造,对着人群正中的那个疯女人抬手就是一枪。 枪鸣如雷,震彻寰宇。漫山遍野的疯女人先是被这枪声给虎得一愣,转而再次扬起更为夸张的笑脸,冲着梁布泉再度搡了过来。而那正中了梁布泉一枪子的女人,更加像是没事人一样地横起了小调。 “月儿明,风儿轻,娘的宝宝睡在梦中啊……小宝宝,快睡觉,现在娘就取他的命……” 坏了! 看着那女人的脑门子上头,连个弹痕都找不见,梁布泉急得是猛拍脑门,“山觅子遮眼,这他娘狗揍的疯女人是假的!杜老四啊杜老四,你可别他娘的出事啊……” 这边惦记着杜老四的安慰,梁布泉心下也清楚,想要帮助那个傻土匪脱困,得先解决了自己的燃眉之急再说。 说话间这梁布泉是一口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尖,横起手里的鹰嘴匕首,照着刀刃上猛喷了一口血水。自古以来,无论是收鬼的道人,还是趟岭子下山的闯山人,都明白这舌尖血能破煞的窍门,都说是舌尖血是人体当中阳气最盛的一处血脉,道教之中还给它起了个颇有诗情画意的名字,唤做“真阳涎”。 闲言不表。 至于这口真阳涎能不能驱妖镇鬼,实际上梁布泉心里头也是没谱。不过时下这状况,司马当成活马医,捏紧了手里的短刀,也不管周遭的疯女人如何手撕牙咬,牟足了力气就奔着中间的那个正主一刀捅了过去。 尖刀入喉,刹那之间又是一阵火光闪耀。 赶等梁布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见漫山遍野的黄鼠狼是一哄而作鸟兽散,几个起落之间,就消失在了密林深处,只剩那么一只三尺来长的白嘴黄鼠狼,人立而起站在了梁布泉的正对面,一双乌溜溜的小豆眼是满焊怨毒地盯着梁布泉。 常听说东北一带的野仙盛行,单有这“狐、黄、白、柳、灰”五家的香火最为鼎盛,五大仙家当中,又尤以胡家和黄家这两路兵马最为难缠。其中这“胡家”指的正是狐仙一脉,您别觉着“狐狸精”的这种说辞,是个贬低女人的言语,事实上咱们若是往那根上去论,华夏神州故老相传的祥瑞之兽,本该有着胡家的一处位置。 怎么说呢? 都知道黄帝的玄孙,是那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治水神王大禹,传言大禹在治理了黄河水患之后,还特地打造了九口大鼎,镇压在十方九州之上,意味着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可常人在祭拜禹王的时候,又可曾知道,大禹的妻子涂山氏,正是那狐妖所化? 不过好在胡家一脉性情温柔纯良,没什么血海深仇,他很难跟凡人闹得不死不休。 然而老黄家的兵马可就不一样了,它们的祖上黄三太爷和黄三太奶,那也是收了仙禄的正儿八经的神仙。三太爷三太奶的年岁大了,懒得和凡人多做纠缠,可耐不住他们的这群徒子徒孙脾气火爆啊。 这一路兵马的性子最急,而且是恩怨分明,有仇必报。 眼前的这只白嘴黄皮子明显是只成了气候的大妖,梁布泉先前破了它的障眼法,这会算是正正当当地踢到门板子上了。 见那黄鼠狼只是人立在前跟他大眼瞪小眼,似乎并没有再度进攻的意思,梁布泉是赶紧悄咪咪地蹭着小碎步朝后面退去,一边退还一边叨咕:“早听说你们黄家都是些个恩怨分明的主,今儿个这事,想必您也看着了,是您的崽子动手在先,我要是不还手的话,那就得让它们给活撕咯。姓梁的只是破了您的仙法,没伤您的崽子,也没弄坏您的仙体。咱们就此恩怨两清,您走您的,我走我的,多有冒犯之处……您就把我当个屁给放咯成不?” 可没料想,梁布泉退一步,那黄鼠狼就跟个人似的朝前面挪一步。一个退,一个挪,眼瞅着又退回到了梁布泉第一次发现杜老四有问题的地方。 “对,没拜过山门就进了您的地盘,这是我们不对,但是该道歉咱也道歉了,你们该收拾我,也给我弄得够呛了……” 梁布泉挂念着杜老四的安危,心里面急得是火烧火燎的难受,说话间也亮起了自己被那群黄皮子给撕烂咬破的胳膊,“您瞧瞧,您瞧瞧我这身上让那帮崽子给咬的!咱差不多就得了,我知道就凭我这点本事,肯定是没办法跟您老几个照量,但就是江湖买卖,被胡子给绑了票去,也不至于逼得这么死?您跟着我干嘛呀,难不成咱两个打今儿起真得是不死不休了呗?” 那白嘴黄皮子晃了晃脑袋,伸出个爪子来,指了指梁布泉手里的鹰嘴匕首,又指了指自己脚下的那块泥土。 梁布泉心下一奇:“啥意思?您想看看我的这把刀?” 白嘴黄皮子也没理他,又朝着自己脚底下的那块土地指了指,意思说:别他娘的废话,把刀给老子扔下。 梁布泉说了:“这把刀给了您也没啥大用,这是我爹传给我的念想……要是给了你,那我……” 他嘴上虽然这么对付着,心里也知道现如今如果是不把刀给这黄皮子,自己恐怕也没办法脱身。不过他们闻字诀一脉的传人,在旁人面前给自己手里的东西加上点奇技淫巧,倒也是信手拈来之举。 说话间这梁布泉已经给那匕首的握柄上,缠了一圈的细丝鱼线,听见黄皮子不耐烦地怒吼一声过后,立马满脸不情不愿地把匕首给扔到了地上:“成,您要是想留着……那我给您就完了!这下您能放我走了不?” 就听那短刀匕首“当啷”一声砸在地上,这白嘴黄皮子也没着急取刀,而是绕过了刀身,直奔着梁布泉绑在刀柄上的鱼线就咬了过去。梁布泉的心下大惊,刚要勾起小指,把那柄短刀给扥回来,可这黄皮子的速度显然比他更快,就这么一个晃神的功夫,它已经给那鱼线“咯嘣”一声咬成了两段,自己则绕着那柄匕首翻过来调过去地闻味转圈。 “仙家,这是我安身立命的物件,您要是收走了它,那还不如要了我的命呢!” 都说这人心最狠,您别看梁布泉嘴上说得凄惨万状,另一只手已经是悄咪咪地摸上了后腰的响子。他前头的话实际上也不算是掺假,那柄匕首是闻字诀的信物不说,里头还嵌着个搬山令的碎渣子,如果这时候叫那黄皮子把刀给夺了去,什么二十八道仙梁,什么破煞的诀窍,那全都要变成空谈。 可还没等梁布泉把枪给掏出来呢,那只黄鼠狼反倒是抬起后腿,把这柄鹰嘴匕首又给他踢了回来。 梁布泉一脸狐疑地重新把刀捡起来,皱着眉头又问:“仙家这是……放我走了?” 黄鼠狼晃了晃脑袋,再次人立而起,抬起自己的小爪子,又指了指梁布泉腰上的挎包。后者在挎包里翻腾了半天,把里头的兔腿跟几个野果倒得是一干二净:“您要这些东西?” 那黄鼠狼动了动鼻子,随后慢腾腾地爬到那堆吃食旁边,对着梁布泉又摆了摆手,好像意思再说,你可以走了。 梁布泉哪还再敢逗留啊,甩开跨跨轴子撒丫子就奔着来时的方向跑了回去,心里还嘀咕:合着那群黄皮子只是为了老子挎包里头的兔子肉?按说它们要是仅仅为了一口吃食,就跟老子玩命的话,那白嘴黄皮子为啥又要看老子的刀呢? 刀上有啥? 搬山令的碎片? 想起搬山令,再想起进入这片老林子之前,那龙首玉佩突然发烫的提醒,梁布泉的心里头又是一阵的激动:难不成,这老林子里头还藏着另外一块搬山令吗?那群黄皮子不仅仅是林子里面修炼得道的野仙,还是看守者搬山令的护宝神兽? 大喜过望之下,梁布泉鬼使神差地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按说他跟那只白嘴黄皮子纠缠了这么长时间,天光应当已经大亮了,可未成想抬头望天的一刻,他那脑袋瓜子上头,仍然是定着一轮高悬在天际的明月。 这月亮就像是倒带一样再度回到了天上! “这他娘的……老子还没从幻觉例走出来?” 正在梁布泉念念叨叨骂娘的当口,林子的另一头“嘡嘡嘡”地又响起了三声枪鸣,“杜老四!怕什么来什么,他到底是啥时候和老子走散的!” 第八十六回 障眼法 梁布泉顺着枪声和酒味找着杜老四的时候,这位爷正拎着枪竿子,跟二三十只黄皮子斗鸡呢。打老远就能听见他山呼海啸似的骂娘:“娘了个炮仗的……这响子也他娘的不顶用啊!就说每个一技之长可千万别跟着那些个歪门邪道的出来闯江湖,这回四爷我可算是栽了!小\/逼\/崽子你们给老子等着……他娘的老子死了也变成鬼,到时候老子还他娘的跟你们死磕,实在不行在阎王爷跟前,咱们好好评评理!什么他娘的你饿他饿的,老子自己的吃食在哪都不知道呢,还能顾得上你们?” 眼瞧见这杜老四身上的伤口是越来越多,这帮黄鼠狼讨不着吃食,也没有就此收手的打算。梁布泉情急之下,一回神藏在大树后头,给自己的腰带可就解开了。 有人问了,杜老四眼瞅着就要叫那群黄皮子给咬死了,梁布泉这小子咋还不想着救人呢?他这会藏到大树后头解裤子干嘛? 俗话说得好啊,人有三急,梁布泉这是在解小手呢。 只见那群黄皮子是越战越凶,不出几个回合,这杜老四就给咬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可这家伙大小也是个在山上落过草的胡子,一身的匪气到现在也没有收敛,心里寻思着,杀一个不赔,宰两个稳赚,就把腰上的开路尖刀给掏出来了。 “娘了个炮仗的,来!你们不是能吗?来,爷陪你们……” 这边厢话还没等说完,蒙头盖脸的一股尿骚\/气就直逼天灵盖,他这路也看不清了,黄皮子也看不着了,满脑袋的骚臭味顶得他是一个劲地犯恶心。一边挥动着手里的长刀,一遍就扯着魄罗嗓子喊:“谁呀,谁他娘的把我脑袋罩住了?我日他个娘的,你们这帮狗揍的妖精,你们是他娘的刚从茅坑里出来?我他娘的跟你们拼了!” 梁布泉是一边躲着刀子,一边那两只手牟足了劲扥着自己被尿给打湿了的裤头,急得也跟那扯着脖子喊:“哥呀,哥你可冷静点……哥你别再一刀砍着我!” 哪成想一听梁布泉这么叫唤,杜老四反而挣扎得更起劲了:“我他娘砍的就是你,你个挨千刀的王八犊子,老子可让你害得好惨啊!” 都说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梁布泉跟杜老四认识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杜老四这么扯着嗓子大哭。要知道,这山上的土匪就是人堆里的狼,就是刘干娘去世,齐映红献身,佛顶珠叫通书给一气端了,都没见他哭得这么伤心。这梁布泉心里头生疑,手上的力道自然也就小了,那一票黄皮子恐怕也是第一次见着个七尺大汉,哭得如此梨花带雨,感天动地,竟然也一下子都楞到了前头,随后不知打哪“吱”的一声轻叫,这几十只黄皮子,转身就奔了老林子里头,算是彻底给这俩人扔下了。 杜老四就这么劈着两腿坐在地上干嚎,鼻涕一把泪一把,左一句骂梁布泉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又一句说梁布泉是个挨千刀的王八犊子,那哭声堪比夜猫子哭坟,让人是直起鸡皮疙瘩。 梁布泉在旁边也听了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他寻思伸伸手,拍拍杜老四的后背,后者立马一巴掌给他的手拍开了:“滚!别他娘的拿你的脏手碰我!” 梁布泉心说,这是咋的了?好好的一个大老爷们,咋还哭起来没完了呢?难不成,又是让哪个女鬼给上了身了? 想起此间,梁布泉又把腰上的鹰嘴匕首给掏出来了,把那短刀匕首横在面前,有模有样地就念起了口诀:“四哥你别怕啊,我帮你把上身的阴冷给你拔出去!三山为号,镔铁拟令,上有府君御万鬼,中镇九华定八极……” “你他娘的念叨啥呢?” 没等前者念叨完,杜老四倒是不哭了,瞪着双牛眼看着梁布泉,“啥玩意上身呐?谁上身了?上谁的身呐?” 梁布泉擎着手里的匕首,那叫一个尴尬:“哥呀,不是让鬼给上身了,你在那哭啥呢,哭得跟个娘们似的!” “我去你奶奶的,你他娘的才是娘们呢!” 杜老四一个猛子从地上爬了起来,顺便抓了把土在脸上是搓了又搓,“你他娘的真是我兄弟还假是我兄弟?我可跟你说,老子现在就是烂命一条,媳妇死了兄弟没了,要钱没有,要吃食更没有!你要有能耐就他娘的弄死我,别玩这些个歪门邪道的了,老子累!是死是活,你给老子来个痛快!” 梁布泉也乐了,心说这汉子许是叫那群黄皮子给整得精神崩溃了,那手指头戳了戳自己的脸皮子,笑着道:“哥,我真是活人,不信你摸摸我!” “摸你?我呸!大姑娘的脸让我摸我就摸了,你他娘的编个糙老爷们,我摸你干个六?恶心!” 杜老四说着话,还真不忘朝着地上狠啐了一口粘痰,“你有能耐……你跟老子对对暗号!你说你是真的梁老弟……那老子问你,你媳妇我弟妹她叫啥?” 梁布泉心说,这杜老四还有点小聪明啊,一眨眼的功夫不见,还知道使诈诳人了:“哥呀,我他娘的刚从山东那头过来,连个对象都没有,哪来的媳妇啊?” 杜老四的面色一缓,随即接着道:“那……那老子再问你!四爷的媳妇是叫……” “咋了四哥?你这说了媳妇以后,满脑子就全是女人没有兄弟了呗?” 梁布泉苦笑着伸手要去拍杜老四的肩膀,反倒让后者一个侧身给躲了过去,那只手就这么悬在半道上,他只能苦哈哈地又把手给抽了回来,“四哥,这么跟你说……山觅子化形成的亲人,多半一眼就能让人看得出来。怎么呢?因为这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咱们学个方言没两年都下不来呢,更别说这帮山精鬼怪了。山上的这些玩意,即便是会说人话,那也只会说零星的那么一两句,你见过哪个山岭子里头的动物一张嘴就能和人对答如流了?早有这样的好事,那早就有人把它给抓起来呈给皇上了!” 杜老四饶有深意地皱起了眉头,随即看着梁布泉狐疑道:“你真是我老弟?” 梁布泉扯了扯嘴角:“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如假包换就成,老子让你如假包换……” 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杜老四是紧咬着后槽牙,抬腿就踢向了梁布泉的肚子。多亏后者的反应及时,一个侧身堪堪闪过了这记侧踢,没等梁布泉骂人呢,杜老四倒是抢着先张开了嘴:“我日你八辈子祖宗的,梁布泉!你他娘的好好在前头领道,为啥一个人跑了?你刚才在老子头上套的是啥玩意?是不是你的破他娘的裤头子?我日你个祖宗的,你他娘的是半身不遂啊,还是手脚偏瘫啊?你那破他娘的裤头子上头粘的全都是尿你知不知道?这他娘的比四爷我的臭袜子还恶心!我日你个祖宗的,你给那屎尿屁抹了老子一脸,我……呕——” 杜老四是一边打,一边骂,一边吐又一边哭。 按他的话说,自己闯荡了这么些年的江湖,还从来都没遭受过这样的侮辱。好男儿立于天地之间,名节比命还要重要,他即便是落草当了土匪,也没忘了这一点。可是今天在林子里头,他让梁布泉用破裤头套了脑袋,这就等于有人骑在他的头上大解,自己一辈子的光荣和尊严,都算是完了,这全都拜他梁布泉所赐。 这时候梁布泉才明白过来,杜老四方才为啥哭得那么伤心。 感情这家伙把自己的尊严看得这么重要。 想来也是啊,在那么个年月,吃什么自己说了不算,喝什么自己说了不算,就连什么时候死自己说了也不算,对普罗大众来说,或许只有这些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才是他们心里的最后一点依靠了。 可梁布泉之所以这么做,那也是出于被逼无奈啊。就只能耐着性子地跟他解释:这林子里头,恐怕住着一群道行极高的山魅子。这山魅子不同于往常说的邪物,深山老林里头的一花一树,一草一石都有可能修炼成这种精怪。山魅子这东西变化多端,最善于潜伏在老林子里头迷眼挡路,而这座老林子里头的山魅子,恐怕都是些个黄皮子变的。打从他们进了老林 子开始,就已经着了这群黄皮子的道,那满林子的骚\/味就是它们觅人的方式。 而破解这种山魅子蒙眼的幻术,最直接有效的一种办法,就是闻童子尿醒脑。男童之身怀着至阳之气还没破体,而且邪祟之物最讨厌的就是这些误会难当的东西。先前梁布泉看见杜老四和一群黄皮子鏖战,就已经猜了个十之八九。如果那时候冲进战局帮忙的话,杜老四很有可能把他也给当做敌人,一并用那长刀给砍了去。 不得已间,他梁布泉才想到了用这种方法先帮杜老四醒脑,然后再论合谋驱敌的正事。梁布泉一面和杜老四说着话,一面跟他对着俩人究竟是啥时候在一起走失了的前后经过,可未成想从头到尾地捋顺了一遍过后,他们竟然发现,自打一开始,俩人就被安排在了林子里头的不同角落。 大惊之下眼见着面前活脱脱地出现了一片空地,空地之上是满眼望不到边的荒坟,那一大帮黄皮子,正趴在地上没完没了地磕头作揖,黄皮子当中更是不断地传来哀痛不已地哭泣之声。 “娘了个炮仗的……这帮黄皮子可真够邪性的啊,他们在这干啥呢?” “黄皮子哭坟……奶奶的,这林子里头要出大事了!” 第八十七回 黄皮子哭坟 如今,这顶大的月亮就像是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地悬在天上,朗月之下,遍是那一丛一丛小山包一样的荒坟。在这群黄鼠狼的中间,时不时地便有低低切切地啜泣声,顺着阴风飘飘乎乎地往人的耳朵眼里头钻,仅仅是拿余光扫上一眼这时的景象,都难免让人脊背发凉,头皮一麻。 杜老四捏了捏手里头的响子,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老弟……这帮鸟玩意在这干啥呢?咱们是……” “这叫黄皮子哭坟!肯定是有人得罪了这群黄皮子了!” 说话的功夫,梁布泉已经扯着杜老四的袖子朝着相反的方向疾步离开,这时候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看,不说,不打听……黄皮子这玩意最记仇,谁要是弄死了它们的崽子,少说也得倒霉三辈!我一开始就他娘的好奇,虽说黄皮子脾气古怪是有目共睹的,但也不至于没招没惹他们,上来就他娘的跟咱们拼命啊!这回可算是找着正主了,肯定是有人在这老林子里头手欠弄死了老黄家的崽子,这帮家伙才他娘的憋着气,进来一个活人就要弄死一个活人。咱可离它们远点……我先前跟那白胡子老黄皮子打过照面,这玩意不是咱一个人两个人就能对付得了的。” 无巧不成书,眼瞅着梁布泉已经拽着杜老四马上就要离开这块空地了,就听见身后那群黄皮子哭坟的地方,猛然之间响起了一阵敲冰戛玉的叱骂:“我原想着你们也走不远,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愁,奶奶我原本也没打算伤了你们的性命,只可惜,你们老黄家的家规不严,这崽子伤我在先,我弄死了它这叫恩怨两清。” 俩人的耳朵根子也是贼,听见了动静,立马刷拉一下把脑袋扭了回来,杜老四见着来人眼珠子都看直了,脱口而出:“我日他个亲娘四舅姥姥,这里头也有娘们!老弟,这娘们……” 他话还没说到一半,就叫梁布泉一把捂住了嘴丫子。 但见那坟堆子中间,俏生生地站着一位娇俏可人的小姑娘,瞅那模样也就是二十来岁刚出点头,披散着头发,直垂到肩膀头上,肤白胜雪是红唇一点,盈盈一握的腕子上,扣着一个足有她手掌大小的翠绿色手镯,那手镯在月光的映衬下是又青又黑,看材质不像是什么温润的好玉,反倒像是青铜一类的器物。 这姑娘个子不高,穿的是藏青的褂子镶红边,乌兰的马裤皂底靴,腰上带着个巴掌大小的挎包,怎么看都是个行走江湖的练家子。 两个大老爷们在林子里头趟了这么长时间的道,好容易能看见个女人,这会也把黄皮子哭坟的大凶之象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就这么抱着膀子隔着老远看上了热闹。 “合着宰了它们黄皮子的是个娘们?” 杜老四咧着大嘴瞥了梁布泉一眼,从牙缝里头不屑地切了一声,“看没看着啥叫女中豪杰?再看看你,除了她娘的逃命,你还会点啥?” 梁布泉倒也不生气,挑了挑眉毛回道:“这世上啊,有这么两种人。一种就是跟你一样的,也不用管脑子是个啥玩意,反正谁惹了老子,老子就弄死谁,俩人只要是犯了冲,这中间必保得死一个;另外一种呢,就是揣着本事装糊涂,满肚子坏水地恶心人,那叫扮猪吃老虎,通常情况下,大家伙都愿意把这类人算成是英雄。因为啥呢?因为带入到自己身上,觉得这种事来的肯定特别爽快!” 杜老四也笑了:“那你说说,你算是这里头的哪一类人呢?” “我啊?” 梁布泉揉了揉鼻子,苦笑道,“我哪种都不算,我没有你这类人的胆气,也没有另外一类人的脑袋瓜子。最主要的是,咱的本事不到家,在江湖上拿不出手。所以……老子只算是个小人物。” “小人物没啥惹人稀罕的地方。” “小人物是没啥让人稀罕的地方。” 梁布泉说着话,从腰上又把那个鹰嘴匕首摸了出来,“可架不住小人物多啊!老瞎头给我批过命数,咱就是个三钱的命,恐怕这辈子都干不成什么大事。但是小人物又咋的,小人物让老天爷遭了出来,该活着也他娘的得活着。我也佩服那些个大英雄,但是话说回来,没了我们这群小人物,你个大英雄又他娘的活给谁看呢?” 杜老四瞥着梁布泉手里的匕首,又一脸尴尬地咧了咧大嘴:“我说兄弟啊,道理我都懂,但是你把那青子(匕首)拔出来是要干啥?你可别想不开啊,人这性格是打娘胎里带下来的,虽说咱老百姓崇拜有本事的能人那是天性,但你也不用因为自卑而想着寻短见啊……你想想你娘……啊对不起,你娘没了是哈?想想你爹……也不对……那个……你想想你自己,你他娘的还没娶媳妇呢,光棍一根的,要是这就死了,你这一辈子更他娘的……” “我去你姥姥的,你才想死呢!” 梁布泉说着话,又朝着那个女人努了努嘴,“黄皮子哭坟,集煞成阵,这是造化来的邪门阵眼,那姑娘一会肯定得遇上麻烦,老子这是准备帮忙去!” “哎呀我的天妈呀!你可拉倒啊,就你那本事,别人不知道老子还不知道?你忘了在金得海他们家……” “别他娘的逮个屁嚼不烂,吃排骨咬骨头,你这辈子还不吃肉了呢,吃黄鳝卡鱼刺,你这辈子还不碰鱼了呢!老子是在绺子里头害死了不少人命,但这事老子也不能当个负担扛一辈子!” 眼见那群黄皮子逼到女人的近前,梁布泉已经弓下身子准备时刻提刀迎战了,“老瞎子教过我一句话,那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看说书的嘴里的那些个英雄好汉,哪个不是背了成百上千条人命,才成的大英雄吗?一会你要是怕那你就先走,这娘们,老子就定了!” 杜老四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这梁布泉是抽了什么邪风了,咋一下子就变得硬气起来了。 咱也是想了半晌才琢磨出个味来,概括起来就四个字,那叫:因为爱情。 就说:莫唱英雄无泪歌,白骨成山见几何? 夕年祖龙豪杰语,夺嫡弑父荡五国。 梁布泉自然没胆没识和夕年的大英雄秦始皇争个上下高地,但他至少也是个爷们,看见女人遭了难,也一门心思地想要挡在她的前头,该出手时就出一份力。 这头他是箭在弦上,随时准备着抽身应战。 再反观那女人的一头,她带着镯子的那只手迎风一招,只听“啪嗒”的一声脆响,翠绿的镯子竟然倏忽之间变成了柄半臂来长的铁尺,这女人是横尺在胸,对着那群步步紧逼的黄皮子厉声道:“吓了你们的狗眼!奶奶只是进来找龙首玉的,启走了玉石,咱立刻就走!你们不把玉佩交出来倒也无妨,奶奶的量天尺是上打妖邪,下除恶鬼,你们要是受得住奶奶的本事,那就尽管过来!弄干净了你们,老子再去找玉也不算晚!” 量天尺? 龙首玉? 早就听闻赵友忠说过,他们金门坐下“望、闻、问、切”四字真诀里头,望字诀用得是拐,闻字诀用的是刀,问字诀用的是烟斗,而那切字诀的法宝,则正是一把青铜软尺。这女人手握着量天尺,开口还道出了龙首玉佩的名号,难不成,她也是金门的传人? 只是钱恩义和梁文生投敌在先,梁布泉也从没在赵永忠嘴里听说过那切字诀一脉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脾气。为了防止自己冒冒失失地救了个敌人,他又悄咪咪地把那柄鹰嘴匕首给重新别回了腰上。 “四哥……” 梁布泉的脑子飞转,又朝着杜老四勾了勾手指头,“把你的青子借给我使使!” 杜老四也不是傻子,听到“龙首玉”三个字从那女人的嘴里脱口而出,他就立马联想到了前几日闯窑杀人的红衣客,这功夫子弹都已经叫他上膛了,听说梁布泉还是想借刀救人,脸上是一百一千个不情不愿:“啥意思?你还想救人?万一她是……” “万一她不是通书的人,那咱们算不算是见死不救了?按早先老瞎子说的话,那叫啥来着……啊,及时止损!他当初跟我说的意思是,没办法确定一件事是好是坏的时候,一切按照自身的利益出发,把自己的风险降到最低。” 那女人虽然是在众黄皮子的围攻下,也能借着手里的量天尺,在里面杀个七进七出,只是那黄皮子的邪阵也不简单,女人几次三番地在群狼的夹击之下把武器挥空,显然已经着了它们的障眼法,梁布泉立马是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张口咬破了舌尖,“噗”的一声,把那满口的真阳涎就喷到了刀头之上。 这女人既然有意打听龙首玉的下落,想必她也知道如何利用龙首玉来寻岭子下山。如果就这么让她死在了山梁上头,初时佛顶珠上动了二十八道仙煞的几十口子人命,恐怕就都要抻脖子等死了! “女英雄莫慌,姓梁的来救你了!” 一股直顶鼻子的骚\/味霎时间就冲进了梁布泉的脑门,恍惚之间再等他定住身形,只见老林子之中俨然是天光大亮,四五十个花袄蓝裤绿头巾的疯娘们,正碰着孩子朝着他步步紧逼过来。 “爷们,你瞧瞧,我这崽子……还能活不?” “你看他能活不?” “看他能活不?” 第八十八回 谈判 那领头的女人,领着一群疯婆子亦步亦趋地朝着梁布泉的地方直勾勾地迎了过来,每个女人的胳膊都给伸得笔直,襁褓里头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个毛乎乎的物件,离着太远,梁布泉也看不清楚,只知道那玩意肯定不是人。 现在的最重要的不是和这群疯女人缠斗,经历过刚才的那一桩子事,梁布泉的心里头也清楚,时下这群疯女人十有八九也是黄皮子变出来的幻象,就算他有本事一口气杀退这一群疯子,只要那黄皮子念叨两句口诀,还有成百上千的疯子等着他。 找着那个拎着量天尺的丫头才是正事! 亏了他手里拎着把喷上了真阳涎的匕首,这群黄皮子似乎是碍于那柄匕首的威力,只是慢腾腾地朝着他的地方靠,不敢贸然行动。梁布泉也乐得一边和这疯婆子扯皮,一边找机会脱困救人。 “我说黄爷爷……您这么大的本事,变成啥玩意不好,您偏要变成个疯婆子?咋?觉着疯女人更吓人?” 梁布泉横着手里的短刀匕首,一面盯着那群疯婆子缓步后退,一面拿余光在漫无边际的白雾当中,寻找着那个姑娘的影子,“再一个,您说您反过来调过去,变出来的玩意都长一个模样,我们做人的有那么一句词,叫——审美疲劳您知道?能不能出点新花样啥的,变个盘亮条顺的杨柳腰多好,这没准我还真能上上套!” 那黄皮子却是两耳不闻,一心一意地捣鼓着:“爷们,你看我这崽子……还能活不?” “黄爷,跟您说实话,我也不是啥厉害的郎中,咱就是一个臭跑江湖的。你要让我杀个猪,宰只鸡我倒是能搭把手,您手里的崽子……咱可真救不了。” “爷们,你看我这崽子……能活不?” 梁布泉是听到而后的打斗声越来越近,拿余光再一扫听,恰好看见个疯婆子拿着根枯树枝子对着空气比比划划。反照着先前那姑娘用量天尺和黄皮子斗狠的情景,梁布泉一下子就锁定了目标,当即是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地对着那群黄皮子正色道:“你还真别说啊,黄爷!我还真有个办法!” 那群缓步推进过来的疯女人也一下子全都愣住了,听说过把活人打死的,还从来都没见过再把死人给医活的。这群黄皮子一下子竟然真的都把脚步给停住了,就见着梁布泉指着那个襁褓里的物件,满脸认真地接着道:“那里头装的,是叫那丫头给打死的小黄皮子?” 领头的黄皮子又哭上了,这回倒是不再打听怀里的崽子能不能活,哼哼唧唧地唱上了歌,听那动静还有腔有调的:“我本青城一大户,家有子孙三万三。通天的房子青顶寨,虬龙洞里修成仙。只恨那凡夫一女子,投石碎颅拔我宅。是可忍来孰不忍,定要她小命祭苍天!”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听这黄皮子歌里头唱得,似乎的确是那姑娘有错在先。黄皮子这东西难缠就难缠在子子孙孙无穷无尽,而且这家伙可比人要团结的多,兹要是伤了它们家里的一个崽子,只要宅子里头还有一只黄皮子活着,追到天边也要把这命债给讨回来。 但是黄皮子就是再聪明,它哪有人坏啊?这帮家伙一个个的性格,都像是老小孩一样,那叫一个吹牛皮不打草稿,兜里揣着五十两银子恨不得给你玄成五十万,那所谓的通天的房子青顶寨,听起来是豪横霸气,事实上,恐怕也只不过是拿个不入眼的小土包子当洞府……等会,通天的房子挂着青顶,这是个啥玩意? 大树? 那树根子底下盘根错节的,不是时常叫古人给说成是虬龙吗? 这江湖上报山门的规矩,反倒成了梁布泉拿过来对付它们的武器,找洞府掏宝贝这营生,他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时下心里头有底了,梁布泉说话的声音都大了几分,不易察觉地抬鼻子在天上嗅了两嗅,旋即朗声道:“东南所指青顶的瓦,一颗老柏养万家,掘地三尺见真龙,自有仙家遍地花!不用急来不用愁,一抹阳火了恩仇,今日有仇今日报,来日再寻恐难留!” 这黄皮子也听出话里的弯弯绕了,这时候也不顾念着捧孩子吓唬人了,瞪圆了眼珠子凄厉道:“小\/逼\/崽子……你啥意思?” “没啥意思,救人咯!” 梁布泉耸了耸肩,“你不是一直问我,那怀里的崽子能不能救活吗?我告诉你,扔火里头烤,烧到五分熟的时候撒椒盐,再烤到全熟,那家伙外酥里嫩滋滋冒油,能香摔你!” “小崽子,你这是欺人太甚!” 就听见那领头的黄皮子一声尖叫,把怀里的崽子给扔到了一旁,张牙舞爪地就朝着梁布泉冲了过来。后者早有准备,对着身后的姑娘大喊道:“听明白我说的话没?东南方向最高的那颗老柏树,贴着根朝底下挖三尺,那是这群黄皮子的窝!可千万别再伤它们的崽子了,冤家宜解不宜结,挖好了泥巴等我……” 话没说完,就见那疯婆子已然是其身而至,鸡爪子一样的手掌是盎然而起,晃一晃指甲盖足长了两尺来长,对着梁布泉的脑袋瓜子就捏了过来。眼瞅着这一招来的又急又猛,梁布泉是不退反进,抱起了胳膊对着那疯婆子就撞了上去,这一手是赵友忠教他的,这叫一寸短,一寸险,遇着别人拿青子伤人,越是往后躲就越危险,这种情况下,你只管硬着头皮往里头硬挤,他就是八十来尺的大砍刀,也摸不着你一下。 只听这疯婆子闷哼了一声,翻过头来就要接着和他拼命,梁布泉的步伐更快,当着女人的面,一把就扬起了手里的短刀匕首,这女人挥在空中的利爪稍稍一滞的空档,梁布泉已然是跑到了那颗老柏树的下头。 但见先前的姑娘已经在树下挖好了一个大洞,却仍要举起手里的家伙朝着大洞里边猛戳,梁布泉一时之间是怒火上涌,照着她的后腰就猛踢了一脚,随后论起手里的短刀匕首,“锵啷”一声,钉在了洞口前头的泥土里头。 “行了!撤了你的障眼法,老子保你全家安全无恙!” 梁布泉的胸膛起伏,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我知道那娘们伤了你们的崽子,你们心里头咽不下这口气。可是老子的这笔账应该咋算?你们觅了我跟我兄弟一次,这回是第二次。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愁,如若不是今天我赶来的早,我那傻兄弟早就让你们几个给啃死了!咱几个的恩怨,打今儿起翻篇了,成不?” “翻篇了?那我们家的崽子就白死了?” 疯女人拿腔拿调地冷哼了一声,抬手指着趴在一旁的姑娘又道,“我们差点弄死你们,那是你们他娘的活该倒霉,偏要往咱的府里头闯!今儿个这事咱们没完!你要是不把拿骚\/娘们留下,就他娘的一个都别想走了!” “我日你个祖宗的……” 梁布泉也是发起了狠,一咬后槽牙那脚跟朝着那短刀匕首的边上猛地一跺,只见这匕首旁边挨着的枯草竟然倏忽之间地无火自燃了起来,“老子敬你修炼了这些年,叫你一声黄爷,你他娘的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老子原本是不想跟你们这些个野仙扯上关系,咱趟梁子抬宝的,跟你们做野梁子修仙的往祖辈上算,也能攀上师兄弟的亲戚,可你们是真他娘的给脸不要脸啊!这娘们老子今天保定了,你们想动她,那就他娘的试试!” 这一把火不但是燃起了梁布泉的斗志,也一下子烧光了这群黄皮子最后的耐心,就听那领头的疯女人接着道:“老子就是因为闻了你的家伙,这才愿意放你们走……你们不想活,可别怪着祖师爷没给你们留着面子……老子我……” 疯女人的话音未落,就听见老林子里头“嘡嘡嘡”的三声枪响,这枪声一响,当即也把这幻境给震得是摇摇欲坠,梁布泉迷迷糊糊间,就听见杜老四在外头吵吵嚷嚷地大叫道:“我日他娘个炮仗的!梁老弟,你他娘的可算硬气了一回,就冲着个,老子横竖得给你放两枪蹦一蹦!还他娘的是娘们有本事啊,你一见着这么水灵的一个大姑娘,我日他娘的,连死都不怕了?不是……你跟个黄皮子在这捣鼓啥,斗啥鸡呢?赶紧动手啊?” 梁布泉本来还是一身的胆气,正准备跟这群黄皮子拼命,可万万没想到杜老四这家伙心眼子是拿肉给糊死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这么一句,反倒是给他臊得老脸红到了脖子根,扯着脖子对外头喊道:“我日你个祖宗的杜老四,什么他娘的大姑娘小姑娘的,老子这叫路见不平……” 没等他把后半句“拔刀相助”给喊出来,一股子腥臊恶臭是铺天盖地地罩了上来,这天也不知怎么就一下子都黑了,满世界的骚臭味是直往他的鼻子里头钻,这梁布泉挣扎了一番,抬脚就提到了身后的一块大肥肉上边:“我去你奶奶的!” 缓过神来,只见那大洞里头正趴着四五十只黄皮子,杜老四正摊在大洞的另一头揉着肚皮,手里边还提着个湿哒哒的裤头:“你个没良心的,你踢我干啥?” 梁布泉的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又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滑唧唧的液体,哆哆嗦嗦地问了句:“你刚才干啥了?” “嗨!我还能干啥啊?” 杜老四邀功一般地扬了扬手里的裤头,“四爷我没别的优点,活到老学到老,还能活学活用!这不是看见你叫黄皮子给觅了吗,所以我就学你……” “我日你个祖宗的……” 梁布泉的声音都开始发颤,“你也是童男?” “放他娘的屁!老子是干啥的你不知道吗?老子是他娘的土匪!老子摸过的娘们,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老子怎么可能是童男!老子他娘的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个纯爷们了,哪像你啊,你眼瞅都他娘的二十多岁了,连跟大姑娘说话都脸红呢,老子那是征战沙场无数,老子是情场老手,老子万花丛中过,老子……” “老子说过,童子尿才能破煞。你不是童子……老子是咋从煞局里头出来的?” 杜老四红着老脸全当是没听见:“反正老子不是童子,你就他娘的是嫉妒!别给老子泼脏水,老子先前还救过你,你不能这么诬陷老子!老子跟我们家映红再想当年……” 梁布泉也懒得听他扯皮,把那短刀匕首从地上“锵”的一声扒出来,又蹲到了这大洞旁边,嬉皮笑脸道:“黄爷,识时务者为俊杰,您说是不是?刚才咱家的那傻玩意也说了,咱是两袖清风,光棍一根,这辈子恐怕也讨不着媳妇,您要是找我报仇,恐怕只能赶在这一辈上了。但是再掂量掂量您这窝里的一群崽子。您不为了自己着想,也得替它们掂量掂量?面子也赚得差不多了,您要是实在觉得不解气,您再咬我一口?咱各退一步,我给您这洞府重新修好,您呢,也别跟咱们一般计较了,成不?” 梁布泉拿手指肚有一搭没一搭地刮着刀刃,和这群黄皮子说的话,带着三分商量,又带着七分威胁。只见那黄皮子似乎思忖了半晌,一口就咬在了梁布泉的小臂之上,随后那倒在地上的姑娘,猛然咳嗽了几声,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杜老四倒是比谁都高兴,扯着脖子对梁布泉喊道:“梁老弟,你的美人醒了!” 可谁料这女人挥起手里的量天尺,“当啷”一声,就加载了杜老四的脖子上:“刚才是谁踢的我?是不是你!瞎了你的狗眼……老子是诊脉香马德武的嫡传弟子,这柄量天尺上打妖邪,下除厉鬼,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敢弄伤姑奶奶……” “识岭金钩倒头放,望岚听风四炷香……” 梁布泉抱着膀子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姑娘,“久闻马先生的大名,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可好啊?” 第八十九回 同门 那女人抱着膀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梁布泉跟杜老四,犹疑了半晌,才朱唇轻启,满脸狐疑道:“你……你认识我师父?” 多亏了前头佛顶珠上的一遭,有宋掌柜和马士图“珠玉在前”的一层关系,梁布泉当即是活学活用地把俩人的说辞全都按到了自己身上,编起瞎话来脸都不红:“啊,亏了当初马先生的救命之恩,我爹这才能在山上捡回一条小命。初时我爹趟岭子下宝,遇上了险处,多亏了这四炷香堂才保全住了性命,从哪往后我爹就依葫芦画瓢,学着那四位仙人的模样,训练起了脸上的这点家伙事。没想到今儿个碰着活神仙了,失敬失敬,实在不好意思,刚才我还……踢了你一脚。” 没等女人开口呢,杜老四却抢着说话了,也不在乎脖子上架着的量天尺,歪着脑袋大嗓门地叫唤:“可不咋的,我这兄弟啥都好,就是脑子不好使。这么好看的一个妹子,心疼都还来不及呢,你倒好,上去就给人一脚。老祖宗都说过,那叫……叫啥来着……君子应该怜花洗浴!洗浴?是这意思……反正就是说,你得心疼姑娘,爱惜姑娘,就好像搓澡的时候你要是使大劲了,该把自己的皮子给搓坏了似的!” “快去你大爷的!” 怎么把这家伙从绺子里头带出来了呢,梁布泉现在的肠子都要悔青了,没文化的人都知道在外头能少说点,尽量就不说话,免得露怯,谁承想这傻子还给扯到洗浴上头了,“那叫洗浴吗?你他娘的没念过书能不能不拽这些个文词?啥玩意又是洗浴,又是搓泥儿的?大哥是不是还得给你加个钟按摩按摩啊?我早先听一个说书先生提过,那叫领发塞郁,就是你得领着妹子发财,才能不让姑娘抑郁。啥也不懂……” “艾玛,我咋没听过这词呢?你这哪的说书先生唠的磕啊,好像真是那么个意思。我兜里要是没钱,我心里头也郁闷!” “当初老子还在山东呢,听村里的人说,这应该是个打南方过来逃难的先生,这先生啥都好,就是有时候说的话听不太懂……” 梁布泉把脖子一梗,显出一股子老派学究的气度,反倒端着架子开始教训起杜老四来了,“所以一开始就跟你说了,活到老学到老,你看我,我虽然没念过书,但是我听到的书多啊!不是跟你吹啊,就一般的啥成语跟历史故事都难不倒我,啥叫早生贵子,哪个是猪连狗合,你都知道吗你!” “艾玛!大兄弟你厉害啊,这他娘的……这是个大文化家啊!早生贵子我听过,猪连狗合啥意思啊,我就知道猪狗不如……” “你知道猪狗不如就好办了,你想想,猪跟狗在咱成语里边都不是啥好意思?猪连狗合,说的就是俩人都不是啥好玩意,那老虎和伥鬼俩玩意放在一起,就叫做猪连狗合!” “啊——” 杜老四激动得是直拍脑门,“跟着你真他娘的长见识,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哎,大兄弟,那我再问问你……” 俩爷们是你一言我一语,把这磕是越聊越跑偏,似乎是压根也没在意过那柄要了命的铁尺。姑娘或许也是看出来这俩傻子不像是什么坏人,又或许是实在听不下梁布泉在这胡诌海吹了,收起了量天尺,把它“嗒”一声扣在腕子上,淡淡地朝着他俩一抱拳:“小女子姓贾名镜,谢过二位好汉的救命之恩,江湖路远咱们今儿个就此别过,有缘……” “别过?别呀……” 杜老四伸手就要拦她,转念一想,自己手里头还拎着个湿哒哒的裤头呢,旋即是臊眉耷眼地把那个裤头给扔到了林子里头,朝着她又递出去了一只手,“我叫杜老四,是个胡……胡来的性格,得罪的地方……见谅啊!我这大兄弟姓梁,叫……” “叫布泉!” 说话人照着杜老四的屁股就踹了一脚,“老子也不是哑巴,用得着你帮我介绍吗?你都他娘的结了婚的人了,在这叽叽喳喳个什么劲呢?” 贾镜的脸色是一阵红又一阵白,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杜老四跟梁布泉俩人的手,是谁的都没敢接:“啊!杜兄,梁兄!两位好汉的救命之恩小女子记下了,江湖路远,咱们有缘……” “姑娘,咱俩确实有缘。” 毕竟是为了打探龙首玉的用法,梁布泉猜出了这么大的力,冒着得罪老黄家的风险闯阵救人的,如果就这么轻易让这姑娘走了,他这一溜十三遭可都算是白忙活了,“听我爹说,那四炷香堂是个顶个的英雄好汉,一炷清明香,观星望气推八卦,一杆铁拐定江山;二炷嗅玉香,嗅风寻岭摸进手,短刀行阵定阴阳;三炷诉衷香,问天请鬼黄白术,一口老烟驭百兽;四炷诊脉香,三指诊地差河道,量天铁尺扫八方。姑娘的身手这么俊,想必也是马神仙手下最得力的爱徒?不知道老神仙有没有跟来?咱早就听闻几位真仙的大名,一直是无缘得见。今儿个咱们相遇就是缘分,您能不能帮着……” 谁料那姑娘竟然毫不为其拍得山响的马屁所动容,反倒是冷哼一声:“今儿个是我一个人来的,你也不用挂记着我的师傅了。他老人家……算了,跟你们一帮子外行说这些干啥?念在你们帮过我,姑娘给你交个实底儿,甭在外头找那些金门的后人了。我师父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徒弟,至于我们的其它脉络……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归结起来一句话,金门里头,没一个好东西。我刚才看你的架势,你爹偷学的应该是闻字诀里的东西?野狐禅能学到这个份上不错了,不过在外头可千万别露了你的本事,你没有我这么大的能耐,落到有真才实学的人的手里头,你早晚都得吃亏。” 梁布泉听她话里有话,赶紧接着道:“金门里头咋就没有好东西了呢?您不就是金门里的人吗?咋的,他们还在江湖上做过啥坏事?” “坏事?” 贾镜咬牙切齿地接着冷笑一声,“他们做过啥好事吗?两个王八缩在村子里头不敢出来,一个贪生怕死的垃圾投了通书当他们的走狗,只剩下我师父一个人,被毒哑了嗓子流落到我们的镇上……我师父原本还想着把我交出来然后……嗨,和你们这群外行说这么多干啥?总之金门的那几个,除了我师父,全都是一丘之貉!呸!” 刚在佛顶珠里和通书的那几个家伙打过照面的梁布泉,很快就从贾镜的只言片语里对上了那四个人的身份,不过为了防止这姑娘是故意说出这些话来迷惑他,梁布泉是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丘之貉……是啥意思?再一个,您师父他老人家没法过来,就真的放心让你一个姑娘家的闯江湖?万一遇着点啥麻烦那可咋办,就像今儿个,要不是我们哥俩过来帮忙,你可就……” “没有你们奶奶我也不怕!不过是几只黄皮子罢了,有我师父的量天尺在手,奶奶还学会了切字科的翻天印,一般的妖魔鬼怪都进不了我的身!” 贾镜还以为梁布泉这伙是贪图自己的美貌,而故意在这拖延时间套近乎,那眼神狠叨叨的,大有一副谁敢动我,我坐地就能让他死上一万八千次的架势。她说着话,又从自己的腰包里头,摸出了一捆子卷起来的布袋,布袋张开,四五十只银针是赫然在列,“我爹是江南名医贾南星,奶奶我还是祝由十三科的传人。这回你们明白了?金门的那群歪门邪道也好,还是江湖上的一些个色狼流氓也罢,都入不了姑奶奶的法眼!” 杜老四思忖了半晌,俩人都以为这家伙能憋出个什么惊天的消息来,谁料最终这位爷一拍大脑瓜子来了句:“咱是外行啊,别的东西咱的确是搞不清楚,咱也不想搞清楚。今儿个咱就问一句话,这一丘之貉到底是啥意思?” 这杜老四倒是把勤学刻苦给发挥的淋漓尽致了,贾镜狠狠地白了一眼,没好气地回道:“就是没一个好东西,都是坏人,就这意思!” 梁布泉还在旁边拣漏:“对,刚才贾姑娘说的话里头你还没听出来吗?一丘之貉就和猪连狗合一个意思!” “啊——对呀!老四我反应慢了!” 梁布泉一听说贾镜还是祝由十三科的传人,这心里头就更活泛了。原想着跟这姑娘打听打听龙首玉究竟应当怎么用,没成想还替他爹找来了个大医生的传人,这下子就更不能让她走了。 可拿什么才能把这姑娘留住呢? 鹰嘴匕首?自报家门,让这姑娘知道自己也是金门后裔? 这肯定不行,听贾镜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打心眼里头都恨死金门的后人了,爆出自己的名号以后,再起到反效果,那就得不偿失了…… 心思急转只见,这梁布泉已经把手给塞进了兜里,摸着龙首玉接着道:“姑娘,你要找的那玩意……就那个龙首玉……你找它干啥?” 贾镜又狠狠地白了梁布泉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也不懂,跟这瞎掺和啥呀?” “你要找的,是不是……” 说话间梁布泉就要把那块龙首玉佩给掏出来了,可是好巧不巧地,身后突然之间又想起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梁师兄小心!” 等着几人转过脑袋来再看,只见一个黑汉子打旁边林子里的暗处“嗖”的一下蹿了出来,这怀里,正抱着一只三尺来长的白胡子黄鼠狼。 “马士图?你咋跑这来了!” 第九十回 上身 您列位可注意,梁布泉他们几个是先听着了马士图的喊声,随后才见着这小子抱着个黄皮子出来。 有人说了,这有啥值得注意的呢? 您想啊,如果是您看见自己的好朋友即将遭遇危险,您是先伸手帮忙,还是先喊一嗓子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猜啊,十有八九有人会说,离着近的情况下肯定是先动手,离着远了我实在不行再喊一嗓子。 问题就出现在这。 马士图他是先喊了一声,叫梁布泉几个人小心。赶等这几个人回过头来的时候,才看见他抱着个黄皮子从灌木丛里头窜了出来。按说这小子虽然看上去跟杜老四一样,也是傻乎乎的,可这种情况下,只能证明他跟那黄皮子离着不远,而梁布泉几人,却恰好和他们有一定的距离。 换句话说,这黄皮子理应是先去咬马士图,在翻过头过来去咬他们几个,这姓马的在这喊些个什么呢? 当然了,心里头虽然画魂,可马士图毕竟曾是他们绺子里的弟兄,如今还是救人为上。这梁布泉抄起腰上的短刀匕首就要上去帮忙,可谁料这黄皮子冲着众人一通龇牙,竟然怪叫了一声,先行钻进了老林子的暗处当中。 这马士图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就爬起来,梁布泉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圈,发现这家伙的浑身上下,竟然只有脚后跟受了些皮外伤。 没听说过黄皮子搞偷袭,让人撞破了以后,最终去咬那人的脚后跟的。眼前的所有证据,无一例外地指向了黄皮子的偷袭目标是马士图,而并非是梁布泉一行。然而这姓马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这葫芦里头到底买的是什么药? 今时的梁布泉不必往常,毕竟是经历过佛顶珠上的一通死劫,他如今即便是肚子里头揣着怀疑,也不敢贸然把这些个“不正常”的毛病给捅破了。他梁布泉没钱没势,两袖清风,能被人惦记上的,无非是那一块搬山令的碎片,再加上寻山探岭的龙首玉。然而这搬山令现在已经被他给嵌在了鹰嘴匕首里头,放眼整个神州华夏,能用得明白这柄匕首的,只剩下两个人。 赵友忠现在被二十八道仙煞给祸害成了个废人,刀在他梁布泉手里,也只有他梁布泉能破了这仙梁的局。至于这古里古怪的马士图,究竟是个什么毛病,现在他倒也是乐得静观其变。 杜老四心眼子实,自然没有梁布泉那些个花花肠子,这会已经是把马士图从地上给扯了起来:“哎呀我说马老弟啊,你这是咋的了?你不是应该跟着张大帅……” 担心被贾镜给听出来里头的猫腻,梁布泉赶紧在旁边撒着话地咳嗽。 杜老四是心有会意,赶紧往边上辙:“不是应该跟着张大帅……哥,我张老弟去他家找工作去吗?这咋还连你也跑到林子里来了呢?” 马士图也是个心有内秀的主,一看见在旁边抱个膀子站着的姑娘,眼珠子一转,赶紧干咳了两声附和道:“哎呀,杜老哥……我这不是放心不下你们吗?野狼钻进了狗窝里头,老狼叫了,意思说他的崽子腿脚不好,怕给些个老猎户杀了吃肉,鸡撵鹅飞王八翻盖,蛇出来了,想要找点泥鳅吃。” 他这后半句说得全是些个黑话,意思是作土匪的进了军营处处受限制,心里不舒坦,何况赵友忠也交代了,担心梁布泉本事不到家,希望能有人出面帮衬帮衬,省着再碰见一些个心怀不轨的江湖恶徒,被他们给害了。 至于那“鸡撵鹅飞王八翻盖”的意思则是,娘们孩子在一起太闹听,他的响子还让张洪山给抄走了,所以“蛇”才要往外跑,想要找点泥巴里的东西过过日子。 梁布泉扯了扯嘴角:“你看那老狼,一对寻风还挺不挺实?狼崽子腿瘸这两天接上了,吃不了人,但是也饿不着肚子。有个熊瞎子领着溜呢,山归山水归水,王八还得去河里头游。” 梁布泉先是问了问赵友忠的境况怎么样,随后那意思说自己比常日里又涨了点能耐,更何况有杜老四在旁边跟着呢,让马士图哪来的回哪去。 杜老四也咧个大嘴搭茬道:“山连青山树连着树,老鸹子累了,该回窝歇着了。” 意思说兄弟永远都是兄弟,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绺子现在已经黄了,能找着个好的去处,赶紧该干嘛干嘛去。 马士图揉着脚踝接着道:“蛇吃泥巴,耗子盗洞,偷油的崽子当不了猫。” 他说老子打小干的就是挖矿的营生,干不了别的,今儿个我是跟定你们了。 梁布泉跟杜老四在旁边急得是直挠头,马士图的确是会点驭兽的本事,然而这伙人转头奔了深山老岭里头不是度假旅游去的,他们的身上还扛着二十八道仙煞呢,更何况通书的那伙王八羔子还对他们虎视眈眈,人要是越多,他们的目标就越大,万一仙梁没等破成,再遇着通书的那伙人,凭他们几瓣烂蒜,恐怕只有个等死的份。 谁料这个光景,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贾镜倒是先开口了:“你们是土匪?” 三个人做地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合着我们刚才演了半天,全他娘的白忙活了,这娘们听得懂黑话! 杜老四拿手指头指了指贾镜,又指了指他自己,期期艾艾地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来。梁布泉倒是看得开,朝着贾镜一抱拳,没事人似的笑道:“女侠好耳力,我们……” 他这头的话音未落,一柄铁尺就夹风带雨地照着他的耳朵根子轮了过来:“天杀的土匪,吃你奶奶一尺!” 毕竟先头在佛顶珠上挨了那么多顿揍,没见过狼吃肉,总见过狼撵人?梁布泉借着抱拳拱手的当口,顺势就鞠了一躬,刚巧躲开了贾镜的这一下子,抬起头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是拎起了一枚龙首玉佩:“姑娘找的是这个不?” 那柄铁尺在距离那龙首玉佩还差半分的位置堪堪停住,贾镜的面色一喜,伸手就要去拿:“龙首玉怎么在你这?” 练武的跟排阵的实际上都讲究个手眼身法步,梁布泉虽然不会武功,但是出入江湖坑蒙拐骗偷,也讲究个手眼灵活。贾镜的肩膀刚动起来的时候,梁布泉就已经是后退了三尺,又把龙首玉给啜回了兜里:“姑娘既然是同路的人,那咱们也不在这打哑谜了。这龙首玉咱虽然不知道你要它干嘛,但是我们得拿着它救命。如果你愿意呢,就先跟着我们把该找的东西都给找着,我们办完了事,这龙首玉定当是完好无损地双手奉上,你看怎么样?” “你们要去找仙梁?” 贾镜的眉毛拧成个疙瘩,俏生生的小脸上突然就变得是一片惨白,“你们不单是土匪,还是通书的走狗,对不对!” “姑娘,这你可就冤枉我们了!” 杜老四大着嗓门喊冤道,“天地良心,要不是因为通书,咱们绺子里的弟兄也不至于死得那么惨,他娘的,老子跟那伙邪门歪道势不两立,咋可能成了他们的人!这块玉疙瘩是赵大先生传给梁老弟的,还有信物为证呢,你看看——” 梁布泉倒是想要拦着,可无奈这傻汉子的手实在太快,说话间,那柄鹰嘴匕首就已经叫他给从腰间拽了出来:“鹰嘴匕首,这是你们挖金一脉的信物?我大兄弟也是……” “赵大先生?老瞎子赵友忠……你们这帮王八蛋,可叫奶奶我好找!” 贾镜见着了鹰嘴匕首,果然恨的是银牙紧咬,论起手里的铁尺就照着他们几人杀了过来,“贾家满门,还有我师父马德武的命,今天奶奶让你们全都还回来!” 一柄铁尺,叫着身材娇小的姑娘给物得是虎虎生风,三个大老爷们让她给逼得节节后退,梁布泉见势刚刚抄起那短刀匕首迎上去招架,可是凡尘俗物在这量天铁尺的挥击之下,竟然只抵挡了两个照面,就该卷刃的地方卷刃,该豁口的地方豁口了。 杜老四急得是连翻怪叫:“我的个妈呀,咱哥几个啥也没干,这娘们咋说疯就疯呢?都他娘的解释多少遍了,咱们不是通书,不是通书!我告诉你啊,你他娘的在这么作妖,老子可要掏枪了!” 马士图也不闲着,不知打哪摸出了那杆黄头烟嘴,一口老烟就猛地灌进了肺里头。梁布泉见状急得只喊:“都他娘的冷静点!老马,你把那烟给老子吐出去,四哥,别他娘的掏枪,自己人不打自己人!” “自己人?我师父当年遭的罪,你们的师父可是亲眼看着了,有一个替他老人家说话的吗?我们贾家世代行医,做了几辈子悬壶济世的好事,通书那伙畜生杀我全家的时候,你们这群师兄师弟,都他娘的在哪呢!全都是一帮王八羔子,杀人就得偿命,都他娘的给老子死!” 贾镜显然是杀红了眼,梁布泉一边往后退,一边朝着杜老四大喊:“四哥,把刀还给我!这老岭子里头的黄皮子没收拾利索,贾姑娘这他娘的是让黄皮子上身了!” 第九十一回 老猎户 就在梁布泉和杜老四说话的空档,贾镜已经把另一只手给伸进了跨兜里头,转瞬之间摊手出来,指缝中已经夹上了四枚银针。俩人虽说只在赵友忠的嘴里头听过祝由十三科的厉害,可还没人有那闲心思以自己的肉身来试探一下这门手艺的深浅。 现在眼瞅着贾镜已经祭起了银针,梁布泉哪里还敢怠慢?这手接过杜老四扔过来的鹰嘴匕首,抬鼻子找天上一闻,奔着暗处的一颗松树就窜过去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贾镜的四枚银针也是相继出手,纵使梁布泉窜得再快,也只是看看避过了一根银针的锋芒,三个大老爷们,腰上、腿上、屁股上全都同时给钉上了一根针。 要知道,树是死的,人是活的。贾镜这头拿针当暗器扔着玩,梁布泉他们几个也不是傻子,再怎么着也知道躲。 只听见贾镜咬着后槽牙恨声道:“该死,射歪了!”提着手里的家伙,就还要上来拼命,而梁布泉也在同时奔到了那颗大松树的旁边,轮圆了手里的鹰嘴匕首,跨步一脚就迈了过去,狠叨叨地也在哪嘀咕了一句:“你给老子,死……唉呀妈呀?” 前头他这一脚迈出去,刚好就踩着了地上的套索,这禁制一经启动,他整个人“忽悠”一下子就叫一根麻绳给拎了起来。按说就这么粗糙的一处陷阱,梁布泉是不可能认不出来,怪只怪他本以为自己这一击得手就能要了藏在树洞子里头的黄皮子的命,心里只想着给贾镜破煞了,也没留意自己脚下的深浅。直到这时候,钉在他屁股上的那根银针才算是奇效,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他的后腰蔓延到了全身,那感觉就像是成千上万只蚂蚁在上面又爬又咬一样的难受。 这梁布泉半条腿被绳子扯着,整个人是倒吊在天上,想要伸手挠挠后背都够不着,只能拼了牛劲把屁股上的那根银针给拔了下来,扯着嗓子在林子里头骂娘:“我日你个亲娘四舅姥姥,他\/妈\/的谁呀,下套子坑你爷爷!哎我这腰……哎呀……谁他娘的帮帮忙,给我放下来啊!” 贾镜这边是论着手里的铁尺,接着跟杜老四和马士图拼命,那杜老四是一边跑一边哭:“大兄弟,咱这是不是又中了通书的埋伏了……娘了个炮仗的……老子今儿个看来是活不成了……” “嘿嘿……实在不行……我……哈哈……我抽口烟试试?” 杜老四在旁哭得是痛彻心扉,马士图倒是老脸通红地一个劲地憋着笑,“哥呀……哇哈哈哈哈……你哭啥……噗嗤……梁兄弟嘿嘿……梁兄弟……啊哈哈哈哈……” “你他娘的笑啥呢?你是不是笑话老子呢?” 杜老四擦了把眼泪,照着马士图的后脑勺就给了一巴掌,“老子他娘的让你笑!你当老子想哭啊,你他娘的笑!” 贾镜拎着铁尺在后面追:“别跑!敢动你爷爷是不是……你们给爷爷等着……爷爷……爷爷我再给你们扎两针!” 马士图捂着后脑勺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哥呀,我……噗嗤……我也不想笑啊……可是我……嘿嘿……我憋不住啊!” 梁布泉给吊着个腿有气无力地挂在大树上喊救命,他离着那颗大松树只有不到两尺的距离,实际上若是他的准头足够,腕力惊人的话,把那匕首扔出去,一抬手没准就能要了那只黄皮子的命。只可惜他现在对自己的力道倒是自信,可是身上实在是太痒,从大腿再到胳膊,那感觉就像是过了电一样地难受。这么叫人给大头朝下地吊着,恐怕用不上半天他就得被活生生地控死,杜老四和马士图那俩家伙恐怕还赶不上他呢,哭久了笑多了也耗体力,他们要是先跑累了,恐怕转头就得成了贾镜的尺下亡魂。 正待此时,金鸡破晓,日出东方。正片老林子里头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铜铃声。 “叮铃铃”地这么一响,方才还五马长枪的贾镜浑身猛地一哆嗦,整个人就像块木板子一样当即就定住了,但听得林子深处有个老汉高声叫骂道:“好你个畜生!我他娘的找了你一晚上,来这祸害人了?” 离着梁布泉不足两尺的大树洞里头跟着响起“吱——”的一声长鸣,一只几尺长的大黄皮子怪叫了一声,就奔着老汉的声音跑开了,再看贾镜那头,整个人轰隆一声是应声倒地。 杜老四和马士图如蒙大赦一般地软在地上,那杜老四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干嚎:“哎呀我的个亲娘啊……我不想哭了……可他娘的累死我了……谁他娘的帮帮忙啊……我把这辈子的眼泪都他娘的哭没了……” 几个人都是不约而同地望着那个声音的方向,过了足有半晌,密林深处才总算走出了个腰挎猎枪,身带短刀的白胡子老汉,这老汉的左手边跟这条大黄狗,有脚边正屁颠屁颠地伴着那只白嘴黄皮子。他见着几个人倒是也没含糊,先是走到梁布泉跟前,拿手里的匕首给他松了绑,随后又慢悠悠地来到杜老四和马士图的旁边,抬手按住了他俩脖子上的大脉,冷声道:“按住咯,使劲揉揉……” 梁布泉可算是松开了手脚,在后背上痛痛快快地挠了一通,嘴上也不闲着:“老大爷,这陷阱是你弄的?” 老汉也没搭梁布泉的话茬,这会已经走到了贾镜的且近,伸出手指头先探了探这姑娘的鼻息,随后转头对着那只大黄皮子怒骂道:“看你干的好事!多亏这姑娘身板子硬实,要是把她给害死了,我看你还咋跟老子交代!” 说着话,老汉又拿靴子碰了碰摊在旁边的杜老四:“小子,我看你体格子不错,把这姑娘背起来,跟老子回家!” 杜老四倒是没有先前哭得那么凄惨了,一手按着脖子上的大穴,另一只手架起贾镜是刚要开口,就看见那老人早就先行一步朝着林子里头钻了进去,压根也没给他们反驳的机会。 这种情况下,还能怎么办呢?看这老头既然能够出手相救,也不像是个坏人,仨人互相交换了个颜色,也没犹豫,跟着老头就钻进了林子里头。 梁布泉轻手利脚,背上也没扛着人,自然走得要比另外两个快点,喘息之间已经追上了那个老汉,对着他略略地抱了个拳:“老英雄,晚辈梁布泉……” “赵老瞎子的徒弟?” 那老汉眼睛都没抬一下,昂首挺胸地眼睛里头只有前头的路,“你姓梁?梁文生是你什么人?” 梁布泉的面色一苦,心想着这老头既然随口就能念叨出上一辈几个能人的名字,恐怕和他们金门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要是撒了谎,万一被这老家伙给撞破了,面子里子都难看,只能硬着头皮如实回答:“对,赵友忠是我师父,梁文生……是我爹!” “这倒是奇了!” 老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念念叨叨地嘀咕着,“梁文生那一身的本事不愿意往外露,手上的铁拐也没传下去,反倒是让自己的儿子跟了老赵头?这金门一脉也他娘的是惨,死走逃亡伤,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娘的没落得什么好下场。啥玩意四柱真仙啊,全他娘的扯淡,到头来给后人留下啥了?留下一窝烂摊子!” 梁布泉听得是云里雾里,顺着老汉的话接着道:“老英雄,您认识我们金门的人?” 老头子若有所失地点点头:“你师爷爷糊涂啊,当初收留了你爹他们几个孤儿,从小就告诉他们要忠君爱国,凡事以万岁爷味尊。咱不是说忠君爱国有错啊,作为一个爷们,一个华夏人,你爱国那是根本中的根本,可是那大清朝的皇上,值得你们这么豁出命吗?你师爷爷不是不懂得这里头的门路,那老家伙在先前是望字颗的门人,观山岚望星象,那是他的看家本领。他不是不知道大清的运势已经变成啥样了,偏要一心想着逆天改命!到最后咋的了?万岁爷的一纸圣谕,咔!” 老头子拿自己的大拇哥,照着脖子比划了那么一下,“丙辰之乱,这几个小娃娃受了皇命去鹿台山镇龙,结果呢?一个个是重伤而归,紧接着就让皇上找出各种理由给贬回了乡里。一个瘸了腿,一个瞎了眼睛,一个变成了哑巴,一个废了舌头。这帮小崽子委屈啊……到最后咋的了?这大清该没保住,还是没保住,反倒是给这几个小崽子惹了一身的麻烦官司。娃娃呀……你来这,是找二十八仙梁的?” 梁布泉连忙对着老汉作了一个大揖:“老英雄,您了事入神!我来这就是为了替我师父他们解了身上的二十八道仙煞……” “二十八道仙煞?” 老头子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沉思了半晌,旋即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仙煞?哈哈……行,解仙煞!老头子的家马上到了,就在前头,跟着老头子来!” 第九十二回 四人小分队 老人的家院,是个寸亩见方的木头房子,在这苍松翠柏层层林立的大树里头,若不是有心寻找,恐怕还真会被人给忽略掉。 家里头的陈设也是简单,一张床,一副桌子,一把椅子,枪上还挂着杆猎枪,加上老头子手里的这把,正好合成了两柄。院子里头没鸡没鸭,炉灶铁锅都设在了外头,还在旁边摆着副小马扎,家具物什林林总总地算起来,竟然不超过一个巴掌。 马士图和杜老四俩人呼哧带喘地给贾镜扶到了屋里,却连个坐着的地方都没有,老头子也没说要把这仅有的两把椅子分给他们一个,好在这两个家伙都是枪林弹雨里滚过来的汉子,没那么多穷酸的讲究,梁布泉刚抬起屁股要让给他们让地方,就让杜老四又一把给按回了椅子上,他跟马士图也不管这地上脏是不脏,干脆岔开俩条腿,就这么坐在了地上。 老头子朝着屋外的那口铁锅里头伸了伸手:“锅里头有水,自己烧,你们两个,一个叫人给捅了笑穴,一个让人给捅了哭穴,解穴的手法非是按摩不可,如果能有条热毛巾给腾一腾,好得还能快点。” 杜老四心说了:你家倒是有意思啊,客人来了凡事都得自己动手……再一个,我们就是烧了热水,也没有毛巾给咱几个擦身子啊! 心里头想着,杜老四面上也挂不住,俩眼睛一翻是猛吸了一口气,就要和这老家伙抬杠。可谁料刚要开口,后腰上就叫马士图给踹了一脚。 “嘿——他娘的,你他奶奶的踹我干啥?” 这直性子也没管三七二十一,扭过头来就对着马士图开骂,“地方这么大,你他娘的是没长眼睛还是刚长出腿来啊?老子……” “你瞅瞅,我这体格子不好,刚走了没多远俩腿就不听使唤了……” 马士图赶紧陪着笑,拽起杜老四的衣服就往外面扯,“哥呀,衣服给你踢埋汰了哈,来,兄弟给你洗咯……” 连拉带拽地把杜老四给拽出来,后者还一脸的不情不愿:“行了行了行了!你他娘的干哈呀?脱衣服就在屋里头脱呗,都他娘的大老爷们,身上长这啥玩意谁不知道啊是咋的?这外头怪冷的,你他娘的拽我出来干哈呀!” “哎呀我的四哥呀,你咋这么没个眼力见呢?” 马士图赶紧捂住了杜老四的嘴,“你没听出来那老家伙说的是啥意思啊,他那是让咱们出来烧水烫毛巾吗?他分明是有事想单独和梁兄弟说,要把咱几个支开呢!你以为我是真要给你洗裤子啊,美得你!老子的裤子都有大半年没沾过水了,我还给你洗裤子,谁给我洗啊!” “啊——你不给我洗裤子——那我他娘的还出来干啥?” 杜老四也上来混劲了,“老家伙要单独跟两兄弟说话,那是他的事,跟老子有啥关系!你不给老子洗裤子,那老子回屋了,这外头怪冷的……” “哎呀,你这人咋这样呢!” 马士图的老黑脸上,立刻就显出了为难的神色,可是那能咋整?臊眉搭眼地冲着杜老四摆了摆手,“行行行,我给你洗,你脱裤子,这他娘的……我赶上你家小婶了!” “对咯——这才是哥哥的好兄弟,你说你不爱洗裤子,那只能证明你这人埋汰,你说是不?四爷可不一样,四爷是有媳妇的人,四爷得爱干净!” “你快拉倒,可别跟我提你那媳妇了,你媳妇是能给你生娃,还是能给你洗裤子啊?” “嘿——我日他娘了个炮仗的,长能耐了你是不是?不用你洗了,他娘的埋汰我可以,你不能埋汰我家映红!我他娘的回屋了,不跟你扯了!” “哥,我错了哥,哥你脱裤子,我给你洗咯去!” “那把你裤子脱了给我,这他娘的寒冬腊月的跟你在外头洗裤子,我他娘的冻屁股!把你裤子给我,麻溜的!” “行,我的祖宗啊……我他娘的这是造了啥孽了呢,碰着你这么个人……” 咱且说这二位你推我搡地奔了河沟边上洗裤子,至于俩人是怎么破的河面上的冰,又是拿啥当的胰子肥皂,这不在书里。 话说回这小屋之内,贾镜也是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了,见着梁布泉和那个老头正在桌子旁边推杯换盏,这姑娘先是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可还完好,随后又抬手看了看腕子上的量天尺。 老头子半眯着眼睛悠悠地念叨了句:“那尺子在你手上呢……没人要那破玩意!” “破玩意?” 贾镜一听这话不干了,跌跌撞撞地从床上趴下来,扬着腕子厉声道,“你要是没见识,那姑奶奶今儿个就给你涨涨见识,知道这是啥吗?这是我金门传下来的……” “量天尺吗!上打妖邪,下诛恶鬼,昆仑山上的铜精炼化,可硬可软,可通天也可探地,我知道这玩意!” 老头子是悠哉悠哉地念叨了一通这量天尺的来历和功效,把贾镜给惊得是直瞪眼珠子,连忙改口道:“你认识量天尺?你是金门的人?你是谁?看你不瞎也不瘸的……你是钱恩义对不对!王八蛋,你换我师父的命来!” 贾镜论起尺子就要动手,梁布泉是横起了手里的鹰嘴匕首,锵啷一声就架住了姑娘手里的兵刃:“你这姑娘长得也行,说话声也好听,可咋就偏偏不长个脑子呢?” 贾镜气得是直喘粗气:“行,你长脑子!你跟他都是一伙的,你们这帮通书的王八蛋……” “我们要是通书的人,早就把你给弄死了,还至于留你到现在?” 见到姑娘的面色稍缓,梁布泉这才收回了那柄青子,又朝着老人的方向伸了伸手,“要说世界就这么大,哪成想咱们还能捧着金门里的老前辈?这是咱们二师公,年轻的时候,还包过咱师傅呢!二师公当年练得也是咱闻字诀的本事,只不过是……” “只不过啥?老头子现在啥也不是,就是个猫在林子里头有上顿没下顿的老猎户。” 老头子说着话,又瞥了贾镜一眼,“女娃娃,你是刚出来闯江湖的?” 贾镜的小脸一红,梗着脖子道:“我?我打记事起就跟着我爹四处行医闯荡江湖了,你这老头你……你瞎说八道!我再咋说也算是个老江湖!” “老江湖?” 老头子噗嗤一笑,“你要真是老江湖,就不能随随便便报出自己的师门本事了!现在这世道乱,多少江湖中人是想藏着本事都藏不过来呢,你倒好,人家不问,你自己全给抖落出来了!” “我有本事,我干啥不能说?” 贾镜心里头还不服,斜歪着脑袋继续抢刺儿(土话:狡辩),“学了本事,不就是为了拿出来用的吗?藏着掖着,那算什么英雄好汉!” “英雄好汉?姑娘,你是说书的听多了……你再硬的本事,硬得过枪吗?” 老头子脸上的笑意不减,接着悠悠道,“再一个,就你们几个小崽子这么招摇过市的,还没吃过通书的亏?” “通书?” 贾镜的眼珠子一亮,“前辈,你也认识通书?” “那伙王八犊子,早在我还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就在江湖上作乱了……只不过那时候的世道还算安稳,他们就是再闹,挂念着朝廷上的那一票子人马,也不敢搅起太大的风浪,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咯……” 老头子说着话,缓缓地从梁布泉的手里接过了那枚龙首玉,“你找这玩意,也是为了二十八道梁子?” 贾镜的神色一凛,缓缓地低下了头,不置可否。 老头子反倒继续追问道:“马家那个小崽子没了?” 贾镜的握紧了拳头,愤恨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想报仇?” 后者呼啦一下扬起了脑袋,盯着老头子的眼睛正色道:“是!” “通书的人,在找二十八道梁子里的山灵地宝;可是那几道梁子遍布全国,这龙首玉是唯一能指点你们找到仙梁所在的物件。你想借着龙首玉的指引,去山上和他们来个偶遇,然后再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不是?” 贾镜也不避讳,咬着后槽牙又朗声道了句:“是!” “嗯!是个好孩子……” 老头子随手又把龙首玉扔给了梁布泉,“只可惜你没那个本事。” “我没这个本事,他就有?” 贾镜指着梁布泉不解道,“三指诊地,砂石动则有玉,泥土震则有金,风吹土面,泥不动、沙也不动,则铜铁藏之……我是按照师父的手法找到的你们这,而且我师父在临死前说了,他说龙首玉是在。” “龙首玉是在老家伙手里头……你师父说的没错,可老家伙早就把龙首玉给了赵家的小崽子了!” 老头子说话间,又瞥了梁布泉一眼,“他,和外头那两个蠢蛋,也是奔着二十八道梁子去的,而且和你相比,这娃娃显然比你要更稳当一点。虽然本事也不到家,但是好在脑瓜子活泛。我岁数大了,没办法跟你们长途跋涉地走这么远,不过大忙帮不上,小忙倒是伸得了手。” 他说着话,又拉起了贾镜的袖子,满脸的慈爱,“真是啥样人教出啥样的徒弟,马德武那小崽子哪都好,就是一根筋的牛脾气,让我跟他师父上了不少的火。哪成想他教出个女徒弟来,也是这个妈样!龙首玉只有放在量天尺上才能定好了位置,而你呢,只有跟着梁家的小崽子,才能保住小命!多了我也不说了,你们这下岭子的局,老头子替你们组出来了,要是同意,就在我这多留两天,我给你们好好捋一捋本事。如果不同意啊——” 老头子说着话朝着大门摆了摆手,“那你们转头就可以走,究竟到最后是死是活,也跟老子没啥关系。” 不成想这老头刚刚摆了两下手,大门“吱扭”一声就叫开了。 杜老四打从门外就听见了老头子的建议,那心里头是一千一万个高兴,大着个嗓门嚷道:“乐意!我们当然乐意了!谁他娘的不乐意,谁是傻\/逼!” “哎?四哥……你这裤子咋……” “啊!我穿的老马的裤子,那犊子在后头跟着呢!他刚给我洗完了裤子!” 话音刚落,就看见马士图拎着个冻得梆硬的裤子,只穿了件裤头哆哆嗦嗦地蹭进了屋里,“梁师兄,为了你……阿嚏!我……我他娘的……我他娘的得找个大夫,我好像是不行了……” 说着话,这黑汉子咣当一声,就栽到了地上。 第九十三回 杜老四的保命符 闻字诀向来不只是设陷阱布阵那么简单,这里头的阵法阵眼,讲求的是六丁六甲阴阳五行,上启星斗之术,下合地脉之像,所谓的“阵法”一词还有个表里之分,所谓的表,就是“阵之像”,梁布泉跟着赵老瞎子学了这许久的时间,什么叫魁星踢斗阵,哪个叫五鬼搬山诀,阵台设成圆的还是方的,阵眼上安置的镇物应该是活的还是死的,这些个玩意,其实都只是阵法脉络当中的一副皮囊。 而闻字诀的瓤子则在于“精魄”二字,也就是所谓的“阵之魂”。咱这里头所谓的精魄,可跟那些个山狐柳鬼不一样,按照老猎户的话来说,一个合格的阵术师,不应当只懂得就地取材布置阵眼。小道者阵地,大道者阵天,无道者自作阵眼,这话的意思,恐怕就和张无忌在武当派决战玄冥二老时学习太极拳差不多,记住肢体动作,阵法结构那只能算是入门,将其融会贯通,最终练得万法自然,这才算是把本事学到了家。这里面所说的“自作阵眼”,说得则是以肉身或者手上的家伙物什作为媒介,将阵法精髓时时刻刻控制在自己半尺见方的范围当中,依照着不同情况所需,只需要更改手中物什的姿态,便能时时刻刻地更改阵法形态,以此彻底改变人随阵走的被动局面。 梁布泉一开始也在心里头画魂,在他的印象里面,从来没见过赵友忠把自己的阵法给活用到这种程度,就连当初通书那群人前来闯窑,也没见着赵友忠使出这所谓的“无道者自作阵眼”的本事出来。按这老猎户的话来说,昔年的四炷香堂的确是金门千年难寻的好苗子,可如若当真是这样的话,那老瞎头宁愿被人打死,都不舍得施展这门本事的原因是啥? 难不成这门本事还有什么无法让人接受的副作用? 老猎户只是笑而不语,不置可否,不过在这之后还拍着胸脯和梁布泉打包票,让他放一万个心,这阵随人动的本事,是整个闻字诀的重中之重,不会给他带来任何糟糕的后果。 布阵被动,这是每个学了这个本事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问题。可笑的是梁布泉一开始,还想着钻研一些奇技淫巧的手段,从而弥补后续布阵不及时遇险却无法有效反制的尴尬局面。哪成想老祖宗早就给后人规划好了解决的措施了,只是他梁布泉没参悟明白罢了。照着老猎户的话说,奇技淫巧属于是墨家门的本事,这些玩意倒是也能和闻字诀匹配得上,只不过要是在这一条道上蹚得远了,要不然就扔下了布阵的能耐,再不然就得舍下木工手艺,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没办法顾全得上两门完全不搭边的能耐,更没法让自己的两样能耐都做成是业内的领军人物。 至于贾镜的切字诀和马士图的问字诀,老猎户也是简单地对其指导了一二,可毕竟隔行如隔山,虽说这老头在先前也是他们金门的传人,可金门除了当家的话事人之外,其余旁支是没有资格学习翻阅别的典籍的。照着老猎户的话说,这些年轻人从自己师父那学来的,都只是金门四字诀里头的一些个皮毛,好比闻字诀的大阵要以自身为阵眼,以克服布阵被动,杀敌被动的局面一样,其他三个窍门也会用它们各自的方式来弥补自身所无法规避的缺点。或许等他们真的找到了自己本事的缺点所在,自然而然地就能找到提升本事的方法了。 杜老四一门心思地想要跟着老猎户学写个傍身的奇门术数,师父也叫了,脑瓜子也磕了,可老猎户偏偏还是没有心思教他。按老猎户的话说,这家伙五大三粗一身的恶相,寻常恶鬼精灵是根本不敢招惹他一丝一毫的,学了本事也没啥大用,更何况,老猎户是真的没啥可交的玩意了。可架不住杜老四的死缠烂打,老四说了,他要学这些个本事,为的不是防鬼,他杜老四不怕鬼,大不了就是拼死或者拼活的是。他学本事,是为了给齐映红报仇,那帮通书的人手上尽是些个歪门邪道的奇招,跟他们交过手了以后杜老四才发现,有的时候枪炮火器恐怕还不如一根篾条顶用。也是让这家伙是在缠得烦了,老猎户这才松了口,把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白嘴黄皮子送给了杜老四。 老头子跟他说,这黄皮子不同于别的牲口,这玩意带着三分人气,三分鬼气,还有三分仙气,眼下的这只嘴巴上头全是白毛,显然已经是得了道行的老黄皮子。他先前在山里头打兔子的时候,不经意碰上了这只黄皮子,一开始这一人一兽只是看了个对眼,谁也没有搭理谁的意思,可是半年下来他跟这个黄皮子几乎每天都能碰上一次面,也是觉得自己跟这黄皮子有缘,老猎户这才把它接到了家里,好酒好菜地供着它吃喝。如果有了这只黄皮子帮忙,甭说是碰上通书的那伙人了,就是通书那十二个把头出来起刺炸毛,他没准都有一战的把握。 当然了,这一切的假说都要基于一个大前提之上,就是这只黄皮子需要心甘情愿地跟着杜老四走。 这么一个咸鱼翻身的机会他杜老四怎么可能错过呢?还没等老猎户开口问问黄皮子的意见呢,这大爷咣叽一声就给黄皮子跪下了,脑袋瓜子在地上磕得山响:“黄爷爷您就跟着我,算老四……不对,就是老四求你,老四可求求您了黄爷爷!您放心,只要您肯跟着我,保护我,帮衬着我,有我杜老四的一口酒,肯定就有您的酒喝。老四就是挨饿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饿得眼珠子发青了,也不能让您挨着饿。要是真到了那天,您馋肉了,老四就拿自己的肉给您下酒,您馋酒了,老四就是出去要饭去也得把酒给您老打回来,让您解馋。黄爷爷,您就是我亲爹,我求您了,通书那帮王羔操\/的害了我兄弟,杀了我媳妇,老四没本事啊,您要是能帮忙,您让我叫您祖宗都行啊!” 马士图在旁边看得是直嘬牙花子:“哥呀,你这又是爷爷又是爹的,后边还蹦出个祖宗来,你这是啥辈啊?” 杜老四眼皮子一翻翻:“滚!你他娘的明白啥,领会精神就得了!” 您还真别说啊,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别看先前这伙人还跟黄皮子结了个不大不小的梁子,杜老四这又是爷爷又是亲爹的,还真把这黄皮子给忽悠住了,就看这黄皮子老神在在地立起了上半身,像模像样地背着手走到了杜老四且近,又伸出一只前爪来,上上下下地搓上了两根手指头。 杜老四再怎么糙,那也是个混过江湖的好汉,黄皮子这是啥意思他可再明白不过了,赶紧屁颠屁颠地把腰上的羊皮囊子给结了下来,启开囊子上的瓶塞,一股子酒香立刻就散了满满一屋子。黄皮子一闻到酒味,眼珠子立刻就冒起了绿光,一把抢过羊皮囊子三口两口就给里头的酒喝了个底掉,随后扔开手里的酒囊子,又朝着杜老四勾了勾手指头。 杜老四也不知道是啥意思,下意识地把手就递了过去,说是迟那时快,这黄皮子冲着杜老四的手腕子“亢吃”就是一口! “我日他个祖宗!” 杜老四的手腕子吃痛,妈呀一声惨叫就给手抽了回去,期间还不忘骂骂咧咧地叫屈,“好你个黄皮子啊,你……你他娘的是翻脸不认人啊,亏老子还又是爹又是爷地求着你,好酒给足,好话说尽,你他娘的还咬我……我他娘了个炮仗的,我……” 老猎户朝着他抬了抬眉毛:“你?你想咋的?” 杜老四也知道老猎户的手段,让前者这么一瞪,气焰立马就矮了半截:“我咋也不咋的,我他娘的委屈!” “你委屈?挺大个老爷们的,还挨不了畜生咬一口了?” 老猎户干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这黄皮子咬你,是令你的情了!它们老黄家有规矩,黄家一脉必保是恩怨分明,先前贾家那丫头杀了它们的崽子,按老黄家的规矩,那必保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你们跟这丫头既然是一伙的,所以按理说你们几个是一个都跑不了。可是这黄皮子受了你的恩,又领了你的情,杀了你也算坏了它们的规矩。所以刚才那一口,一来算是报了你们杀他崽子的仇,二来也算是报了你给他酒喝的恩。老黄家的崽子生性顽劣,而且桀骜不驯,他能喝你的一口酒,那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你他娘的有啥委屈的?” “啥玩意?它咬了我……这是好事呗?” 杜老四心里藏不住事,一听说让人咬了是解怨化仇的意思,立马就有了笑模样,对着那黄皮子又是叮叮咣咣地磕上了头,“黄爷爷啊,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老四我脑瓜子不好使,刚才出言是多有得罪!您就当我是放了个屁,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啥时候您想吃肉了,您想喝酒了,您就跟我说!我肯定是负荆请罪,刀山火海!” 贾镜一咧嘴丫子:“那叫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就他娘的你话多,消停眯着得了!” 杜老四正在得意的当上,又朝着这姑娘翻了翻眼皮子,“我他娘的没文化,你就当着没文化的听!领会精神得了!” 第九十四回 第二道梁子 四人在老猎户家里暂歇了半个来月,想觅神兽的家伙得了神兽,想得本事的爷们练成了本事,甭管这所谓的本事究竟能不能拿上台面来和通书那杆人等照量一番,至少时下这梁布泉已然是脱了胎,换了骨,再不是当初那个被人踢一脚就只能干叫唤的完犊子玩意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四个家伙是各个揣着目标和决心离开的故乡,必然不可能在这深山老林子里头陪着老猎户呆一辈子。山野木屋,没什么好酒好菜,烤了只新套上来的兔子,温两壶高粱酒算是践行,两伙人就这么在林子的木屋里头依依作别。 闲话不讲,这龙首玉原是能和量天尺拼成一副完整的搭子。 这晶莹剔透的玉佩上头粉雕玉琢这一只蟠龙兽首,龙嘴恰似那出笼的猛虎一般是大张着海口,拿手指头探进去,足足开了有将近三指半那般宽窄,其上又嵌着四颗犬齿差互对望,早先梁布泉揣着它满街走的时日里头,就常常因为这四颗犬牙挂着衣服而倍感烦躁,到了今日,见着了贾镜的一通操作,这才算明白过来先人雕刻出了这四颗犬牙,绝对不仅仅是为了炫技,或者好看而设置成的摆设。 那量天铁尺刚好是人的三指宽窄,铁尺横向探入龙口,那四颗犬牙恰好卡在那柄铁尺上头,随即这龙首玉佩竟然毫无凭依地自行在铁尺上面移动了起来,随着玉佩在铁尺上的徐徐运动,整垮玉佩的龙首也再带着铁尺有规律地做起了顺时针转动来,不过是片息的时间,托在贾镜手里的龙首玉佩就已经是完成了它自上而下的自由转体运动,龙首向着众人的西南方向,龙最里面含的尺码,则对应着铁尺正中央的一处刻度。 梁布泉好信,打尺子的开头往后查了查,刚刚好是十个大段外加上一节小刻度:“这啥意思?你这尺上标的是十一?意思是咱们朝着西南方向走,再有大概十一步就能到了?” “那肯定不能够啊!” 没等贾镜说话呢,马士图这时候倒是上来机灵劲了,“按赵爷跟猎户老爷说的一样,这二十八道梁子是遍布在咱们华夏神州的每一处地方,它一格要是一步的话,恐怕咱就是转到天黑都出不了这个林子。找我这么一猜想啊……这里头的一格,大概咋说都得是一丈!” 杜老四正在后头搂着黄皮子,跟他这位信任的黄家爷爷沟通感情呢,听见马士图在这跟他抢着抖机灵,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你也闭嘴!十一丈,咋的,憋了个大屁就才出林子而已呗?我跟你们说,要是是在没有知识没有文化,你们就学学你四爷!四爷比你们都有涵养有墨水?你们看四爷说话了吗?四爷骄傲了吗?你们俩小年轻的刚进江湖这个圈子,啥也不懂。早先咱当家的冯三爷就曾经说过,那叫啥……叫有能耐的人,去干有能耐的事,没能耐的人,就消消停停地等着吃屎……好像是这么个意思。” “四哥……咱说心里话,实在拽不明白词,咱就别瞎拽了,好好的一句话,咋让你说得这么埋汰呢?” 梁布泉红着老脸瞥了贾镜一眼,万幸的是后者是个冰山美人的坯子,任凭杜老四闹出了多大的笑话,这姑娘的脸上还像是挂着层霜一样的半点不见变色,“我早先跟我爹出摊算命的时候,曾听说书的唱过这么一段,好像说的是诸葛亮刘备那伙人……那叫任人唯贤,唯才是用。你那啥玩意啊,人原话的意思应该是,让猴子爬树,让王八下水,让适合的人,去干适合的事!三爷我也见过,他可说不出来这么恶心的话来……” 马士图还在旁边抻这个脖子溜缝:“啊对对对,我师叔说得对!” “叔你大爷,见个人你就叫叔,你亲戚咋那么多呢?” “你还见个牲口就叫祖宗呢,咱俩谁也别笑话谁……” 眼瞅着俩人绊着嘴就要吵起来,贾镜倒是冷着张脸,先他们一步朝着林子的西南角走了。梁布泉赶忙追上去问:“姑娘,你这是奔哪去啊?” “龙首玉指的地方很明显了,西南边,四千四百里……” 贾镜昂首挺胸地朝着前面走,大有一副时时刻刻想把这三个傻狍子给甩在身后的意思,“我要是没估算错的话,那地方应该是……” “南昌!” 马士图一拍脑门,“咱先前在绺子里头出外盘道,没少听过关于那个地方的事。就在咱们漫山遍野的找寻金粒子的时候,外头早就闹翻了天了。内阁大臣袁世凯废了小皇帝溥仪,黄花岗七十二个文人造反,叫清朝廷给杀害了以后,咱地界上的这群英雄好汉就全都不干了,湖北起义了,广西起义了,湖南起义了,安徽那边也起义了,你们知道啥玩意叫起义不?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听着街上的那群人说,起义就是让老百姓们有活路,把那些个压着咱们老百姓,把那帮让咱们老百姓连口吃食都落不着的王八蛋统统给打跑咯!当初我们听说这伙人正准备去南昌做一笔更大的事业。咱也不明白那是啥呀,反正听起来觉得挺他娘的爷们,听他娘的豪气的!我没有张爷那么机灵的脑袋瓜,记得张爷那会跟我说,干完了这一票,替三爷找着金粒子以后,他也不干了,就和那帮英雄好汉一起去南昌打强盗去。” “强盗?” 杜老四咧了咧嘴,“咱不就是强盗吗?打强盗还用出了东北?” “你不明白……一开始我也不明白,张爷跟我说,咱们这些个站着山头的土匪,跟那帮家伙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妖精崽子见了妖王,根本就不值一提。” 马士图眨巴着眼睛,那眼里头满是憧憬和崇拜,“咱们要是跟着那群好汉走,干的是些个仁义的事,是画片里说书的都写不出来的英雄事!但现在说啥都晚了……张爷没了,南昌现在是啥样咱也整不明白,乱是肯定乱了,至于咱要找的宝贝还能不能在那……哎对了,这上头明明指的是十一个刻度,你咋说是四千四百里了呢?” “这个……一时半刻跟你说不明白。” 贾镜收了量天尺,又把龙首玉摘下来扔给了梁布泉,“总之这龙首玉指的地方,应当是错不了。这一趟咱们要走挺长时间,陆路转水路还得在转回陆路,我是从江苏那边过来的,时下这光景安身立命都是风险,你们兜里有钱吗?” 一听贾镜说起了钱,杜老四的眼珠子又亮了:“啥意思?你这是问路费啊,还是合作费啊?咋张口就要上钱了呢?咋的?不给钱你就不跟我们走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贾镜理了理散落在额头前面的碎发,悠悠道,“现在兹要是过关,那些个守卡的就要好处打点,而且少了还不行,一个人少说得交上去十块现大洋,咱们从东北到江西……这中间大大小小的城镇村屯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个,兜里的大洋不够,恐怕咱们还没等到了南昌,就得让那些个守卡的给逮起来!” “啥玩意?十个现大洋?我去他奶奶个祖宗!” 杜老四一听着打点的费用高成这样,立马就吹胡子瞪眼地骂开了,“老子出外劫个窑才他娘的收多少钱,十块现大洋?还他娘的一个人十块?他他娘的这不跟明抢一样吗?再一个,老子交不起钱老子走就完了,他凭啥抓我?老子犯他娘的什么事了,没钱也他娘的要给抓起来?” “古时候有句话,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贾镜倒是站下了,点了点腰包里的细软,嘀咕道,“我这兜里还有不到二十块现大洋,就连我自己要咋去到南昌都是个问题……你们要是也没带够钱的话……恐怕咱们这一趟就得从长计议了。” “从长计议?为啥要从长计议?” 梁布泉在旁边一直都是抻着耳朵听,不知道在心里面做什么打算,这会听说贾镜要放弃去找梁子,才算是开了金口,“原定计划不能变,你不着急,我们可着急。二十八道仙煞的局要是解不了,我们爷几个恐怕谁都看不见来年的太阳。” “按照原计划不变?你说得倒是轻巧……” 贾镜冷哼了一声,盯着梁布泉的眼睛冷冷道,“你有钱吗?” 谁料梁布泉是想都不想,嘎巴溜脆地回了两个字:“没有!” “哎梁老弟,不对啊!我记着出绺子的时候你不还那这块赤阳金吗?再一个,当初绺子里头闹丢孩子事的时候,你不是还从我干娘那块捡了点金豆子吗?你咋能说你没钱呢?” “啊——你说的这个钱,我是有的。” 梁布泉倒是也不含糊,摸了摸跨兜里鼓鼓囊囊的地方,“这里头的金子,多了不敢说,在京城里头买下两三个酒楼应该很轻松了。可是……像贾姑娘说的那个,什么打点卡点的钱,咱是真的没有。不单没有,就是咱有,咱也一个子都不掏!” “你不掏还怎么过卡?我刚才说了这么多,你是压根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是吗?” 梁布泉挑了挑嘴角:“也不算是,咱花点大洋,租个马车包个船,这钱我出了,剩下的事……到了卡口的时候交给我。老子让他们明着抢……到时候让他们哭都找不着调!” 第九十五回 过卡 车马步行,再加上走脚行船,几个人耗了足足三两个月的光景才尽了江西境内。这一路上遇到设有哨卡的关隘,几个人是能绕则绕,能躲则躲,实在躲不开的梁布泉倒是也有解决的办法。要知道,这厮毕竟是跟着赵友忠混过十来年江湖的老油条,撒泼打滚,扯皮赖账的能耐,那叫个祖辈上亲传。守卡的这些当兵的,实际上也无非是替别人卖命,他们愿意干这些个吃力不讨好,还得让人指着后脊梁骂祖宗的事吗? 愿意干这活的人肯定是有的,但绝对不是大多数。 怎么说呢? 这些守卡的强收上来的银元多数也落不到自己的腰包里。你拿了钱了,得分出一点孝敬孝敬小队长?每一挫卫兵堆里,或多或少都得有那么几个乐意欺负新兵的刺头,您想想,守卡的这种脏活累活,能扔给老兵干吗?你一个新兵,得了钱不拿出点来给长辈们买点酒喝,那就是不懂事,不懂事那就得挨打,收上来的这些钱里头,少说还得有一小半让这群刺头得了去;队长和前辈都打点好了,卡点里头的大将军,官老爷你总不能忘了?到时候也得拿钱出来安排,您想想,到头来能让他们揣进兜里的,还能剩下多少银两? 然而这些还都只是面上的钱,如今时局动荡,哪个城里头没两个绿林豪强的眼线,军阀恶霸的亲戚?守卡的这几个之所以能在城里头挺直了腰杆子,一方面靠的是他们兵爷的威风,但这也只能镇住一些个万事不懂没入过江湖的小老百姓,你跟一群流氓土匪将历法,一个愿意说,另一个可不见得乐意听。说白了,他们当你是个人物,愿意在城里面眯着不起刺,这是给你面子;他们当你是个屁,甭说你手上拎着响子,就算手里头拿着大炮,他们今天来闹一场,明天来放一枪,见天就这么没完没了地骚扰你,搁谁也受不了。 话说回来了,都说给人一个面子,可人有多少面子啊?说到底,还是钱的面子大。明面上的事打点明白了,黑道上的事也得拿钱出来摆平。 山里的老猎户有这么一句话,叫“见鱼撒网,遇虎设夹”,凡事钻研到头了,其实都是互通的。梁布泉跟着赵友忠在外头坑蒙拐骗了这么些年,早就深谙着一套察言观色,看人下菜碟的本事。设卡的要是贪心不足之辈,他就装成是军阀的亲信,或者是绿林的花舌子威逼利诱;设卡的若是个心软懦弱之徒,他则摸骨看相,用赵友忠使了八百多回的谣门骗术照死里忽悠。 还那句话,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世上那有什么料事如神,前后五百年尽在掌握的大罗金仙啊?靠的也无非是嘴皮子利索,再加上心思够细,招子够亮,仅此而已。 说话的光景,几个人总算是到了南昌的界城,城门口呜呜泱泱地一字排开了条浩浩荡荡的长龙,四个人这样的阵仗见得多了,这会也乐得空闲,一个个是抱着膀子叉着腰,小声地叨咕着此行的具体方位。 “你们知不知道这南昌境内有啥样的老岭子还没被人收拾过的啊……这一代人多眼杂,咱寻路的方式恐怕不能老仗着那个玩意了。” 贾镜口中的“那个玩意”,指的正是他们金门一脉专门拿来探岭寻金的龙首玉。这一路上,梁布泉的种种无赖外加不要脸的操作,全都叫这姑娘看在眼里,相较于几个月之前,她也的确是涨了不少心眼。 她原以为的江湖,是七侠五义,快意恩仇;可事实上的江湖,也无非是八个字便能概括,那叫:坑蒙拐骗,尔虞我诈。 这会儿姑娘是一边说着话,一边朝着梁布泉使眼色,“我起先用三指诊地的法子探了探岭子的位置,这地里面的泥是又湿又腥,我也不知道……” 贾镜才把话说了一半,就叫梁布泉扯着袖子给叫住了。后者还是没开口,反而朝着他们前头的那一对老夫妻的背影使了使眼色,眼瞅着这两口子就要过卡了,梁布泉的意思是,先看看守卡的卫兵会如何对待这对老夫妻,随后在做打算。 “打哪来啊?” “秉官爷,我们俩是从武宁县过来的,来这看我们儿子……” 老两口看模样少说得有六七十岁了,老头子干瘦挎了个蓝布包裹,老太太佝偻胳膊上也挽着个粗布口袋,两个老人互相搀扶,颤颤巍巍,仿佛一阵风吹过来,都能给俩人掀个跟头。老太太对着两个守卡的卫兵,是恭恭敬敬地合掌作揖,伸手就要去挎斗里头翻找什么东西。 两个守卡的卫兵对望了一眼,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毛。 梁布泉也在旁边抱着膀子挑了挑眉毛。 他的鼻子跟狗鼻子比起来都不遑多让,在这对老夫妻后头排了这么长的队,他压根也没再俩人身上闻到半点钱的味道,老太太要伸手去拿的,肯定不是钱。 “官爷,看您二位的年岁,也就和我家孩子差不多大。现在世道乱,在外头讨生活不容易啊,您二位在外头站了真么久也不知道吃没吃上一口热乎饭,老太太别的没有这有两块饼……” 老太太说着话,果然从挎斗里面翻了两块烧饼出来,“这都是咱自家烤的饼,不敢说管饱,但多少能顶一顶饿,孩子啊……” “去你\/妈\/的!” 没等老太太说完话,一个卫兵胳膊一样就把老太太手里的烧饼给打翻在了地上,指着这对老两口张嘴便骂,“瞎了你们的狗眼!两个不知好歹的老王八犊子,你们这么大岁数白他妈活了是不是?两块饼就想打发我们?你当我们是要饭的?说!你们俩这包袱里面藏的是什么玩意!” 两个老人也不顾念自己的一番好心让狼崽子给糟蹋了,立时就给吓得是面如土色,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官爷息怒!官爷息怒!小包里面撞得是旧衣服旧裤子,还有做娘的给儿子缝的新鞋子;大包裹里面就只装着写个干粮了……官爷,我们真不是坏人,儿子病了没人照顾,要不然我们老两口也不至于这么大岁数了,还得走这么远的路过来看儿子……” “大包裹里……只有干粮?” 另一个卫兵冷哼了一声,“老东西,你们不老实啊!儿子病了,你们只带着干粮来?你们只带着干粮,那什么给儿子瞧病!把两个包裹给爷打开瞧瞧!” 饶是下面的老百姓七嘴八舌地议论,两个卫兵也权当是没听见一般,说话间就作势要自己动手过来抢包。 两个可怜的老人挣又挣不脱,抢又抢不过,只能抱在一起哭天抹泪地嚎:“官爷,那点银元是给我儿子治病的救命钱啊,我求求您二位了,您二位就抬一抬手,您长命百岁!求求您了,您不能把这钱给拿走啊!” “过关是要交过关费的!我们这也是照着规矩办事!一个人得交五十个大洋,你现在是两个人,照理说得交一百块大洋呢!但是官爷心善,看你们老两口可怜……多了我们俩就不要了,你的这四十块现大洋,我就替你装下了啊!” 俩卫兵当着老两口的面三下五除二地就把钱给分利索了,随即还不忘又扔给两个老人一句话,“听官爷一句劝,这年头,没钱就别看病,没钱的人都他娘的不配活着!你瞧瞧你们俩,跟我这哭有什么用啊?我们收不上来钱,我们找谁哭去?这年头啊,得了病都不如一头撞死在墙上好了,你这点大洋,甭说是抓药了,就是请个好郎中都请不下来!赶紧的,现在收拾收拾进城,再不然……您二位回去?但是话我可得说在头咯,人可以走,钱我们可退不了,你们已经进了咱的岗哨了,这钱我们……” “你们进一次关不是只要十个大洋吗?怎么到了两个老人家这,反倒涨了这么多?” 梁布泉是万万没想到,一路上经历了这么多事,贾镜还是改不了那好打抱不平的性格。他原本是想着且先遂了两个守卡的人渣的愿,他想办法过了关以后,在找到这对老人给他们两个金豆子叫他们回去救儿子。可是没成想,只是一句话说得晚了,贾女侠就已经开始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了。 眼见着话头已经被提起来了,梁布泉也没必要在藏着掖着了,也就跟着贾镜慢慢悠悠地走到了两个卫兵旁边。 俩卫兵没见过这阵仗,横起了手里的枪杆子,仰着脑袋狠叨叨地问:“你们算是什么东西,老子……” 他俩原本是想说:你们算是什么东西,老子收多少钱还得和你们交代一下? 可没成想,“老子”两个字才蹦出口,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就山一般地压到了他俩面前,瞪着个眼珠子用高了八度不止的嗓门回骂了一句:“你们他娘的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自称老子?操!老子玩枪的那会,你还在娘肠里头滚筋呢!现在把钱给老人家吐出来,咱们算是两清,你们俩要是不吐!四爷动起手来,你们吐的可就不只是钱了!” “怎么着?你威胁我?” “威胁你?” 杜老四很啐了一口,“最他娘的见不得你们这种欺负软柿子的怂蛋,老子还他\/妈扇你呢!” 说着话,一张蒲扇似的巴掌就山呼海啸地招呼了上去。 第九十六回 匪气 杜老四是个粗人,即便是自己占着理呢,跟人分辨起来也掰扯不明白。他在山头上为匪为寇,仗着哥们弟兄人多枪多,向来都是个说一不二的主。您想想,常日里谁敢跟土匪顶嘴啊?即便是碰着了一两个不要命的,敢梗着脖子跟他争辩,多数情况下还不等杜老四动手,就已经有下边的崽子拿大耳帖子招呼了。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杜老四一来已经不是土匪了,二来这守卡的卫兵可是些个吃着官家粮的爷,他那一巴掌下去,自己倒是痛快了,往后没了他们几个人的照应,那对老夫妻的日子可该怎么生活呢? 万幸的是梁布泉手疾眼快,杜老四的巴掌刚刚扬起来,前者就一个健步插到了俩人的中间一手擎着老四的胳膊,一手抵着那个卫兵的胸口,陪着笑脸:“列为列为,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大家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动手?妈\/了个巴子的,你他奶奶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和官爷我叫板?” 差点挨打的那个卫兵露胳膊挽袖子的就准备上去和杜老四拼命,“今儿个谁都他娘的别拦着我,我要是不给这王八揍的脑瓜子拧下来,我他娘的以后还怎么在这南昌城里头混!” 杜老四是人高马大,足足能装下这卫兵三个,站在那人前头,就跟个大熊瞎子似的。甭看这卫兵叫唤得欢,都说咬人的狗不叫唤,他这是仗着俩人中间夹着个梁布泉,才有胆子这么样地跟杜老四叫嚣。旁边的老百姓是越聚越多,大家伙的心里头也跟个明镜似的,这个卫兵那可能是杜老四的对手啊,甭说是他一个,就是再来个五六个,六七个,恐怕都不够他杜老四打的。 不过碍于这兵爷的身份,周遭的那一群老百姓,也只敢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小声地替着杜老四叫好。 可是再小声杜老四也不是聋子,或多或少也能听出个一二三来,心里头美得很,嘴里头就更没个把门的了:“操!爷还真他娘的就不信了!你瞅瞅你那个逼\/样,瘦的跟他娘的刀螂似的,给老子的脑瓜子拧下来?能耐坏了给你!来,今儿个也就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说着话,杜老四也不顾梁布泉的阻拦,生生地把脑袋给探了过去:“老子的脑瓜子就在这呢,你要是能给老子的脑袋瓜子拧下来,咱们还则罢了,老子的脑袋要是没掉下来——哼哼!咱也不是不讲理的主,要不然你受我三巴掌,要不然你把吞了这对老两口的钱给四爷原原本本地吐回去,我这叫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他\/妈出手!” 梁布泉心说了,我的四哥啊,你娘生你出来的那一天是不是让老母猪给拱了啊,你这是真傻啊!充英雄,装好汉也没有你这么装的啊?还把脑袋给递过去了,你脑袋瓜子不好使,可人家也不是傻子啊!这帮玩意的手里头有枪,你还真以为他能听你的话,真上来拧你的脑袋? 还真照着梁布泉心里头想着的去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杆黑漆漆的枪管子,“啪嗒”一声就给顶在了杜老四的脑门子上。这七尺大汉的虎躯一震,歪着脑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王八羔子,你们输不起是不是?用枪?” “输不起?谁他娘的跟你赌了!” 众人一看这守卡的卫兵已经掏枪了,立马吓得是“轰隆”一声散开了一个大圆,作势就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可这会正是那卫兵立威的好时候,他哪能错过了这等机会呢,“都他娘的给老子站下!今儿个咱就给你们开开眼,让你们知道知道,违抗官爷的命令究竟该是咋样的……哎?你这娘们……嘿嘿……嘿嘿嘿嘿……” 没等这卫兵说完了话,就见在旁边一直没曾言语的贾镜悄悄地把手给探到了自己的挎包里头,随即葱段一般的小手微微那么一翻,四五颗小药丸照着那卫兵身上的几处大穴就射了过去。都说是能医者亦善杀,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大夫,尤其是这种精通鬼门十三针的中医更是万万得罪不起。 这人的枪杆子才刚刚顶上了杜老四的脑袋,只感觉自己的两腿一软,竟然“咕咚”一下跪在地上了,随后紧接着而来的就是手指尖上阵阵酥麻,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舌头像是喝多了酒一样地说两句话就直打结,没用上片刻光景,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竟然被整成了一副大脑发育不健全的傻子模样。 “你这娘们——你用的这是什么邪术!兄弟们啊,来帮忙啊!有妖道进城害人啦!” 这个端着枪杆子的卫兵大着舌头趴在地上干嚎,余下在城楼里头打趣谈天的几个一听见响动,立马抄起了枪杆子直奔着梁布泉这伙人就杀将过来。毕竟这几个守卡的士兵是穿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真叫梁布泉这伙不明来路的陌生人给压住了场子,以后他们的买路钱那还怎么收?剩下的老百姓一看他们这么好欺负,还不也学着梁布泉他们这伙人的模样,翻起了天来了? 四五个卫兵,碰着火枪呜呜泱泱地往他们这边跑,再看梁布泉他们这头,一只白嘴的黄皮子不知啥时候呼拉一下就蹿到了杜老四的跟前,等着双绿油油的眼睛朝着他们龇牙。领头的那个小队长姓黄,是土生土长的南昌人士,仗着自己家里头在官脉上能说上两句话,这些个日子里是没少从老百姓的手里面揩油水。 这下子看见同是老黄家的那只黄皮子活生生地立在城门头上,好像个大活人一样地人立而起,对着他龇牙,这心里头是没来由地一阵哆嗦。隔着二三十米就喝住了手下的一众士兵,朝着梁布泉那伙扯着脖子叫唤:“你们是哪来的邪门歪道,敢来我们南昌城撒野?我告诉你们,咱官爷吃的是皇粮,受的是龙气的保护,你们这些个牛鬼蛇神,可他娘的伤不了老子!” “是吗?” 火气已经被拱到这里了,马士图也摸出了那柄烟杆子,一口老烟入喉,就听他呼啦吹起了一通口哨,百只耗子不知打哪是呜呜泱泱地就杀了过来,众星捧月似的将那黄皮子簇拥在一处,“咱东北有个老讲,五大仙家齐聚,神魔邪鬼避让。今儿个你的崽子拿枪杆子顶过我家哥哥,这事已经和那对老两口没关系了。咱出来闯江湖的,受了窝囊气凭本事讨回来,咱也不管你们有多少个人,今儿个就把帐摊开了算一算。甭以为拎着个响子自己就是爷了,我家哥哥玩枪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个娘的肚子里头滚筋呢!” 黄队长一看这架势,也懒得再和他们废话了,对着手下的人一票崽子扬了扬手,五六杆火枪“呼啦”一下子齐刷刷地举了起来:“又是老鼠,又是黄鼠狼的!你们这伙果然都是群妖人!弟兄们,把他们全给老子逮起来,生死不论!” “别呀,别呀!别生死不论啊!我爹好容易给我样这么大,我这媳妇都还没取呢,我可不想死啊!” 梁布泉一看这两边都是他娘的混人,是一个比一个还不懂事,如果这时候他再不说点啥的话,恐怕还没等进了南昌城呢,他们几个人就都得交代在这。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伙甭看卫兵剑拔弩张的架势,说到底还是为了图财,他既然想要钱,那给他们钱就完了。 “官爷,做官做兵无非图的是个功名利禄,今儿个咱哥几个看那对老夫妻可怜,这才无意间冲撞了列为爷。爷您息怒,咱和气生财,您瞧瞧这是什么?” 说话间,这梁布泉就从跨兜里面掏出了个拇指大小的金粒子,那一票卫兵瞅得眼珠子都直了,可黄队长是个见过世面的主,一见着梁布泉手里头有金子,眼珠子一转,立马改了口:“还是这位兄弟识大体,咱们吃的是官家的粮,就得替官家办事。今儿个在这收老百姓的过路钱,倒也不是为了中饱私囊。实在是因为年头不好,四处打仗,官家的手里头也没有银子。你说说,官家都没钱讨生活了,你们老百姓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梁布泉依旧陪笑道:“是是是,兵爷说的是!没有您们列为替咱们把关,守护着一方太平,咱老百姓哪能有活路啊!” “可说着呢!更何况这阵子总有些个暴民,在咱们南昌城里头游行闹事,咱们卡口设的这么严,只是为了保证你们的健康。你说你们跟这闹,万一真有些个包藏祸心的恶人趁乱混进了城里,伤着了百姓,这算谁的?” “是是是,您教训的是!” 梁布泉恭恭敬敬地举着手里的那块金粒子,“所以还请兵爷笑纳,这小小的一块金粒子,只为表达歉意,您可一定要接着!” “表达歉意?你这歉意……是不是有点少啊!” 黄队长挑了挑嘴角,“咱城里头的卫兵,少说也得有个百八十个。你一块金粒子,我怎么分?分多了分少了,弟兄们怪罪下来,我能咋整?你小子,这是让我里外都做不了人啊!” “梁兄弟,甭跟他废话!他娘的给一块金子还嫌少,这他娘的是狮子大张嘴!” “可不是咋的,不能给他!有能耐让他自己过来拿!当年在观音山上,我们十个人跟四五十号子人都照量过,他们这才几瓣蒜?不怕,有我们呢!” “就是有你们老子才怕呢!” 听着杜老四跟马士图两个人在后面咬牙切齿地骂,梁布泉也是恨得牙根子痒痒,压低了声音对他们小声道,“你当老子真要给他们钱?现在他离着咱几个太远,老子这是不方便动手!亏了你们这几个爷,给老子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我可求求你们了,一个字也别他娘的废话,让老子自己处理这件事,成不成?奶奶个孙子的,他们敢动老子的钱,这就等于想要老子的命。今儿个梁爷就给你们开开眼,让你们瞧瞧,究竟啥叫他娘的嗅风摘金手!” 第九十七回 仙儿要灭你啊! “官爷您说得对,您说得很对!” 梁布泉一边说话,一边把手往挎包里头伸,眨眼的功夫,又把那颗狗头大小的赤阳金给掏了出来,“爷,咱几个无非是些走脚行商的买卖人,咱明白道理。钱没了可以再赚,命可就这么一条,要是让咱们给不小心整没了,那可就啥都完了。这是咱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所有钱了,您要是大人不记小人过,肯放我们过关,那这些个玩意,就全都孝敬您了。” 黄队长的眼珠子都看直了,心说本来是想借着由子敲一敲这几个操着北方口音的陌生人一把竹杠,可是万万没想到,竟然套上了个千万富翁。人活一辈子,为的不就是个钱字吗?有了这些个钱,甭说是打点上下关系了,就是花钱买兵买炮,做个盘踞一方的土皇帝小军阀都绰绰有余。也亏了这伙人都是些个只懂得玩嘴皮子,胆小如鼠的纸老虎,掏上了这一把,还做什么卫兵了,他今早拿钱,中午就辞职,到了晚上就开始打点着升官发财的好事。 “懂规矩!还是这小兄弟懂规矩!你放心,打今儿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别的不敢说,在这南昌城里要是有人敢触你的眉头,那就是和我姓黄的过不去!” 黄队长是狠狠地咽了口唾沫,笑意盈盈地就栖身上去准备拿钱,可谁料,他前脚刚伸出去手,后脚梁布泉就朝后腿了半步:“黄队长,按常理来说,您是不是多少也得盘问盘问我们?比方说问问我们是干啥的,问问我们哪来的这些个金子?您就不怕,咱几个也是些你所谓的不法之徒,混进来是为了扰乱你们城内治安的?” 黄队长一见梁布泉还有反悔之意,脸色刷拉一下救难看了:“这卡是你守着,还是我守着?” 梁布泉陪着笑:“当然是您了!” 黄队长接着道:“那不就得了?我守卡,盘问谁,拦着谁,让谁进不让谁进,那都是我说了算!老子怎么守城,还用得着你来教?” “不敢不敢,您这可是误会我了!” 梁布泉的脸上依旧是笑盈盈的,“这金子肯定是得给您,不过就像先头说的,咱们敬您是个守家卫国的大好儿郎,看见了您身上有毛病,咱要是不说的话,心里头实在是不落忍。而且这金子……您也瞧见了,这跟你们平日见过的金元宝还有点不一样,不是吓唬您。这金子叫赤阳冥火定魂金,揣在兜里头可不是为了花的。这金子就跟传说中沈万三的聚宝盆差不多,这是个钱引子。把他给放到兜里去,大钱小钱从今往后都得是撒着欢地朝您的腰包里钻。不过……” “不过咋的!” “不过这金子挑人,如若是霉头上的人领了这块金子。破财是小,没命是大!” 这黄队长一听说眼下这块赤红色的金子,还有钱生钱的本事,嘴里的哈喇子都要流成一条河了。可就像是梁布泉后半句说的,这金子挑人,错拿了金子还得没命,黄队长眼珠子滴流一转,大手一挥不耐烦地骂道:“去他娘的破财没命,老子和你明白地说,这些玩意都他娘的是迷信!老子可不信这个,你就把这块金子送给老子,咱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主,其它的金子,老子不要了,你看行不?等咱到手了这块金子,靠着它赚了大钱以后,肯定忘不了兄弟你!” 您瞧瞧,黄队长相信这块金子能变成钱引子,缺不相信金子克人,能害人性命这件事。这叫坏的不信好的信,常日里的老百姓大多也是这样,啥叫迷信?只听好话人情化,不顾逆耳恶忠言,这他娘的就叫迷信! 梁布泉嘴巴一列,一侧身又让过了黄队长的手:“这样,您也甭说您没事;我也不说您有事,咱问你几个问题,要是您真是啥毛病都没有,那这块金子,咱必定是双手奉上。不然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这晚上肯定要睡不着觉了!” 黄队长的眉头一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派人生抢,只得咬牙切齿地应道:“真他娘的麻烦……你问!” “黄队长,您是家中独子,老夫安康,可是老母早亡。高阁当中尚有一妻,然而成婚至今该是五年有余,却无半个子嗣,是还不是?” 黄队长的脸色微变,看了看身后的几个氏族,闷声道了句:“是!这跟你给我金子有半毛钱关系吗?” 梁布泉也不回答,接着道:“我看您天庭之上紫气东来,想必父亲应当是在朝为官之人,然而一抹黑煞自您的天灵盖直入父母宫,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您老父这些个时日应该是害了下三路的毛病,便频血尿,您也为此是苦不堪言,是还不是?” “我日你个姥姥!你到底是什么人!” 黄队长愤然之间,已经掏出了腰上的配枪,对着身后的几个卫兵是张口便骂,“你们他娘的那个大嘴丫子把老子的家室都给抖落出去了!这他娘的是个局,你们他娘的把这个歪门邪道给诱到了城门前,就他娘的是为了配合他跟老子演一出戏对不对!娘了个巴子的,来人啊,把这几个歪门邪道妖言惑众之徒,全给老子绑了!” 下头的几个卫兵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上前。 为啥? 他们今天也是第一次见着梁布泉,关于黄队长的家事竟然就能够让眼前这个小子气定神闲地给念叨出来,这不是见着了活神仙,还是什么? 梁布泉跟着赵友忠混了这些年的江湖,那摸骨算命,坑蒙拐骗的一路绝活已经是叫他玩得滚瓜烂熟了。若问梁布泉会算命吗,其实话说回来,算命这种事,他多多少少也懂那么一点,不过出来行走江湖的,算得准的不一定吃得开,嘴皮子利索的,却必定会成为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神算子。 他说出来的话,三分真掺着七分假,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光是这气势,就已经足够镇住几个没文化的草包了:“咱走脚行商多年,干的就是断阴阳诊生死的买卖。您稍安勿躁,听我慢慢念叨,这黑煞之气入肾经数水,五行八卦里头,坎宫本应居于人的丹田气脉之上,然而您是头顶黑气,腹中藏金,这是倒悬乾坤,颠倒阴阳的死局。而且如果没料错的话,您今儿个,吃的应当是烙饼贴子陪韭菜,这韭又属阳,偏偏与您头顶上的坎宫刑克。常理说,您这黑水流入父母宫,一点韭菜应当冲不散坎宫上头的黑气,只可惜啊……您偏偏吃了烙饼贴子!烙饼属木,遇着韭菜这是木遇火气,催生火势。不是好兆头,不是好兆头啊!” “哎!那个算命的,这你就说错了!” 下头有士兵笑着说话了,“今儿个队长是跟着咱们一起吃饭的,他今儿吃的是葱炒鸡蛋配馒头,啥时候碰过烙饼贴子?” 梁布泉倒也不忙,对着黄队长挑了挑眉毛:“是吗?兵爷,咱是看见什么说什么,您可千万别跟我这扯谎。您要是不把真实情况跟咱摆明白咯……到时候咱可帮不了你……” “哎呀!话真他娘的多!对,我是吃烙饼了!他娘的春居楼的小牡丹亲手给爷烙的饼,亲手给爷送过来的,我不吃的话……我不吃哪能对得起……” “啥玩意?春居楼?” 四下立刻就炸开了锅了,这春居楼光听名字就知道该是个啥样的去处,小牡丹作为这春居楼的头牌,四下里和黄队长搞到了一起,竟然没人知道。这黄队长的手下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劲爆的消息,扯着嗓子就问:“队长,我一直以为你跟嫂子俩人的夫妻感情挺好的……你咋还……” “我咋的?我干啥就他娘的不能去别处找找娘们了?你们那嫂子跟着老子这么多年,连一个蛋都下不出来!老子家里头那么大的产业,不能败坏到我一个人手里?哪个大老爷们没个三妻四妾的,她生不出来孩子,我他娘的找个能生出来孩子的娘们,又咋的了!” “咳咳……” 贾镜也不忘在一旁适时地冷哼了一声帮腔道,“队长,作为一个大夫,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能不能生出来孩子,不是女人一个人的事。您有没有考虑过……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况,就是……你自己不行?” “我去你奶奶个爪子,你说我不行!” 黄队长是恼羞成怒,对着身下的一票崽子一招手,“开枪!把这帮王八犊子都他娘的给老子崩咯!” “队长,您别急啊!您瞧瞧,动了火气以后,您头上的父母宫可变的越来越淡了!” 梁布泉冷哼着插起了腰,又接着玩味道,“更何况,您今儿个几次三番地觊觎这颗赤阳金,恐怕已经是害了赤阳金的煞气了。我说了,中了赤阳金的煞气,是轻则破财,重则没命!不信你就朝我放两枪试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那枪口里头,应该是一颗子弹都没有了!” 黄队长也不是傻子,放枪之前先把弹匣从枪杆子里头给掏了出来,这不看不要紧,原本出城之前, 压得满满登登的子弹,到了这会,还真的是一个都不剩了,相反的,在这弹匣里头,竟然不知何时让人给抹上了满满登登的鲜血。 “血?这里头咋有这么多的……” “青蚨您听过吗?青蚨飞去复飞来,一浊血两面钱;常有图财生歹意,飞虫嗜血存人间的那个青蚨?黄队长,我掐指一算,仙儿要灭你啊!” 第九十八回 青蚨化宝 “仙儿要灭我?日他娘的,老子我先灭了你!” 黄队长气得是直咬后槽牙,朝着身后的伙计招了下手,“弟兄们,给老子崩了他们!” 一听说这群人想要动手,反倒合了杜老四的心意。这杜老四刚把手给摸到后腰上,眼前却登时之间异变突起。只见那梁布泉慢慢悠悠地把手上的赤阳金给按到了地上,随后这金疙瘩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分解消融,眨眼的功夫,四五只巴掌大小的飞虫便从这枚金疙瘩里头飘飘悠悠地飞上了半空。只见这虫子是金丝缠边,大大的肚皮,火红色的眼睛,偏偏还生着蝴蝶一般宽大而华美的翅膀。 “世人常道,说青蚨这种东西最关照崽子,它们下完了卵以后,不论崽子被偷到了什么地方,母青蚨都能第一时间找着位置。所以古时候的一些精通术数的家伙,就会取出一百六十二枚铜钱,在八十一枚铜钱上涂母青蚨的血,再在八十一枚铜钱上涂小青蚨的血,子母铜钱交替着使用,置子用母,或者置母用子,那花出去的铜钱都会远远不绝地回到这人的手里。” 梁布泉说话的当口,那四五只巴掌大的飞虫已经飘飘悠悠地落到了那群卫兵的枪杆子上,说来也奇,青蚨拢翅,齐下众人的枪杆子竟然瞬间也开始做分解消融状,眨眼之间竟化成了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的小青蚨,“但是这青蚨还钱的典故,还只是其中的一环。” 按照梁布泉的话说,青蚨不但是天下万物当中最关注孩子的一类事物,更是除了传说中的神兽貔貅以外,最好财宝的奇虫。青蚨化宝,平常的虫子只取草木精气喂食,恐怖一点的,诸如三尸虫之流,也是靠着生物血肉续命,可是青蚨不同,这种虫子只着眼于山岭之中的金石矿脉,上至金银,下至铜铁是无一不吞,无一不食。长此以往过后,青蚨的翅膜血脉里头,也就充满了金石之精,金门之人若见青蚨,以铜铁诱之,再用炉火锤炼,虫身化灰之后,虫血便会自然凝结成宝。一斗青蚨虫尸,可以练就赤金两钱,像是他手里的这么大一块赤阳金,所用的青蚨虫尸更是数之不尽。 万虫所炼之宝,自然也是藏了青蚨奇虫的灵性,这虫子惜金如命,万虫炼化之后非但酷爱金银器物,对巨富豪绅的喜爱程度也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虫子无知无识,对于喜好的东西,无外乎是一口吞掉而已。 所以梁布泉先前就已经问好了黄队长的身家财路,明朝学子宋应星的《天工开物》有云:“上有野韭,下藏黄金。”这黄队长家里为兵为官,守城的这群卫兵又大肆搜罗百姓的金银钱帛,自然早就引起了这群青蚨的留意,再加上黄队长早先刚刚吃过韭菜。常日里吞些个韭菜作为佐餐菜食倒也正常,可是青蚨偏偏是个痛惜黄金的主,你腹中有韭,家中有钱,不被这虫子盯上那才叫怪事! 眨眼之间,漫天的飞虫已经将那几个守城的卫兵给团团包围,其中顶数黄队长最惨,千百只虫子已经恍若洪水一般地落了他满身,满眼满耳尽是群虫振翅的聒噪之声,这黄队长就连惨叫哀嚎的声音,都被虫翅股荡之声给彻底淹没了下去。 余下的一种士兵一个个全都是跪倒在地连翻拜服,对着梁布泉又是磕头又是作揖,“活神仙,这群虫子要干嘛啊这是,收了神通,这钱我们不要了还不行吗?” “早就和你们说过,这块赤阳金能不能落到你们的手里,第一个要看你们的造化,第二个要看你们的身家,否则就是把他给了你们,那也是无用之举……” 梁布泉挑着眉毛,压根也没有收手的意思,“这么说,我手里的这块金子,只认豪强是不忍穷蛋。若是叫穷光蛋给拿了去,那还好说,可是落到了豪强之人的手里,他家里的金银财宝越多,青蚨就越是兴奋,食宝化宝只是其一,再它们眼里最好吃的,还是那些个豪强巨富的鲜血和皮肉。你们放心,青蚨再可怕,那也只是群虫子,它们吃食一不撕咬,二不用毒,只会用口涎把金银铜铁化成汁水,在一口一口细细地吞到肚子里头,吃人的时候也是这样,你们多半只会感觉浑身一麻,随后被这虫子化掉的时候,是不会觉出一点痛苦的!” 闻说这虫子喜好财宝,这群卫兵哪还敢在兜里揣着金银细软了?当即是妈呀一声惨叫,一个接着一个地抢着往外掏钱,先前那一两个抢了老人大洋的卫兵动作最快,满兜将近百枚的银元,让他们眨眼之间掏得是一个不剩,尽数扬到了天上,不出片刻城门前的这群士兵已经逃得是一个不剩,就连那财迷心窍的黄队长,也扒下了自己的一身官服,只穿了件裤头就撒丫子跑离了城楼。 余下的一票百姓盯着满地的钱财,和漫天飞舞的青蚨,一个个是面面相觑,他们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财,可是碍于梁布泉先前说过的话,青蚨专吃有钱人,即便是自己早先交给卫兵的血汗钱,到了这会也不敢伸手去捡。 梁布泉瞥了这帮老百姓一眼,转身就奔了城门里头,在地上抄起了一把银元,又将它们原原本本一子不落地交还给了那对苦命的老夫妻。 两个老人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可盯着漫天的青蚨,还是没有要接过去的胆子。 梁布泉顺着众人的目光朝天上看了一眼,随后又苦笑着挠了挠头,伸出根手指照着腰上的鹰嘴匕首就弹了一下。指弹剑刃,单听得一阵悦耳的龙吟之声,再看那天上哪里还有漫天的飞虫,只剩下满地取之不尽的银元细软。 百姓们轰隆一声,齐齐奔着这些钱财就涌了过去,只剩下杜老四一伙,和那两个苦命的老人瞪大了眼珠子,恍若看着怪物一般地盯着梁布泉。 杜老四咧着大嘴奇道:“我日他娘了个炮仗的,这他娘的怎么回事……那帮虫子呢?刚才都他娘的给老子吓死了,老子的兜里揣着枪,也揣着点钱,我寻思这群虫子到时候吃完了那些现大洋,还不得把老子也给吃咯?再说了,你兜里不是还揣着金粒子吗?那群虫子为啥不动你呢,因为……因为你是穷光蛋?” “你看我这模样,像是穷光蛋吗?” 梁布泉苦笑着勾了勾嘴角,“咱兜里揣得这点钱,虽然说不上是啥京城巨富,但是买下来一个村落,那还是绰绰有余的。你们跟了老子这么长时间,看不出来那群虫子只是个障眼法?” “障眼法?” 马士图也傻了,“你说的赤阳金跟青蚨化宝的事……” “青蚨化宝倒是真的,不过赤阳金这玩意……当初在观音山的时候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这玩意是咋来的,那是老子用命从狼口岗子下头抬出来的,跟他娘的青蚨有毛线关系!再说了,如果老子真能降得住青蚨这种宝贝,当初在佛顶珠上,咱们还至于叫通书那伙人给祸害得那么惨?” 杜老四一脸的惋惜,笑骂道:“娘了个炮仗的,你早有障眼法,当初在观音山上的时候你为啥不用!” 梁布泉无奈地耸了耸肩:“因为障眼法也是我们金门的一个阵法啊,这迷魂阵我在当时哪有时间摆阵子下台啊?” “你当初没有时间,现在就有了?” 杜老四还是不依不饶,“从你说话的时候开始,老子的眼珠子就没打你的身上离开过,也没见你像当日那样摆阵挖坑啊,这他娘的……你是啥时候安排好的这个迷魂阵啊?” “亏了我的师祖教得好,咱可跟你们不一样,在那老林子里头咱是真真实实地学到了真本事了。” 梁布泉摸索着腰上的鹰嘴匕首,轻笑道,“从打我摸出那锭赤阳金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布阵了,三千世界全在刀上,跟那姓黄的聊天盘道的光景,咱就已经把那迷魂阵给布置完成了。这中间,老子还顺带手摸走了他的枪杆子,退了他的子弹,又在他的弹匣里头抹了一层人血。如果不是那家伙一心想着抢咱的金疙瘩,老子还能再多陪他聊个一刻钟半刻钟的,只可惜……” 杜老四的眼珠子都直了:“所以你刚才跟他说的那些个话,也是假的?” “说不上全假,老子打小就练过鼻子,他身上一股尿骚\/味,问那样子也是家里头有人害了肾病,再加上这人满嘴的韭菜味,我正好是顺水推舟,给他摆一道八仙阵,先他娘的哄得他云里雾里,这也方便咱们下手。” 梁布泉又冷笑了两声,“可别忘了咱们先前是干嘛的,算命看相这个买卖,老子打记事开始就跟着老瞎子四处骗人了,甭说他是群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夫,就是乡绅秀才的家里,梁爷也没少溜达过。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咱们这群金点子算命的,打得就是他们的这个心理。” 他说着话,又拍了拍这对老夫妻的肩膀:“老爸爸,老妈妈……咱们兄弟几个初到南昌,人生地不熟的,还请你们能帮忙行个方便,带咱们在城里转悠转悠。您放心,您小儿子的病应当没什么大碍,咱之前抬鼻子闻过,您二老身上没有死气,咱料想那位兄弟应该只是偶感了风寒。我们这伙人里恰好就有个名医跟着,您二老如果不介意的话,能不能把您家小儿子引荐给我们,钱的问题,一切好说……” 两个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在脸上流露出了一丝难色:“好汉……你在先前这么帮我们,于情于理我们都不应该拒绝。可是……可是我们也只是一群平头小老百姓,您在刚才这么祸害那群卫兵,我们怕到了后面……” “怕他们报复?” 梁布泉一听说这俩老人的顾虑,竟然扬起了脑袋哈哈大笑起来,“您二老就把心踹到肚子里头,他们不来找我,那一切好说,要是敢来……老子能他娘的玩疯他们!” 第九十九回 水鬼 城里果然再也没人找过这对老夫妻的麻烦,事实上,自打梁布泉一伙人进城的第二天开始,守卡的卫兵就彻彻底底换了一大批。据传先前的黄队长在早先守卡的时候得罪了个高人,以至于那一伙兄弟在回家了以后就纷纷害了场大病。作为队长的老黄更是因此而被吓丢了三魂七魄,回到家里吵着嚷着说身上有带翅膀的大虫子在爬,一夜之间把家里值钱的物什全都砸了个稀烂,砸不动也摔不碎的,都叫他点了一把火,给统统扔到火力化成了水。 这金银器物放到火里炼化原本是为了提纯,而像黄队长这样的,也不管是金子银子,铜器还是铁具一律扔在火力混成一团,就是再好的宝贝,也得给融成了个黑乎乎的废品。宅里的家丁仆人横栏竖挡都降他不住,这人就像是被妖魔给上了身一样地力大无穷,黄家老爷子当晚就叫他给气得一口气没上来,俩腿一蹬去阎王爷那报道了。好好一个家,叫黄队长这么一闹,真可谓是鼎盛十余载,一招落荒田,黄家媳妇原本因为黄队长到处拈花惹草心里头就有气,这会儿见着黄家的家道中落,黄队长疯疯癫癫地没个人样,立刻是连夜收拾铺盖卷走人了。宅子里的家丁一见主母都走了,他们自然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偌大的一个宅院,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荒宅。 城里的老百姓都传说是黄家常日里做事做得太绝,老天爷都看不下眼了,这才派了天兵天将下来收人。听说当年那神人出现的时候,满地的珠宝财帛,老百姓光是捡钱都捡了半天,赶等他们回过神来,想要感念神仙的恩德之际,那位神人已经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地消失在南昌城门前了。 散财童子收恶霸的事,就这么在南昌城里传开了。然而咱们书里的这位善财童子本尊,时下正蹲在茅坑里,涨红着老脸和自己的肠胃斗智斗勇。 杜老四叉着腰站在茅坑旁边,鼻子眼里塞着两卷手纸,是一脸的嫌弃跟无奈:“我说大兄弟,你再茅坑里头可蹲了大半天了……四爷我都他娘的睡一觉起床了,本以为你老人家正在跟贾姑娘讨论咱下一步去哪呢。谁承想,咱一打听,你他娘的还在茅坑里头蹲着呢。咋的,南昌城的茅坑蹲着舒服啊,你准备在里头住下了?” “别他娘的废话!老子……老子的两条腿都他娘的蹲的没知觉了。” 梁布泉红这个老脸接着道,“再给我半刻钟,我再有半刻钟肯定能出来!” 杜老四朝着茅坑里头白了一眼:“你可拉倒,四爷我睡醒觉之前,你就说还有半刻钟就能出来,这都他娘的几个半刻钟了?我说你也真是,就你那肠胃跟人家江西人程什么能啊?人家大小就愿意吃辣的,我看那架势,他们吃辣椒就跟咱们北方人嗑瓜子似的。你一个北方娃子,从小拿大蒜泡大的,吃过啥辣椒啊,跟人家这么比?真他娘不是我埋汰你,你啊……你这属实是活该自己找罪受!” “我不是看这老两口亲自给咱们下厨,不想折了他们的面子吗?” 梁布泉疼得是满脑门子的细汗,哑着嗓子继续道,“我哪成想这他娘的南方辣椒跟咱北方辣椒差别这么大,北方辣椒也就是辣嗓子,这玩意他娘的辣完了舌头辣肠子,辣完了肠子……妈\/的辣两头啊!我也算是长了见识了,打今儿起,我他娘的再碰辣椒,我就是王八揍的!” “三哥当年念过两年书,我听他说赣鄱大地,还有湘潭一带的老百姓吃饭的时候都是无辣不欢,你给他们一块馒头,他们都能就着辣椒当一顿饭。来了南昌你想一点辣的都不吃,我看这可不现实……” 杜老四是一脸看戏的模样,傻乎乎地在旁边乐,“你就是肠胃太娇气,看看四哥,四哥我也吃了他们不少的辣椒,四哥咋没事呢?我看你呀,就他娘的是缺练!” “对,我缺练!你杜老四多厉害啊,你他娘的有啥吃啥,吃啥嚼啥,嚼啥就能消化啥,你他娘的不挑食,咱可比不了!” “那是!你四爷啥玩意都吃——哎,你是不是他娘的在那骂我呢?” 杜老四的反应慢板拍,听了一半才明白梁布泉的话里有话,然而论起扯皮的能耐,他自认为还没发跟梁布泉较量,红这个老脸又狠叨叨地敲了两下门,“行了啊,蹲的差不多就行了!你他娘的一不修仙,而不吃饭,在那茅坑里面咋还蹲起没完了呢?贾姑娘跟我们说了,她说自己拿三指诊地的本事又在这附近寻摸了一圈,这附近没有金银的气息,倒是在土里头藏着不少的水汽……我听贾姑娘的意思,这次咱们要探的岭子好像是不大好找。时下他正给这家小子把脉看病呢,你把自己收拾利索以后赶紧出来看看,我看贾姑娘那样子,这家小子身上得的病好像不一般……瞅那模样应该是虚病。” 又静待了大约一个时辰,梁布泉才捂着肚子从茅坑里面爬了出来。看他那模样是眼窝深下,脸色蜡黄,认识他的知道是辣椒吃多了的便秘所致,不认识他的,恐怕还当是厕所里头见了女鬼,叫人给吸了阳气才有了如此惨烈的模样。 推门入宅,只见那青年的父母正围坐在床边,一脸紧张地盯着贾镜在男子身上排布银针。而贾镜,更是蛾眉轻蹙,紧抿着嘴唇满脸的如临大敌之象。梁布泉轻轻推开杜老四,蹑手蹑脚地走到贾镜身边,用几近耳语的声音小声道:“贾姑娘,这年轻人怎么样?” 贾镜也没抬头,专心致志地在青年的眉心处又捻进了一枚银针:“你先前问的味道没错,我给他诊过脉象,确实是身上积了水汽的风寒之象。可是照常理来说,我用银针刺了他身上的几处大穴,他身上的寒气应该被驱走了七七八八才对。怎么可能还不见他清醒呢?我怀疑……” 梁布泉轻轻地拍了拍贾镜的肩膀,示意其先稍安勿躁,自己则轻轻地坐在了青年的旁边,观其面相,唇色惨白,面目枯槁,眼窝之上更是漆黑一片,后者又轻轻地抬起了青年的手腕,一股森然寒意顺着梁布泉的手指尖直奔他的后脊而去,这简简单单地一次触摸,竟然就冰得梁布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冻住了?” 梁布泉心下大惊,脱口而出。 贾镜和这青年的父母具是神色一凛,而杜老四则大大咧咧地问道:“啥玩意冻住了?这小子的肉给冻上了?那不能够啊,冻上了咋还能让贾姑娘捻进银针呢?再说了,你知道这是哪不?这他娘的是南昌城!这地方就是再冷,还能冷得过咱们观音山,老子在观音山上活了那老些年,都没听说过谁给她娘的活生生地冻在了山上。冻死的咱到是听说过,那人跟他娘的猪肉绊子一模一样,我跟你们说……” “梁兄弟说的冻上了,并非指的是这位兄弟的皮肉冻上了……相反,这位兄弟的皮肤弹性充足,血气充盈,我捻动银针的时候,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他说的应该是……” 梁布泉点了点头:“这小子的魂儿叫什么邪物给冻上了。娘了个巴子的,照常理来说水鬼大多都是在被人的阴沟河道里头才愿意出来惹事,这南昌城那么大,那么热闹,咋也可能出了这么离奇的事来?南昌这地方有河吗?我他娘的咋没听说过?” “我们家勇子,是个打鱼的……出了这事以前,他就在鄱阳湖里头捞鱼。我们在半个月以前刚收到勇子寄过来的信,他跟我们说,前些日子在鄱阳湖里头钓上来了一条白鳞小龙,那小龙跟他说,鄱阳湖底下藏着龙脉重宝,只要我家勇子能放他一条生路,他改日必将带路下去挖宝。” 老妇哭哭啼啼地念叨着,“我家勇子孝顺啊,知道家里头穷,总是想方设法地给家里面多弄些钱花。其实我们老两口一开始就猜出来了这事情肯定不简单,就是笨想也能知道啊,我家世代种地,哪能有这么天大的好事就落在我家头上呢?那个小龙肯定是水鬼妖精变的,我家勇子这是让鬼给勾了魂去了!我们当初回信说让他本本分分地捞鱼就行,别想着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可是哪成想,那孩子给我们寄了这最后一封信以后,就咋联系都找不着人影了。我们老两口就这么一个男娃,转念一想,他这肯定是出事了,这才马不停蹄地朝着南昌城赶了过来。谁承想啊,真是怕啥来啥,我苦命的孩儿啊……” 老太太越说越难过,拍着大腿就嚎上了。 梁布泉听着心烦,但可怜天下父母心,也不好出声喝止。环顾屋宇,却寻不见马友忠的人影了,不禁扭头对杜老四问道:“老马呢?他跑哪去了?” “他呀……” 杜老四大嘴一咧,作势就要笑出来,可看了看一脸愁容的老两口,终是把梗在喉咙口的笑声给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他跟你一样,闹肚子了!但是你他娘的占着茅坑,他也没处去啊,所以捂着肚子出去找茅坑了……咋的,你找他干啥?” “老子要用用他的黄铜烟杆,这兄弟的毛病没那么严重,我能治!” 第一百回 绊马蛇 那柄黄铜烟杆,并不是梁布泉要拿来抽烟的。 马士图在半刻钟的时候,捂着后腰哼哼唧唧地回了房间。杜老四几乎是同一时间就一把夺去了他挂在腰上的黄铜烟杆,在马士图满脸的震惊之下,急三火四地塞给了梁布泉。 后者倒是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一脸凝重地自桌子上取来了一盏煤油灯。灯火摇曳,梁布泉一手就把那柄黄铜烟杆给驾到了火上:“先给这小子的衣服袜子脱了,来两个人架住他的手脚,剩下的人全都替我按住这小子的后腰。一会不管他怎么挣扎,都千万别撒手!” 一缕青烟打烟杆子上头袅袅升起,这烟杆子先被煤油灯给熏得漆黑一片,随即就变成了闪亮的橙红色。梁布泉轻轻地启开这青年的嘴巴,一股难以名状的腥臭味立刻散的满屋子都是。 “世间鬼魂无非是一抹怨气所化,无实无相,常日里如若是有人提起自己曾经夜路撞鬼,那多半也是自己胆战心惊之下,误把旁物错看所致。咱金门里头的古训有写,恶鬼红色,老病之龟白色,焚死之鬼黑色,溺毙之鬼青色,但凡鬼物均作烟波状,蒸腾状,无实无相,无依无凭。鬼魂外物,如烟有气,恶鬼奇臭难当,老病之鬼嗅探犹如尘介,焚死之鬼焦臭,溺毙之鬼腥臭……我早先闻过这爷们身上的味道,其上腥臭之气,正是溺毙水鬼无疑。” 梁布泉说着话,就把那柄烧得通红的黄铜烟杆拎了起来,“但是金门医病,不单讲究望气色,更讲究闻口风。这兄弟嘴里的腥气非鱼非鳞,看样子不像是水中之物。再加上他的舌上惨白一片,恐怕身上的鲜血,也叫那说不准的东西给吸了去。话先说在前头,水鬼的病好治,这水中精怪缠人,可就没那么容易对付了。我手里的这柄黄铜烟杆,是金门宝具,火灼黄铜为的是激发这里头的阳气。接下来老子要烫他足下两处魂穴,再用这黄铜烟杆敲醒他眉心的生门。这一手名唤烫魂,不敢保证能立刻把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但即便没办法立刻叫来他的魂魄,也能将他的生魂给所在这幅躯壳里头。个中过程痛苦难当,千万要按我的吩咐行事,否则一人做错,害了这年轻人不说,还可能叫这年轻人体内之物窜到咱们的躯壳里头,听明白了没有?” 几个人是相视无言,纷纷把头扭向了那对老夫妻身上。老汉和老妇对视了一眼,咬了咬牙,沉声道:“我们见过先生的本事,知道你们不能害我家勇子……您就放心大胆地做,反正贾大夫也救不回我们家孩子的命,现在干脆就司马当做活马医!您动手!” “有你这句话就好办!” 梁布泉横过手中的烟杆,“把他的两条腿抬起来!” 话罢这烧红了的黄铜烟杆“滋啦”一声就敲在了年轻人的左脚脚心之上,只见那原本恍若一条尸体横在床板上的青年猛然之间张开了眼睛,一对漆黑的瞳孔此时已经变得是青白一片,缕缕肉香迎风股荡,这青年突然之间猛抓着床褥爆喝一声就要弹起身子来。 饶是他身上压着马士图、贾镜和其母三个人,这股旁生的大力却依旧将其众尽数给弹到了半空之上,马士图跟老汉见状立刻捏紧了青年的脚腕,可此时这年轻人就像是一头发疯的黄牛一般,嘶嚎不止,挣扎不歇,五个成年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竟然也按他不动。 “天晴等雨,落水成河;雷鸣击云,堆沙成坨。三魂七魄俱全,哪惧水鬼妖魔,今儿个老子金刀展,哪管你是仙还是佛!什么山头什么岭,哪个洞里修成的魔,黄铜烟杆子你不认,还想我金刀破魂锁?” 梁布泉念念叨叨地说着话,“锵啷”一声抽出了腰上的鹰嘴匕首,咬破了舌尖就当即一口真阳涎喷了上去,金刀定在枕头边,他一巴掌就拍在了年轻人的胸膛之上,“金门之后再次,牛鬼蛇神都他娘的老实点!” 说来也是奇了,这年轻人挣扎了一刻,刀入枕头,铁掌贯胸以后,竟然真的就老老实实地躺在了床板子上头,只是睁着双惨白惨白的眼睛,半开着嘴角直勾勾地顶着天蓬,活像是死了一样地一动不动了。 “儿啊,你怎么了这是……你可不能出事啊——” 老妇看到青年这幅残像,当即就痛哭失声,可就像是梁布泉先前说过的一样,这一刻不单单是年轻人的关键时期,如果出了岔子,他们所有人都得跟着玩完。所以即便心里头也是七上八下的酸涩哀苦,仍旧是咬紧了牙关厉声道:“想让你儿子活命,就他娘的别在这哭丧!把嘴给老子闭上,按住了他——抬右脚!” 右脚烙在烟杆上,又是一通令人头皮发麻的“滋啦”声,这青年到没像先前表现得那么夸张,此间只是在嗓子眼里头哼哼唧唧,脑袋左右摇摆,是前后乱晃,活像是个成了精的拨浪鼓一般。那对惨白色的瞳孔,竟然在刹那之间由一变二,又由二变四,眨眼之间密密麻麻的白色瞳仁就遍布在年轻人的眼珠子里头,就像是麻子脸上的雀斑,癞蛤蟆背上的疙瘩,只消看上一眼,就难免叫人头皮发麻。 那成千上万颗白色的瞳仁,刷拉一声齐齐地瞪向了梁布泉的脸上,满是凄厉无尽的怨毒之色。只见这年轻人缓缓地勾起嘴角,满口恶臭的黑水一股一股地流到了床板之上:“多管闲事,你他娘的……是哪来的老道!” “去你奶奶个猪肉炖粉条\/子,你他娘的那只眼睛看见老子是个牛鼻子老道了?” 梁布泉说着话,轮圆了手里的黄铜烟杆,照着年轻人的眉心就敲了过去。只听“咣当”一声轻响,年轻人满眼的白色瞳仁就像是水面的涟漪一般,狂躁地四散飘荡,这年轻人的胸脯一挺,一口漆黑无比的浊墨当即喷出了数尺有余,那眼珠子也在片刻之间恢复成了正常的样子,随后轻轻地合上了眼帘。 话分两头,那一口浊墨喷上当空以后,梁布泉抄起了钉在床头的鹰嘴匕首,横刀就向着这黑血之上斩了过去,只听又是“噗呲”一声,翠绿的鲜血横溅得到处都是,而这柄尖刀之上,竟然挑着半截绸缎一般白花花的狭长之物。 只见这条白色的长虫即便是身体断做两节,依旧在痛苦地蜿蜒扭动,长虫末尾两条半尺来长的钩子一般的尾巴,迎着当空疯狂挥舞,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梁布泉也不敢怠慢,顺势一把将那半截长虫给甩在了地上,抄起油灯将那里头的煤油到了这半截长虫满身,随后分出一缕火光,将其烧了个一干二净。 黑血加上蛇尸,满屋子的腥臭味直呛得人头晕目眩五内翻涌。两个老人是强撑着身子打开了门窗,可依旧难言这屋里的恶臭难当。梁布泉一伙早就被呛得是夺门而出,在外头俯下身子干呕了半晌,才算堪堪可以正常地呼吸。 贾镜是最后一个扶着门框晃晃悠悠出来的人,梁布泉看这女人的身体单薄,心里难免生出一丝怜爱之情,紧走了两步搀起了她的胳膊:“你咋出来的这么晚,那屋里臭得就像是茅坑一样。老子今儿个这味道可闻得太多了,再多闻一点,都觉得腿肚子滚筋……” “那年轻人没事了……我刚才……刚才摸了摸他的脉象,脉象正常……体温也逐渐转暖了……” 贾镜白这张脸,仍是止不住地一个劲地干呕,“你是咋知道这年轻人的肚子里头钻进了一只长虫的?我祝由十三针都就不回来的人,让你的一出什么……烫魂?就给救回来了?你要是真有这么大的本事,还何须满世界地找郎中给你爹治病,你自己不就……” “拉到得了,我会啥看病啊!我这就是瞎猫碰见死耗子,撞大运给撞上了!你知道这玩意是啥不?这玩意在咱金门的典籍里头记载过,我爹那老不正经的早前也跟咱提过,这叫勾蛇,也叫绊马蛇,先前在大唐那会,曾经在江浙一带出现过。” 梁布泉揉了揉鼻子,接着道,“咱老百姓常说的虚病,实际上就是被些个不常见的蛇虫鼠蚁给祸害了。我早先为啥说这小子撞了水鬼?不这么说不行啊,老百姓碰这些个疑难杂症,宁愿相信是撞客遇鬼了,所以我干脆就来了个顺水推舟。但是就像先头跟你们说的,厉鬼化形,那都是他娘的好事者编出来的故事,鬼魂这玩意,说白了还没有黄皮子厉害呢!老两口俩人一开始说这年轻人遇着了一条小白龙,我的心里面就开始画魂了。龙这玩意我是没见过,也没听过,白龙害人的事更是闻所未闻。但是江河当中,却常有一种白练一般地长虫出现,这玩意几尺来长,尾有双钩,专靠吸血为生。我见这小子浑身冰凉,面无血色,基本上已经确定,他的肚子里面藏着这么个玩意,所以……” “白龙……勾蛇在钻到年轻人的肚里之前曾经跟他说过,这鄱阳湖附近藏着龙脉重宝,你说咱们要找的仙梁能不能在……” 梁布泉点了点头,又看向了屋里:“我替他打出了长虫,他最晚明天早上就能醒过来。咱先吃个饭去,明天再回来问问他。” 第一百零一回 向导 病长在各人身上,旁人肯定是体会不到叫一条长着弯钩尾巴的长虫给钻到肚子里头是啥样的感受。 张勇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张眼瞧见了自己的爹娘正红着眼珠子在他的病榻前头忙里忙外,嗓子一下子就哑了,嗒嗒地抹起了眼泪,瞥着大嘴哽唧了半天猜出来了一句:“爹,娘,你们俩咋来了呢?” 张勇的爹娘也不知道他心里头当是自己死了,儿子咋问自己就咋答,为娘的一门心思扑在儿子身上,一见着他睁眼了,立马是破涕为笑:“儿啊,你好了?你可算睁开眼了,你是我们的儿子,你遭了这么大的劫数,这当爹当妈的能放心得下吗?我们老两口就是再不中用,也得到你这头过来看看你啊!” “我这头?” 张勇的心里头一嘀咕,啥叫我这头啊?那不就是说我已经死了吗?心头更是酸楚万状,一边哽咽着,一边拉起了老娘的手,“娘啊,儿不孝啊!没让你们老两口享着一天福,到头来还连累了你们跟我一起到这头遭罪!爹啊,娘啊,儿对不起你们啊!” 老头子这时候不乐意听了,把那脸色一板:“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是我儿,我们是你爹娘。这头也挺好的,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傻话!” 张勇守住了哭声,缓缓地从病榻上爬了起来,四下张望了一圈,发现这房子还是初时阳间的房子。桌椅板凳都跟自己死了之前一模一样,只是看上去比早先时候要干净不少,想来也对,就听说做人的邋里邋遢显着脏乱,可还没听过做了鬼也得打扫卫生的。 常听人说,鬼最怕的就是污秽之物,这回真下了阴曹地府,没成想还落了个清闲,不用收拾屋了。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家什还是那些家什,现在老爹老妈都跑到自己这头了,也没啥可悲伤惋惜的了。 想到这,张勇叹了口气,慢慢悠悠地穿上了鞋:“爹啊,娘……您二老放心,就是到了这头我也能好好干,咱不求着当上什么阴司鬼差,但最少也得保证你们老两口衣食无忧。就是可惜了我来这头之前也没说上一房媳妇,逢年过节的时候,怕是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 老两口一听这话,脸色刷拉一下就白了,老太太急三火四地跑到张勇身边,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儿啊,你这是咋的了,病糊涂了?啥玩意又是阴差又是烧纸的,你可别吓唬娘啊!” 张勇这时候也好奇了:“娘,你们就别跟我演戏了。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阴曹地府,接受不了。但是我和你们讲,当初在船上,半臂来长的白长虫一下子就钻到了我的肚子里头,我是强挺着划船靠了岸,拼了自己最后一点力气才爬回我活着的时候住的房子里头。那长虫的尾巴,就像是钩子一样剐着我的五脏六腑,吞了那么大一个玩意,能活命才算怪事呢!我虽然不知道您二老是咋来的这头,活着的时候没给您二老尽孝,您放心,死了以后我肯定好好干,好好地孝顺孝顺您二老!” 老头子听得是老脸通红,脑瓜子顶上冒青烟,不是羞的,而是气的。他心说,我姓张的咋就生了这么个傻儿子,人家病醒了都说是安慰一下爹妈,让爹妈别操心;他可倒好,醒了以后盼着爹妈赶紧死! 这一股子怒火攻心,蒲扇一样的巴掌可就举起来了。就在这老头子咬牙切齿,准备一巴掌给张勇拍醒的空档,小屋的们“吱呀”一声就叫人给推开了,进来的是三男一女,领头的那个嘴里还叼着个牙签,抬眼瞧见已经起床的张勇,脸上立刻就乐开了花:“哟!看我说的没错,撑死了也就再过一个晚上,他准保能起床下地!” 张勇昏迷了这么长时间,自然不认识梁布泉这伙人是干嘛的。此番看见他们大大咧咧地推门进屋,好像和自己的爹妈也甚为熟络,还当是这阴曹地府的鬼兵鬼将派人下来了解民情,赶紧下地是三跪九叩。 只可惜,他的两个脚底板在昨个早上刚让梁布泉用黄铜烟斗子躺了一通,双脚触地就好像是针扎刀砍的一样剧痛难当,没等弯下腰来呢,就咣当一声自己跪下了。 “小民张勇,因为误触河妖而死,请各位大人明鉴……” 也不让梁布泉几个人说话,这张勇埋首伏地,把头磕得山响,“禀大人,小人在阳间之时未娶一房妻子,家中亦无子嗣,现在爹娘都因我而死,这是小人的过错。在阳间的时候小人早有耳闻,说是阎王老爷最讨厌自杀横死之人,但是我家的情况不太一般,我家爹娘爱子之心天地可鉴,即便是现有自杀之过,也是因为小人而起。小人虽然没办法从阳间领来钱花,但是小人愿意在阴曹地府当牛做马努力工作,您若是今日来此收咱们买路钱的话……小人可否先给列为大人赊着个把时日,等小人攒够了钱,再一并双手奉上!” 张勇跪在地上是“咣咣”磕头,老头子和老太太气得一个脸色通红,一个老脸煞白。杜老四咧着嘴丫子就笑了,刚想开口,却叫梁布泉给一把扥住了袖子。 借坡下驴的本事,倒是这梁布泉从祖辈上就传下来的能耐。 只见他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地扯过了一把凳子坐下,眉宇庄严地喝令张勇抬起头来,接着缓缓道:“你也知道我这阴曹地府,是要收账收买路财的?” 张勇又是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响头:“阳间的规矩,就是阴间的规矩。我们活着的时候都听说了,说阴曹地府里头有个阎王是青天大老爷包拯,包大人变的。咱这天下,自古以来就是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既然阴司是有做官做卒的,那肯定也和阳间一样啊!鬼差大人,您就别和我斗趣了,看您的面相,生前就肯定是个好人,您高抬贵手帮帮忙,钱这方面,能不能在宽限我们个把时日?” “阳间为人,为的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奔波,操劳了一辈子,无非是为了金银财富而已。死了之后如若还要为了吃饱喝足而奔波下跪,这做鬼的,是不是太惨了点?” 梁布泉似笑非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张勇,从怀里又取出了半吊钱,“你想想,逢年过节家家烧纸,这个也烧,那个也烧。鬼节的时候烧,死人的时候烧,过年的时候烧,清明的时候还烧。做鬼要是还得干活赚钱的话,这阳间烧过来的元宝香烛又算是啥?咱阴曹地府要是自成一套买卖流程,阳间的人烧过来的钱越多,咱这头工作时候,能留下的钱是不是就越不值钱了?” 张勇的面色一苦:“大人,我小的时候每年过几天书,您说的这话是啥意思?我听不太懂。” 梁布泉也没理会他,随手把那半吊钱丢到了张勇的面前,接着缓缓道:“再有,阳间的人惯常给先人祭祀焚香。祖爷爷太爷爷的纸钱也是照烧不误,可话又说回来,都说咱阴司是服满刑罚,就转世投胎。死了百八十年的先人,要是还能收到纸钱,这又是意味着什么?感情是百八十年都没落着转世投胎的机会?你说家里没有留人给你们烧纸送钱,意思是短时间之内,都不想投胎做人了?” 前头一句话张勇倒是没听明白,后头一句“转世投胎”他倒是知道啥意思了,赶紧又是磕头如捣蒜啄米:“禀大人,小的上一世死的冤屈,实在不想……” 张勇的话才说了一半,梁布泉就立刻将其打断:“做鬼也知道疼吗?” 张勇的身躯一震,茫然无措地抬起脑袋看向梁布泉,这回倒是不说话了。 梁布泉接着问:“还是我刚才的话,做了鬼还要工作花钱吗?这老百姓之中口口相传说是厉鬼索命,怨鬼害人,叫人满门诛灭的冤魂厉鬼,受不了人间的香火,进不了阴曹地府,更是没人给他们烧香祈福。它们一来做不了工,二来收不到钱,它们吃啥,喝啥?饿着肚子找人报仇?如若是怨鬼不懂饥饱的话,平常的鬼魂亡灵,又凭啥要做工花钱填饱口腹之欲呢?” 张勇缓缓道:“大人的意思……” “故老相传的民俗鬼怪,你要是细想想,都是些个自相矛盾的故事。这年月家国动荡,就连人都吃不饱饭呢,那还有人给鬼烧纸钱的?都照着那话来说,做鬼的还不全都饿死了?” 梁布泉是哈哈大笑,指着地上的一吊钱接着道,“我跟你说,鬼这玩意到底有没有,得咱们死了之后才能知道。但是怪这东西倒是切切实实地在人世间存在过,巧了,咱金门恰好就明白怎么降服它们的办法。你没死,就是让那绊马蛇给缠得脑子不太正常。知道你们家里困难,地上的半吊钱你先揣好了收着,这算咱给你预付的工钱。” “我没死?” 张勇的眼珠子也亮了,“预付的工钱……是啥意思?” 梁布泉又从怀里摸出了一粒金豆子:“咱们替你除了蛇缠身,又服了你一吊工钱,当然不是白干活的。你先给我们讲讲在哪遇见的绊马蛇,又是为啥叫他给多了躯壳,然后再带着咱们去鄱阳湖周围转转。如若我们真找到了要找的地方,这粒金豆子,就是你的了!” 第一百零二回 鄱阳湖捉龙(上) 民间有句老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百姓讨生活的方式,无非是上山趟岭,下河摸鱼,或者守地种田种种。 南昌城坐拥大小湖泊河道无数,其间又毗邻鄱阳湖,渔民一行在这里自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职业。 张勇,就是这千千万万个渔夫当中的一个,叫着最普通的名字,做着最普通的活计。大鱼和种田差不多,甚至有些时候还比不上下地种田的农民。早前打鱼不想现如今,机械化的大网一撒,捞出来的收成都得按吨来算。他这租来的小船,租来的房,能打上来鱼买,那是老天爷开眼,苦的时候一脸好几天下网,连一只虾米都见不着。他岁数也不小了,眼瞅着奔三的年龄,早先在村里一起长大的娃娃都生了娃娃,他还是老哥一个单着。 爹娘生他养他不容易,他也实在是不忍心因为个结婚生子的大事而让二老再度操劳。平日里,这张勇是能省则省,赶上一次收成好了,就埋一半剩下来的抹上盐渍,晒好了做鱼干,免得过些日子打不上来鱼,只能瞪着眼珠子干着急。您崩看他做的是捞鱼的活计,可是论起江里捞上来的鱼,大多都从没进过他的肚子。咸菜干粮,怎么着都能填饱肚子,捞上来的小鱼做成了鱼酱还能卖上点价钱呢不是? 可即便是这张勇再怎么省吃俭用,结婚的彩礼再加上盖新房的预算,对他来说还是一座大山,压得他根本就喘不上来气。他这次被绊马蛇夺了躯壳以前,已经将近十来天没打上来一条像样的好鱼了。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 张勇不是没有中意的对象,在这南京城里,有一处卖包子的小铺,铺里帮忙照看生意的闺女名叫兰芝,跟张勇两个人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然而张勇是个穷小子,包子铺的店掌柜,兰芝的爹是瞪着眼珠子瞧不上这个穷小子。姑娘小子原本商量好了,等俩人存够了钱,就搬出南京城去,可是这一连十来天都打不着鱼,私奔跑出南京城的钱,得猴年马月才能攒的出来啊! 况且前些日子包子铺关了张,听街坊说,兰芝他爹在饶州找了个做老板的女婿,一家子这是奔了饶州相亲去了。张勇心里头这个急啊,他知道兰芝并不是拜金贪财的女人,这一趟去了饶州,十有八九是他爹一个人的意思。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一没钱,二没势,个头不高,长得也不好看,掰着手指头数,自己有啥优点是一个都数不出来。 原本心里头打算着,要不然就这么拉到了,可是心里头总有个槛过不去,像是做菜的时候没了盐,捞鱼的时候没了船,这辈子一下子丢了啥重要的东西一样。 杜老四在旁边张着大嘴听到了这,拍着大腿直替张勇叫屈:“他娘了个炮仗的,那兰芝他爹咋这么不是个玩意呢?他这是嫁姑娘,还他娘的是卖姑娘啊?妈\/了个巴子的,你跟老子说说,他的那家小铺在哪呢!棒打鸳鸯啊这是,老子他娘的拆了他的骨头,这老王八蛋!” 梁布泉倒是在旁边苦笑了一声:“这年月,没钱娶她奶奶的媳妇!不瞒您列位说,我当年在山东的时候,也有个中意的姑娘……” 众人的眼珠子也亮了,马士图在旁边捅了捅梁布泉的肩膀:“完了呢?后来咋样了?” “还能咋样,我要是真有那修来的命娶了她,就不至于到关东那头闯江湖了。” 梁布泉叹了口气,“跑了呗!跟勇子的情况真他娘的是一模一样,他爹领着他奔了别的县,咱也说不清那俩人是去了哪,听说是给个当官的做姨太太去了。” 贾镜在一旁拄着俏脸,一言不发地盯着几个大老爷们,听他们把话头扯得越来越远,终是耐不住性子敲了敲桌子:“我说……你们几个是在这聊女人,还是盘岭子的?天下间钻进钱眼里的女人确实是有,但总不能一杆子打死一船人?这还有个娘们呢,你们说这些话真的好吗?” 张勇跟梁布泉俩人对视了一番,随后齐齐整整地缩了缩脖子。 后来也不知是他张勇转运,还是老天爷有意撮合他跟兰芝俩人的婚事。天前,他照往常一样去湖里打鱼。他记得那天自己连下了四五网,又是一条鱼都没捞上来,眼看着朔风四起,天上闷雷阵阵,这是暴风雨的前兆,跟他同来打鱼的几艘渔船一眨眼就走得一个不剩了。闻说这鄱阳湖底下是诡谲异常,有一口能咬碎巨轮画舫的大黑鱼,也有眨眼之间就能把艘大船给活活吞没的暗涌旋涡,如今雷声大作,万一碰上了大浪,就凭他的这艘小破船,那保准是有死无生。 可是再想起自己心心念念的女人,就要嫁给别人当了媳妇,张勇这心里头的倔劲也上来了。大浪拍死也是死,穷死苦死还是个死,死在这鄱阳湖里喂鱼,总归是有个痛快,可是穷日子啥时候能是个头啊? 想到此间,张勇是一咬牙一跺脚,又朝着湖里头洒下了一张大网,心说着,这次要是还捞不上来鱼,老子就带着这艘船死在江里头得了。 倾盆的暴雨后脚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想着自己因为家里穷,身世不好,这一辈子受了旁人多少白眼,多少窝囊气,张勇的牙根子就恨得直痒痒。滂沱的雨水砸在脸上,辣得他的眼珠子生疼,他就在这大浪狂风之中伸手撩了一下渔网,虎口上头给勒得是一阵生疼。 难不成这一回他是转运了? 不等他高兴,刚刚撒过渔网的那处水域,就莫名其妙地打起了旋。张勇一开始确认网子捞上东西的时候有多兴奋,这时候就有多恐惧。咱先头说了,传闻这鄱阳湖底下,藏着头巨大无比的黑鱼,嚼了一艘游轮都跟玩一样,更何况他的这艘小破船? 然而人兹要是尝到了穷的滋味,发起狠来那也是神佛不怕。 当初张勇就在心里头念叨着说:老子管你是河神还是鱼怪,死在湖里,总好过穷死一辈子!早先听说这鄱阳湖里头沉了不少有钱人家的大船,兴许我这一网下去,捞上来了个百宝箱这也说不准。 心里头想着,张勇又把手头的网子在自己的腕子上头缠了一圈,下了打鱼以后,船上的舢板滑得像是抹了一层油,他把网子的另一头牢牢地绑死在了船上,拿两只脚撑住船帮,就跟湖里头的东西叫上了劲。 那湖里盘旋似乎是知道张勇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放它走了,转了三两圈之后,立刻是化成了一道白浪,直带着张勇和他的小船往湖的最深处冲了过去。天上是闷雷阵阵,电闪不绝,一道道惊雷恍若是九天神龙一样,在漆黑如墨的阴云之中来往穿梭。这大雨不消片刻就打湿了张勇的全身,捎带脚也带走了他身上仅存的一点温度。他的两只手全都叫渔网给深深地勒紧了肉里,雨水顺着渔网的脉络直往他的伤口里头钻,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紧咬着牙关不愿意撒手。