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粮食》 一,陈保长奉命征军粮 清晨,雾霭还未散尽,衡阳洪关镇葫芦嘴村村公所方向就咣咣咣地响起了急切的铜锣声,这锣声敲得全村人心里直发毛,不晓得又发生了么子事。 令人揪心的消息一递一递的传来。 先是中国军队守了近5年的长沙,于6月19日突然被日军攻陷,村里人就很不解,守了四五年的省府,怎么说丢就丢了。紧接着,是国军在长沙周围的相继弃守。20日,国军第四十四军廖震部弃守浏阳,退守安仁;21日,国军暂二军邹洪部弃守株洲,退守永州;同日,国军第三军张冲部、第三十二军商震部,放弃湘潭,退守宝庆;22日,国军第五十八军孙渡部,弃守醴陵,退守耒阳。不数日,十多万国军就被数十万日本兵赶到了衡宝一线,只有驻守衡阳的国军第十军方先觉部奉命死守待援。 狐谋深算的侵华日军第十一军司令官横山勇吸取长沙数年久攻不下,从进攻战打成消耗战的教训,害怕又陷入轻敌的陷阱,不敢大意,便亲临前线,指挥第68、第116两个师团的主力,气焰汹汹的扑向孤立待援的不到二万的方先觉守军。 衡阳保卫战拉开了序幕。 葫芦嘴村距衡阳不到二百里,每天看到日军战机肆无忌惮地在村民头上掠过,刺耳的轰鸣声让村民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日本兵就要打过来了么?” 村民的恐惧在一天天强烈起来,惴惴不安的村民无时不在打探衡阳战事消息。 葫芦嘴村不大,却也有三四百户人家。连绵百里的九峰山脉,却在这里出现一个葫芦形状的盆地,这葫芦嘴村就在盆地的出口处。葫芦嘴村北面最高的山,是大观音山,大观音山的半腰有一个山洞,叫观音洞,有一股山泉流出来,终年不断,泉水穿过村中金黄金黄的一片百余顷的稻田,向正南的村口流去,村民们管这溪叫金沟河。村口外还是数不清的群山,这金沟河水就在群山中穿流,穿过十余里长的小峡谷,流向山外的峪口村,从峪口村村外注入蒸江,再从蒸江流向湘江。这金沟河水流形成的小峡谷,也就成了葫芦嘴村通往村外的唯一通道。从峪口村再往北二十多里,是洪关镇镇公所,镇公所往北一百四十多里,就是县城。 夏日里天亮得早,葫芦嘴村陈保长一早起来,便要张罗去镇上。昨日镇上派人带来口信,通知葫芦嘴村陈大群保长火急到镇里议事。陈保长看了看天,天上一片清蓝,一丝云都没有,刚出山的日头一片血红,只有远处城镇的方向那片天空似乎腾起灰朦朦的烟雾,似有闷雷般的炮声传来,陈保长的他娘的鬼哟!这是嘛背时的世道,这老天爷在作孽!作孽啊!”陈保长不由自主的一阵发泄。发泄归发泄,镇里的事情却是耽误不得,心情便沮丧到了极点,一想到日本人的铁蹄就要踏入自己的家乡,便心如刀绞。碰这兵荒马乱年头,说不定哪件事给耽误了,今天这人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日头。 从村子到镇里三十多里,小峡谷的路,是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走不了车,只能步行,到了峪口村,才有一条可以勉强通马车的路,通往镇公所。陈保长到了峪口村,双腿已是软了,想租一辆牛车,找了半天,偏偏连个牛影子都不见,时间不等人,陈保长无奈,铁青着脸,只得继续拖着双腿,往镇上赶路。 正午的太阳,酷热的像是一团火,在大路上卷起滚滚热浪,偏又一丝风也没有,两旁的树林垂头丧气似地经受着烈日炙烤,一动也不动。陈保长浑身已是湿透,口腔里呼出的粗气像在喷火。看两名扛着中正式步枪的陈九和飞头,双腿像是灌了铅,脚步比自己还沉重,低着头,耷拉个脸,像是给死了的爹娘送葬似的,不觉气上心来:“碰他娘的鬼咧!你俩是害了痨病了么!” 陈九抹了抹满脸的汗,气喘吁吁道:“保长,你是要赶着去投胎么!这不上头明摆着要抽丁征粮,谭老爷可说了,他应交的粮,早已交足了,再要他的粮,他要拼命哩;你要不交粮,你有这个胆量么,这衡阳到底守不守得住不说,镇里刘主任能放过你,国军还能放过你?” 陈保长喘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却后面来了一辆拉满干柴的牛车,飞头一见,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赶紧窜上前拦了车。牛车上的柴太多,摞的太高,二人不由分说,将车上的柴卸了大半,赶车老汉看着两人扛的中正式,哪敢说话,只能干瞪眼。 牛车得得地一路前行。 三人坐在干柴上,虽是被牛车颠簸得摇头晃脑,陈九还是不禁有些洋洋得意,飞头正在昏昏欲睡。车翻过一山梁,正要下坡,不料从哪里传来“轰”地一声炮响,牛受惊,向前狂奔,正是下破,老汉控制不往,连人带车摔到一旁的沟里。 飞头被摔出老远,满脸是血,腿上也划破子口子,杀猪般地唉哟唉哟喊怪叫,陈九、陈保长和赶车老汉只受了小伤,陈保长屁股上裤子被挂裂了缝,车上的柴火被抛得撤了一地,牛车也摔得四分五裂。 “碰他娘的鬼哟!”陈保长气得要吐血,看飞头的伤情,幸好也只是皮外伤,额头上、脚上几处划破了血,只得让陈九送飞头滚回家去,自己急急往镇里赶。 到了镇上,太阳刚刚落山,陈保长走在街上,只顾匆匆赶路,屁股上裂开的裤裆迈一步左张右合,再迈一步右张左合,偏又走得快,引得路过的人看稀罕,大姑娘小媳妇忍不往掩嘴而笑。陈保长一路看见街两旁到处贴着征军粮告示,有《国民政府重庆军事委员会急征军粮令》: 值兹抗日救国存亡之秋,前线国军浴血鏖战之时,军粮供应浩繁之际,奉国民政府重庆军事委员会令,急征军粮办法如左: 一、限令战区各粮户于本月底以前五日内,人均交粮不低于五升,未纳者,带县押办,有粮不捐而资敌者,杀无赦! 二、视各乡(镇)、保、甲征收多寡,定各乡(镇)、保、甲长之奖惩。 三、各乡(镇)长督令各保、甲长在各该辖境内挨户催征并限令大户提前纳清。 …… 陈保长看了,死的心都有了。 陈保长到了镇公所门口,公所保安张歪嘴看到陈保长,急火火地道:“你怎么才来呀!会都散了,刘主任陪着重庆来的督粮官下馆子了”。 陈保长一听,急忙转身就走。张歪嘴看到了陈保长的裤开档了,不禁哈哈大笑,笑得嘴更歪了:“陈大保长,你这一把年纪了,还穿开裆裤呀!哈哈哈……” 陈保长赶到洪关酒店,刘主任已同一群人围了一桌,杯觥交错地闹着。刘主任旁边坐着一瘦猴样人,两旁是几名领章上挂了两杠二豆或三豆的国军军官。那瘦猴两只手正抓块猪蹄子,狠命地啃,那蹄子兴许差了些火候,没有炖烂,就听那瘦猴雌牙咧嘴的,一口黄牙咬得嘎嘣嘎嘣的响。陈保长赶了三十多里的山路,正饿得头发晕,那肉香就直往陈保长鼻子里钻,陈保长的哈喇子差点流了出来,忙收口吞了。 刘主任见了陈保长,立刻板起了脸:“你陈保长架子大哩,你还来干什么?”陈保长陪着小心,堆满笑脸说:“也是为了赶路,雇了辆牛车,半路上不晓得哪里放了炮子,牛就惊了,还幸亏我跳得快,要不然这条小命就交代了。”刘主任哼了哼,说:“又在哄鬼哩。”就说:“这阵势你也见了,我也就不哆嗦,十多万国军就驻扎在我们这邻近呢,这一天就要二千来石粮食的开销。此次征捐军粮,是重庆政府派来的督导官,亲临我镇,饬令葫芦嘴村交军粮五百石,限五天内收齐。” 陈保长一听,倒吸了口凉气,愣了半天,凑到刘主任耳边,说:“还是请刘主任亲自光临敝村,这么大的数,这是要了谭万山的命哩。” 刘主任冷笑道:“那你就去告诉谭万山,看他有几条命,是将他那命交给国军,还是去交给日军。” 刘主任身旁的瘦猴瞪了陈保长一眼,问:“谭什么山谁呀?”刘主任忙指着瘦猴对陈保长说:“这就是重庆来的孙督导官。”又指点了点几位军官,说:“这几位是驻军的各军军代表。” 陈保长一一鞠躬如捣蒜。 刘主任说:“说起这谭万山,也是个人物哩,那葫芦嘴村虽说在那深山老林里,天高皇帝远,也就出了这么个大户,自他爹时起,就好买田买地,那村里的水田,九成是他家的,也有七八百亩,在这县里,也还有些势力。养的四个崽,老大谭典是省党部委员;老二谭儒为国军军官,也是二杠二豆了;老三谭容举家在城里开了一家粮店;老四谭伟任该村副保长兼民防队长,也不管什么事,在村里开了一家杂货铺;还有一个十岁多点的小女儿谭雯。” 孙督导官听了,哼了哼道:“这么说,他这一家子可免粮税的。” 刘主任点了点头:“正因为这样,这老谭收租时,把政府应摊派到各户头上的税粮都收到他的份上,由他统缴,凭他那些个儿子的关系,也免缴了不少税粮。 孙督导官哼了哼:“这个家伙,倒会算计。” 刘主任道:“这老谭平生也没有什么嗜好,唯一的癖好就是积粮,积的粮也有几大仓。自家有这么多的谷子,却爱惜得粒粒如金,也传出不少他要粮不要命的故事。我去过谭家几次,别的不晓得,只亲眼看了老谭有一个待人吃饭的规矩,客人吃的米饭通常要由主人替盛的,这碗饭如果只盛了大半碗,那就是暗示客人,吃完这一碗饭还可以再盛第二碗;如果主人将米饭盛得冒尖,就是暗示,客人只吃得这一碗,不能再装了,因为主人饭锅里已没有饭了。我带去的十多个乡丁,米饭只吃得一碗,哪吃得饱!剩下的只得以地瓜等杂粮替代。这老谭埋怨我说,不是我小器,你这十多个人,要让他们敞开吃,这一顿顶得我一家子人半月的口粮。” 众人就笑笑着摇头。 刘主任继续道:“这老谭因为怕费粮,家里不敢请丫头家丁长工,也不敢讨妾娶小,只守着一位老婆过日子。年近四十的时候,精力旺盛得过头,看中一个妹子,谗得色心实在难痒,闹得日夜心神不宁,也是鬼使神差,竟也狠了狠心,用三十石粮食将这妹子换来了。可惜不上一年,那女子竟难产死了,这老谭呼天号地地嚎:‘老天爷呀!你何苦这么挖心呀!满满的三十石粮,就这么说没就没了啊!’有人就劝,怎么说没了?这不是给你留了一个女儿吗?这老谭还是恨恨地哭:‘还给我留了一个浪费粮食的祸祸呀’。” 众人一齐哄笑。 那孙督导官笑过了,就板起了脸,对陈保长说:“你听着,此次不比以往,我不管他什么谭千山谭万水,也不管什么省党部委员国军军官,你告诉他,这次征粮是重庆来的饬令,谁敢抗拒,杀无赦!再说了,日本人就要来了,他家的粮不交,要是落到日本人手里,那就是个资敌罪,你问问他有几个脑壳!” 陈保长只得连连点头称是。 二,谭万山放贷赈粮 陈保长心乱如麻地从洪关酒店退出来,到镇公所找厨房老张师傅要了些剩饭冷菜吃了,就连夜回村。到了家时,村里的鸡已打鸣了,陈保长两腿软得像一瘫泥,面对黑黪黪的家道四壁,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国恨家愁。心里恨恨地骂:碰他娘的鬼!只恨自己生不逢时,错生在这个倒霉的世道。 陈保长死狗一样瘫在床上眯了会眼,脑子里还要盘算着如何说服谭万山出粮。日子紧迫,容不得他有丝毫松懈。天刚放亮,陈保长就咬紧牙关起来,恶狠狠地敲了一通锣,算是发泄了一气。收起锣,就横了横心,来找谭万山。 谭府屋场前是个方圆十多丈的晒谷坪,晒谷坪东面有口近五亩地的山塘,屋后是一面陡峭的山脚。这是一幢大宅,青砖瓦房,方门廊柱,透出深厚沉稳的典雅气度。大门前是五级青石台阶,台阶上是深深的门廊,廊中有一对一人合抱的枫木柱,柱下座是一对滚圆的大理石石鼓,柱上方的斗拱是一对木刻的面目威怒的龙头,柱上一副对联,上联是“天赐福地顺风顺水岁岁丰年”,下联:“地蕴毓灵积福积寿代代荣昌”,木柱两旁是突出的青砖粉墙,墙上左右各贴有一长形方框,方框右边写的是“天道酬勤”,左边的是“五谷丰登”。大门左右,也有一对联:“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进了大门,是一片不大的天井,四面是一排排被木柱耸立的雨廊,里面还有一进天井,为日字布局。谭家的粮仓在宅子后院,原来是几座茅草房,几年前,谭家大公子谭典回家,从外地请了一批民工,靠山脚墙一字排开挖了四个山洞,还烧了几千斤石灰,挑了几百方石头,弄了几个月,建成了四个存粮的洞库,可以存放数千石粮食。库门用几寸厚的铁门和大铁锁上锁,说是既能防火防潮,又能防匪防盗。谭宅虽说是大户,除了有粮万斛外,偌大个庭院,却只有谭万山老两口、二媳桃子、四子谭伟和谭雯数人,还有一个看守库房的长工老苍头,老苍头还是谭万山他爹留下的。 谭万山二媳桃子正在团米,双手捧着一面脚盆口大的簸箕,将盘中的米一阵阵地顺时针方向转摇,摇着摇着那米中的秕谷就被转到了中心成了一小撮,被桃子抓起来丢给鸡吃,一群鸡围着桃子抢谷子。 那桃子见了陈保长,慌忙问:“陈保长,你个背时鬼,一大早子就敲锣,是日本人来了吗?” 陈保长恨恨地说:“日本人还没有来,讨债鬼先来了,政府急着要征军粮哩。” 桃子啐了一口:“这是个什么狗屁政府,他要有本事打跑日本人,我们哪怕是饿死了养他们也舍得呀。”陈保长正要回话,却见身披一件月白绸衫,穿一条青黑缎裤的谭万山手捧着水烟壶出来。 谭万山脸色铁青地在一张竹椅上坐下,在亮得晃眼的铜水烟壶中装好烟,一气吹燃比线香还细的长长纸捻,纸捻的火苗刚触到水烟壶嘴中装好的烟团上,就被谭万山一口气咕嘟咕嘟吱吱地吸得一丝不剩,烟团一闪一灭,硬是没有让一丝烟冒出来。陈保长想等着谭万山那吞进去的烟怎么吐出来,可他等了半天,从谭万山嘴鼻里呼出来的,却只有一丝不易看到的热气。陈保长暗想,难怪人说看谭万山吸烟,见不着烟飘,闻不到烟味哩。 陈保长就在谭万山咕嘟嘟的吸烟声中,唉声叹气,摇头晃脑,晃得谭万山脸色就更青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陈保长就凑到谭万山跟前,小心翼翼地说:“谭爷,衡阳这个仗,方军长不到两万人,硬是顶着十多万日军的围攻,那外围的十多万国军却又迟迟不见动静,也不晓得这方先觉能坚持多久?” 谭万山还在吸着烟,似乎没有反应。 陈保长叹了口气:“这城要是破了,那日本兵到我们这里,也就两三天工夫。所以这次我被叫去镇里议事,是重庆专门派人来急征军粮,镇子上满大街都贴着公告,重庆孙督导长亲临镇里,说的话很硬,有粮不捐而资敌者,杀无赦!我们村派了五百石任务哩。” 谭万山已是憋了良久,一时气上了头,呼地站起身来,恨恨地说:“奇耻大辱,真正的奇耻大辱啊!我泱泱大国,湘楚之地,何曾受过如此耻辱!一年年这么多的粮食,养着这样的政府,不如喂猪喂狗,喂了猪,还有碗肉吃,喂了狗,还能看家门,几十万的军队,对付日本人,被人家赶鸭子一样赶过来,一枪都不敢放,拉下自己的官兵被日本兵一个个吃了,却眼睁睁见死不救!对付老百姓,却个个像嗜血的苍蝇!凭我的性子,就干脆放把火将这满仓粮食烧了,管他国军日军,一粒粮也莫想要!” 陈保长耐心等谭爷发完了飙,才陪着笑说:“话虽这么说,还是得想个法子呢,要跟政府赌这口气,也不是时候,兵荒马乱的,刀枪不认人,时间紧迫,怎么个交差,还得谭爷定夺。” 谭万山叹了口气,说:“要说呢,国难当头,仗这么打下去,这国军要真在前线卖命,我们哪能不应倾力支前,该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前些年要征这军粮,我也没有提个不字,今年这才征收了多久?你以为镇、县和上头政府这帮王八蛋,他们能不想乘机敲这一竹杠,发个战争财吗,我算是看透了哩!你也不是不晓得,眼下是七月,田里的稻子要收,也还要等一两月,现在正是青黄不接关头,这村子里的人哪家还有存粮!幸好今年雨水不错,还能将就杂粮度日,要是往年,来我这借粮的早就挤破门了。我想,要不了几天,断粮的就会一批批找上门来。我这几石谷子,是全体村民的救命粮,全交上去了,这库一空了,村里人也得饿死。” 陈保长连连点头,说:“谭爷说得极是,可是谭爷府里有多少存粮,能瞒得过县里,也瞒不过镇里,他们心里有数呢,说是五百石粮难不到谭爷您的,所以我也只好来求谭爷想个法子。”就凑近谭万山,说:“我看今年这庄稼长得好呢,是个好收成,要不这样,您刚才也说了,这村里人反正要借粮,借多借少都是个借,干脆就把这五百多石军粮预先都借给了他们,然后我就将这征粮的任务派到各家借到粮的村民头上。待秋收完了就可以还清了,也就一两个月的事。” 桃子端上茶来,陈保长和谭万山接着,谭万山喝了一口,目光呆呆地盯着天空。陈保长笑了笑说:“这抗日救国,不光是您我的事,这是全体国民的事,蒋委员长不是说了嘛,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国难当头,总不能让村民感到与他们无关。他们不答应又能怎么样,也不会看到谭爷将粮全交了让全村都挨饿。再说了,我可以向村民说,交了粮就可以免丁,他们不会不晓得哪轻哪重?”见谭万山不答言,又顿了顿,道:“还有句说不知当说不当说,这要是日本兵来了,谭爷这粮食,还不晓得藏不藏得住哩,要藏不住,那日本人还会给您留下么?倘若落了个资敌罪,更不得了。谭爷把这粮食借了,总还有借有还。” 谭万山听着听着,紧绷的脸色放松了下来,就站了起来,收了烟,说:“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让村民饿死。就按你的主意,这军粮和村民自家要吃的粮,我都借了,村民借了粮,你怎么去向他们征收,那是你的事,不要来烦我了。” 陈保长一听,感激不尽,忙放下茶杯,双手抱拳,说:“我就知道,谭爷忠义,不会见死不救的。我在这里代表全村一千一百多名村民先领谭爷这个情,事后定当上达上峰褒奖。” 谭万山摆了摆手,冷笑说:“你那些个上峰,个个都是些吃肉不吐骨头的狼,我也不指望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只要不再盯着我这几石粮,就谢天谢地了。”陈保长也只是点头,又小声问:“谭爷,这借军粮,还是不是按一斗还二斗的定规?”谭万山就不耐烦地摆手,说:“这粮一天一个价,你不晓得么!还是按老规矩,什么军粮不军粮,既然是个借字,规矩就不能坏了。”陈保长就连连点头,说:“是哩,是哩!我现在就速去告知这些甲长,布置下去,不打扰了,告辞!告辞!” 陈保长如释重负,出得门来。回到村公所,才见陈九和飞头拿着枪作拐杖,一拐一拐地过来。陈保长打量两人,见飞头头上贴了几块膏药,哼了哼问:“你还能来么,我还以为你去阎王那里报到了呢!”陈九哭丧着脸道:“你一大早那锣敲得天都要塌了,我还以为日本人就来了哩,能不来么!”陈九明知故问:“保长,这一早敲锣,有好事么?”陈保长冷笑着说:“这年头,能有好事,你梦还没有醒。还不是征军粮的事,要出五百石呢,刚说服了谭万山,你们两个,快去叫那几个甲长,马上到村公所来。”飞头有些吃惊:“谭爷肯出粮了?”陈保长呸呸了几声:“碰他娘的鬼!狗日的谭万山!他肯出粮么!我原想让他将粮借给村民,我再向村民征粮,没想到这老家伙一粒粮不出,还要借机敲村民一把。”陈九道:“这么说,这借出的军粮,也还要借一斗还二斗?”陈保长说:“不然这老家伙肯出粮?平时村民不是饿得走投无路了,哪借得起这粮!我不是上峰逼得太狠,也不会出这狠主意,这村民要是晓得实情,指不定又要咒死我多少回哩!看来,今年这田里的收成,又都得归到这老家伙的粮仓了。” “这日本人就要来了,那身子都等着阎王来收哩,还这么狠,真是要粮不要命哩!”两个乡丁一面嘟咙着,便去叫人,陈保长看了看两人用枪点着地,一拐一拐地挪着,只得追上去,向二人挥了挥手:“行了行了!看你俩这样子,等叫来人,天都要黑了,我在家等得也心慌,还是我上门一个个去说。”便自己去找几个甲长。 陈保长途经金木匠家,这是一幢三间横排的泥砖稻草房,门窗陈旧不堪。金木匠一家三口人,靠金木匠在外做木匠活养家,一个儿子十四岁,叫金不换。陈保长见金木匠家门开着,门口的狗见的多了,也懒得搭理,仍闭目养神。陈保长喊了几声金木匠,却听见屋里金木匠的堂客柚子瓮声瓮气的答应声,陈保长进门顺声音寻去,发现柚子在后院的井边洗头,柚子身着短裤汗衫,正撅起浑圆的屁股和白生生的大腿对着他,一头黑发如一堆乱草盖住了整个脸。 柚子抬头一见是陈保长,慌忙欠过身子,说:“是陈保长呀,我在洗头哩。”陈保长说:“你洗你的,我说几句话就走。回头你给金木匠说声,这次征军粮,要派到各户头上呢,谭爷答应向各户借粮,然后由各户上交。你家有个手艺人,这点粮是交得出的,你要带个好头,就这话,我走了。” 柚子一听,急了:“哎呀陈保长,不是上次征过了吗?我们的税粮,不是都由谭爷收了,由谭爷统征么?怎么这次又要派到我们各户头上?”陈保长说:“现在是什么时候,日本人就要来了呢,国难当头,顾不得了,上面催交,谭老爷也说该缴的缴了,再要缴,就不是他的事了,我也没得法子。”柚子双手挤干了头发上的水,转过身来,说:“陈保长,眼下这秋粮还没有收哩,这么三番五次折腾,还要我们的活路不,你要眼看大家都饿死呀!”陈保长说:“别人家有没有活路还有得一说,你家还没有活路?金木匠每天一个工半升大米,收入比我这个保长还高哩。”柚子说:“人家现在哪得有米给啰,都赊着呢,说是秋收后才给,老金忙活了这大半年,也没见拎回一粒粮。” 陈保长本不想再与这女人哆嗦,他还有很多事要办呢,陈保长就千不该万不该在要走时多看了她一眼,柚子正在梳头,胸前的汗衫已湿了一大片,紧紧粘在两团圆鼓鼓的乳房上,两粒乳头就十分的显眼,随着那双白藕一样扬起的双臂不停地晃动,陈保长也就有了一念之差,血涌上脑门,就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再也迈不开步子。柚子还想说什么,就看到了陈保长那异常的眼神,她本能地预感到什么,有些不知所措。就在这时,陈保长已扑过来了,双手钳子一样地将她抱住了,嘴里不停地念叨:“你不要交了,不要交了,以后全免了,一粒粮也不要你交了…”柚子脑子一蒙,浑身打了个冷战,没有想到这瘦猴子双臂这么大力,像一把钳子,她难以挣脱,井边地滑,不一会就摔在地上,柚子直到这时才拼命喊出声来:“哎呀呀,老天爷啦,不得了啦,不换!不换!…”陈保长不晓得柚子是在喊自己的儿子,还以为是不想用身子换粮食呢,忙说:“换换,值得的值得的。”双手忙慌慌地掀开了她的汗衫。 此时的金不换正蹲在卧室,准备给火铳装铁砂。铳是金木匠祖辈传下来的,金不换七岁便跟爷爷进山打猎,爷孙俩和一条叫麻宝的狗满山窜。金不换十二岁时,爷爷去世了,这枪爹用不着,也就由不换使了。如今,山林里没有多少野物可打了,爷爷留下的这枪,就成了金不换胜过命的宝贝,一天不摸就手痒,有一天不换提枪外出开火,打死了一户人家的一条恶狗,被爹痛打了一顿,还赔了人家两升大米。他爹就将开枪用的底火藏了起来。可是不管金木匠怎么藏,金不换都能找得到,木匠没法藏,只得在出门时将底火带在身上。没得底火,这枪就打不了了,金不换痛苦了好些天。前些天,他去找谭家的小女雯雯,雯雯只比他大一岁,金不换晓得谭家还有火铳,只是现在有步枪了,也不用了。昨晚,雯雯悄悄塞给他一板底火,金不换如获至宝。 娘的喊叫声尖厉而又凄惨,这是不换第一次听到,他似乎感觉娘是遇到野兽了。火药已是填好的,来不及装铁砂了,不换迅速装好底火,就提起火铳冲了出去,看到陈保长正伏在娘的身上,撕扯娘的衣裤,金不换看到了陈保长抬起头来看着他的那张瘦猴样的脸,就在那张猴脸定格在他眼前两秒钟的工夫,金不换就对他搂了火。 枪声惊动了陈九和飞头。两人正坐在村公所门口,看陈保长进了金木匠的家,陈九跟了陈保长有些年头了,当面喊保长,背后也就和村里绝大多数人一样,叫他陈猴子。陈九就对飞头说:“你看看,这陈猴子还有心思串门哩。”飞头哼了哼道:“还不是瞧人家堂客俊,想偷点腥呗,哪次过了那门,都不是这样?”陈九说:“扯!身上都没有四两油,也就瞧个眼饱。”飞头说:“这你就不懂了,干这事还就这瘦子比胖子顶用,你莫看他瘦,还有几两力哩,这几十里山路,你就走不过他。”又嘻嘻说:“你还莫讲咯,这堂客的那对大奶子,还挺馋人哩。”正说着,就听到了屋里火铳沉闷的声音,俩人一惊,忙向枪声奔去,看到陈保长坐在地上,满脸被火药烧得墨黑,俩人就都呆了,听陈保长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和一口白森森的牙向俩人吼:“碰他娘的鬼咧……” 三,金不换山庙见雯雯 金不换紧紧攥着铳,匆匆向山上逃窜。 金不换原以为枪里没有装铁砂,应该是打不死人的,也就想吓他一吓。可是枪响后,他见那陈猴子还是像一头死猪一样扑倒在地上,身前的白衫和脸上薰得像泼了墨,已是人事不醒,不晓得是死是活。不换上前将吓蒙了的娘拉起来,他娘明白过来后,更是吓得浑身颤抖,说:“不换!你好的大胆子!你敢向保长搂火呀!”不换想说什么,却听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娘忙拉着不换钻进林子里,劝不换去山里先躲躲。 一缕缕阳光从树丛中透射到不换的身上,斑斓流溢,身边的松树弥漫着松香沁人的气息。金不换的房子靠近村公所和谭万山家,屋后面的山叫小排子山,小排子山后面是大排子山,再往后是小观音山,小观音山后就是大观音山,大观音山海拔一千多米,如果能翻过大观音山,就到了邻市宝庆的地界了。小观音山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大磐石,叫卧虎石,卧虎石上大得可以摆上一张八仙桌子。这卧虎石上当年有没有虎卧过,金不换不晓得,只晓得当年爷爷每次到了这里,都要在这里坐坐,抽上几袋烟。打了野兽回来,还要在这里歇歇脚。不换坐在这磐石上,就会想到爷爷,爷爷当年抽的烟灰还在,也似乎还留有爷爷扛回的野兽留下的斑斑血迹,爷爷说过的话还似乎在他的耳边。爷爷常说,他爷爷的爷爷的时候,这山里的野兽多着哩,豺狼虎豹声震山谷,野猪山羊麂子遍山奔跑,野鸡兔子常常飞窜到家门口。爷爷小时候,还见到过老虎,长大后,这虎就绝迹了,狼也不见了踪影,再后来,野猪山羊麂子也越发少了。没有了老虎,就有许多关于老虎的传说,相传里村排靠山脚一户人家,深夜听到门外有推门声,男女主人开门一看,吓得几乎晕倒,是一只斑斓大虎,用一双求助的眼光盯着他们,虎身后尾下露出一双小虎腿,地上是一滩鲜血。这妇人毕竟生过孩子,一看就明白了,也不晓得是母性的驱使,还是鬼使神助,这妇人就壮了胆,上前用力将那幼虎拉了出来,就见那母虎一口叼上走了。不久,这妇人就经常见自家屋门口有被咬死的野猪麂子,这家人明白,一定是这母虎送来的。爷爷说,这野兽通人性的,我们这是在作孽呢。爷爷打下的野物,多数都去换了粮,自家吃得很少。奶奶就是因为吃了一只野鸡,被鸡骨卡了喉,人都说那老野鸡的骨头胜钢钉,奶奶不到两天就咽了气。爷爷就对爹说,把枪收了,子子孙孙都不要去打猎了,种上几亩地,或者去学一门手艺混口饭吃。爷爷就逼着爹去学手艺。一年后,爷爷也去世了,爷爷不晓得是吃了什么东西,腹泻不止,泻了半月,先泻出的是水,再是血,最后是血块,吃什么药都不济事,只剩了皮包骨了,爷爷临死前,对爹说,我这是报应哩,要告诉我们家的后代,万万不可干打猎这营生了。 爷爷的话还在不换的耳边:人是要吃粮的,但不要用这些野生的生命来换粮吃,伤天理哩。 不换不会再干这伤天理的营生了,但他舍不得这杆枪,看到这枪,就会想到爷爷。 卧虎石下面是一片灌木丛,灌木丛里隐藏着一个山洞。这是不换两年前在追扑一条灰兔时发现的,真是看不出,这灌木丛看似密不透风,钻进一看,却有一条兽道直通一个人字形的石洞,不换初次往洞里爬,没想到越爬越深,里面越来越大,洞里太黑,寒气袭人,动物粪便的臭味薰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不敢再爬了。第二天,就带上马灯,又钻了进去,这下看清楚了,洞子约有数丈深,两边还有几处石缝,还可以钻进去的,洞顶最高处有两人多高,最宽处可以放下两张床,地上散布一块块灰白的动物骨头,这原本应该是虎豹或豺狼的窝。 在这山中,还有一个他经常落脚的地方,那是位于小观音山腰的玲奶奶家。 玲奶奶曾有两个儿子,小儿子数年前被抽丁,阵亡于武汉会战;大儿子又在一次采摘野果时从树上摔下来,昏迷两天后死了。玲奶奶大儿媳妇还未开过怀,玲奶奶不忍心看着守寡,劝她改嫁了;老伴五年前死于痨病。村里人说,这老太太命硬,克死了三个人。村子里的人要办什么喜事,都不敢请她;过年过节怕她第一个上门。玲奶奶晓得村子人都嫌她,干脆把自己搬进了小观音山这座遗弃的破庙里,与村里人不往来,自己种些土豆红薯等粗粮和瓜菜,养些鸡和一条金毛犬,用鸡蛋换些粮油度日。 经常光顾玲奶奶庙的,还有雯雯。 雯雯的娘是谭万山娶的小老婆,生雯雯时产后大出血死了。这谭万山惜粮如命,也不晓得是老天爷还是祖宗爷偏要安排一个人与谭万山作个生死对头,这雯雯偏从懂些事起,便就开始偷饭偷粮给挨饿的人,日子久了,成了习惯,先只是一碗一碗地小偷,后来成了一布袋一布袋的大偷,有雯雯看哪家老人或孩子饿了,自己悄悄送去的;有家里揭不开锅了,悄悄派孩子到谭家门前来,串通雯雯偷些粮带出来的;穷人和孤寡老人,都受惠不少,这不是天天在割谭万山的肉么!这还了得!谭万山次次气得直吐血,自然是见一次打一次,而且是一次比一次被打得更凶。雯雯挨打时,也从来不叫不闹不哭,像个哑巴抱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雯雯被打得多了,非但毛病不改,还常常以此作为报复父母的手段变本加厉。谭万山只得防贼一样防着这个败家子,这雯雯机灵,哪里防得了!折腾这谭老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雯雯常常到玲奶奶庙来,原来是为了躲爹娘的打,来的多了,才感觉到玲奶奶就是娘的化身呢,或是娘在世界的另一边托玲奶奶来关照自己的。她觉得,只有依偎在玲奶奶怀里的时候,她才感觉自己是幸福的。玲奶奶有讲不完的故事,常常让她笑得喘不过气来。她也时常从家里偷些肉或米来送给玲奶奶,当然也不少为玲奶奶挨爹娘的打骂。 拿枪轰了保长后的金不换来玲奶奶庙的时候,玲奶奶正在查看雯雯被打成青一块紫一块的手和腿,淌着泪说:“我的小祖宗,是不是又是为奶奶偷拿东西打的呀?”雯雯说:“不是的奶奶,是爹看我吃饭时将饭团掉到地上了,要我捡起吃了,我见地上有一泡鸡屎,不肯捡吃,被鸡抢食了,就打了我。”玲奶奶说:“仔么一个花骨朵般的人儿,就舍得下这狠手。”雯雯一边替玲奶奶擦泪一边说:“奶奶您莫这样,我不要紧的,只要奶奶对我好就好了。”玲奶奶搂紧了雯雯,道:“我的乖乖孙!心里善,心肠好,这老天爷看着的呢,乖乖孙将来会有好报的。” 正说着,听到门前的金毛犬呜呜地撒欢,金不换亲了亲金毛犬,提着枪进了门。雯雯顿时欢喜起来:“奶奶你看,不换来了。” 不换叫了声奶奶,就问雯雯:“你怎么又让奶奶哭了?”雯雯说:“奶奶疼我呢。”金不换说:“你爹又打你了,下次再打你,我去找他算账!”见雯雯一脸不屑,对玲奶奶说:“奶奶,我今天把陈猴子轰了。”玲奶奶不晓得是没有听清,还是不相信,说:“我的小祖宗!你千万不要惹祸啊,你这么大,就敢轰保长,还得了!”还是雯雯机灵些,问不换:“我刚才听到炮子声,真是你开的枪?”不换说:“他敢欺负我娘,我就敢用枪轰他,就是不晓得死了没有?”雯雯一听,脸都白了,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奶奶,不换真的把保长轰了,不晓得是死是活呀。”玲奶奶这才慌了,忙把不换拉到身边,问:“你告诉奶奶,这是真的?”不换就将轰保长的过程说了一遍,玲奶奶就稍稍放下了心,说:“仔么说,那保长倒不会死,我的小祖宗!你这祸也闯大了呀!连你爹娘也要跟着受累。” 玲奶奶一边说着,一边在屋里找些红薯干、南瓜干等干粮,拿了块荷叶一边包一边说:“小祖宗,那陈猴子肯定会带人找到这里来,你带上这些吃的,上山先躲几天,晚上就回奶奶屋里来,等下我去告诉你娘放心些,也打听打听消息。”不换还想在雯雯面前逞一下能,说:“奶奶,怕什么,他敢找到这里来,看我不再轰他!”玲奶奶小祖宗长小祖宗短地连劝带哄将不换送出了门。 不换走了几步,又回来对雯雯说:“雯姐,你能不能到我家去取些东西?”雯雯问取什么?不换说是火药、铁砂还有底火。雯雯说:“才不去哩,你又要用它去闯祸。”不换急了,说:“好姐姐,你不晓得,这铳里的火药打完了,就要赶紧将火药装进去,不然这枪管里面会生锈的。要不,你家也有,你去取了来。”雯雯正在犹豫,玲奶奶过来说:“小祖宗!你还要她去家偷东西,你不怕她爹把她打死!行了行了,你快走快走!你告诉奶奶东西在哪,奶奶替你取。”好说歹说将他赶上了山。 雯雯目送不换走了,担心地问:“奶奶,不换要不要紧。”玲奶奶叹声气,说:“这孩子才这么大,连保长都敢轰,怎么得了!”雯雯说:“那保长欺负他娘,他活该!”玲奶奶怕柚子还会有什么闪失,不敢耽误,忙对雯雯说:“你陪奶奶下趟山,我们去不换家。”就收拾了一下,向不换家去。 到了不换家,却见柚子在门前洗衣,就松了一口气。柚子见玲奶奶和雯雯来了,忙起身让坐,说:“我就晓得这个祸根苗会去您家。”又忙拉着雯雯,亲热地说:“你看雯雯这孩子越长越惹人爱了。”玲奶奶也看着雯雯说:“是呀,越来越受人疼哩。”说得雯雯脸都红了。玲奶奶道:“这俩小祖宗呀,是越大越让人担着心。你看这孩子,还成天偷粮哩,打死了也不改的,我看呀,迟早会有一天死在万山手里!”柚子便起身摸了摸雯雯的头,心疼道:“这孩子心善哩,见不得穷人挨饿,那谭万山要有她这一半的善心,也就足够了,只是这孩子受了苦了。”玲奶奶叹息道:“不换这孩子也是,可不能让他再使枪了,迟早会闯祸呀。”柚子摇摇头道:“这次还幸亏有这个小祸根,都是我惹的。”玲奶奶问:“那陈猴子还真动手了?”柚子说:“平时他常来,也没有见他怎么,我也就没有多心,哪个晓得这次这死猴子还真使坏了,我当时也是吓蒙了。”玲奶奶就恨恨地说:“这么说,还真该轰轰他。”又说:“这事也就过去了,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那陈猴子毕竟还没有把你怎么着哩,谅他也不敢把你们怎样,住后,防着些就是了。” 四,谭万山忍痛出粮 金不换枪轰保长的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一时全村人都人人皆知,只有金木匠不晓得。金木匠回到村里,就见村里的人纷纷挑着谷箩,往谭家门前涌去,村里人这是要去谭家借粮缴军粮哩。 谭万山门前的晒谷坪上就聚集了几百人,各人都挑着空谷箩,坐在搁在谷箩上的扁担上,晒谷坪上闹哄哄的,大家首先关注的不是征粮,而是日本兵南下的事。 “这衡阳国军能守得住么?” “日本人真的会来么?” 大家见金木匠从镇里回来了,都来问金木匠。“难说里!”金木匠道:“我也是昨天听人说,方先觉的部队打了十多天了,那日本兵一轮一轮的攻打,硬是被方先觉的部队顶住了,只眼睁睁等着外围的国军来救,等这么多天了毛都没有见着。”刘一刀哼了一声说:“要等国军来救,那就完了,我敢打赌,方先觉就是打光了,也不会有哪个去救的,这老蒋的军队,我算是看透了。”方脑壳说:“听说外围的国军也有十多万呢,也不比日兵兵少,怎么就会见死不救?”山老绾就很气愤,说:“国军的军官,都是图自保,有枪就是草头王,都怕自己的人枪被打光,哪去管别人的死活,这样的军队,再多也没有屁用。”葛师爷也是走南闯北惯的,道:“也不见得,那日本军队也有几十万,他有打衡阳的部队,也会有防着国军打援的部队,国军打援的部队也不是轻易打得进来的。”又说:“这场仗,打得惨哩,国军死得多,日本人更死得多,那遍山遍岭的尸体一堆一堆的,都没有人管,臭气薰天。”金木匠忙打手势,压低声音说:“莫讲了,还有很多军属在哩。”就有人问“军属不是免征吗?”金木匠说:“不交粮,他要借粮自家吃呀。” 