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瓢泼的大雨总算停了,狂风也在雨听的一刻歇止了下来。 抬眼再四下一望,四周围全是望不到尽头的湖水,稀里糊涂只见,他竟然叫着湖里的大鱼给带到了鄱阳湖的中心地带。 这时候他张勇心中的恐惧,又彻底被兴奋给冲散了。小船在暴雨初歇的时候也终于止住了疯狂的前行,被他渔网罩住的家伙,似乎也被刚才无头苍蝇似的冲撞给耗光了体力。他小心翼翼地撒开一只手,从舢板上拿起了一根几尺长的鱼叉,朝着水里头捅了两下,空空荡荡的像是把棍子插进了水里。 他还心说着,这次没准真的捞上来了在鄱阳湖大闹的那条黑鱼。捞不上来好鱼,最少他也打上来了湖里头的妖魔,这回赚不着大钱,最少也能成为替老百姓攘除妖邪的英雄。可是传闻里头那么大的一条鱼,咋可能连鱼叉都触摸不出来呢? 张勇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渔网从湖里头拎了起来,和他设想的成果不同的是,那个带着他的小船直奔鄱阳湖心的怪物,只是条半臂来长的白蛇。 “所以说……你被一条半臂来长的蛇给拽到了江里头?” 杜老四咧着大嘴揶揄道,“我的个老天爷啊,你的船是那啥做的,树叶吗?那条什么……绊马蛇,老子也见过,细得跟个裤腰带似的,能那么有劲?” 张勇红着脸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它是个长虫,那么大的渔网只打上来这一条长虫,卖又卖不出好价钱,把它放回水里,我心里头又觉得不痛快。所以当时一狠心,决定给这家伙剥皮吃肉,做成蛇羹下肚了。” 马士图早先因为闹肚子没听过前因后果,联想到这家伙先前被蛇夺了躯壳的恐怖劲,后怕道:“然后这蛇就赖上你了?” 张勇是连连摇头:“不是……这蛇后来说话了……它跟我说,它是龙!” 第一百零三回 鄱阳湖捉龙(下) 蛇能开口说话,这实际上绝非是民间传说当中的孤例。 咱早先就说过东北一带五大仙家的故事,事实上,世间万千草木精灵,能化成龙行的并不在少数。《须弥藏经》当中便有载:“龙有五种,象龙、马龙、鱼龙、蛤蟆龙。”然而这里头所说的四类皆为旁类,《周礼》当中便曾记载过“马八尺为龙”的说法。 论及化龙的正统,恐怕故老相传的遍是“鱼跃龙门”“蝮虺化龙”的故事了,这里头的蝮虺,指的遍是苍山老岭里头的毒蛇。民间自来有把长虫称作“小龙”的说法,在这华夏神州当中最正统的说法是,虺五百年化蛟,蛟千年化虬,虬有角而无须,再五百年生两角,角龙再千年方成应龙。 当初替张勇拔毒驱蛇的时候,事发突然太过仓促,梁布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刀便斩了那条绊马蛇的身子,紧接着就点火给它烧成了灰烬。至于这蛇是否生出了四肢变成了蛟龙,又是否长出了犄角须子,他是半点都想不起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是那条绊马蛇当真修成了龙行,它擅入人身这就是违背天理的事,纵使真叫他给一刀斩了,也不算是毁伤龙体,老天爷若是计较起来,恐怕也得站在梁布泉的这一头。 心里虽然是这么嘀咕,但是架不住他梁布泉后怕啊。龙子龙孙,那是夺天地大造化的神物,即便是老天爷不与他计较,神龙血脉和他纠缠起来,也不是他这一届凡人能受得了的。 听见了张勇说的白蛇开口,在一旁不常言语的贾镜也下意识地朝着梁布泉的方向看了过来。他们毕竟都是受过金门正统教育的金门后人,这里头的利害关系,别人想不明白,可他们两个的心里却比谁都清楚。 “娘了个炮仗的,这他娘的能是龙?我看叫它妖精还差不多!” 杜老四出身绿林,吃的是杀人越货的饭碗,那是个贪黑走夜路,撞了鬼都能给鬼扇一巴掌的主,他自然是不在乎什么蛟龙应龙的说法。想起来梁布泉一刀就给那长虫剁成了两半,他这心里头非但没有后怕,反倒觉得脸上有光。 说着话,杜老四又拍了拍梁布泉的肩膀头子:“看见我这兄弟没有?你说的那个什么狗皮蛇龙,让我梁兄弟一刀就给剁了!咱们是有真本事的趟岭子金匠,啥玩意又是蛇又是龙的,它要真有那么厉害,还能教我兄弟这么轻松地就给砍死咯?我这么跟你说,当初那白长虫从你的嘴里蹦出来的时候是在太他\/娘\/的突然了,不然的话……看见四爷我腰上的这杆响子了没有?老子我掏出响子来,一枪就能给他……” “哥啊,你可别在这白话了中不?” 马士图的心思重,见着梁布泉和贾镜一脸大敌当前的模样,多少也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赶紧打断了杜老四的言语,接口道,“咱们都知道四哥您的本事,您是山岭里的老虎,天上飞的鹞子,您枪法准,胆气也足。但先头不是说了吗,要听听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咱好找地方落锹下铲子,赶紧把要找的东西抬上来好走吗!咱先听勇子把话说完,你看成不?” “啊——那……那倒是!让他先说!” 马士图的话说的艺术,他知道杜老四是个啥样的脾气,要是在这个光景上驳了他的面子,这头活驴甚至能撸起袖子来,直接和他打上一架。他先是肯定了杜老四的本事,随后又摆出了抬宝落铲子这件事,要知道,整个绺子里的娘们崽子,可都顶着那二十八道仙煞的诅咒呢,饶是他杜老四说得再怎么意犹未尽,这时候也得乖乖地把嘴给闭上。 梁布泉朝着张勇抬了抬手:“我那兄弟就这样,肚子里头藏不住事。你刚才说……那条蛇开口了?它说自己是龙?他长什么模样,你别着急,接着说。” 张勇正撑着小船往鄱阳湖的对岸卖力,就听着船头的渔网里头,有个干干巴巴的动静在那哼哼:“谁给老子捻了灯火啊,这地方咋这么暗呢?老子的身上千重锁,缠得咱实在是太难受了,谁能给咱把这金锁解开,老子有的是金银珠宝报答他!” 要知道,那张渔网里头这会儿可只困着一条长虫来着。张勇听见那渔网里头竟然有人说话,禁不住地起了一身的白毛细汗。可是人穷志短,他这些年也实在是穷怕了,听见那长虫叨咕着自己有金银珠宝可以拿出来报恩,他这心里头也一下子活泛了起来。这会儿刮得正是东南风,就是他不划桨摇橹,小船接着风势也能慢悠悠地划到对岸。 念过了此间,张勇立马又从地上捡起了鱼叉,哆哆嗦嗦地就把那渔网给挑了起来。先前暴雨打鱼的时候,他的心里头一直是揣着惊惧二字,即便是确认后来捞上来的物件是个长虫,也没心思仔细看,只想着赶紧驳船靠岸,远离湖面这块是非之地。 这会仔细地打量过后他才发现,这条所谓的长虫,跟自己平素在山里见过的毒蛇并不完全一样。这蛇通体雪白,几乎看不清楚鳞片,其它长虫的身体像是麻绳,圆滚滚又滑溜溜,而这条长虫的模样,则更像是丝绸缎带,扁平的身子,细长的头,蛇头看不着眼珠子,自下而上冒出了两根毒牙,而且这家伙的尾巴也和见过的长虫截然不同,它长着两条尾巴,而且尾巴上还悬着两根明晃晃的倒钩,在阴沉的江面上,隐隐透着股绿惨惨的青光。 被张勇拿着鱼叉挑起来之后,这条怪蛇“哎呦”一声,又嘀咕了起来,它说:“家住碧海青云观,守得一亩三分田,今日徒造黄金绳,捆了我龙体降人间。你是何人,可是你这泼皮用金绳困了我?我乃是镇守大湖一蛟龙,敢伤我神龙之躯,你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 张勇这时候也来了脾气,他命里虽然带了个勇字,可是想想自己这几十年过的窝囊日子,哪里还配得上这汉子一样的名字了? 穷死也是死,淹死也是死,今儿个他打上来了一条真龙,被这东西纠缠上,他恐怕也活不了命,当下是把心一横,梗着脖子问了句:“你是龙?” 白蛇扭动了一下躯体,接口道:“知道老子是龙,还不快快把我放了?你是想妻儿离散,还是想家破人亡?” 张勇苦笑了一声,心说这龙也真是有意思,它既然是天上的神物,竟然还没看出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一根?俩眼珠子朝上一番,恨声道:“巧了,爷爷我没媳妇没孩子,连他娘的房子都是租的别人家,咱穷了一辈子,连口猪肉都没尝过是啥滋味。老天爷这是照顾我,知道咱尝不到肉味有多辛酸,今儿个赐了我一条龙,我刚好给你带回去煲一锅龙汤尝尝滋味!” 这条龙听见这话,更加躁动地扭起了自己的身体,尾巴上的那两根一指来长的钩子,刮得渔网吱啦吱啦的直响。它似乎是知道这会碰上了个穷横穷横的硬茬子,一改初时的态度,连说话的动静都变得柔和起来了:“老子念你是初犯,又不识我真龙之躯,先前下网捕龙之事,我倒是可以既往不咎。雷鸣电闪也敢下湖捞鱼,你果然是条汉子,咱们相遇是缘,你把我放了,我的家里有一座金山,还有一座银山,你留我活命,这金山银山就全都送给你了!都说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我一非人外物,留得金银财宝也是无用,两座大山换我一条活命,自此之后我保你荣华富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看成不?” 张勇一开始愿意拿鱼叉子挑起这张渔网,奔的就是这白蛇念叨的财宝。见着这回终于说道正题上了,连忙接口道:“金山银山换你活命,那倒是可以……不过我姓张的也不是傻子,你指路,带我见到那两座大山之后,咱们再作计较!” 闲言不表,就在这白蛇的引导之下,张勇也不知在湖上究竟飘了多久,只知道月上枝头再到东方肚白,周而复始了个循环,那碧波荡漾的湖面之下,果然映出了一片金灿灿的光芒,他这整艘小船仿佛正是置身于万道金光之上,心里想着,这恐怕正是金山所在了,扔下那条白蛇就准备投入湖里。 可这时候,那条白蛇有念叨了起来:“你进了湖中也没用,老子的山门只有老子能开,这湖里的一锭金子,出水就有千斤之重。若是不怕死,你大可以试试。只可惜我这一座金山,一座银山没了主,我这做龙的又要活生生地留在船上叫人给渴死。” 人生最苦之事,有命没钱花,有钱没命用。张勇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钱,这会心里头不由得也谨慎了起来,转头对着那条长虫说:“我放了你,你就当真把金山银山都给我?”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别看我是条龙,但是我向来说话算话!” 张勇没成想这高高在上的神龙,竟然也学会了跟人一样讨饶卖乖,心里顿时来了兴致,笑道:“那你先跟我说说,我咋样才能把这些金子抬出来?” 那白蛇勾了勾自己的尾巴:“你过来,过来我就告诉你……” 张勇揉了揉脑袋:“后来那条白蛇朝着我喷了一口烟,我被熏得一阵迷糊,然后就啥都不知道了。” “你确定,没见着那条绊马蛇长着脚?” 长蛇变龙的第一步,就是生出四足来,梁布泉听了这一溜十三遭,心说这长虫没准是想假借者人类的身体渡天劫,这才拉了张勇这个倒霉蛋上钩。表面上看,是张勇在钓鱼,实际上是那长虫在钓人。 “它要是真的长着脚,那我就不叫它白蛇了,不管是脚丫子还是犄角,它都没长!” “那就好说了!” 梁布泉长舒了一口气,朝着众人招了招手,“走,带咱们瞧瞧你遇见这绊马蛇的地方!没准咱还真能替你把金山给搬出来!” 第一百零四回 宗三老爷 梁布泉先前救命有恩,关于他希望前往鄱阳湖畔探查那白蛇因由一事,张勇是想也没想就一口揽下。但是话又说回来,就在昨天,梁布泉才刚刚用烧红的烟斗烫了他两脚的脚心,张勇虽然心里头也有老爷们的豪气,但毕竟是个血肉之躯,现在就是两脚沾地都是钻心的疼,更甭说带他们长途跋涉地去鄱阳湖行脚了。 梁布泉自然也明白张勇的难处,寻山趟岭子的事虽然急,但急不过一天两天。告诉张勇宽心,吩咐他这两天多吃点猪皮猪爪啥的补补身体,养好了脚伤他们在赶路不迟。更何况他们几人长途跋涉初到南昌,难免觉得人困马乏,刚好趁着张勇养伤的光景好好休整一番。梁布泉和马士图俩人是纯纯的北方人,江西一带的鲜辣口味,还得有一段时间适应,这会儿也能四下走动走动,尝尝这江西赣菜的独到风味。 眨眼之间就是七八天的时间,这伙打东北来的汉子算是大饱了一番口服。 亏了梁布泉的挎包里还留着几粒打观音山上带下来的金豆子,人活一世,无非是为了肠子肚子四处奔波。这伙糙汉子肚子里面加起来也有几两墨水,没有那些个文人墨客赏花赏月的雅兴,什么叫鱼饼,哪个是蟹脚,貂蝉豆腐什么味,鳜鱼煮粉又是啥东西。说起这鳜鱼煮粉,杜老四一个人就吃了大半盘子,这南昌城的百姓,生来毗邻鄱阳湖畔,论起烹鱼炖鱼的本事,那绝对是华夏一绝,奶白色的鱼汤,配上远近闻名的江西米粉,那滋味鲜中带辣,辣中有咸,咸里还掺着一点鱼肉的香甜,连吃上三天都觉得不够。 张勇养好了脚,他们吃喝玩乐的日子就也算到头了。打他们住的地方前往鄱阳湖畔,光是坐马车也得小半天的光景。这一路上杜老四把自己几天下来尝过的东西又都跟张勇叨咕了一通,后者只能是一个劲地点头应承,心说这汉子长得排场,说话也真是赶劲,他白话了一道竟然也不觉得口渴。余下的几个兴许是见惯了杜老四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是抱着膀子在车里小憩装睡,就是摆弄着手里的家伙事,倒是没有一人搭腔。 来的早不如来得巧,几个人在车里打老远就听见了一通敲锣打鼓,连唱代跳的动静。杜老四是个场面人,也不等这马车停稳就掀开了窗户,大脑袋在外面听了半晌又缩了回来,一脸兴奋地接着跟众人白话:“哎!你们瞅瞅外头这群人干啥呢!披红挂绿的,好像他娘的唱大戏似的!” 张勇的嘴角抽搐了两下,陪笑道:“列为远道而来有所不知,咱们这南昌城里有个湖神老爷庙,今儿个是他羽化登仙的日子,咱附近的百姓跟渔民,这是过来祭湖神的。” “湖神?我日他奶奶个炮仗的——也对!咱们那地方靠着山,上山要拜山把头;他这地方挨着水,祭湖神也没啥毛病。” 杜老四咧着大嘴,满脸的兴奋劲,“不过话说回来,我听说长江一带的船把头,每年祭神好像都得献上童男童女……你们这没有这风俗?” 自古以来华夏的老百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对于本土的神明往往要比诸天神佛还要敬重。梁布泉倒是知道杜老四的话里没有恶意,纯属是没屁搅嗓子闲的,可是这话要是落到当地人耳朵里,恐怕那味道就得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 唯恐这拉脚的车夫,和指路的张勇多想,梁布泉是赶紧把话头又扯了回来:“勇子,我这兄弟脑瓜子缺根弦,他没有别的意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一个地方一种信仰,咱东北那头受萨满法师影响的深,讲究个万物有灵的说法,有人就连见着树叶子了也得磕头,楞说那玩意是树神,你说招笑不招笑?话说回来,咱能问问,你们拜的这个……湖神,在成神之前是在那座仙山修炼的吗?”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他梁布泉拖家带口的一大帮人奔往南昌,自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填饱五脏庙过来的。分内的事该打听还得打听,这地方既然有人拜神,就一定有神山仙岭,如果能确定这湖神成仙的位置,兴许就能顺藤摸瓜地找到横在这南昌城附近的那道仙梁。 可谁承想张勇一开口,就惊了众人一个趔趄:“咱们这得湖神,不是人变的,是一条缆绳。” 何谓缆绳? 就是拿钢索棉麻拧成的,专门为了泊船靠岸的特质绳索。这绳子细则碗口大小,粗的更胜大姑娘的盈盈细腰。按照张勇的说法,这是早在明朝初年,朱元璋和陈友良在鄱阳湖大战,几十万死掉的兵士百姓,将其枉死冤魂尽数依附在了这条绳索之上而形成的神明。 话说当日战事正酣,朱元璋率兵追赶陈友谅的残部之时,突遭座船搁浅,万般不甘的朱元璋拔出佩剑,斩断船缆,仰天怒吼:“若天下归我,则令此船得脱!”说来也奇,太祖话罢,三条断缆立刻化为龙形,载舟而出。朱元璋大破陈友谅的水师过后,感念船缆化龙载舟之功,奉那鄱阳湖畔的三条缆绳为神,因为最初的船缆大多由猪鬃马鬃编拢而成,所以取了其中的“鬃”字改为“宗”,称其为“宗三神”,百姓民间便把其名唤作宗三秀才,或者宗三老爷。 贾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战火遍野,兴许上苍也是感念生灵涂炭的灾景,这才赐予了三条缆绳大神大能,待朱元璋平定了祸乱,才能还老百姓以歌舞升平。想来这宗三老爷也是个善神,待会咱们下了车,可得给它上一炷香。” “善神?” 谁料张勇竟然苦笑了一声,“咱们祭神,可不是为了向他老人家祈福的。兴许他在朱明那会还是个善神,落到大清以后,这宗三爷爷就变成了妖。” 近两百来年,在鄱阳湖上撒网捕鱼的船只经常平白无故地消失,据说有人曾在鄱阳湖里看到了一条身上遍布水藻,还长有鬃毛鳞片的巨缆蜿蜒而过。百姓们念及兴许是宗三爷爷显灵,当年立即以三牲祭祀,期间不乏歌舞美酒,以祈祷鄱阳湖太平无扰。有了那一通祭祀过后,鄱阳湖上果真是再没出现船只消失的怪事。 可是这太平无忧的日子,也仅仅只过了一年。 次年在那次祭祀宗三爷爷的时日过后,鄱阳湖面再次腥风大作,翻有船只往来,不是被滔天的巨狼拍到湖底,就是被突然出现的雷鸣电闪给劈成两段。老百姓都说,这成了龙的宗三爷爷修错了道,恐怕已经变成妖了。 打那日之后,每逢湖面上风波大起,老百姓就要临湖祭祀,敲锣打鼓,以慰宗三老爷神明,叫它切莫再兴风作浪鱼肉乡里。对这宗三老爷的祭祀活动,从一年的一次,逐渐变成了现今的一年五次,春夏秋冬一季一次,每年的七月二十三,乃是宗三爷爷助太祖破敌之日,更应大办一场。 “太平时日倒还好说,老百姓们苦点累点,总能攥出点银子,孝敬他老人家。” 说到痛处,张勇难免有长吁短叹了起来,“可是现在大清亡了,家国天下,除了红毛鬼,就是拎着枪炮的军阀。咱活人连肚子都填不饱呢,哪有多余的钱祭祀它湖神老人家啊!不花钱又不行,但凡有一次忘了给它老人家送猪送羊,转天这鄱阳湖上必保是巨浪滔天雷鸣电闪,想要讨活路,咱就只能由着它的心意办。不过多亏了周老太爷,这些年虽然日子过得不像往常,可是祭神的仪式却没有一天落下的。” “周老太爷?” 梁布泉拧着眉毛奇道,“先头没听你们说过,这周老太爷又是什么人?” “他是我们这南昌城里渔猎商会的管事,算是咱们城里远近闻名的大富豪,大善人。我听说他们家的产业,上至山岭,下至江河无一不包,无一不揽。多亏了周家势大通天,这才能叫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能在鄱阳湖上讨到一口吃食。” 几个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宗三老爷庙附近,马车停稳给了工钱,这一伙人就探头探脑地要到祭祀仪式的且近去凑凑热闹。其间车夫似乎还对着他们喊了句话,可是耳畔的锣生鼓声敲天震地,他们竖起了耳朵,也没听仔细究竟那人喊得是些什么。 就见着车夫摇摇脑袋,驾着马车扬长而去,几个人杵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距着老爷庙的大门,还有个一二十丈的路要走,短短的六七十米,却被一些个买糖人的,买风筝耍杂技的给堵了个水泄不通。贾镜见着一个小摊上卖的面具好玩,竟一时之间童心大起,掏出一把银角给他们一人买了一副。 梁布泉看着手里头的张飞面具,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心说眼下这五个人加在一起的岁数都过了一百五十岁了,这孩子玩的东西,买回来干啥? 心中念及,梁布泉又鬼使神差地扬起了脑袋,只见正对着老爷庙的祭台之上,正站着一个器宇轩昂,夹着副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而在他身边身着暗红色镶边旗袍,身材玲珑有致的女人,在打入梁布泉眼帘的一刻,竟不绝让他的脑子“忽悠”一下的一阵迷糊。 “汪家玉!她出了县城,竟然是嫁到了千里之外的南昌城?” 第一百零五回 贾姑奶奶的报恩 杜老四在山上呆的久了,现如今进了城里头,看啥都稀奇,瞧啥都热闹。混进了这宗三爷爷的祭神大会上,顶数他是最开心的那一个。贾镜给每个人都买了张面具,偏巧就把那猪八戒的面具塞在了他的手里,楞说是杜老四魁梧的身形,最衬天蓬元帅的威风。 杜老四没听过西游记的那段书,也不知道天蓬元帅因为调戏嫦娥而被贬味猪胎的这件事,听说这猪头是个神仙元帅,屁颠屁颠地就给它扣到脸上了。当时还念叨着:“好好一个大元帅,咋还长了个猪脑袋呢,都可惜了天蓬这俩字!哎我说,这天蓬元帅……应该是天上打仗最厉害的神仙了?天棚吗,那可是天花板啊,最高的地方!” 初时马士图还一本正经地摇着脑袋反驳两句:“没有,还有一个比天蓬元帅还厉害的,叫房盖将军,那个在世天上打架最牛的神仙呢!” “是吗?” 一听这话,杜老四又不乐意了,“那你们给我换一个,我要房改将军的面具!” 这伙人懒得搭他的茬,杜老四自己念叨了几句,见没人理他,又乖乖滴把那猪八戒给带回了脸上。 “父老乡亲们,今天又是咱们一年一度的神祭大会!承蒙各位乡亲们抬爱,我们周家才能在这南昌城里立足,现在的世道乱啊!咱们虽然不是什么富可敌国的大户,但最少也应该竭尽全力地保护这一地百姓的周全……” 祭桌上摆着死鸡、死鱼和猪头这三牲祭品,那周老太爷就背着双手站在这祭台上头,大有一副指点江山满腹豪情的模样。他说着话又绕到了祭桌前头,恭恭敬敬地点上了三炷香,对着那望不到边际的鄱阳湖,举香过顶拜了三拜,“宗三爷爷保佑,保佑我南昌城平安度过这个年关,保佑我南昌城风调雨顺无灾无难,保佑我鄱阳湖无风无浪太平始终。三牲奉上,请宗三爷爷笑纳……” 说话间,这鄱阳湖上无风而浪起,在这万点灯火之中,浓墨似的浊浪仿佛在回应周老爷的话一样,排空而且,翻起了数丈之高的浪花。巨浪轰鸣,奔着祭台的方向摧枯拉朽地推了过来,可是位于看台之上的几人竟然对着巨浪是不闪也不避,反倒是齐刷刷地转过身去,迎着巨浪又恭恭敬敬地做了一长揖。那浪头打到临岸突然迅速转小,排击在祭台的边沿,立刻就蹦起了无数经营的碎浪。 “宗三爷爷答应啦!” “感谢宗三爷爷施恩!” 老百姓疯了似的朝着那浪花飞溅的方向涌了过去,一个个扬着脑袋擎着手,似乎被这星星点点的浪花击中,就能得到一年的福气一样。 梁布泉他们一伙外乡人,自然不懂得当地的风俗。人潮猛然间地向前奔涌,刹那就给几个人挤了个趔趄。杜老四跟马士图多少都是在绿林里面混久了的豪杰,受了旁人的冲撞,心里面也自然满是不服不忿。 马士图让人给踩了脚,张口就骂:“我日你奶奶个祖宗,你他娘的瞎了?这是老子新买的鞋!” 杜老四更是伸手就给旁边的人扇了一嘴巴:“抢你奶奶个炮仗,我日他娘的,再挤老子,信不信老子我打死你?” 好好的一场神祭大会,叫两个活宝给这么一闹,众人的目光历时从湖面上转投到了他们几个身上,站在祭台上的汪家玉自然也是朝着梁布泉他们投来了疑惑的目光。梁布泉这心里头大惊,连忙把贾镜塞给他的那副张飞面具扣到了脸上,杜老四好死不死地歪着脑袋看着他,扯着嗓门来了句:“哟——梁爷这是哪根筋搭错了啊?咱贾大姑娘好心好意地卖了这么多副面具,你先前不还嫌弃人家幼稚吗?这咋的了,旁人一瞅,给你臊得慌了?” 说着话他还不忘一梗脖子,对着那群渔民大喊:“日他娘个炮仗的,你们几个瞅啥?咋的,不服啊?不服干一架!老子我混迹江湖这老些年,听说过叫人给打死的,还没听说过叫人给吓死的呢!” 马士图也来了脾气:“对!不服就他娘的干一架,他叫杜老四,我叫马士图,行不更名做不改姓!咱们都是佛顶珠上下来的胡子,想他娘的咋的!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 “哎呀!” 一听马士图说话,气得杜老四狠狠地咂了下嘴,“你他娘的,你傻呀!咋还把实话说出来了?” 马士图还没反应过味来,紧着在后头问:“啥呀哥?啥实话呀?” “胡子呗!你咋跟他们说咱几个是胡子呢?说好了隐藏身份的吗?” 马士图一拍脑门:“艾玛!我他娘的给忘了!” “忘了就忘了!” 杜老四倒是大气,摆了摆手昂首挺胸地厉声道,“老子就是胡子!怎么着!有能耐你们一起上啊?” 梁布泉是死的心都有了,这会就寻思着那贾镜为啥只给杜老四买了个猪头面具。他们这伙人里头还有正常人吗?亏了那马士图的脸上还挂着个齐天大圣孙悟空的脸,猴子多精啊!就马士图那脑瓜子仁,抠出来上称要恐怕都没有二两半。 心里头又惊又乱,他就只想找个地缝溜走,这头刚捏住贾镜的纤纤玉手,后者紧跟着就小声地问了句:“认识?” 梁布泉的身躯像是触电了似的猛然一震:“啥意思?” 贾镜勾着嘴角,朝着祭台上头的女人斜睨了一眼:“你跟那女人……认识?” “啊——” 话说到这份上了,梁布泉也没啥好隐藏的了,“我先前跟你们说过的那个……跟着有钱人跑了的女人,就是她!” “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得敢认,何况你俩先前好过也不是啥丢人犯法的事,你跑啥?” 贾镜毕竟是练家子,她要是不想走,梁布泉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爷们也拉不动。就见那女人把身子朝下一矮,搭手弓步腰上一较劲,猛然那么一扯,“你给我过来!” 刚走出不远的梁布泉没有防备,叫后头的贾镜一气又给拽了回去。 众目睽睽之下,那贾镜拦腰就给梁布泉搂在了怀里,现在这情况,带着张飞面具的梁布泉反倒像是个娇滴滴的娘们,一脸惶恐地倚在了贾镜的肩膀头子上。 “把脑袋抬起来!你先前在那娘们身上丢的面子,今儿个姑奶奶给你抢回来!” 贾镜扬着脑袋故作淡定地一把推开了梁布泉的大头,“有点爷们样!把面具摘下来!” “我日他个祖宗……你们几个给老子省省心行不行啊!你们这是干啥呀!” “哎呀,事已至此,你还在这墨迹啥呀!有点东北老爷们的模样行不行?当日在观音山上你救了我,姑奶奶是江湖中人,姑奶奶还你这个人情!把面具摘咯!” 就在几人说话的当口,南京城的这些个渔民早就议论开了,指着人群中间的几个外乡人是品头论足,嘘声一片。 “胡子来了?胡子是啥玩意?” “胡子就是土匪!北方那头愿意给他叫成是响马或者是胡子,总之都不是啥好人!” “你们瞧瞧那对狗男女的模样,大庭广众的,也不知道羞耻!” “可不是吗……哎,张勇也在那伙人里头呢!他啥时候和土匪混到一起了?” “我说这两天咋没看见张勇的人影吗?先前我还以为那场暴风雨把他给卷进湖里头淹死了呢,没成想,他竟然把土匪给引过来了!” “我说张勇,你还是不是人啊!带着群土匪擅闯咱们的神祭大会?是!我们知道你这段时间没打上来鱼心里头不是滋味,可你不能带着外人回来祸害咱们?我们得罪你了?周老爷得罪你了?” 张勇急得是满地乱转,拍着大腿喊冤:“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他们是土匪!我祸害你们干啥呀,我有那个心,我也没那个本事啊!我认识他们也没多长时间,他们就说想来咱们鄱阳湖附近转转……我哪知道……哪知道他是奔着周老太爷来的啊!” 杜老四一听这话不干了:“啥玩意?奔着你们周老太爷?我们奔着那姓周的啥玩意?奔着他有钱?放你娘的罗圈屁!知不知道我兄弟你梁爷是什么人,不是跟你们吹,我兄弟兜里的金子,买下你们十个周老太爷的家底都绰绰有余!” 说着话他还不忘朝着梁布泉使了个眼色,“兄弟你说是不是?你把兜里那个赤阳金掏出来给他们掌掌眼,让他们看看,究竟啥玩意才他娘的叫做金子!” 梁布泉咬着后槽牙冲着杜老四挤出了一个字:“滚——” “哎呀,你这人……你咋骂人呢?” 杜老四说着话,慢慢悠悠地就把手给搭到了后腰上,“咋的,你怕他们抢啊?说句不好听的兄弟,甭说他们没这个胆……就算他们真有这个胆子了,就凭这几瓣烂蒜,老子我一下一个跟他娘的打小鸡一样,全能给你……” 周老太爷在旁边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没等杜老四说完话呢,反倒笑了:“原来是江湖上来的英雄,张勇……你也是的!远道而来的贵客,到了咱们南昌城,你咋也不通知我们一声,让咱们一下子失了礼数!南京城的守卫森严,既然列为能进的了城,恐怕也不是什么为非作歹的恶人!列为贵客还请稍安勿躁,可否赏光到咱们府上一聚啊!” 梁布泉心说:我就是来踩点探岭的,我他娘的去你们周家干啥呀? 可没等他拒绝呢,贾镜倒是拿眼睛朝着汪家玉狠狠地一翻,冷声道:“去就去!咱们行的端坐得正,还怕她个认钱不认人的骚狐狸?” 第一百零六回 一笔生意 安顿好了张勇之后,梁布泉是连推带搡地被周老太爷给请上了车。几个人这辈子恐怕都是第一次坐上四个轮子的轿车,福特t型加长款,据说是专门找国的公司定做出来的商务专用汽车,黑色的车壳勾着银白色的亮边,法兰绒的座椅还有带着白手套的专职司机开车,据说光是这一辆定制的加长款轿车,就得花上足足五千多块现大洋。 咱先头说过,一块大洋最少能抵一百多块钱的人民币,五千多现大洋,那就是五十多万张老人头,现在的有钱人兴许买上一辆五十多万的轿车不算是什么大事。但是您要知道,在那个年月,半扇猪肉再加上一袋大米恐怕也花不上一块现大洋,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兴许一年才能赚上不到一百块大洋。 能在那个年月开得起这样豪车的买卖人,其身后的背景,也是妥妥的不一般。 但是这里头的门道,在当初几个人的心里头却偏偏是琢磨不明白,杜老四跟马士图俩人是打山上下来的土匪,贾镜有一门心思地想着替梁布泉争一回面子,好还了他当初救命的恩情。唯独梁布泉算是脑子最清醒的一个,却偏偏被这群猪队友拉着扯着王火坑里面跳。 他是真心不想和这些做买卖的有太深的交道,他找他的矿脉,别人赚别人的大钱,本应该是井水不犯河水。按赵友忠的话说,买卖人,黑心肝,不得利来不算完。那杜老四扯着嗓子把他兜里揣着黄金宝贝的事给张扬了出去,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周老太爷,他是一块随时可以下锅的大肥肉吗? 然而事情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也是没办法。周老太爷在这一带有钱有势,兴许还能借着他的声势来帮自己好好找找南京城里的金岭子。 汪家玉坐在前面的副驾驶座上,贾镜一手揽着梁布泉的胳膊,拿她的脑袋腻乎乎地朝着梁布泉的肩膀上头靠,一口一个“当家的”,叫得直让人牙根子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梁布泉也不好折了她一个大姑娘的面子,只能一面应付着,一面悄悄地把手往外抽。 可是饶是他怎么使劲,贾镜的两条胳膊偏偏像是缠人的巨蟒,打铁的钳子一样,给他箍得是分毫难动。这头捧着梁布泉的胳膊腻乎,那边还不时瞟着后视镜里头的汪家玉,那眼神活像是要吃人一样。 杜老四和马士图就不一样了,屁股沾上座位以后,活像是半辈子才吃上肉的恶鬼一般,叫唤得那叫一个欢实:“艾玛!哎呀老马!这他娘的,这四轮子的车座是软的!哎我日他娘了个炮仗的,赶明个咱也叫梁兄弟买一个!” 马士图历来是个帮腔的好手:“可不咋的,咱梁爷有本事,下趟岭就能掏着不少宝贝,买一个不行,咱得买四个,咱一人一个,你说咋样?” “啧——不懂事呢?” 杜老四嗒着嘴,朝着马士图翻了个白眼,“看没看见那俩人的腻乎样?买三个就够,咱俩一人一个,他们两口子用一个就中!” 我日你们祖宗啊—— 杜老四跟马士图俩人就像是说相声一样,一捧一逗,全然没有把车厢里头的正主,那个财大气粗的周老太爷放在眼里。他俩念叨的事要是真的,梁布泉也不至于这么下不来台,关键问题是贾镜和他连个八子都没有一撇呢,当着自己的青梅竹马这么乱点鸳鸯谱,梁布泉是死的心都有了。 按说贾镜长得怎么样? 江南水乡姑娘的肤若白玉,娇小玲珑都让她给占了个齐全。而且这姑娘身手了得,还懂得医术,两颗大眼睛像是黑葡萄一样,让人看上一眼就能生出一股子我见犹怜的想法来。 美是真的美,甭说是这以为人妻的汪家玉,就算是南京城里生得最排场的戏子名伶,见着了贾镜的脸蛋,兴许都能嫉妒得半宿睡不着觉。可是梁布泉凭啥能娶着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呢?要金子,他只有刚从狼口岗子里掏出来的那一锭;要本事,他也只会闻字诀的一手排兵布阵跟嗅风摘金;论长相,梁布泉撑死了就是个中等偏上的水平。 想想汪家玉这样的都能找着这么大的一个土财主,贾镜若是真想要家人,那想要娶她的,恐怕得从山东,一直排到东三省的老鳖湾去。 周老太爷是个聪明人,上下打量了一眼梁布泉这对“小两口”,里头藏着的那点门道,立刻就叫他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可是看破不说破,这老狐狸心里正计划着探探梁布泉的虚实,自然没必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礼貌而不是风度地对他们笑了笑,冲着梁布泉轻声道:“小兄弟姓梁?” 和这种场面人说话,自然没有带着面具的道理,梁布泉使了牛劲才从汪家玉的胳膊里挣脱了出来,摘下脸上的面具,冲着周老太爷点了点头:“是,晚辈姓梁。” 他说着话,还下意识地瞥了汪家玉一眼,后者神态自若地盯着前路,仍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小兄弟一表人才,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周老太爷拿眼神扫了一下后视镜,接着道,“小兄弟和贱内……曾是旧相识?” 好你个汪家玉,老子当你是个同乡,又因为在一起长大,这他娘的才多看了你几眼。你他娘的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论长相你比不上贾姑娘,论本事贾姑娘更是能甩你几条街,你不就是比人家长得高了点吗,在这牛气个什么玩意! 过了这些年,其实梁布泉心里头对汪家玉的挂记,早就被时间给消磨的差不多了。今儿个在他乡重逢,实际上他也当真是没有多少非分之想。谁料这汪家玉的种种表现,似乎还是把他当成了那个在山东泥窝窝里头打滚的穷小子,这无疑是彻底激起了梁布泉的求胜心。 成,你愿意跟老子装是不是?老子他娘的陪你装到底! 想到这,梁布泉也歪着脑袋一把揽住了贾镜的肩膀,那触感温润的就像是棉花一样,一股带着暖意的香风霎时间就钻到了梁布泉的鼻子里头,弄得他是一阵晃神:“没有——只是尊夫人长得像我的一个旧识罢了,方才离得太远没看清楚,这会儿到了车里……我认错了,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是吗?说起来,贱内还真的是北方人,哈哈哈……” 周老太爷不漏神色地扯了扯嘴角,对着副驾驶上的汪家玉轻声道,“小汪啊,这位梁公子也是从北方过来的呢,听口音,你俩好像是老乡啊!” “哦。” 汪家玉看着后视镜里的梁布泉,仅仅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又迅速地把头埋向窗外,“你好,梁公子,我叫汪家玉,是周先生的妻子。” “公子?公子我可谈不上!” 梁布泉紧了紧揽住贾镜的那只手,大大咧咧地用另一只手抓着头发,大大咧咧地笑,“我是个粗人,趟河道翻山梁,没读过几年书,也没有多大的本事,你们还是叫我老梁,公子这称呼我可消受不来!” 贾镜在他的怀里挣扎了两下,红着脸恨声对他咬耳朵:“你个王八蛋,占我便宜是不是?” “一开始是你搂着我的胳膊不撒手的,咋到头来我成了王八蛋了?” 梁布泉刚刚扭过脑袋,贾镜发丝上的一缕幽香就又呛得他一阵恍惚,“我……我这也就是借坡下驴,王八蛋谈不上,你撑死了说我是耍流氓!” “臭流氓!” 贾镜这会倒是不乱动了,缓缓地把脑袋又靠在了梁布泉的肩膀上,“你要是敢和我得寸进尺,小心我在你睡觉的时候,把你给切了……” 俩人说话的声音很小,在外人看来倒是像极了热恋中的情侣在相互逗趣打闹。周老太爷瞥着俩人,恍然间又大笑了一通:“看来你们两夫妻的感情倒还不错?” “什么夫妻啊!没拜过堂还谈不上!” 贾镜红着脸轻声道,“他要是想娶我,少说也得抬着八抬大轿,十六份聘礼去我家下聘书说媒,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答应他!” “十六份聘礼?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周老太爷的眼睛一亮,“不知梁先生在哪高就,是做什么买卖的?如果您确有发财的门路,不妨和老朽讲讲,我们两个兴许还能……” 梁布泉听得是连连摆手:“先前不就和您说了吗,趟河沟,下岭子,咱干的可都是些个脏活累活,您这金贵的老爷,恐怕接触不上。” “从纺丝到重工,我们周家经手的买卖可比小兄弟您想到的还要多。这鄱阳湖一带的渔猎生意,最开始还是由我家牵头做起来的呢!” 周老太爷的目光逐渐变得凌厉,就连说话的声音都缓缓地压低了下去,“你是盗洞的耗子,还是放山的羊倌,是磕矿石的爬虫,还是啃木头的刨子?” 黑话? 梁布泉的心里头一紧:“你这话是……” “下河撒网,上山放羊,咱祖上做的是羊倌的买卖,就是你们北方人长叫的放山客。” 说话的倒也不藏着掖着,“我听这位壮士说,你的怀里揣着块地宝?这事你先放一万个心,我周家家大业大,不差那一块黄金。只是我手头恰好有个趟岭子的买卖,不知您这只耗子,有没有心思上山去帮老朽看看,如果真的得了宝贝,你放心,好处少不了你的。” “岭子在哪?” “鄱阳湖。” “鄱阳湖什么位置?” “鄱阳湖畔,野鸡岭。” “你叫我抬什么宝?既然你们祖上就是放山客,为啥要拉我入伙?” “岁数大了,上不得山……” 周老太爷指着窗外一座气势恢宏的洋馆,轻笑道,“列为喜欢吃什么,我叫小汪下去吩咐,梁先生,我们等会边吃边聊。” 第一百零七回 禹王鼎(上) 这周家洋馆的围墙高逾丈许,过门入廊,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别具西洋风味的庭院,经大门入宅邸的小路,一水由鸡蛋大小的鹅卵石外加水泥铺就而成,那石块大小规整色彩不一,彩色的石子外加上乳白色的路面旁边,是堪堪没过脚踝的青草,草坪的中心,还有两三对修剪得及其规整的低矮灌木,绿的叶配着粉嘟嘟的花,看上去那叫一个讲究。 几个人一进了大门就看呆了,杜老四咧着大嘴刚要说话,让紧随其后的梁布泉不易察觉地掐了一把。 这汉子瞪着眼珠子刚要回头骂人,梁布泉连忙咬牙切齿地回了句:“少说,多看,别他娘的给老子丢人!” 杜老四也不是个榆木脑袋,个中道理梁布泉只要稍加点拨他就能明白个一二。想来也是啊,他们受龙首玉佩的影响,来这南京城找仙梁,确实还得依靠着点周老太爷在江湖上的人脉。他杜老四如若真是有什么说什么,来了周家的洋馆活像是土包子进城一样,难保不会叫人给看扁了。丢人倒是次要的,人活一世,丢几回面子倒是无妨;可若是因为自己信口开河,而连累了梁布泉找不着岭子,那可就当真是误了正事了。 想到此间,杜老四下意识地就把嘴给抿了起来,他不光是封上了自己的嘴,还一把扯过了走在旁边的马士图,悄声地对他咬了咬耳朵,捎带手也封了那姓马的嘴。 见着杜老四难得能这么懂事,梁布泉可算是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庭院不小,倒也不大,几个人立马就奔到了宅邸的门前,仰头一看,这石雕斧琢的宅子,竟然足有三层楼那么高,玻璃窗擦得那叫一个锃明瓦亮,迎着太阳似乎都能照出彩虹来。 “列为应该是初到赣州,也不知几位好汉的口味,这样!既然大家都是远道而来的北方人,不妨让贱内去下头吩咐吩咐,做两道北方菜,给列为好汉接风洗尘!” 说话间,周老太爷对着汪家玉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擦着梁布泉的肩膀头子,就奔去了洋馆的后身。 这一走一过间,梁布泉分明看到了汪家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意思似乎是有话要对他说。实际上两个人的情愫经过这些时光的消磨,早就给消耗的差不多了。从观音山到南京城,经历了这么多事,现如今梁布泉的心里头倒是对贾镜有股子说不上来的感情。虽然两个人平日说话聊天的交集并不多,但兴许同是金门后人的缘故,在处理事情这方面,俩人总会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块去,更何况这贾镜生得排场水灵,若是说他梁布泉不动心,那才叫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 但是眼下的光景不同,周老太爷这么大的身家把他们几个走江湖耍把式的人给请到着来,肯定没憋什么好屁,但是他们对这南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不仰仗着这位土财主还真是不行。不提他跟汪家玉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至少俩人还是实打实的老乡,能从她的嘴里面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那也总好过蒙着眼睛下河。 心里头叨念着,这梁布泉又朝着周老太爷抱了抱拳:“周老爷,咱们一伙江湖上的粗人,能受了您老的厚爱,那属实是三生有幸。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哥几个来这南京城,恐怕有半月有余了,赣菜咱不但尝过,而且这两天还上了瘾,尤其是咱们这的鳙鱼头,那真叫一个百吃不厌。这样,怕尊夫人前后忙叨,又不知道咱哥几个的口味,我跟着她去下头看看备菜您看如何。” 周老太爷的面色刷拉一下就冷了,也说着呢,这梁布泉在车上就跟他家媳妇眉来眼去的,这会竟然还想着从后头追过去,他这是啥意思?明摆着不拿他姓周的当人吗? “小兄弟,我周书隶敬你们列为是个人物,这才愿意把你们给领到家里备席招待。先前在车里也和你透过话,把你们请来,我是有要事相商,您这借故遁走又是什么意思?” 周老太爷说话间,又抬手指了指旁边的贾镜,“自古以来男人谈事,女人操持家务。一个选菜备菜之事,还用得着你亲自过去和我太太明说?我自然不介意你与拙荆先前是否相识,更加不在意你们两个在先前可否有过什么情感纠葛。可是进了我周府,这么堂而皇之地要去找我的妻子,你也太不拿老朽当回事了!” 周老太爷倒还真是没说错,梁布泉啊梁布泉,你咋就这么耐不住性子呢?和他姓周的先打点好关系,往后你不是有的是时间去找那汪家玉摸底?怪只怪你顾念旧情,这么栽了跟头,如果折了姓周的这个大财主,往后再去找岭子可就真的难上加难了! 梁布泉犹犹豫豫地不知该拿什么出来道歉赔礼才好,可就在这个当口,在旁边挽着梁布泉的贾镜却突然之间放声大笑起来。 周老太爷的眉毛皱得更深,沉声道:“姑娘,你笑什么?” 贾镜笑得声若银铃,一把松开了梁布泉的胳膊,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周老太爷:“我笑什么?还不是笑你们这群男人?” “笑我们?男人有什么可笑的?” “可笑你们男人都一样,见着漂亮的女人抬不动步;笑你们男人全都是护食的狗,只管大大方方地看别人的老婆,却不许别人瞟一眼自己的媳妇。” 贾镜指着梁布泉又笑道,“说来不怕您笑话,这个王八蛋先前还因为您在道上多看了我两眼,跟我私下里生闷气呢!要不然为啥我死气白咧地倒贴,他还要把胳膊往外头拽呢?他就是认识你们家的汪太太,您骂得好,骂得对,他这王八蛋就是该骂!一帮拿裤裆做脑袋的王八蛋,全都该骂!” 别看贾镜表面上是在跟周老太爷喊冤,这里头可藏着缓呢。梁布泉立马接过了话头:“你这是血口喷人!我承认,方才在车上我是多看了汪太太两眼,这年头哪个男人不好色,见着漂亮女人哪个不想多看两眼呢?但问题是你看看人家汪太太,我在车上瞟了她几眼,他都没正眼瞧过咱们;再看看你,跟他姓周的眉来眼去多少回了,你当我姓梁的是个摆设吗?是,我没有周老太爷有钱,也不像他在这地头上是个说话带着坠子的排场人,所以你就想要跟他走了?还他娘的八抬大轿十六份聘礼,你这是说给他听的吗,这分明就是说给我听的!” 杜老四跟马士图俩人面面相觑,想拦架,却不知道应当怎么开口,不拦着,这心里头还有点过意不去:“艾玛……大兄弟大妹子,这算是啥事啊?咋还打起来了呢!不行咱还是走,咱跟这杵着不是叫外人看热闹吗?” 周老太爷面色阴沉地盯着几个人看了许久,终是轻声道:“梁兄弟,依你的意思……你这是吃了我一个老家伙的醋了?咱不敢说别的,府上的太太就有十三个之多,小汪只是近些日子刚刚才纳来的一房姨太。只要你能助我办成了这件大事,我就是把她送给你都无妨。女人如衣服,如若你真是为了这感情上的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误了野鸡岭上的大事,我姓周的可就真的看你不起了。” 他说着话,又朝着贾镜抱了抱拳,“这位姑娘说的是,咱们男人行走在外,管不住眼睛,看看漂亮姑娘是常事。这跟你们见着棒小伙子,出于好奇也愿意瞥上两眼也差不多。人吗,说死了也是动物,动物这玩意就那么回事!不过人之所以为人,那肯定是跟动物有不一样的地方,如若哪个男的因为管不住裤裆而惹出了麻烦,那恐怕就跟牲口没什么两样了。” 话糙理不糙,周老太爷是冲着谁说话,言语里头点的是什么人,梁布泉的心里头有数。不论是叫人给冤枉了,还是他心里头真装着他汪家玉不愿意放下,梁布泉这会都得受着。 周老太爷的一语话罢,梁布泉立刻是借坡下驴,对着他拱了拱手:“周先生说的是,大老爷们要是活成了牲口,那可白他娘的在这世上走一遭了。” “咱们府上有专门的出去采购的伙计,小汪也只是下去分付一下后厨晚上要备些个什么样的菜品。逛市场这种事,还轮不到咱们去做。你要理解,毕竟这么大的买卖营生,万一出去碰上个意外……” 姓周的这话说得也没错,他们周家家大业大,难保不会叫些个江湖人士盯上,如若当真是叫些个土匪响马给绑了票去,交钱丢了周家的人,不交钱则丢了周家的命,吩咐下人去厨房,这倒是个相对更保险的选择。 “鳙鱼咱们后厨有的是,即便是没有,吩咐伙计去港口那串出两条来也好办。” 说着话,周老太爷又似笑非笑地把脑袋扭向了梁布泉,“不过小兄弟,在咱们谈买买之前,你多少是不是也得给老朽讲讲你师承何处?我是有意和你做下这笔大生意,而你的诚意……” 梁布泉动了动鼻子,嘴角紧跟着也挑了起来:“地埋凤凰,沙藏虎;风吹梧桐,雨化龙,金鼎还需中堂立,禹王镇水斩妖猴。周先生,我说的对不?” 周老太爷的眼睛一亮,洋馆里的门户大开:“列为英雄,里面请!” 第一百零八回 禹王鼎(下) 所谓禹王鼎原有九尊,相传夏朝初年,治水有功的夏王大禹将神州大地划分为九州,又分别用九个州牧所进献上的黄铜铸造出九尊大鼎,上刻九州名山大川与奇珍异宝的浮雕纹饰,以一鼎象征一洲,并将九尊大鼎全部汇集于昔时夏朝的首都阳城,寓意天下一统,九州同心。 这禹王鼎向来都是华夏神州对于之高王权的象征,汉朝时期的刘歆刘向父子所会编而成的《山海经》当中,万物精灵之出处也同样参照着夏朝时期对于九州的划分走向。只不过经商周一役,过春秋战国,再至秦末西楚,华夏神州大大小小的战事不断,这九尊大鼎也早就散落在华夏的各个角落,再难寻得一二了。 民间盛传,这金鼎感召到了禹王的神能,已然脱胎凡物,化身为了精怪神明。梁布泉早先跟着赵友忠闯江湖的时候就曾对这禹王鼎有过一些耳闻。 相传在清末明初的时候,大西王张献忠在四川一代起事,一时间整个天府之国沦为战场,战火绵延了万万里,一时之间百姓们受这战火所累苦不堪言,有这么一个张姓的农民随难民逃至邛崃山上,只能仰仗着打猎采药为生。一日偶然遇上了放山的金客,金客念及这张农可怜,遂传了他一门嗅风之术,虽然无法从气味当中辨别金石所在,但是闻风辨认野兽数量、品种缺如翻掌一般精准神验。张家得此神术,自然每次出猎都收获颇丰,自此之后这门法诀父传子,子又传孙,张家后人仰仗着这门嗅风的技术,自然成了当地远近闻名的一脉神猎手。这家人的后辈有日为了追寻一只灵兽,而误入山中禁域。 究竟何谓禁域呢? 事实上经常寻山趟岭的泥腿子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甭管您是多有经验的老猎户,还是本事多么高强的金客或者放山人,如若只是为了讨口吃食,是没人愿意朝着老林子深处走的。抛开那里头会有些个熊瞎子或者野猪等大型猛兽不谈,甭管是山魅子遮眼,还是野婆点金化人都足够常人喝上一壶的。却怎奈这张姓后生,仗着自己祖传的神技傍身,加上自己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竟然追着那只灵兽直奔了大山深处。 这里头重峦叠嶂,险峰如云,虽然到处都是野兽的气息,可是稍有不慎那就是跌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的结果。张姓后生顺着气味走了不足五十里,突然见到属于李之外的高山上登时闪过一道红光,紧接着一道火龙似的光芒在夕阳的映衬下,直若破空之箭一般地朝着他飞速袭来,一时之间天地同色,满目如焚,这后生当风一嗅,竟然辨不出这风里究竟藏着的是那种造物。大惊之下只得找一处山岩石洞小心避让。只听得耳畔恍若是雷鸣炸响,神威古荡,一尊燃着熊熊火光的巨鼎转瞬之间当空而过。巨鼎之上的兽纹浮雕即便是相隔数里都清晰可辨,而万籁具寂过后,后生在寻风嗅之,山中之物的气息竟也生生地少了一大半。 按赵友忠的话来说,这张姓后生所见到的应当就是化形成圣的一尊禹王鼎,只可惜这后生不懂得金门奇术,否则将至誊录或者默写下来,兴许就能让他们张家自此拥有些个不世之财。世间对于禹王鼎的传闻自来玄之又玄,修道的说这口大鼎上所记录的乃是通天玄妙的修真法诀;为官的说这九口大鼎乃是华夏神州的龙精所在,得一鼎则养龙气,九鼎俱全则天下归一;更有写个谣门方士盛传禹王鼎经千年的战火洗礼,已然从九尊王权之鼎,变作了浸满鲜血妖邪的凶煞之物。 但实际上,金鼎就是金鼎,不会飞天,也成不了妖怪。这九口神鼎到了今天,的确已然变成了克主的邪物,可是与那些个玄妙的凶煞妖邪倒是无关。只因为九口鼎所对应的是万万里华夏神州所有天灵地宝的准确方位,一口大鼎遍是一处藏宝图,寻得九口大鼎,并且可以辨明这九口大鼎所对应的宝物方位,他日富可敌国绝对好似探囊取物那般轻巧容易。这般详尽的藏宝图,怎可能不被些个别有用心的歹人恶徒所惦记? 所谓的克主,其实也无非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周老太爷家一楼的大厅上,就正正当当地摆着一口大鼎。几个人刚刚进门,周老太爷就指着那口大鼎笑意盈盈地发问:“小兄弟看看,我这口金鼎是否就是故老相传的那口禹王鼎?” 梁布泉连看都没看,大大咧咧地扯着贾镜做到了厅里的天鹅绒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地哼了句:“是也不是。” “哦?” 周老太爷的笑意更深,“你连看都没看就能下此定论?怎么个是也不是?” “咱们趟岭寻山的泥腿子有些个时候不能光靠这双招子探路,眼睛能看见的地方毕竟有限,更何况有些个藏在树里,嵌在石头里,或者埋在泥巴里的东西,光靠眼睛可看不出来。” 梁布泉说着话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这玩意为啥又叫讯风子啊?咱找东西靠的是闻味,并不是拿手摸,拿眼睛瞧……再一个,周先生,咱都是明白人,也甭说那些个拐弯抹角的话。财不露白这种事,就他娘的一个三岁的小孩都能明白里头的道理。您把这么个宝贝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摆在客厅上,这不是捂着耳朵摸铃铛吗?” 杜老四一听来精神了:“对!我大兄弟说得对!我听过这个成语,这叫——捂耳摸铛!” “你要实在想上厕所,就问问周先生,你他娘的摸铛干你奶奶个孙子!” 梁布泉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没文化就别愣充文化人,那叫掩耳盗铃!” 杜老四的脸也不红:“啊,反正都一个意思!此地无银三百两,周老太爷知道咋回事就行呗。你跟我叫什么真呢?” 周老太爷的嘴角抽搐了两下,立马礼貌而不是尴尬地大笑了两声:“哈哈哈,没关系,这位——杜……这位壮汉天真烂漫,也是可爱的很啊!” 杜老四也听不出这话里话外的揶揄之意,竟然一脸洋洋自得地拿着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马士图:“听着没有,老太爷夸我烂漫呢,说老子可爱!” 贾镜在旁边脸都要憋红了,心说你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还可爱,还烂漫?这好赖话都听不出来,倒是实在有点可爱过头了。不过坐在别人家里,又给自己扮演了这么一个能人妻子贤内助的身份,她总得把戏给做到底,轻咳了几声对着周老太爷正色道:“周先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把我们几个找来,应当不光是为了让梁子鉴别一下那口大鼎的真假?” “快人快语,咱们做买卖的最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周老太爷的笑容在脸上一闪而逝,跟着也摆出了一副认真的架势,“咱们祖上从个厨子那里学得了一门嗅风的神技,方才听闻梁兄弟也懂得嗅风辩味,兴许我们还是师出同门呐!祖上恩师曾言,他们的前人乃是在山间寻药野猎的猎户,在山上偶然之间曾有遇到过金鼎云云。鄙人祖上乃是世代书香门第,自也猜到了那金鼎究竟是个什么来路,所以历经数代才寻得了一口金鼎而已。只可惜,咱们周家遍翻古籍也看不透这鼎上的浮纹雕饰究竟写得是些个什么东西,所以见几位英雄既是江湖上的同道中人,特此想要借诸位之手来试试。” 没成想这姓周的竟然能这么痛快地把前因后果给说明白,他家里有了这么一口大鼎,鼎刻之物又与国之重宝息息相关,既然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还在大厅之上摆了个假鼎来作为掩护,他又为什么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把几懂行的人给迎进屋子里来呢? 他就不怕被别有用心的术门中人给盯上?通书想方设法地要集结更多的国之重宝,这南昌城里就放着一尊禹王金鼎,为什么那群人却没有动手来抢?因为忌惮着一个区区南昌城的首富? 这怎么可能! 梁布泉是越想越觉得后怕,忍不住把握着贾镜的那只手也紧上了半分,谁料后者竟然以同样的力道又捏了捏他的手,两人下意识地对视,却都从各自的眼中看到了一抹坚定以及确认。 这家伙十有八九正是通书的人。 逃? 逃跑是不可能的,如果这周老太爷真的和通书有关,他请了几人进了家门,此刻房门紧闭正是瓮中捉鳖的最好时机,可他为什么不动手? 只要不动手,就证明他们在心里还有顾虑。 他们有顾虑,我们就有机会! 想到这里,梁布泉又是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鼻子:“周老太爷讲过的这个故事,我倒是从我爹的口中也听过一二。但是咱们坐在这光是抻脖子干聊,恐怕就是聊到明天的天光放亮也谈不出什么结果,莫不如您先把那尊鼎请出来叫我们掌掌眼?” “金鼎的事倒是不急!” 周老太爷笑道,“我说了,为了破解这金鼎上的纹饰,我们找过的江湖中人不下百余人。只可惜他们中间大多数都是些个谣门方士,偏偏外行倒是没什么关系,在我这……” 周老太爷略略摇头,接着道,“你们现在这里吃一顿好的,我叫下人给列为打扫出一间上房,明天跟大家说说咱们的买卖究竟应当这么开始。其实在这金鼎之前,我还有件小事,需要列为帮忙操办操办。” 第一百零九回 另一单买卖 周家果然是这南昌城一带的大户,这桌晚宴从鲍参翅肚再到红酒香槟,天上飞的、地上走的、草棵里蹦的、水里游的,能想到的山珍海味几乎都在桌上能被找见。但是这饭菜丰盛是丰盛,梁布泉却总觉得没有初来南昌城时,那对老夫妇给他下的那顿清汤寡水的素面条好吃。 他下意识地瞥了眼杜老四那一伙,傻人必然是有傻福,脑子里头不装事,成天到晚胡吃海塞,喝饱就睡,肯定也没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讲究。只是菜肴上了一半的时候,杜老四悄咪咪地拽了拽梁布泉的袖子,跟他说:“这他娘的洋酒还是没有绺子里头弟兄们常喝的高粱酒有味,喝起来涩口不说,还一股骚\/味。只是可惜了的,现在佛顶珠没哟了,恐怕这辈子都喝不上绺子里的高粱酒了。” 梁布泉抬了抬眉毛,也跟他小声嘀咕:“咱就是穷人没长那富贵命,人家洋酒多少钱,你那破高粱酒才多少钱。有酒喝就不错了,挑啥玩意啊挑!” 实际上这顿饭虽然菜肴丰盛了,几个人推杯换盏地看上去也挺像那么回事。其实每个人心里头都藏着自己的小九九,更何况,好馆子的饭菜就是再好吃,也比不上老家里头亲娘给做的咸菜疙瘩泡白粥。 只可惜,梁布泉打小就没有娘,他爹又是个不着调得住,变着法地寻思着怎么弄死自己的亲儿子。 要说梁布泉恨吗? 在他六七岁,自己亲爹刚把他扔给赵友忠的时候,他的确是恨。 现在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心里头的恨也好,埋怨也好,早就被时间给消磨得差不多了。甚至于当初在观音山的时候重新见着他爹,梁布泉自己的心里头竟然一点波澜都没有。 从始至终他心里的亲爹一直都是赵友忠,所以这趟破煞趟梁子,他是牟足了精神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这一辈子没有多大的本事,全仰仗赵友忠才把他给养活了这么大。这一遭能遇到多少困难他心里头也没底,不过自打出了观音山他就已经在心里做足了准备,就是豁出自己的这条小命不要,也得把赵友忠给救回来。 席间梁布泉也好,贾镜也罢,都在有意无意地把话头朝着周老爷子所谓的“另一个买卖”的方向上引导,只可惜这老狐狸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准备第二天再商量这事。那个没等来梁布泉的汪家玉反倒在餐桌上活泛,吃两口菜就拿眼珠子有意无意地朝着梁布泉的方向瞟。虽然还是个未经人事的黄花大小伙子,但是作为个大老爷们也总能看出来那眼神究竟带着啥样的情意。那汪家玉时不时投来的眼神分明是带着一丝责怪,连半点勾引的意思都没有。 贾镜也不是瞎子,自然也看见了汪家玉看过来的眼神不对。可是做戏做全套,谁管那汪家玉再以啥样的眼神瞥着梁布泉,总之看我的男人就是不行。贾镜是一把就给梁布泉的胳膊拽住了,伸长了筷子见着绿叶菜就往梁布泉的嘴里送:“当家的,你总往岭子里面进,身体不好可不行。别光吃肉,你也吃点菜,来,吃口油菜心解解腻!” 梁布泉也不知道她这回演的是哪一出,本想着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的,这么腻乎有点不和规矩,可怎奈那贾镜似乎是铁了心地要喂他,如果当着这老些人的面当中折了她的面子,就这姑娘一身的本事,结束了这趟活计,兴许得让她给打死。无奈之下,只能苦着个脸把嘴给张开了。 “对嘛!多吃绿叶的,能补补身子,咱可甭眼珠子发绿,脑瓜子发青就行!” 贾镜指桑骂槐地嘀咕了一通,转头又夹起了一朵西蓝花,“来,把这绿菜花吃了。进门之前你还说我跟周老太爷眉来眼去,那我不得帮你看看他是好人坏人吗?你拿鼻子闻,我拿眼睛看,咱俩这叫男女搭……不对,咱俩这叫珠联璧合,夫妻一心。你还吃上醋了,这世间啊,哪个好老娘们没事盯着人家的爷们看呐?你放心,你就是再穷,老娘也跟定你了,自己选的路,那不得自己走啊,馋别人的哪算什么东西啊!” 梁布泉的脸“腾”一下子就红了,他当然知道贾镜这会说的是谁,可无奈他就连转转眼珠子都得受着贾镜的支配。就见那贾镜小鸟依人地伏在梁布泉的胸膛上,用只有俩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耳语道:“心疼了?” 梁布泉红这个老脸使劲地摇了摇头,意识到贾镜看不着,这才挠着脑袋又一脸尴尬地解释:“艾玛,这洋酒挺上头啊——这他娘的……喝的老子这脑袋晕乎乎的!” “我告诉你,这样的娘们,你就得这么治她!她拿你当回事吗?有了老的,还想惦记着你这年轻的?我告诉你梁布泉,你要是个爷们,就彻底跟她断了,从此之后她做她的阔太太,你做你的老百姓,你俩都不是一个道上的人,你在这惦记着她干啥呀?” 贾镜在那滴里嘟噜地说了一大堆,因为声音太小,桌上的几个人实在也听不清楚,只看见那汪家玉的脸上是一阵红一阵白,好像是心肌炎发作了似的,一个劲地往上倒着粗气。 “梁老弟,大妹子说啥呢?” 杜老四最藏不住事,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也就听见模模糊糊的几个词,“啥玩意又是阔太太,又是老百姓的?她咋的了?” 一听见这两个词,汪家玉跟周老太爷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难看了。 梁布泉赶紧把话头接过来:“这不嘛……老娘们家家的,不胜酒力,还因为进门前我冤枉她的那桩事跟我闹别扭呢……阔太太……阔太太不是表决心呢嘛?跟我说,你以为我想做阔太太吗?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你做老百姓,我就跟着你做老百姓……啥啥啥的……哎呀没啥!” 梁布泉红这个老俩把瞎话编完了以后,再看这餐桌上的几个人,无不脸红脖子粗地盯着他们两个。 杜老四道:“唉呀妈呀,这大妹子平时看上去跟个冰山美……跟个小辣椒似的,没想到说起情磕来一套一套的!” 马士图道:“我啥时候能有个漂亮媳妇倒贴过来呢,我长得也不丑啊……” 汪家玉翻了个白眼,打牙缝里头冷冷地哼了一声。周老太爷倒是一脸笑意地冲着梁布泉鼓了鼓掌:“梁兄弟这御妻之术可以啊,这笔买卖不论谈成与否,改日老朽一定要找你钻研个一二,好好向你请教一下,怎样才能让妇人明白什么叫做为妻之道,什么叫做分寸!” “哎呀,我有啥好值得请教的,我呀,哎哟!” 贾镜是一把就捏住了梁布泉腰上的软肋,这下可真是下了死手,梁布泉疼得是直想拿脑袋瓜子撞桌子:“御妻之道是?老娘用得着你来教育了?” 只可惜这梁布泉现在是人骑在老虎背上,下不来也跑不快,只能咬着后槽牙硬挺着。 周老太爷依旧是笑意盈盈地盯着他:“梁兄弟怎么了?你这是在……叫?” “叫……叫什么叫啊?我在家里头,那说话绝对是……说一不二啊我……轻点……她说轻点打……那都得朝着我……轻点……朝着我磕头赔罪呢!” 梁布泉是一边小声跟着贾镜耳语,一边打肿了脸充胖子跟周老太爷扯皮,“我刚才呀,是突然之间想起一件事来!就是说明天您老……您先生要跟我谈的买卖,究竟是趟岭子的事,还是他娘的鉴宝之类的活计。按说趟岭子上梁,那您找我准没错,如若是鉴宝之类……” 贾镜也是叫梁布泉先前那一通怪相给搞乐呵了,笑嘻嘻地从梁布泉的怀里头探出头来:“如若您要鉴宝定金,这事得找我。” 这姑奶奶总算是从自己的怀里出来了,梁布泉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接口道:“而且留在贵宅里头,还是明天咱要去岭子上头,您最少得给我们打个准备。趟岭子上梁可不是背着个铁锹见着啥玩意落铲子就挖那么简单,您先跟咱几个说说,咱也好做做准备。” 周老太爷挑了挑眉毛:“列为是准备要走?” 梁布泉一行人对视了一眼,尽数恭恭敬敬地起身,对着周老太爷做了一长揖:“时下已是夜色深沉,我们一伙土包子实在也不变叨扰。您说着我们几个准备着,明儿一早,咱们就……” 周老太爷笑道:“先前已经在列为的面前吩咐过家仆了,你们今晚就大大方方地睡在咱们这,至于你们想要准备的器物,也大可以告诉家仆,让他们打点吩咐即可。明天就从我这里出发,野鸡岭的阳面有一处驿马坡,传闻是初时陈友谅停兵解马的地方。在和列为谈那笔大买卖之前,我希望各位英雄能在明日帮我走一趟驿马坡,不求别的,只求您列位能替我带回来一样物什就行。” 梁布泉的神色一正:“您说,想要咱们带回来啥东西?” “时候也不早了,列为先回房歇着!” 谁料这周老太爷兴许是做说书的出身,就在这关键时刻偏偏是一个字都不提了,大手一挥,又朝着下头的仆人吩咐道,“三楼客房收拾好了?给那两位兄弟一人一间,梁兄弟既然和贾姑娘是一对,那么给他们一间大房!明天的事,我们明天再说!” 第一百一十回 夜话 自己造的孽,得自己去收拾烂摊子。 梁布泉和贾镜到底还是给安排到了一个房间里头,洋馆的第二层,紧挨着走廊的尽头。按老话说,这出门留宿住到旅馆客栈的时候,最忌讳的两间屋子,就是紧挨楼梯口的第一间,和靠近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自古以来鬼魂不可怕,可怕的是死者身上带来的煞气和殃气。 住人的屋子最忌讳的就是直冲着正门,因为煞走直线,担心这穿心煞会直冲正主的神魂再开了殃。拎着楼道首尾的两间屋子,一个直迎着煞气,另一个收了煞气的尾,所以才是最容易生出祸端乱事的去处。 眼下这俩人虽说不是龙虎山下来的老道,但最少也是趟岭子下梁的一把好手。都说是艺高人胆大,仗着俩人手里头有本事傍身,倒也不在乎周老太爷有没有在这里头使下什么绊子。 梁布泉怕的是凶煞开殃吗? 他怕的人正在床上横着呢。 “咱可说好了,可不兴动手!” 梁布泉拿后背死死地顶着门板子,距离床铺的位置足有两三丈那么远,“是你挑起来的话头,你非说咱俩是一对,这才叫人给安排进了一处房里。我他娘的从始至终都没动过你一根手指头啊,你可别他娘的那啥……你要是那啥的话……我也那啥了!” 大凡至简,北方地区没有那么多高山流水,说起话来自然也不像是鱼米江南一样高山流水的,这一句“那啥”可以代指某个东西,在北方人的嘴里,也可以代指某些说不出口的事。贾镜虽说不是北方土生土长的孩子,但跟了这群东北大老粗这么久,多少也能听明白里头的意思。 这会她仗着自己手里头捏着打人的本事,也不在乎梁布泉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轻轻地挑了下嘴角,那叫一个倾国倾城:“怎么着?你想哪啥我?” 梁布泉再怎么说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汉子,瞅着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横卧在床上对着自己笑,那脸腾的一下就红了:“你……你个姑娘家家的你想啥呢!我那意思是,你要是跟我动手,就别怪我还手了!我他娘的是不会武功,但也不至于……” “你觉得这姓周的怎么样?” 贾镜倒是没有顺着他的话头往下面走,白了梁布泉一眼,接着道,“放山客的后人,做了商会大拿,家里横着个禹王鼎,还漫山遍野地找人要誊出鼎上的地图来……这人越是不想通书的人,反倒越是惹人怀疑……” 说道这,俩人心有灵犀地把心里的疑问给念叨了出来:“有这么大的一个宝贝,通书的人为什么还能按着性子不出手?” 接下来利用神鼎重宝,搜罗江湖上的方士能人,招降者招降,反抗者全歼这样的画面便不由自主地在二人的脑海当中回荡起来。退一万步来讲,即便这周老太爷当真与通书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将这么大个宝贝放在家里,招来那帮瘟神也是或早或晚的事。 “所以咱们该怎么办?” 贾镜横了眼房间的布局,接着道,“这宅院看着就有些古怪,常日里的房子宽窄相当,差得再多也不过是寸尺而已,再看看咱们这房子,前窄后宽活像是口棺材!实在不行咱们趁着夜色……” “走?人家好心好意留咱们过夜,咱们干嘛要走?” 梁布泉勾了勾嘴唇,“你只管把心揣到肚子里,安安生生地睡你的觉。通书那伙人还得指着咱们去找齐剩下几块搬山令呢,那帮王八犊子就是再怎么盼着咱们死,也不可能现在动手!” 长夜漫漫,俩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挨到了月上枝头,更鼓三声。贾镜扛不住这一天的舟车劳顿,斜靠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打起了轻鼾。梁布泉看得心中一暖,紧接着轻手轻脚地把这姑娘扶躺回床上,又一脸柔情地替她掖上了被脚。 早先听说书的讲七侠五义那些个江湖评书时,经常能碰见和今天类似的桥段。书里的大英雄被追杀时,总能碰着个红颜知己,因为种种误会而碰到了一起,然后俩人莫名其妙地暗生了情愫,再然后就是一边逃命,一边处对象谈感情。梁布泉到今天都觉得像是在扯犊子。 怎么说呢? 他先前对汪家玉有情,现在对贾镜有意。可是乱世家国,这种情情爱爱的东西,他自己都觉得不切实际。有命的人才能谈感情,而他们现在一来扛着二十八道仙煞,二来还被通书那群王八犊子盯着,如若这时候他还能有闲心跟贾镜表个白,谈个恋爱,再滚个床单,那不是纯纯的脑袋让屁给崩了吗? 俩人现在的关系朦朦胧胧像隔着层窗户纸,他觉得这种感觉就挺好。到时候真等到了和通书打起来的那一天,万一自己的小命被那伙王八蛋给收了,也不至于让这姑娘心里头太过难受,自己走的也算是踏踏实实,没有遗憾。 他这么寻思着,就坐在厅里的老太师椅上,拄着胳膊闭上了眼睛。怎奈何前脚他的眼睛才刚刚闭上,后脚屋里的小门就被人鬼鬼祟祟地给推开了一个缝。 梁布泉虽然不会功夫,但是跟着赵友忠混了那么多年江湖也不是吃干饭的,呼啦一声就拽出了腰上的响子,一个箭步窜到门口,那黑漆漆的枪管子直对着门缝,低声问了句:“谁!” 哪知道外面的人比他更急:“梁子,是我呀!家玉!我这会出来的着急,跟你说两句话就得回去,咱们同乡这些年,先前还有过一段,我知道你这次过来肯定得恨我。不过你信我一句话,赶紧走,那姓周的不是啥好人。等明天如果你真的上了驿马坡,那一切都晚了!” “汪家玉?” 梁布泉挑了下眉毛,紧接着小心翼翼地把门缝又开大了点,“你先前让我跟着去后厨,就是为了跟我交代这些话?” 汪家玉涨红了小脸接着道:“对!我刚才跟你说的话都记住了没?姓周的让我给哄睡着了,我有他周家大宅的钥匙,今儿个赶紧趁着他们发现趁黑走了,等到明天可就晚了!那驿马坡你知不知道是啥地方,那里头闹鬼!” “哦!” 梁布泉冷哼了一声,反手就要关门,“谢周太奶奶提醒,咱知道了。” 汪家玉赶紧一下子顶住门缝:“知道了你还不走?” “周老太爷这么盛情款待,有好吃的,有好住的,我们干啥要走?” “你这人……” 汪家玉急得好像是只热锅上的蚂蚁,“你到现在还跟我赌气?如今这年月没有钱,没有粮,还谈什么感情?咱先前是好过一段,但是我们家也得生活不是?你觉得我是真想甩了你不辞而别?我一家子米缸米面缸都见了底,不走就活不了了,你那时候能给我米还是能给我面?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汪小姐,我也不知是那句话说错了,才让你觉得老子对你还有感情。” 梁布泉玩着手里的响子,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汪家玉,“小时候那会儿的事我都忘了,哪成想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既然今天你把话给挑明了,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姓梁的从打再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没动过任何一点歪心思。你这辈子要怎么过,跟老子没有一毛钱关系,今儿个多看你两眼,也完完全全是因为异地他乡见了老乡,心里头有点亲切罢了。你家老爷子是个啥样人,老子也不在乎。出来闯江湖,有买主就有卖主,你老太爷有钱,我有手腕子,这就行了。你也看着了,老子现在有个真心实意跟我过日子的娘们,老子得供得起她的米和她的面。没啥事你就回,别让老太爷多想!” “你的娘们?” 汪家玉横着眼睛看他,从牙缝里冷哼了一声,“夜半三更的,你连衣服都不脱?同过房了吗?你的娘们?” 梁布泉的老脸一红,心说这姓汪的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当个老爷们问这事,她也不嫌害臊? 可心里这么想,他嘴上却不能这么说,抓了抓脑袋把话题也给转到了一边:“我脱不脱衣服跟你有啥关系,你这娘们的手伸得是不是太他娘的长了?念在咱俩老乡一场,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啊,你家老爷子咋伺候是你的事。你要是真想帮我,就别他娘的大半夜敲小伙子门,让人误会!” “我说多少遍你才能听明白,驿马坡闹鬼!姓周的前前后后不知道找了多少个江湖中的狐朋狗友去那驿马坡上,但是到头来没一个活着出来的。我说的都是好话,你咋就是不听呢!” 汪家玉似乎是真的急了,眼角都噙上了泪珠,“你这么挣命似的要上山,究竟是图的啥呀!” “图啥?图财呗!” 梁布泉饶有深意地又笑了起来,“你跟了周老太爷这么久,知不知道他找了那么多人去驿马坡上干啥呀?” 汪家玉的面容一滞:“我……我也不懂这里头的事啊……好像是在找什么石头也不是盘子,说那些个玩意拼起来能咋的……哎呀,这些个都不重要!你跟不跟我走?” “谢谢姑娘好意了,天儿也不早了,您赶紧回!” 梁布泉打了个哈欠,说话间就把房门给带上了,“捎带脚替我跟老太爷道声好,明儿还得早起呢,我也得赶紧上床睡觉了。” 插上门闩,梁布泉这边才刚转头,就见着贾镜拖着粉腮对他浅浅地勾了下嘴角:“你要上床睡觉?” 梁布泉傻笑了一声:“咋说啥你都信呢?给我扔个被伙,我打地铺就成!” “你说……姓汪的刚才那番话可靠不的?” “听一半留一半,周老太爷这会儿恐怕也没睡着,拿她过来摸摸咱的虚实。他娘的……还想打听咱们到这南昌城干啥来的,当我梁布泉是个刚闯江湖的皮子吗?” “汪家玉说的那个石头啊……盘子啊啥的,不是暗示咱驿马坡上有搬山令?” “信他个王八蛋!行了,赶紧睡,咱俩要是还这么挺着,兴许有些人就他娘的睡不着咯!” 第一百一十一回 斗法 山连山,水套着水,梁布泉一伙早早地出门,叫周老太爷领着头给带进了深山里头。只是这会去往驿马坡时候安排的座驾不太相同,梁布泉跟杜老四走的是脚前脚后,俩人自打一早起来就没见过面,只等着日上三竿的时候下了车,两路人马这才算是碰了头。 见面以后老四也没说旁的,迎面第一句先问了俩人吃没吃饭。 想来也是,咱华夏神州历来是“民以食为天”,再加上杜老四本来就是个能吃能喝的主,他问的倒也不算是有毛病。只是让近前几个穿着一身黑色短褂的大老爷们生了疑,心说这姓杜的心也太大了,眼瞅着就要给押进老林子里了,他竟然还想着吃? 周老太爷还是那副文质彬彬又不怒自威的架势,拄着根文明杖,施施然地从副驾驶探出了脑袋,随后慢条斯理地走到梁布泉的近前,十来个身穿黑色短褂的大老爷们众星捧月般地跟在他后头,那架势甚至犹胜过观音山上的冯三爷。 “列位好汉,恕姓周的鲁莽,不过咱谈买卖还是趁着热乎劲更好一点,旁了的话咱也不说了。咱老祖宗先前有话说,说是在这驿马坡里头有一处老宅子,宅院吗,都兴个埋金定主,图个庇荫后世兴旺发达。咱老祖宗在宅子里头曾买了三罐金子……” 周老太爷说着话朝着驿马坡里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您能帮我找着老宅,在挖出一罐金子回周府交差,就算是应下了咱的大买卖。” “我说老周大哥,你家里都这么有钱了,还在乎那一罐金子?” 杜老四向来都是个直肠子,他这时候问出来的话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可不知道怎么就触动了别人的霉头。没等周老太爷开口能,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平头黑壮汉就先不乐意了,捏着拳头朝着杜老四横跨了一步,瞪着牛眼厉声道:“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我\/操\/你\/妈个小王八蛋……” 杜老四向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您别看他这段时间的性情收敛了不少,那全是被这几道仙煞给搅和得没心思找人打架,但再怎么说他也是个胡子出身,从山上下来的这段时日里头,还真没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的,当场也就窜起了火来,“老子干什么用得着你他娘的指挥?你们家姓周的是他娘的泥捏的还是纸糊的,多问一嘴就他娘的能化咯还是咋的?娘了个炮仗的,瞅你说话大舌头啷叽那样,咋的,还想跟爷们练练?” 平头黑子也是个火爆脾气,二话不说转手就掏出了手里的响子:“你再废话,老子我一枪崩了你!” “操\/他\/娘\/的,跟老子玩枪?” 杜老四一抬手,那杆德国造也叫他给拎到了手里。周老太爷从始至终都拄着根文明棍在旁似笑非笑地看着,没有开口的意思,更没有拦架的意思。贾镜在旁一脸焦急地扯了扯梁布泉的袖子,可被后者轻轻地给按住了腕子。 “你不是说要谈生意吗?叫杜老四这么一搅合可就要……” “咱从头到尾就只跟这姓周的耍嘴皮子了,自来都没露过真功夫。出门在外,本事是天,有能耐才有资格做买卖。你别看咱们现在等着姓周的放生意过来,但是有买有卖那才叫做生意。店大欺客,咱不能叫他给压了一头。” 梁布泉说着话,又瞥了眼正要拔枪的马士图,“老马,把响子揣裆里头。那黑兄弟想要照亮照亮,那咱就陪他们玩玩,别伤了和气!” 黑壮汉回头看了看周老太爷,见他点头了这才扭过头来冲着杜老四狠声道:“土包子,爷是漕运商会的二把手,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玩枪了,道上的兄弟都叫咱黑爷。咱混码头的不比腕子,也不比个头,就比一比哪个狠,你今儿个……” “十来岁玩枪?尿你\/妈\/的裤裆!还他娘的黑爷!” 杜老四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手里的响子已然出了膛,就听“嘭”的一声乍响,子弹擦着黑壮汉的枪管子崩进了树里,溅起的一大团火花惊得旁边的汪家玉捂着耳朵蹲下了身子一个劲地叫唤,再等黑壮汉想要扣响扳机的时候,只听见“咔哒、咔哒”的怪响不绝,哪里还能射出来一颗子弹? “美\/国造?” 杜老四咧着嘴角把响子又别回了腰上,抱着膀子冷哼道,“单管七发子弹,做保卫工作倒是可以,遇着狼群土匪,就他娘的是个死货!枪是好枪,用他的手子不怎么着,那杆响子算是废了,老子刚才掫了你的枪耳朵。周老太爷倒是真疼你啊,这么好的强,给了你这么个不懂枪的废物。” “你他娘的再说一遍!” 黑壮汉撸起袖子就要跟杜老四打在一处,后者却仍旧抱个膀子一脸挑衅地盯着他:“四爷说的都是实在话,你不想听那四爷我也没辙。想要跟老子比划两下子你就痛痛快快地来,但是咱话得说到头了,磕了碰了,折胳膊断腿,到时候你他娘的可别找我,狗仗人势的东西!” “黑子!你还嫌自己不够丢人是不是,退下!” 周老太爷兴许是想借着那个黑壮汉给梁布泉一伙施施压,可是万没想到到头来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毕竟人家是这南昌城里的一枚巨富,折了面子的事终归还是想找补回来。这回也是似笑非笑地盯着梁布泉,抱拳躬身先是作了一长揖,“姓周的管教无方,让兄弟看了笑话,实在多有得罪了。” 梁布泉知道这家伙后头没憋什么好屁,所以干脆也没准备回话,跟杜老四一样,梗着个脖子抱着膀,那眼角的余光瞟着那个黑汉子。 “但是话又说回来,您的手下在我们的地头上,开枪打我们的人,传出去终归是不大好听!” 什么叫图穷匕见,哪个叫卸磨杀驴,这样的事梁布泉在江湖上见得可太多了。 就听那周老太爷接着道,“那位好汉的枪法的确没话说,但是如果你们想要骑在周家的脖子上头拉屎撒尿,那恐怕是选错了人。咱们谈的是买卖,不是绿林强盗打家劫舍,咱们也不喜欢江湖上的那套规矩。周家不敢说在这神州大地上能有多少作为,但至少在这南昌城里,如果你想大狗,也得看看他的主人!” 呦呵!这又是想拿权势压我? 杜老四和马士图一听这话,作势就要撸起袖子跟周老太爷那伙拼命。可是梁布泉反倒不露声色地微微侧了一步,把那两位给挡在了后头,抱拳躬身回了周老太爷一揖:“弟兄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咱江湖上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在我看来,周先生的反应未免有些过分了……” 他说着话略略起身,也是一副似笑非笑地模样盯着周老太爷:“何况先前您老说错了几句话,四哥不是我的手下,是我的兄弟,我第一个管不住他,第二个他也用不着我管。更何况在这老林子里头,先骂人的是你们,先掏枪的也是你们,技不如人,这没啥好争辩的。咱江湖上有句话,叫错了就得认,挨打要立正,否则说出来更他娘的让人笑话。” 梁布泉冷笑着瞥了一眼那个黑汉子,转头又把目光落回到了周老太爷身上:“再者说,我们几个是您给带来的,既然谈买卖,咱就得把这一买一卖给说明白咯。您也甭拿权势压人,咱也掏出心窝子真心实意地给你干。做买卖留着心眼这不犯毛病,但要是藏着花花肠子可就没啥意思了。您先前又是分车又是在山里绕圈子的,兴许就是担心咱的买卖谈崩了,我们再找机会上梁子抬宝。我不知道猜的对不对啊,但是话咱得跟您挑明咯。我姓梁的吃的就是这挖坑下矿的饭,你就是给老子绕上一天一宿,我一样能再顺着味找到这座山。更何况,我自觉没啥跟您藏着瞒着的事,您干嘛派个女的在咱的房门口一趴就是一宿呢?整得我一晚上都他娘的不敢上床睡,就怕出来点什么不应当给外人听见的动静,弄得咱们两家都尴尬。” 梁布泉是一股脑地把话全都秃噜了出来,包括他周老太爷藏得那点小九九,跟汪家玉大半夜扒房门的事。有些个事情,俩人心知肚明谁也不提谁也不讲,那还不算是尴尬,怕的就是当着做脏事的人,把他干的那些个脏事一物一事地摆在台面上。 周老太爷的脸上是一阵青一阵白,狠狠地瞪了汪家玉一眼,转身还想冲着梁布泉说话,可是后者却抱着拳头,又对他鞠了一躬:“姓梁的山上来的,没啥文化,说话也不过脑子,您大人有大量,不能跟我个山野莽夫一般见识?既然老太爷已经把咱引到这来了,那咱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完了,您是这南昌城的财神爷,动动手指头都能把爷几个给捏死,这咱知道。你求的是那三缸金子里头的搬山令,咱求的是钱是财,目标一致,这就够了,您说是不?” 周老太爷的脸色一沉:“你认识搬山令?” “趟岭子下梁的,哪有不认识搬山令的!” 梁布泉大次次地朝着周老太爷摆了摆手,“您领着人马回家歇着,两天以后,还在这片山头上等我。找不见咱几个的人,您再派手下去山上抬咱们的尸!” 第一百一十二回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梁老弟,这姓周的到底靠不靠谱啊?依四爷的意思,反正那帮王八犊子也在山下头呢,这叫皇帝管不着偏远的兵,实在不行,咱还是飞了!” “飞了”的意思,指的就是撒丫子不干了。这南方的山野丛林不比北方,这头不单是山高林密,而且丛林当中的湿气瘴雾也多,山野当中的空气夹带着星星点点的水珠,就像是呼在喉咙口里一样,呛得人嗓子眼刺挠。 杜老四还没走多远的道,就上气不接下气地歇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他还担心其余人等是嘲笑他没有胆子,紧跟着又来了一句:“我可不是害怕那姓周的啊,马老弟,梁老弟,你们俩之前在绺子里头跟爷混过,你们知道爷是个什么样的脾气。他姓周的就是在有权有势,也他娘的是个人,只要是个活人就他娘的逃不过生老病死。他要是敢找咱们几个爷们的麻烦,大不了老子就跟他拼了!我是觉得,这姓周的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个好人,咱几个都他娘的是大老粗,别到时候宝贝没找着,在让那老王八给害咯,你说是,梁兄弟?” 杜老四说着话,还从地上摸起了一根树杈子,朝着梁布泉的屁股捅了两下。 梁布泉叫他给捅得一哆嗦,一把拍掉了树杈子,冲着杜老四抢白道:“你要是实在觉得没意思,朝泥巴坑里头撒泡尿和泥去,老大不小了,老子没工夫陪你逗闷子!” “嘿——瞧你这话说的,四爷我这是好心提醒你,你咋上来就埋汰人呢?当着贾姑娘的面,你瞅瞅你说的那话,恶心不恶心!” 杜老四也不生气,捡起地上的树杈子接着跟梁布泉逗闷子,“四爷我行走江湖这老些年,吃过的盐比你的脚都咸,你们听哥一句劝,那老东西不值得咱们替他卖命。” “姓周的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贾镜拿手掌在地上抹了两下,随后又把无名指给插到了土里,“这山上越往深处走湿气越重,西北方向的湿气尤其严重。我怀疑那姓周的补下的这个局,藏搬山令是小,要咱们命才是大……山里头的湿气刺得我骨头缝都生疼,我觉得西北方向的那块地界,十有八九趴着个什么惹不起的东西。” “你们看看,我贾大妹子都说了,姓周的不是好人。你们咋都不说话呢?咋的,聋了?还是不愿意搭理你四爷?” “你都能想明白的事,梁子还能看不出来?” 马士图在鞋底上敲了敲烟袋锅子,打牙缝里头喷出了一抹烟箭,“山里头的动物叫不出来,连他\/妈一只耗子都没有,难不成这是做死山?” 梁布泉倒是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解下行装找了颗大树就这么坐了下去:“哥几个现在这歇歇脚,后头的道还长着呢!都准备啥吃得了,拿出来都给我瞧瞧。” 杜老四皱着眉头就又要抢白:“我说梁老弟,都说四爷心大,我看你这心比他娘的天都大!还在这吃呢?你想啥呢!能不能给老子个准话,弟兄们都觉得那姓周的不是啥好鸟,你还打算跟着他干?” “咱要找的地方一时半晌也确定不了方位,不跟着他干,咱就两眼一抹黑地干找?” 梁布泉啃着手里的饼子,朝着几人身后的灌木丛里使了个眼色。这密林子里头本就树大参天,借着斑驳的日光,只能见到灌木丛里的几处枝叶,随着梁布泉的眼色有规律地晃动了几下。 前者全当是没看见一般,继续啃他手里的饼子,声音都抬高了八度,“周老太爷待咱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既然吩咐咱们去山上的宅子里头替他找宝贝,咱们于情于理也应当替他走一趟。不然被人传出去啊,好说也不好听!” 他故意把最后一句话抬高了好几个调门,意思像是故意说给什么人听的一样。 几个人也不是傻子,马士图赶紧小声对梁布泉嘀咕道:“有尾巴跟着?” 梁布泉扯了扯嘴角:“咱祖辈穿的就是个嗅风的本事,别的不敢说,在这山间地头上抓过风来抬鼻子一闻,老子就能闻得出来这山上究竟藏着老狼还是狐狸,前头有神,还是后头有鬼!” “娘了个炮仗的,他派人跟过来干啥?想搞偷袭还是咋的!” 杜老四说着话,摸着后腰上的枪杆子就准备朝着那群尾巴追上去。贾镜一把就扯住了他的袖子:“四哥,刚才梁子已经点出了他们的身份,想来他们也不能在后面跟太久了。这是人家的地盘,你先前已经敲山震虎地折了周老太爷的面子,现在没必要再跟他们动手了。” 梁布泉也紧跟着点了点头:“昨晚我俩就盘算过,那姓周的十有八九也是他们通书的人。不过就算漫山遍野都是通书的人咱也不用怕,搬山令没找齐全,二十八道仙梁没有趟遍,他们就不敢那咱们怎么样。况且后头跟着的那几个尾巴对咱没法构成啥样的影响,只要老子动一动心思,保管他们在这山里绕一辈子都找不着出去的路。真正可怕的不是这群王八羔子……” “那可怕的是啥?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说呢!” 杜老四抹了把嘴角,又把一块鸡大腿塞进了怀里。就听他怀里紧跟着是一阵“咯嘣,咯嘣”嚼骨碎肉的动静,显然先前那只黄皮子,现在还在他的衣服里头藏着呢,“咱好好地上着山,你咋一下子就不走了呢?” “我闻着这风里……有骚\/味。” 梁布泉看了看马士图,又看了看贾镜,“老马没叫来动物,贾镜摸着前头的泥土湿滑阴冷,可我闻着风里头,夹着股呛鼻子的骚\/味……” “骚\/味?啥意思,前头有狐狸?” 咱先前说了,嗅风摘金手不单单能闻得出那个地方藏着宝贝,还能嗅到一些个潜在的危险成分。腥风臭风代表着前头不远,一定藏着某种古怪莫名的邪物,而骚\/味在通常情况下,却并非是象征着什么巨大的风险。 梁布泉悄咪咪地把腰上的匕首掏了出来,在匕首的刀锋上比比划划地念叨了两句,随即又抽出根破布条\/子,把刀柄和自己的右手牢牢地绑在了一起,拿左手从兜里掏出枪来:“弟兄们抄家伙,起风了……” 说时迟那时快,前者的话音刚落,没来由地打平地上就刮起了一阵凉风,这股子邪风带着阵熏鼻辣眼睛的骚\/味铺面而来,脑瓜子顶上密密匝匝的大树也被这股子邪风给吹的是沙沙直响。 杜老四跟马士图一个拿枪,一个那着烟袋锅子,把贾镜牢牢地护在了身后,原本揣在杜老四怀里的那只黄皮子也不知何时窜到了外头,炸着一身油光锃亮的黄毛,对着漫山遍野的大树低吼,大有一副劲敌当前的模样。 “你们拦着我干啥,我用不着你们护着!” 贾镜一把甩开了腕子上的量天尺,横尺在胸摆开架势,“到时候要是真动起手来,谁护着谁还说不定呢!梁子,你刚才念叨了一溜十三遭,风里头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遇着了邪物,咱还有老黄家的人马护着,应该没啥事。” 这边话音刚落,一颗拳头大的石子带着破空之势,直迎着贾镜的脑袋就砸了过来,多亏后者是个练家子,完全下意识地歪了歪脑袋,石头砸在大树上,激起了一阵烟尘。 “啊……来的这群东西不是啥邪物,但是这玩意可他娘的比邪物难缠多了!” 一颗石头过后,铺天盖地的石子就从树林之间是倾泻而下,与之相伴的,还有林子里头叽叽喳喳的怪叫声。梁布泉一脚就把地上那些还没吃完的残羹剩饭给踢到了阴沟里头,拉着几个人转头就朝着林子的西北角狂奔了过去,“听没听过那句话,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闻见的骚\/味不是别的,就是这群猴子!” 先前梁布泉突然要众人安营扎寨,把东西拿出来,就是想要尽快把手里香喷喷的食物给消化干净。他本想着这群猴子必定会被食物所吸引,然后风风火火地朝着他们扎寨的地方靠拢,然后刚好借此机会甩开这群看山的猴子,捎带手还能借着这群猴子的凶残劲,把那群跟在后头的尾巴好好地整治一番。 可是世事难预料,猴群手里头铺天盖地砸下来的石头,倒是当真给那群尾巴砸了个满脸桃花开,只是剩下的那群猴子,却并没有在他们的食物附近逗留太久,叽叽喳喳,吵吵嚷嚷的猴群穿林过树,仍然是在他们后面紧追着不放。 饶是梁布泉跟度安咯四朝着天上无休无止地开枪放响,这群猴子却依旧像是不畏生死一般地在他们后面紧追不舍,大大小小的石头跟不要钱似的在他们的脑袋顶上倾泻而下。 这群猴子贪恋的并不是他们揣在兜里的好酒好肉,而是他们身上的血和脑子。 跑了足有二三十里,梁布泉才回过味来,那姓周的果然没有撒谎,几次三番进山寻宝的同道中人,为啥没一个能活着出来的。 人是万灵之长,吃惯了人肉的狗,都不会再闻鸡肉一下,更何况是这群精灵古怪的猴子? “奶奶个孙子的!” 说话间,梁布泉是一口真阳涎就喷在了刀尖之上,“四哥!抠出来几个子弹给老子准备点火药,老子烧死这帮王八羔子!” 第一百一十三回 白瘴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这绝非是纸上空谈的戏言。 北方居民尚只知道林间有狼熊野猪等蛮荒凶兽,纵使是斑斓猛虎,也不过三两枪便可将之毙命。而沿着神州海岸挥指向南,问问江南剑南一带的老百姓,说说这山林里头最难缠,最惹人生厌的野物究竟是什么,十个里面约莫会有八九个告诉你,绝对是猴子。 猴子这东西轻捷灵巧,而且野性十足,久居深山的老猴尚且明白些个树梢采桃,虎口夺食之类的活计。遇上些个常与行人接触过的猴子,则更是让人恨之入骨,深恶痛绝。这些个混迹于市井里的猴子,不单仗着自己擅长攀援腾跃的本事,常常摸进百姓家里招猫逗狗,盗窃粮食,更有甚者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抢食,劫掠财宝。 这群猴子,夺走他人财宝之后也不会选择遁逃,举着财宝是上树翻墙,呼朋引伴,随即将所得金银尽数给散的到处都是,才兴致盎然地扬长而去。家居依山傍水的寻常人家,最为痛恨的遍是猴群,民间也常常有人带着弓箭枪炮去山上猎猴。 只可惜,这猴子不比豺狼虎豹等大型猛兽。一见人群气势汹汹地上山讨命,猴群早就藏在深山大树里头隐去了踪迹,任是你掘地三尺也拿它不住。再遇着手里没有金银铁器的家伙进山,这群狡猾机灵的猴子甚至会取石为兵,拿石头抛掷行路之人,借此来抒发自己心里的愤懑。 梁布泉把刀子缠在手上,为的其实也是担心猴群趁他没有防备,再过来伸手夺刀。 眨眼的功夫,杜老四已经捻出了七八颗子弹里头的火药,在梁布泉的指挥下是当空一扬,满天的火药星子就着大风洋洋洒洒地吹得到处都是。 “顺风口——蹲下!” 梁布泉嘴里念叨着,在众人下蹲的刹那间刀枪相接,猛地在枪杆子上划出了一道火星。只听一阵让人牙酸骨苏的“吱嘎”声,火星子撞在火药上,一股冒着黑烟的大火直奔着猴群气势汹汹地就扑了过去。 只听那树梢之上叽叽喳喳的猿啼之声此起彼伏,三两个被大火着身的猴子,一面拍打着自己满身是火的毛发尖叫着跑开,一面仍不忘拿手里的石块朝着众人猛砸。其余的一种猴子眼见大火烧至面前,竟然不闪不避,在树梢上起落腾挪欢呼雀跃,大有一副稀奇喜悦的模样。 “咋样,梁老弟!用不用四爷再给你拆点火药出来?” 杜老四说着话,又从兜里摸出了一大把子弹,“这帮玩意跟他娘的泥鳅一样,放响打不着,不如一把火全他娘的给它们烧咯!” 定睛再看,那三两个遁逃离开的猴子,不过片刻就又奔了回来,各个手里多了节枯枝,那些许枝干上还挂着粘稠的黄浆。阵阵幽香随着山岭之间股荡的微风渗到众人的鼻尖,梁布泉捉风一嗅,不由得在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 “这他娘的是松枝,四哥别拆了,咱赶紧跑!” 说着话,梁布泉又拉着众人没命地朝着树林深处跑去,“这帮猴崽子成了精,奶奶的,要是再拿这大火烧它们,恐怕整个林子都得让咱们给点咯!你们看好手里边的家伙事,可千万别让这群猴子给抢了去,这些玩意跟人打过的交道太多,恐怕比他娘的老虎都不好应付!” 说是迟那时快,梁布泉一伙人在前头撒着欢的跑,跟在后头的猴群又有了动作。三两只老猴子也不知打哪摸来了几块石头,两石交击,就听那“哒哒”之声是不绝于耳,石头相交所迸射出来的火星子,落在松枝上头竟然一点就着,这些个手拿着松枝的猴子也顺势就着火焰燃烧的档口,将这些个燃着熊熊烈火的枝条扔向众人。 漫天的石头变成了火把,这松油被火点燃,一时半刻又无法熄灭,转瞬之间地上的草棵子,干瘪的老树皮上就贴满了大大小小燃烧着的松油,半山烈火熊熊,又半山瘴气环绕。老岭子里的大火遇上了湿气只能冒着黑烟闷烧,不大一会就呛得人张不开眼睛。 “我去他奶奶个炮仗的,先前咱被耗子欺负,这功夫劲又他娘的让群猴子给追的漫山遍野的跑!老子不他娘的跑了!” 杜老四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梗着脖子干脆就站在了原处,“你们三个咋说都是有本事的能人,这他娘的传出去,说是三个金门的后人让一群猴子给追的丢盔弃甲的,磕不磕碜!老子是他娘的不动了,不就是群猴子吗?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还有啥样的本事!” 说话间杜老四又把自己的上衣给解开了一半,那只黄皮子从衣服里头露出半个脑袋,探头探脑地望着满是黑烟的老林子。 “黄爷,您先前在山上不是会觅人吗?给那群猴崽子使个手段,让它们困在大火里头出不去,您看成不成。” 杜老四说着话,又冲着怀里的黄皮子三请四拜,只可惜那只黄皮子晃了晃脑袋,又把脑袋给塞回了杜老四的衣服里头。 “咱老这么跑也不是个事!” 一见自己求人不成,杜老四又把脑袋扭向了梁布泉他们一伙,“我说梁老弟,你先前在山里头不是跟个能人学了不少本事吗?这咋碰上群猴子,又给你收拾成了这样呢?” “放你娘的屁!” 梁布泉白了杜老四一眼,立马就给回呛了过去,“咱来这驿马坡是为了啥?是他娘的打猴子啊,还是找宝贝?” 叫梁布泉给这么一问,杜老四立刻就蔫了,看着不远处的滚滚浓烟小声道:“咱是为了找宝贝不假,可是……也不能叫一群猴子给追得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闯……咱多多少少也是群有能耐的场面人,这他娘的也太……” “丢人?” 梁布泉冷哼了一声,“你要是觉得丢人,就别干这趟买卖。那他娘的小鼻子和洋鬼子来咱们这抢东西的时候也没觉得丢人啊,不是人的事他们也没她娘的少干!再一个,谁说咱是无头苍蝇在这林子里头乱闯了?先前贾镜摸出的方向是那头?” 杜老四看了看马士图,又看了看贾镜,小声道:“山岭子的西北方。” “咱是往哪跑的?” “也是……” 说到这,杜老四又揉了下鼻子,“也是西北方向。” “这不就齐活了?四哥,你也老大不小了,能不能收一收那些个毛躁的脾气?你看看那群猴子还敢往这边追吗?” 转念一想,似乎到了这山阴之处,猴群确实没有追过来的意思了,杜老四被梁布泉给呛得是哑口无言,只能像个战败了的公鸡一样,低着个脑袋不敢作声。马士图这会却接过话头了:“梁师兄,你一开始就打算好了,跑到山阴这地方,猴群就不敢追过来了?” “老子要是想跟这群猴子照量,压根也不会领着你们往这边跑!咱学的就是些个布阵设陷阱的门路,打老远就闻着了这群猴子的骚\/味,排出个陷阱来收拾它们,不敢说是易如反掌,也算是十拿九稳!” 梁布泉说着话,又把头给扭向了林子深处,“可是你们也看着了,这驿马坡的阴面瘴气太重,甭说是猴群,就是平时在山里行脚的老猎户,兴许都不敢往这里头走。大家都是自己人,也不怕你们在心里头犯嘀咕。刚进山岭子的时候,我就他娘的闻到了这里头的怪味。姓周的这些年来找了那么多江湖中人往林子里头送,不可能所有的家伙都叫猴群给拦在了外头。还是那句话,猴子再精明,也只是群没脱毛的畜生,咱们真正应该对付的家伙,恐怕是在这瘴气的后头。” “那……那这林子……” 杜老四指着冒着滚滚浓烟的另一片山林,“这林子不能着了火,再把咱们几个都烧死?” “山上的湿气重,这团火兴许烧不起来……” 贾镜也瞥着身后那浓的化不开的一片白瘴若有所思,“先前追着咱们跑了半个山头的猴子,恐怕会有一半给熏死在了山林里头。只是这瘴气……梁子,咱就这么进去?那里边不能有毒……” 马士图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之前跟我爹多少也翻过几座山梁,有山有水又有树,不可能连一只鸟,一只耗子都见不着。要说是这群猴子太霸道,把山里头的动物都给吓跑了?你就算这么说我也没办法相信,我猜啊……这山岭子里头没有活物,多多少少都跟这团白瘴脱不了干系。瘴毒所在,非龙即蛇,还记得一开始咱见着的那条勾蛇吗?我猜这里头十有八九就是它们的老窝。一条勾蛇就能翻江倒海自称为龙了,咱如果遇着了一群勾蛇……” “着白瘴里头没有毒,你们闻不出来,但是我能闻得见。” 梁布泉紧了紧手里的鹰嘴匕首,“但是就像老马说的一样,在我的鼻子眼里,这里头兴许当真藏着一条大蛇。不去宅子咱们就见不着禹王鼎,见不着禹王鼎,咱们就找不到那另一座仙梁在哪……没办法,往里边去!” “可是万一咱们……”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活人还他娘的能被尿憋死?进!” 第一百一十四回 行骸 林子里瘴气弥漫,氤氲不散的白雾里面,掺杂着浓重的腐臭味。饶是杜老四这一伙嗅觉不是太敏感的普通人,也依旧被这浓稠的恍若较之一般的白雾,呛得忍不住干呕。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因为先前在东北的山岭子里,梁布泉和杜老四曾经因为山魅子遮眼这件事而稀里糊涂地走散过,所以这会儿每个人的腰带上都被系上了根绳子,梁布泉横着匕首走在前头,每走过几丈,就用刀子在树上刻下一道刀痕,这是老猎户在山里防止走丢时最常用的一种基本手段。 遮天蔽日的白雾与树影让梁布泉一伙根本看不到太阳,虽说刀刻树痕这样的办法实在太笨,但这也是确保几人在找到宅子,抬出宝贝以后能确保自己原路返回的唯一一种保险了。 黄皮子自打进了浓雾里头之后就一直在杜老四的怀里玩了命的叫唤,尽管杜老四变着法地哄着那只黄皮子开心,但仍旧是收效甚微。 这功夫劲,杜老四当真是连把黄皮子仍在浓雾里的心思都有了:“娘了个炮仗的,这大雾里头到底有啥呀。咱家这黄爷好像让人踩了尾巴了,我连最好的高粱酒都掏出来了,他竟然不喝。” “杜老四……” 有个人在后头轻飘飘地喊着他的名字,杜老四下意识地回过头,茫茫白雾里头,就连跟在他身后不足半尺的马士图都看不清楚,哪来的人呢? 他撇着大嘴,一脸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后脑勺:难不成是我听错了?这他娘的鬼雾,熏得老子头昏脑涨的。 “杜老四……” 那个鬼鬼祟祟的声音再次顺着白雾飘到他的耳朵眼里,暴脾气起来,杜老四回头就抽了马士图一嘴巴。 “我去你娘的,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马士图捂着被打肿的半边脸,委屈巴巴地骂了句:“姓杜的,你他娘的疯了!你打我干啥?” “打你?你他娘的就是没事找抽!” “杜老四……” “听没听着,我他娘的就是抽你了,你还跟后边鬼吼鬼叫的!” 杜老四气得是牙根子直痒痒,“现在这岭子里头也没有外人,你他娘的有啥事不能直接说的?没事总叫老子干你娘的炮仗,再一个,我就没听过哪个大老爷们跟人说话还擦着嗓子,拿气声叫人,我抽你都是轻的,我他娘的还想……” 没等杜老四把话说完,揣在他怀里的黄皮子“嗷唠”一声怪叫,一个猛子就钻进了林子里头。 “啥玩意?你也听着有人叫你了?” 马士图说话的声音明显带了哭腔,“我的个亲娘啊……刚才我也听着有人叫我的名字了,他还让我回头!我寻思着,咱几个梁师兄在前,我一个人断后,在我后头不应该也跟着人啊,就没敢把头拧过去。多亏了我留个心眼啊……梁兄弟,你听着有人喊你的名字了吗?” 没人应声。 “梁兄弟?你说话啊梁兄弟?” 马士图的一颗心脏都提到嗓子眼上了,可是这会儿也不知怎的,甭说是梁布泉了,就连刚才冲他龇牙咧嘴的杜老四也没了动静。 他小心翼翼地拽了拽绑在腰上的绳子,那绳子被牵得笔直,这才让马士图稍稍地松了口气。 “我说四哥你也是的,我姓马的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再怎么说咱也是一个绺子入过伙的弟兄,咱观音山上的老爷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哪能像个老娘们似的细声细气地说话呢?” 马士图说着话又叼起了他的烟袋锅子,“哎,你家黄爷都跑了,你也不想着把他给追回来?咱有一说一啊,我们三个那都是金门的后人,再怎么着也是有本事傍身的能耐人。没了那只黄皮子给你保着命,万一遇着点啥危险……不说别的,万一咱再碰上了那群鬼耗子,就凭我们这几个三脚猫的本事,可不一定能救得了你的命!” 杜老四还是没吭声。 “哎呀,我也知道你自信自己的枪法好。但是话说回来,真要碰上些个有道行的玩意,光靠枪杆子可他娘的应付不了。哎,四哥,你听没听我说话啊?咋的了,抽了我一嘴巴就拉到了啊,你倒是说句话啊!” 马士图扥着绳子往前探了,抬手就要去搭杜老四的肩膀,可是没等他把手给落下,一股煤灰一样呛鼻子的怪味就直冲了他的脑瓜顶,定睛再那么一瞧,眼前的这个杜老四瘦的像是个人干,后脑勺上竟然是光秃秃的一片,不长头发,只贴了一层绿油油的青苔。 绳子好端端地系在他们身上,啥时候换的人呢? 马士图是当即倒抽了一口冷气,梗在嘴里的那团老烟呛得他是一个劲地咳嗽,可好在走在他前头的几具骷髅没有留意他这边的变化,这马士图连忙是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解腰上的绳子。然而越急越乱,腰上的绳子非但没有叫他给解开,反倒是越系越紧,给盘成了一个死疙瘩。 他早先跟着老爹一伙人在山里淘金的时候,就曾经听说过野岭子上头藏着行骸的故事。传闻浙江一带的山岭子里头,因为昔日战火纷飞,就经常会有一些衣衫褴褛的骷髅下田偷鸡,借着月色掩映,一身的灰白骨骼碰撞交击,琅琅作响。常人遇见这种骷髅精怪,往往会抄起手边的结实事物上前殴打一番。 然而虽说是梳密骨散,这群骷髅的躯体却像是水泥钢锻一般的坚固异常,所有与之正面搏杀的凡人,大多是有死无生,葬身骸骨之口。想要在这群行骸的眼皮子底下留得性命,就只能是避其锋芒,在未等被他们发现的时候,敛声撤退。 这群骷髅就这么默不作声地朝着前面走,也不知是想把它给牵引到什么去处,紧贴在他前面的那只行骸“哗哗啦啦”地扭动了两下脑袋,似乎是发觉出了身后的一样,机械般地把脑袋给扭了过来。 马士图虽然看不见,但听得着动静,赶紧慌里慌张地把手给缩了回去,哆哆嗦嗦地把烟杆子重又调回了嘴里:“这他娘的南昌城这边的烟草味太冲,呛得老子嗓子发紧……我说四爷……光听见我在后头叨咕了,你也不说话,是梁兄弟他们两口子也不吱声,你们是咋的了?让这邪门的白雾给糊住嗓子了?这可不行啊我告诉你,谁的唾沫星子不要钱啊,你们不说话啊……我他娘的也不说话了,反正这道我也不知有多长,咱们就跟着干耗着……我不说话了啊……打死我也不说了……” 马士图是越说声越大,越讲声越小,可偏偏这白雾像是实物一般,把他的声音全给闷在了雾里,就连他自己听着,都感觉那动静瓮声瓮气的,不像是从自己嗓子眼里冒出来的一样。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用余光斜睨着走在他前头的那具行骸,过了半晌,那骷髅才有“卡拉卡拉”地把脑袋给扭了回去。 他连忙是低下头,接着去解腰上的绳子,心里头还暗自嘀咕着:我他娘的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梁布泉说得对,那群猴子在这山里头算是个啥呀,跟这伙骷髅比起来,猴子算是啥呀?它们这是想给我带到哪去?别是阴曹地府?我他娘的一个黄花大小伙子,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呢,我就这么死了?他梁布泉还有个姓贾的挂名媳妇呢,我咋就这么惨啊我! 出师未捷身先死,我他娘的早死晚死都是死!这黄铜烟杆子是我问字门最厉害的法宝,老子就他娘的不信了,这山上除了猴子一点活物都没有?我就是死,也得找着了梁布泉再说! 心里叨念着,一口老烟就叫他给吸到了嘴里,随着烟气在这大屋里头弥散开来,他长着大嘴,“咔哒”一声就给那股老烟咬成了两节:我不图别的,来个小鸟麻雀也成,帮马爷我把这根绳子给咬折了! 说是迟那时快,四面八方立马是想起了山呼海啸的奔跑声,没等马士图高兴,一抹缥缈无依的声音,就又在他耳朵后面响了起来。 “马士图……” 他只觉得全身的汗毛一炸,哆哆嗦嗦地捏着烟杆子低着头,慢慢悠悠地跟着那群行骸往前走,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回头啊……” 我去你娘的回头,老子要是回了头,这条小命就算交代了! 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声音是越来越响,马士图心里又犯起了嘀咕:不对啊……就是土狗跑起来还他娘的要叫两声呢,这帮跑过来的玩意咋一点动静都没有,难不成……我叫来的东西,也他娘的是群骷髅? “马士图……你回头啊!” 我回你个姥姥! 间不容发之时,就听四周围的草丛是“刷刷啦啦”地一阵响动,十只白森森的野狗行骸一股脑地钻进了大雾当中,张着满嘴搀了黄泥跟杂草的獠牙,奔着马士图就扑了过来。 马士图握着手里的黄铜烟杆,抱起脑袋“妈呀”一声就蹲到了地上:完了,我的这条小命,算是她娘的交代在这了! “马士图……你回头啊!” 第一百一十五回 你也来了? “我回你大爷!” 眼瞅着那群白骨野狗奔着他的方向就扑了过来,马士图大惊之下轮圆了手里的黄铜烟杆子对着身后的声音就抡了过去。 要说这人在万般惊恐之下总能爆发出极为强大的实力,马士图就听见耳朵后面是“当”的一声闷响,一道黑影“哗啦”一声就叫他给敲进了旁边的草丛里头。 眼下已然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了,此时不跑,还留着给那群白骨野狗吃肉啃骨吗? 马士图也不知是打哪来的力气,甩开了两条腿是一边惨叫着一边就朝着身后跑去,三个拴在他身上的行骸被他拖得在地上“叽里呱啦”地一阵乱响,最靠着马士图的那位,干干巴巴的嘴里头没一会的功夫,就刨了满满一下牙膛子的泥巴。 行骸后头是二三十条掩声闭气的骷髅野狗,也不知这群野狗是马士图叫来救命的,还是奔着他身上那百十来斤的人肉。浓浓的白瘴里边,就见着一个人在前面跑,三具骷髅在地上拖,还有好几十只白森森的骨头野狗撒了欢地在后头追。 但咱说人类一瞬间的求生欲望的确是能爆发出来惊人的潜能,这潜能来得快,去的也快。毕竟血肉之躯不是机器,马士图冲出去没多远,腿肚子就开始滚筋。而被他托在后面的几具行尸,这会儿似乎也适应了被人拖着犁地的状态,拿那些个锋利的指甲扒着土,勾着地。骷髅这玩意一身的骨头架子理应没那么重,可架不住这群活骷髅会挣扎呀。 马士图是越跑越累,越累就越慢;他跑得越慢,那群野狗追得就越很,马士图就越是害怕,越是想跑。眼下这一人,一行骸,一野狗陷入了死循环,只不过人是一个,骷髅和野狗都是一群。 他哭的心思都有了,心说自己好死不死学的都是些个什么本事!招帮手没有招来,反倒招惹了一群催命的鬼。今儿个这条小命肯定是要交代在这了,但是还是先前的那句话,找不着大部队就这么死了,他做鬼都不能安生,再怎么着也得有个人替他捡骨收尸! 就在这会,耳根子里头只听见“嘡嘡嘡”的几声枪响,马士图的心里一动,心说着:姓周的那伙甩不掉的尾巴,现在没准正在为前山猴群的事情犯愁呢?后山西北坡这,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只有我们四个人。在这四个人里头若说是对枪最亲的一个,那肯定就是杜老四了。 有枪响,就证明杜老四就在附近。 这几声枪响,就像是鬼门关前的一记强心针,马士图当即惨叫了一声,撒开双腿就奔着枪声传来的方向是狂奔而去。 话分两头。 咱说那黄皮子从杜老四的怀里钻走了以后,杜老四抹身就也跟着黄皮子钻了小树林。这伙其余的三个人都有法宝和本事傍身,他杜老四一介武夫,除了逞强耍横和枪上的能耐,遇着些个山精野怪来,就只有等死的份。 现在这林子里头的白瘴这么邪性,他也不是个傻子,自然不能就这么放任黄爷爷弃他而去。 可是钻进了林子以后,他就后悔了。 他杜老四一来不会嗅风,二来不会探地,更加不会抽口老烟问问山精野兽自己的方位。黄爷爷没找着,却把自己给弄丢了。 也就是这个当口他才反应过味来,四个人明明是给拴在了一根绳子上头,为啥跟着黄爷爷钻进林子里的时候,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呢?低头在朝着身下一摸,他的腰上哪里还能看见那根捆着性命的绳子? 那抹鬼鬼祟祟的声音仍然没完没了地盘绕在他的而后,叨念着让他转身。杜老四本就是个沾火就着的脾气,这会自己在林子里头迷了路,本来心情就烦,那动静没完没了地念叨,算是彻底把他给惹毛了,二话不说掏出腰上的响子,对着身后“嘡嘡嘡”地就是三枪,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道:“叫唤你奶奶个孙子,我日你亲娘的,老子今儿个心烦,管你是神仙老爷,还是她娘的蛇精柳鬼的,再他娘的磨叽,老子拿响子给你崩成泥巴!” 都说是鬼怕恶人,这恶人要是泛起了虎劲,恐怕就是十殿阎王来了他都不给面子。 就见杜老四身后的草垛子里面,有个披散着头发的人脑袋,模模糊糊地钻到了别处,看那模样,兴许也是叫杜老四冒出来的虎气给吓着了。 后者叉着腰,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还朝着地上狠啐了一口唾沫:“娘了个炮仗的,什么他娘的山精小鬼,老子这一辈子杀人无数,害怕你们干个鸟……” 还没等他得瑟够劲,四面八方的灌木丛,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跟着十来个人骨骷髅就打里面钻了出来。甭管杜老四是怎么开枪,这帮骷髅依旧像是机器一般地朝着他的方向就爬了过来,枪子崩碎了脑袋,那身体接着往他的身上扑;枪子崩碎了胯骨,那行骸拖着半个身子,也要没命地往他的身上爬。 眼瞅着子弹不管用,杜老四抄起了地上一节烂木头就跟这群行骸打做了一团,仗着他身上的一股子蛮力,尚且还能跟这群行骸斗个有来有回。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不远处的地方,又有人扯着脖子“四爷四爷”地叫起没完,听那动静是凄厉之中带着些许绝望,绝望里头还掺着一丝疲惫。 杜老四吃人的心都有了,一面轮着手里的烂木头,一面冲着那声音来的方向大骂:“我去你个奶奶,没皮没脸是不是!老子现在是腾不出手来收拾你,叫完了爷的大名,又开始叫上爷爷了?我告诉你,你他娘的就是叫祖宗都不好使,老子不回头,老子就他娘的不回头,气死你个王八犊子!” “四爷……四哥……哥呀,救救我呀!你就是我亲爹啊!” “你他娘的这是什么辈?也就是爷,爹就是爹,祖宗就是祖宗!我他娘的……” 杜老四说着话,不自觉地一回身,就见着马士图扒开草丛,苦这张脸对着他咧了咧嘴:“哥呀,你跑哪去了……可他娘的吓死我了!” “艾玛,你真是老马呀!” 见着马士图,杜老四就像见着了亲人一样,那节烂木头,也让他舞得是更加虎虎生风,“赶紧地,过来帮帮忙!这他娘的为了追个黄皮子,中了这些玩意的埋伏了,就怪老子上山的时候只带了一杆枪,手上也没有个趁手的家伙……咱哥俩今天兄弟齐心,一起给这群玩意……哎妈呀,你身后的那是群啥呀?” 您可别忘了,马士图的屁股后头,还跟着一群要命的尾巴呢。他跑到这本来是想找杜老四汇合,一起对付身后的那群骷髅,谁承想杜老四先在也是自身难保呢?他现在是不能停,也不敢停,撒着欢地绕着杜老四跑上了圈,一边跑还一边喊,“四哥啊……你咋也惹上了这群玩意了?梁师兄呢?他手里捏着鹰嘴匕首,对付这群邪物,他肯定比咱们在行,赶紧把他给找来啊!” “放你娘的屁!我要是知道他在哪,还至于跟这玩命吗?我就他娘的奇了怪了,梁子不是跟你在一块堆呢吗,我是出来抓黄皮子走丢的,你他娘的没事脱离大部队干啥啊!” 杜老四一棍子敲掉了一只形骸的脑袋,接着道,“再者说,看看你那熊样!你他娘的是看见梁老弟有贾姑娘陪着,我和映红结了冥婚,你他娘的脑瓜子抽筋了?你把三个骨头架子绑自己身上干什么玩意,你他娘的想娘们想疯了?” 马士图跑的呼哧带喘:“天地良心……我是一丁点都没动弹啊!谁知道梁师兄跟贾姑娘到底是咋回事,我他娘的前脚还跟你聊天呢,后脚一扥绳子,你他娘的变成骷髅了!” “去你奶奶个孙子,你他娘的才变成骷髅了呢!这帮玩意咋收拾都他娘的收拾不利索,赶紧想个辙啊!人跟鬼都,人知道累,可鬼他娘的不知道啊!你不是会什么驭兽啥玩意的吗,抽口老烟叫那帮猴子过来帮忙也行啊!” “哥呀,看着我后头跟着的那几条野狗了吗?” 马士图的肺都要跑出来了,“那些个玩意就是我招来的,它们不听指挥啊,它们也想扑上来吃了我!” “我日他娘了个炮仗的!” 杜老四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老子我行走江湖这老些年,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给个老头子买手腕,死在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山里头,还他娘的是喂了骷髅!行了,大老爷们的,该吃的吃过,该喝的喝过,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了!老马啊,你他娘的也板正点,不就是个死吗?落草的当天,老子就做好准备了。杀一个不多,杀两个稳赚,你也崩在那嚎了!今儿个咱就跟这群鸟蛋玩意拼了!趁早去阴曹地府找咱山上的弟兄们团圆!” 撂了这话,杜老四是决定拼命了。 可是杜老四不怕死,不代表马士图不害怕啊!老脸憋成了猪肝色,他觉得自己把这一辈子跑过的道,都给跑了一遍:“哥呀,你跟梁师兄关系那么好,就没有啥……” 话音未落,就听见“咄咄咄”的几声闷响,这群骷髅和白骨野狗的身上,不知何时竟然多出了十几根银光闪闪的银针。 “等你们在这好好喘喘,西南方两里,梁子在那个宅子门口等着呢!” 行骸和野狗就想让人施了定身法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杜老四和马士图的眼里终于有了亮:“贾姑娘!你可来了!” 第一百一十六回 美女蛇 “百邪颠狂所为病,针有十三穴须认。” 作为中医世家的贾镜,善用鬼门十三针这种奇门要术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民间故老相传的十三针,自来以治疗癫狂癔症最为擅长,其实这种金针刺穴的手段,不单单对活人病患十分有效,应对些个山精狐鬼,行尸妖魔一类,往往是更加成效显着。 贾镜施施然地从树顶上跳下来,一根接着一根地把群尸脑瓜子顶上的银针拔掉,瞥了眼杜老四和马士图:“歇好了吗?写好了咱走!” “姐姐,能让咱先喘口气吗?” 马士图像滩泥似的趴在地上,感觉胳膊腿就像是要断掉了一样,现在甭说是让他去找梁布泉,就是动一动手指头,那都得使上吃奶的力气,“我是跑不动了,我这一路少说也得有个七八十里地,换谁都得跑得直吐沫子。” “你可拉倒,净跟这吹牛是不是?还他娘的七八十里,这岭子才他娘的多大?你咋不说自己是从观音山一路腿这过来的呢?” 杜老四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转头又看向了贾镜,“我说你俩也是的,明知我跟老马加在一块,都赶不上个镇尸的好符,你俩咋寻思把我们给扔下的?小两口刚处对象我也理解,但咱们是不是也得看看场合地点啊?现在咱可是在这驿马坡上,满岭子都是骷髅,你俩换个地方腻乎不行吗?” 杜老四这边的话音刚落,就见那贾镜是手腕翻飞,一根银针“夺”的一声,就钉在了杜老四的喉管下头。 接下来是任凭杜老四怎么张着大嘴叫唤,那嗓子眼里偏偏是一点动静都发不出来。 马士图在旁边看得直拍手:“艾玛,贾姑娘,你可太厉害了!他咋不会说话了呢?你干得好,干的秒,干的呱呱叫,我要是有你这本事,早就把他的嘴给封上了。这家伙的话太密,完后说的东西也不招人待见。啥叫腻乎啊,我理解,我理解啊!人家小对象俩人在一起,那是……” 贾镜的手腕子又一翻,这回马士图也张不开嘴了。 杜老四在旁边又是拍地,又是指着马士图咧嘴大笑,只是嗓子眼里没有动静,马士图一见自己开不了口,也懒得得罪杜老四这个瘟神,干脆又趴在地上养起了神。 “杜老四,不是我说你!是我们几个把你扔下的吗?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自己钻了老林子,回过头来出了事,反倒教育起你姑奶奶来了?” 贾镜斜倚着大树叉着腰,对着杜老四就开始了念叨,“你知不知道梁子在进雾之前,给咱们栓上的是个什么绳子?你以为这玩意只是为了防止咱几个走散的吗?这东西叫引魂绳!白瘴里头的阴气太浓,梁子一开始的打算,是要用绳子把咱们四个人的阳气给穿到一起,这样在不至于让白瘴给遮了眼。结果呢?您老太爷追这个黄皮子就跑了,引魂绳中间断了一环,外邪自然是有机可乘了!亏了梁子和我还懂一些山中寻路的手段,不然咱们几个全都得交代在这驿马坡上!” 杜老四撇着大嘴扬起脑袋刚要反驳,结果碍着嗓子眼让贾镜用银针给封上了,干嘎巴嘴,却偏偏出不了声。他心里头烦闷,一把就给那颗银针拔了下去,可再嘎巴两下嘴,嗓子眼里还是没有动静。 贾镜冷笑着勾了勾嘴角:“你以为姑奶奶的金针刺穴是闹着玩的?少说半个时辰,你们一点动静都发不出来,拔了银针也没用!看你们还敢不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说着话,转念好像又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拍着大腿厉声道:“你们听见动静了没有,在刚在走路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听见有人在小声叫你们的名字?” 杜老四和马士图对望了一眼,旋即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他叫你们回头了没有?” 俩人又重重地点了下头。 “那你们听他的话了吗?你们刚才答应他了吗?” 杜老四咧着大嘴把大手一挥,指了指自己腰上的枪杆子,比划了个开枪的手势,意思说:“四爷这么机灵的人怎么可能着了它的道,上了一梭子子弹,早就给赶走了!” 马士图则苦这张脸,指了指仍然捆在他身上的绳子,还有那一大串被他托在身后的骷髅,把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一样。 “成,没有回头就好!” 贾镜暗自松了口气,转而把头贴向杜老四,“你知不知道,放到你怀里的那只黄皮子为啥要跑?” 杜老四一愣,使劲地晃了晃脑袋。 “你当它是临阵脱逃了?” 贾镜微微一笑,“自古以来,黄皮子吃蛇那是山把头的规矩。你怀里的那只黄爷爷,不是逃难,而是捉妖去了!” 啥玩意? 黄皮子还能捉妖? 杜老四把眼珠子瞪得足足大了一圈,梗着脖子长这个大嘴,意思说:“愿闻其详。” “方才问你们有没有回头,其实也跟黄皮子捉的那条蛇有关系。” 贾镜叉着腰,缓缓道,“梁子刚才都跟我说了,他说这深山老岭里头,最邪门的要数一种叫做【人面蛇】的怪物。咱华夏神州,历来以人首蛇身的女娲娘娘奉为图腾,然而实际上,藏在老林子里的这种邪物,却跟造人补天,是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古籍中有载,说是赣州一带,常见蝮虺大蛇,其中由以人首腰蛇为最。女面蛇身,口含瘴气,常念人名。每有应者,则启口泄毒,人不能御。 啥意思呢。 说是赣州一带,经常会流窜一种张着人脸的怪蛇。这毒蛇挂着美女的脑袋,时常潜伏在深山老林里头,用声音诱惑那些个走山行路的旅人,兹要是有人应了他的话,或者回过头来,见着了这美女蛇的真容,蛇头便立刻会张开大嘴,从毒牙里头喷出剧毒。被这剧毒沾身的倒霉蛋,则会立刻被这股子毒液给化成一滩浓水,只留下森森白骨。 亏了这两个大傻子没有好奇转过脑袋,漫山遍野的骷髅,都是那条美女蛇吃剩下来的粮食。老虎有伥鬼为伴,这美女蛇则是依靠行骸伤人。浓浓的瘴气,就是这怪蛇蒙住旅人的障眼法,周老太爷早先找来的那群术门中人,兴许就是遭受了美女蛇的埋伏,而变得有去无回。 “黄皮子自幼便喜欢以蛇毒修炼,在进林子以前,梁子就看出了一些端倪。直到你杜四爷的黄皮子钻进了老林子里头,他才敢确定,这山里头准是有条怪蛇。” 贾镜说着话,又耸了耸肩,“只可惜您老太爷压根也不给我们反应的机会,梁子刚要叫你,你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林子里头。也是怪这团白瘴把声音都给闷在了里头,你是不是也没听见我们俩的叫唤?” 甭说是他心大的能装下鄱阳湖的杜老四,就是马士图都没听见梁布泉的提醒。 杜老四是一个劲地摇头,指了指自己的枪杆子,又做了个开枪的手势。 “别想着枪杆子能打死那条怪物了!” 贾镜叹了口气,“我跟梁子在先前砍死了几条这样的怪蛇,可是看情况,这山里头指不定在哪还盘着一大堆这样的怪物呢。要不然老林子里头哪里能生出这么大的白瘴,把咱的声音都给遮了去?按梁子的话说,兴许那周老太爷让咱找的那个宅子,正是这群怪蛇的蛇窝!” 杜老四和马士图俩人面面相觑,脸色刷拉一下就变成了土黄色。 “行了,也歇的差不多了?收拾收拾咱走?” 贾镜抬手就给两个大老爷们拎了起来,“选了咱们趟岭子下山的这条道,那就闷着头踏踏实实地往里头走。人面蛇也好,还是美女蛇也罢,跟那二十八道仙梁比起来,还不是小巫见大巫?你俩也不用害怕了!有我跟梁子在,这群怪蛇伤不着你们!”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说一道红墙白瓦之下,条长着秀丽长发的,顶这个美女脑袋的怪蛇,正把一个男子是合围一处。 这男人横着手里的鹰嘴匕首,大敌当前般地站在个半尺见方的圈里头,正咬牙切齿地对着群蛇叫嚣:“操\/你\/大爷的,有能耐你们上来呀!老子剐了你们!” 要说这来这是谁,心明眼亮的看官老爷自然早就认得出来,正是梁布泉是也。 他手上的家伙事不够齐全,嚷嚷着叫贾镜一边找人,一边去林子里头给他那两颗五色石头,一捆榕树枝过来布阵。刀划泥地,这千刀万剐的刀山阵,只能保他一时的安宁,即便除了眼前的条毒蛇,恐怕那个缠满了怪蛇的宅子,依然够他们吃上一壶。 可是这人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到,围上来的怪蛇却是越聚越多。 在这么僵持下去,恐怕梁布泉只能咬破舌尖血,再来个死战怪蛇了! “奶奶个孙子的!贾镜,你他娘的是走丢了,还是腿折了!老子我快要撑不住了!” 第一百一十七回 且听风吟 却说这老树环合,浓雾蔽日,顶这个美人脑袋的毒蛇,就像是潮水般的一样,顺着老宅的瓦砾门缝,哗啦啦地朝着外头淌。梁布泉拎着个鹰嘴匕首,咬牙切齿地朝着自己腕子上就划了一刀。 并不是说梁布泉叫这群美女蛇给逼的无路可走,跟这自残呢。 他这一刀下去,一来是为了让自己在这无边无际的白瘴里头保持冷静,二来也是为了拿自己的鲜血,给这柄宝刀开开刃。 有人这会要问了,听那些个武林仙侠列传,倒是有过神器认主,以血喂刀的说法。可是这梁布泉一个走山趟岭的挖金人,怎么也学起了武林豪杰的路子,玩起了这出呢? 您要是这么想,那可就有所不知了。 要说起来沾血喂刀的根源,那还得是这些个混迹于江湖之中的术门中人。想当年姜子牙姜老太公辅佐文王剑指朝歌的时候,一路上遇见的神仙妖魔,哪个不是靠这门手段布置的阵眼法宝? 这割破了皮囊滴血喂刀,一来是靠着人身体里的那股子精气,唤醒阵眼当中的灵觉,再一个接凡是需要靠鲜血运转起来的大阵,那都是个顶个的凶残诡谲。先拿鲜血为了这阵眼当中的镇物,也是给布阵者自己留条后路。 就好比是告诉这阵法当中的种种灵识,叫醒你们几个的人是我,动起手来看清楚咯,可千万别伤咯自己人。 那帮盯着人头的美女蛇,一个个地还没反映过味来,张着腥红的大嘴吐着信子,没完没了地念叨着梁布泉的名字。 这个说:“梁老弟啊,你应个声啊!总是不说话也不是那么回事啊!” 那个道:“我难道不美吗?你怎么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梁布泉心说了:我美你个姥姥啊!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个死德行,披肩长发还翻翻个大眼皮子,活像是老坟里头那女鬼!老子看你一眼都他娘的反胃,你跟美人有个毛的关系! 要说这些个美女蛇已经把梁布泉给团团包围了,此时的梁布泉,还不是砧板上的鱼,热锅里的蛤蟆一样任人宰割吗? 这群美女蛇,干嘛不直接扑上来给这梁布泉咬死,再者说喷出毒液,先融了梁布泉的骨血,接着围着那摊肉汤挨个舔呗? 这美女蛇邪性就邪性在这。 它们碍着梁布泉用刀在脚底下画出来的禁制,不敢贸然上前,而口中的剧毒都是有数的,今儿个喷到了梁布泉身上,改日再碰见一伙没长眼睛的寻山客,它的毒囊里头,可就没了保命的家伙。 都说一个和尚有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 这会聚上来的美女蛇越来越多,你等着我动手,我等着他动手,都在算计着自己毒囊里头的那点宝贝,谁也不敢做那只出头鸟。 再一个,顶着人头的蛇,自然是有别于山野里头的其它凶禽猛兽。 第一个贸然闯进禁制里的美女蛇,已经被莫名其妙地切成了十来段。万一这一口毒液喷出去,浇不到梁布泉的身上,反而被空气给莫名其妙地弹回啦,那可不好看了。 从北宋那会开始,民间的杂谈野史里头,就提到过美女蛇这种东西。 这玩意的可怕之处,一不在头顶人脸,二不在口含毒物,三不在毒液溶身,四不在操控行骸傀儡。您若是碰巧翻看过几本古典异志的话,兴许也听说过。 美女蛇杀人,向来考的都是说话。 深山老林里头,如果碰见有人叫你的名字,四下张望的时候又见不着人。如果您没喝多听错的话,很大概率就是这美女蛇搞的鬼。 被呼唤了名字的人,如果开口应声,那就算是着了它的道。回到家里不过三日,肯定就得暴毙当场。如果再有个仵作下来剖尸检查的话,便不难发现,这人虽然表面看上去完好如初,一刀破开肚子,那里头保准是一滩黑水,肠穿肚烂。 一直到现在为止,就连道门众人都不知道美女蛇使得这叫个什么样的术法。只知道,夜深人静莫回头,荒山老路是鬼点名。 梁布泉自然也不是处处江湖的皮子,在心里面念叨说,不用你们几瓣烂蒜在我这嘚瑟,你等老子的援军到了,让你们一个个地吃不了兜着走! 心思念及,他是牟足了劲,一刀就给那杆鹰嘴匕首插进了土里。 只听得“锵啷啷”一声离人入土,也不知是打哪吹来了一股子罡风,霎时之间就给梁布泉脚下的那一圈刀痕给吹了个无影无踪。 群蛇见状刚要上前去撕咬梁布泉的脖子,遮天蔽日的白雾转瞬之间就像是被一张无形的手推开了似的,瞬间向后蔓延,没一会儿的功夫,整间大宅,外加四合二三十丈的地头,被这股罡风吹的是干净剔透,再也没了一丝一毫的浓烟毒瘴。 “一盏天明两仪开,三山五岳清风来……” 眼瞅着贾镜带着杜老四那一伙人呼哧带喘地跑到了宅子旁边,梁布泉赶紧拿手对他们比划,示意他们绕着宅子快点把那几根木棍子插好。 “二仪为佑,循环赫奕,闻得千山水,遍听五雷风。” 说话的功夫,棍子也叫人插好了。 就听群蛇们张着大嘴朝天上是一阵嘶鸣,大宅内外的泥土霎时之间就像是埋了什么活物一般,开始地动山摇似的剧烈抖动了起来,眨眼的功夫,数之不尽的骷髅行骸,便从土里头龇牙咧嘴地爬了出来。 与之同时,贾镜赶紧把刚刚找见的两块石头朝着梁布泉死命地扔了过去。 也不管那山呼海啸一涌而来的行骸骷髅,梁布泉是纵身一跃接住了那两块石头,将其中的一块给扔到了地上,轮圆了胳膊,又将另外一块给重重地砸到那块石头上。 “长飙——鸣!” 两石交击,就听“啪嗒”一声清脆的响动。 那杆鹰嘴匕首几乎在同一时间猛然一动,一声振聋发聩的龙吟以匕首为心顿时向四面八方是狂飙而去。 围绕着大宅的数丈之内,仿佛瞬间腾起了一片有如实质一般的无形屏障,那数之不尽的行骸和毒蛇,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地僵在原处是动也不动。 下一秒,平地上无缘无故地腾起了一阵烟尘,似乎是有什么无形的巨斧从当天至上硬生生地拍了下来。再看那群行骸怪蛇,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活生生地砸成了遍地的骨渣烂肉。 待到烟尘散尽,几个人才见到了一身是血,犹如杀神临世的梁布泉。 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宅子还是那个老宅,只是原来的黄土地,已经给鲜血染得通红。 “我日他奶奶个炮仗的……梁老弟,你他娘的厉害起来了啊!这他娘的是啥……这不比飞机大炮都好使啊!” 杜老四瞪着个牛眼,咧着大嘴一边大笑,一边就要往林子里头走,“我日他个奶奶的,梁老弟,你他娘的是不知道啊,我跟老马在林子里头,险些就叫那些个骷髅给她娘的吃了!没成想,我们子弹都不好使的玩意,到了你这,三下五除二的就给……” “别过来!” 杜老四前脚刚要跨过那圈木棍,梁布泉抬手就给他拦在了外头,“你以为那圈棍子是为谁插上去的?不想跟这群怪蛇一个下场,你就乖乖地在外头站着,等我的指令!” 紧跟着,梁布泉才像是虚脱了一般地瘫软在了地上,哆哆嗦嗦地把手搭在鹰嘴匕首上,使了半天的力气,愣是没能把那刀子给拔出来。 “奶奶个孙子的……没成想那老家伙交给我的阵法这么厉害。” 当日在观音山上,老猎户曾经叮嘱过梁布泉,说是闻字诀的点仙排阵,有着四样法宝。 长飚能鸣,焚轮能动,方舆可起,碧落可同。 一风,一火,一土,一天空,这是金门四脉的吃饭家伙,也是闻字诀保命的四种阵法,不过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可千万不能动用此阵。 梁布泉虽然有过嗅风布阵的基础,可这四种大阵,乃是寄血为兵的凶险阵法,稍有差池,恐怕大阵启动之时,就是他命丧九泉之日。 梁布泉一开始还当是那老头在吹牛,可是今天看起来,如果没有那保命的长飚一鸣,恐怕他们几个也得像是先前那些个被周老太爷请到山里的摸金客一样,有命上山,没命回家。 他又使劲拽了把那杆匕首,可这匕首就像是焊死在土里头一样,任是他如何努力,偏偏就是分毫不动。 杜老四跟得久了,多多少少也学到了一点术门当中的道理,他盘腿坐在地上,捅了捅旁边的马士图:“那杆匕首,别就是梁兄弟这大阵里头的镇物……哎你说,这群骷髅跟怪蛇,都让大阵给拍死了,咋偏偏就他没事呢?” “废话!” 马士图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要是大阵能把阵主给弄死咯,谁他娘的把阵法传下来的啊,不懂你就别说话了。你看我,我就一声都不吭。” “也是啊……我咋就没想到呢!都他娘的是那伙骷髅给害的,娘了个炮仗的,我他娘的让你个傻子给数落了一边。” 俩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闷子,梁布泉却突然冲着几人没好气地大喊了一声。 刚刚经历过美女蛇点名,几个人还没从惊惧里头回过神来。一听梁布泉这么喊,杜老四抬手就把腰上的响子给拽了出来:“咋了梁兄弟,还他娘的有怪物?” “不是……” 梁布泉红着个老脸,挠了挠鼻翼,“你们还有吃的吗,我饿了……” 第一百一十八回 巴蛇 吃饱喝足了以后,梁布泉终于也有了力气把嵌在土里的匕首给拎出来。 杜老四那伙忙不迭地冲到宅子门前,叉着个腰从上到下地把宅子观摩了一遍,憋了半天才从最里边低估出来一句话:“他娘了个炮仗的……这也太大了!” “有钱人家的房子都是几进几进的,抽你没出息的那样!” 梁布泉白了他一眼,晃晃悠悠地把手搭到了杜老四的肩膀上,“我他娘的肚子里头刚有点食,这会还没消化呢,你扶着我点……” 这边搭上了梁布泉的胳膊,杜老四还在那嘬着牙花子念叨:“四爷我长了这么大,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院,咋的,这是给一个人住的?奶奶个熊……这有钱人家是不一样啊?穷人他娘的连饭都吃不上,他们这有钱人一处一处的盖房子,上哪说理去啊。” 俩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马士图抬手就放到了宅子的门环上,看样子好像是要推开。 梁布泉和贾镜赶紧急三火四地喊了句:“你等会!先把手放下!” 马士图皱着眉头瞥了他俩一眼,嘴上也不闲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你俩还真能凑合成一对,这家伙,说话的时间都一模一样。咋的了,咱不是要进宅子吗?” “就这你还敢说自己是我们金门的后生?” 梁布泉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盯着马士图狠狠地晃了晃脑袋,“上山要拜山把头,入宅还得他娘的敲敲门呢!跟了你家老爹这么长时间,你连这点规矩都不知道?” 贾镜紧跟着也在后边解释:“深山老岭里头的宅子,多半都是主人家为避生人,而建的生祠。什么叫生祠?那就是人活着的时候,给他建的祠堂。原本这种东西,是向天借寿,起到让本家多子多福的作用。可是生祠里头的灵气跟香火旺盛,平日里本家要是个邋遢的人,常年也不来里边打扫,难免就会招致一些凡人惹不了的东西。” “好比是那群美女蛇?” 杜老四挑了挑眉毛,从观音山上下来这么长时间,他总算是说了一句聪明话。 马士图还是一脸不解的模样:“可是美女蛇不都让我梁师兄给压成肉泥了吗?里头的蛇都死光了,咱还有啥可怕的?” “死光了?” 梁布泉冷冷地勾了下嘴角,“门都没开,你能知道美女蛇都死光了?” 马士图让梁布泉给问的一愣,接着支支吾吾地抢白道:“那不开门,咱也不知道里头还有没有那种怪蛇了啊!怎么着……搁您那意思,咱就跟门口这么耗着,等里头的玩意自己出来?再一个话说回来了,这宅子里头万一啥也没有呢?那到时候咱们咋算?” “所以说啊,我的小兄弟……” 梁布泉晃晃悠悠地挣开了杜老四的手,又拍了拍马士图的胸脯,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宅子的门前,抬鼻子朝着门缝嗅了两嗅,“你的道行还是不够,好好跟着师兄学把!” 宅子里面除了湿腐发霉的一股子味道,还真是闻不出什么杂味来。理论上来讲,嗅风摘金手这门本事都断不出来问题,那应当就是没有问题了。 可是因为先前梁布泉在这上头吃过太多的亏,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仍然是不敢往下断言。 “甭管是上山还是进宅,先抬鼻子闻闻里头的虚实。没有什么邪魔妖怪,那就大大方方地往里闯,要是有,自己再在心里掂量掂量本事,想要赚钱,还是保命。” 梁布泉回过头,看了看杜老四那么一伙人,又勾了勾嘴角,“这是我爹教我的。我刚才顺着门缝里头闻了,没啥怪味。贾镜、老马,你俩不是也学过金门的手艺吗?你俩也试试?” 马士图的脑袋摇得像是个拨浪鼓:“我可不使了!先前没找着你们的时候,我就用了一手驭百兽的法子。娘的百兽没找着,招来了一群骷髅。我差点就他娘的死在那个林子里头了,跟你们说,这林子的前山只有猴子,后山上凭我这么多年的驭兽经验来看,应该除了美女蛇,就没有别的活物了。要不是咱都到了这宅子的且近,我是真想跟你们说呀。这座山头可太他娘的邪门了,咱摸着宝贝赶紧撤。省得再节外生枝。” 贾镜这会也把葱段一样白皙的手指头从土里拔了出来,用手绢把手指头擦拭干净之后,淡淡道:“这宅子的湿气特别重,水主阴徳,看样子这里不像是给人搭建的生祠,倒像是他们老周家祖辈的祠堂。再一个……这地埋里面触感很奇怪,滑溜溜的很恶心……我不确定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不过我师父在先前曾经跟我讲过,探岭的驭兽,寻宝的望气,避邪的嗅风。咱们金门里头,大部分能在山上遇到的邪物,都能叫嗅风给闻出来、你都问不出来的话……那只有一种可能。一个是这老宅子里头当真没有什么怪物,再一个,就是这里头的怪物道行实在太深,即便是嗅风也闻不出来。” 众人一下子就傻了眼。 杜老四瞅着那三个,也瞪着个大眼珠子犹犹豫豫:“那咋办……这宅子咱几个进是不进啊?” 马士图也在旁边帮腔:“实在不成的话,那咱还是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不了……大不了咱们不和姓周的做这单生意了。咱们个顶个的都是金门之后,有这样的本事,也不怕找不着那二十八道仙梁。” “你说得倒轻巧。” 梁布泉又是冷笑一声,“这他娘的还不是那二十八道梁子呢,就给咱们祸害成这样。要是咱们哪天真的遇上个比这还要凶险万倍的仙梁咋办?更何况四哥……你的黄爷爷还在这山梁子上头呢,咋?撇下它自己跑了?这不像你啊,这么不仗义?” “我……那是我撇下它吗?那是它先扔下的我!” 杜老四叫他一句话给戳到了肺管子上,吭哧瘪肚地接着道,“我杜老四行走江湖,向来讲究的就是仗义两个字。你也不用在这激我,当初落草当土匪的时候,老子就准备好随时随地他娘的让人给弄死了。通书那伙王八闯咱们观音山的时候,你看老子害怕过吗?今儿个就听你姓梁的一句话,这宅子你说进,那四爷就陪你赴汤蹈火;你要说咱要留着命,咱撤,那四爷也不在乎江湖上怎么嚼舌头根子!” 梁布泉又笑呵呵地把脸扭向了马士图:“你呢?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是金门后人,连个宅子都不敢往里走了?” “谁……谁说我不敢进了!” 已经叫人把话给说到这个份上了,马士图梗着个脖子也在那结结巴巴道,“你们进我就进……贾姑娘还没说啥呢……我一个七尺大汉还能不如一个娘们顶用?” 贾镜这会功夫已经把手搭在了门板子上头:“我是肯定得看看里边是什么样,那姓周的兴许就和通书的人有关,我们一家上下的仇早晚得着通书那伙王八讨回来。都准备好了的话,我可要开门了。” 贾镜推门,梁布泉就一声没吭。到了马士图身上,那家伙没鼻子没脸地就数落了他一通。 马士图也是在心里实在委屈,自顾自地跟那嘀咕:“早开晚开还不都是得开门?也不知道梁师兄一开始拦着我干啥。” “这可不一样啊!” 贾镜赶紧过来打圆场,“先探探路子,再往岭子里头闯,这是咱祖上传下来的规矩。甭管能不能发现危险,咱多少都能在心里头有点准备。要是闷着头把这宅子的门给推开了,从里头蹦出个什么吓人道怪的玩意,害了咱的命,那可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成……好话赖话都让你俩给说了。” 马士图嘟嘟囔囔地耸了耸肩,“推,反正早死晚死都是个死。” 贾镜这边的胳膊刚要用力,梁布泉倒是又一把按住了他的腕子:“你刚才说得很对,先探探路子,是防止里头再有个什么东西跟咱几个打埋伏。所以今儿个这门啊,还得是我来推。但是话我得说在前头咯,刚才用的那个长飚大阵,算是把我一身的力气都给用光了。里头万一是再碰上个什么邪乎的玩意,我恐怕只能是摆摆在观音山上的那种小阵给你们帮帮忙。今儿个咱有两种选择,一个是现在就推门进去,再一个是,先在宅子旁边歇一宿,等明个早上,你们退到了安全距离以外,我自己一个人推门进去。” 杜老四的脑瓜子一横:“四个人来的,四个人走。你把我们几个支出去干啥呀,放心,老子手里有带响的玩意,实在不行,老子能保护你!” 贾镜也皱着眉毛点了点头:“咱们都走到这一步了,没人知道这宅子晚上会在发生什么怪事。你的本事用不出来,不是还有我呢吗?放心大胆地往里走,贾奶奶我也不是吃素的!” “成!” 说着话,梁布泉一把就推开了老宅子的门,“那咱们就进!” 就听“吱扭——”的一声闷响,映入眼帘的家伙,把门口的几个人是全给看呆了。 只见一只巨大的蟒蛇正老老实实地盘在大宅的正堂处睡觉,这蟒蛇是通体发黑,看样子足有几百丈那么长,先前在狼口岗子上遇见的那条地龙,在这巨蛇的面前,都得是孙子辈的。 这么大的一条长虫,先前在宅子外边的时候咋就没看着呢? “巴蛇……” 马士图小心翼翼地轻声道,“巴蛇吞象,山海经里头有讲!” 这边正说着话,那条巨蟒也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第一百一十九回 雷彻九霄 什么叫做巴蛇? 《海内经》有云:西南有巴国,又有朱卷之国,有黑蛇,青首。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 说是洞庭湖一带,有一种吞食过往生物的巨蛇,黑身黑首,一天吞进肚子里一头大象,消化了整整三年才把大象的骨头给吐出来。如果有人能吃上一块巴蛇的肉,心疼肚子疼得毛病,就能得到根治。 咱说理应在洞庭湖寻食的怪物,为啥一下子跑到南昌城周围晃悠了,甭说梁布泉他们几个摸不清,兴许就是巴蛇它自己心里头也迷糊。 见着这么大的一条长虫张开了眼,梁布泉这伙人好悬没一个屁墩坐到地上。现在说转身要跑也是晚了,梁布泉四下张望了一番,见着杜老四举着个枪杆子似乎正时刻准备着射击呢,赶紧一巴掌按住了他的腕子。 杜老四的眼珠子一瞪:“嘎哈玩意?你拍我干啥?” “拍你?” 眼瞅着那颗硕大的蛇头正缓缓地朝着他们靠近,这一伙人赶紧屁滚尿流地往后缩,“你要干啥?打蛇?你是不是疯了?” 杜老四急得老脸通红:“艾玛,你放手!那玩意出来了,你快点的!让我他娘的一枪崩了它!” “你拿小米粒也想把人给打死咯?” 说着话,梁布泉干脆是一不做二不休,抬手就夺下了杜老四的响子,“你看没看着这条长虫有多大,子弹打它的脑门上,兴许都赶不上小米粒!快点他娘的老实点!听我爹说过,蛇这玩意的眼神都不咋好使,咱只要不乱动,它应该看不着咱。” 就看那大蛇吐着黑色的信子,慢慢悠悠地把蛇头朝着他们的脸上贴。几个人是只敢抻着脖子等死,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时候倒是显出马士图的能耐了。 多付些个邪门的妖物,他马士图兴许没那个本事。可这巴蛇是啥,它就是个头再大,那也只是条长虫。 间不容发之际,马士图是哆哆嗦嗦地把黄铜烟杆子叼在了嘴里,就在蛇头眼瞅着就要顶到众人身上的一刻,马士图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嘴里的那口老烟就给喷了过去。 这条大蛇山一样的身躯微微一顿,随后眨着巨大的眼珠子,猛然间打了个喷嚏。 一股巨大的气浪瞬间是连人带门把他们一齐给震飞了出去,梁布泉先前就因为摆那个长飚阵而耗光了力气,这会叫这大蛇一折腾,登时给摔得七荤八素,险些俩眼睛一翻,当即就晕死了过去。 万幸是剩下的几个人还算保存住了一点体力,贾镜和杜老四,一个拎尺,一个拿刀,剑拔弩张地从地上爬起来。 而那条大蛇则晃晃悠悠地又把脑袋伸了回去,懒洋洋地扭了下脖子,长着大嘴对着天,使劲地打了个哈欠。 一股浓重的白雾,顺着巴蛇的血盆大口就喷了出来,眨眼之间便又把驿马坡的整个山头给包裹得严严实实。 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番,还是杜老四先开的口:“日他个奶奶的,梁兄弟那么厉害的阵眼,都没给这条大蛇压死?现在咱们咋办?” 从打几个人被大蛇一个喷嚏震出去了以后,马士图就在旁边止不住地咳嗽,听那动静,好像恨不得要自己的肺管子给咳出来。这会终于把肚子里的那口气给喘匀乎,一面“哎呦哎呦”地叹着气,一面拍着自己的胸脯哼唧道:“我说列为爷,我知道你们都是些个生死不怕的好汉。但是这宅子里头究竟藏着个什么玩意,列为也看见了。要我说咱今儿个还是赶紧撤!刚才那口烟好悬没把我给呛死。在往哪宅子里头走,惊动了盘着房子的那位爷。恐怕咱几个加起来都不够塞它牙缝的。” 梁布泉也不是头铁的人,照他先前从赵友忠那听来的说辞。这巴蛇食象,没吃一万斤的东西,身体增长一厘,盘在宅子里的这条大蛇少说也得有几百丈那么长,换算成咱们现在的长度单位,那是足足三百来米啊! 这巴蛇先前得是吃过了多少东西? 和它硬拼,那肯定是拼不过了。要说走的话,无非是在周老太爷那折了他们的面子。 跟活着比起来,面子能值几个钱啊! “成,我看咱们呐,还是……” 说着话,梁布泉就要往起来爬。 可是无巧不成书。 梁布泉为啥知道见好就收,那是因为他先前在观音山上吃过大亏。可贾镜还是个初入江湖的黄毛丫头,你不头铁,她脑袋硬啊! 就见这丫头是一甩手里边的量天铁尺,迈着大步就要往宅子里头闯:“先前在进老宅的时候就跟你们说了,通书那伙人扛着我家的血债呢,甭说是这宅子里盘着条大蛇,为了找着通书的那群王八,里头坐得是阎王爷爷我也得往里闯!你们要是害怕,你们就先走!姑奶奶我自己会会那条大蛇!” 杜老四是哭的心都有了,扯着嗓子朝贾镜嚷嚷:“你哪是姑奶奶啊,你是我亲奶奶啊!我的祖宗哎——你他娘的不要命了!你看没看见那玩意有多排场,咱找岭子的法门多的是,你咋比我梁兄弟还犟啊!” “通书把我全家人都给害死的时候,这条小命就已经不是我的了。” 贾镜说着话,抬起剑指朝着梁天尺的刃子上那么一抹,就见几滴赤红的鲜血,顺着尺身就淌了下来。 以血喂刀? 呼啦啦一阵罡风四起,吹得贾镜一身藏蓝色的绸子猎猎作响。 她就那么迎着大风,好似说书人嘴上的武林豪侠一样,缓缓地把量天尺给横在了胸前,在嘴里头念念有词地嘀咕道:“七政为信,照彻八方,四明破骸灭万鬼,压胜百兽拜天威!” 轰隆隆阴云障日,漫天的银蛇穿空,四野里惊雷滚滚。 贾镜一边念叨,一边抬着腿朝宅子里面走。梁布泉一听这唱词,就知道事情要不好。 闻字诀用风、火、土、天四字真言作为护命的法宝,那贾镜习得的切字诀,保不齐也有什么夺天地造化的大能耐。 他刚要开口,叫贾镜冷静点再动手。 贾镜那边已经是拿着铁尺照地上一划,腰马合一,一个纵身跳进了宅子:“列缺——天威!” 几个人的眼前瞬间便被一大团豪光吞噬,紧接着遍是一声足矣震碎三山五岳的一声炸雷。 轰隆! 几人合抱粗细的霹雳,毫无征兆地从当空爆射而下,四合之内的房屋砖瓦,花草树木转瞬之间便被耀眼的豪光吞没,顷刻间化成了齑粉。也是亏了巴蛇先前的那口喷嚏,把几个人给震出了宅子,否则这一道惊雷下来,恐怕他们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得组团去见阎王了。 无边无际的白瘴,又再一次被这道惊雷给扯出了一条口子。 杜老四哪见过这样的阵仗,两条腿早就给吓软了,哆哆嗦嗦地摊在地上,吓得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马士图也不好过,只觉得自己的裤裆潮乎乎的,当日在观音山上鸣枪放炮的胡子,竟然被这声炸雷的巨响,给生生地吓得尿了裤子。 “我说……梁老弟。” 杜老四狠狠地咽了口唾沫,“那娘们……把好好的一个宅子就这么给平了!” 梁布泉也叫眼前的阵仗给惊了个哑口无言,缓了半天愣是没能从嗓子眼里发出半点动静。 杜老四瞧了瞧烟尘四起的老宅,又把头扭向了梁布泉:“哥跟你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要是想把这娘们给娶回家,可好好在心里边做做打算。万一你俩拜了天地以后,让她发现你做了啥出格的事……娘了个炮仗的……她真他娘的能用雷劈死你啊!” “别他娘的说那些个没用的,我梁布泉走得端行得正,凭啥要做出格的事啊!” 说了一半,梁布泉才反应过来这话里有毛病,又赶紧改口,“我俩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她干啥说劈我就劈我呀!” 话说回来,早先经过赵友忠严格训练的梁布泉,即便是精通了门外的多种布阵法门,随意用起这门内的护命法宝,也给抽光了所有的力气。 这贾镜才混了多久的江湖,对于门内术法的种种窍门,肯定掌握得不如梁布泉扎实。 同样知道这门术数反作用的梁布泉,也立马想到了当下亟待解决的危险,赶紧是连滚带爬地朝着老宅的废墟里头跑。 “坏了,这丫头片子不听话在这瞎逞强,万一没把那条大蛇给劈死,那她可就要遭殃了!” 当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只等着烟尘散尽,那条巨蛇的身躯就先映入了众人的眼帘,紧跟着便看到了趴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的贾镜。 巴蛇扭动着硕大的身躯,扬着脑袋不停从嘴里发出聒噪的“嘶嘶”声,显然已经是被刚才的那道惊雷给激怒了。 间不容发之际,梁布泉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负担,甩开了两条腿就朝着贾镜冲了过去:“四哥,赶紧开枪,吸引一下那玩意的注意力!” 杜老四也不含糊,从地上抄起了响子,照着巴蛇的脑袋“嘡嘡嘡”地就是三枪。而正在这时,几个人脑袋顶上的树丛里,又突然之间响起了“吱——”的一声啼鸣。 待几个人定睛那么一瞧,杜老四乐了。 白嘴黄皮子,我的黄爷爷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回 长蛇封豕 就见那白嘴黄皮子傲然地人立在一颗树上,老神在在地用两只前爪不停地摸索着自己那几撇胡子。巨大的巴蛇昂首挺胸朝着黄皮子一横眼睛,打鼻子眼里喷出了两缕浊气,看架势是压根没把这黄皮子给放在眼里。 然而就是这么短暂地一扬脑袋的瞬间,就足够梁布泉冲到贾镜面前了。 此时正是危难时刻,紧要关头,梁布泉也顾不得什么怜香惜玉之情,甩开胳膊照着贾镜的俏脸是左右开弓就对半扇了两巴掌。 “得罪了阎王爷了你是,还有心思睡,给我醒!” 可是您要知道,饶是梁布泉这种练过的男人,在用到闻字诀保命法宝的时候,都是耗光了体力,更何况是贾镜这种初出茅庐的娇滴滴的姑娘呢? 一连抽了她四五个巴掌,见贾镜还是睡得死,巴蛇的那颗硕大的脑袋已经是晃晃悠悠地又重新低了下来,梁布泉抬手就从腰间抽出了那柄匕首。 “娘的!反正惹了这么个大家伙,横竖都是一死……咱几个一起来的,就得一起回,跟这王八犊子拼了!” 横刀在胸,梁布泉是一口真阳涎又喷在了刀上,“两仪作势起波澜,一道残阳照大川,天有拨云重开日,不见地府换青天!蛰龙——” 就见遍地走石震颤,满眼草木瑟瑟,这座山头恍若是遭了土龙潜越,巨鼋相争,大有一副地裂山崩的架势。 可未等梁布泉把那个“起”字给叨念出口,巴蛇长着大嘴已然是破空袭来。 间不容发之际,但见那白嘴黄皮子骤然化作了一道闪电,疏忽间就窜进了巨蛇的血口之中。 这身形通天的巨蟒周身大震,整个身体像是凭空挨了一记闷拳,怪叫一声倒头就栽了下去,随后着巨蛇满口腥毒铺天盖地地喷洒一空,整个身躯似乎是因为难以承受的剧痛而左摇右拧,蛇尾所过断树裂石,蛇身所碾更是山石瓦解。 杜老四和马士图顶着四处飞溅犹如子弹流火一般的碎石,将梁布泉和贾镜分头扛向了密林当中,远远地再看那座老宅,飞沙走石,瘴毒环绕,俨然已是一副炼狱之景。 杜老四看着看着就哭了,跪在地上朝着老宅“咣咣咣”就连磕了三个响头:“黄爷爷,您舍生取义,救了孙子几个的命,大恩大德老四我无以为报。下了山之后,老四我就是倾家荡产也得给您立个祠堂,若有后人,必当告诫他们逢年过节给您烧香磕头,好酒好烟给您供着,以敬您老的救命之恩!” “四哥,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这黄老太爷究竟是生是死咱们现在还……” 马士图是跟林子里的动物打惯了交道的主,这边拍着杜老四的后背刚要安慰两句。耳边却嘶嘶啦啦地又响起了一阵草木摇晃的动静。 眨眼之间四五头壮得活像是公牛的红眼睛野猪就从林子里头钻了出来。 现在贾镜是深度昏迷,梁布泉因为刚刚催动的阵法没有启动而遭到反噬,此番恐怕也是战斗力完全丧失,面对着这么几只巨大的野猪,能够保护所有人周全的,就只剩下了杜老四和马士图。 马士图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我说怎么干叫帮手都不来呢?合着那美女蛇也好,白骨行骸也罢,都是在这保护大黑蛇的啊!奶奶个孙子的,一熊二虎三野猪,这他娘的南方咋也能见着这玩意?四哥……咱咋整啊?” 那野猪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前蹄刨着土地,看架势随时随地都要冲过来和这伙人拼命。 那杜老四也不是吃素的,这会儿正因为黄皮子叫那巴蛇吞了而恨得牙痒,见着这群野猪,他的眼睛也红了:“咋办?操\/他\/娘\/的!凉拌!老子正好没处撒气呢,你们这帮牲口玩意倒是自己送过来了,啊?真当你四爷我好欺负呢?” 说话间,杜老四是一把扯开了上身的衣服,满身横七竖八的刀伤、弹片伤是昭然可见。他横起手腕子,就把那柄开了刃的精钢短刀给叼在了嘴里,向前大跨了一步,挡在所有人的前头,含含糊糊道:“老马,你给我看住了这两个病号……四头野猪,交给老子!” 杜老四捏紧了拳头是怪叫了一声,就冲向了那群野猪。 红眼睛野猪也是给看傻了,心说这人是疯了?光这个大膀子找我们几个拼命?但是所谓敌将出征,那有不战之礼? 领头的那只野猪同样报以一声尖锐的嘶鸣,抵着脑袋直奔着杜老四就冲了过来。 要说杜老四心里不怕,那完全都是假的。可纵然是叫这一幕接一幕的怪事给搅得腿肚子滚筋,该让他出面的事,他也不可能会躲。 其实他心里早就憋了一股火。这些年在江湖上喊打喊杀,处处都得尊他一声杜四爷。结果自打观音山上让人给抄了家,跟随着梁布泉走的一路,基本都是承蒙别人的关照。他使强耍横这么些年,向来都是自己关照着别人,缩在人家后面畏首畏尾的从来都不是他的作风。 这会能抢走他风头的人全都趴下了,这不正是他展现自己实力的好时候吗? 您别看这杜老四膀大腰圆,脑子也笨,但是在江湖上厮杀了这么些年,上阵肉搏的能耐,那是刻在骨头里的。 就见他迎面直奔着最大的一头野猪是猛冲过去,就在两者相差不足两寸的位置,突然把身形一矮,从嘴里把刀反手握了去,照着那野猪的前蹄就是一下子。 两者对冲的气势本就是雄浑刚猛,那野猪骤然失去了准头,只能拿前蹄刹车,可是间不容发之际,偏偏是活生生地撞在了杜老四的刀子上头。 就听“咯嘣”一声巨响。 那柄千锤百炼百炼的精钢短刀当即就折成了两半,野猪的前蹄吃痛失去了平衡,整头猪就地一以炮弹之势滑飞了出去,给这黄泥土地,给犁出了一刀几尺见深的长沟。 首战大捷,这杜老四也不急着高兴,纵身又是几个起跃,一脚就踩在了那头野猪的脑袋之上,提起手里的半截尖刀,照着红眼睛野猪的梗嗓咽喉就扎了进去。 一股子猩红的鲜血当即就如喷泉一般崩了他满脸,这杜老四也不谈恋那柄短刀,当即松开了手,带着满身浊血,恍若是九幽杀神一般地走到了其余那几头野猪的面前。 白森森的眼睛,黑亮亮的眸子:“一起来啊!娘了个炮仗的,来一个,老子宰一个!” 您别看他嘴上说得硬气,这人就是再皮糙肉厚,也比不过那些个野兽,如此巨大的一头野猪都被他一刀看折了前腿,钢刀都被撞成了两截,他自然也不好受。那整个右手的虎口一直被撕裂到了腕子处,白森森的骨头就那么血呼啦地露在外头,任是何人见了都不免牙酸骨苏。 然而疼痛的尽头就是麻木,杜老四现在满心想着的都是如何对付眼前的这几头猛兽,随便从身上扯下了一块破布条\/子在手上一包,这就算做了事。 野猪们也傻了,在老林子里混了这么长时间,就知道狗熊发起疯来不要命,还真没见过哪个大活人能这么不怕死的。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敬意偏偏就在这个当口是油然而生,业主们眼见着杜老四用左手从地上捡起了一根胳膊粗细的木棍,放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又抡了两抡。 “正合适!” 杜老四举着拿根木棍,猛然朝着野猪群迈了一步,刚才还凶暴蛮横的野猪像是被吓坏了的小狗,惊叫着向后逃跑了数尺。 “来呀!” 杜老四轮着棍子,扯着嗓子朝野猪群吼道,“来呀!咬我!娘了个炮仗的!来,吃了我呀!” 野猪们一个个抵着脑袋垂着眉,满脸受气包似的熊样。 “不敢上的话,就他娘的快点给老子滚!” 说着话,这男人就举着棍子猛然朝着野猪群跑了过去。剩下那几只野猪也立刻发出了一阵阵凄厉的啼叫,慌里慌张地跑到林子深处去了。 马士图傻呆呆地看着杜老四那副鲜血战神的模样,吓得半天都没合上自己的嘴:“我靠,四哥……你还用得着啥神仙保护啊!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见着能把野猪给吓跑的人!” 他说着话,对着死在地上的那只野猪踢了一脚:“有这么大的一个东西,咱几个在林子里边就是几天不下山也饿不着肚子了。” “咱还是下山,贾姑娘不知道啥时候能醒,我这胳膊……” 杜老四说着话,一头就栽倒了下去,“我这胳膊现在疼得厉害,赶紧下山去找个郎中看看,要不然……老子可不想成为啥独臂大侠。” 说话的当口,老宅的方向也停止了持续打斗的声音。 紧挨着众人的灌木丛里又是窸窸窣窣地一阵响动,那个白嘴黄皮子带着一身的鲜血,从里头钻了出来,嘴里还叼着个拳头大小的蛇胆。 马士图和杜老四的眼睛都是一亮:“你没死?福大命大的黄爷爷果然没事!” 黄皮子用脑袋拱了拱地上的那颗蛇胆,又用小爪子轻轻地搭在了杜老四受伤的手上。 “你让我……吃了它?” 第一百二十一回 咱也当把爷! “你要的东西!” 梁布泉说着话,将那颗拳头一样大的蛇胆重重地扔在了桌子上,当着在场的十几位家仆,和汪家玉的面,他是指着周老太爷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老王八蛋,差点把我们兄弟几个全都害死!姓周的,我是千防万防都没想到啊,早知道你那狗屁宅子里趴着那么个大玩意,就是他娘的给老子一座金山银山,老子都不能管你!” 周老太爷显然也没料想到这几个人能活着回来,他甚至压根就没在驿马坡的山底下找人接应。毕竟是一伙平均年龄还不超过35岁的黄毛崽子,那一票接着一票的术门高手给送了山都是有去无回,派去驿马坡上咬住这伙崽子的尾巴都全数折在了道上,他们是哪来的本事能完完整整地走下山来的呢? 可毕竟这个地方是周府,当着那么多家仆的面叫人指着脑袋骂,这个受惯了别人仰慕的富商到底还是有些下不来台。 他横了家仆们一眼,色厉内荏地对着梁布泉也瞪起了眼珠子:“梁兄弟,规矩就是规矩,你再怎么说也是道上的人,吃了我们这行的饭,翻过头来骂主子,这说出去可不大好看?” “不好看?我呸!” 梁布泉这会正在气头上,他哪管你是这南昌城的首富,还是京城来的大官呢,一只手按着腰上的响子,依旧是该怎么骂,就怎么骂,“你他娘的也知道别坏了道上的规矩啊!岭子里头横着个什么东西,你不是不知道,说好了接应我们的弟兄呢?老子是他娘的一个都没看着,奶奶个孙子的,要不是老子我今天醒得早,你这块巴蛇胆能不能吃上还是两说!知道我兄弟伤得有多重吗?他那一只能吃饭能干活的右手,险些就他娘的废了!” 当初在驿马坡上,杜老四还真是有心把黄皮子呈上来的那块蛇胆给吞了。可是到头来,他还是嫌弃那东西的味儿太苦,只是拿舌头舔了舔,没敢囫囵个地把苦胆给咽到肚子里头。 也亏了这杜老四大小就怕苦。 梁布泉先前中断布阵所造成的影响没伤及到神志,在他醒来之后的第一眼,就瞥见杜老四正拎着个大蛇胆往嘴里边送。他是一边嚷嚷,一边拿手扣住了杜老四的那只腕子。 蛇有大毒,而蛇胆自古以来都是咱华夏中医的一味神药。 可是巴蛇胆不比通常能见到的长虫,这巨蚺本身无毒,可是它能口吐白瘴毒气,一方面靠的是平生修炼的一颗内丹,再者就是这颗淬了百毒的巴蛇胆。赵友忠曾经说过,长蛇一年食鼠,三年食兔,五年吞狗,十年吃鹿,百年以上的长虫吞噬万物,故而称其为巴蛇。巴蛇有胆,乃是万毒所化。舔一口,便可身中奇毒,痛感无踪;舔两口,则毒血攻心,金身不灭;若是把这巴蛇胆以温酒送服,分三次吃尽,则遍体生鳞脱胎为“蛇人”,从此千秋万代不死不灭,十年退一次蛇皮,返老还童。 巴蛇胆本是当世神药,只可惜一来巴蛇难寻,二来没人愿意为了个“不死不灭”的愿景,把自己变成人不人蛇不蛇的怪物,所以古往今来的猎蛇者,是只取其肉治疗心腹之疾病,无人敢把巴蛇胆给收入囊中。 黄皮子隶属鼬类,这家伙天生就是蛇族的克星。当日在驿马坡上仗义出手,一来是因为杜老四已经一个脑袋磕下去,认他做了爷爷;再者也是因为这黄皮子一眼便叨上了那条巨蛇的内丹。所以趁着巴蛇正欲进攻梁布泉,在心里也没有准备,那黄皮子是一溜烟就钻到了巴蛇的肚子里头,对着它的五脏六腑是又抓又咬,不但生生地吞了这巨蛇的内丹,还把它的苦胆顺手给摘了下来,这才从蛇腹当中破肚而出。 至于杜老四的事,黄皮子倒真不是有意要害他的性命。 咱前头也说了,黄皮子天生抗毒,那颗苦胆对于黄家而言非但不是什么要命的物件,反而还是增长修为,提升实力的至宝。它能把这么珍贵的东西拱手让给杜老四,也看得出来,这黄皮子是当真心疼它的那个便宜孙子。 亏了后面贾镜也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不然再过上个把时辰,等杜老四的一条胳膊流光了血液,恐怕是大罗神仙都保不住他的一条右臂了。 梁布泉把这事情的前因后果又和周老太爷叨咕了一遍,在场的人给听得皱眉撇嘴直嘬牙花子。眼见汪家玉看向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暧昧起来,梁布泉莫名其妙的在心里就是一阵的膈应。 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我兄弟的一条胳膊能不能保住,就全在今天晚上了。姓周的,老子我不是吓唬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兄弟今天晚上要是有个啥三长两短,老子让你们整个周府给他那条胳膊陪葬!” 周老太爷眯起了眼睛:“老朽闯荡了江湖这么多年,你当我是被吓大的?” 梁布泉也把眼睛一瞪:“老子没在这吓唬你……” 说着话他拔出了腰上的鹰嘴匕首,锵啷一声就给它插在了地上,“今儿个我就正儿八经地把话给你扔在这,你们一大家子人是死是活,全在今天晚上了。胳膊能留住,咱把刀带走;胳膊留不住……咱把你们的命带走!汪家玉,你也不用在那跟老子挤眉弄眼,你们都他娘的一个窝里的耗子,没一个好东西!姓周的,你不是狂吗?今儿个我还真就告诉你了,这买卖究竟做还是不做,你说的不好使了。想试试哥们几个有没有能耐是……” 他说着话拿眼睛一瞟周围的四五个家仆,看着他们缓缓地把手给摸到了后腰的枪上,这梁布泉也不慌。冷冷地勾了勾嘴角,抬脚就踩在了刀柄上头,“全都给老子跪下!” 就听那鹰嘴匕首“铮”的发出了一阵龙吟,在场的一众家仆,外加上汪家玉和周老太爷,只觉得肩膀上突然之间活像是给扛上了千斤重担一般,众人是齐刷刷地给梁布泉跪了一圈,索性那周老太爷这会正坐在椅子上,虽说不像其他人落得那么狼狈,可脸上是阵青阵白,明显也不太好过。 “别以为手里拿着响子,兜里揣着俩臭钱,就逮着谁叫谁孙子……” 梁布泉说着话,一抹身就奔了门外,“再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老子是他娘的山上下来的胡子,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群揣着俩臭钱不知道咋嘚瑟的有钱人。老子敬你,叫你一声周老太爷,拿你不当个东西,你姓周的也得给老子听着!跟我们玩枪,老子他娘的杀人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和泥呢!” 行至门外,这梁布泉慢悠悠地从兜里掏出了一粒石子,端端正正地弹在了鹰嘴匕首的到上,又是“叮”的一声龙吟,周老太爷整个人都软绵绵地从椅子上软了下去,捂着胸口是一个劲地喘着粗气。 “你身上的东西,让老子放开了,该怎么做,你心里头有数。” 说话间,梁布泉是最后瞥了一眼众人,“其他人,都给老子在这跪着!没事别来我们的房里溜达,老子看着闹眼睛!” 说来也怪,梁布泉走了以后,周老太爷立马是叫来了一大票身强力壮的家丁,可不论是用手拽,还是用马车拉,那柄鹰嘴匕首偏偏就像是焊在了土里一样,任是旁人怎么使劲,它偏偏就是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汪家玉跟剩下那一票跪在地上的家仆也是,旁人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办法给这几个人从地上拉起来。汪家玉自从嫁进了周家,哪曾受过这样的委屈,领着头的哭天抢地,差点没把房盖给掀开,周老太爷听得烦了,甩手扇了她一嘴巴,这才让宅子里稍稍安静了点。 那汪家玉趴在地上,珠子似的眼泪嗒嗒地往地上砸,嘴里头还哭哭啼啼地嘀咕:“老爷,那姓梁的也太不把咱们当回事了!我跟你说,就在他临出发的那个晚上,我在他的屋里,还差点……差点让他给……” “别他妈跟我说这些个破事,你是啥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吗?” 周老太爷闷喝了一声,汪家玉立马就不说话了。 “咱这是给周府请来了一尊多大的佛啊……这下算他妈彻底得罪能耐人了!不行……咱得想法补救一下,那鄱阳湖里头的东西他还没帮咱弄出来呢,不能让这家伙就这么走了!来人啊……找个嘴皮子利索,能说会道的,去梁布泉的房间里问问,就说周老太爷给他们赔不是了,问问给他兄弟治病,都需要哪几味药材,咱托关系花大价钱,也得在今晚帮他弄到手!” 话说回梁布泉这边,杜老四正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一只右手已经让贾镜用根细线给穿上了。 见到梁布泉回来,没等其他人说话呢,杜老四先是急头白脸地开口了:“咋样了?你帮没帮四哥好好抽那姓周的一嘴巴?娘了个炮仗的,要不是贾姑娘,老子这一条右手,可就见阎王了!” 只等梁布泉把刚才在周府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之后,杜老四乐得前仰后合,可贾镜却是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你这算是彻底跟周家撕破脸了……万一他们反悔了,不给咱看禹王鼎上的东西……” “不可能!” 梁布泉抱着个膀子,一脸自信道,“就是通书的人,没了老子的本事,也他娘的上不去二十八道仙梁。他姓周的即便是通书的人,又能多到哪去?他不光还得用咱,还得恭恭敬敬地上门过来请咱,给咱几个道歉呢!先前受了他那么多窝囊气,今儿个也该咱痛快痛快了。” 说着话,门外就传来了“当当档”的敲门声。 “梁先生,您睡了吗?我是周府的人啊……我们周老爷说了,让我过来给您赔个不是,另外,您伤了的那位朋友需要用点什么药材?您跟我说,我这就吩咐下头的人去办!” “你瞧瞧,这叫聪明人!” 梁布泉得意洋洋地朝着贾镜挑了挑眉,“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第一百二十二回 这回能好好说话了吧? 先前又是被汪家玉扒门,又是给周家的仆人盯梢,在驿马坡上的那阵子,老周家更是险些要了他们一伙人的命。都说这出门在外闯荡江湖的,如果没钱没势还没一把子好手段,那就是活该受熊挨欺负的命。 一见着周老太爷上道,这梁布泉自然是就坡下驴,顺杆跟着就下来了。他自认也不是那揪着毛病不撒手的人,人活于世嘛,难免都有打眼的时候。但是一码归一码,你周老太爷先头祸害咱兄弟几个的这件事不能一句道歉就随随便便地算了。 杜老四伤得的确很重,但是不妨碍他们几个身边还跟着个妙手神医贾小姐。虽说胳膊肯定是保住了,这竹杠子该敲还是得敲,这事也算是让周老太爷花钱长教训,别以为自己手里边有两个糟钱,谁都得把他当成亲爹那么供着。 什么叫人参,哪个是鹿茸,巴掌大的灵芝多少个,冬虫夏草泡水喝。反正那姓周的有的是钱,也不在乎梁布泉这么败家。过了大概一个星期的光景,杜老四的一只右手能试着活动了,梁布泉才让老周家叫停了药材的供应。 按照杜老四后来的话说,这几天把灵丹妙药给吃的,打个喷嚏都是灵芝味,稍稍擤个鼻子都能喷出来一手血。给他补得是浑身燥热,恨不得找块石头缝都能去去火。见着杜老四也好的差不多了,梁布泉这才大摇大摆地去了周府的大堂,在众目睽睽之下,是抬起手指头找着刀柄那么一勾,这柄任是谁都撼动不了的鹰嘴匕首,竟然就乖乖地从地里蹦了出来。 在场的几个家丁看的是直拍大腿叫好,什么叫有本事的人?这叫一个真人不露相,海水不可斗量。几个先前还瞧不上梁布泉的一溜烟地就搡了过来,这个捶肩是那个按腿,嘴里边是爷长爷短地叫着,让梁布泉好好地过了回装大爷的瘾。 可是话说回来,这梁布泉一伙来南昌城,可不是为了当大爷来的。见着周老太爷入了场,这梁布泉是立马从椅子上蹦了下来,对着他恭恭敬敬地抱拳拱手做了一长揖:“老太爷别来无恙啊!” 周老太爷瞧见梁布泉腰上的那把匕首,嘴角没来由地跳了两跳。他心说这走江湖的胡子,还就是跟旁人不一样啊,这脸皮也太厚了!你这两天可给我老头子折腾得够呛,两根手指头那么粗的人参给你当萝卜啃,冬虫夏草泡的水你拿过去漱口,我活了大半辈子都没敢这么花钱啊!你倒好,在我周家闹了这么多天,脸不红心也不跳,今儿个还能来我这请安? 这人也太不要脸了! 心里这么想,他嘴上却不敢这么说。 当天这梁布泉刚从驿马坡上下来,一柄匕首就定住了宅子里四五号人手,要不是他周老太爷求爷爷告奶奶地恳请梁布泉收了神通,宅子里的这几号人恐怕膝盖骨都得给跪碎咯。万一他姓周的那句话又把这尊大佛给得罪了,难保他梁布泉又能使出个什么歪门邪道的手段来,这周家可承受不起。 念及如此,周老太爷立马是故作深沉地冲着梁布泉点了点头:“梁兄弟今天好雅兴,刀子取回来了?” “您瞧的真亮!” 梁布泉权当没事人一样,拍了拍腰上的匕首,“拿走了,咱的帐啊,今儿个两清了!” “啊……” 周老太爷捋着胡子,又瞥了身边的汪家玉一眼,“那个……杜兄弟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 梁布泉说着话,又朝周老太爷欠身鞠了一躬,“我兄弟能下床了,右手算是给留下了,剩下的不劳您费心,咱自己调养就成。您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要是没那几味药材啊,我兄弟还指不定什么样呢!” 周老太爷在心里头把那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 这会儿管我叫活菩萨了?不是你威胁要弄死我全家的时候了?这姓梁的年龄不大,咋还长着两张面孔呢!今天来这说不老我费心了,我不费心成吗?我一家老小的命还在你手里头捏着呢! 但是千言万语,万语千言,杜老四的手给治好了那就是天大的好事,梁布泉心里头不糟心,周老太爷也落个踏实。 “啊……没事啊,都是我应该做的。” 周老太爷又是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那什么……你们想在我这住多久,就住多久。一直养到杜兄弟把手上的伤给治好,那也无妨!不就是添一双筷子吗,这多大点事!” 汪家玉这时候倒是翻翻着白眼哼唧了一声:“谁叫人家是山上下来的胡子呢,虽说咱周家不养闲人,但是您这尊大佛,咱们也得罪不起!” 两口子在来的时候商量的明白,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汪家玉毕竟和梁布泉在小的时候有那么一层特殊的关系,又是个女流之辈。都说落草的英雄都是情深的种,好男不跟女斗,梁布泉就是再浑,也不至于跟个娘们动手。 可是俩人商量归商量,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在山东那会,梁布泉倒是个实在仁义的主,这回他落了草当了胡子,是不是变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其实汪家玉的心里也没个准信。 心里打着鼓把话给说完了之后,汪家玉依旧像是个小公鸡一样扬着下巴颏子,拿眼角的余光,鬼鬼祟祟地斜睨着梁布泉。 见着梁布泉那一脸春光明媚,霎时间就变得是冷峻异常,她的一颗心瞬间就像是让人从头到脚地破了盆凉水。 “周夫人说的是什么话,姓梁的没读过书,没啥文化。” 这梁布泉冷着脸朝着王佳玉挑了挑嘴角,“你给咱解释解释,啥叫不养闲人,你嘴里的那尊大佛,说的是谁啊?” 梁布泉的脸一冷,周家上下的脸色立马也齐刷刷地变得难看了起来。 周老太爷连忙是结结巴巴地接过了话茬:“不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梁兄弟,我的梁兄弟哟!谁说你是闲人了?谁敢说你是闲人,我第一个不同意!咱退一万步来讲,那巴蛇胆不还是您给我们取回来的吗?您消消气,您消消气,气大伤身,您可千万别跟个娘们动了真火!” 想起先前这梁布泉还像条狗似的跟在自己后边,家玉长,家玉短的,这会儿梁布泉长了能耐,压根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非但是不再看她,甚至还敢使手段让她下跪,给她脸色瞧。 咱说这世上向来就有一种女人,你对她好的时候,她拿你当个屁;你一下子不理她了,她又闻着味屁颠屁颠地过来找你。显然汪家玉就是这路货色。 想起梁布泉以前的种种好来,她是越想越觉得委屈,竟然梨花带雨地扯着嗓子嚎上了:“梁布泉!你个挨千刀的,你又想让我跪下是不是?亏了咱俩还是老乡,我在老爷面前说了你这么多好话,那都是替狗说的!你给我使脸色是?行!有能耐今天你就弄死我!我汪家玉今儿个还就把话挑明了!你能什么啊,你取回来一颗蛇胆能什么啊!怎么着,赖在我周家不走了?你凭什么在我们这耍无赖啊!那姓杜的一天不好我们给他治一天,一辈子不好,我们还得管你们一辈子呗?梁布泉,做人不能这么无耻……你赖在我们这了?你这跟要饭的有什么区别啊你!” 让汪家玉给骂了个狗血淋头,梁布泉倒是也不生气,又朝着周老太爷挑了挑眉毛:“周太太的意思是……我在你们这要饭耍无赖?合着说了半天,那个闲人说的还是我们!” 周老太爷给吓得直拽汪家玉的袖子,是连连跟梁布泉摆手:“不是不是……没有没有!” “没有什么!哎呀……老爷您别拉我!” 汪家玉把自己的真火给骂出来了,干脆就痛痛快快地把话给挑明了,“梁布泉,今天我还就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说的闲人就是你,你们一群流氓找个由子就想赖在我家呀……那不好使!你在弄那些个歪门邪道的,我就立刻报官!我让咱守城的那群能人来收拾你,我就不信了,这天下间还没有王法了!” 周老太爷连忙在中间和稀泥:“不是不是,梁兄弟,我能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她说的……额……她昨天没睡好,脑子不太清醒,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倒觉得周夫人说的没错啊。” 梁布泉又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抬屁股又坐回了椅子上,“咱是跑江湖卖把式的,光在你们宅里住着不干活,你们心里不痛快,咱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先前老太爷不是说,跑成了驿马坡这一单,便跟我聊聊那笔大买卖吗?我今儿个来也没有啥别的意思,就想问问您,那笔买卖,咱啥时候开始干啊?” 话说到这,周老太爷算是长长地输了口气,心里头立马就敞亮了。 “梁兄弟果然是江湖儿女,快人快语!吓煞老朽了,吓煞老朽了!” 说着话,周老太爷也拉了把椅子坐下,“咱长话短说,闲言少叙。相传在鄱阳湖一带,有一条龙脉宝眼,在这宝眼里面,就镇着个价值连城的宝贝。可是我们照着禹王鼎上描绘的位置找了十好几遍,却偏偏是连一根宝贝的毛都没瞧见。这不嘛,先前的那个老宅……” 周老太爷的话才说了一半,就有个活计慌慌张张地打门外跑了进来:“爷!不好了爷!商会,咱的号子……咱的号子!” 周老太爷一个猛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废物!把气喘匀了再说话!咱的号子怎么了?!” “翻了!两艘大船加上里面的货,全让大浪给拍在鄱阳湖里头了……六十多号人,那是六十多条人命啊!这下完了,这下全完了!” 第一百二十三回 剑指叉子岭 不论是乡里乡间还是城里镇上,各行各业都保准会有个百事通,遇着个什么比较邪性的大事小情,只要把这人找来就准保没错。 鄱阳湖一带的船把头姓陆,七十来岁,瘦的皮包骨头,离远了看就像个骷髅。陆把头原来单名一个刚字,可是自打做了这捞鱼船运的买卖以后,觉得陆跟湖两个字犯冲,“刚”这字又太硬,不太适合他们这些个撒网捕鱼的,所以给自己又取了个诨名,叫“湖上飞”。放到二十多年前,这也是个上能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的狠角色,传说在宗三老爷闹得最凶的那两年,唯一这么个还敢下湖捞鱼的,就是这陆老头。那阵子朗高百尺,湖上飞就架着那艘小船是乘风破浪,踩着浪尖回到的岸上,不单如此,还赶巧在湖底下打上来了一条百十来斤重的大鱼,剖开大鱼的肚子,在鱼肚里头还藏着个足有人脑袋大小的白玉珠子。 湖上飞自此在鄱阳湖一带出了名,靠着这颗珠子也很少在下水摸鱼了,周老太爷念他一身的能耐后继无人,这又花了大价钱把他给请到了府上,专门做个码头上的顾问。一方面是为了让手底下的人跟老头学学本事,在这就是防着再有个大事小情的,码头上的这群愣头青别再没个主心骨。 梁布泉跟着周老太爷一伙赶到码头上的时候,湖上飞正指挥着手下的伙计抢救泡了水的物资。常在湖边讨生活的人,打小水性就好,翻着顶天的浪都干下到湖里扑通两下。这一遭百尺的大浪给两艘大船拍了个粉碎,原先猫在船里头的人即便不被湖水呛死,光是木板子穿心就足够他们喝上一壶的了。 这两艘大船里装的都是些个名贵的茶叶和瓷器,说着好像是要送给哪个洋人的礼数。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货比人金贵,几十个冤大头才能买来一两上等的白眉如果全都叫湖龙王给吃了,甭说是他湖上飞自己,就是把这六十多口人命全都搭进去都不够他们赔的。 下水的几个精壮小伙子,一半着急忙慌地抬物资,一半摸到水底下捞尸体。见着周老太爷来了,湖上飞先是哆哆嗦嗦地上前给他鞠了一躬:“宗三老爷发怒了!这是前阵子神祭大会没办好,宗三老爷要下凡收人啊!” 这该发生的已经都发生了,周老太爷就是现在问责也来不及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是赶紧清点伤员,抢救货物。他也没工夫搭理湖上飞在这说些个啥,当下是挽起袖子和裤管,也跟着那伙渔民下船忙活。 梁布泉打小就怕水,这会儿是有心帮忙,但是现实情况不允许,就抱着个膀子在旁边看着。 此时是正晌午时,正应当是朗日当头的时候。可是这会漫天的乌云压城,漆黑的乌云仿佛都要贴到湖面上了。不远之处的鄱阳湖是浪大滔天,狂风呼啸,瞧这模样,过不了多久,这地方还得迎来一阵暴风雨。 湖上飞毕竟是个闯过江湖的老油条,三下五除二地忙活完了手里边的事,总算是腾出功夫来照亮照亮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那一双已经微微发黄的眸子,就像是刻刀一样往梁布泉的身上刮。 后者这时候也不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伙子了,叫人这么盯着虽说的确不是啥滋味,但是他至少没在脸上表露出难堪来,也别过了脑袋,拿刀锋似的眸子瞪着湖上飞。 老头子的眼神和他相交的一刹那,险些没崩出火星子来:“小兄弟……那条道上游来的啊?” 梁布泉大大咧咧地朝老头子抱了抱拳:“山里的泥鳅,盗洞的!” “盗洞?” 老头子嘿嘿一笑,“吃土里饭的,咋跑河边来了呢?” “土里的东西牙碜,河里的东西一样吃。咱刨土堆的不吃肉,见不得荤腥。” 吃土里饭的人可就多了。种地的农民,盗墓的贼人,还有他们这些个穿山破石的挖金客,吃的岂非都是土里的东西? 也正是担心湖上飞把这“盗洞”一门,给理解成盗墓,梁布泉的话锋一转,赶紧帮自己往回圆。这所谓的“荤腥”跟“牙碜”,其实说的就是盗墓贼挖出来的那些烫手的脏钱。 “有饭吃不错了,还嫌牙碜?” 老头子又是干干巴巴地一笑,旋即又把眼神落在了梁布泉的鼻子上,“小兄弟生得有福气啊,财帛宫是有大又厚实,这是不愁吃穿的命啊!” 梁布泉打小就跟着赵友忠给人算命,看面相这种事,不客气的说,他都能做这老头的祖师爷。老头子表面上是在夸梁布泉的面相好,其实是在旁敲侧击地说他的鼻子大。大鼻子嗅风探地,若是练得好了,甭管是多大的墓葬,抬鼻子一闻就能知道里面横着多少个宝贝。 梁布泉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鼻子,也干笑道:“爹妈生的好,可金子还是得自己找。有这么个大鼻子倒是帮了咱不少忙,要不也不能来你们这鄱阳湖一带找真龙。” 提到“真龙”两个字,湖上飞的眼珠子亮了。 历来走江湖买手腕的,只有金门这一支会把藏了金矿的山梁子称为“真龙”,在拿眼睛一瞟梁布泉挂在腰上的匕首,老头子当即是恭恭敬敬地对着梁布泉鞠了一躬。 “识岭金钩倒头放,望岚听风四炷香……老头子我眼睛瞎,不知道是香堂到了!” 梁布泉也没成想他们上一辈的人竟然这么能耐,就连久居湖边的船把头,都听说过他们的大名,赶紧冲着老头子摆了摆手:“得得得,你说那香堂是我爹。我算哪门子四炷香啊!” “不不不,咱老头子之前对香堂们发过愿,见信物如见香堂!老头子我的这条命,都是那几位香堂救的,在这给您拿鹰嘴匕首鞠个躬,也不犯什么礼数。” “啥玩意?我爹他们那伙,还救过你的命?” 遥想当年赵友忠他们师兄弟四个到处给皇上找宝贝,路过这鄱阳湖捎带手在救过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根据这老头子的描述,说是当年他冒着暴雨闯鄱阳湖的时候,险些叫大浪给拍在了里头,后来多亏在湖上碰见了朝廷里的人。这四个人一人拿刀,一人拄拐,一人抚尺,一人叼烟,四路真神是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从浪里给捞了出来,这还不算完,临走的时候还赏了他一条大鱼。 “哦,合着您那些个英雄事迹,还藏着这么一环。” 梁布泉怪笑着扯了扯嘴角,“那您有没有问过他们,他们当初到这鄱阳湖是干嘛去的?” “那天吓都要吓死我了,我哪还有心思问他们啊!” 湖上飞的老脸臊得一阵通红,“不过他们交代的话我可不敢忘,有个拄拐的香堂跟咱说了,说什么……现在还不是时候……再过个几年,如果有个年轻人来这鄱阳湖找宝贝的话,让我告诉他,拿刀的别看正面,照镜子看的是镜子里头,一座山上有三个尖,最把头的那个就是正地方。” 梁布泉把眉毛一拧:“这说啥呢您在这,啥玩意又是镜子又是山的,您保证自己没记错?” “保准错不了!” 湖上飞把自己干干巴巴的胸膛拍得直响,“几位香堂就交代给我这么一件事,我都记了大半辈子了,不可能记错!保证是一个字都不带差的,就是又有镜子,又有山,一座山上还带着三个尖!” 说到这,老头子还拿眼睛瞟了瞟鄱阳湖边上的一座小山包,“小兄弟你瞧,那座山上就有三个尖……老头子我想了大半辈子,四位香堂留下的这段哑谜究竟是啥意思。在咱鄱阳湖周围,就那一座山,是三山相连,咱当地人都把那叫叉子岭。可是话先给您说在头了,这些年去叉子岭的人不在少数,但是没人敢往那山尖尖上走,都说那里头住这个女鬼,专门吃过往的行人。” 梁布泉心说,啥玩意鬼不鬼的,什么厉鬼恶鬼我是没见过,穷鬼饿鬼倒是见过不少,你还是顾好了泡在水里边的这批货,这批货要是有个什么闪失,你这下半辈子恐怕不是穷鬼,就得变成饿鬼了! 话说回来,梁布泉不是第一次听人说他上一辈犹如神仙下凡救人性命的事。可是今天收着的风,是一个拄拐的香堂告诉湖上飞的。 拄拐的香堂还能是谁,那是推平了观音山的仇人,梁布泉的亲爹。 梁文生不是已经投了通书做叛徒了吗,他当天留下这么句哑谜又是啥意思?可以推断,当初梁文生他们四个人的确是到了鄱阳湖一带找宝贝,可是中间似乎是出了什么岔子,才让他们冒着被皇上定罪的风险铩羽而归的。 那四个人既然会被后世说成是四大真仙,那就一定掌握着通天彻地的本事,究竟是什么岔子能把他们几个拦在外头呢? 想到这,梁布泉不由得就瞥了眼自己腰上的鹰嘴匕首。 搬山令? 难不成,他们是因为没有搬山令,才没办法找到这护宝大阵的罩门所在吗? 二十四道仙梁当中的一梁……难不成,就在叉子岭上! 第一百二十四回 龙吸水 周家那一票人从日上三竿,一直忙活到月挂枝头,才算把泡了水的货物给收拾干净。老账房过来一清点,单算货物损失就少说得有几万个大洋,再加上那六十多号人的安家费,周老太爷眨眼的功夫,就得赔出去最少十万块。 越有钱的人就越会算计,老话里常说“穷横穷横”,人穷了才会横,这白花花的银子,都是周老太爷心尖上的血,一听说要赔出去这么些个钱,老头子俩眼一翻白,险些昏死过去。 但是这该花的钱怎么绕都跑不开。 花钱不可怕,可怕的是钱花光了以后,事还平不了。 这周老太爷黑着个脸,把漕运码头的一众伙计是从上到下地数落个遍。说是明明神祭大典已经处理完事了,为啥遭了还难还不知道赶快拯救船货? 湖上飞这时候插话了,照他的意思说,前些日子的神祭大典并没办完。宗三老爷该受的香火没有享受齐全,再加上他听说前些日子有个叫张勇的崽子,冒着风雨下河捞鱼,遇上了绊马蛇,这湖里有妖为害,那必然是大大的不详之兆。原本将这绊马蛇放回湖里,或许还能让宗三老爷安生点,只是张勇他好死不死地找人把那蛇给宰了。 现在那宗三老爷等于是大宴没吃成,还让人给宰了孩子,他不生气都是怪事。瞧着,拍翻了两艘大船这都是轻的,要是宗三老爷一发威,恐怕整个鄱阳湖浪高百尺排到岸上哪都有可能。 湖上飞说的吓人,偏偏这时候无端端地刮起了一阵旋风,在朝着湖上一看,但见那天顶之上闷雷滚滚,一道漆黑的水柱从湖心直奔着天际云层而去,端的叫“乌泱泱风急浪涌,呼啦啦大雨遮天”。 眨眼的功夫,瓢泼似的大雨就砸了下来,也不知是谁扯着脖子喊了句:“龙吸水!快点搬货,宗三老爷发威啦!” 要知道,这人手就是再多再快,您哪能快得过风啊! 疏忽间那龙卷风就朝着两岸是直袭了数丈有余,在有个眨眼的功夫,那浩浩荡荡的水柱子已经逼近了案头。 这时候还管什么货了,眼下足有将近百余号子人,如若这些家伙全叫龙卷风给卷到了江里,甭说是货物损失的是,光是这些个死人就够他周老太爷喝一壶的。 “别管货了,赶紧跑!” 周老太爷扯着嗓子朝着众人招呼了一声,可你这个时候想跑哪还来得及了? 那黄豆粒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就活像是冰雹子弹敲在肉上一样,湖上飞和周老太爷两个老家伙没一个照面,就让这龙吸水给掀了个跟头,扯天扯地的大雨似乎把天地都给缝到了一块,周老太爷就只觉得四面八方的雨水直往他的鼻子眼里钻,即便是低着头,那狂暴的雨丝也大有将他撕成碎片的架势。 两个老人家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头发、褂子全叫这雨水给浇了个透,甭说是顶着大雨站起来,这伙人现在就连喘上一口气,都得废上吃奶的力气。 这梁布泉再怎么说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龙吸水眼瞅着奔袭到岸上的一刹那,他是紧赶慢赶地冲到了水泥浇灌的坝上,抽出腰上的鹰嘴匕首,照着那大坝锵啷啷的一声,给那短刀齐根钉了进去。 间不容发之际,梁布泉又拼了命地朝着周老太爷嚷道:“有没有啥值钱的玩意,掏出来仍在我后头,快!” 周老太爷身上最值钱的物件,就定数戴在大拇哥上的白玉扳指了。这枚扳指是他祖上好几代传下来的宝贝,据说是个宋代的物件,他本寻思着把这扳指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万一碰这个灾年困境啥的,卖了扳指剩下的钱,也能帮着子子孙孙东山再起。 可是啥玩意能比命还重要啊? 要是让这龙吸水给刮到江里头,甭说什么白玉扳指了,就是皇上的玉玺也得沉到湖里头去。只要人还活着,就不差这一枚扳指的钱! 周老太爷在心里头这么盘算着,扯下来扳指玩了命地扔到了梁布泉的后头。 说来也怪,那顶大的龙吸水撞在鹰嘴匕首上的一刻,竟然刷拉一声散成了两节,紧接着就听“轰隆”一声炸雷,扯天扯地的大雨顷刻之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而那狂暴的龙卷风,也是立刻烟消云散。 回头再找那枚白玉扳指,您可就再也找不见了,清风拂过,明月高悬,不知打哪平地刮了阵旋风,梁布泉身后那一撮白花花的碎石头沫子,眨眼之间就被吹得是渣都不剩一个。 宝贝护主,若不是梁布泉先前在老猎户那学了一手布阵的要数,恐怕在今儿个,这几百号子人马都得给龙卷风扯进湖里。 又过了一刻,天上又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鱼,什么叫黄鳝,那个叫鲫鱼,大的有鲢子,小的有银鱼撒着欢地往地上砸,有那么几个年轻人,好容易躲过了龙吸水这个大难,反而叫掉下来的活鱼给砸的开了瓢。 四周围的老百姓听着动静,全都在家里备好了木盆,这场“鱼雨”足足下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算消停,紧跟着那一大票捧着盆,拿着瓢的家伙就冲出来了,更有甚者因为冲得太猛,一脚踩在活鱼上头,连人带鱼都给摔进了湖里。 周老太爷时下也没工夫心疼那白玉扳指的事了,扯着嗓子对众人喊道:“三天以后,神祭大典重新举行!” 三天以后,杜老四的伤也养的差不多了,见这鄱阳湖边上又要开展这种仪式,他是蹦着高的想要去。 可是毕竟三天以前这地方才刚刚举行过神祭大典,老百姓对此的新鲜劲显然没有一开始那么强烈,街上的人烟稀少,只有个神婆站在祭神台上比比划划地又唱又跳。眼瞅着这大典都要完事了,也不知打哪又来了群学生,举着个条幅浩浩荡荡地就往他们这边走。 “赶走小鼻子,还我大华夏!” “赶走小鼻子,还我大华夏!” “坚决反对封建迷信!坚决反对铺张浪费!” “坚决反对军阀混战,强烈拥护人民团结!” “打倒列强!振兴华夏!” “打到小鼻子,振兴大华夏!” 这是干嘛呢这是? 这叫罢课游行啊! 杜老四的精神头,立马就让那群学生给吸引了过去,咧着大嘴在旁边傻笑:“我早就听说南昌城这头的积极分子挺多的,今天四爷我算是见着了!你看看这群孩子,多他娘的精神!” 马士图在旁撇了撇嘴:“你可拉倒,就你那丁点墨水,我还不知道?积极分子呢,你知道啥叫积极分子啊!” “废话!打那些个小鼻子跟红胡子啊!” 杜老四朝着半空挥了两下拳头,“娘了个炮仗的,老子打小就佩服两种人,一个是有文化有墨水的,再一个就是她娘的英雄!当日老子落草当土匪,除了为填饱咱这五脏庙,再一个就是想学学水泊梁山那一百零八个好汉。你瞅瞅我,你瞅我像不像花和尚鲁智深?” 马士图狠狠地朝着他翻了个白眼:“我看你像那长嘴大耳的猪八戒!” “去你奶奶个孙子的,猪八戒是水浒里的人吗?那是他妈三国里的人!” 杜老四照着马士图的肚子就轻轻滴锤了一拳,“你的说我长得像贾宝玉,贾宝玉是水浒里的,贾宝玉醉打蒋门神吗!” 马士图怪笑着擦了把鼻涕:“你听的书还挺多哈,真没看出来……你比我有文化!” “那是……” 杜老四把脖子一梗,“我跟你这么说,老子是没赶上好年代,这要落到好年代上,就咱这脑袋,高地能当个状元,再不济我也能考个探花!” 梁布泉和贾镜两个人就这么抱着膀子看着杜老四这俩傻子在那表演,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也转瞬便被那一种学生给吸引了去,神婆在祭台上原本哼哼呀呀的还挺成调,这下子叫学生们一喊,自己的唱词也跟着跑了偏。 “九耀五祖,列阵在天;上有银河,下有星元;游龙归海,虎入山巅;我有至宝,敬献祖先……宗三太爷在上,打到小鼻子……不对!我重念一遍啊……” “湖纳三山之水,天降太爷神威,一柱清香,求我湖内太平无恙;二柱清香,祝我南昌雨顺天安;三柱清香起,浪风日月悬,乾坎风不动,兑艮保中原,坚决抵制铺张浪费!这都啥玩意!” 眼瞅着这场神祭大典又要没头没尾地结束,周老太爷这下可就坐不住了,叫手下的伙计掏出腰上的配枪,朝着天上“嘡嘡嘡”就空放了三响。这周老太爷扯着嗓子对那群学生嚷道:“你们几个!瞎了你们的眼,知道这是哪吗?这他娘的是漕运码头!闹事闹到老子的地盘上了,谁再跟那瞎嚷嚷,老子立马就崩了谁!” 要知道,那可是群铁骨铮铮的热血青年,怕死?怕死他们就不上街游行了! 一个带着平顶帽的学生跨了一大步站到了前头:“姓周的,你多少也算是当地有名有号的富商!现在国难当头,有多少人已经投身于驱逐鞑虏的工作中去了,而你呢?缩在鄱阳湖畔,整日神神鬼鬼的像个王八!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啊!公理是杀不死的!” “嘿——你个小王八蛋……” 周老太爷说着话就要从手下那里结果枪,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又是“嘡”的一声枪响。 就看那杜老四左手拎着个枪杆子,那枪口上还往上飘着青烟:“我他娘的看谁敢动这些学生!今儿个老子就把话撩在这!这群学生的命,老子保了!就让他们跟这喊,谁敢动他们一根手指头,老子给他崩成马蜂窝!” 第一百二十五回 人各有志,不可相强 一见有人能替自己撑腰,这群学生的心思一下子也就活泛了起来。领着头的那个学生领导扯着杜老四的胳膊就叫上了大哥,他说哥呀,谢谢你为同学会说了句公道话,现在天下大乱,正是英雄们应当站出来的时候,我看您身姿伟岸相貌堂堂,也不像是替权贵卖命的主,怎么就跟周老太爷混在了一起呢?这家伙黑心黑肺,专门欺负乡里,赚洋人的钱。这时候就应当积极加入工人兵团或者是学生同盟会,响应积极分子的号召,共同参与进对抗小鼻子的运动中来。 杜老四一个劲地跟那个学生领导握手,说小兄弟啊,不是我不愿意参加。我现在确实也是抽不开身啊,不瞒您说,老子的肩膀子上头,还扛着一寨子老小的身家性命呢。我要是走了,他们就都得蹬腿进棺材板。我听说书的讲过,说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时势造英雄,乱世出豪杰。咱谈不上啥豪杰不豪杰的,但是偏偏就喜欢那个水浒传里的花和尚鲁智深。咱多余的能耐没有,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救你们几个学生于危难当中,那还是举手之劳。 俩人抱着手就在那可劲儿的摇啊,大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意思。 梁布泉跟贾镜在旁边看得一个楞,一个楞的。 他心说这杜老四倒是真他娘的不抗忽悠,要不是又拿二十八道仙煞在身上压着,那学生三两句话险些又给他拉去入伙了。长此以往这么下去可不行,这山里头鬼祟的东西多,说不准往后又得碰上个什么邪性的玩意,这傻东西万一再叫山里的东西给迷了心智,咱哥几个可照量不过他。 周老太爷气得脸都绿了,哆哆嗦嗦地把手插在腰上,有心想要骂杜老四两句,又碍着梁布泉的面子,担心自己万一开口失了分寸,又把这尊大佛给得罪了那可送不走。下头的一帮百姓倒是看好了热闹,在下面是一个劲地嘀嘀咕咕,还有几个悄咪咪地往台上指指点点。 杜老四是个死心眼的直肠子,再旁的没也多想,兹当是那群老百姓夸自己英雄呢。 那学生领导跟杜老四含情脉脉地聊了一溜十三遭,终于是撒开了紧抱着不放的手,抬起指头指着周老太爷就骂道:“姓周的!今天是大哥在这,你别以为我是仗着大哥的枪法好,有正义感才在你这叫板!我还是当初的那句话,这鄱阳湖是大家的,你凭什么要垄断渔业?!再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货船上拉得是些个什么玩意,上好的瓷器茶叶,你这是要送给谁去的!你心里没鬼,那就当着大家伙的面好好说道说道!” 周老太爷哆嗦着胡子,打牙缝里头蹦出来一句:“我说道什么呀我说道,我跟你们说得着吗?哦,赚钱了没我什么事,现在湖里头出了事了,你们一个个全都找上我的麻烦了!说我垄断渔业……我就问问你们,没有我老周家的漕运码头,你们吃啥,你们喝啥?没有我自掏腰包办这个神祭大典,你们几个臭撒网的早就掉湖里头喂鱼了!现在倒好,老子花了这些个现大洋在这给你们操办江上的事,你们反倒找起我的不是了,你们还是人不是啊!” 学生领导一摆手:“你别说那些个没用的!现在全省人民都在支持和敌人战斗到底,你作为一个富商,不为英雄们提供一些有效的支援就罢了,还翻过头来帮上了敌人,给他们送烟送酒送茶叶,叛徒!你究竟打的是些个什么主意!” 这下子整个神祭大典下头的老百姓算是炸开锅了,在当初那个年月,华夏神州是遍地战火,洋人们欺负老百姓,散落在地方的军阀没事也会欺负老百姓。提到那些个红毛鬼,老百姓们全都是恨得牙根子痒痒。 这个说:“姓周的,我们辛辛苦苦地给你干活,你翻到帮着洋人欺负我们,你还是人吗你!” 那个讲:“大家伙也甭跟他废话,啥玩意漕运部漕运,打渔不打渔的,咱大不了不在这鄱阳湖里讨生活不就完了吗!他姓周的不仁,也甭怪咱们不义,今儿个啊,今个儿老子就他妈不干了!” 三两个人嚷嚷着不干,周老太爷倒是不着急,可是眼瞅着这星星之火已成了燎原之势,他要是再不说话,那帮子渔民恐怕就真要造反了。 “各位且慢,各位且容我解释解释……” 周老太爷抱拳拱手对着天地作揖,又对着老百姓深深地鞠了一躬,“您列位说得都对,我这人是没对前线的英雄们出过多少力。但是你们要是把我周某给当成叛徒,那可实在是太冤枉了。我姓周的兢兢业业做了这些年的买卖,为人靠的就是诚信两个字。啥玩意叫诚?我对手下够诚心,你们家里头如果出了乱子,哪个人问我借钱我有过二话?再者我做买卖的这颗心,也是颗诚心。就像一开始跟列为说的,周某只是个买卖人,旁了的事周某不想管,也管不了!咱开门做生意,上下关系都得打点利索了,不然宅子里那几十口子人就得饿肚子。不瞒您列位说,咱这船里的货,的确有送给洋人的东西。可咱为啥要叭叭给人家舔鞋?你们要是好信的话,不妨出去打听打听,现在主管漕运的各大码头,都他娘的是洋人把守,我不给他们送点好处,咱十里八乡打上来的水产,就都得屯在仓里喂苍蝇!我知道你们有热情,也知道你们想要挺直腰杆子过生活,可是咱们话又说回来,这世道上能直起腰版来赚钱的,又有几个?我姓周的这么大岁数了,还得舔着个老脸跟一帮红毛子鬼求爷爷告奶奶,我他娘的不憋屈吗?” 周老太爷把自己的脸抽的山响:“你们有些同志可能不了解真实情况,这我不怪你们!但是神祭大典,必须得顺利完成!咱收拾小鼻子跟讨生活两件事不矛盾……做个这湖上有了多大的乱子,您列位不是没见着!宗三老爷要是真发火了,甭说是我姓周的一家,恐怕鄱阳湖沿岸的所有百姓,都没好果子吃!” 这会儿学生们倒是不说话了,下头的百姓们反而又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人嘴两扇皮,咋说咋有理!我们又没看着你究竟是干了些啥?你凭啥说自己不是叛徒!” “姓周的!你就是个怂包!咱都让那群红毛鬼给欺负成啥样了?你他娘的还能坐得住?” 周老太爷又是冲着老百姓连连作揖:“我姓周的是没胆子,我不跟列为嚷嚷。我就是个做买卖的,我是真的谁都不敢招惹,谁都不敢得罪!您列位可饶了我,我求求您列为了!” “他娘的,当初在驿马坡给咱们下套的时候,他可没这么好说话!” 杜老四撸起袖子就要到祭神台上去打人,“专他娘的欺负软柿子算个什么东西,老子去扇他两嘴巴!” “你可拉倒四哥,这都够乱的了!” 梁布泉眼瞅着事情要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赶紧一手拦住杜老四,三两步就跳上了祭神台。 “列为稍安勿躁,列为能听小的我说两句吗?” 正所谓人各有志,不可相强。这帮老百姓的确可以骂周老太爷是个没种的窝囊废,但是逼着他投身什么工人兵团,那显然是有点强人所难了。一不说这周老太爷那么大岁数了,还能不能跟着一群年轻人上街游行,即便是真给他生拉倒兵团里面,他不好好工作,不积极配合运动,那也是白费。 枪打出头鸟,这老头现在算是给嘉到这了。都说有钱日子过得舒坦,但是今儿个造成这样的局面,说白了也是“钱”这一个字给闹的。 你姓周的不愿意出人对?钱你也不愿意出,这不就是妥妥一个叛徒吗?可是周老太爷人家也说了,他不愿意蹚进这趟浑水里,就是担心得罪了漫天神佛,倒时候甭说他自己一个人,漕运码头旗下的所有老百姓,恐怕都得跟着遭殃。 梁布泉本来在心里头都已经想好说辞了,可是站在台上看着乌压压的一片人,却突然之间脑袋发蒙,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下头的人还龇牙咧嘴地笑话他:“你谁呀?我们凭啥听你的?!” “跟他娘的姓周的穿一条裤子,我看没一个好东西!” 万幸是经历了昨天那一宗龙吸水的事,有那么一两个站在下头看热闹的老百姓,认出了梁布泉的身形。 “哎哟,这是昨个晚上定风的那个人!妈呀,要是没有他,咱家沿湖的房子,可就让风给卷跑啦!” “是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下头的老百姓又开始呜呜泱泱地议论上了,更有甚者,对着梁布泉是三拜九叩了起来,大有一副见着活神仙的模样。 梁布泉一看这个架势,心里头的紧张感立马也就打消了一大半,清了清嗓子接着道:“乡亲们啊,你们也不用拜我!我算啥神仙啊,也就是个跑江湖的!刚才我在下头听了半天,咱学生干部说的没毛病,周老太爷讲的也没问题。我倒不是在这和稀泥啊,就事论事,咱得把话揉开了说。人各有志,您列位想想,不能所有人都去跟红胡子拼命?家里头的妻儿老小多少是不是得有口饭吃!他姓周的没胆气,他自己也认了!但是有这老家伙在南昌城一天,是不是也能保证列为的家眷不至于饿肚皮啊?” 见着下头的人都不说话了,梁布泉接着道:“不瞒您列为说,我就是奔山东那边过来的。连着三年的灾荒啊,地里下了种,愣是不长苗。要不是没办法,谁能撇家舍业的满世界溜达?我看今儿个的神祭大典又算是白忙活了,可周老太爷说得对,今天的大典做不成,明个鄱阳湖上指不定还得出什么乱子!” 周老太爷苦着张脸,嘀咕道:“那还能咋整,明个我在叫账房给我调些银两,大不了我再……” “再办一次倒是也没必要。” 梁布泉说着话,抬手一指鄱阳湖最西头的三座大山,“我听说那里头藏着个什么宝贝,没准可以镇住宗三老爷。咱相逢就是缘分,今儿个姓梁的帮人帮到底,先把鄱阳湖里的这个爷给收拾利索了。再往后,你们是想要找红毛鬼拼命,那就踏踏实实上战场,想要守家待业地老婆孩子热炕头,那咱也不说你啥闲话。” 众人顺着梁布泉的手指头朝着山尖那么一看,脸色全都给吓白了:“叉子岭?活神仙,那地方可不能去啊!” 第一百二十六回 叉子岭传说 南方的地势不比北方。 虽说东北一带横着个大小兴安岭,什么大白山,黄岗梁;哪个是老头峰,哪个是张广才岭。但是说到底,这东北平原还是以平地居多。泱泱华夏的地势自来是西高东低,越大西南边走,这山脉水流就越多。 鄱阳湖一带,地处上饶、南昌、九江三市交口,又作为长江中下游主要的支流之一,四周围的野山老岭自当是不少。 咱今儿个说的这叉子岭,在鄱阳湖一带的居民口中,那可真谓是个……臭名昭着。 怎么说呢? 上山摸宝,下河捉鱼,这历来是天下老百姓最普遍的生活方式。围着鄱阳湖这一带的野山,几乎都叫四周围的老百姓给趟遍了。打不着鱼可以上山逮兔子,网子里面抄不着啥好玩意,最少也能到山上去沾两只鸟吃,咋也饿不着老百姓的肚子。 可是这叉子岭,自打满清政府建立了以后,就鲜少会有人往那里头奔。 说起来,还得往上再数个几代,那是大明朝万历年间的事。 说是当年这鄱阳湖一带的首富,还不是他们老周家。一个姓殷的买卖人,拿着二十五两银子,打鄱阳湖边上支起了这么一个成衣摊。一来给人缝补一些旧衣物,二来仗着他媳妇心灵手巧,还能往出买点什么布头褂子之类的物件。 因为这两口子诚信经营,加上老殷的确是有点商业头脑,没个十几年,铺子越干越红火,也就把买卖给扩充到了其他项目上。当初那殷府真可谓是福得流油,殷老爷子眼光也是好,做买卖基本上投一个就成一个,当地人一时间羡慕得不得了。 后来老殷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幸得一子,将之取名为殷舟,寓意让自己的儿子一辈子平平安安一帆风顺。这小子也是争气,不像旁的纨绔子弟一样成天吃喝嫖赌,流连于些个风月场所。十年又十年,这殷舟二十多岁正可谓是能文能武,经天纬地。那阵子正是明神宗指派一批太监,四处监矿监税的日子,老百姓让这伙宦官搞的是民不聊生。 老殷本想接着家里边的一点银子,去朝里走动走动,兴许还能帮上儿子在朝廷里头卖个官来做做。都说这苦了一辈子,攒下了家财万贯,可是再厚得家底儿,官爷只要一开口,你也得乖乖地擎着钱给人送上去。那帮官爷收了你的钱,心疼;不收钱,那就肉疼。 如果殷舟能在朝廷里头挂上个衔,至少那些个地方官爷不敢随随便便就关他家的门面。 可这殷舟从小就跟师傅学了一肚子的儒家思想,甭说是让他自个儿走动关系了,就是他爹背着人去拎着银子去京城打点,都得半路让他给拦下。 为啥? 按殷舟的话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有这本事,也有这能耐,咱打小就是个挥笔成文,神气不摄的主。买个官做?那都脏了我的本事! 老殷头说你可拉倒,你要是真有本事,也不至于考了四五年,还是村里的一个烂秀才了。 殷舟不但脑瓜子硬,脊梁骨也跟古早的那些个儒生文人一样的硬。 他跟老殷头说,爹啊,你也不用操心了。什么叫“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啊?姜子牙直钩钓鱼,愿者上钩;伊尹乘舟梦日,后来助成汤立下不世之功。汉有诸葛亮隐居隆中,唐有青莲居士终南山上避世归隐,真正有大能耐的人,那得等着皇上来请咱们出山。 老殷这个悔啊,心说这儿子是不是看书看傻了?可是碍着小的时候光迅思赚钱,也没啥文化,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想要跟殷舟再争辩那么几句,那混小子八百句在后头等着呢。 这咋办啊? 殷舟倒是有个法子。 他跟老殷头说,说我呀,就在咱这头的山上归隐。您瞧见鄱阳湖西边的那座山头了吗?您就在那座山头上面,给我盖一处房子。完后接着爹爹您的财力,就四处宣扬窝殷舟怎么个有本事,怎么个有能耐,他皇帝老儿听说民间还有这样的大财大能,那肯定得八抬大轿请着我去朝廷里当官。 您甭看老殷头在商界是一把子好手,再难缠的客人都敌不过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可偏偏是拿自己的亲儿子没啥办法。 正所谓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拗不过还能咋整,儿子咋说,我就咋干! 呼呼啦啦地修完了别院,这殷舟可就搬到山里头去了。 他老爹在当晚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心说儿子的计划到底能成还是不能成啊?历来那些个有能耐的人,那的确是由个明君正主给请去的朝廷。 可是这话在前头,有个大前提。 请你的人得是个明君。 姜老太公之所以能愿者上钩,是因为武王姬发需要有这么个谋士帮着他覆灭殷商;诸葛亮能叫汉昭烈帝三顾茅庐,那是因为刘备自来就是个礼贤下士的仁义之辈。 可现在的皇上是谁啊? 自从张居正累死了之后,那朱翊钧就日日沉迷于酒色当中,且不论我这儿子有没有张先生那样的能耐,即便我们老殷家祖坟冒了青烟,他殷舟真是快定国安邦的大才,看皇上现在这模样,恐怕你就是在山里头等到老死,他也不能抬着轿子过来找你。 再者说了,到处找人给你做广告,哪得花出去多少钱来?我呀,莫不如老老实实地去朝廷那卖个官给你做做,就说是皇上听说有你这么个能人,亲自下诏请你上的山呢! 总之是说干就干,老殷头仗着家里的底子殷实,还真就给他儿子买了个七品的小官。 半年以后,朝廷那头下了御诏,命殷舟即日启程,去朝廷任职。殷老头赶紧就命人是屁颠屁颠地奔了山头上,去找他儿子的踪迹。 可是下人去了一天一宿,却还不回来。老头子等得急了,又派了个家丁到山上去催人。 眨眼之间两天就过去了,他派去山上的两个人,就像是扔进海里的石头子,只见着去,却不见着回。 这时候老殷头也在心里泛起嘀咕了,心说这半年来光给儿子跑这做官的事了,却疏落了对儿子的关心。细想一下,殷舟在山里头呆了半年,是一步都没再来过山下,难不成我的儿子…… 念及如此,老殷头立马就把给殷舟送饭的伙计给叫到了旁边,细问一下这才知道。感情半年以来,就连给殷舟送饭的小厮,都没亲眼见着殷舟出过门。每每到了饭点,这小厮来到门前只需叩响三声门环,殷舟必然会出来应声。隔着门板吩咐他把饭放在门口就可以走了,几乎是月月如是,天天如是。 这小厮打小就是殷舟的伴读书童,自己家公子的动静也绝对不会听错。可是甭说是殷老头在心里头画魂,就是小厮自己也在脑袋里犯嘀咕,有那么一天,就悄悄地藏在了草丛里头,寻思着看看殷舟究竟为啥是闭门不见。 他那日照往常一样,把饭菜放到了门前,在叩响三声门环之后,就退了下去。隔着草丛,他只见到一只白生生的玉手从门缝里悄咪咪地探了出来,紧跟着就听屋里是一阵男男女女的欢笑之声。 小厮的年岁尚欠,还不知道们里头的这伙人正在做着啥样的事,就觉得自己听着那声音是止不住地气血上涌,羞热难当,自那日奔了山下以后,就在也没想过驻足在殷舟的门旁,再度听听门里动静的这件事。 老殷头给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心说好你个小兔崽子,我想着给你安排处别院,是想让你在山上好好学习,以便未来进了朝廷能够步步高升。结果你呢,你骗着老子把房子修在山里,原来是为了养妃养妾,建你的酒池肉林! 该铺的路都给你铺好了,现在上任诏书都给你发下来了,你倒是烂在山上,长在山上,全当每天见是不是! 行,你不是乐意过这花天酒地的日子吗? 你不是想让皇帝老儿亲自抬着八抬大轿接你吗? 你这小王八羔子不要脸,那老子也没必要给你留着脸皮了! 当即是叫来了二三十个大汉,扛着一连串的大红轿子,吹着唢呐放着鞭,晃晃悠悠地就往山上走。 可是一进山里头,众人就感觉不对。 时值朗日当头的盛夏,埋进深山的一瞬间,众人就感觉到了一阵莫名的寒意,直往人的骨头锋利钻。 老殷头也是正在气头上,哪管这山里的什么阴气鬼气,当即是命人接着奏乐接着舞,誓要让那不争气的小畜生,好好尝尝欺骗老子的下场。 院外的大门紧闭,唢呐锣鼓撒着欢的响,里头偏偏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老爷子气急,就让那些个抬轿的,拉弦的合起伙来撞门。 几十个人山呼海啸地把大门给撞开,几个人是一下子就傻眼了。 这院里哪来的姑娘? 就见着两个前天才派过来的小厮,和殷舟正在院里欢欣鼓舞地跟人玩着捉迷藏,而三个人的眼眶子里头,全都是血淋淋的一片,哪还能看见眼珠子? 第一百二十七回 上身拔毒 “啥玩意?这几个人的眼珠子都没啦?” 杜老四在旁听得认真,啃着半截白萝卜接着道,“老乡,我跟你说啊……在东北那一阵,咱们也碰上过这样的邪乎事,他娘的,一群鬼耗子专门盯着人家的舌头往下啃!您老说的这个,别也是耗子干的!” 神祭大会的那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了,鄱阳湖畔的众多渔民都联名许愿,不想让梁布泉踏进叉子岭半步。 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梁布泉可吃了太多这样睁眼瞎的亏了,刚好湖上飞对这一带的水域了解得通透,前者跟周老太爷商量了一番,就这么奔了湖上飞的家里。 咱先头说的那个故事,就是出自湖上飞之口。 杜老四向来都是个好凑热闹的主,一听说明朝老殷家的儿子叫人给摘了眼睛,他的精神头也一下子就活泛起来了:“您老说的那个老宅,是不是就在叉子岭里头呢?他娘了个炮仗的,真邪门啊——合着老殷家的那个崽子,这是让啥山里头的邪物给迷了?” “哼哼,你算说对咯……” 湖上飞冷哼两声接着道,“何止是殷舟一个人,那年跟着殷老头上山的所有壮丁,全让那东西给摘去了眼睛!” “老英雄,我没别的意思啊……” 梁布泉在旁边擦着鼻翼接口道,“您在这跟我们说的神乎其技的……这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您老咋知道的这么清楚?” 湖上飞挑了挑眉毛:“咋?不信我?” “嗨!说啥信不信的……” 后者嬉皮笑脸地打了个哈哈,“您说的这么玄乎,我们更得好好了解一下情况啊,省着到时候上山,也想老殷家那一伙人一样。我这岁数还小,大千世界还没看够呢,可不想早早地就成了瞎子。” “梁子啊……因为你是我恩公香堂的传人,这我才愿意和你们说这么多的话。听到这……你们还想着去叉子岭?”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梁布泉耸了耸肩,“先前应承过周老太爷的事,咱得有始有终。出来混江湖的,讲究的就是诚信两个字。有句话说得好,叫啥来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那山上的可是罗刹鸟啊!” 湖上飞拍着大腿叫唤道,“你刚才问我为啥知道的这么仔细,那今儿个我就给你把话挑明了!当年上山抬轿子的,其中有一个人,就是我祖上的太爷爷!他老人家九十多岁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跟我说,这鄱阳湖的四周围,哪都能去,偏偏就是那叉子岭上不得。为啥?因为那里头有鬼!” 啥叫罗刹鸟? 《子不语》里头曾经说过这么一句,叫“墟墓之间,太阴,积尸之气久,化为罗刹鸟,如灰鹤而大,能变幻作祟,好食人眼,亦药叉、修罗、薜荔类也。” 啥意思呢? 说是墓穴废墟里头的阴气极盛,常常是尸气汇聚之所。阴尸之气积累长久了,便会化形成这种像灰鹤一般的大鸟,专门喜欢吃人眼珠子,而且擅长变幻。 当年趴在院子外头的小厮所看到的那只白生生的玉手,恐怕就是那罗刹鸟变幻而来。也不知这禽兽是用了什么样的妖法,以此蒙住了殷舟的心智,以至于酿成了后面十余人全部被罗刹鸟生啖眼球的祸事。 按湖上飞的话说,从那以后,整个殷家便开始一蹶不振。老爷子回到家里没几天,就撒手人寰了,留下个孤寡老母,带着个神志依然不正常的瞎儿子勉强过活。而他们花了重金从朝廷那里买来的官职,却成了压垮殷家最后的一道催命符。 都知道,这朝中的官职不好买;可是你买来的官职,也不好往出送。 怎么说呢? 人皇帝让你去朝廷里面做官,你没有按时到岗任职这事先抛开不提,抗旨不尊,这可是板上钉钉的事。上头的人下来一盘问,怎么着?准备上岗就任的是个瞎眼睛的疯子?他怎么高中的进士啊,赶紧查! 这一查不要紧,老殷头当年找过谁,跟谁大点过关系,这官职陆陆续续地都经过了谁人之手,查得算是个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咋办? 孤寡老妈和瞎眼睛儿子立马就给判了个斩立决,一家子的财宝全让上头的人给充了公。好端端的一个大宅子,堪堪半年光景,就活生生地变成了一幢鬼宅。 而老殷头他们一家,这都还算是好的。 当初上山的总共有三十多号人,能活着从山上跑下来的,满打满算也不足十个。 湖上飞的太爷爷时常就在晚上犯病,三更半夜地从床上爬起来,对着墙壁跟那唱歌,哼哼得还有腔有调。 说什么“天南地北往复飞,宝刹三山明灯垂。我有八百里量天尺,量得了喜来,量得了悲……一怨我那婆家的娘,你棒打鸳鸯拆两双,我怀胎三月雪里睡,害死了儿郎害他娘;二怨生我养我的母,你老眼昏花不识坏心肠,嫁作他家无富贵,你想钱帛换我亡;三怨愚孝的我夫君,你穿心烂肺心里只有娘,逼得我隆冬下池水,逼得我烈日当头煎药忙,四怨苍天不长眼,绕了这满街黑了心肝的恶豺狼,天不收些个黑心鬼,我变鸟作妖也要扯了他们的烂心肠。一双眼睛不得见,长了耳朵不闻响,缠你一辈连一辈,让你家破又人亡!” 湖上飞嘴上咿咿呀呀地哼着小调,梁布泉却把目光又落到了贾镜的腕子上。 我有八百里量天尺,量得了喜来,量得了悲…… 这唱词里头的量天尺,说的难不成就是贾镜的这一把? 后者似乎也觉察到了梁布泉的注视,扬起头迎着梁布泉的脸,轻轻地摇了摇脑袋。 梁布泉皱眉:“没听过这事?” 贾镜斩钉截铁地正色道:“我师父从来都没讲过,量天尺的主人,还有过这么一段过往……” “艾玛!大爷,你唱的挺好啊!跟他娘唱戏似的!” 杜老四心大的能装下鄱阳湖,人家在旁边听得心惊胆战,这大爷竟然拍上了手,“那啥, 我在老家的时候就爱听戏,哪天有功夫咱俩切磋切磋。” 湖上飞懒得搭理他,扭过身子对着梁布泉撸开了袖子,那瘦小枯干的胳膊上正盘着一道青紫色的淤痕,像是条绕着树干直往上爬的长虫。 梁布泉的神色一凛:“这是……蛇盘疮?” 贾镜在旁狠狠地朝他翻了个白眼:“蛇盘疮可不长这样……” 老头子叹了口气:“这叫上身拔毒,祖上传下来的诅咒,但凡上过三叉岭的人都落下过这种病根。这道疤指不定会长在哪,有的长在腰上,有的长在腿上……一开始还只是块芝麻粒大小的痦子,然后越长越大,越长越像是蛇,等这条蛇盘到心脏上的时候啊……人就要交代了。” “嗨,啥玩意鬼啊神啊的,您老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杜老四在旁拍着大腿安慰道。 “我呀,是多亏了年轻的时候下过湖,在里头见着了宗三老爷!” 老头子说着话,把上身的衣服就给拉开了,那道青紫色的淤痕,距离他心脏的位置,只差两寸,“年轻时候我为啥那么不怕死啊?你们以为老头子我真的是因为胆大?那是因为老子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年了!当年逃下山来的那些人,没一家的后人能活过三十五岁的,我爷爷三十岁没的,我爹二十四岁就他娘的死在了湖里头。遇见宗三老爷的那一年,这黑蛇眼瞅着就要盘到我心口窝子上了,结果出了湖,我发现这道疤竟然他娘的不长了……不瞒你们说,鄱阳湖一带那些逃下山来的后人基本上都绝户了,除了我这一家,除了我这一家啊!” 关于罗刹鸟的事,梁布泉到是在赵友忠那略有一些耳闻;可是这上身拔毒究竟是个啥东西,他可就闹不准了。 关于病的事,本来是应当请教一下医术世家的贾镜,可是看后者的那个表情,恐怕即便是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湖上飞说了这么些话,无非是想拦着梁布泉不让他上山。 可是一来这梁布泉在老乡面前拍着胸脯保证过,要彻底替老百姓们解决了宗三老爷的麻烦;再者说,他亲爹之前给湖上飞留下的那句口信,里里外外都在透露着三叉岭上或许就是二十八道仙梁的所在。 于情于理,这趟岭子,他都是非走一趟不可了。 “四哥,老马……你俩去附近的梁子里头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个桦树啊,松柏枝啊啥的,实在不行的话,找几颗老槐树也行。帮我弄点树枝子回来,是粗是细无所谓,关键得一样长,截个五六寸长就行。” 梁布泉说着话就站起了身,对着湖上飞恭恭敬敬地抱了抱拳,“那行,事情我们知道的差不多了。现在天儿也不早了,您先睡着,咱几个撤了!” 湖上飞皱眉厉声道:“啥意思?你还要去?” 梁布泉大大咧咧地扯了下嘴角:“嗨!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咱吃的就是这一行的饭。道士不抓鬼,你让他念经啊?” 杜老四也跟在后面拍了拍自己腰上的枪:“今时不同往日啦,爷们带着家伙呢!碰着啥邪物了,大不了先给他来一梭子!兹要不是像巴蛇似的那玩意,老子他娘的给它打成马蜂窝!” 贾镜照着杜老四的后背就搡了一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能不能说点好的!” 马士图也跟在旁边捡漏:“可不是咋的,我就不信咱回回都那么倒霉?驿马坡上给小爷我栽了跟头,这一道,你看咱的表现!” 四个年轻人就这么嬉皮笑脸地出了他家的房门,湖上飞盘腿坐在床上,嗒嗒地点起了烟袋锅子。 “怎么着……是我老了,还是这伙愣头青真的疯了?” 第一百二十八回 蚂蚁 叉子岭跟梁布泉在早先蹚过的所有岭子都不一样。 这里头第一个没有树,第二个不长草,目之所及一片白花花的青灰色,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跟湖上飞所谓的“三叉岭里头有个老宅,老宅当间住着妖怪,宅院四围杂草遍野,一颗老树直挡门外”,是半点都不沾边。 临上山的时候,鄱阳湖一带的父老乡亲是直把梁布泉一干人等给送到了山脚底下。 照当地的老乡说,这叉子岭含着三座大山,一道梁,二道沟,三叉岭子立当头。镇着湖神宗三老爷的物件,十有八九就在叉子岭最高的那座梁子上头。 毕竟这将近百余年,甭说是上山,就是沾着了叉子岭的边,老百姓都得绕着走,山上究竟扶着什么样的妖魔邪祟,没人知道。实在遇着了危难也千万别再山里头逗留,抹身回来,不用在乎啥里子面子的。 周老太爷也不知道打哪请来了一批戏班子,敲锣打鼓地领着头在那唱什么“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杜老四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梁布泉在心里头嘀咕了,他心说你这倒不如给我们来段二人转!唱了半天在哪哼唧啥呢?啥玩意就又是风又是水的,咋的?意思说,是嫌弃山上的风太小,没法给我们几个吹下去呗? 到头来,还得是人家贾镜有文化,跟梁布泉说,那是荆轲刺秦以前,在易水之畔挥别太子丹唱得诗。意思说,大风那个吹呀,易水上可真是冷,壮士我今天就要走了啊,不完成任务誓死不回家。 梁布泉不认识太子丹,倒是认识荆轲。 这人到的的确确是个英雄,可就是结局不怎么着。 赶紧又吆五喝六地把吹唢呐敲锣的那些人给拦住了,我说你这曲儿咋越听越难受呢?合着这歌是荆轲临死之前写的啊!今儿您也蹦在这给我们唱了,好意咱们心领,但是话说回来,咱这条小命还没活够呢,崩在这咒我们死。 千言万语,万语千言,梁布泉这一伙人总算是浩浩荡荡地奔上了叉子岭。 可就像咱先前说的,这山头上无草无木,压根也没个遮风挡雨的地界。几个人有心找块大石头避避太阳,顶大的日头就这么悬在脑门顶上,光秃秃的山峦上边,给几个人照得是没处藏,也没处躲。 索性这杜老四的腰上还挂着个军绿色的大水壶,梁布泉抢过水壶照着嘴里就灌了那么一大口,一股辛辣之气顺着他的嗓子眼就一路烧到了心口窝,呛得他是一个劲地咳嗽。 杜老四领着头在旁边拍着大腿笑,他说:“唉呀妈呀梁老弟,你他娘的可乐死我了!四爷的水壶里啥时候装过水?这他娘的是我临上山以前特意灌的高粱酒!咋样,四爷这酒味儿挺正?” 梁布泉是山呼海啸地打了个响嗝,看样子,那一口酒是彻底给他喝到位了。脚底下是晃晃悠悠地活像踩在棉花上,朝着杜老四使劲地摆了摆手:“你他娘的……害老子!老子的酒量……哪能是一杯倒?就是有点……困了,能不能找个地方让咱睡一觉!” 几个大汉还是在那笑,多亏贾镜还有点正事,一把掺起了梁布泉的胳膊,冲着几个人狠狠地翻了个白眼:“行啦!没听老乡们说吗?一道梁子二道沟,咱要是想去那三叉岭,还有好长一段路得走呢!” 漫说是他们不知道那三叉岭上镇宗三老爷的宝贝,究竟是长成什么样,抬头远眺,这苍茫茫的山坡子上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蓝天白云,所谓的叉子岭在哪呢,兴许都得打个问号。 贾镜把梁布泉给扶到一边,伸出根手指头,噗呲一声就给插在了土里。 这叫单指探地诊地脉,咱先前也跟大家伙说过。不过这贾镜还没等把手指头在土里插上多久呢,突然之间一把就给手指头拎了出来。 “有东西咬我!” 杜老四大嘴一咧:“啥玩意?这么硬的土里头,还能藏着活物?” 话说到这,他就一把解下了腰上的葫芦,朝着贾镜刚刚捅出来的那个窟窿眼,就把里头的酒给灌了进去,这头掏出来洋火,刚要伸手上去点,就见着里头“嘶嘶啦啦”地一阵响动,不一会就爬出来了一大片黑乎乎的蚂蚁。 “我日他娘了个炮仗的!” 这人啊,越着急就越乱。见着了一大群蚂蚁山呼海啸地往出爬,杜老四手里头的洋火就偏偏是怎么也点不着了,一伙人抬起脚丫子就往这群蚂蚁的身上踩。 说来也是怪事,那一只蚂蚁就是再怎么结实,也禁不住旁人一脚下去的力量?可是这一群黑蚂蚁偏偏像是长着副钢筋铁骨。甭说是那脚在上头踩,就是贾镜论起了量天尺,往它们身上拍,都没办法给这些玩意弄死。 就这么一说一闹的光景,杜老四突然是妈呀一声惊叫,趔趄一步险些就坐在了地上。 “我日他个姥姥的,有个蚂蚁钻到我裤腿里头了!” 再等他撸开了军裤打眼一看,指甲盖打小的一块肉,是硬生生地叫只蚂蚁给啃了下来,此时正露出半截屁股,往他的肉里头钻呢。 “娘了个炮仗的,你他娘的是真贪啊!” 杜老四一咬牙,锵啷一声从后腰上抽出了一柄短刀,抬手就给那只蚂蚁,从自己的肉里剜了出去。 只等着杜老四给那蚂蚁弹到地上,那一大片黑压压的蚁群闻见了血腥味,立刻就聚拢到了一起,“咔咔”的裂骨碎肉之声是不绝于耳,喘息间就给那只沾着血的蚂蚁啃了个精光。 梁布泉眼见此景,立刻酒醒了大半,连滚带爬的扶着石头站起来,扯着嗓子对众人喊道:“还他娘的踩蚂蚁,你们是小孩啊!赶紧跑啊!” 闻听了梁布泉的这句话,众人是如梦初醒,立刻没了命的往山头上跑去。 杜老四在后头跑得呼哧带喘:“梁老弟,这他娘的……是啥玩意?老子活了这么大,都没听说过这么厉害的蚂蚁,这玩意……咋还踩不死呢?” 梁布泉一边跑,一边不忘朝着杜老四翻个白眼:“我他娘的也不是四库全书,我哪知道这是个啥玩意!” 听说在华夏神州的彼岸,长这一群专门靠捕猎其它动物为生的行军蚁。这种蚂蚁有组织,有纪律,而且领地意识极为顽强。所有贸然进入它们攻击范围内的生物,到头来只能是死路一条。 可是这鄱阳湖一带的山头上,咋可能生出这样的蚂蚁呢? 随着汗液的蒸发,梁布泉身上的这点酒气,算是彻底给排了个一干二净。见着身后像是潮水般的蚁群步步紧逼,那梁布泉一咬后槽牙对着杜老四喊道:“四哥,把你水里的那点酒,全他娘的给老子扬他们身上!老马,点上你的烟,四哥那边洒完酒,你就点火!奶奶个孙子的,我就不信,这帮蚂蚁连火都不怕!” 杜老四和马士图配合的倒是默契,一大瓶子高粱酒才刚刚泼到地上,那杆冒着青烟的黄铜烟杆就紧接着递了上来。这群出了洞的蚂蚁,先前就喝足了杜老四灌的酒,这下子身上又叫酒水给泼了个通透,眨眼之间红彤彤的烈火就立刻给这群蚂蚁吞了个渣都不剩。 众人只听到耳畔是噼里啪啦的一阵怪响,不大一会,一股奇诡绝伦的焦臭味,就顺着清风飘进了众人的鼻子里。 可还不等几个人庆祝,先头梁布泉曾经躺过的那颗大石头里头,猛然之间有暴发出了一串聒噪的响动,紧接着,漫山遍野的碎石,一个个地逐次咧开,又是“嗡”的一声巨响,铺天盖地的蚂蚁,闪动着翅膀就从那石头里面是冲天而起,迎着烈烈燃烧的大火,大有一种要把所有人都啃噬一空的狠劲。 “我日他个姥姥,这蚂蚁还会飞!” 到了今时今日,梁布泉他们一伙才算明白,为啥这座山头上连一个活物都见不着。合着漫山遍野全是蚂蚁窝,而那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大石头,也绝非是他们肉眼瞧见的那么简单。 蚂蚁长了翅膀的事,在常日的生活里也并不少见。每年到了蚂蚁成熟的季节,蚁群当中,都会培养出这么一群带着翅膀的蚂蚁,为的是扩充自己的种族分部,去别的地方继续繁衍子嗣。 而他们哪知道,这足以撑住一个成年男子重量的巨石,竟然全都是这群蚂蚁的孵化场。 飞天蚂蚁不比先头他们遭遇过得行军蚁,这群蚂蚁的尾巴上面,长着根足有小指长短的尖刺,且不论这家伙的蛰针里头究竟有没有毒,被这玩意叮那么一下,光是想想都能知道,不死也得没了半条命。 几个人又开始撒腿照着山顶跑,可是刚刚跑到山顶上,却陡然发现,再往前走那下面就是万丈悬崖。 一道梁子二道沟…… 说的就是这道沟? 这峡谷底下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草色,侧着耳朵倾听,还能辨认出稀稀拉拉的流水声,眼瞅着那群飞蚂蚁越逼越近,杜老四的眼珠子都红了:“咋整?实在不行……咱们跳!” “跳?你他娘的知不知道这有多高?想摔死在这?” “那咋整,总不能让咱们出师未捷就他娘的喂蚂蚁!” 梁布泉咬着后槽牙,一把就抽出了腰上的鹰嘴匕首:“奶奶个孙子的……我在这顶着,你们找找有没有缓坡!咱们在下道沟的小河边汇合!” 第一百二十九回 破土食羊 “娘了个炮仗的,要走你们走,老子跟梁兄弟同生共死!” 贾镜领着马士图已经跑出去了老远,这杜老四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愣是杵在梁布泉的身边不走了。 说话间他还把上身的衣服给一股脑地扯了下来,咬牙切齿地接着道,“老虎野猪老子都没爬过,还能让一群蚂蚁给吓得屁滚尿流?说出去都给咱们佛顶珠丢人!梁兄弟,老子我今儿个给你当护法,你就搁这消消停停地摆你的阵,老子我给你顶着!” 那白嘴黄皮子,在杜老四脱下上衣的当口,也是一个纵越,轻捷地跳到了他的脚边,此番正扬着个脑袋冲着梁布泉“吱哇”叫唤,看那意思也大有跟俩人共同进退的意思。 梁布泉的心里头猛然就是一阵的感动,可是抬眼一瞧,贾镜和马士图也跟个树墩子似的杵在了不远的位置不跑了。 想来也是啊,杜老四这家伙是个直性子,说起话来从不会考虑什么兜兜转转的人际关系。可是贾镜跟马士图的心思细啊。现在大敌当前,梁布泉一个人给咱们断后,要是一起撤的话,咋说都不让人讲究。可是现如今,不但是杜老四,就连那只黄皮子都留下来了,他们要是扔下梁布泉跟杜老四俩人,就这么跑了,那不是连畜生都不如? 说话间万语千言,可是人的想法,心思如电。 眼看着那群飞蚂蚁就要压过来了,梁布泉还哪有心思跟他们扯这些个有的没的物件?当即是扯着嗓子爆喝了一声:“留那么多人没用,照我说的做,赶紧跑!” 就见那杜老四领着黄皮子就冲进了一群当中,那五大三粗的汉子拎着一件衣服,就跟抓蜻蜓似的左突右进,碗口粗的胳膊,愣是让他给轮成了钢筋铁条一样的威势,在半空当中是虎虎生风。这飞蚂蚁靠的是平地里的一阵风,帮着它们飞行,时下那杜老四玩了命地抡着胳膊,也好巧不巧地扰乱了这群蚂蚁腾空的气流,千千万万只飞蚂蚁,在这时候愣是进不了他的身。 而那黄皮子呢? 在东北农村,自来都有黄皮子觅人的说道。这种说法之说以广为流传,一来是因为这黄鼠狼的确邪门的要命,二来也是因为这种动物天生就带着股骚\/臭味,那飞蚂蚁的嗅觉灵敏,任凭黄鼠狼在地上是闪转腾挪,飞蚂蚁则始终狷狂地震动着翅膀,发出一阵又一阵威胁的声音,却没有一只想要靠近他的。 说话间已经是过了几个喘息的光景,梁布泉无根槐树杆子已经是叫他给插在了地上,横刀在手就爆喝了一声:“四哥,黄爷!进阵!” 只等着杜老四一把抄起那黄皮子跑到阵眼里头,梁布泉也在同一时间“锵啷”一声,将那鹰嘴匕首给插进了土里。 但闻得耳畔是嗡鸣之声大作,汹涌袭来的一片飞蚂蚁撞在由槐树杆子搭建而成的虚空墙壁上,噼里啪啦地碎成了一地绿水。而剩下的那群飞蚂蚁,则依旧是狂躁地震动着双翼,绕着梁布泉的大阵是没完没了地盘旋了起来。 两人一黄皮子,就这么四仰八叉地坐到了地上,盯着漫天犹如黑云一般的飞蚂蚁愣神。 杜老四说话了:“梁爷,咱就跟这等着?当初在驿马坡,我看您那大阵的本事厉害,说话间就能砸死一大票的长虫,今儿个是咋的了?让一群蚂蚁给吓着了?” 梁布泉回过头来就瞪了他一眼:“你懂啥?这他娘的才刚进叉子岭就让我拿大本事出来?那个大阵耗费的精力太大,今儿个对付个蚂蚁我就把它给用了,转头咱再碰上个其它什么怪物,那时候咋整?等着你贾大姐拿天雷滚滚劈咱们?” 杜老四指着那一票飞蚂蚁咧了咧嘴:“合着咱就跟这等着这群蚂蚁自己撤退呗?万一它们要是不退呢?” 这杜老四还真是个乌鸦嘴。 几个人是头天早上风风火火地出发,现今是朗日西垂,月上枝头,那群飞蚂蚁还在大阵的边上没完没了地巡逻。杜老四都搂着黄皮子睡醒一觉了,抬眼这么一看,梁布泉还跟那捏着个匕首,与飞蚂蚁对峙呢。 说话间,他就见着梁布泉是沉吟了一声,上半身微微的抬起来。这杜老四也立马一个猛子从地上翻身而起,又扯起了仍在边上的那间外衣:“咋个情况?咱是要动手了吗?” “动手?” 梁布泉一挑眉毛,又缓缓地蹲了回去,“动啥手?没让你动手啊!” 杜老四:“不动手你抬啥屁股,我还寻思,你这是想要和这群蚂蚁拼命了呢!” “屁话!我是蹲麻了,想换条腿!” 梁布泉没好气地哼唧了一声,随即那另一只腾出来的手,点指着那群飞蚂蚁,“你睡觉的时候,我在旁边是看了看,这群蚂蚁也是他娘的好玩。它们大概是半个时辰换一班岗,一波接着一波地守在咱们旁边,给咱站岗放哨,有组织,有纪律,比那南昌城外头看门的清兵都尽职尽责。” 杜老四大嘴一咧:“啥意思?就是说,这群蚂蚁认准了要吃咱们的肉了呗?娘了个炮仗的,也是啊……这鄱阳湖一带的老乡,没人敢上山。这道梁子上头,就连大树都让这群蚂蚁给啃光了,它们这么死盯着咱们不放,保不齐是饿了有多长时间呢!我看那,你等着它们撤退,它们没准还等着咱们先饿死呢!” 杜老四说的没错,时下这人蚁之争,拼的就是个耐力。谁先耗不动,谁就算输了。可是俩人现在等同于是瓮中之鳖,蚂蚁的活动范围广,它们累了能有人轮班换岗,实在守得无聊,还能去别的地界放放风。 可是梁布泉敢动吗? 为了留存体力,他特地没有摆下什么耗费精气神的大阵。这阵眼能守得住他们一时的太平,可是人总得睡觉,梁布泉只要合上眼睡过去,手掌一离开鹰嘴匕首,这大阵马上就会解除。到头来,他们不还是葬身蚁群的命运? 梁布泉心里头想着,又沉吟了一声:“都说虫子没有智商,你说这蚂蚁那么多,它们为啥做事的时候都这么有条不紊的呢?不说别的,就拿咱人自己说。让你守着颗大树,等着大树结果,即便是有人换岗,你能在大树底下寸步不离地守这么长时间吗?” “老子有肉不吃,吃水果干啥?” 杜老四也是坐着无聊,也不管那黄皮子乐意还是不乐意,把它抓过来就是一阵胡噜(东北话,用力地抚摸):“四哥脑瓜子不爱转弯,那想得都是些个旁人想不出来的大买卖。你有话就跟我直说,老子现在懒得动脑子。” “咱就说呀,这群蚂蚁里头……是不是得有个管事的呀!” 梁布泉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群飞蚂蚁,看了一溜十三遭,也没从里头看出什么不一样的端倪出来。这群蚂蚁是黑头黑身黑肚皮,就连翅膀和蛰针都是一水的黑色,个头全都是拇指长短,一双大螯即便是隔着个大阵,都能叫人看得真切,“这飞蚂蚁里面,能不能有那个蚁王蚁后啥的,没准弄死了它,咱们两个就能出去了!” “依我看呐……” 杜老四还没等接过话茬,就听见不远之处,传来了一阵及其轻微的响动。 “咩——” 俩人的眼睛一亮:“有羊?” 这帮蚂蚁,吃了落单的畜生,是不是就能放他们一码了? 过了没有半晌,果然有只落单的山羊,一边“咩咩”地叫着,一边稀里糊涂地从山脚处缓缓地踏上了这道梁子。 就听见那黄土平地之上,发出了一连串细不可闻的响动,随即山羊的浑身突然没有来由地剧烈颤抖了一番,恍若是触了电一样,轰隆一声就倒在了地上。细望之下两人才发现,那山羊的四肢蹄子,不知何时竟被齐刷刷地次第钻出了四个小孔,密密麻麻的蚂蚁连成了一条长串,顺着这四个孔洞,鱼贯钻进了山羊的身体里头,离远了瞧,就活像是山羊的四蹄,正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淌着黑血。 那场面若非亲眼所见,实难描述其中万分之一,恐怕胆子小的都应活生生地被吓死当场。 守在梁布泉大阵之外的一伙飞蚂蚁,则压根没有赶过去吃肉的打算。顷刻之间,那只先前还活蹦乱跳的山羊,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干瘪,又过了片刻,山羊皮囊下头的蚂蚁立刻山呼海啸的顺着它的眼眶子、鼻孔、耳朵眼和嘴巴里头爬了出来。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失声惊呼道:“土里头还有蚂蚁!” 这大阵拦得住土地上头的飞蚂蚁,可是藏在泥土下面的呢?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俩人毛骨悚然的当口,脚下的砂石紧跟着遍野发出了一阵阵极为鬼祟的响动。 砂石乱涌之际,一只足有拇指大小的蚂蚁从两人的身侧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 杜老四抬脚就朝着那只蚂蚁踩了过去,可是破土而出的蚂蚁越来越多,岂是他一人就拦得住的? “梁老弟,咱赶紧撤!” 撤?梁布泉何尝不想赶快逃跑! 可是松开了手,外面的那群飞蚂蚁又当如何处理! 现在两个人是进退两难,横竖都是一死,梁布泉只恨自己轻敌,早知如此,提前用了那互脉的大阵,何苦沦落到这般下场? 间不容发之际,就见那黄皮子慢悠悠地抬起了一条后腿。 “我日他个奶奶的,黄爷,你咋还尿了!” 第一百三十回 蚁王 兔子屎能当药材,鸡骨架子保平安。 这叫阳关大道雪拦路,独木桥上找奇道。 这黄皮子的味是真大啊。 一泡尿滋出去,满鼻子的腥臊恶臭呛得人是涨不开眼。杜老四也不管这地上的蚂蚁是多是少了,趴在地上就是一个劲地反胃。 而梁布泉呢? 他打小就在赵友忠的眼皮子底下练鼻子,时下这恶臭的源头离着他不过半尺,这股浓烈的臭味险些没直接给他熏晕过去。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人类闻见这恶臭都是如此,那这群蚂蚁怎可能比他们好过呢? 就看这刚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蚂蚁,一个个地活动着头顶上的两根触须,在地上没完没了地转圈子。几个先行从土里露头的,更是缩缩着个爪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这一泡尿,那简直就是天生的杀虫剂啊。 看见此等景象,梁布泉还护什么大阵了?当即是“锵啷”一声,将那匕首从土里拔出来,闷在大阵里头的臭味,失去了阵法的禁锢,是立刻想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漫天的飞蚂蚁一沾着黄皮子的尿骚\/味,竟然个顶个像是喝醉了就一样,晃晃悠悠地直往地上栽。 杜老四见状大喜,一把抄起那只白嘴黄皮子,对着它的屁股宝贝似地拍了一巴掌:“哎呦我的黄老爷啊!您老果然是我的福星救星,这不齐了吗?有了黄老爷坐镇,我看那个王八羔子还敢吃我!” 他这话音刚落,就见眼前这遍野的黄沙突然剧烈地震颤开来,顷刻之间,数以万计的黑蚂蚁是翻砂而出,你挤着我,我挨着你,离老远一看,俨然一副无边无际的黑色汪洋。 那杜老四好悬每一屁股坐在地上,咧着大嘴吓得是直叫娘“我的个亲娘啊……咱就两个大活人,加起来还不到三百斤,这帮蚂蚁至于的吗?咋还非想要了咱们的命呢?” 他说着话,又死命地拍了黄皮子的屁股一巴掌:“黄爷,给点面子,再来一泡尿,滋死他们!” 黄皮子似乎是白了他一眼,“吱哇”交换了一声,顺着杜老四的胳膊就爬到了他的肩膀头子上,瞪着那一大片汪洋似的一群直炸毛。 “嘿——黄爷,您别跑啊!再来一泡尿,一泡就成!” 杜老四伸手还想把那黄皮子给拽下来,梁布泉在旁边哼哼唧唧地倒是开口了:“你把你黄爷当成呲水枪了?啥活物能说来尿就来尿啊?” 眼瞅着那群蚂蚁浩浩荡荡地往俩人的身边冲,杜老四也是急红了眼,朝着梁布泉扯着嗓子叫道:“那你说咋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想个辙!他娘的,要是老子的尿好使,老子也滋它们一泡!” 现在的情况又回到了白天的时候,前面是浩浩荡荡的蚁群,在他们俩人身后,就是万丈悬崖。 梁布泉朝着身后瞅了瞅,就这个高度,跳下去保准是尸骨无存,往下跳,也不过是给自己挑一种死法而已。 杜老四正站在悬崖边上运气:“娘的,摔死总好过让这帮蚂蚁给咬死……我不怕我不怕……不就是摔死吗?一闭眼的事,我不怕我不怕……” 按说这梁布泉一伙人,可没怎么招惹过这群蚂蚁。先前黄皮子撒的那泡尿,也仅仅是为了自保而已,犯不上让它们这么兴师动众地想要把几个人置于死地。 我们是怎么得罪这群蚂蚁了呢? 梁布泉心里一边嘀咕,一边就把目光从杜老四的身上,带到了那群蚂蚁躺下的地方,就在这一刻,这梁布泉的眼睛突然一亮。 只见那十只拇指大小的黑蚂蚁中间,还躺着个指甲盖大小的灰蚂蚁。 如若不仔细看,兴许都瞧不真切。一大票子黑蚂蚁,让黄皮子的尿给熏了个半死,可这灰色的小蚂蚁,却偏偏还是那副生龙活虎的样子。 只不过这黄皮子的琼浆玉液,虽然没能要了它的一条命,也把它给熏了个南北不认,东西部分,躺在地上一个劲地蹬腿放挺。 梁布泉完全是下意识地捏起了那只小灰蚂蚁,就听见身后浩浩荡荡的蚁群突然之间刷拉一声,就停下了进攻的步伐。 “呦呵……” 杜老四的眼珠子也亮了,“这帮蚂蚁不动了?哎呀——梁爷还是你有招啊?这蚂蚁是啥玩意?蚁王?” 梁布泉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又当着众蚂蚁的面,把那灰蚂蚁轻轻地给放在地上。 蚁群又开始浩浩荡荡地朝着它们行军。 再等他把脚悬在那只灰蚂蚁的头顶上时,一种黑蚂蚁竟然井然有序地开始向后退去。 “他奶奶的,这群黑蚂蚁是想要把它从咱们手里头给救出来!” 梁布泉咧嘴一笑,抬手又给那只灰蚂蚁捏了起来,“今儿个,老子就让你们这帮牲口好好见识见识,啥玩意叫挟天子以令诸侯!四哥,把你的酒葫芦给我!” 杜老四一把就给酒葫芦按住了:“你要干啥?这可是我喝酒的家伙事!” “拿来你!” 梁布泉哪管你是用它喝酒还是喝水啊,一把从杜老四怀里头抢过了酒葫芦,当着众多黑蚂蚁的面,随手就把那只蚁王给扔了进去。 一群当即又是一阵骚动,眼瞅着那群黑蚂蚁就有冲过来和他们拼命的架势,梁布泉却是一脸坏笑地又把那酒葫芦给横在了耳朵边,从腰上掏出了那杆德国造,就顶到了葫芦上头:“你们来?再走一步,老子就把它给崩咯!” 只听见酒葫芦里面,又是一阵吱吱啦啦的怪响。眼前的一大片黑蚂蚁,立刻做潮水般散去。 “我日他个奶奶的!合着这么长时间,一直都是你小子在智慧这群蚂蚁害人呗?” 梁布泉好整以暇地冲着酒葫芦弹了一下,“你他娘的,小蚂蚁不大,咋一肚子坏水呢?老子没招你没惹你,你却时时刻刻想要老子的命?现在听我的,叫那群黑蚂蚁给老子退下!” 酒葫芦里又是一阵怪响,一群果然都老老实实地潜进了土里。 食人蚁都这么配合了,梁布泉也总该给他们点面子。 人家偏偏不。 黑蚂蚁山呼海啸地刚刚钻进土里,梁布泉就扯着酒葫芦的绳子,把这葫芦论起来看了,这葫芦在天上是左一圈右一圈的转,地上的细沙也跟着左一圈右一圈地画起了圆,没一会功夫,这砂石土地上,就叫那群蚂蚁给勾勒出了一个完美无双的圆形图案。 “你这家伙太坏!” 酒葫芦摇腻了,梁布泉又把那灰蚂蚁给拎到了自己的耳朵边,“甭以为我不知道你憋着什么坏水!你的那帮崽子连羊蹄子都能给咬穿咯,何况是老子的这双布鞋?甭想着让你的这群崽子掏老子脚心啊!老子只让它们退下,没让它们钻土里去!把那帮玩意都给我叫出来!” 这食人蚁王真是到了八辈子血霉了,叫它碰上梁布泉这么个瘟神。 可现在小命还在人家手里头捏着呢,它能有什么办法? 一大票密密麻麻的蚂蚁,又从沙土里头翻了出来,畏畏缩缩,晃晃悠悠,恐怕正是让梁布泉在先前拎着酒葫芦给晃悠的。 “哎呀,真懂事!” 梁布泉一脸坏笑地又那手指头弹了弹耳朵边上的那只酒葫芦,“你说你也真是,咱俩原本井水不犯河水?有个山羊吃就得了呗,你偏不的,你偏要吃了我们哥俩。这回落我手里了?该啊你!” 又听见酒葫芦里一阵响动,梁布泉眼前的那一大票黑蚂蚁,竟然齐刷刷地把脑袋扬起又低下,再扬起,再低下,远远看过去,就像是朝着他顶礼膜拜一样。 “呦呵……这是跟我们磕头作揖呢?” 梁布泉砸了两下牙花子,“你这是想让我放了你?” 一群黑蚂蚁是连连点头,那模样就跟人似的。 梁布泉却又怪笑着把酒葫芦给撂了下来:“想让我放了你啊,那赶紧死了这条心。你个小蚂蚁都这么贪,更何况我这大活人了!你也不想想,那个人逮住你这么一只能操控蚁群的宝贝,舍得就这么给你扔下呢?再一个,咱话说回来。你这家伙的花花肠子实在太多,我前脚把你放了,你后脚又领着蚁群过来害我,那我不完了?听人劝,吃饱饭,从今往后啊,你就乖乖地跟着我,保你享尽荣华富贵!” 酒葫芦里又是吱吱哇哇的一阵怪响,就听这山头上“嗡”的一声怪响,成百上千的飞蚂蚁又一次是冲天而起。 “怎么着?犯浑是不是?” 梁布泉倒也不慌,拎起酒葫芦的绳子,又是撒着欢地摇了起来。可怜了这群气势汹汹的飞蚂蚁,跟着酒葫芦摇晃的幅度,是一会磕在石头上,一会撞在沙堆里头,没过个把分钟,已经是给摔断了翅膀,摔折了胳膊腿。 前者再一次拿手指头敲了敲酒葫芦:“我们当人的呢,有句老话。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劝你一句啊,你也别想着脱身了,我不是说了吗?听话,咱要啥有啥;不听话,咱也是要啥有啥……不过你是想吃大肘子,还是想吃火折子,那就得看老子的心情了,听明白没有?” 酒葫芦里这时候才总算是没了动静,地上的那群黑蚂蚁,规规矩矩地退到了一边。 “哎,这才听话嘛!” 梁布泉说着话,就把那个酒葫芦别在了腰上,“咱们约法三章啊,没我的命令,不准随便行动;往后到了人多的闹市区,不准随便伤人;再一个,我是你的主子,我遇上了危险,万一是要死了……那你放心,我死了也得带着你一块见阎王。听明白了没有?” 一众黑蚂蚁又是规规矩矩地一阵点头。 “那行了,咱们得约定个暗号啥的……” 梁布泉抱着膀子走在前头,杜老四抱着黄皮子跟在后头,那眼神馋的呀,活像是见了个半辈子都没吃过的猪蹄。 “我敲一下葫芦,是让你用蚁群帮忙,敲两下是撤退,敲三下是要你给老子叫来飞蚂蚁,敲四下,那就是飞蚂蚁和蚁群一起上。等我用手拍葫芦的时候,那就是告诉你,把蚁群都给我隐藏好,不准随随便便出来。能记住不?” 酒葫芦里没用动静,梁布泉怪笑着拍了两下酒葫芦。 一众黑蚂蚁瞬间变钻进了土里。 “哎呦,果然是老子的乖宝!走着,跟着老子下沟子享福去咯!” 第一百三十一回 迷失 杜老四活了这么大,见过驯狗耍猴的,可从来没听说过驯蚂蚁的。梁布泉一个人拎了个酒葫芦跟前头走着,杜老四在后边就絮絮叨叨地商量。 “梁老弟,梁爷!你就给我玩一会呗?我保证不给你弄坏了还不成吗?” 然而那梁布泉就这么心无旁骛地在前头领道,遇藤砍藤是遇草拔草,压根也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再者说了,那就葫芦可是我的!我想要回自己的酒葫芦,这总不是啥过分的要求!你要知道,黄爷爷就好喝点小酒,那肚子里头的酒虫子恐怕比我还多呢……你把我的葫芦给拿走了,我们家黄爷喝啥吃啥呀?” 梁布泉还是没说话,朝着杜老四的身后努了努嘴。 就这么一回头的光景,成千上万只蚂蚁,翻砂破土地就从黄土梁子上头爬了出来,杜老四给吓得妈呀一声钻到了梁布泉的屁股后头。 “梁爷,可不行这么玩的啊?再咋说,咱都是一个窑里蹚过命的兄弟。你不能为了群蚂蚁,就给四爷我杀人灭口咯!这他娘的可不江湖!” 梁布泉白了他一眼:“说啥呢?谁要灭你的口啊!在这山头里头弄死你,老子得给你殓骨收尸不说,还他娘的不给钱。你当老子傻呀!” 杜老四天不怕地不怕,这下子算是让那群蚂蚁给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地成了个球:“那你把这群蚂蚁给整出来干啥?咋的,拿我试试蚂蚁听不听话?姓梁的,我可跟你说,当初在观音山上的时候,四哥我可待你不薄……你不能这么见利忘义!” “我的好四哥啊,这蚂蚁算是啥利啊?我把它们弄回去,做蚂蚁大力丸啊?” 梁布泉哼哼唧唧地指着蚂蚁堆里面的那道炸着毛的黄影,“我让你看的,是你家黄爷!方才你跟我一路磨烦要借我这蚁王玩一会,兴许是让黄爷吃醋了。人老太爷把你给扔在半路上,你就没发现?我葫芦里这蚁王许是让黄爷的尿给熏怕了,我没敲葫芦,那帮蚂蚁就自己爬出来了,你说这事闹的!” 杜老四哪还有功夫听梁布泉在那说啥,一见着自己抗在肩膀上头的黄皮子不见了,连跑带颠地就奔了一群当间。这帮蚂蚁也是懂事,就听见梁布泉“当当”地敲了两下酒葫芦。那蚂蚁顺势就一猛子扎进了土里头。 你挖坑来,我盗洞,吃的都是土里头的粮食,这一人一蚁倒是老天爷给牵了线的缘分。 闲言少叙,且说这杜老四又是磕头,又是作揖,总算是哄好了他的黄爷爷,不过裤腿子上让那老黄皮子给撒了泡尿,脚后跟又让黄爷给啃了一口。 俩人就这么伐竹取道地蹚下了第一道梁子。 跟上头的黄土山梁不同,这下方的小道上,是溪水涧涧,鸟鸣潺潺。初来南昌城的时候,已然是天气微寒,可这山沟子里头,却是鸟语花香的一派春色。 杜老四看见了溪边有水,赶紧又一瘸一拐地朝着水沟子里头蹚,叫梁布泉一声就给喊住了。 “干嘛呢四哥!” 杜老四扁着个嘴:“还能干嘛啊?我洗洗裤腿子,黄爷这泡尿撒得这叫一个提神醒脑,我他娘的让这味给呛得直打后脑勺。不把裤腿子吸干净咯,我没等找见他俩呢,就得在半道上吐沫子。” 梁布泉叉着腰哼唧了一声:“你这裤腿可不能洗!” “为啥?” “因为黄皮子尿避邪!你也不想走在沟子里头撞了鬼?” 杜老四叫梁布泉给虎得一个楞,一个楞的。歪过脑袋又看了黄皮子一眼,那眉宇之间,竟然还掺着些许浓浓的爱意:“我了个亲舅老爷!黄爷,你这么厉害呢吗?” 那黄皮子倒是没搭理他,把脑袋一歪,又朝着杜老四的脸上放了个屁。 “我日他个祖宗!” 杜老四差点没让这个屁给掀个跟头,跌跌撞撞地朝后退了一步,让梁布泉给拉了一把,才不至于失足掉进河沟子里。 您别瞧见他嘴上骂骂咧咧,翻过头来还得一个劲地拍黄皮子的马屁,“黄爷爷的这个屁放得好,提神醒脑抗疲劳!爷爷您舒坦了,老四我也就舒坦了。” 其实梁布泉方才说的那一番话,也不尽然全都是糊弄杜老四的。 咱前头说了,这沟子里头不比黄土梁子,树大林密根本就寻不见人能蹚出来的踪影。贾镜和马士图先前可是在这沟子里面走动过的啊。即便是这里头的树再密,藤蔓再多,也不至于是一点有人经过的迹象都没能找见啊? 别看梁布泉这时候还能有心思和杜老四打哈哈,其实脑子里的那根弦,早就给绷起来了:俩人事沿着贾镜他们下山的那条路走过来的,路上一来没有她们伐木取道的踪迹,二来也在这沟子里面,找不到任何有人类经过的迹象。把这种种疑问放到一起,就不难拼凑出一个大体细致的可能性来。 贾镜那伙,要不然就是根本就没有下山;要不然就一定是在下山的过程当中遭遇了什么意外。 可是这沟子方圆百里,处处被绿树环绕,要想在这么大的地界找两个会移动的大活人,与大海捞针比起来又有什么区别? 若说咱回去再找找? 班师回朝上岗去,倒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找着人了,这是他们双方的福气;若是找不见人,万一贾镜那一伙正遭遇着什么困境苦难,那不是白耽误功夫,还害了人命吗? 不过万幸的是,梁布泉的酒葫芦里头,还装着个蚂蚁王。 念及如此,他便照着葫芦敲了一下。漫山遍野的黑蚂蚁呜呜泱泱地就从土里钻了出来:“蚂蚁老哥,这真是老天爷给蒙了缘分,刚逮着你,就得求您老人家办事……昨天在岗子上,你是不是见着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葫芦里的蚁王挠了两下酒葫芦。 梁布泉的心下一喜:“那能托您帮我在这山头上找找吗?” 这时候酒葫芦里反倒是没有动静了。 梁布泉的眉头一拧:“啥意思?帮个忙成不啊?蚂蚁老哥?如若你们真能帮咱找见人,姓梁的肯定亏待不了众位兄弟!” 葫芦里头依旧没有动静。 一大群蚂蚁,有的舔脚,有的捋须子,一个个悠哉悠哉地在地面上趴着,显然是没把梁布泉的恳求往心里放。 梁布泉这个气啊,心说先头跟老子答应得好好的,只要老子有事相求,你就肯定帮忙!这回呢,真到遇见事了,瞧你们一个个那熊样,还跟老子摆上谱了? 这汉子的脸是做地一黑,一个箭步就冲到了小溪的边上:“老子可没时间在这跟你们瞎胡闹啊,救人如救火,你们帮不上忙,老子带着你们也他娘的没多大意思。能不能伸个手,老子就要一句痛快话!还在这装哑巴,这酒葫芦咱也不要了!灌上点溪水,给它扔鄱阳湖里头去!” 这下子可吓坏了蚂蚁王,噼里啪啦地挠着酒葫芦的内壁,只给这葫芦撞得是左摇右摆。再回头看看那群黑蚂蚁,早就是一溜烟地朝着四面八方涌了去,那还能找见当时的闲庭信步? “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说你是不是犯贱!” 梁布泉说着话,又朝着那就葫芦使劲地弹了一手指头。 可怜那蚂蚁王,纵横叉子岭十余载,让个凡人关进葫芦里,成了个阶下囚。 杜老四瞥着大嘴在旁边看的是啧啧称奇:“艾玛,梁兄弟啊,真不说别的,求人还能这么横,整个观音山,四哥我就没见过第二个你这样的!够爷们,够他娘的土匪!” 梁布泉心说:你哪只眼睛看我是在求人了?我这分明就是在驯蚂蚁好吗?土匪要都成我这样的,那还不全都给当成精神病抓起来? 江湖人做事,向来讲究个双重保险。 虽然有了那群食人蚁给它做了个探路的斥候,可是您别忘了,梁布泉的一只狗鼻子,也不是个摆设。他这鼻子,上至妖魔鬼怪,下至山灵地宝,只要是捉风一嗅就能闻出个一二来。这功夫找不见了贾镜和马士图,他怎能不想到嗅风摘金手呢? 言至如此,这梁布泉抬起鼻子,就照着当空猛地深吸了两口气。这沟子真可谓是草木萌发,万物生芽,满鼻子的草气花香,中间还掺杂着点凉丝丝的露水气息,就偏偏是辨不出个人味。 他这心里头就又是一凉。 怎么说呢? 草气花香充盈在鼻尖上,对于常人来说,可能是这地带的绿化环境实在是太好,让植物的香味给盖过了人味。可梁布泉打小就训练这鼻子,满说是这里头的草气花香没那么浓郁,您就是把人给扔到酒缸里头,梁布泉抬鼻子一闻,也能辨认得出,啥东西是人味,啥东西是酒味。 这沟子里面最邪性的一件事,就是草气实在强的离谱,竟然连他都闻不出来两个人的大体方向。 难不成……这里头是他娘的大树成了精? 他在心里头叨念着,杜老四倒是在旁边等得不耐烦了:“梁爷,咱现在咋整?去哪找人啊,你给个痛快话!” “不找了……” 梁布泉握了握鹰嘴匕首的刀柄,沉声道,“先让那群蚂蚁给咱们蹚道,咱们在小河边等等他们两个。等蚂蚁们回来了,如果还找不见他们的消息……咱们在另做打算!” 第一百三十二回 水弩射工 两个人一路蹚着荒草枯枝地到了黄土岗子对面的河沟子旁边。 流水潺潺,四面老树环合,虫鸣阵阵,偏是没有贾镜和马士图的踪影。 临着河沟的边上,耸立着一颗参天古树,梁布泉侧眼望了一阵,这大树恍若是沟子里面平地耸起的一座小山,足有二三十人合抱粗细,从树干再到枝条高逾数丈,密密匝匝的树叶在风里呼呼啦啦地响,远远地看上去,恐怕足有人的巴掌大小。丝丝蔓蔓的红色根须,缠络着树枝,珠帘一般地悬在半空之中,又粗有细,若不仔细辨认,行路的旁人恐怕还会将之给联想成大树的血管经脉。 梁布泉撇撇嘴,横竖现在也找不见贾镜那伙子人影,倒不妨来个守株待兔在这边候着。只等那群蚂蚁带回来消息再做打算不迟。 心中念及,他抽出匕首就索性坐到了大树的旁边。可是先前趟岭子下梁也多少给他长了记性,这头刚刚抬屁股坐下,反手便使了个阵法,以刀刃做笔在周身的范围之内画了个圈,大大咧咧地倒头躺下:“四哥,你在哪寻思啥呢?过来倒一会啊,难也遇了,苦也吃了,一晚上没睡,进来睡一觉再说!” 杜老四瞥着梁布泉,闷不吭声地退到了小河沟的旁边:“你一个人在里头躺着,我看那大树邪性,咱可不敢在树底下呆着。” 梁布泉笑道:“咱不是画了个禁止了吗!进了圈里保准你能安生!大树有啥吓人的,她再邪性,还能长着腿跑了不成?” “你见过哪个大树还他娘的能长血管的?” 杜老四吭哧吭哧地在河边掬了一碰水,痛痛快快地豪饮了一大口,拿袖子胡乱地抹了把嘴角,接着道,“你看它那枝条上的血脉……娘了个炮仗的,老子早先闯江湖的时候听人说过,南方有种专门吃人的树,就是靠悬在枝条上的老藤缠人。要我说呀,梁爷你还是来我这,这河沟子挺浅的,里头应当没啥邪乎的玩意。再咋说我这边也比你那安生。” “傻了?不懂了?这老枝你当是生在大树上的老藤?” 梁布泉饶有兴致地那匕首指了指树干上倒悬下来的红色藤蔓,“这玩意其实是大树的气根,帮它吸收水汽营养用的……再南边一点的榕树就长着这样的玩意,气根不吃人,放一百个心你就。” 杜老四的大嘴一咧:“你就在那蒙我,你他娘的打山东那边到了观音山,走过最南边的地方,就是江西南昌城了……啥玩意叫再南边一点的地方。说的好像你真的见过榕树似的……话说回来,啥玩意是榕树啊?!这玩意是榕树吗?” “我没见过,我老子赵老瞎子还没见过?得你不愿意往咱这走啊,咱也不多劝你……” 梁布泉说着话,抻着懒腰翻了个身,“老子画的这个圈本来就不大,你他娘的要是进来了,老子还嫌挤呢!” 杜老四对着梁布泉的背影嘀嘀咕咕:“你当自己是孙猴子啊,还画个圈就能防住山精野兽?” 说话的光景,这一天又是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梁布泉张着个大嘴把呼噜给打得山响,可是杜老四却怎么也睡不着。 为啥这么说呢? 您别瞧见杜老四成天傻乎乎的,好像心里头不装事。其实傻人也有傻聪明,即便是身边有梁布泉和黄皮子老仙这么些个修为聊得的术门能手,可是这是啥地方?这他娘的可是本地人都不敢随便踏足的叉子岭。 他们这伙人才刚刚进了叉子岭的第一道梁,就让那黄土岗子上的蚂蚁给狠狠地上了一课。这沟子里头看起来太平,可是万一那所有人都叫不上名字的老树,当真是江湖上流传的食人树可咋办?梁布泉睡着,他给梁布泉守夜,多少也能有个照应。如若那老树的气根当真会有点什么动作,他也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救自己的兄弟于水火当中。 再者说了,这一路上见过的邪性事实在太多,甭看这河沟子水清池浅的,万一遇着点啥离奇的物件,把自己埋在河沟子底下的乱石里头,趁着俩人熟睡的光景钻出来害人,他们这条小命,可就要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交代在这了。 于私于理,现在都不是睡觉的时候。 眼瞅着斜日夕垂,树林的影子斑驳地洒在地上,被阳光给拉得老长。杜老四的肚子在这时候也咕噜咕噜地叫唤了起来。随手翻翻挎包,这里头除了横七竖八地几根破木头棒子,连一块粮食渣都没有剩下。 “奶奶的蚂蚁!” 大部队的伙食,全在马士图一个人的手里头放着。杜老四临行之前倒是在兜里揣了点干粮和风干肉,可是这点物什全是为了黄皮子老仙准备的。昨天在黄土岗子上和那群蚂蚁对峙的时候,俩人翻箱倒柜地把老仙的粮食给吃了个精光,现在他能在包里找着东西都是怪事。 不过老天爷照顾傻子,他心里正想着饭辙呢,这吃食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就听见耳畔是“哗啦,哗啦”的一阵水响,杜老四抬起头来这么一瞧,就看见三两头精壮的老鹿正趴在河沟边喝水。 “娘了个炮仗的,谢谢老天爷赏饭吃!” 他就一边念叨着,一边抽出了腰上的响子。 如今是打死一个不亏,打死两个稳赚,打死三个就地成仙! 他这边才刚拉开枪栓瞄准,没等着扣动扳机呢,三头老鹿突然没有征兆地仰天悲鸣了一声,紧跟着就纷纷一个跟头栽进了水里。 杜老四当时人都傻了。 这他娘的什么情况,老子也没开枪啊?这鹿咋就死了?难不成……这林子里头还有人? 那也不能啊……老子连他娘的枪声都没听见! 心思念及,杜老四是横着枪杆子,赶紧朝着周围的草木树丛瞟了一眼。 斜阳晚照,鸟鸣阵阵。 除了鼾声如雷的梁布泉,这里是当真没有半分活人的迹象。后者又一脸凝重地缓步凑到了那三只老鹿的近前。 两具尸体已经顺着岸边的软泥滑进了河沟子里边,杜老四担心那河里头有什么鬼物埋伏,自然不敢轻易下水。好在一匹个头稍大一点的老鹿,还没彻底滑进水里,杜老四连忙扯住了鹿尸的一条后腿,拼了老命又给它拽回到了岸边。 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查了一大圈,杜老四也没在老鹿的尸体上发现一点外伤的痕迹。 不是被人给放了冷箭? 那这群鹿是咋死的……叫河水给毒死的?! 想到这,杜老四的心里不禁又是一阵恶心:如果这水里有毒的话,难不成四爷我也着了道了?可是这也不能够啊……常在林子里边生活的野兽,不可能连河水有没有毒都闻不出来,再者说了,这林子里头又是鸟叫,又是鹿鸣的,生态环境这么好,也不像是能横着条毒水的模样啊! 再怎么说,这头死鹿他都是不敢吃了。不单死鹿他不敢下口,就连这河沟子旁边,他也不敢久留。 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却脚底下一滑,就地摔了个跟头。 “我日他个祖宗的,这地怎么……” 话没说完,他抬起鞋底子在这么一看,脸色刷拉一下就白了。 他鞋底上有泥。 这泥湿漉漉的,还带着水汽。 河沟子旁边到处都是碎石险滩,这段时间他也一只都是醒着的,附近从来都没有过任何生物经过。 既然如此,这地上怎么就会凭空长出这么新鲜的湿泥? 泥巴是打哪来的,不言而喻…… 水里?! 想明白了这个问题,杜老四吓得是连滚带爬地一个劲地往后退。山精野怪,还是虎豹豺狼,杜老四向来不怕。只要手里头有响子傍身,遇着什么邪乎的玩意,大不了就先拿一梭子子弹伺候。 可是现如今他只见着湿泥,却不见着活物,难免不会朝着什么水鬼幽灵的方面考虑。都说这鬼魂精魄无形无相,你手里就是有枪,不会画符作法,那也是抻着脖子等死的份。 这鹿不能是叫水鬼给害死的……我说为啥老鹿的尸体上没有伤口呢,叫她娘的厉鬼给索了命去,那还能看见伤口啊! 正当杜老四胡思乱想的光景,却听见梁布泉那头扯着嗓子地喊了一句:“奶奶个孙子的,你不动我,老子还能让你消停地活着……现在还他娘的想动我兄弟?真当老子的鼻子是个摆设吗?” 说话间,他手里的那柄鹰嘴匕首就立刻化成了一道银光,直奔着河沟子里头就定了过去。 没等杜老四反应过来,河沟子里边就咕噜咕噜地翻起了水泡,紧跟着一股刺鼻的恶臭,随着水泡的破裂就从河沟子里面荡漾开来,原本清澈见底的小河,也在一瞬之间变成了黑色。 一只锅盖大小,长着两对巨螯的青绿色甲虫,翻翻着肚皮从河沟子地下漂了上来,它那后背上,刚好就钉着梁布泉的那杆匕首。 杜老四瞪着眼珠子看了看大虫子,又看了看梁布泉:“你没睡啊……这他娘的……是啥玩意?” “含沙射影听过吗?” 梁布泉朝着水里的大虫子抬了抬下巴,“这玩意叫短狐,也有人叫它蜮。专门喜欢趴在河沟子里头吐沙子害人,要是让它们给喷上了影子,恐怕就是大罗神仙来了……” 不等梁布泉说完话,杜老四的脸色又是一变,扯着嗓子对他喊道:“梁兄弟,背后!” 说话间,杜老四已经是抬起了手里的响子,瞄准了梁布泉的后背。 只见梁布泉的身后,正有条猩红的藤蔓,朝着他的哽嗓咽喉以破空之势卷了过来。 第一百三十三回 森林迷阵 这变数只发生在刹那之间,杜老四举起响子的一刻,那猩红色的藤条已经袭上了梁布泉寸于的位置,后者又哪来的及回身做出反应? 不过就在这老树的藤蔓即将触碰到梁布泉后颈的时候,却仿佛抽在了一堵无形的壁垒之上一般,以藤条的尖端为首,瞬间就燃起了汹涌澎湃的白烟,旋即整条藤蔓迅速便被大火吞噬。 只听梁布泉身后的那颗老树,竟然突然间爆发出了死人非人般痛苦的悲鸣,树影摇晃,整条藤蔓齐根折断。前者微微侧身,横刀当胸,眸子里的神光瞬间一凛:“就知道你这家伙不正常,想跟老子搞偷袭?!” 说话的间隙,梁布泉横起一脚抚平了地上的圆圈刀痕,咬破舌尖,一口真阳涎边吐在了刀身之上:“四哥,这老树有解!你用响子给我做好掩护,等老子拔了这棵树,在去找贾镜他们不迟!” 杜老四还哪敢怠慢?擎起手里的响子,对着那颗叫不上名字的大树“嘡嘡嘡”就放了三响,直打得那大树枝颤叶摇,怪叫声不断。或许是这老树也忌惮淬了真阳涎的鹰嘴匕首几分,那参天的大树树荫微颤,竟然平地退后了半寸;枝干轻摇,满眼的苍浓翠绿竟然齐齐挡在了大树的前面。 “缩地成寸?” 梁布泉紧咬着牙关把身形稳住,拎着匕首一脸惊恐地瞥向了杜老四,“四哥,这树……他娘的会走?!” 就是这么回望的一刹那,两人只觉得二道沟的平地猛然间剧烈地开始摇晃。遍野的鲜花绿树,竟然像是活了一般迅速移动。树影交叠,梁布泉眼睁睁地看着杜老四被移动着的土地给越拉越远,又被无数灌木杂草给隐去了身形,而那颗要了命的老树,也在不断变换位置的苍松翠柏之间彻底消失了踪迹。 “嘡嘡嘡!” 杜老四一边朝着这些恍若是平白有了灵智的大树扣动扳机,一边扯着嗓子对梁布泉呼喊:“梁爷!这他娘的什么情况,你不是说这大树不会动弹吗!我日他娘个炮仗的……过来帮忙啊!这他娘的藤条……砍不光!” 梁布泉就一面大喊着杜老四的名字,一面朝着枪鸣的方向飞奔,可是过路荆棘,满地的藤蔓,且不说叫他赶到杜老四的位置,堪堪跑出去两步,就已经被各种各样不知名的毒草尖刺给划了个遍体鳞伤,握着匕首的一只右手,也被数道藤蔓给牢牢地缠紧,眨眼之间便被满眼的大树,给吊起了数丈有余。 半空之中,只见那白嘴黄皮子在迅速移动中的树影之间闪转腾挪,活像是一道耀眼的黄色闪光,直奔着杜老四的方向而去。 有了黄皮子老仙的帮衬,四哥应当没那么容易被大树给干掉…… 他在心里头讷讷地叨念着,继而瞬间便叫这数道藤条给扔进了密林深处。穿过道道有如尖刀利齿的枝丫之后,梁布泉的脑袋重重地磕在了石头上,就觉得头骨轰鸣,眼前一黑,做地便失去了知觉。 等他再度醒来的时候,朗日当头,那颗大火球正在肆无忌惮地向着四面八方喷薄着自己的热浪。 梁布泉揉着脑袋迷迷糊糊地摸索着身边的鹰嘴匕首,却只抓到了一把湿润的泥土,他那迷迷糊糊的脑袋,瞬间便清醒了。 “日他个祖宗,老子的刀呢?!” 他警觉地爬起身,环目四望,周围除了树荫灌木,哪里还有那柄鹰嘴匕首的踪迹?不过索性装着蚁王的那只酒葫芦还在,梁布泉连滚带爬地挪到旁边,把那酒葫芦从里到外地仔细检查了一大圈——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这葫芦依旧是完好无损。不愧是叫杜老四给盘得包上了浆的好葫芦,这蚁王要是也给摔丢了,他梁布泉恐怕真就要死在二道沟里边了。 他小心翼翼地晃了晃酒葫芦,葫芦里面“哗哗啦啦”的一通。 蚁王在葫芦里面玩了命地挠着葫芦壁,梁布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不住了啊兄弟,我就是看看你还在里头不。” 有了蚁王,找着鹰嘴匕首就不是难事。心里头有了底,梁布泉这才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四周围的环境。 现在他身处的位置,显然已经不是最初的河沟边上了。周围仍旧是荆棘灌木丛生,没有人类行动的迹象,也没有虫鸣鸟叫。 他不知道这个地界究竟是有多大,但是总算想通了一个问题——贾镜和马士图,为啥会平白无故地在二道沟里头消失,他们下山的路上,为啥没有伐竹取道的迹象。 这里的所有植物都会移动,贾镜他们显然是遇到了大树的袭击,这才被数以万计的藤条和大树给带离到了不知去向的地方。 可大树又怎么可能会自己移动呢…… 梁布泉一边在心里头嘀咕,一边缓缓地掏出了跨在腰上的配枪。 总而言之,先他娘的找到四哥他们几个再说,进了梁子就总是被各种理由给分开,这他娘的也真是奇了怪了。 没等梁布泉再度跨进老林子里头,不远的方向又是窸窸窣窣地传来了一阵躁动不安的声响。此时的他没了短刀傍身,一身降龙伏虎的厉害阵法也都是施展不得。这功夫再用现成的树枝子跟碎石头搭个简易的陷阱机关显然已经是不太现实了,就只能下意识地抽身后退了半丈,举着手里的响子哆哆嗦嗦地注视着林子里头的响动。 “蚂蚁兄弟,用你的时候到了……” 他一手擎着枪,拿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酒葫芦三下,“爷们之前让你叫那群蚂蚁崽子漫山遍野地帮咱们找人,附近肯定得有你的那伙子弟兄……不论如何,你可千万得把方圆五里之内的弟兄们给叫回来。爷们要是真在这里头碰上了个啥对付不了的邪物,就全要仰仗着你们帮忙啦!” 蚁王又在边上没完没了地挠着葫芦壁,梁布泉也不知它是听懂还是没听懂。 说话的光景,老林子里头已经是探出来了一颗毛乎乎的鼻子。 那鼻头足有拳头一般大小,像是个团成了球的鸽子,有规律地上下耸动着捕捉空气当中生人的气息,紧接着,一头顶着两根树杈子般巨大犄角的小鹿,就从林子的中央探出了脑袋。 梁布泉是如蒙大赦,长舒了一口气:“草木皆兵,日他个娘的,原来是头鹿……爷们好悬没一枪把你……” 话说到一半,梁布泉浑身的汗毛又登时一炸。 怎么说呢? 这头小鹿白鼻子白嘴,一身的白毛不假,可就连眼珠子都是白的。随着小鹿的身形逐渐在老林子里头变得清晰,在它身上所展现出的种种“不和谐”因素,就变得愈发明显。 这匹小鹿的犄角上头挂着青苔,周身的皮毛还隐隐约约地透出了一股子青色。这鹿的前蹄还叫其他的同类一般无二,可是后蹄上偏偏长出了老虎一般锋利的爪子,两条后踢由下至上,统统被一团七扭八歪的绿色藤蔓给缠了个通透,远远看上去,就像是给套上了一双由草木融成的长筒靴子。 最奇怪的,还属这小鹿的尾巴,众所周知,鹿的尾巴是个心形,肥短而柔软。而这头小鹿的尾巴竟然也是藤蔓所织就而成的一般,而且浩浩荡荡长的离谱,径直漫延到老林子的尽头,也不见其尾。 梁布泉旋即就又把响子给端起来了:“你不动我,我不动你……咱都是在这林子里头迷路的苦命人,没必要相互伤害,你说是?我看鹿兄你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也不像是个随便就和人打架的主。依我看,咱们这样好不好,你吃你的草,我找我的道,咱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招惹谁……” 您说一头鹿,它能听明白人在那说啥吗? 梁布泉的手里头拎着枪,这山林里的动物受这玩意的迫害最深,当即是扬起了脑袋,对着天空长鸣了一声。 小鹿这么一叫,又是把梁布泉给看得一身鸡皮疙瘩。 鹿嘴里面有牙——獠牙! 一个吃草的动物,何必长出来满口破皮扯肉的獠牙呢? 这林子里头表面上安适自然,可是处处透着邪乎劲。大树会移动,虫子会喷沙,小鹿长尖牙,后头还指不定碰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与其让这长着尖牙的鹿把老子给吃了,老子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呢! 心念此处,梁布泉是举起了手里的响子,对着鹿头就开了一枪。 亏了他先前在狼口岗子上头打过狼群,这一手枪法虽然抵不上杜老四那般出神入化,但总归是正中了小鹿的要害部位。 就见那小鹿周身大震,歪歪斜斜地就要往地上躺。 然而梁布泉也还是没有放下枪来的意思。 为啥这么说呢? 因为鹿头被子弹给打了个对穿,可是那邪物的脑瓜子上,却偏偏看不见一丁点的血色。 打死了鹿,却看不见血,这不是扯淡呢吗?! 小鹿晃悠了两下,果然又躁动着四只蹄子晃晃悠悠地把身形踩稳。紧跟着,扬起了脑袋,又是一声长鸣。 万道枝条立刻便从四面八方,直奔着梁布泉席卷而来。 后者哭的心都有了:“我日你个姥姥,狗日的蚂蚁,你们他娘的还不过来帮忙!” 第一百三十四回 拘魂镇灵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这年月,就他娘的连只蚂蚁都靠不住! 千万枝条从接二连三地破石入土,插进了梁布泉脚边的泥巴地里,这梁布泉拎着手里的那杆响子,一面抱着脑袋乱窜,一面叽叽喳喳地怪叫连连。 “日你个姥姥,我不惹你你惹我是不是!照死里弄我是不是!” 庆幸的是,这梁布泉年轻力壮的,生了副好腿脚。凡人若是遇见个猛虎野熊的,兴许还能靠着手里的响子跟它们斗上一斗,可是这头满身长着苔藓的家伙,哪还是什么凡人能照量的玩意? “你不仁,就别怪老子不义了!” 挎包里还有三十来根树枝,喘息之间,梁布泉已经是在那怪鹿的四维,插满了一十四根木头桩子,根根木桩以红绳相连,上悬着色彩各异,大小不一的碎石砖块。 这叫二七做整,拘魂镇灵。 华夏神州,这拘魂役鬼,向来都是老道的本事。可下墓落宝,趟岭子掘金,谁也保不齐会遇着些个奇奇怪怪的邪事。各门各脉的祖师爷,打开山门广收门人,为的是推行技术造福一方,也没有说教会了徒弟全都让他们喂鬼喂狼的。所以说,下墓的知道提前备好黑驴蹄子,而这走脉下矿的,多少也得带着些个防身的物件。 金门一脉其下四座香堂,独独是这闻字诀和望字诀两门防身的物件最为简单干脆,水到渠成。有关望字诀一事,咱们且先按下不表,独独说说这闻字诀的“七字真言”。 真言自然并非是七个字,这里的“七”,指的实际是所有于七有关的倍数。这《寻金铁卷》当中有言:“凡遇到山鬼妖邪者:一七化育,二七做整,三七除弊,四七断金”。 怎么个意思呢? 闻字诀以布阵识途为先,沿山的草木枯枝,石块子烂泥,都能成为他们布阵的材料。所谓“一七”指的是万气伊始,聚山灵地气于大阵之中,求的是个驱邪保命,多半常见于什么鬼打墙、山魅子遮眼这一类邪事当中。古来星象说得好,“南斗主生,北斗主死”,他们的一七化育,就是以山里的朽木枯枝,摆成个北斗七星的阵眼,自处斗勺之中,以求掩盖生人气息,让邪物穿林,不伤自己。 打从“二七”开始,阵眼才开始真正地调动地气为己用,每增一倍,则杀心越重,越难回头。二七镇灵,三七压鬼,四七之术,遍是索命夺魄的杀招了。 这时候有人问了,那怪鹿既然如此邪性,梁布泉为啥不痛痛快快地祭出杀招,一击致敌呢? 您是个行家,知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的重要性。 不过这梁布泉也得有时间,有材料布置那“四七”阵法啊! 千万道枯枝玩了命似的奔着他的脑袋上砸,看看躲开一记枯枝的横扫,梁布泉就地向前一滚,抬手拨弄了一下大阵中红绳上的石块,轻生念了句:“锅底朝天,柴火靠边!” 无端端一阵罡风四起,那满眼的藤蔓枯枝,竟然叫这股大风给吹的是一阵东摇西晃。挨着老树林里的那头怪鹿,扯着嗓子又是当空一阵悲鸣,可是它越是叫得起劲,这罡风偏偏刮得就越是张狂。 几个喘息之间,梁布泉已经把数道红线上的石头挨个地摸了一遍,狂风呼啸,每一粒石头都在这大风的蹂躏下,被吹得摇摇晃晃,好似那阴风当中引魂的铃铛。 “阴风不走生人魂,王八入了江,江水朝哪流,王八朝哪游——给老子过来!” 梁布泉的口中念念有词,一口咬破了拇指肚,将其上的鲜血在正对怪鹿的木桩上直直地抹上了一笔。 浩荡张狂的大风,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齐齐地朝着阵眼中心的梁布泉奔涌而去。这大阵也顺势平白无故地多了一股子吸力,饶是那怪鹿如何挣扎,却依旧被喧嚣的罡风推着往大阵里面走,眨眼之间,怪鹿的一条前腿就抵在了梁布泉布下的红绳之上。 “王八进了锅,先拿你三魂,再拘你七魄!” 迎着狂风噼啪作响的石头,仿佛一下子有了灵觉一般,扯着红绳瞬间便将这怪鹿的前腿束紧。那怪鹿一边哀鸣,一边挣扎,咧着个大嘴还想奔着梁布泉的喉咙咬过去。后者死里逃生,实在是气急,抡起了拳头,照着那鹿头就玩了命地砸了下去:“老子让你发狠,让你他娘的咬我!” 这一拳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震得梁布泉的骨头生疼。 再反观那只怪鹿,因为前蹄被捆,早就失去了中心,下巴上再受了梁布泉的一记重拳,立刻歪着脑袋朝一边栽倒过去。 “封盖点火,柴火下锅——钉死这王八蛋!” 梁布泉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咄咄咄”的几声轻响,随着那怪鹿叫梁布泉给一拳打倒,早先被他插在地上的十三根木头桩子,也受那红线的扯动接二连三地从土里拔了出来。这还不算,罡风漫卷,带着石头劈啪作响,又仿佛听到了神鬼诏令一般,突然以怪鹿为心打起了旋。 整整十四根木头桩子,立时便成了勾魂索命的箭矢,顷刻之间就钉满了那怪鹿的全身。怪鹿歪着脑袋,紫黑色的舌头伸出来老长。可即便如此,它的身上还是一滴血都没流出来,即便如此,它仍旧是瞪着一双看不见瞳孔的眼睛,怨毒地盯着梁布泉的脸。 梁布泉一脚踩在了那怪鹿的肚皮上,指着自己的鼻子狠叨叨地念叨:“记住了老子长什么样,下了阴曹地府,好好跟阎王爷告我的状!奶奶个孙子的,别怪老子下手狠,先前就跟你说过,你不动我,我不动你!这是他娘的你自己找死,怪不了别人!” 怪鹿打了个响鼻,咧开上唇,白森森的尖牙里面,还掺着翠绿色的涎水。 “老子没招你,没惹你的,干啥这么恨老子!” 梁布泉朝着地上狠啐了一口唾沫,“甭以为那鹰嘴匕首不在老子手上,咱就真成了那块砧板上的鱼。大阵老子兴许真的应付不了,可你这种岭子上的邪物,也想骑在咱的脑袋上面作威作福,也他娘的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怪鹿又扯着嗓子当空一阵哀鸣,四合之内的老树,仿佛也感知到了怪鹿的痛苦,同样狂躁地抖动了起来。紧接着便是无边的藤蔓像毒蛇一般从老林子里面,相继露出了脑袋,粗略一数,这如枪似矛的枯藤,没有个上万,也总抵上几千。 密密匝匝的枯藤把梁布泉所有的退路,都给堵了个水泄不通,此番除非是他长着一双翅膀,否则这怪鹿是如何被钉死,梁布泉就该是如何的一番下场。 “奶奶个孙子的,你这是要跟老子同归于尽?” 左右也是在劫难逃,梁布泉的心中恨极,撸开枪栓,抬手就指向了那匹怪鹿的脑袋,“老子他娘的打烂你的脑袋,做鬼也他娘的让你做只烂头鬼!” 间不容发之时,怪鹿身体下方的砂石又开始了一阵躁动的翻卷,黄泥土地顷刻之间变成了聒噪的黑色,无数只蚂蚁次第翻砂破土地露出了脑袋。那场面密密匝匝,重重叠叠,一团由蚂蚁构成的黑色汪洋瞬间便将这老鹿连皮带骨地细数吞没。 窸窸窣窣的破肉声,噼里啪啦地嚼骨声不绝于耳,只听得人是头皮发麻。四围之内的数道枯枝藤蔓,也在喘息之间慢慢地缩回了密林当中,再度反观那匹操控着满林子枯枝藤蔓的怪鹿,此时也只剩下了一滩恶臭的皮囊。 “我日你个奶奶的……你们这群狗日的畜生,还知道回来!” 直到此时,梁布泉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两条腿像是瞬间便叫人给抽离了筋脉,他只觉得脚下一软,咣当一声就坐在了地上。这时候才发现,他的一整个后背,已经是彻底叫冷汗给洇湿,此番甭说是拿枪,就是让他从地上随便捡起一根树枝的力气,恐怕都是没有了。 腰上的酒葫芦,又开始了有规律的轻响。 梁布泉瞥了眼葫芦,苦笑着扯了扯嘴角:“行,知道你有本事!这次记你一功……老子现在手头实在是没啥能奖励你的玩意,等咱们出了这叉子岭的,保准让你痛痛快快地吃一顿好的!” 酒葫芦里头又是一阵响动,满地的蚂蚁顿时聚成了一个漆黑的小球,围着梁布泉转了两圈,随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他西北方向的位置。 梁布泉挑了两下眉毛:“啥意思,你们找着东西了?” 酒葫芦里嘶嘶啦啦地响,像是在回应梁布泉的问题。 “是咱的鹰嘴匕首?娘的,少了这么个东西,连头鹿都能欺负老子!” 这回葫芦里倒是没声音了。 “不是匕首……” 梁布泉皱了皱眉,“你们找着人了?是我四哥吗?” 酒葫芦里依旧没有动静。 “是……贾镜他们?” 酒葫芦嘶嘶啦啦地响,那黑色的蚁团,喘息之间再变,竟然缓缓地排成了一条长线,向着老林子的深处,蜿蜒而入。 “行,找个帮手,也比我一个人在林子里头瞎晃悠要强。” 梁布泉拍着屁股站起了身,“你们也多少帮我留意下那柄匕首跑哪去了,有了门内的镇物,老子才能想办法从这二道沟里头摸出去。仙梁就是仙梁啊……我猜这他娘的老林子,就是那二十八道仙梁当中,给补下的阵眼。” 第一百三十五回 贾姑娘的针线包 梁布泉把这道沟子给看成是个大阵,并非是没有根据。 早先从湖上飞的嘴里听说的谜语当中,无不暗示着叉子岭和二十八道仙梁之间的关系,自来天灵地宝便必有山神妖兽相守,回忆起那狼口岗子里的赤阳金和虚日鼠,就不难想通。如若这叉子岭当真就是所谓的二十八道仙梁,守山人定然会倾尽所有来布置大阵守护那奇门矿眼。 而真正点醒梁布泉的,则是方才被一群吃剩下皮囊的那只怪鹿。 鹿的身上,怎可能长出苔藓和藤蔓呢?一头小鹿尚可随意驱使二道沟里的森林植被,这是否也就说明,整座森林,就是一个随时都可以改变出路的移动迷宫? 他先前和杜老四说的话并没有问题。 大树不会动。 植物这东西不比其它的活物,它需要把根须直插地下,才能吸收浩荡黄土当中的地气来化为己用。人挪活,树挪死,即便是老树成了精,它们的精魄之源也是在那根须当中,妄动便是自寻死路。 树不能动,那能动的便只有阵法。 当年诸葛武侯南征保山的时候,曾经依照着奇门要数布置出了个八卦阵,阵法当中奇诡万千,只要进去就甭想出来。后世的阵法如何玄妙,其实也无非是从这“八阵图”当中获得了灵感,并以此演变而来。 华夏神州的万千阵眼,全部遵从着“开、休、生、景、杜、惊、死、伤”八门排布,其中吉门和凶门各站其三,剩下的景、杜二平门,随着阵法的推演,而时时变换吉凶。八门阵法,只要摸清了这布阵之人的巧思布局,便不难推断出死阵的阵眼所在。 阵眼历来都是每个大阵最至关重要的心脏,如果拔下了阵眼,即便没有鹰嘴匕首傍身,也能彻底破解这移动迷宫之局! 想到这里,梁布泉的眼睛一亮,历时又把目光给落回到了这头死鹿的皮囊之上。 狼口岗子上的阵眼,叫驭鼠人用九环地龙跟大耗子做了护阵神兽。而此番遇见的这头怪鹿,是否也在暗示着自己距离阵眼不远了呢? 死鹿的身后,拖着跟管子一样的长尾,这长尾一若枯藤那般,无边无际地径直延伸到了林子的尽头。 鹿尾、藤蔓、老树的气根…… 难不成,早先他们休息的那株老树,遍是二道沟的阵眼所在?! 心中念及,梁布泉赶紧拎着响子,沿着鹿尾所指的方向一路杀进了林子里。 蚁王又开始玩了命地抓挠着酒葫芦的内胆,这时候它恐怕也在心里头嘀咕:你不是叫我们满山找人吗?这时候人找到了,你怎么反倒是不着急了呢? 梁布泉这会哪还顾得上什么找不找人了?二道沟里的阵法存在一刻,其它人的位置就一刻都没办法确认。此番的第一要务,是率先破了森林当中的迷阵,在此以后先是找人,还先是找刀,那还不都能可着他的心意来算? 贾镜和马士图作为金门后人,自然不能那么轻易地叫着林子给玩死;杜老四虽说是个术门之外的大外行,但是念在他有黄皮子老仙护着,兴许也出不了什么意外。四个人当中,若论起最危险的,反倒是他丢了鹰嘴匕首的梁布泉。 也不知贾镜和马士图能不能考虑到这林子即为大阵的这一环,梁布泉好不容易才想通了破局的关键,哪能就这么轻易地放过破阵的机会? 这林子仿佛是有了生命一般,此刻似乎明白梁布泉将要去往何处,四合的树木又开始缓缓地移动起来,而连在鹿尾的那节藤蔓,也在顷刻之间“噼啪”一声断掉,随后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化成了漫天飞舞的齑粉。 “想跑?!” 树林动了,反而更加印证了梁布泉的猜想。他的心中大喜,再度用指甲敲了一下腰上的酒葫芦,“蚁兄,给我咬死这死鹿尾巴通往何处,别他娘的让它给跑了!” 无数只蚂蚁听到号令,迅速聚拢成了一条漆黑的长蛇,蛇身蜿蜒,随着树木花草的移动,也在不停地变幻着站立的姿势。梁布泉只觉得鼻翼之间的草香愈发浓重,想必此时已经到了这大阵的阵眼附近。 远远便能听见阵阵兽吼与棍棒当空挥舞的激战之声,梁布泉也不知是跑了多远,拨开杂草灌木之后,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便是四五只通体泛着草色苔藓的恶狼。 一名劲装的女子,扎着高马尾,正手提着一杆铁尺,与不断从各个方向袭来的枯藤以及恶狼缠斗。 老子果然没猜错! 梁布泉忍不住大喜道:“贾姑娘,你可让我好找!” 贾镜后撤微闪,堪堪避过了一头恶狼的扑袭,又迅速地瞥了梁布泉一眼,脆生生地喝到:“这林子不正常……先打退这些怪狼,再慢慢说!” 梁布泉倒是也想帮手,可这时候他一来没了鹰嘴匕首,二来用光了在山下带的木头棍子,这会儿也只又那一群蚂蚁可以帮着他,来助贾镜一功了。 他苦笑着再次敲了敲腰上的酒葫芦,成千上万的黑色蚂蚁历时破土而出。 贾镜一面应付着群狼,另一方面,还要分出神来兼顾梁布泉有没有受伤,一个闪念,她刚好看见了大群蚂蚁从梁布泉的背后此地涌出的画面,不禁心下大骇,脱口惊呼道:“梁子,小心身后……” 话未说完,这姑娘便被背后袭来的一匹恶狼迅速地咬住了肩膀。 贾镜吃痛闷哼一声,随手掏出了怀中的银针,对着恶狼的脑门便一鼓作气地刺了进去。恶狼被封住了灵觉,立刻哼哼唧唧地松了口,而贾镜的一条右臂,已在哪瞬间被咬得鲜血淋漓。 她捂着受了伤的右手,朝后退了半步,对着梁布泉再度叫嚷了起来:“你身后有蚂蚁,小心它们偷袭!” 就在贾镜说话的功夫,那一大群黑漆漆的蚁潮已是绕开了梁布泉,径自向那群怪狼冲了过去。战局顷刻之间倒向了另外一边,几头恶狼在面对这群吃光了整整一座山头的黑蚂蚁,竟然毫无抵抗能力,不足片刻,又再度被蚁群给吃得只剩下了数张干瘪的皮囊。 贾镜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只见梁布泉又轻轻滴巧了两下酒葫芦,成千上万的黑蚂蚁乖巧地重新钻回了土里。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浮生大梦一般。 “那群蚂蚁……被你给招安了?” 贾镜痴痴傻傻地指着地上的几张狼皮,又指了指梁布泉腰上的酒葫芦,“这不是四哥的葫芦吗?什么时候落到你手里了?这群蚂蚁为啥这么听你的话?你给它们灌酒了?还有……四哥不是和你在一起吗,他现在跑哪去了?” 梁布泉顶着贾镜水汪汪的大眼睛,苦笑着耸了耸肩:“所以……你想让我先回答哪个?” “哎呦——” 肩膀上的剧痛,撕扯得贾镜狠狠地咬了下嘴唇,“随你,你先说哪个都无所谓!” “但是我觉得你的伤口,很有所谓……” 梁布泉赶紧快步迎了上去,一手托起贾镜受了伤的胳膊,另一只手猛一较劲,干脆将她右臂上的袖子给扯了下来。 “皮肉都翻起来了……你伤得可不轻啊!”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梁布泉看着贾镜肩膀上的伤口不禁微微地蹙起了眉头,“有针线吗,我帮你处理一下……” 贾镜的俏脸不自然地泛起了一抹病态的红晕:“你……会缝针?” “现在哪是你脸红的时候啊!快点告诉我针线在哪!” “在我包里,自己翻!” 贾镜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没成想,你一个糙汉子竟然也会缝伤口。” “包?啥包啊?!哪有包啊!” 梁布泉是四下打量了半天,也没见着贾镜所谓的那个挎包给丢到了什么地方,“谁告诉你,我会缝伤口了?小时候家里穷,没啥新衣服穿,我妈又死的早,缝补钉,做袜子的事,就全是我自己一手操办的。后来跟着我爹进了土匪窝,遇着伤口,我爹老瞎头也是这么给我缝的。说是衣服咋缝,皮子就咋缝……哎呀,别在这废话了,你的包在哪呢?” 贾镜的脸都绿了:“你把我的胳膊,给当成衣服了?” “你要是觉得不好看,等出了叉子岭,大不了拆开线,你自己再缝一遍呗!” 梁布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正事,你包在哪呢?” 贾镜的脸又红了:“在……” “在哪啊?一会你他娘的流血流死了!” “在我怀里,左胸的位置。” “啥玩意?!” 梁布泉的一张老脸,登时也给红成了猪肝色,“你你你……你这让我咋拿啊!你……你自己掏,把针线掏出来之后,我在帮你收拾。现在我先给你消毒啊……可能有点疼,你忍着点……” 他说着话,从响子里头启出来一颗子弹,那牙把弹壳要开,倒了自己一手的火药沫子。 而贾镜那边,自己捅咕了半天,也不见她把针线拿出来。 “我消毒粉都准备好了,你的针线咋还不到位呢!” 梁布泉红这个老脸,说话的气势明显弱下去了不少。 贾镜低着头嗫嚅道:“我自己……掏不出来……” “行行行!那那那……那我……我给你掏!可是话说在前头,我这是在救你的命,你你你……你可不能到时候恩将仇报,倒打一耙,翻过头来再揍我一顿!” 贾镜的面色一冷:“你掏不掏?” 梁布泉紧接着就把手给塞进了贾镜的怀里,可是这塞进去了,半天却也不见他拿出来。 贾镜恨得牙根子直痒:“你摸够了吗?” “我我我我……” “我什么我!摸到了针线,还不快点拿出来!” “你你你你……” “你什么你,你找揍是不是!” “不是啊!” 梁布泉哆哆嗦嗦地指着贾镜肩膀上的伤口,失声道,“你的肩膀……你的肩膀长出树苗了!” 第一百三十五回 人面树 活人的身体上怎么可能长出树苗呢? 反观梁布泉在这二道沟子里面见到的怪鹿和狼群,它们的身上或多或少也都会带着些植物的特性。要不然是身上长了苔藓,要不然就是尾巴上面开出了鲜花,难不成,他们在一开始也是因为受到了什么古怪植物的袭击以后,才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的? 贾镜……会不会也变得和怪鹿恶狼一样,会不会也变成那么个半人半植物的行尸走肉? “想什么呢!” 贾镜在这时候倒是显得比梁布泉冷静得多,把手里的量天尺递到后者的手里,咬着牙沉声道,“拿着它……帮我把树苗刮下去。” 梁布泉的瞳孔一震,但如今最为行之有效的方式,恐怕只能这样了。 他迅速地从贾镜的怀里拽出针线包,将其中的银针刀具一股脑地倒在了地上,旋即又将包裹塞进了贾镜的嘴里:“接下来我要帮你拔掉这根树苗,还会用火药把你的伤口烫平……可能会很疼,你忍着点…… ” 削平树苗的过程出奇的顺利,即便是疼得满头细汗,贾镜也为哼出一声,甚至挣扎一下。在替她抚平伤口的时候,梁布泉好奇地朝着皮肉内侧瞟了一眼,树苗的根须已经甚至已经蔓延至了贾镜的血脉当中。如果将之无所顾忌地拔出来的话,显然会因此而伤害到她整条右臂上的经脉。梁布泉不是大夫,不敢贸然做出“拔树”这样贸然的举动;他也不敢将树苗此时的状态向贾镜和盘托出,面对一个完全无法明确治疗方向的怪病,他没有理由把这份焦虑感说出来,让每个人的心里都笼罩上阴云。 在伤口上覆盖好足量的火药,用火石取火引燃,皮肉在大火的灼烧下“吱吱”作响。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压灭了贾镜肩上的火苗,她原本葱段般光洁白嫩的胳膊,已经被烈火烧灼得面目全非。 梁布泉用力地甩了甩头,把自己上身的衣服脱下来,包住了贾镜扶伤的肩膀。努力不去回想森林里怪鹿和恶狼的样子,努力不去思考植物那可怕的生命力。 贾镜白着嘴唇,朝着他虚弱地扯了扯嘴角:“怎么了?” “没啥……” 当务之急是尽快破解二道沟的阵眼,破了大阵,找到了布阵人,兴许就有办法解开贾镜身上的奇毒。 梁布泉同样对贾镜报以微笑,轻手轻脚地将她搀扶起来,“你也发现……” 不等梁布泉说完话,贾镜就略带思考地点了点头:“这座森林,是守山人布下的一整个大阵。我们就在棋局中,每个人都是棋子……” “所以,你来这里也是为了找阵眼的?当初你和老马……” “我们一路砍着老树枯藤到了黄土岗子的对岸,原本打算在那颗大树下面稍作休整……” 贾镜失神地望着地面,似乎陷入了某种极为可怕的回忆当中,“结果马士图那个蠢货,觉得河沟对岸的那株大树实在长得太过鬼祟,想要先下手为强。用腰上的短刀,砍了树干一下。” 贾镜在早先遭遇过的经历,与梁布泉还有些许不同。他没有想到,平时看起来胆小怕事的马士图,竟然还有胆子去伤害一个从来都对他们构不成威胁的老树。兴许是马士图的一刀,彻底触动了二道沟子大阵的禁制,这也正好对应上了为什么梁布泉先前在大树下面睡觉没事,可偏偏是动刀子杀了短狐以后,大树才突然对他们发动了袭击。 梁布泉的心思如电,接着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那颗怪树流血了……” 贾镜的胸膛突然开始剧烈地起伏,眸子里面盛满了说不出的惊恐,“那颗怪树在叫……像是活人被砍中了大腿一样地叫,它的树干在流血……红的血……可是伤口马上就复原如初了,随后正片林子都在哀鸣,树在动……藤蔓错节缠绕……卷走了马士图,也卷走了我……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了。” 树在叫? 树怎么会叫,又怎么会流血? 梁布泉几乎完全下意识地把目光又落到了贾镜的伤口上,那块被火灼伤的烂皮下面,似乎鬼祟地隆起了一个小包,就像是早春之日,即将破土而出的嫩芽。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心里的那抹不安逐渐变得清晰而有明显:“这座森林之所以会移动,难不成是因为整座森林都是活的?!” 蜷缩在浓荫下方的低矮灌木从,像不像是一只熟睡的小鹿野兔,盘根错节的大树,岂非正是一个又一个面容痛苦的百姓? 播种,生发,一片生机盎然的森林……或许正是由那一个又一个世间的生灵所化育而出。 吃人不吐骨头的林子,它之所以可以让每个上山来庄稼汉在梁子上彻底消失,并不是因为这山里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猛兽邪祟。 失踪的人一直都在,只是变成了树。像那匹怪鹿,像那一群恶狼,也像…… 贾镜难不成,也会变成一颗大树?! 他不自觉地捏紧了贾镜的手,女人原本细腻光洁的右手,此时已然变得分外粗糙。梁布泉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迅速攥紧,他没有吭声,轻轻地敲了一下腰上的酒葫芦。 “找到我的刀了吗……” 他需要那柄鹰嘴匕首,即便破不了大阵,他也能用闻字诀里镇脉的绝学把这方圆几十里的大树压得渣都不剩一个。 破不了阵,那我就毁了这道梁子。 什么二十八道仙梁,什么仙煞守山人,去他娘的搬山令! 贾镜不能死,我们两个才刚刚……她不能变成大树! 毁了大阵兴许还能救她……她等不了,我也等不了! “你今天似乎很不一样……” 贾镜的声音干瘪而苍老,像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妇人,“你今天好像很不爱说话。” 梁布泉扯了扯嘴角,努力不让自己看到贾镜的表情。 姑娘的胳膊变得很硬,臂弯处似乎包着一块石头,硌着梁布泉的心。 他没有说话,焦躁地又敲了一下酒葫芦。 “去找我的刀,去找那把刀!” “我被困在这座林子的时间比你长,见到的东西也比你多……” 贾镜的声音很小,小到像是在喃喃自语,“我看见了好多奇奇怪怪的树……在遇到那群恶狼之前,我还看见了一颗人面树。小时候常听老人讲,说是深山里头藏着树妖,他们幻化成人形,专门迷惑过往行人来到自己的身边,然后再用藤条把人勒死……” 一男一女,就这样互相搀扶着,在无边无际的绿色浓荫当中穿行。 梁布泉时不时地便要抬起鼻子来嗅一嗅风中的气息,漫山遍野的草气花香似乎封住了他的鼻子,他闻不到生门,也认不准死门。这种挫败感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到连他自己都有些后悔。 为什么要不听劝告任性地上了这道梁子,为什么被恶狼弄伤的,偏偏是贾镜。 没了那柄鹰嘴匕首,我他娘的简直就是个废人!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树变成了人,而是人变成了树。” 贾镜干瘪地苦笑,“那棵树在求我,求我杀了他……可是大树又怎么可能被人杀死呢?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个姑娘远比梁布泉想象中的还要聪明,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胳膊上面长出了树苗意味着什么,只是梁布泉不愿意开口,她也乐得配合前者演下去罢了。 “你别说了……” 梁布泉的声音有些发颤,只是低着头,像是台只会走路的机器,“你是人,人怎么可能变成树呢!” 贾镜没有理他:“金门四脉,合则生,分则死……老祖宗传下来的本领,早就算准了这老岭子当中的种种奇诡阵法了。二道沟的大阵,满鼻子草气花香,封住了闻字诀,泥土当中也全是盘根错节的树根,我的手指头插不进去……四梁八脉,七政四余,咱们摸地气的找不着,就只能抬头看星星……” 望字诀,是梁布泉那瘸腿亲爹才会的法门。 梁文生走得早,他的儿子压根也没碰过望字诀的皮毛。 “师傅说,梁前辈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说他加入了通书那一伙,其实我是不信的……” 贾镜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她似乎很困,像是立刻都会睡着了一样,“我师父说,当年四炷香堂和通书的人火拼,梁前辈杀的敌人最多……他拼了命地想要替我师父保住孩子,可是最后却搭上了自己的一条腿。四炷香堂里面有叛徒,但是那个叛徒,绝对不会是梁前辈。” “梁文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所有人都要清楚。” 想起那个瘸腿的亲爹,他就不由得想起佛顶珠,还有佛顶珠死掉的那一大批兄弟,“你太累了,别说话……我们一起找阵眼,解开阵眼,救你的命!” “抬头……” 贾镜气若游丝道,“抬头看看天,看看天上的星星……” 梁布泉拉不动贾镜了,这女人的臂弯粗糙,两条腿就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他拉不动这女人,也不敢回头看她。只是握紧了拳头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后槽牙。 “我日你的二十八道仙梁,我日你的狗屁大树……” 他的嘴角抽搐,像是在哭,“日你的通书,日你的搬山令!” 酒葫芦突然没来由地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梁布泉完全是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林子尽头的老树上闪着寒光,似乎是有柄短刀正嵌在里面。 “我的刀!” 第一百五十六回 破釜沉舟 贾镜变成了大树,此时梁布泉朝思暮想的那柄鹰嘴匕首就在眼前,他又哪有愣在原地的道理? 只是梁布泉才刚刚迈出一步,酒葫芦里的蚁王就开始拼了命地抓挠葫芦的内胆,恍若前面正潜伏着什么天大的磨难一般。 当初大树有意将他和鹰嘴匕首分开,显然是其后的布阵人有意而为之。这功夫又把匕首堂而皇之地露在梁布泉的面前,即便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其中必然有诈。可是梁布泉此番正在气头上,他才刚刚和贾镜培养出了些许朦朦胧胧的感情,结果那姑娘转手就让这老林子给害成了大树。 若是个历经沧桑百态的老江湖,兴许在这时候还能掂量掂量自己的处境。可梁布泉才多大啊,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脾气这时候上来了,哪还管你陷阱布陷阱,埋伏不埋伏? 心里头就念叨着一件事,只要让老子拿到鹰嘴匕首,老子他娘的豁出这条命,也得削平你叉子岭上的一道尖。贾镜不能白死,我刚刚才收获的爱情,也不能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啥叫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您旁论现在拦着他的是只蚂蚁,依着梁布泉倔驴一般的脾气,这会恐怕是赵友忠来了,都是降他不住。 那蚁王或许是知道自己拦不住他,也不知道是在葫芦里面使了个什么样的罩门。成千上万的黑蚂蚁,登时之间是平地聚起了一道高墙,硬生生地挡在了梁布泉的前头。梁布泉伸手要砸,拳头才刚刚敲到蚁墙之上,那群黑蚂蚁就不由分说地给了他一口。 “我日他个奶奶!” 梁布泉的手掌吃痛,缩回来一看,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胳膊就往下流,“你们疯了!咬我干什么!” 您还真别说,让蚂蚁给咬了这么一口,反倒是给梁布泉咬清醒了。 他这么着急找刀是要干嘛啊? 最初贾镜还没变成大树的时候,他是想着找不到阵眼,就干脆用暴力拆毁大阵。 暂且不论他把这群大树全都用阵法压灭之后,能不能破了二道沟的迷阵,现在这贾镜可是已经变成迷阵当中的一员了。 他这会急冲冲地拿起刀,还能干嘛?掐诀念咒,把所有大树都给砸成浆糊?这大阵兴许叫他一下子给砸没了,那贾镜呢?是不是也跟着像其它的大树一样,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灰飞烟灭了? 再退一万步,即便是贾镜没有被恶狼咬过,身上也从未沾染过由人变树的恶疾。谁又能保证杜老四没事,马士图没事,那些个和他在林子里面走散的其他队友,没有变成大树呢? 那守山人现在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匕首递到梁布泉的面前,借刀杀人之意是昭然若揭。他此番就是想借着梁布泉怒火攻心的当口,让他亲手杀掉自己的同伴。 你好狠的心啊…… 想通了这一环,梁布泉不禁是遍体生寒,咬牙切齿地攥紧了拳头:“别他娘的让老子找着你,老子找着了你,一定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拿你的肉扔进鄱阳湖里喂王八!” 他说着话,又轻轻地抚了抚腰畔的酒葫芦。 多亏是你这一口啊,要不然我这脑袋缺根弦的,还指不定闯下多大的祸呢! 梁布泉心里边念叨着,鬼使神差地就把酒葫芦的瓶盖给启开了。 要说这黄土岗子上的邪物就是不一般,瓶塞和酒葫芦之间,就那么一丝一毫的出气口,倒拿葫芦连一滴酒都洒不出来,偏偏这蚁王就是没给他憋死。 灰色的小蚂蚁探头探脑地沿着瓶口的边沿转了一圈,头上的触角是左摇右摆, 又在梁布泉的虎口上嗅了嗅,结果有一转头,自己钻进了葫芦里边。 梁布泉挑了下眉毛:“呦呵——这是啥意思?不愿意出来了?” 他抬鼻子朝着葫芦里头又嗅了两嗅,装酒的葫芦里头除了酒味还能是啥味道?难不成……这蚁王也是个大酒鬼?这是让葫芦里的酒气给泡的上了瘾,连外头都不想出来了? 梁布泉朝着酒葫芦敲了两下:“蚁兄,别说兄弟不仁义……你救了我一命,又拦着我没能酿成大祸。咱俩的恩怨这回算是两清了,爷们要放你走,是你自己赖着不想走的啊……” 葫芦里面没有动静,那堵黑漆漆的蚁墙也端端正正地挡在梁布泉的跟前,没有松散的迹象。 “你不想走也成,蚁群有大本事,在您的悉心指导与栽培下,这群蚂蚁有的时候比他娘的人都要可靠。但是咱话说回来,我真是把问题给想通了,我不轻举妄动,我不随随便便就想着同归于尽的事了,您把这堵蚁墙,给咱撤了呗?” 蚁墙上面的蚂蚁嘻嘻索索地蠕动着,身上的甲壳在一起碰撞摩擦,发出一阵阵让人牙酸骨苏的动静,可是仍旧没有卸下来的意思。 “啥意思?你要撤下这蚁墙……还有条件?” 葫芦里头微微响起了一阵“哗啦”声,这兴许就是蚁王给出的回应了。 “真要条件啊!那成,你说……” 话说到这,梁布泉才惊觉和自己对话的是只蚂蚁,不由得苦笑了两声,接着道,“啊,那啥……你想要啥啊?鲍身翅肚,鱼翅眼窝?” 葫芦里头又没了动静。 “那……东坡肘子,醋溜鱼?” 葫芦里头还是没有动静。 “爷们……您总不能是想要酒喝!” 这时候葫芦里头才开始“哗啦哗啦”地响。 “我日他个奶奶的……合着我是刚出土匪窝,又靠了蚂蚁的窑?!” 梁布泉是哑然失笑,拍了拍酒葫芦,一股子豪气是平地升起,“破了这二道沟的树林子阵,咱回去喝个痛快!蚁兄啊,开路!” 话音一落,那堵参天的蚁墙是瞬间自两头“轰隆”一声消解开来,千万只蚂蚁由零化整,自然而然地横立在梁布泉的左右两边,恍若是变成了他的两条胳膊。 亮闪闪的鹰嘴匕首就卡在当头,梁布泉定了定神,似乎是下了莫大的决心一般,超前跨出了一步。 清风拂面,整个林子太平如常。 一片嫩绿的叶子随风飘荡,落在了梁布泉的肩头,吓得他“妈呀”一声怪叫,朝着旁边横跳了数尺,险些踩到一旁的蚂蚁。 “失态了兄弟们,梁爷我有点失态了……” 毕竟这林子里头处处都透着鬼祟,此番最坏的打算是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已经着了道,变成了大树的模样。如果他再有个什么闪失,折了金门一脉的面子事小,从今往后要和这片老林子朝夕相伴,吃鸟粪,顶日头是大。 成了棵大树,还真不如痛痛快快地死掉来的痛快呢。 这群蚂蚁似乎也品出了梁布泉的顾虑,就听那酒葫芦里头又是“刷刷啦啦”的一阵响动,万余只蚂蚁瞬间便汇成了一条雄壮的巨蛇,蜿蜒地爬到匕首把上,未过几个喘息,竟然是“锵啷”一声将那柄鹰嘴匕首给生生地拔了出来。 都说蚂蚁的力量大,这回梁布泉算是涨了见识——合着到头来,我还不如只蚂蚁厉害呢? 当日在山海关初遇佛顶珠的时候,那伙土匪看上了赵友忠的刀,那老家伙使了个“隔空摘物”的手段,不用弯腰,刀就能自己蹦到他的手里。 其实这道法门也不过是谣门的骗术之一,您看这玄乎,实际上那老瞎子早就在刀柄上缠好了透明的鱼线,只有动一动手腕,那刀子自然就能落回他的手里。 梁布泉虽说是跟了赵友忠在江湖上坑蒙拐骗了许多年,可这种下三滥的鬼把戏,他倒是不削使在自己身上的。丢了刀之后,他才总算是想通了那老瞎子此举的真实用意。 谁也不知道你手上趁手的家伙,会在啥时候,让什么人给夺了去。 走江湖卖把式的,手里的家伙就是自己的命。今儿个是有这群蚂蚁的帮衬,他才能这么轻易地就捡到匕首,若是换一天呢?若是他早先没有误打误撞地降服这群食人蚁呢? 捡回匕首,老子改天也一定要找个结实点的鱼线,给它捆在我的手上,要不是丢了这个要命的玩意,老子也不至于叫一群大树给搞得这么狼狈。 蚁群扛着匕首朝他这边走,梁布泉自然也是弯着腰朝着蚁群的方向迎。早先料想要遭遇埋伏的时候他们是翩翩没有遭遇什么意外,现在人蚁之间不过是几步之遥的距离,意外却偏偏发生了。 扛着鹰嘴匕首,朝着梁布泉浩浩荡荡走来的蚁群,突然被地下钻出的无数只奇形怪状的毒蛇给懒腰斩断,那柄匕首,也是“叮当”一声,掉在了蛇群的另外一头。 满眼的毒蛇,有的肋下生着肉翅,有的头顶灌木一般的肉瘤,却个个都是身披苔藓,眸子当中一片惨白。群蛇刚刚从泥土之中冒头,丛林当中又立刻钻出了数不胜数的走兽飞禽,大道野熊,小到麻雀,各个在身上顶着碧绿的苔藓,眸子当中惨白一片。 梁布泉不急反笑:“这是要跟老子来场最终的决战了?成!老子奉陪!” 第一百三十七章 焚轮之鸣 “蚁兄,地上的兄弟们应付不来,给这帮王八犊子见识见识啥叫空军!” “当当”两声葫芦轻响,寸亩见方的土地登时之间又是一阵剧烈的震颤,千万只背生双翅的蚂蚁,抖擞着一身的灰尘破土而出。群蚁振翅,如同是闷雷声声,一大团黑云瞬间拔地而起。 森林当中钻出的一批白眼兽潮,自然从未料想过这种境遇,僵在原地动也不是,退也不是。可就在它们愣神的功夫,那团由万千只飞蚁构成的黑云已经是欺身而去。那飞蚁是横得过涿州的猛张飞,狠得比屠虎的黑李逵,您别瞧着飞蚁个头小,尾巴上的那颗一寸来长的尾针可不是摆设。 黑云压顶,落树树死,落草草苦。那山野当中的野鹿猕猴,只消被飞蚁蜇上那么一下,身上的伤口就会在顷刻之间腐烂化脓,变成一片四黑之色。而地上的那群行军蚁也不是吃素的,破蹄食肉,渴血吞髓,只要叫它们给带到了机会,也甭管你是铁铸的蹄子,还是钢炼的皮囊,一口咬下去,必定要剜下一大块鲜肉才肯松口,不见鲜血誓不罢休。 这原本是要布下陷阱,来埋伏梁布泉一手。谁能料想,梁布泉竟然靠着一群蚂蚁,活生生地打开了一条生路。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仅仅是消极防御,恐怕早晚都要叫守山人给活活玩死在这老林子里头。 你不是要跟老子玩个不死不休吗? 成! 以为老子是吃素的对—— 在离开观音山的最后几个月里,梁布泉不单是从老猎户手里学到了一大把布阵趟岭子的绝技,手上的功夫也比早先长进了不少。 人家老猎户曾经说过,他们金门一脉,光会些个奇门术数还是不行。进了官府,有皇运加身倒是无妨,可是如果门人流落到了市井江湖,背着财宝金银而不会功夫,那难免会成了土匪胡子们的移动仓库。 按理来说,金门一脉的功夫路数,全在切字诀一脉记载的最为详尽。而其他三门在拳脚上的本事,虽说不及切字诀的量天尺那么通透,对付些个市井流氓,泼皮败类,倒是绰绰有余。 梁布泉向来不是个喜欢和人打打杀杀的主。他怕的倒不是挨拳头流血,主要这家伙吃不了那练功之苦,平日里又是马步又是练功的实在累得慌。再一个,仰仗他身边还有个生死不怕的糙汉子杜老四。所以即便是在老猎户那学了几套拳脚,自己在平日里边也懒得施展,能动嘴的时候,绝对不会想着动手的事。 可今时不同往日。 他在这二道沟里吃了太多的憋,肚子里头早就揣着一股气了。练了几个月的功夫,等的就是今天好好发泄发泄。 说话时,这梁布泉是一个饿虎扑食,顺着交叉纵横的枝蔓就钻到了匕首的且近,一手按住了刀柄,却没有急着将那鹰嘴匕首拎在手里。右臂高举挡住了一头恶狼的下巴,对着另外一边呼啸而来的野兔,侧身就是狠狠的一脚。 “我去你奶奶的守山人!” 那也兔的面门被梁布泉踢得噼啪一阵闷响,倒飞而去,再反观梁布泉则刚好借着前力,将整个身子朝着左侧夸张地旋开了半圈,两条胳膊迅速地箍住了狼头,闷喝了一声,“给老子躺下!” 又是噼啪的一通脆响,那狼头竟然让他借势顺时针地旋转了一百八十度,软塌塌地扔在了地上。 得势不饶人,那梁布泉右腕微翻,地上的那柄鹰嘴匕首应声倒飞而出,落回了他的手上,前头还有一头白眼棕熊,灭了这个王八羔子,以祭我贾镜在天之灵! 