于是有人又说到征粮上,刘一刀问:“这借粮代征的事,是哪个出的馊主意?”山老倌很是气愤,说:“这还有天理么,说是抗日救国,打日本人,我们人人有责,家家要出粮,我们就认了;没有粮,就向谭万山借,用借来的粮上交,我们也认了,可是这谭万山也太狠了,就这样借他的军粮,还要借一还二,还有我们的活路吗。”葛师爷道:“这谭万山也是昏了头了,日本人眼看就要打进来了,脑袋还能不能保住都不晓得,他还守这么些粮干屁用,他要带进棺材么?我看呀,大家也不要管他借多少还多少,他能借,我们也先落得个饱死鬼,这要是日本人不来,我们吃了再多的亏也值得,真要是日本人来了,这兵荒马乱年头,哪个晓得还有没有活人还粮哩”。 正说着,谭家大门吱的一声开了。谭万山同谭伟,陈保长一块走了出来。陈保长脸上红一块黑一块的,好像还涂上了什么东西,油光光的,一双眼睛红得可怕,金木匠一看,笑着对众人道:“这陈猴子肯定又去哪家逗人家堂客了。”众人也顾不得搭理他,就听陈保长冲人群喊:“各位安静了,安静了!”众人也就不说话了,听陈保长说:“此次政府征军粮,实属不得已,日本人要打到家门口了,国军还在拼死抵抗。蒋委员长说了,抗日关系国家生死存亡,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贫富,都皆担抗日之责。各位义不容辞,有人出人,有粮出粮。我们也晓得大家的难处,现在秋粮待收,各位家中早已无粮。因此,承蒙谭爷念各位的难处,愿主动将府中有限之存粮借给大家救急。同时也请大家在借粮之后,献出一点粮食捐给抗日的国军,也不枉我们大家一点抗战报国之情。现在,请谭爷给大家讲话。” 谭万山双手抱拳,左右晃了晃,说:“各位父老,谭某向大家致意了。刚才陈保长也说了,日本人已经打到我们家门口了,要是让日本人来了,他们烧杀淫掠,十分凶残,莫说粮食,家和命都没了。大家也晓得,谭某为抗战,已将犬子送到抗战前线。上次政府征粮,谭某又义不容辞,已出了五百石。此次政府本来要抽丁征粮,幸陈保长向上峰力陈,已免抽丁,只是征粮……” 谭万山说到这里,就听人群中有几个人喊:“我们情愿去当兵扛枪,打日本人去!” 众人也发一声喊:“对!打日本人去!” 陈保长见状,忙挥手示意大家安静,好不容易使大家平静了。听谭万山说:“谭谋也跟大家心情一样,也想上前线去拼上这条老命,打死一个算一个,打死两个赚一个。但是呢,各位也想想,我们在这后方种粮交粮,也是支持国军打日本嘛。此次政府又要征粮,谭某本想将家中这点存底全交了去,可是不行啊,目今正是青黄不接,谭某要是全都交了去,大家吃什么嘛,谭某不能眼看各位断粮饿死。因此谭某把这些存粮全部借给大家,先救急,大家借了粮后,除了留点吃的,就上交政府,也好让各位为抗战救国出一份力量。大家借谭某的粮,等秋收后再还。” 人群中刘一刀喊:“东家,既然是我们借您的粮交军粮,这交的军粮,能不能不按老规矩一斗还二斗,就按借一斗还一斗算?” 谭万山又抱了双拳,举了举,说:“各位不晓得谭某的苦处!每年这粮食各个时段都不是一个价嘛,每年秋收后,这粮价就低,一块大洋三石。可是到了现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一块大洋连一石粮都买不到呀。尤其现在这兵荒马乱年头,这粮食更是珍贵,粮价是一天天涨得离谱,城里已涨到二三块一石了。等到过后秋收了,恐怕又要降到一块多大洋三石了。谭某现在借大家一斗,秋后还二斗,已是让大家占了很大便宜了。大家放心,只要有谭某在,谭某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看到各位父老饿死的。……” 陈保长心里在骂,这老家伙真他妈会糊弄人,在这村里,钱不是硬通货,粮食才是硬通货,这村里人什么时候用钱买过粮,换来换去还不都是你谭家的粮?就向众人喊:“好了好了,大家都不要说了,这年头,趁现在日本人还没有来,先落个饱死鬼,总比饿死鬼强。此次征粮,全村除去七十七户是军属免征,其余的按人头平滩,每人五升,谭爷说了,除此数以外,每户要借口粮的,也一并借了,大家心里有数,排好队,去领粮。” 众人尽管还在嚷嚷,还只得跟着老苍头去粮库。陈猴子也说得对,日本人要是来了,哪个晓得自己能不能躲过这炮火刀光之灾,他能借,也先落得个饱死鬼。 一队人鱼贯地穿过谭万山的大堂和二进天井,到了后院,这也是一片宽大的晒谷坪,对面是数丈高的一面陡峻的山脚,山脚以大青石垒壁加固,壁上一字排开四个数米高的山洞,左右两旁也是数米高的围墙,围墙上还布着箭形铁叉,西面的一道围墙原来是有一道通往外边晒谷坪的的大门,但已被封死,据说是因为雯雯经常进来偷老苍头翻晒的粮食,谭典说这洞能潮,哪能防潮,到了黄梅天,这粮得天天请来雇工翻晒,而这个季节,又正是村民青黄不接的时节。谭万山防不胜防,才封的门。 老苍头到了一山洞门前,掏出了钥匙,一扇沉重的大铁门被缓缓地推开,随着大铁门刺耳的吱吱声响起,谭家放粮了。 谭万山拥有的八百多亩水田,是他祖上的遗产,占整个葫芦嘴村水田的九成以上,而且是上好的甲等水田,剩下的水田只是四周靠山的,要靠老天的雨水好才能有收成。谭万山父亲谭念祖平生没有其他嗜好,就是好这水田,看到了上好的水田,满眼就放出狼一样贪婪的光,恨不得一口吞了。为了这水田,能买就出大价钱买,不惜倾家荡产;不能买的,就使出各样法子,不顾身家性命,以得手而后快。为了夺田多次与人械斗,硬是将村里几家地主赶走了,最后被人打断胸前肋骨,骨头插入肺里不治而死。临终前对谭万山说,要将自己埋在小排山顶能看见谭家全部水田的地方,他要天天看着谭家的水田不要被子孙后代败了。谭念祖将家中几乎所有的银子都买了田了,积蓄所剩无几,只留下这些水田及这座老宅子。 谭万山与他爹不一样,他爹平生好的是田,他平生好的就是粮。而他这积粮的癖好比他好田的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每年,谭万山的喜忧随着粮食的入库和出库交织着。谭万山最快意时刻,是后院如张开饥饿大嘴的洞口吞噬一石石谷子的时候。相反,那一石石谷子要是在那嘴里吐出来,谭万山就像是上吐下泻的病人,要引起翻江倒海般的生理反应,忍受着难熬的苦痛。谭万山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让老苍头打开粮仓,看看库里堆放得像小山一样的粮食,伸手抓抓那一粒粒饱满的谷子,闻闻夹杂着泥土味的稻香,就会像喝醉了酒一样,没有了痛苦,没有了烦忧,充满惬意和满足。 在这村里,谭万山是一年到头每餐都可以吃上大米饭的唯一人家,但除家里人外,家里的雇工每餐也是吃不上大米饭的,只能吃半米半杂粮,对于平常人家,能一年到头吃上这半米半杂粮就很不错了。村子里的人有九成是他的佃户,收成好的话,扣除佃户的,一年也有两千多石的收成。近些年,国民政府税征捐粮一年年递增,各种名目的征捐数量占收入比从民国二十年代的四成涨到现在的近六成,看一石石的谷子挑出来,就如刽子手在一刀一刀地剐谭万山的肉。谭万山怨愤冲天,这世道,何时是个头哩!先是自己人打来打去,现在连日本人都打进来了。国家是这样的灾难深重,政府是这样的无能和贪剥,现在又来了外族的践踏掠劫,百姓还有活路么,生逢乱世,谭万山更晓得粮食的珍贵,家无粮不安,这是人的第二条命。 在这村子里,钱不是硬通货,民国政府发的法币,币值越来越难以捉摸,村里人心里没有底,只有粮才是硬通货,他们一直沿袭祖辈以来的习惯,只认准以粮换粮,以粮抵税。村里的人出货购物,一般都是用米换。多少个鸡蛋一升米,多少肉一升米,多少鱼一升米,做一天帮工付多少米的工钱,娶个媳妇,送多少石谷子多少升米彩礼等。在村子人的眼里,谭万山有粮,他就是这村里的土皇帝,上面官府要靠他交的粮养活,下面村民要借他的粮救命。村子里一家子子女多孩子小的,过完年就没有存粮了,就得开始向谭家借粮。或是想法到谭家打短工,得到些粮食回家,每到春节,家家户户都得向谭家送一方肉,或一只鸡,或一筐鸡蛋,哪家打个野物什么的,都要献给谭宅。当然,谭爷也会按惯例,打发送家一些米。村子人有了米,也不一定用来吃着饱的,穷人家,都是用这米来换粗粮吃,一升米如换成红薯,就可以让一家几口吃上两天。只有过年过节或家里有婚丧喜事生日什么的,才能吃上一顿米饭。 一石石出仓的谷子夹杂着泥土味扑鼻而来,令谭万山心如刀绞,他就独自坐在大堂里,痛苦地吸着水烟。谭伟进来问:“爹,镇公所保安队的十二个押粮的保安已来了,是不是还是由我家供饭?”这押粮的保安,往常都由谭家供饭,而这次是由村民交粮,谭伟就拿不定主意。谭万山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唉,身上的肉都割了,还舍不得这泡屎吗,还按老规矩办。” 镇公所保安队张歪嘴带的十二个保安一大早走了几十里山路,早已饿得发昏。这些人越饿,越要说些吊胃口的话,让听的人咕咚咕咚吞口水。保安麻拐叹息道:“要说饭量,现在不行了,三碗饭就饱肚了。想当年,有一次外婆生日做酒,我有事去了迟了,酒席已散,外婆便给我做面,整整一斤干面,放了四个鸡蛋,近半斤油豆腐,加半斤肉,切成丝,下到肉汤里,煮出来,满满是一脸盆。我当时已是饿得发昏,外婆说,你饿极的人,慢些吃,不要吃得太急。我就慢慢吃,一脸盆连汤带面,吃得盆光光,一根面不留。” 众人听了,就听见一片的咕咚声和看到各人喉节弹簧似的上下滚动。保安八胥听了,冷笑说:“你为了这顿饭,留了几天肚子了?”麻拐嘿嘿笑,说:“还要留什么肚子,实话说,吃了几个月的土豆地瓜,没沾一粒大米一根面条。” 保安大胡子哼了哼,道:“你那算什么!那年我们到外地办差,办完差,那外地上司高兴,赏我们在一家馆子吃饭,我们四个人,看伙计给我们端来一簸箕米饭,我们也是饿极了,一看,也就七八碗饭,我就对那伙计说,你这饭够我们吃么?那伙计也有些牛,说:你要是能一个人把这簸箕饭吃了,这顿饭钱我请。我一听,拍了拍桌子,你说话算数么!那伙计一听,当即就从柜台上取了两块银元来,拍到桌子上!够饭钱么!我那个气呀!取了碗就吃,也不敢吃菜,就吃光饭,沾些豆腐乳下饭。吃了一多半,有五六大碗时,肚子撑得坐不下了,便站着吃,那店里老板娘来劝,说兄弟不要致气,算了算了,不要再吃了。我嘴里含着饭说,你是怕这伙计出饭钱么?那老板娘说,饭钱是小事,只怕你撑死了,我当不起。我说,你不要说话,你看着就是了,各位大家作证,我就是撑死了,与你店无关!那老板娘就那么瞪着一双圆眼看我,看我一粒不剩把那一簸箕米饭吃得光光。” 张歪嘴听的歪嘴一不小心没有收住口,口水就涎了出来,正要说话,就见谭伟走了过来,对众人道:“跟我走,去我家吃饭。” 一群人进了谭万山院子,就闻到饭菜香味扑鼻而来,众人吞着一口口馋水被领到饭桌前。一看,桌子中间摆放的是一大盆炖冬瓜,一盘干辣干豆角椒炒腊肉,说是炒腊肉,其实只是上面盖了几块切得像薄纸一样的腊肉片,一大盆红椒炒茄子,一脸盆南瓜汤,还有一大盆清蒸红薯。桌上的12碗红薯拌米饭,已堆得冒尖地装好了。 张歪嘴就呸呸地说:“谭万山这狗日的,真他妈的铁公鸡!” 五,金木匠探敌情被害 有消息传来,衡阳城沦陷了。 谭家三儿子谭容拖着老婆孩子进家门的时候,谭家正在吃晚饭。谭容一进屋,就扑在爹的面前,浑身颤抖只管嚎哭。倒是媳妇秀娥还清醒些,说:“爹,日本人进城前,城里组织疏散,到处是混乱一片,我的粮店也没了,一群群的人往外逃。出城的时候,谭容见到几个被炮子打了的死人,在一个死人身边跨过的时候,就没想到那死人一把抓住了谭容的脚,谭容一看,就吓成这样子了。” 谭万山问:“那米粮都卖完了没?” 衡阳保卫战打响后,粮食在城里早已有市无价了,秀娥仓库里的一些粮食,担心人来轰抢,也不敢卖,只好在疏散时,悄悄散给了附近一批快要饿死了的买不起粮的穷人,以免被日本人夺了。这件事,她不敢同公公说,就道:“日本人进城前,全被人轰抢了。”谭万山顿足问:“难道那几十石粮食全被抢了?”秀娥道:“之前也卖了些,被抢的有十多二十石。”谭万山仰天长叹:“国军无能啊!我这粮食都白养了这帮混蛋!”又恨恨地说:“我早就说过,不要去卖不要去卖,这粮食放在家中多好,它比银子珍贵呢!就是不听,非要去!可可的几十石粮呀,作孽哩!作孽哩!”谭万山老伴将谭容扶了起来,埋怨万山道:“你眼里只有粮食,你看你崽都成个什么样子了。只要人没有事回来就好,你还嚷嚷个么子嘛!” 谭万山老伴和桃子带着谭容一家子到天井边匆匆洗了洗,扶过来吃了饭。谭容精神还是恍恍惚惚,一惊一惊地念叨有鬼有鬼,谭万山老伴说:“这孩子一定被吓中了魔怔了,明日得请葛师爷替他驱驱鬼,去去祟。” 衡阳沦陷的消息打破了村里的宁静,一些军属不知亲人死活,就传来阵阵哭声,更多的人只好暗求老天或观音菩萨保佑,免刀兵血光之灾。陈保长当天就被通知去镇公所了,村子里的甲长及几个年长者都聚到谭家来,要打听进一步的消息,还要讨问日本人来了怎么办?有人说,那日本人见人就杀,那城里人还能来乡里,我们往哪跑?谭万山说:“你们也不用慌,他日本人要来,我们打不过他,还躲不过他么?到时候了,大家都往山里头躲避就是。我担心的是日本人进村来,会到处抢粮呢。我们怎么来想个法子,保护好这些粮食不被抢了。”有人就说,我们家里早就没粮了,他们抢什么?谭万山说:“我说的不是担心家里的存粮,我是担心那地里的粮。现在这稻子已收花灌浆了,这稻子一熟,要是被日本人抢了去,岂不会让我们这一村子的人下一年都喝西北风!你们大家想想,可有什么法子?”大家一齐摇头叹气,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谭万山说:“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还是等陈保长回来再议。” 第二天下午,陈保长才从镇上回来,一见谭家门前已聚了不少人,显然是在等他消息的。见到谭万山,陈保长气呼呼的:“碰他娘的鬼哟!这些狗官!城里的王县长现在成了日本人的自卫司令了。这王八蛋是又做师公又做鬼,私下又告知我们说,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城破了,不能群龙无首,让日本人、匪贼到处烧杀淫劫,说虽是被逼为日本人做事,其实还是在为城里的百姓维持治安。又说日本人很快要沿粤汉、湘桂铁路南下,要求沿途各线群众尽快组织转移,免遭日军涂炭。” 谭万山说:“这王县长我是晓得的,贼着呢,他这样做,也是求的自保。我们这里远离县城,虽说离这粤汉铁路线也不远,但这深山沟里,日本人不会来。”陈保长说:“难说呀,那日本人几十万兵一路压过来,一路上得抢粮吃,就会像那洪水猛兽一样,哪里有人居就往哪窜。如果那铁路、公路沿线的百姓都走了,他们还会向两线扩大搜抢。我们不得不防哩。所以我们还是得商量商量,如果日本人来这村子了,我们怎么办?” 谭万山也急得六神无主,就说:“还能怎么办,穷人家,也没有什么存粮家当,往山里躲就是了;有存粮多的,有牲畜的,要怎么办?”陈保长就说:“我们就议议,怎么个躲法。”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了半天,就议定,每天派出两个人去峪口村打探消息,一旦发现有日本人来了,就火急回村报信。村里人先把耕牛往深山里赶,赶得越远越好,养的鸡呀鸭呀猪呀狗呀统统杀了,把肉煮了,带上粮食一起上山。还定好了上山的信号,以锣声为号,听了锣声开始行动。谭万山还有近二千石谷子,全挪到靠角落边的一个库里,封好门后,墙外又堆满了厚厚的干柴和稻草,封得严严实实。剩下三个库,干脆敞开库门,让日本人检查。家里还有一些金银细软,几十斗大米,百十斤腊肉,还有一个库里装不下的几百石谷子,也请好了全村的壮劳力挑了上山。 过了两天,有消息传来,日本兵已到了洪关镇了。 村里人就开始惊慌起来,开始实施第一步计划,将耕牛、母猪等往深山里赶,准备第二天实施对其余所有家畜的大屠杀。 这一天,轮到金木匠和刘一刀去峪口村打探消息。天未亮,刘一刀老伴满银就急火火地来金家,告诉金木匠,他家刘一刀有事走不开。刘一刀是村里的屠户,这节骨眼上,家家要杀猪,他恨不得多长几只手,老伴和一个小儿子全都上场了,只好请金木匠另派人手。金木匠就懊悔地想,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着哩。犹豫地说:“这时候我去叫哪个?”金不换从睡梦中醒来,忙从床上起来说:“爹,我跟您去。”金木匠没有理会他,对满银说:“好哩,你回去,我来想办法。”打发满银走了。 金木匠本想自己一人去算了,不就是打探个消息嘛。出门的时候,金不换却穿好衣跟上来,执意要去,说:“看到日本人,我会比爹跑得快哩。”金木匠只好依他,带了些在路上吃的薯干南瓜干等食物,金不换还要背上铳,被爹喝住放下了。家里的猪和鸡都已在昨晚上杀了,只有大麻狗被拴在窗户边。柚子还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说:“你也打了家里这狗才走,我杀不了呀。”金木匠不耐烦地说:“这狗自家人哪下得了手,你就随便喊了村里哪个杀了,要不等我回来再说,你急个么子嘛。” 村东边刚刚冒出一片鱼肚白,父子二人疾步出村,听一家家杀猪打狗声不断传来,一阵阵猪的嚎叫和狗的哀鸣,凄凄惨惨的,金木匠不免生出几分悲怆。当初在商议要杀狗时,他曾提出狗就不要杀了,实在下不了手呢。陈保长说:“狗不杀哪行,我们躲在山上,那日本人一搜山,那狗就会叫呢,狗一叫,大家就没命了。”金木匠也就没得话说了。 一条山路,沿着这条溪水逶迤前行,两旁是一座连一座的山,路边的溪水潺潺地流着,身边的山雀还在欢快地叫着,不换就想,这人,有时候还不如这些雀儿,天天无忧无虑。前方常有一群群山麻雀惊飞过来,父子俩也没在意,一前一后只顾走,也不说话。爷爷在的时候,不换常跟爷在一起,爷不在了,不换也很少跟爹说上话。平时,爹出门时,不换还在床上做梦,爹回家时,不换多半已上床睡着了。不换看到,走在前面的爹总是低着头,好像在匆匆寻找遗失的东西,一个背已有些半沉了,头上已冒出几缕白发,就感叹岁月无情,不知不觉爹就要老了。 过了狼牙口,路边有一口泉,金不换喊肚子饿了,要吃点东西。父子二人就在泉边坐了下来,吃着南瓜皮地瓜干,就了泉水下肚。前方是一个山坳,不换正吃着,就听见山坳那方向像是有沉闷的脚步声传来。不换说:“爹,前面好像有人来呢。”金木匠也好像听到了,说:“你等着,不要乱动,我去看看。”不换就看着爹伸着脖子一边走一边朝山坳方向探望,刚转过山坳不久,不换就听见他爹尖厉刺耳的声音:“快跑呀!快跑呀!日本人来了,日本人…。” 金不换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枪响了,步枪的声音同他爹的声音一样尖厉刺耳,爹刚跑到山坳上,高大的身躯就扑倒在地上。不换叫了声爹,就疯跑过去,看到那子弹已贯穿了爹的前胸后背,背上的血还在往外涌。爹的嘴里已充满了血,爹把嘴吃力地张了张,不换听不清爹想说什么,只听那喉咙在咝咝地往外呼气。 前方,传来日本人沉重的皮靴跑步声,不换来不及多想,放下了爹,转身就往村子方向跑,身后又传来几声枪响,不换听到子弹从他身边啾啾呼啸飞过的声音。 不换到了村口,发现村子的人已走空了,小观音山上还有稀稀拉拉的人正疯狂地往深山里钻,不换想一定是日本兵杀爹的枪声给村民报了信。村子静得可怕,他回到家,窗户边有一滩血迹和拴狗的绳,应该是麻宝的,麻宝想必已被打死了。娘早已走了,他进屋内找枪,发现枪还挂在墙上,他取下枪跨上肩,取下火药、铁砂袋,又从爹的木匠家什中寻到了底火,急忙往小观音山跑。赶到玲奶奶庙,玲奶奶不在,也上山了,到了卧虎石下的灌木丛前,不换就不慌了,坐在洞边往枪管装铁砂,铁砂装好了,才想起了爹,一阵悲伤涌上心头,就喊爹叫娘地痛哭了起来。 六,村子人上山躲兵祸 泪眼模糊的不换眼看着日本兵一队又一队开进了村子,像是有近千人,还有百十匹驼着辎重的东洋大马。进村的日军,发现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影,反倒惊恐不安,行动就显得十分的谨慎。他们在谭宅门前宽大的晒谷坪前聚集,一个个一摊泥似地坐躺在地上。几个跨东洋刀的指挥官带一队人上了小排山,在山顶上谭家祖坟前,打开了一大张图纸,比比划划观察了好一阵,在山上建立了观察哨。指挥官们住进了谭宅,在房顶架起了天线,建立了指挥所。有几队士兵分别去了村口及通往山上的各个路口,建立了警戒哨,将村里出村和上下山的路口全都封锁了。又有一队十多个日本兵,在一名军官带领下从小排山进入大排山,进行侦察搜索。其余的鬼子,就仨仨俩俩扑向了各家各户。 下午,阴沉的天空突然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正在小观音山侦察搜索的鬼子进入了玲奶奶庙里避雨,门外派了两个哨兵。金不换在洞口的灌木丛中哭累了,抱着枪不知不觉睡觉了,隐隐看到爹从山下上来,不换一阵惊喜,说,爹,你没有死呀!就想扑上去,却怎么也起不了身,发现自己是坐在卧虎石的边上,双脚悬着。爹说,你娘呢,不换说,转移了,爹放心,安全哩。爹就挨着不换身边坐下来,也双脚悬着,说,崽大了,也要懂事了,爹成天不在身边,过去是你娘照顾你,以后要是靠你来要照顾好你娘哩,你要听娘的话,不要成天东游西荡,租上几亩田,种点粮养家。不换说,爹,你也不要离开我和娘,今后我还要照顾爹哩。爹说,你就不用管我了,刚才日本人打了你爹一枪,这枪不能白挨,你爹要去报这一枪之仇。不换一看,爹身上的贯穿伤还在呢,只是黑糊糊的不见了血。爹说着就要取不换手中的枪,不换急了,紧紧攥着枪,说,爹你不要去,儿子去打日本人,替爹报仇。爹说,你千万不要做蠢事,你打不了日本人的。说着就来抢枪,不换紧抓不放,被爹一抢,竟一同连人带枪从卧虎石上滚了下来,不换猛然间就惊醒了,原来是在做梦,只觉得心脏突突地跳得厉害。回想梦境,又哭了一场。 雨越下越大了,一股股泥腥味扑鼻而来,不换感觉肚子饿了,白天出门时的干粮是放在爹身上的,不换身边没有一点吃的东西,他想到了玲奶奶庙,玲奶奶家应该还藏有一些吃的,于是冒雨下山朝玲奶奶庙来。 快到玲奶奶庙时,看到庙房上升起一股炊烟,不换一惊,难道玲奶奶回来了?还是日本人进来了?他收住了脚步,悄悄接近庙门,才看清了两个鬼子正端着装着明晃晃刺刀的三八大盖在庙门前转悠。 金不换一股热血涌上了脑门,默默念叨:爹,你保佑儿子,儿子给你杀鬼子报仇! 金不换看了看身后的山路,这里往上走,离卧虎石不到几百米,他如果向这日本兵开了枪就往山上跑,在鬼子还来不及追上前,他应该可以钻到那个洞,那洞口小,日本人就是看到了,也钻不进来的。不换一想,胆子就大了,悄悄向那两个日本兵靠近,在一棵松树边,他顶住粗大的树干,强抑突突直跳的心脏,装上底火,哆嗦着手,举枪向一名日本兵扣动了枪机。 枪响了,却只是底火响了,枪没有响,火药因下雨被淋受潮了。 不换发恨,又装上了底火,可是已是来不及了,不换再要瞄那两个鬼子时,却看不见人,看到的只是在一断墙边伸出的两支明晃晃刺刀下的黑洞洞的枪口和鬼子的半个钢盔,他听到了在三八大盖哗啦哗啦的枪机声后尖厉刺耳的两声枪响,声音在山谷回荡很久,不换身旁粗大的松树干瞬间被削去了几片树皮。枪声把正在庙内吃饭的鬼子也惊出来了,金不换一口气跑到山洞边,见鬼子没有上来,也就没有进洞,气得把不中用的枪摔在了地上。 傍晚,雨还在下着,庙里的鬼子撤走了。不换回到庙里,看到桌上满是鬼子吃过扔下的碗筷,还有开过的空铁皮罐头。他就在家搜寻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剩余的食物,玲奶奶的饭锅没有使用过的痕迹,灶上的铁锅里倒残存有烧开过的水,想这鬼子吃的肯定是自带的食物了。不换在房间里找了半天,看到了一个酸水坛子,里面有他平时爱吃的酸萝卜黄瓜豆角辣椒什么的,打开一看,却闻到一股屎臭,里面泡着粪便。原来这日本鬼子将这坛子当马桶了,不换气得一把将坛子搬到门外摔了。没有找到吃的,饿得发昏的不换只得上山,去找村上的人。 第二天,下了一晚的雨终于停了,一架涂着日本红色膏药的鬼子飞机飞到了村子上空,飞机在大小观音山一带低空盘旋,巨大的引擎声震得整个山都颤抖起来,躲藏在大观音山东面的村民耳朵都差点被震聋了,几个在妇女怀抱里的幼儿吓得哇哇大哭。鬼子的飞机就在大观音山上盘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向东飞去。 中午,日本鬼子突然收缩队伍,居然穿过大小观音山,翻山越岭往宝庆方向开走了。 村里人在山上淋了一夜的雨,个个像个落汤鸡。后来有人说,也幸好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才使鬼子在没有找到食物的情况下,还要在屋里避雨,没有在一怒之下放一把火将村里的房子全烧了。 日本兵走了,村子里的人又带举家的粮食肉菜下山回家,见到日本兵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满屋像个垃圾场,到处扔下的空食品罐头盒,糖果纸,空酒瓶等,还有吃剩的肉骨头,家里的酸菜坛子全都被日本人当成了马桶,装满了粪便,村人气得七窍生烟,全都骂骂咧咧地将祖辈们用过了多少代的酸菜坛子扔了。村民带上山的肉,有些煮了的,都分吃了,没有煮的,在山上放了两天,幸好下了雨,山上气温低,肉又被些卤盐腌过,虽有些变味,但还能吃。于是这些天,村子里人像过年似的,家家有肉香。只是满村听不见了鸡鸣犬吠和猪叫,村子里静得怕人,人们不免又伤感起来。谭万山回家一看,那库房外堆放的柴草还湿淋淋地原封未动,一棵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金不换同陈保长带领一些人去扛金木匠的遗体,正碰到在日本人进村前派出峪口村打探消息的王顺山和王顺水二兄弟,俩人正扛着金木匠的遗体顺路回村。陈保长见到了这俩人,顿时气冲斗牛,上前就狠狠抽了王顺山一巴掌,吼道:“碰他妈的鬼哟!你们俩怎么没有死哩!”王顺山忙哭丧着脸说:“保长,你冤死我了!那日本兵天黑时进的村,进村时,村里人哪里晓得日本人会来得这么快,村头那狗叫得凶,日本兵向狗开了枪,枪声才使村子的人慌乱起来,一群群往村后的山上跑,那日本兵就一直向跑的人开枪呀,那些跑不动的,被打死了不少,那打死的还都是些老人和带小孩的妇女。那鬼子一进村,村子人家里的牛呀猪呀鸡呀所有活的动物都被抓光杀光了,粮食被掳个精光。当时,我们俩正在大姐家吃晚饭,听到日本兵进村了,想到要回村报信,就没有跟着一块上山,跑到一片辣椒地里,趴在地里不敢喘气。半夜里想偷着回村报信,哪晓得那进村口出村口都有日本兵整夜把守着,根本过不来,回不了村。”陈保长还是恨恨地说:“你们两个就是个饭桶,还不如金木匠这个儿子哩,人家十多岁的伢子,看到他爹被打死了还晓得跑回村报信,要不是他父子俩,我们一村人全都遭了殃了。” 陈保长就要张罗给金木匠办个隆重的丧事,就在这时,在衡阳保卫战中九死一生的国军班长金小青回村来了,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在衡阳保卫战中阵亡将士名单中,葫芦嘴村共有33人。 33名阵亡将士家属的哀哭声此起彼落,悲怆的心情弥漫在整个葫芦嘴村。 回村的国军士兵金小青,是方先觉部葛先才第十师的一名通信班长。村里人从金小青的介绍中,得知衡阳保卫战之惨烈:方部以不足两万之众,抗击日军第十一军五个师团近十二万的兵力,在没有任何援军,没有武器、弹药、药品补给的情况下,方部四面受敌,孤军奋战历时四十七天,击毙日军两万余人,击伤六万余人,方部伤亡一万七千多人,还有三千多衡阳平民死伤。战场之惨烈,战斗之悲壮,衡阳城市民及守军同仇敌忾、前仆后继、共赴国难的忠勇壮举,使衡阳一时间成为世界最悲壮威名的城市。 山老绾气得胡须发抖:“外围那十多万国军都是猪脑壳呀,真真的就这么见死不救?”刘一刀恨恨地说:“我就说嘛,这帮王八蛋,眼里只有自己的人自己的枪,哪有什么国家,莫说区区一个方先觉,一座城市,就是这个国家都要被灭亡了,他们也会见死不救的。”小青说:“这鬼子也不是没有防范,国军外围的十几万人,也被十多万鬼子死死挡住,而不能突破防线。”葛师爷说:“你们不足两万人的一个军能抵抗十多万的鬼子四十多天,外围十几万国军,却不能突破十多万鬼子的防线,这些人都是吃屎的吗?”小青叹了口气说:“所以说,打仗凭的是什么,不光是装备,更是精神意志,各位怨恨那外围的国军,我更是对这个政府失望。在我们中国,没有怕死的士兵,只有怕死的将领,没有怕死的将领,只有意志消极的政府。这仗还没有打,这个政府的精神意志就消极,这仗还能打赢吗?” 小青向陈保长提议,村里这些死难烈士虽说尸骨不能还乡,但英烈的忠魂是要回归故土的,村里人能不能为这些死难的烈士举行一次公祭。 陈保长说:“这事是要办,可是这么大的事,我作不了主哩,得找谭万山。” 陈保长就拉着小青俩人到了谭宅,向谭万山说明了来意,陈保长说:“这是全村人的事,一切费用,由各家滩派,只是中午一顿流水席,村里人大都家道四壁,哪供得起,也只有谭爷您拿得出手哩。” 谭万山一听,头都大了,说:“这一千多人哩,那得要多少粮食?” 陈保长不说,谭万山也明白,村里办这样的大事,家里一家老少拖儿带女都要来的,这村里的壮劳力,平时一年到头都很难得吃顿大肉米饭,就是过个年,也是没有真正吃饱过的,要敞开吃,一人一顿能吃二斤米,斤把两斤肥猪肉,连那孩子妇人一顿都能吃上一升米,那副吃相,谭万山永远都不想看。 陈保长算了算,说:“单算这顿流水席,本村人加上外村来的亲戚,按二百席算,每席要方肉四斤,合米十二升,大鱼一尾,合米两升,鸡半只,合米两升,酒四斤,合米两升,其他杂菜配料,合算四升,吃的米饭,每桌算十二升,满算每桌三十四升,共计六千八百升,合谷子九十石左右。” 谭万山听陈保长数落,就像在一块块在剜他的肉:“九十多石!你陈保长好大个口气,这个席,我是弄不起来的,你陈保长能开这个口,就向你镇县里要去,我是做不了这冤大头!”陈保长陪着笑脸说:“谭爷,您说笑了,这死了的烈士,也不止我们这一村里,现在还有政府吗,我找哪个要去,去找日本人要吗?这次走日本,我们才是福大命大呢。我听说那峪口村,还有丰水、竹村那些大户,家里的粮食都被劫掠一空,还有不少人被杀。这次公祭,谭爷虽说是费了些粮,请了席,村里人,特别是那些阵亡士兵家属,还不都念谭爷您的恩,记谭爷您的情。谭爷舍出这几石谷子,值哩。”谭万山就挥了挥手,说:“你也不用给我戴高帽子,既然是公祭,这几石谷子,也算是你陈保长公家的事。今年的粮,我该交的交了,该征的征了,不要来烦我了。” 小青听了,心里悲愤不已,早想发作,还是忍了,一句话不说,拉着陈保长就出了门。到了村公所,就让陈保长敲锣,陈保长找出了锣要敲,小青一把夺过来,咣咣咣咣咣,一阵狠敲,陈保长担心锣被敲破,要来夺,小青也不让。 锣声响过,先是来了陈九和飞头,小青远远见了,就喊:“快去,快快!把全村人都叫来,到谭府集合!”陈九和飞头就看了看陈保长,陈保长忙挥手,说:“还瞪着我干么子呀,快去呀,越快越好!” 在一旁杂货铺的谭伟闻锣声出来,忙问有什么事,陈保长说:“小青要同大伙商量公祭的事呢”。谭伟说:“这么大的事,也要同我爹商量的呀。”陈保长把谭伟拉到一边,说:“我刚才才同小青去说的,你爹没有点头,不肯出谷子,你也去劝劝你爹,等下这村里人都来了,不晓得这小青要干什么事哩。”谭伟愣了愣,顿脚道:“我爹老糊涂了哩,这个粮也省得了么!我找他说说去。”跋腿就走。 谭伟气呼呼地进了家来,见爹还在天井里踱来踱去,就冲着爹嚷:“爹,您还要不要脸在这个村里待下去,您不要脸,就在这里待,我这张脸还要哩!”谭万山正在气头上哩,听了谭伟一说,气得嘴都歪了,吼道:“畜生!这样跟爹说话!”要寻东西来揍,一时寻了根扁担就要来打,被桃子赶上抢了,对谭伟说:“什么事,惹爹这么发怒?”谭伟恨恨地说:“嫂,你也是有脸面的人,你说爹做的什么事?城里打这一仗,村里死了这么多人,要举行个公祭,请他出点粮都不肯呀,不要说这些都是为国家而死的壮士,就是一般死了这么多人,也是人死为大,出你几十石粮食又怎么了?你的几十石粮食还比几十条人命重要?这次走日本,不是村里的人帮着护着,还不是被日本人全糟蹋了,哪还有这粮!你说,他守着这些粮食到底要做么子用?” 桃子听了,就看着谭万山,谭万山指了指谭伟,说:“你懂个屁事!这个家要你来当,还不早就败光了!我不是心疼这几十石谷子,是看不惯金小青那气性,他算个什么东西,这村里的事,还由着他来作主!”桃子只得劝爹道:“爹,小青再有气性,那也是为了他死了的战友,也是为了村里死了士兵的亲属。他年轻不懂事,冲撞了爹,爹什么人没打过交道,什么事没有见过,还值得生这个气。爹才说不是心疼这几十石谷子,这就是了,毕竟是几十条人命。那陈保长也说得好,爹舍出这些谷子,也让全村人记得爹的恩,也让四邻八村的人晓得爹的大义,也让这些死去的壮士来保佑我们,也值得的,爹你说,桃子的话说得在理不?”谭万山老伴身体一直不好,也过来埋怨,喘着气说:“你就依了崽和媳妇,也算是积了阴德。”谭万山气就消了些,不说话了。 不一会,谭宅门前,村民们三三俩俩来了,还有不少两眼哭得红肿的烈士家属。眼看到得差不多了,小青就走上谭宅的台阶,也不等陈保长发话,就说:“各位乡亲,我是金小青,是刚刚从衡阳保卫战中死里逃生出来的士兵。本来,我不应该活着,应该同我们村这三十三位烈士一样,留尸在异乡的那块焦土上了。可是,各位晓不晓得,我这样活着,比那些死了的战友更加痛苦万分,我是带着满腔的悲,满腔的恨,满腔的仇,还苟活在这个世上。各位一定想不到,那日本鬼子的凶残和疯狂,面对我们的守军,他们用枪炮,没有击退我们,就放毒气,毒气没有能击退我们,就把那满地上的尸体堆放在我们的阵地上,恶臭我们,我们的战友就这么一个个倒下了,有战死在枪炮中的,有被毒死在战友怀里的,有受伤后染了尸毒,在哭喊中求我们给补一枪,解除痛苦的。那个时候,死,对我们来说是一种解脱,是一种荣耀,唯有多杀些鬼子,才最能解除痛苦……。今天我请大家来这里,来讲烈士们的事,不是要往我们这些烈士家属们心上剜刀,其实,我们不用为烈士们悲伤,因为他们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这个民族而死的,他们的死,是何等壮烈,是何等英勇,是何等荣光!” 人群中一片低泣。 小青继续说:“我这次回乡,就是有一个心愿,在我们村举行一个公祭,让同我们出生入死的战友们能魂归故里,能让国家对我们村里的烈士家属们一个安慰,能让浴血献身的战友们安息九泉。当我了了这个心愿,我还会继续到军队中去打鬼子……。昨天,我们找了谭大爷,请谭大爷为我们村的公祭活动出一份力。现在,让我们公请谭大爷出来,向大家表个态。” 小青说完,看了看陈保长,陈保长刚要进去,却见谭伟领着谭万山走了出来,谭万山还是左右向大家抱了拳,说:“承蒙小青及各位抬爱,敝人虽是家势已衰,粮食告竭,但要替为国家民族献身的壮士公祭,谭某应义不容辞,定当竭尽全力。刚才小青同谭某共商此事,谭某谋思良久,今已决定为此次公祭献粮九十石。公祭活动就在谭某家举行,谭某将率全家祭奠,以敬为国牺牲之壮士……。” 