那棕熊皮糙肉厚,偏又生了副枯木藤甲,上颚鸟喙,下颚兽牙,肩头之上还长着四五对紫黑色的眼睛。长着自己的怪形怪势,竟然成了这寸亩方圆之内,唯一没有被蚁群所压垮的最后一道防线。 群蚁破不了甲,飞蚁穿不透毛,可是梁布泉的那柄刀子,可不止一寸。 “你们不是她娘的想弄死老子吗?” 那棕熊疲于应对源源不绝的蚁群,自然也无暇顾忌冲杀而来,状若疯魔的梁布泉。 只见后者的两眼通红,几乎用嘶吼的语气咆哮道,“来呀!看他娘的是你弄死老子,还是老子弄死你!” 话音一落,那柄几寸来长的鹰嘴匕首历时齐根没入了棕熊的肚皮当中。 刀不见血。 常日里就是深山的猎户也要几枪之内,才能彻底杀死一头棕熊,更何况是区区一柄匕首? 尖刀透体,那棕熊只是微微一愣,顷刻之间便爆发出了震天撼地一般的怒吼。 老林子里头有句老讲,咱先前的时候曾经说过。 一熊二猪三老虎,这狗熊和野猪之所以能排在百兽之王老虎的头上,可并非只是因为它们皮糙肉厚,抗打抗揍。 按现在的游戏做比,老虎算是个攻高血厚的战士,野猪是个防御惊人的肉盾,而那狗熊不单单兼顾了老虎的勇猛,和野猪的皮厚,还比前面两者多了个狂字。 啥意思? 平日里的野兽再过勇猛,多数也都是怕人的。如果猎户在林子里头遇到猛兽,烧火敲盆,鸣枪示警,多少会吓退一大票的猛兽。 可是这狗熊不一样,这家伙的领地意识比任何动物都要顽强,而且向来是不怕暴力压迫,甭说是放枪示警,你就是拿枪崩它,都只会让这家伙的战意更胜,杀心更浓。在林子里头,激怒了一头野熊,那和自杀基本没什么分别。 梁布泉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现言复杂,其实方才这一插一吼,也只是发生在须臾之间。 梁布泉一击不成,迅速抽身后退,那蒲扇大的熊爪擦着他的额头,夹风带雨地轮了过去。梁布泉又立刻收起了佩刀,拔出响子,对着野熊方才的伤口“嘡嘡嘡”地直放了五六响,打空了一梭子子弹以后,又接着向后调整角度,以图再次寻找进攻的机会。 野熊就是再怎么顽强,那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如此近距离的几枪,瞬间便给它的肚子掏了个大窟窿。粉嫩的肠子伴着恶臭的胆汁“哗啦”一声,流了一地。那野熊的身体晃了晃,竟然低吼了一声再度爬了起来,伸出两只前爪捡起地上的肠子,重又塞回了肚子里面。随后前掌伏地,嘴角是一阵接着一阵地抖动。 “奶奶个孙子的,这王八蛋要跟老子拼命了!” 知道野熊打起架来不要命,可是没想到这家伙的生命力竟然这么顽强。 此时再想上树恐怕是晚了,眼见这野熊的两颗眼珠子里头,都噙着鲜血,即便是此番能爬上大树,恐怕都得叫着野熊把大树给拦腰撞成两截。 “去他娘的,老子也用不着跟你留手了!” 心念所及,梁布泉又迅速地向后倒退了数丈,横刀在胸,一口真阳涎便喷在了刀刃之上,“蚁兄,帮帮忙,给老子拖延一阵子!” 话音一落,千万只蚂蚁犹如潮水一般,迅速地钻进了野熊肚子上破开的那口大洞之中。 野熊哀鸣阵阵,冲杀过来的速度明显减退了不少。 而这梁布泉,一边倒推,一边将刀刃上的舌尖血,抹到了贾镜幻化而成的那株大树上面。 “九幽十藏青灯明,三灾业火土为灰……” 尖刀争鸣,缕缕清风止息; 烈日当头,满眼焚烟四起。 梁布泉的一口钢牙咬碎,轮圆了右臂,锵啷一声,将那鹰嘴匕首给插进了土里,单脚踏在刀柄的鹰头之上,破音吼道:“蚁兄遁土,有多深挖多深!” 众蚁听此号令,历时从熊腹当中鱼贯而出,刷刷啦啦的破图之声不绝于耳,而那已经因为剧痛而失了心智的野熊,也在说话间栖身到了梁布泉的近前。 铁打钢铸一般的熊爪当空挥舞,引来了阵阵罡风股荡。 而梁布泉则恍若失了神志一般地喃喃念道:“无强无昧,无妄无溺,以大光明,能绝六疫,焚轮——鸣!” “鸣”字一落,那栖身而来的野熊竟然无端端地碳化变黑,不见半点火星,天地之间的一切热量,似乎尽数被那野熊给吞进了腹中。即便此番这二道沟里的烈日灼天,却仍旧是叫人冷得止不住地想打摆子。 不明之火,是谓北幽宫万年不息的焚狱业火。 那熊爪在距离梁布泉的脑袋只差半寸的位置,瞬间变成了一团随风而逝的齑粉。巨熊庞大的身躯,随着清风徐徐,也历时扶摇而上,变成了漫天散落的飞灰。 “烧死你!” 这是梁布泉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一语话罢,他就仰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又是一天啦……” 月明星稀,这片林子又再度恢复了早先的宁静与安详,死一般地宁静。 南天之上,闪烁着一颗极为灿烂的银白色星星,他猛然之间想起了贾镜在变成大树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抬头,看看星星……” 星星? 记得年幼的时候,梁文生曾经跟他说过,春末夏初的日落后,出现在南方天空,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的星斗,叫做角宿图星,位于东方三百多座星宿共同构成的青龙之首,主春生之权,为苍龙角。 所对应的,正是二十四个节气中的立春。 虚日鼠,角木蛟? 立春?! 望字诀的观星之术果然就是破阵之法? 青龙角宿列阵在东,心宿所指的位置,不应当正是阵眼所在吗? “奶奶个孙子的,老子想通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荧惑守心 “南北两星正直悬,中有平道上天田, 总是黑星两相连,别有一乌名进贤。” 此谓角宿的星盘方向,角宿是正春之星,象征一年当中的春首。以它的位置推断,那心宿的位置岂非就是在二道沟的正西边?! 亏了梁布泉这孩子打小就聪明,虽然他的亲爹梁文生,压根没给他领进观星望气的大门,但是那老瘸子每逢夏夜叨念出的一两句口诀,还是叫年幼的梁布泉给记在了心里。原本年少时期,认为玄乎奇迹的歌谣,到了今天,竟然成了他破局的关键所在。 “三星中央色最深,下有积卒共十二,三三相聚心下是。” 沿着自己儿时的记忆与推断,梁布泉连滚带爬地挺起了身子,顺着正西方向抬眼这么一望。三颗亮星呈倒三角形分布,高悬在西天之畔,下垂的一颗星星鲜红如血,这应当就是老瘸子当年口中的大火星。 大火星乃是天王正位,为星日明堂,是满天星宿中的衙门府邸,天王位明亮,则天下太平鱼米皆丰;天王位暗淡,则灾祸四起,饿殍遍地。 此时这天王星又和一颗淡黄色的巨星与淡粉色的赤星连成一线,如果梁布泉没记错的话,三星连线,这是荧惑守心之象,乃是国运凋敝的大凶之象。 荧惑守心,圣人出世;妖魔四起,祸乱一方。 想到这,梁布泉倒是挑着眉头耸了耸肩:“大清的皇帝早就叫那帮洋人给打跑了,现在见着了这星象,有跟老子有什么关系?” 实际上即便是他提前就观测到了这“荧惑守心”的大凶之兆,依旧没有替大清力挽狂澜的能力。他就是一个在乡下种地的小老百姓,一日三餐的温饱还是个问题呢,什么修心治国齐家平天下,这压根也和他这一辈子挂不上一丁点关系。 “梁爷我也不懂啥大道理,但至少得先保住自己的命。” 他向来不觉得自己是个伟大的人,见着现在遍地焦土,心里头的确也是不好受,但是他又能怎么办? 抖抖身上的土灰,他又撑着贾镜化成的那颗大树爬了起来。 “贾姑娘啊……也不知道我这么说话你能不能听见。” 梁布泉摸索着干瘪的枝条,心里头不禁隐隐一酸,“咱找见阵眼的方位了,这就去和那守山人拼命去。能回来的话,老子就是豁出了命,也得把你给变成原来那样。你是因为我,才变成了大树的,咱不是那没脸没皮的人,这辈子咱就做两件事,一个是找齐二十八道仙梁,再一个,就是把你给变回来。你这会成了树,万一有个野鸟在你头上拉屎,野狍子在你脚边撒尿的,你也赶不走他们。小姑娘都好干净,你也别怪咱多事啊。咱这就给你立个圈子,但凡要近你身的东西,统统都得给老子绞成肉泥!” 说话间,梁布泉真就拿手里的鹰嘴匕首,围着贾镜所化身成的那颗大树,画了道圆圈。 又从地上捡了一条枯枝,喷上口真阳涎,端端正正地给插在了土里。 这一手他早先在黄土岗子对岸的时候曾经用过,那是孙猴子保着唐僧西天取经的时候惯用的法门,名唤“画地为牢”。 外物妖邪进不了,牢里的“囚徒”倒是可以随便进出。只可惜当年那猪八戒总是出来搅局,否则也不至于落个次次阵法都没机会施展的苦果。 收拾好了贾镜身边的事务,梁布泉这才揣好了匕首,朝着老林子正西头摸索着前行。吃过先前遭遇埋伏的亏,梁布泉是一边叫蚁群帮忙探路,一边拎着个响子鬼鬼祟祟地跟在后头。这一路上树林又移动了不下十来次,直走到天光大亮,烈日当头的时候,梁布泉才稀里糊涂地出了林子。 他不由得是略略地皱了下眉头。 “我咋走出来了?” 常理来说,这老林子当中既然藏着个能困死万物的大阵,不破阵眼应当是挪不出来。可是此番在回首望望周边的景象,四周围尽是清冷的阴风,他这会儿已经是来到了叉子岭的最后一道梁子上面,那二道沟早已不知何时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梁布泉现在所处的位置,距离二道沟的移动迷宫足有十几里的路程。可是上山的时候,他一来没觉得上坡劳累,二来也没有发现身边的大树森林已然彻底消失。这种感觉,就像是前脚刚刚迈出林子,后脚再回身一看,自己已经是在远离林子的另外一片沙漠当中了。 奇诡多段,角宿是也。 想起先前在狼口岗子上遇见的表里双阵,梁布泉又是不禁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奶奶个孙子的,狼口岗子上的虚日鼠,单凭一个死人的躯体,都能给那群土匪耍得团团转。今儿个这角木蛟,可是四时之首……能弄出来这么大个阵仗,倒也是不稀奇。” 现在回身再进林子,显然已经不太现实了。 移动迷宫里头,虚实变化,玄妙非常。他这次能根据心宿的位置,误打误撞地找到出路,下次那守山人如果让大树的枝丫参天蔽日,不见一点光亮的话,他还能怎么出去? 狼口岗子上的一个死人就险些用耗子灭了佛顶珠一寨上下的兄弟,这角木蛟万一是个活的,那又该如何是好? “也罢也罢!” 他就这么敲着葫芦,低着个脑袋往前赶路,迎头没走上十里地,就看见了一幢红墙白瓦的破房子。 “这是……湖上飞说的那幢周家大院?” 梁布泉的心里头登时一寒,“难不成……那个角木蛟,就住在这宅子里头?” 只可惜他先前对付那头野熊,已经耗光了自己所有的精力。想要再次布下那个要了命的大阵,显然是不现实的。 在这宅院门口抬鼻子一闻,就闻见刺鼻的草腥裹着尸臭直冲他的天灵盖。宅院里头必定是关了个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现在动身推门,没有赵友忠的协助,周遭也没个大活人给他壮胆,梁布泉还真是狠不下心来。 所以退而求其次,他在这宅院附近又是找来了一捆树杈子。绕着大宅的四角,端端正正地插上了四根荆条,又在大门前面捡出了三根粗细长短看起来都大差不差的树枝子,两手平举在额前,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朝着宅院的大门磕了个响头。 有人说了,他这是啥意思啊?打不过就给人家磕头求情呢? 您这就有所不知了,历来趟岭子下梁的放山客,都有上山拜老把头的习惯。他们这一来是希望老把头保佑,可以在岭子里头遇到些个天灵地宝;二来也是担心撞见了山岭子里头的邪祟,希望老把头能够出面保全。 梁布泉扯上八辈子关系,也跟放山客拉不到一起去,这会儿像模像样的架势,只是为了借由三个响头的面子,请老把头出山,替他断断这宅子里头的吉凶。 当当当的三个响头磕完,梁布泉有跪在地上前后晃悠着身子,念念有词:“放山快当,棒槌拿够,风调雨顺,年丰人寿……唤您老把头山神爷,梁家小子来磕头;不求吃来不求财,只求您现身把我救;途径鄱阳三叉岭,爱人变树同伴丢;沿路走了八十里,出了虎穴入狼口。迎面横来一凶宅,白漆的瓦片红墙头,我本有心寻伴侣,却不知这宅院可有兽。您是开恩活菩萨,请帮我进宅走一悠。断定宅内吉凶事,平安倒左头,危险倒右头。” 嘀咕完了一圈话,梁布泉抬手便将那三根树杈子给插进了土里。依照他的恳请,如果树杈子往左倒,那宅院里的邪物就没那么厉害,尚有一战的资本;如果树杈子往右倒,那宅院里就是万万都进不得的死地。 可是兴许是那山神老把头一时之间起了玩心,树杈子入土过后,没有倒左,也没有倒右,反倒是“噼啪”一声,齐根断成了半截。 梁布泉的心里也是凉了半截。 树杈子倒了那是大凶之兆,现在树杈子折了,这岂非是比大凶之兆更加危险的表现? 可是现在就扔下贾镜那伙人独自逃命吗? 梁布泉是想要命,但是他也要脸。 当即跪在地上又是一阵叮当山响的磕头:“山神爷爷帮帮后生,我姓梁的虽然不是您放山挖参的弟子,但是咱干的都是趟岭子挖坑的买卖。不是本家,也是远亲。今儿个找您前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想叫您帮着咱救出那些个苦难的弟兄。您别生气,也别发火,我替那些遇险的兄弟们,先给您磕个头了。今儿个这宅子,我是横竖都得进,您若是在天有灵能佑我。往后我金家一脉再上山,肯定给您三拜九叩,磕头上香,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说着话,梁布泉又是当当当的三个响头磕了下去。 您还真别说,三个响头磕完,宅子前面的灌木丛也应声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梁布泉还当是山神爷爷下凡了,立刻是倒转过了身子,当当当又磕了三个头:“山神爷爷能助我,大恩大德,姓梁的没齿难忘,谢谢爷爷!” “啊?梁爷,您干嘛叫我爷爷啊?” 梁布泉听着声音耳熟,抬起头来,险些没被当场气死:“我日你个奶奶的,姓马的,你让我给你磕头……你他娘的也不怕折寿?!” “天地良心啊,梁爷!这是我要你磕头吗?我才刚从二道沟里头出来,你不由分说,上来就管我叫爷爷呀啊!” 马士图委屈巴巴地撇了下嘴,“我寻思按理来说,你的辈分我咋也得管你叫师叔?咋一下子成了你的爷了呢!” “别他娘的废话!” 见着了活人,梁布泉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放下了几分,“先扶老子起来!” “梁爷,您这是在二道沟里头受了伤了?” 马士图没敢动弹,咧着大嘴疑惑道。 “我他娘的是跪麻了,快点,扶我起来!咱俩想辙进这宅子救人!” “救人?救谁!四爷出事了?” “别他娘的废话了,让你扶你就快点扶!贾镜,贾镜变成大树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杜门谢客 至于马士图究竟是怎么从那森林迷宫里头钻出来的,他也是吭哧瘪肚地半天都答不上来,一会说是他一口老烟驭百兽,问了深山老岭里的树精山神才找见的出口,一会又说是那黄铜烟杆子飘出来了一股仙气,指引着他出了迷宫。 总而言之,这小子自打出了林子以后,说起话来是前言不搭后语,就像是让什么猛鬼给上了身似的,叫人摸不着眉目。 梁布泉的心里面起疑,可是明面上却没表现出来。且不论马士图这小子是不是叫老林子里的什么妖魔邪祟给迷了心窍,总之从气味上分辨,这小子的威胁程度和眼前的这方宅院想必,那简直就是六月份做年糕——差着半年呢。 两个人是互相搀扶着来到了那宅子的且近,梁布泉朝着马士图使了个眼色:“你不是会驭兽吗?叫来个耗子蟑螂啥的,进里头探探虚实。” 这时候有人问了,梁布泉的挎包里不还带着个蚂蚁王吗?他既然能叫出来那群蚂蚁帮忙打架找人,为啥不能再叫出这群蚂蚁给他探路呢? 其实您甭看这梁布泉表面上愣头愣脑的,人家心里边也有自己的算盘。 现在马士图的状态这么奇怪,他一来能借着这种办法来探探马士图的底,看看他是否真的是叫这老林子给迷了心窍;在者说来,他又不会烟驭百兽的能耐,跟酒葫芦里的蚁王对话,多半靠的是猜。今儿个重又碰上了精通兽语的马士图,放着不用白不用,何必再让自己出手呢? 马士图支吾了一阵,拿烟斗子挠着自己的脑袋瓜,过了半天才蹦出来一句:“我叫不来呀!” “叫不来?” 一听这话,梁布泉急了,“你先头不是还说,自己是叫树精山神给带出的二道沟吗?怎么这会本事又失灵了呢?” “梁爷,你这是有所不知……” 马士图红着个老脸,接着道,“咱金门望闻问切四脉里头,各个都有个镇脉的法门。可是问字诀一脉,不懂得啥布阵引雷这样的大本事,常日里上山趟岭,也就是打个辅助,做个陪衬而已。闻字诀的一身本事,全仗着问鬼请神的那一套。闻字诀有四字真言,您老使出个长飚焚轮,还得休息个大半天呢。我请出树神山鬼,也得用上舌尖血,心头肉。不瞒您说,现在甭说是叫来山神老把头,就是叫来只上梁的蟑螂,都没有力气了。” 梁布泉的心里头,就又画上了魂。 您列位都是从那观音山上一路听书下来的,马士图这一手驭兽的本事是从哪来的,您不是不知道。 早先落了土匪窝的时候,马士图是信誓旦旦地告诉梁布泉,他这一手本事是承袭他爹,而他爹驭兽探岭的能耐,则是从钱恩义那偷学过来的。 偷学来的本领,怎么可能还带着宗脉里面的不传之秘? 沿袭着这个思路,梁布泉是越往下想,心里头越是疑窦丛生。这一路上遇过这么些个危难,马士图除了在观音山上驭过老鼠以外,就再也没见他出过手。 当初在金得海家门前,如果不是因为他装模作势的把自己的老鼠和王二奶奶的老鼠给混在了一起,他也不至于一枪崩了那个好心好意过来帮忙的好大嫂。 二道沟的移动迷宫,就是因为这小子的一个不小心,才给重新启动了禁制。他一个在山里头挖地掘金了这么些年的老江湖,咋可能不知道山野里的东西不能乱动,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呢? 难不成……这小子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帮他的忙? 上一任金门的四炷香堂似乎在很早以前就布了个大局,赵老瞎子,钱大烟袋还有梁瘸子这一伙人,究竟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依着他们的本事都没法子找起二十八道仙梁,现在为啥又把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落到我一个人头上? 他的亲爹梁文生,在江湖上的名声向来好的一塌糊涂,就这么样一个人尽皆知的好人,咋就可能毫无征兆地上了通书那伙贼船? 梁布泉是越想越心寒,下意识地挣开了马士图的那只手,晃晃悠悠地往旁边又挪了半寸。 马士图脸上的肌肉一僵:“梁爷,你咋了?” “啊……没啥事!” 梁布泉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指着大门想要把话题再给扯得远一些,“那啥……我之前闻了一下宅子里头的气息,这里头的味挺重啊……想必里头正关着个什么了不得的玩意。现在也不好直接进去,实在不行……” 马士图倒是没有接着他的话茬往下说的意思:“梁爷,您说贾姑娘变成大树了?” 梁布泉也不知道他突然问出这么一句,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讷讷地点点头,追问道:“咋了?” “没咋……” 后者揉了揉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口说了句,“那贾姑娘的量天尺……” 当初在二道沟遇险,他曾经用那杆量天尺替贾镜刮过肩膀上的树苗。打那以后,就一直把尺子装进了自己的挎包里面,没倒出功夫来还给物主。再往后,贾镜变成了大树,她就更用不上这杆尺子了。 量天尺就放在梁布泉的腰包里面,让他生疑的,倒不是马士图为啥好死不死地又提到关于量天尺方面的事宜。而是奇怪,作为一路同行的好兄弟,他不关心贾镜此时的安慰,不关心如何才能破了那二道沟的迷阵,为啥偏要关心一把破尺子的去向。 金门的四道口诀和四个法宝,都是开启二十八道仙梁的重中之重。他这么急切地追问量天尺的下落,莫非这小子……是通书的人? 人与人的隔阂,有时候仅仅是一个闪念的事。 即便是此时心里头已经无端端地生出了芥蒂,可是梁布泉还是担心自己有可能因为草木皆兵,而冤枉了这个黑汉子。关于量天尺究竟在哪的事,他没说自己知道,也没说自己不知道。 你不接我的话茬没关系,这并不耽误我自己接着该说什么说什么。 梁布泉大大咧咧地插起了腰,把手搭在了老宅的包铜狮头门环上:“量天尺的事先不急,贾姑娘的东西,她醒了自然会自己找回去。咱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赶紧想办法把这宅子给破咯!” 马士图一问不成,也没打算接着追问下去:“你刚才不是还说,宅子里头镇着个了不得的家伙吗?这是要干嘛?敲门?宅子里头又不可能有人!” “这你就不懂了……甭管有人没人,敲门都是礼数!” 梁布泉说着话,就轻轻滴聊起了包铜的门环。兴许是太久没人居住的缘故,加之这深山老岭的湿气又重,门环只消被他轻轻一拉,就吱吱呀呀地一阵呻吟,赤红色的锈迹霉斑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老瞎子曾经说过,迎来送往,甭管宅院洞府有没有人。进宅敲门,入洞拍手,这都是给里头的住户打声招呼,告诉他们你要进去了。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甭管实在阳间,还是在阴曹地府都一样有用,你拿人家当回事,人家才不能给你使绊子。” 他这边的话音刚落,两方朱漆的门板竟然是无风自动“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 此间二人历时给吓得是面如土色,一个拎着烟杆子,一个反握着匕首,躬身猫腰满脸警觉地侧身闪到了大门的两边。 过了足有半晌,除了轻轻股荡的微风,宅子里头听不见丝毫的响动,俩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朝着宅院里面探出了脑袋。 昔年殷家老太爷在城里这么有钱,却没给自己的儿子在山上搭一座漂亮的宅院出来。 这老宅看着规模宏大,可是院门一开,几乎是一眼就能望见高堂。 院内枯枝败叶遍地,没有影壁墙,也没有檐廊垂花门,一进的宅邸,但是院子就足有篮球场那么大。 院落正中立着颗参天的巨大古树,树叶密密匝匝遮天蔽日,老干虬枝,上头还有珠帘一般迎风飘摆的气根。 两人具是一惊,几乎不约而同地脱口道:“二道沟的树妖?!” 话音一落,梁布泉二人转身便要朝着宅子外面跑,可是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转身抬腿,却是一膝盖结结实实地顶在了围墙之上。抬眼再一瞧,原本还身处于宅院外头的二人,竟然不知不觉地被框进了宅子的当中。这老宅竟然和那奇诡万千的二道沟一样,不单单会自行移动,更加有着将来人也一并网罗进来的本事。 口中一木是谓“困”,这老宅和那株奇形怪状的古树,恐怕才正是二道沟的阵眼。奇门八脉,布阵法门变化万千,大多数布阵人,都会将阵眼安放在死门或者伤门所在,意图保护奇阵不被轻易攻破,也取个“九死一生”的名头。 而梁布泉观天象,闻谷气,却发现,这二道沟的守山大阵,竟然把阵眼放在了二平门当中的杜门。 杜门主休整、隐退、闭塞之意,表面上看起来半吉半凶,而实际上,则是为了困死破阵之人所采取的至阴至毒的手段。 杜门五行属木,所以宅院当中,以老树为阵物。怪不得多少进了林子里的后生,全部从人间蒸发,黄土岗子蚂蚁食人是假,二道沟活人变树是假,这守山人最后的杀招,竟然是这大阵当中的阵眼。 一入此阵,万劫不复! 杜门属木,火可御之! 想到这一环,梁布泉立刻从腰间抽出了那杆连发响子,可还未等他扣动扳机,一个人影竟然从大树里面缓缓地钻了出来。 树人?! 那来人长衫长衣,一头长发无风自起,看起来是眉宇儒雅,仪表堂堂。 “百余年了,想不到今天还能见着金门后人。” 长衫男子随和地扯起嘴角,朝着二人略一抱拳,“在下殷舟,幸会两位后生了!” 第141章 我是门派天才? 那长衫男子就像是从树干当中分离出来的一道影子,旁若无物般地从树干当中施施然地跨步而出,掸了掸薄衫上的浮灰,轻轻地将长发梳成一个发髻。 背手,微笑。 梁布泉把手里的响子握得吱吱作响,却不敢妄动。他也不是傻子,眼前这个自称殷舟的男人,竟然可以无端端地从树干当中踱步而出,天晓得他究竟是人是鬼。庆幸的是,这个家伙暂时还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敌意,他也没必要不由分说地上来就开枪,打破这种看似安宁的场面。 “你是殷舟?” 他的声音明显有些发颤,向后倒退了一步,却径直撞上了冰冷的朱红色高墙,“鄱阳湖当年的富户?姓朱的当家那时候的殷舟?” 长衫男子施施然地点了点头:“见过二位公子。” “别扯那些没用的!” 梁布泉突然觉得自己的头很疼,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咬牙切齿地问,“老子是没读过几天书,但是老子也不是傻子!按照你的意思……你这家伙活了三百来年?” “三百来年吗?” 殷舟像个孩子似的,饶有兴致地把手指抵在自己的下唇上,仿佛是真的陷入了思考一般,“我也不记得过了多少年了,不过像是做了场梦,做了场……光怪陆离的梦!” 梦你大爷! 读书人就愿意扯这些个有的没的,你他娘的酸不酸啊! 梁布泉没敢把话说出来,只能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头骂娘:“我不想听这些个玩意,咱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儿个上山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给鄱阳湖一带的老百姓做点好事!” “哦?” 殷舟挑了挑眉毛,“愿闻其详!” “哼!” 看着殷舟朝自己抬手,梁布泉脖子一横,正气凛然地冷哼了一声,“啥意思!其详是啥玩意,你为啥要闻它?!” “哎呀我的天老爷啊,大哥你能不能有点文化?” 一直在旁边正襟危站的马士图把自己的脑门子拍的山响,“你不知道啥意思,你在那哼啥呀?这位公子问的是,你有没有详,他想闻一闻!” “详?详是啥玩意!” 梁布泉的眉头皱得更深,“我这上山趟岭子的,哪能随身带着那玩意!你说的是羊?你想吃羊肉了?我也不是放羊的,我哪来的羊!” 要说这读书人和文盲交流的时候,真就得尽量别抖落些个成语。眼下这两伙人虽然还未动手,可是梁布泉就已经给殷舟好好地上了一课。啥叫对牛弹琴,什么又叫鸡同鸭讲。 殷舟的嘴角无意识地抽搐了两下:“我的意思是,你来我们山上,是要给老百姓做啥好事!” “啊——有话你就好好说呗,还管我要详!这荒山野岭的,我上哪给你找详去!” 您瞧瞧,这没文化的倒是先不乐意了。 梁布泉小心翼翼地白了殷舟一眼,接着道,“鄱阳湖里面有个宗三老爷你知道?在这几百年里头,他是年年作妖……作妖你明白是啥意思吗?就是在湖里头闹腾!哎呀,闹腾是啥意思你知不知道?” 殷舟的脑门上绽起了一根青筋:“你接着说,我听得懂汉语……” “啊……我是打北方那边来的,怕你听不懂方言,再一个,咱们毕竟中间隔着好几百年呢……” 梁布泉咧着大嘴,大大咧咧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兄弟,你别怪我说话磨叽啊,你真是殷舟啊?” 殷舟把一口钢牙咬得是咯嘣作响,全然没了一开始那谦谦贵公子的形象:“你到底说不说!” “行行行,我就是找你确认一下,你这咋还火了呢?!” 梁布泉一脸“一个读书人,怎么那么耐不住性子”的欠揍表情,咧着个大嘴接着道,“鄱阳湖边上的老乡跟我说,这叉子岭上头似乎有个东西,跟鄱阳湖里的宗三老爷有关。我就寻思着,那年年都给个缆绳进贡上香的,这老百姓哪受得了啊!咱得从根上解决问题,所以我就来了。” 殷舟冷哼一声:“你觉得……我就是宗三老爷的根?” “你?” 梁布泉朝着殷舟抬了下眉毛,“你……不像!” “我不像?” 殷舟又朝着梁布泉抬了抬手,“愿闻……你接着说,我怎么不像了?” “我觉得,这山上应该是有个什么怪物。当初上岭子之前,山下的老乡就曾经跟我讲过你们家的事……传闻说,你们一家子都死了,叫个什么……罗刹鸟给咬死了!” 粗人心里也藏着算盘,梁布泉的眼珠子一转,故意没提自己跟金门之间的关系,他非但是没提这个,还有意地想把自己的身份,给引到放山客那一脉的身上,“我呢,当初在我们东北,干的就是些个上山挖宝的买卖……什么叫人参啊,哪个叫鹿茸啊,对我而言都是门清!罗刹鸟的事咱没听过,但是棒槌鸟咱倒是认识。咱也不知道您老怎么就活了这老些年,不知道您是不是吞了什么大棒槌,才能长生不死的……这趟上梁子,也没啥坏心思,谁承想,带来的崽子一个个地全都被二道沟的老林子给吃了。您今儿个也见着咱们本人了,咱也确实没有啥恶意,实在不行,您先想想辙,把我的那几个崽子给放出来呗?” “挖棒槌的?” 殷舟又是一声冷笑,“我看不止……” 梁布泉跟马士图叫他给笑的一哆嗦,面面相觑脱口而出:“我们真是挖棒槌的!” “那他手里拎着的,又是个什么家伙呢?” 殷舟朝着马士图手上的黄铜烟杆子努了努嘴,“黄铜烟杆……金门信物,你是问字诀的人?” “啊……啊?” 马士图下意识地把那柄烟杆子背到身后,“啥玩意问字诀,问谁啊?字诀是谁啊?我没啥自觉!” 梁布泉连忙在旁边帮腔:“对对对,他没啥自觉!成天到晚地可愿意抽烟了,咋管都管不住!您老要是喜欢那烟杆子,我们大不了把它送您就完了!” “送我?这不好……” 殷舟依旧是一脸的冷笑,“把你的鹰嘴匕首和量天尺也一起送我?” 这回梁布泉说不出话了。 殷舟如若真是这二十八道仙梁的守山人,他怎么可能认不得金门一脉的信物?只是鹰嘴匕首跟黄铜烟杆是放在明面上的家伙,他能看出来也没什么稀奇。量天尺是被他卷起来揣在包里的东西啊,那殷舟是怎么发现量天尺的?难不成,这家伙的眼睛会透视? 梁布泉和马士图成了哑巴,可是殷舟却依然扯着嘴角,老神在在地盯着两人,看不懂心里在想些什么:“金门四脉的本事,向来是独善其身,井水不犯河水。常人终其一生都很难将一门绝学修至大成,更遑论兼顾四脉绝学。金门上下在过去也难免会出现一些贪得无厌之徒,但是旁修其余三门绝学的人,无一不是因为辩山探岭的法门太过玄妙,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一个不到三十好几的后生,竟然能掌握金门的全部四种法门?” “嗯!” 梁布泉略带沉思地搓着下巴,过了半天才缓缓道,“啥意思?大哥,你说汉语……我有点听不懂啊!” “日你奶奶!你是傻子吗?” 饶是那谦和文雅的殷公子,也终于是叫梁布泉给烦的爆了粗口,“我的意思是说,金门一脉的四个绝学,除了祖师爷,向来都没人能够触类旁通地多学别的一种!学够两种的人都已经不得好死了,你怎么一下子会了三个!” “我?会三个?” 梁布泉指着自己的鼻子,怪笑道,“我的殷大公子,您可别那我开涮了好吗?我师父叫赵友忠,算是闻字诀的嫡系传人。就我这么一个半吊子,连嗅风摘金手都弄不明白呢,我上哪学会其它法门啊!” “所以,酒葫芦里的蚂蚁,不是你降服的咯?” 梁布泉又看了眼腰上的那只酒葫芦:“一口老烟驭百兽啊?我连烟都不会抽,我驭什么兽啊!” “所以,那量天尺,不是你收进包里的咯?” 梁布泉觉得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连忙接着解释:“大哥,你把切字诀的门人给变成了大树,这量天尺我也没机会还给她啊!不还给她,我带在身上还碍事,那就只能给放进包里了呗!” “那你又是怎么走出二道沟的丛阵的?” “丛阵?你说那片活着的树林啊!” 梁布泉咧着大嘴接着解释,“我看星星啊,上元太微宫,昭昭列象布苍穹。端门只是门之中,左右执法门西东……小的时候,我爹就经常背这些个儿歌给我听……” 梁布泉越说声音越小,心脏也在此莫名其妙地缩紧。 在他小的时候,梁文生的确经常念叨些个他根本就听不懂的儿歌,可这些儿歌,岂非都是和星斗移位有关? 观星望气之术,梁文生早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全数交给他了,只是那时的他尚且年幼,从来也没有留意过而已。 “你的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驭兽之术并非一定要用上黄铜烟杆,量天尺也只有切字诀门人才能收成一团?观星望气之术,乃是望字诀的不传之秘……你是怎么学会的?我换一种说法,你现在身负金门四脉的全部本领,可你为什么没死?!” 殷舟的目光如刀,盯着梁布泉的眸子一字一顿道,“为了搬山令,你们这些后生一代接一代的手足相残,到现在还不悔过吗?我在百年以前,受师门所托再次护着叉子岭上的金门至宝,等的就是你这种狼子野心的贪婪之辈!既然进了我的丛阵当中,所有人,就别想再活着出去!成为我万千树林的装点!给我死!” 第142章 眼见不一定为实 殷舟的脸色说变就变,振臂一呼,宅院丛生的各路植物枝丫立刻浩浩荡荡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不单如此,这宅院遍地盘根错节,无数条手臂粗细的根须,竟也在眨眼之间逐次破土而出,一时之间整个场院立刻变成了枝丫遍布的枪林血海。 梁布泉没有杜老四那种开枪的准头,他扬起腕子扣下扳机的一瞬间,殷舟已经在无数道交叉错节的藤蔓之中隐没了踪迹。子弹次第打在树干上,仅仅是堪堪蹦出了团木屑,恍若是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梁布泉和马士图只得一边闪转腾挪,躲避着不断袭来的枝丫,一边努力找寻可以破阵的方法。 叉子岭整座大阵的阵眼,就在这宅院中间。可是马士图偏偏反其道而行,急三火四地跑到宅院的门前,用黄铜烟杆子玩了命的砸门撬锁。 “我日你个姥姥,姓马的,你他娘的有毛病是不是!” 而今且不论这马士图究竟是不是像梁布泉猜测的一样,正是通书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内应。破不了宅院里面的大阵,甭说是找齐二十八道仙梁当中的金门信物,就连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个问题。 要说对这马士图的身世存疑,遇到了问题,这家伙偏偏就像是个凡事不懂的门外汉一样;要说这马士图没有问题,和他相处的这段时间,这小子闯下的种种祸端,又偏偏像是早有打算似的。 现在也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这梁布泉一手拎着量天尺,一手反握着鹰嘴匕首,在万千道枝条的齐齐迸射之中,竟然像是古代秣兵历马的将军一样,在里头杀了个七进七出如入无人之境。 “口木为困,这殷舟用的是闻字诀里面摘字为阵的本事。寻常手段根本出不了这宅子!老马,你听我的话,现在给我吸足了一口老烟,等老子撬开了这大树的根须,咱们再做打算!” 话音落时,梁布泉已经是栖身到了大树之畔,轮圆了手里的量天尺,照着树根的方向“噗嗤”一声就捅了下去。 一为天地初开,二为阴阳自来,三生天地万物,四化南北西东,五乃五行庇佑,六做六甲始终,七应北斗始终,八聚八卦万象。 九为至阳之数,十则万事大成! 一杆铁尺破土断根,噼里啪啦地直陷地下九尺,这一手叫以至阳之九,御树下魂灵,满天满地的树根枝杈突然之间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齐齐地定住了身形。间不容发之际,梁布泉又是扯着脖子对马士图大吼道:“喷烟!” 马士图哪敢怠慢,叼起了烟嘴,对着满屋院墙玩了命地吐出了一大团老烟,而与之同时,梁布泉的那柄鹰嘴匕首,也是应声齐根钉进了巨大的树干当中。 恶臭的猩红色树浆立刻喷了梁布泉满身,后者拼死握住嵌在树干当中的匕首,这才不至于因为一个站立不稳,而晃晃悠悠地倒在地上。 满眼的枯枝藤蔓转瞬之间化作了漫天飘飞的阵阵白烟,而那潜伏在树干当中的殷舟,也再次从这棵老树当中分离出来,嘴角上,已经多了一缕鲜红的血迹。 梁布泉此时恍若是血海尸山里面爬出来的恶魔,弓着身子狠叨叨地盯着殷舟厉声道:“角木蛟……还来吗!” 马士图此时恍若已经是被吓破了胆子,慌里慌张地要从挎包里面找寻枪炮,却被殷舟摆了摆手,轻轻松松地叫一根树枝给掀了个跟头。 殷舟的身体上虽然还带着伤,可是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杀意,却明显弱下了许多。他对着梁布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幽幽道:“你可以下山了。” “下山?” 梁布泉的眼神又是一利,“贾镜怎么办,杜老四怎么办!我破了你的阵,你理应放了我的人!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知道这是棵什么树吗?” 殷舟却是没有回答梁布泉的意思,轻轻地拍了拍那棵大树的枝干,一股无缘清风登时无端而起。嵌在树中的匕首,以及插在土里的铁尺,立刻被一股磅礴的力量弹开了数丈,要不是梁布泉提前就在两个法宝之上绑好了鱼线,鬼知道这两件法宝又要飞去了什么地方。 “这是颗什么树关老子什么事!” 梁布泉咆哮道,“我应该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老子只是想把我的人救回去,再替鄱阳湖一带的乡亲们,把那个绳子精给弄死。你他娘的跟老子废什么话!” “没人和你说过,你这孩子的性子太急了吗?” 殷舟还是没有理她的意思,自说自话般地接着道,“量天尺入根十尺,去困字为因,又以火气做烟字讲,可破宅中困字局。你倒是个挺有灵性的孩子,只不过,这棵树啊……并不是你想当然的榕树或者黄角树,它叫智多罗,不单是树,也是佛。” 殷舟的一语话毕,这棵参天古树突然没来由地迎风一动,从根须再到枝叶竟然刹那之间变得一片通红。原本肥厚宽大的叶片,刹那之间化成了丝丝蔓蔓的鸟羽形状,殷红的鲜花在树冠上朵朵绽开,整座山头,立刻弥散出了一股让人心神安宁的异香。 “百余年前,我在这里受师门所托,看守角宿地器。匆匆数载光阴,常有些个狼子野心之辈,想要拔树取枝,以为己用。都说我这智多罗截取一寸,下药煎服便可助人长生不老,得道飞升。可是他们哪能知道,所谓的长生不老,实际上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诅咒呢?” 殷舟轻抚着大树,苦笑了两声,接着道,“角宿以智多罗为姓,树便是人,人便是树。所以树不会死,我也自然永生不灭。你用个整十阳数,破我至阳之阵,又岂会成功?” 梁布泉身上的恶臭,已然转瞬之间便被清幽的异香所代替,再度反观这间宅院,哪里还能见到白瓦红墙?四处皆是翠绿一片,浓荫如海,只有这棵巨大参天的红色古树,恍若鹤立鸡群一般地顶天矗立。微风轻拂,恍若鸟羽一般的树叶与花朵迎风招展,竟然还带着点点金灿灿的微光。 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神清气爽,早前为了趋避丛阵所消耗的能量,此时恍若又重新回到了身上:“可是……山下的老乡说你们一家已经……” “已经被我杀死了?” 殷舟又是一声冷哼,“殷家一脉,在闻听了智多罗生于叉子岭上之后,便几次三番地想要进山探宝。先是殷家家仆,再是殷家家主,他们无一例外地想要用这棵树上的一片叶,或是一朵花,找到皇帝老儿以求换来一官半职,万事安宁。可是这世上,从来都没有过绝对的安宁。” 梁布泉:“可是山下的老乡还说,你的宅院里面有只罗刹鸟……” “你觉得,我这里当真是有个宅院吗?” 殷舟又是冷笑了一声,“你在这叉子岭循环往复地走了这么久,难道现在还没想通吗?眼睛见到的,都有可能是假的,更何况是随耳听到的!” 梁布泉奇道:“你不姓殷?” “我可以姓殷,自然也可以不姓殷。你觉得殷家太爷是我爹也好,不是我爹也罢,这都不重要。名称,身世,学识还是职责,这不过是人类给自己妄加的种种代号罢了。拿开这个名字,我是殷舟;没有这个名字,我也还是我自己。” 殷舟饶有兴味地盯着梁布泉,接着道,“你觉得二道沟的树林是人,那么他们遍是人;你觉得他们是树,那他们辨是树。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做数的,好比这个宅院,好比这棵智多罗。” 梁布泉的脑袋瓜子又开始疼了:“我觉得?我觉得有什么用,我觉得自己不饿,那我的肚子就不会叫了吗?我觉得自己是个万贯家财的富翁,钱财就能进我的包里吗?” 殷舟倒是没生气,只是淡淡地嘀咕了一声:“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理解的人世,并非是所理解的样子。好比这个丛阵,你以为自己真的已经破解掉了吗?换句话说,你以为这三叉岭,真的是一座大阵吗?” “我……” “你以为……” 殷舟说着话,突然间微微一笑,“你以为你现在,是在和我说话吗?” 他的话音一落,梁布泉突然莫名其妙地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当他再度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却只有那棵诡异莫名的大榕树,什么殷舟,什么智多罗大树,竟然顷刻之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士图就站在他的边上,一脸戒备地龇着大牙,那眼神就像是在盯着怪物一样。 梁布泉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站起身,四下张望了一番,根本也找不见第三个人的影子:“殷舟呢?殷舟跑到哪去了!” “殷舟?” 马士图哆哆嗦嗦地朝后退了半步,“大哥……你说的是湖上飞在山下讲的那故事里面的殷舟?” “废什么话!” 他不敢相信,为什么马士图此时就活像是没见过那个人一样。 他讷讷地绕开大树,偏过头来看了看树后的景象。 红墙白瓦的一方宅院,那朱漆的大门,似乎从来都没人打开过。 “殷舟,困字阵……你忘了?那家伙是守山人,是角木蛟!你都给忘了?!” 马士图的嘴角哆嗦了两下:“梁爷,您这是……累了?您从一开始,就嘀嘀咕咕地跟着这颗大树说话,我是咋叫都叫不醒你啊!难不成……你是让什么邪祟给迷住了?” 梁布泉的眼珠子一瞪:“我在和大树说话?我们没进宅子?!” “进啥宅子啊!” 马士图叹气道,“你让我把你搀起,结果没等走到门口呢,你就把我给甩开了,然后就对着这颗大树念念叨叨,比比划划,就跟他娘的中了邪一样。我还没问你呢,见着贾姑娘了吗?她的量天尺还在不在?没准遇着了她,咱们就能想清楚咋出去了。” 又是量天尺?! 梁布泉下意识地瞥了马士图一眼,不由得又想起了殷舟曾经和他说过的那句话:“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这是前人给我做的警示……还是我真的因为操劳过度,而产生了幻觉? 落日的余晖斜照了过来,衬的这颗大树的影子,径直飘向了鄱阳湖心的方向。 他说我根本就没有破阵,他说,这叉子岭上甚至根本没有设置过阵眼…… 什么意思? 难不成……这个地方的仙梁,不是在山上,而是在湖里?! 第一百四十三章 镜中之阵 拿刀的别看正面,照镜子看的是镜子里头,一座山上有三个尖,最把头的那个就是正地方。 这是早年梁文生在临行前交代给湖上飞的话。 现在这光景,站在叉子岭山尖上的人,反倒变成了他儿子梁布泉。 拿刀别看正面,那意思说的就是反面呗?山南水北谓之阳,山北水南谓之阴,这叉子岭的北面,刚好对着的就是鄱阳湖。站在山尖上朝着湖里一看,这偌大的湖面岂非正是一处大镜子? 所谓的一座山上三个尖,指的不正是叉子岭吗?最把头的刨除掉高度较矮的两处山包,那剩下的就是这颗参天古树所在的主峰之上了。可是这山峰上最把头的是树冠,没听说过那样山灵地宝能叫人给安排到树冠子顶上。所谓的正地方,岂非指的正是那树冠阴影所指的湖心一带? “我去他娘的殷舟!老子千防万防,还是没想到你竟然玩了这么一手!” 当初在狼口岗子上,梁布泉就叫虚日鼠的表里八小冥丁阵给坑得够呛,这会本以为自己有了应付大阵的经验,已经是做足了准备。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二十八道仙梁的守山人,是一个比一个心眼子花花,他殷舟打从一开始就骗了所有人。 这叉子岭上头的,那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丛阵或者森林迷宫啊?以食人蚁和智多罗古树作为守山的镇物,他在这叉子岭上头,只是随随便便地摆了个迷人心智的八卦锁心阵。常日里上山游猎憋宝的老百姓,敌得过食人蚁的前后夹击,也敌不过智多罗古树所操纵下来的一众草木精怪,即便是这群老百姓踩着天赐的时运,一路过关斩将地到了叉子岭的主峰,还有这锁心大阵陪着他绕圈子。 老百姓们口中那个进得去出不来的吃人之山,其实只有这三样寻常江湖术士一点就破的三脚猫手段。 那为啥这老些年过去了,偏偏就没有一个人能从山上憋出宝来呢? 一则是这山上压根也没什么宝贝,再者那守山人殷舟在鄱阳湖一带散播出去的捕风捉影的谣言也实在是邪乎的厉害。 你用治疗痨病肝炎的法子,去诊治些个头疼脑热发烧打喷嚏的小病,那肯定不成;拿对付山精柳鬼的方式,来应付一群蚂蚁,那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一遭栽了个大跟头,却只能怪他梁布泉自己太过小心翼翼,也太拿这叉子岭当回事了。殷舟把控人们心理的手段,那简直跟梁布泉就是两个量级的存在。 这一遭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输得倒是一点都不亏。 叉子岭上的大阵虽然是假的,可是杜老四失踪,贾镜变成了大树这件事却是真的。那智多罗古树,明明是佛教圣物,为啥偏偏有着把活物变成大树的功能,梁布泉也实在是闹不明白。不过依着殷舟的意思来看,都是金门本家,他只是痛恨那些个贪心不足,狼子野心的贪婪鼠辈。倒不至于对一些误入丛林的老百姓们下死手黑手,变成了树的人,兴许没那么容易死在山上,只是想要再把那些大树重新变回人的模样,非得是破解了鄱阳湖一带所布下的大阵不可。 梁布泉这会也不敢怠慢,对着马士图招呼了一声“下山”,就一个人闷头耷拉脑地自己奔去了山底下。 这金门一脉的家伙们,是一个比一个愿意打哑谜,他瞎眼的干爹和瘸腿的亲爹如是,叉子岭上的殷舟依旧如是。 方才他在山顶的幻觉里头,亲耳听见殷舟反反复复地跟他叨念过“眼见不一定为实”的这句话,这小子也总算是留了个心眼。这帮故作高深的老家伙,在跟人说话的时候往往都有这个习惯,这帮家伙说话的时候不单单是云里雾里地按着真相不表,还特别喜欢一语双关,一句话里总得带着好几个意思。 所谓的“眼见不一定为实”,一方面说的是这叉子岭上的表里大阵,另外一方面,还有可能是在给我拎耳朵。 就拿马士图来说,这小子在幻境里头的表现实在是有点反常,而且他对于量天尺,似乎有点太过关心了。 依着殷舟在幻境里面的意思,能够一气掌握金门四字要诀的家伙,似乎应当是个很了不起的存在。现在通书的人也好,还是我那个干爹也罢,对于二十八道仙梁里头埋的镇物都特别感兴趣。金门祖宗,把搬山令给拆成了二十八份,咱且不论那金门的重宝得是个多了不得的大玩意。如果单单靠那个重新拼成的搬山令,就能打开重宝大门的话,还要四脉的信物干啥? 这一尺一拐,一烟斗,一匕首,不能光是叫下头的门人凿岭子开山用的? 难不成四样信物,也是开启金门重宝的关键? 如果顺着这个猜测摸索下去的话,那马士图对量天尺的关心,以及他从观音山上开始,看似无心所惹下的种种罗乱,似乎就都有一个完美的解释了。 通书的人,想要利用老子来找其搬山令剩下的几颗残片,随后再利用打入我军内部的叛徒,来收走那剩下的几个金门信物。到时候再卸磨杀驴,坐享其成。 好一个坐山观虎斗的如意算盘。 当然了,他如今虽然已经把马士图怀疑到了极点,却还没到他把所有问题都挑明的时候。人都是会成长的,此番的梁布泉,也不再是那个二话不说,一枪就崩了油葫芦的脑残青年了。 有的时候,把危险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反而是最安全的一种选择。 如果他这会表现出了一丝一毫对马士图的戒备,但凡这小子真的听命于通书的指挥,岂非是过早地就露出了自己的底牌?马士图在他身边只要安稳一天,通书的人至少不会因为乱了方寸,而对他有其它更加过分的举动。 梁布泉这小子惜命的很,凡事当然要做好一切最坏的打算。 而他如今的打算就是,完完全全地配合马士图演完这场戏。只要老子我表现得一切如常,就不担心你露不出狐狸尾巴! 破解了殷舟在山尖上布下的锁心阵,二道沟里面的那个移动森林,反而变得不再那么恐怖了。当然,这里所谓的“不再恐怖”,只是单纯的因为他们两个能轻轻松松地看到通往山下的去路而已。 沿途的枝蔓老树,一个个全都顶着张一场痛苦的人脸,有的龇牙咧嘴一如怒目金刚,有的臊眉耷眼直若怨鬼幽灵。那马士图挺高个个子,偏偏比梁布泉害怕这些个神神鬼鬼,进了二道沟以后,一溜烟地追上了梁布泉,直往他的怀里钻。 这给梁布泉恶心的是一阵反胃:“你他娘的有毛病是不是,老子的取向正常,你他娘的别在我身上乱摸行不行!” 一开始梁布泉还当是马士图想在他的身上摸那柄量天铁尺,可是随后才发现,这马士图蒲扇一样的大手,凉得像是死人爪子,只是一个劲掐着他腰上的肥肉,倒是真的没有偷东西的打算。 “哎呀,梁爷……你咋就这么把我给甩了,你咋不等等我啊!” 马士图是真的怕了,说话的声音都开始打颤,像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你把我一个人仍在后头,你不心疼啊……我这一路当牛做马,又是伺候你这,又是伺候你那,你无情,你无耻,你无理取闹!” “我去你娘的无理取闹!” 梁布泉这会儿是真想把鞋给拖下来,塞到马士图那张破嘴里头,“你在跟老子娘们唧唧地念叨,老子立马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她妈的无情,什么叫他妈的无耻!” 两个七尺来高的老爷们,就这么像粘在了一块似的,你贴着我,我挨着你,以一种极其夸张的姿势朝着商量下头奔。 眼瞅着就要迈出林子了,却听见了一阵石破天惊的哭丧声。 那动静就像是老狼死了崽子,夜猫子在树杈子上头哭坟,哭声那叫一个凄厉寒碜。马士图也不知是打哪来的本事,“妈呀”一声尖叫,平地窜气了几丈来高,一下子就骑到了梁布泉的肩膀子上头。 “哥……有鬼!” “鬼你奶奶个孙子!” 梁布泉倒是也不含糊,随手抽出了鹰嘴匕首,锵啷一声就抵在了马士图的大腿上头,“你他娘的赶紧给老子下去,要不然老子扎你了啊!” 马士图扁着个嘴,看那模样像是委屈得要哭:“你听啊,真有鬼!哪有啥大活人能哭得这么难听啊!” “你下不下去?都他娘的大老爷们,别跟老子在这耍贱啊,要不然老子我真扎你了!” 梁布泉的白眼眼瞅着就要翻到了天上,“再咋说你也是跟着咱们从观音山上下来的,这么难听的动静,你他娘的也不是没听过!” “啊?” 这回马士图倒是老实了,灰溜溜地从梁布泉的肩膀上爬了下来,“你这是……啥意思啊?” “除了你杜四爷,谁他娘的还能哭得这么难听?老子他娘的敢拍着胸脯跟你打包票,就是你把老坟里头的鬼给薅出来,也不可能哭得比他还难听。” 两个人伸长了耳朵,就着徐徐吹来的清风在这么一辨认,那破锣一般的门,立刻就钻进了俩人的耳朵眼。 “我可活不了啦!我的亲娘哎,我的大兄弟……你他娘的咋就变成一棵树了呐!可疼死哥哥我了,你走了,叫哥哥我可咋办啊!都怪哥哥我不中用啊,把你一个人给扔到了山上,我家黄爷保住了我,可没保住你啊……兄弟哎……你说说话,你跟哥哥我说句话啊,我的梁兄弟哎……哥哥我带人来救你啦!你给哥哥醒醒啊,可疼死我了,我活不了啦!” 梁布泉和马士图俩人尴尬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样绝望的自己。 这他娘的还真是杜老四,没成想一个几尺来高的汉子,哭起来的腔调也跟邻村让汉子给甩了的小寡妇一样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四哥,我在这呢!你别往大树上甩鼻涕,那棵树……是贾姑娘!”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七窍生烟 一听见梁布泉的动静,杜老四的精神立即就为之一阵,随后拍着屁股是三下五除二地起了身,薅起身边五花大绑的周老太爷,一个猛子就扎到了梁布泉的且近。 那周老太爷也是真的惨,挺大个岁数了,叫杜老四给揍的是鼻青脸肿,还顺带被卸下了一条胳膊,横在地上是有出气,没进气,气若游丝地哼哼。 杜老四倒是全然不觉,非但如此,还咬牙切齿地照着周老太爷的后腰上踹了一脚:“别他娘的在这装熊,娘了个炮仗的,你也不出去扫听扫听,四爷我是什么人!太岁头上动土,你他娘的老虎尾巴上拔毛!今儿个多亏我兄弟命大,要不然,哼哼——老子杀光你周府上的王八羔子!哎,梁老弟,你咋样?可让哥哥我好找啊……” 梁布泉跟马士图俩人听得是云里雾里,这片刻不见,周老太爷咋又让人给收拾了?当上了全城首富,也不全然都是好事。就拿着姓周的来说,非但那些个打家劫舍的梁上君子成天打着他的算盘,就连他手下叫来的这群帮工,有事没事也得拿他撒撒气。 梁布泉龇牙咧嘴地瞥了周老太爷一眼,又拿眼神瞟着杜老四:“这是啥情况啊,四哥……好端端的,你咋把人家周老太爷给打成这样?” “打成这样?他娘个炮仗的,这是老子跟你们趟岭子的时日长了,没心思扯那些个打打杀杀的事。换做咱在窑里当土匪那光景,老子早就给这王八剐了!” 杜老四说着话,又踹了周老太爷一脚,围观的一票老百姓有心思上前说合两句,可是杜老四的脾气上来,那就是出林的猛虎,下海的蛟龙,一双眼睛瞪得像是大铃铛,多跟他说一句话,都怕下一秒钟拳头就要落到自己的脸上。 梁布泉皱着鼻子:“所以究竟是怎么个事,你倒是说啊……” “这个老王八,还他娘的憋着坏,想要坑死咱们!” 杜老四拿脚踩着周老太爷的胯骨,咬着后槽牙接着道,“当初我在这二道沟里头,遇了一群土狼的埋伏,娘了个炮仗的,多亏黄爷来得及时,才算是没让老子也叫土狼给传染咯,变成他娘的大树。随后黄爷领着四爷我七柺八绕地出了林子。我一想,这不成啊,四爷我向来都不是个贪生怕死能舍下兄弟的主。我就又想原路折回去,再去找你们,可是转念一想……我折回去了也没啥用,进了林子里还他娘的是个走丢了的货。那咋整呢……四爷我多机灵啊,我寻思着,山下头的老百姓对这个地界,肯定要比咱几个了解,就想着下山去找人帮忙……” 马士图在一旁听得直嘬牙花子:“我说四爷,梁爷就问你为啥给人家打成这样。你在那磨磨叨,磨磨叨地说啥呢?你咋不从孙猴子开天辟地开始说呢?” 杜老四大嘴一咧:“一听你就他娘的没文化,那叫盘古开天辟地!” 梁布泉是连忙摆了摆手:“也甭管是谁开天辟地,你接着往下讲,然后咋得了!” “你们嫌我磨叽是,那我不说了……” 杜老四说着话,又踢了周老太爷一脚,“你他娘的说说,等老子赶到鄱阳湖拿的时候,你跟一群他娘的老王八在那捅咕啥呢!” 周老太爷翻着白眼,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吐沫子。 “装死是?老子让你说话!” 杜老四气得是抬起五十码的大脚,就还想往他的腰上招呼。 梁布泉赶紧搂住了杜老四的腰:“爷,别打了,你再踹就真给他踢死了。” 后者这才气鼓鼓地把脚给放下,朝着人群又招了一下手:“把那几个唱戏的老王八给老子带上来!” 下头的一票百姓得了杜老四的口谕,立刻是风风火火的又押上来四五个五花大绑的活人,这几个家伙照着周老太爷也是强不了多少。把头的两个梁布泉认得清楚,一个是当初给他们指路的湖上飞,另一个则是主持神祭大典的老神婆。 三个老家伙加起来都两百多岁了,湖上飞叫他打得封了眼,老神婆叫他卸了两条腿,三个老家伙脸贴着脸趴在地上倒气,愣是没有一个敢开口说话的。 “怎么着?老子说话不好使是不是?” 杜老四掏出响子拉开枪栓,对着仨人的脚边就放了一枪,“老子知道你们心里头揣着我家兄弟的本事不敢得罪,老子可没梁爷那么大的耐心!又是让我们去驿马坡取蛇胆,又是让我们来这叉子岭找树枝子……现在当着咱家兄弟的面,你们一五一十地给老子说明白咯!娘了个炮仗的,什么他妈火鸡又是不老药的,你们准备怎么炖鸡,赶紧放屁!” “火鸡?” 梁布泉一皱眉头,“火鸡是啥玩意?火里面的烧鸡?” “我哪知道,就听他们说要什么蛇胆,树杈子还得火鸡才能把真龙给引出来……谁知道他们炖个汤为啥这么费劲!” 杜老四那枪一指几个老家伙,“你问他们啊!啥他娘的是火鸡!” 人堆里这时候有人搭腔了:“那个……几位爷,周老爷说的不是火鸡,是……活祭!” 活祭? 真龙? 巴蛇胆向来就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方才在叉子岭的幻境当中,殷舟也跟他说过智多罗古树的树杈子,能保长命百岁青春永驻。 所以周老太爷那一伙人,打从一开始就在谋划着练就不老仙丹的打算?活祭是要祭谁?鄱阳湖连年发水,他们难不成是想要用我们几个,来祭祀宗三老爷?那场神祭大典,从始至终都是一场骗局? 梁布泉听起来恨得是牙根子痒痒,抽出鹰嘴匕首,“锵啷”一声就钉在了三个老家伙的面前:“姓周的,亏了老子之前还跟你千叮咛万嘱咐,别他娘的耍花样……你们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刀锋齐根没入土里,梁布泉一把从马士图的手里抢过了黄铜烟杆子,猛吸了一口浓烟,照着鹰嘴匕首就喷了过去,青烟未散之际,梁布泉又是脱下了脚上的一只鞋子,照着鹰嘴匕首的刀柄,不偏不倚地砸了一下。 只听“当”的一声轻响,三个横在地上的老家伙立刻是翻翻着眼皮子一阵咳嗽,随后耳朵眼里,鼻孔里,嘴巴里,甚至眼珠子里都开始徐徐地冒起了青烟。 “老子有的是法子,叫你们活着遭罪,死了没完。不怕告诉你们,这一手叫臭鞋敲钟,五火焚尸。老子只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过了这个村,等着邪火烧光你们的五脏六腑!” 周老太爷还是一边冒烟,一边抽抽,看样子也就是等死的份了。 湖上飞和老神婆这会倒是欢腾起来了,一个个咿咿呀呀地抢着要跟梁布泉邀功。 老神婆:“这里头没我的事啊小英雄,咳咳咳……都是他们……都是他们让我这么干的,我就是个卖手腕子的,平日里给人缝个衣服……咳咳!洗个袜子,我不是啥神婆啊,我就是一个可怜的孤寡老太太……” 湖上飞:“梁兄弟,你别听那老妖婆放屁!这里头我才是最无辜的!我当初跟你说的话可都是真的啊,咱也劝过你别去叉子岭上头,可你偏偏不听啊,这能怪我吗?这能怪我吗!” 梁布泉听得直想乐:“我说老东西,你口口声声跟我说,你当初没跟老子撒谎。那老子倒要问问你,既然我爹是救了你这条狗命的恩人,你就跟那老二位合起伙来坑老子?是!我去叉子岭这事你是拦过,但二十八道仙梁的风声,也是你他娘的漏给我的啊!我爹留下来的那段口信,也是你……” “口信是真的!” 湖上飞把脑袋在地上磕的是当当作响,“我老头子对天发誓,几位恩公给我留下的口信,如果叫我给改了半句话……我天打五雷轰!咳咳!姓周的当初只是嘱咐我,要想办法把你给哄到山上去,我也就是东拼西凑地给你编了个叉子岭的故事。不过里头的人我可是一点都没改过,咱叉子岭上,真有个叫殷舟的家伙,那小子也的的确确是老殷家的人。只不过……” “不用只不过。” 梁布泉从鼻孔里哼唧了一声,“我见过殷舟了。” “啥玩意?你……见过殷舟?!” 四下顿时是一片哗然。 也怪不得他们大惊小怪,那殷舟如果活到今天,没有个四百岁,也得活上三百多年了。他梁布泉口口声声说,自己在叉子岭上见到了殷舟,那不就是在说自己见着鬼了吗? 两个老家伙却是面面相觑地齐道了一声:“真有不死灵药?” “不死灵药那玩意有没有,咱不知道,不过如果你们再他娘的跟老子打马虎眼,今儿个你们是肯定活不了。” 梁布泉没穿鞋的那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一手搭着马士图的肩膀,一手叉着腰,“话给老子说明白咯,活祭是个什么玩意,对于那宗三老爷和鄱阳湖,你们到底还知道多少!” 两个老家伙微微一顿,还是湖上飞先开了腔:“梁爷,您知道三茅花树阵吗?” 第一百四十五章 周老太爷的局 周老太爷一早就知道三叉岭上头长着颗能保人长生不老的神树。他祖辈传下来的嗅风之术并不是个摆设,自打这姓周的年幼的时候开始,就听闻祖辈上说,鄱阳湖一带的宝贝数不胜数。 浩荡中原华夏,横着一条金鳞真龙,鄱阳湖一带,正是这真龙口衔的宝珠,周家上下在这附近寻觅了几百年,终于料定了鄱阳湖的天灵至宝,就在鄱阳湖湖心的位置。只不过这四围似乎是受了某个老仙大能的禁制保护,皆凡想要下湖索宝的家伙,从来都没有一个能落得好下场。 随着周家在这一带寻出的宝贝越来越多,家境也是愈发殷实,直传到周老太爷这一辈,已经是权倾南昌城,富甲一方的存在。这周老太爷也的确是他们老周家古往今来屈指可数的不世之才。 竟然在一次出航送货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了守护鄱阳湖至宝的阵眼所在。 倒覆阴阳,颠倒乾坤;三茅定金,花树大阵。 翻遍了鄱阳湖一带的县志古籍,周老太爷是终于在旧志当中找到了殷舟这个人的名字。 三百多年以前,鄱阳湖一带的富户殷家,在叉子岭上偶然寻得了令人长生不死的智多罗神树。次子殷舟在同年跌落鄱阳湖底,待殷家倾全镇之力将其尸体捞出以后,以智多罗树枝煎药冲服,致其死而复生。 可殷舟还阳以后,却如遭厉鬼夺舍,心智品行大改,不认爹娘,不亲四邻,豢养长蛇于驿马坡上,又独自奔赴叉子岭避世隐居。殷家于此大感光火,又因满心顾念湖底至宝,而兵分两路寻宝抓人。 此举却为殷家满门上下埋下了一处难以回头的祸根。 上山寻人之家仆,加之下湖捞人之亲眷,全数一去不回。从那以后,殷家似乎是解开了鄱阳湖底某个极其可怕的封印,鄱阳湖每年必当改道山洪一次,非生人活祭不可御之。驿马坡上毒瘴四起,叉子岭里也无端端地冒出了千百株参天大树。 整个殷家为了下湖取宝,尽散家财,而那些个早先吞过智多罗树枝的老人,也是相继身染怪病,暴毙而亡。 从那以后驿马坡,鄱阳湖心,再加上叉子岭,便成了鄱阳湖一带避之不谈的三处凶地。 而在周老太爷的眼中,这三处凶地,才正是守护湖心重宝的罩门所在。 他如今年事已高,又实在不懂得阵法布局的玄妙之处,不敢贸然上山破阵。只得一高价作为酬劳,骗取过往的术门中人,代他上山破阵。只可惜,这乱世之中,开卦算命的家伙大都其实盗名之辈,每每破阵失败,鄱阳湖都会发生一次水灾洪涝。 时至今日,是梁布泉一行人,才叫周老太爷真正地燃起了复兴家业的信心。 驿马坡屠蛇取胆,叉子岭破阵伐木,以巴蛇胆为药引,再用智多罗树枝做柴火立于祭神台上燃起一口大锅,生祭三位活人,自然会引出鄱阳湖里最后的一只守阵神兽。到时候只要杀掉那只怪物,取宝长生一箭双雕,他姓周的自然可以作用天下至宝,安享千年幸事。 “我日你娘个炮仗的,做买卖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杜老四对着周老太爷的两条腿,嘡嘡就是两枪。一股子刺鼻的骚臭味当即就从三个老家伙的裤裆里头散了出来,不用多想也猜得出来,三个老家伙玩脱了,把自己给装了进去。那杜老四长得就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下起手来当然是不管什么轻重缓急,只凭心里高不高兴。 梁布泉看着斯斯文文,还是个爱笑的主,可是论起心狠手辣来,这家伙绝对要比杜老四还要可怕。 梁布泉这个时候就在笑,笑得亲切又耐人寻味,可眼睛偏偏冷得像是剐头的尖刀:“可是我们有四个人……” “周老太爷知道您老几位都是有能耐的真仙人。” 老神婆磕头如捣蒜,“毕竟鄱阳湖里头的那个祖宗还得有人应付,他就想着,你们几个至少也能留下来一个出山的,就像是……就像是湘西一带的养蛊,吐蕃一带养獒,能活着出来的,一定就是最有本事的那个……” 老神婆说到这,小心翼翼地瞥了杜老四一眼:“我们大可以把你们遇上的凶险,全都推在荒山野岭里的邪物上头,到时候你们出来的那个,肯定是满腔愤恨,直想着找那邪物拼命……等你们杀了邪物,周老太爷再派人……” “再大的本事也怕枪炮,等我们跟那邪物打得难解难分之时,周老太爷再派人举枪齐射,坐收渔翁之利?” 梁布泉的笑意更深,一双拳头,握得是青筋毕露,“你们打得好算盘啊!可是没想到,千算万算,从岭子里出来的,却是杜老四这么个东西。” “哎——啥玩意叫我这么个东西呢?” 杜老四咧着大嘴一歪脑袋,“我咋的了,我咋就成了东西了呢?四爷我又精又贼,一下子就发现了这帮王八的阴谋,错个主,还不知道得叫他们给蒙到啥时候呢!” “对对对,你厉害,我四哥最厉害!” 马士图赶紧在旁边帮腔,“我四哥多能耐啊,一人一老仙就这么出了二道沟,还能捎带手把姓周的给咱们收拾一顿,替咱们报了血海深仇……” “别扯那些个没用的!” 许是叫马士图给夸得不舒服了,杜老四扬了扬手里的响子,赶紧把他的话给叫停了,“贾姑娘变成大树了,咱现在可咋整……” “周老太爷既然想要找咱们帮忙破阵,那咱们顺着他的意思,破阵就完了!” 梁布泉叉着腰,冷冷地盯着趴在地上的三个老家伙,“不过想要引出鄱阳湖里头的怪物,不是还得找三个人活祭吗?” 他们这伙三个人心照不宣地会心一笑:“鄱阳湖一带的规矩不能乱,咱全都照着周老太爷的安排这么做,一丝一毫都不做修改。” 梁布泉一蹦一跳地,从三个人的当间把自己的那双鞋给捡了回来,咧着嘴角轻声道:“四哥,找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挖三个坑——把这仨老东西,给我栽到土里面当树给种上。树根得够深,给他们露出个脑袋就行。我倒要看看,那湖里头藏得究竟是个……” “我看谁敢埋我家老太爷!” 梁布泉的话还没等说完,百姓里的一伙个人,当即是掏出了腰上的响子,领头的一个刀疤脸瞪着眼珠子怒骂道,“你们这群野地里来的狗杂种,想要动我家老太爷,就先过我这一关!” 刀疤脸的话音未落,脑瓜子立刻就像是西瓜一样,叫一声枪响给炸了个四分五裂。 “咬人的狗不叫唤,爷几个不是他娘的吓大的,现在也不是你们说话的时候!” 杜老四的枪管子里头冒着徐徐的青烟,也像是梁布泉一样戏谑地咧着嘴轻笑道,“把响子都交出来,老子他娘的砸了这老些个窑,就是不怕起刺炸秧子的,谁再和老子废话,老子一枪一个,全给你们崩咯!” 没成想这伙东北来的胡子能这么不讲理,连句话都不说,抬手就要枪毙人。 这周老太爷平素倒是真对手下的一伙兄弟不错,然而这会儿明显已经失了势,良禽择木而栖,树倒猢狲散,周老太爷这下子算是完了,他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没必要为了个“忠义”白白把自己搭进里头。 周家剩下的那几个崽子,立刻就老老实实地交了枪。杜老四看着还挺满意,微笑着点了点头:“来几个壮小伙子,跟着四爷挖坑去!” 三个老家伙就这么连推带搡地叫一伙精壮汉子给带到了林子里,湖上飞跟老神婆还扯着嗓子喊冤。 “这里头没我们的事啊,我们就是个打工的,我们冤啊!” “姓梁的,你不得好死啊你!在你上山之前,我明明劝过你别往叉子岭里头走,你他娘的不听老人言,翻过头来还得怨老头子不救你是不是!” “没有我,你们也招不来湖神宗三老爷!梁爷,祖宗!你留我一命,留我一命,我一定鞍前马后地帮你们出主意!” 杜老四杵在林子的尽头顿了顿,冲着梁布泉咧着嘴:“梁爷,咱……还埋他们吗?” “废话!” 梁布泉的眼珠子通红,“留着他们继续害人?给老子埋咯!” 湖心里的那个守阵的怪物,即便是不用活祭的方法作为诱饵,梁布泉也有的是办法叫它出来,况且那神婆自己在早先也说过,她不过是个替人家赶衣服,缝针脚的乡野老妇罢了,究竟懂不懂这些个趋吉避凶的术门还是两说。 最该死的就是那个湖上飞,他早年间受了四炷香堂的恩情,口口声声说着报恩,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把梁布泉这一干人等往火坑里面推。趟岭子下梁,最怕的就是两眼一抹黑地入错了大阵,破错了阵眼。他明明知道叉子岭上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去处,却是故意把里面的凶险往山鬼邪神的方向指引,要不是梁布泉先前得了老猎户的教导,恐怕这次上山,他们这四个人全都得横在里头,这老东西的活路,更是绝对不能留。 得了梁布泉的指示,杜老四却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梁布泉挑了下眉毛:“咋了四哥?你咋还不动身呢?” 杜老四干笑了两声:“啊……其实四爷也没啥事,就是想问问你有啥打算……贾姑娘……” “我没有啥指挥人或者管理崽子的能耐,贾姑娘现在又成了树,咱也没办法就这么把她给扔下……” 梁布泉的眼珠子一转,挠了挠头,“你要是能领着这群崽子,帮咱们守着点贾姑娘,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啥玩意?你要把我给扔在山上?!” “这不是仍在山上,这是守山,四哥……守山!历来都是有能耐的人才能担此大任,你要是干不了的话……那我就找老马帮忙了?” 第一百四十六回 大人物 杜老四是头顺毛驴,梁布泉把好话说了一溜十三遭,算是给这看林子的重任给捧上了天。这才算把杜老四给留在了二道沟里头。 咱先前也说过了,贾镜因为意外被变成了棵大树,非得是把这鄱阳湖一带的阵眼给破了,才能救其于水火之中。梁布泉在前头拼命,万一哪个不长眼睛的老百姓,把贾镜给当成了真的大树,抡斧头砍咯,他努力了一溜十三遭可就全都白忙活了。 至于为啥没把马士图给留下来,还是亏了他在幻境里头听殷舟提过的醒。对于杜老四,他放一万个心;可马士图究竟再对他们几个打些什么歪点子,那就不好说了。 马士图这小子有猫腻,与其放纵他在山上看守贾镜,莫不如时时刻刻把危险带在自己身边更安全。 俩人出了叉子岭,先是去了趟周老太爷的府上。 山下的老百姓早就经历过杜老四气势汹汹的阵仗,自然也明白梁布泉此行是干嘛去的。这一路上走的倒是畅通无阻,只等他们到了周府的大门前头,才算是第一次碰见了坎。拦住他们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南昌城警备队的一干人等。 周家毕竟是南昌一带的大户,遭遇了杜老四一个人的洗劫,自然是有人给报了官。可是杜四爷一来没有劫财,二来没有伤害太多人的性命。周老太爷离开府邸的时候,也只是叫人给绑了,并没有太大的人身威胁。警备队的一伙人师出无名,自然是不好上来就跟梁布泉一伙人撕破了脸。 见着梁布泉风风火火地打远处奔了过来,新上任的警备队长赶忙连跑带颠地迎了上去,当头第一句话就是:“周老太爷呢?” 梁布泉从小跟着赵友忠四处坑蒙拐骗,睁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叫他给练得是炉火纯青,斜挑着眉毛对付道:“周老太爷?我刚从岭上下来,你问我?” 队长一下子就急了:“老百姓们都见着你们把周老太爷给绑了,我不问你,我问谁?” 梁布泉冷笑道:“哪个老百姓说的?爷们在山上呆了这老些天,刚找着下山的路,就想和周老太爷交差。现在翻过头来,你倒是找我要上人了?点名报官的老百姓是谁,咱办事得讲究证据,你让他出来,我俩当面对质!” 警备队长说了:“你们就是一伙四处流窜的土匪,我们得保证老百姓的人身安全,以免遭遇你们的打击报复!” 梁布泉接着对付:“你现在空口白牙说我绑了老太爷,要人证没有人证,要物证没有物证,我是不是能找县老爷再参你们一本?老子是不是老百姓?我好端端地来你们南昌城里玩,你们可倒好,上来就说我是土匪对?官大一级压死人,你仗着自己披了张皇皮,到处冤枉人是?” “别说这些没用的,现在交人,我们凡事都可以既往不咎!” 队长也是火了,说着话就把手给搭在了枪把上,“城里几百号子眼睛,看见杜老四把人绑了带上山去了,你怎么就跟我说没看见?给你面子你也不中用啊!” 梁布泉顶着警备队长的那只手,抱着膀子是动也没动:“你自己都说了,是杜老四抓了周老太爷,跟我梁布泉又有什么关系?你去找杜老四要人啊!再一个,你不是知道杜老四把人给绑到哪去了吗?不带队上山找人,你在这趴着干你奶奶个孙子?学黄包车夫在这趴活呢?” “你们都是一伙的,抓了你,也不怕杜老四不把周老太爷吐出来。” 对于警备队一行为啥不去山上救人,他们是绝口不提。警备队长一看梁布泉完全是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态度,心说也没必要在这跟他废话了,冲着众人招了招手,下头的一批队员立刻山呼海啸的就围了上来。 “欺负人是……” 梁布泉倒也不害怕,当着众人的面,又缓缓地抽出了腰上的匕首。就是这么一个举动,那伙先头还气势汹汹的警备队员竟然都被吓得是微微一愣,然后像是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原地,不敢再妄动分毫。 队长眼珠子一瞪:“怎么了?一帮没用的东西,你们倒是上啊!” 下头的队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前参与过守卡行动,而且恰好见过梁布泉的一个队员,率先开口道:“爷,这小子会妖术!早先在南昌城头,就是他给黄队长弄疯的!他那手上的匕首有古怪……他……他身上的家伙事,都他娘的有古怪!” “有古怪?” 警备队长拿眼睛朝着梁布泉一斜,转瞬之间举起了手里的枪,就瞄准了他提枪的腕子,“那就废了他的手,卸了他的家伙事!” 四周围聚拢过来看热闹的老百姓是越来越多,见着警备队长抬枪,所有人都是不由得一阵惊呼,齐齐地倒退了数步。可梁布泉也不是吃素的,就在队长摸出枪来的一瞬间,他已经是把匕首脱手而出插进了地里,未等队长扣动扳机,自己已然抬脚踩在了鹰嘴匕首的刀把上头。 “跪下!” 那伙警备队员的肩膀上头,立刻像是被压了座大山一样,齐齐地跪下了一片。四位的老百姓忍不住,又是齐刷刷的一阵惊呼。 警备队长哆哆嗦嗦地用前手撑着地,满脸怨毒地瞪着梁布泉恨声道:“姓梁的……我记住你了!” 梁布泉耸了耸肩,一脸轻松地吹了个口哨:“你当然记住我了,老子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威胁……甭拿你对付老百姓的那一套对付我,爷最不怕的就是叫别人给记住。” 他说着话,还不忘拍拍马士图的肩膀:“老马,替我缴了他们的家伙!” 十多个警备队员的响子,就这么叫马士图一个接一个地扔到了周府的门口,梁布泉抱着膀子大大咧咧地冲着警备队长缓缓道:“咱话可说在头了,是你们先动的手,咱今儿个缴了你们的家伙,这也叫事出有因。盯着老子脑袋瓜子的不止你们一群,但是现在还没到老子要死的时候。有些个大人,正等着咱们替他找东西呢……我看你呀,也是叫一些个捕风捉影的歹人给忽悠了,这才先给你们使了个禁制,以防止某个身在暗处的大人物,在一个不小心把你们都弄死咯!” 他这句话说得八面玲珑,所谓的“大人物”一来可以理解成是在朝廷做官的要员,另外一方面,也能理解成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通书一门。梁布泉说话的时候,有意地瞥了马士图一眼,满脸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人捉摸不定。而就这么三两句话,也算是彻彻底底地把警备队的一伙人给吓了个汗毛倒竖,一身冷汗。 这年月兵戈四起,大大小小的军阀政要林立。梁布泉这一手邪门的本事,放眼到整个江湖上,都是屈指可数的存在。就这么一位人物,不可能半点背景都没有。当兵做官,为的其实都是一口吃食。他们这么急着想要找到周老太爷,实际上也无非是想借此卖他周老太爷一个顺水人情,往后敲敲竹杠,赚赚辛苦钱也方便开口。 既然梁布泉已经挑明了,自己背后还有位不知名的大人物撑腰,他们自然也没必要像是疯狗一样地咬住他不放。 趴在前头的警备队长,立刻就换了副嘴脸:“梁兄弟……这是有了上头的命令,来咱们南昌城找宝贝的?” 梁布泉一看那警备队长着了道,也立马换了副正儿八经的模样,拉着个脸冷声道:“这也是你能打听的?” 警备队长脸上的肥肉一哆嗦:“是是是,梁兄弟教训的是……咱们小兵小卒的,自当无权过问您老的事……但是敢问,您是在哪位爷的手底下高就啊?” 梁布泉的眉头一拧:“又犯毛病是不是?我他娘的倒是愿意告诉你,但是你敢听吗?我上头那位,是个河南人,早先在朝鲜那边当过总督,他姓……” 没吃过猪肉,多少也见过猪跑。这光景最出名的军阀,恐怕就是袁大脑袋了,梁布泉搜肠刮肚地在记忆里寻摸了半天关于袁世凯的信息,也就能找到两条有用的。 不过先前他用这脚踏单刀的要术,把警备队的几个人全都困在了周府前面,已经算是给自己的能耐造足了声势。这会儿再提一两句,关于那个所谓的“大人物”的背景,这群受了他压胜阵眼影响的家伙们,便不可能不相信他说过的话。 警备队长一听那位大人物的身世,脸色刷啦一下就白了,也不等梁布泉说出大人物的姓甚名谁,连忙是哆哆嗦嗦地应道:“您不用提那位爷爷的大名了,小的该死,小的多嘴,小的不该这么瞎问问题!您二位随便出入这周宅,小的们不敢打扰二位爷做事,小的们……小的们这就走!” “哦?是吗?” 梁布泉拿脚尖轻抵住刀萼,抬腿一勾,就听锵啷一声龙吟,这匕首便被他给挑出了地面。一伙警备队员的身上一松,全数像是被抽光了力气一般地躺在了地上。唯有那警备队长,还是如履薄冰一般地跪着磕头:“大人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我杀你干什么。” 梁布泉好整以暇地抱着膀子,“咱俩今儿的事,就算翻篇了。从今往后,我不惹你,你也甭来惹我就完了。” 警备队长领着那伙人风风火火地就要顺着墙根往边上走,一边走还一边鞠躬作揖:“好的大人,感谢大人宽宏大量……小的这就滚,小的保证从今往后,有您的地方,小的就绕着走!” “等会!” 梁布泉又朝着警备队长挑了挑眉毛,“周家里头你带人搜过没有?这里头的人……” “里面的东西,咱是一点都没碰过啊,梁大人!” 警备队长脸色煞白,仿佛是叫梁布泉给问到了痛处,“不过……不过……周宅里头已经没有人了,周家那个小夫人好像抬着口大箱子去了……” 梁布泉皱着眉头厉声道“姓汪的去哪了?” “汪夫人她……小的不能说啊!” 警备队长苦着张脸,“小的……小的也得罪不起那位爷!小的真的不能说啊!” 不能说? 那位爷? 汪家玉的背后,还不止周老太爷一做靠山? 梁布泉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对着马士图招了招手:“走着,咱进去看看,姓汪的究竟是带走了个什么玩意!” 第一百四十七章 谁套谁的话 周老太爷的家里,就像是刚刚遭了贼一样。值钱的古董器物,金银首饰乃至于放在巡回向二楼扶梯下面的两个花瓶都让人给搬了个精光。愿意留在宅子里头的,除了一些看上去憨头憨脑的力工,就只剩下一个年纪大约在八十岁上下的老妈妈。 这老妈妈姓郑,听说是打小就看着周老太爷长大的长工。见着梁布泉俩人进来了,率先对二人发难的也是这老太太。 只可惜岁数大了手脚也不灵便,老太太没跑上两步就累得拄着拐棍直喘气。打不着两个对头,她就只能撑着拐杖杵在沙发旁边干嚎。说梁布泉他们是一伙子天杀的土匪,害了她们当家的,现在又来抢钱,骂他们不得好死,穿肠烂肺。 梁布泉虽然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但是也没必要跟个老太太置气。左右他们这趟过来,也是为了周家的禹王鼎,能把老太太哄好了,兴许还能给自己剩下不少时间。 梁布泉就说了,说老人家,您要是把我们给当成土匪胡子,害人性命的恶霸,那可真就是天大的冤枉了。咱一行人从东北投奔到南昌城来,说白了就是为了口吃食。是他周老太爷把我们几个请到这来的,我们一没偷,二没抢,三没想着动你们周府的人。可是周老太爷他是咋做的?他是处处设卡,层层扒皮啊,从打把我们请过来的那天开始,他就已经是搜肠刮肚地想出了一大堆馊点子拿我们换命了。 第一轮他美其名曰考验哥几个的能耐,结果让咱几个差点在驿马坡上面喂蛇。他姓周的不懂得规矩,没把山里头的大体情况跟咱几个讲明白,这咱不怪他。 第二轮呢? 他借着老百姓的嘴,又拿鄱阳湖里的宗三老爷说事,把我们给骗上了叉子岭。您知道这老东西想要干啥吗? 活祭啊! 他想拿我们哥几个的命,祭了那湖里的棕绳精。这事换成是你,你怎么看?还屁颠屁颠地跟他说好话?还他娘的当个祖宗似的捧着他?那不是犯贱吗! 老太太摆了摆手,说你们几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老太太我管不着。不管怎么说,是不是周老太爷给了你们一份工干,没有他,你们拿啥吃香的喝辣的,早就饿死在我们鄱阳湖了! 梁布泉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 顺手在兜里掏出了四五枚锃光瓦亮的金豆子,笑呵呵地盯着老太太道:“您可瞧好咯,爷们虽然大钱没有,但是想要在南昌城里头饿死,那还真他娘的有点困难。我本是打算跟周老太爷交个朋友,往后没准还能深入合作。结果这老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身上的癞子不是别人给的,全是他自己作的!” 郑干妈一看见这满桌子的金豆子,眼睛都直了。梁布泉本来寻思着,这老太太没准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算是太严重的问题。 结果老太太猛然一咳嗽,把一桌子金豆子有原原本本地推到了梁布泉的跟前:“你有钱是你的事,老太太只想要我们当家的。你也甭在这宅子里头找了,值钱的东西,全都叫他那些个姨太太给搬走了。老太太我啥也不知道,你们能把当家的送回来,那老太太我给你们鞠躬,谢谢你们。送不回来啊……你们就哪来的回哪去,我懒得跟你们一群流氓废话!” “嘿——你这人咋油盐不进呢!” 您瞧,所谓树倒猢狲散。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富大贵的人家就没啥愁事了吗?周老太爷仗着家里头有钱,取回来一大堆漂漂亮亮的姨太太,这下子见着杜老四跟个红胡子似的把当家的给绑了去,警备队的人手吆五喝六地找了一溜十三遭也找不见人。干脆是把值钱的物件一卷,撒丫子跑没了影。 周老太爷爱的是姨太太年轻,能给他生娃;姨太太爱的是钱,有钱的主想要找个真爱,兴许是打着灯笼都找不见。 郑干妈倒是真心疼着自己这干儿子,只可惜,现在周老太爷没准早就让人给种在土里头了。依着杜老四的脾气,没准给他种在土里,还得照着老太爷的老脸再补上两脚。活人是百分之百找不着了,上山再晚一点,没准尸骨都得叫狼给啃个精光。 梁布泉自然不能把周老太爷被栽在二道沟里头的这件事讲给郑干妈听,老太太都这么大岁数了,受了这种打击,还不得当场救死过去?再一个,他还得在老太太嘴里套出那禹王鼎的下落,所以只能是拉开架势,咬死了不承认自己弄死了周老太爷这件事。 非但不能承认,他还得跟老太太再卖个人情。 他又说了:“老妈妈呀,跟您说句不好听的。多亏了您的宝贝干儿子,我也是才从叉子岭上逃出来。周老太爷究竟是怎么个事,咱也是下了山之后,从警备队嘴里听说的。虽然姓周的他不仗义,但咱不是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们家四哥的确是绑了那姓周的。但是咱哥几个的关系向来都不错,没准我跟他说说情,他就能把姓周的在给放回来。” 郑干妈一听有缓,这才愿意转过脑袋来,用正眼看梁布泉:“你是不是在那撒谎呢?既然你能跟那个活张飞说情,那就肯定能知道他把当家的绑到哪了。开个价……你们忙忙活活了这么长时间,不就是为了绑票要钱吗?老太太我给,就是砸骨头卖血,老太太我也给!” 这怎么说一千道一万,又给自己整成土匪那一套路子了呢? 梁布泉瞥了眼马士图,后者连忙心领神会地附和了一句:“老太太,我们不要钱!” “不要钱?” 老太太把眼珠子一瞪,“那你们要啥?要命?” 梁布泉噗嗤一声就笑了:“老太太,我们要真是想弄死他姓周的,也犯不着等到今天了。还那句话,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样,全都是你那宝贝干儿子自己作的。说句不好听的,就你们周府这几瓣烂蒜,如果哥们几个真想处理的话,用不着半天,咱就能把你一个宅子变成义庄乱葬岗。咱今儿个来,也不是为了吓唬您老太太……实话实说,四哥和你们当家的,都给变成大树了。” 老太太一听这话,立马就急了。怪叫一声从沙发上窜了起来,伸出两只老鹰似的爪子,就要往梁布泉的脸上招呼:“你个天杀的王八蛋啊,你把我家老小给变成大树了?你不得好死啊你!” 梁布泉连忙朝着后头躲,马士图伸出个黄铜烟杆子在前面拦。亏了这黑汉子劲儿大,老太太没比画上两个回合,就让马士图给硬生生地按回了沙发上。 “你这老太太,咋不听人说完话呢!” 马士图拿手捂着自己脸上的两道血印子,“上来就挠人,这家伙,我原本挺生动的一张脸,差点让你给破了相。” 生动? 咱就说,形容自己长得好看,还能用生动这样的词吗? 梁布泉挑了挑眉毛,连忙摆出了一副正襟危坐,满腹郁结的模样:“叉子岭上头的事,你不是不知道?上了山的人没有能活着回来的,并不是因为那里头藏着什么怪鸟野兽,而是因为上了山梁子的人,都给变成了大树。” 老太太的眼珠子微微一转,皱眉道:“那你们咋能没事?那姓杜的活张飞咋也没事?” “这事要是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梁布泉挪了挪屁股,接着道,“二道沟的林子里头,藏着各式各样的怪物,那群怪物好像是受了什么植物的支配。只要给人咬出了伤口,不出百步,这人就得变成植物。咱几个是因为有防备,这才没有着了那群怪物的道。可是下山的时候,听说四哥绑了你们的周老太爷,又带着一众人马上山找我们去了?” 老太太眯着眼睛:“他们找着你们了,是吗?” “是……也不是!” 梁布泉摸着下巴接着道,“咱俩下山的时候,刚巧碰上了呜呜泱泱的一群人。就在我们几个打招呼的空档,也不知是打哪,钻出了一大堆来路不明的怪物。有顶着树杈子的鹿,有带着青苔的狼,还有个手脚都给蒙上了树皮的大狗熊。他们几个就是这么遭了这群怪物的埋伏,我们离着远,就赶紧朝着山下头跑,寻思找到个什么趁手的物件,好方便再回去救人。” 老太太冷哼了一声:“那你们,是怎么知道活祭的?当初的事情发生的那么突然,你们不能一边应付那些守着智多罗的野兽,一边还有心思讨论什么生人活祭的事。” 智多罗神树?! 梁布泉的心里猛地一沉,这老太太认识智多罗? 老太太用眼角斜睨着梁布泉,沉声道:“姓梁的,你甭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些什么算盘。来我们这,是要找禹王鼎的?” 梁布泉的嘴角一颤:“所以呢?” “禹王鼎,你是找不着了……它让那个姓汪的给带走了,我让的!” 老太太撑着拐,缓缓地站直了身子,那神情,跟早先老态龙钟的样子,完全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你是一点都没有你爹的能耐样,一辈精神一辈蔫……真是可惜了梁文生这么个大英雄了。今儿个,老太太我也跟你交个实底,生人活祭的方子,就是老太太交给周老太爷的。咱是通书的人,但是今儿个和你动手,并不是为了通书的事!掌柜的已经让你给弄死了……无妨,今儿个,你们两个小崽子,也别想活!” 第一百四十八章 鬼戏台 老太太一语话罢,原本是灯火通明的周宅大堂,立时之间变得是漆黑一片。梁布泉和马士图也不是初出茅庐的皮子,这眼瞅着就是遭遇了通书一伙人的埋伏,哪还能抻着脖子在这站着等死? 梁布泉反手一把抽出了鹰嘴匕首,就地一滚,就立刻到了正厅的门边。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老太太既然是通书里面的人,手上的本事自然了得,他们此番本来就是为了禹王鼎的下落而来。既然郑干娘不愿意配合,他们自然也没有必要跟老太太在这地方缠斗耽误时间。 心中所念,梁布泉抬手便捏住了厅门的把手,对着漆黑无比的正厅小声叮嘱了一句:“老马,此地不宜久留,撤!” 四面八方的黑暗,此刻就像是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梁布泉说的话给捂在了这幽暗深邃的周宅里头,仿佛是扔进鄱阳湖里的一粒石头,没有溅起一丝一毫的波澜。他心中大惊,对着漆黑的周宅又喊了一句:“老马!你他娘的死啦!撤!” 四围还是粘稠无边的黑暗,梁布泉的心里头没来由的一凉。 这团黑暗,似乎能连同声音都一起吞噬掉。 他从兜里摸索出一根火折子,将火把吹亮,却不知打哪来了阵阴风,又给这火苗硬生生地给捏了回去。 “嘻嘻……” 再度把火折子引燃,不出片刻,火折子就像是受了潮一般地再度归为黑暗。 他浑身上下的汗毛一炸。 有人在我的耳朵后面吹风?! 梁布泉猛然回头,黑暗中,似乎有一道更加漆黑的身影,从他眼角的余光当中一闪而逝。随即,他便听到了一连串的敲锣打鼓之声。 整座漆黑的周宅大堂,没来由地被四个白惨惨的灯笼照亮,而在大堂的中央,则横立着一个不大的草戏班子。 满堂的桌椅板凳,不知是被何人,在什么时候搬得精光。草戏台子不大,看样子好像只有几尺见方,上头有两个皮影小人正在咿咿呀呀地一边唱戏,一边比划。 马士图就坐在戏台的底下,整场戏,似乎全是为了他一个人演出的一样。 “沙场壮士轻生死,十年征战几人回?” 周宅上方无端端地响起了一阵京戏的齐唱,随后戏台上一个雄壮伟岸的皮影沉吟怒喝,倒退了数步开外,扬起手中的长枪厉声道:“吒,吒,吒,吒,哇呀呀……妃子,四面尽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已得楚地不成?” 另一个缱绻窈窕的皮影接口道“不必惊慌,差人四面打探明白,再作计较。” 前者道:“言之有理。” 男女二人齐声唤道:“近侍哪里?” 疏忽间,草戏班子上又来了一位身披甲胄的白面小生:“参见大王,有何吩咐!” 伟岸皮影大手一扬:“四面尽是楚国歌声,吩咐下去速探回报!” 四面楚歌……这一出戏,演的是项羽被困乌江之畔的,霸王别姬? 那个年月,老百姓没什么太好的娱乐活动,除了听书,那就只剩下看戏了。梁布泉身居北方,虽然没见过什么像样的皮影戏,但最少也听过楚汉争霸的这出京剧。十面埋伏,这是个大凶的戏剧,大凶的唱词。那郑老太太跟他们玩出这么一手,不用细寻思也知道,她绝对是没憋着什么好屁。 念及此间,梁布泉是赶紧挤走了两步,一把就搭上了马士图的肩膀,嘴里招呼着“你快跟我走!”抬手这么一薅,竟然活生生地扯断了马士图的一条胳膊。 又惊又惧之下,他自然也难保手上的力道是轻是重,整个人就这么捧着那条断臂,倒头摔了个屁股墩。可是咱说那梁布泉就是力气再大,也不至于上来就能把个大活人的胳膊给拽下来。马士图好歹也是个几尺高的汉子,还能脆得像是纸糊的一样? 梁布泉手里头捧着的那节断臂,还真就是个纸糊的假胳膊。 就见那坐在看台上的马士图,好像是上了弦的发条人一样,缓缓地把自己的脑袋给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红嘴白面黑眼睛,腮帮子上还让人给画上了两团粉嫩嫩的腮红,正咧着个大嘴,冲着梁布泉笑。 这不是个纸人,又是个啥! “我去你奶奶个孙子!” 梁布泉掏出响子,冲着那纸人“嘡嘡嘡”就是三枪。而这纸人竟然就这么盯着满身的窟窿眼子,又缓缓地直起了身,也从腰上像是变戏法一样地掏出了一杆纸枪。 戏台子上的虞姬又开始咿咿呀呀地唱上了戏:“汉军已掠地……” “妃子,妃子……你不寻短见啊!” 纸枪的枪口,缓缓地瞄准了梁布泉的脑袋。梁布泉吓得是连滚带爬地就要往楼上跑。 “四面楚歌声……” “哇呀呀呀……妃子,不可寻此短见!” “蹚”的一声枪响,那杆纸枪里头,竟然真的可以射出子弹。梁布泉原来所处的那块地砖,叫纸枪给崩得稀烂,见着他连滚带爬地上了楼,这纸人竟然也歪着脑袋看向了楼上。 手里的纸枪,再度缓缓地举了起来。 “汉军以掠地……” 草戏台子上的虞姬两次夺剑不成,再度轻声唱道,“妾妃何聊生……” 那场词哀怨婉转,句句泣血,梁布泉的两条腿似乎也被一种无形的痴缠所裹缚,变得足有千余斤重。庆幸的是,那纸人虽然打不死,拆不烂,但是行动迟缓得犹如僵尸,梁布泉只要时刻保证自己处于移动的状态,纸人便没办法瞄准他的脑袋。 项羽只是一个劲地喊着,妃子不可寻此短见,不可寻此短见。梁布泉听得气急,心说你找人把虞姬给按住不就完了吗,你光动嘴,这有啥用啊! 直到台上的虞姬抬手一指账外,唱到:“汉军他……他他他他……杀过来了!” 到了这,只要项羽说“待孤看来”,伸脖子往外一瞧,那虞姬肯定就要夺剑自刎。梁布泉打小就提这一对苦命鸳鸯不值,心说你个力拔山兮的霸王,为啥偏偏就这么想不开,老婆没守住,还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 现在赶巧又碰上了这么一出鬼戏,没准那操控着皮影纸人的老太太,就藏在草戏班子的后头。梁布泉是一不做二不休,一口咬破舌尖,朝着匕首上就喷了一口真阳涎,大喝一声:“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那沾着浊血的匕首尖啸着便刺破了草戏班子的幕台,项羽的脑袋让匕首给齐根地削了下去,贴在匕首上的鲜血,蹭了虞姬的一脸。 紧跟着遍是又一声凄厉的尖啸,四盏白灯笼立刻熄灭,周宅上下再度遁入了一片漆黑。 赶等梁布泉再次拿出火折子准备点火的光景,却突然觉得自己的脚腕处一阵剧痛。接着窗外徐徐照进屋里的微光,他才赫然发现,那个脸上溅满了鲜血的虞姬皮影,竟然不知何时贴着地面滑到了他的脚边,正拿着手里的那柄泰阿剑,一下一下地刺着他的脚。 “我去你个娘的!” 梁布泉吓得赶忙连滚带爬地倒退了数丈,手腕子微抬拽回了那柄匕首,轮圆了胳膊将这虞姬的皮影就给钉在了地上。 “吒,吒,吒,哇呀呀呀……黄口小儿,休伤吾妃!” 平地一阵阴风,无端端地将戏台子上那个断头的项羽给吹到了天上,晃一晃成人大小,身披金甲银袍,手拎霸王长枪,在月色的掩映之下,活脱脱的阴将转世一般,横着手里的兵刃,就要上楼来寻梁布泉的晦气。 这还不算完,二楼四围的房子里,紧跟着又飘来了十个身披彩挂的皮影人,疏忽间就裹了梁布泉的一身。什么叫刀枪剑戟,哪个叫斧钺钩叉,玩了命地朝着梁布泉身上招呼。虽说这一票皮影身小力微,但是似乎深深地明白水滴石穿风过成林的道理,一刀捅不穿皮肉那就两刀,两刀见不了红,那还有第三刀。梁布泉的刀子正定在鬼虞姬的身上,如若他贸然将短刀给拔了出来,让那虞姬和项羽会了面,还不知道两个皮影鬼会搅出啥样的乱子。 这梁布泉当即也是把心一横,心说没了刀你就当也没有办法了吗?抬手敲敲腰上的酒葫芦,厉声喊了一句:“蚁兄,这宅子里尽是些个好吃的驴皮,叫兄弟们开饭啦!” 就听宅子底下的砖块是一阵阵令人牙酸骨苏的摩擦声,一只黑蚂蚁从砖缝里面探出头来,紧跟着就是第二只,第三只……浩浩荡荡的蚁群,登时化成了无边无际的黑色汪洋,转瞬之间便绕开了纸人和断头项羽,将梁布泉的身体给牢牢地捂住。窸窸窣窣的吞噬声不绝于耳,在外人看起来,就活像是蚁群失了控,反噬了它们的主子。 直等到蚁巢散尽,浑身是血的梁布泉才横在地上显出了本相。那无头项羽拎着霸王枪也总算是走到了梁布泉的身边,一杆银枪“咣当”一声就架在了梁布泉的肩膀上头。 “你看了孤的头,今日孤便也将你削首在此,以祭我亡妃……” “鬼就是鬼,你装什么英雄霸王!” 梁布泉的眼睛骤然睁开,他借着那群蚂蚁为掩护,用血在自己身边画出的那道阵法,也陡然之间现出了一阵豪光,“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你个扯皮的也敢跟我金门动手?还当老子是在观音山上那会儿吗?瞎了你的眼!”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单刀定影 华夏神州,打从几千年开始从老祖宗那就传下了好些个稀奇古怪的厉害门道。像什么做棺材的漆匠,鲁班门的木匠,再有些个精通金针刺穴风水要术的鬼门传人云云。可是世道乱啊,再加上随着时代更迭,这些个懂得奇门要术的能人要么是死在了飞机大炮之下,要么是在岁月的变迁里头逐渐沉沦。学会皮囊的人满大街是一抓一大把,而真正懂得里头瓤子的,却成了世间罕有的稀罕物件。 江湖上盛传的九流又有上中下之分,这其中还有那么三句顺口溜。 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上,四流官,五流阁老,六宰相,七进八举,九解元。这说的尽是些个位高权重的上九流。 中九流按现在的话说,也算是中产阶级家庭,往往是社会之中忙碌生活的中坚力量,也有句民谚,说是:一流秀才,二流医,三流丹青,四流皮,五流弹唱,六流金,七僧八道九棋琴。 三流丹青说的是舞文弄墨的字匠画家,而四六的皮指的就是梁布泉在今儿个遇见的,把弄皮影纸人的戏子扎匠。 早先咱也说过,通书的势力遍布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手底下有个扯皮的也不是啥稀罕事。先头梁布泉招呼出了那一票蚂蚁,替他清掉身上的那片皮影还只是目的之一,最关键的要数布下这以血为媒的一体同心阵法。 无头项羽的一杆银枪搭到他肩膀上的一刻,腥气弥漫的鲜血大阵算是赫然功成。就见那梁布泉一脚蹬在无头项羽的腿上,整个人贴着地板向后滑动了数丈有余,腕子一番翻,又将那柄鹰嘴匕首给擒在了手里。横刀在胸,对着那无头项羽和破肚虞姬厉声道:“朋友,都是混江湖讨饭吃的苦命人,没必要逼得人下死手!你跟着通书一头混,咱现在也替着通书做事。往上倒个三辈,也算是一个祖宗的本家。有话好好说,还请现身一叙!” 郑老太太压根也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立在一楼正厅里的那个纸人也晃晃悠悠地上了楼梯,端着个纸扎的枪口瞄准了梁布泉的脑袋:“老太婆跟你没什么好谈的,先弄死你,再弄死那个叼烟嘴的!” 那闻字诀的保命大阵实在是消耗太大,况且现在梁布泉所处的地界到处都是住户,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真是不想把那群无辜群众给牵扯进来。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接着道:“姓郑的,你就不想知道周老太爷让我们给带去哪了吗?” “不重要了!” 纸人缓缓地别过脑袋,那张白惨惨的脸上,依旧挂着弯诡谲无比的笑意,“周家对我们夫妻两个有恩,当年落魄的时候,要不是周家老祖收留,老太太早就饿死在大街上了。今儿个老太太我就算报了他们家一块大饼的恩情,掌柜的只要还能留着一魂一魄,老太太大不了再给他扎一副纸人替他回魂!” 话音一落,那纸扎的枪口“嘡”的一声,就喷出了一大团火光。梁布泉的脑袋重重地向后一仰,整个人都被枪火轰得倒飞了出去。 与之同时,那两个皮影和一个纸人竟然瞬间就被炸得四分五裂。 不似人声的惨叫顷刻间便响彻了整个周宅大院,那老太太似乎是受到了极为惨烈的打击,就连说话声都变得分外有气无力:“你……阴我!” 反观梁布泉的那头也不好过,脑袋上被嵌了颗牛皮纸做的子弹壳,虽说没有伤及骨头,可是脑门子上还是给子弹顶得哗哗淌血。他七荤八素地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地将那颗纸子弹扣了出去,叹气道:“说了多少遍了,让你跟我好好聊天……你白活这么大岁数了,老子拿血画的一体同心阵,你他娘的看不着?” 以血为媒,一体同心。 这阵法即便是落在通书那伙人的手里,都是邪门的要命。布阵者以自己的鲜血和运势作为运转大阵的阵眼,四面八方皆是死门,唯独阵中设置了一道生门。皆凡生灵足踏血阵,这大阵便会自行启动,布阵者在三丈之内所受到的损伤,将全数由入阵之物一并承担。 天下万般法门机关,靠的都是施术者的一口鲜血吊着。梁布泉布阵如此,郑老太太驱使皮影纸扎也自然要走这个门道。无头项羽欺近梁布泉身边的时候,就已经成了他的一手挡箭牌,再加上这张皮影是由郑老太太的鲜血催动,所以纸人开枪,自然会重伤躲在暗处操纵所有鬼物的郑老太太。 也是多亏了梁布泉和郑老太太之间,又这么一票子鬼物做了个遮挡,反噬到郑老太太身上的伤害足足弱了一半。否则,这会被纸枪打爆了脑袋的,恐怕就是策动纸人开枪的郑老太太了。 现在三个趁手的傀儡被毁,梁布泉本来是料想郑老太太不会再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了,可是万万没想到,那姓郑的老寡妇似乎是铁了心地要和他拼命。没了皮影,她还有影子,整栋幽暗的深宅,在此刻恍若已经变成了刀山血海所构成的无边炼狱,浓墨般的黑影顷刻间便凝实成了一张大手,攀援着梁布泉的躯体,直奔他的脖子而来。 虽说此时有着一体同心阵的保护,梁布泉倒不至于被影子一瞬间给夺走性命。可是咱先头也说了,这血阵所运转起来的能源一是靠着布阵之人的血脉,二来还要燃烧布阵者的运势。同心大阵每替布阵者挡住一名,就要消耗掉该人整整三年的运势。从今往后走路踩屎,喝凉水塞牙都是小事,下个楼梯都有可能一脚踏空给活活摔死。 先前血阵替他挡了一灾,已经是燃掉了梁布泉三年的运势;如今这老太太没完没了地索命,还指不定要让他倒霉多少年呢。 谁也不想有朝一日下了阴曹地府,被崔判查出这人是因为喝口凉水把自己给噎死的? 破这血阵的法门有二,一是杀了布阵之人,再者就是叫布阵者脱离这血阵的三丈之内。让梁布泉自杀,这显然不现实,可是想起自己未来三年都有可能被一口凉水给噎死,这小子当即是把心一横,撞断了二楼的木制扶手,从那上头纵身就跳了下来。 “我去你个奶奶的,有完没完!” 就听见噼啪一阵脆响,周宅二楼到一楼的距离,撑死了也就一丈来高。可是这梁布泉摔断了一条左手和三四根肋骨不算,整个人还贴着地板滑行了十来丈的距离,直到后腰撞上了草戏台子的边角,这才堪堪停止。 那戏台子好死不死地还放着个青花瓷瓶,叫梁布泉这么一撞,有好死不死地掉在了他的脑袋顶上,砸了个稀碎。瓶子里头装的水也不知是多少年没换过了,那味道就像是涮锅抹布,洗过袜子的黄汤子,一滴不剩的全数灌倒了梁布泉的嘴里。 后者躺在地上是一个劲地骂娘:“姓郑的,你缺了八辈子大德了你!害得老子喝洗脚水,你奶奶个孙子的,老子我和你拼了!” 梁布泉是一边干呕,一边就要从地上爬起来,可是您要知道,这是啥地方啊?这周宅从始至终,可一直都没亮过灯!没有了血阵的制约,郑老太太反倒是更能撒开手脚地找梁布泉的麻烦,无边的黑暗转瞬之间便化为了有形之物,一下子就捂住了梁布泉的眼耳口鼻。他那原本就被摔断的骨头,在这条漆黑的巨蟒的缠绕之下,再度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没过几个眨眼,竟然从毛孔之中渗出了血来。 不就是个周家的老奴吗?她至于连命都不要地想要替姓周的报仇?什么一块大饼的救命之恩……一块大饼,就能买来个这么厉害的能人帮忙? 这姓郑的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周老太爷的干娘,可是看岁数,她撑死了就比姓周的大上十来岁。有人会拿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弟弟,给当成是儿子的吗? 这他娘的……有钱人家的世界,咱还真是整不明白…… 随着黑暗逐渐渗入身体,梁布泉的意识也变得愈发模糊。 难不成,这姓郑的……喜欢周老太爷? 嘴上叫着儿子,可是心里却已经把姓周的当成了自己的爷们? 也对呀,周家上下那么多小妾,我咋从来都没听过,周老太爷家的大太太在哪呢?这个姓郑的,难不成就是周家的大奶奶? 逮住了她,兴许就能找到周家生人活祭的真实意图,即便没有禹王鼎,老子也能找到破解鄱阳湖的三茅花树大阵方法。 贾姑娘有救了,只要能逮住她,贾姑娘就不用一直变成大树了! 想到这里,梁布泉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扬起腕子一手便将鹰嘴匕首给插进了地上,喃喃道:“人留剪影,鬼留踪,一柄单刀断无穷;上使翻天印,下斩癞头翁,中有六鬼十八怪,钉了人影,钉鬼踪!老子让你别动,你就他娘的不能动,着!” “哧——” 鹰嘴匕首所处的环合之内,顿时冒起了一团白烟。那郑老太太的影子,竟然真的叫梁布泉给钉在了地上。 他只觉得自己的脖子上头一松,整个人都晃晃悠悠地瘫软在了鹰嘴匕首的旁边:“郑大奶奶,现在咱们俩能好好聊天了吗?” 黑暗中的老太太明显被梁布泉问得一愣:“你叫我什么?” “郑大奶奶啊!” 梁布泉狠狠地咽了口唾沫,“你不是周老太爷的干妈……你是他的大媳妇?” 第一百五十章 咱俩到底谁是反派? 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一团更加漆黑的影子陡然微微一颤。 随后整个周宅顿时变得灯火通明,郑老太太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周家的正厅中间。原本陈列在周宅之内的西洋物件不知何时被横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她屁股下面垫着红色天鹅绒坐垫的红木太师椅,小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身藏蓝色的夹袄,小脚上面也套了双绢丝勾边的红色绣花鞋。 马士图被五花大绑地反捆着胳膊,跪在周老太太的旁边,垂头耷拉脑,看那模样好像是昏过去了。老太太翘着个二郎腿,鞋底子上猩红的“奠”字显得无比刺眼。 梁布泉没说话,用还能动弹的一只手,勉强撑着身子,朝后面又挪了半寸,让自己的脑袋能枕在戏台上头。 这老太太当初是真的想死,她连装老衣服都穿好了,看模样是铁了心的要和老子拼命。多亏爷们脑瓜子机灵,要不然……想要活着走出周宅,最少也得让她给扒了一张皮。 老太太也没说话,眯缝着眼睛,拿眼角剜着梁布泉。用手指头敲了敲凳子腿,几个巴掌大的小皮影晃晃悠悠地举着茶碗爬到了老太太的膝盖上,老太太轻轻拾起茶碗,用盖子刮干净了茶面上的一层浮沫,浅尝了一口,又缓缓道:“喝茶?” 梁布泉把脑袋摇得像是个拨浪鼓:“乡下粗人,喝不明白那玩意!” “乡下人?” 郑老太用鼻子眼冷哼了一声,“梁文生和赵友忠啥时候也成了乡下人?” 她说着话,随手又把茶碗放到了那一票巴掌皮影的身上,几个小人又晃晃悠悠地从老太太的膝盖上头爬了下去,一边小声“嘿咻嘿咻”地喊着口号,一边消失在了周宅的黑暗当中。说句实在的,如若不是因为这群小人一直在替着郑老太太卖命,梁布泉在心里头倒是生出不少对它们的喜爱之情。 老太太也没理会梁布泉眼中的失神,又拿手指头敲了两下太师椅的扶手:“喂,你们的确是杀了当家的对不对?” “杀?这个说法不是太准确……” 梁布泉努力地握住鹰嘴匕首的刀柄,惨笑了一声,“我们只不过是把他给埋了。” 老太太的眼珠子一瞪:“埋了?” 梁布泉的眼神避也不避,又重复了一遍老太太的话:“对,埋了。” 似乎是担心这老太太再度发疯,梁布泉已经是做好了,在这用出长飚和焚轮这种夺天地造化的奇门大阵的准备。旁人死总好过自己死,他向来都不觉得自己能是什么像样板戏里说的那种,敢为人先的大英雄。 老太太的眼神一凛,仿佛是看见了梁布泉手上的端倪:“你在底下捅咕啥呢?把刀交出来!” 梁布泉大嘴一撇:“我凭啥把刀给你,我就不交,你能怎么着?” 老太太又拿手指头敲了两下桌子,那几个巴掌大的小人立刻就拿着小刀爬上了马士图的脖子:“你就不怕我弄死他?” “不怕!” 没想到这小子能回答得这么快,老太太都让他的果断给噎得一愣。 四五柄小指甲盖那么大的刀子,已经是嵌进了马士图的脖子里头。后者虽然是陷入了深度昏迷,那也不代表自己不知道疼,皱着眉头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老太太干笑道:“你以为我不敢?” “你敢不敢跟老子有啥关系?” 梁布泉苦笑道,“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因为山东那片闹饥荒,我他娘的还在屯子里边种地呢,你明白我说的是啥意思不?梁爷我从始至终都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啥英勇无私,啥胆大无畏的。我就是一小老百姓,你要弄死他,那我肯定也拦不了。咱能做的都做了,你实在要动手,那就弄死他。但是咱们话可说回来啊,弄死了他,爷们该咋活着还是咋活着。你该找不见姓周的,也还是找不见。他死不死的,影响不了咱们俩人谈判的结果。” “小王八蛋……梁文生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扶不上墙的东西。” 这梁布泉就像是块滚刀肉一样,郑老太一时间也实在拿他没什么办法,当即是挥了挥手,又遣散了那一票巴掌小人,“那我要是弄死你呢?” “爷们现在是管得了自己,管不了旁人。还那句话,能做的咱都做了,你要实在想跟老子动手,那咱也没办法。” 梁布泉说着话,一口真阳涎就喷到了鹰嘴匕首上头,旋即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匕首给插到了自己的面前,“梁爷自己的命都他娘的保不住了,这一带十里八乡的老百姓是死是活,也跟咱没关系了。今儿个我要是死了,这鄱阳湖一带就全都得跟着遭殃,大不了咱就同归于尽。啥玩意老乡不老乡的,爷们的老家在东北那嘎达呢,不在乎多点人给老子陪葬。” 老太太把眼睛一眯:“你拿老百姓的命要挟我?你不在乎,就以为我一定会在乎?” 眼瞅着说不动这老家伙,梁布泉也干脆放弃说和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接口道:“你在乎啥我不管,反正黄泉路上爷们不能自己走。你先头说的那句话倒是没啥毛病,爷们从前是山里头的胡子,咱胡子办事,道义第二位,命才是第一位。反正现在梁爷折了胳膊又断了肋骨,跟你那些个巴掌小人过不了几个回合也是个死。咱也懒得动了,你想杀就杀,爷们等着。可是话说回来……这长飚大阵到时候能不能砸到叉子岭上,我可保不齐。姓周的到时候能不能叫这阵法给砸得尸骨无存,咱也说不准。” 老太太呷声道:“你还想让当家的粉身碎骨?” “他娘的岁数大的人就是听不懂话是?” 梁布泉大大咧咧地冷哼一声,“我他娘的人都要死了,谁还管那姓周的有没有全尸啊!到时候去了阴曹地府就明白了,姓周的要是身上有零件拼不全,你也甭来找我。咱俩算是一起见的阎王爷,您要是实在不解气的话,去阴曹地府再跟老子打一架也成,老子奉陪!” 郑老太太让梁布泉给噎得是直翻白眼仁,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头挤出了一句:“你倒是比通书还他娘的不是人!” “谢谢您夸奖了!” 梁布泉说着话,竟然主动地把手给递到了刀柄上头,“周老太爷这买卖干得风生水起,背后一定有您不少帮忙?说真的,爷们也真挺替您叫屈的。辛辛苦苦帮着他们周家重建家业,完后那姓周的还找了那老些个姨太太给你戴绿帽子。你不就是岁数大点,长得丑点吗?他姓周的岁数也不小啊!” 郑老太太的好话听不进去,梁布泉干脆也不说了,都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不是咋哄都要杀人吗,你不是犯贱吗?那爷我还不哄了呢! “又是活祭,又是巴蛇智多罗树的,您为了他姓周的也没少风险?街里街坊也没说他们周家落下个一儿半女。您说他周老太爷,是不是嫌弃您不能下蛋,才撒着欢地在外头找女人啊?” 梁布泉一脸阴损地嗒了两下嘴,“我觉着,兴许是你们坏事做得太多,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是想绝了周家的根。您说你个拉皮搞邪术的,跟个骗子混到一起,那生出来的崽子,那还不得坏的流脓啊?” 老太太把后槽牙咬得是咯嘣直响,可偏偏就是没有动手的意思:“你闭嘴!” “你让我闭嘴我就闭嘴,那我多没面子?反正我都是个要死的人了,你让我啰嗦两句怎么了?到了阴曹地府,那还指不定是啥说法呢!” 梁布泉大大咧咧地一扯嘴角,“哎对了,你到底动不动手啊?我他娘的好好商量不行,你是撒着欢地想要弄死老子;现在老子让你杀,你咋不动手了呢?你说你这人是不是犯贱啊你?实在不行……老子帮你一把?老子自己来?” 梁布泉说着话,就要拔刀。那老太太的眼珠子骤然一瞪,扑上来就要去按住梁布泉的手,可是先头替他抗住的那一记纸子弹的伤还没好利索,这么猛一起身,急火攻心是当即喷出了一大口老血。 梁布泉躲闪得及时,那黑血没溅到脸上,反而是泼了他一身:“艾玛,你看着点啊……哪有对着人吐血的,你这人有没有点素质了还?” “别拔刀……有话好好说……别……” 老太太哆哆嗦嗦地擦了把嘴唇上的血,抬起鹰爪子一般的老手,就按在了梁布泉的手上,“我们可以谈谈,你不能把这毁了……也不能毁了当家的他的尸体……我们辛辛苦苦才振兴起来的周家家业,不能让你就这么给毁了。” 梁布泉撇着大嘴,心里头其实早就乐开了花:“嘿——你瞅瞅,照你这话一说,咋好像我才是反派呢?你说谈买卖,那也得让老子看看合不合适对不?反正先头让你给害去了三年的运势,我与其倒霉三年,倒不如早死早投胎,我重新再练个号呢!” “练个号?啥意思?” “没……没啥意思!” 梁布泉干咳了两声,“你说你的,要和老子谈啥买卖?” “你这回来我们周府,无非是想从禹王鼎里面找一找怎么破阵,怎么救人的办法。” 老太太沉吟道,“我帮你破阵,你帮我救人,怎么样?” “救谁?周老太爷?” 梁布泉摇了摇头,“他都让老子给埋了,老子可不会起死回生的办法。” “用不着你让他起死回生!你只要能替我找见他的尸体,咱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就这么一笔勾销!” “哦?” 直到这时候,梁布泉才终于露出了笑意,“早说啊,那这买卖,咱俩成交!” 第一百五十一章 肃螟 长生树,智多罗,巴蛇取胆不死果,一碗甜羹敬大河,螣蛇赠药轮回破。 周宅的后院有一处地下暗门,梁布泉跟着郑老太太足足走了半个时辰的台阶,地面才总算变得一马平川。老太太拍了两下手,幽暗且逼仄的地下世界才总算亮起了莹莹的火光。这里与其说是周家祖辈建起来的地窖,倒不如将之称为关押犯人的地牢。四围的墙面尽数都由水泥浇灌而成,摸上去冷冰冰湿漉漉的,上头还沁着汗水一样细细密密的水珠。一排排悬挂在墙上的灯笼,各个由些个皮影小人伸手擎着,笼里的火光也不像往常的赤红色,反倒是迎着一抹青蓝色的冷光。 火焰燃烧需要足够的氧气供给,这地牢距离上方的地面这么远,理应是空气稀薄才对。可是青蓝色的火焰将这地牢照得亮如白昼,却压根也没有影响到两个人的呼吸。梁布泉错愕地在地牢的入口处站了许久,也没感觉到胸口处有一丝一毫的压抑窒息之感。就不由得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一个灯笼的下头,踮起脚尖想要好好查验一下灯笼里面的火苗,究竟是仰仗着什么东西才能燃烧。 老太太却在这时候立刻喝止住了梁布泉的行动。 照她的话说,不想死的话,就趁早离那些灯笼远点。 毕竟两个人先前在周宅里头,还曾经剑拔弩张地打过一架。若让梁布泉仅凭着三言两语就对老太太放下戒心,那显然也不正常。 前者被老太太呵得一愣,缓缓地缩起了手,叉着腰对老太太笑道:“你这灯笼……不一般啊!” “听说过萤囊映雪的故事?” 老太太也没回头,哑着嗓子继续道,“这灯笼就是囊,灯笼里装的也不是火,是……” “是肃螟?” 传说东海之滨有一处苦寒之地名唤鞠陵山,这神山四围虽是万象如春,可深山里头却是常年风雪弥漫,一派肃杀之景,深山之中的走兽飞禽,常以浑厚的毛发抵御寒冷,而且平日里常常以冻土岩冰作为果腹的食物。 这鞠陵山上,终日铅云寒瘴弥漫,白天不见太阳,夜晚不见星星月亮。生活在山里的百兽只能仰仗一种名为肃螟的小虫,在尾部上冒出的点点微光作为指引视物。可是这虫子兴许也是受了苦寒之地的寒气影响,但凡是接触到虫身的活物,都会迅速令自己的身体开始萎缩,不出片刻,便会被这小虫吸干了体内的筋骨阳气,化成具一碰就碎的尸骨。 肃字向有凋敝之意,这小虫形若螟蛉,所以得了个肃螟的称呼。赵友忠早先曾跟梁布泉提过一嘴,说是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跟着师兄弟几个人去过一趟鞠陵山。本想着在山上能遇见禺疆这类掌管北方瘟风的大神,求来三两个价值千金的宝贝。结果几个人没等爬上半山腰呢,就让浩浩荡荡的邪风给逼回了船上。 当时他们带着十个身怀绝技的好汉上山,就是因为一个年轻人的手爪子不干净,临走的时候用衣服裹了只肃螟回来,结果害得那十人全部被虫子给吸干了精魄,他们师兄弟几个人,也险些成了这小虫的盘中之餐。 归结起来一句话,见着自己不认识的物件,可千万别拿手去碰,也千万别给它带回家。越迷人的东西越危险,你说不准带回去的是个宝贝,还是个灾星。 就连朝廷里的四炷香堂都谈之色变的虫子,反倒被这郑老太给掏了窝。看这灯火通明的地牢,恐怕拥有的肃螟没有个上万,也有几千了。没成想,方才在周宅里头被梁布泉给牵着鼻子走的老太太,竟然还有这样惊人的本事。 老太太一听说梁布泉认识这小虫,不由得回过头来,又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不错啊,还认识这种虫子呢?” “啊,我爹提过这玩意……” 梁布泉没敢把老哥几个在鞠陵山险些叫虫子团灭的事给说出去,打着哈哈继续道,“这玩意挺邪性的哈……听我爹说……这玩意还会吸人阳气。” “吸人阳气的是鬼,何况四炷香堂从来也不相信鬼神之说!啥玩意叫吸阳气啊,不过是这群小虫的体质极寒,会瞬间腾干活物的五脏六腑罢了。” 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继续道,“不过你的几个老爹也的确是不一般啊,老太太我之所以能捉来这么多的小虫子,还得多亏了祖师爷传下来的皮匠手艺,总是如此,还折了我百十来副皮影呢。那四炷香堂肉体凡胎的,惹了这群造瘟的虫子,竟然还能全身而退?有大能耐的人,果然是不一般。” 老太太的两句话带着三分敬佩,七分嘲弄,显然是对金门这四炷香堂颇有微词。不过却也误打误撞地,解开了梁布泉心里头的困惑。 郑老太之所以能一下子捉来这么多只肃螟,并不是因为她的本领比梁布泉的几个老爹更强,只是在于郑老太平素学的就是驱使傀儡皮影的能耐,用不着直接跟虫子接触,自然不会受到虫子的影响。 可是这群螟蛉横在地牢里面,跟梁布泉他们几个就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宣纸。任由这群螟蛉就这么在俩人的身边悬啊悬的,万一出现点什么意外,恐怕他们连跑到地面上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梁布泉也没接着老太太阴阳怪气的话茬接着往下聊,而是突然之间蹦出来一句:“说句不该说的啊,郑前辈……您就不怕这虫子咬破了灯笼纸,再跑出来?” 老太太盯着灯笼里时隐时现的虫影悠悠道:“它们不会飞出来的。” “不会?” 知道灯笼里装的是些啥东西了,梁布泉的右手就一直没从匕首上放下来,“你凭啥说它们不能往外飞?你又不是虫子!” “我不是虫子,但我多少也做了当家的几十年的妻子。” 老太太的眼神当中波光流转,盯着那群虫子的飞影,恍若出了神,“你爹没跟你说过,肃螟是全天下最忠贞的虫子吗?” 依着郑老太的话说,每个灯笼里头,都装着一雌一雄的两只虫子。这肃螟和其它的昆虫不一样,唯独它们是将一夫一妻的行为贯彻了一辈子。雌虫育子,雄虫发光,每只肃螟的生命只有半年,半年以后雄虫枯萎化成灰烬,而雌虫也会在诞下一雌一雄两只肃螟以后,紧跟着雄虫而去。 她每隔半年,都会叫皮影扯断雌虫的六条细腿。雌虫没法离开灯笼,雄虫就是长了翅膀和獠牙,也不会舍下雌虫自己逃命。为啥俩人下了地牢以后,这老太太一拍手就能引得所有雄虫都亮起了尾巴上的灯? 这虫子只有在捕猎和盛怒的情形下,才会把尾灯给亮起来。它们给地牢点灯,并不是在欢迎人类的光顾,而是因为恨。它们时时刻刻都想杀了郑老太太,将之挫骨扬灰给自己的妻子报仇,可是又因为雌虫离不开灯笼,而只能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亮着尾灯在薄薄的宣纸里面乱撞。 “有了爱人的活物,就有了念想;有了念想,就有了弱点。” 老太太的嘴唇有些颤抖,又漠然地扭过了脑袋,“虫子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所以你仅仅是为了给地牢照亮,就掰断了这么多肃螟的腿?” 梁布泉只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明明可以没有这座地牢的,你明明用不着害得这么多虫子不得安宁啊!” “你倒是教育起我了?” 老太太冷笑了一声,没有回头,“你是因为什么来的我们南昌城,又是为的什么逼着我把你带到了周家的地牢里面,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我是周老太爷的大太太,只要能有一点希望,我就要想方设法地救他还阳!我不是被你折了腿的肃螟吗?你光是心疼那群虫子,可什么时候心疼过我们这群活人?” 梁布泉叫老太太给说得语塞。 遥想那群背负着二十八道仙煞的崽子们,想想赵友忠和变成了大树的贾姑娘,他自己岂非也是被人折断了腿的肃螟?他现在做的事,当真是自己心甘情愿而有意为之的吗?人还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旁人的故事总会叫他们感动得一塌糊涂,可是回过头来看看自己呢? 自己的一辈子,岂非也是给活得一塌糊涂? 梁文生早先在撇下他离开之前,就总是喜欢哼哼些个他听不懂的陈词滥调。记得有一次,年幼的梁布泉曾经问过亲爹,自己的亲娘跑到哪去了。结果梁文生跟他讲了个唐玄宗和杨玉环的爱情故事。 那时候梁布泉的岁数还小,立马就被马嵬驿兵变和唐玄宗一蹶不振的故事给感动得一塌糊涂。老头子当年摸着他的脑袋又哼哼了一句诗,他说:“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梁布泉小的时候听不懂,不明白为啥亲爹突然又跟他背上了唐诗三百首。到今儿个再品味起那老瘸子说过的话,他的心里只觉得一揪一揪地疼。 别人的故事再如何动人,那都是别人的故事。回头看一下自己的一辈子,值得人落泪的,不会比别人更少。 老太太这会已经走出了窄道,进入了看似更为宽敞的大厅当中:“想什么呢?” 梁布泉被喊得微微一颤,旋即结结巴巴地应道:“啊?哦……我……我这就来。” 我的亲娘,究竟是怎么撇下的我,离开这个人世的?再或者说,我的亲娘兴许压根就没死? “长生药,宗三老爷,还有三茅花树阵。你要的答案,都在这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活人墓 周宅的地牢,是个寸亩见方的六边形建筑格局。四围六堵墙面上,分辨画着各种各样形貌诡异的怪物壁画。其中不乏有没有眼睛的猛虎,和长满了眼睛的枯藤老树。梁布泉在其中的一堵壁画上,顺理成章地发现了当初在狼口岗子上遭遇过的拔舌邪鼠和九环地龙。在这幅壁画的正对面,则描绘着另外一幅诡谲的场面。 波澜壮阔的江水在上,而蓝天白云反倒是在江水的下头。江面之中,向上涌起了无数条头发一样细密的棕黄色丝线,恍若那大江下头,正潜伏着某个无法言说的诡异存在。 加上壁画当中所勾勒的前几种怪物形象,如果把这幅反画的壁画颠倒过来的话,它是否就在描绘着梁布泉现在所处的鄱阳湖呢?这六幅壁画,难不成是在暗示着二十八座仙梁其中六道仙脉里面的守阵神兽? “我们早就收到了风声,你在东北那片,已经破解了虚日鼠所看守的那方阵眼了……” 不等梁布泉发问,郑老太倒是缓缓地走到了六边形房间正中央所突起的那个位置,用小脚在地面的凸起处轻轻地踏了两下,反画的那幅诡异的壁画,恍若石门一般缓缓地升起,而矗立在石门后面的,竟然是数之不尽的周家祖先牌位。 牌位的正前方,赫然立着两个崭新的灵牌,一面上书曰:供奉周府太公讳书隶之灵位;另一面则书曰:先室郑氏闺名慧琴之灵位。侧面写着俩人的出生年月,后面卒于多少年给留了个空位。梁布泉皱着眉头又朝着灵牌的方向走了两步,发现那袅袅青烟跟道道灵牌后头,还横着一副硕大的石头棺材,棺材上头没有盖子,里面绢丝的被褥和汉白玉的枕头一应俱全,可偏偏就是没有尸首。 “活人墓?这地界……是周老太爷跟你的寿坟?” 所谓活人墓,自如其名,是人活着的时候给自己挖下来的墓穴。华夏民族,自古以来就讲求个阴阳风水。一些讲究多的有钱人家,往往会在人死了以前,就在周边找个风水好的墓穴先给自己占上窝,免得日后自己真有百年的那一天,好墓穴再让别人给占了去,没办法继续躺在土里头庇荫子孙。神州华夏,最信奉建活人墓的,顶数历朝历代的那些个皇帝。很多皇上是即位了以后,就着手给自己修建墓穴,毕竟是真龙天子,这些个墓穴往往一盖就得有个几十年,皇上如果落了清闲,隔三差五没准还得去自己的墓里参观参观,好提前感受一下自己死了之后睡觉的地方舒不舒坦。 郑老太太也没说话,驾轻就熟地从祖宗牌位下头摸出来了三根清香引燃给祖宗们插上,旋即又绕到了牌位的后头,在石棺旁边摸出了一沓有些发黄的老旧残籍:“喏,破阵的法门,就在这里头呢!” 梁布泉皱了下眉头,没准备伸手把这些书本给接过来:“你有啥说啥,我不认识字……” “不认字?” 郑老太太挑了下眉头,“梁文生的儿子,竟然不认识字?哈哈哈……说出去还不让行里的弟兄们笑掉大牙?” 后者舔着个大脸,也没觉出半分局促来:“我亲爹走得早,干爹光顾忙着骗人,也没工夫教我认字。再说了,识字能咋的啊?你看那些个读了半辈子书的秀才,该吃不上饭,那不也是吃不上饭吗?” 老太太笑道:“你倒是觉得挺骄傲的?” “不识字有啥骄傲的……就是这个年月,肚子里的墨水多,也赶不上拳头硬。老子有枪别人就不敢惹,你肚子里头有再多的墨水,碰上了不讲理的胡子也得哆嗦。” 梁布泉说着话,仿佛是突然间意识到刚才暗指的人好像是自己,赶紧又把话题给转到了一边去,“我说怎么平时进出周宅看不见你呢,合着……你一直都住在活人墓里头?” 万幸的是郑老太没心思和他斗嘴,模样淡定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和当家的用了这老些年,打下的万贯家业……不能就这么说没就没了。要不是老太太我无意间发现了殷家之前的这个地道,恐怕也出不了这许多罗乱事。你的小朋友不会受角木蛟的诅咒,变成了大树,当家的也不至于让你给埋在土里活活闷死。” 梁布泉听出了话里的破绽,连忙道:“等会,这不是周家的活人墓吗?咋又成了殷家的……” “这是我们周家的活人墓没错,可也是殷家的地牢啊……两样东西放在一起不冲突。” 按照郑老太太的话说。自打周家的老祖宗,在山上发现了那尊禹王鼎之后,整个周氏的产业非但没有变好,反倒像是冲撞了哪位看不见的神明一样,而一落千丈,处处受阻。周家子嗣自从得了这禹王鼎之后,几乎无一例外的夜夜噩梦,能活过三十岁的人都寥寥无几。 周老太爷,是他们周氏嫡传的长子长孙,对于禹王鼎上所镌刻下来的花纹,向来要比任何一位前人都要感兴趣。他翻遍了古籍旧物,终于在古早前人的字里行间,摸索出了一丁点关于纹饰上头所暗示的秘密。 这些个相貌狰狞诡谲的外物,似乎是某种天灵地宝的看门狗。可宝贝究竟埋在了什么地方,凭借着他祖上传下来的那只狗鼻子,压根也闻不出来。 直到作为童养媳的郑老太太,无意间打开了周宅后院的一处暗门。 郑老太太比周老太爷大了将近二十岁,周家当时把她救回府上的时候,原本是打算将其许配给周老太爷的爸爸作房小妾。周书隶的亲娘去世得早,郑老太当时正是如花的年龄,如果在能给周老太爷诞下一儿半女,有了奶水刚好也能分给周书隶一口吃食。 只是无巧不成书,周书隶的父亲当时年事已高,看着貌美如花的郑老太太是有那心思却没那身体,两三年过去了,压根也没能动过郑老太太的一根手指头。这郑慧琴头上挂着个周家公子奶妈的空衔,却从来都没给周老太爷喂过一口奶。陪着周书隶是从小玩到了大,俩人之间竟然懵懵懂懂地生出了感情。 周书隶的老爹自然是不能应允这么个倒反天罡,有违人伦的情况出现。所以当他发现家里边这两个小辈有了这样的感情出现以后,大为光火,本打算就着发现的当天,便快刀斩乱麻地直接给郑老太太浸了猪笼。 可是耐不住他周家只有周书隶这一方子嗣,周书隶好说歹说,给自己的脑袋磕破了头,这才让周老祖软下心来,留了郑老太太一条活路。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当时周宅后头还是个喂猪的场院,里头是蝇虻满天,恶臭扑鼻。周老祖当初就把她给打发到了周宅的后院,让她跟这群猪崽子同吃同住在一起,若是还能活着,那是她的造化,万一病死了,饿死了,那就叫后灶给她剁碎了拌进泔水里头喂猪。 郑慧琴在猪圈这生活了半年,夏秋时节倒还好说,出了臭点虫子多,还能勉强生活。可是过了十一月份,入了冬以后,这周宅后头,就活像是个冰窖一样,正午时分她钻到猪草里头,都能给自己冻得直打哆嗦。眼瞅着就要进了腊月,那年的天有那么冷,她是肯定熬不到过年了。 可是郑慧琴恨啊,她恨为什么自己偏偏赶上了那么个破烂人家,恨自己为啥偏偏爱上了恩公家的儿子,恨苍天无眼,恨爹娘生了自己来这人世间遭罪。她当初咬着牙是满地的找些个可以御寒保暖的家伙,烂布头子也好,让猪猡们给啃剩下来的毡毛垫子也罢,只要能让她熬过这一冬,她就是下一辈子做牛做马做猪猡都认了。 郑老太太回忆起这段的时候,满脸幸福地幽幽道了句:“当初我那么拼命地想要活着,其实也不为了别的,就像再见书隶一面。” 结果她就稀里糊涂地打开了后宅里头的这道暗门。 那年她冻得浑身都是脓疮血包,甭说是迈腿下楼了,就是打开那道暗门,都用上了吃奶的力气。这么长的楼梯,她是一个脑袋就栽了下去,当时就给摔得不省人事了。 她用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才从这方幽暗的密道里面爬起了身子,又不知道是用了多长时间,才让自己的眼睛重新适应了密道里头的黑暗。 郑老太太说着话,伸手又指了指她石棺上头的顶棚。 这里的六边形大堂里,每一面壁画的后头,都对应着一方浑然天成的隔间居所,在隔间的上头,被人特地打好了三两个不易被人察觉的窟窿。呆在如此深邃的底下空间当中,之所以不会让人萌生出窒息的感觉,也是全在于隔间里头的几个换气口的帮衬。 “我就是接着换气口里透出来的光,才总算是弄清楚了这间密室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 老太太扬了扬手里的古籍,“像这样的旧书,在这里还有整整舞剑屋子。书隶他们老祖宗,可能到死都没能猜得出来。他们周家现在所处的这间宅子,正是当年富甲一方的殷家府邸,而殷家这伙人也绝非是鄱阳湖一带百姓说的那么简单。他们是不死人,殷家的儿子在山上养了巴蛇,还中了智多罗神树,老殷家的这一脉,世世代代都在供奉着宗三老爷……宗三老爷给了他们灵药,能保他们青春永驻,不死不灭!这壁画,就是证明!”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外物长生 地牢里所残存古籍上头记载说,殷家家主自打李唐开元年间那会,就是朝野当中出了名的炼丹方士。历朝历代的皇上皆要是夺了江山大权以后,肯定是变着法的想要长生不老。您若翻翻古籍一看便知,那大唐的皇上有多少个是服食了牛鼻子方士的金丹,而活生生把自己给毒死的。 话说殷家发迹的那一年,正是宪宗李纯在位的时期。 皇上刚刚平定好安史之乱所以留下来的,藩镇割据的烂摊子,让这国运凋敝的大唐,刚刚走上了中兴的道路。看着国家越来越好,皇老爷子也就这么放松了下来。咱说君君臣臣,怕的就是个“放松”二字。当年李隆基松懈了,所以安禄山和史思明带着叛军打破了长安城;李纯这会儿是全然忘了自己老祖宗摔过的跟头,沉迷于佛道二教,醉心在这长生不老的梦幻泡影当中。 有一日这李纯还笑着问过身边的宰相:“你说这世上真有神仙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朝中群臣总会有那么几个本事不大,心眼子贼多的主。心说皇上想要长生不老,那我何不投其所好,找几个炼丹的方士给皇上炼药呢?就这么,皇上每日除了吃斋颂佛钻研道法,没事还得吃两颗下边仙人炼出的仙丹。 可是咱们后人心里头清楚啊,你个普普通通的布衣百姓,扔炉子里的东西都是人世间的凡物,凭啥就能一下子练出个保人长生不死的神药出来呢? 皇上在服用了下人给他炼出的仙丹以后,难免是日日觉得口渴难耐,燥热难当,日日痛苦不堪。皇上身体不舒服,那难保心里头就不痛快,心里头不痛快就要杀人。 《资治通鉴》里有云:“上服金丹,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获罪,有(因此)死者,人人自危。” 殷老祖虽说也是个炼丹的骗子,但是肚子里头长的心眼子,总还是比人家多了鸡个。当初这种情况,皇上显然已经是邪毒入体,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得暴毙而亡。皇上如若是因为服用仙丹而死,那太子爷怪罪下来,自己肯定就得掉脑袋;退一万步来讲,即便是皇上能留下一条小命,连番这么吃药,恐怕或早或晚也得吃出个精神病来。到时候万一皇上看他们不顺眼,下令给他们都宰咯,他就是哭都找不着坟在哪。 所以啊,他干脆就借着炼丹之时,偶然发觉缺少了一味药引为由,向皇上请辞出巡。皇上一听说,你这仙丹是要炼成,立马就给殷老祖开了绿灯放行。可是放他走是放他走,皇上也担心这殷老祖会借药遁逃,所以又派了一两百个卫兵与其作伴出海。 表面上说的是寻药之路凶险,需要有卫兵作伴,实际上殷老祖的心里头跟明镜似的,皇上就是怕他跑了,派出这百十来号子人看着他呢。 要说是出海寻药,那长生不老丸的药引子究竟在哪,其实殷老祖也不知道。但纵横大海,还有皇上给的辎重粮饷作伴,日子过得虽然艰苦,也总好过伴君如伴虎,时刻承担着人头落地的风险来得自在。 照着郑老太太的话说,殷家祖籍里头,有关于殷老祖出海的见闻记录不多,兴许是老家伙时时刻刻被卫兵们看着,也实在倒不出功夫来写些日记来记录此事。至于那殷家究竟找没找到灵丹仙药,按祖籍里的话说,是“家祖寻得浪中仙岛,岛有一木,见如真龙,伐木取火,则精怪忽现。浩浩乎,汤汤乎,皆若兽态,披藓戴胜。太公奇险之中遁走,观其下皆作朽木状。悲不自胜,乃提木而走。” 大体意思说,殷老祖出海寻药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了一座荒岛。本想着在岛上砍点木材,以备生火之用,可没想到冒出来一大堆身上长着苔藓,脑袋上顶着树杈子的怪物。殷老祖在众人合力掩护之下,终于逃到了船上,可回头在这么一看,皇上派给他的百十来个部下,竟然全都变得像是枯枝朽木一样,没了人的生气,便这么拎着那一根刚刚砍下来的木头棒子上了船,离开了这么个地方。 梁布泉听到这也总算是来了精神头,他心说这披着苔藓,顶着树杈子的怪物,不就是他在叉子岭上遇见的树奴吗?殷老祖的手下变成了大树,贾镜也是因为被树奴给咬伤了皮肉,才变成的植物,意思说……周老祖发现的那棵大树,就是智多罗? 郑老太点了点头。 古籍里记载说,殷老祖伐木之时恰巧因为神树汁液四溅,而误食了其中两滴。在那之后便终日噩梦不断,总是会梦到一团虚无变幻的黑暗之物,横在他的面前对他窃窃耳语,可那声音嘈杂而细小,令他根本分辨不清话中的内容。 不过殷老祖大小也是个术门中人,知道皆凡有宝必有妖的道理,所以得了那条树枝以后,也没有急着拿树枝生火。旋即又过了数月,殷老祖梦中的那团虚无之物,逐渐凝化成了实体,按书里所言,这外物“似树非树,似龙非龙,匹练乎若索绳,丰盈乎如玉盘。着百足,无面无首,音若击缶。” 听到这里,梁布泉又不由得想到了那幅反画着的壁画,那犹如发丝一般丝丝蔓蔓从江河当中升腾起的东西,莫非就是这古籍当中所说的“着百足”?似树非树如若说的是叉子岭上的智多罗,那似龙非龙说的又是啥?驿马坡上的巴蛇吗? 但是依照郑老太太所讲的梦境而言,这三样物件,实际上都出自一个怪物的身体。梁布泉的脑袋想得生疼,一条龙怎么可能长得又像树,又着百足呢?难不成,他实际上说的是个蜈蚣?蜈蚣又哪能像是个玉盘呢?无面无首又是啥意思? 殷老祖自始至终都听不懂那外物看似嘱托一般的低吟,或许那东西压根也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总而言之,老祖似乎是从那一声又一声悠长的长鸣当中悟出了点什么道理。他一个人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家里,当着满村老小的面,生啃了那一节木头。 古籍说殷老祖一去六十年,形貌未改,仍如少年。全村的人都以为殷老祖疯了,可又不知道他为啥过了这老些年,却一点也没有衰老的迹象,长得比自己的孙子还要年轻。后来殷老祖仰天怪叫了一声,书中所言是“太公仰天长啸,音若以木击缶”。 好端端的一个人,叫唤起来的声音没说是像人或是像猿,偏偏是“如同击缶”。梁布泉不禁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打那以后,殷老祖便消失在了深山老林里头。殷家满门在山岭里头找了十好几年,也未曾寻到老祖宗的踪迹。可是那“一去六十年,归来如少年”的模样,却是深深地镌刻进了所有殷家人的脑子里头。 从那往后,殷家人就世界各地的去找那“浪中仙岛”和“状如真龙”的大树。到了明末那会,殷家传到了殷舟他爹的那一辈,这才定居到了鄱阳湖一带。 湖上飞当日给梁布泉讲的故事也并非是全错,殷老太爷的确是举家搬到了鄱阳湖这做成衣的买卖,可他并非是为了营生,而是为了以成衣为名,寻找那个让自己老祖宗得道成仙的宝贝。殷舟也并非是个饱读诗书的奇才,恰恰与之相反,这殷舟生下来就比别人少了一魂一魄,甭说是认字了,就是爹娘他有时都见得认不得。 殷老太爷本想着自己殷家这一脉,就要葬送在自己的手里头了。却怎料,在殷舟八岁的那年,突然没来由地害了一场重病,满口胡话,高烧不止。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这殷舟就是再傻,殷老太爷都想给自己家里再留下这么一脉香火。 可是掏空家底,遍访名医,这殷舟的怪病却总是不见好。殷老太爷本来打算着给自己的独子料理后事了,他棺材都给预备好了,殷舟的病却也在这个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殷舟大病初愈,非但退了高烧,反倒还给烧通了灵觉。打那场大病之后,眼睛也不直了,说话也不流口水了。他不但能认出自己的爹娘,甚至还一下子有了过目不忘的本领。从那以后,这殷舟一本史书都没看过,却能把历朝历代的正史野史倒背如流,不单单是朝代野史,他就连村西头的瘸子啥时候被摔断了腿,村东头的老乡长腰上长了几尺长的胎记,都能给说得明明白白。 村里的人都说殷舟这是遇着了神仙,给他开了天眼,只有殷家的人自己清楚。那是殷家老祖宗显灵,把自己的能耐,给过继到了殷舟的身上。 殷舟变聪明了,本应是个好事。可他有了智商,却是忘了亲爹亲娘。 打那以后天天流连于驿马坡和叉子岭上,每个十天半个月都不愿下山,更奇怪的是,向来都不唵水性的殷舟,竟然还要隔三岔五地跳进鄱阳湖里游一圈。最厉害的渔民,撑死了就能在水下带上个把分钟,可是这殷舟下一趟水,竟然足有大半天才会浮出水面。 鄱阳湖一带都敬其为转世神人,而殷家古籍里却只给记录了一句话。 “状疯癫,与太祖无异。观其行效,可寻神木真龙,以兴殷氏宗门。” 第一百五十四章 周家背后的女人 在殷家人的眼里,殷舟也好,还是早年的殷老祖也罢,都是因为得了神木的庇佑,而羽化登仙。他们也没好好地寻思一下,好端端的一个人,为啥叫唤的声音和常人两样,也没寻思一下,哪个神仙能像个疯子似的生啃了一节木头。 总而言之,殷老太爷眼见这殷舟经常出入叉子岭跟驿马坡,于是干脆命下人替他在两座山头上都修了一座宅子。您甭看着他像是好意,实则无非是想借着盖房子的机会,好好寻找一下子那神木真龙的确切所在。 再往后的事,就变得更加玄幻诡谲了。 两座山头的宅子修葺完毕,殷老太爷连同家眷以庆祝新宅建成的名义,又拉拢了一大票村里的父老乡亲去山上给殷舟庆祝。一伙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山,喝了足有三天三夜的酒才回来。没人知道他们都在山上见着了啥,只是回来的父老乡亲们,一个个地仿佛都染上了疯病。有人说自己见着了吃人眼珠子的鸟,有人说自己正在天上飞,更有甚者是一觉醒来之后,终日惨叫连连,就恍若是见着了个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物,吓丢了他们的魂魄。 返乡的这伙人里并没有鄞州的身影,这群父老乡亲的家眷当然不干了,拎着铁锹镐头就上了叉子岭寻仇。却怎料那叉子岭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只吃人不吐骨头的巨兽,所有上山的百姓均像是打了狗的肉包子,一去不回。山上去不得,找殷舟他爹评评理总该没错?可等村里的这伙胆子稍大点的人推开了殷府大门的时候才发现,殷家满门三十多口人,全都吊死在了老宅里头,尸体上面都长满了蛆虫,不等进门,那恶臭就呛得人直淌眼泪。 从那以后,叉子岭跟驿马坡闹鬼的传闻,就这么在鄱阳湖一带说开了。早年经历过这件事的人全都对此是绝口不提,满清政府统治华夏将近三百年,智多罗古树和殷府的真相,也随着谣言越传越凶而淹没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可是……如果殷家人全都死了。又是谁把这些事给记录下来的呢?” 梁布泉朝着郑老太太挑了下眉毛,“总不能是殷家怨鬼作祟,自己写下了自己的光荣事迹!” “殷家的古籍,的确只是记录到殷太爷下山回家,日夜受噩梦所扰为止。不过你是不是忘了,老太太我也是通书里的人。” 老太太悠悠道,“老太太我从小就跟着爷爷学习皮影戏法,可是后来赶上镇子里闹了鼠疫,老爹老妈接二连三地死在了半道上,就是因为这事我才会被周家人收留。可是后来仰仗我爷爷传下来的手艺,在我三十来岁的时候,让老太太有幸入了通书,做它们的芒种……” 芒种,当然也是通书二十四部的一个简称。 清明负责杀人,那芒种呢? 总算是摸到了跟通书有关的信息,梁布泉单单听见“芒种”这两个字,都顿觉脑袋嗡的一声炸响。 “老太太,芒种是干啥的?” 看见梁布泉炙热的恍若要杀人的目光,老太太却是勾着嘴角冷冷地一笑:“小子,不该打听的,你最好少打听!” “可是……” 梁布泉的胸膛起伏,目光也逐渐由炙热变为狠厉,“你不想要找到周老太爷的尸体在哪了吗?” “老太太我饶了你一步,你可别蹬鼻子上脸!” 郑老太的脸上的确在笑,可是看上去却笑得极为苦涩,“看见那灯笼里的肃螟了吗?老太太还是那句话,不该你打听的事,最好少打听。不然,有命知道,可没命活着!就算你把我跟当家的挫骨扬灰咯,也甭想从我的嘴里听见半点有关于通书的事!” 这老太太在害怕。 郑老太太先前为了替周老太爷复仇,甚至连命都能不要,可她偏偏会害怕透露出关于通书的哪怕半点信息。 难不成……通书是个比死都要可怕的去处? 左右也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梁布泉倒是不如把目光专注到如何破解这三茅花树阵的目标上头。想到这,他又骚了骚鼻翼,接着道:“所以,你是从通书那得到的指示,要从鄱阳湖里头把那个……长生不老丸给弄出来?” 老太太摇了摇头:“通书没有指示我去鄱阳湖底下找宝贝,他们只是替我翻译出了禹王鼎上面的话。” 梁布泉的眼睛一亮:“禹王鼎?那上面写着什么?” “喏!” 老太太一指这地牢四围的壁画:“都在画上了!” 按郑老太太的说法,她从地牢里面摸出殷家祖宅的秘密以后,在下面足足呆了一冬才出去。随后她跟周老太爷在老宅后头的猪圈会了面,俩人碰着殷家留下的笔记研究了十好几年,才终于在通书的帮助之下,锁定了驿马坡和叉子岭这两处地界。 老周家的祖辈自打搬来这殷宅以后,就常年做着稀奇古怪的噩梦。他们这一宗人,似乎是受到了某个看不见的怪力邪神的诅咒,往往是出不了三十岁,就要因为种种原因而暴毙身亡。 周书隶的老父亲,在一次赶海的过程中突然发疯,纵使二三十个船员舍命拉着他,已然没有阻止得了他纵身跳进鄱阳湖里。周书隶的妈妈因为爱人暴毙而一下子害了重病,卧床没有半年也就撒手人寰了。 年轻的周老太爷直到这个时候,才总算把郑老太太从地下给接到了地上。可是当时周家还没有现在的产业,两个人只是草草地举行了一场婚礼,就继续忙活起了生活和长生不死的事宜。 周书隶的确是个天生的买卖人,把周家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没用上十年的光景,就已经成为了鄱阳湖一带屈指可数的富人。而郑老太太也在通书的帮衬之中,逐渐摸索出了关于殷老祖成仙,鄱阳湖一带长生不老丸的秘密。 “殷舟当年忙忙叨叨地在山上湖里跑,实际上修的并不是道,也并没有找什么宝贝。” 老太太苦笑一声,“他实际上是在布一个大阵,以鄱阳湖一带五岳三山的灵气,封锁住鄱阳湖里的宝贝,所散发出来的宝气。这家伙,是龙岭二十八梁的守阵人!那有什么成仙成神,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传说罢了。想不到啊,殷家用了几百年,好几辈的人想要找到老祖宗成仙的法门,到最后,却只是给二十八梁养出了个守阵人而已。那殷老祖压根也没有成仙,无非是吃了智多罗的汁水,害了疯病了而已!” 害了疯病,又怎可能会让自己那般年轻呢? 更何况,梁布泉在叉子岭上是见过殷舟本人的,从明朝末期一直到现在,殷舟最少也火了三百来岁了,这不是成仙,又是什么? 梁布泉当然没有把这些问题给摆在明面上,周老太爷连年被噩梦缠身,又扛着周氏活不过三十岁的诅咒。想必在此之前,夫妻二人一定是做过很多努力。 周老太爷在生前的时候曾经说过,他在江湖上找过不少自称有能耐的阴阳方士。他现在七老八十了,还能给自己取来那么多房姨太太,想必那个所谓的诅咒,已经被彻底化解了才是。 “你为了周家付出了这么多……结果周老太爷还给你找了这么些个姨太太,而你却只能猫在这地牢里头?” 梁布泉试探地朝着郑老太太挑了挑眉,“你……不恨他?” “恨?是我自己要住在地牢里的,我干嘛要恨他!” 老太太拍拍大腿坐了起来,“我在这地牢底下住了三四年,已经习惯了这里头的一砖一瓦了,不愿意抛头露面。而且啊……人活一辈子,到了一捧灰的事。他在外头折腾了这么久,到最后还得叫人给敛在这口棺材里。我俩早早晚晚得葬到一起,我有啥可着急的。” 老太太说到这,又缓缓地摆了摆手:“不说啦……跟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你知道这三茅花树阵的前因后果。记住,看见的不一定就是真的,我让当家的命你们破了驿马坡的长虫,和叉子岭上的活林子,一来是为了索宝,二来也正是为了破开三茅花树阵的两缕肩头火。现在肩头火已经叫你们给拍灭了,剩下的就是鄱阳湖里的重宝了。急着,在上船之前,千万要用你在叉子岭上砍来的木头封住口舌,再用巴蛇的苦胆开了双眼。否则鄱阳湖里的宗三老爷,会一口气掀了你的小船!” 梁布泉皱眉道:“开眼我倒是明白……可是……叉子岭上砍的木头?我没砍过树啊,你说的是叉子岭峰顶上的智多罗?” 老太太的眼珠子一瞪:“没砍过树?没砍过树你是怎么下的山!” “啊……当时我以为智多罗就是阵眼,所以就拿鹰嘴匕首捅了那颗大树一刀,结果……” 老太太的调门抬高了一度:“结果……树汁崩到你的嘴里了?” “是……可是那好像就是我做的一个梦啊……” 回忆起自己在叉子岭顶上,与殷舟的种种对话,梁布泉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曾经真的吃过智多罗的树汁,“吃过树汁……又咋的了……意思说,我也得像殷老祖似的疯掉?” “吃了树汁,就算是封了口舌……那智多罗树的汁液并不是让人长生不老,而是……” 老太太的话还没等说完,就听见地牢的入口处,有个男人扯着嗓门喊了一声:“狗日的死老太太,你放了我的师叔!用假人阴我算什么英雄好汉,今儿个我就让你看看我们金门的厉害……一口老烟驭百兽……让你在灯笼里面装虫子,我让这群虫子,扒了你的皮!” 说着话,那马士图就要动手去抠破装着肃螟的灯笼。 老太太和梁布泉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口,马士图的口中已经喷出了一股呛人的青烟。 “嗡——”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云水氤氲 “马士图,我日你祖宗!” 梁布泉歇斯底里的怒吼,立刻被群虫振翅的声音淹没。地牢四围墙壁上的灯笼一个接一个地熄灭,无边无际的黑暗夹杂着虫群鼓噪的振翅声,恍若一张可以扼住万千生灵的大手。 刺鼻的烟味伴着忽明忽暗的灯火,在黑暗中摇曳不定。郑老太太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收敛住了自己的气息,在这座幽暗的地牢里,似乎只剩下了梁布泉和马士图两个大活人。 害人精! 梁布泉不敢开口说话,生怕自己口中喷薄而出的人气,会引得群虫再一次狂躁起来。无数只尾部亮着幽光的肃螟静静地趴在墙面上,背上的鞘翅一开一合,似乎在随时等待着扼杀仇敌的性命。 马士图一手叉腰,一手擎着烟杆,大有一副尽在掌握的架势:“梁师兄,老子来救你了!他奶奶的,刚才让那死老太太给砸了后脑勺,要不然咱也不至于那么不济事……话说,你咋也藏起来了呢?是我啊,你能吃饭,能干活的老马啊!” 梁布泉心说,你个废物东西,驿马坡上降不住人面蛇,叉子岭上降不住食人蚁。到了这会用不着你的时候了,你倒是能把这一大票的肃螟给放出来,还说你不是通书的人? 可即便马士图是敌人派来自己身边的内应,他又为啥要对郑老太太下手呢?难不成……郑老太太手里头,掌握着什么通书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 早先在茶馆里听书,那说书的口中讲的反派,大多都要有个玄玄乎乎的秘密,肚子里头还得憋着个不为人知的大阴谋。这似乎已经成了所有故事的基本套路,坏人一定要有秘密,坏人一定要憋着黑心烂肺的肚囊子,勾勒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阴谋出来。 可他梁布泉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他有啥值得别人算计的地方呢? 通书二十四部,其下门人更是数不胜数。而且照着郑老太太的意思往下深想,他们其中的每个人,似乎都对通书的人员安排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 那咱们是不是就可以大胆地假设一下,通书手下的那一票子能人方士,可能互相都不认识对方。 假若马士图真是通书的人,在这地牢里的一番动作,也并非是冲着要对郑老太太杀人灭口而来。 他们两个很有可能,互相都不认识。 他奶奶的,听过这老些的评书,还从来都没见过这么不长脑子的反派! 梁布泉在心里嘀咕着,横起鹰嘴匕首,便以自己为圆心,在地上画上了一个圆圈。先使出一招画地为牢的手段,能保证那群肃螟近不了身便可。如今这地牢就这么大,马士图也好,还是郑老太也罢,想要在肃螟的注视之下走到地上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完全控制住这群虫子。 甭看老太太现在屏息敛气地收住了自己的声息,可是她兹要是动一动手指头,就能被那群肃螟发现;甭看现在这虫群像是叫马士图给控制住了,就凭他在观音山上控制群鼠那一宗宗的操作,恐怕肃螟噬主也是早早晚晚的事。 敌不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话说至此,就听见这幽光摇曳的地牢里面,忽然之间“沙沙沙”地传来了一阵接着一阵的响动,接着微光不难看见,十几个驴皮剪影正贴着地面墙壁,朝着那群肃螟是飞速地行进而去。 梁布泉在心里头暗自发笑:总算是要动手了吗? 但闻得又是“嗡”的一声巨响,无边无际的虫群再一次是腾空而起,那群描红画绿的皮影也都是一个个地贴着依凭立起了身子来,刀枪铮鸣,咿咿呀呀的戏声紧跟着就次第涌现。 “这一封啊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高声叫,大小儿郎听根苗……” 这是……《定军山》的戏词? 纵使虫群振翅的声音如何聒噪恼人,这段唱腔偏向是刺破苍穹的一枝利剑般,径直刺入了梁布泉的耳朵。十来个驴皮剪影整齐划一地解下了腰上的弓弩箭矢,提箭在手,“哗啦啦”引弓之声不绝,这份肃杀之气,恍若是当真可以把人拉入建安二十四年的那场定军山战役当中。 “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进退都要听令号,违令项上吃一刀,就此与爷,归营号——” 昏暗之中,“咻咻咻”的破空之声不绝于耳。那从四面八方射向肃螟的箭矢不过常人的一只小指长短,可是箭上的寒光仿佛被镀上了一层与生俱来的沙发气息,成百上千的肃螟像是下饺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其间更是有三两枚箭矢突破了梁布泉画地为牢的禁制,扯破屏障,径直钉在了梁布泉手边的水泥地面当中。 后者心里好奇,正想将那箭矢从地里拔出来看看成色,结果这手指头一捏一拽之间,竟然“啪”的一声,将这射来的箭矢给生生地拽成了两节。 “驴皮做的箭?” 捏在手里细细一摸便不难发现,这一只只射来的流矢,竟是全然由薄薄的驴皮裁剪而成的。那郑老太太究竟有多深厚的本事,非但可以驱使皮影为他所用,还能令如此脆弱的驴皮,射死肃螟,并且钉在水泥当中? 更让梁布泉觉得脊背发寒的是,这郑老太太,也只不过是通书手下的一名走卒而已。区区一名手下,便有这样的本事,那通书的首领又该是怎样的存在?当初离开观音山的时候,他还曾拍着胸脯向那些个孤儿寡母保证,一定要问通书替他们讨回公道。 现在想来,对比起自己的实力,从前说过的大话,岂非是痴人说梦一般? 眼见着群虫躁动的气势瞬间便被十来只皮影给控制住,那马士图却突然之间怪叫了一声:“死老太太,爷今天既然已经亮了闻字诀的本事,就必然得收一条活命到地府里头交差。老子我处处忍让,结果你给脸不要是不是!” 入口尽头处,就看见一抹红光诡异地亮起,那马士图好像又是用力地吸了一大口烟袋。 “留可留,留千山,千山幽魂听我言;收可收,收万水,万水阴兵随我愿。乘云吐雾,气闭神愁……” 梁布泉的心里一紧,厉声道:“金门秘术?!马士图,你他娘的疯了!” 黑暗里的那头,并没有回应梁布泉的意思,马士图深沉狠厉的声音幽幽念道:“明堂卧坐,隐伏藏身,云水——腾!” 阴寒刺骨的雾气从地牢四面八方的狭细孔洞当中氤氲四散,那群已然损伤大半的肃螟,恍若是无端得了神力,狂躁的振翅之声变得直若雷鸣,那十来个皮影射来的箭矢,“咄咄咄”地打在它们身上,却全数变成了隔靴搔痒般的笑话。 幽光一闪。 十来个皮影全数被虫群撞翻在地。 幽光两闪。 地牢之中已经全然没有了皮影的踪迹,而惨白的地面之上,却只剩下了十余团枯黄的碎末。 幽光三闪。 无数聒噪的肃螟已经呼啸着直奔梁布泉的面门而来。 梁布泉自然没有以“画地为牢”硬撼金门秘术的自信,一手收回脚下的禁制,依照着先前的记忆就地一滚,即刻钻到了周家祠堂的石台后面。紧随其后的,便是“噼噼啪啪”暴雨一般撞击石台的声音,祖宗牌位落地的声音,还有那郑老太歇斯底里的惨叫声。 “姓钱的,你不得好死——” 这是郑老太在临死之前发出的最后一通诅咒。 策动万虫杀掉他的,明明是马士图,可她在临死之前,为什么要怒骂钱恩义呢…… 其实这其中的道理,只要稍稍过一下脑子,便能想得明白。 钱恩义是金家四脉的上一任闻字诀传人,他手中的信物本应就是那杆黄铜烟杆。