七,谭万山献粮祭烈士 陈保长当即与谭万山商定,公祭活动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举行,全村各家除烈士军属外,有人出人,有钱出钱。金木匠也是为了保护全村人而死的,列入公祭人员,金不换还向陈保长请求,将玲奶奶的儿子陈二娃等在抗战以来该村阵亡的七名烈士列入公祭人员。这样,公祭人员共四十一人。除了为金木匠备一付棺材外,要选上等木材制作四十一人的灵位牌,全村人都要披麻戴孝,要请和尚道姑念经超度,请响器班子,由葛师爷作公祭祭文一篇,所有参加活动人的流水席就摆在谭府。 小青,陈保长就公推谭万山为公祭会会长,管理全项活动,谭伟负责棺木灵牌炮仗等祭品采购布置,席面酒水安排就由桃子打理,葛师爷负责安排和尚道姑、响器、祭文和组织公祭活动。各人一应安排,在八月十四日就位。 这些天,谭府门前人群络绎不绝,都是村里送祭礼来的,有大米,面条,鸡鸭,鸡鸭蛋,方肉,酒等,作祭品用的布料,还有各式各样瓜果菜蔬之类,挑子领人一一收了。八月十四日,一大早,谭府门前,用竹竿和棉布搭起了天蓝色的大棚,大棚下,金木匠的棺木及四十位烈士的牌位就已摆放整齐,中午,葛师爷请的两套响器班子就开始吹打起来,一批从外地请的四十一位和尚道姑到位,沿灵牌前跪列,敲着木鱼念经超度。鞭炮声就一阵紧一阵响了起来,迎接到来的一家家前来祭奠的人群。到了晚上,灵前齐齐跪了前来守夜的二百多名烈士亲属好友。 次日天未亮,桃子就忙碌起来,要安排流水席。在村民们看来,村里的红白事热闹不热闹,不在乎仪式,主要是要看这顿饭吃得好不好,米饭是一定要吃得肚圆,吃到撑不下了为止,菜是要八大碗的,其中主菜就是那方大肉,通常是以猪肘子或猪背上连皮带骨有肥有瘦的一刀切的一块四边见方的肉,以重量评等级,小的两斤半,大的有四斤,有四斤的方肉,那就是最高等级了。桃子请了村上三十名勤快能干干净整洁些的妇人走堂,忙着帮厨,上饭菜。 一家家人扶老携幼拎着礼品来到谭府门前晒谷坪,先是谭万山迎着,作了揖,放了鞭炮,再由两个媳妇引着来到放食品的地方,也有人在登记,记上送来的礼品及数目,地面上堆满了一堆堆的礼品,有大米,面条,鸡鸭,鸡鸭蛋,方肉,酒等,还有布料及各式各样瓜果菜蔬之类。 众人送完礼品,又被人领到一座围了一个数丈围的天蓝色布帐门前,只见布帐门上方,是一个白纸黑字的巨大的“奠”字,两旁是一副白纸黑字的对联,左侧为:“为国捐躯浩气长存英灵不朽”,右侧是:“义勇血战壮士千古忠魂归来”,众人在门前被秀娥等妇人披上素白孝布。进入布帐内,正面是金木匠的棺材和四十位烈士的牌位,两旁摆放数十个花圈;左侧有四十一位和尚道姑列位,沿灵牌前跪列,敲着木鱼念经超度。右侧是两套响器班子,正在吹打,金不换等一群人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守灵,众人进来后,在灵堂前跪了,被葛师爷送上香,烧了纸,念叨来人姓氏,代行祷告。 众人祭奠毕,从帐围出来,被人领到席前就坐。只见晒谷坪上,整齐地摆满了90张八仙桌,门前左侧一字12口大灶,大灶上一式的大甑,正在蒸米饭,有五六人汗流浃背在各灶前烧火,灶前摆了一字长案,一排12名妇女正在切菜,切菜声如爆竹般嗒嗒作响,案前堆满了各类肉菜。 主勺的王老炊,须发已花白,满头油汗,高喊:“饭熟了,起甑——!” 就见来了二十多位汉子,两人各抬起一口甑,喊声:“起!”把饭甑从锅上抬了下来,整齐放在一边。又有汉子用铁铲铲去锅里的残水,倒上一桶水,把一块块约4斤的四边见方的大肉放入锅中。王老炊又喊:“桃子!桃子!” 桃子也是一头汗水,应声过来,问:“王师父!嘛事?” 王老炊用铁铲敲了敲装酒的酒缸:“这酒哪里来的,不行,我没法熬卤!” 桃子向酒缸闻了闻,笑了笑,对王老炊道:“这大热天的,开缸早了些,有些酸味也是正常,您老这么好手艺,将就些罢。”王老炊:“你说得好听!这席面好不好,就在这大肉,这大肉好不好,就在这卤,这卤好不好,就在这酒,你要让我这老手艺毁在你这酒上了?”桃子一时犯难:“这一时你让我再去哪里要酒?”王老炊哼了哼:“你要不了酒来,就莫要我在这里出肉了。”桃子急得团团转。 一旁在切菜的妇人对桃子道:“我看这来祭奠的人也送了不少酒来,你带老师傅去挑挑嘛!”桃子一听,拍了拍腿:“你看你看,我都糊涂了,要不,王师傅同我一起去挑?”王老炊只得同了桃子走了。 谭万山站在台阶上,看席面上已坐满了人,便叫桃子,见桃子过来,问:“能开席了么?”桃子点了点头。 就听一阵鞭炮响,一队妇女各端着竹编的簸箕,将打好的满满一簸箕饭送到各个桌上。 接着,一队妇女上4个头汤,听王老炊一道道喊: “上头场四汤!第一汤,猪头肉氽玉兰片!” “第二汤,剁草鱼丁炖嫩白豆腐!” “第三汤,猪肚肠肺煲薯粉条!” “第四汤,墨鱼片配猪脚丁!” 王老炊又在指挥徒弟们往大肉上抹卤。那卤呈深酱色,似泥浆状,油光锃亮,被几个徒弟用手抹到肉皮上。 众人吃得起劲,又听一阵鞭炮响,一声铜锣响,听王老炊喝声: “上大肉啰——!” 一队妇女端上一碗大肉来,大肉蒸得烂熟,肉皮深酱色,闪着油光,肥膘连肉带皮足有六七寸厚。 一桌坐的是八个老者,只见一老者用一只筷子一划,就把肉皮带肥肉划开了,先夹起一块一尝,连连点头:“入口即化,香入脏腑,好!好!不愧是王老炊的手艺!” 紧接着上的是鱼是一整条的鲢鱼,油炸后再蒸的,卧在切成细条的烟笋上;又上鲜爆鸡肉,配以凉茹姜片;最后一道开水丝瓜汤。 八大碗全了。 因为是丧事,村民在这本该热闹的场面却异样的冷清,第一轮多是烈士亲属们,都是含着泪吃的,其他的人也很少说话,只是吃,酒是村里用秕谷自酿的谷烧酒,没有人喝,只吃饭,偶有孩子们的兴奋的嘻闹,马上被大人们喝哄住了。第二轮开始,就渐渐热闹起来,大家也喝些酒,也是自家喝,没有人劝,只是在一边吃喝一边谈论,哪人哪个家的孩子死了,这孩子从小就很懂事的,太可惜了,其他儿子都赶不上;谁谁谁家的少妇这么年轻就守了寡,怪可怜的,一片的唉声叹气。女人们通常带有干荷叶,将吃不完的饭菜收了,用荷叶包着,揣到怀里。不到半个钟,桌上的饭菜如风卷残云,八只大碗菜及簸箕里的米饭光清亮底。 村里人的酒席,不会有剩饭菜习惯,一叶菜一粒饭都不会剩,连汤都会喝光的,更何况谭万山最是看不惯浪费,看到了,哪怕桌子上下有几粒饭,都得罚谷子。 酒足饭饱了,大家就忙着清走了碗筷桌凳,腾空了场子。至上午十时,突然轰地一声火铳响起,两套响器锣鼓锁呐齐响,哭声惊天动地,就见一簇人抬着金木匠的杉木棺材出来,停放在晒谷坪前面,接着,是四十一位男女列着队,举着四十一块牌位出来,后面,又是四十一位举着近一丈高,一尺宽的布幡的队列跟着,布幡上贴着写有“壮士千古”、“气壮山河”、“英灵不朽”、“魂兮归来”等白底黑字的菱形纸,全村男女老少头上全都披着白色拖布围在四周,有些举着白绿色的花圈,白晃晃的像铺了一层雪。 公祭开始了。 身披道袍的葛师爷肃然立在谭宅门前,冲着众人,扯着尖细的声音喊: “公祭开始,请全体肃立--” “跪!”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恭请谭老万山先生宣读祭文!” 谭万山身披白纱,表情凝重地面对村民,宣读祭文: 维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八月十五日,村民公约谭谋率全体众村民敬致祭于洪关镇葫芦嘴村抗战阵亡将士之英灵: 念我中华,万民乐业,无耻日寇,公然犯边, 残杀同胞,凶残至极,三湘子弟,救亡图存。 方部麾下,数万将士,抵御外侮,血拼倭寇。 衡阳军民,义无反顾,赴汤蹈火,众志成城。 孤军无援,弹尽粮绝,日寇横尸,英雄浴血; 我村41壮士,慷慨赴死,义战无返,壮士不归; 铮铮铁骨,国殇长奠,绝唱当哭; 松柏当忆国殇痛,草木含悲染穹苍。 一抔黄土,埋几许之英雄兮、神鬼哀号; 三尺菁蒿,染无穷之碧血兮、忠心贯日。 今特祭奠,慰英雄之灵,以示尊崇, 盼魂兮归来,伏祈灵鉴。 哀哉——尚飨! 谭万山念至最后几句时,已是哽咽,村民也泣不成声,哭声一片。 接着,由葛师爷率四十一名和尚道姑为亡灵超度。一阵木鱼声和和尚道姑的叨叨声响起,葛师爷手捧三束香,向天地及众灵位行三跪九叩礼后,也口中念念有词,也不晓得他念些什么。 超度仪式完后,葛师爷才令众人起来,三位持铳的人举着火铳向天空放枪,“轰!轰!轰!”,声音在山谷回荡。三声响后,铜锣声咣地响了一声,葛师爷一声高喊:“起”,金木匠的棺材被十六个人一齐抬了起来,乐队又吹打起了呜呜咽咽的唢呐声和锣声,一村人全都号哭起来,鞭炮声劈劈叭叭地冒起了串串青烟。 队伍出发了,葛师爷在前不断地撤着纸钱引路,接着是举着花圈和打幡的队伍,幡队后面,是金木匠的棺材队和捧着灵牌的队伍。送行的是戴着雪一片白孝的全村人以及闻讯赶来的各地亲友,延绵几里路长。 葛师爷沙哑的声音一直在喊: “魂-兮-归-来-哟——”。 八,金兄弟合谋取枪弹 深秋,稻子黄了,一串串饱满的稻穗垂下了头,秋风吹拂,满村都飘来清甜甜的稻香。 一村人都在为期待已久的收秋做准备,一些人在打磨生了锈的镰刀,一些人在修复脱粒的扮桶,孩子们更是像过年似地期待,他们知道,很快就可以吃上香甜的大米饭了。 金不换对这些毫不在意,他整天就像跟屁虫似地跟着金小青,一天到晚哥长哥短的。他还常把小青带到自己家来,请小青在家吃饭。小青吃了柚子做的饭,直称婶的菜做得好。不换晚上还留小青在家陪着一起睡觉,他要好好听小青哥打日本鬼子的故事。 晚上,小青躺在不换家的床上,看房间里虽然简陋,却干净整洁,墙上不见一丝蛛网,地上不见一点尘土,家俱摆放的整整齐齐,床上的被子好像刚刚浆洗过,闻闻还有一股米浆的香味,感叹柚子婶不愧是能干勤快,这么年轻就守了寡,也太不幸了,又想不换这么小就没了爹,又同情不换来。 不换就缠着小青讲打仗的故事,小青不想说打仗的事,那太残酷,太血腥,也太伤悲,毕竟不换还小。就讲起军队里的一日生活制度来,讲了军训,早操,集合,唱歌,开饭,站岗,放哨。不换问:“军队里也唱歌呀,唱的什么歌,哥教我一教。”小青说:“国军也有不少歌,但都还是八股文一套,生涩得很,我们就觉得人家八路军的歌好唱又好听,很得劲,很提气,只是国军又不许我们唱,我们也只有偷偷地唱。”不换问:“为什么不能听八路军的歌?”小青说:“八路军是共产党的部队。”不换问:“共产党是不是过去闹暴动的队伍?”小青点了点头。不换说:“哥你就唱唱来听听!” 小青就深沉地唱了起来: 红日照遍了东方 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看 千山万壑 铜壁铁墙 抗日的烽火 燃烧在太行山上 气焰千万丈 听 母亲叫儿打东洋 妻子送郎上战场 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 兵强马又壮 敌人从哪里进攻 我们就要他在哪里灭亡 敌人从哪里进攻 我们就要他在哪里灭亡 …… 不换听得入了神,说:“哥,你教我。”小青说:“这样的歌,不是我这样唱的,那是要成千上万的队伍里的人一齐唱,那样才有力,才雄壮,才有激情,那是一股一往无前,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力量。” 不换就神往自己到成千上万人的部队里去,就听小金问:“听说你用枪轰了保长?”不换说:“那算什么,日本人我都轰了。”小青不信,说:“你敢轰日本人,你夸大话。”不换说:“是真的,在玲奶奶庙,我差一点就轰死了他们,只是那天下雨,这枪受潮了,没有打响。”于是就将过程细说了一遍。小青也就信了,想了想,就说:“你把这破枪丢了,我给你步枪使。”不换说:“你莫耍我了,你哪有步枪?”小青说:“我跟你说了,你万万不要说出去,阵地失守前,我将我们师部使用的一部电台,十多支步枪,三支手枪,还有两箱子弹,一箱手雷,都埋在一个地方。”不换吃了一惊,一双大眼愣愣地盯着小青。小青说:“我是想,找个时间去取了来,我们悄悄发展一批人,搞个武装小分队,至少可以保护保护村子人不受外人欺负。”不换兴奋得一跃从床上蹦了起来:“好好好!好哥哥,我也参加。” 小青忙将不换按下来,说:“你先莫高兴,这事没有说得那么容易。首先是这批东西怎么才能找到和运回来,再者村子里会不会有人愿意参加。”不换说:“唉,村子里的这些男人,种谭万山的田,靠谭万山的粮养家糊口,他们都听谭万山的,谭万山不发话,没人敢怎样哩。”小青问:“我还想不明白呢,谭万山这么大的家业,这村子也没有一个民防队,他府上也没有一个护院队,他就不怕有人抢粮?”不换说:“你是不晓得那谭万山,他那粮食就是他的身家性命,他说养了一批人,就要每天多出一张张嘴吃粮,白白糟蹋粮食。所以这谭家平时连管家都不要,由他二媳桃子当家理财,家里要人干活了,都请的临工。要说抢粮,这村子里的人,他能借得到粮,谁还会去抢?外面的人,这仅有的一条好几十里的山路,他进得来,也莫想出得去。” 不换想了想,又说:“不过听爹说过,十多年前共产党闹暴动的时候,谭万山听说那共产党要分地分粮,就买了些枪弹,抽了村里十几个男子,发给十几支步枪,由谭万山带领弄了一阵子,也就是摆摆样子。后来听说共产党不来了,也就解散了,现在只剩那谭伟一个光杆民防队长。”小青说:“先不管他了,我看还是想个什么法子将我那东西弄回来。”不换说:“这还用想,我们俩去搞回来嘛。”小青说:“说得那么容易,现在城里被日本人占了,搞不好小命都没有了。再说了,现在去城里,盘缠都没有,还有就是先要在城里附近找个可靠的亲戚或熟人,有个投靠的地方,再弄些挖掘工具,起出后还要找个什么理由运回来。”不换说:“要说这村里在城里有亲戚的,也只有谭家,他三媳秀娥娘家是城里的。”小青说:“怎么说来说去都绕不开谭家。”不换说:“其他有没有我也不晓得。” 小青想了想,问:“他三崽叫谭容,找他能行吗。”不换说:“他呀不行,上次从城里逃出来时受了惊吓,都疯了哩,你不晓得,那谭容经常晚上深更半夜被鬼缠身,弄得谭伟常常半夜开枪驱鬼,经常半夜叫魂,他娘在村口喊‘容崽呀,跟娘回来呀’,府里人就答应‘回来了呀’,让人听了心里瘆得慌,闹得一村人不安宁。”小青说:“这是精神受刺激了,要赶紧治的。”不换说:“找葛师爷驱了几次鬼,不见效。”小青说:“那是迷信,要去城里大医院请医生治。”不换说:“对哩,我们就送他去城里治病,顺便搞枪,这一切不就好办了?”小青想了想,拍了拍不换的脑瓜子,说:“你这伢子脑子还挺活络的,这个主意好,你去约那秀娥,我们先商量商量。”不换说:“我明天就让雯雯叫她来找你。”小青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不换到谭家找雯雯,却碰上正要出门的秀娥。不换一看,到底是城里人,会打扮,一张凝脂般似的银盘脸雪雪白白的,一头乌亮的长发很随意地绾在后肩上,双眼滴溜溜的象一双在水里乱窜的游鱼。上身一件细腰贴身短袖月白暗红色滚边小衫,露出一双葱段似雪白的双臂,下身一簿荷色长裙,穷尽身材曲线。 秀娥见了不换,一脸堆下笑来说:“你个鬼伢子,一大早在门前贼头贼脑干嘛子?”不换心里正在想,我长大了,找的老婆若有她这么好看就好了,不晓得雯雯长大了有这么好看不。见秀娥一问,就有些心慌,本想说要找雯雯,又想这人既然直接碰见了,不如干脆就直说了,就说:“我哥金小青找你有事哩。”秀娥问:“金小青是你哥么,找我嘛事哩?”不换说:“我哪晓得,反正他要我来找你,说有大事同你商量呢,你去去就晓得了。”秀娥说:“我能有嘛子大事嘛,去哪找他?”不换说:“玲奶奶庙,他在那里等你。”秀娥说:“那么老远的地方!你先去,我有些事,看下午去。”不换说:“你一定去,我们都在等你哩。”秀娥挥挥手,说:“好哩!”走了。 午饭后,不换与小青就在玲奶奶庙等秀娥。玲奶奶早已拿出红薯干南瓜皮瓜子等各种各样食品,摆了一桌。不换对玲奶奶说:“我从来没有见奶奶哭过,公祭出殡那天,第一次见奶奶哭得那伤心。”玲奶奶说:“这还得多亏小青哩,我那崽地下有知,也该知足了。”小青说:“奶奶是军烈属,看到奶奶这样子,我们心里也有愧。等哪天日本人被赶走了,政府一定会抚恤的。”奶奶说:“我这把老骨头了,不敢指望政府了,只是想等哪天死在这庙里,能有你们替我收尸入土,不让烂在床上就行了。”不换说:“奶奶,有您孙子我呢,还有您孙女雯雯,您老哪还用担这个心。” 三人边说边吃边等,过了两个多时辰,才见秀娥汗津津地找了来。不换说:“我以为你不来了呢。”秀娥娇喘着气,双手搓着腰,说:“看着不远,走死半天,哎呀累死我了。”玲奶奶忙替递上一杯茶,秀娥一口喝了,看了看四周,问玲奶奶:“奶奶干吗住这么个破地方,这荒山野岭的,晚上困觉不怕吗。”玲奶奶说:“有么子好怕的,在这里,有孩子他爸,还有几个崽陪着呢。”秀娥听了,就感觉有些瘆人,不说了。玲奶奶问:“谭容病好些了么?”秀娥说:“哪能好呢,什么法子都用了,不但不见好,还越发重了。”玲奶奶说:“这种病,还得靠亲人用心去安抚,这男人的心受了惊了,就跟像那牛啊马啊受惊没有两样,扑腾扑腾几下子,自然就安静了,你也不要急,总会有安静的时候。”秀娥叹了气说:“我也这么盼着呢。” 秀娥看小青一双眼睛痴呆呆地看着自己,心里又不觉好笑,问小青:“你找我有嘛子事?还得到这地方来。”小青见秀娥的那双水汪汪的明眸看着他,就像两股清水直射过来,他就躲闪着,不敢正眼看她,扑下眼说:“你坐。”秀娥就侧着身子坐了下来。小青说:“这次多亏了你爹舍粮为烈士公祭,我还没有登门道谢呢。”秀娥说:“说哪里话,爹做的值不得什么,倒是全村人都敬你是一位有勇有谋有义气的人。”小青摇了摇头,也就直入主题说了,说是有一批他私藏的几支枪弹什么的,想取出来在她娘家落个脚,再找个什么法子运回村。秀娥一听,直摆手,说:“这哪行呀,眼下城里全是日本兵,抓了要杀头的。再说了,我娘家也不在城里,日本人进城前,城里疏散居民,娘家亲戚都从城里去了城郊茶山坳,离城十多里,也不敢回城。”小青说:“我只是想,谭容得了这病,要去城里治的,我正好带他一道进城,先治病,治好后回来时一起把东西带回村。”秀娥说:“是想去城里治呢,只是现在城里都是日本人,哪个还敢进城。”小青说:“现在城里的日本人不多了,治安主要还是中国人在维持。再说了,你去治病,他们能对一个病人咋样。只是你一个女人不能去,我与不换送进城,治好后送回村。你看如何。”秀娥说:“这事我也作不得主,还得容我回家和爹商量商量。”小青说:“好哩,只是,你同你爹商量的时候,只能说我要顺带一些钱财回来,不要说是带枪带弹。”秀娥点点头说:“这个我晓得,你等我的消息。” 秀娥又同玲奶奶说了些闲话,就起身要走。玲奶奶说:“吃了晚饭再走。”秀娥说:“奶奶您不用客气,太晚了,家里怪急呢。” 秀娥回到家的时候,天已擦黑了,桃子已在做晚饭。雯雯看到了,忙拉着秀娥手说:“三嫂,你去玲奶奶庙,干吗不叫我跟你去。”秀娥说:“大人在商量事呢,你去干什么。”雯雯看到秀娥一身湿汗,就忙去天井打洗脸水,秀娥一边洗一边说:“雯雯,你也不小了,等哪天城里平安不打仗了,我送你去城里上学。”雯雯说:“等城里不打仗了,三哥三嫂你们还回城吗?”秀娥叹了一口气,说:“还不晓得你哥这病什么时候好?”雯雯说:“总会好的,这一家人,就是三嫂对我好,三嫂心善哩。”秀娥笑笑说:“你这小小年纪,还学会讨好人说话。”雯雯说:“才不呢,雯雯自己心里有数。” 说着,桃子喊吃饭了。俩人来到堂屋,谭万山照例先在桌子上席正中端坐了,一家人才围上来,看桃子布饭菜上桌。 这一家子人,桃子是真正的当家人,管家,管粮、管账,做饭,待客,她打理得有条不紊,而且从不喊累。今年过年时候谭儒没有回来,有人传说谭儒在外面找了小老婆了。她一听,一过完年,二话不说就去了城里,找谭儒的部队打探谭儒,好不容易才晓得谭儒已去了重庆。她只得悻悻回了村,一面恨自己的男人无情无义,一面责怪自己的公公不该把这事瞒了她,在家痛哭了几天。谭万山好劝歹劝,说是这兵荒马乱年头,这当兵的不晓得今天的脑壳明天还会不会在脖子上搁着,哪还有心思去想儿女情长。再说了,他一个军人,在大战前夕从前线去后方,是你大哥费了好大的劲,从团长求到军长头上,才把他弄走的,这事还不能张扬。他没有打死在前方战场上,还又是去了后方,也算万幸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哩。桃子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饭桌围坐着谭万山和老伴,还有桃子、谭伟,雯雯、秀娥及四岁的女儿嫚嫚。谭容昨晚又闹了一晚,现在已睡了,也就不叫他了。桌上已摆了几道菜,无非是初秋常见的几样素炒瓜菜,一盘吃了几天没有吃完的干椒干豆角煨腊肉,一盆南瓜汤。桃子已将各人的饭打好,秀娥一看,又是不晓得什么时候吃下的剩饭,一闻好像还有些馊气,就皱了皱眉头。谭万山见了,就说:“秀娥,你是城里人,吃不得这饭,你去换一碗新饭来。”秀娥一听,忙笑笑说:“不用不用,习惯了习惯了。”一面说就一面扒了一口饭。谭万山就说:“这就是了,我们说是大户人家,可不能糟蹋这粮食呢,你去村子里看看,哪家还能有这白米饭吃,就是有,不过年过节过生日什么的,他也舍不得吃哩。”秀娥心里有事,忙讨好说:“爹说得是哩,如今这粮食珍贵着呢。”又说:“爹,我想跟您说个事,听说城里平安了很多,想让谭容去城里治病。”谭万山说:“这是个事呢,我也想过,这病迟早要去城里治,只是眼下还不晓得城里怎么个形势,再说了,村里这稻子眼下就要开镰了,一家人也走不开哩。”秀娥说:“就怕这病越拖越难治,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说着说着就禁不住涌出了眼泪,嘤嘤就哭了起来。谭万山老伴就埋怨说:“都在吃饭哩,这时节时说起这烦心事,弄得大家都没有心情吃饭。”谭万山对秀娥说:“这事你先别急,总是要尽快想个法子来。”秀娥就说:“今天碰到那金小青,他说这次爹舍得出粮公祭烈士,要好好谢您。说了谭容这病,就说城里医院他熟,他愿意送谭容去城里治病,还有就是为了逃命他遗漏一些东西在城里了,趁现在城里安静了,也好顺便带回来。”谭万山问:“他一个国军,不怕日本人杀他?”秀娥说:“爹,他额头上又没有刻着国军的名字,日本人哪晓得。”谭万山就点头,说:“他愿意去送,自然是好。”回头对谭伟说:“你明天就去找小青,定个日子,一起去。”谭伟就点了点头。 九,金不换城里遇八路 小青、不换听说谭万山答应了带谭容去城里治病,很是欢喜,就筹谋起来,原想由谭伟和小青带着谭容去,不换却闹着硬要一道去,小青只好依他。柚子原不想让不换去。丈夫死后,她昏睡了好些天,如堕入万丈深渊,总感觉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场噩梦。公祭后,才逐渐恢复神智。不换要去城里,她哪敢放心,坚决不让去,不换现在是她赖以活下去的支柱,她不敢再让儿子有什么闪失。无奈不换想枪想得快发疯了,哪肯罢休,与娘软缠硬磨,又硬拉小青和谭伟过来劝说。柚子对小青和谭伟说:“你们哪里晓得,这伢子这心又硬又野,他爹死了,他硬是没有掉过泪,眼神里透着恨露出凶光哩。成天不着家,胆子大得很,连保长他都敢轰,他要去了城里,碰到日本人,还不晓得他又会惹什么祸来。”小青说:“放心婶,我也是当过班长的人,管过十几号扛枪的人,还管不了这伢子吗,我就是把自己的小命丢了,也会让不换平平安安地回来。”谭伟也说:“不换硬是要去,你也拦不住他,他哪天要是偷偷跑出来,您不是更着急吗。也算是帮我家一个忙。”柚子无奈,只是说:“你们千万千万要管住他,不要让他惹事。”千叮万嘱。 三人带着谭容赶到峪口村,在村里雇了一辆牛车往镇里赶。谭容虽说晚上常常惊恐万状鬼喊鬼叫的,白天时时浑浑噩噩,但体力还行,大部分时间还是清醒的,因此出村走的这十多里山路,他也不需要人打理,自己走。牛车到了镇里,谭伟叫将人安置在一家旅馆,他去镇公所找人弄车,弄了两天,搭上了去城里的一辆破旧的货车。 这货车一路喘着粗气,摇摇晃晃行了大半天,天擦黑的时候才到了城门,见城门站了好些个警察和两个穿着黄军服的日本兵,对入城的人搜身检查,门前聚了不少人。 车刚停下,小青眼尖,一眼就看到其中一个警察原来就是随他一起参加衡阳保卫战的同班战士黄余才。就下车迎了上去。黄余才也看到了,忙疾快赶上来,将他悄悄拉到车身后,也来不及问长问短了,悄声问:“你来干嘛哩。”小青说:“送人去医院看病呢。”黄余才说:“快快回去,莫进城了,日本人正在到处抓民夫呢。”小青说:“那我这病人怎么办?”黄余才问:“什么病?”小青说:“精神有问题,要找个治精神病的医生看看。”黄余才说:“这医院全住的是日本兵伤员,到现在还有二、三千多人哩,很多伤兵都没有医院安置,你一个平民百姓哪进得去。”小青问:“你怎么干起这个了,还有朱顺,赵明生他们呢?”黄余才说:“唉,一言难尽,我们也是实在没法活了,那原王县长就是现在的保安司令,不想看我们病死饿死,悄悄收留我们一批,朱顺懂无线电技术,分在邮局;赵明生听说在火车站负责治安呢。还有一些人,也没有个消息。这样,你先不要进城,在你来的路上离这不远处有个茶铺,你在那里喝口茶等我,我下岗后去找你。” 二人撑着谭容下了车,来到了茶铺。说是茶铺,其实只是一个用竹编在路边绕几棵树杆围出的一个棚子,顶上搭铺些稻草挡雨,棚子内摆了几张八仙桌。除了供人喝茶外,也能搞几个饭菜供几壶酒吃喝。棚内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在喝着茶。小青等四人在一桌子旁坐下来,要了几壶茶,边喝边等。就听到旁边那几个老者在说,日本人现在在到处抓民夫,要下乡收粮呢。另一位说,哪是收粮,是抢粮呢,说是秋收的稻谷要一粒不剩全部交皇粮,只留杂粮。一位就摇头叹着气说,政府无能啊。 不一会,就见黄余才来到茶铺坐下,叫老板炒了几个菜,要了几份饭,同小青们一起吃。黄余才对小青说:“看病的事,我倒是想了个去处,城外的天主教堂,那里有一个牧师,也有治这精神病之类的西药。”小青问:“是日军看押方军长的教堂吗?”黄余才说:“正是,只是日军看守的紧,外人是进不去的,那牧师倒是可以经常进城。我看这样,你们俩人在城外等些天,让这小伢子随我带病人进城,在城内找个旅馆住下,等瞧好了病,出城后你们一道送回去。”小青正想寻机会去取枪,听说不要进城,正中下怀,就说:“这样也好。”不换却说:“我不进城,我要跟哥在一起。”小青知道不换想干什么,就悄悄对他说:“你要听安排,这也是在帮我的忙哩,要不什么事都做不成。”不换也就不说了。 吃完饭,黄余才就拉小青到一边,说:“你说实话,你不只是来送人看病的。”小青说:“也瞒不过你的。我在天马山阵地退守时,埋了一批武器,想去弄了来。”黄余才说:“那阵地已被日军和自卫军打扫多次了,哪还有武器!再说了,那山头日军的岗哨还没有撤呢。”小青说:“我埋的东西,除了我哪个能找得到。白天去不了,晚上去挖总可以。”黄余才说:“你有胆子你就去,我不是吓唬你,那山上死的人太多了,人也是就地埋了,我听人说,那阵地上敌我两方军人冤魂不散,一到深夜还在厮杀,还听到喊杀声不断,还会看到一团团鬼火在随着移动哩。”小青听了就心里发毛,嘴里却说:“我们从尸体血泊里爬出来的人,还怕这个吗,深夜闹鬼,没有人敢去更好,我更放心干事。”又说:“你能不能明天搞几个麻袋、锄头什么的,送到天马山来。”黄余才说:“这好办,现在城里还在天天死人,每天都拉人往城外埋。明天这个时候我就派人去天马山埋人,在原来师指挥部的地方会合,你就替他们选好你埋枪的地方,埋完人就顺便将工具留下了。”小青问:“这日本人还在杀人吗?”黄余才叹了口气,说:“都是我们国军的伤员,两三千人哩,无医无药,只有等死,还有些熬不过痛,自杀的。”小青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一阵痛,最后点了点头:“就这样定了。”回到铺里,让谭伟将一些大洋交给了黄余才,黄余才想推辞,小青说:“这是谭容瞧病食宿的钱,你放心,他家才不缺钱呢,我也就不说这个谢字了。”黄余才只得收下。 不换同谭容被黄余才领着进了城,天全黑了下来,街道两旁闪着昏黄的路灯,大街上不时开过一辆辆汽车、马车和人力车,两旁行人稀少,很多店铺都关了门。虽是如此清冷,对第一次进城的不换来说,也如同进了天堂。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一栋连一栋的门房,前面看不到头,后面看不到尾,这么宽阔这么平整的路面和这么多的汽车,这么多的门店和这么多明亮的灯,这么多红红绿绿的商标牌和广告画。就想怪不得城里人都长得像秀娥那么好看呢,城里人过的日子就是不一样。 黄余才带着不换和谭容来到了一家小门小户的客店,店前挂着一帘“瑞祥客栈”的布幌,店里迎出来一个走路有些拐的男人,看着像是店老板,堆着笑脸说:“老哥您一向好哩。”黄余才说:“这不还有条命在嘛,你这生意还行吗?”那店老板说:“唉,哪还有生意,没有人来骚扰就算好了。”黄余才就说:“我这有两个客人,来瞧病的,你安顿下。”又对不换说:“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这些天你们不要出门,我随时叫人来瞧病。”就随手掏了几块大洋塞到那老板手里,老板要推辞,黄余才说:“吃住你都给安排好,有事找我。”说着走了。 那老板手里紧攥着大洋,忙喊了声元娘,小阁楼上就下来一位体态白净丰满的女人,老板将手中的大洋塞到那元娘手中,那元娘双眼就放出光来,掂了掂,就满脸堆笑说:“呀贵客来了,快快进,快快进。”将两人引进一个木板房里。房间门窗左右两侧各摆一张木床,还有一个后门,那元娘打开了后门,门外却是一个大院子,靠外边围墙内还种了些菜,一片辣椒地,半人高的辣椒树上,还挂着红红绿绿的辣椒,丝瓜、苦瓜、南瓜藤爬得满墙都是。靠门边有一个水龙头和水池。元娘说:“二位您先洗洗,我去给您们弄饭,吃饭时我来叫您。”不换忙说:“不要做饭了,刚才在城外吃了。”那元娘说:“哦吃啦哩,还饿不,要不再吃点来。”不换说:“吃饱了,不吃了。”那元娘说:“也好,等下我就送开水来,看俩位一路辛苦了,洗完了早点休息。”说完去了。 不换与谭容洗漱过了,就将神神呆呆的谭容扶上了床,不一会就听到了他的鼾声。不换累了,也不知不觉睡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不换被一声声尖叫惊醒了,他刚回过神来,就明白了一切,谭容的病犯了。 谭容已将被子蒙着头,浑身发抖,手中指着窗外,尖叫:“有鬼呀!鬼!鬼!你看,有鬼呀!”不换向窗外一看,窗外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他想扶谭容躺好,谭容却身子一歪滚到地上,一边叫一边钻到床底下去了,还死死抱着不换的腿。尖叫声将店老板和那元娘都惊了过来,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不换说:“不要紧,他患的就是这种病。”那元娘说:“这么子办,这深更半夜的,会将四邻都吵醒了。”那老板过来说:“将他扶上床。”不换说:“不用了,就这样,你越动他,他越叫得更凶哩。天一亮就好了。” 第二天,还没有医生来,不换就对女老板说要出去走走看看。女老板说:“孩子,可千万不要出去,外面的日本兵还在到处抓人哩。再说,你这人生地不熟,走失了怎么办。”不换只得罢了,也不晓得小青哥他们取枪的事怎么样了,又担心医生不来,晚上他又闹,心里又闷又烦。店里没有一个客人,冷冷清清的。黄昏时,窗外起了阵阵秋风,后院的菜叶随风起舞,天空灰蒙蒙的,一群鸽子嗖地在不换头顶上飞过,像是带着风信,呜呜地响。不换就迷迷糊糊地靠在窗台前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后院的一阵水声惊醒了,后院的水池边,一个汉子在洗漱。汉子四十多岁左右,一身肌肉倒挺结实。 那汉子见不换醒了,就冲他笑笑,问:“乡里来的?”不换点点头。那人又问:“你房间里睡的是你家人?”不换摇摇头,说:“同村人,来看病的。”那人哦了一声,说:“要睡在床上睡,不要着凉了呢。”进屋去了,原来那人就住在他隔壁,同在一个后院,共用一个水池。 晚上,不换担心谭容闹,不敢睡。深夜到后院溜达,看到那客人房间亮着灯,他凑近窗缝一看,眼就直了,那汉子正在擦试一支手枪,亮铮铮的枪面一闪一闪的,不换两眼就直勾勾地看那人擦完了枪,扣了一下枪机,只听清脆地响了一声枪里击锤的撞击声,见那人装上弹夹,用布包好,塞进了皮箱,将皮箱锁了,抬起了床板,将锁皮箱的钥匙塞进了床铺板与床尾脚架上的地方,用床板压严实了,将皮箱放到了床底下。 不换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样式的枪,一个晚上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枪,手就有些痒。第二天,客人出了门,他实在按捺不住,狗胆包天起来,等那女老板打扫房间时,跟进去找女老板搭闲话,趁女老板忙着,悄悄拔开了那房间窗户的插栓。女老板走后,不换打开窗户跳进了房间,就很顺利地摸出了钥匙,拖出了皮箱,打开箱子,从皮箱里摸出了枪,将皮箱盖了,又推回到床底下,从窗户翻出来,回手掩上窗扇,猫进了后院的辣椒地。 不换看到手中的枪,心跳就加速。这是一把日本的橹子,细细的枪管,圆圆的机尾,握把是木头的,刻有钭条纹。他也弄不清这子弹从哪里装进去,好在他偷看那人擦枪时装过弹夹,像是从握把底部插进去的,可是他怎么也拉不出来,弄来弄去,也不晓得怎么就按开了弹夹扣,弹夹就从握把底部弹了出来,他终于看到了弹夹内黄烂烂的子弹,不换眼前又是一亮。心想这次小青他们去弄枪,会不会也弄到这种枪哩。他装上弹夹,举枪瞄了瞄,也不敢动板机,怕搂了火。 不换虽说爱不释手,但也担心玩久了,被主人发现,就想将枪放回去,刚窜出菜地,就听到房门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他一惊,慌忙又躲回菜地,见是一队警察和几个日本兵冲了进来,直冲那房客的房子。不换不及多想,忙顺手将枪埋在土里,溜了出来,看到那警察在房间翻箱倒柜在找什么,床下的皮箱被翻了个遍,院子里也找了个遍,又到不换的房间,把谭容赶了出来,将谭容遍身搜了,又将不换叫过来搜了,将他的房间也找了个遍,看来没有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就向那吓得浑身打摆子似的的男老板问了一大堆话。又见一位警察上来,将不换拉到老板面前,这警察说话有些结巴,就问:“认认不,认识隔隔,壁的人?”不换摇摇头,说:“不认识”。这警察又指向在床边坐着的谭容,问:“他他,什么,么,病?”不换太紧张,不觉也跟着结巴了,答:“他他他有疯疯病哩,在这里等医生来看病的。” 不换不晓得是不是自己闯了大祸了,双腿也有些抖,幸好警察和日本兵们没有再为难他们,匆匆走了。 不换浑身不安,想将那枪放回去,又看那房门窗户已锁紧,只得罢了,又不免担心起小青他们来。 晚上,隔壁那汉子回来了,好像被人打过,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见到不换,忙将他拉到后院,笑着说:“小家伙,胆子不小哩,把枪给我。”不换吓得半天作声不得。这汉子说:“你不用怕,你救了我的命,我还得谢你哩。