现在烟杆子不但落在了马士图的手里,这家伙还懂得策御百兽和金门秘术,那马士图不是钱恩义的徒弟,又该会是何人? 好一个扮猪吃老虎…… 梁布泉恨得牙根子痒痒,这地牢远离地面数丈有余,即便他真是死在这里头了,外面的人恐怕也找不见他。马士图此番前来,救人是假,杀人才是真。而他的目标,也从来不是那个一心想要救活周老太爷的郑老太太。 他真正想要弄死的人,是梁布泉! 只是现在身居地下,梁布泉一手金门秘术的伤害波及实在太大,如果用上长飚或者焚轮两字秘诀的话,恐怕弄死了虫群之时,也要将这地牢给毁于一旦。 动手是死,不动手也他娘的是死。最让梁布泉觉得气短的是,那马士图此时就站在地牢的门口,如果他当真是打着同归于尽的决心,使出那一手闻字诀的秘术本领,马士图也能第一时间跑回地上。 和敌人同归于尽,他梁布泉死而无憾;可若是只同一群虫子同归于尽,他的这条命也太不值钱了! 通书还要仰仗老子找齐二十八道仙梁当中的信物,为啥这个时候就着急动手想要把老子除掉了? 难不成……这地牢里,还有什么他们更为在意的东西? 是禹王鼎上面镌刻的铭文?! 正当梁布泉如个热锅中的蚂蚁,一筹莫展之际。他的脑袋顶上却顿时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叩击之声——当! 无数在半空之中聒噪的肃螟竟然齐齐一滞,隔着几丈厚的泥土,一个沉闷的老人声音清晰地从上方传了下来:“没用的东西,你是想毁了殷家的密道吗?” 当! 优势以及沉闷的叩响,半空上的肃螟仿佛被这俩下叩击之声震晕,扑簌簌地掉在了地上。 “老瞎子是怎么教你的,遇着问题只想着拼命,还怎么找齐二十八道仙梁里的信物?” 当! “给老子爬起来!” 梁布泉只觉得耳鼓当中轰鸣之声不绝,这声音他简直再熟悉不过了……是梁文生救了他? 梁文生……他的亲爹,竟然也跟着他来到了南昌城?! 第一百五十六章 顺杆爬 随着第四声铁拐砸向地面的叩击声响起,那些昏倒在地面上的肃螟,竟然一个接一个地在尾部重新亮起了幽光。 清冷的光芒映衬着马士图脸上那张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他似乎是想转头逃回地上,可碍于这光芒亮起的实在太过突然,面对着满脸怨毒的梁布泉,他也只能尴尬地杵在原地,尴尬地抓着头发。 “嘿嘿……那啥……” 他说着话迅速地收起了手里的黄铜烟杆,又朝着脑袋上面的地面指了指,“上边那人挺厉害哈……一下子就把这群虫子给降住了。” 梁布泉的眉宇阴冷,轻轻动了下嘴唇:“你要杀我?” “我?” 马士图又是干笑了两声,“师叔,说啥呢你这是……我哪是杀你啊,我这是在救你啊!” “救我?” 梁布泉的声音依旧冰冷,手里的匕首已然被他握得吱吱作响,“拿什么救我,拿虫子?救我早点离开这世道,去阴曹地府报道吗?” “哎呀师兄,瞧你这话说的……毕竟我这门驭百兽的手段,也只是从我爹那学来的。我们祖上传下来的这套法门打根上就不正,所以用起来的时候,也是时灵时不灵的,这你是知道的啊……” 马士图说着话就要往梁布泉的身边走,“师叔,你可是我亲师叔啊,我有啥必要动手害你呢?再一个,你是啥本事,我又是啥本事啊!我即便是有害你的心,也没那害你的本事啊!” “站在原处,别往老子身边走!” 梁布泉说着话,已然是反提住了尖刀,看样子随时都要把刀给插进土里头布阵,“今儿个既然咱们哥俩已经把话给说到这了,那不如互相都给对方透个实底!你究竟是不是通书的人!” 马士图显然没有想到,梁布泉能问得这么直接,在原地愣了足有半晌,瞪着眼珠子反问道:“你为啥……为啥说我是通书那一伙的?我跟通书不共戴天,他们杀了大当家的,害得我佛顶珠的孤儿寡母……” 梁布泉接着冷脸追问:“那你倒是跟我说说,金门的秘术真诀是怎么落到你的手里的?” 马士图依旧是一副含冤受屈的模样:“秘术真诀?啥玩意啊……我不知道啊!” “这就没意思了,姓马的……” 话音一落,那柄鹰嘴匕首已经是锵啷一声给插进了地里,“你要是一门心思地跟老子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话,那咱哥俩就拿家伙说话!” 见着梁布泉说话就要动手,马士图那模样一下子就慌了,急得是连连摆手高声道:“别别别,师叔!你犯不上,犯不上在这个地方动手啊!我是通书,我承认还不行吗?我是通书!但是我发誓,今儿个我来这地牢里面动手,是真的压根没有冲着你的意思!我来这主要是为了弄死那个姓郑的老太太……我……我是清明的人!” “清明?” 梁布泉的面色一缓,“清明……就是当初上观音山的那伙人?清明这一支是干嘛的?” “跟你说实在话,咱通书里头部门实在太多,就我在通书呆了四五年,到现在也没给咱们通书的同事认全过。通书二十四部,清明在里头主要干的就是执行家法的工作,当初去观音山上的那波人里,我就认识钱恩义和梁文生两位前辈,他们在咱通书里头,那是响当当的人物。其余的……您甭看我也是清明的人,可是平素咱这种小字辈的,压根也没资格去总舵里面溜达过几圈,其余的人,咱压根也不认识。” 没成想马士图竟然这么快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而且对于自己所知道的信息,也是知无不言地给叨咕了出来。 这反倒给梁布泉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本想着马士图多少会在这件事上挣扎一下,自己多少要再使一些手段,才能逼问出有关于通书的更多信息。 现在马士图这么开诚布公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反倒是让梁布泉心里头更加的迷糊了——这姓马的究竟说的是真是假,现在两个人都交了地,对于未来寻山趟岭子的事,究竟是好还是坏? 马士图显然没有留意到梁布泉心里头正做着咋样的斗争,那眼珠子死死地盯着梁布泉手里的短刀匕首,接着道:“当初通书的上山杀人,我估摸着应该是奔着赵大先生去的……结果没成想还有了意外收获。您崩听那几个老家伙在那瞎白话,咱通书里头的能人众多,我听说在白露那伙人里头,就有几个算命相当厉害的金点师父。前后五百年的事,都能让他们给推算得一清二楚。人啊,有的时候还得信命……你就瞧瞧我,当初我遇上通书那会,正在绺子里面当土匪,帮里的前辈就说过我不是作土匪的料。结果您瞧怎么着,到底那佛顶珠还是让人给一锅端了。” 梁布泉沉吟了一声,接着道:“所以……佛顶珠让通书那伙人给砸了窑,你为啥不回通书里头做活,跟着老子过来赶你奶奶个孙子!” “您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我的师叔爷爷!” 马士图带着哭腔道,“您以为通书还给人分配工作吗?常日里像我们这样的杂鱼,只是在有任务的时候才能见着通书里头的同行,多半时间上头的人都不咋管我们的。要不然我为啥进了通书以后,还得在绺子里头做土匪呢?都是为了口吃食啊,我的师叔大人!当初咱好端端地做着胡子,为啥要蹚进这趟浑水里来呢……不怕您笑话,我现在想起来都觉着后悔。都他娘的说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我寻思着既然咱已经是个走江湖的江湖中人了,为了不让别人仗着自己有门有派的欺负,就像找个牛x一点的帮派给自己壮壮门面。您也知道在术门里头最厉害的帮派是哪……通书那伙人给我递过来邀请了,您说我这种烂蒜,能不高高兴兴地接着吗?可他娘的进了通书我就后悔了,老子本寻思着背靠大树好乘凉,没准还能从帮派里边捞点啥便宜生意做做,给自己赚点外快。结果,上头给你发下了任务,你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最他娘的倒霉的事,老子我还不能退出。兹要是有了退出的意思,组织上一定会派人过来把我弄死,就美其名曰是……清理门户。” “所以你说,今儿个是奔着郑老太太来的,就是因为组织上收到了风声,说是她姓郑的想要背叛通书?” 梁布泉冷哼道,“你打哪受到的风,啥时候收到的风,再有……你到现在也没跟我说清楚,你手上的金门秘术是从哪来的!” “梁爷,我先前不是跟您说了吗,我是真的不知道啥玩意叫金门秘术!您说的是这一口老烟驭百兽的本事?还是方才我吐雾的本事啊……您要问的是前面那个,我记得在观音山上的时候,我已经跟你们爷俩解释清楚了啊,您问的要是后头的……不瞒您说,通书里头啥样的能人都有,这手绝活我也是在通书里头的能人手里学来的。” 马士图滴里嘟噜地说了一大堆,而梁布泉的心里只揣着一句话——他在撒谎。 金门四脉的口诀,是金门一脉的镇脉绝学。甭说是通书里面的能人大才,就连一直跟在赵友忠身边的他自己,在见着老猎户之前,也从来都是闻所未闻的东西。 如若真像马士图说的那样,通书里头还有好多人都明白这种金门手段的话,那恐怕放眼整个术门,也没有任何一家敢和通书那一伙人争雄的了。 如果通书当真是有马士图所说的那么强大的话,他们想要弄死赵友忠,那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情,何必要等到那老瞎子离开山东之后才要动手呢?退一万步来讲,这群人既然全都明白金门四脉的要数,想要搬动二十八道仙梁里的宝贝,也不至于使了个牛劲,才憋出他一个梁布泉而已了。 他到现在也没寻思明白,通书那一伙人究竟在下一盘什么样的大棋。 这梁布泉在方才明明就要用上长飚一诀,彻底摧毁这间地牢了。梁文生为什么要出手,仅仅是为了保护好地牢下头的禹王鼎铭文?禹王鼎上镌刻的东西如若当真是那么宝贝的话,从汪家玉这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下手,不是更加简单有效吗? 难不成,这是通书给老子演的一场苦肉计? 故意拿个功夫不济的愣头青出来哄我,为的是让我对梁文生的印象有所改观? 马士图还跟那自顾自地唠唠叨叨:“我是啥样的本事,你可比我清楚多了!你说我是你们金门的正统传人,那我还得烧香磕头,感谢我自己八辈子祖宗呢!不怕你笑话,我就是让咱通书的人给救醒的,给我晃悠醒了以后,我那同事就告诉我,今儿个无比要给郑老太太弄死咯清理门户。说这老太太现在满脑子想得都是些个长生不老的方术,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没跟通书里头的领导们汇报了。这不嘛……我就过来取他的命了,没成想,在里头还差点伤着了你。哎对了……话说回来,刚才在上头敲地板的,应该就是你亲爹梁文生?咱通书不是一直以来都把你当成是眼中钉,肉中刺吗?他为啥又过来救你了,就是单纯的因为……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 撒谎……忽悠我? 通书啊通书,你们到底憋着什么坏呢 梁布泉在心里头叨咕着,转而也因愣地勾起了嘴角,轻笑道:“亲情……谈不上,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其实……我也是通书的人。” 第一百五十七章 壁画 梁布泉撒了个漏洞百出的谎话。 作为通书内部的成员,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地询问其它成员的工作职责;作为通书的成员,又怎么可能连钱恩义和梁文生是谁都不认得? 要知道,早在当初东北观音山上的那场小规模械斗,梁布泉是曾利用狼群亲手弄死了不少清明的人马。威胁通书首脑人物,为了陌生人而重拳打击同伴,致使组织交付的任务没办法顺利完成。 如果他当真是通书的成员,恐怕清明这边早就该接到他的诛杀令了。 “可是……” 暴露出的漏洞,也果然迅速被马士图抓在了手里,“可是在观音山上的时候,你好像根本就不认识……” “不该打听的,我还是劝你不要打听。” 梁布泉早有所料般地扯了扯嘴角,“你有你的任务,我也有我的任务,不是吗?否则……你觉得梁文生为什么要在刚才出手帮我,真的只是因为那可笑的,血浓于水的亲情?” 梁布泉自然也知道刚才那句谎话的问题在哪,事实上方才那句话中透露出的所有漏洞,都是他有意而为之的。 不论如何,通书由于手下的成员过多,低等级成员之间是不可能完全认得对方的。如果马士图当真如他描述一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低级成员的话,自然也不会对他的身份,产生太多的质疑。 当然了,除非那家伙潜伏在梁布泉身边,就是为了随时监督并杀他灭口,抑或是通书那伙人正憋着什么坏,在谋划着另外一盘大棋。 马士图是通书的中层干部这点嫌疑,也许也不能够百分之百地被排除掉。 “你是……” 马士图的表情明显地顿了顿,随后用力地甩了甩头,“算了,那咱们现在应该……” “你没听到梁先生之前说过什么吗?” 梁布泉的神情一凛,“这殷家密道里头藏着很重要的东西,我先前正在跟郑老太太那套话呢,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你他娘的要不是从中作梗,恐怕我早就把这梁子上的宝贝在哪给问出来了!” “啊?那……那还是我错了?可是上头给了指示,叫我赶紧下手,给这老太太……” 马士图的眼珠子转得飞快,结结巴巴道,“两道梁子咱们不是都已经去过了吗,一座山头上弄出来了颗蛇胆,一座山头上啥也没有还搭进去了一个人……咋就还能有宝贝呢?难不成,咱们还得把这一带所有的高山都转个遍?” “你这是在质疑四炷香堂,还是在质疑龙首玉的指向?” 梁布泉借着幽光,又缓缓地走到了六面壁画的旁边,“依着郑老太太的意思,她是想要借由咱们几个,来引出湖底的宗三老爷。驿马坡上的蛇胆,叉子岭上的树杈子,恐怕都是开启这道仙梁的钥匙……最奇怪的就是装着石棺的这幅壁画……” 他说着话,又缓缓地走到了地牢中央,一脚踩在中央凸起的阀门之上。石门缓缓闭合,那副倒悬的壁画,再度显出了真容。 “这幅画……是颠倒的?” 马士图皱着眉头,也沉静地走到了壁画的旁边,伸手上前轻轻地摸索,粗粝的石门上似乎还带着淡淡的水汽,其间隐隐约约地透着一抹淡淡的腥味,“这幅画……为什么偏偏是反的?” “在咱们上山之前,湖上飞那老东西曾经留下过一句话,拿刀的别看正面,照镜子看的是镜子里头,一座山上有三个尖,最把头的那个就是正地方。” 梁布泉斜倚在石门之上,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士图,“咱就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仙梁根本就没在山上。” 马士图的眼珠子一瞪:“没在山上?梁子不是山,那还能是啥?是湖?” “谁说二十八道仙梁一定就得是山呢?” 梁布泉用手指头上的关节,轻轻地敲了两下石门,“先前咱们再叉子岭上的时候,你有没有留意到,那智多罗的影子,恰好就指在了鄱阳湖的正当间?” 马士图大嘴一咧:“可是……这幅壁画上为啥要把天和湖给倒过来画啊!再一个……我是认出来这里头的东西了,一面墙上画的应当是驿马坡上的巴蛇,另外一面墙上画的是智多罗森林迷宫,这还剩下三幅壁画呢,我瞅瞅剩下的这仨都画着啥玩意啊……” 剩下的三面墙上,不单有山有兽,还有人。 一幅图上好像画着一群人,手里个顶个地举着个盘子往山里头走,那山梁子画的也不像是常见的石雕壁画,看上去像是山,又像是个匍匐在地上的大狗熊,又高又大还毛乎乎的,看不出山体应有的棱角分明;一幅图上画的是一群人跪在地上五体投地的群像,画里远处的地方应当是一片大海,海里密密麻麻地伸出了一大片头发丝一样的细线,蜿蜿蜒蜒像是老树一般盘根错节,那群跪像的旁边也摆着两个盘子,一个盘子上头放着的是块绿色的肉,另一个盘子上头摆这个树杈子一样的东西,看模样好像是在举行着某种祭祀仪式;最后那幅画的构图最为简单,壁画的中央是一块似石非石,似卵非卵的东西,那石卵的上头还斜画着密密麻麻的皱纹样的线条,好像是由无数丝线所缠绕起来的巨大茧蛹,画像的周遭有水有树,判断不清究竟是在山上,还是在旷野当中。 马士图显然对这最后一幅壁画颇为好奇,指着画上的石卵笑得像是个傻子:“师叔,您瞧瞧……这上头画的是啥呀!好像那花果山上的美猴王,哎,说起美猴王,那段评书你听过没有?说是东胜神州傲来国有一处仙山,名唤花果山,山上有一石卵,吸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 梁布泉心说我之前撒的谎,你就这么痛痛快快地接受了?合着这马士图真是通书里头的下等人,压根也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份? 至于那马士图是真傻,还是假傻,暂且先抛在一边不谈。这时候要是在不拦着他点,他恐怕已经讲到猴王出世,飞跃水帘洞的这一回了。 梁布泉是狠狠地朝着他白了一眼:“我觉着,这禹王鼎上面的铭画,应该是和二十八道仙梁有关。” 当年大禹治水,定九州分野,自然是把华夏神州都摸了个通透。这禹王鼎之所以会成为华夏神州的重宝,一则是因为禹王传世九鼎的这一身份,二来,恐怕九尊禹王鼎连起来,就应当是神州龙岭的走向地图。 之所以千万年间,人们把这禹王鼎传的神乎其神,恐怕也和他上面所承载的铭文画像有关。 俩人朝着壁画下头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眼,那六幅壁画底下,果然歪歪扭扭地凿着字迹。只可惜那字迹歪歪斜斜的又像是画,又像是字,这两个家伙大小就没读过两年书。甭说是甲骨文了,就连平素的正楷行书,都认不出几个。 马士图指着上面的字,歪着脑袋问梁布泉:“梁爷,这上头画的是啥啊?是字吗?我咋一个都不认识呢!” 梁布泉哼唧了两声:“你?你连自己的名都写不明白呢,有你不认识的字,那不太正常了?” 不过他俩不认识字,不代表别人也不认识啊?人长嘴了是干嘛的,除了吃,他们还能问啊! 两个家伙想到这,连忙是紧赶慢赶地奔到了上头,在周宅里头翻箱倒柜地各自找了份纸笔,又急乎乎地奔到下头炒了起来。在这过程中,地上的一片肃螟一直是规规矩矩地在地上趴着,仿佛梁文生拿龙头铁拐在地上敲得那几下,已经彻底抽干了它们的魂魄一般。 两个人忙活了半天,总算是把那几行文字依葫芦画瓢地誊写了下来。坐在地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愣神。 还是马士图率先开的口:“爷,你说咱抄完了这些东西,找谁问去?找四爷?四爷那两把刷子还不如我呢!贾姑娘大家闺秀的,倒是有点墨水,可是你说她都变成大树了,那还咋帮咱翻译这些个鸟语啊!” 梁布泉看了看手里的铭文,又看了看石壁上头的画像:“所以咱们才得赶紧想辙救人啊,破了这仙梁的局,兴许就能把贾姑娘给救回来!” 俩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甭说是找准梁子了,即便那仙梁的大阵确实就在鄱阳湖心当中,如何破阵,如何引出守阵的邪物,这些都是个问题。 而知道破阵法门的人,好死不死地还让马士图给杀了,您说他这会能不头疼吗? 这马士图也总算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挠着脑袋幽幽道:“爷……都怪我,要不是我手欠,兴许咱现在早就给贾姑娘救出来了……” “说那些个都没用,人你他娘的都给弄死了,道歉好使的话要阎王爷干啥啊!” 瞅着梁布泉的模样,倒是没太往心里去,他指着剩下的那三幅壁画幽幽道,“咱不认字,还不认得画吗?你瞧瞧啊,这画里面的第一幅和最后一幅,显然跟其它的画像没啥太大的关联。可是这中间一副呢?倒画的鄱阳湖里,又头发从水里冒出来;这一堆人下跪的图里头,也有这样头发似的东西。这幅图,是不是就在告诉咱们找出阵眼的方式呢?” 马士图的眼珠子一亮:“对!绿色的肉,应该画的是巴蛇胆……那树杈子,应该就是智多罗的树枝了!可是……可是咱下山的时候没带着树枝啊!” 梁布泉在这时候已经是拍着屁股站了起来:“树枝这玩意有和没有都一样,早先郑老太太没死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喝了树汁也能成事。现在咱们是有了智多罗,也有了活人祭,只差那个巴蛇胆了……” 马士图笑道:“去宅子里边找找,那巴蛇胆不可能叫老头子带在身上。” 取胆,然后下湖!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入阵歌 巴蛇胆、长生树,前有青山后有路,地走亡魂蛟龙死,三柱清香引神顾; 三香引、蛟龙渡,上有苍天下有土,树绽三茅花叶辞,一剪渔舟鄱阳湖。 宗三顶在镇当头,残阳映血三山路。 七月七,江风疾,七七求全进五溪,古来开山把头引,今遭下湖高歌毕。 待有蛟龙翻生日,镜面是晴,背面是雨。 梁布泉跟马士图,基本上未费吹灰之力,就在周宅里头找到了装着巴蛇胆的那个小匣。七柺八绕地出了县城,赶巧就碰上了一个眼睛半瞎的老太太。 这老太太说,前头不过个把时辰,她刚刚收了个老头子的一笔钱财。那老头子叫她在这县门口等着两个年轻人,俩人都是男的,身上烟味最重的一伙就是。又给她叨念了一通顺口溜,叫她把这段顺口溜是原原本本地背给俩人听。 俩人将这口诀听完,相互一合计,这显然是和鄱阳湖上头的大阵相关,那留下顺口溜的人是谁,基本上不言而喻。 梁文生这个瘸老头,莫非是一直都在跟着自己的傻儿子? 他这是监视,还是在护他周全? 老太太也是个实在人,反反复复地跟着俩人确认了好几遍,认定了梁布泉已经把口诀给记得滚瓜烂熟了以后,才晃晃悠悠地离开这:“现在的钱不好挣啊,小崽子记不住,那老太太就得让那个瘸子给弄死。老太太苦了半辈子,他也不打听打听,咱啥时候答应别人的事没做到过?还说要不然就要咱的命……老太太怕死吗?怕死就不该招惹宗三老爷了……” 梁布泉听着老太太念念叨叨,赶紧窜到了老太太身边,一把拎住了她的袖子:“大娘,教你口诀的真是个瘸子?” 老太太让他给吓得一哆嗦,翻翻着白眼珠子回头就问:“是个瘸子,听那动静底气倒是挺足,你要干啥?” “不干啥……我现在也在找那个人……” 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猜心不如直接问来得痛快。 赵友忠也好,梁文生也罢,这几个老家伙似乎都在心里头憋着个什么了不得的玩意。他们这一步步地把我给引到二十八道仙梁上头,究竟为的是啥,他们到底实在跟老子憋着什么坏。不论如何,梁布泉都太像把这里头的前因后果找个明白人问清楚了。 也许是看见这老太太实在让他给扯弄得够呛,梁布泉这头也稍稍地松了松捏着她的爪子,让自己的声音尽量轻柔道,“大娘,我没别的意思,这人是我亲爹……你知道他往哪走了吗?” 老太太苦笑了一声,腾出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灰白的眼珠子:“爷们,老太太我是个瞎子……我哪能见着真人啊?不过听那动静,他好像是拄着根拐杖,那拐杖好像还挺沉的……砸在地上叮咣直响。” 龙头铁拐! 梁布泉缓缓地撒开了捏着老太太的手,朝着四面八方又望了一通。 俩人在殷家地牢里头呆了足有一个晚上,现在是阳光明媚清风正好,来来往往的行人川流不息,街市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在这个地方找人,和大海捞针又有什么区别? 等他再回过神来想要关照这个老太太的时候,那老太太早就隐遁在往来的人流当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马士图从旁边侧进来一个脑袋,神秘兮兮地低声道:“这老太太……你认识不?” 梁布泉摇了摇头。 “我也不认识……” 后者略带思忖状地捏了捏自己的下巴,“你觉着……他是通书的人吗?” 梁布泉:“也许是,也许不是……” “这不废话吗!” 马士图接着道,“如果他是通书的人,那刚才哼唧出的那段顺口溜……咱是信得还是信不得?他们这是想要干啥?让咱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下湖喂鱼去?万一这伙人憋着坏,那咱们死都他娘的不知道咋死的,别忘了,他们可是通书啊……” “你不也是通书吗?” 梁布泉朝着马士图戏谑地挑了挑眉,“如果上头的人真想对咱们动手,你觉着咱们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昨晚在殷家地牢里头的时候,老瘸子点了三下拐,就能镇住这一票虫子,他不趁着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咱们弄死,偏要等咱走出地牢的时候,才要下手,给自己惹这些个罗乱事?” “话是这么说……” 马士图皱着眉毛挠了挠头,“就是……他给的那句顺口溜是他娘的干嘛的?我在通书里头混了这么长时间,咋从来都没听过呢?” 梁布泉研究都不瞥他一下,缓缓地道出了三个字:“入阵歌。” 传闻当年北齐兰陵王一张鬼面,引入阵曲大破邙山和白狼城。世人皆把入阵曲给当成了行军作战时,鼓舞士气的战歌,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华夏先民,自古以来便对阴阳消长,天灵地气有着无穷无尽的向往与追求。古时候的行军打仗,一方面要考虑到辎重粮饷的调遣,以及三军将士的列队统筹,何时出兵,以什么样的形式出兵,先攻克何处,再兵指何方,一部分原因,的确是考虑到瞬息万变的战场情况,而另一方面则也要对应到缥缈不定的阴阳排阵方面。 奇门遁甲中内涵八门,天上地下确立八方。从有些史书上不难发现一些奇诡的地方,明明我军与敌营近在咫尺,为什么又要兜着圈子先去攻克别的城池,在回过头来占领方才横在嘴边上的这块肥肉。 其实说白了何谓“阵”,左阜右车,这是山坡上架满战车之意。一静一动这才是阵法的本源,不考虑用阵之术而茫然出兵,又和街头巷尾的流氓械斗有什么区别? 纵横千年华夏,最出名的阵法,也无非是诸葛卧龙先生的八阵图。这算是把阴阳五行和排兵布阵给彻底结合到了一块的神人。而比诸葛亮在早些的高长恭兰陵王,其实也是应用此道的一位行家。 奇诡阵法不单可以在战局之中,让战争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再厉害一些的奇门诡阵,甚至可以策动阴阳失衡,而使人达到迷惑心智,自乱阵脚的作用。而这入阵歌,则正是斩破诡阵的一把利剑。 以擂鼓与琴瑟和鸣,万千将士高歌铺路,再奇诡的阵法,也将被这歌声喝得溃不成军。 此番横在鄱阳湖上方的三茅花树阵,恐怕正是咱先头所讲的“诡阵”一门。驿马坡上的白瘴也好,还是叉子岭上的移动森林也罢,恐怕也正是这三茅花树阵发威,所呈现出来的某种诡谲的幻象。 可既然梁文生深谙着破阵良方,为什么他自己不愿意出手,而把这烂摊子甩手推到一个初出茅庐,处处受人迷惑的毛头小子身上呢? 等俩人走到鄱阳湖的码头且近时,恰好有个干瘦佝偻老汉在那等着。码头两侧摆着两尊铜碗,见着梁布泉俩人到了,干瘦老头立马扔下了手里的船撸,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他们且近,摊出一只手,用沙哑的声音中气十足道:“东西呢?” 马士图一步抢到了梁布泉前头,梗着脖子厉声道:“你谁啊?你要啥东西?” “要你们匣子里的东西!” 老头子嘿嘿一笑,“咱受人吩咐,在这等你们一宿了!东西不给我也成,你自己照着图里的指示放在碗里,教你的歌诀记住了?” 梁布泉一皱眉:“图?什么图?” “跟老头子装傻没用,老头子就是个拉脚的船夫……” 老头子叉着腰,一脸的戏谑嘲弄,“把事都给你安排成这样了,那位爷也真是挺够意思的了。按咱的意思呢,您老赶紧麻溜干你该干的事就得了。我好赶紧带你进湖,你呢,也好快点把这地方的东西给抬出来。你好做,我也好做。”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梁布泉自然也没什么再好隐瞒的了。 巴蛇胆叫他一把就给扔到了左边的铜碗里,右边的铜碗空空,他也照着地牢里壁画的样子,跪在了两个铜碗的正当间:“树杈子我没取回来。” “那都没事……你不是喝过树汁了吗?” 老头子抱着膀子嘿嘿笑道,“背歌诀,老头子我好带着你们进阵。” 梁布泉是触电般地把脑袋朝着老头一扭:“我喝过智多罗树汁的事,你们都知道?” “我们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老头子显然没有继续搭茬的意思,又朝着梁布泉扬了扬下巴,“快点做事,你轻松,我也轻松!” 三柱清香长燃,这梁布泉跪在鄱阳湖岸边缓缓地就背上了方才学过的那段口诀。说来也怪,岸边的行人来来往往,这么大个稀奇事,却偏偏是没人在梁布泉的身旁驻足,仿佛是梁布泉这一伙,一下子变成了个隐形人。 一语歌诀念罢,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气霎时间是乌云漫卷,电闪雷鸣。 原本平静安详的鄱阳湖,此番恍若变成了一头凶恶的野兽,浪大滔天妖风阵阵,吹得那一叶扁舟在大浪之中摇曳不定,仿佛时时刻刻都要倾覆一般。 老汉似乎全然不在意眼前发生的一切,纵身跳进了扁舟里头,对着二人高声道:“上船,老子带你会一会那宗三老爷!” 梁布泉和马士图俩人此番也是叫着老头的豪气影响,相视一眼尽数会心一笑:“成,上船,下湖!” 第一百五十九章 阴阳颠倒,倒转乾坤 湖上的风浪远比俩人想象中要凶猛的多,这喧嚣的大风不像是迎面涌来,也不像是在背后推着小船前行,那感觉倒更像是四面八方都在朝着这剪扁舟玩了命地卷席着狂风,小船在湖面上左摇右倾,眼瞅着就要让船舷全数泡进水里,可老汉的架船手艺偏偏就是那么好,着小船颠三倒四地偏偏就是不翻倒。 可是单就这张狂的风就足够梁布泉俩人喝上一壶的了,俩人纵使紧把着船帮,紧抿着嘴,可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狂风却是拉开了一副无孔不入的架势,偏能生生地掰开两个人的嘴。肚子里头眨眼就给关上了一腔子的风,这还不算完,这大风偏又像是钻头一样,直拧着俩人的耳膜,钻得俩人的耳朵眼针扎了一样的疼。 再加上俩人打小就是在旱地上长大的旱鸭子,甭说是下湖玩水了,就是常日里东北那地界的水泡子都没游过两个来回。梁布泉就觉得自己的胃里头翻江倒海,脑袋也是跟着一涨一涨地难受,但是这爷们打小就有那么一股子憨劲。心里头是牟足了劲儿寻思着:爷是打北方过来的胡子,不能给家乡的父老乡亲丢人,今儿就是再想吐,也得把苦水给咽在肚子里头,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亡。 这爷们心里头的小剧场演绎得是慷慨激昂,可就在他这自我感动的当口,突然就觉得自己的脸盘子上一阵黏糊糊,软塌塌的温暖之感,带着股不可名状的腥臭气息传了过来。他现在即便是强忍着自己晕船时所带来的呕吐,也得腾出只手来,摸摸脸上究竟是给沾上了个啥玩意。这一摸不要紧,黏黏糊糊的触感里头,还掺杂着些许坚硬的颗粒状物体,他的心里头一下子就像是叫人给泼上了一盆凉水。 这是……花生碎? 脸上粘着的东西不但有花生碎,好像还有大米饭粒和香菜杆,他就是再傻也能猜得出来,脸上沾的究竟是些个啥玩意了。就在他回头的当口,只看见马士图闭着眼睛一脸陶醉地又从嘴里喷出了一长串五光十色的彩虹,着彩虹夹杂在风里,打着旋地尽数砸在了梁布泉的脸上,是一点都没浪费。梁布泉这会儿也是没心思骂人了,大嘴一张,“哇啦”一下,也打自己的嘴里喷出了一道包罗万象的彩虹。 这下子狂风巨浪里头可就丰盛得多了,哪个叫鱼骨头,什么是干豆腐,酒气伴着花生渣,溅得这剪扁舟上里外一片热闹。恐怕这摇橹的老汉,一辈子都没遇见过这么恶心的风浪,俩人是眼瞅着老汉使劲地干哕了一下,随后红着老脸定了定神,对着俩人扯着脖子喊:“合上你们的嘴,眼瞅着要到湖心了,再坚持一会儿!” 梁布泉寻思着,这老汉多半是在心疼自己的船。改天要是自己能够成功上岸,高地得给这小老头换一艘排场一点的小船,再怎么着都得给小船配一剪风帆。 他努力地把手上的残秽给甩到湖里头,想要对着老头竖个大拇哥,以表示自己满心的敬佩之情。可就是在这一转头的功夫,偏巧见到老人背后的湖面之上,竟然霎时间涌起了无数条发丝一样遮天蔽日的黑色丝线。 这黑丝即便是出于不足一尺的距离观察,也不过只有常人的小指一般粗细,却是长得离谱,在浩荡无边的湖面之上,就恍若是一张足以刺破重云叠瘴的漆黑幕布,着无数条黑色的发丝恍若活物一般在漫卷的狂风之中,有意识地扭曲着自己那丑陋不堪的腰肢身形。梁布泉哪里见过这种完全超出人类想象的怪物,呛了一口罡风,只从嗓子眼里头夹出了一句:“小心!” 那无边无际的黑色丝线就仿佛是听见了梁布泉的动静,一下子是贴着湖水,从四面八方朝这艘小船狂卷而来。 再看那摇橹的老人,就好似早有所料一般仍是淡定地向前摇橹,朝着俩人露出了一抹诡谲莫名的微笑:“颠倒阴阳,倒转乾坤。爷们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的是死是活,就看你们几个小崽子的了!” 这老头说话的声音很轻,可梁布泉和马士图偏偏听得真亮。显然,这摇橹之人也是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有这能耐,为啥要在鄱阳湖畔做个摇橹的船夫呢? 难不成,这也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事? 不等着梁布泉细想,四面八方尽数涌来的黑头发便像是包子皮一样,将这剪破烂的小舟一下子拍进了江心里头。 要死了吗? 梁布泉只觉得自己的全身都被浸在了鄱阳湖漆黑冰冷的水流当中,湖水倒灌进了他的鼻腔,几乎在一瞬间便涌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窒息…… 娘个炮仗的,准备了这么多,到最后还是死在了湖里! 出海的龙叫狍子顶破了肺,入江的虎让鱼虾给啃掉了心…… 老子真就多余蹚这趟浑水! 心里头嘀咕到这,一股子清流又瞬间灌进了他的肺里。梁布泉几乎完全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是一个猛子翻身坐了起来。 倒抽冷气? 老子不应该是给拍进湖水里头了吗? 四下在这么一张望,只见马士图正横在不远处躺着尸,鼻孔里头还插着条活蹦乱跳的小虾米,在他们的身体之下,则正是那片汹涌澎湃的鄱阳湖。 抬头看来,高低错落的水下世界,竟然大大方方地横在了他们的脑瓜顶上。 身下是湖,头顶是地;颠倒阴阳,倒转乾坤?! 这,就是三茅花树阵? 梁布泉小心翼翼地把手按在湖面之上,那触感弹性而光滑,就好像是按在了大姑娘的脸皮之上,他试探性地从水面上缓缓地直起身子,又试探性地深呼吸了一口空气,这湖里,竟然真的有空气可以供人呼吸。 这种感觉奇妙得犹如幻境,鱼儿在自己面前倒悬着身体自由自在地上下游动,而他却可以毫无阻碍的正常呼吸,湖底的水藻仿佛是富人家里垂落的珠帘一般,伴随着湖心深处的暗流涌动,也在情节曼妙地随风摇摆;低下头,则是江面之上破碎的轻舟残害,还有那老人敷面向下的一具浮尸,老人瞪着眼睛,嘴角依旧挂着那道诡谲莫名的笑容。 将他们拍进鄱阳湖心的黑头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身下波涛汹涌的湖面,以及周遭安详闲适的湖底世界。 “喂,醒醒!” 他朝着马士图大喊了一声,他不单单可以呼吸,甚至还可以说话,“狗日的,醒醒,咱到地方了!” 马士图睡眼惺忪地把眼睛启开了一条缝,旋即使劲地打了个喷嚏。卡在他鼻孔里的那只小虾米,立刻像是给上了膛的子弹一样,带着一串水泡倒射了出去。 “得了,梁爷!” 马士图哼唧了一声,旋即又把眼睛给闭上了,“咱都沉到湖底了,醒啥了还醒,咱俩这是死了,成了淹死鬼了!” “我日你个奶奶的,你看清楚咯!这是三茅花树阵的阵眼里边!” 梁布泉三两步就冲到了马士图旁边,抬脚就踢了他胳膊一下子。说来也是怪,他虽然能在这水下自由自在地呼吸说话,可是身体依旧还是给泡在了水里一样的感觉,就好比方才踢出去的那一脚,他明明是用尽了身上的力气,可偏偏觉得这一脚踢出去的阻力奇重无比,以至于那马士图即便是挨了这么一下,也没有疼得立马从地上蹦起来。 但即便是力道被湖水缓解了不少,无端端地让人踢了一脚,总归不会那么好受。 “艾玛!” 马士图怪叫了一声,“你咋踢人……你咋踢鬼呢?” “老子我踢的就是你!” 梁布泉是气不打一处来,时下俩人已经入了阵眼,那危险定然是随时随地都要降临,可好死不死跟在他身边的这个马士图,偏就是个脑袋里头缺了根弦的主,“老子让你做鬼,老子踢死你!” 马士图垮着个老脸,终于是揉着屁股站起了身:“哎呀别踢,疼!可疼可疼了!” 梁布泉冷笑道:“你他娘的还知道疼?” “废话,老子也不是死人,干啥不知道……” 话说到这,马士图才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我日他个奶奶,老子知道疼?老子还活着?老子我没死?” 说话的光景,梁布泉已经是把那柄鹰嘴匕首给提到了手里头:“现在没死,等会可就不好说了……这他娘的是阵眼里头,随时随地准备跟殷舟那家伙交手!” “殷舟?那个活了好几百年的老怪物?” 马士图是哆哆嗦嗦地摸出了烟袋,可再等他抬手翻找烟叶子的时候,那张老脸上的苦相,明显变得更重了,“我日他奶奶的,爷,我的烟叶子全湿了!” 忘了这一茬了! 马士图的问字诀全在一副黄铜烟杆子上头,可俩人现在置身于鄱阳湖里,且先不说烟叶子是干是湿的事,他在湖里头点火,那就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 “先别管这些个玩意,别忘了咱们来这南昌城是来干嘛的!” 问字诀闻字诀都用不得,可是老祖宗交来的憋宝绝活,却是单凭一双招子就能办事的秘诀,“湖里头的宝贝,多半和矿藏没啥太大的关系,找着了宝贝,自然就找着了这大阵里头的镇物了!” 第一百六十章 珠有九品,此为珰珠 “梁爷,咱多少也跟过老爷子开过几口碃子,真金土里埋的说法多少咱也听过。还从来都没听说过,五金宝具能从湖底下挖出来的。” 马士图跟在梁布泉的后边,絮絮叨叨地没完没了。 时下他们在这鄱阳湖里虽然能够自由呼吸,可是行走跳跃却是受到了水中浮力的影响,稍稍跨出一步,整个人就要向前飘出去老远。梁布泉就这么一个人直勾勾地朝着前面走,期间不乏还要时不时地朝着四面八方张望一下子,倒真像是一副寻宝的模样。 可是你梁布泉心里有数,关我马士图什么事? 就像他先前问的一样,自古以来“金、银、铜、铁、锡”这五种金属,都是埋在土里巉岩当中的居多,纵使那沉在水沙里,需要用簸箕过筛的金粒子,也通常只会出现在浅谈河道里头。这鄱阳湖纵横无首尾,南北不到头,这么深的大湖怎么可能还埋着金子? 既然连金子都没有,有凭啥能说这里头就是二十八道仙梁的阵眼所在呢? 梁布泉倒是从始至终都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依旧是闷着脑袋往前走。这马士图也是追问的烦了,紧步蹬了水面两下,立马就追上了前者,一把拎起了他的袖子:“爷,您理理我成吗?您在这急头白脸地找啥呢?您跟我说说,我也能帮咱出出力啊!” “谁告诉你,二十八道仙梁里头,埋的就一定是金子了?” 后者是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一把就挣开了马士图的手,“咱祖上的金门,是替皇上老爷找宝寻金的不错,五金咱要找,宝贝也是归咱管。” 马士图大嘴一撇:“您瞧,方才您也说了,咱几个是金门中人。金门的人不找金子,那还找啥?啥玩意叫宝贝?孙猴子的定海神针也叫宝贝!” “老子我就多余跟你废话!好心要教你点本事,你他娘的跟我扯上孙猴子了!” 梁布泉抬手点指着脑袋顶上的处处礁石,“珠玉水晶,玛瑙翡翠是不是他娘的宝贝?咱老祖宗司金中郎将一方面的确是为了要替皇上找些个金石熔炼成器,作为兵马辎重,可是打仗靠的是啥?一来是看你的装备齐不齐全,二来是看你手里头有没有钱。想当年曹操为啥要专门设立个部门刨坟掘墓你知道不?还不是因为打仗烧钱,他实在是没有闲钱周转了,才拾起了这种天打雷劈的勾当?” “啊——你说的是……摸金校尉?早年听我爹讲过,他们这买卖来钱快,虽然干的是脏活,但是干成的一个个都肥的流油。奶奶个孙子的,同样都是吃土,凭啥他们……” 梁布泉倒是没等着马士图把话说完:“你听说过珰珠吗?” “啥……啥珠?当猪干啥?” 马士图叫梁布泉给问得是一个脑袋两个大,“当人不好,还他娘的要当猪?也是啊,这年头做牛做马还有人养活,做他娘的人必做猪都累!” “放什么屁呢跟这?” 《南越志》当中有载:珠有九品,寸五分以上,至寸八九分为大品;有光彩,一边小平,似覆釜者,名珰珠;珰珠之次为走珠,走珠之次为滑珠;滑珠之次为磊螺珠;磊螺珠之次为官雨珠;官雨珠之次为税珠;税珠之次为葱珠。 啥意思呢? 老蚌口含的珍珠从五分道一寸五分的珠子,总共能分成九个品类。其中的上品并不算很远,一面略微有点平,像个倒放的锅一样,一边光彩略微像镀了金似的,就是珰珠。 这种上品的珠子,每一颗都价值千两黄金,也正是过去人们所传说的“明月珠”或者“夜光珠”。 您甭看这珠子的名里带着个“夜光”的字样,实际上世间也从来都没有过能在夜里头发光的珍珠,“夜光”一次,无非是它的美称而已。然而天气晴朗的时候,在屋檐下能看见它有一线光芒闪烁不定,光华淡薄而皎洁,就恍似是天上的明月,明月珠的雅号,倒是实至名归。 其次便是走珠,放在平底的盘子里,它会滚动不停,价值与珰珠差不多。传闻死人口中含上这么一颗,尸体就不会腐烂,所以帝王之家没有人脉凋零,都会不惜重金出钱购买。 再次的就是滑珠,色泽光亮,但形状不是很圆。再次的是螺蚵珠、官雨珠、税珠、葱符珠等。粒小的珠像小米粒儿,普通的珠像豌豆粒儿。最低等而且有破损的叫做玑,这算是珍珠当中的最下品,民间扣扣流传的字字珠玑,遍是出自于此。 有的时候,金门的人在山岭子里淘换了十来年的金子,都赶不上下湖入海,抬出来这么一颗走珠。 所以一颗明珠千两金的说法,就是这么传开来的。 珠玉和金银的形成方式恰巧相反,金银受日精,所以通常情况下都会埋在黄土或者山岩之中才能成形;可是珠玉、宝石要受月华影响,向来不需要黄土覆盖。珍珠常见于深水,玉石常在险滩,正所谓“珠有螺城,螺母居中,龙神守护”“玉有瑶宫,玉神推徙入河,然后恣取”。 自古以来“宁使千两金,不舍一块壁”的说法便正因如此,想来战国时期,一块和氏璧便可换来数道城池,如果能在河沟子里头摸到了一颗上品的珰珠,甭说是一辈子,就是下头几辈子的子子孙孙,恐怕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宝享乐了。 梁布泉闷着脑袋四处寻找的东西是啥? 这鄱阳湖的中心,水流湍急而且深逾千尺,既符合了珍珠的出处,又暗合了宝玉的去向。珍珠要在蚌中找,宝玉还需井下寻。其实他忙忙叨叨地走了这么远,就是在这鄱阳湖的中心寻找大蚌或者深井的去向。 这么说的话,湖底深井倒是好找,可是鄱阳湖里的大蚌千千万万,他凭什么能找到那个口衔千金重宝的蚌壳呢? 众所周知。 大蚌往常在湖泊溪流当中,难免要一开一合地呼吸进食,其它身形矮小的水生动物,难免会因为大蚌的嘴巴一开一合,而被乱流给它带进了嘴里。这些个被大蚌吞到肚子里的物件,不论是砂石也好,活物也罢,都会硌得大蚌口中的嫩肉剧痛无比,又因为大蚌生性胆小,越是痛苦,就越不敢打开蚌壳,只能用壳里的嫩肉反反复复地摩擦口中的异物,久而久之便因此而形成了“珠”,大蚌的寿命越长,口含珍珠的颗粒便会越大。 然而价值连城的珍珠,往往会出现在深水当中,每逢圆月当空时,老蚌就会张开贝壳接受月光照耀,吸取月光的精华,以此将之化为珍珠的形魄。如果通宵无云,它就随着月亮的东升西沉而不断转动它的身体以获取月光的照耀。 而现在,水上的世界乌云笼罩,狂风漫卷,虽然没有了月色的指引,老蚌为了接收到明月的光华,却依然还会遵循着往日明月升空的轨迹,而不停在湖底调整自己的身姿。 梁布泉表面看上去,似乎是在大海捞针一般地找寻那个大蚌的位置。实际上他要仔细寻找的,正是在湖心地带一直有规律变换身形的大蚌,或者是深水当中,却是不盛井水的通天枯井。 没有水的井,和一直在动的蚌,明确了这两种目标以后,找宝贝的重点自然就会变得鲜明不少。 听了梁布泉的讲述,马士图也在旁边是撇着大嘴啧啧出奇,感叹这天地之间,倒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俩人虽然嘴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两条肉腿和眼珠子在这功夫也没闲着。就在他们又走了大概丈的距离之后,脚下的乌云巨浪和电闪雷鸣,突然之间戛然而止,一抹清冷的月光,自他们脚下洒入湖心之中,整片鄱阳湖底,被这月光转瞬就给照得亮如白昼。 月入鄱阳风正好,鱼有浅湾天更明。 不由得两人在这清冷的月色当中陶醉,湖面之下却突然没来由地掀起了一阵乱流。 原本横在他们二人头上的那片山石水藻,竟然顷刻之间地覆天翻,俨然一副天崩地裂的末日豪景。 巨大的水流险些就要将那二人给掀出水面,鄱阳湖底所激荡而成的暗涌,却又像是溺亡者的鬼手一般,再度将他们重新扯进了深水之中。眨眼之间,在这鄱阳湖里荡漾开的数道暗涌,就恍若地标之上平地腾起的无数狂风,那股狂躁绝伦的自然之力,似乎要一气将二人给活活撕成碎片一般。 抬头看。 当头的山石不见,水藻无踪,千万条银色的小鱼,就恍若利剑一般横冲直撞。二人的头顶,俨然变成了一片不着边际的淡粉色天空。那天空正中嵌着一枚拳头大小的明灯,在月光的照耀之下,宝华流转,金光璀璨。 天空此刻正在二人脚下,这倒悬的日月之间,横在二人头上的,自然不可能是天。 不是天又是什么? 马士图不由得怪叫了一声:“日他个祖宗,咱们脑瓜子顶上的,原来是哪只大蚌的壳子!老子走了这么远,竟然还没走出着大蚌一张壳子的距离!” “这他娘的怎么可能是老蚌!纵横十几丈,这他娘的是蜃!” 狂躁的乱流不停地击打着梁布泉的身体,可纵使如此,也难以抑制他狂跳不止的心脏,“巨蚌含宝,吸月华化龙,千年为蜃,万年为龙……见着月光,这巨蜃开口了,正中央的那个光球,就是珰珠所在!这大阵的阵眼,就在咱们的脑袋顶上!” 第一百六十一章 你就是宗三老爷? 纵横十来丈的老蚌所孕育出来的珰珠,竟然也只有区区一颗拳头大小,足见得这颗明珠究竟是有多么价值连城。 璀璨耀眼几若湖中日月的珍珠,不单单是颗宝贝珠子,恐怕更是这即将化龙的老蚌内丹。但咱们前文有讲,梁布泉也好,马士图也罢,两个北方汉子打小便不识水性,今儿个被困在三茅花树阵的阵眼当中,要不是因为湖内的氧气充盈,不影响他们平日的呼吸,恐怕早就成了溺亡在鄱阳湖里的两具浮尸了。 现在破阵的法门和宝贝近在咫尺,可是湖中的暗险激流错中复杂,更迭不断,两个人即便是在旋涡当中稳住身形都是难上加难,更何况是入蚌取珠? 法宝用不了,但所幸两个人的腰上,还别着枪。 “老马……” 梁布泉几乎是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把手给扣到了腰上,“掏响子,崩了这狗东西!” 旧社会的枪支弹药不比今日,马士图从观音山上带回来的响子,说白了也无非是绿林好汉从黑市里买来的土炮,这种枪杆子没有望山,打一枪就得装填一下弹药,最倒霉的是,土枪时常卡弹,进了沙子进了水,枪炮打不出响来还是次要的,多数时候还会炸膛。 咱且不论湖里的这只巨蜃长着这么大的个头,究竟怕不怕响子里头那点小的不起眼的子弹;人家在湖底下活了这老些年,脑袋瓜子自然也不是寻常的海物生鲜可以比拟的。 两个人才刚刚从腰上掏出响子,梁布泉未等瞄准,马士图未等上膛,那巨蜃却猛然之间一闭嘴,湖底登时作山崩地裂般的炸雷之声,两个人就像是纸片一样,随着被蚌壳闭合所激发的余波给直直地吹到了湖面上头。 常日的湖面,正是他们今日的土地。浩浩荡荡的鄱阳湖在此时仿佛是束缚了他们的巨大茧房,两个人没有被顺理成章地击飞到万丈高空,而是在身体触碰到湖面的一刹那,仿佛重击在地面之上一样,只觉得浑身的零件像是被撞碎了那般痛苦难当,喉头一甜,整齐划一地吐出了一口老血。 这还不算完,蚌壳闭合后所卷集而成的水泡,紧跟着便此起彼伏地迎向了二人。密密实实的泡沫在撞到他们身躯的一刹那,便次第炸裂,一股没有来由的窒息感,立刻便占据了他们的胸膛。 倒悬日月,颠倒阴阳。 可以在水下呼吸,空气便会令他们窒息。 此时倒立在湖心之中的两个人,仿佛在一息之间变成了只能在水里嬉戏生活的鱼人,有了水下呼吸的能力,就不能再度回到岸上生活。 “我日你个姥姥!” 梁布泉从嘴里呛出了一大口水泡,呛了水的痛苦他领教过,可是从未设想过原来呛了空气竟然也会这么痛苦。胸膛像是吸入了两只刺猬一般,针扎一样的疼,脑子也浑浑噩噩地胀痛得厉害,似乎下一秒就要像西瓜一样碎成两半。 他咬牙切齿地横握起鹰嘴匕首,迎着水泡不住地挥砍,那水泡由大到小,由小化无,期盼着能借由这种方法,来抵消掉铺面而来的气流影响。 两人身边的湖水,本就充斥着他们喉头喷出的鲜血,叫梁布泉这没头没脑的胡乱挥舞,反倒是顷刻之间便将湖水搅浑,血液混杂在湖水当中,使之身旁的水域呈现出了一片诡谲的橘红色泽。而梁布泉手中的鹰嘴匕首,恐怕是吃了主家喉头鲜血的缘故,竟然也跟着低声常吟了起来。 尖刀争鸣,阵成之时。 梁布泉的心中大喜,横起匕首喃喃自语:“风雷滚,滚天天明,滚地地动,滚天滚地滚两仪;日月移,移山山陷,移河河干,移山移河移八极……” 二人头顶的河床应声崩解剥离,万千水道崩起数丈来高的尘土,那巨蜃在山摇地动之中,竟然也跟着左摇右晃了起来。 “金玉成章,刺邪如戟,五章即持,逍遥太极,后土——” 最后一个字眼看着就要叫梁布泉脱口而出,却怎料那巨蜃竟在此时突然又大张其口。一股磅礴的吸力,立刻便将二人重又拉回到了湖底之中。这金门的四诀要术虽然可夺天地大造化,只可惜掐咒念诀的时间太长,在瞬息万变的山岭河流之中,有了平时护身阵法的保护,或许还有逞威的能力,如果斗争的节奏太快,歌诀还未等唱完,恐怕别人的刀子早就递到他的脖子上了。 再反观赵友忠那老瞎子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从未在梁布泉的身边展示过闻字歌诀的本领,便可由此窥出一二。有那掐诀念咒的功夫,早他娘的一枪打过去了。 磅礴无边的吸力,刹那之间便将二人吸入蜃口。梁布泉的歌诀被破,自然也没了再念一遍歌诀的心情,接着巨蜃倒吸之势,反握短刀,另一只手也顺势按在了刀柄之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刀刺进了巨蜃的嫩肉之上:“我去你娘的!” 一团青蓝色的血水带着无边无际的腥气直冲鼻腔,那巨蜃吃痛,茫茫无边的蚌肉又开始有规律地蠕动起来,两片蚌壳也在同一时间再度向中央夹紧。 如果再让这老蚌闭上嘴,梁布泉和马士图恐怕也要像湖泊里其它的小鱼小虾一般,变成了巨蜃口中所含的那颗珍珠了。 间不容发之际,梁布泉对着马士图扯着脖子喊道:“老马,拿枪毁珠!” 马士图从打见着那只巨蜃开始,便一点力都没出过。巨蜃闭口的时候,伴着梁布泉被顶到了水面上,巨蜃张嘴的时候,这家伙也像个破玩具一样,叫那老蚌给吸到了嗓子眼正中。不过傻人自有傻人福,现在马士图的位置恰好就在珰珠几寸开外,他只要稍稍扣动一下扳机,就能给这宝贝打个灰飞烟灭。 可纵使两个人这会已经是脑袋架在刀尖上了,马士图的心里头还是念念不忘着万两黄金的事:“别爷,这可是镇脉的宝贝啊,就让咱这么毁了?” “我日你个祖宗,你咋这么墨迹!” 眼瞅着巨蜃即将合口,梁布泉是真的急疯了眼,“在跪的宝贝,能有你的烂命值钱吗?开枪!” 巨蜃的内丹便正是这颗拳头大小的珰珠,打碎珰珠自然便可以轻松破了三茅花树阵的阵法,梁布泉他们几个人不远万里来到南昌城,虽然是为了取宝而来,可是眼下情势紧急,什么仙梁重宝,仙煞压身,他们有命见着宝贝,也得有命取宝上岸啊。 得不到,就毁掉;弱水三千,烂命重要。 看着那马士图还在犹豫,梁布泉反手就抬起了那只二十响德国造瞄准了巨蜃的内丹:“你舍不得,老子舍得!” 手指头都已经摸上扳机了,可是那巨蜃的嫩肉下头,却突然之间萌生出了无数条漆黑如发的细丝。丝丝蔓蔓的黑线仿佛是拥有生命一般,顷刻之间便卷住了梁布泉和马士图的腿脚,不容两人多做反应,已经被一股大力不由分说地甩出了蜃口。 万幸的是梁布泉早先就在刀上做了机关,右手一勾,那鹰嘴匕首被鱼线扯动,在蜃口闭合的刹那之间,重又回到了梁布泉的手里。 横刀砍断那细细密密的黑线,抬眼再望向头顶的巨蜃。闭合的蚌壳缝隙中,无数恍若寄生虫一般的黑发丝丝缕缕地从中蠕动而出,伴随着水波的流动,时而像蛇一般随波游曳,时而像玉轮一般凝聚成球,无数四散的黑色触须仿佛智多罗神树之上密密匝匝的枝丫,在幽暗的湖底,绽放出了诡谲而美好的火树银花。 这颗无法用常规思维所理解的怪物,恍若完全无视了水中的阻力,在湖心之上轻盈地游弋跳跃,发出一阵阵难以言说的诡异声响。 “嗡——嗡嗡——” 似树非树,似龙非龙,匹练乎若索绳,丰盈乎如玉盘。着百足,无面无首,音若击缶。 这东西……就是殷家老祖宗在梦中见到过的怪物? 殷家满门,在老祖之后便一直追寻着长生不老的方术秘诀,却怎奈日夜遭受噩梦纠缠。最终在殷老太爷那一辈,定居鄱阳湖畔。殷舟痴傻,一日高烧之后如得神助一般打开了灵识,有了过目不忘的本领。从那以后,在驿马坡养巴蛇,在叉子岭种长生树,而且时常下湖,直至殷家满门诛灭,殷舟失踪。 从那以后,鄱阳湖一带才传说起了宗三老爷由神便妖的怪事,鄱阳湖三年一大灾,两年一小灾,只能靠周遭百姓活祭以慰暴怒之中的河神。 梁布泉一开始,就对着宗山老爷化龙为患的事有所怀疑,可偏偏找不到问题的所在。照常理说,世间万物要是入了修行一门,都应当是保护一方太平以此为自己积累公德,以方便他日渡劫飞升,这是道门里头常见的说法。 可这宗三老爷护佑一方水土几百年,为啥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个要吃活人祭祀的妖怪呢?他几百年所积累下来的公德道行,岂非是一遭就被自己毁于一旦了? 如今见到了这团说不清道不明的黑色之物,梁布泉才总算是解开了心里头的困惑。 殷家老祖宗在梦里见到的那个玩意,恐怕就是在殷舟开窍的当日,叫殷家人给埋在了鄱阳湖底。长生是假,守宝护阵才是真。 宗三老爷是它,巴蛇智多罗是它,搅动着鄱阳湖一带几百年都不得太平的东西,还是它。 “奶奶个孙子的……” 尖刀争鸣,梁布泉一手执刀,一手提枪,眼神里头已然是没了方才的困惑,“你就是宗三老爷?” 第一百六十二章 死即长生(上) “嗡——” 那团飘摇在湖水中央的巨大黑色线团,就恍若是一株随波逐流的水藻一般,静静地随着波流浮浮沉沉,看似没有生命,却像是拥有着清晰的思维与神志;状若有生命,却不具备任何一个生命形式的状态与表现。 当一个人的面前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描述且形容的东西,他的第一选择一定是扣响扳机。 梁布泉和马士图不约而同地在第一时间朝着这个怪物开枪,一声巨大的枪火轰鸣之后,湖中立刻被火药卷起了一阵翻涌磅礴的气浪。 可再此之后却并没有发生意料之中的流血,或者火星飞溅。 事实上,在鄱阳湖浩荡的水面之下,甚至没有出现子弹撕破水流的水泡,没有子弹钉死在蚌壳上的声音作为回馈,甚至横亘在他们面前的这团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线团,根本就没有被子弹打散或者穿越的迹象。 一声枪响过后,再无结果,就好像这颗子弹从来都没有出膛一般。 梁布泉慌里慌张地抽出弹匣,横膛在弹匣当中的子弹分明少了一颗。 可是……子弹去哪了? “嗡——” 他一口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转瞬又把真阳涎喷吐在周遭的湖水当中,刀尖划过鲜血,准备再度吟唱起金门的四诀要术。 嘴巴张开的一刹那,从喉咙里顺势而为所发出的声音却让他倍感陌生:“嗡——嗡嗡——” 我不会说话了?! 这种感觉离奇的就像是面前的这团怪异造物,他分明知道每一个字的读音和念法,可是所有的念头一经喉咙,却完全被毫无意义的“嗡嗡”声所取代。 “嗡——” 马士图神志全无地漂浮在湖水中央,像是个没有灵魂的水母。 “嗡——” 宗三老爷也在涤荡的湖水当中飘摇无依,似乎从来没有过想要进攻他们的意思。这个家伙存在着,仅仅是为了存在而出现。 他看到那节修长的弹匣随着湖水的流向,而静静地挣脱开马士图的左手,他看到弹匣中的子弹像是玉米粒一样,一颗颗地从弹匣当中剥离,弹匣静静地从他面前飘过,短暂地遮挡住了他落向宗三老爷的视线,可当那个修长的弹匣瞟离左眼眼梢的时候,眼前的鄱阳湖底、巨蜃与宗三老爷,却不知为何一下子变了模样。 他的衣服是干的,脚下踏着绿草如茵的地面,这是一处寸亩见方的小岛,岛上只有一棵树,树下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白袍白裤,黑发如瀑。 男人。 他几乎完全下意识地喊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殷舟?” 男人笑了笑不说话,安静地用手指了指梁布泉足下的草地,率先盘着腿坐下。 手中的刀和枪不知在什么时候,也随着鄱阳湖的消失,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梁布泉自知在这种情形下,自己根本没有任何与殷舟对抗的筹码,所以只能乖乖地照着他的话做。矮下身形,只手撑地,也静静地盘腿坐下。 掌心的嫩草传来了淡淡的凉薄与刺痛,如果眼前的一切都是临死前所必经的幻境的话,这种幻觉……简直太真实了。 “你是殷舟?是角木蛟?” 梁布泉不甘心,他咬着后槽牙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去一拳砸在殷舟的脸上。 可那个男人依旧安静地盯着自己的眼睛,微笑,仿佛春日里和煦的阳光。 “怎么不说话?” 梁布泉的声音在发抖,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你就是宗三老爷?” 男人沉静地看了他半晌,却只从嘴角蹦出了四个字:“你着相了。” “着相?什么意思……” 跟着阴阳先生办白事,跟着屠夫学杀猪,昔年孟母三迁,为的就是给年幼的孟子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 梁布泉自小跟着赵友忠四处坑蒙拐骗,没经过两天正统教育,自然更不能理解“着相”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没等他把话问完,面前的男人竟然转身就走,“你等等,你把话说清楚!我究竟是在哪?你他娘的给我们灌了什么迷魂汤,是智多罗吗?是因为我喝了智多罗的树汁?” 那男人气定神闲地走向了那株大树,眼看着距离树干只有寸余之遥,却也没有避让的意思。 梁布泉还在后面扯着脖子喊:“你等等,把话给老子说清楚!” 他踉踉跄跄地爬起身子,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恍若没有实质一般地从大树当中穿了过去,男人的脚步未停,再走上十来步,就要坠到一望无际的水泊当中。 “前面是水,别走了,你会淹死的!” 梁布泉倒是不在意那个男人是死是活,只是现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实在难以在一时之间解释的清楚,他先前还在鄱阳湖里,为什么一眨眼就流落到了荒岛之上。为什么他可以在水下自由自在的呼吸,为什么明明打出去的子弹,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为什么一开始不会说话,而现在又能好端端地与人交流了。 老猎户也好,赵友忠也罢,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个人,和他讲述过,金门闻字诀中,还有一方这么厉害的阵眼。 那个男人显然知晓一切,他是梁布泉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不能死,或者说……他现在还不能死。 梁布泉想要奔向那个男人,一把将他拦住,可是一条腿才刚刚向前踏出一步,原本在脚下坚实的土地,却突然之间边做一片虚无。 刹那之间他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低头一看,水深及腰,他已经不知何时跌落在茫然无边的水泊当中。 在他面前不足寸余的地方,还是那个寸亩见方的小岛,小岛的中心立着一颗参天大树,树下坐着一个白袍白裤,黑发如瀑的男人。 他似乎从始至终都没动过。 梁布泉怔怔地游到岸边,仅仅一个晃神,竟然发现自己重又盘腿坐在了男人的对面,他浑身上下的衣服裤子干燥而柔软,一点也没有过被湖水打湿的迹象。 男人依旧在安静而慈悲地看着他:“你着相了。” 那男人的嘴巴分明未动,可是梁布泉偏偏就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着相……究竟是什么意思! 梁布泉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我查清楚了……殷家古宅……现在的周府,就是当年的殷家古宅!你们祖祖辈辈都在找着长生的秘诀,长生的秘诀就和智多罗与鄱阳湖里的宗三老爷有关!你们想搞什么歪名堂老子不管,老子只想救回贾姑娘。殷舟……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说句实在的,我们两个真的没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我知道,凭你的本事,你有成千上万种方法让我从世界上消失,但是你有你要守护的东西,我也有我一定要保护的人。我的老爹跟一大票兄弟的遗孀,被通书的人给压上了二十八道仙煞的诅咒,换做是你,你能放着他们不管吗?这鄱阳湖里的宝贝,我今天拿定了!只要我还有口气在,就一定要给那些死掉的兄弟们一个说法。我是真的不想挡你的路,可是没办法,咱现在各为其主……” “长生?” 男人轻轻地嗤笑了一声,整个人竟然瞬间化为无形,万千光点纷纷聚集到他身后的那株大树之上,随后他那充满磁性的声音又再度响了起来,“长生根本就无需寻找,更加不比修行。殷家的人也好,还是这普天之下的百姓也罢,早晚都会获得长生。死,便是长生。” “你有在听我好好说话吗?” 虽然那个男人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梁布泉的脑海里似乎偏偏就是有着那么一股子意识,眼前的那颗大树,现在就是殷舟。 他分明能够察觉到自己的嘴唇也没有张翕开合,可是自己偏偏就可以发出声音,“我不想要什么长生,活着难道还不够苦的了吗?老子要长生不死干他奶奶个孙子!” “脱离肉身象、执着象、恐惧象、贪恋象,不堕轮回,不留灵魂,遂得长生。” 梁布泉眼前的大树又一次平白无故地消失,化作了一大团漂浮在半空之上的黑色线团,“清风是我,明月是我,房前屋后的灰土薄沙是我,青灯古佛上的三柱清香是我,我若身死,遍是长生。你方才问我,是不是殷舟……” 那团黑色的丝线再变,顷刻之间又变成了大树之下白衣白袍的黑发男人,“我可以是阳光、可以是湖泊、可以是泥土、可以是山河,为什么偏是殷舟?我可以是殷舟,也可以是任何你希望我成为的外物。殷家也好,还是世代帝王也罢……人人所祈求的长生,无外乎是他们所必经的一个环节,死即长生。你们,都着相了。” “着相着相,你总是念叨着那些个我听不懂的名词干什么!咋的,欺负老子没文化?” 梁布泉愤然长身而起,可是一晃神自己又是一副盘腿坐在草地上的样子。 “眼见的,一定为实吗?” 那男人伸出手指,静静地指向梁布泉的右手,“珰珠一直就在你的手里,你还要抢什么?” 第一百六十三章 死即长生(下) 梁布泉沿着殷舟所指的方向垂下了脑袋,果真看到原本镶嵌在巨蜃口中的那颗珰珠,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手里。 那股由珰珠所传来的真实的重量,似乎是在梁布泉将目光落于其上的时候,才被他自己的手掌所捕捉到。 这种感觉奇妙而诡异,仿佛世间的万事万物,只有在梁布泉目之所及的一刻,才会变为现实。而其目光所无法触及到的地方,究竟应当是有序还是混沌,是真实还是虚无,他从来都没曾认真的思考过。 换句话说,世间也不会有哪个“正常人”会突然之间怀疑起自己身边的万事万物,怀疑它们的真实与否,怀疑它们是否想自己一贯认为的那个样子而存在着。 万般惊惧之下,他第一时间的反应并非是顺其自然地把这颗珠子收入囊中,而是顺势把手一甩,将那颗价值连城的珠子给扔到了一边。眼看着这颗珠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沉静的滚远,旋即“咕咚”一声滚落至漫无边际的湖里。 他再度将目光落回自己的手心,那股真实的触感与重量再度袭来,巨蜃口中的珰珠,仍旧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好像它从来都未曾离开过一样。 “这他妈见鬼了!” 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重重地击上了一拳,他站起身子,刚想再次把这颗珠子扔向别处,殷舟却再次无悲无喜地缓缓开口道出了一句:“这颗珠子,不是你想要的东西吗?” “我……” 梁布泉一时语塞,再次回看自己的手心,那颗珠子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殷舟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面前寸许的位置,将那颗价值连城的珰珠抛起,接住,再抛起,再接住:“仙梁并不存在,仙煞也并不存在……你有么有想过,其实你我,也并不存在?”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梁布泉向后退了一步,双拳握得“咯嘣”作响,他没有了枪,没有了刀,可是还有一双拳头。 最少,他现在还可以拼命。 “金门四柱清香,曾经来过这里,见过我,也见过智多罗。” 殷舟淡淡地瞥了一眼梁布泉的拳头,也仅仅是瞥了一眼而已,“当初我就和他们讲过二十八道仙梁的由来,这颗压阵用的珰珠,他们随时想要,随时都可以取走。当年困住他们的,并不是我,也不是这方大阵。同样的,今天困住你的,也仅仅是你自己而已。” 又要和我谈什么心魔,什么宿命,什么因果报应之类的陈词滥调? 无非都是些个更巧妙一点的障眼法罢了。 梁布泉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我不想听大道理,我只想救人。” “我也不想讲大道理……” 殷舟淡淡地笑了笑,回头望向梁布泉,眼神清澈,“你随时都可以走,珰珠也随时都可以带走,我从未拦过你,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可是……” “我说过了,眼见的,并不一定都是真的。” 殷舟仍旧淡淡地盯着梁布泉的眸子,“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你认为的长生,殷舟会死,殷家老祖宗也会死。鲜花是我,光芒是我,殷舟也是我,可我不再只是殷舟。你何不仔细想想,所谓的不老不死,究竟该是个什么样子?拖着自己的一身皮囊苟活千年百年?道家所传说的羽化登仙,难不成只是拖着自己的一身烂肉飞到天上去?” “我现在和你谈的并不是长生不老,而是……” “我和你说的,一直都不是长生不老!” 殷舟的身影再度随风而逝,重新回到那颗树下盘腿坐好,“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二十八道仙梁上的大阵,在布阵之人离开人世之后,却还能像往常一样运转自如?你觉得,布阵者重要吗?阵眼和阵法重要吗?我知道,你是从虚日鼠那里过来的,那家伙得到了长生以后,就立刻和我们其他人断了联系,不知是去那个地方神游作乐了。虚日鼠的日轮,被你嵌在了刀头里面,可现在……你的刀还在吗?” “刀?” 梁布泉讷讷地瞥了眼自己的腰间,腰上的麂皮刀鞘空空如也,可是手里却莫名其妙地感知到了重量,“刀……还在?” “你的刀,在,也不在。就好像你面前的我,在,也不在一样。” 微风乍起,一片落叶随风飘逝,而殷舟的身形已然消失。 是那棵树再说话。 “鄱阳湖底的大阵在与不在,不是我说了算,而是你说了算。你的贾姑娘究竟是人是树,不是丛阵或者智多罗说了算,也是你自己说了算。你觉得自己的手中有刀,那便是有刀,你觉得自己的手中无刀,那便是无刀。生杀大权一直都在你自己手里,你又为什么要找我来求呢?” 大树随风招摇,落叶悬在水面之上,殷舟再度坐到了梁布泉的面前,“二十八道仙梁,自从太古创始之初就横于华夏的天地之间。我们这些人,无非是万古长河当中的一粒芥子而已,早晚要再度变为天地之间的一颗尘埃归入永恒。殷舟也好,宗三老爷也好,三茅花树阵也好,还是这座鄱阳湖也好,它们从来都没想过要杀你,害你。梁布泉,对于这方天地来说不重要,殷舟、通书、或者二十八道仙梁,对于这方天地而言也不重要。天与地,只因为存在而存在,我们的生死,天地不在乎。” 梁布泉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是自己的脑子昏昏沉沉,总是缕不清个所以然。 “可是有些事情,你却应该在乎……” 殷舟轻轻地指了指梁布泉的手心,他不用去看也能猜得出来,那颗珰珠,应该又重新落回了自己的手里。 殷舟幽幽道:“人世战乱纷扰,几百年便是一个轮回。这横亘于神州之上的二十八道仙梁,是龙脉,是苍山厚土万古基业的基石。你自然可以遂了自己的愿,将那一件件重宝,一个接一个地从土里,从河中给启出来。天地不在乎,天地永远存在,可是你不能不在乎。它们是龙脉,也是劫煞,就好比你手里刀子的正反两面一样,可以是屠戮的开始,也可以是终结。自从你拿走了虚日鼠的那块重宝开始,这仙煞就已经被你铸成了。诅咒并不只在你一人身上,他所关乎的,是千千万万个和你一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黎民苍生。” “我……我就是个耕田的……” 梁布泉的心在颤抖,这种责任,他可负担不起,“您老说得是不是太大了,我我我……我就是拿出了一块石头而已,至于像您说的那样……” “仙梁重宝,各个价值连城。你所谓的通书想要集齐重宝的目的何在?钱这东西,在乱世当中对一些人毫无用处,可对于另外一批人,却是用处极大。朝廷的残党啸聚北方,尚有通书这等江湖散人作为刀枪打手,他们要来这么多财宝,想要做什么……还用我多说吗?” 殷舟轻笑道,“刀在你的手里,怎么选择,你自己说了算。当初金门的四柱清香为什么没有带走这颗珰珠,我相信以你对那几个人的了解,应当多少都能猜出个一二。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你走你的路,千万别再着了相。” 话音一落,殷舟的身影再次从梁布泉的面前随风而逝。 他警觉着起身,按着胸口不停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抬手摸一摸自己身边的泥土……湿湿软软的,像是船只的甲板,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然到了船上。 还是那个撑船的老渔夫,天空阴云密布,电闪雷鸣,老头子摇着橹,一脸怪异的笑。 “你……” 梁布泉指着老渔夫,又看了看马士图,“他……咱们不是应该在湖里面吗?” “湖里?” 马士图挑着眉毛,傻兮兮地朝着梁布泉龇牙,“咱们可不是差点就让浪头给拍进湖里吗!多亏了老爷子划桨的技术一流,要不然啊……哎呀,在水里不说丧气话,老爷子说了,今儿个天不好,咱们先打道回府,赶明个再下湖索宝。” “咱们……没去鄱阳湖心?” “梁爷,您傻了?这么大的浪头,咱去湖心干嘛?去湖心里喂鱼吗?” 马士图伸手就按上了梁布泉的脑门,“爷,您不是一觉睡得害了啥风寒了,咋一起床净说些个胡话呢?哎?爷,您手里头拿的是个啥玩意?” 梁布泉低头这么一看,心里头立时又翻了个个——一面浑圆一面小平,形若倒釜,在漫天暴雨雷光的交相辉映下,这颗拳头大小的珠子上头,闪烁着晶莹剔透的豪光。 是珰珠?! 刚才发生的一切……难道不是梦? “我的个亲娘啊……爷,您现在这么大的本事!做个梦都能把宝贝给启出来?我没猜错的话,您手里这玩意,应该是颗珰珠!我日他个娘的,咱们这一把不是发了吗?哈哈!发他娘的财啦!” 还不等马士图高兴,梁布泉反倒是随手就将那颗珰珠给扔回了鄱阳湖里。 “爷……咱今儿个命这么好,随手就得了块宝贝,您咋还……” 马士图在船上急得乱转,看样子若不是现在风高浪急,他都想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去找宝贝。 梁布泉却是在心里头反反复复地咀嚼着殷舟跟他说过的那句话:“刀在你的手里,千万别着了相……” 岸边正有两个人对他们热切地招手,梁布泉踩着船舷定睛一看,挥手的那个,不是贾镜又是何人? “梁子,你回来啦!梁子,你可回来啦!” 贾镜是什么时候变回来的? 她是树是人,天地不在乎…… 她是树是人,你自己说了算。 梁布泉,你,着相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没人味 从上了岸以后,梁布泉懵懵懂懂了好一阵子。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小旅馆客栈,不记得自己这一伙挖金小团队都七嘴八舌地说过些什么。他的脑子里头,就像是无端端地叫人给塞进了一大团棉花,涨得他的脑壳又浑又疼。 这种迷惑的源头,来自于他对自己的生活,开始产生出了一种无端的怀疑——究竟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贾镜似乎说过,自己似乎只是做了一场梦。 在梦里,他和梁布泉两人在那片移动的森林迷宫当中相会,她似乎被一群身披苔藓的怪物咬了一口,随即整个人都变成了大树。双脚扎根在潮湿泥泞的厚土当中,她的发丝和双臂承载着温暖而灿烂的光照。那种感觉即便是自己从梦中醒来以后都觉得无比真实,这让她至今为止,都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之间的界限。 杜老四也做了一场梦,他梦见自己正和一群人在叉子岭上守护着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那东西可能是山,可能是水,也可能是树。 总而言之,梦醒以后贾镜就好端端地站在他的身边,那群陪他一起守山的老百姓,却一下子失去了踪迹。 整座小镇上,再也没传出过有人失踪的流言。 叉子岭上只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贾镜,另一个就是杜老四。 能够印证他们在鄱阳湖一带所经历的事情是真是假的唯一突破口,就在马士图身上,他是整个事件唯一的见证者,也是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处于清醒中的人。 可是照着马士图的话来说,打从在叉子岭和梁布泉相会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任何一个其他的人。这几天他和梁布泉去了周府,找到了殷家老宅,还在鄱阳湖里兜了个大圈子,仅此而已。 没有殷舟,没有宗三老爷和巨蜃,也没有人变树或者树变人。 所有的一切,兴许只是众人在丛阵当中误食了某种致幻的孢子,现在幻觉的药效过了,所以一切才都变得恢复如常。 当梁布泉把包里的量天尺递给贾镜的时候,后者的表情明显露出了一丝错愕。那神情仿佛是在说:“我的东西,什么时候落到了你的手里?” 他想告诉贾镜,这把铁尺,正是自己从她变成的那颗大树上摘下来的东西,但是他没有开口。 殷舟说过:清风是我,明月是我,山川是我,河流是我。殷舟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人,别被自己的眼睛着了相。 他现在似乎有些理解殷舟说的那句话了。 对于俗世之间的万事万物,不能光用眼睛去看,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感知,去体会,要抛开眼睛所指示的表象,去弄清楚事情的本质。 就好比贾镜和大树,好比曾经出现在他手里的那颗珰珠。 世界从来都不是一个有序的整体,它是混沌的,充满了无边不确定与恶意的存在,就好像与殷舟相见时,包围着那座孤岛的无边汪洋一样。 踏错了一步,难免就要溺死在无边的混沌当中。 一路走来,他听说了不少有关于这座土地的轶事。 听说小皇帝被那群罗圈腿的小鼻子给带到了东北,而且成立了个什么“大什么国”随时随地准备复辟,全世界各地似乎都在造反,东北那边崛起了一位相当厉害的军阀,有枪有炮还有人马,他不清楚这伙人是否正是自己的大哥张洪山那一脉。 总而言之,现在的神州华夏,是彻底乱了套了。 按照殷舟的话来说,通书那伙人想要凑齐二十八道仙梁当中的宝贝,一来是为了金门的搬山令,想要以此召集天下群雄;而更为隐晦的一点,或许也是为了更改龙脉的走向,寄希望于将之加诸于一心想要复辟的小皇帝身上。 他当然不明白协助小皇帝复辟大清国是对是错,但是他也总算是知道,现在抑或从前的日子,究竟是好还是坏。 没有人希望自己过回从前那奴隶一样的生活,就好像殷舟告诉他的话一样,死即长生。刀在他的手里,他可以选择斩断龙脉,也可以选择让龙脉继续盘踞在浩荡神州当中。 天地不在乎人的生死,但是他要在乎。 他扔了珰珠,必然会得罪很多看得见的,或者看不见的人。 但是经此一役过后,他的鼻子明显要比从前灵敏了很多。 好比现在,就在这家破烂旅馆里面,他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生人味。 杜老四还在旁边咧着大嘴追问他那颗宝贝珠子的去向,可是梁布泉此时却已经闲庭信步地走到了窗户旁边。 窗外车水马龙,有渔夫叫卖,有金点算命,几个挑货的货郎,一面摇着蒲扇,一面从他们的窗户底下笑呵呵地走过。 我们被人盯上了! 他几乎是一个箭步便冲到了床边,胡乱地抄起自己的那个破布包裹:“收拾东西,走!” 其他人显然叫梁布泉的行为给吓了一跳,杜老四如临大敌般地掏出了腰上的响子:“咋了老弟?你看着啥了?有他娘的别人闯窑?” 就是这么个说话的功夫,几个人的房门叫人“当当当”地敲响,那声音缓慢而轻捷,似乎不带着一丝一毫的敌意。 杜老四一个箭步闪身到了大门后头,用眼神示意马士图去开门。 可未等马士图动身,梁布泉就已经先行一步拉开了大门。 马士图这家伙一身的古怪,至今为止,梁布泉都没办法完全信任他。 “各位爷,我们掌柜的让我上来问问,您老几位……” 店小二一脸堆笑的进来,却叫一根冷冰冰的枪管子给抵住了太阳穴,梁布泉顺势掩上了房门,两个人配合的行云流水,恰似当初架秧子绑肉票一样合作无间。 小二被吓得腿软,擎在手里的木盘水碗叮叮当当地就要往地上掉,多亏了贾镜手疾眼快,一把扯下了床上的被褥枕头给垫在了水碗的下头,才不至于高出太大的动响。 “爷……这是怎么话说的?小的家里没钱,您……您老几位高抬贵手,饶了小的……小的……小的啥都没看着啊!” 店小二就像是个受了惊的兔子,在杜老四的手里头哆嗦个没完。 “没骨头啊?给老子站直咯说话,死沉死沉的,非让老子拎着?” 杜老四仗着自己胳膊粗劲儿大,几乎将这店小二的整个人都给提了起来,“谁派你来的,一五一十地跟几位爷说明白喽,老子我不动你,要不然,哼哼……” 他说着话,又把手里的响子朝着小二的太阳穴上顶了顶:“老子的名号你不是没听过,捏死你,跟他娘的捏死只蚂蚁没啥区别!” “爷!爷……咱有话好好说,您先把枪放下!” 小二带着哭腔道,“我就是一打工的伙计,我是真的啥也不知道啊……刚才我不都跟您老几位说过了吗,掌柜的让我上来看看您列为是不是要退房,我也不知道您列位是在这……我真的啥也不知道啊我……” 梁布泉倒是背着个手,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店小二的身边,像条狗似的抬着鼻子在这小二的身上是闻了一圈,又一圈,给其余的几个人都看蒙了。 马士图在旁边叫唤:“梁爷,您这是干嘛呢?您老别是想吃人,咱可都是合法的老百姓,可不能干这缺德带冒烟的事啊!”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杜老四也跟着叫唤,“梁老弟长了副神仙鼻子,他那是闻肉味吗?那是在这闻毒呢!我就说这小破店来往的客人咋能这么少,你他娘的是孙二娘开店,想要害我们啊!也他娘的不打听打听,你四爷行走江湖这老些年,啥时候能叫开黑店的给麻过去?” 梁布泉是谁的茬也没搭,把一只手给轻轻地放在了店小二的肩膀头子上,莫名其妙地来了句:“你们是来得早,还是早就来了?” 店小二的眼珠子一颤:“爷,您说这话是啥意思,我打小就在这鄱阳湖一带长大,啥叫早就来了?爷,您信我一句,我是真的没骗你们,我啥也不知道,您老就放我走……我……” “我当然知道你大小就在这长大了……” 梁布泉的脸色说变就变,前头还和颜悦色地跟店小二聊着天,后脚眼珠子一瞪,竟然是一把就活生生地扯下了那点小二的胳膊。 余下的几人显然叫这梁布泉的一拉一拽给吓了个够呛,贾镜甚至捂着眼睛,妈呀地轻呼了一声。 可奇就奇在那店小二竟然从始至终,都没有因为痛苦而叫上过一声。赶等几个人定下神来在这么一看,叫杜老四给捏在手里的那还是个活人啊,那分明是个拿纸和颜料篾条给扎成的纸人。 “来的是个扎匠,十有八九也是通书的人。” 梁布泉把那节断臂扔到地上给踩了个稀烂,“奶奶个孙子的,这家伙一上来的时候我就闻着不对劲,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身上一点人气儿都没有。这是他娘的替那伙子通书探路的,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走!” “娘了个炮仗的……” 杜老四一把给那纸人摔在地上,“老弟,你告诉我那扎匠在哪呢?老子这就……” “咱现在还在镇子里头呢,现在开枪,不是擎等着叫官府的人给你抓走?” 梁布泉按着杜老四的手腕,眼珠子却瞄着马士图的方向,“跟我走,咱找个地方,给他们一锅端咯!” “走?咱上哪去?” “叉子岭,送瘟神!” 第一百六十五章 有仇报仇 叉子岭,丛林生,一处坡来一处坑;道道坑里埋荒骨,铁铸的皮囊也烂出个坑。 纵使梁布泉一行人在鄱阳湖里走了一遭,暂时镇住了湖底兴风作浪的大蜃精,可是这一带的百姓渔夫还是将宗三老爷和叉子岭上万年不变的移动森林给奉若神明。 四个人蔫头耷拉脑地埋首走了几里地,中途也不知是撞着了多少行脚的路人,总算是一脑袋扎进了叉子岭的移动迷宫里头。 十道黑黢黢的人影紧跟着就将他们几个是团团包围。 领头的那个梁布泉认识,杜老四跟马士图也认识。 钱恩义,灭了佛顶珠的大仇人。 杜老四掏出响子,就对着那老头放了一梭子子弹,后者是压根不闪不避,平地上登时冒出了三两排纸扎的小人,给这破空穿石的钢弹给挡了个结结实实。 “钱恩义,我日你祖宗!” 眼见着放了一通枪子没顶用,杜老四抽出了腰间的青子就要上前跟他拼命,马士图跟贾镜这会儿也好死不死地跟在后头凑热闹,什么叫量天尺,哪个是黄铜烟杆,通书一伙人现身的一刻,两伙势力就立刻是剑拔弩张了起来。 倒是今儿个话题的两位正主还算是稳当,梁布泉一嗓子喊住了自己手下的兄弟,钱恩义吹了通口哨,也叫住了自己手底下的人。 贾镜拿量天尺指着钱恩义的鼻子,止不住自己腕子上的哆嗦:“王八蛋……我师父就是你杀的,今天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一大批带着面具的黑衣客,就像是一具具活尸一样拦在两伙人的正当间,钱恩义倒是没带着面具,一手擎着烟袋锅子,一手叉着腰:“小妮子……倒是让你们几个兔崽子给碰到一块堆去了。” 杜老四握着青子的那只手,也在一个劲地哆嗦,他横了钱恩义一眼,又把脑袋扭向了梁布泉:“老弟……四哥今儿个给足你面子了。可是你要就让咱在这干看着斗鸡,四哥可就真要对不起了!” 这杜老四是出栏的猛虎,在世的张飞。 就像他刚才说的话一样,能按住性子不冲上去扇那钱恩义两个大嘴巴,就已经是给足了梁布泉面子了。今儿个这老王八再次现身,于情于理他梁布泉都要给兄弟们表个态度。 后者倒是也没废话,想着杜老四的身前是横跨了一步,顺势就给他扯到了自己后面,对着钱恩义抱起膀子,把脑袋一扬,没头没脑地来了句:“老犊子,你倒是真敢来?” 钱恩义噗嗤一笑:“咋?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还能给老子使出啥花样来?布阵,想要坑老子一把?你干啥不试试,看看老子怕不怕?就是他娘的梁文生在咱的面前,都得给咱几分薄面,更别说你个嘴丫子……” “废话真他娘的多……” 梁布泉也没在意钱恩义跟那絮絮叨叨,拿手指头是不露声色地敲了两下酒葫芦以后,骤然对着众人是大吼了一声,“弄死他们,动手!” 钱恩义有着什么样的本事,梁布泉他不是不知道,就连他干爹赵友忠撞上了这个老东西,都得被祸害的够呛,更别说他一个刚入了金门没多久的小崽子。 但翻过头来说,也正是因为梁布泉是个初出茅庐没多久的愣头青,钱恩义才不会对他有太多的防备,更何况不久之前在观音山上的一役,梁布泉真可谓是处处受制于人,步步吃瘪受熊,那钱恩义就更加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正所谓是骄兵必败,哀兵必胜。 梁布泉要打的,就是个措手不及。 要说通书的人,也当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组织。再遇着四人的突然袭击之时,就立刻调整好了状态,拎起了手里的家伙直奔着四人就赢了上来。 一时之间是弹片四溅,篾条横飞,锵啷啷的刀鸣阵阵,辟哩哩的焰火齐鸣。软刀子似的篾条如龙四蛇一般的当空盘旋,滚滚浓烟夹着纸人手里的刀枪是争相辉映。 杜老四左手拿枪,右手握刀红这个眼珠子一马当先,而那只被他从观音山上带下来的黄皮子,也顺着他开合的衣领轻捷地串到了一旁,通体金灿灿的毛发根根炸起,恍若是将它整个身躯都膨胀了一倍。 这一人一仙配合的天衣无缝,恍若顷刻之间变成了血海杀神,刀锋来,挥刀断手;篾条来,抬臂开枪。那黄皮子仗着自己的身法矫健,几个起落便从十来个黑衣客的身边是穿梭而过,与之同时从尾巴根底下冒出了一大团恶臭的气息。鬼畏污浊,这股臭气同样也能破了术门众人的功夫,不等那匹黑衣客缓过神来,杜老四沙包一样大的拳头,就已经是夹风带雨地砸了过去。 一拳撂倒,再拿枪管子抵着脑门扣动扳机。 这杜老四日思夜想了几十个日夜,终于能在这叉子岭上,用自己的方法给兄弟们报仇雪恨了。 仇人见面,废话莫讲。 贾镜和马士图分列在梁布泉的左右,一人掌尺,破纸人,挡篾条;一人吐烟,遁身形,隐踪迹。与杜老四遇神杀神的气势不同,这三者的目标极其明确,虾兵蟹将不管,尖刀挺近直捣黄龙。 纵使这次钱恩义带来的手下有几十人之多,也远未想到三个小崽子有胆量直接敢惹他的眉头。杜老四不惜命似的在前头左突右进,大多数黑衣客只能疲于应对那个不要命的杀神,守卫在这老头子身前的通书门客自当是越打越少。 “你们找死!” 老头子说着话,立马是后退了一步,将烟杆子给叼进了嘴里。 可是就是后退的那一小步,却让他前辈高人的身份,瞬间就给落了个一文不值。 早先梁布泉在动手之前,就先敲了敲腰上的酒葫芦,那群食人蚁得了他的命令,早在钱恩义身后半步之遥的位置,挖了个无比硕大的坑道。老头子一朝踏错,整个人笔笔地就栽倒下去,一口老烟卡在喉咙里头,辣的他是老泪纵横,一个劲地咳嗽,身子骨摔在土坑子里头,立刻激起了一大团浓烟,数以万计的蚂蚁恍若是受了惊吓,立刻密密麻麻地从老头的身子底下鱼贯而出。 “蚁兄……老王八留给我,剩下的给你们开饭!” 梁布泉一脚踢飞了钱恩义手里的烟杆子,掏出腰上的响子就抵在了他的额头之上,“王八蛋,你他娘的不是能吗!没了烟杆子,我看你还是个啥!再叫唤啊!” 谁料那钱恩义死到临头了,竟然还晓得出来:“你个小崽子……没想到啊没想到,老子我纵横江湖十余载,竟然折在你们几个小杂种的手里头!” “费他娘的什么话!” 梁布泉一把拉开枪栓,作势就要一枪崩了钱恩义的脑袋,“老杂种,今儿个梁爷给你个痛快,去阴曹地府……” 他这头刚要扣响扳机,却叫马士图给一把揽住了胳膊:“爷,你先别开枪,他可是咱通书的人啊!你灭了他,咱咋和上头的人交代?” “咱?” “通书?!” 梁布泉是做梦都没想到,从前为了检验马士图身份所撒出的谎,竟然能在这个时候叫他给利用起来摆了自己一道。 贾镜和杜老四立刻就把脑袋瓜子给扭向了梁布泉,齐声道:“你是通书的人?” “哈哈哈哈……对,这小崽子的亲爹就是我通书的把头,他这小王八羔子,怎么可能不是通书的人呢?” 钱恩义倒在地上笑得一个劲地咳嗽,“姓马的说得对啊,梁布泉就是我通书的人,他配合咱们演了这出戏,就是要给你们这群没脑子的小杂种一网打尽……” “我去你娘的!” 梁布泉一把甩开了马士图,抬腿就照着钱恩义的脑袋瓜子踢了一脚,“你跟这姓马的,果然是他娘的穿着一条裤子的玩意,今儿个,老子就先崩了你,再打死这个叛徒!” 这一脚之上带着梁布泉的真火,老头子登时就叫他给踢的是满脸的鲜血,门牙也断了两颗,可是那钱恩义反倒笑得更开心了:“小崽子,你可真是梁文生的好儿子啊……今儿个,老头子我记住你了……” “记住我就对了,到阎王爷那的时候,记得报我的名号。” 好不容易得了个为弟兄们报仇的机会,如果叫这老王八跑了,他们再想像今天这样将他制服,恐怕就要比登天还难了。 再大的误会,转头都能解释,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给这老东西送上西天。电光火石之间,梁布泉已经是举起了手中的响子,对着钱恩义的脑袋就叩响了扳机。 可奇就奇在,这一枪打进钱恩义的脑瓜子上头,竟然恍若是撞进了烟里。那老头子的身形被这一枪卷过,竟然夸张地变形扭曲起来:“小崽子,下次可记住咯,对付老子这样的人,一个晃神的功夫,你就已经输了。” 老头子交代完这句话,整个人的身体竟然像是青烟一样袅袅婷婷地随风而逝,梁布泉最后看到的画面中,那老东西的手里头,竟然正捏着本应在马士图手里的黄铜烟杆。 “马士图……你他娘的果然是个叛徒!” 那正冒着青烟的枪口,转瞬就对上了马士图的脑袋,“老子念在你师出同门,几次三番地留着你的狗命,结果你就是这么报答老子的?” 话音刚落,叉子岭的地面又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 树影歪斜,藤蔓缠动……这座森林迷宫,又要开始移动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头都给你打下来 梁布泉并没有在马士图的脸上看到丝毫阴谋得逞之后的那种玩味般的笑容,相反的,在他的枪口指向这个叛徒的一刹那,他似乎看到了马士图眼中的些许难堪与落寞。 还想骗我吗…… 我就真的像你们想得那样好骗?! 一个晃神的空档,周遭的茂密的丛林就已经浩浩荡荡地改换了模样。他听见杜老四在骂娘,骂完了马士图又开始骂通书,骂过了通书又开始骂这片丛林,贾镜似乎还在因为自己曾经变过大树的那件事而心有余悸,在成千上万颗苍松古树将他们四人分离的一刹那,她曾努力地向着梁布泉奔跑,梁布泉拼命地朝着贾镜递出一只手,可二人的联系随后便被移动的丛林给迅速地切开。 再接着无数只身体上布满苔藓,头上张着枝丫的野兽,便从树林之中窜跃而出。梁布泉下意识地把手搭在腰上。 他的匕首又不见了。 “刀是否在你手里,我说了不算,那片森林说了也不算——你自己如何决断才最重要……” 这是殷舟在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和他说过的话。 “看见的,就一定是真实的吗?” “刀在你的手里,如何决断,是你自己的事。” 这群形貌怪异的野兽嘶吼着越逼越近,梁布泉一直退到无路可退的时候,才总算想明白殷舟和他讲的,所谓的“着相”,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我着相了。” 双手骤然握拳,刀在手上,枪,也在手上。 一头满身被青苔覆盖的猛虎,张着血盆大口朝着梁布泉呼啸而来。而后者却并没有像先前那般做出任何防御或者进攻的架势,他甚至干脆闭上了眼睛。 一阵带着草气的清风拂面,有些凉。 但也只是有些凉而已。 落叶吹拂在脸上痒痒的,他用手轻轻地擦拭了一把自己刚刚被微风拂过的脸颊,手上沾了些许血迹,应该是在方才被落叶所划破的伤口。 这里没有丛阵,也没有那一只只长相古怪的恶兽。 森林只是森林,森林不会移动,会动的只有人心。 梁布泉长长地吐了口气:“我着相了。” 余下的那三个人全部都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处,杜老四的手里擎着虚空,好像正手握着枪杆子与一群看不见的怪物奋力搏杀,贾镜此时的状态也和杜老四大同小异,她的右手般握成拳,像是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地和那群虚无的怪物拼命,然而量天尺正老老实实地戴在她的左腕之上,迎着清风“叮叮当当”的响。 马士图就像是丢了魂一样,捂着脑袋跪在地上,低低切切地不知道在嗫嚅些个什么东西。此时的他显然已经完全丧失了战斗的欲望,这模样……就真的像是在后悔一般。如果走近了的话,想必一定能听得真切。 可是他没办法走近。 因为马士图的边上,正站着钱恩义。 那老东西没走,只是施了个障眼法,让所有人都认为,他自己已经化形成了一团烟雾,遁入了茫茫无边的虚空。 似乎是发现了梁布泉的注视,钱恩义缓缓地扬起脑袋,用一种不可置信地目光盯着他的眼睛:“你……看得见我?” 梁布泉怪笑着耸了耸肩:“我又不是赵老瞎子,我当然看得见!” “你……” 钱恩义如临大敌一般地拾起了地上的黄铜烟杆,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 这还是梁布泉第一次见到这老东西能如此的慌张。 老东西狠狠地咽了口唾沫,颤声道,“你……见到殷舟了?” 又是殷舟。 看来传闻当中的四柱清香,之所以能在江湖上被传言的神乎其神,和那鄱阳湖里的殷舟珰珠,还有殷舟嘴里的“着相”都脱不了干系。 梁布泉没有说话,甚至收起了手里的刀和枪,缓缓地朝着钱恩义踏出了一步:“殷舟早就死了,不是吗?” “留可留,留千山,千山幽魂听我言;收可收,收万水,万水阴兵随我愿。乘云吐雾,气闭神愁!” 钱恩义果断地把黄铜烟杆给叼在了嘴里猛嘬了一口,这是问字要术云水诀的起势,老头子退后的速度更快,念咒掐诀的过程,也显然要比马士图熟练自然得多,“明堂卧坐,隐伏藏身,云水——” 可是梁布泉这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自然要快过钱恩义更多。 后者的“腾”字尚未出口,还未容得他喷出烟箭,咬断薄烟,梁布泉的一张大手已经是呼啸奔腾着拍了上来。 一巴掌捏住钱恩义的嘴巴,就听那梁布泉咬牙切齿地爆喝了一声:“躺下!”这年过花甲的老爷子,就立刻人仰马翻地叫他给怼在了地上。 一口老烟卡在喉咙里,有硬生生地叫钱恩义给吞了回去,青烟顺着老头的鼻孔打着圈地往外喷,钱恩义叫这口没吐出去的老烟给呛得是一个劲地咳嗽,泪水流了满脸。 “老东西,装神弄鬼,驭鼠吞蛇,你他娘的弄得我好惨啊!” 撒开了钱恩义的嘴巴,梁布泉对着他的老脸,反手就是一记耳光,“这一把掌,是替冯三爷抽的!” 巴掌抽得山响,那三个仍然困在环境中的人似乎也被梁布泉这一把掌给抽得回过了神,一个个茫然地看着四周,又瞅了瞅天上。 老头子的左脸肿起来老高,却还是咬牙切齿地想要挣扎着脱困,他趁着梁布泉一巴掌的间隙,顺手抽出了梁布泉跨在腰上的匕首,奔着后者的小腹就猛刺了过去。 可是迎接他的,却是梁布泉更加势大力沉的第二记耳光。 “搞偷袭是,你看看老子的腰上有刀吗?你这老东西,着相了!” 那柄原本被钱恩义握在手里的尖刀,果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梁布泉的尖刀和配枪,不知为何,竟然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几丈开外的平地上,就仿佛梁布泉压根也没有将这两样东西带在身上。 他的手里空无一物,面对着被其压在身下的这个老人,他想用到的武器,就只有巴掌。“这一耳光,是为了四哥没过门的媳妇齐老虎!” 三巴掌下去,这个原本仙风道骨,眼高于顶的老人,已经叫他给打得像是个猪头,眼睛鼻子肿得像是发面馒头,鼻子里、嘴巴里、眼角上的鲜血给三巴掌抹了满脸,远远看上去,就像是猪八戒给花了个关公的像。 不过终归是个练家子出身,那钱恩义即便是叫梁布泉给打得有进气,没出气了,却还能梗着个脖子发狠。 他歪着脑袋,连血带牙地吐了一口血沫子,干笑了两声咬牙道:“小兔崽子……要杀就杀,别他娘的……整那些个废话!” “杀你?” 梁布泉冷笑着反手又是一记耳光,“老子肯定得要你的命,但是也不可能让你死的那么痛快。” 他说着话手腕微抬,立时把那柄尖刀给扥在了手里。 尖刀“锵啷”一声就叫他给顶在了钱恩义的耳朵边上,梁布泉一手捏着钱恩义的嘴巴,一手握着尖刀,压低了嗓子沉声道,“你们通书,背了佛顶珠那么多条人命,老子我这就替他们一个一个地给讨回来。小爷我准备先一根一根地剁了你的十根手指头,再接着是脚指头,然后再削了你的耳朵和鼻子,最后……” 他话没说完,那柄尖刀就像是包老爷的狗头铡一样,山呼海啸地压了下来,钱恩义的一只左耳应声就叫他给切了下去。 “哎呀!我他娘的刚才没握住刀!要先剁你什么地方来着……” 钱恩义给疼得是一个劲地在地上抽搐,梁布泉就活似没看见一样,横起尖刀在手里转了两个来回,又一口舌尖血喷在了刀刃之上,尖刀笔直地插进了钱恩义右手的缝隙里面。 尖刀落地,在钱恩义的四周立刻就涌起了一阵橘红色的光芒。 “可不能让我的钱老前辈这么快就晕死过去,堂堂的四柱清香,刚叫人给割了一只耳朵就疼晕了,这传出去还不让江湖上的朋友们笑话?” 梁布泉红着眼珠子勾起了嘴角,“你说……我是先切了你的拇指,让你握不住烟杆子,还是先切了你的食指,让你没办法指点江山呢?” “我日你个祖宗!姓梁的,你要杀就杀,给老子一个痛快!我们通书不会放过你的!” 钱恩义这回是真的怕了,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在地上拼命地扭动着身体,只可惜那上头压着个百十来斤的壮小伙子,再怎么努力,都压根是难动分毫,“老头子我今儿个认栽,没成想你他娘的和你爹一个熊样,进了宗三老爷的局,还他娘的能活着出去……你们这群小王八羔子给老子等着,通书上下和你们不死不休,老头子我……做鬼也不会……” “嘘——” 梁布泉邪笑着那一只手指头掩住了钱恩义的嘴,“这世上真要是有鬼的话,佛顶珠上的那一票兄弟,早就给你撕成渣了。不过你放心,通书的那伙人一个都跑不了,老子早晚会把他们一个一个地送去阴曹地府,给那些个兄弟们说对不起……你是第一个而已……” “够了!” 话至如此,正片林子里忽然“嗡”的一声炸响。 就看见一个瘸腿老汉正从不远的地方,架着根龙头铁拐,一瘸一拐地朝着两个人走过来。 梁布泉浑身的毛孔没来由的一炸。 梁文生——他的亲爹也总算来了! 那瘸腿老汉的脸上仍旧是带着张面具,看不清表情和长相。 老汉指了指躺在地上早已成了血人的钱恩义,又指了指梁布泉,冷声道:“闹够了没有,放了他!” “放了他?” 梁布泉冷笑道,“你他娘的算个什么东西,你说放就放?” “我是你爹!” 老汉握着龙头拐的那只手霎时间青筋毕露,他显然是在按捺着心里无边的怒意,不过随后语气竟然又颤抖地缓和了下来,“你现在不能杀他,听爹的话,把他放了……” “好,听爹的话……” 梁布泉说着话,尖刀再一次缓缓地落下。 就听“咯嘣”一声脆响,钱恩义的右手拇指,又叫他给齐根铡了下来。 “啊——” 一面是钱恩义歇斯底里的惨叫,一面却是梁布泉状若疯魔一般的怪笑。 “哎呦,见着爹爹您可能太激动了,我又没握住这把刀……” 第一百六十七章 刀在自己手上 都说十指连心,梁布泉一刀剁了钱恩义的手指头,再加上前面受到的种种折磨,这老汉终于是遭不住他的毒打酷刑,大嗓子眼里“咕咕噜噜”地呜咽了一声,俩眼一翻白,做地就给疼得昏死了过去。 哪管这梁布泉布下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阵法,老头子只管一边吐着沫子一边倒在地上抽抽,裤裆下头更是湿了一片,臭味混合着尿骚直钻人的天灵盖。赶巧这梁布泉又是个打小就训练鼻子的主,一股子臭味好悬没给他做地熏晕过去。 “日他个姥姥的,这么不抗用!” 梁布泉舔着舌头怒骂了一声,见着钱恩义倒在地上再不挣扎,也当即没了虐杀他的兴趣,从老头子的身上横跨过去,期间还不忘照着钱恩义的后腰上狠狠地踹上一脚,“先让他跟这晾着,等这老王八醒过来了以后,新账老账咱们一块算。” 他说着话,又一把将那尖刀给扥在了手里,瞅着梁文生的方向,咧着嘴角怪笑了一声:“爹,接下来该算算咱们两个的账了。” 老瘸子倒是不慌不忙,拄着铁拐又朝着梁布泉的方向迈了一步:“咋?还想跟老子算账?我到想听听,你要干啥?” “干啥?我一做儿子的,对着您这位当爹的,当然是啥都干不了……” 梁布泉先前还是一脸的笑模样,可是那表情竟是说变就变,横着柄匕首就朝着梁文生的脖子斜插了过去,“你误我童年,害我兄弟……我叫你一声爹,你还我一条命,不过分!” 说来也怪。 这梁布泉分明是右手握刀,径直朝着梁文生的右颈刺来;可是后者竟然轮圆了手里的铁拐,朝着自己左后方轮了一棍。梁布泉眼睛里那磅礴的杀意,顷刻之间就叫梁文生那一个抬手给吓得烟消云散,当即是收住了气势,一个劲地想要往回走,可无奈向前奔跑的速度太快,根本就刹不住车,立马连人带刀地摔了个狗吃屎,脸上胳膊上都给蹭破了皮。 仔细再看这给摔得七荤八素的梁布泉,那柄尖刀不知何时竟然真的叫他给换在了左手上头。方才那提刀猛刺的手段,究竟是在何时变得招,竟然丝毫迹象都没展露出来。 “吃了智多罗,又见了河底的角木蛟……” 老瘸子仍然想尊佛似的杵在原地,那声音依旧是冷得怕人,“珰珠到手了?” 梁布泉是一点搭理梁文生的意思都没有,擦了把嘴角上的血迹,恨声道:“姓梁的,你看得到?” “几十年前,就是老子下的鄱阳湖,见的宗三老爷。你们的道,都是老子给指的,你说我能不能看得明白?” 老瘸子似乎是在笑,可是言语里头,却没带着半分笑意,“金门四诀,望闻问切。他赵老瞎子练得是一根讯风,我老瘸子练得却是一对招子。你鼻头子再灵,虚实罔象玩得再明白,也逃不过老头子我的一双眼睛。” 梁布泉咬着后槽牙,晃晃悠悠地再次提刀站起身来:“成,罔象玩不过你,那咱们就真刀真枪的练练。今儿个你们通书既然全都送上门来了,我正好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前者提起尖刀就又要上去拼命,可没奈何那老瘸子动也不动,拎起龙头铁拐,又是朝着地上死命地一磕。 呼啦啦的狂风呼啸,轰隆隆的地走龙蛇。 单拐及地,整片森林竟然是没来由的一阵晃动。不单慌乱了梁布泉本就站不稳的两条腿,甚至还晃醒了倒在地上的钱恩义。 后者横在地上哼唧了半天,才又哆哆嗦嗦地爬起了身子。只可惜那只能吃饭能干活的右手,叫梁布泉给一刀剁去了拇指。黄铜烟杆子拎不起来,浑身上下骨头都要疼碎了的那种撕扯感,更是让他动一动手指头都觉得吃力。 “老瘸子,你杀了他!” 动弹不得,这老东西就只能扯着嗓子朝着梁文生叫唤,“你要真他娘的是个爷们,就杀了这群小崽子!咱大清国的天下,就靠着咱这几个老东西添命了,你杀了他!我回去和总舵好好替你美言两句!” “你他娘的闭嘴!” 话是梁文生说的,可是印在钱恩义老脸上的那只脚,却是梁布泉踹出去的。 见着梁布泉又想动手,老瞎子赶紧接着道:“小崽子,我今天不动你们,就像从你嘴里听见句实话……珰珠,在不在你的手里!” “不动我们?” 梁布泉歪着脑袋看他亲爹,“那我倒是要谢谢你咯?珰珠在不在我手里,跟你有他娘的什么关系!” 老瘸子红着眼睛咆哮道:“我是你爹!我管你不是正常的吗!” “我爹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你他娘的算是个狗屁!” 梁布泉对这老瘸头报以同样的咆哮,“管我?有了珰珠就知道过来管我了?你他娘的是真老糊涂了,还是压根就没从殷舟的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话来啊!” 他苦笑着朝梁文生抬了抬手:“珰珠是在我手里……” 那华光宝气在梁布泉的手里头昙花一现,就在他手腕翻过去的一瞬间,宝贝珠子竟然平白无故又给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也可以没在我手里。” 梁布泉冷笑着收起了匕首,却又把那柄二十响德国造给拎在了手上,拉开枪栓,将枪口对准了钱恩义的脑袋:“刀在我手里,该怎么选择……我自己说了算……” 他才刚要开枪,老瘸子的那根龙头铁拐也不知是打哪迎了过来,就地便将他手里的枪管子挑飞。就是这么一个晃神的空档,浑身是血的钱恩义,竟然已经叫梁文生给拽到了一边。 那老瘸子满眼复杂地盯着梁布泉:“孩子,你头上有黑气……” 具赵友忠所言,望字诀下头的门人,练得是一双望山岚,观地气的招子。那双眼睛不单能看出山岭子上头的岚气变化,更加可以看出人脑袋上顶着的究竟是什么颜色的烟尘。头顶红光的,是鸿运当头;头顶金光的,那是真龙转世;可如若有人脑袋瓜子上头顶着的是黑气或者灰气,那恐怕几日之内就必要遭遇劫数。 轻则破财,重则没命。 梁布泉虽说从没见过懂得望山岚观地气的能人,可总算也从赵友忠的嘴里或多或少地了解过一些。一听梁文生说出这话,虽说表面上稳如泰山,可心里头难免会泛起一丝异样。 他皱了皱眉头,呷声道:“你吓唬我?” “你杀念太重,着了魔了!” 梁文生的语气低低切切,全然不似在观音山上威风八面的架势,听那声音,就像是个一身戎装万般疲惫的老父亲,在对着年幼的儿子交代临终嘱托一般,“二十八道仙梁全都压在了你的身上,这是为父的不是……可是除了你,没人再能扛起这杆大旗了……” “二十八道仙梁?别他娘的扯了……” 可偏巧梁文生的语气,又再度让他想到了自己六七岁的时候,被自己亲爹扔给了赵老瞎子的片段。 他不知怎的,打从心眼里讨厌这种父子相认抱头痛哭的桥段。 他觉得恶心。 梁布泉捏紧了手里的响子,可这杆枪此时却变得足有千斤之重,他想要朝着那个当年抛弃他的亲爹开枪,可却偏偏抬不起胳膊,“殷舟跟我说过,压根就没有二十八道仙煞……你跟老瞎子,你们全他娘的是在骗我!” “二十八道仙煞一直都在!仙梁,就是仙煞!” 梁文生把那柄龙头铁拐给捏得吱嘎直响,“我在早年前,曾经给这的渔夫流过一句话。拿刀的别看正面,照镜子看的是镜子里头……你还记得吗?” “所以呢?” 梁布泉的眼珠子一瞪,“这不是你引我去鄱阳湖破三茅花树阵的口诀?” “真作假时假亦真,角木蛟也告诉你了,刀在你的手里,怎么选择……你自己说了算。” 二十八道仙梁,就是二十八道仙煞? 刀有一正一反,阵有一表一里,这世间万物,也有一阴一阳。 所以仙煞和仙梁,就业是这么个道理? “梁文生,你他娘的还指点上了……” 钱恩义说话的动静都明显因为痛苦而带了颤音,“你忘了当时是砸在总舵的面前磕头许愿的了?为了大清的千年基业,什么儿女,什么老幼亲眷……不是早该叫你给扔的一干二净了吗?这梁布泉既然不听话,咱大不了……” “老子叫你闭嘴!” 梁文生的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种叫人无法抗拒的威压。 钱恩义的话只说了半截,就叫他给硬生生地喝止了回去。 “作为前辈你处处刁难这帮小崽子……杀害同门,诛灭无辜平民的事,老子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是先他娘的叫唤起来了!” 梁文生拿手指头点着梁布泉的方向,眼珠子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钱恩义,“能破了二十八道仙梁的人,就在你面前站着,你还想要找谁?找你那宝贝徒弟马士图?姓钱的,我告诉你……要不是念在当年你跟我师出同门,老子今天压根都不会来这救你!你就这么着急想要把仙梁上的宝贝给弄到手?你他娘的究竟是为了大清国,还是为了填你自己的腰包,你以为老子我不知道吗!” “大清……大清早他奶奶的亡了!” 梁布泉惨笑了一声,晃晃悠悠地再度把刀举了起来,横刀在胸,接着便是一口舌尖血。 这是闻字诀要术的起势。 “你们的大清……有什么好的?百姓吃不上饭,做官的没一个愿意替咱们做主……它有什么好的……” “你着魔了!” 又是一阵铁拐砸地的声音,梁布泉的脑袋瓜子里面,瞬间又是一阵清明。抬头再去看向梁文生,那两个老家伙,竟然不知何时已经走出了十丈开外。 而他亲爹的话,却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印在了他的脑袋里头,“做你该做的事,老子我相信,你有你该做的判断。带着杀心,可他娘的成不了大事……” “叫醒你的小伙伴,姓钱的在你手上吃了瘪,有一阵子不会找你们的麻烦了。” “勿着相,勿谵妄……你要走的路,是条独木桥,踏错了一步,就是万丈悬崖……爹,只能帮你到这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三人行,搬救兵 马士图叫梁布泉给扔在了林子里头。 他到最后也没狠下心来,把这个黑汉子给一枪爆了头。 就像他亲爹说的一样,杀人这种事,有再一就有再二再三。金门这一伙只是群上山下岭挖金子,找矿脉的苦力,看着自己满身是血地从懵懵懂懂当中醒转过来,就连梁布泉自己都给吓了一跳。 他向来都认为自己虽然算不上是个好人,但绝对也不是个残忍弑杀的变态。不多时日之前,又是割人耳朵,又是砍人手指头的这种事,换做他清醒了以后,是无论如何都干不出来的。 那种虐杀生灵所带来的感官刺激,就像是一种埋在他内心深处的毒药,尝了一口就会陶醉其中,无法自拔。 这就是看透了“相”之后的副作用吗? 癫狂残忍,弑杀无度? 他不敢细想。 总之,在叫醒了杜老四和贾镜之后,三个人回到客栈里头草草地收拾好了行囊细软,下一步要去的地方已经被龙首玉给标明了方向,照着先前在摊贩那买来的地图比对,另一道仙梁的位置,似乎在广西的更西边,眼瞅着都要越过神州华夏,到了另外一处不认识的国度里头。 仨人里边只有贾镜走南闯北的最有件事,摸了半天下巴,从鼻孔里头哼唧了一声:“这好像是……十万大山啊!” 十万大山里头没有十万座山,但是这地方气候炎热潮湿,蛇虫鼠蚁自然要比观音山和鄱阳湖上多得多。依着贾镜的话说,十万大山虽然高山不至十万,但是绝对要比他们所去过的任何一处险滩还要危险。龙首玉上标明的地点,他们要探索的范围,显然已经越过了神州华夏的国界,现在好像世界各地都在打架,单凭他们几个,想要在那十万大山里头完好无损地带出宝贝来,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不过命定的路,该走还得走,梁布泉跟杜老四肩上不是还压着二十八道仙梁上头的煞气吗?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往里闯。 这时候梁布泉也犯了难了。 前路满满,让这贾镜说得吓人唬道。他不怕什么山里头的蛇虫鼠蚁,山鬼精怪,再邪性的事物,他在这几处地界上也都经历过了,大不了就是舌尖血一吐,搞出个禁制大阵给这群邪魔外道尝尝鲜。 可是遇着人可就不一样了,他手上的能耐再大,也防不住飞机大炮。如若他们要寻的那个地界,正被哪个统御兵马的大军阀给占着,甭说是抬宝了,有没有人给他们抬尸体恐怕都是两说。 说起军阀,他到真还认识一个,可是现如今那张洪山究竟是盘踞在东北的那个地方当他的土皇帝,梁布泉也不知道。就这么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回东北搬救兵,能遇着张洪山,那一切倒还好说,如若是遇不上他,再让半道上的兵匪响马给劫了,单凭他们三个人就像杀出重围,那也纯纯的是在白日做梦。 先前梁文生已经把二十八道仙煞的事跟他们点明了,如今这前路波折,梁布泉也有心不想让他们蹚进这趟浑水里头,就把其中的利害关系,还有那通书想要在东北帮助大清皇帝复兴的事,一五一十地跟俩人讲了个明明白白。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其实压根也没有什么二十八道仙梁……我不知道我爹他们那老几位究竟是在打些个什么算盘,总之照着这种情况推算……他们应当是不想有人能随随便便地把仙梁里头的宝贝给抬走。” 三个人此时已经是到了鄱阳湖的边上,是南下还是北上,是接着在一起为了仙梁的事各处奔波,还是江湖路远就此别过,梁布泉想要把这选择权交给他们,“说白了我就这么一句话,未来的路是死是活,谁心里头都没有谱。现在天下这么乱,我是打心眼里头不想把你们也给卷进来。仙煞的事根本就不存在,所以你们也用不着跟着我东跑西颠,依着我的意思,咱们今儿个就在这散伙算了。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他说着话,就把手伸到跨兜里头掏钱,“旁的咱也没啥能给你们的,我兜里还有十来个金豆子,咱今儿个就在这分了。现在天下大乱,你们拿着这点钱,找个安生的地方做点小本买卖,怎么着都能把这辈子混过去。我不一样,殷舟殷老前辈在鄱阳湖里头叮嘱过我的事,我得给他办明白咯。那二十八道仙梁里头的宝贝,不能落在通书跟外国人的手里头,我准备先去趟东北找我大哥,朝他借点兵马,然后把这几道梁子挨个走一遍,帮咱的老祖宗加固一下大阵,防止真有那么一天,叫那群小鼻子给打进来,让咱丢了国之重宝……咱虽说没啥大能耐,但多少也是生在这,长在这的华夏人。国家的宝贝,是死都不能落到那帮王八蛋手里去的。” 结果梁布泉还没等把金豆子掏出来呢,就叫杜老四一把给擒住了腕子:“老弟,你也别废话了……你是热血的汉子,我杜老四也不是泥巴捏的。再怎么说,我还使得一手好枪法,上阵杀敌,多少咱也能崩死两个小崽子。咱这一辈子,活的稀里糊涂,不能他娘的死的也不明不白。你把钱收回去,四哥跟你一起走,大能耐咱也没有,但多少能给你当个保镖,帮你挡挡子弹。” 梁布泉一听就急了,红着脸就要把金豆子往杜老四的手里塞:“四哥,你这是干啥?都他娘的没有仙煞了,你还跟着我干啥?话我都说得够明白了,我他娘的要走的路,十有八九就是条死路,你是佛顶珠上留下来的独苗,能别在这犯浑吗,你跟着我干啥?跟着我一起找死去?” “姓梁的,你把我杜老四当成什么人了?” 杜老四也急了,一张大手给梁布泉捏得龇牙咧嘴直叫唤,“怕死?怕死老子当年就不当胡子了!你刚才有句话倒是说对了,我是观音山上留下来的最后一个胡子,他娘的弟兄们的仇老子还没找通书算账呢,你就让老子当逃兵,就这么跑了?今儿个老子还真就把话给你撂这,就是没有你梁布泉,通书跟佛顶珠的这笔账,老子也要好好找他们算一算。咱前些时日不是刚看到一群学生在十里八乡游行吗?他们都说了,护佑华夏,打跑小鼻子,那是人民英雄!我杜老四当了半辈子坏人,后半辈子,老子想当英雄!没有通书,老子也得找个像样的军阀靠窑,咱华夏的老百姓,不能他娘的不明不白地让旁人给欺负咯!以为咱们没人是咋的,不会活,我他娘的还不会死吗!” 眼瞅着说服不了杜老四,梁布泉又把脑袋转向了贾镜。 却怎料后者早就在码头上脚下了一个船夫,先他们一步上了船。 梁布泉挠了挠脑袋瓜子,对着船夫咧嘴干笑:“你等会啊船家,我给这妹子点东西你在开船……” 船夫的眉头一皱:“咋的?你们不是一起的?” 后者立马使劲地摇了摇头:“不是不是,我们往北边去,跟她不走一趟道。” 船夫歪着脑袋看了眼贾镜,又瞥了眼梁布泉:“这姑娘……也是往北去啊!” “往北?” 梁布泉奇了,一把拉过了贾镜小声道,“你去北边干啥,北方正是乱的时候呢!听我的话,去四川!四川那地方当兵的都有血性,有了川军给你当靠山,那地方相对来说还能安全点!啊对了……还有这点金豆子你先……” 贾镜似笑非笑地朝后闪开了半步,朝着梁布泉一扬脑袋:“咋?你想甩了我?” “啥叫我想甩了你啊!” 梁布泉急得直跺脚,“我们是去东北搬救兵,你跟着我俩大老爷们混啥!听话,拿着这点钱,找个像样的人家好好安顿自己。未来是啥样还不知道咋回事呢,实在不行啊,你就拿着这点钱往外头跑……我也不知道这几颗金豆子够不够逃到国外去的,总之,咱这地方现在不安生啊!” 贾镜还是一脸怪笑地看着梁布泉:“你不要我了?” 梁布泉的老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啥叫我不要你……你这丫头!我跟四哥往后是决定要和通书还有那群外国人死磕了,未来能不能活着都是个问题,我倒是想要你……但我总不能让你在往后守活寡!” “你去哪,我就去哪……这样不就完了?你活,我跟着你活;你死,我跟着你死。” 贾镜扶着双手,又朝后退了两步,那模样显然是在给俩人让路,“通书的人杀了我师父,就像四哥说的一样,有你没你,我都要跟他们死磕到底。再者说了,你们老爷们能为了神州拼命,我们女人凭啥不能为了华夏去死呢?你光说逃,我能逃到哪去?我逃到哪,身上流的都是华夏人的血,我就算是真的逃出了这片土地,我就不想家吗?看着家里战火连天的,你觉得我能活得踏实?像你的话说,咱们三个都不是啥有能耐的大人物,咱别的法子没有,最少还能为这片土地去死。守山护宝的事,你一个人做不来,我也是金门的子孙,有我的帮衬……兴许咱们谁都不用死呢!” 船夫等得急了,没好气地吆喝了一声:“你们走不走?不走赶紧下船,别在这儿女情长的耽误老子的买卖!” “走!” 话说到这,梁布泉也知道是劝不住这两个家伙了,深深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们往东北走,仨人一起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我们是郎中 三个人来到东北的时候,刚巧赶上两股军阀势力在奉天府交战。处处都是顶着大檐帽,带着五角星帽徽的蓝衣服士兵。梁布泉对这些个早期军阀的着装没什么太大的概念,从前在观音山上倒是见着张洪山那伙人的穿戴,可是那衣着特征也就是一晃一过,仅仅留下了个,对他们帽徽上五种颜色的五角星的印象。 可是正在交战的这两拨士兵,各个打得都是五色旗,穿戴衣着也是大同小异,想要从中找到张宏山的那股人马,简直是瞎子哭天抹泪——两眼一抹黑。 城里到处都是持枪放哨的卫兵,他们自然是不敢随便拎过来一个就问。把着城门要道的士兵就足有八九个之多,个顶个的荷枪实弹,要说他们想要像之前在南昌城里那样,那点金子就给蒙过去,那明显也不现实。三个人就杵在奉天府老远的位置,朝着这城里头观望,本想着趁入城人多的时候,也跟着人潮这么蒙混过关。可也不知是咋的,这奉天府的城门楼子前头,是出城的人少,入城的人更少。仨人直等到太阳西沉,月亮都爬到树梢上了,也没见着有人进城。 正巧赶上先头的那伙卫兵换岗,仨人是实在等不起了,便也从林子里头钻了出来,一个个是毕恭毕敬地就要往城里头走。 换班的卫兵也不含糊,两挺钢枪照着仨人身前一架,当头来了句:“干嘛的?” “啊,我们来这找……” 杜老四是个实心眼子,他心说张大帅的名号在东北这一代肯定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到了奉天府,报他张大帅的名号,总该没有错。 可是话才刚刚卡到嗓子眼这,就叫梁布泉的一通咳嗽给憋了回去。 梁布泉的心里头也纳闷啊:也不知道这杜老四是真傻还是假傻,你说你认识张洪山,这伙人就能信你?咱且不说他张大帅现在还是不是奉天府的话事人,即便张洪山枪杆子挺实现在没还倒,你就能确定,这伙官兵不能把你给当成是想要谋害他们主子的刺客给逮起来? 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进城,至于拿什么法子能把张洪山给找着,那些全都是些个后话。 他这边捏着杜老四的腕子,那边赶紧接过话茬,对着守城的卫兵点头哈腰地一个劲赔笑:“兵爷,我们就是奉天人……前阵子出了趟远门送货来着,到现在才算赶回来。不知道咱城里头这是咋的了,就像进来找找俺爹俺娘……您行个方便,先让哥几个进去呗?” 梁布泉说着话,就从兜里翻出了一枚金豆子,悄悄地把宝贝塞到了这士官的手心里头。 世上没人不爱财,梁布泉就寻思着能用钱打点明白的事情,就尽量少和这群当兵的多费口舌。这招在他从东北南下到江西的时候,几乎是百试百灵,屡试不爽。可是今儿个偏巧就撞到了枪眼子上。 那被塞了钱的卫兵眼珠子一瞪,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颗金豆子一把就给摔在了地上:“你这是干啥?贿赂我?!” 摔在地上的不光是颗金豆子,那还有梁布泉的面皮。 叫卫兵给这么一嗓子,他的脸上也挂不住了,抬脚踩住地上的金疙瘩,脸色给气得煞白:“爷,贿赂谈不上……咱原本就住在城里头,就是想叫您行个方便。开门不打笑脸人,您不爱财,留着这颗金豆子,给弟兄们买点酒也成啊!干嘛把财神爷往地上摔啊?” 那卫兵把脑袋一扬:“你说自己是奉天人,那就是奉天人了?城里头戒严都有大半年了,这事你不知道?” 大半年?! 我们打观音山那头下来去南昌城抬宝,也没有半年的光景啊,难不成……他张洪山是真的倒了? 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他那个领兵无数的好大哥竟然已经不在城里头了,这会儿再抹身想走,恐怕那伙卫兵也不能答应。 可如今形势紧迫,那通书啥时候会对十万大山里头的重宝下手,他们心里头也没有谱。耽误一刻,就要给耽误下不少的功夫,不论如何,现在还是先找到张洪山来的最为要紧。 “戒严了?那就是不让我们进城呗?” 梁布泉一边说着话,一边把脚丫子往后头缩,“那行,也不耽误各位官爷守家卫国,哥几个这就回了,您列位忙着……” 说话间,梁布泉就想领着那余下的俩人撒丫子开溜。 可是仨人刚刚回过身,就听见那卫兵在后头叫唤:“哎,站住!” 梁布泉那能有站下的意思,一边哼哼哈哈地应承,脚下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地上那颗金豆子,就留着给列为爷买酒喝了。我们不进城了,找别的地方暂住两天,等城里这阵风过了再……” 没等他说完话呢,哗哗啦啦的枪杆子就在他后面架了起来。 “我说的还不明白吗?给老子站下!” “日他个娘的,把把进城都跟遭了瘟神一样!” 梁布泉是暗骂了一句,扭过脑袋又迎上了笑脸,“好嘞官爷,我们站下了!” 八九个锃明瓦亮的枪管瞄着仨人的脑袋瓜子,饶是那活张飞转世的杜老四也不敢轻举妄动一下。三人就又那么扭扭捏捏地蹭回了城门楼子旁边,一个个全都低头耷拉脑地,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贾镜本来就生得漂亮,一双大眼睛半分嗔怪,又是半分委屈,擎着泪珠子对那个士官颤声道:“爷,我家那口子也没做啥错事。不就是给您塞了颗金豆子吗,您不乐意要,那您扔了就是……何至于跟我们一群老百姓动刀动枪呢?” 那士官偏巧就是个软硬不吃的主,瞅着这么个娇滴滴的大姑娘,他是一丁点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抽出腰上的盒子炮,点着梁布泉的心口窝子冷笑道:“做买卖的?” 梁布泉是打小就讨厌被人拿枪指着,这功夫是碍于他张洪山的面子,担心在这奉天府里,还有他卧薪尝胆的手下,才没有发作。咬着后槽牙,对那士官挤出了一副吃了屎的笑容,陪笑道:“是,小本买卖……” “小本买卖?” 士官冷哼了一声,弯腰从地上拾起那颗金豆子,拿它在梁布泉的眼前晃了晃,“金豆子说掏就给掏出来了?我看你这买卖……比我们当兵的可赚钱多了啊!” “这不……走南闯北习惯了吗……” 梁布泉挥了挥无处安置的手,嗫嚅道,“咱现在各个地界都这样,想进城……先掏钱,这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狗屁规矩!” 士官一把将枪杆子抵在了梁布泉的脸上,“我看你们就是敌系内奸,想要用这点金子蒙混进城,好入城来搞暗杀,刺杀咱们军座!” “冤枉啊官爷,天大的愿望啊!” 梁布泉是强忍着自己不把手给搭到刀柄上头,苦着脸一个劲地讨饶,“爷,就城里头那老些个士兵,我有那贼心,也没那贼本事啊!咱真就是做买卖的行路商人,今儿个本是想要回家,接老爹老妈出来过好日子的,没成想城里头还戒严了……” “你说自己是做买卖的……做啥买卖?” “刨土掘根,做药材生意的。” 梁布泉赶紧叫杜老四打开行囊,那里头的铁锹铁镐一应俱全,上头还沾着半干不干的黄土泥巴,那模样是要多正经有多正经。 “卖药的郎中?” 士官又是冷笑一声,“会治病?” “会!当然会了!什么痛疼脑热,跑肚拉稀的,小来小去的毛病,咱都能给治好咯!” 说着话,梁布泉又赶紧给贾镜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立刻也把挎包里的银针医谱给拾掇了出来:“祝由十三科,下针走穴咱们多少都会点……啊对了……” 贾镜说着话,变戏法似的从挎包里又翻出来了一个小盒,盒盖打开,里头正躺着个拳头大小的苦胆:“这东西是蛇胆,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在山上弄到手的。祛风除湿,清热解毒,还能治痔疮……您要是喜欢,把这玩意送给您也成。” “呦呵……这么说,我倒是真的冤枉你们了!” 士官嘿嘿一笑,“想要进城?” 三个人面面相觑,支吾了半天,还是梁布泉率先开口:“进也成……不进也成……现在城里不是戒严了吗?要是给列为官爷添麻烦的话,那我们还是走……” 话虽这么说,实际上他的第一意愿还是想快点找着张洪山。既然张洪山已经倒了,那进不进城对他们而言,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了。 “别,你们不是还想进城里头去找你们的爹娘吗?” 士官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梁布泉也看不明白他究竟是想要干嘛。 只听那士官又哼唧了一声:“前阵子咱城里军座,刚刚受了枪伤,这会正躺在炕上发着高烧呢。这样,我放你们进城,不过话说在头了。你们得先把军座给治好,我不但把金豆子还你们,其它的奖赏也少不了。可你们要是治不好他老人家……哼哼……” 现在是箭在弦上,他们走是肯定的走不了了,去城里瞧瞧,没准还能找着跟张洪山有关的消息。 贾镜听了士官的话,是连连点头:“好的官爷,我们这就跟您去。一定尽最大的努力,治好军座大人!只是……” 士官略一皱眉:“只是什么?” “只是您列位这么大的能耐,肯定替军座大人找遍了城里的郎中了……” 贾镜小声地嗫嚅了两句,又悄咪咪地瞥了梁布泉一眼,“其它郎中,都看不好军座大人的病吗?” “嗨,别提了!都他娘的酒囊饭袋!” 这士官摆了摆手,立刻叫其他人把城门楼子打开,“先跟我进城,见了军座,你们就明白咋回事了。” 梁布泉连忙从后头插了一句:“那啥……方便问一句,军座大人姓啥吗?” “姓啥?咋的,你们还认识官场上的人?” 士官用眼角扫了梁布泉一眼,“姓庞,他叫庞万生!认识吗?” 第一百七十章 怪病 梁布泉自然不认识什么庞万生,庞百生,对着士官稍作歉意地摇了摇头,三个人就立马跟随着他进了奉天府的内城。 来往巡逻的士兵不少,仨人表面看上去像是军座请来的贵客,可这群士兵前三后三荷枪实弹的架势,更像是把它们当成了押去庞府的牢犯。 进城的时候才刚刚入夜没多久,街市上家家户户房门紧闭,显然是城里已经给颁布除了宵禁制度。梁布泉的心里头好奇,紧走两步跟上了前头那名士官的步伐,陪着笑脸小声问了句:“那啥……敢问官爷贵姓啊?” 士官皱着眉头,莫名其妙地瞥了梁布泉一眼:“我姓薛,咋?又要和我攀亲戚了?” “没有,您是兵,我是民,像我这种平头老百姓,祖坟冒青烟了才能遇着您这样的亲戚……” 梁布泉一边搓着手,一边接着赔笑,“就是……咱出去的时候可能也有点长,多嘴问一句,这奉天府的军座原先不是张大帅吗?他是……” 这句话一出口,那薛士官的脸色登时像是吞了只死耗子一样难看,一把扯住梁布泉的袖子把他给拽到一边,压低了嗓子狠声道:“不该问的别问!舌头长别闪了脑袋!” “明白,明白!薛爷教训的是,薛爷教训的是……” 梁布泉是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就又退到了贾镜和杜老四的跟前。 这姓薛的也是有意思,现在提庞万生当兵,听见他梁布泉提到上一任长官的名字,竟然也只是小声的警告一番。要知道,当朝不提前朝的官,这要换个主听见这话,早就喂给梁布泉吃一枪子了。 梁布泉原本是寻思着,借由方才的这手试探来给如今的奉天府把把脉。如果那姓薛的拉拢城里的其它士官跟他动手,那最少就证明了这些个当兵的里头,没有一个还是张洪山的人,他再运转大阵动起手来自然也不用有太多的顾虑,杀两个不多,杀光了稳赚。可是看架势,张洪山的权柄虽然倒了,但是倒得还不算太彻底。 至少通过那薛士官的表现来看,张洪山应该尚且活在世上,而姓薛的这个人,自然而然就是至关重要的切入点。找人的法子千千万,只要他还活着,梁布泉悬着的那颗心就能稍稍放下个半分。 在六个士官的押解之下,仨人七柺八绕地总算是来到了一个规模宏大的洋馆前头。见着这规模样式,比皇宫还只大不小的地界,几个人是刚想由衷地赞叹两声,却突然又被人领着急转了个大弯,只等穿过一条极为逼仄的小巷子,到了一间独门独院的破堂屋前头,才算停止。 门前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各个都穿着便装,拿余光朝着仨人的身上瞄。不用多想也知道,这几个穿便装的恐怕也是庞万生手底下的贴身侍卫。都说是狡兔三窟,这人要是狡猾起来,就没有兔子什么事了。 庞万生兴许是受了什么不得了的伤,这才要离开了大帅府,一个人带着点侍卫来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躲清闲。那姓薛的士官走到破屋子门前,跟把门的两个便装点头哈腰地知会了两声,这才朝着梁布泉他们摆了摆手,意思让他们进去。 进门之前,又是惯例的搜身,仨人身上的铁锹镐头,短刀匕首外加上响子子弹,全都叫人给摸了去。 索性这群人没有难为他们的意思,就连见着枪炮也没多说一个字废话。倒是那薛士官在见着梁布泉掏出那杆二十响德国造的时候变了变脸色,不过这些全都叫后者给看在了眼里。 他对这杆枪的反应这么大,是否就证明这姓薛的实际上也在盼着张洪山能有救兵过来,帮他卷土重来?不过时下人多眼杂,他也不好声张,只能把这条线索先暂时给搁在心里头。 身上的家伙物什全都叫那伙便装给检查完毕了以后,领头的一个高个子才算给他们推开了门:“郎中进去,其余的人,都在外头等着。” 梁布泉抻着脖子往里头看了一眼,那屋里头光线昏暗,连半盏油灯的光线都捕捉不到。接着门外射进去的月光,能依稀地看见,轻纱后头的床上,正横卧着一大摊人。之所以用到“摊”这个字,是因为投射在梁布泉眼里的这个人影简直大的离谱,就像是……险关要道上遭遇了山洪,而被冲下来的泥巴和大石头。 他抬鼻子朝屋里详细地闻了闻,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直冲天灵盖,叫他险些把一肚子的吃食全都吐了出来。 咋这么臭……臭的不像是活人! 还不容梁布泉细琢磨,一杆冷冰冰的枪管子就给架在了他的脑门子上:“看什么看,你是郎中?” 梁布泉连忙把脑袋给缩了回去:“瞧我这贱眼珠子,我不是,我就是一打下手找药的……我不会瞧病!” 贾镜立刻接过了话头:“咱别耽误了给军座瞧病,是我自己一个人进去……还是你们找个人带我进去?” 那拦着门的人一听说要进屋,脸色立马刷拉一下就白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鲜明地从他的表情里边看到。这人对于现在的庞大帅,打心眼里充满了畏惧,甚至是……憎恶。 “门只有这一道,跨过了房门就是床,你是眼睛瞎吗,还得有人领着才能进屋?” 说话人一脸鄙夷地撇了撇嘴,“屋里头有老妈子伺候军座,你有啥事,可以直接问她,进!” 一个“进”字落地,贾镜立刻就叫后头的人以一种极为暴躁的方式给搡了进去。 “哎!你这人……你咋推人呢!” 杜老四闷声不吭地憋了一道,这回见着那些当兵的如此粗暴地对待一个女人,立马是坐不住了,撸胳膊挽袖子地就要跟旁人动手,“都他娘的爹生娘养的,你们瞧病就好好瞧病,动什么手啊!” “动手?” 四周围的一大票子简装便衣,一见杜老四想要起刺炸毛,立刻怪笑着涌了上来。领头那个推贾镜进屋的人,哼哼唧唧地扬了扬手里的枪杆子,“不让老子动手,你是想叫老子动枪?” “日他个祖宗的,奶奶可忍,孩儿他叔也忍不了了!” 杜老四才刚要动手,梁布泉就一个闪身窜到了俩人的正当间:“官爷,我的好官爷哟……您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别跟我们一群没文化的小老百姓一般见识。我这兄弟脑子不大好使,说话也不加考虑,冲撞了您……在这给您赔不是啦!” 薛士官这时候也上来打圆场:“强子,你跟群老百姓叫什么劲,别在这动枪,再惊着了军座。到时候让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俩人都是话赶话给架在了这,杜老四也不傻,知道自己拳头再硬也硬不过子弹枪炮,薛士官给了台阶,他立马顺着台阶就下:“可说着呢,屋里还有病号呢,说不对了就要动刀动枪的……咋的,有枪有炮脾气就大啊?你怕吓坏了病人,我他娘的还怕你们吓坏了郎中呢,到时候病治不好,你们可别又说咱们的本事不到家……” “你他娘的哪那么多废话!” 那个叫强子的人也是个急脾气,听见杜老四跟念经似的没完没了地嘀咕,扯着脖子又骂上了,“瞧不好病你们他娘的还想活?日他个祖宗的,你们那郎中要是瞧不明白军座的病,压根都没法活着走出这屋子。到时候咱们再给你一个一个全都扔进这房子里头,让你们好奇,让你们看,叫你们全叫军座给吃……” “哎!瞎说什么呢!” 薛士官的脸色一沉,后者立马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狠狠地剜了杜老四一眼之后,悄咪咪地退到了房门口,不再言语了。 吃? 依着那个强子的话说,庞万生得的病,并不是简简单单地中了一枪子那么简单?中了一枪子,咋就能让个大活人想要吃人了呢?这人是撞上了什么邪祟,还是中了什么邪门歪道给他施的什么方术? 到现在梁布泉才总算看明白,为啥姓庞的放着好好的大帅府不住,偏要搬到这么个偏僻的地方猫着。 想来他避人耳目是假,想要遏制自己吃人的冲动才是真。 不然堂堂奉天府的大军阀庞大帅,成天到晚的想要吃人,那帮老百姓不造反才怪。 心念所及,梁布泉又一脸赔笑地蹭到了薛士官的跟前,用肩膀头子撞了撞这人,笑呵呵地小声道:“军爷,跟你打听个事呗?” 薛士官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哪那么多闲话,敲好了病,你们就赶紧走人。该说的说,不该问的……你少问!” “没有,我就跟你打听一个小事!” 梁布泉的脸上,还是那副死皮赖脸的笑,“早些日子,咱奉天府里,是不是来了个老瞎子?他姓赵……” 薛士官的脸色一变,闷声道:“不知道,我跟你说了,不该问的别问!” “那成,那我再换个问题……” 梁布泉笑嘻嘻地接着道,“我闻见,你们几个人的身上,隐隐约约地都透着股臭味……这臭味,跟军座有没有啥关系?” “你闻得见?” 薛士官的眼珠子一瞪,随后似乎是发现了自己表情上的不自然,又立马把头低了下去,“你认识赵老瞎子?” “我是他儿子,你说我认不认识?” 梁布泉的心中大喜,按捺着狂跳的心脏接着道,“我看你对我腰上的那柄枪也挺感兴趣的,你认识它……” “我……” “那是我的一个好朋友送的,你知道他现在去哪了吗?那人名叫……张、洪、山!” 第一百七十一章 就用那根绳吧 话分两头。 就说这贾镜也不知是叫谁在后头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撞进了屋,赶等她一回身,屋门早已叫人一把给带上。后者慌里慌张地在里头又推了几下,果不其然这屋门已然是叫人从外面给插了上去。 堂堂一个奉天府的大帅,偏偏好死不死地住在这么一栋破屋里头养病,这房门好死不死地还摸着又粘又滑还隐隐约约地带着股死人身上的臭味。 小姑娘家都好干净,一脸嫌弃地想要在各处找点什么干净的物什来擦擦手。却只可惜屋宇里头是一点光亮都没有,她只能摸索着从挎包里头掏出了那袋子银针,在银针带上擦了擦手。 小屋从外面看上去不大,可是进了屋门以后,这里头却是内有乾坤。 贾镜扶着潮湿粘滑的墙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没几步,手掌就立刻摸了个空。心里头料想,这地界没准在建房子的时候,就是个“凸”字形,他们从外头看过去的时候,只是看见了小屋的前脸,而这房子的内堂和卧室,说不准能有多大呢。 甭看这小姑娘在外头斗鬼杀神一派女中豪杰的架势,可再如何英勇,她毕竟也是个女流之辈。那个年月的女人最在意的是啥玩意?自然就是自己的名节。 都说是旧社会的男人不怕死,旧社会的女人不爱钱。 其实这话咱们得掰开了说。 梁布泉跟杜老四怕不怕死? 他们当然肯定是怕死的,但是旧社会逼得人不得不拼命。他们为啥舍了一身的性命,也要跟通书拼个鱼死网破,也想护住那二十八道仙梁不落到外国人手里头?因为大清国一日不亡,外国人一天不撤出华夏,他们就一天也都别想过上安生日子。今儿个他们不拼命,明个枪子没准就要打碎他们的脑袋瓜子。 贾镜爱不爱钱? 人活一世,什么面子里子,最重要的还是金子。男人爱钱,凭啥女人就不爱钱呢?可是这光景寻常人就是连活命都是个问题,哪有那个闲心思想着傍大款,花大钱呢? 当一个人的欲望无法得到满足的时候,属于他自己的一丝一毫的东西,都会变得弥足珍贵起来。 这小屋里又是关着灯,又是一股子臭味。这独闯凶屋的小妮子,就难免不往庞大帅吹灯拔蜡,意图接着屋里的黑暗行不轨之事的地方想。 有人说了,这成全了庞大帅,做个军阀的姨太太,不总比跟着梁布泉走南闯北来的轻松? 若是这么想,您可就有所不知了。 谁说当了军阀的姨太太,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了? 咱且不论这奉天府正闹着兵变,即便今儿个庞万生还是奉天府的大当家的,可他这军阀的位置能坐稳多久,有多少个敌对势力正在暗处盯着他的项上人头,这谁都说不准。况且各路军阀有兵有钱,想要攀附他们的漂亮女人,没有成百,也有上千。今儿个玩过的女人,没准明个就赏给手下的副官做老婆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在那么个混乱的年月,你想成为军阀大帅的贴身衣服,那得有多厉害的手腕,多高明的脑子才能成得了事呢? 更何况,大帅府里的女人,各个都是在交际场上厮混许久的老江湖。她贾镜一来不会跟人说漂亮话,二来又不会唱小曲讨人的欢心。纵使今儿个是叫庞大帅给祸害了,恐怕也是个伺候不周,一枪崩了脑袋的结果,或者干脆叫那庞万生当个物件赏给手底下表现得好的士官。未来的日子,恐怕也就是独守空房,辗转在一个又一个士官的手里头,成为男人掌中的玩物。 想到这,贾镜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什么屋里头的黑暗,还有似乎潜伏在暗处的妖精恶鬼,跟自己可能将要面对的悲惨命运相比,一下子都变得分外可爱了起来。 万幸的是离开苏州之前,他还从师父马德武那学得了一手功夫。银针还在,腕子上的量天尺还在。如若那庞万生真照着她心里所想,想要趁着黑暗做些龌龊之事,她大不了还能和这家伙拼命。 心里头胡思乱想着,贾镜已然是走到了屋子的正中央。隐隐约约间,他就听见黑暗里头,似乎有个人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哎——” 本就草木皆兵的贾镜,立刻“妈呀”一声叫了出来。可转念一想,刚才的那声轻叫似乎有违了她江南女子温婉淑德的形象,禁不住是小脸一红,垂下了脑袋默不作声。 “妹子,你别怕,我们不能把你怎么着……” 黑暗里头传来了一阵极为沙哑的老女人的声音,“老爷跟夫人病的厉害,俩人见不了光,所以这屋子里头咱们才没点灯。” 在屋子里头呆了这么好半天,贾镜的眼睛也总算适应了周遭的黑暗。她隐隐约约地见着,正对面的地方横着张围着轻纱蚊帐的大床,床上隐隐约约地躺着一大摊人影,那人影每过半刻就要不安地扭动一下,压迫得那张大床也跟着吱吱呀呀地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哀嚎。 夫人也在这? 贾镜不由得又皱了皱眉头。 那床上的黑影每一个翻身,每一次叹息,都无比顺畅自然,浑如一体。可指引她的声音,为啥要说床上躺着的是两个人呢?论行为,论外观,蚊帐后头的那个黑影,似乎只在体积上大的像是由两人一正一反俯卧的架势,更何况在她进屋以前,那个薛士官明确地告诉过他们,中枪的只有庞万生一个人,咋进了屋以后,需要看病的就变成了两个呢? 那扇大床让人看起来也是分外诡异。 这小屋的内堂不小,大床分明是横在了小屋的尽头处,举着贾镜少说也有个两三丈的距离。可是落到她的眼里,就仿佛是近在咫尺一般。透过轻纱蚊帐,她能清晰地看到那团黑影的头肩躯干,甚至还能闻见蚊帐后头,那脂粉混杂着尸臭怪味。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好像是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横着一具尸体。你们明明相距甚远,单凭肉眼是根本看不清尸身的性别长相,可是脑子却告诉你,其实那具尸体近在咫尺,尸身的眉宇样貌,衣着配饰,甚至长了几根头发,画着什么样子的死人妆,都在你的脑子里展示的一清二楚。 巨大的鬼祟与恐惧,压得贾镜喘不过来气。 她想要扭头跑出去,可两条腿却像是灌了铅一样,重得根本迈不开步子。 端坐在大床旁边的老太太就又开口说话了:“妹子别怕……咱们就是叫你进来瞧病的,不碰你,也不害你……” 贾镜咽了口唾沫,右手已经搭到了量天尺上头。 老太太朝着贾镜微微地抬了下手,指着她身边又幽幽道:“你甚至都不用走过来瞧病,咱也没法让你走过来,毕竟……老爷得了这么重的病,你过来反倒危险。在你旁边放着个凳子,你先坐,坐下来咱慢慢谈。” 贾镜下意识地朝着旁边瞥了一眼。 您还真别说,在距离她两三步之遥的地方,还真的横着一张八仙椅。她小心翼翼地挪到八仙椅旁边,把手搭在椅背上,心里头松了一口气。 这椅子是干净的,不像门板和墙面那样潮湿。 “妹子,你找找看,那椅子上头,是不是摆着根绒线啊?” 老太太又发话了。 说来也怪,这老太太和那张大床分明是处在一条直线上的,可贾镜就连蚊帐上头祥云仙鹤的纹饰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却偏偏看不见这老太太的模样,就仿佛这老太太已经是和漫无边际的黑暗融为了一体似的。 贾镜跟着梁布泉也总算去过不少老岭荒山,活树迷宫,山一样的大蛇跟长着人脸的长虫她都见过不少。可偏偏会对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张大床,和平平常常的一个老女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 她心里头似乎有个声音不停地叮嘱说:“千万别再这里头动手,惹毛了这几个家伙,没有你的好下场。” 既来之,则安之。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在凳子上随手摸了一把,果然摸到了一根绒线,可是并没照着老太太的话坐下。 “绒线我摸着了,你们想让我怎么做?” “你先坐到凳子上,老爷和妇人的病,一时半晌跟你说不明白,站着怪累的,你先坐下。” 老太太的语气倒是和善,可是她说话的声音越是和善,就越是叫贾镜浑身发毛。 “军座……呃……我是说庞老爷和夫人说不了话吗?” 贾镜还是没有坐下来的意思。 周遭的黑暗有如实质一般,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担心如果坐下,就再也没机会站起来了,“咱们瞧病,讲究的是个望闻问切。老爷和夫人见不了光,这我理解,没法子看看二位的面色,至少也让我听听俩人说话的声音……不然单单听您一个人说话,怕是会误诊,再延误了二位尊驾的病情。” 老太太干笑了两声:“您是行家……只是这面相也……实在不方便。” 贾镜接口:“那两个人的脉数,我该……” “不是给了你一条绒绳吗?” 老太太还是笑,“给您添麻烦了,就拿这根绒绳,给老爷夫人把脉!” 悬丝诊脉? 这老太太把我当成孙猴子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悬丝诊脉 贾镜先前倒真是从自己的死鬼老爹嘴里,听说过那么一两嘴悬丝诊脉的手段。 说是当年药王孙思邈就曾经给长孙皇后用过这种法子瞧病,乾隆年间也曾有位御医靠着这手悬丝诊脉的手段,而得到了皇帝老爷的重用。可是世间口口相传的这种诊脉方法,早就叫老百姓口口相传的变了味道。 早年宫里的规矩讲究颇多,秉承着男女授受不亲,平民不搭龙体的规矩,才有了这么个“悬丝”的障眼法。事实上京城里的御医,往往都是群职业技术过硬的能人,经常跟着皇帝嫔妃的太监,也会把近期这些人上之人的身体状况,跟御医有个较为详实的交代。诸如什么,最近吃饭的胃口咋样啊,二便是否顺畅,都是什么颜色,面色舌苔如何,嘴里是否有什么异味这类病理表现。 而这些御医们通常情况下,是根据太监们的口头描述推测病情。悬丝诊脉方面,也只能透过手里的蚕丝稍稍诊出个大概。这过程当中,难免都要屏息凝神,如临深渊,因为诊错了脉,误伤了龙体,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咱前头也说了,悬丝诊脉往往要和问诊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可是那看不清眉目的老太太,偏又愣是一问三不知,看模样似乎全盼着贾镜自己通过这么根细细的绒绳,来断出庞万生的病征。 这不纯属开玩笑吗? 姑娘家是当真不想替这庞万生把脉,可也是当真没办法就这么从屋里走出去。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把那根绒绳给扯在手里,翻身坐在椅子上头轻声道:“线要绷直,我等会得使劲拽这根绳子。军座您也不用故意和这根线作对,怎么放松怎么可以,您放松了,脉象就清楚了。” 回答贾镜的,又是庞万生的另一声叹息。 “唉——” “姑娘,您就尽管撒开手腕瞧病,只要能救醒我家老爷……” 未等老太太说完话,贾镜这头已经是手腕子一翻,将那根绒线给扥的笔直。说是迟那时快,紧跟着又听见“扒拉”那么一声闷响,原本已经叫贾镜给扥直的那根绒线竟然再度有气无力地垂落到了地上,绒线另一端的阻力悄然无踪,一股子冲天的恶臭紧跟着便随之而来。 贾镜是强忍着恶心,又轻轻地扥了下绒绳。 丝线另一端的地面上“沙沙”作响,她每每轻拽一下细线,另一头的地面上便会随之而来发出一阵极为鬼祟的声音。 唉—— 一股难以言表的恐惧,瞬间便像是蛆虫一样爬遍了贾镜的全身。 绳索另一边所切切实实传递而来的重量感,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绒线的另一端,仍然绑着一个完好无损的东西。 不,或许这东西此时已经不再完整了…… 那或许是……庞万生已经被扯掉的一根手臂也说不定。 腐烂,恶臭,堆积如山的尸骨。 这种种诡谲莫名的画面一股脑地灌进了贾镜的脑子里面,在她面前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了一派极为逼真的画面,轻纱蚊帐的后面,正躺着一具早已死去的尸体,那具尸体因为长久没有得到专门的处理,已经变得肥大而臃肿,青紫色的尸块上面,爬满了大大小小的驱虫,黄绿色的汁水混杂着血水和胆汁,正从那尸体涨得像是皮球一样的肚子里汩汩地向外奔涌、尸体的右手已经不见了踪迹,腐肉上面盘旋着黑云一样叫不上名字的飞虫,而这正是她的杰作。 她方才曾经用力地扥了下丝线,而这根丝线,遍是裁断腐尸的罪魁祸首。 这种恐惧伴着好奇的感觉说不上来,贾镜一方面担心自己脑海当中的想象变成真实,一方面又实在好奇,希望可以假托拽回这根绳子,来验证自己推断的真伪。她鬼使神差地一下又一下扯弄着手里的绒线,那股难以言表的恶臭愈发浓重,而她的心脏也随着丝线尽头的愈发靠近,逐渐变得狂躁不止。 就在绳头距离她不到八尺的位置,那根被贾镜不停拉进的绒线突然之间崩得笔直。 老太太的黑影就这样如鬼似魅一般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而这老太太的脚下,刚好便踩着绒绳的另一头。 “姑娘,你在干什么呢?” 这老太太说话的声音不急不缓,可偏偏带着股难以言说的威压。更加奇怪的是,两人之间的距离此时分明已经很近了,可贾镜却仍然看不清她的长相。 仿佛这人从始至终都被笼罩在了一团看不见,也摸不着的迷雾里面,目之所及的地方,只有无边的黑暗与孤寂。 某个闪念间,贾镜甚至可笑地一位,这座不见天日的宅子里面根本就没有老太太这个人。眼前的一切景象,无外乎是自己的黄粱一梦。那老太太不存在,只是脑子里总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间房子里实际上还有一个可以交流的人,一个可以交流,却如何都看不清楚的人。 她没说话,轻轻地把绳子的一边丢在地上,而那只手掌,已经再次搭上了量天尺。 在回到东北的路上,贾镜也从梁布泉的口中听说了他在鄱阳湖中的见闻。那个本该消失的人,曾几次三番地在梁布泉的面前出现,并且叮嘱他“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 她认为此时的自己,恐怕就是落入了这样的幻觉当中。 可以突破幻觉的方法,无非是轮圆了手里的铁尺,和那个看不见的虚影拼死一搏。 “姑娘,你在干什么呢?” 贾镜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老太太的身影,已然悄无声息地重新回到了病床的旁边。横在她自己身边的那根绒线不见了,原本冲天的臭气不见了,就连自己腕子上的那把量天尺,不知何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该死,怎么到处都是幻觉…… 她当然没有把心里想的话说出口,只是咬紧了后槽牙,照着自己的大腿狠狠地掐了一把。 疼,钻心的疼。 这不是幻觉…… “刚才吓到你了姑娘……” 老太太呵呵地笑道,“别怕,我们不是要害你……这次叫您过来,真的只是为了瞧病……” 贾镜深深地吸了口气,反笑道:“瞧病?用悬丝诊脉的法子?” “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姑娘……” 老太太的声音一如往常那般淡然,“您刚才也瞧见了,我家老爷的身子骨虚,就是一根线,都能扯掉他的手腕子。” 她竟然承认了?! 贾镜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一个大活人的手腕,怎么可能叫根丝线这么轻易地扯掉呢?这在常理当中,根本就是天方夜谭的情况,竟然被老太太如此轻描淡写地承认了! 老太太正大光明地认可了她方才的经历,反倒是叫贾镜变得无从还口,她犹疑了半晌,再度缓缓道:“你是说……我刚才真的……扯掉了军座的胳膊?” “哎呀,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了。” 就像是在讨论今天的白菜和猪肉有没有涨价一般,老太太的声音依旧稀松平常,“我们往常也请来了不少大夫,有些欺世盗名的江湖郎中也这么干过,绳子稍稍一用力,就能扯下来老爷的胳膊腿。不过这也没啥大不了的,我们家老爷身上的零件虽然不结实了,但好在他还能自己长出来。您别急……再过个半柱香的功夫,老爷的胳膊就长出来了,到时候我再给您绑上。下回您再扥绳子的时候,可得擎着点力气了。老爷到不是怕疼,主要是怕耽搁了您的功夫……” “等等……” 贾镜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如果你想彻底把军座的怪病治好,那还请夫人原原本本地跟我讲一遍,咱们老爷究竟是因为啥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是因为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是撞见了什么打林子老坟里出来的东西。咱都是本着替军座瞧好病的念头去的,军座的症状不清晰,我很难开出对症的方子。” 老太太顿了顿,旋即柔声道:“我以为外头的人再叫你们进来的时候,已经把老太爷得病的经过给说过一遍了……你们难不成还要老太太再啰嗦一回?” “可薛士官说,军座是因为中了枪才……” “没错,老爷的的确确是中了枪伤。” 老太太的声音发颤,“只是中了枪之后啊,我们家老爷没等着敷药,就又遇上了个走江湖的郎中,那郎中给了我家老爷一块玉……” “咱军营里头,没有军医吗?一颗子弹,不至于还要去江湖上找郎中取出来。” “姑娘你说的是,只不过这开枪的人不一般,赐玉的人,也不一般。” “开枪的是谁?” 老太太的身影微微一颤,过了半晌才缓缓道:“张宏山。” 张宏山? 那不正是梁布泉要找的救兵吗? 还没等贾镜把赠玉之人的来历名号问清楚,整座奉天府的上方就突然之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警报长鸣。 屋外的声音嘈杂,提枪声,奔跑声,惊呼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注意隐蔽,敌袭,注意隐蔽!” 外头的话音刚落,整间房屋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随后巨大的轰鸣声又夹风带雨地席卷而来。 是榴弹炮…… 敌人在这时候打过来了? 爆炸所卷起的气浪,立刻撕碎了钉死在窗楹上的木板。屋外的火光,将这方屋宇之中瞬间映照得亮如白昼。 贾镜在昏死之前,终于见到了横在床上的,那个叫做庞万生的家伙的躯体。 那似乎是噩梦与地狱当中,才能见到的怪物。 狂卷的蚊帐之后,是两个已经完全融为一体的活人。这两个人就像是融化的蜡油一样,被随意地揉捏在了一处,一大摊半融的皮肉之上,是两对粗细不一,长短不均的手臂,顶在烂肉上方的,是颗硕大且臃肿的男人头颅,而在令人作呕的手臂下方,还有一颗充满了痛苦与怨毒女人头颅。 那男人头夸张地翻着眼白,嘴角开合,口中的涎水便粘稠地流了自己满身。 从始至终,都是这个男人在叹气。 “唉——”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夺运 贾镜这一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诡异的怪物,铺天盖地的炮火声,似乎要将这座小镇彻底吞噬一般。大地震颤,她几乎全凭下意识地抱住头,匍匐在地上,任由那疯狂的轰炸与庞万生畸形的躯体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神经。 她想喊,想要把肚子里所有的疑问与惊恐一股脑地从嗓子眼里宣泄出去。