不过这枪你不能要,你带了它不安全。”不换这才去了那地里,将枪翻了出来,交给这汉子。说:“我不是要偷枪,只是看看耍耍再还回来,我还没有来得及还就有警察来了。”这汉子看了看枪,又取出弹夹看了,忙说:“好,好!你做得好。”又问:“你恨日本人吗?”不换说:“怎么不恨,我爹就是被日本人打死的。”这汉子说:“那我们认识一下,我姓杨,几年前是衡阳八办的,我们也是抗日的队伍呢。你就叫我杨叔叔。”不换叫了一声杨叔叔,这杨叔叔就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说:“叔叔就要走了,我们后会有期。看你人不大,还胆大心细的,以后千万要小心,不要再做莽撞的事。”不换问:“叔您要去哪里?”杨叔叔说:“去重庆八办呀。”不换当时就有一种想跟他去抗日队伍里的念头,只是这时候他一转念想到小青哥的枪,还想到了身边的一个病人,他就将这一念头一闪而过了,就说:“我是洪关镇葫芦嘴村的,我叫金不换。”杨叔叔就笑笑着点了点头,从皮箱夹层里取出一块已洗得发白的“八路”臂章,对不换说:“这帮家伙这次没有搜出来,还算幸运哩。现在给你留个纪念,你藏好,不要被日本人看见了,就是看见了,你就说是捡到的,你一个孩子,他们不会怀疑你。”不换忙点点头收了。 杨叔叔提上行李箱走了,不换送到门口,杨叔叔拉了拉不换的手,说:“金不换,我记住你的名字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十,玲奶奶山庙见雯雯 稻子终于开镰了。 秋天习习的山风透着一丝丝凉气,农民们却浑身散发着热汗,村里的男男女女全部扑在金黄色的透着醉人稻香的田野里。种田人伺候了大半年的庄稼终于向主人们奉献了沉甸甸的果实,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看到农民们难得的透出的喜气。妇女们挥镰割禾,男人们拾禾脱谷,孩子们在田里拾着稻穗,捉蛙虫玩泥水,老人们在家中煮着刚脱谷的香喷喷的米饭。全村都响着禾穗在谷桶中嘭嘭嘭的脱谷声,各家各户都升起透着家庭温馨的袅袅炊烟。 稻田里,山老倌唱起了山歌: 萤火虫,夜夜光 借我钥匙开我仓 借我犁,犁大丘 借我马,走衡州 衡州路上有口塘 打条鲤鱼八尺长 娘吃头,爷吃尾 留着中间一截讨婆娘 讨个婆娘是痴呆 撒尿掺罐子 撒屎塞灶堂 那一边,又有人接上唱: 月光光,紫光光 两个大娘同烧香 东一拜,西一拜 拜着明年好世界 世界荒,莫奈何 抓个鹅,看外婆 外婆打发我三尺布 缝条开裆裤 打开你的屁股朝西天 …… 谭万山这些天也被这醉人的稻香迷醉了,他捧着那亮铮铮的水铜烟壶,坐在自家门前的晒谷坪前,看一担担湿淋淋的谷子倒在这坪上,一堆,一堆,又一堆,最后滩开来,这坪上就立即铺上了一层金色的稻浪。看到这一切,他梦里都在笑,他估摸,按今年的产量和收成,他的四个粮仓应该装得比哪年都要多的了。 雯雯带着嫚嫚到玲奶奶庙看玲奶奶,还带来几串腊肉和几升白米。雯雯一放下肉米,就喘着气说:“这是三嫂送您的,不是偷来的哩。”一面拉嫚嫚叫太婆,嫚嫚看了玲奶奶半天,才妞妮地叫了一声太婆,把玲奶奶喜得不行,抱着嫚嫚亲了又亲。又张罗要去给嫚嫚找吃的。雯雯说:“奶奶,不要找吃了,她就是要听奶奶讲故事呢。”玲奶奶还是找来了一些薯干爪子之类,还取来一块红糖。嫚嫚都不吃,说:“我听太婆讲故事哩。”玲奶奶将嫚嫚抱在自己腿上,一团温热的肉就在玲奶奶身上忸妮,把玲奶奶的心都甜透了,恨不得将这一团肉含在嘴里。 玲奶奶就甜甜地说: “好,太婆讲一个。从前呀,这山里有很多山羊,也有很多牛。有一天呀,一头山羊产下了小羊,产下了小羊以后呢,这母羊缺奶水,小羊羔宝宝经常吃不饱。这母羊心疼呀,可不能天天让孩子饿哩,就想找他的好朋友母牛商量,借她的奶给小羊宝宝吃。这母牛也刚刚产了一头小牛,奶水多呀,哪晓得,这母牛却很小器,不肯借,说,你借什么都行,哪有借奶水的,我自个的崽都不够吃呢,哪能借你吃。再说了,你借了,用什么还?你那点点奶水,还不够我儿子半饱呢,还有一股膻气,我儿子都不吃。母羊怎么求他都不行,怎么办呀?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就只好等那母牛半夜睡觉了,让小羊宝宝去偷他的奶吃。这小羊宝宝等啊等,好不容易到半夜了,听这母牛也呼呼睡了,就悄悄的上去偷吃,她吃呀吃呀,还没吃上几口,不想这母牛很警觉,闻到了小羊的膻气,一看是小羊在偷吃自己的奶呀,这还了得!这母牛火气冲天,一跃就翻身起来,小羊一看不对,就赶紧跑呀跑呀跑,母牛冲着小羊就顶,这牛呀,一用牛角往前顶的时候,眼睛就只能看地上,看不到前方,这母牛用力又太猛,一顶就顶到一棵树上了,一对牛角插进了一棵大树杈里,怎么也拨不出来了。这小羊一看这牛动不了了,那奶水还在流呢,也就不怕他了,赶紧过去吃,一边吃还一边说,看你还小器不!看你还小器不!那牛呀直气得两眼冒火,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奶水被它吃哩。” 嫚嫚咯咯笑个不停。末了问:“后来呢?”玲奶奶说:“后来呀,是一头老牛将他的角顶开了,那老牛劝他说,这是你的不对呢,我们这些吃草的动物,能够在一起过日子就是缘分,应该有苦同担,有难同帮,你照顾我,我照顾你,日子才过得顺哩,不能只顾自己不管别人,又批评这山羊不该叫小羊偷母牛的奶吃。后来这母羊向母牛认了错,母牛就把奶给小羊吃了。” 嫚嫚听完了,拍着小手直叫好,就在玲奶奶腿上撒娇,还要太婆讲故事,玲奶奶说,太婆故事多呢。于是又讲了几个,嫚嫚听了几个,毕竟累了,就伏在玲奶奶怀里睡了。玲奶奶不禁用手轻拍嫚嫚,一边幸福地哼起了歌: 小小子儿, 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干嘛? 点灯说话儿, 吹灯作伴儿, 早上起来梳小辫儿 …… 门外传来叫喊:“奶奶!奶奶!”雯雯一听,兴奋地说:“奶奶,是不换回来了。”飞也似地出了门,果然见不换、小青同谭伟三人各扛了个沉甸甸的大麻袋进来。雯雯问:“这带的什么东西,”不换兴奋异常,将麻袋放下了,喝了口玲奶奶递来的凉茶,喘着气说:“反正不是送给你的,你也用不着。”雯雯不屑地哼了一声。又问谭伟:“三哥呢。”谭伟说:“回家了,你同我回去看看。”玲奶奶问:“那谭容病治得嘛样哩?”谭伟说:“看了医生了,给了些西药,每天睡前吃一片,真的就不闹了,一觉睡到天亮。”玲奶奶说:“阿弥陀佛,总算治好了,你们积了大德哩。” 小青等谭伟带雯雯走了,才打开麻袋,玲奶奶一见,吃了一惊,说:“小祖宗,你们去哪里搞这么多枪,可不要去干没有王法的事。”小青说:“奶奶,这枪,不会用来打中国人的,是用来打日本人的。我们用来保护村里人不被日本人欺负。”不换说:“奶奶,日本人就要来抢粮了,日本人说了,我们收的稻米,要一粒不剩作皇粮。”玲奶奶说:“那就凭你们,也打不过日本人,我们不要惹火烧身呀。”不换说:“奶奶你不用管这些了,小青哥有办法的。” 二人一面说着,一面将武器都掏了出来,共有步枪8支,汤姆森2支,毛瑟手枪3支,各式枪子弹数百发,手榴弹一箱等。小青本想将那电台也弄来,可是带不动,带来也用不上,只好放弃了。因为埋在泥土里太久,枪面已有些生锈了,小青让不换找些碎布来,一起擦枪。小青说:“可惜当时弹药不多了,这些弹药,几下就打光了。”不换说:“再多了,我们也带不动了。”小青说:“有机会,我们还得去趟城里,找黄余才想办法搞些弹药。” 不换一直沉浸在枪的兴奋中。摸了这支,又试了那支,说:“我还是使这支手枪。”小青说:“得了,你一只手还举不起来呢。”这是一支德国二十响,不换就一只手试举了举,说:“你看,谁说举不起来。”小青说:“这枪还没有装满子弹呢,再说了,你看,你的手都没有伸直,还在抖哩。”不换就找了支汤姆森:“那我就使这个。”小青取了支步枪说:“你还是用这个,那家伙费弹呢,一搂火,几十发弹就没了。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练瞄准,这玩艺可比不得你那火铳,闭着眼都可以乱轰的。” 玲奶奶已叫吃饭了,端上了一盘香味四溢的干辣子炒腊肉和米饭。不换看着直流口水,问奶奶这肉和白米哪来的,玲奶奶说:“雯雯拎来的,说是秀娥叫送的。”小青说:“奶奶,都给我们吃了,您自己吃什么呀。”玲奶奶说:“还有多呢,我能吃多少。”不换让玲奶奶上座一起吃,一边说:“秀娥嫂不比那谭万山,心还蛮好呢。”玲奶奶说:“你们治好了她男人的病,她也感激着来。”小青心里说,真要谢的是人家秀娥哩,没有她,哪能有这些枪,想到秀娥,小青心里就一阵温馨。 小青就问玲奶奶:“村子里还有哪个能用枪的,我们要组织一批护村队。”玲奶奶说:“青壮年不少都抽了丁,都是些庄稼人,连打猎的都少了,还有几个会用枪。这些人多数都是谭万山佃户,怎么也得要他点头。”不换说:“这个守粮奴,只要是为他护粮,他不会不许的。”小青说:“这事待我好好盘算盘算,怎么个组织法。” 十一,金小青组队抗日寇 日本人要清乡抢粮的消息像风一样吹进村子里来,就像一记冷棍,将这些天一直沉醉在欢喜高峰中的谭万山打入了痛苦的谷底。 陈保长也从镇里回来了,带来了更确切的消息,日本第六十八师团还未南下的治愈伤病员已在衡阳聚集,准备纠合城里自卫军、保安队、还有从各处抓来的民夫,调集数百辆军车、马车、牛车等,组成了八十多个收粮队,赴各镇收粮,命令说,收粮队一到镇,限各村保十天内将所收成的全部稻米收齐送到镇上,限期不交的村保,将派兵强收,到时村里将鸡犬不留。 谭万山就气血攻心,恨恨不平,说:“我一粒不交!大不了全村人还带着粮食上山!”陈保长说:“这次可不比上次,你人上山了,这房屋还在,日本人恼羞成怒,来个杀光,烧光,抢光,到时候全村的房子都烧了,大家无家可归,露宿野外,不值得啊!再说了,这全村子人躲在山上,能躲到几时?日本人要搜山,还能找不到你?到时候不但粮食不保,还会大祸临头。”谭万山听了,就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来,老婆子慌了,忙扶谭万山坐下,说:“你说你这人,日本人还没来呢,你就为这几石粮食送了老命了,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陈保长也就不敢说话了。 一旁的谭伟就上去在他爹的耳边嘀咕几句什么,谭万山不耐烦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鬼鬼祟祟的,这大群又不是外人,你就大声说。”谭伟就说:“这次我们跟金小青他们进城,金小青搞了一批枪,有十多支,说是要组织护村队,武装护粮。”陈保长一听,怔了半天,忙说:“这更做不得呀,老天爷!这十多杆枪,哪能顶住那日本兵。再说了,日本人只会向我要粮呢,到时不交,先会要我的小命,我的小命不要紧,可千万别让他使全村惹祸。”谭伟说:“我也只是听他们这么一说,成不成的,金小青说他有主意,你们把他叫来问问不就是了。”谭万山这时才平静下来,就向谭伟挥了挥手,说:“你去把他叫来,不妨先听听他有怎么个法子。” 谭伟只得去玲奶奶庙找小青。到了玲奶奶庙,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看那小青正带着不换使一杆长枪练瞄准,见不换正将那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忙趴在地上喊:“我是谭伟,谭伟!快收起枪,别搂了火!”不换忍不住笑,收起了枪,说:“晓得是你,快起来。”小青问:“是你老爹叫你来的。”谭伟说:“想瞒也瞒不住呢,你就去一趟,说是要讨你的主意。” 小青、不换随谭伟进入谭府,见谭万山像条死狗样靠在太师椅上,陈保长也在。谭万山见了小青,忙欠了欠身,有气无力地说:“贤侄呵,你也不是外人,现在这一村子的人祸事就要临头了,你看看想个什么法子,救救这全村人。” 小青心里说,是救你的粮食,看了看陈保长,笑了笑说:“不晓得陈保长现在是当哪个的保长,是当日本人的保长呢还是村里人的保长?”陈保长一听就很生气,说:“你这伢子,我与你虽说是一辈,年纪比你爹还大哩,总比你多吃几年饭,你这样跟我说话!我当日本人的保长,呸!我碰他娘的鬼哟!你不要以为现在手里有几杆破枪,就在我面前显摆,我可告诉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担着全村人的性命哩。”谭万山听了个不耐烦,说:“大群,你不要哆嗦,你听听小青贤侄的主意嘛。”小青就问:“听说谭爷十年前为对付共产党暴动,拉了一支队伍,有十多杆枪哩。”万山拍拍头,说:“哦,你不说我倒把它给忘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使了,恐怕都锈坏了。”小青问:“枪还在吗?”万山就指谭伟,说:“你叫上老苍头,一起去弄出来。”谭伟问:“全弄出来?还有好些子弹呢。”小青听说还有子弹,忙问:“有多少子弹?”谭万山说:“有好些箱,当时也没有放几枪,没用上,后来谭典回来,又送回几箱。”小青一听,乐得心花怒放,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忙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就对谭伟说:“你先不用忙着搬,我跟你一起去瞧瞧。” 谭伟就领着小青和不换进了万山的书房,书房上面有一小阁楼,登上楼梯,楼内堆了些村里人耍灯用的狮子、灯笼、木头刀枪等戏具,红红绿绿的,上面布满了一层灰,并没有见到什么枪支弹药。见谭伟到一面木板墙前,搬开了墙前的物品,竟将一块块木板顺着下拉槽卸了下来,里面是一个小空间,塞满了枪弹。小青说:“藏得够深的呀。”谭伟说:“要不然,就被日本人取走了。”小青道:“日本人还稀罕你这破枪。”忙取了一箱子弹出来,打开一看,还是被油纸整齐地包着,拆开油纸,见一粒粒子弹还锃光发亮。小青问:“共有多少箱?”谭伟数了数,说:“有十来箱哩,全是中正式步枪子弹。”小青喜得拍了拍谭伟的肩,说:“家有这么好的宝贝,你怎么不早说!”不换也取出一杆枪看了,说:“哥你看,还能用呢。”小青说:“这东西还是先放在这里,我们下去商量事。” 小青从书房出来,心里就有了底气,对谭万山说:“谭爷,小辈就直说了,您不要见怪。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条路呢,是您顺从地将这秋收的粮食,全给了日本人,先保这一村人平安,只是村里没有了粮,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第二条路呢,就是组织一个护粮队,凭我们这些枪和我们村的有利地形条件,将抢粮的鬼子阻挡在村外,保护村人和粮食。只是,这样做需要担风险,我们赢了,村子和粮食都保住了;败了,当然,村子人和粮食只好组织转移,只是我们村的房子就要全被烧了。”谭万山问:“你们组织这些人枪,怎么个阻击法,能把那鬼子拦在村外吗?”小青说:“在村口十一二里地的地方有个狼牙口,那地方您是晓得的,日本人要进村,只有这条通道,我们就在那里设个伏,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我们的枪加起来,也有近三十支,凭这些弹药,他就是千军万马,在我们的弹药没有用完,我们的人没有被打死之前,他一个人都休想过得来,何况山上还有很多石头都用得上呢。我打听过了,鬼子大部队都南下两广了,城里的鬼子也派不出很多救兵了,他们不会为了这么个小村子,派大部队来的。这次来抢粮的鬼子,都没有带重武器,而且在这山沟里,他就是有重武器都派不上用场,来我们镇的鬼子顶多也不会超过百人,多数还是受过伤的人员拼凑的,战斗力和火力都要打折扣,那些自卫军、保安,有几个会为鬼子卖命的。而且,日本人现在日子也不好过呢,他的日子也长不了了。因此说,我还是满有信心打赢这个仗的。” 这一说,连陈保长都不敢提出反对意见了,就问:“我们这队伍能组织得起来吗,这枪还没有几个会用呢。”小青问:“谭爷,十年前您带的那批人,现在还在吗?”谭万山想了想,道:“十有八九还在。”小青说:“那就好,但是也得动员他们愿意干呀。”就对陈保长说:“你明天将村上的青壮年男人全叫到这坪上来,我来做动员,我们就先组织他三十来人,先练起来。”陈保长也来了兴致,连连点头说:“好好,我明天一早就把人喊到这里来,我们就先把队伍拉起来,打这日本狗日的。” 次日一早,村子里的人便陆陆续续聚到谭府门前来,刚收完稻子的农民都显得十分疲惫,丰收的喜悦心情也随着日本人抢粮的消息闹得沮丧到了极点。谭万山、金小青、陈保长早在门前等着,见人到得差不多了,谭万山开始喊话:“各位父老!大家都晓得了,日本人就要来枪粮了。日本人侵略我们国家,烧杀奸劫,无恶不作,我们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粮食,怎么能白白送给这帮畜生!现有贤侄金小青奋勇当先,要组织护粮队,保护全村村民和粮食。各位愿意参加护粮队的,谭某愿舍家资家粮,供养到底。” 金小青也向大家鞠了一躬,说:“各位父老兄弟,我们村子的人,为了抗日,已有四十多位烈士为国捐躯了,我们不能用我们种出来的粮食,养这些杀害过我们亲人的日本鬼子。要不然,我们会有愧于九泉之下的烈士们,我们更不能让烈士们看到我们心甘情愿地受日本人的侮辱。我是从烈士的血泊里爬出来的人,为了打日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只要我活着,我是绝不能让日本人进村的。有请各位,有愿意参加护粮队的,自愿报名,就跟着我打鬼子。” “好,打鬼子去!” 一个人冲拳喊了起来,大家一看,是王顺山。王顺山一个箭步上了台阶,向大家高声说:“在峪口村,我亲眼看到鬼子杀人,那鬼子一进村,就向那些往山上跑的人,举枪就轰,有跑不动的,都是些老人,带小孩的妇女孕妇,鬼子都不放过呀。鬼子进了村,更是鸡犬不留,我们决不能让这鬼子进村,我王顺山第一个跟小青兄弟打鬼子!” 众人齐举拳吼了起来:“打鬼子!打鬼子!打鬼子!” 紧接着人头攒动,一群人都涌了上来。小青忙示意大家安静,说:“用不着这么多人,只要三十个人。”就喊:“凡是用过枪的人,先站到一边。” 很快就站了一大群人,小青一数,有七十多人,问:“你们都会用抢?”这些人说:“用过火铳哩。”小青说:“用过步枪的站出来。”就站出了八个人,小青就从人群中挑了二十多个身强力壮的,凑到了三十人,王顺山、王顺水兄弟俩要一同参加,小青不让,只要了顺水,三十人让谭伟带去领枪。 小青就对大家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这三十人,就负责在村口阻止日本人进村,我来带队负责;村里人,就听陈保长安排,通知你们藏粮,你们就藏粮,通知你们进山,你们就进山,我保证,只要我们三十人还活着,就绝不会让日本人进村。” 十二,谭万山有幸躲粮祸 夜深了,王顺水才提了一支中正式回到家,见一家人都坐在门前,爹娘和顺山哥嫂都在呢。娘端了饭菜出来,是一碗堆得冒尖的白米饭,一碗煎拍青椒,上面卧一个煎蛋,一碗丝瓜汤,还有一碗蒸地瓜。顺水问:“这米饭二老都吃了吗?”他娘说:“你吃,我们都吃完了。”大嫂在一旁说:“哪吃呀,爹娘都吃的地瓜,这米饭和鸡蛋专门犒劳你的。”顺水就说:“刚收了粮,大家就先敞开吃它几天呗。”顺水爹说:“你不当家不晓得柴米贵。今年说是丰收了,可日子一样难算计。这十亩地,收了不到五十石谷子,除了交租,还要还欠的几石,剩下的就这么几石,要敞开吃,能吃几天?”顺水说:“这谭万山也太狠了,将军粮派我们交也就算了,还要借一还二,这么一借二还,都叫这全村人一年喝西北风。”顺水爹说:“田是人家的田,祖祖辈辈就这么个规矩,你还能怎样。”顺水说:“听说共产党那边搞土改,有些地方搞减租减息,还要分田呢。”顺水爹说:“共产党十年前在我们这近县也闹过,唉,成不了气候,被赶出去了,后来听说政府还杀了不少共产党人。”顺水说:“可是听说人家在有些地方又成气候了。”他爹说:“要改祖宗的规矩,难哩,共产党要能变这世道,除非他是天神。” 顺水见娘在试泪。就问:“娘您这是干嘛?”他娘埋怨说:“你参加护粮队,事先也不让娘晓得,你兄弟俩上次九死一生,娘现在还在做恶梦哩。”王顺水说:“娘!您也不怕人家笑话。参加护粮队这么多人,有哪个还事先要同爹娘商量嘛。您快莫说上次那事了,一提起那事,我现在还觉得对不起人家金木匠和全村人呢。”他娘说:“你都快二十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王顺水忙打断娘的话,说:“别人都舍得,我就舍不得,哥还想参加呢,小青说一家只能参加一个,还说了我一人无牵无挂,就我了。再说了,还要留一个种粮的传后哩…”。 王顺水兄弟的爹王成丰,村里人公认的种田能手。父子三人种了谭万山的十亩水田,成了葫芦嘴村的样板田。谭万山每年在稻子快成熟估产的时候,第一个必定要来王成丰家的稻田,因为每年稻子长得最好的就是这一家。就是平时,谭万山有事没事都要到这父子三人的稻田走走看看,看稻秧茂盛地拨节,茁壮地抽穗,娇艳地杨花,饱满地灌浆,沉甸甸地成熟。就想,这王成丰父子真是天上难寻,地上难找的种粮人呢,常常在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还能见他父子顶着斗笠,在稻田除草;在雷雨暴风时,也能常常看到他父子披蓑带笠在田垄中巡视,生怕暴雨浸了田,狂风毁了秧。在他家的稻田里,你看不到一根稗子,找不到一棵杂草。正因为如此,往年在抽丁实行两丁抽一时,谭爷使了不少手段,硬是没有让在两兄弟中抽走人。从谭万山祖辈起,每年收租时,谭家都要赏他家一石粮,给全村树个样板。王成丰也成了这个村小队的甲长,而且是在村里的几个甲长之中说话最管用的一个,要不是担心影响种庄稼,谭万山就一定会让王成丰来当这村里的保长,成丰要是当了保长,一定比这陈猴子服众。 王成丰今年快五十岁了,除生有顺山顺水二个崽外,还有大女顺云早已嫁到峪口村,二个儿子自然就传承他的庄稼手艺。王成丰的一生,除了种稻子,好像还没有别的爱好,他一生的聪明才智,似乎就是为这水稻而生而长的。与谭万山不同的是,谭万山的享受过程是看到稻子入仓的时候,王成丰的享受却是稻子生长成熟的过程。王成丰常对儿子说,这庄稼也有情有义呀,你伺候它好了,它就一定会报答你。我们去看它,它也在看我呢,它渴了,你给它水,它饿了,你给它肥,它虽然不会说话,它却在成天冲你笑呀。 前一阵子,日本人打死了金木匠,虽然后来事情搞清楚了,他还是觉得自己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今天,自己的儿子第一个报名参加护粮队,总算给自己要回了一回面子,他家人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于是就对顺水说:“其他事就不要说了,既然参加了,就不要当怕死鬼。我们王家虽说没钱没粮没有势力,但总没有做过辱没祖宗的事。”王顺水一听,说:“爹,我晓得的,我不会给祖宗丢脸。” 第二天一早,小青就将全副武装的谭伟、不换、顺水等三十人领到了狼牙口。这是两面都是石壁的小峡,一条小路伴随从村里流出来的河水穿出这山峡通向峪口。山路靠河的一面,山太高太陡,人上不去,靠路的一面,是近六十米高的绝壁,人更是上不来,但却可以从向村里方向四里余地外的山嘴上山,沿着山脊走向这石壁顶上。山顶上长满了绿油油的松树和灌木。从顶上可清楚地看到山脚的小路和来往方向,山脚下却看不到山顶上的人。小青好像听说过,葫芦嘴村的祖先们是苗人,为反抗清军进剿而在这里修建了防御工事,并派人在这里驻守过,这里还有用石头垒过的石墙,虽然石墙早已倒塌,剩下一大堆青得发黑的石头。这石头对他来说太有用了,既可用来修筑简易的掩体,又可作为攻击敌人的武器。 一群人到了这里,早已累得瘫坐在地上,三面都是绝壁,面向着进出村的方向,往下一看,有几个人腿就有些发软。小青说:“以后来多了,就习惯了。”顺水说:“我们就用这石头围成一个围子,大家躲在这围子里,下面子弹打不进来。”小青说:“不行,你是不晓得,鬼子还有那小钢炮哩,那炮往上一轰,炮弹从我们头顶上往下掉。要是我们挤在一堆,一炮就完了,我们不仅得防枪,还得防炮。”这些人听说鬼子还有炮,就有点发懵,问:“那炮怎么防?”小青说:“那小炮叫迫击炮,炮弹跟手雷差不多大,杀伤力不大,鬼子随身带的也不会很多,几炮就轰完了,我们也不用怕。只是要注意,不管是鬼子向我们打炮还是开枪,大家都不要站起来乱跑,那样就容易中弹,只要趴着不动,就不容易中弹。再有,我们要分开部署,人越分散越好。”顺水忙说:“对哩,在峪口村,我看到那鬼子专门向跑的人开枪,一枪一个准,那趴下的就没有事。”小青说:“对,我们就两人一组,分头找掩体,只要能够看到路面,能向路面射击就行,分开越远越好。” 于是大家跟着小青,一路围着山顶找掩体,找好后就趴在地上用枪瞄了瞄,各射击点距山下路面的射程不远,也就七十米距离,隐蔽安全性也好,大家都兴奋起来,都说这个位置好,那个位置也好,一会都找好了。小青向大家喊:“从现在起,每天早晨准时到这里来,各自在找好的地方练瞄准,太阳下山时回去。” 午饭是由谭万山供的,每餐都有白饭和腊肉,由村子里人准时送来。大家看到这香喷喷的白米饭和肥油油的腊肉,就欢喜异常,吃得满嘴流油。就有人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谭万山这么大方过呢,这次怎么就舍得开恩破例。又有人道,这叫什么开恩什么破例,他这是让我们替他卖命保粮。他那几仓粮食,还不值这几顿腊肉白饭?有人就说,吃吃,我们吃上这几顿,死了也不亏。 村里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谭万山照样收租,在他看来,这收下的谷子,只有放在他的仓里,他才能踏实。村子里的佃户,一年种下的稻米,除了七成交租,还要按“一斗还二斗”还债,剩下的也就不多了,今年要还的欠粮更多,一些借得多的户产的粮还不够还的,只得还欠着。虽然大家都有怨言,但有怨言又能怎样,何况现在日本人要抢粮了,这粮最终还不晓得落到哪个手里呢,又不晓得这小青能不能成事,会不会给村里人带来灾难。村子里人就在这忐忑不安的心情下,交租还债。 村里农家没有了谷子,还好在村子四周旱地和山坡,到处可以种上地瓜、土豆、玉米和高粱等;河岸两旁、水塘四周还可以种上黄瓜、冬瓜、南瓜等各样瓜菜,用这些粗粮填肚子,饱一餐饥一顿的,总可以吃到过年。大年三十夜,一家人吃一顿白米饭还是没有问题的。如果碰上年景好,收入丰,村里的食物就可以挨到夏末,初秋还是要借粮的。年景不好了,到了夏初,就开始有人断粮了,断了粮的人,唯一的选择,就是到谭万山家借粮救命。老天似乎很眷顾这里的土地和村民,从大山深处流出的溪水,永远不会干涸;雷风暴雨时,遭洪水浸泡最多不过两天,是淹不了能长到一人高的稻子的,再多的水也会顺着这一条溪水滚滚流去村外,因此,这里也断不会因旱涝造成大量的灾民。村子里的人祖祖辈辈没有因生活不下去外出逃荒的,他们对这片祖辈传承的家园已经很知足了。 峪口村来人带来消息,说是日本兵到镇里了,通知陈保长去镇里,日本人要对各村保长训话。 陈保长有了底气,就说:“碰他娘的鬼哟!他日本人什么东西,找我训话!你告诉那日本鬼子,有本事来这里找我问话!” 陈保长虽说在来人面前豪气了一番,心里却虚,来找谭万山讨教。谭万山说:“去还是不去,这事你得问小青。”于是又来找小青,小青一听,说:“保长,这事你还是得去,你不去,我们摸不到情况。再说了,你要不去,他们要是马上派人来,我们还没有准备好。你去后,就说答应交,拖他几天,然后回来报信。”陈保长只得答应马上就去。小青还嘱咐:“要搞清鬼子有多少人,带了些什么武器装备,对限期交不上粮的要采取什么行动等,能摸清多少算多少。” 陈保长第二天早饭后出门,一路上只靠两个脚板走路,到了镇上时天快黑了。一看镇公所空荡荡的不见一人,他就感觉心里直发凉,好不容易看到厨房老张师傅一人在吃晚饭。老张师傅见陈保长来了,忙问:“你怎么没去喝酒。”陈保长疑惑地问:“去哪喝酒?”那老张师傅一拍大腿说:“嗐!你是刚到,快去洪关酒店去喝酒,他们都在那里闹哩。”陈保长还是有些懵,问:“那日本人呢。”老张师傅说:“你还不晓得呀,日本人一早全都撒回城了,说是不晓得哪里打了败仗了,要调兵哩。这粮也不抢了,城里来的什么自卫军保安队该回城的全都回城了。这不,镇公所的人都欢喜的不行,闹着去喝酒庆贺哩。” 陈保长一时怔了半天,嘴张了半天没有合拢,拍了拍脑袋,弄不清自己还是不是在做梦,就听老张师傅说:“我听他们说呀,日本人这帮畜生,原想打通这粤汉铁路线,可是到今天也没有通车,北面的武汉,南面的广州,全被破坏,这抢的粮食,哪运得走!他们的日子长不了了,他们在南洋被美国人打败了,都打到日本人自己的国土上来了,日本人死的成万成千,人都快打完了,兵员不够,要从中国调兵。日本人的帮凶德国人也被苏联人打败了,中国人,美国人,苏联人都准备大反攻。这老天有眼,恶人终有恶报……。” 情况变化太出乎陈保长的意料,陈保长也没有心思去喝那酒了,他叫来随他一同来的飞头和陈九,匆匆找老张师傅讨了几口饭吃了。事不宜迟,他要趁着月色连夜回村,尽快把这好消息告诉村里人。 十三,金不换泣别金小青 天还未亮,谭万山家就响起了鞭炮声,而且响了整整半个时辰,把村子里的人都搞蒙了,猜不透在这个节骨眼上,谭家还能有什么喜事,不晓得又在玩什么花样。 陈保长凌晨时分咚咚咚地敲谭宅的大门时,把谭万山吓得心惊胆战,以为日本人又进村了。只听陈保长咧着白森森的牙,有气无力地说是日本人回城了,不抢粮了,谭万山还以为陈保长累糊涂了,又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是不是在做梦。消息进一步证实了,谭万山一个箭步跨到祖宗灵前,伏在地上,祖宗呀祖宗地拜了起来。 天亮后,村子人就陆续晓得了这个消息,原来是谭府为这件事庆幸放炮哩。不换是被欢喜的柚子在床上摇醒后告诉他的。全村人都在庆幸,不换与却欢喜不起来,相反是一种无奈和失望。这些天,他一直充满一种亢奋和期待,这种心情使他忘却烦恼,忘却愁恨,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全身心投入到训练中去,期待枪杀日本兵的快感中。他誓言一定要用他手中的中正式,亲手射杀那些日本人,一定要让日本人尝到被他的子弹射中后的那种痛苦和绝望,就像他看到父亲中弹的那种情形一样。爹临死时的情景时常历历在目,他怎么也猜不透爹临死前想说的话是什么话,或许,在爹死后第一次的梦中就暗示过他了,爹要儿子替他报仇呢。 可惜,不换又一次失去了这个机会。 小青给不换的一支中正式,不换很快学会并掌握了枪的拆卸、擦试、装卸子弹和瞄准。尽管子弹珍贵,小青还是组织了两次实弹射击,每人三发子弹。一次固定,一次移动,地点就在狼牙口。移动的靶子,是用一头老牛拉着一串糊着靶纸的假人在路面上走,那牛在平时训练还行,实弹射击时,枪声一响,老牛就惊了,拉着一串假人一口气狂奔到了峪口。三十人的射击成绩,不换的成绩全是榜首。小青说,不换这家伙天生就是一个枪王。 同样失落的就是小青了。在得到消息的当天中午,谭万山就宣布护粮队解散,人员归家,枪弹入库。谭万山的腊肉白米饭,供了三十多人吃了四五天,心疼不已,早晓得这样,还不如不破这规矩,以素菜杂粮打发了。 让不换更加意外和难过的是,金小青要走了,他还是要归队去当兵,去重庆找抗日队伍。 小青、不换将属于自己的武器又带回到了玲奶奶庙。由于谭伟对小青的毛瑟手枪爱不释手,就与谭伟交换,用一支毛瑟手枪换了两箱子弹。小青对不换说:“这武器平时不用,就要找个地方藏好,不然是个祸患。”不换说:“我有一个藏的地方,只有我一人晓得,也只有我一人能进得去。”小青问什么地方,不换说了那个山洞,小青说不行,一是石洞太潮湿,放久了枪弹易生锈;二是那洞口太小,你现在进得去,过几年还进得去吗?不换说:“我进不去,不会叫一个小孩子进去呀。”小青也想了想,除了山洞,还真难找一个稳妥的地方,村里除了谭府,他们的几个人的茅屋,又矮又小,连个像样的大些的家具柜子都没有,放哪里都显眼。只好说:“这样,先放进洞里一段时间,应应急,你以后找到好的地方再说。”不换说:“我以后还找嘛子,我要与你一同去队伍里抗日。”小青笑了笑,拍拍不换的脑袋,说:“人还没有枪高哩,就想当兵,这事再不要提起,你不可能去的。”不换问为什么?小青说:“你爹没有了,你娘一人在家,你放得下心吗,她不要你照顾吗?你是你娘的一根独苗,她会舍得你去?还有就是,我也想让你在村子里,看管我这批宝贝,等你长大了,我们把日本人赶跑了,回来后还能派上用场呢。” 不换突然又想到爹梦中说过的话,莫非爹事先就预感到有这么一天,告诫儿子不要丢下娘不管?不觉心里一阵悲憾,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报我爹这仇呢?我不杀几个日本人,不说对不起爹,我这一辈子都留个遗恨。”小青说:“我去替你多杀几个就行了,要不行,到时打到我们家乡的时候,砍下几个日本人的头,到你爹坟上祭奠祭奠。”不换愣了愣,说:“要不你也不走了,留在这里,说不定那日本人还来,我们保护这村里人不好吗?”小青叹了一口气,说:“我想日本人是不会来这村里了。不换,你是晓得你爹被日本人杀了的心情,你这是家仇,可是对我们军人来说,是国恨呀!你晓得吗,我身边的战友,被日本人打死的有多少?还有多少伤员,没有医治,痛苦得一个个自杀。我们每个经历过这场战争而活下来的人,都是恨不得活捉这一个个日本人,再一口口撕咬下他们的肉,活活将他们咬死才解恨。我不去打日本人,我这口气就会一直闷着难受,我也对不起那些死去的战友。” 不换惊呆呆地看着小青,似乎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说:“你说把日本人赶跑了,那时不打仗了,这枪还有么子用场。”小青说:“你以为日本人跑了,这世上就太平了,难得说呀,反正你得把这宝贝看好了,我回来还得找你要。” 不换听说小青要去重庆,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就问:“你听说过衡阳八办吗?”小青一惊:“你怎么晓得衡阳八办?”不换问:“这八办是干什么的?”小青道:“八办就是八路军驻某地的办事处,衡阳八办就是八路军驻衡阳的办事处,他们几年前搬往桂林,现在又从桂林搬重庆去了。你听哪个说的?”不换说:“在衡阳客店我遇到一个客人,他说姓扬,说是衡阳八办的人,也去重庆了。”说着从身上摸出一块“八路”臂章来,递给小青,小青一看,就说:“他把这个都送你了,你们交情还很深嘛。”不换不好将偷枪玩的事说出来,只是说:“我都差点跟他去他的部队了呢。” 小青盯着“八路”臂章发怔。不换说:“你就拿着这块东西去找杨叔叔,他一定收留你。”小青叹了口气说:“你不晓得,这八路军和国军不一样,八路军是共产党的部队,国军是国民党的部队,这两支队伍虽然现在都在抗日,可是他们却是生死对头,水火不相容的。我敢肯定,将来日本人打跑了,国民党决不会放过共产党。”不换说:“我晓得,我爹跟我说过,共产党要将地主的田分给种田的人,要是共产党得了天下,我们就都会分到田,村里人人人都是地主哩。”又问:“你是说那个姓杨的是个共产党?”小青说:“这事你也不要跟别人说。”又将那臂章还给了不换,笑笑拍了不换的小脑袋说:“要是让谭万山晓得了,担心把你也当共产党给毙了。”不换说:“他干嘛毙我?”小青说:“怕你是共产党,分他的田和粮呗。” 藏枪的工作很顺利,为了防潮,不换去谭伟的杂货铺买了一大把油伞纸,他爹有很多木匠工具,就让小青在洞外看着,自己带了一些锯子锤子钉子,扛了些木板进洞,敲敲打打造了几个木箱。不换还想自个留一支毛瑟枪和一些子弹,被小青制止了,说:“你要想玩枪,就多去洞里看看,在那洞里,你想玩什么枪,想怎么玩都行,顺便还可以多擦擦枪,不让生锈。这东西带在身上,用也用不上,终是祸根”。不换将枪弹用油纸包了又包,放进箱子里。折腾了一整天,从洞里出来时,浑身都湿透了。 金小青走了。 村里除了小青的妹妹小红、玲玲奶奶、雯雯和不换外,没有人晓得金小青什么时候走的,只有金不换将他一直送到了峪口村。到了峪口村,小青上了一辆牛车,就要分别了,不换不禁呜呜地哭了起来。小青想,毕竟还是个孩子哩,就替他抹泪,说:“哭什么嘛,也许很快就回来了呢。”不换就从身上掏出来一块玉佩,对小青说:“这是秀娥嫂让我送你的。”小青一看,是一尊二指宽大小的晶莹剔透的玉观音,被一根红毛线系着,小青顿时一股热流往上涌,头脑里就闪出秀娥那一双水汪汪的明眸,问:“真是秀娥送的?你莫骗我,你怎么不早说。”不换说:“秀娥嫂一定要我在分手的时候送你,说是要谢你治好了他男人的病,你要去打仗,带上这菩萨,保佑你逢凶化吉,平安归来。”小青问:“她是怎么给你的,是悄悄对你说的吗。”不换说:“也不是,她只是听说你要去参加抗日队伍,问我什么时候走,我也说不晓得,她顺手就从脖子上取下来交到我手里,嘱咐我的。”小青愣了一下,一手紧紧攥着这玉,一手从自个身上上上下下摸着,说:“哎呀我也没有个什么物件给她。”不换说:“她什么没有,还稀罕你的东西。”小青说:“你毛孩子懂什么。”顿了顿,说:“不换,你去我家里,问我妹妹要那个银铃,她晓得的,你拿去交秀娥,说是我送给嫚嫚玩。”不换点头答应,二人含泪分手。 不换回村后,心里怅然若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感觉孤零零的,就在家躺了一天。第二天,就奔小青家。小青妈已去世了,只有他爹金大信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妹妹金小红。金大信在秋收完了后,就同村子里的十几个壮年外出当挑夫,从界牌挑担瓷器去广东,再从广东挑些食物往回卖,来回一趟短的一个月,长的两个月,生意好的话,除去食宿,可以挣回一块光洋。不换到小青家门口的时候,看到谭伟坐在门前,腰上还跨着那毛瑟枪,一双眼愣呆呆地盯着正在剁猪草的小红。不换晓得,谭伟一直在追这小红,谭万山却极力反对,他替谭伟相中了峪口村地主周大口家的女子,那父女还到过谭家,被谭伟一口拒绝。 谭伟见了不换,忙问:“小青呢,你没有跟他一块吗。”不换说:“他走了,去重庆了。”谭伟吃了一惊,忙问:“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我都不晓得。”不换说:“昨天一早走的,我送他去的峪口。”不换见小红一双眼红红的还挂着泪痕,就问:“谭哥,你欺负她了?”谭伟说:“我哪敢,我来这里后她一直就这个样,也不给我搭个话,问她什么也不说。”不换晓得小红一定是舍不得她哥走了闹的。昨天小青出门的时候,小红就在屋里嘤嘤地哭,不换想进去劝,被小青拦住了,说:“女孩子家,懂得什么事,我爹还管不住我,何况她!” 不换拉着小红的袖子,说:“姐,进里屋说个话。”小红就放下刀,跟不换一直进了小红的闺房。不换说:“小青哥说你这里有一个银铃,叫拿给我,他有用哩。”小红问:“他都走了,你拿它干什么?”不换说:“是秀娥嫂送了他一块玉菩萨,保佑他,他要还礼的。”小红说:“他一个大男人,还稀罕送这个送那个的。”就从床头抽屉里找了出来。不换一看,是一个也只有拇指般大小的正方体银铃,银白色,五面是平面的,一面呈金字塔形,顶端有一个小孔,系一根红绳,可以挂在脖子上,拿着它摇晃,里面是空的,一个东西在里面叮叮呤呤响。不换问:“姐,你真的喜欢上了谭伟?”小红脸一红,说:“你乱说什么呀,烦都烦死了。”一转身出来了。 不换讨了一个没趣,只得跟了出来,问谭伟:“秀娥嫂在家不?”谭伟说:“一早就带雯雯、嫚嫚去玲奶奶庙了。”不换说:“你坐,我走了。”谭伟就说:“那我也走了。”起身向小红说:“红妹,我走了。”小红也没有理他,照样剁她的猪草。 不换赶到玲奶奶庙时,老远就听到庙里发出一阵朗朗的笑声,嫚嫚的声音像铃铛一样清脆。小青给玲奶奶抱送来的小狗一见了他就扑上来撒欢。雯雯迎了出来,看到不换无精打采的样子,晓得是因为小青哥走的缘故,就说:“玲奶奶刚才还在说呢,你一定会来这里的。”不换见玲奶奶抱着嫚嫚说笑,秀娥正在欣赏玲奶奶结婚时穿的一套婚服,是一套红底绣着金色凤凰的缎子。秀娥见了不换,忙问:“小青走了吗?”不换说,走了。就要秀娥到外面来说话。秀娥疑疑惑惑地跟着出来,不换就掏出了银铃来,递给秀娥,说:“嫂,这是小青哥托我送你的,说是给嫚嫚玩。”秀娥接了过来,看了看,说:“他个大男人,怎么还有这些个物件?”不换不想说得太多,就说:“反正我带到了。”就进屋来了。 秀娥进门后,并没有将那物件给嫚嫚玩,也不知她收到哪去了。听玲奶奶说:“小青这孩子,才是我们村里最有骨气的人呢。他这一去,只求菩萨保佑,阿弥陀佛,可千万不要有个什么闪失。”秀娥安慰道:“奶奶你放心就是,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青是经过大难的人了,不会有事哩。” 不换也见到了玲奶奶的婚服,很是惊羡,就拿着在雯雯胸前比划,说:“姐姐穿正合适哩。”被雯雯拨开了,说:“莫把奶奶衣服弄脏了。”秀娥就问:“奶奶,您年轻时一定很好看哩,您瞧,雯雯都能穿,您好身段!”玲奶奶脸上就荡起一股幸福的神情,说:“我嫁过来的时候呀,也比雯雯大不了多少哩。”秀娥就问:“您这么大就嫁过来,对爷爷有感情么。”玲奶奶就笑了笑说:“那时懂嘛子情不情的,我那男人,比我整整大十岁呀。唉,不是冤家不聚头,只晓得找了个冤家哩。” 雯雯就突然想起来什么,拍着手说:“三嫂,奶奶还会唱情歌哩,唱的情歌好听死了。”秀娥就要玲奶奶唱。玲奶奶笑着说:“祖辈传下来的,村子里很多人都会唱哩,有女唱男的,有男唱女的。可惜呀,我一把年纪了,老了,唱不好了。”秀娥就撤娇似地,缠着要唱,玲奶奶趁着心情好,就轻声唱了起来: 哥在山上吹树叶, 姐在灶前把手拍, 娘问女儿拍什么, 衣服沾了锅烟墨。 一声口哨飘过来, 姐在房中跳出来, 娘问女儿跑什么, 做饭出去抱干柴。 姐姐门前竹子多, 手攀竹子望情哥, 娘问女儿望什么, 我看雀儿在做窝。 哥学斑鸠叫咕咕, 姐在床边擂墙屋, 娘问女儿什么响, 背时猫儿追老鼠。 相思连来相思连, 半夜三更发梦癫, 娘问女儿做什么, 假装伸手学打拳。 玲奶奶唱着唱着,看秀娥听得都痴呆了,就越发来了兴致,说:“还有男唱女的哩:” 米筛筛米米在心, 哥爱情妹是真心, 不信你看灯心草, 从头到尾一条心。 甘蔗甜头又甜尾, 我俩甜嘴又甜心, 我俩连情连到老, 海枯石烂不变心。 石榴开花红又红, 枣子开花似灯笼, 情哥见妹心头动, 只怕妹妹嫌哥穷。 金打锄头银打刀, 金碗吃饭银筷挑, 龙肉下饭我不要, 愿跟阿妹吃苦荞。 …… 玲奶奶唱累了,不唱了,怀里的嫚嫚也睡了。秀娥似乎进了云里雾里,呆了半天没有作声。听玲奶奶不唱了,很久才回过神来,说“奶奶,您心里一定有个情人哩。”玲奶奶呵呵笑了笑,说:“你说有呢就有哩,情由心生,哪个人心里没有个情,歌由情生,那是心中透出出的亮,迸出出的火呀。”秀娥一双泪水汪汪的眼盯着玲奶奶,她真不晓得这看似平常不过的玲奶奶心里还藏有多少事呀。怪不得雯雯没事总往这山上跑,玲奶奶这里,藏有多少使不完的精神财富。 十四,村民挥泪送雯雯 日本人投降的消息传到葫芦嘴村时,并没有给村里人带来多少欢庆。此时,一场饥荒正在威胁谭万山的佃户们。 这年自入冬以来,村子里就没有下过一场雪,冰冻期也不长,谭万山就预感不妙。进入春季,更是少雨,到了夏天,虫灾果然就来了,先是种的地瓜叶蔓被蝗虫啃得遍体鳞伤,然后就是水稻被螟虫侵害,从水稻分蘖时起,成群成片的飞蛾就在稻田飞舞,在叶面产卵,幼虫钻到茎内咬食,稻子抽穗后,稻面就出现一片片枯心和白穗。 平时是三天晴两天雨的夏季,现在是两个多月没有见下过一场透雨。村里的十几口山塘已日渐干涸,谭家门前的大水塘也只有不到两米深的水了,塘里的鱼惊恐地探头探脑,仿佛也在期盼老天下雨。金沟河里的水被村民拦腰截成一段段小水坝,用于为正在抽穗的水稻浇灌。 更让谭万山恐慌的是,今年村里的佃农断粮特别早,年后就不断有借粮的了。到现在,借粮的络绎不绝,有不少家户先后多次借粮。这样下去,今年即使这些佃户将余粮全用来还欠也不够,何况今年眼看就要欠收了,有些靠近山边的水田虫灾最重,恐怕连交够租都困难。 秀娥提出要举家回城,将那米店盘活过来,顺便也好在城里给男人看病,同时还要带雯雯去城里上学。谭万山不好拒绝,不是舍不得这些粮食,而是治谭容的病要紧,这病还不能停药,一停就犯。带雯雯去城里上学也是件省心的事,省得这没有家教的孩子成天在家败家。 秀娥回城前,悄悄让谭伟带上几十升大米和几串腊肉到玲奶奶家,并嘱咐谭伟以后要多多关照。走之前一天,秀娥带着雯雯和嫚嫚去了玲奶奶庙。玲奶奶听说三人都要进城,眼泪就汪汪流了下来,嘴里却说:“好,好!进城好,雯雯要念书,更是好事哩。”雯雯见玲奶奶流泪了,就上去替奶奶试泪,说:“奶奶,我会时时来看你的。”玲奶奶一把就把雯雯抱紧了,竟咽咽地哭出了声,说:“我的乖乖孙,你心里有我这个奶奶就好了,你从小心善心好,书念好了,长大一定会有出息的。”雯雯也就哭了起来,说:“奶奶,我舍不得离开您。”嫚嫚也拉着玲奶奶说:“我要太婆跟我去城里,我要听太婆讲故事。”玲奶奶又把嫚嫚也揽在怀里,说了一句乖孩子,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秀娥悄悄将几块大洋放在玲奶奶床头,对玲奶奶说:“嫚嫚说得好哩,等城里安排好了,我们就接您去城里。”玲奶奶说:“城里我就不去了,我要在这里守着他爹和他的两个儿子呢。只要天下太平,你们日子过好了,我就放心了,我在这里给你们念经拜佛呀。” 雯雯走之前,去找不换。看柚子正在门前收拾挖回来的红薯,就叫了一声婶。柚子见雯雯来了,就说:“雯雯来了,来找不换的。”雯雯嗯了一声,看那红薯问:“这红薯才这么小一个?”柚子说:“今年遭了虫灾哩,村子的红薯都这样,往年比拳头还大,现在你看,一个个都比红萝卜还小了。”正说着,不换出来了,听说雯雯要回城,心里又是一阵痛楚。转眼之间,两个要好的朋友都要走了,就剩他孤身一人。雯雯说:“我走后,你要照顾好玲奶奶。”不换说:“你就为这事来找我呀,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的。”雯雯心里明白,不换是舍不得她走哩,就说:“我会经常回来的,你去城里,也要来看我。”不换就低下了头,没有话说了。雯雯见他这样,就说:“好了,我走了。”不换见雯雯走远了,才喊着问:“嘛时走哩。”雯雯回头说:“明早走。” 谁知第二天一早,谭府大门前就挤满了人,都是一些平时雯雯不忍心看他们挨饿而偷家里的米粮接济他们的人,大都是些孤寡老人,一清早就候在门前要来送雯雯。谭府一家人出来的时候,看到这个场面,谭万山很是惊讶,以为又是借粮的呢。看到雯雯出来的时候,这些老年人竟都一齐下跪在地上,连称:“恩人呀,走好呀!走好呀!菩萨保佑恩人呀!”万山这才明白过来,他们是在送雯雯呢,就哭笑不得。雯雯没有见到过这阵势,也不晓得怎么办好,还是秀娥眼快,赶紧扶老人一个个起来,说:“要不得,要不得,她一个小孩子担不起哩。” 雯雯一队人走到村口金沟河边,又看到不换和玲奶奶以及数百人站在桥头。秀娥忙上前扶着玲奶奶,说:“奶奶!你老人家还这么远来,我小辈的哪担当得起!”雯雯也上去拉了奶奶的手,感觉那颤抖的手冰凉冰凉。玲奶奶什么话也没有说,从身上取出一双玉镯子,递到秀娥手里,说:“雯雯还小,你先替她留着,等她出嫁时做个嫁妆。”秀娥忙说:“您千万莫这样呀奶奶,您自己留着,等她出嫁那一天,我再请您呀。”玲奶奶说:“这是我娘传下来的,我还传给哪个呢,雯雯要是还认我这个奶奶,就收了,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指望活几天。你们好好保重呀。”又对雯雯说:“乖孙女,好好念书。”雯雯又嘤嘤地哭了,说:“奶奶,不换会照顾好您的,我们也常会回来看您的。”玲奶奶把镯子塞到了秀娥手里,秀娥只得收了,一边试着泪,说:“奶奶您一定长寿,我还会经常回来听您的情歌哩。” 雯雯看不换还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只得上前说:“你也莫送了,送奶奶回家。”不换只嗯了一声,还是低着头。看到雯雯就要离开了,才说了一句:“城里乱,你当心些。”雯雯忍着泪,也嗯了一声。 东山坳中亮起一抹红霞,秀娥,雯雯们就披着霞光出发了,村子里人一队队跟了上来,目送雯雯娇小的身影。忽然间,一声高亢的山歌声响彻山谷: 观音山高高入云 不及妹的恩情深 高山再高也有头 妹的恩情无穷尽 太阳出山金烂烂 妹是好花在高山 花开洒香香万里 香到穷人心坎上 金沟泉水涓涓流 穷人送妹到村头 泉水恩泽千万家 不如妹的好心肠 …… 十五,谭典省亲祭家袓 一队人马开进了葫芦嘴村。谭万山的大公子谭典回来了。 谭典是随着国民党接收大员从重庆归省任职途中,顺便回村看看。陪同来的有县党部的孙仕财委员,洪关镇刘主任及保安队的十来个护卫等。抗战这些年,谭典就一直没有回过村,看到家乡的这些景色不免有些感慨。到了村口,就下了轿,对随从人叹道:“当年袁公归隐洹上垂钓,偿言:身世萧然百不愁,烟蓑雨笠一渔舟。钓丝终日牵红蓼,好友同盟只白鸥。投饵我非关得失,吞钩鱼却有恩仇。回头多少中原事,老子掀须一笑休。我也真想访效访效,在这世外桃源做一农夫。” 随从的孙仕才委员个子不高,肚皮却挺得老高,脑袋也肥头大耳一脸横肉,仿佛两只一大一小鼓起的快要炸了的气球,堆着一脸的笑说:“长官,这农夫恐怕您是做不得了,政府现在百废俱兴,正用人之际,正是长官您大展宏图之时。”谭典见话不投机,也就不说了。 到了府前,见谭伟正在将一批在门前借粮的人打发走。谭典见了爹娘和桃子等,免不了是一阵唏嘘。进了门,到了正堂,一见堂上还是摆着“谭氏先祖之神位”,两边对联写着“祖宗厚德远矣,子孙勿替引之”,上头横额挂的是“祖德泽芳”,便摇头叹息,唉,土财主就是土财主,硬是上不了品位。说虽说,免不了还是得点上香,跪拜下祖先。 谭万山就问:“怎么你媳妇子女没有一同回来?”谭典道:“她一个妇人,满脑子装的什么,不是票子,房子,车子,就是儿子,她是要回省城看房子要紧哩,儿子呢,还得安排上学,那么杂杂碎碎一堆子事,哪回得来。”谭万山就问谭儒怎么样了,谭典道:“要随部队开赴东北。”谭万山不解:“日本人都跑了,还去那东北干什么?”谭典道:“爹!您以为日本人走了,中国就太平了?现在还有一个共产党的队伍八路军呢,他们不光有军队,还有地盘,有政府。这东北日本人一走,共产党就迫不及待地去抢地盘。国军去东北,是要收复共产党的地盘的。”谭万山就问:“那还打仗吗?”谭典哭笑不得:“老爹您什么还这么天真,要不打仗,这么多军队开过去干什么,你以为共产党会白白将他们好不容易抢到的地盘交给你?”谭万山道:“晓得要去打仗,你怎么还把他弄到前线去?”谭典道:“老爹,要是同日本人打,我是不会将他弄到前线去的,现在同共产党打,那匪一帮穷鬼几条破枪,堂堂国军要收拾他们,是费不了多少工夫的。谭儒在军中服役,不上前线打几个仗,哪有机会提拔,哪会有出息的日子。我也是想给他这么个机会。”谭万山就嘀咕:“我听说那共产党也不是好对付的,打起仗来也不怕死,凶得狠。战场上,子弹不长眼哩,这好不容易抗战结束了,就不要再打了,打来打去还是打自己人。”谭典安慰道:“爹您放心就是,他的几位长官都是我的同学老乡,我都打过招呼的,这事,您老就不要再费心了。” 晚饭自然十分丰盛,谭家用大米换了村民的一头猪杀了,还在山塘里网了些鱼,鸡、鸭都齐全,酒是孙委员从城里带来的。酒足饭饱了,谭万山见孙委员、刘主任、还有陈保长都在,就要商量如何解决今年的秋粮问题,说:“看今年这个光景,这个收成是个大问题,看典儿能不能向县上说说,因灾减免些税收。”谭典想了想,说:“大家也看了,这灾情也是十年难遇,现在又是非常时期,这些穷捧子要按往年交了租,就剩不了什么粮了,没得吃的,饿极了,难免激起民变。因此,我决定我家今年实行减租减息,租减一分,息减一成。至于我家的这些亏空,也请地方政府担当负担。今天,县、镇、保都在,今秋就免征了我们村的粮税。你们看怎样。”孙委员和陈保长面面相觑,不知怎么答复。还是刘主任反应快,小心地说:“谭大人,这免征的事,恐怕还得商量商量,县里要不要有个什么凭证什么的,要不然上面这指标下来,我们也无能为力呀。”谭典说:“要不说你们不会办事呢,就晓得听上面的。这事,是先要陈保长写个条呈,报该村遭灾,粮食欠收,呈你镇里核准了,上报县府就是,我会给县里打个招呼的,这事想必孙委员也会尽力的。”刘主任等也就不作声了。 第二天天一亮,谭典就出了门,一是要进山祭拜一下祖坟,二是顺道看一下村民。一行人到了王成丰家,这是谭家必来的,王成丰父子都下田抗旱去了,媳妇出去打猪草,只有王成丰老伴在家。王成丰老伴正准备好了早饭,见谭家人来了,忙叫座倒茶。谭典看了看桌上的饭菜,是一大盘蒸地瓜,一盘干咸菜,一盘辣子,一盘只见汤难见米的米汤。谭典就拿起勺子打出米汤看,问:“你们三餐都吃的这个?”王成丰老伴点点头说:“是是,都吃的这个。”谭典问:“你家不是种田大王么,村子里收成最高的,怎么也吃这个?”王成丰老伴说:“所以说我家还是吃得最好的,别的家还没有这些稀饭吃的,吃瓜菜解饿哩。”谭典就说:“你跟他们讲,我们谭家考虑大家的困难,今年已经减租减息了。”王成丰老伴忙说:“感谢哩,感谢哩!” 谭典上了山,到了祖宗坟前,拈着香对着祖宗行了三跪九叩礼,还亲自烧了几刀钱纸。回头看了看,田野尽收眼底,稻子一片金色,十几眼山塘仅有的一点水,还是一闪一闪地泛着阳光,一条金沟溪水龙蛇一样穿垄而过。谭典就对谭万山说:“还是老祖宗有算计,有眼光哪,当初要不是舍身换来这整片水田,只要有哪一块是别的人家的,看起来就总是别扭。有了这整片地,也就雇佣了这整个村里的人。”又看着陈保长说:“你陈保长是管这村子里的人,这村人干的是谭家的活,吃的是谭家的饭,谭家的存在,维系着全村人的生计,丰年也好,欠年也罢,谭家什么时候都不能没有一点存粮,家中无粮心不安,谭家的粮库足了,全村人的生活就有保障。不仅如此,上面的官府也得要谭家的粮来养的,别人家的雇主,都是不负责向官府纳粮的,官府的粮捐,都派到各佃户头上,只有我家都是自家承担了。你这个当保长的,你保什么?先保的就是粮。”陈保长心里说,佃户的粮,六七成都交给你家了,你不纳粮,还要派到种田人头上,种田人还能活么。也不敢明说,只是连连点头。 田野中,传来一声高腔嗓子的山歌声: 无缘空闻稻花香, 无福空吃富家粮, 瘦牛想吃高山草, 无力上山气断肠。 太阳照到辣子坪, 辣子红红爱死人, 要学辣子红到老, 莫学花辣黑了心。 天上星多月不明, 河内鱼多水不清, 朝中官多兵马乱, 饿死多少种田人。 …… 孙仕财听清楚了,说:“这不是造反歌吗?”陈保长忙说:“孙委员你也太敏感了,我们村里人唱的歌,都是历代传下来的,你莫要对号入座。”孙委员说:“这些穷鬼,都这样子了还穷开心,看来还饿不死他。”谭典说:“这就是我要说的另一件事了,你陈保长第一保是要保粮,第二保什么,就是要保安,虽然说,这些年,这里也没有闹过什么兵灾匪灾什么的,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谭万山说:“什么没有兵灾?那日本人还不算在村里闹?这么多的国军都不晓得干嘛子吃的,鬼影子都不见一个,要不是金木匠父子俩及时报信让村子里的人都躲过了,我这点粮食,还有这条老命,说不定早就被日本人生吞活剥了。”谭典笑了笑,说:“也是爹福大命大,祖宗保佑哩。”又说:“听说这金木匠还被日本人打死了,家里还有些什么人?”陈保长就凑上去介绍了情况,谭典点了点头,吩咐陈保长说:“你快去备份礼,我亲自上他家去慰问慰问。”陈保长忙点了点头,慌忙下山。 谭典等一行人下了山来,就直奔不换家。不换正同娘柚子和小红看金小青托人捎来的信,正好是随同谭典一道来的乡丁捎来的,几个人都不认识几个字,恰好陈保长拎了一包沙糖、两筒面和两升白米过来,说是自己向谭典讲了金老兄舍命救全村人的事,谭典听了,很是感动,让他备的礼,要登门慰问。柚子忙谢了陈保长好意,就让陈保长念信。就听陈保长在一句句地念,也就几句话,说是自己到了重庆八办,参加了八路军到了东北,现在已是八路军的连长了。这里一切安好,不必挂念等句。陈保长念完了,柚子很是欢喜,问小红:“都当了连长了,捎了银圆来没?”小红摇头,陈保长哼了一声,说:“还银圆呢,要是国军,还多少有点,那八路军,能自己有吃有穿就不错了。” 正说着,就见谭万山一行人过来,柚子、不换、小红等就齐齐站了起来。谭典就抱了拳举了举,说:“承蒙金老兄舍生取义,力保全村人性命家财,谭某闻之深感敬佩,特具薄礼拜访,以表谢意。”柚子听了,也不觉伤感,就试了泪,也不晓得说什么好。陈保长忙指着不换对谭典说:“这就是金立新的儿子金不换,他亲见爹被日本人打死了,连爹都不顾了,回村报信。”谭典一看,这孩子个子虽是不矮,却十分干瘦,一套衣裤,满是补丁,整个就像一条去了尾巴的四脚蛇。就点了点头,说:“如此少年,就有勇有谋,佩服!佩服!”看一旁站着的小红,眼睛却一亮,他想不到这村里穷人家里还有这么个清秀水灵的女子。小红的一身衣服是两年前缝的,上身是一件深蓝底白碎花的蜡染大襟,下身深紫色筒裤,少女身体发育太快,两年前的衣着还很宽松,现在就显小了,将身子包得严实,鼓鼓的胸脯,丰满的臀腿,透出十分到位的玲珑曲线,脸上白里透出红,红里透出白,白玉似的,让谭典觉得看她的哪个地方都得体顺眼。谭典就想,可惜了呀,这要是穿着一套旗袍,打扮打扮,上海滩也难找得上这品相。一双眼睛直盯得小红浑身不自在,就听谭典叹道:“想不到金老兄家还有如此妙龄千金!”陈保长不知高低,忙附上说:“这女子小红,是金大新的女儿,她的哥就是金小青,原是国军参加衡阳保卫战的英雄,才托人捎信来了,说是现在是八路军的连长,也去了东北了。” 谭典也就看到了小红手上还拿着信,脸色就变了下来。问陈保长:“金小青不是国军吗?怎么到八路军那去了?”陈保长这才反应过来,忙说:“这个我哪里晓得,今天不是看到这信,也不晓得他是死是活哩。” 谭典不便当着小红的面说什么,铁青着脸告辞。一路上,陈保长经不住谭典的追问,就介绍了小青在村里的活动情况,如何又跟不换混在一起等。又说:“这小红,你家小弟谭伟还要同她相好,说是非她不娶。”谭典就叹了叹气,说:“看来,共产党现在是无孔不入呀,我原想,凭共产党在外地闹得再凶,也闹不到我们这个风水宝地来。现在看来,我们不能大意呀!眼看今年又是个灾年,这些穷人没有吃的,就是干柴烈火,只要有共产党煽风一点,就成燎原之势。你这个保长,当前最大之要务,就是要防止共产党在我们这个村兴风作浪,兴妖作怪。这村里那小红一家,还有不换那小伢子,你一定要盯紧,只要发现金小青回村,要即刻抓捕,押送镇所县府。还要注意这村里穷人里有没有挑头闹事的,有没有散布共产党言论的,都要弄清楚,及时上报,万万不可大意,出了事,可是要保甲连坐。”陈保长苦笑说:“您这一说,说得我背脊发凉哩,要是真有共产党,我这个保长身边就两个乡丁,这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还不被人家生吞活剥了。”谭典就对刘主任说:“你保安队有多少人,能不能先派几个来?”刘主任就有些为难,说:“我们一共也就三四十条人枪,既然谭大人发话,我回去想想办法。”谭典说:“不是想想办法,先派十个人来,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派来的这些人,是要在村子里组织团练,防范共产党暴动,保护村子不被共产党渗透。”刘主任也只得点头说好。 十六,孙仕财见色作恶 到了晚上,陈保长本来不想陪谭典吃晚饭的,被谭典强留了下来,陈保长只得频频敬酒,就喝得有些云里雾里,对谭典说:“既然镇里要派十名保安过来,这保安供饭的事,还只有谭爷家才供得起哩。”谭典就点点头:“当然,当然。”就见谭万山放下了杯子,冲谭典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呀!你就不算算这十人一天要吃下多少粮食?”谭典叹了口气,说:“老爹您在这山沟沟里,偏安一隅,孤陋寡闻,是井底之蛙只看见一片巴掌大的天呢。要真有他们在这村子里发展壮大了,爹你莫说这田这粮和这房子家产,恐怕连您这条老命都难保哩。” 陈保长喝高了,不知高低,说:“我敢担保,我这村里绝对不会有共产党闹事。”谭典一听,冷冷一笑,道:“我就说嘛,你们这些人,在共产党面前,都会变成瞎子聋子!要是村子里没有共产党,那金小青回村里来还是国军,怎么一出村就跑到共产党那边去了?你以为这共产党脸上都贴着字么?”陈保长也就说:“碰他娘的鬼哟!他去投八路军,那是他的事,我怎么晓得。再说了,在村子里,他除了带领我们打日本,也没有见他干过什么坏事,谭爷和乡亲们都是见证,他走的时候,什么时候走的,我们都不晓得……。”谭典听了,就来了气,说:“你当了这么多年保长了,这碗饭是白吃了,当年共产党在这里闹暴动的时候,你不会不晓得,你没有吃着猪肉,还没见着猪跑?你要等着哪天共产党拿刀拿枪取你性命的时候,恐怕到那时候就晚了。我还听乡丁说过,不换那小伢子还用枪轰过你这个保长,金小青还藏了一批枪在家。你从现在起,就要好好查查,这金小青在村子里的时候,除了同不换那小伢子混过,还跟什么人接触过,组织过什么队伍,是什么人送他走的,那批枪也要尽快查出来上缴!” 陈保长有酒壮胆,胆子就肥了,听了谭典这么一说,就瞪着红红的眼,说:“谭典,你现在是多大个官,我不晓得,但是我们小时候也是一起玩个泥巴的泥伢子。我陈大群虽说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保长,你们哪个都可以将我踩在脚下,可是我也没有怕过谁,在日本人面前也没有服过软。我们这个村子里的人,祖祖辈辈遵规蹈距,和和气气,从来没有哪个害过哪个整过哪个。你这一来,就是这个共产党那个组织的,抗战这么多年,你自个躲到重庆去了,乡亲们被日本人糟蹋你不管,现在天下太平了,这次你倒是要来找我们村子里的人算帐来了呀。你要说那小青搞了个组织,那个组织你家谭伟也参加了,你不会说谭伟也是共产党。” 谭典听了,就更是生气,禁不住啪地一拍桌子,将桌上放的一杯青花瓷茶杯震到地上打了个粉碎,喝道:“我看你就是个共产党!”其他人一见,忙劝道,算了算了,今天大家都喝多了,不如先休息休息,有事明天再办。三劝两劝,将陈保长劝走了,大家也就各回住所。 谭典酒足饭饱,村里也没有什么活动,山沟里没有电,茶油灯灯火一闪一闪的,只能照清人的脸,连看书都不习惯,只得归房就寝,这酒就在肚子里脑海里翻腾,哪睡得了,脑子里就浮现小红的身影,更感觉心痒难受,又想这老头子太小器,家里连个伺候的丫头也没有。正在这时,就见孙委员来敲门,鬼鬼祟祟地到他床前,笑嘻嘻地说:“大人晚上一人太孤单,要不要找个山里妹子陪陪。”谭典说:“这些穷鬼,脏兮兮的。”孙委员说:“大人你不要小看这些村女,她们也别有一番风味哩。”说得谭典心也动了,说:“你有什么人了?”孙委员说:“就是那小红呀,我看得出来呢,大人您在意她的。”谭典想,看这家伙别的不在行,这种事倒是不含糊。就说:“这不行,小红是弟谭伟在意的人,而且还是共产党的亲属,动不得的。”孙委员说:“正是因为如此,才要动呀,不能让小红与谭公子好,到时候成了通共的就坏了,再说了,她一个匪妹,大人没有为难她,就是她烧了高香了。你放心,这事有我,正好我要查获那批枪,搂草打兔子,你就等着这道好菜哩。”笑嘻嘻走了。 不想孙委员在与谭典谈这事的时候,谭伟正好也要进来找大哥聊聊天,在门前将对话内容听得清清楚楚。感觉不妙,忙退了出来,就风急火燎直奔小红家来。到小红家门口,却见房内黑灯瞎火的,门上却上了锁。心想这鬼丫头倒挺精的,早已躲出去了,也就放心回来。心里恨恨地想,孙仕财这王八蛋,看我哪天不弄死你。 孙仕财带了十多个乡丁,摸黑直扑金小红家,却见门已上锁,便砸开门,将房屋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哪有枪的影子,不免有些失望,只好又到金木匠家来。原来孙委员早就暗暗盯上了柚子,原听张歪嘴说过陈保长被不换用枪轰,是因为企图奸污柚子引起,心想这柚子一定有些姿色。到了金木匠家,见家里亮着灯,心里暗喜,忙挥手让众人将房子围了,不要让人跑了,孙仕财便同张歪嘴打雷似地敲门。 柚子出来开门,一见是孙仕财同张歪嘴,惊慌道:“深更半夜的,你们有嘛子事?”孙仕财早就起了心,现在看了柚子脸蛋银盘似的,只穿了一件汗衫子,一条短裤,露出白腴的大腿,丰满胸脯的气得一鼓一鼓的,浑身骨头都软了,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了,只得作张作势道:“奉谭长官令,前来搜枪!”柚子一听,心里明白不换与金小青的枪脱离不了干系,心里有鬼,更是慌了:“你们莫不是弄错了,这家里哪来的枪?”孙仕财哼了哼道:“有不有枪,你说了不算!”说完,便带人要往屋里闯。柚子便呼喊:“你们半夜三更来枪孤家寡妇民宅呀!还有天理吗!”孙仕财哪里理会,强冲进门,在家里搜了半天,毫无所获,便问柚子:“金小红、金不换哪里去了?”柚子气恨道:“我哪里晓得!”孙仕财便对张歪嘴挥了挥手:“你带人回去罢,我来细细盘问盘问。”张歪嘴看了看孙仕财的眼色,心知肚明,便带了众乡丁走了。 孙仕财见众人走远了,便对柚子道:“你进去,我有话给你说!”柚子道:“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孙仕财一双眼盯着柚子的胸,柚子一看不好,慌忙回身关门,孙仕财急忙跟了上去,将柚子推进门来,转身关门,柚子便趁机在门角取了锄头,毫不犹豫地挥了上来,孙委员大惊,闪身躲过了,柚子又是一阵挥锄,孙委员没有想到这女人这么凶,凶得像一只母狼,只是柚子挥锄的频率过快,看上去不像真是要杀人,只是要把人赶走的样子,孙委员无隙可乘,只得退却,柚子就挥锄赶上来,正屋有个后门,孙仕财慌忙开了后门退出来,门后是个水沟,水沟一面却是山墙,孙仕财便闪身躲在一边,柚子挥锄出门,不想脚下太滑,一下滑到了沟里,柚子浑圆的臀部沉重地跌到了地上,正想起身,却见孙委员疯一样扑了上来,肥胖的身子死猪一样压到了柚子身上。柚子双手一阵乱抓,孙委员脸上已是撕开了几道血印,也不顾了,两只手钳子一样控制住她的双手,柚子终于筋疲力尽了,两只手被攥得生疼,两条腿被压得像断了骨头,眼里进了泥水,刺骨般难受,胸口更是喘不过气来,她感觉到她就快要死了。 柚子使出吃奶的气力推开了这男人,回到了房间,关上门,终于哭出声来。 门外,孙委员走了,窗外的天幕中,几颗亮星在眨着冷光,一阵夜风吹来,她打了个寒战。她当时是想一锄头将这恶徒往死里打的,但也不敢,她拼了这条命不要紧,不换还是个孩子哩。她不禁怨恨她男人来:金立成,你好狠心哩!你走了,撇下你们母子不管了!你看着我们过的日子了,你这么狠心看着我们受欺负,看着他们这样干丧尽天良的事,你为什么不保佑我们,为什么不去惩罚他们,老天爷!你瞎了眼了吗?…… 谭典心急火燎地等了半天,却等着孙委员空手回来告知这事,犹如给了他一盆冰凉的水,从头淋到心底。也不好对他发作,就摆摆手,说:“这样也好,也好。你去。”看到孙委员走了,他只得在脑子浮现小红的身子,自己解决去火的事。 谭典闲待了些天,就要走了,家里一切都准备好。门前也有些人相送,是陈保长动员了几个甲长和就近的一些村民。门前一溜排起了三杆抬椅,谭典向送行的人双手抱拳,拱了拱手,就上了抬椅。孙委员、刘主任也跟着上了,几个轿夫就抬起来,一前一后吱吱呀呀前行。偏天不凑巧,下起了小雨,村民们也就没有跟着送行,只有陈保长打着油纸伞跟在谭典的抬椅后面,他是要一直送到峪口村的。 十七,小红入庙躲谭典 原来小红在见到谭典第一次看她的眼神就断定,这家伙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在谭典来过她家后,她就躲到玲奶奶庙去了。看到玲奶奶,小红扑到玲奶奶怀里就哭了起来。玲奶奶心里明白,安慰她说:“孩子不用怕,到了奶奶这里你就放心了。你奶奶也不晓得这个党那个党的,哪个党好哪个党坏,但是我看小青是个有骨气有主见的人,他选走的路,一定不会选错。你也不要怪怨你哥,他将来一定会干出大事来的。这谭典在村子里也待不了几天,他一走,量这陈猴子也不敢为难你。”小红说:“那谭典走了,还有这谭伟,一直缠着我。”玲奶奶说:“谭伟这孩子,与他那个哥不一样哩,看他也不是个惹事生非的人。你既然不喜欢他,躲着他就是了,将来等你爹给你找好了婆家,嫁了出去,他也就死了心了。”说得小红脸上一阵红,说:“奶奶你不要说了,羞死人哩。” 不换这些天也不敢回家,毕竟心里有鬼,小青去投奔八路,还真与他有关,又害怕谭典不放过他的枪,就带着新抱来的小麻宝狗,一直在深山里转悠。他一直想弄明白日本人是怎么翻过这大山的,听小青哥说过,那天有日本人的飞机来,其实是因为鬼子在村子里找不到带路的人,只得派飞机来侦测这一带的地形,寻找翻越这山的道路。不换也试想沿着日本人走过的路,翻过山去,看看山外宝庆地界是什么样子。从大观音山脚往深处走,是一条沿一道溪水沟逆水而上的路。离村里七、八里路后,就到了溪水的尽头,有一段几丈高的石壁悬崖,悬崖下就是观音洞,这水就是这洞内流出来,洞内也不晓得有多深,黑黝黝的,只听洞内轰轰有声,不换顿生几分恐惧,不敢进洞。他想村里走不出这山,一定是被这道悬崖所阻。但是既然日本人能过得去一定还是有通道的。左面也是一段陡峭的灌木丛,没有人能上得去,右面顺着石壁可以走人,往前看去,似乎这石壁呈半月形往回拐了,拐到山脊,那面还是陡坡,没有上山的路。不换就顺着这小道往前走,走了几丈远,终于找到了一个上山的峪口,这是一段约有一丈宽的石壁的裂缝,裂缝处是流下的泥土,堆成了金字塔形,上面长满了藤条,从裂缝处往上看,上面是低矮的荒草,平缓的山坡一直延伸到天际。在这里,他看到了日本人遗弃的军用食品罐头和几箱空弹药箱等,还看到了有马踏出的蹄印。日本人应该就是从这里上山的。心想这鬼子还真是神通广大,在别人的国土上,比他这个本村人还摸得这么清楚,来去自如。这时,天也快黑下来了,他不敢再上去,只好下山。 