可是除了嘴角不停滴落在地的粘稠的口水,她甚至根本听不见丝毫属于自己的声音。 蚊帐后面的畸形身躯,在火光之中一瞬即逝。 她没有看见那老妇人的踪迹,仿佛那个方才还和她交谈得有来有往的老人,压根就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一样。 再接着房门被人撞开,她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被人夹在了腋下。她甚至不清楚将她带出房间的那个人是谁。 好快啊…… 这个人跑得可真快! 她能感觉到耳畔有呼呼的风声吹过,枪声、哀嚎和鲜血……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肮脏畸形的肉块。 随后,她吐了,翻江倒海地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个干净。 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梁布泉正焦急地半跪在她的身边。 “你可算醒了……” 见到她的目光又涣散变得稍稍可以聚焦,梁布泉才如蒙大赦一般地叹了口气,“我叫四哥出去打探情报了,昨天一直都是我在应付那些当兵的。四哥是生面孔,他们应该不会有太多的防范。” 那种镌刻在骨头里的惊悸,却并没有因为贾镜的一次失神而被抵消太多。她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了一番,旋即像个疯子一样,一把抓住了梁布泉的胳膊。 “梁子,有怪物……长在一起的怪物……它们叹气,它们……它们的胳膊会掉下来,掉下来之后还会再长出来……庞万生是怪物,他和自己的老婆……” “我都知道了……” 梁布泉满眼怜惜地摸着家境的头,这个姑娘吓坏了,“庞万生着了别人的道,他这一辈子,怕是已经毁了。万幸你还没替他把过脉,凡事他上身的东西,恐怕都得叫他的皮肉给吞进肚子里头。” 贾镜的双手一僵:“你……你知道?” “对呀!” 梁布泉对着她笑了笑,一双黑亮的眼睛,立刻完成了两道漂亮的月牙,“我总不能放任你一个人进了小黑屋,自己却啥事都不做!” “害了庞万生的,和昨晚发动袭击的,是一伙人。” 梁布泉叉着腰,脸上仍然挂着盈盈的笑意,“猴子占了山把头的窝,抢了它的獠牙,又磨了它的爪子。现在老虎要回家,青龙要入海,所以正在外头闹妖呢。庞万生这人想要夺我大哥的运势,结果好死不死地碰上了赵老瞎子,这能有他的好吗?放心,山老虎是自己人,四哥趟明了路,咱几个今天趁黑就出城靠窑。先替他把城里头的烂活垃圾清一清,随后咱几个接着上梁子。” 梁布泉口中的山老虎,指的当然就是张洪山。 他这一句话里半黑夹着半白,就是害怕隔墙有耳,再被庞万生的些个巡城的手下给听了去。可是如今贾镜的神志也不正常,听了他这虚虚实实的一通唇典,懵懵懂懂地歪着个脑袋,也不知是听没听明白。 不过没听明白也无妨,那张洪山只要还活着,他们就有翻身的机会。 梁布泉索性就挨着贾镜做到了地上,一手扶着姑娘的脑袋,将之往自己的肩膀头子上一搭,半眯着眼睛,反倒是哼起了歌来。 这叫今朝有酒醉今朝,能笑的时候开口笑。 咱话说回昨个晚上的事。 见着贾镜一个人给推进了小黑屋,梁布泉倒是真的有心想要拎起短刀匕首跟着冲进去了。毕竟这小子打娘胎里头出来,也没遇上个真心实意想要跟着他的好娘们。可是这小子走南闯北这些时日,心眼子也的确是涨了不少。 今儿个他但凡是摸出了刀,那就必然算是彻底跟这群兵匪撕破脸了。贾镜要是有事,那啥话都没有,他就是发起狠来,跟这群狗东西同归于尽都在理上。可怕就怕在原本应当没什么大事,就因为他这么一个沉不住气,而彻底断送了仨人的命运。 万幸的是这小子手里还捏着金门的四字真诀,屋里头但凡要是出现点什么异响,他人进不去,可是大阵却能管的着。有时间在这胡思乱想瞎耽误工夫,倒不如仔仔细细地盘一盘奉天府里最近都发生了些个啥样的事。 咱先头说过,那薛士官曾经对梁布泉腰上的配枪反应不一般。经由梁布泉那么旁敲侧击的一问,还真别说。姓薛的不单单曾经是张洪山手里的副官,而且此时正在这憋着坏,想要和外头的张洪山来个里应外合,重新把奉天府的土皇帝之位,在给抢回来。 说起那张洪山为啥会叫庞万生给夺了权去,这还要牵扯出来一段听了让人不免就满心嘀咕的怪事。 在座的您列位都是些个见多识广的人,勾魂夺舍,强占肉身的故事,想必您老一定是听说过不少。 可是世间邪魔外道,夺舍续命居多,这夺运的故事,倒不知道列为有没有听过。 说起来,这事还得从半年之前往后捋。 依着薛士官的意思,张洪山张大帅坐镇奉天府的时候,向来是军纪严明,赏罚有序。身边做了副官的伙计,要不然就是骁勇善战的英雄好汉,再不然也是些个绿林山匪诏安而来的杀人魔王。奔着张洪山铁腕之名而来的老爷们,每天没有个一百,也有个八十了。可是咱说乱世当兵,一方面是为了打点自己的五脏庙,那是实在没有应声吃食的无奈之举,二来才是什么升官发财,高枕黄梁的美梦之事。 大部分慕名而来的英雄,其实若不是被逼到绝路上来,也不会甘愿选择这么一个把脑袋给别到裤腰带上的营生。 当初招兵的时候,就有那么个瘦小枯干的小个子,想要应征入伍。崔士官一看这家伙的模样,瘦的前胸贴后背跟个干鸡似的,甭说是上阵杀敌了,恐怕光是拎个响子都得要了他半条命,就这么,把这干巴鸡给轰回去了。 干巴鸡当时还不服气,意思说,凭什么看不起我们读书人?我虽然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是我有手段能呼风唤雨,当年东汉末年不是有个卧龙先生吗?我干巴鸡就是与他齐名的凤雏转世,你们这叫有眼无珠,不识什么叫真璞玉。 他们列队里头,有个叫张洪山从绺子里头带下来的兄弟。 那人叫庞万生,生的是肩宽体阔,足有单手举鼎之力,俨然就是一个霸王转世。这家伙生在绺子,长在绺子,那脾气秉性常年受些个胡子影响,自然也没啥心眼。 见着干巴鸡这么说话,笑得是比谁的声音都大。 他跟那干巴鸡说:“你也别什么鸡崽子龙崽子,咱当兵的用不着脑子,动脑子那是长官们的事……官爷也不难为你,不是说你是啥鸡崽子转世吗?这样,你他娘的能拎起老子的这杆枪,打下天上飞的一只鸟,那老子就让你入伍当兵!” 干巴鸡倒也是个血热的真爷们,见着庞万生把枪给扔到了地上,当即就撸胳膊挽袖子地捡起了地上的响子。 可是他那小细胳膊还赶不上一根筷子粗呢,晃晃悠悠地端起响子,还没等瞄准天上的鸟,手指头一勾是当即对着天上空放了一枪。就听见半空之上是“嘡”的一声炸响,干巴鸡的肩胛骨紧跟着就是“嘎嘣”一声,被这响子的后坐力给震了个粉碎,而那干巴鸡则像是个遭了重拳的沙包一样,就地仰面摔在了地上,哼哼唧唧地一个劲地叫唤着疼。 看见干巴鸡这倒霉模样,围观的一票子兵民也给笑得是一阵前仰后合,这里头笑声最大的,还属那个绺子里头出来的庞万生。 他倒是也没追究干巴鸡瞎放枪的毛病,一手拎起了地上的响子,又猫下腰来拍了拍干巴鸡的脸:“鸡崽子大人,您先跟着好好倒着?都以为当兵那么容易呢?咱张大帅的手底下,可不养闲人!” 庞万生对干巴鸡的一通揶揄却是不怎么地道,不过这汉子其实也没啥坏心眼,嘱咐自己的手下给干巴鸡两个大洋瞧病,又给他分了几块大饼,这才扬长而去。 可是他却没有留意到,这干巴鸡只是收了那两块银元,剩下的几张大饼,却没叫他给揣在怀里。 那小子的眼神是狠狠地剜着庞万生,从牙缝里头挤出一句话:“君子不是嗟来之食……”转身就奔了巷子口。 其实为兵为匪的,得罪人都习惯了。当初庞万生和薛士官,谁都没把这个小插曲给放在心上,当初张洪山领着一伙人马出城,要好些日子才能回来。他们这伙守家在地的士官,每天除了练兵,就是喝酒打牌,过了没多少时日,也就彻底把干巴鸡的事,给扔到了脑后去了。 可是随后的几天里,庞万生这人的心性忽然就变得不正常起来。往日能喝几缸子酒都不醉的他,反倒是闻见酒味都会犯恶心,更奇怪的是,这家伙的体格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 恰恰与之相反,早些天叫他给揶揄的那个干巴鸡,反而是变得比从前都精壮了很多,要说是这小子痛定思痛开始努力锻炼了,却也是说不过去。 其余的一伙士官们是咋看咋觉着那干巴鸡有些别扭,他的衣着习惯,还有穿衣服的方式,不知咋的,竟然变得跟庞万生是出了其的一样,就连那庞万生因为肚子大,不爱系裤腰带的习惯,都让干巴鸡给学的分毫不差。 能端起枪来打鸟,俯卧撑一口气也能做到一百个上下。人的体格子进步这么快,队里自然也在没有把他扫地出门的理由了。 其它的士官也好奇问过这人,说你为啥连穿裤子的习惯,都要学着咱们庞士官呢? 干巴鸡那时候只是笑:“也没啥,因为我觉着威风啊……” 第一百七十四章 真假庞万生 从那往后,干巴鸡就彻底搬到了张洪山的部队大院里头,恰好就跟庞万生住在对门。这庞万生是个没心眼子的人,当初拿开枪的事调理干巴鸡,只是为了让他能够知难而退。现在人家有了本事,凭自己的能耐进了部队,这庞万生是打心眼里佩服他。所以赶等干巴鸡搬进了对门住下,庞万生甚至还摆了一大桌子酒席,替他接风洗尘。 江湖上砸窑绑票的胡子,心思阴沉狠毒是一方面,这是对外给老百姓的看法。实际上这些个家伙有哪个不是庄稼佃户出身呢?没多少文化,也没太多花花肠子。庞万生在这点上和杜老四几乎是如出一辙,心里头兜揣着个识英雄重英雄的美梦。那天的宴席上,薛士官也跟着去了,他是咋看咋觉着干巴鸡这人有古怪。 咋说呢? 当年庞万生娶了三房姨太太,家里头有三个丫头片子还有一个刚出满月的淘小子。而那干巴鸡只带着一房和他一样瘦小枯干的女眷,家里没孩子,那女人唯唯诺诺的一看就是庄稼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庞万生家里的大夫人,是打从十二岁就跟着他混江湖的排场人,办事利索而且八面玲珑,部队里的哥们弟兄,就连张洪山都得尊她一声嫂子。 那天庞万生喝了不少酒,嫂子在家里是忙前忙后,也急着给兄弟们敬酒。其间还拍着干巴鸡的肩膀子,叫他别见外,也别见怪。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更何况当日庞万生只是看他身体瘦弱,担心到时候打起仗来,他也是充当炮灰的角色。叫他可千万别把兄弟俩早年的恩怨往心里头装,一杯酒下肚,好事赖事全都翻篇。 干巴鸡当初也是点头哈腰地认可了庞夫人的说辞,他说庞万生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菩萨心肠,这是怕他在战场上出事,才拿枪杆子的事来叫他知难而退呢。他干巴鸡也不是傻子,分得清啥是好人,啥是坏人。 都说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当天几个人喝得都挺高兴。散了伙之后,就各回各家搂着媳妇睡大觉了。 结果后面的事,就越寻思越觉得异常。 干巴鸡在第二天就找来了木匠瓦匠,大刀阔斧地开始收拾房子。 按说新搬来一个住处,想要拾掇两下子,重新做个装修那倒也是没啥。怪只怪在这干巴鸡从盈门,再到门前的拴马桩,就连场院里头的卵石路怎么铺,用多大的石头,打成啥样的轮廓以及上头应该刷啥颜色的漆面,都跟庞万生是一模一样。 旁人问及起来,干巴鸡也还是那套说辞:“啊,我就想学学庞爷的布局,我觉得排场!” 咱要单说这开头,您列位可能也只会觉得这干巴鸡无非就是个愿意跟人屁股后面学东西的学人精,当初庞万生其实也是这么琢磨的。 可是没过多长时间,干巴鸡家的媳妇就生孩子了,双胞胎,两个丫头片子。再往后的日子里,干巴鸡也不知是打哪,又说来了两房姨太太,家里头又添了一个女丁。仨孩子取的名字,跟庞万生家的千金,竟然也是一模一样。 这时候庞万生就有点不大乐意了,庞家的大夫人曾经去干巴鸡家闹过一次。可干巴鸡的回复好悬没把她的鼻子给气歪咯。 他说:“嫂子啊,您别多想,我就是觉着您家孩子起得名字好听……也没啥旁的意思。” 庞万生的小儿子没过多久就染上了恶疾,一家人东跑西颠花重金请郎中给小儿子治病。可是到头来孩子的命也没保住,不过三天的时间,这小儿子就撒手人寰了。又过了三天之后,对门的干巴鸡家喜得一个贵子,取的名字依旧是跟庞万生家早夭的那个孩子分毫不差。 这一回庞万生可真是坐不住了,拎起了响子就要找干巴鸡他们家拼命。 可是赶等他撞进了干巴鸡家们以后,他整个人都傻了。 这干巴鸡不单单家里头的陈设从里到外,都跟他家分毫不差,就连原先瘦小枯干的干巴鸡也变得是肩宽体阔,俨然一副大狗熊的模样。家里头的三个女眷一见庞万生来了,也跟着臊眉耷眼地堵在了门口,指着庞万生的鼻子骂骂咧咧地没完没了。 “嘛呀?我们家刚填了个公子,你就上我们这到乱来?你这人有没有规矩啊!” “可不是咋的,没守完丧呢,就往别人家里跑,你晦不晦气啊!” 庞万生也实在是气得牙根子发痒,拎起响子就骂开了娘:“我日你奶奶个祖宗的干巴鸡,你他娘的学我家装修,学我庞万生我都不说啥。今儿个你他娘的就连生孩子都起了我家小崽子的命,你是欺负我庞万生脾气好,不敢跟你撕破脸是不是?老子今儿个就杀了你全家,我看她娘的谁敢拦我!” 结果那干巴鸡的大太太扭着屁股,从宅子里面拧了出来,拿着个羽毛扇子轻掩着脸庞对着庞万生一个劲地怪笑:“哎呦,您这话说的可就不好听了。什么叫干巴鸡啊,您也不照照镜子悄悄您自己……哎哟,啧啧啧……您的一条大腿,还赶不上我们当家的手腕子粗呢,还好意思叫咱们干巴鸡?” 庞万生一见着干巴鸡的大太太,一下子就呆在了原处。 这他娘的……不是我媳妇吗? 他心说这段时日我们一家人东跑西颠的给孩子找大夫瞧病,确实是劳心伤肝的没少折腾,但这也不至于把个好端端的漂亮娘们,给祸害成那个模样? 反观那干巴鸡的媳妇,咋就眨眼之间变得这么排场?说话的时候也不怕人了,这穿衣打扮也像是见过世面的样子了,这他娘的半个月不到呢,干巴鸡的一家就能有这么大的变化?! 庞万生的心里头恨啊,握着响子的那只手是吱吱作响,他咬着后槽牙就问道:“你他娘的不是干巴鸡,你是谁?”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啥会问出这句话,想来干巴鸡搬来了这么久,他还真的没想过问问这人究竟是叫啥样的名字。队里的人都是干巴鸡,干巴鸡的叫着他的绰号,这人究竟是叫啥来着? 他自己咋就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那干巴鸡抱着个膀子,一副趾高气昂的架势:“我叫庞万生啊,我他娘的还能叫啥?” “你叫庞万生……” 这个真的庞万生朝着地上狠狠地啐了口唾沫,“你他娘的叫庞万生,那我他娘的是谁!” 他心里头这时候才算想明白了,自己很有可能是撞见什么山精野鬼了,这玩意搬到自家对面,啥玩意都学着自己的模样,这是在吸他的时运呢。但是鬼怕恶人,他这手响子玩得出神入化,一枪崩了这个假庞万生,没准一切都还能再推倒重来。 心里头想到这,那庞万生抡起了响子,对着干巴鸡就放了一枪。 这一枪下去没打到人,倒是在当空“嘡”的炸出了一响,紧跟着,那庞万生的肩膀头子就是一阵酥麻剧痛,恐怕是自己的胳膊已经被那枪口的后坐力给彻底震碎了。 他倒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假庞万生走到他且近,是一脸慈悲地砸了咂嘴:“枪都举不起来还想入伍参军呢?得了,赏他点铜板,再给俩馊馒头打发走得了,奶奶的要饭要到老子门口了,真他娘的晦气!” 从那以后,庞万生还是那个庞万生,可是城里头却多了个疯子。那疯子瘦小枯干,离远了瞧,就活像是个干巴鸡。每每看见人就要叨咕一句,自己撞见了邪祟,他才是那个货真价实的庞万生。 部队里的其他人,到了最后其实也是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庞万生,哪个才是那个后来的干巴鸡了。只是在张宏山领着一大伙人回到奉天府以后,所有事由才算都有了转机。 您猜的没错,那个庞万生在见了张洪山以后,又开始大刀阔斧地装修房子,言行举止又变得和张洪山是越发的一致。 薛士官也是在城里头撞见了那个疯子干巴鸡以后,才总算是把这里头的事由是条分缕析地寻思过味来。合着他们当初得罪的东西,就他娘的不是个活人。可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完了。城里头多出来了两个张大帅,只不过在人们的心目里头,这个奉天府的掌旗的,应该是个姓庞的将军,张洪山从头至尾,都是个被他从绺子里接下山来的土匪。 现在是张洪山想要起兵夺权,背信弃义地要反了庞万生的统治。那手底下的官差们能干吗?找了个晚上就结帮出手,想要给这张洪山暗杀在自己的府邸里头。薛士官是横栏竖挡都没有用,只能够跟着这伙子糊涂蛋,悄咪咪地摸进张洪山的府邸里头,好找个机会给他通风报信。 可是等这群人彻底摸进了张洪山的卧房当中,那里头竟然是一个人都没有。趁着屋外的点点月光,这伙人只瞧见了桌子上头横着一溜小字。 “鸠占鹊巢乱虎穴,敢偷青天换日月;他日光彻三州府,抢得了厚土夺得了天。” 第一百七十五章 火姑子 梁布泉自然晓得张洪山身边的那个高人是谁。 想必就在张洪山带着佛顶珠那伙兄弟回到奉天府了以后,赵友忠这老瞎子便一鼻子就闻出了那个假庞万生的问题所在。只是他稀奇的是,为啥张洪山会放任那个妖邪学着自己的模样鸠占鹊巢了以后,才要动身出城。 少说他也在绺子里头呆过一些时日,那群胡子土匪对付敌人的手段,向来是宁杀错不放过,心狠手辣得厉害。张洪山明明可以把这股叛乱的邪火给扼杀在摇篮里头,为啥偏又玩了这么一出弃城逃跑的桥段,梁布泉是横竖都想不明白。 难不成,这也在赵友忠的算计里头? 他算计的是谁,是那学人夺运的妖邪,还是因为城里头还藏着什么不得了的玩意? 想不明白的事,咱也没必要跟这细说。 话转回头,那庞万生夺了张洪山的权,这下子算是彻底从个干巴鸡,变成了个土皇帝。满城里头像是薛士官这样仗着火眼金睛,能认出哪个是真大圣,哪个是六耳猕猴的人,掰着手指头数都不够一个巴掌。这下子他算是真的没啥能人可学了,日日是纵酒欢歌,放肆享乐。 这土包子开花,难免就要往原本生活过的地方走走,一方面是为了满足一下自己鸡屁股上头插了凤凰翎的虚荣,再一方面,实际上也是为了找那些个曾经瞧不起自己的老街坊撒气。所以这庞万生新官上任,总喜欢去写个破房子窄巷,穷人扎堆的地界瞎晃荡。一来二去的,也就叫别有用心的人给摸清楚了规律。 就说有那么一天,这庞万生依旧是背着个手带着个青楼的名妓跟三两个亲卫去贫民窟里视察民情,怎么瞧着那简易窝棚就怎么不顺眼,横着眉毛歪着大嘴,指指点点地要让手下的人尽快把这地界给推平咯建戏院。 恰好这房简易窝棚,正挨着奉天府的化粪池,老百姓们要是有活路,也不至于来这个地方搭窝棚生活。两边的卫兵们也跟着提意见,说是您大帅喜欢听戏那没啥毛病,咱府上不还有大青楼和小青楼两处台子给您留着呢吗?在化粪池边上打戏台子实在是好说不好听,您即便是能请来戏班子,就着这恶心味,也没人愿意过来听啊。 庞万生就急了,他说你管我愿不愿意就着这味听戏呢?妈了个巴子的,整个奉天府都是老子我的,甭说是在化粪池子边上搭戏台,老子就是把戏台子搭到化粪池子顶上,唱戏的敢不来,我叫你们跟这听戏,你们敢不听! 都说是伴君如伴虎,跟着这么个大官混得久了,多少也都能明白些个为官之道。这庞大帅是想要搭戏台子吗?他这只是单纯的想把住在这的一票老百姓给轰走啊。 下头的人一见庞大帅瞪眼了,一个个也立刻是乖乖地闭嘴收声,只认着他一个人跟这发号施令。可说是迟那时快,从哪窝棚里头也不知啥时候,呼啦一下钻出来一格蒙着脑袋瓜子的人影。 那人影窜到庞大帅的面前,一把就扯下了脑袋上头的蓝布遮盖,举起手里的响子对着庞万生这伙人嘡嘡嘡就开了四五枪,临了还甩下了一句:“看看你爷爷是谁!” 这人不用猜也知道,正是那人间蒸发了许久的张洪山。 不愧是在战场上杀过外国人,林子里头跟几十个胡子火拼过的英雄好汉。张洪山那五枪下去,是一颗子弹都没浪费。庞万生带出大帅府的几个人,让他一人喂了一颗子弹全给撂倒了。独独剩下个庞万生,只让他给一枪豁穿了肚囊子。黄的油,红的血呼呼啦啦地流了一地,这时候您让他捧着肠子回去找郎中,那肯定是来不及了。 万幸是在这寻常百姓人家里头,有那么两个颇懂医术的俗人,用写个裹脚的臭麻布给他止了血。一直等到天色渐晚,府里的卫兵们出来寻他,这才算把这受了重伤的庞大帅给带回了府邸。 但是咱可把话说回来。小小的枪上看来保住了庞万生的命,可是这庞万生从那以后,却再也没下来过炕。 也不知是张洪山的那一枪,究竟打坏了他肚子里的哪个零件,张洪山的一双好腿,竟然从那之后一下子没了知觉。按他自己的话说,从肚囊子以下,好像全他娘的变成了木头棒子。甭说是跟着身边的几个姨太太行些快乐之事了,他就是下床走路,那两条腿都是不听使唤,拿着手里的青子照着大腿猛刺两刀,只能看见鲜血撒着欢地往外冒,他是一点痛感都觉不出来。 各处的名医让他给求了个遍,把了脉象之后,都说庞大帅的身体健康,只是有点偏胖。走不了路的这种事,大抵是遭遇暗杀所引发的心理作用,腿脚正常,这没啥可治的东西。 咱庞大帅是什么人啊?那是个化粪池上头搭戏台的能耐人,一眼就瞧见了这些个郎中无非是江湖上的一群欺世盗名之徒,皆凡是治不好他那三条腿的大夫,一律都叫他给崩了脑袋瓜子。而且这庞大帅发出了英雄帖,兹要是有人能替他把这瘫痪的毛病给治好咯,赏五百大洋,赐副官职位,还附送姨太太一名。 旁人看着这么丰厚的奖赏,当真也是打心眼里馋得慌。只可惜赏赐再好,也得有命擎受不是?奉天府满世界找郎中的事情传得整个大东北人尽皆知,可寻常的医馆都听说了庞大帅看不好病就要杀人的习惯,纵使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接手这单买卖。 但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一日大帅府门口一大早,就有个疯汉跟那敲门嚷嚷,说是庞万生的病,他就能给看好咯,而且不用药也不开刀。 把着门的两个卫兵一开始都打算哄他走了,哪来的疯子在这瞎叫唤。不开刀他们倒是能理解,这不吃药就能治好病,还是头回听说。可是这庞大帅一连好几个月都没能下地了,且不论他没法和那群美的跟朵花似的姨太太行些快乐之事,但是在床上躺着,都已经是生出了满身的褥疮,他是真的疼啊。眼前这反正也是下不了地,干脆死马当成活马医,找那疯子瞧瞧,没准人家是个世外高人呢? 他倒霉就倒霉在这世外高人四个字上头了。 进来的老疯子是长发及腰,头发擀毡,一身的泥巴恶臭,根本就辨不清模样。见着庞大帅以后,旁的也没问,伸手那么一把脉,把庞大帅身上的种种毛病,说的是分毫不差,就连他背后长着几个褥疮,那褥疮大有多大,小有多小,那个泼皮流脓,那个又疼又痒都给说的是明明白白。 庞大帅一看,这下子是见着活菩萨了,也不知是打哪来的力气,一溜烟地爬起来,跪在床上就跟那磕头。嘴上叫着祖宗叫着爷,让这老疯子快点救他,他是重重有赏。 那老疯子也没卖弄,抬手从怀里就掏出了一块玉佩。告诉庞万生,说是你让家里面最信得着的一名姨太太,带着这块玉佩,陪您睡一晚上,保准这瘸病是不药自愈。而且陪你行那成人之美的姨太太,最好是辛卯时出生,属兔的,这兔子善于盗洞,又不像是耗子爱搞破坏,正好能通了你闭塞的四肢百骸。 庞大帅这么一想,活神仙就是活神仙啊,他家里还当真就有那一个属兔的,辛卯时出生的女人,就是她的结发妻子,跟他一起从啥都没有白手起家的大太太。要说起他最信得着的,那不用多问,肯定就是这娘们啊! 话罢是赶紧吩咐下人好生照看这位神仙,请来了姨太太来到自己房中,呈上神仙递来的那块璞玉,旋即是关门私语,不在话下。 就说那一晚上,庞大帅的卧室里头是豪光流转。那种光滑让人说不明白,就仿佛是世间绝未见过的瑰丽色泽,仿佛是天边群星闪耀一般,散发着淡淡的、又摄人心魄的磷光。要说这光芒绝美,就一定会有不少人慕名而来。 恰恰相反,这种瑰丽绝伦的光华,却让四周围的卫兵们,莫名其妙地萌生了一种亲眼目睹庞然巨兽一般的恐惧。就连守在大帅府门口把门的两个卫兵,都吓得是逃了岗哨回到了家里头。 大帅府的宅邸当中,整整亮了一个晚上的豪光。赶等第二天东方鱼肚发白,那个老神仙,竟也是莫名其妙地没了去向。 士兵们敲了半晌庞万生的房门,也不见有人回话。赶等这群人急三火四地把房门给推开,最先闯进屋里的壮小伙子,当时就给吓得尿了裤子。 那庞万生的确是下了床,只不过这时候的庞大帅,竟然和他的大夫人活活地沾到了一起去,当真是个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庞万生的脑袋朝着最西头,大夫人的脑袋朝着最东头,俩人的双腿已经完全没了去向,单靠着那四条手臂从床上爬到了床下,这还不算完,四条手指头粗细的胳膊,压根也撑不住两个人的体重,那胳膊是断了又长,长出来又断。大夫人的嗓子里头,没完没了地嘶吼着压根不属于人类的哀嚎。 后进来的几个卫兵因为太害怕了,朝着那庞万生就死命地开了好几枪。 颗子弹偏偏像是泥牛入海了一般,庞万生是眼珠子通红,连滚带爬地,已完全非人的速度冲到了那几个人面前。 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士兵告诉外头的几个人说,庞大帅把那几个弟兄们全给吃了,他吃人不是用嘴用牙,而是用自己的肚皮。那肚皮就好像是会动的泥汤子一样,张开足有几尺大小,一口一个,是把那群弟兄们,全给埋进了烂肉里头。 小子出来的时候顺手从庞大帅的身上拽下来了一块玉佩,那所谓的璞玉打中间裂开了一道小缝,缝里头,恰好就少了一只虫子大小的豁口。 明眼人一下子就看出了里头的猫腻,这他娘的那是啥玉石啊,这是火姑子下的卵啊! 庞大帅这会算是彻底得罪高人了,让火姑子的光给照着了,这辈子算是彻底毁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撞鬼 至于说这火姑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玩意,梁布泉只是从赵友忠那里听说过,可从来都没见过。世间奇珍异兽成百上千,他没见过的东西更是数不胜数,抛开别的即便是他能有幸亲眼见过这种邪乎玩意,恐怕也够呛能够认得出来。 为啥这么说呢? 相传这火姑子一物非人非神,非鬼飞虫,是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家伙。常日里甭说是见到他的本相,就是听上一听,叫上一叫都让人觉得晦气。咱说寻常的毒物要么是用毒牙螯刺害人,再不然像是驿马坡上的美女蛇群,也能用个毒瘴迷人心魄,可是这火姑子害人的法子却是鬼祟莫名,防不胜防。它诞下的崽子,常常是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古怪光晕,但凡是被这团光晕所照到的飞鸟鱼虫,甚至溪流土地,都会受其牵连:草木疯涨变得扭曲怪诞,虫鱼飞鸟的肉体融化,变成畸形而可怕的存在,土地板结干旱,溪流变苦而且恶丑无比。总之,一只火姑子,就足以吸收掉方圆几十里内所有生灵的阳气。按照赵友忠所说,但凡看见枯树参天,土地板结,溪流发光的地方,考虑都不用考虑,需要立马转身离开。这火姑子甭说是金门之后,就是大罗神仙来了,恐怕也奈何不得。 按照贾镜所描述的内容,几乎可以推断,那庞万生一家人,就是遭了火姑子的祸害才变得如此。这么和火姑子过了整整一宿,甭说她贾镜的中医功夫还练得不算到家,即便是将那药王医圣请来,那又能如何? 城里的炮火纷飞,满耳都是百姓们的哀嚎和惨叫。 好在俩人栖身的位置背离市井繁华地带,纵使那四散的流民和两股兵马如何散乱,也不至于跑到这么个破巷子当中找人。 梁布泉把这庞府沦落的前因后果给讲了个遍,贾镜也总算是从哪震惊当中缓过了一点神志。她听着耳畔此起彼伏的爆炸声,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火姑子,有大炮厉害吗?” “啥玩意?” 梁布泉不可置信地挑了挑眉毛,“大炮……跟火姑子能比吗?” “你把那火姑子说的神乎其神,可是它就是再怎么邪性,也只是害了庞万生一家几口,不是吗?” 贾镜苦笑地看着梁布泉,“可是你看看如今这炮火和炸弹,这得害死多少人啊!它那么邪性,咋还不如飞机大炮还让老百姓害怕呢?” “你要这么说的话……那还是大炮厉害呗。” 梁布泉也不知道贾镜究竟要说啥,心里头只想着那是身为郎中的慈悲心肠发作了,才落下这么个结论,这时候就没必要呛着姑娘家的话说了,懵懵懂懂地来了句,“你要这么说的话,那人比火姑子还厉害。因为飞机大炮那也是人造的吗,没人用这些个玩意,那啥玩意飞机还是大炮,都是一堆破铜烂铁。” “你算说对了,火姑子再咋邪乎,那都是个活物。但凡是活物,它害人也好,伤人也罢,都是为了吃饱了活着。” 贾镜看着漫天的炮火,突然之间叹了口气,“可是你瞅瞅,这城里头闹兵变为的是啥?为了个兵权,死的人比火姑子祸害死的还要多……没了兵权活不了吗?你说动物之间你咬我,我咬你,是为了一口吃食,人呢?小的时候为了个布老虎就能打在一起,长大成人了以后,为了一锭金子,也能打得头破血流。人活这一辈子究竟是图的啥呀,他们把兵权的是为了扬名立万,咱老百姓呢?咱老百姓活着,就是为了让这些人在脚底下踩着?” 这话可就越说越跑偏了,梁布泉寻思着,咱就一小老百姓,自己的生死都照管不明白呢,哪还有功夫搭理他们别人的死活啊。 更何况现在跟那庞万生打起来的,是跟他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结拜大哥,于情于理,这场仗他都支持张洪山打下去。老实人尚有三分倔脾气,在如今这时日里头,别人抢了你的东西,要是还不知道还手的话,还不让人给骑到脖梗子上头? 梁布泉这才刚要跟贾镜分辨两句,谁料后者歪着个脑袋紧跟着又问了句:“你知道夺了庞万生运势的那个怪物是啥吗?” 梁布泉这心里头憋屈,说话的语气也不见得多友善,闷头耷拉脑的来了句:“它爱谁谁,咱不知道。多半是个有神通的主,但是能耐再大,他抢了我大哥的东西,那算是瞎了它的狗眼。今儿个说出的话来还真不怕你生气,城里的老百姓是可怜,但是跟咱们有啥关系?他娘个炮仗的,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咱哥俩不是你们那文化人,不懂得什么天下安慰的大道理,总而言之就一句话,是老子的东西,旁人碰不得,你要是抢走了,老子豁出去这条命不要,也得给他抢回来。这中间折了多少人,烧了几间房,因果业障也他娘的算不到咱们的头上。谁先起哄架秧子,就让那阎王爷到时候收谁就完事了!” “土匪!” 贾镜也不知是让梁布泉给气得,还是叫他的两句话给顶得,小脸是一阵通红。嘎巴嘎巴嘴,还想再教训梁布泉两句,巷子口那也不知是谁却鼓起了掌。 那巴掌拍得是有一下每一下,俩人抻着脖子往巷子口里头看,借着满城的火光,只见着一个披着破衣烂衫的精瘦男人,顶着头几乎已经擀了毡的糟头发,一瘸一拐地摸索到了巷子边上。 “说得好!咱手里的东西,就是给他毁了,砸了,也不能叫别人给抢了去!” 那老汉一手扶着墙,步履蹒跚地走到梁布泉且近。后者甚至不用仔细拿鼻子分辨,就能嗅出一股子难以名状的恶臭。 这臭味绝非是十几天不洗澡才能养成的汗酸味,相反的,在这人的身上,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种腐烂发霉的怪味,就好似……这人从一开始就不是个活人。 感受老汉刚要抬手拍拍梁布泉的肩膀,却叫后者一个闪身就避让开来,非但如此,梁布泉借着那侧身的空档,顺手就给腰上的匕首给抽了出来。 贾镜虽然还在气头上,但这回来了个外人,肚子里即便是再窝火也得忍着,看见梁布泉这一副大敌当前的模样,她自己也从腕子上把那柄量天尺给摘了下去,咬着银牙对梁布泉耳语了两声:“咱俩刚才要说的话还没完呢,等着……” “用不着等着,你说得对,老子我就是土匪!” 梁布泉这手横握着短刀匕首,另一头,一口老血就喷在了刀刃上面,“多大的地,多大的产。饭都吃不饱,还考虑什么天下危亡。咱就这点本事,你的那点什么天下安慰的大事,我劝你还是烂在肚子里头。看见前头这家伙了没有?老子明白告诉你,那家伙不是人!你想解救黎民苍生咱不拦着你,但是你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先解救你自己!” 三两句话,给这贾镜也得是七窍生烟。 而他们眼前的这个感受老头,反倒是一动不动地仰天大笑:“兄弟,你这话说的排场!老子活了这老些年,最讨厌的就是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他娘的,土匪怎么了?但凡要是有条活路,谁他娘的愿意当万人骂的土匪?草被羊吃,羊被狼吃,他娘的,小羊羔子让狼给叼走的时候,也没见着老羊跟他娘的狼群讲道理。拳头硬,就没人敢惹你,你要是怂,叫人欺负了也得受着!” 梁布泉的眉毛一拧:“你是……胡子?” “啊……” 那老汉说话的声音,就像是年久失修的破风箱一样叫人听了浑身发毛,“咱是遇上了个好弟弟,后来在这城里头当上了军官。可是万万没想到,他娘的……” “你是……庞万生?” 梁布泉说了一半再想起来,这城里现在有两个庞万生,立马又改口道,“我那意思是,你是……真的庞万生?” 干瘦老汉的眼珠子一亮:“你认得我?” 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嘛? 梁布泉赶紧收了刀,大步走到庞万生的跟前,刚要伸手拍拍他的胳膊,可转念一想,又把手给缩了回去,抽动了两下嘴角,尴尬道:“这城里的前因后果,我先前都听薛士官讲过了……没成想,你竟然还活着!” “老薛也知道这里头的始末缘由?” 这干瘦老汉好像整个人都被藏到了阴影里头一样,纵使梁布泉离着他这么近,可依旧看不清楚此人的长相。俩人只能在这真的庞万生的语气里,听出一丝难以遏制的兴奋,就见庞万生喘着粗气停顿了半晌,又朝着后面倒退了一步,“行了,那我走的也他娘的算是安心了!这一辈子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没干过啥好事,走的也不体面……但终归还是能有人给老子报了这血海深仇……” 梁布泉倒是不关心这干瘦老汉的个人仇怨,只不过这时候满脑子都是拿火姑子的事。触碰到火姑子光芒的物件,或多或少都要受此影响。就看这老头的长相也不难推断,当初给了假庞万生那枚怪玉的家伙,恐怕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可是,他是从哪找见火姑子的卵鞘的呢? 为等着梁布泉发问,那真的庞万生已经是退后到了整座小巷的最深处,前者赶紧是迈开大步往上迎:“庞大哥,你是不是见过我爹啊……我爹叫赵友忠,是我大哥从观音山上给……” 他后头的话还没等说完,只听见那巷子深处想起了一阵尖锐且张狂的大笑,等他赶到这巷子里头再一看,除了满眼黑漆麻乌的垃圾,那里还有那庞万生的踪迹了? 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难不成,老子这是见鬼了? 他心里头正捉摸着,背后的一只大手不知何时,已经是悄然摸上了他的肩膀! “原来你在这呢!” 第一百七十七章 还是个后脑勺 感觉肩膀叫人给搭了一巴掌,梁布泉还不等回头就摸出短刀匕首,反手照着身后刺了过去。这一刀的位置刺得是阴险刁钻,他没照着身后那人的脑壳脖颈使劲,反倒是借着身体的遮挡,让短刀匕首贴着自己的左肋向着斜上方撩了上去。 腰上较劲,整个人顺着刀尖斜撩的力道是猛地一转,直奔着来人的下巴送出这么一记尖刀。 “我日他个奶奶!” 后者显然是没有料想到梁布泉能使出这么一手,一阵惊呼过后,整个人又迅速地向后平移了半步,抬手就捏住了梁布泉的腕子。 腕子被擒,梁布泉倒是不惊反笑:“四哥!” 又是一团冲天的火光拔地而起,这条幽深的小巷在一瞬间被那火光照耀得亮如白昼,也总算是照亮了擒腕之人的样貌。就见着杜老四正红着张脸拿一手叨着梁布泉的腕子,身体微微侧开,已经掏出了腰间的响子。 俩人接着火光也总算看清了对方的样貌,梁布泉收刀,杜老四卸枪,都是一脸的心有余悸。 “吓老子一跳!亏了你还知道我是你四哥,老子差点就开枪了!” 杜老四一边收枪,一边没好气地嘀咕,“老子还他娘的以为又认错人了呢,你下次能不能看清楚咯再动手,刀剑无眼,再给咱兄弟俩伤着……” 话说回来,杜老四的手劲也是真的大,即便是在确定了梁布泉的身份以后,他就第一时间收了力道,却还是给梁布泉的腕子捏得生疼。 “哥呀……这他娘的,赶巧了……我刚在巷子里头看着了个人,一眨眼的功夫这人就无端端地凭空消失了,你紧接着就过来拍我的后背,那我能不害怕吗!” 梁布泉实际上也不是个多么冰雪聪明的主,但好在打小就受赵友忠的耳濡目染,听说过的东西不少,而且先前初出茅庐的时候被人坑的次数也多,明白点细心警惕的道理。 杜老四先前说他差点以为自己又认错人了,这个“又”字就来的蹊跷。 他梁布泉虽说不是什么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模样,那至少也不会不同到随随便便就会叫人给认错的程度。更何况,他那鹰嘴匕首是整个华夏都绝无仅有的独一份,即便是现在这夜色加上战乱,不好让人一眼就变认清楚模样,杜老四也总不至于把短刀匕首给认错了? 没有顺着他为啥一言不合那刀子打招呼的话头往下聊,梁布泉拍了拍杜老四的肩膀,紧跟着就问了一嘴:“你先前还把别人当成是我了?” “哎呀,可别提了!” 杜老四仍是一脸的惊愕,“先前你跟那个姓薛的士官盘道,他不是跟你讲过什么庞万生又是啥干巴鸡的故事吗?老子怀疑啊……这城里头还有不少干巴鸡!” “啊?” 梁布泉叫杜老四给说得一愣,这家伙憨头傻脑说话也不着个边际,啥叫城里头还有不少干巴鸡?是这城里头还有不少借着模仿来夺人运势的邪物,还是城里头还有不少已经变成了庞万生的怪物? 杜老四显然话还没有说完,梁布泉也没呛着他的话茬打断。 就见那杜老四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接着道,“他娘个炮仗的,你不是让我去城里头探风吗?现在他娘的是全城戒严,就是你大哥张洪山发的兵。哎妈呀,那阵仗……一伙人正在外头攻城呢,他们好像是还没打进来,城外都他娘的炸开锅了,跟过年似的左一个炮仗,有一个炮仗的,那叫一个热闹……” 杜老四做土匪那阵一直都没见过重型军事设备,可再怎么说也是拎过响子放过枪的男人,见着榴弹机枪还有德国日本的大炮,也还是会兴奋地手舞足蹈。 但是现在也不是他手舞足蹈的时候啊。 “别说那没用的!” 杜老四的话头只要开始跑偏,那就铁定是要跑偏到底,梁布泉这时候得赶紧把他给叫住,“你说那干巴鸡是啥意思?意思说……城里头还有不老少庞万生?” “艾玛,瞧我这脑子,光顾着说打仗的事了。” 杜老四一拍脑门接着道,“我看着现在张洪山正在外头攻城,咱现在要说出去,那铁定是不可能啊!就想着赶紧回来把实际情况跟你们说一下子。可是万万没想到啊,咱先前不是约好了要在这么个巷子口里头汇合吗?结果他娘的也不知我是让哪个邪鬼给蒙了眼,娘的老子给走错了……” 梁布泉把眉头一拧:“你也能走丢?” 杜老四能走错巷子,那就好比是河里游的鱼,能让水给呛死。 这话其实一点也都不夸张,他在山里头呆了这么长时间,记路线爬山梁子,这都是作为一个土匪而言,最基本的生活手段。山上树高林密,他们打家劫舍的时候,难免会惹上些个惹不起的家伙,一头扎到林子里头,得知道自己先前走的都是些个什么路,防止在山里头给自己绕蒙了,再和死对头撞个满怀。而且官府抓人,往往是封山锁道,在逐渐缩小包围圈,他们在山里头藏的时间久了,还得记得从那条道能上山,再从哪条道爬下去能下山。 山上的地形复杂多变,杜老四都能够做到过目不忘,现如今他们可是在城镇里头,街道牌楼安排的就是再乱,又怎么可能乱过了山上? “梁老弟,你是不知道啊,这奉天府……他娘的邪了门了。” 杜老四憋得老脸通红,“它……它白天和晚上不是一个模样!” 依着杜老四的话说,几个人先前被薛士官给领到城里的时候,他就曾经仔仔细细地留意过这奉天府里头的街道布局。原本他是想着,如果在城里找不见张洪山,或者这城里当真是遭遇了士兵的哗变,万一打起来,几个人对这城里的路线有数,也方便到时候逃跑。 再后来就是贾镜瞧病,梁布泉盘道。这功夫里杜老四是一直都没说话,实际上他就是在心里头盘算着奉天府的大致地图呢。直等到城门外头炮声响起,众人作鸟兽散,梁布泉叫他去城门楼子边上探探风声以后,他本寻思着赶紧回来告诉梁布泉现在城里头大乱,千万得做好了按兵不动,时刻等着破城以后往外边跑的准备。 可是回过头来再往奉天府深处走的时候,啥东西都不一样了。 原本朝着东边的青漆小楼跑到了北边,按理应该在西边的巷子口,又跑到了东边。这种城市布局的突变,不是在他眼前逐渐形成的,而是扎个眼睛的功夫,天不再是天,地也不再是地了。杜老四先前跟这梁布泉在外头也总算是碰上了不少的邪事,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着了什么邪物的道了。 赶紧一个猛子扎进了巷弄里头,本意是叫醒怀里的黄皮子爷爷,帮他看看现在就究竟是身处何方,最好能给那邪祟玩意一口咬出来,好让他赶紧破了眼前的障眼法,去找梁布泉那一伙人汇合。可是万万没想到,那黄皮子老爷就像是让人给下了蒙汗药一样,张着个大嘴,舌头也给伸得老长,睡得那叫一个呵欠连天,就跟死了一样。 杜老四一看,这黄皮子爷爷指不上,自己就只能靠着腰上的这杆响子了。当即是把黄皮子又揣回了衣襟里头,摸出响子来凭着印象一步一步地朝着巷子里头走。 按理说像是这种山里头的老胡子找路,一来是找寻些个标志性的物件来给自己做提示,再不然照着东南西北的方向走,也不至于把自己给找丢了。可是这杜老四在当时也不只是怎的,那脑袋瓜子里头就好像是让人给倒进了一大团浆糊似的,甭说是分清楚东南西北,就连周围那群士兵们说的话都听不明白。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能够清清楚楚地听见来来往往的士兵们说的每一个字,可是偏偏就是理解不了这些人说的是啥意思。 那群人在炮火里头喊:“小心手榴弹,注意隐蔽!” 他得反应半天才能明白,手榴弹说的是会爆炸的东西,隐蔽指的是要赶快藏起来。可等他反应过来,也来不及了。一枚手榴弹在他不到两尺的地方爆炸,爆炸产生的余威和大火顺势就将他整个人都掀飞进了巷子的最里头。 他就这么七荤八素地撞在巷尾的墙上,七荤八素地抬起脑袋直起身,就刚巧见着了一个腰佩鹰嘴短刀的身影。 实际上这会,杜老四恐怕就连梁布泉是谁都不认得了。可偏偏像是有股子奇诡的力量勾着他一样,他就这么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那道身影的且近,鬼使神差地拍了拍这人的肩膀。 “老弟,我是杜老四啊……” 这句话从打他嘴里说出来,倒是先把他自己给吓了一跳。 还没等他回过味来,这声音是怎么经由自己的喉咙和口腔发出来的时候,那道身影倒是转身了。 杜老四心惊胆战地嘀咕道:“娘个炮仗的,那脑袋转过来正对着我……却还他娘的是个后脑勺!” 第一百七十八章 鬼娶亲 躲在巷子里酷似梁布泉的那个家伙,叫人分不出个前后正反,却偏偏能开口说话。杜老四也不知道这怪东西是打从那个地方发出的声响,总而言之,他的第一句是:“杜大哥,我是梁……啊!” 杜老四那阵子的脑子懵懵懂懂,可是身上却无端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这身体自然而然所萌生出来的反应,在情况危急的时候的确可以救人于水火之中。他现在的脑子明显跟不上手脚,等着自己的心里头终于知道怕了,腰上的响子已经叫他给举在了手里头。 这玩意咋用来着…… 这种奇诡的状态,就好像是杜老四此时已经灵魂离体,正远远地看着自己的肉身和那个不分正反面的梁布泉对峙。就听见那道身影一动不动地又哼唧出了后一句:“扯墙皮,刨坟地,一口气来一斗米,九月九,腊月七,你去哪里,我去哪里。哥哥,我长啥样来着?” “砰!” 这副身体倒是半点都没犹豫,那不分正反的梁布泉,叫杜老四一枪就给崩碎了脑袋。就看见那道身影笔直地摔在了地上,顷刻之间就化作了一条又一条小指粗细,圆滚滚的肉虫子,在深巷当中是遁于无形。杜老四到了这时候,也才惶惶然地起了一身的白毛细汗。 这地方有鬼! 再后来,杜老四也不知是钻了多少个这样的巷子,见了多少个一如刚才那般不分正反的身影,才总算是见着了梁布泉的正主。 不过依着他的话来说,那诡异的身影从始至终都没有伤他的意思,倒是一直在强调着,它自己应该长成啥模样。 两个人一边往贾镜的且近奔,一边在心里头嘀咕,这玩意究竟是由啥东西幻化而来的,它询问杜老四梁布泉的长相,兴许就是为了替换掉梁布泉的身份,在这座城里继续生存。如果真如杜老四所言,他遇见过的那些身影,都是由虫群幻化而来的话,那简简单单的几枪,又怎么可能会杀掉这样的怪物? 赵友忠在先前没跟梁布泉提过关于这种学人夺运的怪虫哪怕一丁点的信息,这条路,恐怕就得他自己蹚出个所以然了。 好在贾镜离他们到不算太远,一个在巷头,一个在巷尾。 再加上这俩爷们正值壮年,没两步就已经走到了姑娘且近,杜老四的脸上到这时候起,才终于是有了笑模样:“大妹子,咱见一面可真不容易啊,你都不知道……哎?大妹子,你瞅啥呢?” 巷头里头有什么? 除了墙土青苔,还能有什么! 可是俩人眼前的这个贾镜,竟然就这么面对着墙壁,像个木桩子似的背朝着杜老四和梁布泉,刚才杜老四说的话,她恍若是一丁点都没听到一样,依旧是安安静静地那后背对着两个人,只给他们留下一条长长的大辫子。 这巷子里的氛围,一下子就变得反常起来了。 杜老四伸手还要去搭贾镜的肩膀,却叫梁布泉给一把扥住了袖子。 “你等会,四哥。这贾镜看起来不太正常……” 杜老四大眼皮子一翻:“你这不废话吗?叫个傻子来,也能看出大妹子现在不正常。你拉我干啥,等我看看她究竟犯得是什么邪病,如果还跟早先我见着的几个怪物一样,老子打不了一枪崩了……” “怕就怕这个!” 梁布泉拿手指头擦了下自己的鼻子,“前面那人身上的气味,跟贾镜一模一样。你知道那家伙,究竟是虫子变得,还是咱们着了什么障眼法,看不见,也听不着贾镜贾姑娘吗?” 眼睛可以骗人,但是梁布泉打小就练就的鼻子却是断断都不会出错的。活人死人,草木鱼虫,都带着自己所特有的气味。他们金门一脉的闻字诀,就是靠着这门手艺在山岭子里头吃饭生活,只有使用者判断错了气息,而气味的本身是绝对都不会出错的。 梁布泉和贾镜一伙人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对于他们身上的气息,早已经分外熟悉了,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出错。他怕只怕着了道的并不是贾镜,而是他们两个。那贾镜兴许此时正是面对着他们,兴许此时正在和他们说话,可是俩人在刚才或许已经着了别人的道,他们看不见,也听不着。这时候如果叫杜老四开枪的话,打死了真的贾镜,他们后悔都没地方哭去。 “这他娘的……那咱们咋办?大眼瞪小眼跟这杵着?” 杜老四把头皮挠得哗哗直响,“爷们,这外头不是在过家家,是他娘的打仗呢?咱现在就别耽误功夫了行吗,你咋说,我就咋做,你说咱们该咋整……” 又一颗炮弹在两人不远之处炸响,掀起的碎砖浮灰洒了三个人满身。 梁布泉这会已经缓缓地蹲在了地上,横起手里的鹰嘴匕首,锵啷一声给钉在了土里。 “你闭嘴就行……” 他也不知是打哪摸出来四五枚石子,跟十来根桦树枝子,绕着鹰嘴匕首,摆出了一道不圆不方的奇怪图案,“还有啊,别离我太远,我他娘的担心你走远了之后,再有个学着你那模样的怪物从别的啥地方跳出来。” 杜老四点头如啄米,瞪圆了眼珠子,看着梁布泉在地上摆阵:“爷们,你在这摆啥呢?这是啥阵啊?早先在观音山上,还能见着你使出点什么牛哄哄的机关阵法,他娘的,从那以后再去别的山上,我是一丁点都没看着啊。这下可好了,这叫啥玩意,我他娘的也学学……” 杜老四这人,那点都好,就是偏偏长了个草包脑袋,和一张认不清形势就吵个没完的臭嘴。 “这不是阵法,这叫下巽位。” 梁布泉自然也没心思搭理他,捏起一粒石头,摆在尖刀正左边的位置,“尖刀定黄龙,上下是南北,左右分西东,我这手里不是石头,是个千斤坠,坠得了神仙的魂,也坠得了鬼神的种。坠东东起风,坠西西化龙。” 说话间,梁布泉已经在尖刀的左右,分别印上了两块石头。 说来也是怪事,整个巷子里竟然真的无端端起了一阵平地旋风,贾镜的背影微微一颤,紧接着遍是极为压抑却是歇斯底里的哀嚎。 梁布泉全像是没听见一般,又捏起了一粒石头:“定立东南分八极,下了巽位带阴风。今儿个摆开龙门阵,不为了拘你的魄,也不为了收你的魂,有冤鸣冤,别缠着咱家里人。我这手里的不是石头,是馒头,为得了仙佛,也喂得了魔。吃了我的馒头,就得听我的话,我让你干啥,你就干啥。” “哒、哒、哒!” 三块石头让梁布泉又印在了尖刀的正对面。那石头落地之后还没有半刻钟的时间,竟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就失去了踪迹,活像是真让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给一口吞到了似的。 杜老四一件如此,也是大喜:“我日他个祖宗的,你这是啥门道啊,还真让鬼神把石头子给吃了?他们也不嫌这玩意硌牙啊他们!” 梁布泉白了他一眼,又拿起了一块更大的石头,将之缓缓地压在了舌头底下:“吃了阴魂的食,走了阴魂的道,咱前有翻天印,后给了长生包。我说一句,你答一句,有规有矩谁都别胡闹。” 贾镜的身子又是微微一颤,随后以她自身为中心,竟然分至左右,又横跨出了两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人影。 梁布泉皱眉道:“没吃饱?” 三个贾镜哆哆嗦嗦地点了下头。 “吃食有的是,打完了问你们的话,馒头管饱!” 梁布泉烦躁地抹了抹松松垮垮的挎包,那里头哪还有石头了?杜老四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梁布泉的肩膀:“爷们,用不用咱再去给你找点……” “站着看好,哪都别动!” 没摸着石头也就这么过去了,可是那杜老四偏偏好死不死地在这时候来了勤快劲。如果叫那群认不清眉目的怪物钻了杜老四不在的空子,他梁布泉一个人对付这些不知道数量的古怪虫鬼,那恐怕就真的难免犯下杀戒了。 杜老四这时候也是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老百姓都说别人撒的谎是鬼话,他到现在才听明白个所以然来。合着跟鬼说的话,就没一句实话,他梁布泉的兜里一颗石头都没有,还告诉人家馒头管饱。那从这往后,我杜老四也他娘的会说鬼话了,闭着眼睛瞎编呗? 梁布泉拿起匕首正下方的一粒石子,在地上敲了两敲:“姓什么,叫什么,打哪来,要缠着谁!” 前头问的直接,后头却答得结结巴巴。 “冤啊……饿……扯墙皮,刨坟地,一口气来……一斗米……” 不等那贾镜说完话,梁布泉又拿起东边的石子,照着地上死命的一砸:“没他娘的规矩!” 贾镜的身躯一震,立刻又没了声息。 梁布泉道:“冤亲债主不是?” 贾镜哆哆嗦嗦回应:“冤亲债主不是!” 梁布泉接着道:“清风野神不是?” 贾镜接着回:“清风野神不是。” 梁布泉皱着眉:“什么山上什么庙,什么庙领的什么兵,报个山头,报个号!” “黄梁山上百孔庙,兵马千万天罗府,今有姻缘才入此道。家主有子初长成,下了聘礼,写了书文,今儿个要娶这太太过门做媳妇。外头是迎亲的炮仗,里头是接亲的锣鼓。今儿个洞房,明个抱个大胖小子,再还你的女人,还你的……” 锵啷! 那梁布泉已经是一把抽出了地上的短刀匕首,指着贾镜的背影破口大骂:“放你娘的鸟屁,跟老子手里抢女人,你他娘的没死过是不是!” 第一百七十九章 出马 见着了梁布泉拔刀,那三道贾镜的身影竟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得道的老仙欺负我家里头没人,我上有八千位天祖,下有八千位耳孙,你家老祖宗给我们下了绊子,害死我八千多子弟,今儿个的账咱不平也得平!” 就听那贾镜是“嗷”的一声怪叫,巷弄里的一大团黑暗立刻像是实质一般地炸裂开来。这无边无际的阴影就好像一口大锅,把两个人和三道剪影给反扣到了底下,外头的什么炮火轰鸣几枪扫射,刹那之间就像是给蒙在了一床被子里似的,瓮声瓮气听不真切。 那酷似贾镜的三道剪影,猴子一般地窜跃到了窄巷围墙的上头,夸张地把身体贴向地面左右摇晃,喉咙里边还不停地发出“嘶嘶”的警告声,麻花粗的长辫子迎着阴风是一个劲地左摇右晃,就她这模样,不是撞邪了又是什么? 杜老四怀里揣着个黄皮子老爷,自然对这冲撞了老仙的情况是分外敏感,一手赶紧从兜里往外掏黄皮子,另外还不停地扯着梁布泉的袖子:“爷们,你们这又是咋给惹到了仙家头上了,看着模样别是个常仙啊!我可听说过,五大仙家里头,顶数常仙和黄仙最爱记仇,黄仙祸害小的,常仙是甭管大的小的全都一起收了……黄爷爷……哎,黄爷爷你醒醒……” 任凭杜老四怎么求爷爷告奶奶地呼叫摇晃,那黄皮子却仍旧是那副伸长了舌头半死不活的模样,索性杜老四还能摸出来它的体温,尚且知道这位不着调的爷只是睡过去了,还不至于出师未捷身先死,没怎么动手就折在他手里。 “死了?” 梁布泉一副大敌当前的模样,一手攥着短刀匕首,另一手已经拎出了响子,“这黄皮子老仙这么不抗折腾?” “也没……” 杜老四挠着头皮,没来由地老脸一红,“老仙跟我的时间长了,都知道老子把酒给藏到哪了……所以就……” “你家老仙喝酒了?” “嗯……”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他娘的还让你家老仙醉成这样!” “我……我也不知道啊!” 杜老四委屈巴巴地接着道,“这还不得怨你!老子的酒葫芦让你拿去养蚂蚁了,这囊子哪有葫芦结实……还不是让它一咬就破?” “你家老仙喝了多少,这么叫都叫不醒它?” 那三道身影是如鬼似魅般地从阴影当中,不断地扑向二人,贾镜那双纤纤玉手到了这时候,就仿佛变作了勾魂夺魄的鬼爪一般。好死不死地这一伙人里头,唯独那贾镜的武功最为高强,不明身份的老仙得了贾镜的肉身,简直是如虎添翼。谁管你手里头拿的是什么刀子什么枪,梁布泉和杜老四就只有躲闪招架的份,那还能有机会给她钳住? 贾镜的利爪夹风带雨地卷过来,梁布泉慌里慌张地将身子一歪,算是堪堪躲开了这一记要了命的爪子,却在脸上留下了三道血淋淋的抓痕:“东北的野仙千千万万,唯独那五路仙家的兵马最多,手腕子最硬。老子我……” 三道鬼影的进攻频率越来越快,梁布泉闪避的速度言抽奖就要跟不上反应。这时候甭说是刀头点血,用那闻字诀的开山阵法,他就连说话也得找准了闪避的间隙,“老子我一个人根本应付不过来,黄皮子老仙在这路野仙里头的排场最横,有他坐镇咱几个才有机会活着走出这巷子口,你他娘的……” 又一利爪袭来,险些削掉了梁布泉的一块头皮,“你他娘的把黄爷爷扔给我!” “啊?” 杜老四仗着自己皮糙肉厚,半跪在地上像是抱着孩子一样地把那黄皮子护在了自己的身子下头,这会儿已经叫那三道鬼影给抓得像是个血人一样。 他霍出了命去,也要护着黄皮子不受伤害,足见得着宝贝疙瘩对他有多重要,而如今他偏偏是听见梁布泉叫他把着宝贝疙瘩“扔”过去。 “扔”这个字说的极巧,破布麻袋可以扔,垃圾废纸可以扔,烂拖鞋旧袜子也可以扔,总而言之,能够被“扔”的东西,往往都是些个不值钱的破玩意。 那黄皮子仿佛也听明白了梁布泉那话语里头深深的敌意,足有人小臂粗细的大尾巴轻轻地摆动了一下,好像这就是抗议了。 杜老四苦着张脸也跟那嘀咕:“扔……不好,这可是我……” “你要命还是要它!” 梁布泉扯着脖子对杜老四吼道,“就算他是你亲娘舅、老祖宗,现在都得把它给我扔过来!” 尊重当不了饭吃,也填不上阳寿。 杜老四把心一横,抡起了拎着黄皮子的那只手咬牙切齿地闷喝了一声:“爷,对不住了!” 那黄皮子柔软的身躯,在半空之中画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也不知是这一通折腾总算叫它醒了酒,还是这俩大活人一通毫无忌讳的操作,彻底触动了它作为一名野仙的尊严。就见这大黄皮子在抛飞的过程中,缓缓地张开了它那惺忪的小豆眼,一双眼睛从慵懒变成困惑,从困惑变成惊恐,从惊恐又变得暴怒。 随即就见梁布泉是一个鹞子翻身,便把这黄皮子老仙给拎在了手里,还不等那老仙的眼神中流露出感激之色,只听他轮圆了胳膊又是爆喝了一声:“给老子死!” 这老仙就像是手球一样,叫梁布泉径直地砸向了三道鬼影当中,那山呼海啸之势,力拔山河的速度,相比炮弹恐怕也不遑多让。 “吱!” 黄皮子的身体不偏不倚地撞在了正中间那个鬼影的脑瓜子顶上,就见方才还在告诉闪动的三个鬼影竟然像是被人帖符点穴了一样顿住了身形,而那只黄皮子在一通惨叫过后,就势打了空翻,随后端端正正地趴在人与鬼影的正当间,缓缓地人立而起,摇晃着大尾巴,狠叨叨地冲着梁布泉和杜老四别过了脑袋。 “爷!爷您别这么看着我啊,咱们这也是实在没啥办法……” 杜老四立刻是趴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讨饶,“不知我这兄弟在哪得罪了野仙,摸不清它们的门道,这才要请您老出山……可是没奈何您吃了咱的酒水,睡得实在是太……” “说那么多干嘛?!” 梁布泉挺着个胸膛,倒是一点退缩的意思都没有,“吃了咱的酒水,还不替咱办事?我说你是不是在人间受得香火太多,惯出毛病来了?” 三道鬼影还没敢动弹,就见那大黄皮子龇着一口尖牙,冲着梁布泉是猛地呵了口气。后者不让不退,一口咬破了中指,是抬手一下就定在了刀身上头:“你别在这跟老子耍横拉硬,先头你可跟我们家四哥签好了卖身契了,皇天后土作证,你要是想跟我们动手,那咱就把黄三太爷,黄三太奶都叫过来评评理。让他们二老看看,老黄家出了个多么不懂规矩的吼声!” 大黄皮子一身油光水滑的黄毛是足足炸开了一备不知,瞥了眼那三个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的鬼影,又冲着梁布泉低沉地嘶吼了几声。 梁布泉皱了皱眉头:“我知道有你在它们不敢动手,但是他娘的老子也不敢动他们啊!贾镜在这伙人手里头呢!” 大黄皮子从鼻子眼里轻“咦”了一声,扭头又一脸怨毒地瞪了三个鬼影一眼,一口尖牙以及快的频率敲打了两声,随即突然化作一道黄光,冲到了杜老四跟前,抬起两只小脚就捧起了他的大脑袋。 “我日你个奶奶,你别……” 哪还顾得上梁布泉说完话,就看那大黄皮子两颗绿豆一样的眼睛突然之间是青光大现,随即杜老四的整个身子顿时就猛地一阵颤抖。等他再度爬起身来的时候,眼神里边已经全然不见了初时的那份茫然和惶恐,与之相悖的,却充满了一股极为原始的野性与狡黠。 “奴奴奴奴……奴家不上他的身……咋咋咋……咋说说话!” 杜老四四肢并用地在地上抻了个懒腰,旋即收了手里的响子,将那立在地上犹如雕像一般的黄皮子又轻手轻脚地给踹回了衣襟里头。 就见这杜老四扭着水桶一样的老腰,一脸风情万种地走到梁布泉的跟前,也不在乎后者正用多么嫌弃地眼光盯着他,反而是媚眼如丝地赧然一笑,“放放放放……放心……奴家……奴家得意那小妮子……这件事……奴家帮……帮你摆平了!” 黄皮子结巴,白家人咳嗽。这是东北引堂师父叫仙上身的必要过程,都说仙人不上凡体,因为觉着凡人的皮肉脏。可是这一路野仙不一样,东北这一代的山精野怪,想要首封登仙,必须得借由堂口的弟子给自己积累善缘。 其实杜老四在第一次得到黄皮子眷顾的时候,梁布泉就料想到他必然得有出马的这一天了,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今儿个借他肉身下来点堂的,竟然是个仙姑,而不是老爷。 “黄爷爷……啊不,叫顺嘴了……” 梁布泉知道黄家人脾气都不好,更何况自己先前还大不敬地那她当过沙包打人,赶紧是毕恭毕敬地冲着杜老四做了个揖,接着道,“黄奶奶,您老上仙不入凡躯。这么上了四哥的身子,他别再受不了啊!” “他?他他……他结实着呢,别耽误……奴奴奴家办事!” 杜老四冲着梁布泉一摆手,当口一回身,竟然是盘腿“啪嗒”坐到了地上,冲着那三个鬼影指指点点地哼唧道:“如意清风洞,三仙归月府,咱是黄家天字辈的黄天霞。捻个灰,捋个堂,你们哪路的仙家鬼主,报个山门!” 三个鬼影哆嗦了一下子,恨声道:“我们……” 杜老四打了个呵欠,眼珠子一瞪:“没规没矩……一……一个一个说!最中间的,你先来!” 正中间的鬼影又被杜老四给吼得一哆嗦,哼哼唧唧地就要唱戏,听那动静,还是从前的那套说辞:“你们借着老仙欺负人,我本是……” “给脸不要脸是!” 杜老四眼睛一眯,那声音尖的能把人皮都刺出血来,“不不不……不会好好说话……老娘砸了你们的洞府!奔谁来的,想怎么着!伤……伤了小妮子没人给姑奶奶我炖鸡汤喝……老老老娘嚼了你们的崽子!” 第一百八十回 冲着了仙儿 三道身影见了被黄皮子上身的杜老四,也没了往日那副神神叨叨趾高气昂的模样了,一个个是抖似筛糠地杵在原位上。两道鬼影分别立在巷子两边的围墙上头,站得是个顶个地腿肚子滚筋直哆嗦,却是半点乱动的胆量都没有。 什么叫威压,梁布泉这才总算是给看了个明明白白。出马仙这一头,祖宗辈分讲究的最是严格。虽说在东北这片,万物都能依靠修炼成仙,但是五大家族在这一片地域上的统御和号召力,普通的野仙精怪是断断无法与之相比的。 这杜老四还只是哄好了黄家的一个小辈,难以想象北方带着五路仙家,几十号兵马的大出马仙,那得是什么样的排场。 见着那三道鬼影都不说话,杜老四倒是幽幽地开了口:“都不想吱声是不是?别……别以为老仙我喝了酒……就……就啥也不知道了,你们是哪个府上哪个庙,哪路的仙家哪里的妖,方才我的二神已经是给查得明明白白了。” 他说着话,又朝着墙头上的那两道鬼影一瞪眼:“怎么着,站那么高是……是想让老仙仰着脖子看你?乖乖给老子滚下来!” 两道鬼影就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溜烟地窜到了杜老四的前头。 “老仙也不为难你们,但是咱出马的是有出马的规矩……今儿个我家小崽子叫我下来,我该伸手的时候就不能不伸手。你们是作谁也好,闹谁也好,心里头窝着啥样的冤屈,这我管不了。咱说天有天道,国有国运,判官的谱子上写了你死,你来这阳间祸害凡人也讨不回寿去。” 杜老四说着话,抬手就给腰上的酒囊解了下来。 说起来也是怪了,先前他说过,这酒囊已经叫黄皮子给咬了个对穿,这时候别说是装着酒了,你就算是灌进一壶凉水去,也是怎么进的就怎么流出来。 要不然为啥说这老仙法力通天呢?就见杜老四是抬手这么一晃悠,再度扒开那个酒囊的堵子,一股酒香就争着抢着从里头蹿了出来。 “咱虽说不属同族,但总算是一路。今儿个我帮了你,就得伤了我家崽子的情意;帮……帮了他,毁了你们这些年的道行,也……也坏了咱在外头的名声。” 他说着话,就朝嘴里灌了一大口酒,“今儿个老仙给你们做个和事老,你们要是能离了这小妮子的肉身,再跟老仙我发个誓,说是再也不会动我手底下的这群崽子,那老仙就饶你们一命,你……你们看……看看咋样?” 三道鬼影依旧是抖似筛糠动也不动,却没有一个说是有了要收手的打算。 杜老四咧着嘴角,一撮牙花子:“那你们说,什么价?” 鬼影战战兢兢地比划了个三,又比划了个一。 杜老四眉毛一拧:“老仙可给足你们面子了,还不了价?” 这三道鬼影也不知是打哪来的勇气:“奶奶,不是咱们坐地起价。是他们当初给的价就高啊……咱一路人马吃了那老些个苦,好容易在这城里头换了几天安慰日子,老头子不要脸啊,坑了咱的主家,让咱又变成了无主孤魂。咱要这仨还他一个,你们不亏!” 杜老四瞥了梁布泉一眼,阴恻恻地笑了声:“啊,亏倒是不亏……” 后者还寻思着黄皮子老仙这是要和鬼影联手,对自己不利,可是刚等他横起了手里的尖刀,却见到杜老四的大手一挥,漫天无边无际的黑暗,竟然登时便消弭于无形。 只听那杜老四扯着嗓子叫道:“可你们有资格跟老仙这谈条件吗?给脸不要脸!” 三道鬼影刚要怪叫着扑向杜老四,只见后者不闪不避深吸了一口浊气,转而就把嘴里的烈酒是喷了三道鬼影一脸。 这一口烈酒落在鬼影身上,就仿佛是热油燎了猪皮,三道鬼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青烟土崩瓦解,什么是辫子,哪是利爪指甲,纷纷变成了小拇指粗细的红色肉虫,离近了再看,这群红色的肉虫子,个个都顶着张人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那神态不是哀愁,遍是怨毒,刷刷啦啦地左右摩擦着满嘴的白牙,眨眼的功夫,就像是没头苍蝇一般,爬得满巷子都是。 那刷刷啦啦的磨牙声,就仿佛是自带一种摄人心魄的能力,入了耳朵,直叫人觉得头痛欲裂,心烦意乱。伴着没完没了的炮火声,梁布泉竟然一时在心里头涌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杀两个人没准就痛快了,这他娘的炮火声是真的烦啊……把这城里头的人全都给杀光了,是不是就没人过来再抢这大帅的位置了?” 《太平广记》有载,汉武帝当年去往甘泉宫的路上,就见过这种虫子,东方朔说这种虫子叫做怪哉,乃是民怨所化的天怒异虫。现如今兵戈四起,别说老百姓会因为蒙冤入狱而死,灾荒兵祸,军阀混战,哪个不能要了人命? 想来当时那干巴鸡就是由这成千上万条怪哉虫凝视所化的肉体,它借势夺运,抢了庞万生的身份,又夺了张洪山的兵权,又是否与这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灾荒兵祸有所关联呢? 虽然是总算把那夺舍的怪物,与今儿个碰上的种种邪乎事给串了个明白。可梁布泉心里头的那份杀意,却像是溢了锅的米汤一样,根本就控制不住。那四肢百骸好像是给牵上了绳子,耳边的磨牙声不绝,他的手里已经莫名其妙地给响子上了膛。 “我们有什么错!” “我们拿回的都是自己的东西,我们有什么错!”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什么价!” “咯吱咯吱……” “我们的命什么价?” “我们有什么错!” “我们有什么错!” 那虫子的低语声,就恍若是噩梦当中某个妖邪的呢喃一般。不知何时,梁布泉已经是涕泗横流地举起了手里的枪,“我们有什么错,我们有什么错……” 他一面重复着那群怪哉虫的呢喃,一面抽噎着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我们的命什么价?我们有什么错!” “别他娘的烦我了!” 这一声刺耳的咆哮,就恍若是旱天之上的一阵炸雷。 再看那杜老四,五尺之躯上竟然是隐隐约约地长出了一层黄毛,他那手指头较之往常,似乎也变得长了很多,也锋利了很多…… 梁布泉叫他那声咆哮给唤回了神,再等他把目光移到杜老四身上的时候,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老仙这是要……夺舍上身?” “一群虫子,也敢在这跟老娘比道行?” 这回从杜老四嘴里发出的声音,却变得奸细而柔媚,活像是个千娇百媚的大姑娘才能发出的声音,“天有天数,你们的命,让谁给你们兜着?” 说话间,只见这杜老四把手里的酒囊朝着天上一抛,随即伸出只食指朝着天上轻轻那么一划。那一囊子烈酒,立刻便像是大雨一般倾泻而下。 满地奔走,磨牙低吼的怪哉虫一经触碰这些酒水,竟然顷刻间便消弭于无形。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与刺鼻的耳臭转而换成了一股无形的滔天巨浪,排山倒海般地涌向了四面八方。 群虫散尽,贾镜的躯体才缓缓地自黑暗当中浮现出来,晃了两晃便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仰面向后倒去。 梁布泉正想一个箭步冲到贾镜身边将她扶稳,可是目之所及,却有一条遍布黄毛的胳膊,先她一步缠住了那姑娘的肋下。 “呷呷呷……” 杜老四的一对瞳仁,用难以形容地速度飞快地左右晃动,旋即那原本浑圆的瞳仁,仿佛被只无形的鬼手越扯越长,逐渐变成了两道尖锐的细线,漆黑的眸子瞬间变作翡翠般的光泽。 这男人的半张脸全部被浓密的黄色毛发包裹个剔透,满面兽首,半面人头。 “虫子的事,老仙替你平了……” 杜老四那半张兽脸,诡谲地挑了挑嘴唇,发出一阵尖锐的哂笑,“接下来,该算算咱们俩的旧账了。” “旧账?” 贾镜落到了老仙的手里,梁布泉自然是不敢轻举妄动。似乎是想要表达某种可笑的善意,他缓缓地把刀和枪分别收进了自己的腰间,高举起两只手,陪笑道,“咱们两个……有什么旧账可算啊,黄奶奶?” “当初在观音山上的时候,你们可是害了我不少的崽子……若不是那老东西对我有救命之恩,你觉得老仙我能留到你现在?” 杜老四一边哂笑着,一边把那锋利的爪子,就抵到了贾镜的梗嗓咽喉,“我啊,虽然活了百十来年,但是记性可是一点没差!你刚才把我当成沙包,用来丢那些个痋人了是不是?你把老仙我啊……当成什么人了!” 杜老四一声暴喝,梁布泉顿时感觉肩膀上没来由的一阵威压,他那背上仿佛瞬间扛起了无数座高山一般,膝盖发软就只想给杜老四跪下。 “老仙我不是不讲理……是你先惹得我,我的给你换回去。” 杜老四轻轻地舔了舔嘴唇,“这不犯什么毛病……” 梁布泉强撑着自己的两条腿,不至于这么轻松地就给个畜生下跪:“不犯毛病,不过……现在城里头正打仗呢,你要算账的话……咱等会再说……” “等?老子凭什么要等!他打不打仗,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是跟你没关系……” 梁布泉嘴上应着,猛地一抬手腕,那尖刀被他腕子上的鱼线带动,锵啷一声便抽出了刀鞘,“但是你在我四哥身上,就他娘的和老子有关系!” 第一百八十一章 捆身 那鹰嘴匕首叫梁布泉腕子上的鱼线牵动,以一种极为奇诡刁钻的方式朝着杜老四的脑瓜子就斜削了过去。可是后者却一脸淡定自若的模样,眼珠子都没抄着别的方位瞟,腾起了一只手单用那拇指跟食指就掐住了刀刃。 “怎么着,还想动手?” 杜老四阴恻恻的话音入耳,梁布泉是半声都没吭,张口咬破左手的中指,立刻便压在了鱼线上头。 “不是老道,请不动三清祖师爷;不是和尚,念不出金刚菩提经……” 梁布泉一边在口中喃喃自语,一边从盒子炮里抠出一枚子弹,咬开了子弹壳,又将那里头的火药尽数倒在了鱼线上头,“鱼线上头的不是血,那是处子纯阳身,一口仙气一把火,烧得了恶鬼,烧得了仙佛!” 要知道,先前叫梁布泉给摆在地上的下巽位还没给撤下来呢。梁布泉对付那些个野路子仙家,清风烟魂化成的厉鬼邪物可能没什么办法。但狐黄白柳灰这五路地仙,在东北一带可算作是正神,只要是正神,就有他下巽位的用武之地。 只见他口诀念完过后,足踏天罡一脚便踩在了下巽位的正中心,挺起了胸膛,照着鱼线就喷了口气。这一口仙气不打紧,粘在鱼线上的中指血,竟像是烈火上头浇了油,呼的一声就爆燃起来。 火势沿着那根鱼线势如破竹地直奔着杜老四而去,那杜老四的眼神骤然一凛,手腕子轻动“咔啪”一声就将那鱼线给扯了个一分为二。 “好小子……长本事了!” 杜老四两根手指头捏着那柄鹰嘴匕首,任凭这耳畔是炮火不绝,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摆下巽位,拿真言对付你奶奶?” 呼啦啦,一阵罡风四起。 梁布泉肩膀上头的威压骤然一沉,他那膝盖也终于是坚持不住“咣当”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你们金门这一批小崽子,没了信物就等于是给废了功夫。” 杜老四阴笑着垂下眼眸,以俯瞰终生的模样阴恻恻地盯着梁布泉,“没了刀子,你还和老仙我程什么能!” “尖刀在我腰上,你手里捏的是个炮仗。” 梁布泉哆哆嗦嗦地把手按在了腰间,锵啷啷,利刃出鞘,“知道我们金门的手段,你他娘的还敢在这跟老子叫号?” 这顶了老仙的杜老四,终于在眉宇里头显露出一抹慌乱之色。定睛一看,那梁布泉手里头捏得不正是刚刚才被自己控制住的鹰嘴匕首吗?既然鹰嘴匕首已经回到了他的手里,那我手指头上夹得究竟是…… 不容得杜老四反应过来,先前夹住鹰嘴匕首的那两根手指痛“轰隆”一声便是炸裂开来,那股子爆炸的气浪一下子便把杜老四给顶了个趔趄,脑袋瓜子狠狠地镶在了围墙里头,先前叫他抱在怀里的贾镜,也给甩出去了三尺多远。 “三茅花树阵……你小子……学得倒是快!连……连连老仙我都能给蒙过去!” 那杜老四脑袋瓜子上的一边兽首已经是给炸的一片焦胡,汩汩鲜血顺着脑门直钻进他青绿色的眸子里头,又给这张鬼脸平添了三分鬼祟,“趁着老仙跟那帮虫子盘道,你小子没少活动啊!” 梁布泉的双膝打颤,只能是扶着围墙又缓缓地直起身子:“四哥,你叫老仙捆住窍了,醒醒,别他娘的折腾了!” 杜老四阴笑着用指甲揩净了脸上的浊血,龇着一口大尖牙怪笑道:“我这崽子正睡得香呢,你叫不动他,这么有本事……来跟老仙说说话?” 梁布泉倒是没理他的意思:“四哥!你他娘的让老仙给捆死了!赶紧他娘的醒醒,这伤身体的事,我可真要动粗了!” “你都知道这崽子让我捆死了,他还能听着我说话吗?” 杜老四悠哉悠哉地打了个呵欠,“刚才你拿炮仗炸我,就不怕把你那小妮子给炸死咯?” 梁布泉撇了撇嘴:“我既然能把匕首变成炮仗,为啥不能把贾镜给变成个破麻袋?” 扭头再一看,还真是那么回事。 一个被炸得千疮百孔的麻袋,就横在离着杜老四三尺来远的地方上,而那贾镜则好端端地躺在巷子头,身上就连一点浮灰都没有。 “好小子!今儿黄奶奶我又不想要你的命了……” 杜老四是一边说着话,一边朝着梁布泉缓缓地迈出一步,“我把这崽子扔下,帮你串串窍,你瞅着怎么样?” 这毕竟是黄家的正仙,顶着黄奶奶的杜老四每迈出一步,梁布泉就觉着自己的身体便要冷上一分,没等杜老四走出三步呢,梁布泉就只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全都没来由地炸了起来,耳膜长得生疼,胸口里头像是揣了一把火,烧得他五脏六腑跟开了锅一样难受。 打窍串窍,是仙家想要上身的第一步,这就跟武林高手打通任督二脉是一个道理,身上扛着的业障越多,串窍的时候身体就越是痛苦难耐。梁布泉先前杀过人,还破了这九州的两道仙梁,身上的业障压了多少可想而知。这黄家的老仙也不管梁布泉同不同意,眼珠子里头的精光大现,看这架势就是要强行给他捆身。兹要是被老仙捆住了身子,那日后什么时候定仙,什么时候出马,可就不是他梁布泉自己说了算的了。 梁布泉自当是玩了命地想要挣扎脱身,可是自己的身体在此刻就偏偏像是遭了梦魇一样,他的意识分明无比清醒,可偏偏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子,非但如此,这时候甭说是掐诀念咒,就连说个话都变得无比艰难。 耳畔的炮火声,逐渐又像是蒙上了一层厚棉被,听起来是又沉又闷,目之所及的一切方位,逐渐变成了一大片翡翠般碧绿无比的空间。 这就是凡人和仙家之间的差距吗……翻腾得再厉害,也不过是人家手里头的一只蚂蚁…… 说是迟那时快,就在梁布泉的呢意识逐渐模糊的当口,巷头巷尾突然就冲进来十多个扛着枪的卫兵。 呼啦啦几十挺几枪就加了起来,一个浑厚的男低音爆喝了一声:“干什么的,举起手来!” 梁布泉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瓜子一阵清明,眼睛里也终于能看清了东西了。而杜老四则依旧是神色如常地抬眼瞥了瞥那十来个扛着枪的汉子,冷声喝了一个字:“滚!” “噼里啪啦”十多挺几枪就因为这一个字,全都软塌塌地被扔在了地上,梁布泉心口窝子上的那股灼热感,再度张狂地涌了出来。不过杜老四刚刚一个分身的功夫,就足矣让梁布泉做出反应了。 “一盏天明两仪开,三山五岳清风来……” 他强忍着浑身的剧痛,单刀抬起,那上头已然是叫他喷上了舌尖的鲜血:“二仪为佑,循环赫奕,闻得千山水,遍听五雷风。” 这是他们闻字诀四字真言的起势,一套压箱底的阵法真诀下来,要伤了多少性命,付出多少代价已经不重要了。被这么个不守规矩的仙家给捆住,且不说他金门的祖师爷会不会同意,落到这家伙的手里头,恐怕日后也没有他的好日子过。 “长飚……” 梁布泉的眼珠子充血,狠狠地一咬牙——要死,那咱们就他娘的一起死! “鸣”这一字尚未出口,他手里的尖刀就让人给一脚踢飞了出去。 “你疯了,在城里念真诀?!” 梁布泉甚至不用抬眼,但从声音分辨,也知道来者何人。当即是鼻子一酸,带着哭腔喊了句,“爹,你也来了!” 那鹰嘴匕首在天上打了数道盘旋,随即叫个瞎眼的老汉端端正正地给接到了手里,这来人干巴瘦小,背后耸起了老大一个富贵包,而那双眼睛已然是变得浑浊一片。 这人不是赵友忠,又能是谁? 梁布泉哆嗦着嘴唇,扯了扯赵友忠的裤腿子:“爹……你的眼睛……” “啊,真瞎了……” 赵友忠的语气倒是平静,似乎是在说着别人的家事,“这双眼睛拖了老子大半辈子,早就该瞎了……你在旁了坐好,这家伙不好对付,交给老头子我!” 杜老四显然也没有想到半路上杀出了个程咬金,面对着眼前这个瞎眼的老汉,捆在他身上的那个老仙明显觉察出了一丝危险的气味,身子没动,对着赵友忠恭恭敬敬地抱了抱拳:“如意清风洞,三仙归月府,咱是黄家天字辈的黄天霞。报个山门!” 谁料这赵友忠张口就朝着地上淬了口唾沫:“我呸!放他娘的屁!” 话罢,他指着杜老四的鼻子张口就骂:“哪来的小辈,冒充黄家天字辈的老仙?黄家老仙哥五位,压根就没你黄天霞这号人!用不用我把你们天清天龙两位爷爷请下来掌掌眼,这他娘的是哪来的没规没矩的小崽子,敢用他们的名号随便捆人出马!” 杜老四的神色一凛,说话时候也带了哭腔:“你……你你……你认识我们老祖宗?” 话音一落,这杜老四转身便逃。 赵友忠的眼皮子一翻,对着巷子里十来号人马抬着胳膊一摆手:“给老子拿下,出了事,老子给你们顶着!” 第一百八十二回 再遇赵瞎子 杜老四就这么叫一群卫兵给五花大绑地送进了山里,梁布泉扶着半昏半醒的贾镜在后头跟着,有意想要跟旁边的卫兵过个话,可是两旁的人马活像是耳聋眼瞎,那目光里头就只有往前走的路,压根没用正眼搭理过梁布泉。 上赶子不是买卖,你不理我,我还不理你呢! 梁布泉这功夫实际上也没那闲心思去搭理别人的事,杜老四的死活现在有赵老瞎子保着,他横竖都出不了太大的差错。城里头是遍地狼藉,也认不清楚那地上躺着的,那些是城里的守将,那些是张洪山的兵。他就看见满眼的硝烟残砖里头,到处都是被炸碎的尸块,和伏在尸体旁、瑟缩在墙角里满脸是血高声哭嚎的老百姓。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的眼里是真的瞧不了这个。按说这场战争不是他牵的头,他也从始至终都没动过一个枪子,可是心里头却是没来由地泛起了一阵酸楚。这手扶着贾镜,不自觉地就脱离了队伍,朝着一伙抱在一起的老人和小孩走了过去。 他抹了把眼泪,从兜里掏出了块指甲盖大小的金豆子,心说旁的事咱也做不了,多少能给他们点碎金子,也当是替他大哥熟了场罪过了。 可是这手里捏着金粒子,刚要递到这对可怜人的手里头,身后的赵老瞎子突然就扯着嗓门爆喝了一声:“小兔崽子你干啥?” 梁布泉听得一愣,心说我还能干啥?你们杀了这老些人,这都是造孽啊,我这是给你们赎罪呢,我还能干啥? 这头刚要梗着脖子对付两句,两个膀大腰圆的卫兵当即是走到了他跟贾镜的旁边,一个人拎着贾镜,一个人架着梁布泉,不由分说就给他们往大部队的方向扯。赵老瞎子走在队伍当头,那嗓门高的像是破锣,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娘个蛋的,混他娘的江湖混成个什么奶奶样?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他娘的自己是个泥菩萨,还管着蛤蟆能不能让水呛死?长能耐了你?谁他娘的让你自己瞎走的!” 这老汉也不知是从哪来的力气,一路走,一路骂,直到进了大山里头,这才总算是住口歇声,给梁布泉留下了喘息的余地。 梁布泉说了:“我说老瞎子,你一开始可不是这样的人啊,那群老百姓有多惨你看不见是……也对,你是真的看不见!我看你啊,不但眼睛瞎了,那良心也让猪油给她娘的……” “去你奶奶个孙子,你长能耐了?敢教训起老子了?” 不等梁布泉回完嘴,那赵友忠又是扯着脖子骂了起来,“你兜里揣着多少金子?城里有多少老百姓?你给了这个,那个看着不眼红?钱是她娘的祖宗,也是她娘的王八蛋,你把那金子掏出来,余下的百姓转手就能给你撕成渣子你信不信?这段时日,你这江湖路是他娘的怎么走的,老子就纳了闷了,梁文生不傻不呆,我也不至于是那一身的善心不长脑子的饭桶,怎么就带出了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看不清形式的蠢东西!” “那就干看着他们在城里头等死?是谁炸了城,是你们!王八蛋,你说我傻?我他娘的宁愿做那样的傻子,也不像变成你们这样的屠夫!”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这跟我装不明白呢?” 赵友忠冷哼了一声,举起个拳头,示意部队暂歇。自己则拄着盲杖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梁布泉的身边,这老瞎子的眼睛分明是一片惨白,本该是看不清东西了,这家伙也不知是什么夺天造化的本事,竟然绕开了手下那一批士兵,径直走到了梁布泉的身边,抡起了手里的盲杖,照着他的脑袋就劈头盖脸地敲了下去。 梁布泉心里头不服,抬手就挡,可是瞎老汉手里的盲杖却像是长了眼睛,那棍子在即将抽到梁布泉胳膊的时候竟突然之间朝着旁边一歪,原本的劈势突然就变成了横削之势,后者没有防备,大腿当即就让这老汉给抽出了一道血印子。 “哎哟!你咋又打人!” 梁布泉疼得直叫唤,捂着大腿又朝着老汉的眼前摆了摆手,“你这老骗子,又在这装瞎呢是不是?白眼仁里放的是啥?是不是把生鱼鳞给贴到眼睛里头了?” 古早的骗术里头,倒真是有将鱼鳞贴在瞳仁上扮演瞎子的手段,这种手段后来叫刺客和东瀛的忍者学了去,将之神化成了一种叫做易容术的东西。实际上所谓的易容术真有那么神奇,能把个男人给变成女人,把个老人给打办成小孩吗?无非是当初的探子为了方便收获情报,而对自己做出的种种不太引人注目的乔装扮演而已。 可仔细看来便不难发现,那赵友忠的眼珠子,当真已经是浑浊一片,压根不像是贴了什么外物的样子。 后者也冷哼了一声,做实了梁布泉的判断:“老子教你的东西,全都他娘的忘到耳朵后面了是不是?闻字诀都有一只狗鼻子,没了眼睛又怎么着?老子还有鼻子,老子眼睛下头的东西,照样能帮我找着道!到他娘的是你,跟老子学了一溜十三遭,学的都是些个啥?你在外面也混了这么长时间了,难道还看不明白现在的华夏是个啥样的情况吗?” “啊?” 梁布泉的眉毛一拧,刚才不是还说老百姓呢吗?现在咋又跟我谈上国事了,我就一普普通通的农民,国事这玩意,跟我有啥关系? 他随口就来了句,“啥玩意现在是个啥情况,我不道啊!” 他这头的话音刚落,赵友忠的一根盲杖又是迎头敲了下来。 这下子梁布泉也学聪明了,你既然嗅得到我要用哪只手挡棍子,老子跑还不行吗?抬脚朝着地上一蹬,这就要抽身往后面闪去。可是不等他足下发力呢,老瞎子的速度竟然是比他还快,抢先一步一脚就踩在了他的脚面子上头。 “哎妈呀,疼疼疼疼疼!那是脚指头!” 梁布泉疼得是哭天抹泪,赵友忠论起盲杖,对着他的脑袋就又是一下子:“立春的仙梁破了?” 梁布泉揉着脚指头,嘶嘶哈哈地倒抽着凉气:“嗯,破了!” “叉子岭里的宝贝取了?” 梁布泉一听这话,才总算在眼睛里面露出了光,心说赵老瞎子啊赵老瞎子,你们当初名震江湖的四炷香,也有掌了眼的时候,哼哼唧唧地冷笑了一声:“叉子岭上没有宝,宝贝在湖里头。” 可赵友忠偏又是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紧跟着追问:“湖里的宝抬出来了?” “抬出来了……” 看着赵友忠的神情一紧,随后梁布泉又故作神秘地接着道,“抬出来了也对,没抬出来也对!” “你他娘的再跟老子贫!” 赵友忠看样子是动了真火,论起手里的棒子就又要打人。梁布泉也是实在叫这老汉打怕了,赶紧接着补充道:“我把珰珠拿出来了不假,可是随后……我有给它仍回湖里头了。” 那盲杖悬在天上,听说珰珠又叫他给扔回了鄱阳湖,赵友忠这才缓缓地收回了哪根棒子,不见了先前的恼怒,反倒是抿着嘴笑道:“你咋没把那宝贝揣进兜里头呢?” “爹,您老是不知道啊!通书那伙人现在跟他娘的大清皇帝联系到一块去了……完后我还听说,大清国还想要在东北这块地方整啥,复辟?啥叫复辟我也不明白,总之我听说他们是要用到很多钱,二十八道仙梁里头埋着的东西,就是他们想要的钱。” 梁布泉咽了口唾沫,接着道,“这些宝贝,现在不单单被大清的皇帝盯着,还被他娘的一群外国人盯着。您是上一辈的四字诀传人,不能不清楚二十八道仙梁里头埋的究竟是些个啥玩意,我取出仙梁里头的宝贝干啥?是让大清皇帝留着跟这伙子军阀开战,还是让它落到外国人的手里头,给人家做了嫁衣?爹……您是我爹,也是我师父,您知道梁子的脾气秉性。咱没啥大能耐,也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干不成啥大事了,但是咱至少没忘了本,至少知道自己不能做个吃里扒外祸害自个人的畜生!” 赵友忠强忍着脸上的笑意,接着道:“所以你这大张旗鼓地回咱们东北,是想……” “咱本来是想找我大哥节点兵马……我们几个也商量好了,老祖宗给咱的这块地,留下的这块宝,不能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折在了咱们自个人的手里头。他大清不拿老祖宗的东西当成好玩意,咱不能把这些个东西给糟蹋了。像我先头说的,我知道自己没啥大能耐,守不住咱国家的万万里河山,但至少,我能守住老祖宗传下来的这二十八道梁子。甭管他是仙梁也好,鬼梁也罢,再怎么着,都不能让里头的宝贝落在了外国人的……” 不等梁布泉把话说完呢,就听见把头的部队是一阵人声嘈杂,那动静活像是下一秒就要打起来一样。 “你把人放开,听没听见!不然……不然我可开枪了!” “别他娘的管我!这玩意跟他娘的庞万生一样都是邪物,赶紧给它毙了!” “你们谁敢乱动!捆你仙人祖宗,你们他娘的都不想活了!” 赵友忠的眼珠子一瞪:“遭了,这狗日的醒的可真他娘的早!” 第一百八十三回 送神 十来号人剑拔弩张地端着枪,把那杜老四给团团围在了正当间。杜老四也不知是在啥时候挣开了捆着他的,两指粗细额麻绳子,正拿长满了尖锐指甲的手掌抠着一个倒霉士兵的脖子,对着剩下那十来号人又是龇牙,又是喷气叫唤。 但就看此时的杜老四,俨然已经没了最开始那副半人半畜生的模样。他浑身上下足足膨胀了一倍不止,遍体都生满了油光水滑的黄毛,一口獠牙已然是龇到了外面,在月光的映衬之下,露着刀子一般的光。 “家住紫云山,我本是逍遥自在的仙儿。今遭掌眼落了难,捆仙锁来把我拦。你们端的是震天雷,老仙我也不一般,今儿个就露你们一小手,搞得这地覆天也翻,搞得这地覆天也翻!” 杜老四是一边唱一边哼哼,手指甲像是刀子一样缓缓地钻进了那倒霉士兵的脖子里头。赵友忠自然也不能在旁看着,甩下梁布泉自己,拨开众人是一个箭步就冲到了杜老四的前面。后者见着了这老瞎子,几尺来高的身子竟然莫名其妙地微微一颤。 老瞎子也没二话,朝着身旁的士兵们递出只手:“刀!” 在旁的士兵立马就从腰上把军刺给解了下来:“赵爷,刀给您……刚才也不知是咋的,咱们正往寨子那头赶呢,这家伙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一下子就把麻绳给……” 赵友忠没接这人的话茬,捏住了刀柄,照着左手的手掌心就来了一刀,转而把沾着他老血的军刺反手就钉到了土里头,捏紧了受伤的左拳,朝着地上的军刺滴上了血点子:“还不走?” 杜老四的眼珠子翻白:“走不了!” “有怨仇?” “没冤仇也不走!” “给脸不要脸是!” 赵友忠说着话,抬脚就踩在了刀柄上头。杜老四闷哼一声,转手就给那倒霉的士兵扔到了一旁,捂着胸口就半跪在地上:“你们爷们两个没有这么欺负人的,老娘今儿个就是折在你们手里头,也不去那深山老林里。有能耐你就宰了我,我们老黄家子子孙孙成千上万,有的是孝子贤孙给老娘报仇!” 赵友忠是气急反笑:“孝子贤孙?你他娘的就是孙子辈的,谁给你个没规矩的野仙报仇!在山里头练了这么些年,就没他娘的跟些个有道行的地仙打听打听,赶羊的放山客跟盗洞的挖金匠也是你们能招惹的?老子们拜的正仙,都是你们这群瞎了眼的崽子供奉的老祖宗。现在就给老子滚,别让老子真把三太爷三太奶找来,给他们两位老人家丢人!” 杜老四脸色一变,反倒像是个街里街外出了名的泼妇一般,盘腿在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就嚎了起来:“我不走!有能耐你就把老祖宗搬出来收拾我,我就是不走!这黑大汉的身子我用着舒服,从今往后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你那营寨里头藏着个鬼,姑奶奶我不瞎不傻,我才不往里头走呢!要走你们走,老娘我死也死在这黑大汉的身上!” 嘿——我就日他个祖宗了! 梁布泉远远地听着就憋了一肚子的火,他心说早就听说过大仙出马磨人的,但也无非是什么叫人身体上生病,或者影响人家运势一类的法子。今儿个那黄皮子老仙露了真容,法相也让他们爷俩都给收拾了一顿。再怎么说也该见好就收?从来没见过,还有这种占了人身开始耍起无赖的东西。 心里头的无名火起,这梁布泉后脚也跟着赵友忠窜到了杜老四的身边,二话不说撸开响子,照着杜老四的左腿就开了一枪。 “嘡!” 谁也没能料到,这看起来笑脸盈盈的老好人梁布泉,竟然变脸比翻书都快。这一枪非但是给赵友忠吓了一个哆嗦,就是被老仙上了身的杜老四,也给吓得是脸色煞白。 老瞎子说话了:“梁子,你这是干啥!你……你开枪打老仙干啥……” 杜老四捂着大腿哭得更厉害了:“都看看啊,老娘我没招他,没惹他,他二话不说就把我的退给打折啦!我们老黄家就这么好欺负吗?拿着老祖宗压得我上不来气啊,你们想要害死我,我死也得带走你们一窝……” “别他娘的嚎了!” 梁布泉说着话,又给那响子上了膛,“没惹我?先前在城里头,是谁要占了我的身子出马的?我告诉你姓黄的,我爹敬你,是冲着你家老祖宗,说你是仙你是个仙,老子不拿你当个东西,照样一枪要了你的命!这子弹上让老子抹了真阳涎,甭说你一个捆身都捆不明白的野仙,就是它仙梁上的镇物,老子都能一枪崩得他魂飞魄散!老子再问你最后一句,滚不滚!” “我……我……” 杜老四也不知咋的,嘴里头“我我我”地嘀咕个没完,却偏偏是没了下文。 赵友忠一开始见着梁布泉朝着杜老四开枪,本想拦着,可一见那杜老四现在的模样,竟然也就顺着话茬对那老仙是威逼利诱了起来:“老头子也不知道你先前跟我这儿子都结过啥样的梁子,但是你也别怨他二话不说就朝你开枪。咱这头的老百姓的确是敬你怕你,平常没个啥事不敢跟你们结啥梁子。咱话说回来,凡事都讲究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跟老四有这份缘分,理应是件好事,但何苦这么磨人家出马呢?咱走山趟岭难免遇着个蛇仙黄皮子,咱们这些个金匠在往常可都把你们当成是亲戚看待的,你就仗着咱们敬你,连脸都不要了?捆身捆窍给捆得这么死,你就不怕真给这小子一下子憋死过去?” 还真就照着赵友忠的这话去了,杜老四倒在地上是一边哭,一边哼哼,没过多大一会,老脸就给憋成了个猪肝色,眼珠子都给涨得通红,躺在地上是一个劲地蹬腿抽抽,嘴里没一会就冒出了血沫子。 其实这黄皮子的心里头也是委屈。 他一开始在观音山上得了道,本想着找个有因缘的缘主搭个伙,积累点阴德善缘好快快修行,位列仙班。可偏偏是苦了她自己这游戏人间的性子。有了道行就像找两个凡人来试试本事,在那观音山的老林子里头,摆开了鬼遮眼,想要捞几个凡人一起探探因缘。可没成想,遇着的第一个人,就是金门闻字诀的老前辈。在这老家伙的手里头当牛做马了好一阵子,总算是叫梁布泉这伙人救出了刀山火海,又恰恰有机会能借着杜老四这个缘主捆窍上身。一切本该朝着自己料想的地方,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了,可偏偏又是因为自己出手时候情绪太过激动,把杜老四的九窍全都给捆死了,她现在是想出出不去,想进进不来,元神彻底给绑在了杜老四的躯壳里边,压根动都动不了。 眼巴前就分明有两个懂行的家伙能把她从杜老四的肉身里头救出来,可是这黄皮子偏偏又生着一身的傲骨,别人求自己可以,自己求别人想也别想。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挨了梁布泉一枪子,这黄皮子的气性也是大,本想着凭借一股子蛮力就此冲出杜老四的肉身,跟梁布泉拼了。可是九窍都给捆住了,她想要出来,可出口又在哪呢? 这下子躺在地上的不单单是那缓过劲来的杜老四,更是那气得歇斯底里的黄皮子。一股子灵气加上气血翻涌,憋在杜老四的脑瓜子里头无从宣泄,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彻底要了这一人一黄皮子的命去。 赵友忠又赶紧一个箭步冲到了杜老四的旁边,把这家伙的大头放在自己的腿上,一巴掌拍在杜老四的天灵盖上:“要你走,你便走,人间辛苦何必留。天有灵丹地有酒,风起瑶台助长寿。要你走,你便走,他日遭难必相求。人结善缘仙引路,共筑万世登天楼。” 梁布泉也没闲着,一把扯开了杜老四的衣襟,就把那只浑身已然僵硬的黄皮子给扯了出来,揉捏着黄皮子一身短小的四肢,一边也在嘴里念念叨叨:“大事了小事完,一把撒开马嚼环。人魂归在人身上,马魂归在马身边。人得真魂吃饱饭,马得真魂能撒欢。临走揉开通神窍,送你古洞去修仙……” 两旁的一种士兵看的是头皮发麻,直嘬牙花子。心说这山岭子里头的奇人怪事也是绝了,一只黄鼠狼还能上了人的身子,平日只听说那黄皮子会缠人磨人,没想到老人嘴上说的,还全都是真事。 俩人也不知是念叨了多长时间,躺在梁布泉膝盖上的黄皮子突然之间把两腿一抽抽,豆大的绿眼珠子一转,果然是醒了过来。可还没容后者高兴,那黄皮子龇着一口尖牙竟然回身就给梁布泉的手腕子咬了一口。 “我日你个姥姥的,恩将仇报是不是!” 梁布泉起身就要去追,可是这人哪能有黄皮子灵巧。只见这老黄皮子就像条蛇一样,转身就化作了一道黄色的闪电,钻进了杜老四的衣襟里头。 黄皮子进了杜老四衣领的下一秒,那杜老四立即是俩腿一瞪,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 “我日他个奶奶的……老子的脑袋瓜子咋这么疼……谁他娘的崩了老子的腿啊!老子扒了他的皮!” 第一百八十四回 重逢 常在山里走的汉子生来皮实,杜老四也仅仅是在大腿根上绑了几条布带子止血,便将那腿上的枪上给草草地应付了事。至于他早先是怎么叫黄皮子老仙给强上了躯壳,梁布泉又是如何在盛怒之下,朝着险些被老仙夺了舍的杜老四开了一枪,周围的士兵们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议论完,杜老四倒也没有过分地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 江湖儿女,磕磕碰碰都是常有的事。他非但没把梁布泉枪伤了自己给当成个心里头过不去的疙瘩,反倒是对其杀伐果断震慑老仙的作为大加赞赏。 照他的话说,大老爷们还能叫个黄皮子给震住了?老子宁愿让梁老弟给一枪崩了脑袋,也不想跟个神经病一样,上蹿下跳地丢人现眼。 那黄皮子经过刚才的一通折腾,显然已经损失了不少元气。杜老四就这么满肚子愠怒地给那黄皮子从自己的衣襟里头扯了出来,指着半睡半醒的黄皮子骂骂咧咧地训斥说,这一个月你都甭想吃鸡喝酒了。奶奶个孙子的,要不是老子的身子骨结实,好悬让你给祸害死!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 一伙人埋头钻进山里边,七柺八绕地,总算是见了亮。 就见那苍松胡杨的环保当中,正立着一方偌大的场院。四围是木桩子拼建而成的一丈来高的围墙,围墙的四角立着木制岗楼,八九个荷枪实弹的卫兵就在那岗楼上守着,三班一倒,五步一哨。岗楼下头也是木头桩子给搭成的门,门下拥立着两排扛着钢枪的战士,一个个是目似苍鹰,背似铁,远远地瞧见梁布泉这伙人,先是抬起了枪高喊了一声:“葫芦,天上的老鹰三瓣嘴,吃大葱,还是吃王八!” 赵老瞎子爷跟原处扯着脖子应:“大葱喂亲戚,王八喂鬼子,地上的兔子扑棱膀子,飞不起来吃不下东西!” 那厚重的木门这才缓缓地打开,两边的士兵是一个传一个,欢欣鼓舞地叫唤:“鸣金放鼓,爷爷回来了,带着仨崽子!” “我日他奶奶个炮仗的!” 这一问一答的切口,旁人听的迷糊,可杜老四熟啊!听着赵友忠跟那群卫兵你一言我一语地交代,杜老四的眼珠子登时就有了亮,这不是跟他早年在观音山上的土匪窝一模一样吗? 神龙游到大江里,老虎回到了山林上。杜老四立刻是心潮澎湃地拍了拍梁布泉的肩膀头子:“我说梁老弟,合着说了半天……你这大哥,也他娘的是个绿林好汉?” 梁布泉这时候也泛起了嘀咕,心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啊?那张洪山放着好好的大帅军阀不做,咋又一头扎到山里头做起老本行了呢?是,起先他们可能的确叫那夺运的怪哉给折腾的够呛,但现在看起来,城里的那群士兵好像压根也不是他张洪山的对手啊,他为啥不一鼓作气,再给那奉天府抢回来呢? 他是有心再问问赵友忠,这里头的前因后果究竟是咋回事。可老瞎子分明是揣着明白跟他装糊涂,不等梁布泉开口,赵友忠就已经是领着兵马进了场院当中。 那现在咋办?走一步看一步,跟着也进去! 毕竟张洪山叫那怪哉给夺了帅位事发突然,这临时搭建的场院,肯定没有观音山上的土匪窝那么排场的规模。但好在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头非但有整齐划一地武装部队,林立在四周的简易窝棚旁边,他们甚至还能看见洗衣淘米的年轻女人,还有拎着木头棍子你追我打的小孩。 就在立着他们不远的一方空地广场上,俩人一眼就叨着了站在部队最后方的一个半大小伙子的身影。这人不正是当初在观音山上,扬言要一枪崩了杜老四的小崽子吗? “嗬——那小王八羔子都长这么大了,有意思,真他娘的有意思!” 这场院里头的女人也好,孩子也罢,不是别人,都是张洪山从那佛顶珠里头带下来的孤儿寡母。杜老四年纪轻轻就进了绺子,在这世上是举目无亲,已经把观音山上的所有人,都当成了自己至亲至爱之人。这会儿进了张洪山的营寨,无论是这里头的环境也好,还是住在里头的百姓也罢,都让他萌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亲切感。顶天立地的汉子,竟然莫名其妙地在眼眶子里头沁出了泪光:“你大哥张洪山是个好汉,说到做到,我杜老四服了!” 梁布泉也没有心思搭他的茬,把还在昏迷当中的贾镜交给了另外一个看着一脸和善的女人过后,俩人就跟着赵友忠钻进了一方巨大的羊皮帐篷里头。 帐篷里也没有别的,一桌,一床,一石凳,仅此而已。他心心念念的张洪山,就正坐在硕大的八仙桌后头,见着梁布泉跟杜老四进来,那张洪山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激动与热情,呼唤左右给他们一人办了一张小马扎,又给自己点上了焊烟斗子,就对着赵友忠沉声道:“办妥了?” 赵友忠也没说二话,漠然地点了下头,声音同样深沉的听不出丝毫情绪上的波动:“两个庞万生都没了,这下子算是剁到了那帮玩意的大动脉上。但是从始至终都还没见着他们的人,这帮玩意比咱们料想当中还能沉得住气,没办法,再过一阵子,恐怕还得给他来记猛的。” “还他娘的要折腾这么一趟?” 张洪山嘬着牙花子,把头皮挠得是哗哗直响:“行……老爹,你折腾了一宿肯定也是累了,先下去休息休息。先留我兄弟在这说两句话,说完了再让他去找你。” 赵友忠就跟看不见梁布泉一样,事实上这会的赵友忠也是真的看不见他。总而言之,得了张洪山的指示,赵友忠是打了个喏,转身就出了营帐,在这中间是从头到尾都没跟梁布泉说上一句话。 梁布泉的心里头也是奇怪啊,这俩人在自己跟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就跟打哑谜似的,演的又是那一出?啥叫那帮玩意,那帮玩意指的又是谁? 见着赵友忠出了帐子,杜老四本是想跟着老瞎子出去,可是转头就让张宏山给叫住了:“四哥,你也留一下。” “啊?” 杜老四指着自己的鼻子,干笑了两声,乖乖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啊……这里头还有我的事呢啊!” 梁布泉白了他一眼,看着眼前的张宏山,反倒在心里头升起了一种古怪的陌生感。事实上他跟张洪山两个人,实在也算不上是有多少年积累下来的感情,俩人在山上初遇,如果不是经历过那次老宅子抬宝,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啥过分的纠缠。不过乱世之下甭说是这样的朋友,即便是亲人手足在灾荒当中失散了,再想重逢,也是比登天还难。俩人虽然接触的没那么密切,最少也是过了命的交情。 再加上江湖儿女本就是快意恩仇的性子,一口大哥叫下来,算是没有血亲,那也是这辈子能把对方放在心尖上的存在。 这种所谓的距离感,恐怕就是如今悬殊的身份,所产生的一种无法言说的隔阂。今儿个别看那张洪山是虎落平阳了,但再怎么说人家也是这宅子里头的总瓢把子。都不用言语,单单往这一坐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就不是寻常老百姓可以比拟的。人家张洪山是天上的龙,即便是叫人使了绊子给拉到了地上,也总有在飞上天去的本事,而他梁布泉自己呢?稀里糊涂地趟了这长时间的梁子,说白了也只是个给人买手腕的工具人。 张洪山倒是没从表情上看出梁布泉心里头的小剧场,对着这个许久未见的小老弟轻轻地扯了扯嘴角,憨笑道:“又见面了,兄弟。明人不说暗话,你们今天来,能找到我这么个地方,有事要商量?” 没等梁布泉开口呢,杜老四倒是抢过来了话茬:“爷们,你是个汉子!咱们佛顶珠的那一票孤儿寡母,承蒙兄弟你照顾了,大老爷们一口唾沫一个钉,杜老四先替我的那些个死鬼弟兄们谢谢你了!打今儿起,只要是你一句话,姓杜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杜老四说着话就要跪下来磕头,张洪山倒是也没拦着,只是略略地朝着他摆了摆手:“江湖中人,办事讲的就是个信字,先前我答应过你们要好好照料这些个老弱妇孺,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倒也不用这么谢我……” 梁布泉赶紧在旁边打圆场,一把就扯住了刚刚跪下的杜老四:“可不是咋的四哥,你跟我大哥整这一出可就外道了,都是江湖中人,说那些没用的干啥呀。” “所以,你们今儿个来找我,不单单就是为了看看那群孤儿寡母过的怎么样……” 张洪山叼着烟卷子,似笑非笑地盯着梁布泉,“来我们奉天府,先前吃了不少苦。找我干什么?” 梁布泉也不啰嗦,挺起腰杆子来就打了两个字:“借兵。” “借兵?” 张洪山是哈哈大笑,“如果你在一个月以前来奉天府找我,当哥哥的肯定没二话。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你也见着我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了对不?” 梁布泉把眼珠子一眯:“哥,我看咱昨天已经是把那奉天府的宅子拔了,你有为啥……” “这里头的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借兵的事先缓缓,你们也在外面折腾不少时间了,在我这寨子里头休息一段时日咋样啊?” 张洪山磕哒这烟袋锅子,又缓缓地吐出了一句话,“你们先留下,帮哥哥一个忙,借兵的事,咱们从长计议。” 第一百八十五章 幕后黑手 正所谓是“独脚难行,孤掌难鸣”,毕竟是梁布泉有求于人,人家找你帮忙作为个交换条件,实际上也不算是过分的要求。可是回想起赵友忠对那城里因为战火而流离失所的百姓的态度来看,梁布泉实在是担心,这个早年结交的大哥,已经在权利和财富的争夺当中逐渐迷失了自我,跟他渐行渐远了。 直接拒绝,又恐折了张洪山的面子;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万一这家伙让他杀个人,或者去山里头劫个道,他又实在是干不出来这个事。所以就这么低头耷拉脑地坐在张洪山边上不吭气,不答应,也不拒绝。 张洪山毕竟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油条了,一见着梁布泉的表现,立马就在心里头猜出了个十之八九,面色一沉对着梁布泉沉声道:“啥意思兄弟,我这还没说让你干啥呢,你就不吭声了?咋地……这是不乐意帮哥哥?” “那倒也不是……” 梁布泉瞥了眼张洪山,又看了看杜老四,似乎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咬着后槽牙沉声道:“老弟来这奉天府投奔你,这本是我们有求于你才对。今儿个你能开了金口让咱们帮忙,咱们按理来说,自当是赴汤蹈火。可是……哥,我说句话你别不乐意听啊……” 他犹犹豫豫地又瞥了张洪山一眼,见着后者朝他礼貌地抬了抬手,这才接着话茬往下说道:“先前哥几个去过奉天府找你,你手下的兵是怎么杀进的奉天府,怎么个骁勇善战,咱们都看在眼里了。可是临走的时候,弟弟这心里头就总是像压了快大石头一样堵得慌,你既然兵强马壮的,压根也不怕夺了你运势的那个邪物,为啥不领着兵直接住回去?你瞅着那里头的老百姓了吗?咱都是从平头老百姓那过来的,你跟那邪物俩打仗,祸害的是谁你心里不是不知道。我刚才听你跟老瞎子那话里的意思……过一阵子,你还要再打一次奉天府?哥呀,奉天府可是你的大本营啊,你这么反反复复地拿大炮轰自己的家,你自己不在乎,可是老百姓也得活着啊,你说是不?” 张洪山呵呵一笑:“你的意思是,哥哥我变成了个草菅人命的好战分子了?你怕我叫你会那奉天府里头杀人,是不是?” 梁布泉吭哧了半天,重重地点了下脑袋。 张洪山接着道:“你见着那邪物了?赵爷说,那玩意叫……怪哉,是老百姓的怨念化成的虫子。” “见过……” 杜老四这下子也接过了话头,“别说见过,我俩还跟那些个玩意斗过呢!娘了个炮仗的,差点把老子给害死!” 张洪山点了点头:“所以关于庞万生和我为啥被赶出了奉天府这事,你也听说了?” 梁布泉和杜老四相视一眼,随后齐声道:“听说了,那又怎么了?” 张洪山又是静静地磕了磕自己的烟袋锅子,顺手就把这个小物件给塞到了裤腰带上:“我要是告诉你,像夺了庞万生运势的那种邪物,还有不下百十来个呢,你怎么说?” 梁布泉和杜老四均是齐齐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啥玩意,那怪哉还没给消灭干净?” “都说我张洪山平生做事狠毒,杀伐决断不揉沙子。你说的那些个老百姓……真就是老百姓吗?” 张洪山说着话,沉沉地叹了口气,“我前阵子感冒发烧,找了个西医大夫给我瞧病。那大夫有句话说的挺好,也算是点醒我了。他跟我说,一个人要是发了烧啊……那身体里头肯定会有不老少的器官都给受了影响,就咱们的血,咱们的肉,那里头可能都有细菌。西医讲究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跟咱们中医讲究的全身调养不一样……” 杜老四皱了皱眉头:“爷们,咱们不是说虫子呢吗?你咋又扯到看病上头了,发烧跟他娘的……” 不等杜老四说完,梁布泉赶紧就扯住了他的袖子:“四哥,你听我大哥把话说完,人家这是再打比方呢,那奉天府就好比咱的身子,怪哉就好比是让咱发烧的细菌,是不?” 张洪山没点头,也没摇头,接着道:“可是为啥现在不老少的老百姓,都觉得西医比中医厉害呢?因为西医的手段精准,从得病到治好人家的速度快,可比中医那慢慢调养来的效率多了。但是西医也有西医的毛病,是药三分毒,他虽然能一下子拿捏到那个地方有病,然后对着得病的地方下猛药把这问题给解决咯,但是难免会伤及到一些健康的地方。像你说的,这奉天府就好比是一个人的身子,现在这座城市得病了……我是该用西医,还是用中医呢?” 杜老四撇着大嘴:“那的看它得的是啥病了。我觉着还是咱中医靠谱点,西药……没吃过,我就知道那帮洋鬼子又是拿刀又是拿针的,妈的看着就吓人。” 张洪山扯着嘴角缓缓道:“那我换个比喻,这座城的胳膊,让条毒蛇给咬了。你是照着西医的方子吃药保命,还是学着西医的法子,把这条胳膊给砍咯?” 杜老四大笑:“这不废话吗!我肯定得保着我那条胳膊啊!” “是啊,有办法的话,谁想夺了自己的手呢?” 张洪山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我要是说,现在正有个人拿枪顶着你的脑袋,分分钟就要扣响扳机,你还能坐在地上等着那重要调理好蛇毒吗?” 梁布泉和杜老四又是一愣:“谁在抵着你的脑袋?” “谁玩了命地想要把东三省给弄到手里,抵住老子脑袋的人自然就是谁。” 张洪山幽幽道,“你们没在军营里混过,我猜这些时日你们大概也都是在山里头过的。现在的中国不一样了……北边有老毛子虎视眈眈,东边还有日本鬼子想要横插一刀。其余的地方更不用我多说了,天津和上海这俩地方你还没走动过呢?他娘的天杀的狗皇帝,咱好端端地一大块地皮,不是让他送人了,就是让他拿出去抵债了,说得好听还叫什么……租界。娘了个巴子的,丢人啊!咱浩荡华夏那么多个大老爷们,连他娘的自己脚下的一块地皮都守不住,丢人啊!” 张洪山把后槽牙咬得是咯嘣直响,也不等两个人说话就接着道:“冲在前头的都是什么人?当兵的做官的全他娘的往后躲,我听说广东那头前两年刚抓了七十来个好汉,他们都是学生啊!娘了个巴子的,国家有难,顶到前头的竟然是学生!大老爷们的那点血性都他娘的跑哪去了!前阵子,就在我出兵迎你们回来的那阵子,就刚刚有个狗娘养的汉奸杂种来找过我。他跟我说,说是大满洲国准备在东北这一带复辟肇兴,要封老子做护国大将军。但是需要老子帮着日本人,先把那些个中国的老百姓还有游行造反的学生给按个逮起来……” 梁布泉不知道在他俩重逢之前还有过这么一环,听得也是头皮发木一个劲地捏着拳头:“所以大哥你……” “那狗日的让老子给打出去了!” 张洪山恨声道,“甭说什么当官还是当皇上,老子首先得先是个人。这一带的老百姓在这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老子凭啥给人家赶出去?老子也是老百姓养大的,还他娘的不至于为了个一官半职,把自己亲爹亲妈都给踹出门去。老子让手底下的人卸了那狗汉奸的一条腿,并且告诉他,咱出身就是土匪胡子,老子不懂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再他娘的来府上跟老子废话,老子他娘的一枪崩了他祭旗!当初对那狗杂种下手的人,就是庞万生,结果呢?老子才出去多长时间,回到城里,他就出了这么一桩子事。” 梁布泉把眼睛一眯:“所以,大哥你的意思……” 张洪山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大清皇帝想要接着日本小鼻子的势头,在东北复辟,可张洪山就成了他们最大的绊脚石。那伙人曾经派了个说客来他们这说和,可是非但吃了一碗闭门羹,张洪山还把来人的腿给剁了一条。剁的是说客的腿,打的却是大清皇帝和日本人的脸。奉天府转头就糟了夺舍邪物的袭击,现在城里头究竟哪个是真人,哪个是妖邪,就连练了几十年鼻子的赵友忠和梁布泉都分辨不出来。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这明显就是日本人从中给他们使了个绊子。 张洪山为啥到现在还不愿意进城? 因为那城里头的妖邪没有除净,因为放妖邪进城的幕后真凶还没有露出真容。如今再回想起来,城里头的卫兵为啥不让老百姓出来,他真的是为了保护老百姓的身家性命吗? 恐怕那成了怪物的庞万生,是想拉着一城的老百姓给他做挡箭牌,让张洪山瞻前顾后地不敢展开大规模袭击,去城里头抓人这才是真的。 现在枪管抵在脑门上,又有条毒蛇咬着他的胳膊不撒口。不把这条受伤的膀子剁下来进行反击,他张洪山又能有什么办法? 忖到此间,这梁布泉总算是把奉天府的前因后果给缕了个明白,当下就定了定神,对着张洪山沉声道:“大哥,你要我帮你什么忙?说!” “我一来不让你杀人,二来不让你动枪……” 张洪山幽幽道,“帮我再去一趟奉天府,找一个姓薛的士官。那里头还有我的人,你代我告诉他,假的庞万生是他们的一步大棋,那玩意肯定还没死透。让他稳住性子好好帮我查查,引导这庞万生一次又一次死而复生的王八犊子究竟是谁。抓着他以后,给老子绑好了押过来!” “姓薛的士官?” 两人闻言大喜,“我们在奉天府的时候见过他啊,就是他放咱们进的城!” “那就好办了……今天现在哥哥这休息一晚,正好你们也能找老朋友叙叙旧。明天动身,事不宜迟!” “放心,包在咱们身上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说一不二 传闻这大清国最后一位皇帝登基的时候才只有三岁。 那一口黄毛还没褪的傻小子知道啥叫登基,啥叫做皇帝啊!闻说皇城根底下的老百姓都没见过这小皇帝长得是个什么模样,总之那小皇帝登基之后才仅仅过了三年,龙椅都没等坐热乎呢,就叫袁大脑袋给赶下了皇位。 可是这皇上虽说是已经下马了,但袁世凯还是参照着历朝历代改制的规矩,保着皇上不死,还用这皇帝之名来称呼他,只不过这孩子手里的实权算是彻底移交到别人的手里头去了。硕大的紫禁城对这小皇帝而言,更像是个囚牢。这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到了现如今,也只是个象征身份的摆设而已。喂鸟的人不会在乎笼子里头的小鸟过得快不快乐,兴许这把鸟关起来的家伙还会在心里头对自己歌功颂德呢。 你瞧瞧我多伟大,我给了这金丝雀一日三餐,给了他一个家。要是没了我啊,这小鸟恐怕早就让猫给叼走吃肉了。 梁布泉觉着这小鸟挺可怜的,如若让他变成这小皇帝啊……他还不如找口深井跳下去自杀得了。 人活一辈子,浮浮沉沉那是常有的事,可最怕的就是没有选择。三岁看到老,一眼望到底,如若人生真就变成了这样,那活着跟死了还有啥区别? 现如今兴许是皇上也想通了,他不想做那只被锁在笼子里头的金丝雀,他想借着别人的手飞出来。 只可惜啊,离了紫禁城那个小笼子,又落到了日本人设下的这个大笼子里头。袁世凯也好,还是日本人也罢,在他们眼里,这小皇帝的死活都不重要,身份才是最重要的。谁得了小皇上,谁就有了传国玉玺,免死金牌。这一出戏,他在茶楼里头听说过,是三国演义里头的那一出。 当年是一帮人马奔着传国玉玺跟汉献帝使劲,现在是各路军阀还有外国人捏着小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历史故事是个圈,最可笑的是这伙人就连台词都不知道改改,一个个全都舔个大脸说自己有多么忠君爱国,关心黎民苍生,可心里头全都揣着自己的小九九,恨不得让那皇上成为自己说一不二的掌上物。 他是真的挺同情这个小皇上,但是心里头也是真的恨。 好比张洪山在先前跟他们说的。泱泱华夏万万里河山,这上头有多少膀大腰圆的汉子,多少身怀绝技的英雄?可为啥眼瞅着那帮从外国来的狗杂种杀过来了,他们却抻着脖子等人欺负,连还手也他娘的不知道还手呢?这人啊,要是跪的久了真就能养成习惯。 瞅瞅现在的这片土地上的人,有能耐的窝里斗,没能耐的让人斗,可是红毛鬼跟小鼻子永远都是他们的爷。军阀之间你打我,我打你,可遇着外国人就一下子变成了家养的犬,那一股子狼性好像瞬间就能叫外国人给吓到九霄云外去。老百姓更不用说了,大清国得势的时候,皇上和当官的欺负他们,袁世凯把小皇帝拉下马了,换成军阀和当兵的欺负他们,这下子一帮外国人你争我抢的涌进泱泱华夏,又换成了外国人欺负他们。 做老百姓的,好像就只有被欺负这一条路能走。 这他娘的老爷们的那股子血性究竟跑哪去了?与其说跪在地上等着叫人杀头,还真的不如落草为寇,做个土匪来的有排场、有自尊呢。 索性那张洪山不是个能被人随便捏一把的软柿子。 梁布泉也把这些时日在山里头的所见所闻跟张洪山叨咕了一嘴,他说在南昌城办事的时候,也看见了一伙举着标语的学生四处游行示威。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上了战场也无非是多个杀敌的手腕子而已,可他要是上山摸仙梁就不一样了。 梁布泉太深刻的国家大事闹不明白,但是他总算也还知道打仗要花钱这个道理。现在大清国也好,还是那帮外国红毛鬼也罢,都是一边张罗着开战,一边找寻着金银财宝的具体位置。通书那伙人既然已经成了大清国的狗,那他们将目光着眼于二十八道仙梁究竟是为的什么,那就已经很明显了。 “哥,仙梁上的宝贝不能动,那关系到咱家国的气运。咱老祖宗把这些个东西完好无损地守护了几千年,可不能让宝贝折在咱们这一代人的手里头。” 梁布泉一边说着话,一边拍着桌子,那眼珠子里头活像是能喷出火来,“我知道打仗要钱,金银珠宝这些个玩意你放心,我们金门就是干这个的,没钱的话,兄弟给你掂量。今儿个我这一遭过来问你借兵,其实也是因为这件事。咱们找着的第二个仙梁,已经是快要压到了咱大清边界的位置了,我听说那一片地界也是乱的可以,所以才舔着个脸来这找你帮忙。我知道你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恕兄弟没法进你的编制做你的兵。往后你带着兵马护咱们的国,我拎着铁锹守咱们的宝。都是为了咱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拼命,死了也他娘的有脸见咱们的列祖列宗。” 梁布泉说的是慷慨激昂,倒是给一旁的杜老四说活了心。 这汉子把腰上的响子一掏,“咣当”一声就给它按在了桌子上:“爷们,就冲着你这一身的胆气,办完了这一宗事,老四我也打算跟你干了。当日在南昌城的时候,我就看那帮学生英姿飒爽的像个老爷们的模样。可是咱一没文化,二没钱,也没脸跟着那群学生一起混。今儿个听你们哥俩一说,老四我也想明白了。我没有梁老弟和贾姑娘那样趟岭子的本事,跟在他们后头我他娘的也是个累赘,不如留在你们这当个打手炮灰,他娘的,老子不会活,还不会死吗?守不住咱们的大清国,至少老四能陪着你守住这奉天府!” 梁布泉跟杜老四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是热血沸腾,可是张洪山却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现在的国家变化得这么快,谁能说得准今天的好事在明天能不能就变成个祸事呢?未来是个啥模样,没人能做好万全的打算。可是这张洪山也不好驳了两个人满腔的赤胆忠心,就只能是干笑着点点头,给他们甩下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咱先把眼前的事办好才是正经的。” 就在这仨人即将唱罢口号,各回各家的当口,突然之间有个卫兵是急急忙忙地冲到了张洪山的军账边上。接着外头灯火通明的岗哨光亮,仨人就看见帐房外头蔫头耷拉脑地杵着个扛着枪的身影:“军座!” 那人显然是顾忌这屋子里头还有两个外人,没敢直接推开帐门往屋子里走。张洪山朝着外面的身影瞥了一眼,然后淡淡吐出了一个字:“说。” 外面的身影一愣,似乎是朝着屋里头打量了一番,随后犹犹豫豫道:“属下知道您有客人,可是眼下之事实在紧急,所以……” “废什么话,这都是我的亲信,没啥见不得人的东西藏着掖着的。” 张洪山的脸上明显是带了些许愠色,沉声又强调了一遍,“让你说你就说,外头来人了?” 人影又是一愣:“是。” 张洪山倒是勾起了嘴角,玩味道:“奉天府来的人?” “是……不是!” 人影犹豫了半晌,似乎正在掂量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外头来的那家伙,听口音好像是打外国来的,指名道姓说要见您。外头的兄弟正跟这家伙计较呢,这人说话大舌头啷叽的,也听不明白是想干啥,总而言之,他好像是要跟你……谈什么买卖?” “买卖?哼……” 张洪山的笑意更深,“要谈买卖那就是朋友咯……老子敲了这么长时间的山,总算是把这王八羔子给震出来了。你先下去,让外面的弟兄放他进来,另外……看看赵爷睡了没,没睡的话叫他也过来,让咱们也好好见识见识,这些个把小皇帝跟咱们大清祸害的团团转的小鼻子,究竟是长了几条胳膊几只眼!” 下头的人得了命令,立马是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当中。留在帐里的梁布泉和杜老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此时应该是何去何从。 梁布泉寻思了一刻,对着张洪山抱了抱拳:“大哥,你等会还得应付这小鼻子,我们俩就不在这打扰了……” “兄弟要走?” 张洪山朝着梁布泉又挑了挑眉毛,“实际上你俩走不走都没啥紧要的,不急的话就留下来看看,看看这帮日本鬼子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在等你明天去奉天府了以后,也知道碰上他们这样的人应当是怎么应付。” 杜老四一咧嘴:“明个咱爷们就要进城了,张爷,你明明是不打算跟他们合作的,这趟买卖谈下来,恐怕也是不欢而散。咱哥俩是生面孔,今儿个在那日本鬼子面前露了相,恐怕明天进城的时候就不好办事了!” “无妨!” 张洪山是嘿嘿一笑,抬手就拍了拍自己腰上的那杆枪,“那王八蛋既然敢来,老子就没想让他活着回去。管他什么亮相不亮相的。姓张的说一不二,他们先前派人来的时候老子就吩咐过。第一次来这说和,老子要他们一条腿,再敢来这跟老子逗闷子,老子就要他们的命!” 这头说着话,外面就传来了一阵轻咳。 “你好,是张大帅的府邸吗?” 张洪山挑了挑眉,一拽上衣的衣襟,把腰上的那杆响子就给藏在了衣摆下头:“进!” 第一百八十七章 坐下详谈 在梁布泉的印象里头,日本小鬼子的模样应该都是个子不高罗圈腿,方块胡子扁扁嘴的模样。可如今推开帐门走进来的这个日本人非但不是他想得那般猥琐的模样,甚至还沾了点中国话里的仪表堂堂。 进来那人穿了件黑色的西服套装,白色衬衫打底,衣服熨烫的板板正正,洗得一尘不染,梳背头,左眼眶上夹着单片眼镜,手里头拎着个文明棍,高鼻梁,细长的眼睛。虽然很不想这么表达,但梁布泉脑海里面反应出的第一个印象就是“排场”,这家伙从打进门开始的举手投足,都透着股子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贵族气场。与之相对的,梁布泉这伙人跟他在同一个屋子里头一对比,反倒像是三个地瓜围着个白萝卜,看起来总像是挨了那么半截。 或许是心里头实在窝着一股火,梁布泉下意识地挺了挺自己的腰杆子,故作漫不经心地又上下打量了这个日本鬼子一眼,气沉丹田地打鼻孔里冷“哼”了一声。 那日本人前脚刚买进门,后脚就施施然地把营帐的连门给轻轻地带上了,其间还不忘用手掸了掸帐门上头的褶子和浮灰。 “人模狗样的……穿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梁布泉是打心眼里看不上这群小鼻子,抬起支腿踩在凳子上,也拿鼻孔说话,“这牲口啊,就是洗得再干净,穿得再板正,该是牲口也他娘的还是牲口,当不了人!” “可不咋的!” 杜老四在旁边当上了捧哏,“狗披人皮,学人穿衣服,也他娘的学不会说人话!” 谁料那日本人竟然是轻咳了一声,脸上仍挂着那副欠揍一样的微笑,缓缓道:“两位朋友……我在从前……得罪过你们?” 俩人是谁都没想到,这日本人竟然能听懂中国话,他非但自己听得懂,甚至还会说。当即是一下子就给臊红了脸,可紧接着又觉得自己这脸红的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娘了个炮仗的,挑事茬架的是他们,做了那一宗宗不是人事的家伙也是他们,他们脸都不红,我们红个什么劲! 梁布泉把脖子一梗:“你们他娘的踩在咱的这块地皮上,就是得罪我们了!” 杜老四接茬在后头当捧哏:“可不是咋的!” 梁布泉:“来咱们这当客人,我们欢迎;来咱们这抢劫害人,就他娘的是狗!” “对!” 杜老四乐得直拍桌子,“狗披人皮,学人穿衣服,就是会说人话,也他娘的还是狗!” 日本人又清了清嗓子,不在搭理这两个活宝,转而又把目光落到了张洪山的脸上:“张大帅,这就是您带出来的手下?” “他们?” 张洪山大次次地把手给插到了兜里,大次次地往椅背上头一靠,也学着那日本人的模样,缓缓地勾起了嘴角,“他们可不是老子的手下,咱中国人那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当亲人手足,也不乐意叫啥手下不手下的说法,咋的?你还有啥看法?” “张大帅爱兵如子,我自然无话可说。” 日本人扶了扶自己的单片眼镜,还是那一脸的怪笑,“只是大帅,您带的一手好兵啊!” “你他娘的是真听不懂人话啊!” 张洪山拿下巴朝着梁布泉那伙人扬了扬,“老子都说了,这俩人是我的手足兄弟,不是我的兵!再一个,他们说错话了吗?我觉着他俩说的很对啊!那狗穿着人衣服,还学人说话……咋?在你们那,就把它当成同胞兄弟了?” 日本人的面色一凛:“张先生!今天我到您这来,并不是和您吵架,也不是来您这受您侮辱的!我……” “你看,我说你听不懂人话,你他娘的还真就是听不懂!” 张洪山说着话脸色也是一沉,“咣当”一声,就把腰上的响子给拍倒了桌子上头,“老子先前跟你们说过,再有你们的人敢过来,老子是来一个就崩一个。你是活腻歪了,还是他娘的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啊?把我张洪山的话当放屁是不是!” “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 日本人的脸色如常,“叫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我今天到您这来,原本就是为了帮您……” “中国的老话,那他娘的是对我们中国人说的!” 话音一落,张洪山“哗啦”一声就把桌上的响子给摸了起来,大拇哥一扣击锤,枪管子正指向那日本人的脑袋,“老子没文化,打小每年过两天学,不知道啥叫来使啥叫去使,老子也没心思听你的什么狗屁买卖,更用不着你个狗日的日本人来帮忙!既然你他娘的今儿个送上门来让老子练枪,那老子成全你!” “怪哉奉天蟠龙胆,地走青峰引魂幡!” 日本人是不闪不避,张口就道出了这么一句话。 张洪山的手指头都已经叩在了扳机上头,偏偏就是因为这么一句话,又生生地把手给放了下来,皱着眉头不可置信地盯着日本人的眼睛,狠叨叨地问:“你他娘的说什么?” 日本人的眼珠子轻轻一眯:“我们知道蟠龙胆在哪,这下可以好好谈谈生意上的事了吗?” 蟠龙胆?蟠龙胆是啥?难不成……这奉天府附近,也藏着一处仙梁龙脉?只可惜仨人刚到奉天一带,就遭遇了夺运怪哉这一宗事,那个能探查天灵地宝的龙首玉到现在也没用得上,更何况几个人本就是为了借兵而来,压根也没朝着上仙梁抬宝的方面去想。不过瞧着张洪山的反应,那个所谓的“蟠龙胆”必定是个分外珍贵的东西,想必即便不是仙梁里面埋着的重宝,也必定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玩意。 可翻过头来再寻思,这事又不对了。 即便是梁布泉这种刚刚入门的挖金客,都能凭借着一只狗鼻子,和老祖宗传下来的寻山蹚岭的本事,找到重宝所在。那赵友忠是什么人?当年大清国的钦天监,走穴挖宝的四柱清香,就凭那老家伙的一只鼻子,有什么宝贝能从他的鼻子底下溜走了? 就连赵友忠都找不到的东西,凭什么他一群日本人能找得着?难不成,是赵友忠的鼻子不灵了,身上的本事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带着满肚子的狐疑,梁布泉又是把脸给扭向了那日本人的方向。 就见那个穿得西装笔挺的日本鬼子,轻轻地整理了一下衣摆,朝着张洪山恭恭敬敬地递出了一只手:“张大帅,咱们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山崎忠义,是大日本帝国驻东亚的地貌执行理事,今天是奉了大清国皇上的命令,来这里和您聊一聊蟠龙胆……和奉天城的事。” 张洪山从兜里摸出了一盒洋烟洋火,划燃了火柴给自己把烟点上,用眼角扫了扫山崎忠义的那只手,却没有把手递过去的意思。 “有事说事,别跟老子整这些虚的。” 他说着话,猛嘬了一口烟卷,伴随着烟气缭绕氤氲而散,也逐渐遮住了张洪山的表情,“你们日本人有的是科学机器还有兵马,大费周章的来我这谈买卖干啥?这么大的一块肉疙瘩,自己吃着不香吗?” “大帅是个直性子,我们大日本帝国,就喜欢和真性情的男人做买卖。” 山崎忠义下意识地骚了骚鼻翼,似乎是对张洪山抽烟的动作较为反感,可是人在屋檐下,他不得不接着摆出一脸职业般的假笑,“您不喜欢绕弯子,那我们就也直说了。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地质探测仪上显示,大青山附近的确出现了较为诡异的波动异常,现在我们几乎可以锁定那颗足矣……咳……那颗珍贵的蟠龙胆,应该就在大青山的某个确切的范围之内。在此同时,我们也的确派出了很多有生力量前去该位置寻宝,可是……可是反反复复地尝试了半个多月,送上去的先头部队几乎都像是投进大海里的石子一样,变得杳无音讯。我们听说,在大青山一带,盛传着引魂幡的故事。在所有科学技术都无法解决问题的前提之下,就不得不采取一些极端的方式,来考虑彻底推行工程的方法。所以……我们找到了您。” “找我?” 张洪山冷笑了一声,“你们这又是飞机,又是大炮都解决不了的东西,找我一个光杆司令就能办成了?你们把我张洪山当成什么人了?是他娘的天上的神仙,还是地里的妖怪了?” “您或许没有办法破解大青山上的引魂幡,但是依在下对您这段时间的观察,在您的军账里应该有一位先生,可以胜任这份工作。” 山崎忠义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识岭金钩倒头放,望岚听风四炷香。我们的合作伙伴说,在您的军账里,刚好就有这么一位又才能的先生,可以协助我们拿出蟠龙胆。” “通书?” 张洪山下意识地瞥了梁布泉几人一眼,“据我所知,通书的能耐,可比我们家那个瞎眼老头要厉害多了!通书都做不来的事,他一个老瞎子就做得来了?” “只有嗅风摘金手,才能摸出龙胆,这是梁先生给出的建议。” 山崎忠义端端正正地朝着张洪山鞠了一躬,“实不相瞒,那山里的迷瘴丛生,即便是梁先生和钱先生这样的才干,也没办法找到上山之路。更何况……连日来对大青山的勘探工程,似乎遭遇到了山神的承接。那些奇怪的虫子,就是从大青山里孕育出来的怪物。部队里的死伤也甚为惨重,更加出人意料的是,这些从大青山上下来的虫子,竟然影响到了您对奉天府的统治,因为我们的疏忽,给您造成了如此之多的不便,实在是万分抱歉!” 张洪山把眼睛一眯:“虫子……不是你们放出来的?” 山崎忠义又是端端正正地朝着张洪山鞠了一躬:“千真万确,张先生!所以,还请您叫赵先生来我们军营一叙,请给我们一个机会,弥补先前犯下的错误。” “赵老瞎子……可是……赵老瞎子……” 张洪山的脸上的确流露出了思索之色,梁布泉不知道这认了没多久的大哥,究竟是在脑子里盘算着什么样的计划,但不论如何以赵友忠现在的身体状况,跟着一群日本人上山,即便到最后没有叫他们给卸磨杀驴,恐怕也难保不会因为眼瞎腿瘸的毛病,而在山上出点什么意外。 更何况,蟠龙胆既然是华夏神州的宝贝,就应该由他这个金门后人给好好地保护起来。又怎可能叫国之重宝,落入三岛倭奴之手呢? 忖到这里,梁布泉已经是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用不着赵先生出马,老子和你去!” “你?” 山崎忠义听得一愣,微笑地对这梁布泉道,“敢问先生,您贵姓……” “我姓梁。” 梁布泉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梁文生的儿子,赵友忠的徒弟。嗅风摘金手,老瞎子会,老子也会!” 第一百八十八章 老子帮你顺顺筋 山崎忠义真就这么完好无损地离开了张洪山的军账,仨人坐在军账里头面面相觑,直等到山崎忠义离开很久以后,还是杜老四先开了口。 “张老弟,一开始你不是拍着胸脯说,打死都不跟日本小鼻子合作的吗?” 杜老四这人向来不喜欢把自己的情感藏着掖着,既然张洪山已经从他口中的“张爷”变成了“张老弟”,其内心的鄙夷与不屑,几乎已经摆在了台面上头。这汉子大大咧咧地仰躺在椅背上头,那一条右腿勾着椅子的把手,用眼角斜睨着张洪山,“老弟啊,咱虽说是个粗人,但咋说也明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么个道理,你是不是不方便出手啊……没事,只要您一句话,老子现在就出去把那小鼻子的脑袋拧下来送给你。” 张洪山却活似没听见杜老四说了什么一般,两手抱拳拄着自己的脑门,那一脸的表情全都深深地埋在了阴影当中,不说话,也不做出任何反应。 你不给反应,那老子就当成默认了。 杜老四一脚把椅子给踢到了边上,摸出响子就要朝着军账外头走。 梁布泉伸手才拦了一下,就叫杜老四一把给甩了个趔趄。直等到这个时候,张洪山才缓缓地抬起了脑袋,用一双狼一般的眸子瞪着杜老四,狠叨叨地吐出了两个字:“站住!” 杜老四常年在山林里头跟群土匪打交道,自然不是吓大的。瞧见张洪山狠叨叨地瞪着自己,他倒也是来劲了,一双牛眼紧接着就回瞪了过去:“咋的,你让我站住,老子就得站住?你当老子是……” 他话还未等说完,就听见“砰”的一声闷响。子弹在杜老四的脚边,腾的一声是炸起了一大团的灰尘,张洪山手里拎着个响子,又狠叨叨地补了一句:“老子这不是你们的土匪窝,情义是情义,规矩是规矩,不服从军令的,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老子照样崩了你的脑袋!” 这一枪反倒也激起了杜老四心里的火气,嚷嚷着就也要从腰上拔枪。这日本鬼子还没等打跑呢,他们自己先窝里斗了,这怎么可以?梁布泉立马就整个人扑到杜老四的身上想要夺枪,可你一个蹚岭子抬宝的挖金客咋能跟土匪比得过力气呢,几番争执下来,眼瞅着杜老四就要把响子举起来,梁布泉又赶紧冲着张洪山嚷嚷:“大哥,你也是,都是自家兄弟,你咋能说开枪就开枪!这事咱们各退一步,坐下来好好谈不行吗?” “梁老弟啊,你这人就是太烂好人了……” 张洪山说着话推开了身后的凳子,一个侧身就闪到了俩人的跟前,一手拉开梁布泉,一手是化拳为掌,抬手就拖住了杜老四的枪柄,借着后者中心不稳的架势,跨步向前反剪住杜老四两腿的去路,旋即撒开了抓着梁布泉的那只手,猛地一记肘击直切杜老四的梗嗓咽喉。 张洪山这一手“勒马受缰”来的又快又狠,杜老四大惊之下也只能撒开梁布泉护住自己的脖子以求自保,然而他两腿的后路背切,此时即便是防住了张洪山的那记肘击,也是再难维持住自身的平衡,“咣当”一声,就叫张洪山给打了个趔趄。 “我日你个娘的!” 七荤八素地给摔在地上,也算是彻底给杜老四摔出了真火。这汉子暗骂了一声,挣扎着就要从地上爬起来跟张洪山拼命。只可惜那张洪山的动作更快,得势不饶人,抻着杜老四倒下去的当口,有反手扣住了他拿枪那手的腕子,三下五除二地卸掉了杜老四手里的枪,继而整个人都捏着他的那条胳膊转了个大圈,杜老四的胳膊叫他给拧得是抽筋扒皮一样的剧痛,嘴上又是娘,又是祖宗,不干不净地骂个没完,还想腾出另一只手来去解开张洪山的桎梏,而张洪山的一只军靴已是夹风带雨地踩上了他的面门。 就感觉自己的面庞猛地一凉,杜老四甚至已经闭起了眼睛,准备好自己的脑袋叫张洪山给踩得稀碎了。可万万没想到,那一阵罡风过后就没了下文,自己受制的一条右手也瞬间一轻,好像是叫张洪山给松了开来。 睁眼的时候,张洪山已经是拧着腕子又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坐好,安安静静地又给自己点上了一颗烟,连大气都没喘一下。 “你的响子先放我这。” 张洪山缓缓地吐了口烟箭,将杜老四的那支枪信手拍在了桌子上头,“什么时候学会了规矩,什么时候自己来我这取枪。” 好干净的功夫…… 杜老四是打心眼里头冒出了这么一句话,那张洪山的一招一式果断干脆,毫不拖泥带水,这是在战场上杀了多少人给磨出来的本事,他一个野狐禅的土匪响马,平时打架斗殴全是仗着一股子冲劲和蛮力,对付些个寻常人,倒是能凭借着自己的一身胆气不落下风,可是遇上了张洪山这路货色,恐怕只有个挨揍的份。 他心里头虽然是知道俩人之间拳脚上的差距,可嘴上却还是不愿意认怂:“那杆响子老子不要了,你要是喜欢,你自己留着!梁老弟,你这大哥是他娘的汉奸叛徒,咱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子先走了,这军长爷嫌他臭!” 杜老四转身就要推门离开,心里头也惦记着梁布泉能屁颠屁颠地跟过去。可谁料,还不等梁布泉开口劝他呢,张洪山倒是先说话了:“梁兄,这杜老四……究竟是你的兄弟,还是你的大哥啊?” “啊?” 梁布泉和杜老四都是让他给问得一愣,梁布泉挠着脑袋对那张洪山苦笑道,“啥意思?啥大哥兄弟的?我咋没听明白呢?” “杜老四要是你兄弟的话,干啥你什么事都得先听他的?反过来,他要是你大哥的话,今儿个找我借兵,也应该是他出面,跟你没啥太大关系?” 张洪山似笑非笑地盯着驻足在门口的杜老四,接着道,“上山蹚岭子,那是挖金客的活计,他一个臭他娘的土匪,竟然也能当起你的引路人来?老弟啊,这段时日看起来你也混得不怎么着啊!” “大哥……你这话说的。我们俩平时就是以兄弟相称,没有啥谁听谁的,谁领导谁的说法。” 梁布泉瞥了杜老四一眼,还是苦笑,“再一个,你刚才不也是跟那日本人这么说的吗?咱不讲究啥手下长官这种说法,没啥尊卑贵贱的规矩……” 杜老四也接茬道:“可不是咋的,我按岁数比梁老弟大,有些时候需要我拿主意,那我肯定得帮着梁老弟……” “没和你说话的时候,你给老子好好把嘴闭上!还需要老子再给你顺顺筋吗?” 张洪山的眼神又是一凛,把一双拳头握得是“噼啪”直响,杜老四也不知是咋的,竟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索性这张洪山也没在他的身上多做纠缠,转而又把目光落回到了梁布泉身上,接着柔声道,“那话是我跟日本人说的不假,但是这里头有个道理,你得自己寻思明白。出门在外,一个人闯荡江湖,那必然是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兹要是你跟别人合伙做点啥事,该分清楚的,就一定得分清楚咯。咱的确不愿意讲究那些个尊卑贵贱的说法,但是一伙人里没有主心骨不行。好比我手下的这股兵马,平时称兄道弟没啥毛病,但是和别人打起仗来,老子让他们白天行军,他们偏要在白天睡觉,那这仗,老子还打的赢吗?” 梁布泉也不是傻子,张洪山的意思他听得明白。杜老四也好,还是那个当了叛徒的马士图也罢,都是梁布泉平时对他们疏于管教,放任自由,才导致这帮人想一出是一出,压根也没拿他的话放在心里,才会惹出各种各样的罗乱事。 他也当真并不是没那个胆子管理他们,只是平素关系向来不错,分出个尊卑贵贱来,他心里实在是不那么舒服。 似乎是看出来了梁布泉心里头的顾虑,张洪山又缓缓道:“你们一伙人聚到一起做事,不单只是为了在一起好玩才这么做的?如果你想在这乱世里头有所作为,就好好寻思一下哥哥跟你说的话。咱退一万步来说,那杜老四在绺子里的时候,敢这么无法无天地行事,一点规矩都不守吗?” 这句话一方面是说给梁布泉,另外一方面,也的的确确是在敲打杜老四,就见后者的脸上是一阵骚红,吭哧了半天,也总算是不说话了。 “咱军营里面没有别的要求,就这么一条规矩。你要是觉得老子这领头的干得不好,可以跟老子打一架,老子在任何一方面输给你了,老子愿意把手底下这些兵马原封不动地让给你,否则,在我这待一天,就他娘的给我老老实实地把尾巴夹起来!” 张洪山说着话,狠叨叨地拿手指头点着桌子,“今儿个看在我弟弟的面子上,老子已经很留手了。不信的话你们出去问问,哪个他娘的当兵的敢把汉奸两个字扣在老子的头上,老子不一枪崩了他的脑袋!娘个巴子的,老子杀过多少鬼子,扒了多少汉奸狗日的皮,你们知道吗?今儿个放那日本鬼子走,是他娘的为了咱华夏神州的宝贝!老子怎么做事,要有什么样的安排,用得着跟个狗屁不通的二傻子回报吗?杜老四,今儿个我张洪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再有一次,你敢不听指挥擅自行动,老子绝对拧了你的头祭我军中大旗!听没听见!” 杜老四叫张洪山给吼得又是一阵哆嗦,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这杜老四确实是个粗犷蛮横的主,但也没至于到了不要命的程度。张洪山举手投足所散发出来的杀伐决断的气场,恐怕就连他最早跟着的大哥冯三爷,都是望尘莫及,跟这种人叫号,恐怕除了被打服,那就只剩下脑袋开花这一条路可走了。 见着杜老四没有回音,张洪山又抬高了调门重新闻了一遍:“老子问你话呢,听没听见!” “啊……” 打家劫舍的土匪,今儿个反倒成了个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地嗫嚅了一句,“听见了,张爷。” 张洪山直到了这时候,才总算又恢复了先前和善的模样:“至于蟠龙胆的事,你们别着急,今儿天也晚了,你们睡一觉,我明天再跟赵干爹一起和你们详谈。” 第一百八十九章 前因后果 山有山灵,地有地宝。 按照金门一脉祖籍中记载,人类所繁衍生息的土地之下,向来都蕴藏着无穷无尽的至臻宝藏。众数宝藏,就好比是人体当中错落纵横的奇经八脉,好比金母银髓这等可以繁衍孕育出更多至宝的器物,便是所谓的“地器”。地器繁衍自然,其上生活的万千生灵便可借由这些宝藏所天生天化而成的灵气得意太平安宁,如若是金石玉髓这些宝贝过多,则难免金气伤身,伐伤命格。可若是这些天生天化的地器太少甚至不见,则方圆百里必定会受到其影响而丧失生机,树不长,草不生,消杀死寂,成为人间炼狱。 二十八道仙梁,便是这天地之间关乎国家气运的关键所在,仙梁衔宝,主家国气运,而各地方区县,也自然会拥有其主掌一方的山河宝藏。金门一脉往日所要做的,便是拔出各地方过多的金气宝藏,并布开大阵,保存好各山各梁所对应的地器至宝。 按赵友忠的话说,他早便料想到奉天府旁生出的这些个种种事由,是因为其地下至宝遭人盗采,或是金气满溢而伤及地方气运所致。然而大清国累年的战乱与兵祸,已然叫金门一脉分崩离析,对于各地区地器的巡查和挖掘,恐怕业已十余年未曾完善。 “金不过百,玉不逾千。” 这里头说的可不是金子不能超过百数,玉器不能逾越千斤。金银财帛是千百年来寻常百姓交易买卖的流通货币,金子过了百人只手,便残留够了百人的阳气,带着这种金银或钱帛器物,往返于积阴走邪之地不胆寒,不后怕,如此才有了金不过百的说法。而玉石却并非如此,民间自古便流传着“好玉养人”的说法,殊不知,这玉石一类,是先要人来养玉,而后才有的宝玉养人。 这玉器一物不比黄金,咱先前说过,黄金乃是纯阳之种,吸烈日地气,常常深埋于厚土之下,往往有金石的地方,仅有些个野兽为伴护宝,是断然不会出现鬼祟邪事的。可珠宝玉石却恰好与之相反,好比这玉髓一物,乃是地脉宝器当中的饕餮象征,不论是日精月华,阳气鬼气,全都照收不误。所以长佩戴在人身上的玉石,温润光洁,似乎带着淡淡的体温,即便短暂将其摘离身体,却依旧带着股似有还无的温度。可陪葬玉器,诸如玉握、玉蝉之类,却是寒冷异常,恶臭扑鼻,即便是几经淘洗,用刷子刷,拿竹篾擦却依旧难以消除其上的恶臭,便也是源于此道。 千载玉髓,说不准已经吸收了多少的日精月华,阴阳二气。越是年头长的宝玉,便越是贪念世间的各种灵觉,有了这么一块宝玉傍身,却无人精心打理,那恐怕至宝也要变作冥器,三山由此一玉尚且无法承受其中奔腾不绝的能量,更何况是人? 回望那口衔珠玉诞生的贾家公子,最终又岂非也落得个抄家财尽,怨侣离世的悲惨收场? 所谓的“蟠龙胆”,恐怕正是主掌奉天府一带的至宝珠玉。 只可惜,这宝贝深藏地下已经有些时日,加之金门一脉人才凋敝,照管二十八道仙梁已经是分身乏术,又哪有时间来看管这颗宝玉的问题?长此以往下去,灵气堆积,恐怕这蟠龙胆已经是生出了灵识,赵友忠纵有一只狗见了都要摇头的鼻子,对着这么一颗已经长了脑子的宝贝,也只能是瞎子干瞪眼,是一点办法也找不见。 最初他还以为是通书联合着那帮日本人,在利用蟠龙胆这颗珠子想方设法地逼张洪山就范,但依着头天晚上山崎忠义来这交代出的一系列信息来判断,恐怕就是通书那伙老家伙,也没胆量随便上山和这颗珠子较量。 现在的大青山,险得过仙梁,赛得过地府,所以才想辙叫个说客来张洪山这地方搬人。那说,这地方竟然如此危险,大不了张洪山这伙人也不管不就完了?真有办法的话,张洪山倒是真的不想插手此事,可无奈现在受到影响的不是别处,而是他的大本营奉天府啊!他倒是可以一抹大嘴转身就走,可奉天府的这些个老百姓怎么办?自己辛辛苦苦打理出的这个大帅府,就仍在这等着他变成鬼城荒屋了? 退一万步来讲,那帮狗日的小鼻子是在咱们家里头挖坑填土找宝贝,他们倒是可以收走就走不在乎,而伤到的可是自家的风水气运,丢失的,可是自家的金银财宝。他们不管,万一那天这帮小鼻子当真是请来了个天兵天将把这宝贝给抬走了,几个人不也只能是干瞪眼瞎着急吗? 将这个中因由与利害关系掰开了,揉碎了跟梁布泉几人又说了一遍,到这个时候杜老四才算是明白了张洪山的苦心。合着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把人家给想坏了,张洪山从始至终都没想着要跟那群日本小鼻子合伙做买卖。 “那日本人跟咱约的是明个卯时三刻,到时候他们肯定也得带着人马带着兵,不过你放心,哥哥不可能让你一个人上山。” 张洪山说着话,打怀里又掏出了一块手表,外加一根长捻的炮仗,“老弟啊,那帮玩意现在都拿这个看时间,一个大格叫一个小时,咱们的一个时辰,满打满算能换成他们的俩小时,一刻钟差不多是他们的十五个小格……” 念念叨叨地教梁布泉认清楚了手表,这张洪山又接着道,“我一开始会先给你安排十三四个人手,可是那帮日本鬼子贼得很,够呛能让我的那群兄弟们跟着你上山。不过即便是他们把我的兵给赶回来了,你也不用害怕,老子会在大青山的周围,都安排好咱自己的人马。大概在后天的四五点钟,咱自己的人手就能安排齐全,到时候我这头以炸药为号,听着炸山声响,你就可以想法往出跑了。” 手表对梁布泉和杜老四来说,毕竟是个稀罕物件,尤其是杜老四,跟个小孩一样,拿着手表就不愿意撒手了。梁布泉觉得烦躁,干脆把这手表摘下来,塞到了杜老四的手里头,自己则拎着个炮仗,一脑袋官司地盯着张洪山苦笑:“哥,道理我都懂,可你给我个二踢脚干啥呀?” “我得知道你在山里头的动向啊,万一你在里头遇了险,让那帮日本鬼子给围了怎么办?” 张洪山说着话,又把梁布泉递过来的那个二踢脚塞回了他的手里头,“常理说我应该给你把信号枪的,可是那玩意目标太大,难保不引起日本人的怀疑,再一个,我也怕你情急之下,把个信号枪当成响子给用咯。二踢脚这玩意咱小时候都玩过,一炮双响点火就着。去年过年的时候咱队里刚买过一批,这玩意炸的才高呢!你遇着危险了,就把这二踢脚给点着咯,咱听见响,立马就叫兄弟杀上山去接应你。” 哥,我带这个二踢脚上山,恐怕比拿着信号枪还要惹眼? 梁布泉在心里头犯嘀咕,可是嘴上没说。毕竟那张洪山也是好意,山上山下的事,这座大哥的已经给他考虑周全了,如果再要推辞,那实在也是他自己不懂事了。 杜老四死气白咧地非要跟着他一起上山,说是让梁布泉一个人跟那帮日本鬼子周旋,实在是太过危险,多个人还能多个照应。梁布泉倒是答应的利索,可到了赵友忠那边,老瞎子足足犹豫了半天才算给这件事吐了口。 不过临走的时候,赵友忠却把梁布泉给叫住,翻翻个大眼皮子像是交代后事一样地叨咕了好几句。 “爹老了,这上梁下山的活,干一回少一回了。你这小子往常是个挺有主意,挺有冲劲的主。可咱也不知是咋了,这回再见你的时候,你办事咋就犹犹豫豫地像个娘们。今儿个爹也不给你卜卦,不说些个没用的大道理。不过你得记着,凡事直取莫徘徊,跟人后头走,就在怎么得了能耐,那都也只是个吃屁的。若是你在心里头还因为佛顶珠那件事过不去,那赶紧好好拾掇拾掇你的心思。人在江湖,行差踏错在所难免。老子闯江湖那会,误伤了多少人,老子数都数不过来。可是这年月,你的心要是不够狠,那早晚就要成了别人砧板上头的肉。想成就一番事业,就别瞻前顾后;要不然啊,趁早收拾东西回乡下种田去。” 后头那句话,是赵老瞎子第二次跟他念叨了。老头话里话外似乎都盼着梁布泉能回到乡下,当个佃户农民。说回梁布泉身上,难道他就想东奔西跑地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跟一群妖魔邪祟玩命吗? 其实他也情愿做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佃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是谁叫他手里头有本事呢?他虽然没读过两年书,但至少还明白个道理,自己先得是个人,然后在考虑啥种地还是抬宝的事。 现在这家国动荡的,即便回乡里种田,他能有几天安生日子过? 尽人事,听天命,如是而已。 临行之前,他又去看了贾镜一眼。这姑娘现在还是深度昏迷的状态,依着赵友忠的话说,恐怕每个天,这丫头醒不过来。 天的光景,自己在大青山上总也能找着蟠龙胆在哪了。 当日是西洋照晚,张洪山做局请他们兄弟几个喝了老长时间的酒。梁布泉突然萌生了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苍凉之感。 老子不能就这么死在山上,还有天贾镜就要醒了,她可得瞪着我回来。 第一百九十章 你得给我个交代 他们收拾好东西出门的时候,门外的那群卫兵正在和那群日本人吵架。赶等梁布泉跟杜老四扒开人群挤到前头,刚好就看见地上躺下了一个日本兵,那畜生的脑袋瓜自上头顶这个碗大的窟窿,不单如此,这家伙的手脚四肢都以一种诡谲无比的样子软趴趴地摊在地上,看样子在遭人一枪爆头以前,似乎还遭受过及其残暴的殴打。 不管怎样,日本兵的死,对于即将和这群日本人共同上山做事的梁布泉来说并不算什么好事。 日本兵端着枪杆子咿咿呀呀地朝着这伙卫兵叫唤,有几个性子鲁莽的已经把枪给端了起来,不过这帮人似乎是出于对某个大人物的忌惮,即便举起了枪,也只是比比划划,并没有扣动扳机的意思。 张洪山的这伙兵自然也在骂骂咧咧。 “日你个祖宗的小鬼子,你当我们这是你家客厅呢?说进就进,太他娘的不拿我们当盘菜了!” “把枪放下!干你个姥姥,信不信老子把你们都给崩咯!” “举个枪杆子在这吓唬谁呢?有本事你开枪啊!” “老子早就看你们这帮小鬼子不顺眼了,来啊,你开枪试试!” 两伙人就这么吵吵嚷嚷的,直到双方的话事人出面,才总算让场面得以控制。那个山崎忠义又换了身浅灰色的登山服,手里的文明棍变成了登山杖,夹在眼眶子里头的那个镜片也不见了。在他身边跟这个面带关公脸谱的红衣男人,手里跟他一样,也握着根棍子,不过相较于山崎忠义这个日本人,那红衣男人手里的棍子明显要粗壮很多,看上去少说也有胳膊粗细,砸在地上咣咣直响,不知道那是个防身的武器,还是个登山的拐棍。 总而言之,这俩人的一身行头不像是上山抬宝,倒像是去山里头徒步度假的。见着了地上横着的日本兵尸体,那山崎忠义也没有表现出想象中应有的愤怒,仅仅是从兜里取出了一块雪白的丝质手帕将其掩在口鼻上面,轻轻皱了下眉头。 这家伙用日本话喊了句安静,身后那群张牙舞爪的日本兵果然就老实了。张洪山的军帐前头,就只剩下了一群骂骂咧咧的卫兵。 “张先生,您可真是带的一手好兵啊!” 山崎忠义仍是勾着嘴角在笑,笑得让梁布泉觉得头皮发麻。 他指了指地上的横尸,歪着脑袋打量着眼前大次次地披着件军大衣的张洪山,阴恻恻地道,“我想,你需要给大日本帝国一个解释。这……就是您的诚意吗?” 张洪山同样是面色阴郁,抱着膀子高声喊了句:“谁他娘开的枪,出列!” 下头的卫兵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人吭声。 “叫他娘的外国友人看了热闹,丢不丢人!” 张洪山的脸色更加阴沉,加大了嗓门又喊了句,“谁开的枪,出列!别让我一个一个查你们响子里的子弹!” “一人做事一人当……” 队列里头一个又黑又壮的矮个子骂骂咧咧地一步就奔到了前头,“报告!军座,枪是我开的,您枪毙我!” “你开的?好你个小六子啊……” 张洪山是一脸怒意地走到了小六子身边,气得抓耳挠腮老脸通红,拿手指头点着小六子的胸口,咬牙切齿道,“这是要跟咱们一起共患难的兄弟部队,你打人家干什么?你打死人家干什么?还说什么他娘的让我枪毙了你……人家的命多值钱啊?老子枪毙了你,就能把那日本鬼……日本太君给救回来了?” “噗呲……” 下头的一票卫兵好悬没忍住笑,那小六子也知道张洪山是个什么脾气。只不过现在碍于面子上的事情,再加上还有个梁布泉在日本人手里,他也不好表露的太过明显,就只能是苦着张脸接着道,“报告!这个日本大头兵想要擅闯咱们军营,我方一再告诫他们要在门前列队站好,等待您和咱家的梁爷四爷出面。可是那大头兵几次三番不听劝阻,还想武力威胁硬闯军营,在这之前我们曾经鸣枪示警,可大头兵依旧不知悔改,我行我素,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能将其法办,以儆效尤……” “啊……已经小忧……他娘的,说话还一套一套的,小忧是谁啊?” 张洪山点着大脑袋,又笑呵呵地瞥了山崎忠义一眼,“您认识小忧吗?” 山崎忠义的脸上阵青阵白,咬牙切齿道:“张先生,以儆效尤的意思是杀鸡儆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才是中国人?怎么反过头来又要问我?” “敬猴啊!敬猴你不早说!” 张洪山说着话,一巴掌就拍在了小六子的头盔上,“他娘的,咱们跟你大日本帝国不一样。亏了你们的栽培帮助,咱老百姓成天到晚地逃难躲灾荒,哪有功夫读书识字啊!你瞅瞅,他娘的一个日本人都比老子有文化,这他娘的不是闹笑话呢吗?” 山崎忠义也知道自己是让张洪山给耍了,脸色蓦然一沉,咬牙道:“张先生,我们现在要讨论的,应该是你的兵,为什么伤了我的人才对!请你不要避重就轻的说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好好好,您说得对,老百姓认不认字的,的确是无关紧要的事。他娘的,老子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现在不还是当上军座了?您这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您说的这他娘的就是至理名言啊!” 张洪山舔着老脸赔笑完,又把嘴角一沉,对着小六子厉声喝骂道,“谁他娘的让你开的枪?你这让老子很难办啊!” “先前在咱奉天府里头,他们日本人还杀了咱不少兄弟呢,我也没见他们有啥说法啊……” 小六子低着个脑袋嘀嘀咕咕,可说是嘀咕,时下门前已经没了叫骂和切切私语的声音,所以小六子的这通嘀咕,还是很快地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头。 张洪山却活像是没听见,梗着脖子有高声地问了一句:“老子问你,是他娘的谁让你开的枪!” “我自己让的!” 小六子涨红了黑脸,也高声道,“咱们的军令如山,擅闯军账者,鸣枪三声无效,当场击毙!” “哟呵……军令啊……” 张洪山挠着脑袋瓜子,略作思忖状,“军令是谁发的?” 小六子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张洪山:“军座,咱们军账的军令,除了您,谁还敢瞎做指挥?” “啊……军令是我发的啊……” 张洪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嬉皮笑脸地又把脑袋扭向了山崎忠义,“您看这不巧了吗?要不是我家小六子提醒,老子都忘了,这他娘的是老子的军营!” 他说话的音调是越来越高,到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咆哮着说了出来,“太君,您看我带的兵怎么样?这叫一个爱岗敬业,诚信为本……咱的兵不擅闯空门,不巧取豪夺,不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咱的兵干的不错?” 山崎忠义的脸色更加难看:“可他杀了我们的人!” “令是我下的啊,这不怪我家小六子。” 张洪山叉着腰,一副“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架势,“老子……不用给你们日本人啥交代?在咱东北有个老讲,出门在外谁的拳头硬,谁说了算。咱就寻思着……你们打日本帝国,也不至于为了我个小虾米,派出个几十万人武力镇压?再者说了,您还要我们出面帮忙呢不是?可是几十万的兵马你现在没有,我可有啊!您甭看我这军账里头的人不多,这里头的虾兵蟹将才他娘的几个,您别忘了……在东北这一片,还是老子说了算的!” 这话说得是滴水不漏,一方面把小六子的祸端给扛到了自己身上,再一个也给这帮日本人来了个下马威,意思说:如果你敢动老子的弟弟,老子分分钟就能端了你们日本人驻奉天府的老窝。 山崎忠义也不是傻子,果然面色变得些许舒缓,轻轻勾着嘴角,柔声道:“军座,您是卧在东北的一头猛虎,您当然不比给我们做出什么交代。可是……这死掉的毕竟是我大日本帝国的子民,我也需要给他们的家人一个交代。您是江湖中人,您最懂得道义两个字……毕竟我们还是朋友,您不能叫我难堪,是?” “是!你这话说得可太对了!” 张洪山一拍大腿,扭着脖子朝后问道,“小六子,当初太君弄死咱们弟兄的时候……赔钱了是?” 小六子咬牙切齿地狠狠点了下头:“是,军座……他们到最后也没把人交出来,就他娘的赔了几块大洋……” 张洪山皱了皱眉头:“太君们赔了那些弟兄多少钱?” 小六子接着道:“一人三个大洋。” “妥!” 张洪山大手一挥,“山崎先生,您的手下当年杀了我们五个兄弟,一人赔了三块大洋。可能你们日本不兴咱们杀人偿命的说法,咱们入乡随俗,也按着您的方法办!咱们国家向来讲究个礼尚往来,您一个人陪三个大洋,老子陪您三十个,咱翻十番,瞧着还满意不?” 山崎忠义的鼻子好悬没给气歪了:“可是……” “您也不用可是……” 没等山崎忠义说完话,张洪山就立马接过了话头,“别客气,您也别不好意思。我知道,您现在还欠着我两条人命呢!我这人啊忘性大,没人提醒啊,我早他娘的把这事给忘到脑后去了!先前不是跟您说了吗,咱国家向来讲究个礼尚往来,尤其是我张洪山!我姓张的回礼,那肯定得翻着番地会给你不是?不过现在不是咱们送礼的时候,毕竟您还惦记着蟠龙胆呢不是?取出了蟠龙胆,一切好说!” 山崎忠义把自己的后槽牙是咬得咯嘣直响,打牙缝里头挤出了一句话:“你说得对,我们上山!” “这就对啦……” 张洪山是陪着笑,把那伙日本兵送走。梁布泉跟杜老四刚要跟上,却被前者一手一个给抓住了袖子,“这趟梁子老子没法跟着你们,你们可千万机灵点。老子跟那帮日本人交往的多,最他娘的不是人的就是他们,这是他娘的一群牲口,上山的时候立起你们的翘(耳朵),抹亮你们的招子(眼睛),这他娘的不是开玩笑,该狠心的时候,别他娘的瞻前顾后,听明白没有!” 梁布泉和杜老四相视一笑,张洪山倒是急了:“妈了个巴子的,老子问你们听明白没有!” “放心大哥!” 梁布泉也不知是打哪来的自信,朝着张洪山挑了挑眉毛,“老子保证让那群鬼子下不了山!” 第一百九十一章 戴面具的红衣客 东北一带不比南方,地势方面相对平坦开阔,所以山脉河流自然也没有南方那般奇险雄伟。这大青山本就地处奉天府的西北处,一座座丘陵山连着山,水套着水,却不想是叉子岭那般具有及其夸张的高度差。 这大青山一脉没有山谷沟壑,山脉欺负平缓次第勾连,却成了大量木本植物的天然孵化场,在这连绵起伏的山峦之上,孕育着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针阔叶混交林,而大青山的“青”字,便也正是来源于此。 梁布泉和杜老四两个人慢悠悠地跟在一群日本大头兵后头,这帮崽种仗着自己手里的高科技设备,由一群手拿铁环探测器的士兵打头阵,一个个像是探雷一样,朝着丛林的腹地当中摸索。兴许是担心俩人在后头跟着,会随时随地脚底抹油逃跑,那名叫山崎忠义的日本人领着一群探地的工兵走在前头,留着那个带着关二爷面具的红衣人在末尾压阵,捎带脚也做到了盯死二人的准备。 他俩人倒是不在乎有人盯着,前头有一群日本炮灰打头阵,倒也落个清闲。 只不过现在他们这一伙人还未能彻底钻进大青山里头,周围星星点点地散落着伐木工人留下的简易窝棚,兴许这林子周边,还有一群工人在干活,万一叫那群日本鬼子捉着了几个工人,他们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来应当怎样帮着那群老乡脱困。 再一个,看着身边那红衣人的穿着打扮也不难猜得出,这家伙十有八九就是通书一脉的手下。俩人在先前跟通书一伙人结下的梁子很深,所以是怎么看都觉得这家伙不顺眼。 “好端端地当个人不好吗?偏他娘的要给那群畜生当狗!” 杜老四在嘴里嚼着根狗尾巴草,抱着膀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唧,“他娘的,在咱们这地界里头,只有那见不得人的王八,才会想方设法把自己的脸给挡上。我就奇了怪了,他连狗都愿意做,还担心丢人?白瞎了咱关二爷当年忠肝义胆的模样,好端端的一个大英雄,偏偏他娘的套在了狗脸上头!” 那红衣客倒也不生气,拄着那根又粗又沉的棍子,一声不吭地跟在俩人后头。任凭杜老四是怎么想方设法地骂他,他偏偏就跟个聋子一样,是半句话都不搭茬。 梁布泉也没心思在这跟杜老四逗闷子,上山的时候他就抬鼻子闻了闻这岭子里头的气息。即便是站在大山外头,都能闻着一股极为浓重的霉味,恐怕这山里头的邪祟,真就照着赵友忠的话去了。 不受控制的玉髓,吸天地精气有了神志,真他娘的要比仙梁上的奇诡阵眼还要凶险得多。瞧着这群大头兵荷枪实弹的模样,他就觉得好笑。这段时日在山里头碰见的妖邪,有哪个是他娘的一梭子子弹能解决的玩意?到头来出了事,还得靠着他们这群靠山吃饭的挖金客出手救命。 可梁布泉是啥人? 杀人越货,甚至下墓抬宝这种事他敢做,但是出卖国家,出卖手足兄弟这种勾当,他是万万不敢照量的。 先前这家伙就跟张洪山拍着胸脯保证过,一定不能让这群日本人活着下山。亏了他在观音山上的时候,曾经跟那老猎户学了一阵子布阵的法门,况且在入行之前,这梁布泉也在赵友忠那学过一些设置陷阱的鬼把戏。 现在梁布泉是走两步就在大树上头做个记号,没过二里就往地上插根树杈子,美其名曰是防止他们一行人在山里头走失,而实际上早在心里头想好了该设置个啥样的阵法,把这群日本小鼻子给统统困在山林子里头。 当年三国时期的卧龙先生摆出了一方八卦阵,害得那陆逊在阵里兜兜转转险些被困死在大阵当中。可是梁布泉一来没有诸葛亮那趁手的玩意,二来也实在没有时间潜心布置这九宫八阵图。山岭子里头别的不多,偏偏就是枯枝腐植多如牛毛,接着这遍地的枯枝,梁布泉刚好能摆开个“鬼遮眼”的邪阵。 当日他们在观音山里头,就险些叫着鬼遮眼的阵法给祸害的够呛。没有八卦阵那奇诡绝伦的变幻,这鬼遮眼困住一群狗屁不懂的日本人,倒还是绰绰有余。 只可惜这群大头兵的旁边,还跟着个通书的杂碎。 到时候如何悄无声息地给这通书的红衣客干掉,恐怕才是他们此行能否顺利完成任务的关键所在。然而这红衣客的脾气实在是稳当,任凭杜老四如何辱骂揶揄,他偏偏是一个字都不说,几个人也在山里头走了个把时辰了,到现在甚至都不知道这人的年龄几何,是男是女。 “梁老弟,你说……跟在咱边上盯梢的,不能他娘的是个哑巴?” 杜老四倒也是个一条道跑到黑的主,到现在还在坚持不懈地试探着那红衣客的底线,“再不然,这玩意是个聋子?不然为啥老子说了这半天的话,他连个响屁都放不出来?” 梁布泉心说,就你这么骂他,恐怕这家伙早就在心里头杀了你千遍万遍了。现在蟠龙胆究竟在什么方向还是个未知数,那群日本人会不会对咱们动手,啥时候要对咱们动手都不清楚,这时候就先把人给得罪个遍,到时候遇着了危险,谁在背后捅咱们一刀都不知道。 想到这,干脆是沉着嗓子低声骂了句:“你闭嘴得了,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哎呀——你这人!” 杜老四眼珠子一瞪,那副天不收地不管的脾气又上来了,“你他娘的咋帮个汉奸狗腿子说话,咋?你也想学着他投靠日本鬼子?” “杜老四啊杜老四,看样子,是我大哥没把你的筋给捋明白啊!” 梁布泉这会也来火了。 赵友忠跟张洪山先前跟他嘱咐的对,兄弟是兄弟,买卖是买卖,出来干活谁说话,谁办事还真他娘的得弄清楚咯,要不然谁都想做那个管事的,早晚要在里头出点罗乱。就照着杜老四这五马长枪,遇着点啥是拿过来就说的脾气,早晚是要坏事。 手底下的兄弟,该修理,还是得修理。 说着话,梁布泉就把刚刚拎到手里的那根树枝子给举起来了,“你是不是觉着我姓梁的好说话呢?四哥,咱平日里的交情没啥说的,可现在你是出来跟我办事,老子让你干啥你再干啥,让你闭嘴的时候,你他娘的就乖乖地把那灶坑给老子闭上。咱不想跟好兄弟撕破脸,你也别他娘的总在这试探老子的底线。是,抡起拳脚来,十来个梁布泉捆起来都不够你杜老四打的,不过老子要让你乖乖听话,也他娘的有的是办法。你也不想在一群日本鬼子面前丢面子?” 杜老四这人憨是憨,但是眉眼高低还是看得出来的。梁布泉手里头奇诡绝伦的法门可实在是多了去了,要是当真把这家伙给惹毛了,自己吃的亏受的罪,可不是那张洪山三拳两脚那么轻巧就能解决的。 眼见着梁布泉是动了真火,杜老四倒真是乖乖地不再出声了,只是在心里头给那张洪山的祖宗骂了个遍,怪他没事就给梁布泉吹邪风,让他一下子连说话的自由都没了。 见着杜老四老实了,梁布泉转而又把脑袋扭向了那个红衣客,陪着笑脸干干巴巴地嘿嘿了两声:“我兄弟直肠子,爷们你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头去。” 红衣客是头不抬,眼不睁,闷着脑袋只顾往前赶路。 在他身上吃了个憋,梁布泉倒也不急,接着没话找话:“爷们,你这脸谱做得不错啊,通书里头果然有不少能人,你瞧瞧这关二爷的脸,红得这叫一个光彩照人,就跟个猴屁股似的!” 红衣客还是一言不发,杜老四倒是在后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妈呀,我说梁爷,你要是实在不会夸人,那还是别夸了!啥玩意红的像是猴屁股啊,你听说过谁把人的脸给说成是屁股的啊!” 梁布泉狠叨叨地瞪了他一眼,后者立马是乖乖地收了声。 “爷们,咱没别的意思啊,咱刚才也不是有意取笑你,咱就说,这面具的脸色真叫一个细腻红润有光泽哈……这没个十年二十年的漆匠手艺,肯定是做不下来啊!” 梁布泉瞥了一眼那红衣客手里头的棍子,似乎是一下子找到了话题的切入点,“您手里头拎着的是个啥玩意?别是根龙头拐杖!不瞒您说,我那不争气的爹也是你们通书里头的人,那家伙是个瘸子,我师父经常跟我说,他们四炷香堂个顶个地受了老天的责罚,一个瞎、一个哑、一个瘸、还一个鼻子不好使,连臭屁都闻不出味来。您这手里头的拐,倒是跟我爹的那根颇有几分相似。” 他不是没想过这红衣客就是梁文生假扮的,一来梁布泉见过他亲爹的模样,亲爹要出山想要隐藏行踪,在给自己戴上副面具,那理所当然。再一个,江湖上精通术门奥秘,又是个瘸腿,偏偏爱用一根混铁拐棍的人,恐怕几万个里头都挑不出一个来,那梁文生的形貌特点太容易辨认,所以梁布泉是有意把话给挑明了,就是想试探一下这个红衣客的反应。 可是红衣客依旧是不吭声,也不转头看他,仿佛梁布泉刚才说了一溜十三遭的话,都在讲给边上那团看不见的空气一般。 “再咋说,咱都算是公事一场,往后的事咱谁都说不清楚。没准再过一段时日,咱们俩人还能叫个朋友呢?” 梁布泉是一计不成又施一计,旁敲侧击不成,那老子打感情牌总成了? 他这头才刚刚伸手,那红衣客也总算开口了:“你们两个小崽子也真是没个消停,就不能老老实实的赶路吗?哪那么些个废话?” 说话人的声音是干瘪沙哑,调门里头还带着股子老太太独有的尖锐。 这人……是个女的? 还不等梁布泉惊讶,领头的一个日本大头兵忽然怪叫了一声。这梁布泉也不懂日语,不知道那家伙惊恐万状地是在叫唤个啥,总之随后又有一大群日本兵围了上去,几个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一株高逾万丈的黄菠萝树上头,那树干距离地面几尺的位置,刚好有一道新鲜的刻痕。 这是梁布泉刚刚才用石头画上去的。 “我们又绕回来了?” 山崎忠义的面色一冷,漠然地盯着梁布泉的眼睛,“梁先生,你该做出点解释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着足断足着手断手 解释? 梁布泉一听见山崎忠义说出这话就禁不住大笑了起来,今儿早在张洪山的军账前头,这家伙好像刚刚才要完解释。 他们这些个日本鬼子也真是有趣,分明是自己闯进了别人的家里,翻过头来还颐指气使地朝着主人家要解释? 可毕竟是人在屋檐下,现在四周围都是日本兵,张洪山想要派过来的人手,果然叫山崎忠义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全都给轰回了军营里头。他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了那些个日本人,恐怕还没等找着蟠龙胆呢,就得让他们给枪毙在这山里头。 但话说回来,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对着这群强占了自己土地,害得他们东跑西颠地没个安生之处,梁布泉也实在拿不出那点头哈腰的劲头来。 日本兵乖乖地在梁布泉和山崎忠义的正当间给让出条通路来,梁布泉抱着膀子一脸假笑地就迎到了山崎忠义的面前。这俩人从衣着打扮,再到言谈举止,就活像是两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 梁布泉朝着那日本人挑了挑眉:“不知道山崎先生想要什么样的解释?” 山崎忠义两手撑着登山杖,眯着眼睛看人:“这棵树上的痕迹,是你画的?” 后者点了点头,云淡风轻道:“是!” 山崎忠义的眼神锋利的像把刀子:“你的师父,是个十分擅长使用阵术的男人?” “阵术?你说布阵吗?” 梁布泉又点了点头,“是!” 山崎忠义狠狠地咬了咬牙:“我们现在被困住了。” “当然!” 后者接着云淡风轻地环顾四周,“我当然不瞎,我看得出来。” 一杆冷冰冰的枪杆子,瞬间便抵到了他的额头上,通过那枪口传来的震颤,梁布泉可以感觉得到,那个名叫山崎忠义的日本人,正在发抖。 “是不是你们搞的鬼!” 他几乎咆哮着对梁布泉吼道,“利用这些树上的雕刻,利用你在地上安插的树枝,这一切是不是都拜你们所赐!” “我日你个姥姥的,把枪放下!” 杜老四一见着梁布泉受制于人,立马从腰上掏出了响子,四围的日本兵也几乎是在同时举起了手里的步枪。 “四哥,你先把枪放下。” 梁布泉淡淡地用两根手指头把杜老四的响子按住,随后别过脑袋,仍是一脸微笑地盯着山崎忠义,“咱们满打满算也就两把枪,人家可是带着一票人马呢!要是想弄死咱们,早就给咱打成筛子了,是不?” 他这话表面上是在说给杜老四,实际上却是冲着山崎忠义说的。后者也没多言语,明知道梁布泉还有话说,便有朝着左右的大头兵勾了勾手指,意思让他们凑得近点,一面场面再出现点什么不可控的因素。 当然了,咱说的这不可控的因素,自然指的正是杜老四。 杜老四的枪,很快就被山崎忠义的那伙人给缴了。 梁布泉从始至终都抱着个膀子,眼巴巴地在旁望着,直等到那伙人卸了杜老四的枪,他才又缓缓地地接着道:“山崎先生可能不太清楚这上山下梁的规矩,咱金门一脉的挖金客,确实是有点布阵、解阵的本事,可是话说回来,能动的奇门布阵的活物,可不单单只有我们金门中人。您也知道,这岭子里头树大林密的,难保不会蹦出个什么山精野兽。这些个外物,在奇门方面的造化,可比咱们一群大活人厉害多了。” 他故意在“活物”和“外物”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明显是想告诉那伙日本人,这岭子里头表面看上去,只有他们几个活人,但实际上,说不准在暗处还藏着多少只看不见的怪物呢。 更何况,早先他们日本人派兵上山找蟠龙胆,也同样是看着他们活着上山,却没一个见着他们活着下山的,那时候梁布泉跟杜老四,可不在他们的队伍里头。 “咱先前已经把话给说明白了,深山老林子里头,就是老猎户跟木把头都不敢随随便便地往里头闯,我在地上插树枝子也好,还是在大树上头做记号也罢,无非是想给咱们留一条后路,面的到时候想要下山了,却连条活路都找不见。你们要是觉着老子在这里头给你们使绊子的话,大不了这记号老子不做就完了。” 梁布泉说着话,又把自己的衣角给掀起来了,那上头赫然挂着把二十响的德国造,还有一个小臂粗细的二踢脚,“你们要是担心咱哥几个耍坏心眼,喏,把这响子也给拿走,老子挂着它还嫌沉呢!觉着哥几个给你们拖后腿了,那大不了就在这把我们给崩咯,只是你们开枪之前可得想好咯。上山容易下山难,咱现在遇着的事,可不是他娘的鬼打墙这么简单。没了哥几个给你们带路,下不下的去这大青山,你们就自求多福!” 山崎忠义当然不能随便就把梁布泉给崩了,抛开这小子方才说的那些是真是假,万一梁布泉在这山里头有个三长两短,下了大青山,但是张洪山那头他们就没法交代。这帮民国军阀是一个比一个野蛮不讲理,你表面看上去,他们对日本的态度恭敬谦和,可每个人心里头都装着自己的算计。中国有句老话,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如果就因为个蟠龙胆,而把张大帅给得罪了,日后日本占领东三省的算盘,可就打不响了。 山崎忠义的眼珠子一转,倒也没接着梁布泉的话往下说,反倒是抬手搭到了那杆德国造边上的二踢脚上头:“这是什么?” 梁布泉噗嗤一声笑了:“炮仗,你小的时候没玩过?” “炮仗?” 山崎忠义略一皱眉,“上山找宝藏,还需要带着炮仗?”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咱的炮仗可不是普通炮仗,在里头加了祖传的药面子呢!” 横竖那伙日本人都不知道这二踢脚是干嘛的,梁布泉干脆就闭着眼睛胡编乱造,“抬宝有抬宝的规矩,古来有宝必有妖,抬出宝贝以后,那守宝的妖邪没准就要出来了,这时候把咱要上的炮仗给点着了,一来可以震山避兽,二来还可以祭祀山神,意思说咱们捞着了宝贝,感谢山神老爷开恩……你要是害怕咱拿着炮仗炸人,大不了把这东西也送给你算了,你要不要?” 山崎忠义的眼神是一阵闪动,随即又朝着身边的大头兵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地缴了梁布泉的二踢脚和德国造。且等那大头兵把手搭到梁布泉的鹰嘴匕首上,后者才是真的有了反应:“这个你们可不能拿走……” 山崎忠义的眼睛一亮:“怎么?一把刀子而已,难不成……” “那倒也不是。” 梁布泉鬼鬼祟祟地勾了下嘴角,“这是咱吃饭的家伙事,你们把这刀拿去,也无非是切个水果,切块肉,但是这匕首落到了老子手里头,却是个断山脉,切阵眼的好宝贝。更别说咱这宝贝滴过血,认过主,旁人要是把他给捏在了手里,那叫着足断足,着手断手。” 强盗最喜欢的是啥? 巧了,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宝贝。 且不论梁布泉方才神神叨叨地说了那一大通,能不能获取这伙日本人的信任,就说有一百箱黄金摆在寻常人的面前,即便有人跟他打过招呼,说这黄金拿到手里就得死于非命,他就真的能够不动心吗? 那日本大头兵一来听不明白梁布泉说的是啥,二来看着梁布泉的反应也知道这鹰嘴匕首绝对是个好宝贝,抬手一把就给那匕首摘了下去。 山崎忠义在旁也没拦着,拄着那根手掌是似笑非笑地盯着梁布泉。可杜老四这会的心里头早就乐开了花,为啥这么说呢?您别忘了,先前在梁布泉爷俩被佛顶珠抓走的时候,也曾有人想要抢走这柄鹰嘴匕首。 可先前赵友忠在这匕首上头留着缓,没跟冯三爷下过死手。这回抢刀的可是个日本人,而且梁布泉这小子看上去忠厚老实,他那心肠可要比赵友忠狠毒多了。 果真是照着杜老四的话去了。 这尖刀才刚刚叫那日本大头兵给握在手里头,就听“吱扭”一声轻响,紧跟着遍是噼里啪啦地碎骨断肉之声,那大头兵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手上的剧痛,五根手指连带着那柄鹰嘴匕首,便次第地掉在了地上。这还不算完,在那日本大头兵的惨叫之中,又是“吱扭”一声轻响,那柄鹰嘴匕首竟像是个活物一样,凌空一跳,端端正正地又重新挂到了梁布泉的腰上。 梁布泉是从始至终都没动过一根手指头,那伙日本兵立刻就给看傻了,痴痴地盯着梁布泉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怪物,而那个被削掉了十根手指的大头兵,在暴怒之下竟还掏出了腰上的响子,想给梁布泉来上一枪。 后者气定神闲地把手给按在了刀把上头,断肢的大头兵被吓得一愣,张口便骂:“你是我爷爷!” “啊?” 梁布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啥?” “八嘎牙路!你是我爷爷!” 那大头兵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倒不像是认祖归宗应有的表情,“你是我爷爷,你是我爷爷!手指,你,疼!死啦死啦地!” “哎,好大孙……知道你疼……” 梁布泉哑然失笑,寻思这家伙是在哪学的汉语,人家发火骂娘,他这发火到处认爷爷? 山崎忠义这会正和那个红衣客交换过了一下眼神,旋即一脸嫌弃地把那大头兵给拽到了一旁,拿日语叽里呱啦地对着他就是一顿咆哮。 梁布泉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啥,但不用猜也能知道,大体就是丢人现眼啊,或者不要到处认爷爷之类的话。 “梁先生,既然我们是合作关系,所以也希望您能展现出和我们对等的诚意。” 这家伙的脸皮倒也真是够厚,见着了梁布泉手上的本事,一改方才的趾高气昂,立马就换了副嘴脸,满面堆笑地念叨道,“山里面的事宜,我们都不大了解。可是我们大日本帝国既然已经拿出士兵来保护各位的安全了,也请您想想办法,帮我们走出现在的险境!” 保护? 你们就这么拿枪指着脑袋来保护我们吗? 梁布泉也懒得和他们计较,刚要张口,却又有个日本兵打后头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伏在山崎忠义的耳朵边上切切低语了一大通。 山崎忠义脸上的光泽从笑容变成疑惑,又瞬间转变成了愤怒:“什么?可疑的人?八嘎!把那个家伙带上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 佛爷 那个所谓的可疑人物,实际上无非是个身材不到一米五的瘦小汉子,三两个日本兵连扛带架地把他给压过来的时候,梁布泉险些把这人给当成了山里头跟大队伍走失的猴子。 上眼看,这家伙尖嘴猴腮,偏偏一双眼睛是又大又圆,腿短胳膊长,十根手指头同样也是纤细而狭长,更有趣的是,这家伙明明瘦得像是个骷髅,偏偏长了对及其服帖的耳朵,迎面不见耳,粗看似猢狲。 常年行走江湖,梁布泉打心眼里一过,就对这家伙的身份猜出了个十之八九——这是个佛爷。 佛爷是黑道上的土话,实际上单指的就是那些个闯空窑的小偷。这行混人不比绿林强盗,光靠着一身蛮力好勇斗狠,可成不了闻名天下的江洋大盗。而且小偷这门行当,自古以来就分的明白,种类繁多。 道上的人把专门在凌晨下手的蟊贼叫做“踏上早绿”,趁白天找无人空窑下手的家伙叫做“白日烟魂”。上房揭瓦专门靠一身过硬的伸手进屋偷窃的那是“飞贼”,通常情况下,这些个飞贼往往长得长手长脚,身上的肌肉呈流线型,看着枯瘦没肉,可是抡起膀子上的力气,丝毫不弱于土匪半分。而专门凭借着溜门撬锁这种技术性手段实施盗窃的蟊贼,则被叫成是“夜燕”,这些个家伙通常只会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动手,无论是民间挂锁,还是鲁班门的八宝玲珑锁,到了他们手里头,三两下就能给这东西拆的粉粉碎。更有些个胆大包天的夜燕,还会仗着自己手里的本事赶在白天人多眼杂的地方对行人下手,这些个人在道上被称作是“剪锁”,意思是专拿手里的家伙事,去照亮别人腰包里头的钱袋子。 看着人的模样,多半做不起飞贼这样的勾当。而且胆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跟在一群日本人后头伺机下手,兴许也是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民间义士。 赶等这瘦猴子被押到山崎忠义面前,梁布泉跟杜老四倒是先朝着他抱了抱拳,行走江湖多个朋友多条路,更何况是这种有胆识的英雄豪杰。可后者却梗着脑袋狠狠地白了他们一眼,兴许是也给他们认成汉奸叛徒了。 山崎忠义二话不说,论起手里的登山杖,照着瘦猴子的脑袋就是一下:“说!谁派你来的!” 即便是几个人押着他跪在地上,这瘦猴子也被那一记闷棍给敲了个趔趄,可是即便这样,他也只是狠狠地朝着地上吐了口碎牙,把脑袋一歪,愣是一个字都不吭。 盗门里头的规矩,入屋行窃不得开口,开口就是抢,叫人逮了也得装成是哑巴,你找着我偷东西的证据了,那打死我也没话说,找不着证据,就是天塌下来,爷爷我也没偷过东西。 这种被逮了个正着还不开口的,多半是要等官兵下来出面平事。可今时不同往日,且不说现在的官兵还靠不靠谱,这伙子日本人要是能讲得明白道理,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入侵大清了。 就这么啰嗦两句的空档,瘦猴子已经叫那群日本兵给踹了好几脚,后背上头更是挨了几枪托,可您还真别说,甭看这家伙长得瘦小枯干,那是真的抗揍,梗着个脖子一副誓死如归的模样,愣是一声都没吭出来。 杜老四原本就是道上的人,见着这样的汉子难免就升起一股识英雄重英雄的心气儿来,又是冲着那猴子抱了抱拳:“佛爷,并肩子!草棵里的蚂蚱,梁上趴的虫,招子亮,把瓢撒开,有山把头坐着。” 他那意思说:兄弟,咱是一码子人,我是山里的土匪,你是梁上的君子,咱知道你是个爷们,先跟他们应付两句话,这里头有能人给你压阵。 梁布泉这会儿也跟着道:“水里头捞不着鹰,泥里头有虫子。王八蛤蟆都是坑里的玩意,甭往锅里跳,往河里跳。” 梁布泉的意思是:在这伙人手里头捞不着啥有水,但是跟着咱们走,能弄这点吃食。咱都是一路人,别自己作死,跟着我们混多少能保你一条命。 山崎忠义明显知道这几路货色正当着自己的面对切口,朝着身旁的红衣客使了个眼色,转而又咬牙切齿地对梁布泉你微笑道:“梁先生,你们在我的面前,在讨论什么样的暗语?为什么不明白说出来,叫大伙也听听?” 梁布泉对那个红衣客的身份早就好奇很久了,众人在山里头遭遇了鬼打墙,山崎忠义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自己,而不是更加值得信任的红衣客,这会几个人打切口,明明白白也是再说给红衣客听的,可那个老家伙偏偏就像是个木头桩子一样,没有半点反应。 到了这会儿,梁布泉甚至都有些怀疑,那红衣客究竟是不是通书里头的人,山崎忠义把这么一个啥反应都没有的哑巴放在身边,究竟是要干什么。 可是心里头虽然尽是狐疑,他嘴上却不能这么说,人家在笑,那梁布泉自然也没有不笑的道理。 “山崎先生,您身边不就有个江湖中人吗?天底下的切口大差不差,您不懂,您可以问问他呀!” 梁布泉可是最爱笑了:“您不是道上的人,您可能不懂。拜大日本帝国所赐,咱现在老百姓的生活,那叫一个幸福无边啊,不是他娘的让大炮轰死,就得因为吃不上饭给活活饿死。咱行走江湖,更始得千防万防别让外国人给崩咯,别让自己人给害咯,所以通常情况下,都不愿意跟生人搭话。” 山崎忠义的脸色一白,又看了那红衣客一眼,接着道:“所以……你问出什么来了?” “这不咱们正在盘道呢,您老救过来十万个为什么了嘛!” 梁布泉摊了摊手,“山崎先生,您得清楚一下自己的处境。就咱们这片的人,多半对你们没啥好感,要不是您仗着有这些个大头兵的保护,这小子早就一口老痰吐你脸上了。您要是实在闲得慌,您上旁边玩会沙子去成不?等我把话问明白了,我再过去叫您?” “八嘎!” 山崎忠义说着话,一把抢过了身边士兵的步枪,拉开枪栓就要崩了那瘦猴的脑袋,“那还问什么,老子打死他算了,我们继续赶路!” “可不敢开枪,这时候可不敢杀人啊!” 梁布泉的眼珠子一转,那瞎话说来就来,“您想想,咱上山的时候曾经清点过好几次人数?上山之前您见过他吗?没见过对不?进林子以前是不是又清点过一次人数?您还把我大哥送给咱的一票人马又给轰回去了……那时候,您的手下也没发现这人的踪影?这能证明啥?” 他盯着山崎忠义的一双耗子眼接着道,“这就说明,他是在咱进林子很久以后,才跟上来的。这可就有两种解释啦!一来,他可能对这山里头的地形很熟悉,能带着咱们迅速地找到蟠龙胆的确切所在;二来,咱眼下遇着的这件邪乎事,十有八九就是他干的。您想想,您就这么一枪把他给崩了,是不是有点太过草率了?更何况……” 山崎忠义的表情一缓,明显对于杀不杀瘦猴子这件事的态度有所松动:“何况什么?” “更何况我在进林子以前,就闻见这里头有一股子浓重的霉味。您在这个地方杀了人,那血气肯定是要飘到那邪物的鼻子里的。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咱现在连个宝贝的影子都没摸着,您也不想就这么先跟那看不见的怪物打一架?” “你说的……倒是也有道理。” 山崎忠义点了点头,第三次看向身边的红衣客,“周先生,您的态度是?” 红衣客淡淡地回了两句:“老太太没意见,这佛爷可以先留着。太君,您先在边上休息一下,有我盯着他们,您放心。” 梁布泉是第一次听见红衣客说了这么多话,看起来这次上山的主要决策者,并不是山崎忠义,而是那个死木桩子一样不爱开口的周老太太。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他总能等到这老太太显出本事的时候。 见着山崎忠义自顾自地走到了一旁,梁布泉也不在乎身边是不是站这个间谍汉奸,又冲着那瘦猴子抱了抱拳:“佛爷,没外人了,把瓢启开?” 瘦猴子明显还对那红衣客抱有戒心,扬着脖子朝着红衣客狠狠地瞪了一眼,低声道:“她不是外码子人?” 杜老四嘿嘿一笑:“她他娘的就不是人,老子骂了她一路,她连个屁都不敢放!” 红衣客似乎也明白几个人对自己的态度敌意颇深,干脆气定神闲地闭上了眼睛:“有屁快放,咱还要做事呢!崩在这跟老身耍心眼子,你们自己是死是活,全都是你们自己的事!” 瘦猴子撇了撇嘴:“虎头蔓,老子姓王,今儿个栽你们手里头,老子认了。也崩在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地忽悠咱。要杀要剐一句话,甭他娘的耽误爷爷投胎!” 梁布泉倒也不啰嗦,拿鞋底子照着地上跺了三脚,又在自己肩膀上拍了两下:“你痛快,咱也痛快。佛爷,就问您一句话,想死想活?” 瘦猴子瞅了瞅梁布泉的脚面子,又看了看他的肩膀,眼珠子一亮:“想活怎么讲,想死又怎么说?” “想死容易,你惹了军官大佐,人家一枪就能送你见阎王。” 梁布泉笑眯眯地插起了腰,“想活的话……跟咱说说这山里头的情况,盗贼盗贼,强盗蟊贼本是一家,咱有路一起走,有钱一起花!” 第一百九十四章 王佛爷的故事 这佛爷姓王,单名一个彪字,原本也是这一代的功夫世家。他爹王老爷子,本寻思着好好地培养这一根独苗,让他继承家族的拳馆生意。只可惜,王彪打小似乎就没叫人给捻开这根筋。您崩说什么十八般武艺横练金钟罩的这种硬功夫,他三岁才学会了走,十二岁的时候,连个哨棍朴刀都轮不起来。王老爷子眼瞅着家族买卖这就要失传了,被逼无奈之下只能寻思着再生一个。 佛爷的小弟弟王犁。 这王老爷子为了给自己膝下的两个孩子取命,也是煞费苦心。他先头的那个大儿子,有意在名里头给他带了个“彪”字,其实就是盼着孩子未来能像头老虎一样,把家族的拳馆生意越做越大,谁承想,这老虎没生出来,偏偏是生了一条虫。到了二儿子这,也不敢在名里头带着什么虎啊,龙一类的猛兽了,生怕是二儿子也擎受不起这样的大名字,在落得跟王彪一样的结果。小二单名一个“犁”字,为的是希望二儿子能像个牛犊子似的,身体健硕长命百岁。 可是这世间有的时候就是怕什么来什么。王犁出生还不到三岁,北边来的红毛鬼外加上渡海而来的小鼻子就杀进了大东北。 他们老家肇源几乎叫这伙外国人给杀了个底朝天,俗话说得好,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功夫再好一枪撂倒,王老爷子在同年就叫那伙外国人给抓住了。那伙外国人,就楞说王老爷子是什么东北对抗外国人的民兵联军,稀里糊涂地给他押到了三江口,连带着十来个好汉,一并用铁丝串上,给扔进了大江里头。 那天下着白毛雪,天冷得直能把人的手脚都给冻掉咯。王彪就藏在人堆里头眼睁睁地看着老爹叫这群外国人给害了性命,躲在背人的地方直等到晚上才敢冲到冰窟窿旁边想要给他爹的尸体捞出来。但是河床上头结冰,下头的三江水可是正常往东流的,在外头等了将近一小天,王老爷子的尸体,早就不知道被水给冲到什么地方去了。 学会本事有啥用?王老爷子一身横练的武功架势,不还是挡不住那帮外国人的一颗子弹? 王彪是真恨自己没那个本事,不能替自己的亲爹报仇,找那帮畜生拼命。他趴在那冰窟窿旁边哭了半宿,眼泪都在脸蛋子上冻成了冰溜子,本寻思着自己也跳进去算了,留他这么个废人在世上也没啥大用,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可在这乱世里头,最惨的事情莫过于,死人不能活,活人也不能死。 王彪还有一个三岁的弟弟和丧夫的老娘,他要是真就这么跳进冰窟窿里去了,剩下老娘一对孤儿寡母,那她们怎么活? 没本事要饭,他就得想点其它的门路养活这一家三张嘴。要饭不行,他没那些个墨水;打劫不行,他没那些个本事;替日本鬼子卖命?他恨不得瞧见一个鬼子,就生咬下他们一块肉,当汉奸出卖手足兄弟,那更是万万的不可能。 思来想去,能迅速解决一家人吃饭问题的法子,就只剩下了一个。 偷。 为了练就这一手妙手空空的本事,他也记不得自己挨了多少顿打。总之是靠着自己拿挨揍换来的本领,他总算是把自己的弟弟跟老娘照管了起来,虽说不至于三餐都能吃饱,但终归不至于叫饥饿给夺走性命。 这种像耗子一样见不得光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上半个月。 王彪带着弟弟跟老娘一路偷,一路躲,总算是来到了奉天府。传说这地方有个手腕子强硬的大军阀坐镇,虽然他们干的都是些个见不得光的买卖,但也总不至于成天提心吊胆地落到日本鬼子的手里。 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半个月以前是啥时候?正是那怪哉虫夺了庞万生的运势,在城里和张洪山夺权的当口。他眼瞅着两股势力在城里头打得不可开交,那子弹跟雹子一样在城里乱飞。这会儿他正在一处空窑里头偷东西,本想着顺两件衣服给二弟和老娘过冬就成,听见了城里头炮火四起,他也顾不得在去人家的米缸里头捞点粮食,就往自己老娘的身边赶。 赶等他找到老娘跟二弟的时候,他的亲娘已经是叫碎弹片给割了喉咙。年仅四岁的二弟,则被倒塌的土墙给活生生地压在了底下,只有一只露在墙外的小手还算完整,他那小小的一个人,已经叫坚实的土墙给压成了一摊肉泥。 “我当时本想着死了算了,这世上没剩下一个亲人,老子也没啥活着的念头了……” 王彪经过了梁布泉的一通指点,在这里头跟那帮日本人撒了个小谎,说自己本就是这山里头伐木的工人,对这大青山比任何人都要熟悉,日本人这头刚巧也缺个靠谱的向导,就这么,也把王彪给领进了队伍里头。 可毕竟有那鬼鬼祟祟的前科在众人面前摆着,日本人也不是傻子,他们就连梁布泉跟杜老四都没有完全信任,更何况是一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小偷? 于是他们这伙趟岭子的队伍也改换了一下行军的策略,梁布泉领着余下的那两个中国人走在前头,剩下一拍大头兵荷枪实弹地端着响子走在他们后边,不单单解放了在队后压阵的红衣客的一双招子,还能时时刻刻把梁布泉他们的形迹暴露在众人的视野当中,兹要看见他们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后头的那伙大头兵也能保证自己可以第一时间叩响扳机。 跟在后头,还有个汉奸走狗窃听他们的风声;走在前面,虽然腰杆子被枪给顶着,但好在那帮日本人听不懂中国话,所以他们倒也乐得自在。 王彪念念叨叨地把自己这前半生的经历给梁布泉他们讲了一遭,顿了顿而后接着道,“可就在我准备找口老井跳进去一了百了的时候,偏偏就听见了几个叛军在那唠嗑。他们那意思说,都怪张洪山看不清楚时事,如果早点跟那帮日本鬼子合作,城里头也不至于乱成这样。现在闹得哗变,十有八九就是日本鬼子给闹的种种……我转念一想,他娘的我爹是死在日本鬼子手里,我二弟和亲娘,这不也等于是间接叫鬼子给害死了吗?老子这一辈子都没啥大能耐,活着窝囊,死了可不能也这么窝窝囊囊。他们害了我全家,我得替他们报仇,别到时候进了阴曹地府,见着我爹我他娘的没话说!” 这小子越说越激动,把拳头握得是“噼啪”直响。梁布泉生怕王彪的举动引起那伙日本鬼子的留意,赶紧抬手按住了他的拳头:“爷们,咱……咱也不知道该咋跟你说,但你就瞅瞅咱眼前的几个兄弟,哪个不是对那帮鬼子恨到骨头里了?不瞒你说,我们哥俩先前也是绿林的胡子,那伙日本人伙同通书一锅端了我们百十来号兄弟的性命。咱们也恨不得抽了他们的筋,扒了他们的皮。可话又说回来,光是恨解决不了问题,你且先冷静一下子……今儿个这伙日本大头兵想要来咱们山里头抬宝贝,成!他们想见见宝贝,那咱们就让他见!可是见完了宝贝,他们就一个都别想走!” 梁布泉是一边闻着山岭子里头的气味,一边给那伙日本人领路,仨人说话又压低了嗓门,跟在后头的山崎忠义压根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可见他们在前头鬼鬼祟祟地嘟嘟囔囔,他在心里头也不是个滋味,说话间就拨开了左右的士兵,蹑手蹑脚地摸到了仨人的后面。 “娘的,这老岭子西拐八绕的,啥时候是个头啊?你他娘的到底认不认识路啊!”杜老四插着腰,那语气里头已是满满的不耐烦。 王彪点头哈腰地陪着笑:“爷,您没上过这趟山,不知道这山里头的门道。甭看这些个老树长得一个个都疏落得紧,可您要是闷着脑袋在里头走直线,难免就要着了林子的道了!咱常在大青山里讨生活的老百姓都明白,想往深山里头走,得遵循着左三右不四的走法,才能不被山里头的清风烟魂给迷了眼睛……啥叫左三右不四?就是说,咱往左走的时候,步子必须的是单数,而往右走的时候,步伐必须的是四的倍数,先前就有不少外国人不懂这个门道,一个接一个地在这大山里头迷了路,您是不知道啊,这大青山,可是会吃人的山啊!” “左三右不四?” 梁布泉故作思忖状,有意地压低了嗓门,“天罡步?这山里头有阵法?” “阵不阵法的咱不明白,但咱知道,在这大青山里头,只能这么走才不至于叫大山给吃咯!” 王彪也是一脸会意地把调门压低,“而且啊……这山里头还住着个神物呢!咱山里头的人,都把那玩意叫成山撞子,他娘的……每到晚上的亥时,和早上的辰时,这山里头都会冒气一大团鬼雾,传说山撞子就藏在里头吃人。按理说这话我应该跟那个日本人念叨念叨的,只是……艾玛不说了,他们把老子当了贼,老子说啥他都不能信!” “你等我瞅瞅啊……” 梁布泉抬起腕子看了看表,多亏了张洪山在上山之前还送了他这么一个东西,没成想到了此刻还能派上用场:“辰时是早上的七点到九点……亥时就是……哎妈呀,现在是夜里的八点四十五,这不眼瞅着要到亥时了吗?” 跟在他们喉头的山崎忠义也抬起腕子看了看手表,时间没错,他不由得狠狠地皱了下眉。 杜老四大嘴一咧:“到了亥时能咋的?山撞子又能咋的?他娘的,咱这些人,这老些个响子,还对付不了一个怪物?” 梁布泉冷笑了一声:“咱这段时间躺过的岭子也不少了,你他娘的见过那个怪物是怕子弹的?先往前走,遇着了鬼雾再跟山崎先生说说也不迟……” 他这头话音刚落,就听山崎忠义扯着嗓子喊了句日本话,浩浩汤汤的队伍立刻就止住了步伐。 “战士们,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地安营扎寨,先好好休息,明天九点以后再继续行军!” 那山崎忠义说完话后,又看了看左右的士兵,用日本话低声吩咐道,“你们带好武器在四周巡视一下,确保没有危险了以后,再回来报告!” 梁布泉三人对视了一番,虽然嘴上没说,脸上也没的表情,可在心里头却具是笑出了声。拖够了时间,等张洪山布置好人马,再将这群鬼子一网打尽。谁是猎人,谁是猎物,恐怕还说不定呢! 第一百九十五章 棺材钉 王彪说的那一通道不完全都是胡话。他携弟带母地来到奉天府之前,倒真是在这大青山里头躲过不少时日,和山里的伐木工人相处久了,自然也从他们的嘴里头听过一些关于山上的奇事杂谈。 关于大青山里的鬼雾和山撞子,王彪是半点都没瞎说,只是有意把里头的时辰给晚说了半个时辰。眼瞅着到了年根,那帮山里的伐木工人早就撤走回家过年去了,即便是日本人想要从中找到些个破绽端倪,那都是死无对证。不过纵使是那些个常在大青山上谋生的工人猎户,也是当真不敢朝着山里头深入半丈,依着老人的说法,这山里头的邪祟不只是山撞子那么一个,到了晚上北风卷着棒槌鸟叫唤,不似鬼哭都胜似鬼哭。多少个拿着墨斗罗盘的老道,进了梁子里头都没能活着出来,更别提这伙连妖魔邪祟都没见过的日本鬼子了。 杜老四拍着梁布泉的肩膀头子只是笑:“这叫隔行如隔山,老道是抓鬼驱邪的,跟咱趟岭子的挖金客还不一样,你瞧着,咱梁爷是拜过师门有真本事的能人,这回不单要给你报仇,咱还得把宝贝给抬出来。” 他的话是这么说,可梁布泉却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盯着梁子深处那一大片密密匝匝的老林子看得出神。他闻见的那股子怪味越来越浓,随着这伙人距离深山里头愈发逼近,回荡在梁布泉鼻腔里面的气息,也变得愈发清晰。杜老四跟那伙大头兵感觉不到,是因为他们没有这等寻山望气的本事。王彪这小子说得对,山里头的妖怪邪祟多到让人头皮发麻,这时候梁布泉的感受,就像是叫人给趁着黑扔到了乱葬岗里头,进了乱葬岗还不算,他偏偏还跟个横死的冤魂给埋在了一个坑里头,与那尸体是面对面脸贴脸地躺着。 正寻思的功夫,一大团鬼雾果真是从山林深处蔓延开来了,这鬼雾来的不疾不徐,可眨眼之间便把众人安营扎寨的地方团团包围。不似驿马坡上见着的那团青烟白瘴那么浓重,梁布泉他们三个坐得近,倒是能够看清对方的模样,可是再往远了看,就只能是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团团躺在大树底下的人影。杜老四在这邪祟上面吃的亏实在太多,见了鬼雾就跟见了自己的亲爹一样,哆哆嗦嗦地把怀里的黄皮子就给拎了出来:“黄奶奶啊,你可得保护好您的大孙子啊……您不是让我出马吗,您兹要是在这保了我一条命,我回头就顶仙上马,祝您老人家功德无量……” 杜老四话没说完就叫梁布泉给接过去了:“你还嫌这里头不够乱是不是?顶仙出马你他娘的说的轻巧,没个大师傅给你领道,你他娘的搭起了堂口,也他娘的得叫能人给砸咯!再一个,那个出马仙是只带着一个老仙出马的,你他娘的也不好好问问,东北这一代最次的出马仙,手里头也得攒足了十几路兵马才敢出面给人平事。光他娘的老黄家一家你就想在岭子里头翻身了?做他娘的白日梦呢!” 亏了这黄皮子在早先作祸的时候耗费了不少元神,这功夫呼噜连天睡得正香,压根也没听见杜老四说的是啥。后者闻听梁布泉那一通教训,缩了缩脖子,乖乖地又把那黄皮子给塞回了衣襟里头。旁的不敢说,但是对于这些个邪门外物,他还真是不能不听听梁布泉的指使。 自打从观音山上下来,他们两个就算做了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再怎么说,那梁布泉都不可能憋着坏过来害他。 各处当兵的都有这么个特点,就是随便找个什么地方都能分分钟睡着。许是这一天的行军实在太累了,仨人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当口,林子里头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稀薄的鬼雾在月影的照耀之下,显出了一抹淡淡的蓝光,棒槌鸟在密林里头跟哭丧似的咕咕叫个不听,时而还能听见扑簌簌的振翅之声。 到了晚上,林子里头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动静都能听见。仨人不敢合眼,生怕是鬼屋里头钻出个怪物,或者那伙日本人要趁着大雾对他们几个下手,所以即便这时候已经是呵欠连天,梁布泉几个还是强撑着眼皮在那硬挺。直等到后半夜两点,这林子里头惊得连掉下根针都能听见的时候,那王彪才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此时那杜老四已经睡的是昏天暗地,梁布泉虽然也闭着个眼睛,可耳朵还在那竖着,王彪一有动响,他就立刻精神了起来,一只手顺势就按在了刀柄上头。 “你干啥去!” 梁布泉压低了嗓门喝止道。 “啊……没啥……” 王彪的眼神却明显有些闪烁,“我……我尿急,去出个恭!” 梁布泉皱了皱眉头:“大的小的?” 王彪心说,你管的也太宽了,我大的小的跟你有啥关系,咬着后槽牙没好气地哼唧了一声:“大的小的都有!干啥,你也想去?” “这鬼雾太他娘的邪乎,小的就地解决,大的也别走远了……我怕你走远了回不来!” 梁布泉说着话,拍了拍屁股也是长身而起。 他们所在的方位早在先前就让他给画了个圈,只要不随随便便地往圈外头走,那就不至于掉进什么妖魔邪祟设置的陷阱里头。那杜老四人傻觉也沉,兹要是睡着了,就是抽嘴巴踢裤裆都叫不醒他,所以梁布泉这会倒是也对他比较放心。 他三两步就追到了王彪的旁边,刚想说“我陪你一起走,省得你在山里头迷了路”,可是这句话刚说到嘴边,他的心里头就是猛地一翻个。 为啥? 因为他本意是先捏住王彪的腕子,再紧跑两步跟他并肩而行,这本来应该是个很自然连贯的动作,而他伸手一搭却没摸着王彪的胳膊,捏在他手里头的,是个冷冰冰硬邦邦的玩意。 刀鞘? “你他娘的……你要干啥!” 梁布泉几乎是吼着道,“大半夜不睡觉,你他娘的拿刀出来干啥!” “我当了一辈子贼,你说老子大半夜起来要干啥?” 王彪苦笑了一声,刚要使劲把梁布泉的胳膊甩开,可未成想后者的力气实在太大,他的那根胳膊就像是钢筋焊在了刀鞘上头一样,怎么甩都甩不开。 挣扎不过,他也不藏着掖着了,带着股视死如归的神情缓缓道,“老子去那个日本军官那偷个东西,偷完了老子就回来,你把手撒开!” “你找山崎忠义偷啥?” 夜燕的体格子终究是敌不过挖金客,梁布泉胳膊上头轻轻一较劲,就给那王彪扯了回来,“他那有啥可偷的?偷枪?偷炮仗?老子把枪送给他们,就是担心会引起那伙日本人的怀疑,你偷枪干啥!他一个小他娘的军官,他兜里有啥玩意这么重要,让你大半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偷到手?” “老子要偷的东西不在他兜里,在他脖子上头。” 王彪把后槽牙咬得咯嘣直响,“老子当了一辈子贼,偷过宝贝,也偷过衣裳,偏偏还他娘的没偷过命呢!今儿个老子就偷了那小日本的命,来给我一家三口陪葬!” 王彪一边说话一边挣扎,梁布泉没办法只得是脚下使了个绊子,将那王彪给按倒在地,恨声道:“还他娘的犯浑!你不想活了,也得拉着我们跟你一起死是不是?大老爷们活就活个顶天立地,你他娘的想报仇,杀了一个日本人就能换你一家三口人的命了?到时候你死了,还得搭着我们两个,他娘的一个日本人,换了咱们六条人命,你不觉着亏得慌!奶奶个孙子的,能不能听我的话,到时候甭说是他一个日本军官,就是这是几号子大头兵连带着那个狗汉奸,也都得给老子困在山里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咋就这么沉不住气,你他娘的咋就这么让人瞧不起!” “死的不是你家人,你当然能在这说风凉话了!” 王彪躺在地上哭得那叫一个上气不接下气,“你把我撒开,你让我弄死那王八蛋!我铁定不给你们惹麻烦,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到时候让他们找我算账,老子不带着你们!” “你他娘的已经给我们惹上麻烦了!” 梁布泉恨的是牙根子痒痒,锵啷一声拔出腰上的短刀,照着王彪的脑袋边上就顶了下去,“一钉幽魂,二钉仙,三钉走尸遍山间;五钉行者孙大圣,上不了天庭蟠桃园;六钉南斗无极宫,玄棺七钉镇万全,叫你想动不得动,叫你有口口难言……住嘴收声挺尸了,鸡鸣破晓再破真言!” 一串口诀唱罢,梁布泉是抬手一拍刀柄,只听得“锵啷”一声龙吟,那王彪果然跟条挺尸一样,板板正正地横躺在了地上,眼睛整不得,手指动不得,嘴角上头哆哆嗦嗦,可偏偏是一个标点符号都说不出来。 “你也别怪哥哥,咱也是实在没办法……知道你顶着家恨想要报仇,但你也不能耽误了咱爷们的大事不是?” 梁布泉苦笑着朝那王彪扯了扯嘴角,“鸡鸣破晓,你这棺材钉自然就能解开,天也不早了,咱们早点歇息,明天还得……” 说话间,他就听见自己的脑瓜子顶上是“扑簌簌”地一阵响动,本以为又是哪只不长眼睛的棒槌鸟打他的头顶上飞了过去,可是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瞥了一眼过后,他浑身的汗毛都“蹭”的一下竖了起来。 就见一只公鸡大小的怪鸟,轻捷地落在了一个日本大头兵的胸脯上头,那怪鸟的影子上头偏偏又隐隐约约地长了两个长长的脖子,两颗脑袋像是拜神鞠躬一样地朝着那大头兵的鼻尖一左一右紧锣密鼓地鞠着躬,不出几个喘息,大头兵的脑袋就是一歪,没了半点生人的气息。 “吞精食气?” 梁布泉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这玩意是……霍公孙?” 第一百九十六章 霍公孙 梁布泉自来是不太相信世界上会有鬼物这种东西存在的,但是受到了赵友忠的言传身教,这不信鬼神的家伙,偏偏是对民间的各种邪魔外道、山精野怪深信不疑,想来也是够拧巴的。 那北宋年间,有一本名叫《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的奇书,您甭看这书的名头很长,其中偏偏是记载了七十二个天曹不收,地府不管的私神外鬼。单看书名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实际上这部奇书无非是告诫一些个上山修道的道士在修炼的途中应该严格遵守哪些个注意事项,什么样的洞天不能进,什么样的妖魔要提防。可是随着时代的繁衍生息,奇书流落民间,却也成了其它一些行当的启蒙宝典。 就好比说他们这金门一脉,走山趟岭子的过程中,难免就要和在山上修行的道人遇到同样的麻烦,有些个初学本事的愣头青,仗着自己有本门的秘法护身,天地不怕,妖魔敢惹,在明太祖年间,就有不少金门的后人竖着进了梁子,横着叫人给挖坑埋了。他金门的老太爷一看,这可不行啊,长此以往下去,我这手底下的门人,还不都个个叫山里头的大妖怪给吃了去? 所以打那往后,金门子弟在学习辨金石草木,通四字真诀之前,就得先把这本奇书给读个通彻。您想想,道门中人向来是以御鬼镇邪而闻名于世,什么五方天鬼,私神魔精,也在他们老道的统御之内。但啥叫天曹不收,地府不管呢?书里所载的这七十二精怪,实际上就是在众神编制之外的一些个私神外鬼。这些家伙不从大德,不顺正风,滥杀无辜食人血肉,是些个天不收、地不管,五岳不御,山海不拘的魔王。老道都降他不住的东西,一群淘金子的野客就降得住了? 金门铁卷里头有那么一条就明确地告诉其下门人,兹要是在山上遇见这七十二个精怪,纵使是见着了金山银山也得抹身就走,要不然生死有命,金家门人不殓尸,不抬棺,一切后果自行负责。 梁布泉先前也只当是铁卷里头的一句玩笑话。 古早以来,江湖上的各门各派都是规矩森严,为了防止一些个弟子破坏门规,难免会在门规戒律里头安插些个夸张乖戾的规矩,拿什么妖魔邪祟吓唬门人。他长这么大,没见过鬼,也没见过妖精,倒是两个脑袋的长虫,地锅大小的王八见了不少,都说这些个外物经常成精,可闹灾的那两年,还是照常杀了吃肉,没见过有谁能让这些外物的冤魂给缠死。 自打他彻底拎起了金门探岭这个行当以后,倒是的的确确地在山里头见着了一些个难以解释的怪事,这倒是给他原本不信邪的内心造成过不小的冲击;杜老四叫那黄皮子附身,险些变成了个半人半妖的怪物,这是给他内心来的第二记重拳,紧接着遍是今儿个亲眼所见的霍公孙。 您甭看这妖邪起了个人名,论起来,他也是那七十二个精怪当中的一个。 咱先头说的那本书里头有载,说这妖怪是:“状若飞鸟,两首一身,锦毛赤嘴,大小如鸡之形,其怪亦能呼吸人之精神,渐令人死矣。” 常人呼吸吐纳,都是吸收的天地正气,按咱现在的话来说,人类需要呼吸空气当中的氧气来供给生活当中的日常所需。可是这霍公孙不一样,这家伙长得像是只两头鸡,五谷不食,甘露不饮,偏偏需要呼吸人的神魂精魄来维持生命,人的精魄被这妖怪给吞噬殆尽,自然就要一命呜呼,想必这也正是后世流传的怨鬼吸人阳气的本源所在。 若让梁布泉去和霍公孙较量一下子,那属实是肉包子打狗,自寻死路。一来他没那个义务冒着生命危险去得罪七十二精,来解救一帮子窃国畜生;二来也没那个本事,跟一群牛鼻子老道都降不住的妖精斗法。可是这会儿要是不出手的话,明个早上醒来,那帮日本鬼子见着自己的战友死伤了这老些人,难免不会把矛头给引到他们几个外人的身上,他们一帮肉体凡胎的普通人,再怎么本事了得,恐怕也架不住十来挺机枪的射击。现在动手帮忙是个死,看着那伙大头兵叫霍公孙一个接着一个地吸干阳气还是个死,他死了倒是无所谓,就担心这伙日本人贼心不死,改日在派来一帮兵匪到山上接着去寻那蟠龙胆的去处。而且落回张洪山身上,他宝贝没捞着,又祸害死了一大票子日本人,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这都是问题。 救,还是不救? 就在梁布泉苦思冥想的当口,已经有五六个大头兵叫那霍公孙给吸走了精元横躺在了地上。现在刀子钉在王彪的耳朵边,拔了刀就得提前解开棺材钉的禁制,那小子若是叫唤起来,没准还得惊动那伙大头兵…… 等会…… 惊动了那伙大头兵,是不是他们就能见着这只怪物了?到时候他们是朝着这怪物开枪射杀,还是丢盔弃甲地撒丫子便跑,那就是他们的事了——至少这样就不至于把祸事给引到自己身上了不是? 让王彪叫唤也是叫,老子自己叫唤,也他娘的是叫! 心里头这么想着,梁布泉就立刻趴到了王彪的身边,一把捏起了地上的那柄鹰嘴匕首:“有肉有草,吃饱喝好,太阳照了猴屁股,一个笸箩挑棒槌,一个笸箩挑着宝,起床啦!” 山里头有讲,兹要是进了林子,就不能说写个丧气难听的话,所谓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说坏话就来坏话。在山里头碰见了狼也不能叫狼,得叫它们张三,遇见了蛇不能叫蛇,的叫他柳二奶奶也是这么个道理。 那梁布泉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就只能是随口捡个放山客的叫早号子想要给这群日本人喊醒了,闭着眼睛皱着眉,扯着脖子叫唤得那叫一个卖力,恐怕大山那头的黑瞎子都能让他给叫唤醒。可赶等他喊了四五通,再张开眼睛那么一看,十来个日本大头兵却还像是死人一样在地上躺着,杜老四那头也是鼾声如雷,似乎正在自己的美梦里头过得逍遥自在,懒得从梦里醒来。 人没叫醒,倒是惊动了那只两头鸡。 就看那霍公孙显然已经是停止了呼吸大头兵的阳气,这会正立在一个日本人的脑瓜子顶上,像是尊雕像一般动也不动地盯着他,打从嗓子眼里不时地发出“呼哒护哒”的低吼声,似乎是对于梁布泉破坏了它用餐的好心情而颇感不爽。 “奶奶个孙子的……” 尽量不惹事,遇事不怕事。 现在已经是把那霍公孙的霉头给惹到了自己身上,跑是肯定没用了,倒不如跟着怪物拼了。 梁布泉似乎早有准备一般地锵啷一声,拔出了匕首,倒在地上的王彪立刻被揭开禁制,倒抽了一口凉气从地上翻身坐起,指着站在日本兵脑袋上的那只两头鸡就怪叫道:“我日他个娘,那是啥玩意?这帮日本鬼子都死了?你他娘的嚎得那么大声,咋没一个人有反应呐?” “这鬼雾有问题……” 鬼雾腾起,这伙日本人立刻就倒头睡了过去。梁布泉一开始还以为是当兵的都有这个脾性,现在想来,恐怕拉人入梦才是这鬼雾存在的意义。然而时下危难当头,梁布泉也没工夫跟王彪废话,横着那柄匕首,就像是护着崽子的母鸡一样挡在后者的身前,厉声道,“你扛着四哥先走,老子在这顶着。记住咯,往山下跑,能跑多远跑多远,中间有谁跟你说话都别搭茬!他娘的,今儿咱几个算是栽了,能活一个是一个!” 他说着话,一口舌尖血就喷到了刀柄上头,沉吟了一声:“等会我让你跑,你立刻就跑,不用管我,也他娘的不用回来找我,听见了没?” 还不容王彪说话,梁布泉这边已经是哼哼唧唧地念起了闻字真诀:“一盏天明两仪开,三山五岳清风来……” 锵啷啷一声单刀入地,梁布泉一手拍在鹰头之上,回身对着王彪喊道:“跑!” 反观那只霍公孙,两颗鸡头一个外向左边,一个外向右边,仿佛是一脸奇怪地盯着梁布泉的动作。直等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奔跑声,梁布泉才接着狠声念到,“爷们,你不动我,我不动你,今儿个跟你讲句明白话……这长飚大阵不是冲着你,是冲着那些日本鬼子。你今儿个弄死了他们,的的确确是为咱们报了仇,咱的确也应该感谢你。怪只怪宝贝看不见,这帮狗杂种死了也是白死,还得搭上不少人的性命。你今儿个要是饶咱一个面子就此离开,那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往后当哥们处。不走的话,老子就只能是提前拿这大阵和你拼命了!” “呼哒,呼哒……” 那双头鸡怪叫着从大头兵的脑袋上跳了下来,仍是一脸好气地歪着脑袋看向梁布泉,眼看着就要连蹦带跳地走到他的近前。 后者不明就里,只能咬牙切齿地接着念了句真诀:“二仪为佑,循环赫奕,闻得千山水,遍听五雷风……爷们,咱真不是要救那些个牲口,你且等我们找着了蟠龙胆以后,再过来吃它们不成吗?” “呼哒,呼哒……” 妖怪哪能听懂人话呢?说话的功夫,这只双头鸡已经是慢悠悠地蹦到了梁布泉的且近,五彩斑斓的羽翼之上,长了一双鲜血一般殷红的嘴巴,霍公孙的嘴巴微企,梁布泉紧跟着就突出了那真诀的最后一句:“长飚——” 话落一半,就听见山底下一声阵天怒吼,不似兽啼,也不似鸟鸣,更加万万不像是人声。可是怒吼之后,鬼雾消散,朗日破云,那只双头鸡竟也轻叫了一声纵身跃上树梢。 “四爷,四爷你咋了四爷……你等会我,别往山上跑啊!” 半山腰的地方隐隐约约能听见王彪杀猪似的哀嚎,梁布泉忍不住抬着鼻子在天上嗅了两嗅,这股子骚臭味,难不成…… “黄皮子又上来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斗法 山梁下头无端端地起了一阵平地旋风,只听着王彪在后头连哭带号的叫,还有个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怪物呼哧带喘地跑。 梁布泉的浑身上下,莫名其妙地就起了一片的鸡皮疙瘩,他明知道有个东西是奔着自己这方向来的,可双腿就像是灌上了铅,甭说是逃跑了,就连回一回身都变得分外困难。不知您列位在小的时候有没有叫狗给追过,这种惊慌感是较之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这么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之间一道黑影擦着梁布泉的脑瓜子顶“呼啦”一下就飞了过去,梁布泉吓得是抱头躬身顺势就趴在了地上,这功夫劲什么长飚阵,什么霍公孙全都叫他给甩在了脑袋后头。 “呼哧、呼哧”的低吼声不绝,赶等他再抬起脑袋,就见着一个穿着衣服,浑身黄毛的怪物半伏在地,横在了他和那霍公孙的正当间。 “四哥?” 梁布泉使劲咽了口唾沫,摸起地上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四哥是你吗?” 那已经变成了半人半兽的杜老四听见梁布泉的呼唤,这才缓缓地别过了脑袋,毛茸茸的白嘴边上,正立着四颗差互的獠牙。 完了,邪鸟还没等送走呢,这他娘的黄皮子老仙又上了他的身了。 寻常总是骨折的人,日后遇着点什么磕磕碰碰都会习惯性骨折,叫鬼神上身也是这么个理。农村里的老人总是定住家里的孩子没事别总往山里头走,夜了要赶紧回家,更是万万别去什么野地荒坟,抛开担心孩子迷路或者叫坏人给拐跑了的现实情况不谈,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便是这个。 咱民间遇着点啥难办的事,突然之间想通弄明白了,就通常会一拍脑门说自己“开窍”了。实际上这开窍的说法,也是来自于道教。道门里头有“九窍”之说,它们贯穿了人体的奇经八脉以及各处大穴,是修炼天地法门的必修之术。对凡人而言,这九窍全部处于闭合状态,所以丹田之中的人气散不出去,苍天星辰的生气,和厚土大地的地气也进不来。什么牛鬼蛇神皆是因为凡人的肉眼凡胎,想看也看不着。 而开了九窍的人就不一样了。 道门里头单有这么个“神打”的法门,其实就是打开脑瓜顶上的泥丸宫,叫仙家的一丝灵识入体,来借仙家之手给苦主降妖除魔。神仙走的是上窍泥丸宫,私神外鬼走的就是下窍尾闾宫,而且这些个私神外鬼不比天上有仙班神位的老仙。仙人不入凡人体,因为凡人平日吃喝拉撒太过肮脏,人仙家嫌弃咱们埋汰;可私神外鬼不一样了,这些个家伙往往没有一个合适的躯体旁身,乐不得找个凡人的肉身留宿,兹要是让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闯破了尾闾宫,这人的肉身皮囊就瞬间像是个被打开了门的金库粮仓,一个邪物叫人给赶走了,兹要是在什么深山老林里头再见着个别的邪物,您放一万个心,这妖邪还得往那人的身子里头钻,这叫习惯性上身。 杜老四先前曾经叫黄皮子给上过了一次身,没等赵友忠给他把身上的阴气收拾利索呢,他就又屁颠屁颠地跟着梁布泉来了山上,这会不叫那黄皮子再一次夺了神识,那才叫奇怪呢。 黄鼠狼素来稀罕两个物件,一个是鸡,再一个是酒。这霍公孙好死不死地偏偏长了个鸡的模样,再加上王彪大呼小叫地背着他那么一跑,黄皮子没有反应,那才是奇了怪了。 不过好在那黄皮子还有些许道行,两个邪物遇到一块,倒是给梁布泉腾出手来干别的事。他心里只是可怜这杜老四从今往后恐怕就要成了那些个神神龟鬼的休息站。这一下子不论输赢,倒不至于叫那霍公孙给活活害死,可大病一场他是怎么都逃不了了。 心里头正想着,梁布泉不自觉地就把目光落在了另外一头,那些睡得天昏地暗的日本人身上。时下虽说是鬼雾散尽,但是那引人入梦的余威似乎还未就此退却。阳光不单能驱走林中的迷雾瘴毒,恐怕也是驱褪众人体内鬼雾的唯一解药。梁布泉抬手看了看表,距离太阳出山最少还得半个钟头,只要能挺得过这半个钟头,那剩下的事情就全都好说了。 他这头正强撑着身子缓缓爬起来的时候,余光里头的红衣客却也跟着他的动作,拄着那根用麻布缠紧的长杖缓缓地直起了身来,梁布泉的心里头禁不住地又是一凛。鬼雾专杀梦中客,这家伙既然能好端端地爬起来,那只有一种可能。 他从始至终都是醒着的。 那王彪之前想对日本人下手的事,岂非全都叫他给看在眼里了? 仔细一想却又不对。 如果这红衣客当真是和日本人站在一起的,那霍公孙在吸食这些小鼻子精气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出手相助?难不成……通书这趟跟着日本人前来,还有他们自己的打算? 敌人的敌人未必是自己的朋友,先前有杜老四的协助,梁布泉还觉得跟霍公孙应付到天亮十拿九稳,这下子又来了个红衣客,他恐怕也得把对付的重心缓一缓位置了。 “醒的?” 梁布泉冲着红衣客喊了一嗓子,那刀尖上头还残存着他的真阳涎,真要是斗起法来,他兴许还有与之一战的底牌。 红衣客没说话,拄着那长杖一瘸一拐地站在了梁布泉的正对面。 就见俩人当间的杜老四,正一脸阴笑地盯着大树上头的霍公孙,左一圈右一圈地转着磨磨:“姑奶奶我啊……最爱啃鸡头了,你下来,和奶奶好好聊聊!” 红衣客那拐杖轻轻地敲了敲地面,冷冷地哼了一声:“不长眼的畜生,你看准了,树上的那玩意究竟是鸡不是!” 杜老四也没理他,仍是自顾自地在大树底下转圈,神情慵懒而癫狂地舔了舔自己的毛爪子,接着道:“小崽子,你不下来,奶奶我可要上去了!可怜了你百年道行,谁让你遇着了咱老黄家的人?我可是黄家的小妹,黄……” “你他娘的吹牛也看看对象成不成?树上头趴着的可是霍公孙!” 红衣客狠叨叨地在嘴里嘀咕,从兜里摸出一块石子,朝着杜老四的膝盖骨就射了过去。梁布泉早就盯上了眼前的这家伙,在红衣客伸手摸兜的一瞬间,也从腰上拔出了响子。 可人的反应再怎么说都是有上限的,当那石子出手的一刻他在想开枪已经晚了。 指尖那粒石头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杜老四的膝弯之上,后者的腿骨吃痛闷哼了一声当即就趴倒在地,而树梢上的那只霍公孙仿佛是终于找着了下手的机会,怪叫一声蓦然从当空急坠而下,两只小脚照着杜老四的脑瓜子一蹬,瞬间便将这几尺来高的汉子给踢了个人仰马翻,而后顺势踩在了杜老四的胸膛之上,赤红色的鸟嘴一张,作势便要去吸这杜老四的精气。 放枪打不着石子,但是他总归能打着鸟。 见着杜老四被顺势放倒,梁布泉想也不想,当即就把枪口对准了那只霍公孙,正当他要朝着这只怪鸟扣动扳机的一刻,那红衣人的手里“夺”的一声,又是飞来了一粒石子。 但听得“嘡嘡嘡”三声枪响炸膛,恶鸟听了枪鸣扑闪着翅膀又再次飞上了枝头,时下虽然枪响三声,但是鸟无事,人也无恙,原来是那红衣客的一粒石子,正中了梁布泉握枪之手的虎口处,害得他三枪放空,一个活物都没打着不说,还叫那石子给震飞了手里的枪。 低头看,那握枪的手正涔涔地向外涌着黑血,甚至连握拳都有些困难。梁布泉狠狠地咬了咬后槽牙,改换左手拿刀,对着那红衣客恨声道:“霍公孙果然是你们通书养的?好一条吃里扒外的狗!吃完了大清吃鬼子,现在又他娘的想要把你爷爷拉下水?” 红衣客倒是不气不恼,冷声道:“亏你也是金门之后?你他娘的脖子上头长得那玩意是干什么吃的?打走了那只鸟,谁来对付眼前这得了道行的黄皮子?” “少他娘的跟老子扯这些个没用的。” 梁布泉在通书这伙人的身上可吃了不少的亏,这会别说还看不透红衣客是谁,即便他瞧准了,眼前这个红衣客就是自己的亲爹,那梁布泉也不可能叫他痛痛快快地离开。 说话间之间这梁布泉是横刀在胸,瞬间又在地上画了不少个大大小小的圆圈方块,“老子早就知道你们会玩这一手卸磨杀驴,好在那团鬼雾给老子打了个障眼法,今儿这三茅花树阵本来是要给那帮日本鬼子准备的后手,既然你要程这个能,那就看看,是你的石头快,还是老子的刀子快!” 说话间,梁布泉是一柄尖刀就插进了脚下的土里,对着刚刚赶过来的王彪扯着嗓子喊了句:“佛爷,拿你的童子尿好好擦擦眼,今儿个老子让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把那红衣人跟小鬼子全都按在这,蟠龙胆……咱几个自己上山找!” 第一百九十八章 欠我一条命 自打家道中落以后,王彪的生活里能见着的奇人大能就几乎全是些个鸡鸣狗盗之徒,甭说是梁布泉这种专门型的技术人才,就是寻常百姓所常见到的金平彩挂戏子艺人,他都因为担心暴露自己的行踪而从未多看过一眼。 时下这梁布泉拉开架势的模样,显然是要跟那红衣客拼命。老林子里头妖魅横行变化无常,他一个普通人家的小老百姓自然也是不敢怠慢,即便是肚子里头没有尿,硬挤都得挤出点尿来往眼睛上抹。 尖刀入土,溲溺上眼。 王彪只觉着地面似乎是轻微地震颤了两下,再等他缓缓地把眼睛张开之时,眼前的一树一草,一木一林分明是没有多少变化。 “啥玩意又是花又是茅的……” 他定定地紧了紧手里头握着的尖刀,又朝着四周围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娘的……他们人呢?” 大青山的老林子落在王彪的眼睛里头,倒是的确没有任何变化。可怪在原先横在林子里的一群日本人,还有那梁布泉跟红衣客,杜老四和两头鸡,竟然都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沿街手艺人变戏法卖艺的桥段,他虽然没见过,但总算也听人说过。说是啥那些变戏法的,眨眼之间就能把有的变成没的,把没的再变回有的。而时下再看看自己眼前的变化,王彪不由得在心里边又是感叹了一句:那梁布泉果然挺有本事,变戏法的最多才能变走一个人,这家伙眨眼之间给便没了二十来个!老子溜门撬锁要能有他这样的本事,何至于每次干活都担惊受怕的,等过了这一大关,咱得好好跟他学学,就学这一抬手就把东西全都抬走的本事! 心里虽说是这么想,但是现在他连梁布泉几个人的影子都见不着。干在林子里头呆着也不是个事啊,他就寻思着先去刚才休息的地方收拾收拾补给细软,记得仨人依着的那棵大树底下还有两块干馍,这深山老林草木幽深茂盛,想找着梁布泉他们,兴许还得花上一阵子功夫。 那颗大树距离王彪不过是两丈之遥,且等他刚刚迈步,就发现事情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了。 怎么呢? 他朝着大树迈出一步,那大树竟然像是长了腿,也朝着后面倒退了一步。他紧着往大树的跟前走,那大树就紧着朝着后头退。他跑,那棵树便也顺着他的方向跑,他停,那大树便也像是没事发生一样地静止不动。原本的意气风发,立刻就被心里头无边无际的恐惧感所吞噬。 “真他娘的邪门了……” 恐惧感这东西,往往是出自于反常与未知,而且通常情况下,某个人发自内心深入骨髓的恐惧,往往在一开始并非能够被人瞬间留意。 有些时候,人就是怕瞎寻思,尤其是在他周围没有同伴的时候。 这叫“战栗如种,落地生根”。 “老子这是咋的了?” 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弓腰沉肩,将手里半臂来长的短刀直直地立在了耳朵边上,甭管他跑了多远,周围的大树与他的距离似乎都没发生过半点改变,“这林子……是活的?” 万籁俱寂,沉下心来仔细观察周围的一草一木时,他才发现——这林子里头没有鸟叫,没有虫鸣,甚至没有风声。东边的山峦已经叫初升的日头给镶上了一道红边,可是在这之后偏偏是没有了下文。 太阳……不会动了? “谁在这林子里呢,谁他娘的想要害老子啊!” 只要恐惧这颗种子在人的心里头生了根,发了芽,不出片刻便会开花结果。 王彪提着短刀四下转动着身子,看上去活像是做好了与人拼杀的准备,而实际上他的两条大腿已经像是触了电一样地抽上了筋,“我可看见你了啊……他奶奶的,我看见你在那藏着了!老子的手里有枪,你……你不出来,老子可要开枪了!” 王彪当然没有枪,更不可能看见林子里头究竟藏着的是个什么样的邪祟,之所以会这么说,无非是想给自己提升一些胆气罢了。 但是那个藏在暗处的“怪物”,似乎倒是因为他的这句话而略有反应,就在他心惊胆战地准备再度给那怪物施加一些“压力”的同时,自己脚边的泥土突然之间发出了一声振聋发聩的闷响。 “砰!” 脚下平白无故地被甩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烟尘四起,王彪像是触电了般,纵身一跃跳到了距离那人形的数丈开外,还不等他做出下一步的反应,顿时觉得自己的右肩上仿佛被人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你不是童子?!” 恍恍惚惚之间,王彪就觉着自己的身体被人猛地一拽,那感觉好像让人给一把攥住了灵魂,抬起眼睛再一看,梁布泉正昂首挺胸地站在他的边上,一只大手端端正正地捏着他肩膀上头的衣服。 “我……” 他好像是做了一段冗长而诡谲的怪梦,现在梦醒了,那群日本人还在,梁布泉也正站在他的边上,只不过此时的梁布泉已经浑身是伤,原本干净得有些发白的麻布衣服,也被染上了大大小小的污渍血痕,“你……” 梁布泉倒是没有关注他的样子,那一双眼睛,正盯着不远处倒在地上的一个人影——那是杜老四,在杜老四身上趴着的,正是那只可怕的双头鸡。 他为什么不动手了?双头鸡……不是要吃掉杜老四的精气吗? 这个梁布泉……难不成不打算救人了? 梁布泉好像真的没有救人的打算,定定地盯着横在地上的杜老四,定定地又问了一句:“你不是童子?” “我?” 混迹江湖这么多年,王彪又干的是些个见不得光的买卖。这叫刀尖上讨生活,脑袋时时刻刻都得别再裤腰带上。这年头一个是武工队里当兵做官,一个是黑道上头打劫偷盗,都没人能确保自己可以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他王彪大大小小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人活一世,要是连女人都没碰过,那不是白活了吗? 但是不知道咋的,他的脸上竟然没来由地一阵骚热,没敢抬头看看梁布泉,只是讷讷地点了点脑袋,“嗯……” “他娘的,早知道多问你一嘴好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童子之身,对梁布泉能产生啥样的影响,不过单看那男人的表现,似乎自己也没给他们刚才的斗法,增添多少的罗乱。 对了,梁布泉刚才不是正在跟红衣客斗法呢吗? 那红衣客呢? 几乎没费多少的力气,王彪就在林子里头找见了那个穿着红衣服的怪人,看样子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佝偻着后背拄着根长杖,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在她的边上,刚好摆这个已经被从当间一分为二的关公面具。 那老太太阴恻恻地冷笑了一声:“小伙子……身手不错啊!” “你懂得望气?” 梁布泉倒是没有搭茬的意思,抱着膀子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你也是金门中人……你认识我爹?” 老太太挑了挑眉:“懂得望气的,就一定得是……” “识岭金钩倒头放,望岚听风四炷香。江湖上都知道当年朝廷上的六炷香堂,一个望气,一个嗅风,一个诊地,一个问鬼。这是我们金门看家的本事,你还他娘的想跟老子狡辩什么?” 梁布泉这会已经把匕首插进了刀鞘里头,却是打腰上又摸出了一个酒葫芦,“你跟梁文生到底是什么关系,还有,你拿麻布包上的哪根拐杖究竟是个啥?是梁文生的龙头铁拐?” “做儿子的直呼爸爸的名讳可不好……” 老太太仍旧没有回答他问题的意思,朝着地上的杜老四又努了努嘴,“娃娃,老太太我可是刚刚救了你的好兄弟!” 救? 那红衣老太太救了杜老四? 这人现在还在地上躺着不知死活呢,更何况那双头鸡不是还在他身上大快朵颐地吸食着精气吗?老太太那句救了杜老四又是从何说起呢? 王彪又是抬起头来,看了看梁布泉。 后者摇了摇后槽牙,似乎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又给那酒葫芦收了回去。 这酒葫芦里头……究竟装的是个啥样的宝贝?难不成,葫芦里的东西,要比他的那柄匕首还要厉害? “可是若让霍公孙吃了黄皮子的精气,杜老四不是就没有了傍身的宝贝?” 梁布泉的眼神复杂,看着躺在地上的杜老四,似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亏欠感,“我的确没想到可以用这种法子,来彻底解决黄皮子缠身的麻烦。黄皮子夺舍缠身,刚好可以借着霍公孙来把它彻底从杜老四的身上清除掉。但是……那黄皮子在先前帮了我们不少的忙,就这么让它叫这怪鸟给吃了,我们是不是有点太……” “行走江湖讲求道义倒是没啥毛病,但是小娃娃,你可得看明白咯。那黄皮子今儿个已经走上了邪道,你即便是给它暂时地驱离杜老四的身体,它早早晚晚还得借着那小子的肉体上身。入了魔的仙家,留着也是个祸害。” 老太太看了看梁布泉,又转头看向了东边的山梁子上,“这时辰掐的好,倒是万事没耽误。天亮了,那霍公孙自然会离开,到时候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好哥们。记住,小崽子……你欠了老太太我一条命!” 话音刚落,但听得三声鸡啼。那霍公孙果然扑闪着翅膀,消失在密林深处。而横七竖八躺在林子里的日本人,也一个接着一个地抻着懒腰坐起了身子。当他们见着已经化作一堆枯骨的同伴,与倒在地上的杜老四时,几乎同时怪叫着拿起了身边的配枪,将梁布泉一众团团围了起来。 “八嘎!姓梁的,你用了什么妖术!我的这群手下,究竟是怎么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言灵 一帮子日本人是左一层右一层地把梁布泉跟王彪围在了正当间,杜老四横在地上倒是把那鼾声打得山响,还不时嗒两下嘴,挠着后背翻个身。 反观那俩醒着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把手给举了起来,眉宇里头倒是有股子慷慨不屈的架势在。 山崎忠义怒气冲冲地把众人给拨开,用一支盒子炮顶住了梁布泉的太阳穴:“混蛋!为什么要对我的士兵下次毒手!” 梁布泉是挺胸抬头不卑不亢:“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干的……” 山崎忠义咬着后槽牙,叩开了盒子炮上的击锤,“人证物证具在,还敢说不是你干的?!” “本来就不是我干的。” 梁布泉老神在在地耸了耸肩,“人证物证在哪呢?我没文化,你他娘的可别忽悠我……这里头哪个是人,哪个是物啊?你倒是给我好好说道说道?” “废话!” 山崎忠义指着梁布泉手里的鹰嘴匕首,“我在昨天早上的时候见过你的手段,你手里的那柄妖刀……一定就是罪魁祸首!是它吸干了我们大日本帝国士兵的鲜血,一定是它,你用它趁着夜色残害了我们这么多无辜的同胞!” “爷们,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啊……” 王彪一听见“无辜”这俩字,倒先是坐不住了,“这是啥地方?这是大青山,是咱们奉天府脚下。这是你们日本吗?不是?你们这群歪瓜鸟蛋来咱们这大青山上干嘛的,你们自己心里头没点数吗?你们他娘的还无辜,还他娘的……残害?您别在这逗我笑了好吗?即便是我这位兄弟手里的刀子真能吸人的血,他是追着到你们日本岛上吸血去了吗?也不是?你们他娘的拿着枪口对着我们的脑袋,翻过头来,我们倒成了坏人了。这事他娘的找谁说理去啊!” 又是“砰”的一声枪响在王彪的脚底下炸开,后者给吓得蹦起来老高。山崎忠义一脸怨毒地又对着王彪恨声道:“我念在你知道山里的路,这才没有第一时间枪毙了你!我再说一遍,我们大日本帝国,是来帮助你们的,我们不是坏人,是好人大大滴!” “我大你马勒个滴!” 谁也没承想,这个长得跟只瘦猴子一样的男人,竟然突然之间是爆喝而起,一把就抱住了正前方一个日本大头兵手里头的步枪,俩人霎时之间便扭打在了一处。其余的那群日本人自然也不是吃干饭长大的,一声枪鸣过后,就只见那王彪的躯体是骤然一阵,随后一股无比鲜艳的红色便浸透了他背上的衣服。 梁布泉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是“嗡”的一声炸响,当即是一把托起山崎忠义的右腕,旋即身形一转绕到了后者的背后,将那柄雪亮的尖刀,抵上了他的咽喉:“王八蛋,老子宰了你!” “刷啦啦”又是几声轻响,那帮日本兵的枪口重又指向了梁布泉的脑袋,梁布泉是一边用匕首胁迫着手里这个天杀的指挥官,一边小步朝着身后撤退:“把枪放下,我日你们祖宗!你拿枪指着爷爷的脑袋,爷爷我忍了,现在还当着老子的面杀人!我曹你们姥姥……什么他娘的蟠龙胆,老子不要了,今儿个老子就在这跟你们一起葬在这大青山里头,谁都他娘的别想活!” “梁先生,你冷静一下……你千万要冷静!” 那山崎忠义也没了最开始的那副跋扈劲,高举着双手是一个劲地朝着梁布泉讨饶,“你不要冲动……是我管教无方,是我的错,你先把刀放下……” “把刀放下,那老子还有命跟你们说这些吗?” 梁布泉说着话,拿着刀的那只手就又是一紧,暗红色的鲜血,顺着刀尖就砸到了地上,“老子也不怕你们动手,但是丑话说在前头……老子要是死了,你们谁他娘的都别想从这大青山里头走出去!让你的手下先放下枪!” 山崎忠义吓得是连连点头,用日语叽里呱啦地对着那伙大头兵又嘀咕上了一通,随后那群日本人果然乖乖地一个接着一个把枪给摆在了地上。 “爷们,你看,他们都把枪放下了,你还满意吗?” 这一开始还风度翩翩的日本人,早就没有了先前的那股子贵族劲儿,一脸讪笑地别过脑袋缓缓道,“爷们,我们都把枪放下了,您是不是也……” “谁他娘的跟你爷们爷们的?老子只说让他们放下枪,有他娘的说过要放了你吗?” 梁布泉说着话,又腾出了另外一只手,反扼住山崎忠义的喉咙,另一只手则将那柄鹰嘴匕首高高地举了起来,“日你娘的小鬼子,拿咱们的人当成牲口一样杀是不是?今儿个老子也他娘的给你放放血,弄死了你,老子再把这帮小鬼子全都按在大青山……” 话至一半,只听那山崎忠义带着哭腔对人群当中的红衣客咆哮道:“刘老救我!” 一粒石子立刻是带着破空之声击落了梁布泉手里的鹰嘴匕首,就见那匕首是“铮”的一声插在了地上,而山崎忠义则立刻连滚带爬地钻进了人堆里面,拿手点指着梁布泉的方向,厉声喊道:“开枪!打死这个混蛋!”话说完了才想到,自己用错了语种,又连忙改口成日本话,对着那帮日本兵又是一通咆哮。 可就是山崎忠义说话的功夫,就足够梁布泉重整旗鼓,再和这群日本兵斗狠使强了,一伙日本人才刚刚把步枪抬起来,梁布泉此时也恰好是起身站定,一脚踏在了匕首的鹰头之上:“跪下!” 众人的肩膀上头,凭空升起了一股子无边的蛮力,仿佛是肩头上面瞬间扛上了一座大山,一众日本士兵,连带着那个山崎忠义竟然是脚下一软,齐齐地迎着梁布泉跪倒了下去,此刻甭说是开枪,这一伙日本小鼻子一个个全像是条哈巴狗一样地四体着地,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而那个红衣客,偏偏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地站在一群日本人的当间,气定神闲地拿两只手扶着那杆长杖,目光灼灼地盯着梁布泉的方向。 “老子让你……” 梁布泉冷冷地一咬牙,踩在鹰嘴匕首上的力道不由得也加重了一份,“跪下!” 他分明能看到那红衣老太的身体微微一震,可偏偏还是不折不挠地手握长杖站在梁布泉的面前,青着脸冷冷地吐出了一句:“解了你的千斤坠,老身的一跪,你受不起!” “我去你娘的,就是皇帝老儿来了,我让他跪,他也得给老子跪!” 梁布泉只觉得五内翻涌,一口鲜血已经顺着他的嘴角淌了下来,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是咬牙切齿地又闷哼了一声,“跪!” 老太太的一双枯手,在长杖上头“吱扭”一滑,眼瞅着就要被这千斤坠的威压,给压得直不起身,却是挣扎着突出了一句话:“那小子还活着!” 梁布泉的心里头一惊,脚上的力道分明就有了些许松动:“你说什么?谁还活着……王彪?” 直到此时,那老太太的脸上才终于显出了一点血色,她穿着粗气用力地点了点头:“对,这佛爷只是叫人给打中了肩胛骨……他没死,只是晕过去了……还不快叫军医!” “军医……哦!” 梁布泉这才把脚从鹰嘴匕首上头撤了下去,可虽说脚被撤走了,但是该对这群日本人做的防范可不能少。之间他的手腕子轻轻一勾,那柄插在土里的匕首立刻是化作一声龙吟,重又飞回了他的手里头,一伙日本人才刚刚要拿起地上的步枪跟梁布泉拼命,却只见他拿着手里的尖刀对着虚空轻轻一划,一颗几人合抱粗细的参天大树,就瞬间被他给劈成了两半。 “别他娘的跟老子耍心眼,那三茅花树阵虽然叫你给破开了阵眼,但是老子设置的阵台可他娘的不止一个!” 梁布泉说着话,点了点手里的匕首,又念念有词道,“这把刀子不是刀,是天上的剑,是云里的电,劈得死老虎,烧得了鬼神。老子的一张嘴,就是老天爷的一声令,老子让你们手里的响子变成长虫,它转头就能咬住你们的虎口,要了你们的狗命。现在,赶紧给老子检查佛爷的伤势,他要是死了,老子活剐了你们!” 那一刀虚空砍树,就已经给这群日本人吓了个够呛,可啥地方都有些个胆大不要命的,那伙大头兵里头还真就有那么两个不信邪的,想要一枪崩了梁布泉的脑袋,结果前脚才把枪杆子给扛起来,后脚就发现自己手上的步枪,竟然真的变成了小臂粗细的大蟒蛇,吓得是一个哆嗦把枪扔到了地上,再也不敢去想弄死梁布泉的事。 而那红衣老太,竟然在眼睛里面流露出了些许赞赏的神色,缓缓道:“言灵?你小子还跟我留了这么一手?” “老子留手的东西多了,派军医给老子看看佛爷怎么样了!敢耍花样,老子现在就弄死你们!” 第二百章 阴魂不散 王彪果然没有死,只是他从来都没挨过枪子,再加上昨晚没睡好觉的一通吓唬,吓晕过去了而已。那日本大夫也不知是从兜里摸出了个什么玩意,拿到王彪的鼻子底下让他一闻,后者就一个哆嗦从地上坐起来了。可是后背上的枪伤还得治,改开刀也还得开刀。 梁布泉就拎着那柄匕首在边上瞧着,崩提那心里头得有多糟心了,他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是觉着伤心还是恼火,为了王彪跟这帮日本鬼子算是彻底撕破了脸,手上的本事也算漏了个明明白白,先不用说那伙日本人会不会对他更加有所提防,即便是他们为了抬出来那颗蟠龙胆,还愿意跟他貌合神离地往梁子深处走,红衣客可是把他的能耐给看了个底掉,自己当初所设下的那个鬼遮眼的阵法,到时候还能正常启动吗? 王彪啊王彪,你他娘的是真的彪,害人不浅的王八蛋啊你就是! 这时候王彪倒是显出来男子大汉的气魄来了,毕竟是身居山林腹地,那伙日本人手里的麻药有数的,自然不可能用在一个泼皮身上。这小子竟然就这么忍着疼,让大夫把子弹从自己的肩胛骨上扣了下去,大夫仔仔细细地给他缝了将近三十针,拿纱布把他的膀子给捆好了,这才算个完。 那个日本大佐,倒是真的有心把梁布泉他们仨人给扔到山上了。亏了有那红衣老太太好说歹说地给他们作证,说是梁布泉先前是救了他们的命,鬼屋里头藏着个吸人精气的双头鸟云云,若不是梁布泉帮忙,兴许小鬼子的这只寻宝队伍,可能到了天明也剩不了几个人了。至于那个横在地上的杜老四,也是因为跟那怪鸟搏斗,才伤成了这样。分明是做了好事,还要遭受别人的无端冤枉,甚至自己的手下还让人给打了一枪,换成是谁心里头都得觉得拧巴,更何况这梁布泉是个有大能耐的人,少了这么个嗅风摘金手,他们也不用再往林子里头走了。金门都抬不出来的宝贝,换做是谁也只能是眼巴巴地干看着。 梁布泉也不知道,那老太太为啥到了现在竟然翻过头来,替自己说话了。按说他们通书的人,不是应该跟我姓梁的结着深仇,不死不休吗?转念一想,梁布泉立刻就把这里头的门道想明白了。 对呀,他们还指着老子去仙梁里头找宝贝呢,老子要是就这么交代在这山上了,那他们倒头来也就是个白忙活! 想到此间,梁布泉的心里头立刻就敞亮了,腰杆也听得直了,说话也有劲了。当然了,他现在倒是跟那帮日本鬼子没啥好说的,只是冷冷地瞪了王彪一眼,从牙缝里寄出了三个字:“拖油瓶!” 王彪也不知自己是闯了什么祸,但是看着梁布泉那剑拔弩张的架势,恐怕也是因为自己刚才晕过去的那件事,而跟那帮日本鬼子闹了点不愉快。当即也是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多说什么,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溜烟地钻到了梁布泉的后头。 要不说,这做大官的,跟普通老百姓就是不一样。 纵使先前梁布泉多磨粗暴地对待了山崎忠义,又是刀架,又是让他跪地磕头的,一听红衣老太把这中间的种种经过和事由一说,也能瞬间就变了脸色。方才那一副吃人的嘴脸是荡然无存,对着梁布泉又是赔笑,又是作揖:“梁兄……看来都是误会。” 梁布泉他毕竟还得靠着这群日本鬼子找宝贝,人家给了台阶,他不能揪着理就不撒手了,只得是干笑了两声,又回了山崎忠义一揖:“刚才多有得罪,是误会,的确是误会。” “那我们……继续赶路?” “好的好的,找到宝贝要紧,还是继续赶路!” “是您二位在先,还是我叫士兵们在先?” “还是我们在前面走,这林子七柺八绕的实在麻烦,万一你们再给领错道了……哎呀,对了!” 梁布泉指了指横在地上睡得天昏地暗的杜老四,“这王八犊子还在地上躺着呢,你们现在前头走,我把这犊子叫起来,再和你们的大部队汇合!” “这样不好……” 山崎忠义嘻嘻地笑,眼睛像是一把刀,“你知道的,我们的人并不了解这座大山的全貌,把你们留下……不好……” 王彪这时候咬了咬牙:“我跟你们走!” “你?” 山崎忠义抬了抬眉毛,“你跟着我们走当然可以,只是……梁先生,我担心的是,我们走了,您也走了。” 梁布泉对着杜老四的大肚子踢了一脚:“喂,醒醒了,该上路了!” 杜老四哼唧了两声,翻了个身,接着打呼噜。 天知道他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 所以梁布泉又踢了他一脚:“我说,该上路了,你醒醒!” 杜老四的呼噜声打得更大了。 “这座大山很危险,要不是梁先生先前救过我们,后果简直难以估量……” 山崎忠义拄着那根手杖,反倒是施施然地斜倚在了一棵大树边上,“照理说我应该派出一部分手下,在您的周围保护您的安全,可是如果把手下分派出去的话,我又实在担心由我带队的那批人,又会在这大山里头遇着点什么妖怪。既然横竖都是危险,不如……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们。反正这次上山,我们准备了不少食物,足够我们应付一阵子了。杜兄弟想睡多久,我们就在这陪多久。” 这下子即便是个傻子都能听出来,山崎忠义已经猜到杜老四在装睡了。可是如果杜老四就在这时候醒过来,是不是有太没面子了? 好在杜老四并不是个十分爱面子的人,所以这日本人刚说完话,他就抻着懒腰从地上坐了起来,那只已经被霍公孙给吸干了精气的黄皮子尸体,也顺势从他的衣襟当中掉在了地上。 他却全似没看见一般,懵懵懂懂地看了圈众人,懵懵懂懂地打了个哈欠:“呦呵……您列位这是都醒了?” 一帮子日本人每一个说话的,抱着膀子像是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抱歉,实在是……抱歉!” 杜老四拍着屁股站起来,就这么把那黄皮子的尸体给甩在了一旁,“我这人觉大,走。” 于是…… 众人就真的收拾好包裹走了,看样子倒真像是在等着杜老四一起上路似的。 杜老四实在对“上路”这个词喜欢不起来,他听着王彪在边上絮絮叨叨着梁布泉在昨晚的伟大壮举,絮絮叨叨着梁布泉是如何把一座山头上的活物全给便没了,又是怎么全都给变了回来。他说杜老四在昨晚变成了妖怪,要不是梁布泉出手,他可能早就给那黄皮子夺了舍。 可这里头只有王彪一个人再说话。 杜老四没有搭腔,因为昨天晚上他虽然看起来是在睡着,实际上是在醒着。王彪刚才讲的事他都知道,甚至作为亲历者的他,要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究竟是经历了些什么。 梁布泉也没有搭腔,因为他从杜老四的身体上闻到了一股子十分危险的气息,换句话说,现在的杜老四,并不完全是杜老四自己。杜老四的身上并不只有人味,还带着股暖呼呼的毛发味,这味道有点像是动物,有点像是那只死了的黄皮子。 都说是死了,怎么可能还在杜老四的身上带着它的味? 黄皮子究竟走了没有? 它确实是叫那只两头鸡给带到了肚子里头,只不过这黄皮子送的不完全。魂魄没了,还有真言,那黄皮子临走之前给杜老四留了一句话。 杜老四一直不愿意醒过来,实际上也是因为这句话。 那黄皮子说:“我是映红啊!” 齐老虎也叫齐映红,黄皮子咋能跟个死人叫一样的名字呢? 齐映红是他结了阴亲的媳妇,杜老四觉着,有一种可能,就是齐映红用了黄皮子的肉身,这下子是想跟他杜老四再续未了之缘的。 现在黄皮子的魂魄被吃了,齐映红可能也走了。 他不想睁眼,就是还想在见着齐映红一面,哪怕就是一面呢?他想摸摸齐映红的脸,跟他说一声,俺也在乎你,贼在乎,想和你生娃那种。 只可惜,好像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杜老四就这么揣着自己大婚当天的念想,跟个白日烟魂一样在梁布泉的身边往林子里头赶。这山可真大,老树林子就像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的手,在阴恻恻地勾着山里人的魂。 几个人从烈日当头,走到夕阳西下,距离山顶好像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随后几个人听见了一串敲敲打打的动静,有鼓声,有锣声,还有唢呐声。梁布泉跟红衣老太立马是变了脸色,告诉身边的人就地隐蔽,十来个人像是兔子一样眨眼之间就钻到了四周围的灌木丛里,只差了个杜老四。 山路的尽头隐隐约约地来了一大批敲锣打鼓的人,中间还有个八抬大轿立着,好像是支迎亲的队伍。 山里头有人结婚实际上也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奇怪的是,明明大喜的日子,这轿子上为啥带着个大白花? 黄皮子娶亲,这是闯山的。 梁布泉心思如电,伸手就要去拉杜老四躲起来,可是后者看着那八抬大轿,竟然痴痴地笑了起来。 “映红,你来接俺了?俺来了,俺过来跟你团圆了!” 第二百零一章 迎亲 坊间传闻里头的跳大神和顶仙的,通常情况下都有些个全知全能的大本事,小时候在梁布泉的村里,就也曾有过那么一个顶仙的能人,十里八乡有个什么大事小情,头昏脑热的毛病,都想找他来看看事。结果这人到了四十来岁的时候,突然之间就疯了,上房梁,扒墙灰,大半夜的不睡觉去邻村的鸡窝里头喝鸡血。那时候赵友忠就告诉过梁布泉,说是这些个跳大神的都是些个拿命赚钱的莽人。 顶仙,说白了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和仙家达成了共同修炼的合作关系。老仙想要积善缘,以助自己位列仙班,而通常被老仙选中的凡人,多半也只是写个跟老仙的气场秉性相吻合的普通人罢了。求仙拜佛的那些善男信女跪的不是顶仙的这个人,而是附在他身上,听他差遣的仙家。表面看上去,一个顶仙的手里捏着几十路兵马,看上去风光无限,可实际上这人的言行举止,也得顾及到老仙的面子。不懂得道门术数的外码子青皮,如果只是因为看着那些跳大神的风光,而随随便便地出马设下仙堂,久而久之,就难保不会成为老仙手底下的傀儡,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甚至是去哪个婆娘做老婆,跟哪个汉子生娃,都得听从老仙的安排,如若不然,定要被这老仙给闹的家破人亡。 赵友忠当年在村里不显山也不露水,平常只是捡些个跳大神的不愿意接手的麻烦官司维持生计。后来这跳大神的让老仙给缠得受不了,只能叫家里人连拖带拽地送到了他们家里。梁布泉小的时候见着过那人的模样,可具体的眉宇五官已经记不清了,只能依稀记得,那人的眼睛很吓人,看着虽然呆呆傻傻的,可隐隐约约总是透着股野兽一样的凶光。 后来发生了啥,梁布泉同样也是记不得了。毕竟那时候小,区区一个顶仙的,跟自己后来在江湖上接触过的种种心惊胆战的怪事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只记得那家伙被送回家以后,没两天就撒手人寰了。赵友忠说,这顶仙的魂魄已经叫老仙给锤炼的七七八八,送走了老仙,这人百分之百就得死,可若是不把那老仙送走,他们全家人就还得跟着遭殃。 毕竟没有哪个老仙是修行了几十年就能得道的,磨死了老子还有儿子,磨死了儿子还有孙子,只要是出了马,就是跟老仙结上了亲缘,祖祖辈辈都得带着人家,直到有一天人家位列仙班。 没本事出马却立了堂口的,基本都会走到这条路上;身上顶着仙家,却因为种种意外而把老仙给弄丢的,他所积累下来的恶果,也不比前者好上多少。 黄家嫉恶如仇,而且有仇必报,这在东北出马仙的圈子里头是出了名的。 昨个晚上,梁布泉跟红衣老太俩人合谋害死了那个黄皮子,依着他们的脾气秉性,不来报仇那也是断断不可能的。 黄皮子娶亲,迎的不是凡人的躯壳,而是生人的魂魄。现在那只黄皮子的精魂已经进了霍公孙的肚子,这迎亲的队伍想要取走杜老四的魂魄究竟要干嘛,简直是不言而喻。勾魂摄魄,入地府结阴婚,好换回来黄皮子的魂。 “映红,嘿嘿……” 杜老四跟个傻子一样杵在山路当间,只是瞅着那队打着白幡,扛着白轿的迎亲队伍傻笑,“映红你来接我啦?” 梁布泉是万万没想到,你个杜老四一身横长得肌肉,人高马大的竟然也是个痴情的种。可你痴情归痴情,神龟妖狐可得分得清,那齐映红已经死了,结了婚书,烧了聘礼,这姻亲已成,是山神老爷给你俩保的媒,那可能突然之间又叫上来一票烟魂再和你办一场婚礼呢? 这无非是那只黄皮子死得冤,想要多拉几个垫背的下去替它死。 梁布泉眼看着迎亲的仪仗队敲锣打鼓是越靠越近,掏出腰上的响子,对着天空“嘡嘡嘡”就放了三响。山里的精怪邪物,一个怕火,再一个就是怕声,若是寻常的妖邪,听见了这三声枪响,早就现了原形,作鸟兽散了。可是这一支迎亲的队伍,听到了枪声非但是没走,反倒是把轿子一停,纷纷把头给扭到了梁布泉这边。 等这藏在灌木丛里的一众人马,仔细看见了迎亲队伍的正脸,胆子小的立刻就吓得是倒抽了一口冷气,险些俩眼睛一番晕死过去。 这队伍里的人马,有的盯着犄角,有的带着长耳朵,更有甚者是半边脸上尽是枯骨,还有蛆蝇顺着白骨森森的缝隙往外头蹦。都说老仙擅长驱使鬼魅,这山里头没有纸人供他驱使,倒是藏着不少修炼的青黄不接的清风烟魂。梁布泉看着眼前的景象,也是吓得无端端起了一层的白毛汗,当即是拽起了旁边的王彪冲着众人大喊了一声,“快闪开!”飞身就扑向了一旁。 这头的话音刚落,就见那只从头发丝白到脚后跟的迎亲队伍,突然之间向着四面八方冒出了一团团扛着大轿的白影,王彪刚刚那个闪身来的晚了些,不小心叫那群白影给踩到了腿,只觉得骨头缝里钻心的凉,而身后那群反应稍有不急的日本人,让那白影撞了个正着,只是身形一晃,便直挺挺地栽倒在了地上,抬眼再一看,原本就已经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又莫名其妙地多了好几个轿子,轿子忽忽悠悠,好像是已经接了新娘,迎了新郎的模样。 领头的媒人一脸的白毛,立着对兔耳朵,把手里的铃铛当空一摇,笑眯眯道:“给少爷少奶奶领了丫鬟仆人,即刻启程回府上完婚……” “叮铃铃……” 铃铛又是一响。 “快给少爷还上咱大婚的衣裳,误了良辰美景,老爷可要骂人了!” “叮铃铃……” 山崎忠义眼看着自己的手下又折了一大半,心里的火气立马是压过了恐惧,拎着手里的盒子炮骤然站起了身,对着那群娶亲的队伍就先放了两枪,紧接着怪叫了一声,剩下的大头兵就也拎着响子对那群迎亲的队伍开始疯狂地倾斜弹药。 可是子弹好像打在了空气上,这迎亲队伍身后的大树,让子弹打得直崩碎木渣子,偏偏挨了子弹的正主是毫发无伤。 打头的“兔奶奶”又是僵硬地把脑袋扭向了众人,三瓣子嘴微微向上一挑:“呦呵……还有丫鬟要投靠,可是宅子太小装不了。找点箱子给他们塞进去,当成猪猡养养膘。再过三年下了崽,天天吃肉吃到饱!” 说话间那迎亲的队伍便又罩上了一大团白影,可是就在这白影将发未发之际,一柄鹰嘴尖刀是“锵啷”一声,钉在了山路的正当间,也钉在了那个领队的“兔奶奶”面前。 “兔奶奶”的眼珠子一瞟,那白影是转瞬即逝,梗着脖子盯着地上的匕首,阴笑道:“有话说话,有词哼哼。插刀子挡路,莫要断了少奶奶的姻缘。” 梁布泉冷冷地朝着山崎忠义瞥了一眼:“不想死就把枪放下!” 那日本鬼子早就给眼前的阵仗吓得腿肚子抽筋了,到了这时候哪还有不听话的道理? “日他娘的,老子我真他娘的是对不起祖宗,到了今儿个竟然跟你们一群畜生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说起来这梁布泉也的的确确是觉着憋气,山里的蛇虫鼠蚁一个劲地想要夺了他们的命,若是没有那蟠龙胆在前头吊着,他早就把这群日本鬼子扔在山上自生自灭了。先前都跟张洪山说好了,要好好对付这帮日本鬼子,结果到头来自己偏偏是救了这帮日本鬼子两次。 我他娘的亏心不亏心啊! 兔奶奶兴许是等得急了,又喊了一声:“没话别找话,没词的别哼哼。刀是杀人的刀,拦不了我们的大路一条;鬼是讨债的鬼,没那个本事就别充啥大尾巴狼。收丫鬟,换行头,良辰将到,咱们路上瞧……” 梁布泉三步两步就冲到了大道中央,翻开腕子拎起了刀,对着迎亲的队伍拱了拱手:“恭喜恭喜,祝贺祝贺,打路上蒙着眼睛上的山,不知您这有个大买卖,作个揖来当赔礼,还望您列位能海涵。” 说着话,梁布泉就恭恭敬敬地对着兔奶奶跟白轿子作了一长揖。 兔奶奶道:“作揖我收下了,该让路就让路,我们不难为你。” “别呀,您这么大个喜事,我光作个揖哪成啊!” 梁布泉顺手就把那尖刀给收到了鞘里,对着兔奶奶又是一抱拳,“敢问娶亲的是哪一家?” 兔奶奶:“老黄家。” 梁布泉:“芳龄几何?” 兔奶奶:“一百单个八。” 梁布泉:“谁家的公子这么大的运气?” 兔奶奶:“姓杜名四你听好,八字命理正相当,不用找来不用瞧,正是你背后的土老帽!” 梁布泉嘿嘿地陪着笑:“土老帽就对了,哪能配得上您家的大姑娘?” 兔奶奶:“我家姑娘许了他,一心想要结亲家。今儿个良辰又吉日,抓了丫鬟再抓他。” 梁布泉:“可是我身后这个土老帽……他已经结过一次阴魂了。” 兔奶奶大手一挥:“无妨!老爷定的媒,城隍来了都得给上三分薄面,你若让开,咱们相安无事,你若不让……家里正好缺个管家,不然你来当当?” “你们这啥玩意都靠抓的那可不好,咱行走江湖讲究的是个规矩不是?” 梁布泉的嘴角一挑,“有主没主?” 兔奶奶:“有主怎讲,没主如何?” 梁布泉随手就在地上捡了根棍子,哼哼唧唧道:“我这棍,不是棍,是通天的雷,彻底的鼓。要招胡家胡家到,要招黄家黄家应,有主的拉来正主我们聊聊,没主的……我叫来两家的爷爷奶奶评个理,这孝子贤孙要奔哪去,奔了邪道天人收,是奔了鬼门鬼门应,今儿你撞的是我一铁门,没个说法谁都过不去!” 第二百零二章 请神嘞 梁布泉一边说着话,一边抡起手里的木棒子对着空气就是一下子。说来也怪,这棒子分明是敲得空气,可偏偏就真的是有那鼓声传来。 “咻——咚!” 梁布泉的棍子抡得那叫一个虎虎生风,足踏天罡嘴也没闲着:“一请堂上黄家仙,仙风缭绕紫云端,黄家真仙共七位,容我细细道堂前。黄淘气,性如孩童性纯良,长于凡人笑人间;黄小乐,嬉笑顽皮善游戏,难有不平入眼前;我要说这第五仙,第五仙家黄小红,这位仙家心最善,你若触了他霉头,定叫你五路周天难保全,三位老仙已请完,接着念念我们黄家堂口的天字辈,四路金仙立身前,请神嘞——” 梁布泉前脚念叨,手里的木头棒子又是当空一抡。 “咻——咚!” “黄天猛,不一般,性直刚猛贯始终,敢冲阵来敢上前;黄天威,势如天,脸酸性急不开面;天烈、天洪两真仙,刚烈好比火一盘。绕山过水磕了头,弟子常跪紫云边,敲锣打鼓来相迎,迎得金身现凡间。黄天霸,黄天清,黄天龙来若神明,坐骑三色真龙马,无云洞里来修行。兄弟五人长兄两,保得玉皇大帝荡天清,保得大汉文皇帝,无量功德传古今。请神嘞——” 梁布泉是越跳越疯魔,摇晃着脑袋抽抽着胳膊,拿手里的棍子仿佛是叫一根无形的绳索给提到了半空,旋即又是当空一舞。 “咻——咚!” “三声神鞭三通鼓,三顾昆仑瑶池戊云洞,戊云洞,有神通,胡家金仙列其中……” 再看那群长得怪模怪样的迎亲队伍,听见梁布泉念念叨叨地唱着胡黄两家真仙的名字,一个个早就吓得是抖似筛糠,哀嚎连连。也巧在这老天爷也似乎在替梁布泉来配合这出好戏,三记神鞭抡完,这天上登时乌云密布雷声大作。赶等到梁布泉唱到胡四太爷胡天龙的名号之时,一记炸雷“轰隆”一声就劈在了梁布泉的脚边。 那耀眼的银龙不但是给这诡异的迎亲队伍震了个趔趄,就连躲在远处的一批日本鬼子,也都是给吓得面如土色,好悬没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憋死过去。 山崎忠义趁着梁布泉念念叨叨的当口,使劲扯了扯红衣老太太的袖子:“老先生,梁兄弟这是……真的请到了神明?那我们是不是应该……跪下,对神明展示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尊敬?” 那老太太挑了挑眉毛,打从鼻子眼里哼哼了一句:“愿意跪,你们就跪!” “老先生,您是明白我们的……我们来这山里面寻求蟠龙胆,并不是出于一己私欲。我相信,神明可以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 这山崎忠义的腿分明已经软了,现在还没跪下,那全靠着一根手杖在这苦苦撑着,“我们来到这大山里面,绝对没有半分不恭敬的意思,还请您和这各路神明好好解释一番,我们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帮助这些苦难的老百姓。” 王彪这时候其实已经跪下了,可听了山崎忠义的一番言语,反倒对刚才的那通炸雷没那么害怕了:我最多也就是个偷鸡摸狗的罪名,都是为了活命,即便是黄家胡家的老仙真的叫梁布泉给请下了界,两家的老仙也不至于太难为我。可是那帮日本鬼子就不一样了,在咱们华夏平原上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几位老仙要是下了界,那铁定是没有他们的好果子吃。雷劈斧砍,还是剜心火灼,老仙肯定能给我们报了这不世之仇! 心里头这么想着,那王彪反倒是期盼上了老仙降临,甚至还盼着方才那两股炸雷来得再多些,吓死那帮狗\/娘\/养的王八羔子! 谁料那红衣老太太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是哼唧了一声:“那小子要是真有本事把胡黄两家十来位金仙给请到这,他就不能叫咱一群拉栓扛枪的浑人给降住了。况且你在咱这干了啥事,跟我说没啥用,老仙若是到了,你撒没撒谎,说没说真话,人家一眼就能看得出。你放心,黄家胡家的老太爷性子刚正的很,绝对不会错杀一个好人,也不可能放走任何一个妖邪。” 这老太太前面的一句话,无疑是在解释梁布泉在前头的种种作为,无非是一种极为沉浸式的表演;而后面那句话说的就好生供人玩味了,跪在旁边的王彪竟然也一时之间品不出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这人……难不成不是跟日本鬼子一伙的?他话里的意思,不就是在说,老仙下界以后,他们这群日本鬼子一个都跑不了吗? 王彪心里头的算盘打得紧,梁布泉跟那群迎亲的队伍倒是也没闲着。 您甭看那群怪模怪样的家伙叫方才的一道银龙给吓得够呛,可是苍雷所过,豪光止息之时,那群又是兽脸,又是鬼面的怪物,竟然重又跌跌撞撞地站回了原来的位子。领头的那位兔奶奶梁布泉看得最清楚,脸上是阵青阵白,一副被逼无奈的模样,哆嗦这双腿跟嘴角,从牙缝里头挤出了一个字:“停!” 梁布泉心说:你想停?我他娘的早想停了! 只是奇怪这请神的老调他唱出来了以后,竟然是越长越顺口,越跳越由不得自己。他分明是已经把那请神的大神调给改了个面目全非,在这里头,也只是将那胡家黄家几位真仙的名字和仙府一一念叨了一遍,本意只是吓唬吓唬这群山精鬼魅,可未成想,这会儿反倒自己像是叫什么东西给上了身,跳的是头晕眼花喉咙里发苦,一双胳膊活像是泡进了铁水里一样烫得厉害。 眼见梁布泉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兔奶奶又是哆嗦着三瓣嘴嗫嚅了一句:“我叫你听!” 他说话的动静分明已经是结结巴巴了,两条毛腿哆嗦得像是过了电一样,可偏偏不像是那群俗人,都被天威给震得五体投地,竟然还能说得出话来。 梁布泉的嘴角已经是泛起了白沫,两个眼珠子直喷火,偏偏是连插一句嘴的空闲都倒不出来。 “你要见,那就让你见!” 兔奶奶的眼神突然一变,像是众多说书的曾经讲过的易容术一样,把手掐在了自己的下巴颏子上,顺势往下一扯,后头的一种山精野鬼也随着他的样子把身上的那副白惨惨的皮囊给拽了下去。 抬眼再看,那迎亲的队伍反倒变成了送葬的长龙。白衣迎亲,红衣送葬,那一如白玉般无暇洁白的八抬大轿,转脸就变成了顶着红花的朱漆棺材。 扛棺打幡的不是妖鬼,而是一个个画着红妆的大活人,横在棺材里头的也不再是那个毛脸的黄皮子,而是一个脸色惨白的佝偻老太。 那老太太缓缓地推开了棺材盖,手扶着棺材外檐探出了脑袋:“落棺!” 她这头话音一落,红衣老太太反倒像是道影子一样,迅速闪到了棺材旁边,那根麻布包裹着的长杖,不偏不倚地别在了棺材和平地的当间,一脸讪笑地盯着棺材里的老太太:“老姐姐,您先别着急。” 棺材里的白面老太冷冷地勾了勾嘴角:“拐挺结实啊?那座山头哪个庙,哪个堂口,喝得哪碗水啊?” “吃土的,没您老姐姐的能耐。小孩子不懂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红衣老太说着话,反手就是两记石子朝着身后甩了过去,那石子正砸在梁布泉的身上,后者的身体是骤然一震,旋即整个人“咣当”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这还不算完,那梁布泉就觉得五脏六腑都像是叫人给攥在一起揉了个粉碎,喉头一甜,当即是一口黑血就喷了出来。 那红衣老太依旧是头也没回:“老姐姐,俩孩子没有得罪您的意思。他们初入江湖屁事不懂,拦了您的路了,我带他们给您赔个不是,伤了您的子孙了,您大人有大量,能抬手就抬抬手,能转头的,就转转头。” “他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白面老太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环顾左右,又沉吟了一句,“落棺!” “棺材可不能落,老姐姐!” 那抬着棺材的八个人分明已经是撒开了手,几百斤的红木棺材就靠着红衣老太的一根手杖撑着,可它偏偏就是以一种极为诡异的状态悬在了半空上,任凭这拐杖叫棺材给压得吱吱呀呀直响,偏就是没有落地的样子。 红衣老太一手扶着棺材的外沿,一手撑着那根长杖,咬着后槽牙挤出了一句话,“老姐姐,棺材不能落地,这可是咱的老讲,您忘了?顺水子刀砍楠木的桩,一把火不够点,再添三把那才亮堂,老妹妹的这根拐歪了脖子,含得住珠宝,也含得住金子。我知道您老马家是要打哪来,奔哪去,您抬抬手,我就抬抬拐,咱能退就退了,您瞧着怎么样?” 顺水子刀砍楠木的桩? 这是啥意思? 他们江湖中人对切口按唇典有的时候就跟猜哑谜一样,顺水子是黑话里头的刘姓,可是那又是刀,又是木头的,究竟是啥意思? 一水一刀再一木? 那这个字是——梁? 第二百零三章 出马雷家 棺材里头的白脸老太一听见红衣刘老太的切口,立马在脸上变颜变色,那嘴角就跟触了电似的一阵抽搐。她瞥了眼架在棺材下头的拐,又歪着脑袋看了看刘老太太身后的人,方才那目空一切的架势,转瞬之间就荡然无存:“熟脉子(自己人)?” “老马家的规矩,棺材落地不死不休,老妹妹明白这个理。” 白脸老太有意启口对春,可是刘老太太好像偏就没有那搭茬的意思,“江里的鱼碰上了海鱼,你吃你的,我吃我的,咱互不抢食,没必要斗个两败俱伤。” 白脸老太听着她的话,缓缓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般地朝着那一路轿夫……或者说是抬杠的勾了勾手指头,“把棺材抬稳了站一边,老鬼我下来和老妹妹说说话。” 要说这帮鬼子真不是个东西,见着那白脸老太颤颤巍巍地扶棺起身,山崎忠义立刻是沉腰缩肩地也对那伙大头兵勾了勾手指头,余下的鬼子不足十人,但是仗着手里拎着响子,对付这群神神叨叨的江湖中人,还是绰绰有余。 六七根响子鬼鬼祟祟地打灌木丛里探出了枪口,还未等几个人扣动扳机呢,就见着白脸老太的耳根子一动,刷拉一下就把脑瓜子转向了那群日本人。后者自认为这次行动做的是避神骗鬼天衣无缝,可偏就没想到,老太太的耳朵竟然这么灵。好比是溜门的贼撞着了家里的正主,那伙人本来心里头就揣着害怕和担心,再和老太太的眼珠子一对,魂差点没给吓出了肉身。那梁布泉虽然遭了请神的反噬,现在五内翻涌动态不得,但也总算还是个心明眼亮,看得清形式的主。 南茅北马,这是华夏神州南北两派的术门大家。你就是得罪了山神老爷,也得罪不起这伙阎王爷,立马是横起尖刀照着地上一插,嘴里头嘀嘀咕咕地小声道:“枪不是枪,手不是手,拎着枪竿子的,全让长虫带走!” 他有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就是怕那群日本大头兵听见。眨眼之间,那几个日本人手里的枪杆子,立马就变成了一堆花花绿绿的毒蛇。众人吓得是立马扔掉了枪,一个个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杵在灌木丛后面,跟那白脸老太大眼瞪小眼。 万幸的是这白脸老太太没有追究的意思,冷笑了两声又把头重新给扭了回去,期间还饶有深意地瞥了梁布泉一眼:“老妹妹,你这带的都是些个什么人?唱戏的,放响的,还有一个溜门撬锁的?老姐姐我是填下响,今儿个刚好在这大青山里头祭神仙,闻说祖宗的崽子叫人给害了,这才过来瞧瞧是谁下的黑手。” 刘老太太锵啷一声从土里把那麻包的长杖给扯了出来,一抹子银光晃得梁布泉的脑袋有些发昏。 龙头拐? 梁文生的铁拐,啥时候跑到了这么个老太太的手里头? 梁布泉的亲娘死的早,而且压根不是他们术门中人,这是赵老瞎子打小就跟他讲过的前尘往事。他那姓梁的瘸子老爹一把屎一把尿地给他拉扯到了六七岁,后来不知道是受了打击,把年幼的梁布泉交代给了赵友忠之后,就莫名其妙地不告而别。 要说那老家伙是在外头又给他找了个后妈?梁文生就是再糊涂、再好色,也不至于花甲之年把自己所有的本事都传给一个半路夫妻的手里,更是万万不可能把自己吃饭的龙头铁拐也一并给了出去? 难不成是……那老爷子已经遭遇了什么不测,所以通书的人才会学走了梁文生的能耐,又摸走了梁文生的法宝? 虽说梁布泉对自己那个瘸了腿的亲爹没多深的感情,要说是思念,更多的则是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恨。可是推断到自己的亲爹很有可能已经叫通书那伙人给害死,心里头难免还是一阵的不是滋味。 怪只怪我那老爹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与虎谋皮才遭了这么一难。可是自己的血肉毕竟是那老爷子给的,老子本来也有一堆烂账没问通书那伙人讨个利索,改日遇见了这帮畜生,刚好新账老账一起结个干净。 他心里面虽然这么想,可是若让他现在就和那刘老太太打上一架,他也是万万不肯的。旁了不说,就单看老太太一根拐杖就能顶起实木棺材的这一手,就不是自己短时间之内可以照量的能耐。 有账不怕算,好饭不怕晚。 梁布泉这会正在心里头打着劲,一抹悠长的铜铃声就在耳边响了起来。 抬头看,那白脸老太的手里头正拎着个拳头大小的铜铃铛,铃铛一晃,那群日本鬼子立刻就像是叫人给敲了后脑勺一样,烂泥般地倒了下去。 南茅北马,说的是南北两个大脉,一个茅山术士,一个顶神的出马大仙。茅山的不一定偏得姓毛,出马的也不一定偏要姓马。这是三岁小孩都能明白的道理。好比眼前的这个白脸老太太就单姓一个雷字,是东北出马仙里有名的名门望族。 雷老太太在家里面行大,名里头犯了个“毓”字,老雷家也是流年不利,在他们这一辈里偏偏就爱生些个丫头片子。从她开始往后数,一共还有五个姐姐和一根独苗,雷家的弟弟打从生下来开始就身体不好。老雷家四处求医问药,还是没能让这老小能像往常孩子一样痛痛快快地下地玩耍。雷家最后实在没办法,就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家里面供了千百年的老仙身上。这雷毓芬今儿个上山,就是为了找白四奶奶求药。老白家说的就是五仙里的刺猬,一白一柳两位仙家都是通晓丹鼎之术的行家。不过柳仙的药向来刚猛霸道,而且这一路仙家的脾气太大,任是雷家这么厉害的背景,也不敢随随便便地麻烦人家。白仙就不一样了,老白家的药方子温润纯良,而且白家人向来喜欢小孩子,吃了一段时间白四奶奶赠的药,雷家小弟的身体还真的是有了不少的好转。 雷毓芬本来是取了药就准备打道回府。可是前脚刚要离开,白家的小辈就过来报告,说是老黄家有个小辈在大青山上遭了欺负,让一群不知来路的人给喂了霍公孙,被吞了生魂。五大仙家本数一脉同源,都是地仙外物修炼而成的化身,一家受了别人的欺负,剩下那四家定然也会出面鸣不平。而老雷家在东北这一代多少也算个有名有号的出马大家,堂口里的崽子叫人给害了,他们不出面,就是回到家里跟老仙计较起来也没法交代。 正是因为这个,雷毓芬才拎起了招魂铃,想要来此会一会那个伤了他们崽子的高人究竟是谁。 刘老太太把那黄皮子上身险些领着凡人入魔的事,一五一十地跟那雷毓芬说了个清楚,好在后者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主,看这模样倒也不像是偏要和人动手的架势:“黄家子孙多,难保不出来一两个丢人现眼的东西。但是老妹妹,咱说行有行话,门有门规。黄家子孙犯了错,那也得是我们出马仙,或者黄家老仙出面教育。你们一群外人,二话不说就拿它喂了妖怪,这怎么着都有点说不过去了?” 刘老太太又是点头,又是作揖:“老姐姐你说的是,今儿个您没落棺,那就已经给了我天大的面子了。这事儿,是咱们办的欠考虑了,该咋解决您说话,只要能给这些小崽子留一条命,您说啥,我们就照着您的要求去做,保证一个不字都不敢提!” “还有啊老妹妹……” 雷毓芬瞅着横在灌木丛里,躺得东倒西歪的那伙日本人,又冷笑着勾了勾嘴角,“你说你带上山来的都是些个什么玩意啊?没看错的话……这帮牲口都是小日本鬼子?你领着这伙牲口上山,对得起你们金门老祖宗传下来的那些个本领,对得起你手里头的这根……” 不等雷毓芬把话说完,那刘老太太就立刻把话头给接了回去:“老姐姐,咱们办事有咱们的规矩。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您问了咱也开不了口。就这么交代给您一句话,妹妹我不可能做些个对不起祖宗的事,这点您就把心给揣到肚子里头。天儿也不早了,您要我们咋给仙家一个交代,您就大大方方的提,我们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得把事给您办妥咯!” 雷毓芬瞧着那伙东倒西歪的日本人,咬得后槽牙咯嘣直响:“这帮日本鬼子的事,我不多管,但你听好了我一句话。兹要是让我知道了,你领着那帮鬼子坑人害人,我老雷家肯定饶不了你!” “黄家仙的脾气多倔你也不是不知道,先甭管他家的崽子是不是有错在先,人家面子上的事在今儿个就肯定过不去。像我先前说的,那黄家的崽子坏了仙门的规矩,老黄家是准备抽筋还是扒皮,上油锅还是上刀山,那它们自己说了算。可你这叫代俎越庖,给黄家崽子处了私刑。黄家这么好面,事儿肯定没你想得那么好办。” 雷毓芬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起来容易,你把那黄皮子的魂找回来,咱两家人就都用不着那么折腾了。下头的小鬼给我传过信,说是那霍公孙还没飞远。想要赔罪也有一个法子,你弄死了那只两头鸡,我们雷家自然能帮你把事给摆平咯。” 第二百零四章 啥是仙啊? 听人劝,吃饱饭。 梁布泉向来是个听劝的人,好在刘老太太的想法也和他一样,日本大头兵的数量锐减,且先不论这些个家伙各个都揣着狼子野心,面对着漫无边际的森林大山,纵使是有再大的仇恨,人也得先团结起来保住命再说。赶等把山里的威胁全部清除干净了以后,再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不迟。 现在光就他们知道的精怪,就有霍公孙跟山撞子两个,如若是真的再得罪了雷家和黄家,那他们真的是谁都别想要活着下山了。 杜老四现在的三魂还在,七魄却掉了两个,许是因为先前那只黄皮子在被霍公孙给吸了精魄的时候,顺手也给带走的。山崎忠义原本是打算把杜老四给扔到山里头,叫他自生自灭,梁布泉是连哄带吓唬,这才说得了四个日本兵,叫他们抬着那痴痴傻傻的杜老四,跟着他们一起进山里头找霍公孙。 见识到了雷家的真本事,山崎忠义明显比先前安分了不少。如今这两伙人马仍是梁布泉和王彪在前面打头阵,刘老太太和山崎忠义紧跟着他们在后头跟着,最后才是群扛枪压阵的大头兵。 枪这东西,对付人还有点作用,遇着些个山精野怪,倒真不如术门中人掐个诀,念个咒来的痛快。山崎忠义本想着叫手下把这些没用的枪杆子给扔咯,好轻装上阵迅速赶路,只是转念一想,万一在山里头碰上狼了,有枪杆子在还能防个身。退一万步来讲,他是打心眼里不信任梁布泉那伙外人,自己本来就不明白啥术门里的本事,万一梁布泉联合着通书的人给他使绊子,没了枪杆子傍身,他还不只剩下了一个等死的份? 一路无话,这大山走得也没个尽头。 山崎忠义本想着带领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进山,再怎么着都得是横着走的存在,怎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更何况这山里头还有一大堆根本没法用常识解释的怪事。 他一个人憋得实在无聊,抬头看了眼走在前头的梁布泉,随即又扭头瞥向了身边的刘老太,怎么偏偏是这几个外人活得好好的?想我大日本帝国从唐朝的时候开始,就在这里学习了很多阴阳之术,为啥当时上山的时候没想到,要带着一个阴阳师跟着我们一起走呢?话又说回来,我们本地的阴阳师,真的能对付这山里头那些可怕的精怪吗? “先生……” 这帮小日本别的不敢说,论起学习能力来,那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山崎忠义心里想着,军队里没有通晓阴阳术数的行家,我现在跟着那些人学上两招以备不时之需,也不是不可以? 说着话,又把头给扭向了刘老太那头,恭恭敬敬地抱了个拳。 这伙外人里头,恐怕就只有刘老太太能值得他信任了。她要愿意教那自然更好,要是不愿意教,拿枪抵住她的脑袋瓜子也得逼着她教,“先生,方才我们见到的那个抬着棺材的队伍,他们是……什么人?您三位为什么要对她说的话如此言听计从呢?” 刘老太太兴致缺缺地对着山崎忠义挑了挑眉:“东北出马仙,咱先前为了救你们,卖了黄家的一个崽子。现在仙家找上门来要说法,咱不去行吗?更何况……古来有宝必有妖,找着了那霍公孙的洞府,没准还能摸着些个别的宝贝。” “咳……” 山崎忠义原本还真的打算放弃霍公孙的这条线,一心一意去山里头找蟠龙胆,他们手里头有枪,纵使这伙外人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脑袋被枪指着,他们也得老老实实地听他的吩咐。 多亏了当时他按得住性子,有了宝贝就有了一切前进的动力,这趟上山虽然损兵折将,但如果他能带着两个蟠龙胆回队里复命,想必长官也定然会大大地奖赏他一番。 “在我们大日本帝国,也有这样近乎神明一般的存在。据说这些能人可以剪纸成兵,搜罗天下的魔物精怪,将其炼化成自己的式神为他所用。平安时代就曾出现过一位特别伟大的阴阳师,据说他是白狐之子,拥有十二个十分强大的式神……” 山崎忠义的眼神里莫名其妙地萌生出了一种无边的自豪与向往,“我想那位大人驱使式神的方式,应该和我们先前见到的那位老人驱使尸身的方法如出一辙……可是据我所知,驱使尸体的这种方法,不是应当来源于湘西一带的赶尸手艺吗?没想到在你们东北,竟然也有缘得见。” “你们小日本学的那些个东西还不都是从咱们这个地头上偷去的?还他娘的什么式神,什么阴阳,说白了无非是些个拘鬼为奴的把戏。这是咱们的阎王爷不想管你们那片的事,凡人拘鬼伤人,那是违背了天罡礼数的大罪,死后进了阴曹地府,那是要下油锅的!” 梁布泉也没回头,凭借着当年跟赵友忠学来的一点道上的规矩,在前头哼哼唧唧地揶揄,“你们那边的人,碰着点啥事就他娘的神啊,魔啊的。这世上哪有那些个神魔?咱换句话说,神仙要是能乖乖听人的话,他还当什么神仙,人虫草木修行成仙,为的就是脱离天地的束缚获得真正的自由。哦,我修成了神仙以后,还他娘的得听个凡人的命令,那我直接当凡人不好吗?我当神仙干个鸟?” 话糙理不糙,刘老太太紧跟着接茬道:“山崎先生,您也别看那雷老太太手里头拿着个摄魂铃,就一定是茅山弟子了。这么跟您说,那铃铛取了个摄魂的名字,也仅仅是因为我们叫着方便而已。那家伙不是啥宝贝,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牛铃。” 山崎忠义的眼珠子一瞪:“牛铃?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就是赶牛的铃铛。” 梁布泉冷哼了两声,“咱这头的老百姓穷,没那个闲钱做些个专门的法器平事。大部分行里的前辈都有自己专职的工作,你拿我来说,来咱们东北之前,我就是个种地的农民,我爹也是。我们是闲时平事,日常农忙,没那个心思一门盯着妖怪邪祟。” 没成想梁布泉这伙人竟然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跟他说清楚,山崎忠义原本还以为自己需要用一些非常的手段,才能逼问出一些有关于术道中人的生活特点呢。不过,既然询问进行的如此顺利,不放就再添一把火,把能学的东西,都彻彻底底地搞到手。 山崎忠义的眼珠子一转,接着道:“那请问,雷家的那位老人是不是已经缉拿了很多怨鬼的魂魄,这才可以转瞬之间驱使那么多尸体呢?” “拘魂?我们前头不是跟你说了吗?在咱们的地头,想要拘魂可没你想得那么容易,你先得给城隍少一分书信,大体意思就是和下面的领导先做个简单的汇报,告诉他人间有个逃犯,能不能出手帮他抓回来,抓住了这个逃犯以后,能不能让逃犯在你的手里边服刑一段时间。领导同意了你才能干,领导不同意,那你也只能把它给赶走咯,就是给它打个烟消云散,那都是犯了规矩。” 梁布泉接着哼哼唧唧,“咱也不知道你是从哪听到的故事,拿鬼拘魂没你想得那么容易,咱地府里头是有专门干这个的阴差,你把人家阴差的活都给抢了,你让阴差吃啥?” 山崎忠义一脸的求知若渴:“可是,如果是鬼怪伤人,留着鬼怪在人间闹事,也是违背了神仙的初衷?” “初衷?啥初衷?神仙是神仙,人是人,你人是死是活,关他们神仙什么事!” 梁布泉幽幽道,“不光是你们那,咱这头的老百姓也都认为,只要我给神仙烧香了,神仙就一定会保着我。把这人和仙之间的关系,给当成了强买强卖了。咱就说,人家老仙差你那一口香吗?仙儿要抱着天下苍生,你说人是苍生,兽是苍生,鬼怪妖精就不是苍生了?你灭了一个怨鬼,在老仙的眼里头,跟杀了一个人没啥区别。同样是把一个生灵给弄死,杀人犯法,杀鬼就不犯天条了?” 山崎忠义让梁布泉给说得一阵语塞,后者却紧接着又道:“你是想学我们的手艺?” 没想到那梁布泉能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山崎忠义被他问得又是一愣。 谁料那梁布泉竟然是大大方方地笑了两声:“咱们中华民国地方大,老百姓的心胸也大,你要是想学,咱们倒是可以教你,这些个玩意也没啥藏着掖着的秘密。只不过咱术门里头的东西,不比什么杀猪做木匠,老子干了啥事,你可以看,但不可以问,可以学,但不可以往外头说。看到多少就学多少,这玩意要看人的悟性,我硬教你,有些个法门你还没达到那个程度,即便是学到手里了,对你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没成想一切能进行的这么顺利,山崎忠义的脑瓜子点的如捣蒜啄米:“明白明白,知道知道!” “你瞧,现在这洞府就在眼前。把招子放亮了,让你的手下在门口等着,跟我们进去!” 第二百零五章 食人菌毯 梁布泉不是没有见过大树。当初在叉子岭上见的那颗智多罗远比现在立在他面前的这颗老树高大得多,也粗壮得多。 但是正所谓,“奇者万千,为怪异者难出其二”。一树成林的现象若是落到黄河以南的地方,见着了也不算稀奇,可这是啥地方?这是东北,老杨树,枯柳木他倒是见过不少,腰杆子直挺的红杉劲松在大小兴安岭上也是多如牛毛,可他偏偏在这大青山的老林子里,见着了一株长相酷似大叶榕的怪树,那就变得稀奇了。 眼下横在几个人眼前的,就是这么一株参天大树,藤蔓绕着藤蔓是丝络连着丝络,打远了看,浩浩汤汤的一大片绿色的海洋,离近了瞧,树大参天俨然是一座苍翠的山包。 换做往日,这梁布泉必定要扯开嗓门大声地赞叹一番。可今天不一样,在他身边的不单有过命的兄弟,还有日本鬼子跟仇人。大老爷们行走在外,命可以不要,但是尊严这东西必须得保护周全咯。 所以当几个人走到这株说不清名目的大树前头以后,梁布泉先是抬脚刹住了车,努力地控制住了身形,随后满脸淡然地瞥了眼跟在后头的一批日本人。 他朝着山崎忠义勾了勾手指,一脸玩味地哼唧道:“这就是咱要找的地方了,是你们先走啊……还是老子先在前头趟趟路?” 山崎忠义能混到今天这个眉目,必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伸长了脖子,往梁布泉的身后努力地看了几眼。要说现在几人距离那颗大树,少说还有个五六十丈的距离,人与树的中间,隔着一大片绿油油的苔藓,那苔藓上头隐隐约约地还挂着些个晶莹剔透的小水珠,可就是这么大的一片绿茵,竟然没有半个被其它生物踩踏过的痕迹。 林子这么大,山里的兔子野鸡,再或者是狍子小鹿,不可能没在觅食的时候来过这个地方,那树上密密匝匝地结着不少拇指大小的红果子,咱且不说那果子有毒没毒,地上的这些个青苔跟树上的叶子,不可能没有动物想要关照一番? 那么为啥着一大片区域,偏偏一个活物来过的迹象都没有呢? 山崎忠义咧着嘴角嘿嘿地怪笑:“梁先生,如果您说的双头鸡就住在这里的话……我想还是您先带路会更好一些。毕竟我们并不理解这些妖魔的生活规律,如果不小心把那些怪物唤醒了,恐怕还得需要您来出手搭救。” 娘的,这人倒是鸡贼! 其实梁布泉早在站定之前,就闻到了这附近盘旋不散的一股子臭味,臭这个味道有很多种,瓜果梨桃的气味跟臭鱼烂虾就不一样,街边叫卖的臭豆腐,也跟死尸的味道天差地别。这地界到处都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尸臭味,而这尸臭的来源,偏偏就是来自于地上那片茵茵青苔。 这玩意的名头,梁布泉曾经在金门闻字诀的铁卷里头见识过一二:食人菌毯,转靠着寄生活物来传播自己身上的孢子,这玩意通常情况下就只有一株,如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活物碰到了它身上那团犹如露珠一样的粘液,粘液当中所遍布的菌丝会立刻钻进这只活物的躯体当中,眨眼之间便会将其放倒,随即从那活物的身体里头,绽放出更多的,类似于苔藓一般绿油油的菌落。现在几个人眼前有这么大的一片菌毯,不用想也知道,那怪树下头,究竟是死掉了多少生灵。 这菌毯一不怕刀劈斧砍,二不怕雷雨浇灌,落下的锄头也好,还是刺刀也罢,没等你掘开藏在土里的尸首,残留在菌落上头的粘液,就会立刻把那些个钢铁给消化得无影无踪。现今唯一能解决这片菌毯的方法,就只有借着一把火烧出条路来。可是偏偏这菌毯都是些个沾火就着的东西,一把火下去倒是真的可以把这些绿油油的菌落给烧个干净,却只怕菌毯烧光了,那颗大树也保不住。且不说树上是否藏着什么重要的宝贝,您别忘了,那只倒霉催的黄皮子魂,现在还在霍公孙的肚子里呢。如若因为这一把火而给霍公孙吓得飞出了林子,恐怕他们这辈子都没法和黄家做出交代了。 梁布泉在旁把脑袋挠得是哗哗直响,可是人堆里头偏偏有个大头兵是等不及了。那枪口指了指梁布泉的胸膛,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后者横竖也是听不懂,插着个膀子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梁先生,我的手下问您,为什么还不动身……” 山崎忠义又恢复了往日彬彬有礼的贵公子形象,一手撑着手掌,另一只手轻轻地把散在额头前面的头发给拢到了后面,“他说,你一开始诱惑我们先打头阵,为什么到了这时候,你却偏偏不敢动了。” “你们一帮子门外汉,不懂就别他娘的瞎问行吗?” 梁布泉也懒得跟他们解释,叉腰回身盯着地上那一大片的苔藓,“你不是想跟我们学本事吗?今儿这苔藓,就是你要拜师的第一关……”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是一阵罡风呼啸。没等他转回身呢,只听在一旁的王彪大喊了一声:“你们他娘的要干嘛!” 随即,梁布泉就觉得自己的后腰,被个冷冰冰的东西给用力地戳了一下。 是枪杆子! 那帮日本人想他娘的给老子推进菌毯里头! 脚下的重心失衡,梁布泉整个人都朝着那株菌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可是万幸他之前在观音山上的时候,也曾跟着那个老猎户学过一点防身的功夫。在这间不容发之时,梁布泉是牟足了全身的力气在半空之中猛一回身,立马抓住了推他摔倒的那个大头兵的枪杆子,接着整个人仰倒的惯性,他单臂一较劲咬牙切齿地闷哼了一声:“过来你!”另一只手跟个鬼爪一般,顺势就抓住了大头兵的衣领子,随后两脚足弓骤然紧缩一处,腿肚子一股横力是借势而起,撒开那只抓着枪杆子的手,一把便保住了大头兵的肩膀头子,在半空中硬生生地把那大头兵又给按在了自己的身子底下,这才连带着那日本人齐齐地摔倒在了菌毯上头。 一股子难闻的恶臭冲天而起,梁布泉两手猛推大头兵的后背,整个人像是蚂蚱一样从那菌毯上面弹射开来,紧接着便是那大头兵响彻云霄的哀嚎与尖叫。就见这大头兵周围的苔藓,仿佛有生命一般地朝着他渐渐靠拢,顶在草尖上的露珠,在触碰到大头兵身体的一刹那,便急不可耐地涌入了他的身体,不过几个眨眼,那大头兵连衣服代鞋袜就瞬间被这吃人的菌毯给消化了个一干二净,而大头兵原本爬过的地方,则立刻又重新冒出了一大片绿油油的苔藓,并且那青苔的范围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他们几人的方向蔓延。 “退后,你们这帮他娘的王八羔子!” 梁布泉一手抓起王彪的胳膊,先一步冲进了人堆后头,“千万别叫那些个草叶子碰着,娘个巴子的,咱剩下这几个如果再叫这玩意给吃掉两个,它指不定还得长出多大来呢!” 怪不得那个姓雷的一个出马仙的弟子都不敢牵头过来把那黄皮子的魂给救回去,梁布泉原本还以为她是怕了那只双头鸡,原来更可怕的是给这双头鸡看家护院的菌毯。他是怎么都没想到,菌毯再吃了人以后能长得这么快,快到即便他是第一个撒腿就跑的人,这菌毯也在眨眼之间咬住了他的脚后跟。 他就觉着自己的鞋底子冒起了一大团的白烟,随后便是蚀骨入髓的灼烧感:“上树,他娘的快点!” 人在万分紧急的时刻,总是可以爆发出惊人的潜能。梁布泉在喊完那句话以后,立刻像是离弦之箭一般扑到了最近的一颗大树上,三下五除二地上了树,斜坐在一根看起来还算解释的树干旁边,在朝着地上一看,绵延无际的菌毯已经把他脚下的一大片土地给团团包围,方才的那一场风波,还指不定吃掉了多少个慌不择路的大头兵,他虽说是已经上了树,可下面已然是没有了能下脚的地方,甭说是找回那只黄皮子的精魂,他怎么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现在都是个问题。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抬起脑袋,四下张望了一番。万幸的是王彪还活着,不幸的是红衣老太和那个挨千刀的山崎忠义也他娘的上了树,树上还七七八八地挂着五六个半死不活的日本大头兵,娘个巴子的,这些个菌毯咋没给这群日本人给吃个干净呢? 对了,杜老四去哪了? 那家伙叫黄皮子给勾走了魂魄,今天这一路上都跟个行尸走肉一般得叫人抬着。现如今面对着下头的这一大片菌毯,每个人都是自身难保,更何况要关照一个没了身世的傻子。杜老四去哪了,难不成……他也叫下头的菌毯给吃了? 梁布泉扯着嗓子就要问,可是到了嘴边的话,却又生生叫他自己给吞了回去。 扬起脑袋,他正好撞见了杜老四的一张大脸。这家伙就像是只猴子一样倒挂在更高的大树上头,一张大黑脸上,绽放着一抹不可名状地诡异笑容,随后,这几尺来高的汉子竟像是蜘蛛一样迅速地爬到了梁布泉的且近,大嘴里头的腥臭味呛得梁布泉险些从树上晕厥下去。 他咧着嘴问道:“豆腐脑……好吃吗?” 第二百零六章 物理驱魔 杜老四叫那天杀的黄皮子给开了地窍以后,这副身体就已经不完全属于他的私人物品了,什么牛鬼蛇神都能把这幅躯体当成往返歇脚的驿站,就连那枯草顽石成了精,也能抢了他的身子夺了他的舍,借用这幅躯壳胡闹一番。 现在看模样,也不知是哪路枉死的冤魂又看中了杜老四这又高又壮的人皮,这是想借着他的身体伺机狩猎呢! 说话的功夫,杜老四的一张大手已经是扯天扯地的照着梁布泉的天灵盖就抓了下来,梁布泉也不是猴子,原本在树上就已经是受制于行动,外加上杜老四现在的死德行又给他吓得一惊,反应自然要比平时慢上半拍。 杜老四的一张大手直逼颅顶的时候,梁布泉才想起来要抬手格挡,只是慌乱之中忘了那只手上握刀,那只手是空的,将那只提着尖刀的右手给抬了起来。眼瞅着杜老四的胳膊就要跟那柄吹毛断发的刀刃撞个满怀,梁布泉身上的汗毛都炸起来了:“四哥,你醒醒!” 话音刚落,就听“锵啷”一声闷响,整个树枝都被震得一阵摇晃。 杜老四的一条胳膊就像是铁打钢铸的一般,撞上了刀刃竟然是分毫无恙,甚至还能溅出点火星子来。不过这柄尖刀再怎么说都是金门留下来的镇派至宝,一击不成的杜老四恐怕也被这鹰嘴匕首给吓得够呛,手脚并用地又从树干上倒退了回来,拿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自己的手腕子,流着粘稠的口水嘶声道:“豆腐脑……软和……好喝……给我……” 那群日本大头兵是指望不上了,王彪好容易爬到了树顶上,正在那捂着胸口一个劲地倒气。现如今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能靠着自己了。 脚底下的食人菌毯不会上树,现在最大的威胁是那个被邪物上身的杜老四。等把粘上杜老四的那个家伙收拾干净了,再去计较怎么从树上下来不迟! 万幸梁布泉的手里头还有个杀招,腰上那酒葫芦里头还装着慢慢一下子的食人蚁,大不了就拿这些个蚂蚁和他拼命。 想到此间,梁布泉又是颤颤巍巍地扶着树干站起了身子,扬着脖子敲了敲自己的天灵盖:“爷爷的脑浆子在这呢,想吃自己来拿,王八羔子!” “豆腐脑……好吃!” 兴许是叫那梁布泉给勾起了馋虫,杜老四一阵嘶吼过后,便再一次恍若离弦之箭一般冲向了梁布泉,“吃……豆腐脑……好吃!” “我吃你奶奶个大脑瓜子!” 迎着那张开大嘴狂奔而来的杜老四,梁布泉是一手微作格挡装,另一只手顺势便搭在了腰间,可是这一搭不要紧,竟然一把抓了个空。低头再看,葫芦——没了?! 来不及细想,杜老四便已经栖身而来,大脑瓜子“咚”的一声便撞上了梁布泉的胳膊,后者只觉得小臂之上一阵钻心的剧痛,恐怕是方才的一撞,已然是撞裂了他胳膊上的骨头。 “豆腐脑……吃……豆腐脑!” 这一撞的力量尚且如此,更不用说那已经状若疯魔的杜老四,还挥动着两条铁打钢铸一般的手臂在梁布泉的身前背后一个劲地抓挠。就是再结实的树干,也经不起人这么折腾啊,经由那杜老四一撞、一舞过后,梁布泉脚下的那根树枝立刻响起了一阵让人牙酸骨苏的呻吟声。 坏菜了,这树枝子要折! 心思急转直下,梁布泉也顾不得恶心,没有葫芦,老子还他娘的有拳头呢不是,当即大喝了一声:“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一拳就塞到了杜老四的大嘴里头,后者显然也是叫梁布泉给搞得一愣,天底下哪有把胳膊喂给别人吃的大傻子呢?趁着杜老四愣神的功夫,梁布泉是强忍着恶心,又把拳头朝着杜老四的嗓子眼里怼进去了两寸有余,他甚至已经感觉到了杜老四喉咙深处的痉挛与战栗。 你就是再厉害的妖邪,也是附到了人身上,只要是人,被抠了嗓子眼就都得犯恶心!梁布泉是一咬牙一跺脚,两条手臂照着反方向齐齐地一较劲,“你给我吐去!” 这一条胳膊带着腥臭跟血丝,一下子就从杜老四的嘴里头拔了出来,紧跟着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大摊恶丑无比的黑血,梁布泉躲闪不及,正叫这口黑血给吐了个满身。 旋即只听“咔嘣——噼——啪!”的一系列巨响,踩在他脚下的那根树枝终于是守不住折腾,彻底齐根断成了两节,梁布泉的足下踏空,连带着杜老四俩人直挺挺地倒摔了下去。 完了,这下老子我是妥妥地交代在这了。未成想老子我风光无限,到头来竟然会变成了他娘的一片蘑菇! 想起来就觉得可惜!要说风光无限……其实老子也没啥风光的事,从关里出来,来来回回也只是上过两道梁子而已,不像我那天杀的亲爹跟瞎了眼的干爹,要说风光啊,还得是他们…… “咕咚——噼啪!” 一个人从将近十米高的地方掉下来,想要在这么极短的时间之内,改变下落的状态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梁布泉是直着掉下来的,自然也得是两条腿先落了地,紧跟着才是身子骨。他本寻思着从那么高的地方甩下来,两条腿骨还不得摔进腔子里头?但事实上,人类的身体要远比想象当中的结实,他在下落的过程中,有意地先让自己惯用的右腿着了地,所以这条腿承受的重量最大,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沿着膝盖瞬间向后折断,膝盖骨受了那股力量的挤压,一瞬间沿着皮下被挤进了他的大腿里头。 这么大的痛苦落到梁布泉的身上,反而却并不怎么觉着疼了,只感到自己的那条右腿仿佛是一瞬间被冰窟窿冻了个结实,又凉又麻,又涨又木,脚底下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像是慢镜头一样斜斜地朝着右边栽倒过去。 脚底下踩着的食人菌毯也是奇怪,它们放着梁布泉这好端端的肉身不吃,竟然在他倒下的一瞬间,仿佛一下子长出了眼睛和鼻子一样,迅速以他为界,让开了一大片空旷而安全的区域。 “噼啪!” 又是一阵脆响,梁布泉的整条右臂也叫自己给压得错了位,只不过相较于那条已经没有抢救必要的右腿,他的右臂还只是掉了环,找个稍稍懂点医术的大夫,就能再重新把胳膊给接上。 兴许是方才刚叫梁布泉给掏了嗓子,那杜老四现在正翻着白眼躺在地上一个劲地抽抽,梁布泉也不知他这是给摔得,还是叫他刚才的那一番神奇操作给害的,只不过这片绿油油的菌毯,也像是对待梁布泉一样地,在杜老四身下让开了一大片安全区域。两个人就这么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一个神志全无,一个社胳膊断腿。 这蘑菇……没吃我? 梁布泉小的时候没少跟同村的其它混小子茬过架,深知社胳膊断腿所带来的麻木感时间短暂,如果不能在有限的时间之内搞清楚食人菌毯不吃人的原因,等这腿和胳膊疼起来的时候,拿自己就真的只有是死路一条了。 想到这,他干脆是将那只已经压断了的右手撑在地上,咬牙切齿地把胳膊摆回了正位,接着又从方才掉下来的树干上面掰下来了一根看起来稍稍粗壮一些的树枝做拐,拿两手撑着牟足了力气站起身来。 赶等他小心翼翼又一瘸一拐地走到了菌毯旁边,那绿油油的菌丝竟然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又迅速地向后退了过去。 梁布泉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头:“它们……怕我?” 见着梁布泉没能被菌毯吃掉,趴在树上的日本大头兵这时候也来了精神,也不知是哪个大聪明怪叫了一声,接着便有人跃跃欲试想要往下头跳。刘老太太跟梁布泉见状,连忙扯着嗓子劝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可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偏就真有那不怕死的,纵身一跃便从树上跳了下来。 可这地上的菌毯仿佛正在等着没长脑袋的傻子往下送粮食一样,这人的两脚还没等挨着地面呢,便叫无边无际的菌毯给吃了个精光,五尺来高的汉子就像是高台跳水一样,瞬间就在大地的上方蒸发了个干净,甭说是骨头渣子,在这片翠绿的碧波上面,就是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溅跃出来。 剩下的那批还准备跳大树的大头兵见此,也立马是下意识地抱紧了树干,不敢在轻举妄动半分。这里头,也自然还有山崎忠义一个。 “梁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官的命贵,他抱着大树的力道比任何人都要重,五根手指头甚至都已经抠出了血来,“为什么你跳下树没有问题,而我们的人却会被下面的植物吃掉……莫非……就是你种植了这些可怕的植物吗?” 万幸这会儿那些个大头兵正在一心一意地抱着大树不敢撒手,否则单凭这日本军官的一句话,那些个大头兵但凡能腾出手来,都得给梁布泉打成筛子。 梁布泉心道:我种你奶奶个爪子,老子要真有这个本事,就他娘的应该把这玩意种到你们的指挥部里,让这玩意把你们全给吃个骨头渣子都不留! 可这菌毯为啥不吃我和杜老四呢?难不成……是因为杜老四吐出来的这些个黑血?都说邪物精怪就怕秽物,就梁布泉现在身上的这股味,比用炸药蹦了茅坑都有过之而无不及,难不成这些个玩意不是怕我,而是嫌弃我身上的这些个脏血? 想到这里,梁布泉立即就稀里糊涂地从身上抠下来了一块黑血放在指尖,正当他想把这黑血弹到菌毯里的时候,却无意间又抬眼瞥见了趴在树上的王彪。 他手里拿的是啥玩意……那是……我装着蚂蚁的酒葫芦? 我日他个奶奶的,这帮佛爷的手脚是真他娘的不利索,自己人的东西他都要偷? “喂!我日你个祖宗,你拿着老子的葫芦干什么玩意!” 心里头气急,梁布泉是张口就骂,“狗改不了吃屎,你把手从瓶塞子上拿开,那葫芦不是你能照量的东西,听没听见我说话,你他娘的……你他娘的别把瓶塞打开!” 第二百零七章 别了,蚁兄 “老子报了仇了,老子就要给你们报了仇了!爹、娘,老弟,老子就要给你们报了仇了!” 要说恨一个人的力量究竟有多强大,或许咱们难以用一个准确的数量单位加以划分。这王彪打从加入梁布泉一伙人以后,就向来憋着一股火。杀了这群狗日的侵略者,给自己的全家人报了那血海深仇。 其实一个人失去了努力下去的念想,就跟具死尸没什么两样。或许王彪这人打从娘亲和弟弟被土墙砸死的一瞬间,就已经死了。他活下来的动力,除了亲手弄死这些个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畜生以外,就再也装不下其它的愿望。死了的恶鬼诚然可怕,但活着的复仇冤魂同样具备着无与伦比的毁灭性和破坏力。 鬼虽可怕,却无形无相,难以对人类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人虽弱小,却血肉俱全,可以为了复仇不择手段。 王彪其实早就盯上了梁布泉腰上的那颗葫芦,在遭遇霍公孙的时候,在遇着杜老四被黄皮子上身的时候,在梁布泉和刘老太太剑拔弩张地准备斗法的时候,这颗酒葫芦,似乎一直都是梁布泉要留到最后的杀招或者底牌。 他从说书的那里听到过,历来江湖中人在和别人斗狠的时候,总会留着独门绝学放到最后使用,这个技能被称作是“撒手锏”。他觉着对于一个常在深山老龄里穿梭的术门中人,那颗葫芦必然就是梁布泉的终极杀招。 所以在梁布泉当初被个日本大头兵险些推进食人菌毯里的时候,这王彪就以救人之名作为掩护,顺手牵羊地偷走了梁布泉的那颗酒葫芦。本以为这最后的杀招会留到几个人发现蟠龙胆的时候,可万万没想到,时下的情况简直是苍天有眼,故意要把那伙日本人的破绽露给他看。 日本人抱着大树没工夫端枪,梁布泉和刘老太太一个被摔断了腿,一个跨在树上自身难保,这简直是天助我也! 任凭梁布泉在下头如何扯着嗓子怪叫,这王彪全似没听见一般,状若疯魔地嘀咕着复仇的大计,“砰”的一声,一把就拔开了葫芦上的塞子。 “我日你个祖宗!” 这是王彪听到的最后一句咆哮,那咆哮声似乎是来自梁布泉……或者是山崎忠义?管他呢,自己在这报得了血海深仇,到时候下了阴曹地府也不至于愧对家里的列祖列宗。 他们懂什么,他们嘴上说着理解老子家破人亡的痛苦……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爹亲娘死在自己面前了吗?他们碰过自己家人已经凉透了的身体吗?他们知道自己亲人的血……是什么味道的吗? 他们……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懂。 什么叫冷静,什么叫从长计议……那些王八羔子杀了我全家的时候,他们怎么不想想冷静,想想三思而后行? 都去死,王八蛋!就算搭着老子的一条命,老子也要把你们全都拉进阎王殿里头,让你给老子的家人跪下磕头说对不起! 一股刺鼻的酸味顺着酒葫芦便直扑向王彪的面门,紧接着他便看到一只灰色的蚂蚁从葫芦里面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 “蚂蚁?” 王彪下意识地准备伸手去拍,可这大蚂蚁的反应明显要比他快上许多。 刺鼻的酸味变得更加浓郁,随后树干上,枝条上,甚至于这些大树的叶脉里纷纷钻出了数以万计的黑蚂蚁,那发丝一样纤弱的六条细腿在各种材质的造物上扫出一阵阵让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啃噬声、咀嚼声,蚂蚁撕破皮肉的血溅声不绝于耳。这些个没有脑子的蚂蚁无孔不入且分工明确,几乎是眨眼的时间之内便沿着王彪身上所有的空洞鱼贯钻进了他的身体。他甚至还未感觉到疼痛,自己身上的血肉便已经叫那群狂躁的蚂蚁啖尽嗜干,仅存的一颗眼睛,随着残缺不全的头颅轻轻地坠落到地上,又迅速被下面的食人菌毯给消化得一干二净。 他看见梁布泉在发了疯似的敲打着那根树枝拐杖,他的耳朵已经被蚂蚁蛀空,他听不见梁布泉在脸红脖子粗地喊些什么。 他想说句对不起,只可惜自己的脑袋早已和声带分离,那张犹如摆设一般的嘴巴,只能轻轻地翕动着苍白的嘴唇,来表达最后的歉意。 他想流泪,脸颊湿湿的,却不知是泪水还是鲜血…… 我报不了仇了,帮帮我,让那帮王八蛋死无葬身之地! 黑云一般的蚂蚁在把王彪吃干抹净了之后,再次化作了一缕黑烟消失在目之所及的地方。似乎就连它们都怕极了地面上的那片绿意正浓的菌丝。梁布泉眼睁睁地看着王彪被自己的一群蚂蚁吃了个干净,他叩击着地面的声音也逐渐由急切变得沉重而缓慢,右腿上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的全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胃似乎也因为这种痛苦而发癫一般地抽搐起来,他扔下拐杖,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缩成了一团,抽噎,痛哭……这种难以掩饰的,撕心裂肺的痛苦,被他理解成了丧失一条右腿而引发的现象。 胃液回流,烫得他的喉咙火辣辣地疼。 他匍匐在地上干呕,却只有更多的腥臭味顺着鼻腔倒灌进脑子里。他什么都吐不出来,泪水混杂着粘稠的唾液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他的腿,他的胳膊,他的五脏六腑都在千刀万剐一般地哀嚎。 为什么不听指挥……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 为什么……流血的永远都只有我们的自己人! 他似乎是感觉到了树干上的凝视,红着眼睛缓缓地抬起了脑袋,那树干上隐隐约约地可以辨认,正有一点灰白色的东西附身注视着他。 “滚啊,王八蛋!” 或许是被胃液灼烧过的缘故,梁布泉的嗓子沙哑,“老子不是告诉过你们,别动那个人吗!老子敲过地板了,老子敲过了!” 匍匐在树干上的灰蚂蚁歪了歪脑袋,似乎根本听不懂自己的主人在说什么。 它只知道一个不知死活的陌生人打开了酒葫芦的瓶塞,只知道那个陌生人扬起巴掌想要把自己拍死,他不明白主人的气味里,为什么会夹杂着那么多的仇恨与无奈。 “滚啊!我叫你滚,你听不见吗?” 梁布泉两手扶着树干,浑身颤抖着再次站了起来,又顺势从腰上掏出了那柄鹰嘴匕首,“老子不要你了,不要你们了!趁老子没改变主意,你们最好快点滚蛋……不然,这柄刀子……老子就把你们烧个一干二净!” “从今往后啊,你就乖乖地跟着我,保你享尽荣华富贵!” “咱们约法三章啊,没我的命令,不准随便行动;往后到了人多的闹市区,不准随便伤人……” “哎呦,果然是老子的乖宝!走着,跟老子下沟子享福去咯……” 灰蚂蚁有限的记忆力,正不断地浮现着梁布泉曾经跟它说过的话:“我做错了吗?我的确没有接到他的命令……可是他也没有敲葫芦叫我住手啊……这个人偷走了主人的葫芦,就应该是主人的敌人……我……做错了吗?” “滚!你们自由了,滚,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啊!” 梁布泉手里的鹰嘴匕首呼啸着脱手而出,“夺”的一声钉在了树上,这颗大树立刻便不由分说地朝后轰然倒去。原来那群食人蚁之所以可以从大树的内部现身,无非是因为他们早已蛀空了一整株树干。此刻别说是梁布泉手里的飞刀,就连一个三岁顽童轻轻一推,都可以将这株已经没了心的空虚大树给顺势推倒。 灰蚂蚁似乎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再次深深地凝望了梁布泉一眼,从肋下猛然生出两片薄如蝉翼的翅膀,转身便飞向了天空。 人在一些时间里,总是需要把错误归结于他人,才能换得自己良心上的些许安慰。 如果我能再小心一点,如果我不把这个酒葫芦摆得如此明显,不叫那佛爷有机可乘……兴许他就不会死,我也不会赶走这只向来忠心耿耿的蚂蚁…… 单刀上面站着梁布泉身上的黑血,这一刀正中了树干以后,刀身与梁布泉腕口相连的鱼线像,自然也布满了粘稠且似乎永远都不会干涸的黑血。 梁布泉勾起小指,在鱼线上轻轻地抑弹,其上的万点黑血立刻向着四面八方飞溅而去,地上的菌丝仿佛是老鼠见了猫,竟然齐齐地发出了“吱吱”的惨叫,迅速以鱼线为心,向着四面八方让出了一条通路。 前者的腕子微翻,将那尖刀收入手中,又按照刚才的方式,把尖刀全数钉在了那挂着活人的几棵树上,看见这群天杀的入侵者一个个如蒙大赦般地下了地,梁布泉心思里的杀念却越来越深。 这是梁布泉第二次这么希望能快点把眼前的人抽筋扒皮千刀万剐,但是他还要等……等山崎忠义带着他们找到蟠龙胆,他一定要把这畜生活撕了不可,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佛爷,你的仇交给我了……老子不会让你白死的。 这群小鬼子有一个算一个,我定会给他们打着包送到森罗殿上给你们赔罪,他们欠咱们的血债,老子一定要让他们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第二百零八章 拜四方 “怪不得那怪鸟要找到这么个地方做窝,原来它们是仗着有地上的这些个菌毯作为天然的屏障,多亏了……” 山崎忠义领着那伙日本大头兵一个接着一个地从树上爬下来,就像是刚刚获救的挂在树上的狗,前者小心翼翼地踩着黑血,活动着膀子刚要对自己之所见做个简要而掷地有声的分析,却不经意间撞上了梁布泉的一双眸子。 那是一双满载着冰冷与血腥味的眼睛,他在战场和官场上厮杀这么久,向来见惯了死尸,也见惯了一如王彪这般丧失了理智满心都是复仇的普通人。可是他却从来都没见过这样一双冷厉而森然的眸子。 