不换回到玲奶奶庙,意外看到了小红,就问:“你怎么也来这里?”玲奶奶说:“跟你一样,躲谭典呢。”不换说:“他要敢对你怎么样,看我不嘣了他!”玲奶奶笑了笑,说:“你能,你怎么也躲到山里去了。”不换说:“我是为了那枪嘛。”玲奶奶说:“我就说过,你留这些东西干什么,总是个祸根。”小红就说:“不换,对不起,是我哥连累了你。”不换说:“什么连累,我还得谢你哥呢,没有你哥,我哪来的枪。”又问:“你哥去投奔共产党,他跟你说了没?”小红说:“哪会呀!他要走,我不让他走,我们还吵了一架。”不换就压低声音对小红说:“告诉你,你哥去投共产党,是我介绍的哩。”小红说:“你吹牛!你怎么会认得共产党?”不换说:“你小声点,我上次在城里,认识重庆八办的人,他就是原来在衡阳八办工作过的,那八办的人就是共产党。”小红听不换说得这么玄乎,就有些信了,就问:“你是怎么认得的?”不换就不说了,就说:“这些事,你们千万不要乱说。” 小红在玲奶奶家躲了一天一夜,担心家里两条猪没有吃食,饿了一天了,心里急得不行,说:“不换,你陪我回家一趟,我要回去喂猪哩。”不换说:“不就是喂个猪嘛,你不用回去,我这就回去给你喂。”小红说:“你哪晓得喂?”不换说:“今晚我先打点猪草给它吃救急,明天叫我娘给你喂。”玲奶奶忙说:“这深更半夜的去打什么猪草,小心有蛇。”小红再想说什么,不换已出了门。 不换一路上想,这村里多数家里都喂不了猪了狗了,没有吃的,都将猪卖了换粮吃,这小红姐爹不在家,家里就她一人,还能养两条猪,真是个能干和会算计的好姑娘,哪个将来娶了她,真是有福哩。那谭伟要是真心对她好,娶她也不错。 到了家,柚子坐在桌前灯下缝补被撕烂的衣裤,见了不换,说:“你这些天都哪去了,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啊。”不换听娘的声音有些抖,一看,娘居然哭了,一串泪珠急促地滚落下来,不解地问:“娘你怎么啦”,娘木雕似地呆着,半天了才试了泪,说:“以后不要不顾你娘,只顾在外头疯,让娘担心。”不换突然想到了爹爹梦中说过的话,心中一酸,就上前扶着娘的肩,感觉娘的身子还在微微颤抖,也就咽咽地哭了,说:“娘,以后我会照顾好您。”娘也不答,仍呆坐着。不换就去了伙房,问:“还有猪潲没?”柚子莫名其妙,问:“你要猪潲干什么。”不换就接开潲锅看了,潲锅是空的,一看旁边堆着已剁好的一大堆猪草,忙找了个箩筐装了起来,对娘说:“小红姐不在家,他家的猪一天没有人喂了,娘明天把小红姐家的猪喂喂。”说着就背着筐上小红家了。 柚子男人虽然没了,但这一年来,不断有人陆陆续续送米来,说是还金木匠的工钱,因而柚子家还能凑合着过日子,她家养的两头猪也可以在过年的时候出栏了。她也不能坐吃山空,想等过了年,不换又大了一岁,可以让她带干农活了,她也想要租谭家两亩水田过日子,免得这伢子成天东游西荡,使人提心吊胆。 不换到了小红家,果然老远就听到她家的猪在嗷嗷地尖叫,他忙将筐里的猪草倾到了猪栏里。看那猪狂吃不止,互相抢食。夜已深了,看头上一轮明月挂在中天,整个村庄早已黑灯了,只有谭家还有些亮光。他想,这小红姐因为哥哥是共产党,还不晓得以后会怎么样哩,小青说过,这国民党与共产党是生死对头,国民党不会放过共产党,现在陈保长能放过她,只怕将来县里、镇里不会放过她。想现在有谭伟在追她,说不定是好事,这谭伟应该不会像他大哥一样心坏,哪天等谭典走了,他要好好找谭伟说说,是不是要真心娶小红姐,要是谭伟娶了小红姐,也就没有人敢欺负小红姐了。 谭典走了后,村里又恢复了平静。镇里也并没有派什么保安来,陈保长也没有把这个什么共产党放在心上。只是这免税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谭万山急着催陈保长写呈报。村里人能写文章的只有葛师爷,上次请他写的烈士祭文,还受到全村里人的称赞。于是葛师爷就写了洋洋千字,什么“蝗虫肆虐,遍山红薯无青色,螟蛾蚕食,满垄青稻见白穗”,如政府坐视不理,则“现饿孚于赤地,闻鬼哭在山野”之类。谭万山看了,连连称好,即叫陈保长加急呈送。陈保长一看,觉得似写得太过些,但既然谭爷叫好,也只得送呈。呈子送上去了,却如石牛入海,毫无消息。眼看秋收已到了,县镇上的告文下来,葫芦嘴村还得交谷税一千石,把个谭万山急得坐立不安,要陈保长找镇上问,刘主任称,是上头没有准下来,说是今年遭灾的又不止你这一个村,全镇全县都遭了旱灾,比葫芦嘴村严重得多,政府对遭旱灾的都没能免,哪能单单只免你一个村的粮呢,而且各县镇的谷税指标早已下达。谭万山现在才晓得,莫看这谭典在家里吆五喝六的,在省里也不是一个能说话管用的官。 谷税的事不免,减租减息的事还得要兑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就在谭典宣布减租减息后,上门借粮的人就更多了,如果一旦因为政府没有免税而取消减租减息,村民不闹翻天才怪,而且看今年的收成,能按减租减息的数如数收齐全部的租子和欠粮就很不错了。谭万山虽然气得吐血,对这一点还是清楚明白的,只是把谭典恨得半死,说:“以后再回家胡言乱语,打断他的狗腿。” 不换终于登上了大观音山顶。 海拔千米的山顶上,是一片怪石滩,风刮石头跑,荒草碧连天。站在这里,不换看到了一直渴望看到的南面景色,山坡平缓,翠绿的毛竹和深墨色的松树密密点掇整个山面,地面无灌木,人蓄可以穿行直间,顺着山坡延伸两、三公里外,是一片一望无际的丘陵,山不高,田也不宽,山连着田,田连着沟,沟连着一个个小水塘,水塘边是一座座茅房。他想不明白,这一片的村民应该距峪口村近,翻过这座山,到最近的村庄,也不到十里路,可是就因为这山,就成了两个地区的分界线,这一分,就把这两边村庄的人分成了两个世界,两村就不相往来,生死不相见。不换就感觉心里一阵凄凉。如果是山老绾在这里,一定会唱起山歌来,说不定他们的山歌能传到山两边的村庄,歌声是能够将两边村人的心连起来的。 日头已到西山边,洒下一片金黄。一阵风吹来,传来一阵阵松涛。一只不知什么名的鸟嗖地从他头顶飞过,落入森林深处。他朝自己的村庄望去,远远地看见的却是一片暮霭,四周的山,将整个村庄包围得严严实实,浓浓的雾霭像一片湖水,将村里的一切生命和房舍淹没了。不换似乎进入置身红尘之外,晃如超脱凡尘,临近天界,在这里,似乎人世间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如虫蚁般过眼烟云。人说人死后会进入天界,那么,爷爷,奶奶,还有爹,会这样在这里冷眼看这尘世间的一切么。他似乎看到了爷爷,奶奶,还有爹,他们应该就在自己的身边,他看不见他们,他们能看见他么,他禁不住高声喊起来: 爷爷——! 奶奶—— 爹——! 小红打听到谭典走了以后,才敢回家。到家一看,柚子正在喂自家的猪,就很是过意不去,忙说:“婶,怎敢劳您亲自动手。”柚子见小红回来了,就说:“回来了就好,你还真能干,瞧你这两头猪,长得比我家的还好呀。”又问:“看到不换没?”小红摇了摇头,顺手打开包袱,取出玲奶奶送的一快腊肉,递给柚子,说:“婶,这肉我吃不惯,你带回去,不换正长身体,要吃肉哩。”柚子哪能要,推辞说:“这是玲奶奶对你的一片心意,她自己都舍不得吃送你的,你哪能送我呀。”小红说:“我真的不吃呀,你拿回去给不换吃。”硬是塞到柚子手中。柚子再也不好推辞,只得收了。也不打算走,问:“小红,你爹也快回了?”小红说:“说是秋收前回来。”柚子说:“那也快了。” 柚子想了想,又对小红说:“小红,你娘去得早,你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在家,晚上害怕的话,就到婶家里来,婶陪你,晚上有个伴,也好聊聊天。”小红点了点头。柚子说:“小红,婶也没有把你当外人,你哥当初见天都在我家里。你有什么心事也可以同婶说说,婶也可以出出主意呢。”小红答应说嗯。柚子就说:“听说那谭伟在缠着你哩,你到底嘛心思,能不能给婶说说。”小红说:“婶,我还不想这些事哩,那谭家财大势大,我躲他家还躲不来哩。”柚子笑了笑,说:“你这傻孩子,你多大了,还不想这事,你不想别人想呀。那谭家是财大势大,可我看那谭伟这孩子也不坏,他要是真心疼你要娶你,你也算是他家少奶奶,哪个敢欺负你。”柚子说到这里,见小红低头不做声,忙说:“哎呀婶说多了,你莫怪婶多舌呀。我走了。”小红要送一程,被柚子档了回去。 十八,谭伟拼死娶小红 小红回家不久,谭伟就找上门来。 这几天不见小红,谭伟提心吊胆的,生怕出什么意外。 谭伟是从小就喜欢上小红的,那一年,要过年了,他家晒谷坪旁的山塘放水抓鱼,正是隆冬,寒风刺骨,水塘里铺着一层薄冰。尽管如此,塘里水放干后那活嘣乱跳的各种肥鱼,常常会吸引村里的男女老少,围在塘边看抓鱼,年青小伙子们似乎都忘却了寒冷,忙不迭地脱光鞋袜光着脚下水。谭伟也就是这样下水的,鱼没有抓到几条,一双脚却冻得红萝卜似的,不听使换了,在洗脚上岸,找他鞋袜穿的时候,却看到坐在旁边的是一个清秀的小姑娘,小姑娘见他坐到了自己的旁边,忙脱下了自己厚厚的棉衣,说:哥,你看脚都冻红了,我给你包包脚。就把小小的棉衣紧紧卷住了他的双脚。这时候,他十二岁,小姑娘八岁,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这个小妹妹做自己的老婆。 一晃眼,十年过去了。 小红八岁那年做的那件事,她早已丢到了脑后,也许是她下意识的举动,并没有在她心里留下记忆。从那时起,谭伟时常找她玩,给她好吃的,给她好玩的,她也没有当回事,两小无猜。可随着年龄一岁岁大了,她感觉到了一种恐慌,一见到他心里就直打哆嗦,于是就想远离他,不再理他,可是她能摆脱他的纠缠么。 谭伟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在他这个家里,没有他说话的份,老爹是家长,说一不二;二嫂是内当家,家里面的事,她也几乎说了算。他开的这个杂货铺,嫌的些钱呀米呀全都得交到二嫂手里。但这些他全不在乎,他一心只在乎小红。每时每天,只要一见到小红的身影,或者听到小红说话的声音,甚至只要有人提到小红的名字,他的心就会突突地直跳。二十二岁的富家公子还没有结婚生子,在这村子也算是一件稀罕的事了。主要原由就是他与他爹不是一个目标和要求。谭万山是一定要替他找一个家里有粮有田的人家,怎么可以给他找一个是自己佃户的穷女子而让自己赔粮?而谭伟却是非小红不娶。去年,谭万山只好来硬的,与峪口村地主周大口定好,谭伟与周家大女儿年初十订婚,年底前结婚。那女子订婚前,随她爹来谭家见谭伟,谭伟要躲,被爹堵在屋里,谭伟无奈,就当着两家人和那女子的面,说:“你们硬是要我订婚也好,结婚也罢,我是没有得办法,但是你们强不得我做夫妻的事,到时候这女子成了活寡妇,生育不出儿女来,可不要怪我。”说得这周家当即退了婚。把谭万山气得七窍生烟。 年龄越大,谭伟的恋情就越发不能自拔,既不敢在小红面前表明心迹,害怕被小红翻了脸,一棍子给打死了,没有回旋的余地;又担心哪一天他爹突然给小红找到了婆家,让他的希望落空。在这种折磨中,在他大哥谭典回来的一番举动中被推到了悬崖的边沿。那天谭典找小红问话,他就想,如果谭典对小红怎么样,他就对他不客气,好在谭典只是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后放她走了。如果真像他说的她哥是共产党,他爹更是找到了不同意娶她的理由,他大哥更是不可能同意要娶一个分他家产的共产党,小红的爹也说不定会因此很快给她找一个婆家。在痛苦的折磨中,他更是定下心来,是时候了,必须向她表露心迹了,否则,他不晓得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谭伟到小红家的时候,看到小红提了一只大竹篮子准备出去打猪草。谭伟一见到小红,就又不晓得怎么说话了,只是木纳地问:“你出去阿?”小红还是老样子,不睬他,照样走。谭伟就傻呆呆着跟在她后边。小红回头一看,说:“人家有事,你跟着我干什么。”谭伟也就站住了,想说的话又说不出来,欲言又止。小红看他呆样,忍不住笑出声来,忙又用手掩住嘴,说:“讨不讨厌哪,莫跟我。” 谭伟这几年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小红冲他笑,这一笑,让他心花怒放,似乎所有的烦恼都被小红的笑声赶跑了。他还想跟上去,可他又真的不敢了,更开不了口说他一直想说的话,怕惹她发怒。他就又一次这样看着她远去的娇影,消失在田野中。 谭伟回到杂货铺,这是村里唯一的一个铺面,铺子虽小,却是酒米油盐酱醋茶,布纸笔墨糖肉菜,吃喝玩用的俱全。村子太偏僻,外面的东西与村里的物品交换,只能靠这个铺子采办。谭伟到了铺里,见不换正在跟店里卖货的琴婶说话,琴婶是谭万山的远房亲戚,十几岁姑娘的时候就来了,现在也成了家,就住在这货铺子里,平时在店里卖货,万山家里来了什么客人或过年过节的,也去谭府帮个厨什么的。 不换见谭伟来了,说:“正要找你哩。”就拉谭伟到外面说话。不换就问:“小青哥的事,你晓得了,小红姐怎么办。”谭伟心里好笑,你一个小仔子,管我大人的事了。故意逗他说:“怎么办,管我什么事,也不用你操心哩。”不换就急了,说:“我是认真跟你说,不是当耍哩。” 谭伟看不换这样子,晓得是真心诚意的,心想莫看他年纪不大,自己在很多方面还不及他。上次他哥那样逼他,威胁他,要他交出枪来,他却面不改色心不跳,硬是将他哥糊弄过去了。想到了枪,谭伟便冷笑一声,对不换说:“看你小小年纪,骗起人来还脸不红,心不跳呢。”不换说:“我骗什么人了。”谭伟见身边无其他人,就轻轻说:“你敢说小青那武器不是你藏的?”不换心里一惊,回想藏东西的时候并没有人见过的,他怎么会晓得?就说:“我没藏。”谭伟说:“你没藏?你那天到我店里买了那么多油纸,你当我不晓得是干什么用的?是包枪防潮用的。”不换一愣,双眼惊讶地盯着谭伟。谭伟说:“我晓得是你和小青一起藏的,我也不会出卖你。我大哥那人,在城里当官当得心理都变态了,出丑弄怪,你看村里那个人理他,连陈保长都在背后骂哩。那县里来的孙什么屁委员更坏哩,他要是下次再来,看我不一枪先将他嘣了。”不换想不到谭伟这么恨孙委员。就问:“怎么,那孙委员欺负你了?”谭伟说:“他欺负我还好呢,他欺负小红。”不换一惊,问:“他怎么欺负小红姐了?”谭伟自知失言,忙说:“他敢!有我在,他敢动小红一根手指头!” 不换也看得出来,小红在谭伟心里的位置,就说:“你要真的喜欢小红姐,你就娶了她,免得我们成天替她担心。”谭伟怔了怔,说:“我这一辈子,心里就全被小红占了,没有了小红,我连死的心思都有了,你想,我能不想娶她吗?”不换就说:“一个男子汉,也要敢做敢当。”谭伟说:“那小红心里没有我,我敢当有嘛子用。”不换说:“小红好说,我让我妈劝她,只怕到时候小红肯了,你家里人反对,你爹不同意怎么办?”谭伟说:“我爹不同意,我就死给他看。你送我的这枪,就当是送我上天的敲门砖了。”不换想激激他,就说:“那还是算了,为一个女子,把你的命送了就不值了。”谭伟说:“你一个小仔子,哪会懂这事,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真有哪天我死了,你就对小红说,我谭伟这一辈子,能认得她,爱过她了,就没有白来这世界走一场。”说着说着,眼里竟滚出了泪珠。 不换离开杂货铺的时候,心里还在想刚才谭伟的话,小红姐还真有福呀,谭伟这么死心踏地爱她。就去找小红姐,到她家一看,人不在,门锁了,只得回家,到家里一看,小红姐却在自己家里同娘说话哩。他就招手让小红姐出来说话。柚子见了说:“什么话当着娘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红说了,她的事我也能当一半的主哩。”小红也就坐着不动,笑着说:“不换有什么事说,我认婶当干妈了。”不换还是不想说,也不是三言二语能说得清楚的,就说:“也没有什么事。”就悻悻出来了。 不换没有想到的是,当晚,谭府里竟传出了枪声,他一听就晓得,那是毛瑟手枪发出的声音。他第一个反应就知道情况不妙,肯定是谭伟出事了。他发疯似地往谭府跑去。 谭府的门紧闭着,他也顾不了许多,一阵紧一阵地擂门,擂了半天,才见老苍头来开门,一看是不换,问:“你来干什么?”不换就问:“谭伟哥没事。”老苍头说:“没事哩,没事哩,你有事明天再说。”就将门关了。不换一听谭伟没事,一颗悬紧的心才松了下来。 原来谭伟当晚就下了决心要同他爹摊牌。向爹提出要娶小红,被他爹一口回绝。晚饭后,他爹坐在椅上吸水烟,娘和二嫂在收拾餐具。谭伟说:“娘,二嫂,先别收拾,您们先坐下,我有话要说哩。”谭万山说:“你有什么话说?你那事,就不要再提了,你要是还不懂事,我也不在乎再多等两年。”谭伟还是说:“您们先坐好,我有话说。”万山老伴就埋怨万山道:“你就不能好好让崽说几句话!”就拉着媳妇坐了下来。谭伟就在他爹娘跟前后退几步,扑通就跪了下来,说:“爹,娘,儿子感谢您二老养育这么大,只是你儿子不孝,不争气呀,我只要爹娘替我向小红传一句话,就说我谭伟这一辈子有了她,就没有白活哩。”说完,就顺手从腰间拔出枪来,拉上枪机,对准太阳穴就开枪。幸好桃子眼快,忙上去夺枪,枪虽没有夺到手,到是让子弹打偏了,将房顶上的瓦打了一个洞,几块碎瓦片就唰唰地掉下来。 谭万山终于痛苦地决定,等小红他爹回来了,就请媒人,下聘礼。 小红第二天下午才听到这事,她六神无主,慌忙来到柚子家,说:“妈,我怎么办?”柚子也晓得了这事。就笑了笑,问:“你自己的事,你自己作主,问妈干什么?”小红急了:“都火烧眉毛了,您还拿我当耍!”柚子说:“没有想到这谭伟这么痴情哩。我只问你,你给我说实心话,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嫁他。”小红低头不说话,过了半天,说:“我也不是讨厌他,只是那谭家没有几个好人,那谭万山,眼里只有粮食,只顾自己米烂陈仓,却不顾穷人饿死,心硬着哩;那谭典看起来人模鬼样,作腔作势,其实一肚子坏心肠,怕是更不容我。我要是去了他家,还有活路么。”柚子说:“傻孩子,你要是真的认我这个妈,就听妈一句劝。那谭伟是真心疼你呀,他为你连命都舍得,这世上,有几个这样子的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爱得死去活来的呀。别的地方我不敢说,在我们这村,我活了这么大,也是第一回遇到,你听到没,这件事今天一早就在村里传开了,这村里人哪个不羡慕你!就是那谭万山再不通人情,他到底不也还得听他儿子的。那谭典在省城,离这村千里万里,他哪管得到你俩口子的事。再说了,他家不也有好人嘛,你看那雯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走的时候村里好多老人都送她,挥泪舍不得。他家三媳秀娥,村里人都念她好。你去了他家,他们要做他的坏人你拦不住,你做你的好人就是了。那谭伟这么爱你,他还不是听你的。还有,你哥这事,还悬着呀,你去了他家,哪个也不会拿你怎么样呢。” 柚子这一番话,说得小红连一句反驳的理由都没有了,呆了半天,低声说:“怕我爹不同意呢。”柚子一听这话,晓得小红就已经默认了,就甜甜地笑得合不拢嘴,好像是她自己遇到喜事一样,说:“你爹好办,你干妈去说!有你干妈在,你爹要是不同意呀,你就当我的亲女儿,不去认你那个爹。”笑嘻嘻地要给小红做饭吃。小红说要走,柚子坚决不让,非要她留下。 十九,小红出嫁入谭府 一个个被饿得面黄肌瘦的村民终于盼到稻子收割了。 今年的收成就大不如往年,晒出的谷子,经风车一吹,就吹出了四成秕谷。谷子入完仓,谭万山粗算了一下,今年要比往年少收三成。虽然觉得心痛,但听陈保长说,今年我们村的收成还算好了,整个洪关镇从峪口村以下一万多顷水田,有七千多顷遭旱灾,许多地方颗粒无收,不光如此,整个湖南西南部都遭旱情欠收或无收。谭万山也就无话可说了。 收完了稻子,谭万山就开始张罗谭伟的婚事了。 谭伟做梦都没有想到,婚事会进展得这样顺利。先是小红竟然会答应这门亲事,当不换将这一好消息告诉他时,他怎么也不相信,后来柚子又告诉了他这事,他也半信半疑。直到金大信回来,被金大信叫到他家去,看到金大信高坐在堂上,先叫他跪下,向金家祖宗叩三个头后,对他说:“小红愿意跟你,我这个当爹的也拦不住。她娘去世早,我将她带大也不容易。你莫以为你是东家大户,有钱有势,我们才看上你。我今天叫你来,就是两句话,你回去跟你爹说。第一,我不图你家什么彩礼粮食,按村里规矩,该怎样就怎样,多的我不要;第二,你要对小红好,她从小没有娘疼她,你要是不疼她,她就苦了。她要是在你家受委屈,你就不要踏我家门。我就这两名话,你听清楚了。” 金大信说完,等谭伟答话,却半天没见动静,一看谭伟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为情而感,竟然抱着头咽咽地哭了起来,刚叫了一声爹,就说不出话来。金大信想,看来柚子没说假话,这小子是痴了哩。忙上去扶他起来,说:“一个大男人,怎么像个小媳妇样,还哭哭啼啼的。”小红躲在里屋,一听不对头,也出来,谭伟一看小红,就更狼狈了,小红忍不往就吃吃笑了起来,说:“你再叫声爹我听听,你刚才叫我没听见。”谭伟一听小红这话,就比他捡到一个金盆敲出来的声音还好听哩,狂喜不禁,也就傻愣愣地听小红的话,真就又跪下了,忙叫:“爹!爹!爹!”连叫了三声,还叩了三个头。金大信埋怨小红说:“你就莫耍他了,我还没死哩,受这大礼。” 按照谭万山老伴的主意,这大婚是要将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请到的,村里人也都要请遍,吃流水席。谭万山说:“请什么客,办什么席?村外的人一概不叫,请村里几个要好的,凑上两桌行了。”老伴说:“谭典,谭容,雯雯他们总要回来。”万山说:“这不是嫌不乱吗,那谭典还说她是共产党亲属,他要晓得了,还能成事?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谭典,谭容,雯雯他们都不要回来,就是通知了,他们也回得来么?谭容一个神志不清的人,雯雯要上学,能来吗?再说了,那小红家就几步路,一个穷人家,搞那么大排场干什么,你不怕人家笑话,我还要这张老脸呢。”这老伴一听就不高兴了,说:“什么老脸,哪个笑话!那小红也是一个正规人家守规矩的孩子,我儿子明媒正娶,有哪个笑话!你呀,不就是看她家穷,儿子没有如愿给你找一个有钱有粮的人家,你心里不服气罢了。” 说归说,婚礼还是要按规矩来的。谭家要去请大轿子,小红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还乘什么轿,戴什么红头盖呀,村里人哪个不认得她,既然谭家不请流水席,她只要谭伟到她家,拉着她在村子里走一圈,沿途让她给各家长辈鞠个躬,给孩子们敬把喜糖,让村里人晓得有这么个事。谭伟巴不得,自然依从。一队花红柳绿的人在吹吹打打的鼓锣声中在各家各户转的时候,就引来了全村人的啧啧声,小伙子们羡慕谭伟有福气,终于将村里最俊秀的姑娘娶到手;姑娘媳妇们就羡慕小红有福气,嫁给了这么钟情她的大户人家公子,她这一辈子就不愁没有米饭吃了。小红和谭伟就这么牵手走着,一路向出来看热闹的人鞠躬,撤喜糖,一直到谭伟家。村里人都议论说,小红这孩子懂事呀,难怪她有这福气。 谭府热闹非凡,门前贴大红对联和双喜字。上联是:丝牵绣暮鸳鸯相戏百载缘,下联:玉种兰田子孙兴旺勤俭家。晒谷坪上,整齐摆放了六十多张八仙桌。谭万山亲自在门前迎客,接收村民送来的礼物,有一匹花布的,有几升白米的,白米上卧着几只涂红的鸡蛋。有几筒面的,谭万山一一收了。 众人入席,等迎亲队伍回来。 不一会,就有群孩子跑过来喊:“来了!来了!新郎新娘子来了!” 一阵吹打声传来,迎亲队伍回来了。一时鞭炮声不绝,门前烟尘弥漫,众人站了起来,同声拱贺。 谭伟同小红三拜毕,便被牵入洞房,洞房内,宾相手持一袋瓜子干果,随一队人进来,一面向床上撤瓜果,一面朗声唱: 撤向东, 新人齐捧合欢钟, 抬头欣见金莺舞, 侧耳喜听彩凤鸣。 撤向南, 从今翠被不生寒, 桂苑月鸣金作屋, 蓝田玉暖日生香。 撤向西, 窈窕淑女出香闺, 才子佳人并鸳舞, 夫唱妻随不相离。 撤向北, 翡翠帘垂初夜月, 大雁比翼飞万里, 鸳鸯同心乐百年。 …… 小红端坐在床上,任宾相乱撤瓜果,众人哄闹一阵,方尽兴去了,只有桃子同小红坐在婚床上,桃子附在小红耳边喁喁私语,说得小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头不做声。 新郎官谭伟进来,桃子忙推了推小红,表情怪怪地瞟了谭伟一眼,出了门,反手把门掩了。 谭伟看到娇羞的小红,忙抖抖嗦嗦地把她拥入怀里,说:“小红,我不是还在做梦,我做过好多次这样的美梦了。”小红不说话,就狠狠了拧他一把,谭伟痛得啊呀怪叫了一声。 婚后,小红就要做起谭家的家务事来。做饭,扫地,擦家什,给公婆打水洗脸什么的。婆婆,桃子都不让,小红说:“妈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少做些,二嫂一人忙活,怪累的,我也当个帮手,在家做惯了,我闲不住的。”桃子只得依了。 有了小红,桃子就有了倾诉的对象,空闲下来,就到小红房里,讲这谭府的生活习惯。桃子诉说,别看这谭府米烂陈仓,这公公却是吝啬得要死哩。说她来谭府第一次在天井边淘米,掉了几粒米在水池里,就被公公数落了好一顿,还硬是看我一粒粒捡上来。上桌吃饭,完后碗里的饭要一粒不剩,桌上更不能掉下饭。雯雯还少,吃饭的时候饭粒掉在地上了,都要逼捡起来吃了,被鸡食了都不行,自家养的鸡,也只喂秕谷。雯雯哪次偷米偷谷偷肉出去被发现了,都得挨一顿打,打得那凶哩,狠着哩,可是雯雯就是犟,你越打,她越偷,又埋怨我和老苍头看不住米肉,管不住钥匙,她一个孩子,鬼灵得很,我一天到晚忙得鬼打架似的,哪能一天到晚盯得住她,那老苍头也是个穷人出身,看雯雯偷粮,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地里还帮着她,老苍头是爷爷留下来的人,公婆也不好怎么的他,就只拿雯雯出气。公公让我管这粮账,每天粮食入仓出库,一笔笔的,他一定要查个仔细,问个明白,其实他也只能管帐上的一个数而已,库里那么多粮,他能清一次仓么?我几次提出来,是不是请个管账的,我不想操这个心,他却死不答应,说是让外人管,他不放心,还有就是不想多养一个吃闲饭的。整个这么个大家,就一个看粮仓的老苍头,也快六十岁了,能干什么。每天做的饭,做少了怕不够吃,做多了,他就不高兴,说浪费糟蹋了。有时候来了客人,客人在家吃饭,给客人打饭,都是要我一定要打满堆尖的,客人就不好再添了。上次谭典他们来家,吃下的剩饭三天了,都馊了,还不让倒,还在吃。我给你说的这些,不是我在编排公公闲话,我是要让你留个心,免得你犯忌,让他怪你哩。 小红想,二嫂说的这些,在穷人家,也不算什么,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算计一世穷,家里有大米的,哪个不是这么珍惜的。可是在这个家里有粮数千石的大户人家,还能做到这样吝啬,却也少见。其实谭府家的这些事,她也耳闻一些,还以为是人家添油加醋,没想到是有过之而不及。听了大嫂的话,小红反到踏实些,二嫂是出身富家,对这些习惯看不惯,却是她穷人家们长期保持的习惯。 小红说:“二嫂,家里这么多事,都在你一人头上,哪忙得过来,以后,你就当好你的管家,家里这些家务事就交给我。”桃子就叹了一口气,说:“哎呀我也是想落个轻闲,可是我一闲下来就空落落的难受呢。这白天做活累了,晚上一上床就能睡着,要是晚上睡不着觉,孤身躺在床上,有时就感觉自个像一片飘叶,轻飘飘的不晓得要飘到何处,有时就一睁眼到天明。”小红说:“二哥有信来没?有消息吗?”桃子说:“哪有呢,听说又到东北去了,说是还要同共产党打仗。好容易盼打跑了日本人,现在却又要打内战,哪是个头呀。”小红说:“求菩萨保佑,二哥能早些平安回来。”桃子说:“这一打起仗来,那子弹不长眼呀,我就常常做梦,梦见他一身是血地回来,看见我都认不得了…”说着说着说抽搐起来,小红忙替她试泪,安慰说:“嫂子,梦是反的呢,二哥命大福大,你们一定有相会的那一天的。” 柚子是越来越管不住不换了。 不换的心,全在枪上,几天不进洞里摸摸枪,手就有些发痒。 每次进洞前,先要将自家的狗栓在家里,这狗还不到一岁,很不懂事,比原来家的麻宝差远了,虽然这狗也叫麻宝。他到哪它跟到哪,轰也轰不开,要让它在洞里钻来钻去就麻烦了。还要准备了一盏马灯和一些擦枪布,擦汗的毛巾。进得洞来,打开两只木箱盖,小心掀开油纸,一杆杆闪着寒光的枪就呈现在眼前。子弹是铜的,在灯下闪着金光。每支枪他都要拆开,看看有没有锈迹,也不管有没有,都要擦她几遍,摸她几遍,再小心地装上,将一颗颗黄灿灿的子弹压进弹仓,推枪机上弹,对着洞口瞄瞄。这是他进洞后必做的一套动作,他喜欢嗅这枪弹带枪油的铁腥味,喜欢听枪机哗啦啦的装退子弹和扣动板机时击锤的声音,这气味和声音,使他陶醉,这是不换心中金山银山都换不来的巨大的财富。 柚子坐吃山空,秋收完了,想找小红商量,向谭万山租几亩水田。小红向公公说起这事。谭万山说:“不是不想租给她,他那伢子,像个种田人么,这种水稻,不比他搬弄那枪,这庄稼要靠些手艺呢。柚子一个妇人家,管得住他么。”小红就为难起来,说:“终不成看着干娘家饿死呀。”谭万山见媳妇犯难,就说:“这样,你爹也是个种粮好手,让你爹多租几亩,带携带携柚子不换,田租的事,能交多少交多少,总得让柚子家有几口吃的。”小红感激地点了点头。 自打小红进了家门,谭万山慢慢改变了对小红的成见,小红在家低眉顺眼,恭敬孝道,特别难能可贵的是,平时吃用花费十分节俭,从不浪费。谭万山就想,看来儿子的眼光比他强呢,大户人家的女儿,未必有这顺心遂意。 二十,谭万山被逼赈灾 旱灾灾情还在继续。 到了第二年春夏,洪关镇以及全县乃至整个湘西南闹饥荒,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饿死人数不断增加。《湖南省志》及《湖南国民日报》载,至初夏,湖南饥荒造成流民二千万人,饿死三百多万人,其中,衡阳受灾面积百分之七十以上,“一片赤地,河川断绝,二月至四月饿死、病死九万人,因饿至病二十余万人”。因饥荒造成米价飞涨,原来一块大洋还能买到一升米,之后是有价无市,灾民只能采食野菜、树皮、草根、“观音土”充饥,甚至“割食死尸”。饥荒还造成大批灾民“抢大户”及抢米风潮。 葫芦嘴村虽然没有出现饿死人的现象和外逃饥民,但外村的灾民“抢大户”及抢米风潮,使得谭万山心惊胆战。 陆续有在外村的亲戚逃荒到葫芦嘴村来。王成丰的女儿王顺云也一家老小拖儿带女回娘家来了。 王顺云当初嫁出的这婆家,也是一户拥有数十亩地的小地主,往年顺云回娘家,还带来一袋袋的米面腊肉,如今却是举家回娘家讨吃的来了,王成丰不免感叹这世道的多舛,越发感受到上天对葫芦嘴村人的眷顾和村子里这水田的珍贵。顺云说,幸亏村里的消息不灵通,村外的人没有气力走完这几十里的山路,恐怕那饥民早已蜂涌而来了。 王成丰也到谭万山家借粮来了。 王成丰从祖辈起,就没有向东家借过粮。王成丰是个爱面子的人,平时没有细粮吃,只要有一口粗粮,一家人饱一顿饥一餐,也能凑和着过,如今突然来了女儿这么一大家子,虽说不能保证吃上细粮,也不能让亲家太过意不去,连粗粮都吃不饱,在他家饿着肚子过日子,饿着事少,面子事大。 谭万山听到成丰说明来意,也不免有些吃惊,问:“这么说你那亲家就这么败了?”成丰说:“灾前还有数百十石谷子,亲家公贪钱,看到粮价发疯地涨,就忍不住全都卖了,剩下的口粮,哪晓得会挨到这时候,这不,咣啷啷带了这大堆光洋到我家来,看着挨饿,废银一堆。”谭万山就感慨,说:“也只能怪你这亲家不识时务。人不可以不贪财,却不可以失了根本。什么是根本,人的身家性命是本,粮食就是根,无根岂有本。这是个什么年头,还去舍根求财,可见也糊涂到家了。” 成丰说:“也算好了,你原来那个没有成亲的亲家周大口,被饥民吃了大户,祖辈积下的粮食被吃了个空,一家子逃到城里亲戚家去了。”谭万山吃惊问:“什么时候的事?”成丰说:“也是听顺云说,只怪这周大口太刻薄,眼见成群的人饿死饿倒在他家门口,也舍不得施一口粥,出一粒粮。”谭万山就惊出一身冷汗。成丰说:“东家,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也不晓得这样下去会闹出什么结果,你说得好,这粮食是人的命根,可是人的命总比粮食珍贵呢,粮食没了,地里还能种还能长,这人命要是没了,就不能复生了,人饿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东家你可要好好盘算盘算,总要不饿死人才好。”谭万山点了点头,说:“放心,我不会像那周大口的,你也眼见的,什么时候,我让村里人饿死过么。” 就在谭万山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洪关镇刘主任带了二十多个保安到了葫芦嘴村。 谭万山晓得,刘主任能亲自来这里,不会有别的事,一定是来向他要粮的。 果然刘主任说:“今年不比往年,虽说这灾十年一遇,往年这政府还能接济接济,这一次政府却拨不出一粒粮来,这日本人虽说走了,国库却已是一空,国军还要抽丁征粮剿共防共。现在,数万人围在镇公所,镇里粥已施尽,如不相救,恐怕连他这个镇长也会被灾民生吞活剥吃了”。 谭万山说:“天理良心,我谭万山已做到人至义尽了,该交政府的粮我已交了,该捐的已捐了,灾民找政府是应该的,再找我要,没有道理。” 刘主任说:“但凡要是还能想出一丁点法子,我也不会跑这几十里山路,拉下这付老脸来求谭爷了。我这一路来,也看到有不少人抬着死人去埋,那死去的人,都是一身皮包骨,两个眼窝都陷到骨头里去了,看了就瘆人,连具薄板都没有,草席一卷,那埋的人,连挖坑的力气都没有,草草处理就完事,那坟堆臭去方圆几里远,这还好了,有些倒在河沟里,池塘里泡的死人,都泡烂了,也没有人来收,唉,这世道,人命贱,不如狗。” 谭万山面如死灰。 刘主任说:“谭爷,如果你实在没有法子,我也不强求,也好,我这就回去,让那几万人自己到你这来找粮吃。” 谭万山也明白,这刘主任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现在要他出粮,他说归说,心疼归心疼,但不会有用的,他要不出这粮,这刘主任可不是说着玩的,真要是将灾民往他这赶,那对他来说更是一场恶梦,周大口就是教训,他不能眼看着一群群人抢光他的粮,眼看一群群人饿死在他面前。就是割自己身上的肉,也得割呀。 这是什么世道哪!谭万山心里发恨,连死的心都有了。 刘主任说:“我也不敢要多,就三百石,也只能挺过一时是一时,挺过一天是一天。” 谭万山咬咬呀,说:“现在是救命粮,我也没有二话,只是这粮不能白给,你得给我打个欠条,明年征粮或税粮,我就用这个相抵。” 刘主任救急要紧,以后的事,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这年头,还不晓得有没有条命能留到明年,也不晓得他这个主任能挺到那个时候,就忙写了欠条。