这双眼睛似乎是来自于深山老林里的不知名野兽,冷静而安宁,似乎随时都弓起了身子准备咬断敌人的咽喉,一击毙命。这是一双只消看上一眼,便会在噩梦当中反复出现的眸子。 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旋即又仿佛遭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地搔着脑袋干笑:“梁兄好身手,多亏了梁兄你,我们才能化险为夷……” 梁布泉的那双眼睛反而变得更加阴冷可怕了。 这家伙留不得! 山崎忠义不知是因为什么,在心里突然之间萌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把他带在身边,早早晚晚都要出大事情。这个家伙的气势很古怪,古怪的就像一只随时准备吃人的老虎。 一个手无寸铁……哦不……一个只有一把匕首傍身的山野村夫,为什么会让我萌生出这样的念头,我在……我在怕?就凭他? 山崎忠义的嘴角颤抖,似乎是想极力证明什么一般,强忍着内心的悸恐努力地挺直了腰杆子:“梁先生,我希望你不要用这种眼神……” “锵啷——” 梁布泉好整以暇地将尖刀在身上摩擦得沙沙作响,龙吟浅唱,一抹黑血让他大大方方地刮在了刀刃上头,随即这男人将刀身一歪,对着杜老四的身侧轻轻一甩。那一摊黑血瞬间便在杜老四的身边溶解成了一滩湿软的泥地。 山崎忠义似乎对梁布泉的无视显得大为光火,定了定神抬高了八度音量:“梁先生,我再和你说话……” 梁布泉像是聋了一般继续用尖刀挂着身上的黑血,一刮一扬之间已是数个来回,消融开来的土路越来越多,从杜老四的身畔,直抵山崎忠义的脚边。 后者看得发愣,狐疑道:“你在做什么?” 梁布泉头不抬眼不睁地冷冷道:“派你们的人,把我四哥背起来。” “你这是……在命令我?” 山崎忠义气急反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我们把你请上山的,是你应当服从我们大日本帝国的……” “锵啷”一声尖刀出手,擦着山崎忠义的脸颊就径直钉在了他身后的一株大树之上,梁布泉仍是头不抬眼不睁,仿佛原本那个顺从且唯唯诺诺的灵魂不知在何时,已经被只怪物给生吞活剥了一般。 他依旧是冷冽地哑着嗓子重复道:“叫你们的人,把我四哥背起来。” “刺啦”又一声轻响,山崎忠义的肩章直等到梁布泉说完了话,才仿佛后知后觉般地裂成了两段。 好快的刀! 毕竟是上过战场的士兵,在其身畔不过一掌之术的士兵几乎不需要命令,便纷纷端起了手中的武器,可显然梁布泉的准备要比他们充分得多,动作也要比这些个大头兵迅速得多。 大头兵抬起枪杆子的时候,梁布泉已经把小指勾到了刀柄与手腕相连的鱼线之上;士兵们刚刚举枪瞄准,梁布泉却已经用小指轻轻地拨响了鱼线。 “嗡——” 清风微拂,树叶常吟。 这声恍若弹弦一般的韵猝然响起,却是引得周遭的万千树干枝叶狂舞,密密麻麻的败枝腐叶仿佛是冰雹一样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山崎忠义的脸色一凝,顶着满头的枯枝再次举起腰上的王八盖子红着老脸怪叫。 这帮大头兵迅速收拾好心情,再度端起了手里的步枪。 “嗡——” 小指轻勾鱼线,又是一声悠长而浩渺的常吟。 梁布泉的眼睛一直静静地注视着那群畜生身后的红色身影,真正可以令他心存忌惮的,便只有那个拄着长杖的红衣老妇。他似乎是学得了梁文生的一切本领,还有那个只露出一剪银辉的长杖……如果当真是金门信物龙头铁拐的话,这老妇无疑是阻碍梁布泉的最大隐患。 可为什么她动也不动地杵在那呢? 她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一个出卖同胞与祖国的垃圾,凭什么会露出那种大慈大悲的表情出来,她算是什么! 腕子微翻,短刀入手。梁布泉第一时间将那尖刀插进了土里,并一脚踏了上去。 不似往日的念诀吆喝,地上的败枝腐叶仿佛瞬间变作了可以任人调遣的千军万马,一个个都将剪刀似的断茬纷纷从地上竖起,直指所有日本人的胫骨膝盖。梁布泉的脚上微微用力,那群大头兵的肩膀就仿佛被压上了一捆百余斤重的沙袋,他若是踩实了刀柄,恐怕这群日本兵到头来也难逃腿骨被刺穿的宿命。 而刺穿了腿骨的结果,无疑便会跌进那片在森林里存乎万年的食人菌毯。 这千斤坠还有个旁门,叫做拜四方。 所谓拜四方,自然要五体投地着拜才显得虔诚与笃信。乱世之中兵荒马乱,这群人恐怕出了活下去,早就忘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信仰。若要好言相劝,他们自然是万万不肯屈服于遥不可及的神明的。这个时候,无疑就需要有人对他们做一些小小的帮助。 痛苦,正是强化信仰的不二法门。 “跪下,还是听话?” 梁布泉的语气不容反驳,他脚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少数几个身体稍弱的日本人已经惨叫着被刺破了腿骨,随后重重地跌入菌毯之上,化成了这森林当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营养。任凭这群日本大头兵唧唧喳喳地惨叫连连,梁布泉仍是耳聋眼瞎一般地将那刀柄踩得越来越狠,“跪下,还是听话?” 那红衣老妇为什么还不说话? 她在等什么,等我露出了破绽之后将我一击毙命?还是在等我杀光了这群小鬼子,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这老东西究竟在想些什么! 索性那山崎忠义的手里还拎着根手掌,他最少还能勉强用手杖撑着身子,不至于让自己那么快便成为菌毯的食物。他甚至已经将自己的牙龈咬得鲜血直流,红着眼睛嘶声道:“姓梁的,这就是你们江湖中人的规矩?别忘了,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兵马,已经占领了你们的东三省,要是杀了我……你也别想活!” “在外头你说了算,在林子里头,老子才是阎王爷!” 梁布泉阴冷地勾着嘴角,冷声道,“先前你的人手多,老子不想给我大哥惹麻烦,处处让着你。现在不一样了……看看你的这点人马,拿什么跟老子斗!话在今儿个跟你挑明了,从今往后,你的这狗屁寻宝部队该易主给我了。听话的,老子让他好好活,不听话的,老子照杀不误。给老子翻译过去!” 山崎忠义把后槽牙咬得是咯嘣直响,梗着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梁布泉倒也不恼,扯开自己的右臂猛地向上一抬,就听见“锃”的一声脆响,那根透明的鱼线,在稀薄的微光之中绷得笔直。他抬手照着鱼线又轻轻地一弹,悬在山崎忠义脚下的那一片败枝枯叶瞬间恍若离弦之箭一般,直奔着后者的膝盖胫骨,四肢百骸爆射而去。梁布泉每弹一下,山崎忠义的身体便有一处要被枯枝给钻出个血窟窿来,鱼线的五响弹罢,后者已经白这张脸连声讨饶了:“我翻译,我这就翻译……” “老子听说过你们那所谓的……武士道精神。” 梁布泉勾着嘴角,一脸残忍的怪笑,“不就是不怕死吗?老子知道你们个顶个地希望自己能有个轰轰烈烈地死法,不过说起来也巧了,老子有的是法子让你们壮烈,老子手里面捏着的阵法,有的是法子让你们知道知道,啥玩意才叫人间地狱!从今儿起,你就是老子的翻译,这队伍的调遣,由老子说了算,你们吃喝拉撒,就是她娘的想要上个厕所都得跟老子汇报。但凡让老子看出来你们有人想要她娘的造反,可别怪老子实现没给你们打过预防针!翻译!” 似乎是仅存于心里的武士道精神作祟,山崎忠义的脸上再度浮现起了一抹宁死不屈的庄严。不过这庄严相,瞬间便因为梁布泉把手指头搭在鱼线上的动作,而打击得溃不成军。 “现在,让他们把我四哥背起来。” 梁布泉收了鱼线,安静地挺直了身子,“翻译!” 余下的四个日本大头兵,见身上的桎梏解除,立马屁颠屁颠地顺着梁布泉洒出的羊肠小道跑到了杜老四的跟前,这个捧腿,那个抱腰,还有人趴在地上做牛马,甘愿给杜老四做垫背的材料。 梁布泉这才心满意足地把尖刀收回了刀鞘里头,而另一边的红衣老妇,也终于在这个时候开了口:“这林子里头还有别人。” 先头没人知道她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知道这刘老太太把头扭向了梁布泉,“你闻出来了吗?林子里头……是烟袋锅子的气味!” 第二百零九章 金刚琢 “烟味?” 梁布泉的眸子立时一凛。脑子里面几乎是下意识地浮现出了钱恩义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和马士图那副看起来淳朴老实的笑容。 一口老烟驭百兽,霍公孙和食人菌毯……在梁布泉的印象里面,放眼整个江湖,再没有一个人比这一对师徒更了解山里的精怪野兽了。难不成……先前在叉子岭上头的一通暴打还没让那老东西惊醒过来?老子我剁了他右手的一根拇指,难不成这家伙又练成了拿左手御烟驱使百兽的本事? 梁布泉对问字诀的了解自然不会有那对师徒来的透彻,不过他总算能搞得明白,这烟驭百兽的法门,跟平日里的烟鬼吞云吐雾并不一样,金门秘术都讲求个用惯用手使唤信物的规矩,要的就是一个心随意动,自然始终。那钱恩义虽说在烟驭百兽这一方面练得神乎其神,可是单靠几个月的光景,就把左右手的顺逆习惯给颠倒过来,显然不合乎逻辑。 钱恩义让他给废了杀人越货的家伙,那剩下的一个,就只有马士图了。 他眯缝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刘老太太,呷声道:“你还带了别的人?” 刘老太太镇定自若地摇了摇头:“山崎先生来通书之点了一位弟兄,通书也只来了一位弟兄。” “马士图不是你们通书的人?” “通书有多少人马,自来也不归我管。” 刘老太太扯了扯嘴角,“我不认识什么马士图,我也不想认识他。” 梁布泉的眸子更冷,旋即竟然也像是刘老太太一样扯着嘴角大笑起来:“无所谓,来狗打狗,来虎斗虎。丑媳妇再难看,早晚也得见公婆,要是有什么吃屎的王八愿意跟着,那就让他跟着好了!” 他有意把后面那句话的调门拔高,似乎就是希望能让林子里头那个所谓的旁人听得到。 旋即,这梁布泉扭过了脑袋又慢慢悠悠地走到了山崎忠义的旁边,盯着这个仿佛是掉进了陷阱里的孤狼般的男人冷冽地吩咐道:“那霍公孙危险的要命,你跟这些个废物留在树底下看好我四哥,别再心里面打些个不切实际的盘算。” 他说着话,又拿那柄鹰嘴匕首在山崎忠义的旁边画了个圈:“咱这边的西游记你看过,老子画的这个圈名叫金刚琢,坐在这个圈子里头,老子保你太平无恙。听人话吃饱饭,后面老子要应付的家伙,可比你们见着的这些个菌毯可怕千倍百倍,你要是敢给老子添乱,老子到时候打起架来可保不了你们的命。听明白没有!” 山崎忠义点头如捣蒜啄米:“明白明白,梁先生放心!” “哦,对了……” 梁布泉刚刚抬步走了一半,又扭头折返了回来,“把你的响子给我。” 山崎忠义一脸狐疑:“响……子?” 后者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枪!老子要你的枪!” “这个……不好……” 山崎忠义的脸上明显露出了一抹犹豫之色,“枪是一个战士的灵魂,如果我连枪都送给了你……” “你他娘的哪那么多废话,你当老子稀罕用你们小日本的东西啊!” 梁布泉说着话,一把夺过了山崎忠义腰上的王八盖子,三下五除二从里头卸出了一颗子弹,随即启开弹壳,将里头的火药铺在了地上。 手枪扔给山崎忠义,梁布泉又顺手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看着稍显得坚硬些的石头,刀石交击擦出的火星子,立刻就将那点火药引燃。“刷啦啦”地一阵爆响,冲天的火光转瞬即逝,旋即变成了一抹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微弱火苗。 “金乌悬在太平宫,西不西、东不东,正有红日在其中;两腿分立朝两仪,这是玉皇大帝的凌霄殿,前头就是猴子大闹的南天门,灵官执锏按雷众。” 说话间,梁布泉已经在这大树方圆寸步之内,自己画下的金刚琢之外,又朝着正南正北,正西正东插进了四根树杈子,北方青黑主水,他反倒是在上头抹了点硕果仅存的火药渣子,南方赤红主火,他却把扔在地上的酒葫芦给挂在了上头,主木为东的方向,让他给扣上了个子弹壳,主金为西的方向,反倒在树杈子上头什么都没放。 “天雷勾着地火灼,东就是西,西就是东,水走天南,火下地北,草开花谢不相逢。今儿个点了南离火,神仙进不得,魔佛甭挨着,烈火点的是申时三刻三分起,三三归了九作数,也得是戌时的二刻二分落。” 说得了话,唱完了歌,梁布泉把手一拍抹身就走。那原本可怜巴巴将熄未熄的小火苗,就恍若是突然之间让谁给添了一把柴,蹭的一下子燃起了寸余之高,噼噼啪啪的火烤之声不绝,那原本还是橙红色的火苗,转瞬之间就给变作了幽蓝之色。 梁布泉是头也不回地给那日本鬼子留下句话:“老子在这外头给你摆下了这南离阵,你只要保证眼前的团火不灭,那霍公孙也好,还是旁了的什么邪物也罢,就都会把你们所处的方位,给当成是太阳西沉还没落下。有了它们对太阳的忌惮,林子里头在窜出个什么古怪的东西你们就也都不用害怕了。” 山崎忠义的大喜之色溢于言表:“还是梁兄想得周道,谢梁兄……” “诶……咱俩可不是啥兄弟,甭在这恶心我。” 不等他说完话,梁布泉就连忙挥手让他把话给重新咽回去,“我这是冲着四哥,你们也就是他娘的借了点光。还那句话,我四哥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老子我拿你们是问,走了!” 就说这梁布泉嘴上说着痛快,可心里头也是打鼓。 这帮小日本子,在山上是对付不了那些个妖魔邪祟,才会对自己这般恭敬,可等到时时候下了山。当着他大哥张洪山的面,要怎么把自己黑吃黑的经过给解释明白,面对着那帮小日本的指责,他们又当怎么打开这手太极拳,把个中的原委全都诉说干净,这才是件挠头的事。 安顿好了这伙日本鬼子,梁布泉才总算是到了刘老太太的身边碰了头。老太太见着他那拄着根树枝子一瘸一拐的模样,也是禁不住撇着大嘴嘬上了牙花子。 梁布泉还心说是那老太太担心自己拖了她的后退,连忙张开只手大声道:“你这什么死表情,咋的?甭看老子现在没了条腿,该咋收拾那只死鸟,半点都不耽误。” 谁料那老太太却摇了摇头:“像,太像了……” “像啥玩意?” 梁布泉皱着眉头寻思了半天,这才想起来他那亲爹梁文生也是个瘸子,老太太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原来是说自己像他那死鬼亲爹呢。 按说儿子像老子,这也没啥奇怪的地方,可倒霉就倒霉在,梁布泉对他自己的亲爹是向来都没啥感情,说起感情,那也是满满当当的恨意,所以听见刘老太太这么说,立马就把脸给沉下来了,“甭他娘的哪壶不开提哪壶,那老王八跟老子没半毛钱关系?” “老王八?” 分明是去哪大树底下赴死,可这俩人在这几步道的光景里面,竟然还有说有笑地聊了起来。 当然了,说话的人多是梁布泉,他可不像刘老太太那样笑得出来。 “老子是王八,那儿子是啥?” 老太太咯咯地笑,“儿子是王八蛋?” 梁布泉的眼珠子一瞪:“老东西……你咋骂人呢?” “年轻人就是这么大的火气……” 老太太也一瘸一拐地拄着那根长杖跟在梁布泉后头,离远了看,正像是一大一小两个剪影,在那夕阳掩映的大树之下相伴而行。 “老太太没成想,你这小子竟然能把那鹰嘴匕首给玩得这么溜……” 刘老太太微笑地看着路,倒也不像是在跟梁布泉说话的样子,“想来我儿子要是还在世的话,应该也和你的岁数差不多大了。当妈的开始只为了忙事业,对儿子管教无方啊……到头来那小子竟然不认他这个亲娘了。自己手里的那点衣钵也没个传人,可惜了……哎,真是可惜了!” 忙事业?啥事业……忙着咋把咱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挖出来,卖给那帮王八犊子? 梁布泉虽然是在心里头这么想,可是嘴上却没说话。老太太讲的故事跟自己儿时的经历基本上是如出一辙,只不过自己没的是爹,老太太嘴里的那个孩子没的是妈。 说真的,这段时间的相处,梁布泉倒是真的在心里头对这个老太太萌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见过她,甚至一度怀疑这老太太就是自己亲爹易容而成的。可无奈第一个他没有明确的指向性证据,单凭一根拐,一个望字诀的本事就到处认爹认妈,这光听上去就让人浑身不自在;在这这老太太从始至终似乎都没有真正地对他下过什么杀手,当初再遇着霍公孙偷袭的时候,老太太甚至还出手帮过他。 忙完了这大青山蟠龙胆的事,他觉着自己有必要好好地查查这老太太的地,兴许还能套出一些对付通书的办法。 说着话,俩人就已经到了这颗大树的底下。一股子无边无际的臭味隔着老远便往梁布泉的鼻子里头钻去,等俩人抬起头来仔细端详这颗怪树之时,不由得是齐齐倒抽了口冷气。 数值上头满满登登地趴着四五十只霍公孙,而且这树干之上垂下来的藤蔓,离近了瞧才能看个真切……这哪里是什么藤条啊……分明就是一大堆不同物种所拼凑而成的尸体。 那尸体有穿着衣服的,也有没穿着衣服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甚至还有些个野狍子跟老狼也位列其中。 “日他个姥姥……” 梁布泉把手里的尖刀一紧,“准备好了老太太,咱们可要动手了!” 第二百一十章 黑旋涡 伫立在梁布泉跟刘老太太眼前的这么个东西,如果说是细细地看起来,把它称之为“大树“”难免都有那么一点牵强。 就仿佛是黑发黄皮的脑袋瓜子上头,突然就冒出了一颗几尺来高的瘤子;绿茵黑土之上无端端地立起了这么个紫红当中透着淡淡粉色的参天大树。这树皮看上去不像白桦那般光滑,也绝非榆杨那样粗糙,树皮恰似温如凝脂的人皮,耐心端详,似乎还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潜藏在树皮底下的筋落和骨骼。 这简直就像是从大山的土石里头。突然探出来的一条巨大的人类的手臂,光秃秃的树干直指晴天,扶摇直上五六丈的距离过后,才能看见满树密密匝匝的枝丫。这枝条生得也奇,树梢不像是其它树木一样锋利得如枪似针,反倒是圆滚滚光溜溜的模样,若是细细端详便不难发现,这树枝的末端偏偏还长着指甲一般的增生凸起,大树上没有叶子,除了挨挨挤挤的霍公孙,便只剩下一片又一片,一团又一团的尸体,像是湖畔垂柳柔软娇弱的嫩叶枝条一样,横七竖八地挂在那一根又一根手指一般畸形的树杈上。 一颗由血肉构筑而成的大树,孕育了成千上万个畸形的怪物,又以血肉抽枝散叶,成为这大山深处最无法令人诉说与描述的憎恶之核。 血气与恶臭就像是阴天的雨,晴空的风,无孔不入地充斥在梁布泉的身边,这绝对是他今生所能闻到过的最可怕的气息,甚至有一刻,他突然开窍般地明白了“邪恶”这个词具体的气味。 这大树的味道,无时无刻没有在昭示着自身那股无可比拟的恐怖威压。 人在极度惊恐的时候除了畏首畏尾地瑟缩一团,那便只剩下了一种情绪——愤怒。 所以梁布泉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握紧了手里的短刀匕首,爆喝一声提着尖刀便向那颗参天怪树冲了过去。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心里的那股没来由的愤怒是出自哪里,兴许有些时候,愤怒的本身便无需解释。 大树好像深山里修行了多年的精怪,一下子生了灵觉。 身为“邪恶”化身的它,对于恶意自然有着比任何生灵都要敏锐的感知。就只听到头顶上方的手指枝条一阵“噼里啪啦”地乱响,笼罩在大树之上的天幕恍若顿时叫一只无名巨兽给吞进了肚子里,无边无际的黑暗立时就叫梁布泉的杀意减弱了半分。眼前那片犹如实质般的黑暗似乎凝成了一堵高墙,逼得梁布泉不得不停下飞奔的步伐驻足观望,可就是这么一个愣神的光景,半空之上五六丈的位置,突然之间展开了一对又一对浑圆而明亮的眼睛,好像是天边的妖星,下界的恶魔,怪叫声与振翅声不绝于耳,这大树周边所撒发出的恶臭变得更加厚重而浓密,点点妖星徐徐升空,直达九霄之上,梁布泉就恍若是叫这诡谲的光芒给夺了心、迷了志,也跟着那点点星光徐徐地扬起了脑袋,耳畔只听一声炸雷般的爆喝:“小子醒醒,看你的脚下!” 就如同是叫人给当头打了一闷棍,梁布泉只觉得脑瓜子里头轰隆一声炸响,瞬时间是眼冒金星,脚底一软。低头看,四周围那些个犹如实质般的黑暗还哪里可见?盘旋在树干之上的手指一般的纸条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梁布泉的脚边,作势便要将他的脚踝缠缚起来,一如那些个尸体一般地想要将他也倒挂在树梢之上。 “我日你个祖宗!” 这功夫再要横过尖刀去斩断那些个犹如人指似的血肉枝条,显然已是错过了良机,可间不容发之际,就只见三枚石子以破空之势直打向梁布泉的后腰及双膝之上,这石子的力道用得极为精准,身上的三处大穴遭到了石子的袭击,梁布泉竟然也仅仅是觉得腿上一阵没来由的酥麻,血脉之中有股犹然而生的力量牵引着他,迅速地向后一个撤步,旋即整个人都像是失掉了中心一般地栽倒下去。 单听“噗呲”一声闷响,这“手指”上的脓血立刻带着腥臊恶臭喷了梁布泉满脸。 打拳的有一招叫做“醉八仙”,兴许刘老太太这手三子打穴的方式,便也是得此点拨。梁布泉的步法飘忽,看起来毫无章法,却是步步都踏在这大树难以预料的空地之上,身体又时而后仰,时而左右摇摆,刹那之间,竟然将那颗大树的所有攻击全部避开,并且仰仗着那炳鹰嘴匕首,将人指枝条割了个血肉模糊。 这枝条说是人指倒也不像人指,甭看枝条上头长着血肉,还长着指甲,可是这人指枝条偏偏像是没有骨头一般,任凭梁布泉是如何拳打脚踢,每一下全力的攻势,都像是打在棉花上一样。 这大惊之下,梁布泉又是一口真阳涎便喷到了刀尖之上,对着没完没了席卷而来的血肉枝条爆喝了一声:“你他娘的给老子去死!” 但听得“铮”的一声剑鸣,手指一般的枝条终究是叫他一击剁成了两半。那血肉枝条突然发出“吱”的一声怪叫,按落在树梢上的一片霍公孙似乎也觉察出了大树的痛苦,附和一般地同样齐齐扬起了脑袋,刘老太太几乎在第一时间高声道:“小子,看好了,这帮家伙要动真格的了!” 密密麻麻的双头鸡振翅腾空,眨眼的光景,便在天空之上盘旋而成了一道黑漆漆的旋涡。梁布泉紧咬着后槽牙恨声道:“这么多的双头鸡,到底那个才是吃了黄皮子的那个啊!” 大不了老子把你们一气全都弄死算了! 心中念及,梁布泉是横刀在胸对着那柄鹰嘴匕首又喷上了一口真阳涎:“一盏天明两仪开,三山五岳清风来,二仪为佑,循环赫奕,闻得千山水,遍听五雷风……” 他手里能不用布阵就用的出的本事并不多,长飚大阵就算是其中之一。可是他话才刚说到一半,一只怪鸟便嘶嚎着朝他的面门正中是直逼而来。梁布泉心中大急,脚下一个踉跄,算是看看避过了那怪鸟的俯冲,距离足边三寸的位置,硬生生地叫那怪物给砸出了个几尺见方的深坑。 “小子,你他娘的学的是阵法还是魔法!” 在他的身后,那石头子就像不花钱似的铺天盖地的迎击着那群展翅腾飞的怪鸟,梁布泉兴许是叫这大树周遭的恶臭给扯断了脑子里的那根弦,现在耳朵里头也是嗡嗡作响不胜烦躁。一根被石头子坠着的绳子,就这么不偏不倚地射中了梁布泉的脚边,就听刘老太太又在他身后叫道,“把绳子捆在腰上,这帮霍公孙指不定吃了多少生人魂魄,你这么呆在大树底下,要不了多长时间,也得叫这些个玩意给吸干了灵智。老太太我先拽你回来,咱准备好了再从长计议。” 准备? 要准备老子不早就准备了? 金门的阵法他总算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其中厌胜之术算是最具攻击性的几种阵法基础,可不论是先前歃血为媒的一体同心阵也好,还是刚刚才领悟到的三茅花树阵也罢,这些个阵法对付人类倒还有些大用,可翻过头来让他收拾这棵大树,和那一片黑云似的霍公孙…… 定鬼有策,御人有法。闻字科里的四字真诀,恰好就是收拾山精野怪的良方一枚,只可惜,那天上的鸟动作太快,甭说是把歌诀给唱完,就见着它们这越打越起劲的模样,恐怕自己下一回就连横刀掌血的空闲都留不下。 梁布泉一手扯着绳子,一手还跟天上的那群怪鸟比划个没完:“老子回不去……日他娘的!” 开始还没注意,这霍公孙的翅膀竟然快似钢刀硬似铁,说着话的功夫,梁布泉的脸上身上就已经叫这怪鸟给划开了无数道深深浅浅的伤痕,“老子的那些个阵法应付不了他们,你们通书里头不都是能耐人吗?这会就别他娘的藏着掖着了,光扔石头那能行啊,你他娘的倒是动手帮帮忙啊!” “老太太我只会看事,不会那些个降妖除魔的功夫!” 老太婆在后头嘶嚎的声音更惨,“捂着点你的胳膊,那些玩意见不得血,越见着鲜血,这些玩意就他娘的越疯!” 刘老太太的话音刚落,梁布泉就觉着自己浑身上下的伤口是一阵的瘙痒难耐,低头一看,那千千万万个伤口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这浑身上下的嘴巴开合,立马便从梁布泉的身体里面向外扩散出一柱又一柱的红烟,烟气汇拢一处,又被那大树给一点不剩地吸到了树干当中,梁布泉的心里头没来由地冒出了一阵恶心,也不管那三七二十一,抡起了手里的尖刀,冲着黑色旋涡的正中心酒掷了过去:“我去你娘的!” 咱说他梁布泉一个肉体凡胎,一来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二来他腕子上的那根鱼线也没有那么长。 尖刀飞刀半空之中便已经到了头,好在就在那鹰嘴匕首即将坠落的一颗,好巧不巧地砸在了一只霍公孙的身上,也总算没让他这一手白忙活。 可这一刀下去,在梁布泉的身后却突然又爆发了一连串刺耳的枪鸣。 还不等他回头,就听见那杜老四夹着个嗓子呷呷怪笑道:“有胆吞了你黄奶奶,老娘就让你们知道知道,为啥江湖上都盛传咱黄家的仙不好欺负!” 第二百一十一章 神打 梁布泉只觉得自己的浑身上下没来由地起了一大片的鸡皮疙瘩,这是一种纯粹的,完全近乎本能的身体反应,就好比人见了大肘子会流口水,走夜路坟地会心里发毛一样。虽然在先前他就曾和这只黄皮子打过不少次交道,可这回的感觉绝无仅有,那是种吃草的羊遇见了吃肉的狼才能萌生出的压迫感。 一道黑影如光似电般地疾掠向丛林当中的那颗血肉巨树,其间盘旋在天空当中的双头鸡似乎是感应到了这股子恐怖的威压,立马舍下了正在缠斗着的梁布泉,齐齐地把矛头转向了正在手脚并用全力奔向这里的杜老四。 也不知是哪只怪鸟歇斯底里地狂叫了一声,那原本正在贪婪吞噬梁布泉周身血气的赤红色气柱,就恍若是被人从中间一刀劈开般地断成了两截,巨大的黑色旋涡在当空之上骤然一顿,随后千千万万只霍公孙就这么在半空之上收起了羽翼,随后伴着那株大树繁茂的血肉藤条,一齐朝着杜老四疾射而去。 “快点回来!” 刘老太太还在后面扯着嗓子叫唤,“老仙斗法,凡人插不上手,拽住绳子,我拉你过来!” “放他娘的屁!” 梁布泉一把就扔下了攥在手里的绳子,想着方才刚有个兄弟死在了这林子里头,他就满心的恼火——老子已经眼睁睁地看了太多人为了这些个狗屁宝贝丢掉小命了,他们就只是想要活着,我们一帮小老百姓,就他娘仅仅是想要活下去而已,一没偷二没抢,拿的是天灵地宝,凭的是自己的本事,怎么就这么难? 外国胡子把我们往绝路上赶,皇上当咱们是累赘也他娘的没人管,现在咱们就是想借点宝,甚至他娘的还想帮着老祖宗守住咱江山社稷的这点宝贝,老天爷啊,你至于的吗? 至于就这么一点情面不留地对付我们吗? 古时候有句话,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是老天爷不在乎老百姓的死活,它对牲口草木,还是大活人都是一个态度。 老天爷不在乎,但是老子在乎! “那黄皮子上的是老子兄弟的身,我他娘的管他是老仙斗法,还是王八打架……” 梁布泉这边说着话,已经是一口咬破了拇指上的鲜血抹在了刀身上头,真阳涎是人体之上的通天阳血,拇指上的心血那便是身体中照应着地脉的至阳之物,现在这刀身上头沾着真阳涎,也抹着拇指血,其上的阳气自然是叫他给催生到了定点,可仅仅如此却还不足以支撑他闯进那万千怪鸟化形的暴雨之中。 “叫一叫,叫那八部正神立朝堂,五岳三山泛神光,今有一岭血阳锏,洞开天眼见三郎。” 口中默念,手上也不闲着。借着那拇指上头的血渍未干,梁布泉张开大手把那拇指按在眉心处朝天一抹,当即是一脚刹车站定,另一手就地一扯撕碎了上身的衣服,“弟子头顶三十三天,恳请诸位先祖归正上身!” “神打?!” 刘老太太的脸都绿了,“你他娘的从哪学来的本事,请神上身是要折寿的!” 仙家不上凡人身,因为凡人吃喝拉撒还要常行房事,仙家的血脉精纯圣洁,说白了就是嫌弃凡人的躯体太脏。可是这请神上身的一套拳法可不一样,这道门当中偏有这么一类旁门,接着真阳之血为媒,祈求祖师爷和诸天神明沟通,来借由神能加身来禳灾除恶,帮助门下的弟子度过难关。 可就像刘老太太说的一样,请神上身有的时候比叫恶鬼妖邪附身了还要麻烦。因为恶鬼妖邪无非是些个流连于人间的外物,外物侵体或许的确是会对肉体凡胎造成些许影响,可这毕竟是脏水给混进了池水当中,稍加休整也不是没办法让这池子清水重新变回原样,撑死了就是耽误些个功夫。 而神明早已跳脱人界之外,仙家的精纯灵觉如果侵入了人体,虽然可以在短时间内协助弟子功力大增,可这就好比将一桶净水给倒在了熔岩里头。流水受热,的确会在短时间内变得犹如烈火一样炙热滚烫,可是每分每秒都在冒着被烈火腾干的风险。那些个修习神打的弟子,恐怕有些时候就连自己的一辈子即将过完都没尝试过请一次神明上身。那梁布泉本来就是个半吊子水平的门外汉,杜老四究竟对他有多重要,他才能这么不计生死地想要请神上身来救他? 杜老四和那群怪鸟的战事果然是和刘老太太预言的别无二致,远远瞧着的刘老太和日本人就只见到两团黑漆漆的云雾在丛林之中时而分散,时而聚拢,雷彻地鸣之声不绝于耳,那爆炸所引发的动响,一点都不弱于几十门红衣大炮齐射而带来的威势。 可那梁布泉却偏偏像是耳聋了一般,扯着嗓子接着叫唤:“弟子起眼看青天,众位师父在身边;十八尊罗汉,二十四味诸天。扶助弟子教尺拖刀,拖刀化鹅毛,铁尺为灯草,卷心石头化水泡,一身血肉为铁骨,化泰山。头带铁帽十二顶,身穿铁甲十二重,铜皮包三转,铁皮包三重。众位天尊、众将军,扶助弟子快寄打!魂泛灌江口,炁照斗牛宫,川主帝君归正,叩迎清泉妙道真君!” 一语话罢,梁布泉的左腿一踏,眉心之上的那道血痕顷刻之间闪过一团金光,旋即“腾”的一声,恍若炮弹般直奔着杜老四跟那群霍公孙而去。 铺天盖地的鸟袭到了他这,果真是顷刻之间变成了漫天狂舞的苍蝇小咬,只霍公孙削尖了嘴巴奔着梁布泉俯冲而下,后者却是一副天神下凡之象头不抬、眼不睁,只手一招便将那只怪鸟的脖子齐齐地捏到了手里,只认它们张狂地扑闪着翅膀,蹬踏着浮空,手掌轻轻一用力,便将数只怪鸟给尽数扼断了脖子。 无边无际的怪鸟在顶天一阵盘旋,随即再一次犹如滔天箭雨般地朝着梁布泉疾射而来,后者倒是不闪不避,负手迎向了那一片狷狂的怪鸟,掩气希声骤然张开了眼睛,眉心当中的那道血痕立即又暴射出了一道耀眼的金光:“退!” 满天霍公孙就恍若是早早地叫人在肚子里给装上了炸弹,“退”字炸上天去,直如旱田炸雷,在九霄之上回荡不绝,而那密密麻麻的怪鸟经夸张到叫梁布泉的一声给尽数震碎成了满天飘摇的黑灰。 生于民怨四起,本就是聚冤成像又何来鲜血尸身之说? 伴着那满天飘零的黑雪,梁布泉的身形再动,一拳便刺进了那株血肉大树粗壮的筋肉当中。恶臭的鲜血四溅,却灼不伤他的脸,沾不上他的身,那浊血还未等接触到梁布泉的皮肉,便被一股无形的气罩给蒸腾成了一片氤氲的白烟。 他就这么净着一只手,缓缓地把胳膊从树干当中拔了出来,手里却多了个拳头大小华光流转的石头。 血滴石——价值千金的医药良方,传闻若是有人犯了血痢热病,或是假死心悸,只要刮下来一点石粉送药煎服便可药到病除,坊间更有流传,如果一个人死后不足七天,取一颗小指大小的血滴石藏于其舌下,便可在七天之内助那人在世还阳。 拇指大小的血滴石,在传说里便有还阳的本事,这般拳头大小的一颗呢?是不是能叫枯骨生肉,枯木发芽? 只可惜现在支配着梁布泉身体的,并非是他自己。那颗价值连城的宝贝,就这么叫他给随手扔到了地上。直认他身后的那株血肉大树化成一滩恶丑无比的浓水,将血滴石夹带着汹涌澎湃地滚下山坡,他都未曾心疼地眨过一眼,反倒是再度沉静地负手转身,将目光落到了杜老四的身上。 后者早教那群怪鸟给啄的浑身是伤,有些地方甚至已经显出了森森白骨。他手足并用地伏在地上,颤抖,喘息,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一下。 梁布泉眯了眯眼睛:“强宿人身?” “嘶——” 那杜老四示威般地冲着梁布泉怪叫了一声,竟是毫不恋战转身就跑,一股子难以名状的骚臭气息瞬间便充满了整片空地。 杜老四的身形快,可再快又怎能快得过梁布泉的两扇嘴皮子? 他双唇开合,又是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放肆!” 本已跃上枝头的杜老四就仿佛是遭了猎户枪击一般,一歪脖便栽倒在了树下,双腿四肢崩得笔直,口吐白沫不停地抽搐。 梁布泉动也没动,又是淡淡地开口:“黄家?” 杜老四一边抽搐,一边哆哆嗦嗦地回嘴:“我……我不行了……救……” “本座现在便能叫你魂飞魄散!” 这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夹带着清风,转瞬便铺展到了日本兵的那头,这帮鬼子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本能地超这梁布泉的方向跪了下去,山崎忠义跪的尤为诚恳,脑袋磕得邦邦直响,几个起落便已是头破血流。 杜老四倒是硬着头皮接着跟那翻着白眼吐沫子:“梁……梁老弟……我……救我……” “装疯卖傻……” 说话间梁布泉便已闪身到了杜老四的身前,一颗硕大的拳头盎然地高高举起,“找死!” 那杜老四却是微微一笑:“二爷,我演的咋样,你瞧我像人不?您打死我……我死了,这姓杜的小崽子也活不成!” 第二百一十二章 请神容易,送神难 就在梁布泉一个愣神的刹那,那杜老四的眼珠子诡谲地一转,当即又从后窍里喷出一股子黄烟:“这帮小崽子是死是活,姑奶奶我可不在乎!” 滚滚黄烟之中,就见两只手指头恍若是毒蛇吐信一般地,直奔着梁布泉的一双招子插了过来。后者的脸色大变,却并非因为悸恐,而是出于那神威被辱的滔天怒意,两根手指头转瞬便叫梁布泉给轻轻松松地攥在了手里,随后只见梁布泉的手腕用力地一扭,“咯嘣”两声脆响,杜老四的手指头立马被其给硬生生地扭在了一处。 “大胆妖邪,今儿个二爷就收了你!” 话音方落,梁布泉的右腕子一扥,杜老四是踉跄了几步就朝着他的方向栽了过去,随后梁布泉是抬腰上马,左腿向前一跨,拳头顺势便直挺挺地送了出去,这一拳打的是规规矩矩毫不花哨,也丝毫不见拖泥带水,只是您列位别忘了,就是这么直来直往的一拳,才刚刚洞穿了那颗百年血肉古树的主干。就连那大树都承载不了的一下子,若是给轰到了杜老四的身上…… 恐怕他的这条小命,可就交代在这了。 但是这一拳的拳风,便在三尺之外扯碎了杜老四胸口上的衣服,那附在杜老四身上的黄皮子恐怕也没有想到梁布泉先前的那套神打,竟然是实打实地叫来了真神现身,吓得是吱哇乱叫一个劲地讨饶:“二爷饶命,二爷饶了我这一次……” 可是开弓哪有回头箭,就听见“轰隆”的一声巨响,杜老四整个人连汤带水地被轰出去了数丈之远,当即是七荤八素地给挂在老远之外的大树上头,眼睛一闭,是只有出气,不见进气。 可单单就看他的身子,竟然也只是淤青了一大片,压根也没有出现一拳洞穿躯体的事态发声。 立在梁布泉拳锋之处的,正是一根银光闪闪的龙头铁拐,拐上苍龙衔珠,一眼便是江湖上的神兵宝器。方才那有如天威般的一拳,竟然就这么被一根龙头铁拐给轻轻松松地拦了下去,最令人脊背发凉的是,神打上身的梁布泉,方才还能一拳将颗大树给掏出个窟窿,却连这龙头铁拐都没办法给一下子击弯折断。 刘老太太就这么金鸡独立般地站在铁拐的龙头上面,回头看了看挂在树上的杜老四,旋即一个鹞子翻身,轻捷地单脚落地,一手抄起了面前的龙头铁拐:“二爷息怒,黄家小的没见过真神,您别牵连了凡人。” 梁布泉的眼睛一眯:“好俊的功夫。” 这老太太又立马变回了原先那副战战兢兢地模样:“爷,您甭拿我说笑了。您是大罗真仙,这小崽子没轻没重把您请了过来,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受不受得住您在他身上呆着。咱金门到了现如今人才凋敝,这小子只学了请神,没学会送神,敢情二爷屈尊回舍,再耽搁些时日,恐怕这小子就要交待了。” “你说的这些,本座自然清楚。” 梁布泉额上的金光一现,抬头盯着挂在树上的杜老四,沉声道,“只是此番妖魔未除,我若就这么走了,岂非叫诸天神佛嘲笑?” “嘲笑?笑谁啊,笑您?” 刘老太太又是赔笑又是作揖,“您可别说笑了,当年您是力劈华山,担山赶日,谁不知道您二爷的威名?谁还敢嘲笑您啊!那黄家的小崽子不规矩,可也是咱们几个有错在先。要不是我先前让这小子给那黄皮子设了个套,他也不能这么没大没小,胆敢去冒犯您的威名。爷,再怎么说那黄皮子的老祖宗跟您老列为也是同上过战场的兄弟。您就顾念下他们老祖宗的面子,得饶人处且饶人,把他交给我,我收拾他就行。” “你?” 梁布泉扯了扯嘴角,“可你一开始为何……” “爷,咱凡人只被凡事扰,这要说起来可就没完没了了。我一开始为啥不出手……那是因为我想瞅瞅这小子究竟还有多少斤两。您早已羽化登仙千余在,大抵也是懒得听咱们扯些个柴米油盐酱醋茶了不是?” 刘老太说着话,甩开了龙头拐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已蒙仙真,降格尘寰扰扰,难以久留。敬焚宝香,攀送骈,来时感德,去时奉福,降则无路不通,回则去路难寻。四海之内,唯同此音,后有所求,再当奉请。” 三跪九叩之后,刘老太太又从地上捡起了三根枯枝,将其像是奉香一样两手擎在了一处,晃一晃,三根枯枝立刻燃点星火,这星火一阵爆燃过后,竟然当真就如清香一般,袅袅婷婷地飘散出了氤氲香气:“弟子三拜九叩,恭送二爷回府!今儿个以松枝代香,一念做马,改日定当恭谢仙临。请二爷回府!” 请神容易,送神难。 这话可不是老百姓之间随口说说的笑谈,您列位想想,人家漫天神佛屈尊来到了俗世人间,过来给你平了事,你转身就要给人家送走。他们做神仙的不要面子吗?尤其是一介凡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甭听什么“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这一句话就能把神仙给送走咯,说句简单点的话,人家神仙还认不出你是凡人还是姜子牙?要是没有祖师爷护佑,借着神名对其它仙班颐指气使,不把那些个请下凡间的仙佛惹恼那就怪了。江湖之上谣门骗子大行其道,当真有着请神上身的手段已在少数,能够请得动神明尊驾的则更是少之又少。 咱不知道那刘老太太为啥眼睁睁地看着梁布泉打神拳也不拦着,但是今儿个单看这梁布泉的眉宇也知道,他是当真请来了杨二郎上身了。没个祖师爷护佑,身边就连个像样的供物高香都没有,想要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把二郎给送走,刘老太太自己的心里头实际上也没有底。 一通送仙歌诀念完,刘老太太是战战兢兢地趴在梁布泉的脚边,连口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那帮日本鬼子早离着远远的听见了刘老太跟梁布泉说的一通话,凡人顶不起真仙,再让杨二郎留在梁布泉身上一会,用不着他们动手,梁布泉的肉身灵魂就得叫杨二郎的神威给腾个精光。他们这会儿受制于人,自然是比谁都想要让梁布泉早点去死。可是万万没想到,他们先前从通书那头请来的能人,竟然是反戈一击回过头来帮上了那个小崽子。 如果叫她送神成功了,自己岂非又是落到了梁布泉的手里头? 站在山崎忠义的立场上,那老太太必须死,只有她死了梁布泉才会叫杨二郎给烧光了命数,自己到最后才能留着条小命回部队里复命。到时候自己才能借着梁布泉黑吃黑的名头,一并把张宏山的兵权给卸咯,报得了这大青山里头的一箭之仇。 可是他有这个心,却没这个胆。那梁布泉现在有多大的能耐他不是没看见,且不说他是不是当真请来了神仙上身,就这么当着他的面杀人,不把那家伙给惹毛,把咱们一个接一个地剖心挖肠那都是怪事。 他不敢,却不代表别人不敢。正所谓军令如山,纵天命不可违之。所以这家伙又使劲地拽了拽身边的一个大头兵,朝着刘老太太使了使眼色,又指了指他腰上的枪。 意思说:你崩了那老太太,我往后重重有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这些个大头兵有一个算一个,都叫军国主义的武士道精神给忽悠得一个楞一个楞的,不求苟且而生,只求壮烈牺牲。所以那大头兵也没犹豫,摸起了地上的响子,立马鬼鬼祟祟地将其瞄准了刘老太太的后腰。可就在他举枪的一刹那,浑身上下竟然立刻猛地一震,那枪杆子咣当一声就给扔到了地上。 “废物!” 山崎忠义怒而起身,刚要一巴掌扇到大头兵的脑瓜子上,却好巧不巧地撞见了远远站在另一头的梁布泉。 那人虽然跟自己相隔十余丈,根本看不清楚表情五官,却能清晰地察觉到,他正把目光毫不遮掩地落在他们几人身上。那目光活像是尖刀铁锤,直往人的心窝子上头锤击剜刺,先前在心里头刚刚才架设起来的一点凛然大义,立刻就被梁布泉的一个眼神给吓得荡然无存。山崎忠义就只觉着自己的两条腿一软,当即是软趴趴地瘫在了地上,甭说是举枪了,就连抬手都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边厢的梁布泉见着那伙日本人老实了,这才冷哼了一声收回目光:“无耻小人……” 刘老太太背对着那伙日本人,自然也没见着他们在下头搞的小动作,周身骤然一震,还当是梁布泉在说自己小人,连忙是磕头如捣蒜,接着道:“敢问二爷,在下可曾冒犯神威,不胜惶恐,请二爷息怒!” “与你无关!” 梁布泉轻蹙了下眉头,“请我下界的这小子和你是……也罢,凡人自被凡事扰,走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你又不是我爹 趟岭还需放山客,下河自有打鱼人。刨家具你得找木匠,嫁姑娘娶媳妇还得是有媒婆跟着,这叫三百六十行,各行有各长。 您甭看梁布泉在先头又是唱神调的又是打神拳,这些无非是从那老猎户手里头学来的一些术门当中的皮毛,应付些个不懂得规矩的野仙精怪兴许还能有点作用,吓唬吓唬人,可再怎么说他不是出马一路的门客,当然也不明白同仙家之间交流的规矩。 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这话从晚清到民国,甚至放到现在都一样适用。 那被黄皮子给上了身的杜老四虽然已经叫杨二郎给打得丧失了反抗能力,可再怎么说这老仙还是附在了他的身上,梁布泉拔不出来,那深藏不露的刘老太对于送仙的事更是俩眼一抹黑。 他们没能耐送走黄皮子魂,不代表他老雷家没这个本事。 更何况,这求回来黄家仙的生魂,是先前雷毓芬给他们布置下来的任务,雷府为了给雷家的老小子瞧病,特地在这大青山顶上建了个临时的窝棚。这功夫不去找找老雷家的麻烦,都白瞎了他们出马雷家的名声。 那帮日本大头兵有一个算一个,这会儿已经是梁布泉手里的股掌之物,该去哪、怎么去、中间听谁说话,那全凭梁布泉的指挥,自然也没什么反驳的资本。就这样,一伙人离了这片食人的菌毯,又浩浩汤汤地朝着雷家的窝棚走了过去。 这一晃几个人已经在山里头呆了三天两晚,原来本打算着到了山上找见蟠龙胆是去去就回,谁也没承想要寻的宝贝没见着,就先折了这些个人马,中间还连累了王彪这个倒霉鬼死在了蚁群的嘴里。 不过梁布泉转念也给想明白了。 他王彪跟这帮日本鬼子有着不世的血仇,纵使今儿个没能稀里糊涂地打开葫芦口,叫那些个蚂蚁给啃死,早晚有一天也得为了报仇而让那帮日本鬼子给害咯。再怎么说他也把肚子里头的愤懑怨恨一股脑地倾泻给了梁布泉,这小子报不了的仇,梁布泉早晚会帮他把债给讨回来,纵使他梁布泉没这个本事,在他身后还有个张洪山,还有那一大票子自己见过的眼神有光,走路带风的年轻人,能帮他们报了这个仇。 杜老四今儿个叫那黄皮子几次三番地上身,还拘走了他的一魂一魄,那是因为早在当日,在奉天府的时候,他就曾经叫这些个外神给打通了地窍,地窍不给他关上,早早晚晚也得出事。今儿个他们是有幸遇见了老雷家的人,让雷家出马仙动手,再怎么说都会比赵友忠收拾得干净。 翻过头来想,这也算是另外一种“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仙家的身上自带着一股温暖而清幽的的香味,所以梁布泉压根也用不着有人领路,提着鼻子就能找着去往雷府窝棚的道。 山崎忠义那伙大头兵在先前曾经想要举枪暗杀掉刘老太太,这会虽然已经送走了梁布泉身上的二郎神,可毕竟那种亲眼目睹神明上身,并且叫神明狠狠地凝视过一眼的经历,是他们这辈子都无法忘却的梦魇。这会即便是没有了神威的压力,他们也一个个都像个霜打的茄子一般,年头耷拉脑袋跟在梁布泉后头,抬着杜老四的那几个大头兵显得尤为殷勤,似乎是想要通过这种积极的表现,来抹去先前做过的所有大不敬的行为。 然而事实却是,梁布泉除了觉得浑身乏力,压根也记不得自己请神上身以后发生了什么事;而那刘老太太因为先前是背着山崎忠义给杨二郎磕头,也是真真切切地没有留意到这群日本鬼子的小动作。 他们此时更关注的,还是为什么黄皮子的魂已经被拘到了杜老四的身体里头,他却还是醒不过来,那刘老太太更是因为梁布泉随随便便就使出打神拳的这种消耗阳寿的本事,而大为光火。 一路上又是爹,又是娘地跟在梁布泉的身后絮絮叨叨个没完:“我说梁家小子,是你爹糊涂,还是她娘的你糊涂?神打是一般人能照量的东西吗?也不看看你自己几斤几两,敢情神仙上你的身?你配吗?” 梁布泉也不言语,答非所问地冷哼了一声:“你管老子配不配呢,老子把杨二郎请下来了!” “我去你奶奶的,不知天高地厚!亏了你请来的是杨二郎,二爷他通情达理好说话,这才给人家送走了。错个主,你他娘的把三太子跟孙猴子请下来试试,娘了个巴子的,他不祸害死你就他娘的怪了!” 刘老太太抡起了手里的龙头拐,照着梁布泉的屁股就给了一棒子,“你他娘的还挺自豪的是?觉着自己请来了二爷,你有本事了是?今儿个是他娘的有我在,老子……老娘我要是不在这,你跟这黄皮子谁死谁活,还他娘的说不准呢!光是个野仙就够耗精力的了,你可倒好,请了这么大个神仙下来……说,金门里头哪个王八这么没有正事,放着好好的四字真诀他不教,又是教你神打,又是教你神调的,他想干啥?害得老梁家无后才会罢手吗?是不是赵老瞎子那王八犊子教你的本事?” “老子还那句话……” 梁布泉一瘸一拐地走在前头,随后别过脑袋意味悠长地盯着刘老太太来了句,“管得着吗你,你又不是我娘,更他娘的不是我爹!” “我……我不是你娘咋的,不是你娘也他娘的是你金门的长辈,老子有啥管不了你的?” 刘老太太脸上的褶子一阵颤抖,旋即又抢着道,“跟老娘说说,谁教你这些个没用的偏门本事,是不是赵老瞎子干的?娘的,别让我逮着那个老东西,落在我手里……我扒了他的皮!” “教我本事的可不是老瞎子,是个山里头的老猎户,就是你们通书去过的那座观音山。” 梁布泉抠了抠耳朵,又扯着嘴角把脑袋给转了回去,“他说,他是咱们金门的老祖宗,是四炷香堂的师父。他是见我可怜,没了亲爹又病了干爹,怕老子一个人在山里头闯,没个本事防身再叫人给欺负咯。这才把自己明白的,又适合老子的本事一样不差地交给了我。怎么着,依着您老太太的意思,是想帮着我爹,去教训教训他老人家?您老要是真有那个本事,那咱也不拦着……哦,对了,这条黄皮子就是当年跟着他老人家混的狗腿子。您老连他的一条狗腿子都收拾不利索,我寻思着,咱就别在这装大尾巴狼了。” 刘老太太让梁布泉给噎得是直打嗝,可听到他所谓的“那位老爷子”,脸上明显是变颜变色了几分。目光躲闪地又干咳了两声,反倒是岔开了个话题:“再怎么说……你也不能随随便便地请个金仙下凡帮忙,人家真神金仙不忙吗?人家也有人家的事要干嘛,你这小子……你可太不懂事了!” 梁布泉又是冷哼了一声:“我就想啊,神仙一开始是不是凡人?神仙一开始也是凡人……可他们为啥成了仙,就他娘的眼瞅着黎民苍生遇上了这老些个磨难,连只手也不愿意伸出来帮帮忙呢?都说仙家是关爱子民,挂念着苍生,合着到头来苍生有难,还得苍生自己出面解决呗?老子当时请神上身也没想啥旁的,跟您说句实话,老子都没寻思真的能把二爷给请下来!毕竟咱这都要让红毛鬼跟小鼻子打完了,他们伸手拉过咱们吗?” “可不敢胡说!” 刘老太太说着话,又朝着梁布泉的屁股给了一拐杖,“金仙真神他们跳出三界之外,看得自然比咱们要明白,咱老讲里头有句话叫啥来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合着你那意思就是,凡事都看着天命,自己啥事都不管呗?” 梁布泉扬着脑袋仍是一瘸一拐地在前头走,说出来的话像是在给刘老太听的,更像是再说给自己听的,“狗屁富贵在天生死有命,让老子眼睁睁地看着兄弟死?老子再怎么着还够得上人的一撇一捺,这王八犊子才能做出来的事,老子可他娘的做不出来!” “所以你就连命都不要了?” “老子要是连人字那两笔都写不出来,还要他娘的什么命?” 梁布泉冷笑,“老天爷不在乎,那是老天爷的事;老子想管,那是老子的事。还那句话,你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娘,少他娘的在后边跟老子指手画脚。姓梁的我就这个死德行,老子见着的死人太多了,再他娘的不想看见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在我眼巴前了,就这么简单!” 雷家的窝棚,说话间便在不远的山坡上露出了一排青黑色的砖瓦。 要说这些个出马的的确出手不一般,嘴上说着是个简易的窝棚,可是要墙有墙,要瓦有瓦,朱漆的迎门几十丈开外的围墙,这院子就是再怎么简易,也足矣赶得上村县里头地主乡绅家的排场了。 梁布泉撩起门环,轻轻地在朱门上扣了三响,紧接着就打门缝里头探出了个贼眉鼠眼的小脑袋:“你们找谁?” 梁布泉赶紧抱拳拱手,作了一长揖:“金门梁布泉,拜见雷家大奶奶。” 谁料那贼眉鼠眼的家伙想也不想,咣当一声就给朱门关了个溜严:“不见!” 第二百一十四章 小脑袋家仆 自从这雷府的大门叫人关上以后,无论梁布泉在门外是如何的叫唤,门里头的人就偏偏像是死了一样,再也听不见半点回应。梁布泉这叫一个气急败坏,好嘛,你前脚让老子去黄皮子魂带回来,老子照做还他娘的搭了一条人命,结果呢?娘个炮仗的,魂给你拘回来,你倒是拿上把了,闭门谢客是怎么个意思,老子手里的一条人命,难不成还不如个黄皮子金贵? “狗仗人势的东西,给老子开门!” 心里头越想越气,梁布泉抬手就要往门上锤,“黄皮子魂我们找回来了,你让咱干的,咱都他娘的办妥了还想咋的?刘备三顾茅庐啊,你在这装犊子!开门!” 两拳砸在门板子上,就如同砸上了铁板。 这说起来也是稀奇,纵使梁布泉刚刚折了一条腿,可毕竟这也是条二十来岁的汉子,一拳锤上门板,再怎么着都得震下来几层浮灰。可这雷府的大宅偏偏不是这么回事,梁布泉把自己的拳头锤得那叫一个又红又肿,可是这大门偏偏是石头砌成的一样是纹丝不动。 拳头不好使,那就只能动刀子了。 梁布泉反手是刚摸上刀柄,立马就叫刘老太太给擒住了腕子。 “咋?你想干啥?” 前者的眼珠子一瞪,老大的不愿意。 “咱今儿个过来是求人来的,你二话不说就跟人家动刀,有理数吗?” 要说还是那刘老太太见多识广,撑着那龙头铁拐一步三晃地走到了迎门前头,又打怀里掏出了一方麻布手帕,在门环上头是擦了又擦,“你那鼻子又不好使了?” 梁布泉叫刘老太太给问得一愣:“啥意思?” 刘老太太噗嗤一笑,将那方手帕随手就扔到了梁布泉的怀里:“你仔细闻闻,这上头的味对劲吗?” “闻……闻味?” 梁布泉将信将疑地把那方手帕给放到了鼻子旁边一闻,果然一股刺鼻的恶臭是直钻他的天灵盖,不由得惊叫了一声,“日他个姥姥,死人味!刚才跟老子说话的那个……是他娘的活尸?” “你刚刚才打了神拳,二爷在你身上留的气儿还没等散尽呢,他个活尸哪有胆子放你这样的大佛进屋啊?” 老太太说着话,又抬手指了指不远处林子里趴在树根底下的一片狗尿台,“瞧见那些个蘑菇了吗?把蘑菇底下的泥巴往身上蹭蹭,你不把身上的仙气儿给鼓捣没了,这雷府供着那么多个老仙,不把你给当成踢馆的同行活撕了就怪了。” 自来阴邪外物或者是神明金仙,最讨厌的便是那些个污秽之物。秽物一方面会破了道术仙门,另一方面还有可能会伤了这些个仙家的道行。这老林子里头的山林野兽颇多,兹要是活物,就难保不行吃喝拉撒之事,大树底下就常常成为迷路野熊的小解之处,长此以往就会在树根底下长满了蘑菇,这便是东北俗称的“狗尿台”。 刘老太太说是让梁布泉把泥巴往脸上抹,实际上就是让他往脸上蹭点野兽的尿液,以此好彻底破了方才请仙上身时候,在身上残留的那点正气。 就是再怎么恶心,他也得强挺着按照刘老太太的吩咐照做,抠下来的泥巴带着碎木渣还有尿骚味,呛得他是一个劲儿地咳嗽,直到这一刻他才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神打的决策,奶奶个孙子的,要想把身上的这点仙气儿给洗没,这也太恶心了! 一帮日本大头兵看着都是一个劲地犯恶心,横在一人背上的杜老四兴许也是叫着臭味给熏得够呛,搭在大头兵身上的手指头,竟然也不自觉地抽搐了两下。 梁布泉也不知道做出这种反应的,究竟是杜老四还是那只黄皮子,臊得老脸通红,狠叨叨地骂:“不用你们一个个地在这装人,信不信老子把剩下这点臭泥巴,全都抹到你们脸上?”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雷府的大门就“吱扭”一声缓缓地打开了。 只见六个小脑袋宽肩膀的下人是端端正正地分列在迎门的两旁,白脸红腮帮子,不论男女老少,个顶个地抹着朱红色的小嘴,瞧那模样就活脱脱的一堆纸人。 先前给他们开门的那个小脑袋老头,笑嘻嘻地冲着众人一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的褶子挤得腮帮子上的一把白面是扑簌簌地王地上掉,满口黄牙在一点红唇的映衬下,显得是格外的诡异:“列位上宾,里面请。” “得嘞!” 刘老太太大大咧咧地抬脚就进,跟在后头的梁布泉反倒是浑身上下禁不住地打了个摆子:“去他个姥姥的,拿活尸跟纸人看家,也就他们出马仙有这么大的胆子。” 直等到山崎忠义那伙日本人也想垂着脑袋跟在梁布泉的身后混入雷府的时候,那六个白脸小脑袋才倏忽一下子板住了脸:“家主有令,外人不得擅入,请在宅外等候。” 那伙日本大头兵虽然听不明白中国话,但好歹也能看出来这些个人脸上的表情跟手上的动作,一见那六个人伸手要拦,就有那脾气不好的日本兵怪叫着就举起了手里的响子。可是他前脚才刚把步枪端起来,后脚这枪杆子就变戏法似的落到了那个开门的小脑袋家仆手里。 “呦呵……洋玩意!” 说着话,小脑袋家仆是三下五除二便卸掉了枪里的子弹,紧跟着反手一个巴掌就抽到了那大头兵的脸上,“听不懂人话,还要跟老子玩枪?” 这一把掌抽得那叫一个狠,大头兵捂着腮帮子在原地转了两圈才终于算是给卸下了力道,可刚刚站定,屁股上又挨了小脑袋家仆结结实实的一脚:“滚!” 两步三个踉跄,大头兵是一个没站稳,当即普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剩下的几个日本兵也是急了,端起响子来就纷纷对准了拿小脑袋家仆的脑瓜子。 小脑袋家仆嘿嘿一笑,掀开了顶在脑瓜子上头的瓜皮帽,一股滔天的臭味当即像是洪水一般地席卷而去。就见他指着自己已经烂掉了一半的天灵盖,满脸笑容地缓缓道:“爷爷先前就是让炮仗给轰掉了脑瓜子,你们想打……那就朝这来!爷死的那年还是乾隆爷在位的时候,没尝过洋炮仗是什么滋味,正好给爷尝尝鲜!” 这帮日本鬼子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啊,当即吓得是一把扔下了手里的枪杆子,怪叫着就要往山里头跑。 “咱大青山上的精怪多,进了林子,咱可保不了你们了!” 好在梁布泉和刘老太太还没走远,一瞧见这帮日本人把腿就要跑,倒是刘老太太抢先亮起了嗓子,“太君,你们身上中了梁小子的压胜还没解呢,就这么走了……真出了点啥事,咱可真帮不上忙了。” 山崎忠义瞅了瞅那个满脑袋飞蝇活蛆的小脑袋官家,终究还是不敢再向着雷宅走近一步,离着老远就对那刘老太太喊道:“刘先生……这里……这里有鬼……鬼不让我们进。” 梁布泉跟刘老太太在这时候倒是想到一块去了。如果把那些个日本人留在雷府外头把门,天知道他们会不会借机逃跑,然后去到山下找部队再参我们一本。时下杜老四要救,日本人也不能给放跑了,即便是这伙日本人铁定要跑,也不能让他们跑得这么消停。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他们这一老一少几乎是同时开口道:“山崎先生,你跟我们进来。” “啊?” 山崎忠义又是仔仔细细地敲了小脑袋家仆一眼,旋即死命地摇了几下脑袋,“人家家主有令……这不好……” 小脑袋家仆歪着脑袋,又看了看梁布泉和刘老太太:“这个东西,和你们是一起的?” “啊……咱半道捡来的骡子,帮着咱们扛四爷用的。” 梁布泉恭恭敬敬地冲着小脑袋官家一拱手,“我们这一个老太太,外加一个残疾,是在是扛不动那么沉的大老爷们。前辈您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们把这骡子也给牵进来?您老放心,我百分之百不会叫他给咱家里头捣乱,他要是露出一点对列为不恭敬的地方,咱立马当着您列为的面,割了他的喉咙放血,叫他给咱满门仙家磕头认错。” 小脑袋家仆挑了挑眉毛:“那成……进去!” “啊?” 这回让他们进,他们反倒是怂了。 山崎忠义苦着一张脸,一步一步地踢踏着军靴往林子那头拖,“我就不进去了,你们江湖中人的秘法,别再叫我给学过去……” “你不是本来就想跟着我们几个学本事吗?” 梁布泉倒是笑了,“江湖本事传江湖,咱的东西不怕学,能学着多少能耐,那都是你的本事。快!扛着四爷赶紧过来,别让前辈在门口等着你……” 山崎忠义仍是满脸的抗拒:“我就……不了……我……” 梁布泉的面色一冷:“快!” 前者这才一脸不情不愿地从手下那里接过了仍在昏迷当中的杜老四,临走的时候还不忘交代那为数不多的大头兵一句:“不准乱动,留在这等我,明白了吗?这是命令,无比严格遵守。” “说什么废话呢,交代完了嘛!” 他话还没等说上两句,梁布泉就在宅子里头扯着嗓子喊上了,“快走两步,又不是拉着你去死,怕什么的!但是你要是再废话,老子可真就要生气啦?” 梁布泉生气起来是什么样的,山崎忠义自然是不想在体验第二次,不论是千斤坠拜四方,还是他那请神上身的本事,都差不多叫山崎忠义给领略个遍。这会也只得是背着杜老四,一步三晃地跟着他们进了迎门。 “来了来了,我这就来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你要死了 雷家的这尊所谓的简易窝棚果真要比传说中的大很多,纵深将近三进的院子,什么是垂花门,哪个是东西厢房,甚至于后身的小院以及给下人准备的伙房柴房都是一应俱全。 梁布泉这伙人叫小脑袋家仆给领进门了以后,就被分开了流,抗在山崎忠义肩膀上头的杜老四,叫另外一个小脑袋家仆给接了手,背到了另外一处厢房里头,而梁布泉也叫小脑袋家仆拦下,被牵引着走向了另外一处客房。 前者指着自己带进来的俩人,一脸的不明所以:“他们俩呢?他们俩不跟来?” “家住给他们准备了客房,您先里面请。” 小脑袋家仆仍是龇着一口大黄牙,脸上的白面扑簌簌地掉,“大小姐这功夫正忙,您先在里面歇着,要不了多久她自己就会过来找您。” “哎,不是……” 梁布泉把着门框就往刘老太太的方向瞧,那老太太果真已经叫别的家仆连同着山崎忠义给一并引去了别院,他瞧的是干着急也没有别的法子,“喂!死老太太,你他娘的就把我一个人扔这了?这他妈什么道理啊这是!” “小伙子,进了咱们雷府,我劝您还是守守咱们雷府的规矩会好一些。” 小脑袋家仆皮笑肉不笑地冲这梁布泉又扯了扯嘴角,“咱家大小姐看出来了,您先前打过神拳?身上的这点儿仙气要是不收拾干净了的话,恐怕您老可要活不过三十五岁。” 活不过三十五? 梁布泉的脸上表现得云淡风轻,可是心里头却已经是打上了鼓。好死不如赖活着,谁能想到他试探性地请了次神明,竟然能给自己造成这么多的罗乱。且先不说那姓雷的是不是在忽悠自己,单看她这一股脑就能驱使这么多的精怪走尸,就足以见得这个家伙不一般。 既来之则安之,雷府的门都进了,再寻思啥也都是白费。 心里头这么叨咕着,梁布泉倒是一下子释然了:“那得了,您先忙着,我自己回屋歇着了。” 小脑袋家仆吩咐了下屋里头有水有点心,渴了就喝饿了就吃没人拦着,就转身关门走了。 留下那梁布泉一个人落在方厅里是来回踱步,屋里的光线不差,迎着正门挂着一张几尺来高的黄仙全身画,画卷的前头香火不绝,烧鸡烧酒还有洗好了的瓜果梨桃摆的是满满登登,借着这青烟袅袅,梁布泉也索性搬开了凳子,坐到了那黄仙长卷的旁边,也不管个三七二十一,拿起供桌上的一颗苹果随手一擦就给塞进了嘴里。 “老仙,要说咱俩还真是有缘……” 果子吃的不解馋,桌上恰好还有酒有肉,他顺手就掰下来了一只鸡大腿,吃的是满嘴流油,“也不知您的仙尊今儿个落不落在这处破庙里头,反正咱闲着也是闲着,陪您说说话就当打发时间了,您别怨我烦啊……” 一条鸡大腿啃完了,桌上还有酒,梁布泉大大咧咧地给自己斟了一盅,一仰脖,火辣辣的高粱酒直烧到膛子里头。 “艾玛,这酒……咋这么辣啊!” 梁布泉叫这口老酒给呛得缩脖子瞪眼,直淌眼泪,“好嘛,您老爱喝这一口啊!咱先前在观音山当土匪的时候,也他娘的尝过这种酒,纯高粱娘的,那叫一个辣嗓子!早没能认识您,早知道您爱这么一口,咱就应该给您捎过来几壶让您也解解痒!” “可是现在说啥也不好使了,咱的窑让通书那帮狗娘养的给砸了,这好酒啊,您是尝不着咯……” 他说着话又往酒盅里倒了一杯,朝着画像上的黄仙挥了挥手里的酒,“您请喝?” 院落里头又传出来了吱吱哇哇的惨叫声,听那动静是似兽非兽,似妖非妖,就偏偏是不像人。可梁布泉却总觉得这动静听起来耳熟,好像是杜老四的声音,又不敢叫得太准。 兴许是雷毓芬正给四哥收拾身上的家伙呢! 他不敢多说,接着把烧鸡上的另一条鸡大腿给卸了下来:“爷,您说我咋走到哪,都能碰见你们老黄家的子弟呢?真不是我说话难听啊,我好想跟您的徒子徒孙犯点什么冲,先前从观音山上下来,就好悬没让您的子孙给咱祸害死。好容易从我师爷爷那把你们黄家的那位老仙给请过来,这他娘的……他才保了我们蹚一趟梁子,也不知咱是哪得罪他了,翻过头来就他娘的想上我们四哥的身。咱知道你们黄家办事的习惯,但在咋说凡事是不是得讲究个有商有量,您哪怕叫他给我,或者给杜老四拖个梦呢?也不至于叫咱们这么措手不及啊!” 隔着门板子,梁布泉又是听见了屋外头叮里桄当的又一阵响动,什么桌子翻倒,花瓶摔碎,中间还掺杂着鸡鸣犬吠的声音。兴许是落在杜老四身上的那只黄皮子魂不太好对付,落到了他们累加的手里头,竟然也敢这么作妖。 梁布泉起先本想着拎起鹰嘴匕首,也出去瞧瞧。可翻过头来再一寻思,这是在人家出马雷府的家里头,自己又是动刀,又是动枪的,那算个什么事啊?江湖上的术门中人,个顶个地对自己的手艺充满了自尊,他要是出了面,在雷家人的眼睛里头可不会把这给当成是帮忙,他们不给理解成拆台就不错了! 落下手里的刀,梁布泉又是把酒盅给拿了起来:“您瞧瞧,在您老的府邸上头,那老小子都敢这么作妖啊!不是我挑拨离间啊,它这是把您放在眼里了吗?我听说这出马雷家顶着好几十路兵马,金花娘娘都来他家坐过堂,您就让它这么给咱黄家的人丢脸?” 他一面说着话,一边把酒盅往嘴边凑,那醇冽的酒香仍在,可赶等这浊酒入嘴,他就只觉得浑身上下是猛得一僵:“水?!” 他先前彩盒了一口湖里的酒,这酒有多辣嗓子他不是不知道,可他就只是在黄老仙的画前供了这么一会的酒,咋就一点味都没有了呢? 难不成…… 梁布泉连忙像是触电一样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右手已然是习惯性地按在了刀柄上头:“老仙,您……您仙尊在这呢吗?咱好说好商量,您可千万别吓我啊!晚辈没啥文化,满嘴跑火车习惯了,有啥得罪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可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就当咱是个屁……” 他瞧着桌上让他啃得乱七八糟的烧鸡,清了清嗓子又接着道,“您老爱喝酒,爱吃鸡,晚辈知道。这样,晚辈改写日子给您打两只好鸡好鸭,酱好了给您送来。您是得道的仙,收拾我都脏了您的手不是……” 外头依旧是吵吵嚷嚷个没完,梁布泉这会是出去不是,留下来也不是,摸着腰上的刀心说:我不行还是走,得罪了雷家好歹也只是跟同行结了梁子,老子要是留在这,那他娘的老仙要是想收拾我,那还不是跟玩一样? 心里头这么想着,梁布泉就按下了尖刀想要往门口奔,可他才刚刚转过身来,就听见身后是一串老态龙钟地咳嗽。 门外那吵吵嚷嚷的动静立刻就像是给按了暂停键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梁布泉也只觉得后脊梁骨一硬。 这是老仙现身了,那黄皮子就是再能闹,听见了老祖宗的动静他也不敢胡来。 一抹身,还真就见着了个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坐在她刚刚坐着的那个椅子上,手里头拎着个鸡翅膀子,正在那就着美酒啃得不亦乐乎。 梁布泉两腿一软,当即就像跪下,可后来转念那么一寻思,娘了个炮仗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老黄家是记仇没错,但祸已经闯下了,他就是逃到天边也是个死,干脆是把心一横,挺了挺腰杆子:“你……你是人是鬼!” 那鹤发银须的老爷子微微一笑:“你觉着呢?” “啊?” 梁布泉是怎么也没想到,老爷子能再把问题给他扔回来,想也不想地接着道,“屋里没人,你一定就是鬼!” “你这小子,你说屋里没人……那你是个什么东西,难不成你也是个鬼?” 老爷子说着话,轻轻地咂了一口酒,“这老丫头给的酒是越来越难喝了,劲儿也不够大啊!啊对了小子,你刚才答应我的话,还算数不的?” “我答应你的话?” 梁布泉挠着脑瓜子,“我答应你的啥话?” 老爷子老不正经地朝着他挑了挑眉毛:“你吃了老仙我的鸡大腿,还偷喝了我不少酒,你是不是得赔我?” “你你你……你真是黄家太爷?” 梁布泉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我可告诉你,黄家太爷那可是咱东北的正仙,旁了的清风烟魂要是想学他老爷子骗吃骗喝,让人家给发现了……那可有你好受的……” “老仙我没那么小心眼,在这世道上有多少个人家都供着咱的像呢,咱不差那一口吃的。” 老爷子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叼着块鸡骨头饶有兴味地看着梁布泉,“倒是你小子,顶着爷爷的名字到处招摇撞骗,今儿个见了三太爷我,反倒是认不出来了?”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顶着你的名号招摇撞骗了?” 梁布泉把脖子一梗,“再说了,我即便是唱过神调,念过您老太爷的名字,那也说明不了啥……我到头来不也是没把您老给请下凡间吗?” “跟你那瞎眼睛干爹一个臭德行。” 老爷子盯着梁布泉,只是笑,“所以你就把杨二郎给请上了身了?奶奶的,是咱们黄家跟你有缘,要不然啊,老仙我才懒得管你们梁家这点破事呢!你小子要死了,你知道吗?” 第二百一十六章 黄三太爷(上) 这不是梁布泉第一次听说自己要死了。 刚刚送走了杨二郎的时候,刘老太太就这么跟他说过;方才在进屋以前,小脑袋家仆也提过这件事,现在又落到了黄三太爷这。正所谓是虱子多了不怕痒,梁布泉起先听说自己要叫那神灵身上的一股仙气儿给腾干了命数,兴许还会有点担心,有点悸恐,可这会儿见着黄三太爷,反倒是没那么紧张了。 所以这家伙干脆是撇着大嘴耸了耸肩:“我知道。” 黄三太爷朝着他一挑眉:“你知道?” “乱打神拳,惹得金仙上了我的身,仙气要腾着咱的命数催动……” 梁布泉说着话,又苦笑地摸了摸自己的鼻翼,干脆大大咧咧地坐到了黄三太爷的对过,拿出桌上的另外一只酒盅,给自己倒了满满当当的一下子,“二爷在我身上打了你家崽子一顿,还一拳锤烂了颗怪树……天上那群霍公孙,叫人家二爷一嗓子就给震了个稀碎。算算二爷用了这些个招数,恐怕咱的这点小命……也剩不下多少了。” 黄三太爷“哦”了一声,深以为异地点了点头,随即拿起酒盅,在梁布泉的杯上磕了一下:“还行,不是个不知深浅的愣头青……你这眼瞅都要死了,不怕吗?” “爷,我怕……就不用死了?” 梁布泉捏起酒盅朝着黄三爷扬了扬,旋即俩人一仰脖,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再说了,您老不是在这呢吗!您老既然点破了咱命数不长的事,那就是有办法再帮着咱把命数给续回来不是?” “喝——你小子,算是把老仙给摸透了是?” 黄三太爷砸了咂嘴,一抹胡子笑着说,“老仙我倒是真的有心想要拉你一把,但是叫你给猜出来了……那可不好玩,不好玩……所以啊,老子又不准备帮你了。” “不准备帮了?” 梁布泉的脸上笑嘻嘻,心里头却已经是炸开了锅,仍是故作淡定道,“老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您……真就打算看着我死?” “说出去的话,啥说出去的话,我答应过你啥话吗?” 这鹤发银须的老人家眼珠子突然是滴溜溜一转,漏出了一抹狡黠而灵动的幽光,“帮你续命那话,是你说的,可不是老仙我自己说的啊……再者说了,啥玩意救苦救难,普度众生,那是神仙佛祖要干的事,爷爷我一个地仙,我想管就管,不想管就不管,玉皇大帝来了都不好使!除非……” 梁布泉又淡淡地给自己斟了一盅酒:“除非咋的?” 黄三太爷为老不尊地嘿嘿一笑:“你给爷磕三个头,再叫一声祖宗,好好求求我……我兴许一高兴,就帮你了!” “哦!” 梁布泉砸了两下嘴,“喝酒!” 说着话,他一仰脖,又是把杯里的酒是一饮而尽。 都说这黄家一脉性格是阴晴不定,个顶个的脾气酸,性子急,逍遥快活游戏人间。跟黄三太爷两句话交流下去,还真照着民间口口相传的话里去了,这老头是因为梁布泉说了他的心里话,在这跟他斗气呢。跟这种家伙打交道,最怕的就是被他给带进了自己的逻辑里头,越带越偏让人家给牵着鼻子走。反正左右都是个死,梁布泉也算是彻底想明白了,大不了今儿个就舍命陪君子,拿自己的命跟这黄三太爷的性子赌一把。赌成了一切好说,赌不成,至少自己死后到了森罗殿,跟那些阎王小鬼也有个吹嘘的根本。 黄三太爷一见梁布泉有心在这跟他打马虎眼,倒也不急,慢悠悠地端起酒盅,浅尝辄止地抿了一口:“不跪?不跪就不跪……你不知道有多少出马的没日没夜的跪老子,老子都懒得搭理他们。” 梁布泉礼貌地冲着他挑了挑嘴角,又从烧鸡上撕了一块胸脯肉:“爷,你知不知道我为啥要请二爷上身?” “二爷?哪个二爷?我可不认识啥二爷!” 黄三太爷起的话茬没人搭腔,啪叽一声摔在了地上,脸色登时就挂不住了,“他杨二郎再有本事能咋的?他娘的,当年为了抓只猴子,这给他嘚瑟的……呸!我告诉你,那是老仙我没出手,咱们黄家也不是吃素的!当年玉皇大帝大江山的时候,咱黄家三兄弟,那是鞍前马后立下了不世之功,那时候他杨二郎还不知道在那个娘的肠子里等着吃奶呢!” 梁布泉淡淡一笑,又给黄三太爷续上了一杯:“知道老仙您的威名,那东北神调里头都写着呢!可是咱当时也唱过神调,那不是没给您的尊驾请来吗!老仙您这日夜操劳,也可能是真的累了,忙不过来咱这边的事!” “你这话算说到点子上了……” 黄三太爷喝了盅里的酒,又把酒杯朝着梁布泉推了推,“我跟你说,照常理讲呢……我们三兄弟已经是不问人间世好些年了,这些个出马仙家只是在堂里供着咱的像来吓唬下头的那些个崽子,咱的仙位好些年都不落凡间了。就即便这样,他娘的每时每刻每天每夜,还有那些个打神鼓唱神调地请咱老哥几个出山。抓个野鬼,驱个外邪,就是村里头有个头疼脑热,感冒发烧这样的小事,也要请老仙我出面给看看。老仙我真是烦啊,都他娘的烦死了!合着你们这些供着老仙的,都是她娘的有事烧香磕头,没事就给老子戒烟戒酒?这些个小事,随便找几个下头的崽子就能收拾,还有得着像杨二郎那样凡事都亲力亲为?他都愧对这仙家两个字,他娘的,一点排场跟作为老仙德高望重的气度都没有,丢人!” 梁布泉还是笑:“没错,您想的对,您想的全对!可是我一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我是对付得了食人树,还是应付得起霍公孙啊?我谁都斗不过,就只能央求着仙家上身了!您想想,我求爷爷告奶奶地叫了一溜十三遭,漫天神佛就只有二爷愿意下界帮我除妖,我不该感谢他吗?” 黄三太爷的眼珠子一瞪:“感谢他?咋的,你不想活了?你真不用老子救你?” “爷,说句心里话……好死不如赖活着,有招活下来,谁想死啊!” 梁布泉幽幽地喝了一口酒,“可是咱古来有这么一句话,叫士为知己者死。想来你们黄家老三位当年保着玉皇大帝得道成仙,那是何等的威风果敢,不也是为了他老人家,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吗?你们能替自己的兄弟死,咱虽然也是一届凡人,但是再咋说,咱也是个顶天立地的老爷们,贪生怕死,愧为浩荡天地间的一句好汉的称呼!” 这会儿,三太爷的眼珠子都红了:“娘的,真他娘的跟你对脾气啊!不怕死,是条汉子!你求我,求我,老子肯定帮你续命!三太爷的话你放心,三太爷从不扯谎!” “您是真仙,您当然不能撒谎。爷,咱今儿个跟你说了这老些,不是为了奉承应和拍你的马屁……” 黄三太爷使劲地点了点头:“对对对,我知道,我知道……” 梁布泉接着拱火:“我也知道,这世道上愿意给您老拍马屁的,能从海里的归墟殿,直排到嫦娥住的广寒宫,我要是真想要拍您的马屁,排到七老八十也轮不着我的事……” 黄三太爷深以为异地拍着桌子:“我懂,我懂……快求我,让我救救你,快点求我啊!” “但是……” 梁布泉的话锋一转,“要是没有杨二郎,我可能早就死在那群霍公孙的嘴里头了。您是讲道理,晓阴阳的人,您应该也理解我说的话。” 黄三太爷叫着话里的急刹车好悬给呛得背过气去:“咋的,你啥意思?” “您说,按您这么超凡入圣,北斗至尊的一位仙人,对自己的恩人能不抱着感激之情吗?” 梁布泉倒仍是不紧不慢地砸着酒,“爷,您站在我的角度上考虑一下。先前有个恩人曾经救了你一命,你是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翻过头来又朝着另外一个德高望重的至圣大德又是磕头,又是作揖的。是不是也违背了礼数身份?” “他娘的,你小子可是要死了!死都不给我跪?我就是让你求求我,求求我有多难啊!” 黄三太爷的脸给气得通红,满屋子又蹦又跳,气得是直抓头发,“礼数比命都值钱?比他娘的活着都重要吗?” 梁布泉也不管这老仙急得满屋子乱转,好像要死的人并不是他一样:“我听说,您黄家的子孙最懂得感恩,而且是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您家的崽子把我害得这么惨,虽说我知道这不是您的本意……可杨二爷毕竟救过我跟我兄弟的命啊,您叫我不跪恩人,去跪个仇人的祖宗,于情于理,您觉得说得过去吗?” “我日他个姥姥,这个小王八蛋……给老子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黄三太爷骤然在梁布泉的眼前站定,红着脸指着梁布泉的鼻子大声道,“我就问你一句话,要不要我救你!” “爷……您别叫我为难成吗?” 梁布泉是一脸的苦相,“我仰慕您,尊敬您,这是我的事,可先前毕竟是我欺负了您家的晚辈,我该死,我……” “去他娘的!他杨二郎多个啥呀?你对他感恩戴德,就也得对老子三拜九叩!” 黄三太爷说着话,一张大手就按上了梁布泉的脑袋,“你不让老子救你,老子偏要救你!你想死,问过老子答不答应吗!” 第二百一十七章 黄三太爷(下) 梁布泉只觉得自己的天灵盖一阵滚烫,浑身软绵绵的顺势便叫黄三太爷给按在了地上。一股子若有若无的暖流顺着他的丹田和意识逐渐离开了躯壳,又有一股清凉狷狂的气息沿着他的头顶直达四肢百骸。 这感觉就像是先被人从肉身上抽离了魂魄,紧接着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肉身遭遇着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改造。 他的灵魂就那么无依无靠地往上飘,直飘到天棚上头,想要伸手抓住棚上横梁,却没想到身体无端端地穿过了那根榆木方子,接着漫无目的地向没有尽头的天空飘去。 他甚至能透过墙面看见屋宇廊间到处耸立着大大小小、有粗有细的斑驳的藤蔓根须,那根虚紫里透红,在表面还盘踞着歪七扭八的筋脉血管,草地上头也是一片猩红的杂色。地缸上头遍布着网状的血管脉络,墙壁上嵌着仿佛心脏一般不停跳动着的淡粉色肌肉纤维。院子里看不见人,却只有各种光怪陆离的血肉怪物,三三两两透明的野兽游魂在院落里四处游荡。 就在他的脑袋即将穿透这方屋宇的棚顶时,他的目光恰巧和下方逡巡着的一只狐狸游魂的目光相交。狐狸露出獠牙,前爪骤然向下一躬,梁布泉的心脏也立刻狂跳了起来,反手想要按住腰上的尖刀,可在他一把抓空了尖刀过后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已经叫黄三太爷给一掌拍飞了魂魄。 自己此时正是一丝不着地飘到天上赶去投胎,身上哪还能有尖刀傍身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匹透明的狐狸化作了一道白惨惨地光辉,直奔着自己的天灵盖而来,没了家伙防身的他,又怎可能是这胡家魂魄的对手? 他甚至已经闭上了眼睛。 “你要上哪去?下来!” 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脚腕子一紧,随即一股无可抗衡的吸力瞬间便将他给扯到了地面之上。 梁布泉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了天,又稀里糊涂地站到了自己的肉身旁边。 自己的肉身早已叫黄三太爷给开膛破肚,脑子被拿出来了一半,心脏也叫他给挖了下去。虽然这位仁兄早年没读过两本书,大字也不识一个,但总算也知道脑子和心脏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 此番看着自己如此凄惨的身体,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他讷讷地看着一脸欣喜的黄三太爷,忍不住抽了两下嘴角:“爷,您这手法……挺利索啊!” 黄三太爷似乎并没听出来梁布泉语气当中的埋怨,就着两只沾满了鲜血的手,在自己的额头上胡乱地抹了把汗:“啊——老仙我办事,向来利索!” 梁布泉的嘴角又抽搐了两下:“我这是……” 他本来是想问问,我这是彻底死了? 可是没等梁布泉把话说完呢,黄三太爷却对着他的肉身扬了扬手:“倒上去!” “啊?” 梁布泉指了指碎得不成样子的肉身,又指了指自己,“我?倒上去?” “废话!” 黄三太爷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老仙我费了这么大功夫,不是给你重塑的肉身,难不成是给自己修葺的皮囊?去,倒上去!” “爷,咱就说……我那皮囊已经叫你给祸害成这样了,我倒上去……还有意义吗?” 梁布泉这会儿没了鹰嘴匕首,没了德国造的响子,自然也没了跟老仙抬杠的底气,低三下四地跟黄三太爷搓着手,弓着腰,“爷,我知道您这是在给自己家的崽子报仇呢。我毁了您家崽子的肉身,您也毁了咱的肉身是不?您瞧瞧,我现在都已经这死德行了,您得饶人处且饶人,您就放了我投胎去!” “投胎?” 黄三太爷一瞪眼,“投什么胎!爷爷我说要救你,那肯定就是他娘的要救你!咱黄家确实是恩怨分明,有仇必报,但老仙我还不至于是非不清,一个劲地护着我家那不成器的小犊子。你他娘的哪那么多废话,让你倒下你就他娘的倒下!” 梁布泉就觉得自己的脑袋呼拉拉地又是一阵眩晕,赶等他惊叫一声直起腰来的时候,自己竟然正坐在黄三太爷的画像前头,手里捏着只嚼了一半的鸡腿,仿佛是刚从梦里醒过来一般。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脑袋还在,肚子……肚子也没让人豁开。 这他娘的,老子做的这叫个什么怪梦! 梁布泉心里头念叨着,又把那喷香的鸡腿,给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日他娘的,这鸡腿怎么没味?! 他不由得一个猛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满脸警惕地盯着黄三太爷的长卷,半天都不敢吭声。那画上的黄三太爷是鹤发银须正襟危坐,一手持剑一手扶膝,一副得道真仙的模样。 梁布泉忍不住又照着自己的脑瓜子锤了两拳:“他娘的……雷家的酒劲这么大吗?老子的舌头唱不出味来了?” 他一边念叨着,又一边拿起了桌上的半盏残酒,抬鼻子闻闻,酒香清冽,倒进嘴里尝尝……这一盅好酒,却直若白水一般。 “老仙你……” 梁布泉不可置信地跑到烧鸡前头,又撕下了一块鸡胸肉,放在嘴里一嚼,仍旧是味如嚼蜡,没的半点滋味,“老仙你真的显灵了?” 画上的银发老者,仍旧是器宇轩昂地目视前方,恍若是半点都没看到梁布泉的惊诧错愕。 房门在这时候恰合时宜地叫人给推开,雷毓芬一打眼就看见了叫梁布泉给弄得一片狼藉的供桌供椅。 “好你个小兔崽子,黄三太爷的供物你都敢乱动?你他娘的不想活了!” 雷毓芬说着话,抽出了腰上打神调的神鞭,劈头盖脸地就要往梁布泉的身上抡,可是这神鞭才刚刚举起来,却像是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悬在半空是不再落下。 雷毓芬抬鼻子在天上嗅了嗅,又凑近那满脸惊疑的梁布泉身边闻了闻,脸色大变:“你……你身上的仙气咋没了?” “我?我也不知道啊!” 他雷家出马仙都看不明白的事,梁布泉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就是做了个梦,梦见黄三太爷跟我一起喝了酒,还偏要帮我把杨二郎的仙气给拔出去……一觉醒过来就这样了。雷奶奶,按您话里的意思……我这是不用死了?” “死?我了个天妈呀,咱雷家供了黄三太爷这老些年,他老人家都没说过要给咱拖个梦,现个身,结果今儿个反倒让你小子给捡了个大漏?!” 雷毓芬满脸欢喜地走到供桌前头,拿起酒壶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尝了尝壶里的酒,脸上的欢喜之色更重,“三太爷来过,三太爷果真来过!感谢老祖宗大恩大德,三太爷吃了我家的烧鸡,喝了我家的酒了!梁布泉啊梁布泉,你真他娘的是走了大运了!有黄三太爷保你,甭说是死,你就是想要伤一根手指头都得过问一下他老人家的意见……” 兴许现代人中了几千万的彩票,都赶不上雷毓芬此时的兴奋劲,他连跑带颠地奔到梁布泉边上,抬起只手就按在了他的肩头:“来,还不给三太爷下跪?!” 他前脚刚记得自己叫黄三太爷给开了天灵盖,剜走了心脏,后脚就要三拜九叩地给这老家伙磕头? 可雷毓芬的手劲也是真大,不容得梁布泉多说两句,就已经是生生地将他给按扒在了黄三太爷的像前:“快点叩谢三太爷隆恩!叩谢三太爷的救命之恩!我跪,我也跟着跪!谢谢三太爷来我家吃鸡喝酒,谢谢三太爷赏脸赏光!” 梁布泉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叫雷毓芬给按着磕了三个头,扬起脑袋的时候恰巧又看到了画上黄三太爷的脸,他老人家的画像里头,似乎隐隐地带了一抹子怒意。梁布泉本就是一脑门子雾水,这会儿看见画里的神仙似乎是生了气,心里的疑惑分明就更深了,当下就连忙叫住了磕头如捣蒜的雷毓芬,小心翼翼地朝着画像瞥了一眼,小声道:“我咋看……老仙好像不太高兴啊?” 谁料雷毓芬的一只枯手,又搭到了梁布泉的后脑勺上:“那肯定是你这头磕得不够真心实意,来,在给老仙磕两个!” “得了,得了啊雷奶奶……干嘛呀一上来就叫我磕头!” 梁布泉这回有了准备,连忙一把就拍开了雷毓芬的手,“雷奶奶,你是不知道啊……在梦里头,我叫黄三太爷给拍走了魂,看见你们家雷府到处都是血呼啦的怪物,三太爷还给我刨肚子挖肠来着呢……他娘的,现在想起来我都直起鸡皮疙瘩,这里边究竟是咋回事啊!我他娘的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啊我!” 听了梁布泉的描述,雷毓芬竟然是不惊反喜,那眉宇之中甚至还掺杂着点……难以言表的妒忌。 “你登了仙堂了?”雷毓芬喘着粗气激动道。 “啥玩意仙堂?” 梁布泉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血呼啦的怪物啊,你把那个叫做仙堂?” “老仙不把你的魂儿给清出去,还咋给你瞧病?我的个天妈啊,你小子十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竟然能让老仙给你拉到仙堂里头救命?” 雷毓芬一激动就老脸通红,说话的语速也像是机关枪一样,不仔细竖着耳朵听,压根也听不明白她说的是啥,“你以为三太爷是什么仙?换做常人,你就是把脑瓜门子给磕漏了,他也不带多瞧你一眼的。小兔崽子,你这是跟咱黄家有缘啊……三太爷亲自给你瞧病,还他娘的给你拉到了仙堂里头走了一圈!我还真就告诉你,咱黄家老仙就是这游戏人间的脾气,在仙堂里头你是叫三太爷给刨肚子挖肠,可实际上,老仙这是在替你重塑肉身呢!咱东北这老些个出马仙,你好奇就打听打听,有哪个是他娘的亲眼见过老仙托梦,亲手帮忙的!老仙这是跟你对脾气,喜欢你啊!你他娘的还不知道跪?” 听雷毓芬说了这么一遭,梁布泉就是在糊涂也能猜得出来自己方才在那所谓的梦境里头,究竟是经历了些个啥事了。当下是抚掌合衣,对着黄三太爷的挂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老仙在上,后生叩谢老仙圣恩!改日定当是备好了烧鸡好酒,再和您喝个尽兴而归!” 他也不只是幻觉,还是心理作用,抬起头来的时候,似乎是看见黄三太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还打鼻子眼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梁布泉却只是会心一笑——这个老顽童…… 第二百一十八章 老仙捆窍 杜老四这会儿还在床上倒着,可有别于先前丧失了神志的昏迷,倒在床上的杜老四不但是鼾声震天地打着呼噜,甚至还能一边磨牙,一边含含糊糊地呢喃着梦话。在杜老四的床头,立着块一掌来高的黑色木雕,隐隐约约地给雕成了个黄鼠狼的形状,有鼻子有眼,蜷着前爪似乎是在给人施礼作揖。 都是术门里头的人,梁布泉也算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块黑色木雕,很大概率就是存放黄皮子魂的去处。见着杜老四此番已是无恙,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又对着雷毓芬抱了抱拳:“谢谢前辈搭救,要不是咱们运气,在山里头碰上了您,恐怕我这兄弟早晚得叫山里头那些个牛鬼蛇神给磨死。” 可雷毓芬的表情却仍旧是肃穆严峻,显然发生在杜老四身上的事,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这小子的地窍被打开了,你知道不?” 梁布泉先是一愣,随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地窍应该是叫这入了魔的黄皮子给窜开的,听我干爹说,一个人如果是被打开了地窍,那往后倒霉日子可就长了,什么山精鬼魅都能无所阻碍地钻到他的肉身里面作妖……您是这方面的行家,这方面的事您肯定比我知道的多,我就寻思着……地窍叫人给打开了,您再伸伸手,重新把窍给他闭上不就完了吗?” “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雷毓芬当即就是冷哼了一声,“你说得轻巧,以为修个地窍跟修个门似的那么简单呢?也不怕你笑话,放眼整个东北……咱们把华南那一片的老道和尚都算进来,也没有一个人能拍着胸脯说,他可以把别人窜开的窍再给合上的。有能耐给人闭窍的,再不济也得是个地仙,可是得了道的老仙,基本上都不在人世间晃荡,更何况人间的这点破事,人家老仙也没心思搭理。仙佛不问人间世,你明白……咱这一票子出马仙,其实从祖师爷那领下来的兵马,也无非是一些个差了阴德,还没能成仙的崽子。这世上每天都有得病的,每天也都有撞着邪事的,老仙要真是像你想得一样,有香就来,遇着贡品就往这上,还不得给他活活累死咯?” 这话梁布泉在黄三太爷那也听见过,凡人只懂得遇事烧香,有难拜佛,可是这些个仙家管不管,咱还得是个两说。老仙们修得了道,就已经是脱了七尺臭皮囊,登了往生自在天。凡间的事,他管了还要粘上因果,不管也自然还有别的香客给他们焚香上供。退一万步来讲,就是老仙谁都不帮,一下子没了信徒,那又怎么样?人家已然是超凡入圣,有没有香火,有没有贡品,成了仙的也都是神仙,世人只道西王母,又有几个认识东王公?可认识的人不多,东王公该是上神也是上神,那六元七司再没人供奉香火,也都是站在人脑瓜顶上的不灭金仙。 可是话又说回来,梁布泉当初打过一通神拳以后,也把那二郎显圣真君给请到了自己的肉身上头,神走天窍,他的天窍被金仙也给打开过,可他为啥偏偏就没有事呢? 梁布泉刚把这肚子里头的疑问说完,雷毓芬就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废话!要不然我为啥要让你好好给三太爷磕个头?三太爷不光是清光了你身上的仙气,还把你的天窍捎带手给合上了。你别瞧着黄三太爷说话霸道不让人,脾气也酸性,这些都是俗人从表面上看出来的三太爷。人老仙是刀子嘴豆腐心,活脱脱的菩萨心肠。我起先也只是打算帮你把身上的仙气儿给拔出来,兴许没个十天半个月都弄不利索,谁承想你小子祖坟冒了青烟,黄三太爷亲自把你身上的罗乱给收拾干净了。真的……实在不行,你跟着奶奶我出马,有黄三太爷垂青于你,保你是前途无量!” 梁布泉心说,就我这脑袋瓜子还他娘的出马呢,老子我还是把挖金子这一亩三分地给研究明白再说,还有两道梁子上面的宝贝没给检查明白,我要就这么改了行,谁还帮着咱把这老祖宗留下来的龙脉基业保护好咯? 但是在人家出马仙的府上,直接拒绝了人家的好意,那总显得他这人有点给脸不要脸,梁布泉就只能硬着头皮把话题往旁的地方辙:“前辈,我四哥现在就这副模样,以后还咋跟着我上山啊?” “还寻思上山的事呢?” 雷毓芬是眼珠子一瞪,“你这兄弟在今儿个能把命保住就磕头去,往后上山蹚岭子的事,想也别想了。他非但从今往后山上不得,坟地夜路不能走,就未住人的房子也去不得。总而言之,就是任何能跟鬼神沾上边的地方,他是一律不许去,去了就得撞客,再被什么妖魔鬼怪上了身,甭说是我,就是黄三爷来了也没辙!” “啥?!意思就是说,从今往后,四哥不能在跟着我干活了?” 梁布泉的心里头咯噔一下子,但转念一想,他杜老四一没术门的本事,二没有跟妖魔邪祟周旋的脑袋,进了山岭子,能遇见个碃口倒是还能干点苦力活,可若这岭子里头藏的是个水晶洞,湖里沉着两颗龙衔珠,杜老四也只有在旁边加油呐喊干瞪眼的份。 好在他们在这奉天府上又碰见了张宏山,时下世道这么乱,正是有能耐有本事的人当英雄的好时候,当初在南昌城的时候,杜老四就有意想要加入到那群举着条幅嚷嚷着造反的学生队伍里。 这杜老四是山上的虎,钻天的龙,跟咱们这些个盗洞挖宝的耗子不一样。把他留在身边,那是屈了杜老四的一手好枪法,不如让他跟着张洪山好好干,一方面也让他跟佛顶珠上的哥们弟兄团聚,另一方面,也能让他在战场上多杀几个小鬼子,给咱们的父老乡亲报仇。 同样是要为国而死,死在战场上,还是死在山里头都一样。该放手的时候,确实也是应当放开手来了。 看着梁布泉若有所思,雷毓芬还当是他舍不得这个膀大腰圆的好兄弟,小声安慰道:“你也不用伤心,江湖路远,兴许往后的日子你们还能再遇着呢不是?现在这世道妖魔横行,咱还是先想着活下去,在寻思兄弟情义!” 梁布泉讷讷地点了点头,指着桌上的那根黄皮子木雕随口道:“那只作妖的黄皮子,就在这里头?” 雷毓芬朝着那根木雕挑了挑眉,一副若有所思之像:“嗯,木雕里头就是那杀千刀小崽子。” “坏了你们出马家的规矩……你们准备怎么处置它?” 想起这只黄皮子早先惹出的这种种罗乱事,梁布泉就禁不住地满肚子窝火,要不是因为这黄皮子,他们也不至于好端端地找着蟠龙胆,却又被一杆子支到了雷府里头。如果不是因为这只黄皮子作妖,那王彪也不至于这么不明不白地喂了蚂蚁。 他越想就越很,越狠拳头就攥得越紧:“这木雕,你们是准备烧了,还是拿斧子给劈了?” “啥玩意烧了劈了的,你可刚叫黄三太爷救了命,现在就想着恩将仇报杀人的崽子了?” 雷毓芬当即就显出了一副瞧不上他的模样,撇了撇嘴接着道,“它再怎么牲口,那都是黄家的子嗣,咱就是干这个的,不能让它在歪路上越陷越深……更何况,这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梁布泉冷哼一声:“不就是黄皮子磨人想要出马吗?这事还能有多复杂?” 雷毓芬也是冷笑,歪着脑袋看他:“我倒要问问你了,咱家这黄皮子先头跟着你们的时候,有作过妖,害过你们吗?” 梁布泉转念一想,还真是如此。先头在驿马坡和叉子岭上,如果没有这只黄皮子帮忙,自己恐怕早就成了冤死的鬼了。这黄皮子早先就好像是江湖上的侠客一样仁义无私,为了保护杜老四还险些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可是到了奉天府的时候,好像一切都变了,黄皮子一眨眼变得是冷酷自私,而且无比的自大,他梁布泉先前在黄三爷像前听得真切,作为一个还没有得到的小崽子,他竟然敢在出马仙的府上作妖。 就他娘的……好像是害了癔症,疯了一样。 雷毓芬直勾勾地盯着梁布泉的眼睛,接着道“咱家这黄皮子,似乎是着了什么邪魔外道的手段。他身上的魔性没有咱想象中的那么强烈,可偏偏就是谁劝,它都不回头。出马仙这五支里头的兵马,让它给伤了一大半,常理来说,这些个精怪成仙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脉相承,它不可能把事给办的这么绝才对……我猜啊,应当是有个懂得驭兽的家伙,趁着咱家老仙的仙体不稳,在这中间使了个绊子,捆住了老仙的窍。这才……” 老仙的窍也能叫人给捆住? 雷毓芬在旁分析的时候,梁布泉就已经隐隐约约地把那个【邪魔外道】的雏形在脑海里边勾勒了个大差不差。 驭兽的术门中人,那不是钱恩义又会是何人?! 可还未等梁布泉把自己的想法说明白,那个小脑袋家仆就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屋:“大小姐……不好了!小少爷他……咱家的老仙炸营了,让咱家小少爷……入了魔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雷明阳(上) 雷府的三进院子当中,前面的两处院落分别安排着家里的伙房,和主人家住的位置,家仆在外守着第一进院落,一面是方便把守着正门,防止一些飞贼和白日烟魂趁着夜色进主家偷东西,二来在前头说过,这雷府上上下下看起来人丁众多,实际上也无非是些个山野精怪或者烟魂清风附到人身上的阴物,自古阴阳不相容,让这老些个家伙住在主家的二进院里,即便是它们没揣着坏心思坑害主人,那一介肉体凡胎的普通人也是受不了长时间的阴气侵扰。 二进院便是主家及客人这等阳人休息安榻的地方,咱无需多言。可前头说了,雷家在大青山上搭了这么个棚子,实际上无非是要替家里边的老小治病。这雷家的小儿子名唤雷明阳,您甭看这诨名起得又是雷又是日头的,全都因为这小子阴年阴月阴时出生,乃是八字纯阴的命数。这所谓的八字纯阳和八字纯阴,在普罗大众的口口相传当中,已经是完全脱离了他原本的形貌,实际上作为一介凡人,甭管您是纯阳还是纯阴,对生活和工作都没有太大的影响,毕竟是仙家久居高阁外,不问世事已千年;自古狐鬼住山林,人间哪有几回见。鬼也好,仙也罢,在俗世的生活当中,鲜少会有人能亲眼看见。 您列位在亲戚朋友那听到的撞邪、见鬼之类的传闻,也大抵有百分之八十都是源自于庸人自扰,胡思乱想的产物,夜里本来光线就不好,再加上心里头犯嘀咕,跟些个恐怖电影鬼故事这么一渲染,看着个衣服架都能当成是自己撞了鬼了。 真实情况中的清风烟魂,那无非是一股子似有还无的气,就是一口怨气没咽下的往生厉鬼,在真正的术门中人眼里,也无非是一团红烟。见着厉鬼索命,有个批头散发的红衣女鬼在后头跟着苦主张牙舞爪的跑,这纯纯是电影看多了才得出的结论。 事实上怨鬼害人的法子千奇百怪,总结起来无非是这么四个字,叫“霉运满身”。越厉的鬼,对人的影响就越大,简而言之就是喝凉水都塞牙,放屁都崩脚后跟,睡个觉都能从床上滚下来,把肋巴骨给摔折咯。长此以往这被降了运势的人,自然会越活越倒霉,越活越没劲,到最后十有八九会走上轻生这条道。 咱前头说了这么多又跟这黑明阳有啥关系呢? 说起来,这关系可就大了。 雷明阳是出马雷家的子嗣,在他们雷府里头什么烟魂清风,大大小小的山精野仙是数不胜数。这八字纯阴之人,向来都是阴物修行的最佳搭档,再赶上雷家有这么个条件,雷明阳自打出生以来,就一直是雷府老仙争相想要获得的修行人选。 走这顶仙一路的人,一来得揣着热情,这是句废话;二来你光有热情还不够,最重要的是得和老仙有缘。出马仙不问弟子的灵性根骨,就好像雷明阳的大姐雷毓芬跟梁布泉一样,雷家世世代代供奉着黄三太爷,可打他的祖辈,都没见过黄三太爷显露真容,梁布泉吃了人家的鸡,喝了人家的酒,人家也没说动怒,非但没有动怒,还帮着梁布泉把天窍给顺手闭上了。说白了,就是人家老仙跟他梁布泉有缘。 山野地仙的脾气秉性则更是如此,他不喜欢你,你求神拜佛把脑门子磕漏了,人家都不带漏上一面的;如果他一眼相中了你,用不着你磕头,晚上做梦的时候人老仙就亲自过来给你点拨了。 按这个话说,那雷明阳被这么多的老仙看上,那应该是好事啊? 恰恰相反,在东北萨满教的渊源里头,万物有灵,只要肯塌下心来修炼,都必然有成仙的机会。山野当中少说也有七千多种大大小小的野仙,和黄三太爷这种受了天封的真仙不同,大多数的地仙即便是修为千年,有化身人形的本事,本质上还是野兽,兹要是野兽那便必定是桀骜不驯,满身的反骨。 东北的列为出马仙之所以可以随意地差遣这些个野仙,那是因为有祖师爷在上头保着,他们不敢随随便便的造次,而且在人窜窍出马了以后,还得烧上一纸文书敬告那高高在上的金花教主,这叫认了山门找了靠山,寻常的野仙碍于老祖宗的威严,自然得夹好了尾巴,踏踏实实地给出马的凡人服务。 可是这八字纯阴之人的躯体对于仙家狐鬼来说,那就是纯天然的仙力放大镜,你修了五千年的道行,入了纯阴之躯这本事就少说能有五万年的能耐,而且这还不算完,顶着八字纯阴的躯体修行,那速度也是一年顶得上好几十年。您列位想想,这纯阴之躯的人对于修行中的野仙所带来的诱惑,完全不下于现今社会中,在银行卡存款后头永久性地加上个乘十的属性。 人多了会抢,仙多了自然也会争。 可一个人这辈子能顶多少个仙,那不是仙家说了算的。一要看这人的修为,二要看这人的体质。老仙们为了尽快地位列仙班,那自然也顾不得什么文书合同,长辈们的声势威严了。雷明阳这块仙家眼里的肥肉,打从他降生开始,就被一大票的家仙和外仙盯着,不满十个月,身上就爬了将近百十来号的精怪,有说自己是孙猴子的,有说自己是玉皇大帝的,反正是哪个神仙厉害,这群野仙就报哪个神仙的名号。一来是为了涨涨自己的士气,二来也是图个狐假虎威,吓唬吓唬旁了不懂行的皮子。 哪有几个月的孩子就能口吐人言,还说得这么流利的啊?雷家老太爷当时就不乐意了,甚至不惜请来了雷部老祖,雷声普化九天应元天尊出面撑腰。雷家老祖尽是一个照面,就喝退了将近百分之九十的野仙,剩下那么一两个死皮赖脸的,雷老太爷也实在是没啥办法,说用五雷掌或者王灵官印给它们打散,这下手太重害怕伤了跟仙家的关系,不管,一个连周岁都不到的孩子,哪能受得了老仙这么折腾啊。只得是动用万金摆开法坛,是日日诵经,夜夜超度。好说歹说,用了三年的时间,才把雷明阳身上那些个顽固的老仙给请走。可一个老仙送走了,千万个老仙又闷着头赶过来。八字纯阴的人,天生就是三窍齐开的体质,雷老爷子没能耐帮孩子把窍闭上,只能求着各路老仙在家里边的所有明暗角落,沟沟坎坎设卡防守,帮着他们看好了别有外神进来,另外还得防着家仙再占了雷明阳的躯壳。 就这么心惊胆战地等到孩子满了十八岁,雷明阳的身上已经是住下了五六十个老仙,抛开胡黄柳白灰这五家,还有顶着王八盖子的乌龟仙,得了道行的老树仙,一尾锦麟的鲤鱼仙,跟兴安岭上的石头仙。这雷明阳在平日能自己操控身体的机会少之又少,黄仙喜欢上蹿下跳,狐仙性格沉稳恬静,鲤鱼成了仙念着水,猴子得了道还想着树,所以这雷明阳的身上不是青一块,就是紫一块,有些时候还闷着头想要往河里钻。又因为这雷明阳平日没太大的机会修炼出马仙当中的妙法,所以甭看他身上的仙家多,是压根也镇不住他们,老仙凑在一起就跟几个能耐人住在一个屋里一样,磕碰拌嘴这都是难免的事,所以他的身子骨自然也就因为这个遭了殃,现在雷明阳也不过是三十好几的岁数,可远远看上去,活像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雷家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请了白奶奶给药,帮着雷明阳调理一下身子骨。这白奶奶的药温润如水,恰好也能中和一下列为仙家的脾气。山里头背人安静,所以雷家才不得不又花了重金,在大青山这搭了处房子,把雷明阳给安顿在这。 平日里为了防止老仙借着雷明阳的身体作妖,他们雷家在这小儿子身上是大锁套小锁,给人家捆了个结结实实,甭说是个凡人,就是一头野牛,一头大象都甭想从这九曲连环锁的控制之下挣开身子来。可今儿个那雷明阳竟然能挣断了重重铁索,接着出来作妖,足见得家里的那个小脑袋家仆为啥会这么害怕了。 赶等梁布泉跟雷毓芬赶到后院的时候,恰巧看见山崎忠义涌着一堆人,是连滚带爬地往外头跑,见着梁布泉来了,那山崎忠义活像是见着了亲祖宗一样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讨饶:“爷爷,你可来了……折后院里面有个疯子,力气还特别大……他……他刀枪不入啊,要不是我跑得快,已经像是别的家仆一样,被他给活活地撕了!” 再抬眼朝着门里头桥,正有个秃脑袋的老头翘着二郎腿坐在放眼上面,一手拎着个死人胳膊,满嘴是血地盯着梁布泉桀桀怪笑。 梁布泉脖子一梗:“报个山门!” 秃脑袋老头大嘴一咧,露出了粉里透着红的一口森森白牙:“老子是玉皇大帝,小兔崽子,带什么东西过来了?!” 第二百二十章 雷明阳(中) 梁布泉不知道雷明阳阴阳怪气问的是谁,只当他嘴里那所谓的小崽子说的是他的亲姐雷毓芬,心里头正寻思着,人家的家事,自己还是少插手为妙,更何况他方才刚刚打了一通神拳,这身体才养好不久,更加不适合这种高强度的搏斗。 可那脑海里头却不自觉地冒出了一段震耳欲聋的责骂声:“他奶奶的,这帮野仙是要翻天啊,连老仙我都不认识了?” 梁布泉叫着突如其来的一嗓子给吓得浑身一颤,扭头向四下打量一番,却是半点异乎寻常的怪人怪物都没有见着,只是那山崎忠义像条癞皮狗一样地捧着他的大腿,让他动也不是,甩开也不是。 那动静的语音语调梁布泉听着耳熟,差不多应该就是黄三太爷开了尊口,可是这老仙性子古怪捉摸不透,而且行踪不定没个消停时候,梁布泉也不知道当下黄三太爷究竟是在哪猫着,万一人家老仙只是随口骂了这么一句,转头又走了,自己提点出黄三太爷的位置,那不是要闹了大笑话? 好在留在后院里头的刘老太太跟雷毓芬是真能扛事,也甭管现今趴在雷明阳身上的究竟是外仙,还真是玉皇大帝本尊,刘老太太是不论如何都忍不下让人骑在头上拉屎的这股恶气了。 就见着这刘老太颤颤巍巍地擦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鲜血,咬着满口黄牙地把那手里的几粒石头给揣进了兜里,横起手里的铁拐涩声道:“野鸡成了精,也敢自封玉皇大帝,你他娘的是没遭过雷劫,还是没挨过棒子打?今儿个奶奶我在这,念你修行的时候也不短了,有心留你一条狗命,现在退下,破了老太太法相的事,咱既往不咎……” “谁是玉皇大帝,玉皇大帝他算个六!老子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方才还一副桀骜不驯模样的雷明阳,二郎腿一换又“刷拉”一摸脸,立即像是换了个人一样,挤眉弄眼地嘿嘿阴笑,这挠挠,那又挠挠,抬手笔了个剑指,点着刘老太太冷哼道,“你个不阴不阳的老妖怪,讨打!” 话音一落,雷明阳从哪将近三米来高的院墙上,一个空心跟头就翻了下来,其间又顺势从树枝上折下了一根荆条,照着刘老太太的面门是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老太太似乎是早有防备,横杖便挡,“锵啷啷”一阵龙吟长啸,那木头棍子竟真被他给活脱脱地舞成了金箍棒的架势。 这一棍一拐骤然交击,竟然是冒出了一长串烟火似的火花,老太太跟雷明阳齐齐地朝后退了六七步才算卸掉了刚刚那一触即发的力道。刘老太一把握住拐上的龙头,朝着地面是昂然一立,整个雷府的地面霎时间飞沙走石,犹如那地震将至一般。 梁布泉立时就被这一下子给震了个趔趄,抬眼再看,那猴子似的雷明阳竟是拄着那根枝条将身一纵,又轻捷地跳到了院里的一颗大树上头,骚了骚脖子又笑道:“金门的小崽子,你那龙头拐对老子不管用!还是趁早……” 他话没落地,刘老太太是不由分说,抬起了铁拐对着地面又是狠狠地一下子。枝叶摇撼是断瓦四溅,那猴子似的雷明阳立刻就被老太太从树上给活生生地震了下来,抬眼之间,这瘸腿的老太太竟然是一刹那便出现在了他的脑瓜子顶上,龙头铁拐那盘了龙尾的拐杖根,恰好就对准了他的眉心正中。 梁布泉本就瘸了条腿,叫刘老太太两拐起落,已经是给震了个七荤八素,像个王八似的倒在地上挣扎着翻身。远远地只听见刘老太太喊了声“着!”那悬在雷明阳脑门上不足半寸的铁拐,立刻是夹风带雨地卷了下去。饶是你雷明阳再有能耐,又怎可能在这间不容发的时机里反应过来? 可年岁长的老仙就是不一样,这雷明阳非但轻轻松松地避开了这要命的一下子,甚至还能一记漂亮的扫堂腿给刘老太太踢个跟头,还能变戏法似的转手夺了她手里的铁拐,又纵身跳回到那株大树上头,搔着后脑勺还是嘿嘿地阴笑:“你孙爷爷我都说了,这铁拐对爷爷不好使!猴儿面前耍棍子,老子看你是找死!” “姓雷的,还他娘的看热闹是不是!” 刘老太太这句话自然是对雷毓芬说的,话音一落,两手的指头缝里已然是架出了八颗石头子,冲着那雷明阳就甩了过去,“你这狗日的弟弟身上,究竟他娘的趴了多少外神啊是!老子我快顶不住了!” 雷毓芬还真是没看热闹,他出马家的能耐交于老道和尚,纸匠篾匠还有点差别,一身的本事全在于驱使各路野仙,自个的实际战斗力,那简直是弱的可怜。按现在的话来说,在万千法师里头,这出马一路走的全是些个召唤之流,离开仙家的帮助,他们也无非是一群体质稍稍好一点的普通人。 趁着刘老太太和雷明阳交手的空档,雷毓芬总算是敲了三通鼓,唱罢了请神调,满院的的家仆家丁,各个打眼睛里头冒出了一阵翠绿色的幽光。 “列为仙家上马,按住那崽子拔了它的仙骨!” 咚咚咚! 又是三通神鞭,那十几名家丁立马是纵身齐跃,恍若灵猴脱兔,直奔着雷明阳的面门二来。 雷明阳在树梢上嘿嘿一笑,紧接着又是一个空心筋斗翻到了地上,众家丁扑了个空,有悬在树上的,有趴在梁上的,还有借机一脚蹬在树干上又翻身跳回了原位的,无一例外都是狠叨叨地盯着眼前的猎物。 “留着肉身,扯了他的魂!” 雷毓芬的话音一落,几个家丁的身形一扇,当即是化作了道道白烟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朝着雷明阳狂卷而去。这一手梁布泉在大青山上曾经见过,那就是拘了众多日本大头兵的法门。 再看雷明阳是单杖撑这地,以龙头铁拐为轴,整个身子像是那西藏喇嘛的经轮一样“呼啦啦”一转,那几缕青白色的电光竟被他轻而易举地一脚踢了个粉碎,余下的几个家丁当即是周身一阵,向后齐齐地倒了下去,再也没了半点声息。 雷明阳则当真像是个灵猴一样曲腿蹲在了那铁拐的龙头之上,挠着腮帮子嘿嘿笑道:“一帮不成气候的屁仙,哪是你大圣爷爷的对手?” “野猴子成了精也敢在此作祟!” 又是八颗石子飞出,叫后者云淡风轻地一一闪过,可就在这刘老太太的一番攻势过后,雷毓芬已然是紧跟着那八颗石子欺身窜到了雷明阳的身子底下,一只枯手构成爪状,竟是隐隐约约地显出了一团火红色的幽光。 雷明阳的脸上这才少有地露出了一丝慌乱的神色,抛下铁拐飞身就朝后窜跃了数丈之遥:“胡家的崽子……好手段!” 黄三太爷竟然也不约而同地在梁布泉的脑子里嘟囔了一句:“还是咱胡家的崽子靠谱,差一点就把那小兔崽子给逮着了。” 梁布泉心说:您老太爷要是真看不过眼,就亲自动手给它降咯,在这说风凉话算哪门子事啊?再一个,那胡家的崽子,跟你黄三太爷有啥关系? 可他就是动了动心思,脑海里的黄三太爷竟然还真的搭上了腔:“废话,咱胡家黄家世代交好,老子当年还和胡家老哥一起帮着玉皇大帝出生入死过,它们的崽子,自然也是老子的崽子,又有何不妥?” 梁布泉心道:我日他个奶奶,老子咋还幻听了,这他娘的肯定是在山里头没睡过一天安稳觉,老子这是要疯啊! 黄三太爷没好气道:“你他娘的不是要疯,是老子分了点道行在你身上,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在外头可别他娘的跟别人说,你是本老仙的人。” 梁布泉:“完了,我这疯病更严重了,都他娘的开始自己骂自己了!” 黄三太爷:“我他娘的咋就看上了一个傻子,当初在堂里喝酒的时候,没发现你小子这么不上道啊!” 梁布泉:“你……你真是黄三太爷?” 黄三太爷:“……” 梁布泉:“你要真是黄三太爷,那雷明阳闹得这么凶,你为啥不现身把他给降咯?” 黄三太爷:“他闹得凶不凶,关老子屁事!” 梁布泉:“他刚才打散的仙家里头,有你们老黄家的子孙……” 黄三太爷:“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子不高兴管,老子就不管!” 梁布泉:“我身上带着金门的任务,我……我没法出马!” 黄三太爷:“老子说过要你出马吗?就你小子这点能耐,摆得起老子这么大的堂口?” 梁布泉:“那你跑我身上来干啥?” 黄三太爷的语气依旧是傲娇得厉害:“因为老子高兴!” 梁布泉跟黄三太爷跟着撒着欢地逗闷子,却苦了院子里头的那两个老人家,几经缠斗过后,是谁也拿谁没办法。亏了趴在雷明阳身上的老仙机灵,使了个虚招,又再次从两个老人的手里挣开了身子,反手又拎起了他方才从树上折下的那根木头棍子,奔着梁布泉就扑了上来:“老子不跟你们玩了,先弄死这小的再好好收拾你们这群老的!” 不等梁布泉抽出腰上的鹰嘴匕首,黄三太爷倒是兴高采烈地呼哨了一声:“好小子,胆肥了!” 梁布泉:“你说你没事惹他老人家干啥……” 第二百二十一章 雷明阳(下) 这雷明阳在老仙上身以后的身手,那是凡人根本就没法望其项背的存在,就在他说完“先弄死”小的这句话的时候,已然是抄起了棍棒欺身到了梁布泉的脸前,那两指粗细的棍棒此时恍若是变成了柄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带着“咻咻”声打着斜就朝着梁布泉的天灵盖削了下来。都说羊见着了狼就忘了跑,现在的梁布泉就是那只砧板上的羊肉,您就甭提他在这样突如其来的奇袭之下,还能不能反应过来拔出腰上的鹰嘴匕首进行反击了。即便他是有心思想要拔刀格挡,也是有那个心思也没这个时间。 可这时候,梁布泉的脑子忽然之间一阵迷糊,那四肢百骸仿佛在同一时间齐齐地有了自己的主意,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雷明阳的棍子劈头盖脸地招呼到了他的头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像是空气一样径直穿过了那来势汹汹的棍棒,随后一把捏住了雷明阳那张苍老无比的脸,不由分说地将之硬生生地捏在了半空之中,随后重重地被他给摔在了地上。 在雷毓芬和刘老太太的眼里,方才还一脸惊恐的梁布泉,忽然在脸上显出了一抹狷狂而霸道的微笑,那原本已经是尘埃落定的败局,竟然顷刻之间就发生了颠倒。他们两个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没办法在瞬息之间将雷明阳制服,可是这半吊子的梁布泉,竟然只用一只手,就把那众仙附体的可怜虫给打成了这个熊样? 一阵轻纱薄瘴般的烟尘散尽之后,只见梁布泉是一脚踩着雷明阳的胸口,满脸邪笑地玩味道:“这么不禁打?” 他说着话又拿手背拍了拍雷明阳的脸:“嘿,醒醒!别装死啊你!不是挺能打的吗?又玉皇大帝,又孙猴子的,能耐呢?” “三……三太爷?” 若说一个年轻的壮小伙子突然之间说话的声音变成了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您难免不会说我是跟这瞎胡编的,若是真的见过请仙的上来了,那您也必然会有所了解。什么书里剧中记载的,有人请仙上身之后男的开口能出女人的声音,小孩开口能变成老头子,那纯属是为了艺术效果的哗众取宠之举。 真实的情况是,女仙家上了身,出马仙说话无非是会夹着点嗓子,岁数大的仙家上身,也无非是声音沙哑了一些而已。他梁布泉的嗓子该是什么样,就还是什么样,只不过说话时的语态神情,举手投足但凡是对他有些了解的人就都能看明白,这会的他,已经完全被另外一个灵魂给夺去了身子。 作为东北一带有名有号的出马世家,雷毓芬自然是一打眼就看明白了出手救人的究竟是谁。当即是连滚带爬磕着头,亦步亦趋地朝着梁布泉那走,一边走还一边带着哭腔吆喝:“爷,三爷爷……您手下留情法外开恩,我家小幺弟不是有心要冲撞您,他是让仙给夺了舍了!您饶他一命,我给您磕头,给您作揖……” 听见“黄三太爷”的名号,那刘老太太的脸色也是明显的一变,瘸着条腿闷不吭声地拾起了地上的铁拐,又悄咪咪地把手给摸进了兜里头,眼神利的可以钉死个人。 梁布泉只是淡淡地瞥了这俩人一眼,旋即轻轻地歪了歪脖子,踩在雷明阳胸口上的那只脚也没有拿开的意思:“站那别动……还有那个小崽子,把你手里的石头子给爷爷放下!跟老仙我动手……是个什么结果,你心里边有数!” 刘老太太的脸色又是一变,沉静地重新把手从跨兜里掏出来,两手都扶上了铁拐上的龙头。 雷毓芬的嘴角是一阵抽搐,原本一步三尺的冲刺,到了这会成了一小步一小步地干蹭,嘴里头仍旧是没完没了地嘀咕:“三爷爷,咱雷家就剩这一颗独苗了,您可不能……” 梁布泉这会没了身体的主导权,只能是一个劲地在心里头哼哼:“我说您老太爷也是的,有啥说啥,跟人家解释明白不就完了吗?你瞅瞅给那俩人吓的,你何苦来的呢?” 黄三太爷轻笑了一声:“我就这么把那几路仙家给收拾了,那多没意思?再一个,老仙我要干啥事,用得着你管?” 梁布泉:“是,您是金仙,在天庭上头是有职称有官位的,我一个小老百姓,我哪能管得着您呢?但是该说不说的,您用的可是我的身子骨,我多少也算是这幅壳子的第一拥有者?” “放什么屁呢?” 黄三太爷又是一通冷笑,“从你的头盖骨,再到你心口窝里头的那点下水,哪个不是爷爷我亲手给你按进去的?身子是你的,但身子是他娘的爷爷我组装的,说起这壳子的第一个主人,那也是我不是你!” 他说着话,一拳就锤到了雷明阳的脸上。这雷府的大地可以感知的骤然一阵,雷明阳的两条腿被这一拳给震得是有气无力地崩起来几寸,随后又绵软无力地落了下去。雷毓芬的心里头疼啊,心说我雷家就这么一根独苗,今儿个没死在旁人手里,反倒死在了日夜供奉的黄三太爷手里头了,我这当姐姐姐的还怎么跟雷家的列祖列宗交代?这黄皮子可真不是人啊,我雷家供奉了你这么长时间,没得罪过你,也没害过你家崽子,有难了你不伸手帮忙,倒是翻过头来对付我们自己人,我们还供你干什么玩意啊! 这一肚子的埋怨,立马就成了彻骨之恨,她手里捏着神鞭,照着腰上的鼓“咚咚咚”就又是锤了三通,“在座的老仙,我雷家往日没亏了你们一星半点,今儿个家里遭了难。你们若是还有点良心,就帮着弟子把我家弟弟从那老东西的手里救出来……黄三太爷今儿个不讲规矩,它伤了咱家的凡人,该怎么做,你们心里头应该有点数!” 雷家的后院呼啦啦就站起来了一票子尸首,可是那众多家仆却也只是远远地盯着梁布泉的方向瞧,没一个想要动手的意思。 “爷,你看,又没了一个你忠实的崇拜者。” 梁布泉叹了口气,“我说您也是的,明明是想要帮他们雷家,你干啥整出这么大动静来?非得让人觉得你是想要掐了他家的独苗才好呗?” 黄三太爷的语气倒还是一如先前一般玩味,丝毫没听出来半点有关于丧失了一个信徒而萌生的悲伤感:“日夜供着老仙我的人多了,他们雷家算是老几?再一个,你们这些个什么修仙的,出马的,见庙烧香,遇神磕头的人,心里头想的是啥,你真当老仙不知道?奶奶个孙子的,就是想要一点力气不出,让老仙我们帮着成全你们的愿望吗!我要是个顶个的帮忙,个顶个的像是个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他们不求得更欢了?老子偏不这样,老子偏要吓唬他们!” 您瞧瞧,黄家这些个老顽童历来都是这样,他心里头揣着好,可是帮忙也不好好帮,偏就是要让你先疼一下子,然后再见着究竟啥东西叫做希望。 梁布泉幽幽道:“人家雷毓芬先前还说您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好神仙呢,您瞧瞧给人老太太气的,你杀了人家的独苗,她肯定要跟你拼命啊!” 俩人念叨完,梁布泉的身体已然是给雷明阳翻了个身,照着他的后背又是狠狠地踩了一脚。 黄三太爷依旧是充满了玩味地跟梁布泉缓缓道:“你这话可算说对了,他雷家不是知道三太爷我刀子嘴豆腐心吗?他们要是真了解我,就不能够对我动手。” 梁布泉:“你现在这模样,可是奔着弄死雷明阳去的!那雷老太太要是真的打算跟你动手呢?” 黄三太爷嘿嘿一笑:“那就让他们动手,我倒要看看,有哪个小崽子敢他娘的跟老仙我比比划划!” 他这边的话音一落,梁布泉的躯体已然是两手一拢,硬生生地扭断了雷明阳的一条右腿。那一大群被家仙附了身的家丁也总算是在雷毓芬的几通神鼓之下,丧尸一般地朝着梁布泉聚拢了过来。 梁布泉挺直了身子昂然一立,没开口说过一个字,就那眼神朝着四周围冷冷地一扫,那一大群丧尸般的家仆就立刻浑身抽搐,像是被人给抽走了魂一样倒地不起。 “啥也不是!” 黄三太爷又跟着梁布泉缓缓道,“当初杨二郎借你身子骨的时候,是不是从老树里头抠出来了个血滴石?” 梁布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后才猛然发现,自己这会正在拿意念跟黄三太爷交流,刚想说句“是”,可黄三太爷却已经是驱动着他的身体,从跨兜里把那颗拳头大小的血滴石给摸了出来。 “这崽子的身子骨比你还差呢,外仙在他身体里藏了太长的时间,今儿个我把那些个野仙都给收拾走了。他雷家这个小崽子一下子丢了这么多的仙,身体受不住可能连今晚都活不过去。” 黄三太爷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噗嗤一声,把那颗拳头大的血滴石给活生生地塞进了雷明阳的腔子里头,“亏了你早先还得了这么个物件,放心,过不了两口气,这小崽子就能活!走了!” 梁布泉就觉得浑身猛一哆嗦,见着眼珠子通红,正欲扑杀上来和他拼命的雷毓芬,吓得是连连摆手当即身子一仰,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雷奶奶,三太爷走了,你冷静……三太爷不是那个意思!” 雷毓芬早就急红了眼,哪里还能听得进梁布泉的话? “畜生,你杀了我弟弟,我他娘的和你拼了!” 就在这个当,倒在地上的雷明阳,忽然之间是咳嗽了一声:“姐……你咋苦了呢?这三位……都是谁呀?” 第二百二十二章 这里头还有事啊! 黄三太爷刀子嘴豆腐心,向来是修罗的手段,菩萨的心肠。这话打从一开始就是从雷毓芬嘴里说出来的,偏偏到了关键时刻嘴不信任黄三太爷的,还就是她。按说对于这黄三太爷究竟是不是自己人,刘老太太起先也有所怀疑,可是人家虽说是有意动手,但是从始至终也只是拉开了架势准备出手,而雷毓芬呢?把黄三太爷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不说,还敲着神鼓找来了一大票家仙想要跟黄三太爷拼命。 梁布泉总算是闹明白,为啥雷家拜了黄三太爷这老些年,他老人家却始终是不愿意露面了。合着雷家拜三太爷无非是想在仙家里头有个靠山,说起信仰,他们还是更愿意相信眼巴前的这点东西。 现如今雷明阳不但醒了,甚至还能打地上爬起来,他不单单能爬起来,早先落在众人眼中的重伤,竟然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雷毓芬也知道是自己方才冲动了,不单得罪了黄三太爷,还得罪了黄三太爷的那匹马——没错,黄三太爷的马,还真就是梁布泉。 虽说这小子一没拜过出马仙为师,二没让老仙窜过窍,可遇着了危险,那黄三太爷竟然二话不说就能上得去梁布泉的身体。雷毓芬大体也猜出来,为啥黄三太爷会亲手替他收拾肉身,还帮忙去了仙气了。 这小子跟黄三太爷是真的有缘,黄三太爷也是真的喜欢他,喜欢到用不着签什么字据文书,前者有难,他立马就会出现。 这功夫劲,雷毓芬也不知该怎么面对梁布泉,嘴角跟着脸蛋子抽抽,干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那啥……谢谢你啊……” “你家黄三太爷刀子嘴,豆腐心……亏你也是供了他老人家的出马仙!” 梁布泉可没有黄三太爷那游戏人间的好心情,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冷哼一声。“合着到头来出了事,你家三太爷也能变成三孙子是?人家三太爷是真仙,他能没头没脑地要害你家的弟弟?” 雷毓芬的脸更红了:“小兄弟教训的是,你教训的是……” “是你奶奶个腿啊!” 兴许是因为黄三太爷方才用的是他梁布泉的身子,此番梁布泉的心里头是又恨又委屈,就好像让人愿望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一样,“我说你雷家也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出马仙了,什么仙家算是入了魔,什么仙家是自己人,这你都分不清楚?我可真替三太爷他老人家屈得慌……他为啥这么收拾你弟弟?老仙要是不下死手,那帮清风烟魂外来的野仙,哪能这么乖乖地从雷明阳的身上撤出去?一边救着人,一边还得受着你们的骂!你他娘的还当什么出马仙,趁早别他娘的干了!” 雷毓芬让梁布泉给骂的是噤若寒蝉,她怕的不是眼前这个黄嘴丫子还没褪的小崽子,怎奈何这小崽子的后头有那么个大能耐的老仙撑腰,此番要是跟他撕破了脸,整个雷家恐怕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梁布泉说了一半,又转头喃喃自语起来:“你也是的三太爷,真他娘的不是我说你!也不怪人家骂你……你帮忙就好好帮忙呗?上来又是卸胳膊卸腿,又是敲脑袋掰骨头的,谁看着不害怕?我是闹不明白你们这些个老仙心里头想得都是啥,是,你要对得起自家崽子,可是我那血滴石留着还有大用呢……你把雷明阳的病给治好了,我这条瘸腿……啥?你都救不了,那我咋办?我还年轻啊,你就让我当一辈子瘸子?” 雷毓芬回头跟刘老太太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头看出来了一抹赤裸裸的震惊与嫉妒。惊的是梁布泉竟然能不假借任何文书符咒,就可以直接跟黄三太爷隔空对话;妒的是江湖上日夜叩拜诸天神佛的术门中人数不胜数,这小子偏偏能一请二郎神,再请黄三太爷,此番更是得了黄三太爷的点名庇佑,日后在江湖上自当是平步青云一片坦途。 人比人得活着,货比货得留着,您说对于他们出马雷家来说,这事公平吗? 世上偏偏就是不公平的事多,公平的事少。要不然早年大宋朝的包大人,为啥就能被老百姓传颂这老些年呢? 黄三太爷倒是看得开:“他们雷家这叫关心则乱,你小子也别太难为人家,病都给人瞧好了,往后的事你就该咋办咋办!” 梁布泉哼唧了一声:“要不说您是金仙呢,您心胸宽广,您大人大量……不过咱还是劝您一句,往后改改您那脾气,您说,这分明是件好事,让你给整得这么不愉快,这何苦来的呢?” 黄老太爷少有的没跟梁布泉抬杠,在他的脑海里面沉寂了半晌没吭声,随后悠悠地来了句:“嗯,你说得对……” 梁布泉的心里头一亮:“您这么想就对了,日后您再帮人家忙的时候,可千万别整这些个幺蛾子,咱就老老实实帮,御鬼驱邪咱就踏踏实实地干,保准您不出一年,那香客就得……” “你小子啰嗦完了没有?” 黄三太爷没好气地应了一声,“老子只是承认你说的对了,有说过老子要改吗?我当了这些年的真仙,行事作风向来就这样,他们愿意拜我那是他们的事,不愿意烧香求我,我就他娘的不是神仙了?笑话!” 梁布泉:“爷,可你知道乡下都是咋说您家崽子的吗?说您家崽子不讲理,稍稍得罪一点,就得害得别人家破人亡,还说您就是那邪魔外道的头头,我老家里的那些个老人,甚至连黄皮子这仨字都不敢提,就怕把您家的崽子给招来。您不为别人,为了家里的崽子……”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仙我还是那句话。你们愿意拜我,那是你们的事,老子愿意伸手,是老子高兴。做了仙家这些年,你们这人世间的名利财富,我看得透透的了。你们这是拜我吗?拜自己罢了,拜自己能有个好出路,拜自己能长生不死百病不侵,拜自己能够金榜题名加官进爵,拜自己能跟爱慕依旧的人情投意合白头偕老。你们求的向来都不是仙,是你们自己的欲望。欲望这东西,老仙我帮不了,谁都帮不了。就好比你的那条瘸腿,老子没法帮你再接上,因为这是因果里的东西。我今儿个给你接上了,要不了两天他还得再断掉一次。就好比雷家这小崽子叫外仙给上了身,我今儿个是把妖邪给收拾走了,可是他家要是还按着那件大事不放,雷明阳早早晚晚还得变得跟今天一样,甚至比今天还要厉害。” 黄三太爷接着梁布泉的嘴,滴里嘟噜地说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话,听得刘老太太直皱眉,听得雷毓芬的脸上一阵变颜变色,听得雷明阳也忍不住惊疑,按着胸口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可是没等雷明阳开口,梁布泉却又说话了,当然这会说话的人,还是黄三太爷:“你们供奉了老仙我这么长时间,老仙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想露面。说句实在的,雷明阳这小崽子,老仙我原本也挺相中的,起先本打算落在他身上,跟你们也见上一见。只是……凡人的事全都牵着因果,仙家插手不了凡间的事。雷明阳的病根,到头来还得让你们一帮凡人自己解决。再一个,甭以为点香上供,咱们这些个仙家就得对你们抱着恩情。还那句话,在咱面前磕头的时候,好好在心里头想想,你究竟是因为信仰才来拜我,还是因为有事相求,才过来找老子帮忙。求人不如求己,记住咯这句话,在啥时候都管用,想找老仙帮忙的时候,自己先掂量掂量,凡间的事究竟自己能不能解决;要是想要带两壶好酒来找我说说话聊聊天,那老仙我准保立马就到。肚子里揣着仙,走到哪都有仙守着;嘴巴上头挂着仙,你就是把脑袋磕漏了,老仙我也懒得搭理你。你自己就是自己的仙,今儿个跟你们一帮小崽子说的有点多,走了!” 说着话,梁布泉的脚底下就是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亏了雷明阳手疾眼快,一把就扛住了梁布泉的胳膊。 后者瞧着这个看上去七老八十的同龄人呵呵一笑:“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 可后者的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替自己跑动跑西的亲姐姐:“老仙说的因果,究竟是咋回事?” “啥玩意咋回事……老弟你这大病初愈的,你先歇会……” 雷毓芬的目光闪躲,干笑着就要转头往外走,“我们就不在这打扰你休息了,来人啊,给少爷铺床,让少爷好好……” 她才刚刚走到后院的门口,却又叫梁布泉给一把擒住了腕子:“雷奶奶,我这大兄弟说得对。老仙说的因果,究竟是咋回事啊?” 雷毓芬的头也不抬,用力地甩脱了梁布泉的胳膊,闷头耷拉脑地就要往外头闯。可是后者却又冲着他离开的背影,幽幽地念叨道:“雷奶奶,老仙的话说的明白。你是想因为自己的问题,害得整个雷家家破人亡吗?”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两味孟婆汤 “这是我们的家事,跟你没关系!” 雷毓芬冷冷地盯着梁布泉,拿鼓槌挑开了他的胳膊,闷着脑袋就要外出走。梁布泉也不拦着,用眼角瞟了下刘老太太跟雷明阳,抱着膀子哼哼了两声:“雷奶奶说的对,我这叫热脸贴了冷屁股,上赶子不是买卖。等我家兄弟杜老四行了,咱立马就走,不跟您这闹眼睛。” 跪在旁了的山崎忠义也总算是捡着了话头,点头如啄米捣蒜:“梁兄说的是,咱们寻宝要紧,当务之急还是尽早找着宝贝,镇住在奉天府为祸一方的妖魔才是!” 梁布泉瞧着山崎忠义,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一声:“呦呵,看不出来您还有这觉悟呢?” 山崎忠义正色道:“那是当然,保全天下苍生的安危,吾辈义不容辞!” “那您可真是英雄了……” 梁布泉依旧是拿眼角横着他,哂笑道,“那您老知不知道,咱奉天府这最大的妖魔是啥玩意?” 他这明摆的话里有话,山崎忠义也不是个傻子,自然听得出来梁布泉嘴里的那个“妖魔”说的究竟是谁,所以有意不搭茬,把话题往别的方向辙。他那眼神剜着站在老远一边的刘老太太,扯着嗓子另外起了个话头:“那个……刘先生,我们之前遇见那一片食人菌毯的时候,似乎是听您说过,那些山里的怪物,好像是受到了某些人的蛊惑?” 这话头起得巧妙,刚好也是梁布泉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都说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他心里头恨啊,恨当初为啥没动手彻底解决了钱恩义那个老不死的,恨自己先前优柔寡断,还放跑了马士图这个祸害。如果说食人菌毯、黄皮子闹妖和霍公孙吸魂真是出自这对王八师徒的算计,那王彪的死,还有现如今这杜老四半死不活的架势,就都和自己扯上了因果。 他竖着耳朵听,刘老太太却也像是被人问到了霉头,顾左右而言他地扯上了雷明阳。这会那老太太也拄着拐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蹭到了雷明阳的边上,捏了捏后者的肩膀头子,没头没脑地来了句:“要是说起这两天在山上遇着的怪事,我想雷兄弟还是更有发言权?” 这会儿雷毓芬早就不知是走到哪头去了,或许梁布泉还是因为前头雷毓芬冲撞了黄三太爷这件事而难以释怀,如今兹要是看见雷家的人,心里总会莫名其妙地升起一股子邪火。他拿眼睛翻了一下雷明阳,打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人家等着我四哥病好,咱赶紧拍屁股滚蛋呢,还能在意你问的事?” 那雷明阳让梁布泉给这么没头没脑地数落了一通,竟然是一点不恼,抱拳拱手地对着他就作了一长揖,恭恭敬敬道:“在下还没写过梁先生和黄三太爷的救命之恩,请受晚辈一拜!” 他说着话就要合衣下跪,梁布泉也没拦着,眼瞅着这个长得活像是个八十来岁老头子的年轻人,咣咣给自己磕了四五个响头,这才又从鼻子眼里哼哼了一句:“起来,我没帮上啥忙,这几个头是你给三太爷磕的,我替他老人家先收着。” “您说的是……黄三太爷有恩于我们雷家,这头我磕得理所应当。” 后者掸了掸膝盖上的浮灰,又缓缓地站了起来,“至于家姐的事……您列位请别见怪,先前黄三太爷话里话外说的意思,我也仅仅是猜出了个大概。这可能是涉及到了我们雷家的一段……呃……一段家丑,家姐乃是我们雷家的下一任家主,她考虑的事情更多,也更全面,自然要有她的苦衷。” “家丑?” 梁布泉一听见这个词,立马就来了精神,“怎么着,是老太爷在外头找了小媳妇让人知道了,还是你们雷家的人跟那个野仙私通生了怪物了?” 刘老太太连忙是狠叨叨地咳嗽了一声,前者一见着刘老太太那吃人的眼神,也立马觉察到了是自己失言,连忙也干咳一声打起了圆场:“兄弟嘴大没啥文化,有话拿过来就说,没啥恶意……爷们,你别当回事啊!雷老太爷德高望重,咱们江湖上何人不知,何人不晓?你们出马雷家又是东北这一片出了名的世家,咋可能叫个野仙给觅了心窍去……” “被觅了心窍这事,恐怕还真不好说……” 谁料这雷明阳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场的几个听到这么一席话,立刻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异口同声道:“你说啥?” “想要做成出马弟子,除了要看这人的根骨资质以外,还有一些别的硬性条件……” 雷明阳深深地看了梁布泉一眼,接着道,“这跟老仙沟通的能耐,其实和术门里常说的五眼六通差不多。想要练得炉火纯青,最终无非要走上三条道,一个是修得,一个是缘得,再一个是报得。所谓修得就是出马弟子的资质奇佳,靠着后天的努力修行,有很大的概率会受到仙堂之上的老仙垂青,缘得则是像梁恩公一样,天生便和仙家有缘,即便没经过努力修行,在因缘巧合之下,也能见到老仙的法相。而我们雷家,恐怕就是那报得……” “报得又是啥意思?因果福报?” 梁布泉轻轻地眯起了眼睛,“我听说,你不是打小就体质不好,经常叫些个外仙野鬼上身吗?咋,即便这样,你也学过出马仙的本事?” “梁兄你别着急,容我满满和您说……” 雷明阳苦笑了一声,“我浑浑噩噩这二十几年,的确掌控自己身体的机会很少。可您知道吗,这人在转世投胎的时候啊,也分了两种。一种叫落胎,另外一种叫坐胎。” 梁布泉呵呵一笑:“咱先头不是还说什么报得缘得的事吗,你这咋一下子又说道坐月子上了?” 雷明阳摇了摇头:“咱说的是一码事。落胎者,孟婆汤喝得利索,经天星提点转世,先生人魂地魂,最后天魂入百会,娃娃的天灵盖闭死,忘掉前世只活今生;坐胎者,前世因果未了,胎带的三魂七魄,难免不会存着点生前的记忆。” 梁布泉:“你是坐胎?” 雷明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是也不是。” 梁布泉又笑了:“咋个是也不是法?” “我带着前世因果,可记得不多。要不是那些个外仙野鬼强占了我的躯壳,让我没能吃上几口人间的烟火,恐怕仅剩的那点关于前世今生的记忆也得叫我忘个一干二净。” 雷明阳缓缓道,“你知道吗,其实孟婆汤一共有两味,一味尝于死后,那味道有苦又咸,是阴曹的孟婆以忘川河水即幽鬼苦泪熬炼而成,喝了这一喂汤,会让你忘了前世的亲人爱侣,安心走上奈何桥;一味尝于新生,那是天魂不稳,七魄不全之时喝到的亲娘乳汁,这味药又腥又甜,是让你记得这一世应该跟谁勾上因果,要宠着谁,要爱着谁,同样也别忘了冤亲债主藏在哪,到时候前世的债,今世来讨。我没尝过这第二味药,所以阴曹地府喝过的迷魂汤也自然没起到太大的功效……在我被那群野仙外鬼踢出躯体的时候,隐隐约约地似乎能想起来我究竟是谁,隐隐约约地,似乎记得雷家的一些陈年往事……” 梁布泉虽说听得认真,可依旧是满脸的哂笑,显然是压根没把雷明阳的话给听在心里:“照你的话说,你应该是……雷老太爷那辈的人了?或者,你是你爹的爹或者爷爷?” “我……不……我不知道……” 雷明阳挠着自己的不剩几根头发的脑袋,似乎是陷入到了一场无休止的回忆当中,“我记得……那应该是……大明?或者可能更早?记忆里……我似乎是个女娃,家人们都说我是妖精转世,要把我给关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柴房里面,只有有人需要我出面平事的时候,他们才会把柴房的大门给我打开。我记得……我那一世的父母曾经在私下里说过,我们雷家每一代女娃,都会成为怪物,都活不过三十岁。这好像是哪个仙家曾给我们下过的口卦诅咒,太深刻的记忆我想不起来,但是我记得,我的祖奶奶,好像姓黄。” “姓黄?” 毕竟是和出马仙家有关系的府邸,梁布泉自然而然地将那个不知哪朝哪代的黄祖奶奶,给联想到黄家仙的身上,“意思是说,你们的祖奶奶,实际上是一只黄皮子?” 雷明阳还是摇头,那神色似乎是说不出的痛苦:“我想不起来……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这个……” “得,毕竟你们先前救了我四哥的命,你家这事……” 梁布泉拍着胸脯就要把雷家的活给揽下来,可是站在旁边的刘老太太跟山崎忠义倒是不干了。 “出马仙家祖宗的事也是你能管得了的?小崽子你不要命了!” “梁兄,依我之建……咱们还是先找到蟠龙胆再说好,进了山里这么长时间,咱们损失了这么多人,工作的方向不能歪啊……” 雷明阳也冲着梁布泉扯了扯嘴角:“他们说的对,梁恩公……我们雷家的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还是别误了正事。” 想到家里还有张宏山跟贾镜俩人在等着,梁布泉自然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那行,等四哥醒了我们就……” “我的建议是,你们今晚就走,最好是现在就走,立刻,马上!” 雷明阳的脸色出奇的严肃,“杜老四如果真如我在失魂之时听到的状态的话,他已经被破开了地窍,就不能离开这个宅子,即便要走,他也得跟着我们出马仙走,这才能留住一条命。更何况这山里有山撞子,我家的老仙告诉我,那个邪物……已经盯上你们了。” “四哥不能跟我们一起?” 梁布泉不可置信地挑了挑眉,“山撞子?你也知道山撞子?他盯上我们又能怎样?” “他害不了你,却不一定害不了杜老四。” 雷明阳的神色不变,声音阴沉的可怕,“山水有相逢,杜老四在我们这才是最安全的。” “我凭什么信你们?” “除了相信我们,你还能信谁呢?” 第二百二十四章 重上大青山 雷家这对姐弟的话,梁布泉自然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可是他却不得不相信黄三太爷。依着黄三太爷的话来讲,出马雷家和他们黄家的小崽子们,多少还沾着点渊源。而且甭看雷毓芬对他们家族的陈年往事表现得那么敏感,实际上打心眼里也想把这个困扰了雷家几千年的诅咒给解开,说白了,现在要伸手帮忙的并不是梁布泉自己,而是在他身上分出一神魂的黄三太爷。 雷家的事他可以不管,黄三太爷的事他却不得不出手。 梁布泉世纪上也问过,为啥黄三太爷放着那么多的出马弟子不愿露面,却偏偏要附在他这么一个凡事不动的门外汉身上。依着那老仙的意思来说,他如今落在梁布泉身上,一不强求他出马,二不干涉他平日的任何起居生活。而且就梁布泉的资质而言,他纵使是想要当个出马仙,也顶不起来黄三太爷这么大的一宗堂口。今儿个他梁布泉之所以有幸能见到黄三太爷御驾亲临,那是因缘造化,天意使然。黄家老仙顺着天命今儿个跟梁布泉碰了头,改日啥时候再走,那也是缘起缘灭,顺应天时。 梁布泉自然不会相信什么天意,但是仙家口中的因果流转,他倒是深以为然。这凡事因果就像个构造得极为精密严谨的机器,今儿个种下的因,说不上在啥时候就会成百上千的报来果。他黄三太爷愿意屈尊落在自己身上,明摆着是跟通书的人马,或者二十八道仙梁有关系,老仙会不会算计凡人他不知道,但是蹚了二十八道仙梁的这趟浑水,他自己也好,还是整个通书也罢,就不得不顺应着因果来下完这盘大棋。 他又去正院的厢房里头瞧了瞧睡得哈欠连天的杜老四,原本几尺高的汉子,因为这段时间的折腾活生生地瘦下了一大圈。也不知是叫那老仙磨得,还是接连着好几天都没吃饭没喝水的事,杜老四那大腿粗的胳膊,这功夫竟然瘦的是皮包了骨头,远远看过去就活像是个骷髅。梁布泉的心也不是铁打的,见着杜老四变成了这样,难免是心里头发苦,鼻子发酸,可毕竟是当着外人,他不好哭出来,就地是别过了脑袋,强撑着笑意喃喃道:“四哥……我走了啊!” 乱世之中往往是最见情意,杜老四跟梁布泉俩人从观音山到南昌城,再打叉子岭到这大青山,一路上遇着了多少个风雨险阻刀山火海,都是一起咬着牙撑过来的,现在眼瞅着俩人到了岔路口,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再等见面的时候,他还能不能活着,或者杜老四还能不能活着,那都是未知数。 “有酒吗?” 梁布泉的心里头五味陈杂,终于到了分别的光景,原本满心窝子的话,竟然都梗在了嗓子眼里,不知道从何说起。小脑袋家仆在旁递上了酒,梁布泉给杜老四倒了一盅,自己一仰脖喝了满满一大壶,“哥啊,你醒着的时候最爱喝酒……兄弟我走了……不是不愿意等你,实在是……还有要事缠着我,我不走不行啊!我昨个晚上闻过雷明阳他们家的老宅在哪了,处理好大青山的事,兄弟再去雷府接你。” 山崎忠义今儿个起得最早,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苍蝇落在上头都得劈叉。这时候他这小鬼子也终于是恢复到了往日那气定神闲施施然的模样,拄着根文明杖,在门口又是看表,又是望天:“梁兄弟,时候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 梁布泉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又挤出了一脸笑意:“你他娘的好好睡,等张开眼的时候,没准就能看见兄弟我啦!不墨迹了,走了!” 再怎么说梁布泉对雷府都是有着救命之恩,再一个雷家的陈年旧案,还等着他抽出空来仔细地调查一番呢,顾念与此,他们姓雷的也不敢对杜老四怎么样。可是心里想是心里想,不耽误梁布泉还要再跟他们嘱咐一句。 自从黄三太爷借着梁布泉的口把雷家早年的丑事给点破,雷毓芬就再也没现过身,这份嘱托就只能是落在雷明阳的身上。梁布泉捏着这小少爷的肩膀,咬着后槽牙正色道:“顾好我四哥,跟你说的是真心话……老子掏了蟠龙胆就去热河找你们,算是念在黄三太爷的面子,千万别让他有什么闪失,算我姓梁的求你们了!” “走不走啊!” 山崎忠义又在门口催上了,这回还搬出了部队过来压他,“我跟军座可保证过,最晚一个月就要拿下大青山。现在咱在山里头少说也呆够一个星期了,七天啊,整整七天啊!咱就别在这瞎耽误时间了好吗?又不是生离死别……” 他这头的话音刚落,梁布泉那双吃人一样的招子就落在了他的身上,山崎忠义吓得是浑身一凛,紧接着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说,拿了大青山上的宝贝,你们兄弟两个还有见面的机会。杜老四他吉人自有天象,又有雷家这么厉害的江湖中人保护,他不会有危险的……” “走!” 来了雷家一遭,折了个兄弟却换来了一根降龙木做的拐杖,梁布泉拜别了杜老四,就这么目不斜视地出了门,经过山崎忠义身边的时候,还不忘皮笑肉不笑地揶揄了一句,“亏了你的名里还带着个忠,还带着个义……” “梁兄,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瞧着梁布泉跟刘老太太越走越远,山崎忠义也立刻是紧赶慢赶地追了过去,“你意思是说我不忠不义呗?我怎么就不忠不义了?” 门外的那伙日本大头兵全都不见了。 三个人在雷府仅仅是呆了一天一宿,可赶等他们在出门,雷府外头却一个日本兵都看不着了。 要说这帮瘪犊子是丢下山崎忠义自己跑了? 话倒还真不能这么说。 开门见着外头空无一人,起先按捺不住的自然就是山崎忠义,他嘴里叽里呱啦地念叨着,一手拎着文明杖,一手扶着枪托,这走走,那瞧瞧,没完没了地嚷嚷个没完。虽然说梁布泉听不懂日本话,可是单看他那神情语气也不难猜出来,他肯定是没说啥好话就对了。 刘老太太倒是早有所料一般地气定神闲,拄着那根龙头铁拐安安静静地斜倚在雷府的墙上,看着山崎忠义,又不忘瞥两眼梁布泉。后者没心思搭理他,甚至都不用祭出自己那嗅风摘金的鼻子,一打眼就瞧见了地上的异状。 有人说,他在地上瞧见血了?草是绿的,血是红的,山崎忠义就是再瞎也能一眼看出来自己的队员遭了难。梁布泉奇的也不是地上有没有血,而是草地上、叶子上,全都挂着一大串晶莹剔透的露珠。 露珠怎么了?山里头有露水不是正常的吗? 您还真别说,要是清晨傍晚在树梢草尖上看到露水,这自然是没有什么稀奇。可是梁布泉他们这伙人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在杜老四的房里耽搁了太长时间,出门的时候已经是顶大的太阳高悬,到了正午时分了。 露水之所以会凝结,无非是因为天气乍暖还寒的时候,水蒸气遇冷凝结的产物。可是这正午十分,所有人都累得直冒汗,怎么着,大树也是因为冒汗了,所以才会凝结成露珠? “喂,那个忠义!” 梁布泉自然是不敢随随便便拿手触碰这些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可眼巴前不正好有这么一个炮灰吗?他说着话就朝着树上的露水指了指,“你瞧瞧那是啥?” 山崎忠义正在气头上,别过脑袋往树梢上一看,立马冷哼了一声揶揄道:“大惊小怪……没见过露水吗?” “那真的是露水吗?” 梁布泉的神情闪烁而诡谲,这反倒把山崎忠义给问住了,他犹豫了再三,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不是……露水吗?” 梁布泉嘿嘿一笑:“你干嘛不用手摸摸?” 山崎忠义还真的朝那树梢上的露水递出了手,可选即有触电般地把手给缩了回来:“这水有问题?你当我傻啊,摸了这稀奇古怪的露水,然后好让它要了我的命?” 梁布泉笑道:“你不是想学术门的本事吗?实践才能出真知,你这畏首畏尾地还咋学本事?” 他说着话,就自顾把手递向了树梢上的那点露珠,“不就是一颗露水吗,摸一下还能要了你的命?” 话音至此,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风,夹杂着大山里特有的草香是铺面而来。树梢上的枝叶轻轻浮动,落在树叶上的露珠竟像是粘在上头了一样,晃晃悠悠地前后摆动,偏就是没有落下来的意思。 这么大的一颗露珠,怎么可能连风都吹不落呢? 梁布泉不由得伸手向上一探,紧跟着就像是摸到了烧红的烙铁一般,迅速地抽回了手。 山崎忠义和刘老太一见着他这样的反应,都是不觉一愣,齐声道:“怎么了,露水有问题?” “冰露……” 梁布泉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这么热的天,露水……冻上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地图 “莫非是……冤魂作祟?” 山崎忠义少有的变得机灵了起来,“在我们大和民族的传说里,冤魂的气息通常都是特别寒冷。莫非是大青山里,还藏匿着什么没有被我们发现的冤魂?它们残害了我的部下之后,见到你们的到来,所以逃之夭夭了?” 梁布泉朝着他挑了挑嘴角:“哟呵……没想到啊,山崎先生竟然还知道点咱们术门里头的事儿……” “实不相瞒,在下对这些神秘现象,向来都颇为好奇……” 山崎忠义一脸的严肃警惕,“据说河童和雪女,都有让事物结冰的能力,既然现在正午时分出现了冰露,莫非是……山里藏匿着河童和雪女这样的大妖?” “喂喂喂,醒醒好吗?这儿可不是你们那日本岛!” 梁布泉摸了两下笔字,接着玩味道,“夸你两句还他娘的喘上了,什么他妈河童雪女的,咱这可没那些个玩意。老子先前闻过了,风里头没有死人味……” 他看了刘老太太一眼,接着道,“换句话说,这冰露并不是什么冤魂作祟,而是山里头还有他娘的邪物。你说是不是啊,老太太?” 梁布泉有意把话头交给刘老太,后者自也拄着龙头铁拐,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俩人的且近只是缓缓地扔出了两个字:“山撞子。” 两个年轻人相视一愣,还是梁布泉忍不住低声道:“你们左一个山撞子,又一个山撞子的……老太太,这玩意究竟是个啥?是鬼是虫,是妖还是兽啊?” 刘老太似乎早就踩到了他要问啥,别过脑袋用那双浑浊的眸子冷冷地盯着他:“你都闻见啥了?” “我?” 梁布泉自然是没想到刘老太太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反问过来,下意识地又摸了摸鼻子,犹豫道,“我还能闻出啥来,风里头有股毛味,还沾着点腥得呼的油味。照常了说,这股子味道理应是跟些个山里头的野兽有关联,但是……” 山崎忠义急了:“但是什么,你们懂得仙术的人难不成都特别喜欢卖关子?” 梁布泉摆了摆手:“山里头的野兽虽说也有类似人的那股头油味,但是……野兽不像人那么爱干净,甭管是老虎还是耗子,它们的身上都会带着股尿骚味。可是风里头却闻不见那股子呛鼻子的骚臭味。所以老子现在也他娘的叫不准了……山撞子究竟是个啥?说是兽,没有骚味;说是鬼,还没有霉味;野仙外神那就更不可能了,那些个老仙打老远身上就带着股子檀香味,像不注意都难。” 刘老太太呵呵一笑:“你算是说对了,这山撞子非景非鬼,非虫非妖,跳出了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 “咋?它是孙猴子?” 梁布泉也跟着苦笑了两声,“您这贯口我可听过,如来佛祖说的吗,什么通臂猿猴,六耳猕猴,都是这玩意……再不然……这山撞子是七十二妖之一?” 刘老太太照着梁布泉的屁股就是一棒子:“都这时候了,还知道贫嘴?” “老太太,真不瞒您说……” 梁布泉抱着个膀子嘿嘿笑道,“爷爷我看开了,是死是活就是眨巴下眼皮子的事,咱上山的时候我也没寻思能丢了个兄弟,害死个同胞。现在这年月变化快啊,谁知道明天的太阳咱能不能瞧见呢?您就说,这狗东西咱该咋对付,或者有啥法子能让这狗东西不再追着咱。” 刘老太太到了这时候倒是不想搭理他了,转而把脑袋又转向了山崎忠义那头:“按照山崎先生的意思,先找到蟠龙胆,才是当下要务对不对?” 山崎忠义一听话里的意思,心说总算是轮到他们干正事的时候了,连忙是点头如捣蒜:“还是刘先生识大体,您说得对,现在已经为了这颗珠子损失了太多的人手。我们不能让自己的同僚就这么白白牺牲啊!找宝贝才是大事!” 刘老太太看着俩人突然摊了摊手:“可是探宝的家伙不见了……你的工兵伙计,也都喂了大青山了,这可咋整?” 山崎忠义叫刘老太问得一愣,转而又看向了梁布泉:“梁兄不是有闻香辩宝的本事吗?我们至少还有他!” “他?” 刘老太太呵呵一笑,“你咋不问问,他现在问得着宝贝的去处吗?” 还真别说,这句话算是问到梁布泉的心窝子里了。他打小就训练自己这双狗鼻子,什么是金气,哪个是宝气,甚至金子成色几分,宝贝究竟是钻石还是玛瑙,他只要是一大鼻子捉风一嗅就能闻出个八九不离十。 此番他们在这大青山里也走了不少时日了,可甭说是金石的气息,他就连碎珠子跟镇棺的璞玉都没闻出个所以然来,每每遇着午夜梦回之时,他甚至都能梦见这蟠龙胆无非是日本鬼子给他们设下的圈套,到了日本工兵所指的位置,立刻就有一批伏兵从四面八方杀将过来。每次把梦做到这,他都会吓得一身冷汗从床上弹起来。可再反观一个屋里睡得胡噜阵天的山崎忠义,他又不得不在心里头承认,这伙日本鬼子当真是要来大青山上寻宝,只是这宝贝兴许是锁在了什么大阵里头,让他们摸不清楚具体的动向。 梁布泉耸着肩头子,表示无可奈何,问题重新交还到了山崎忠义的手上。 刘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接着道:“实在不行……咱们下山。没了工兵,又没了嗅风摘金手,咱们在这大山里头逛,也迟早会叫山里的野兽精怪给谋了性命。不如现在趁早散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梁布泉觉得在理,连连点头就准备和着刘老太太一起下山。这却急坏了旁边的山崎忠义,这日本鬼子大叫着就要去拉他俩的腕子:“不能走,可不能走啊!我带了这么多的人马上山,宝贝没找到,还损失了那么多人。被军座知道了,那是要切腹自尽的!” “你是切腹,还是剖腹好像跟老子没关系?” 梁布泉是真的说走就走,连头都没有转过来的意思,“我还为了你搭上了一个兄弟跟一只葫芦呢,怕死你们别想着要宝贝啊!” “那不一样……” 山崎忠义咬着后槽牙,记得直跺脚,“我们先前还拍出过那么多部队……我们损失的人,又岂止是这次上山的几个?” “所以……先前上过山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 刘老太太挑了挑眉,“换句话说,你们就这么一波一波地把手下的兵送到山里做活祭品,一点准备工作都没有?” 其实梁布泉早也猜出了刘老太太话里头的意思,她大老远地从通书赶过来,自然不是为了抱着膀子看热闹的。如果这会儿真的把山崎忠义劝动了,让他离开大青山。不单单山崎忠义没法子和他的本军座交代,整个通书,恐怕也没法子和他那信任的日本爷爷交代。日本鬼子个顶个贼得很,他们上了这么多次山,不可能一点前人路过的经验都没总结过。 这会眼瞅着时机成熟,梁布泉是顺水推舟地朝着山崎忠义勾了勾手指头:“拿来!” “拿来什么?” 到了这个节骨眼,山崎忠义甚至还想装傻充愣,他捂着自己的前襟,一脸警觉地怪叫道,“我什么都没有,你们想让我拿来什么!” “废话!” 梁布泉嘿嘿一笑,“你是真的不想找宝贝了还是咋?不想找宝贝,那你就带着地图下山复命去!老子正好还担心我四哥的安全,老子大不了在回一趟雷府,跟着他们先把雷家往日的恩怨给了结咯!” “等等……梁兄刘先生……你们等等……” 山崎忠义说着话,从大襟里头还当真掏出来了一卷子羊皮纸,随着羊皮纸被打开,大青山的大致图形步行上山的大陆小道,果然被清晰地印在了上头,可是毕竟这山里头交不上名字的怪物实在太多,这幅地图的完成度恐怕连山的百分之五十都没有达到。只是沿着山路溪流,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画卷上被人有意地标注了大大小小十来个红色的圆圈,其中一个圆圈看样子似乎画的正是这雷家附近。 梁布泉皱着眉头喃喃道:“图我明白,山路老子也看得懂……可是这红圈圈是干嘛的?” “两位先生你们有所不知,这也正是我不愿意把图拿出来的原因……” 山崎忠义嗫嚅道,“这红圈标注的地方……全部都是地质探测器探查出蟠龙胆出现过的地方。我们甚至几次三番地认为是我们的机器出了问题,可是部队里的探测器这么多,为什么偏偏拿到山上的机器会出现问题呢?正是因为这个问题,军座觉得是山上有什么妖邪,干扰了探测器的正常运转,今天我们便邀请了你们随我们一同上山,想要查明情况……可是未成想……” “啧……” 刘老太太玩味地咂了下嘴,“蟠龙胆在山上每次探查的位置都不一样,这说明什么?” 梁布泉和山崎忠义茫然地对视了一眼,不置可否。 刘老太太接着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这颗蟠龙胆会动啊?” 梁布泉立马大笑着否认:“不可能!一颗珠子没手没脚的,它怎么动?” “它的确是没手没脚。” 刘老太还是笑,“可是山里头有手有脚的东西可是不少……更何况,山撞子为什么偏偏盯着咱们不放呢?” “你的意思是……” 梁布泉的眼珠子瞪得溜圆,“蟠龙胆,在山撞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