说:“这粮,要在这村里磨好,磨好后连米带糠一起送出去,我怕这谷子到了镇里,还没有开磨就被抢光吃了。” 村子里有磨的户,全都磨起谷子来,有用推磨的,有用舂打的。整整磨了一天,米糠收齐,分两不少。刘主任感叹,这村里的人,尚且保留如此淳风,真难得了。陈保长说,这个地方,不过是世外桃源,远离官场,没有受到污渍罢了。陈保长立时雇了四百多人,要连夜将粮食挑走。 刘主任一定要领着谭万山去镇里慰劳那些灾民,谭万山不想去,刘主任说:“这是你舍的粮,你是他们的救星呢,那些灾民看看你,也好给他们留个念想,说不定还会为你设个牌位,多少人保佑你。再说,也让你长个见识。”谭万山禁不住镇长再三苦劝,就跟着去了。到了峪口,天已黑了,刘主任趁黑夜立马把粮食装在大车上,外面还铺上厚厚一层石灰。刘主任说,不能让沿途的饥民晓得这运的是粮食,不然这粮食是运不到镇里的。 十几辆装粮的车一路摇晃着前行。天刚亮,就看见沿途的灾民渐渐多了起来,一群群,一队队,一家家往镇里方向走,有倒在路边,不知是死是活的,有坐在田边挖草根,连土带泥吃的,路边的树皮被人剥得白森森,树叶子都没有了,一棵棵树就像一具骷髅;一群人看到有车队来了,疯狂地扑上来,看到车上装的是石灰,就失望地离开了。谭万山看到,有妇人抱着一幼儿,只剩皮包骨,在娘怀里垂下了头,不知是死是活,那妇人也在一边垂泪而又一脸无奈。 装粮的车一路颠簸,车上的石灰撒了一路,刘主任担心车队的粮食露了馅,提心吊胆,对跟上来的灾民喊:“你们都去镇上,镇上有施粥呢。” 一个干涸的池塘边,四个高矮不一的孩子围在一位躺在地上的妇人在哭,不知所措。刘主任叫车停下,上前看那妇人,已断了气。就叫几个孩子上车,孩子们却抱着娘的身子不放。刘主任只得叫人将那妇人也抬上车,让孩子跟着上车,谭万山不忍看孩子和那女尸。一条水沟边,几条狗在抢食肉吃,谭万山仔细一看,吃的竟是死人的尸体。 谭万山实在看不下去了,再往前走,他恐怕就要嘣溃了,就对刘主任说:“你饶了我,让我下车,我还是回村。”刘主任一看谭万山脸色都变了,灰白灰白的,两只眼睛瞪得吓人,只得叫两个保安一路护送回去。谭万山下了车,发了一声狠,他回头对刘主任道:“这粮不够的话,就再来借。” 谭万山没有料到的事,他儿子谭典一年前就料到了,也就在这时节,国共真的开战了。 仗打到了第二年,政府抽丁征军粮有增无减,抽丁征粮的公告和标语贴上了村头各家各户墙头上,红红绿绿的纸上写满黑森森的口号:“家有男丁,扛枪从军,剿匪铲共,保国安民”;“家有余粮,快充军饷,前线将士,剿共救亡”。到了第三年,政府抽丁征粮的严令越来越苛刻,税粮已征到五年以后了,乡丁保安队气焰汹汹,根本没有商量余地,违抗者,杀声不绝。政府还下令,各保除交每年的例行税粮、军粮外,各县、镇、乡、保分别要扩充县保安团、镇、乡保安队力量,各保要进一步组建团练、民防队,以防范共产党势力发展。其保安、团练、民防队的给养,一律由各镇各乡各保自负。陈保长被逼无奈,也组成了二十多杆枪的民防队,由谭伟带队,其实也是应付应付而已。 谭万山已被逼到绝望的境地,要这样下去,他家的粮库就快倒腾空了。谭府的粮库,最多的时候曾存粮近四千多石,现在不到一千石了。 陈保长不止一次劝谭万山说,政府让出粮出力剿灭共产党,这是好事呀,要是让共产党得势了,你连这地都保不住了,更不用说这粮了。谭万山恨恨地说:“我宁愿舍这田、粮不要了,也不想将这粮食养这群王八蛋了。”陈保长说:“你这说的是气话。你现在出点血是一时,舍得一时之粮,免得百日无忧,消灭了共产党才是长远。” 谭万山就是想不明白,谭典不是说共产党就一群穷人几条破枪吗,怎么在强大的国军围剿下,还越剿越多。陈保长说,国民党自己不争气呢,我听说日本一投降,国民党的政府就迫不及待地用美国飞机空运那些躲在重庆的大官去各大城市接收日本人和伪军的财产,这些大官,在重庆大难不死,如今见了财,还不是像一群饿鬼见了香喷喷的肉饭,有几个不贪得无厌的,还搞出了什么“五子登科”,什么位子、房子、票子,车子,妻子,其它也就不说了,人家的妻子你也要接收,这还是人干的事吗?那城里人还说,这国民党政府也好,军队也好,都去抢钱,抢地盘,不办实政,不顾民生。百姓本以为日本人走了,希望这国民政府能重整河山,发奋图强,发展经济,让民众得到休养生息,可是你看现在,政府腐败日盛,杀机四起,不得民心。那共产党却过的还是节衣缩食的日子,与穷人打成一片,组织闹土改,把地主的土地无偿分给穷人,这穷人哪能不支持共产党。 谭万山气极,说:“我舍命出这白花花的大米,养了一帮畜牲!” 又有不幸的消息传来,国民党在东北的近五十多万大军,被共产党的部队堵在了关外,打到最后,除了在葫芦岛跑出了几万人,其他全部被共军吃掉了。 在全村人都在议论纷纷的时候,桃子才得知这一消息。 没有任何关于谭儒的消息,桃子都快疯了。托陈保长打听,陈保长说,这几十万大军,说没就没了,好多高级将领都没有个踪影,他一个下级军官,鬼晓得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不久,又有消息传来,在徐州,又有八十多万国军被共军包了饺子,全部被消灭,国军在北平、天津的五十多万部队也分别被共军解决了。 谭万山惊恐地意识到,国民党怕是要完蛋了,天下将会是共产党的了。 二十一,谭典带兵抢粮 金不换参加了谭伟的民防队,分到一支中正式。民防队成员基本上还是几年前小青的原班人马,还有十几人被抽了丁。 武器还是藏在那洞里,过了两年,他感觉从洞口钻进钻出的时候有些吃力了,不由得担心和恐惧起来。洞口是人字形,三面都是巨石,又厚又硬,要扩大洞口几乎不可能。王顺山有个儿子兴伢子,长得也精瘦,也从小爱枪,五六岁起就操起一把木头枪,看到有人就叭叭地开枪。长到七八岁了,就成天小屁虫似地跟着不换,一定要他的真枪玩。胆子也大,镇保安队来村里抓丁,要带王顺水走的时候,这伢子硬是在一个保安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咬得这保安哇哇叫。不换就看中了这伢子,带着兴伢子钻了一次洞,将一支又一支的枪取出来给他玩。把兴伢子乐得手舞足蹈。不换就问:“喜欢吗?”兴伢子鸡啄米似地点头。不换说:“这个地方,除了你,我,村里人没有任何人晓得,你要说出去了,让人晓得了这里有枪,不仅这枪会没了,连我们的命都会没了。”兴伢子问:“我以后还能来这里吗?”不换点了点头,说:“只要莫让人晓得,你天天来看都行。”兴伢子也点点头,说:“哥你放心,就是死了也不会说,也不让人晓得。”兴伢子口紧,真是连他父母都不敢提。 民防队二十来人,平时也没有什么事,说是防共产党,这哪有共产党?谭伟闲得无事了,就敲了几声锣,这些人就到村公所集中,组织瞄几枪,在村子里巡上一圈。回去后,大家就各干各的事。原先谭万山还每天供一顿饭,几天后也不供了。 四月底,共产党的百万军队毫无悬念地渡过了长江。眼看共产党军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回天无力的谭万山惊恐万状,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谭典回村来了。 随同谭典来的,是孙仕财委员和三百多名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军。 这是葫芦村的村民第一次近距离亲眼见到国民党的官兵,一式美式装备,头上一式锃亮的钢盔,脚下一式厚重的高统皮靴,胸前端着一式的汤姆枪和装得满满弹夹的子弹袋,腰上还挂着一式的美式手雷和刺刀,士兵们端枪的姿势,行走的步态,都是那么协调一致,令不换羡慕不已。谭万山就想,国军这么好的装备,怎么就打不过共产党呢,难道共产党是天兵天将? 桃子一听说有军队来了,就发疯似地跑出来,她以为是她男人谭儒回来了呢,问谭典,谭典告诉她,东北那仗后,他也细细查问过,没有发现谭儒在阵亡名单里,估计十有八九被共军俘虏了。桃子问:“那共军会不会杀他?”谭典说:“杀了倒成仁了,他们现在既然没死,又没有回家,那就十有八九投降当了共军,拿枪来打国民党了。”桃子又问:“那他还活着吗?”谭典不耐烦,说:“这哪晓得。” 谭典这次回村的目的,是要带着他爹娘一家子人,还有所有的粮食,去湘西参加反救国军。 谭典原想带着老婆孩子去台湾,无奈自己在省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钱花了不少,却没有能够弄到一张机票,只好退而求次。他已经得到消息,程潜、陈明仁已暗中通共,自己若不走,在共产党手里不会没有他的好日子过,他更不想眼睁睁地看到共产党分他的家产田地和粮食,让老父亲活活气死在共产党手里。在他看来,共产党这些穷泥腿子,能有什么见识,即便一时翻了身,得了天下,也不会长久的,自古以来,穷泥腿子要翻天,就是翻了天又怎样,也是坐不稳天下的,古时陈胜吴广如此,当年李自成、张献忠如此,共产党还会如此。何况现在这个一穷二白的烂滩子,有强大的美国支持的国民政府都没有能力收拾,共产党有什么能力收拾?今后的乱局是肯定的,到时候局势乱得不可收拾的时候,国军还会有机会卷土重来的。他原想带着人马守住自己的这个葫芦嘴村,凭他爹的那些粮食和村口的有利地形,守它两三年应该没有问题。但又一想,区区一个村,是档不住洪水猛兽般的共产党军队的,这样做太冒险。还是去湘西参加救国军的队伍,暂避这几年风头,等待有朝一日国民党重新收拾河山。 谭典郑重地将当前的局势、自己的想法和今后的打算告诉了全家人,令谭典意料之外的是,谭万山断然回绝:“你要去哪里我管不着,我是不会跟你走的,这粮食,你也一粒莫想运走。” 谭典哭笑不得,说:“老爹,你难道真要把这家产和粮食拱手交给共产党吗?”谭万山道:“我这把老骨头,死在共产党手里,也还有个葬身之地,我跟你走,走到哪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共产党得了天下,你到哪里去,也是逃不出共产党的手心的。我不想像个丧家之犬,让这把老骨头丢在外乡。”谭典一听,越觉不妙,只好耐心劝导,说:“您莫看这共产党现在闹得凶,但是他们不会长久的。国民党还有西南半壁江山,迟早会有反攻的一天。当年日本人不也是势力大得很吗,不也是打到了这里,把我们都赶到西南一隅,最后还不是投降了。您在这山沟里,自然是不懂国际局势,共产党这帮穷泥腿子能治这天下吗?那美国人不会让共产党的势力坐大的。这些说多了您也不明白,我们只想在共产党来之前,带您们去避一避,等哪天国军打回来了,我们就回来。” 谭万山一听就气了,说:“你这话就是放屁哩,能拿共产党跟日本人比吗。我看你枉念了那么多年书,白吃了这么多年的粮,你被你那党国迷了心窍了呢!当初你不是说,这帮穷泥腿子不经打吗,怎么这不到三年功夫,共产党还越打越多,国民党却败的这样惨?如今你又说这共产党不会治天下,我来问你,一个政府,一个党,要靠什么治天下?连我们村里人都晓得,要靠民心,要靠民众拥戴。他共产党再怎么样也还有穷人拥戴,你们国民党,有哪个拥戴?穷人自不必说,连我们这些富人,也被你们剥得只剩一张皮了。这些年,我这粮食没有少养你们,你们都拿去干什么了,那年大旱灾,整个湖南饥民遍地,单就衡阳就饿死数万人,我们给你们的粮干什么去了,你们不但对饿死的人不管不顾,还要去打仗!早晓得这个下场,我还不如拿去喂狗哩。我今天的话说到这里,人,我不去,粮你也别想拿,你怎么来,就怎么去,我不拦你。” 谭典一听,就火了,说:“爹,你不是也受共产党盅惑了。”谭万山也懒得理他,气冲冲进屋去了。 谭典气得七窍生烟。陈保长不知趣,凑上前说:“既然谭爷不答应,我看就算了,你也不是不晓得,这粮食就是谭爷的命,动不得的…” 陈保长话还没有说完,谭典正好将气撤在他头上,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说:“陈保长,你纵容共产党在村里活动,蛊惑人心,现在还有脸跟我说这些,不看在乡党的面子上,我早一枪嘣了你!”孙委员也接着说:“还不快滚!”陈保长只得狼狈出来。 孙委员说:“看您这老头子还挺固执,要不让老人家委屈一下,强行拉走了事,免得夜长梦多,我们那十多辆车,还在峪口等着呢。”谭典气呼呼地说:“事到如今,他敬酒不吃吃罚酒,也莫怪我心狠了。你先不要声张,告诉陈保长,明天一早,带这些兵,把全村能挑能扛的男女劳力都押到这里来,带上谷箩,哪家人要是跑了不到场,就将老人孩子抓了来,一家人要是全跑了,就烧房子。等人齐了,就把这家里老家伙一家人全绑了,连同粮食一起拉走。” 小红已怀上孩子了,挺了个大肚子,见到谭典来后,一直躲在卧室没敢出来,幸好谭典也没有心思过问这事。她偷听到了谭典与孙委员商量的事,吃惊不少。等谭典他们回房休息了,慌忙溜出来,来到村公所杂货铺找谭伟,到了杂货铺前,却看到一大群兵在那里吃吃喝喝,说说闹闹的,就不敢过去,转身跑到不换家,却见不换正好锁门要出去。原来柚子见那孙委员又来了,就要躲出去,劝不换一起去玲奶奶庙。不换说,如今我是民防队员了,怕他什么?柚子说,你孩子懂什么,你看他带的这么多兵,杀气腾腾的,可不比上次,他一使坏,要躲就来不及了。不换只好让娘先走,自己收拾了屋子再去。挨到了晚上,怕娘担心,就要走。小红庆幸自己能及时碰上,忙说:“不好了,那谭典要将爹和全家人绑走,明天还要强征村民把谷子抢走呀。”不换听了,也吃了一惊,说:“这不行呀,他家的谷子都拉走了,现在才交五月,村里人还不饿死!”想了想,就说:“你不要急,我现在就去找谭伟,谭伟是民防队长,先得把民防队组织起来护粮。”小红说:“他还在杂货铺呢,你们赶快商量个办法,我不能久待,我回去来。”匆匆走了。 不换急忙赶到杂货铺,看到一大群兵围在店里,买些日用品或零食,还有一群兵就在店里喝起酒来,谭伟和琴嫂手忙脚乱。不换悄悄将谭伟拉出来,说:“你还在这瞎忙呢,你家都大祸临头了。”谭伟吃了一惊,说:“你莫吓我,我家怎么了。”不换就将小红告诉他的事说了出来。 谭伟也就慌了,说:“想不到我哥竟干这事。我得回去告诉我爹。”不换说:“你现在回去告诉你爹有个屁用,即使你爹不被绑走,你那粮食他是死定了要拉走的,不然他带这么多兵来干什么。你先不要走漏消息,我看我们得先下手,把民防队集中起来护粮。”谭伟说:“你说得轻巧,就我民防队这几支破枪,能档得住人家三百多人的正规军?”不换说:“你不记得我们那狼牙口了?我们民防队就守在那里,可以以一当百,他们要运粮走,不得过这一关?”谭伟愣了愣,说:“你是想让我们在狼牙口伏他的粮队?不行,他们还押着我全家老少,那枪一响,子弹不长眼。”不换说:“我们也是吓唬吓唬,先搁倒他几个,然后手榴弹子弹一齐轰,他不丢下粮食,插翅也飞不过去。”谭伟还在犹豫,不换说:“放心,不会伤害你家人的,我们在那山上,练了这么久,也都是熟手了,那山顶到路面的射程最多也就六七十多米,能指着左眼不打右眼,还能误伤你家人吗,再说了,这上千人的粮队,拉起来有两里多路长,你家人也应该走在一块,枪口离他们远些就是了。”谭伟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了,就说:“那好,干就干。”不换说:“你先去悄悄集合队伍,把弹药备足,我去将我那批武器弹药也弄出来,我们连夜上山,不然,明天一早那帮狗日的就要带兵抢人运粮了。” 二十二,金不换封路夺劫粮 孙委员带兵进屋绑人的时候,小红忙爬到了床底下,几个官兵踢开她的房,没有看见人,就把房里翻了个底朝天,将衣服等值钱的东西掳个精光。孙委员随后带一队兵去开粮仓,见到老苍头站在粮仓前,就晃着枪,喝老苍头开仓,老苍头说:“开这仓,要谭爷开口哩,谭爷不发话,哪个都不能开仓。”孙委员就不耐烦,说:“我现在命令你开仓!”老苍头也犟,还是说:“没有谭爷的话,哪个也不能开这仓,我在这谭府几十年了,都是这规矩。”孙委员就举起手枪,对着老苍头的头部就是一枪,老苍头一声没有吭就倒下了。孙委员收起枪,还不解恨,说:“妈的共产党还没有打进来呢,连这些下贱人也敢同我叫板了,真是反了天了。”忙叫人搜老苍头身上的钥匙。谭万山听到粮仓那边有枪声,忙朝粮库奔去,刚出门,就被几个官兵架住了,谭万山怔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一个军官说:“老爷子,对不起了,这是谭长官的命令。” 门前摆了几乘抬椅,几个兵先是把谭万山小心翼翼地扶上了第一把抬椅,然后把两手绑在扶手上,谭万山老婆子、桃子也先后如法炮制绑在抬椅上。谭典问桃子:“谭伟在哪里?”桃子啐了他一口,说:“谭典你这禽畜不如的东西!你这样对待老人,你就不怕遭雷劈死,你会遭报应的。”谭典也不再理她,就对孙委员说:“还不快去找!”孙委员说:“找遍了,不见人。”谭典就说:“快将这批穷鬼带去粮库装粮。” 谭府门前,聚集了六七百个带着谷箩的男女村民,在三百名官兵的押运下,被带到了谭府粮仓前装粮,忙到快中午的时候,村民的箩筐装满了,还剩百十石,谭典让士兵自己扛,一人一麻袋,最后还赶来几十头牛,每头牛上驼上几麻袋,直到将粮仓里的粮食全部搬完。 一些兵在村里抢了十多头猪杀了,还宰了几头老牛,还从各家各户扛来铁锅等炊具和桌凳,将谭家的大米蒸了几十锅,摆了一百多桌,让这些兵和拉粮的人撑了个饱。被绑在抬椅上的谭万山看着上千人在吃着他家香喷喷的饭,恨得畜生长畜生短地骂。谭典送了饭菜来,让官兵解开爹的绳子吃饭,绳子刚解开,谭万山一脚朝谭典踢去,将谭典手上的饭菜踢了个满天飞。谭万山看那撤得满地的饭菜,更是捶胸顿足,谭典只得让官兵又将他绑了。 正午,一队挑夫人马拉起有几里路长,逶迤从村里出来。队伍前面是孙委员带领的几十个开路的官兵,多数是军官,官兵后面是几乘抬椅,坐着谭典的一家人,后面就是长长的担粮的村民。二百多名官兵在后面押路,士兵们都扛着装满粮的麻袋。 队伍开拔的时候,带兵的是一个姓赵的营长,担心地问谭典:“队伍这样走,很不安全,如果遇上共产党游击队或者土匪怎么办?”谭典听了,冷笑一声,说:“别的地方我不敢夸口,在我们这一亩三分地,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看到土匪长什么样子。至于共产党游击队,倒还没有看到在我们这地方露过头。你们放一万个心,将粮食一粒不剩运走,不留给共产党才是正事。” 到了狼牙口,大家都很疲劳了,谭典打算过了这个口子,到前边泉眼边歇歇脚。 就在这时,队伍前面突然响起“轰轰”两声巨响,路中升起一股黑色烟尘,最前面的几个官兵倒在了路上。接着又是嗒嗒嗒几串像是冲锋枪声和砰砰的步枪声。孙仕财委员一声都没有来得及吭,肥胖的身子球一样地滚到了路旁的河水里。 山顶上,一个声音在喊: “想要活命的,就留下粮食,赶快走人!” “留粮走人!” 谭典像在做梦,半天才回过神来,忙从抬椅上跳下来,趴到河沿的一棵松树边,冲着山顶喊:“兄弟,哪一部份的,有话好说!” 又是一阵冲锋枪步枪子弹打下来,山上还是那句话: “留粮走人!” 队伍全都乱了,几十头牛全受惊了,发疯似地到处窜,村民们全部扔下了担子,跳入路旁的河水中,后面的官兵也扔下了麻袋,提着枪往谭万山这边冲,一边冲一边向山顶射击,官兵来到谭典面前,谭典发疯地冲官兵喊:“给我打,狠狠打!” 官兵忙爬在河沿上,朝山顶射击,而后面的村民开始沿河水悄悄向村庄退去。 山上的金不换忙对民防队说:“瞄准射击,瞄一个打一个。不要乱开枪,不要伤了村民和谭家人。” 于是,谭典恨恨地看到,他身旁的官兵一个个中弹,倒在他的面前。 山上又喊话了: “再不走人,扔手榴弹了。” 随即,又有两个手榴弹扔了下来,炸倒了几个士兵。 那个赵营长跑到谭典面前,说:“长官,这样下去恐怕不行,地形对我们很不利,他们看得见我们,我们看不到他们,冲又冲不上去,枪弹也打不到他们,我们太被动,再不走,伤亡更大。” 谭典怒不可遏,牙根咬得吱吱响,吼:“他妈的全部给我狠狠打,狠狠打!” 山下到底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官兵迅速沿河沿一字排开,占领射击阵地,手中武器一齐向山顶开火,打得山顶上碎石乱飞,压得金不换的民防队们抬不起头来,有几个队员已经挂彩了。 官兵发疯似地扫射了一阵,听到山上没有了动静,有几个士兵就从河沿上爬了出来,刚直起身,山上就是几声枪响,这几名士兵就倒在河水里。 于是,河岸的官兵又是更疯狂地射击。 山上又是几颗手榴弹扔了下来,这次手榴弹扔到了河里,又炸倒了几人,官兵们开始惊慌起来。 赵营长又凑到谭典面前:“长官,怎么办?看来,这伙人武器装备像是军队制式的,有步枪冲锋枪,还有手雷,枪法也准,也不晓得有多少人枪,这样耗着,只能造成更大伤亡。” 谭典痛苦地闭上眼睛,说:“你喊话,叫他们不要开火,我们走。” 赵营长向山上喊:“山上的兄弟,不要开枪,不要开枪!粮食我们不要了,我们撤走!” 山上答: “把谭家人留下!” 这句话令谭典惊异,突然明白了过来,山上不是别人,一定是谭伟!怪不得他们没有敢伤谭家人一根毫毛!他牙跟都咬破了,对着山顶吼:“谭伟,算你狠!你出来,我同你说话!” 谭伟看了看金不换,不换向他摇头,轻声说:“不要理他。”又挥手让大家向山下开火。 一阵枪响后,谭典只得恨恨地向山上喊:“谭伟,算你狠,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会有人找你算账!” 这些官兵就收齐队伍,扛着伤员,扔下粮食和谭万山们,拥着谭典向峪口奔去。 枪声停了,弥漫在山谷的硝烟渐渐散去,村民们也就陆续回来收拾粮食。其实民防队在深夜悄悄集合的时候,特别是在第二天没有发现民防队的影子后,民防队的家属们就已猜出有名堂。枪声一响,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官兵虽然跑了,不换还心有余悸,嘱咐谭伟,他和民防队还要留在原地不动,防止他们趁乱再来,让谭伟带几个人下山打扫战场。 谭伟下了山。看路上和河沟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国军尸体。谭伟点了点,共十一人,全是断了气的,身上的装备已不见了,想这国军毕竟受过训练,在这种场合还晓得将这武器连同受伤的一起拉走。孙仕财身上中的一枪正打在心脏上,早已死了,谭伟对着孙委员呸了一声,总算解了恨。 民防队也伤了几人,一个人的头上被子弹削了一块皮,一个人肩上挨了一枪,另一人不晓得怎么搞的,居然在大腿上中了一弹,差点血流尽死了。不换没有缴获一件武器,不免有些怏怏,看那孙委员像头杀了后充满气的肥猪一样泡在水里,想这一枪一定是谭伟打的,他正想借此机会报仇呢。忙叫些人挖坑,将这些尸体埋了。 近千石粮食,全都运了回来,收回到了谭万山的仓库。村民忠厚诚实,当谭万山提出参加担粮的每人分给几升谷子时,大家都谢绝了。他们晓得,谭万山能不让谭典将粮运走,就是救了不少村民的命,就很对得起村民了,村民们不想乘人之危。 谭万山老伴受了这番惊吓,病倒了,从此卧床不起。 谭万山经过这一劫难,也是恨爱交织,几宿没睡。 这些天,谭万山就在呆想中度日子,没日没有夜的想,人这一生,难道都要经历这么多曲折和坎坷?是上天的安排还是命运在捉弄?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让这些子女们一个个的来折磨自己?大儿子谭典,在县里读的中学,去南京读的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进入省党部,也算是祖辈上最有出息的了,那原是他认为在村里最有面子,最引以自豪的伢子,怎么现在一个堂堂国民党的省府官员,会变成这个样子?怎能不令人失望和痛心!二儿子中学还没有念完就不想念书了,靠他大哥在军中的同学关系,谋了一个军官,原指望有他哥照顾,在军中混个出息,现在却生死未卜,留下个媳妇在家守活寡。三儿子现在神神道道,人不人鬼不鬼的,也别指望有什么出息的了。四儿子是他平时最看不起的,念书念不好,庄稼活也干不来,人倒老实,平时少言寡语,也只能指望在这村子里守滩子了。可是哪个又会想到,这平时最看不好的四伢子,居然能干出这样惊天的事来!他的二十多条枪,居然能敢与三百多名全副武装的国军对火,还居然能全胜而归。他又想到了雯雯,那小丫头,为了偷家里粮食的事,他打得最多,也打得一次比一次凶,原指望打了一次后就不敢再偷,可就是打不变。自从那次他去洪关镇的路上看到饥民,他才意识到,他在那一刻为什么会狠心舍出粮食来,是不是雯雯也看到了村里有人在饥饿时的同样的惨景,使她甘愿被打死也要偷粮去救济他们?如果是这样,那挨了打的雯雯就太委屈了。雯雯自从离开他去城里念书,这几年一直都没有回来,是不是还在记恨他的打骂呢。想到这里,他不禁老泪纵横,不住地说:“雯雯,我的女儿,爹对不起你呀!” 想到共产党就要来了,谭万山更是心惊肉跳。 谭万山孤独地一人上了小排山,到了祖宗的坟前,坐在坟堆上,看这满垄的稻子,稻穗已经灌浆,不少村民在田里开沟排水,一阵风吹来,甜丝丝的稻香沁人心脾,今年的水稻收成应该不错,不要一个月就能开镰了。要是在往年,他会心花怒放的,那是幸福的期待,惬意的盼望,像婚礼上的新郎期待新娘的洞房,待产的少妇祈盼自己的孩子。然而今天,这即将到来的收获,似乎与他无关了,这一垄垄金黄金黄的稻子,眼看就犹如一阵风,要在他身边吹走了,吹到不着边际的地方。谭万山充满的是无限的惆怅、心酸和悲伤。 谭万山放声大哭了起来。 他痛苦地跪到父亲坟前,涕泪交流,说:“爹,娘!不孝儿守不住这田了,收不回这粮了。这田,就要被共产党收了,就要分给穷人了。不是儿子不肖和无能,是强大的共产党要来了,是要变天了,变天了呀!……。” 这些天,谭万山苍老了很多。 村里的民防队又成了护粮队了。谭伟心有余悸,担心谭典还会来报复。不换说:“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水来土淹,兵来将档了。”不换还是恢复了小青时的那一套,派人去狼牙口值守。每天一班,每班十人。要是抢粮的来了,鸣枪为号,迅速增援。谭伟要爹供粮供肉,谭万山面如死灰,不发一言。桃子只好自己做主,应承下来。 二十三,谭儒回村喜团聚 解放军大军南下到了峪口村的时候,王成丰女儿顺云忙派自己十五岁的儿子小重子进葫芦嘴村报信。 王成丰俩口子很久没有见到自己的外甥了,亲热得了不得,忙拿上吃的,问这问那,问解放军有多少人,小重子说:“人多得很呢,进村的时候,一拨一拨的,前面看不头,后面望不到尾。” 村子里的人很快就乱成一锅粥。陈保长忙请示谭万山怎么办,谭万山心灰意冷地说:“你们自个办,想进山的进山,不想进山的,由他们去,反正我是听天由命了。” 陈保长犹豫了半天,决定还是动员大家进山。这么多的部队,他们要南下,虽说不会在村子里待太久,但他们会像蝗虫一样把村里的粮食啃个精光,这么多的大兵进村,哪个晓得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只要等这些大兵一走,该怎么着怎么着。 于是村子里又演出了当年走日本人的那一幕,纷纷带齐能吃的,扶老携幼,牵牛背猪,从各自家中出来,汇成一股洪流,涌向深山。 谭万山原打算不走的,这仓库还有一千来石谷哩。谭伟说:“现在是您的命值钱还是这粮食值钱,长痛不如短痛,现在就是舍了,总比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抢走的好。” 谭伟就带人像当年一样将粮食归到一个仓,将仓封了,用稻草干柴藏好,儿子媳妇硬拉带拽将谭万山拉上山。 正是夏末,村民们汗流浃背赶到山林里时,天已经黑了。 这里是一片松林,位于大观音山东面距村里五六里路的地方,松林太密集,地上就长不出灌木,光秃秃的,铺满了一层金黄色柔软厚厚的针叶,习习的山风,吹来一阵阵松香的气味,村民们就在这针叶上铺上草席篾枕,一家家子席地而睡。 由于上次在躲日本兵时,日本人都没有搜山,这次村民胆子就大了起来,家里养的猪呀鸡狗呀也就舍不得杀了,全赶上了山。拴在一棵棵松树下,这一片山就不免鸡鸣狗吠的,像个牲畜市场。 第二天天刚亮,在这片山路口放哨的金不换等几个民防队员就忙跑进人群,对陈保长和谭万山说:“不好了,有几个兵进山往这边来了。” 大家一阵惊慌,陈保长和谭万山也一时懵了,还没有想出主意来,就听到山脚有喊声传过来: “爹——,娘——,桃子——,我是谭儒呀!” “爹——,娘——,桃子——,我是谭儒呀!” 谭万山的耳朵有点背,一时没有听清楚,桃子正在给婆婆喂药,桃子听到了,这是她梦里无数次听到的声音呀,她手中的碗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她分明又听到了一句: “爹——,娘——,桃子——,我是谭儒呀!” 桃子就发疯似地往山下跑,她跑呀跑呀,身边的刺划破了她的脸,路边的树枝撕破了她的衣裳,她全然不顾了,在山下的溪水边,不觉一脚踩空,滚到了水里,她爬起来的时候,谭儒已经冲到了她的面前,她看清了,是谭儒。 桃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有不争气的眼泪流个不停。 全村的人都陆续下山了。 村民下了山才晓得,其实解放军大部队没有进村,在峪口转道往南方去了。进村的只有六个人,除了谭儒,其他五人是共产党驻村土改工作队的。谭儒是随南下大军途经家乡,向部队首长请了一天假,带工作队员们一同进村,专门来向爹娘媳妇告个别,第二天一早就要归队。 谭万山老伴看到儿子回来了,病就好了大半,张罗着要给谭儒做上他最爱吃的菜。谭儒看到谭伟与小红成了家,还有了一个孩子,自然欢喜不尽,说:“老弟,你终于把我们村里的大美人娶到家了,”说得小红脸都红了。小红向他打听她哥金小青的下落,谭儒说:“这哪打听得到,这南下部队,光我们四野就是一百多万哩,何况他还不是我们四野的。” 谭万山忙打听儿子的经历,谭儒说,他是随廖耀湘的部队在撤退沈阳途中,随廖耀湘一同被俘的,被俘时是国民党新六军二十二师的团长,之后就主动要求参加了东北解放军,现在是四野林彪部下十四兵团四十二军的营长,现在是随军南下,明天就约在宝庆归队。谭万山问:“你现在是共产党吗?”谭儒道:“平津战役立了战功,入了党。” 谭万山又问这解放军来的工作队是干什么的,谭儒说:“还能干什么,改组村干部,建立新的政府组织,组织土改,把地主家的地和粮食分给农民。”谭万山说:“这个我晓得,我想弄清楚他们对我们这些人会怎么处置?”谭儒道:“这要看是不是罪大恶极了,只要不是罪大恶极,政府不会镇压的,像爹这种情况,估计政府不会对爹怎么样,毕竟还有我和雯雯妹也都是共产党的干部,为新政府干革命,这来的这位姓苏的组长,还是雯雯妹专门介绍来的。” 谭万山听说到了雯雯,吃了一惊,忙问:“雯雯怎么样了?”谭儒看爹这样子,疑惑地问:“爹,难道您还不晓得雯雯的情况?”谭万山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恐怕是怪了爹,一点消息也没有呀!”谭儒说:“雯雯妹在学校念书时就参加共产党组织的学生运动了,组织学校师生开展反饥饿反内战运动,参加了共产党,现在已是省人民政府粮农厅的官员了。” 谭万山一听,就泣不成声,忙喊:“老婆子!老婆子!”谭万山老伴正在厨房给儿子弄吃的,听到万山杀猪般地叫,吓得心惊胆战出来,就听万山说:“你女儿有消息了,雯雯有消息了!她在共产党省政府里当官呀。”万山老伴听了,也愣了半天,也就哭了,抹了泪,说:“这孩子,吃了不少苦,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忙拉了万山,到祖宗的神堂前,拈香烧纸跪拜,答谢祖宗保佑。 桃子喊吃饭了,谭儒早已闻到了肉香,谗得直吞清水。一上桌,看到满桌鱼肉,还有他从小就最喜欢吃的白椒腊鱼,就狼咽虎吞起来。他娘一边看,一边给他夹,一边说,慢点吃,看别噎了。 谭万山看谭儒这吃相,像是几辈子没有吃上肉了,就问:“你现在也算是一个营长了,怎么看你穿的这样子就像是一个兵哩,身边也没有一个兵跟着。”谭儒笑了笑,说:“爹,你不懂共产党,共产党的队伍,莫说我这个营长,就是团长、师长,军长,司令,包括毛主席,朱德总司令,穿的全跟士兵一个样的,就是有穿的好一些的衣料,也都是缴获国民党或者日本军官的。还有吃的,住的,也没有两样。”谭万山就问:“我就是不明白,这国民党堂堂几百万军队,这么多飞机大炮,这就不到三、四年功夫,怎么就被区区共产党打成这个样子。” 谭儒说:“我现在到了共产党这边,回头想想在国民党队伍里过的日子,才真正弄明白,为什么国民党的军队打不过共产党。抛开党心,民心不说,在国民党那军队,军饷按人头发到各团营连各级长官手里,这各级长官为贪军饷,就层层虚报兵员数量名额。一个连队明明就几十个兵,就要报一百多人,所以,一个号称有一万人的装备师,其实也不到五六千人,军饷这样被层层克扣,一个连长,就能用这军饷找几房姨太太。你看共产党的军队,军官士兵全一个样,打起仗来,不要说兵员数量上一个顶一个,还有那些民兵奋勇参战、民工踊跃支前。他们号称一万人,其实三万人还不止,这仗怎么打?还有就是,国民党一打仗,各兵团司令也好,军长也好,首先考虑的是保存自己队伍的实力,结果一旦被共产党分割,就像是切蛋糕一样,切一块吃一快,切一块吃一快,而且在人家吃这一快的时候,那些还没有被吃的不但不相帮,还为图实力避而远之,这样哪有不败之理。再有,就是我亲眼所见的,我们被俘后被解放军从前方押住后方,经过村庄时,一路所见与我们在国军经过这些村庄时的情景,前后不到半月,就如两个世界。我们跟着共军来到这村庄时,见到的是家家人来人往,户户炊烟四起,个个铺面开张,共产党的军队与老百姓在一起,说说笑笑,分不清哪是共军哪是百姓,老百姓杀猪送羊送给共军,四面八方,千千万万的人民群众支援共军作战,场面宏大得犹如一个个连着的大市场。而半个月前,我们的国军来时,见到的是门户紧闭,死寂无人,连一根猪毛都没看见。这就是共产党得人心得天下哩。” 谭万山摇头叹息。 谭儒也劝慰爹说:“爹现在还对共产党不了解,这次土改工作队到我们村,虽说是雯雯妹打了招呼,但共产党无论是办公事还是私事,向来是铁面无私,不会因为我和雯雯的关系,他们就会违背原则办事,所以,家里人只有好好配合工作队的工作,他们怎么样处理,就怎么样处理,千万不要送礼拉关系,他们不吃这一套的。一定要切记。” 谭万山点了点头。 谭儒晚饭后冲了澡,回到睡房,与桃子自然来不及多话,抱着就上了床,一番暴风骤雨,混战到半夜,累得桃子浑身软得连手臂都抬不起来了。桃子有气无力地说:“我以为你在外面有了相好的,早把我丢了哩。”谭儒笑笑说:“我现在能有个活人到你身边就不错了,你还说三道四。”桃子说:“你实话告诉我,你在衡阳的时候,是不是有一个小老婆。”谭儒叹了叹气,说:“那时候,我们这些孤守城防的部队,哪个都不晓得今天这个脑袋明天还能不能挂在脖子上呢,身边有点钱就要花光,那些军官花天酒地也不算奇怪,我要不是去了重庆,也真难说的。”桃子说:“走了也不打个招呼,害我在城里好找。”谭儒说:“哪能吱声,说得不好听,那是逃兵呀。”桃子说:“你这明天一走,多久才能回来。”谭儒说:“难说哩,我们这部队,有些要打到广西去,有些要打到海南岛,还有些要去云贵川。等全国都解放了,就能回来。”桃子说:“那炮子不长眼呀,你要小心些,你保证,你要活着回来,还有,你可不许在外找小老婆。”谭儒哭笑不得,说:“要是在国军,还不好说,这在共军这里,连一头母猪都进不来的,就是进来了,也没有哪个敢动哩,共产党纪律严,乱搞女人,搞得不好,命都没得。” 说得桃子也傻乎乎地笑了。 二十四,土改队访贫问苦 不换到杂货店来找谭伟的时候,吃惊地发现,共产党的几个工作队员正在村公所的大堂里,将正面墙上的蒋委员长和国民党的国旗党旗全揭了下来,在墙上贴上了两张他不认识的陌生人头像——毛主席和朱德头像。 共产党的工作队就这样接管了葫芦嘴村公所,陈保长也就成了历史。 共产党来到村里的工作队共五人,组长苏玉英,是一个来自省城的四十多岁年纪的公安女干部,身边一个也是来自省城的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公安干部,叫李娟,还有3个公安,都是二十多岁小伙子,领队的叫程平,是一名科长,本地区城里人。 苏组长是一个面相很善,见人总是面带微笑而且又十分干练的人,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温文尔雅,却是句句柔中带刚,穿的也是一袭土棉布军服,一双土棉布鞋,一头平肩黑发,被两个发卡别在耳后。 苏组长来村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陈保长谈话。陈保长见到苏组长,心里没有底,双腿就有些抖,苏组长请他坐,也不敢坐,苏组长就冲他笑笑,温柔地说:“你是不是怕我吃了你呀,你坐下说话。”陈保长忙说:“不敢,不敢。”苏组长只得上前扶他坐下,问:“你当保长多少年了?”陈保长站起来答:“从民国二十五年算起,有十三个年头了。”苏组长又只得挥手让其坐下,问:“村里的情况,你应该熟悉。”陈保长欠身连连点头,答:“熟悉,熟悉。”苏组长说:“我们在镇里也了解一些你的情况。你是旧中国的保长,你过去所做的事,就看这村里的老百姓能不能原谅你了。只要你没有做过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共产党的事,我们共产党的人民政府将采取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挽救每一个旧中国的官职员。希望你从现在开始,重新做人。”陈保长鸡啄米似地点头。苏组长说:“我们在这里的很多工作还需要你协力配合,你要积极主动为人民政府,为全体村民多做有益的事。”陈保长一听,很是激动,说:“我早就听说,共产党宽宏大量,难得苏组长这样看得起我陈某,今后,只要苏组长需要陈某效力,陈某肝脑涂地,万死不辞。”苏组长就又微微笑了,说:“我们又不是拉山头拜把子,还用这套说辞!好好,不说了,你先将村子里的情况给我们介绍介绍,重点介绍一下最困难的人家,下一步,我们要一家家去登门访贫问苦呢。” 陈保长忙点头,说:“我们这村,有人口一千一百一十四人,二百七十二户,分四个排,这里是银口排,还有就是上口排、下口排和里村排,由四个甲长负责。”苏组长就问:“这么多人户,怎么就你这么几个甲长和一个保长?”陈保长道:“是呀,按规定,十户一甲,百户一保,甲、保最多也不超过十五户或一百五十户。可是在我们村,没有哪个愿意当这个保甲长,就是我这个保长,本应该由那谭万山干的,可他也不愿意干,就推给了我。其实这村里大大小小的事还不都是他说了算,我这个保长,也只是他身边一个马弁。原想按规定多设几个保甲,还要设几个副手、理事什么的,谭万山就说,同一个村的人,有一个管事的就行了,哪有闲粮养闲人。村里原想办学堂,组团练,谭万山说,我们村里祖祖辈辈没有几个识字的人,不是一样过日子,种田人,学那东西有什么用,也就没有办成。要办团练,他说,我们这里也不出土匪,不就是为了防共产党吗,这村里哪有共产党,既没有土匪,又没有共产党,办什么团练,也就没有办了,说来说去,就是谭万山舍不得他的粮。” 苏组长叹了叹气,道:“这谭万山为了他那些粮,竟害了一村人成了文盲。”问:“我看这谭万山也不是村子的大家族,这村子怎么没有大姓家族?” 陈保长说:“我听老辈人说,这个村原是一支清军官兵在征苗人时,把这里的苗人赶走后,看到这么个好地方,就在这里驻下来,接娶家眷生儿育女繁衍起来的,因此都是杂姓,只有姓王的多些,也没有家族关系,这里的老祠堂,还有那观音山庙,原来都是苗人的。” 苏组长点了点头。 陈保长继续说:“村里有水田一千零五十余亩,其中七十八百水稻亩为谭万山拥有,旱地及开出的坡地三百多亩,大部分为各户用于种菜及杂粮,有耕牛七十四头,全部为谭家拥有,由各佃户自养自耕。村里富户不多,除了谭家,几家有田的,只是自种自耕,也是靠天收成,丰一年欠一年的,余粮不多。这村里最穷的人家呢,里村排最多,有几类,一类就是家里人多,但劳动力少的人家,比如说王师水家,王师水三十多岁上才娶上媳妇,俩口子上有俩老,生了五个孩子,都还少,就两口子干活,历年欠谭家的粮从来没有还清过,大年三十还在村里讨饭,成了欠粮最多的一户。另一类就是家里有劳动力长期卧病在床的,病人好不得好,死不得死,拖久了,把家里拖得靠讨饭举债度日,最困难的是里村排的王昌成,老伴瘫痪,自己又有痨病,也有两个孩子,也是讨这家讨那家,他又是个痨病,村里人都讨嫌他。” 苏组长插嘴说:“村里有医生吗?”陈保长说:“有一老中医,姓钟名戌,六十多岁了,历代单传,想传给儿子,大儿子不想学,小儿子又被抽了丁,现在带了一个十多岁的伢子。治个小病小痛还行,有大病的,除了请神,就没有其它法子。还有就是几家孤寡老人,没有子孙养老,前些年有一人死在家里几天,没有人晓得的。”苏组长又问:“这些孤寡老人,你们保长不是有养的责任吗?”陈保长答:“过去也是由谭家负责供养,他爹在时,还延续下来,他爹死后,到了谭万山这里,他就找些理由不再供养了,还是舍不得他的粮。这些孤寡老人,有些靠谭万山女儿谭雯偷偷供些,有些靠穷人送些,也是有上顿没下顿。” 苏组长问:“村里有没有武装组织?”陈保长说:“有个民防队,就二十多条人枪,现在已经散了。” 苏组长还问了谭万山的一些情况,几个甲长的情况,陈保长都一一作了介绍。 苏组长等五人来到葫芦村时,自个带了铺盖行李,程平等三名公安还带了行军锅及一些粮食,五人就商定在村公所食宿,李娟负责做饭及生活保障工作。午饭后,苏组长就向工作组布置了几项任务:一是由她带李娟到最穷的几户人家访贫问苦,同时也要到谭万山以及几户富有的人家开展调查,掌握情况;二是由程平带另外两名同志负责收枪,村子里所有枪支都要收上来,登记造册,各种武装组织都要解散;三是要筹备组织开个全体村民大会,就组织村委会和土地改革运动作个动员,并筹备选举工作,选出村主任及村民委员会等,发展预备党员。四是展开征粮的工作,在秋收前,要动员将谭万山的余粮先征集上去,给缺粮的政府和部队救个急。 苏组长工作组第一个走访的贫户,就是里村排的王师水家。陈保长要陪同程平的收枪队收枪,就推荐由柚子陪同苏主任。柚子家距村工作组住的村公所地方近,工作组找她也方便。 到了王师水家房前,门前一侧有个牛棚,棚里的牛已被王师水的大儿子放了出去,牛棚里流出的粪水满地都是,与王家茅房流出的酱色粪水混在一起,王家门前就铺上了一片酱色泥浆,臭得直呛鼻子。苏组长穿的是一双平底布鞋,只好将鞋袜脱了,卷起裤腿,光着脚一踩就过去了。李娟穿的一双半高跟布鞋,也跟着光了脚,看苏组长那一双白晃晃的脚踩在牛粪里,脚丫子里直挤出酱黄色的泡沫,就不敢抬脚。柚子本来是一双赤脚,就对小李说,我背你过去,硬着要背,李娟哪能让背,一狠心,一咬牙,一闭眼,一双小脚就像青蜓点水,一路跳了过去,就很是狼狈。 到了王师水家,一家人刚吃完早饭,桌上的碗筷已收了,剩下两只大碗碗口对碗口扣在桌上。屋子不大,房屋四面坑坑洼洼的土墙被烟薰得墨黑,满屋坐的是人,一看工作队来了,这一家人就都站了起来,满脸疑惑地看着苏组长们。王师水头上是黑白相间的短发,满是皱纹的脸上布满几缕稀稀拉拉的胡须,窄一看像是六十出头了,其实也就不到五十岁,他婆娘还显年轻干练些,但她的灰黑的长发里也有稀稀拉拉的白发了。两位老人背都驼得厉害,快弯成九十度了,见人只得往上抬眼。四个孩子,三男一女,都是披着几片破布,衣不蔽体,大的大概十来岁,小的也就四到五岁,满面菜色,八只圆圆的大眼不安地看着工作组。 王师水家显然不会想到共产党工作组这样的贵人会来到他家,恐怕从他祖上以来,除了抓丁的带枪的,就没有这么个政府的官人进到家来,有些不知所措。 苏组长亲热地上前将两位老人扶住坐了,就问老人高寿,老大爷耳朵还灵,忙又站起来,伸出手指晃了晃,说,七十八了。又指老伴说,她也七十五岁了。苏组长就又问:“二老身体还好吗?”二位老人忙点头:“好哩好哩。”苏组长又蹲到了最小的孩子面前,想过去问话,那孩子一看陌生人过来,却吓得哇地哭了起来,被他妈拉到里屋去了,苏组长就很歉意地笑笑,说:“看我吓了孩子了。” 王师水婆娘这才想到找到几把竹椅子,请客人坐了。苏组长也示意大家都坐了,就自我介绍说:“我们是人民政府派来的工作组,我姓苏,你们就叫我苏同志。”就指着李娟,说:“这位是小李同志,我们来这村里是要组织新的村委会,进行土地改革,把这村里包括谭万山在内的所有土地全部收归人民政府,由政府平均分给农民。今天我们到你这家里来,就是为这个事进行调查,摸清大家的生活情况,征求你们的意见。为我们开展好这项工作打好基础。” 一家人似乎在听,好像又没有听进去,你看我我看你,傻呆呆的,只听王师水家婆娘小心翼翼说:“苏长官,我们这些穷人,都是斗字不识,不懂这些道理,我们都是守规矩的人,犯王法的事,我们可是从来没有做过,我们也从来不去害人,柚子在这里,可要给我作证来。” 李娟一听,忙掩住嘴笑。苏组长也微微笑了,说:“你看,我这话没有讲清楚呢,打官腔了,看又把你们吓着了。”就看了看柚子,柚子就说:“玉莲你没有听懂人家苏同志说的话呀,这是共产党新的政府派来的人,到你家来,是听说你家太穷了,要来给你家分田送粮的,这几位同志一来,你家就再也不用欠债了,分到田了,再不用吃苦了,就有吃的有穿的了,就享福了,有她们给你们作主,那谭万山也好,陈保长也好,再也不敢欺负你们了。” 苏组长正要说,就看见王师水四个大人扑地跪了下来。王师水的婆娘叫玉莲的,就呜呜地哭了,说:“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今天终于到我家来了呀。我这一家子受的苦,几天几夜都诉不完,也不晓得何时是个头来,您可得救救我们一家子哪。”苏组长等三人忙上前扶起来,好不容易才让这几口人安静下来,苏组长就对玉莲说:“你也不用紧张,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玉莲就连连点头。苏组长就一一问,家里种了多少田,每年收多少粮,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收入,一年的粮能吃到什么时候,还欠多少钱粮等。玉莲都一一回答了,李娟就一一记下。这家种了谭万山三亩稻田,养了三头牛,每年交租后,所剩的粮全换成粗粮,也不到半年就吃光了。这三头牛,也是谭家的,除了自家耕田用,还能租给别的家耕地用,每天耕地时也能收些米。一年有七到八个月只是饱一餐饿一顿,只要能吃的,什么都吃,大人平时多吃的是野菜,照顾老人和最小的孩子吃红薯瓜菜等。每年向谭万山借的粮,借一还二,已经一百三十多斗了,光靠这三亩地来还,恐怕一辈子都还不上了。 苏组长又问:“谭万山除了这高利借粮外,还有没有其它欺压百姓为富不仁的事?”玉莲说:“他是我们东家,我们莫要说他哩。”苏组长说:“这是人民政府,专门为穷人作主,你大胆的说,从今以后,他也不是你的东家了,你们都平等了。”玉莲说:“要说那谭家欺压我们的事,我们是没有见到过,也没有听村里人说过有什么人对他有深仇大恨。”就听王师水的爹说:“这谭家就是把粮看得重,虽说是借粮的利息高些,得罪村里人好像也没有,村里人欠的粮帐,年年都欠,他也没有像其他村的东家那样催讨得急,要不然的话,像我家这样欠,要是逼紧了,就是不逼出人命,我全家也得饿死哩。” 苏组长就又问:“人民政府要成立村委会,要在村里选个村主任,你们看由哪个来当村主任才好?”玉莲说:“这是你们政府定的事,我们一个老百姓哪晓得。”苏组长说:“那是旧政府,现在这是人民政府,由全村人来选,每人都有一票的。要是由你们选,你看选哪个?”玉莲就看了看王师水,又看了看柚子,笑了笑,说:“我们讲了也不算哩,要我家选,我看村里人除了那陈保长,就是王成丰了,是一个种粮的好手。”苏组长说:“我们选村主任,不光是会种粮,还要在村里有威信,道德品行好,大家都愿意听他的。”就听王师水他爹说:“我看那王成丰行,做人还厚道。” 正说着,就听了几声哞哞的牛叫声,原来王师水的大儿子放牛回来了。说是大儿子,也就十二三岁。到了门口,一见苏组长等,就有些怯生,站在门前不敢进来。玉莲忙招手对门口的儿子说:“这来的是我们家恩人呀,你快进来吃饭。”就将桌上一只倒扣的碗翻转过来,下面一碗装的是野菜汤,汤上面放了两只地瓜和一根腌黄瓜咸菜。孩子接过碗,进里屋吃去了。苏组长问:“你们每天都吃这个吗?”玉莲说:“吃了几个月了。几个月没有闻过米味哩。”苏组长说:“你放心,不要多久,你们就会分到田,有了田,你们家每天都会吃上大米饭。”王师水的爹就说:“长官,您讲的当真么?我不是在做梦。”苏组长过去拉着他的手,说:“大叔,不是做梦,这是真的,你要不信,今年春节,我们就到您家来过年。” 二十五,苏组长酝酿选村委 苏组长等从王师水家出来,就往王昌成家来。王昌成家也在里村排,距王师水家不远,在一个靠山的水塘边。水塘里,有几只灰鸭子见人来了,嘎嘎叫着,王昌成正在水塘边的石阶上洗衣。两个孩子在坪上玩打陀螺。柚子看了,老远就喊:“昌成大哥,工作组来看你了。”王昌成看到是柚子,忙放下手上的活,上前向苏组长他们点头,两只手就不知怎样放好。苏组长看这老王,人瘦得也剩一付皮包骨了,一双眼睛虽是陷进了眼窝里,却也灼灼有神。苏组长向他点头笑笑,说:“去你家看看,一起聊聊。”王昌成机械地向家走去。苏组长就来到水塘边,同小李洗好了脚,穿上了鞋子,看旁边一堆衣,就说:“你们先去聊,我把他这衣服洗了来。”小李忙上前说:“我来。”俩人正要洗,柚子见了,忙上前拦住,说:“这可是要不得,要不得!要洗也得让我来洗。”硬是不让,苏组长只得罢了,说“柚子妹,你也不要洗了,同我们一起进来。” 王昌成家的屋却是一座破败的青砖瓦房,从屋盘子看,过去似乎这套房子还很大的,只是现在大都成了一块空地,剩下的这几间房,墙面结满了苍苔,屋顶千疮百孔。柚子介绍说:“这一家祖上还是一大户,近些年才败落的,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一家几代人都是痨病,一代传一代,一代比一代衰落。到了这一代,就剩下这昌成了,家里原有些田,也被谭家算计没了。”三人进得屋来,屋里阴暗而潮湿,屋顶的几根梁檐已衰朽不堪。王昌成站在老伴床前,老伴头上盘着白巾,面上倒很白净,很有几分俊俏,看到苏组长等来了,也不晓得说什么好,瞪着一双疑惑的眼看着他们。 苏组长到床前,拉着那女人的手,感觉女人的手冰凉冰凉,软绵绵的,还有些发抖。就听王昌成说:“长官,她身上不干净,看莫弄脏了您的手来。”苏组长就拉着手问:“大妹,这病多久了?”听昌成道:“生第二个孩子坐了月子后就这样了。”苏组长又问:“感觉是哪里不舒服呢。”女人声音细细地说:“就这下身不听使唤,麻麻的,两脚就像没了骨头,站不起来。” 苏组长又看了看昌成,问:“老王,家里两个孩子多大了,还好。”昌成说:“大的男孩九岁,小的女孩七岁,还好哩。”说了几句,就禁不住咳了起来,那声音听起来犹如胸中有一面风箱在不停地鼓风,又像有一面鼓在胸腔嘭嘭地擂。女人就埋怨,说:“你要咳到外边咳去,贵人在这里,莫讨人嫌哩。”苏组长忙笑笑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自己就在床前坐了,问:“你们二位的病,都治过吗,吃的什么药没有?”只听这女人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这吃的都是有上顿没下顿的,哪请得起大夫,将就挺呗,挺一天算一天。” 这次是柚子先介绍了,说:“这是共产党派来的新政府的工作组,听说你们家困难,就是来帮助你们家解决困难的。”那女人听了,就翻过身来要叩头,被苏组长止住了,女人就哭了,说:“这么些年来,家里男人去外面,人家都躲着他,叫化子都不会上门来。没有想到这么些年了,在一天天等死哩,却还能有政府的贵人上我家来。”说得王昌成也在试泪。苏组长也不禁鼻子一酸,说:“大妹子,别这样,这下好了,人民政府不会坐视不管的。我们要打听打听些事哩。”就叫王昌成也坐了。说:“我们这次来,主要是了解几个情况,一是你们家里收入和生活困难情况,二是要了解你们对地主谭万山的看法和态度,三呢,就是人民政府要在村里组织村委会,要推荐选举新的村主任,想请你家推荐村主任及村委会的人选。” 王昌成虽说有病做不得重事,但毕竟也是曾经的大户人家,早年也念过几年私塾,心里也就明白。就一五一十说了个大概。王昌成没有租谭家的田,他这身子骨,也种不了田,没有收入来源,过去还凭在城里的亲戚支助支助过日子,近些年,亲戚们也不大理他了,就在村子里借粮度日,欠了谭家粮已有近二十多斗,也靠讨的或村里人送的一些杂粮度日。昌成说:“我们这两个大人倒没有什么,也不晓得有得今天有没有得明天,死了也就死了,只是可怜这两个孩子,不晓得长得大长不得大。” 王昌成说,谭万山这人,把粮食看得太重,爱粮食胜过自己的命。借他家的粮食,也是一点也含糊不得,虽是利息高了些,却也没有发生为还债逼出人命的事。这也是他的精明之处,要是逼狠了,哪个还借他的粮?不借他家的粮,他家的粮也就不会越积越多了。再说了,这村里欠了他家粮债的多了,人人都得求他的粮救命,他才能控制住村子里的人,他才能说一不二,村里人没敢不听他的。那陈保长说是保长,没有屁用,这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没有谭万山点头,是什么事都办不成的。这谭家虽说家大势大,也还没有发生过仗势欺人的事。他家几个儿子都在外面,家中一个小儿子,看上去还算诚实,没有得罪过村里什么人,他家女儿雯雯,村子人都念她的好。 对选村主任和村委会的事,王昌成就问要选些什么人,苏组长说:“村委会由一个村主任负全责;一位副主任;一位妇救会主任,由一位女同志担任;一位会计;一位民兵队长。”王昌成说:“要说村主任,在村里能干又有威望的,应算王成丰了,妇救会主任,我看柚子合适哩。”柚子听了,忙说:“你这昌成,你不是乱讲嘛,拿我开涮。”苏组长笑笑说:“这是人家的权利,你不要干扰嘛。”王昌成说:“我说实心话哩,柚子男人是为了救全村人才被日本人打死的,人又好又能干,又守规矩,说出来的话还一套一套的,人家都服哩。”柚子还要说,被苏组长止往了。昌成说:“要说民兵队长,我看谭伟行。”柚子又说:“这却是不行,他家是地主呢,共产党不会让地主成分的人进村委会。”昌成慌忙说:“哎呀忘了这桩了,那就金不换,这小子会弄枪哩,当初就是他领着谭伟他们为村里护粮,把三百多国军都打跑了。”柚子又说:“昌成你今天怎么回事,总跟我家过不去!” 临走时,王昌成老伴拉着苏组长的手久久不放。苏组长安慰说:“对你们这样的贫困户,政府会给予救济的。孩子的事,你放心,人民政府马上就会办学校,孩子都要读书。医疗卫生的事,我们计划与上级联系,在我们村建立医疗站,定期派医疗人员下乡治病和防疫,人民政府争取我们下一代的孩子不会再得痨病了。你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王昌成俩口子就一边点头,一边抹泪。 从王昌成家出来,太阳正在中天,三人在一片金黄色的稻田里穿行,稻子正在灌浆,稻香甜丝丝的,听金沟里溪水哗啦啦地流着。没走出多远,三人就浑身都湿透了。柚子在前边带路,问:“苏组长,妇救会主任是干什么的?”苏组长就笑了,说:“对呀,我还没来得及找你谈呢,妇救会主任是为妇女翻身作主做工作。从古到今,封建社会那种三从四德呀,男尊女卑呀,男人三妻四妾,妇女受大男人欺负的日子,到今天人民政府这里,都要推翻,扫进历史垃圾堆,从现在起实现男女人人平等。新的人民政府很快就会颁布新《婚姻法》,实现一夫一妻制。还要废除童养媳,买卖女儿,废除女人在丈夫死后终身不嫁,废除父母包办婚姻等等旧的风俗。从今以后,村里有个妇女主任,就专门用来管男人欺负妇女的事,如果出现有男人随便欺负女人,殴打妻子,无故休妻这些事,妇女主任都要管。” 柚子听了,就默不做声,想到自己的身世,不觉一阵酸楚。 下午,苏组长还要同柚子、小李去访问几家孤寡老人。三人穿过田垄,看一稻田里两个男子在忙碌,柚子用手一指,说:“你看,那不就是王成丰父子吗,这么热的天,也只有他们家不歇着。”苏组长说:“正要找他呢,上去看看。”三人到了王成丰的稻田边,看这几垄田的稻子长得比别家的不同,别家的稻子都灌浆了,唯他家的稻子还正在杨花。柚子说:“虽然这稻子播种的时间一样,但越是收成好的稻子,成熟的就越晚,你看他这稻子,长得比别家的杆都粗都高,叶片都宽大,抽出来的穗也比别的多。这村里所有种稻子的人家,都比不过这父子俩。”说着就冲田里的人喊:“王叔,这么大的日头,也不怕晒死你呀,上来歇歇,政府工作组的同志来看你了。”那王成丰父子俩光着膀子,只穿一条粗大的半筒裤,头上戴着一顶破烂的斗笠,正在稻田里移稻子蔸开排水沟。听到柚子的喊声,忙上到田岸,苏组长见二人光着的一付古铜色的上身,胸腹及手臂上的肌肉一股一股的,两腿全是泥。见了苏组长和小李,有些尴尬地点头,说:“上家里去。”苏组长左右看了看,问:“我看别家的稻田都没有开排水沟的,只要你家开了?”王成丰笑了笑说:“别家稻子的成熟早,用不着了,我家的成熟晚,开了沟,一是为了排干了水催熟,要不一旦天气转凉了,就会影响收成;还有就是这稻子分蘖多,就比较密,怕不透气,也影响收成,开了沟,通通气,就好多了。”苏组长点了点头。 柚子看不远处的河沟旁有一排小树,树下有一块空地,就引几个人去树底的荫地上围着坐了,听河水哗哗,鸟啾虫鸣。王成丰父子俩就摇着两只破斗笠,分别向苏组长和小李扇风,一股夹着斗笠桐油和馊汗味的热风扑面而来。苏组长就问王成丰父子:“我们来了这里,村里人有什么说道没有?”王成丰说:“都在说呢,这共产党是天神,是老天爷看这世道实在看不过去了,派这些人来打天下,让受苦受难的人翻身的。”苏组长和小李都笑了。苏组长说:“我听说,你不比别的人家,这一村人,谭万山家只器重你,你对共产党要分他的田产,你怎么看?”王成丰摇了摇头,说:“谭家器重我,还不是看我种的田收成好些,每年赏一石粮,也是为了给全村里人做个样子。我这一家人过的日子,还不是一年有半载没有粮吃。要说我有什么看法,当年共产党在我们附近的地方闹暴动的时候,我们就晓得共产党的主张了,要真是这样,我们这些受苦的人就有了盼头,后来听说暴动失败了,还死了不少人。我们就想,这老天爷怎么不开眼,不想让这世道公平公平。哪想到这不上几年,这老天爷真的就开恩了。你们一来,我们就晓得,我们的苦日子真的是到头了。” 柚子听了,也就很感动,说:“王叔,你把我们村民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哩。”苏组长笑了笑,问了些王顺山家的一些情况,村里的一些情况,末了说:“村里要成立村委会,推选一名村委会主任,负责全村的工作,我听了一些村民的意见,大家都有让你当这个村主任的意思,你觉得怎样?”王成丰忙摆了摆手,说:“您千万莫开这个玩笑,我斗字不识,也就会弄这几块田,哪能当这个官。”苏组长说:“一个村官,倒不一定要认得字,你手下有人认得字就行,何况,我们还将要办识字班,带领大家认字。我们要的这个村主任,首先是要思想觉悟好,道德品人正,受全村人拥戴,能带领全村人干事就行。老王,我先给你通个气,你要有这个思想准备,到时候,大家都公举了你,你可不要推托,到时候,你不光要把这自己分到的地种好,还要带领全村人把全村里的地种好,多产粮,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二十六,工作组入府见万山 苏组长到谭万山家的时候,已是她来村里的第七天了。 在苏组长等访贫问苦的这些天里,谭万山在家里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被受煎熬。陈保长已悄悄向他透露工作组要分田分地的消息。他也打听到了,峪口村的地主周大口被共产党镇压了。周大口得知解放军就要进村时,举家迁逃,走之前不愿将家中的百十石谷子白白交到共产党和穷人手中,一把火将谷仓烧了,被愤怒极了的村民追赶上,将其一家人从半道上截了回来,送到解放军手中。解放军第二天就在村里公审,让村里人上台列数周大口罪状,公审完后就被几名军人拉到村头,一枪把天灵骨都打飞了。谭万山觉得自己已经是共产党菜板上的一块肉,只有等她们来宰割了。他现在还不清楚的是,她们这收枪和访贫问苦,是不是就是冲他来的,要不就是要找村民收集他的罪行,为公审他做准备。 谭万山曾试图让谭伟去请苏组长等工作组的人到家来吃一顿饭。问谭伟工作组平时吃些什么,谭伟说,见过他们几次吃饭,也是简单得很,地瓜伴饭,几样素菜,也没有见过他们吃过肉。吃的都是用钱从村里人家里买的,村里人不收钱,就用米来换。谭万山就商量能不能请吃个饭。谭伟说,怕不行呢,他们这些天在村子里串门,从来不在村人家里吃饭,也从来不要村里人送的东西,苏组长到过王成丰家后,她老伴给她们送来几个鸭蛋,怎么送都没有收。陈保长给他们送去两只鸡,他们却又硬是送了回去,陈保长又把鸡杀了送来,苏组长就再不退了,却按鸡价把钱送了她,自己还舍不得吃,叫送王昌成家去了,说是给他媳妇补身子。二哥说得对,共产党真是六亲不认,办什么事都讲原则,像我家这种情况,他们不可能来吃这个饭的。 谭万山更是六神无主。 见到苏组长和李娟亲自上门来了,谭万山小心翼翼地将二位让到大堂正中座了,他带着全家人在对面列座。接着就起身,刚说了句“苏长官,”就被小李打断了,说:“叫苏组长”。谭万山就忙改口,道:“对对,苏组长,容谭某先将家人向二位介绍一下。”苏组长忙示意谭万山座下,笑笑说:“不要这么拘礼,你也不用介绍,我都认得。”就分别点了点各位说,这位是大姐,这位是谭伟,这位是桃子,她是小红是。我没有认错。万山连说是是。 小红怀里抱的娃,在小红怀中呢喃,苏组长就到小红身边,看娃的一双大眼好奇地瞪着她,很是可爱,就冲娃笑笑,又抱了过来,孩子也不认生,冲着苏组长甜甜地笑,苏组长也嘻嘻笑了,问小红孩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小红答:“快满三月了,叫改改。”苏组长连连点头说:“名字取得好,改改,就是改造旧思想,就是改天换地,这孩子一定会有出息哩。”谭万山不觉心中就涌起一股暖意,似乎轻松多了。 苏组长放回了孩子,回身坐了,笑笑说:“本想早来拜访的,拖到今天才来,真是怠慢了,实在对不起。”谭万山忙说:“哪里哪里!”苏组长说:“我在镇上,了解了老谭你的一些情况,这些天在村里,也通过乡亲们了解到了大家对老谭你的一些看法和态度。可以初步这么认为,老谭你作为这村里唯一的大地主,在剥削压迫村民的这个方面,有过通过高利息放粮债等问题,虽说这是剥削农民的一种方式手段,但也没有出现在村民断粮时饿死人的现象。除此以外,没有发现有仗势欺人,逼死人命,造成较大民愤的问题。同时,你在抗战和保护粮食等经历中,做过对国家和村民许多有益的事情。你这个家庭很特殊,你既有个大儿子谭典,属于国民党最顽固的势力,现在在湘西加入了反共反人民的土匪队伍,但是你也有一个儿子谭儒,现在是共产党员,革命军人;你还有个女儿谭雯,现在也是一名共产党员,是省人民政府的干部。你本人也生活俭朴,为人作风正直。因此,我们将以此上报政府,将你列为争取教育对象,不列为清算批斗对象。” 谭万山听到了雯雯,不知触动哪一根神经,忙拉着老伴起来走到苏组长面前,竟扑通跪了下来。苏组长也吓了一跳,慌忙同小李将俩人扶到座位上,说:“这可要不得的,千万莫这样。”谭万山老泪纵横,对苏组长说:“谭某是代表列祖列宗,感谢共产党,感谢政府。”谭万山老伴也试着泪问:“我女儿雯雯,她还好吗,她怎么也不回家看看?”苏组长说:“她很好,现在已是省政府农粮委的一名干部,现在政府土改工作任务非常重,雯雯现在也跟我们一样,下乡组织土改工作队去了,当然也顾不及家里了。” 苏组长扶着俩人坐好了,说:“我们这个村子,真是个世外桃源的粮仓,田肥水足,旱涝保收,如果家家都有田,只要人勤,打理好了这庄稼水稻,哪会有人挨饿。老谭,这些种田人苦哩,一年忙到头,却落得多数日子食不裹腹。据我们调查,全村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种粮人,一年到头吃不上三个月的米饭,还有数十家一年到头连杂粮保障都困难。而你却一家人米烂陈仓,你觉得这样的世道公平吗。我们调查过了,村民种你家的田,就算按收入的七成交租,也不至于一年有大半年没有粮吃,村民缺粮欠粮欠租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你的借一还二的高利息,这种高利剥削,使全村有百分之七十的种田人欠下了数年都还不清的粮债,有百分之二十多的农户欠下的粮债恐怕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谭万山就站起来,低下头说:“我认罪,请苏组长,请人民政府处罚。” 苏组长说:“这也是旧中国的剥削制度造成的,也不全怪你,何况这些年年年战乱,加上外敌入侵,即使是村里没有你这个地主,收下的粮也会被政府和军队盘剥尽的,村民只有挨饿的份。现在,我们共产党的新政府就必须制止战乱,保护人民过上和平安宁的生活,要废除这种不合理的剥削制度,从现在起,所有村民的这种高利贷欠粮欠租必须废除。老谭,你对此有什么意见?” 谭万山及老伴都连连点头,答:“我们没有意见,没有意见。” 苏组长说:“共产党革命目标,就是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平等,共同富裕的社会。对于现行的土地所有制问题,共产党的人民政府必须废除,彻底改变封建社会这种不合理的土地买卖和地主佃农制度。根据共产党的政策,在所有乡村,都要实行土地改革运动,实现耕者有其田,把属于地主富农的所有土地收归国有,由政府统一分给农民,让村子所有种田人人人都有土地,人人通过合法劳动取得收入,人人都能有粮吃。因此,我们将将全村包括你在内的所有土地、山林全部收归人民政府,由村委会统一管理,决定在今年秋收后,重新按人数平均分配给包括你在内的所有村民。” 苏组长看了看谭万山,谭万山忙点头,说:“我赞成,赞成!” 苏组长说:“按照共产党的政策,你家里所有财产,将由政府进行清查。属于剥削农民的所得,都须由人民政府没收。据我们调查,你家的房产属于祖业,财产不多,没有证据认定有剥削性质,因此不再清缴。你家所积粮食,虽有些属系剥削农民劳动所得,但此次我们已宣布废除之前村民所欠你的所有欠粮债数,对此,我们将由人民政府对你家存粮按市场价格进行征收。政府征收你家的这批粮食,除上交政府外,村里还要提留一部分,作为村里贫困户和孤寡老人的生活救济。” 谭万山说:“这些年,家里的一些粮食,都被倒腾得差不多了,怕是不到一千石了,九百石有余。政府如果需要,谭某愿全部送给政府。” 苏组长说:“感谢老谭深明大义,这些粮,是政府的救命粮,也是村里的救命粮。除你自己留下口粮外,政府要按市价征收,这是党的政策,我们必须按政策执行。” 谭万山连连点头,说:“好,好,好,眼看就秋收了,我家里也不要留口粮了,府中现磨的米已够吃了,全交政府处置。” 苏组长热情地说:“老谭,你虽然作为旧社会剥削阶级代表,但你也是人民政府两名革命同志的家属,在人民政府面前,我希望你脱胎换骨,作为一名普通劳动者加入到我们的新中国建设中来。你现在失去的过去优越的生活条件,失去了你视为生命的粮食,但换来的是全体村民的好日子。我们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村里所有的人,包括你自己,人人都会享受你过去享受的生活,人人粮满仓,衣满柜,丰衣足食。” 谭万山连连点头,说:“我相信,相信,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苏组长笑笑说:“我今天说的这些,老谭,还有大姐,谭伟,小红,你们有没有什么意见?”谭万山忙说:“没有,没有。”苏组长说:“你有意见现在一定要说。如果没有意见,我们计划,过些天就要召开全体村民大会,大会上要宣布这些政策,并当众烧毁你家所存的所有地契借契。在会上,我们还要选出代表人民政府的一级村委会,公选村委会主任,负责村委会的工作。” 谭万山欠身说:“赞成,赞成。就遵照人民政府的政策办。” 苏组长还分别同谭万山老伴聊了聊天,关心身体状况,又向谭伟问了些村民防队及杂货铺情况,就起身说:“今天就谈到这里。”上前伸手要同谭万山握手,谭万山忙伸双手握了,苏组长也伸出了双手握了,说:“老谭,今后,我们还有很多工作需要你配合呢。谢谢你对我党的信任和支持,也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配合,我代表人民政府,还有我个人,谢谢你!” 谭万山很是激动,连连点头。 万山老伴小心问:“快到吃饭时辰了,能不能吃了饭再走?” 苏组长笑了笑,说:“今天这饭不吃了,等土改顺利搞完了,老谭你的问题定性后,我们会来吃的。” 送走了苏组长,谭万山在门前呆了许久,看着苏组长等远去的背影,仔细回想刚才的对话,似乎还在梦中。不简单,不简单呀!谭万山感慨异常,他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国民党斗不过共产党,为什么四万万中国人选择了共产党。在苏组长这些人身上,他似乎看到了,在这片充满污泥浊水,物欲横流的国土上,她们,共产党员们,就像一片片、一朵朵从泥土中耸立面出的荷叶和花朵,是那样的清净亮丽和洁白无瑕,不沾一丝泥尘,不带一星污点。他们又像是一株株将是冲天大树的树苗,植根于广大民众之中,她们也像是这村里的金沟河水,清亮的不带一丝杂质地冲刷这里的一切尘埃污渍,滋润这一片土地。他们的事业一定能成,将来这天下一定是他们的了。 二十八,苏组长护粮遇害 村民大会后,按照苏组长的安排,村委会的主要任务就是组织丈量土地,按人头分田分地。而工作组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把村里的识字班办起来,苏组长认为,至少每家得有一个人认得字,要是一家子人都是文盲,连数都识不了,到头来还会被人愚弄的,何谈翻身作主人。 要办班,一切都是一张白纸,一点基础都没有。苏组长从部队出来的,就用在部队的一套,没有教室,就利用谭万山门前的晒谷坪做教室。没有书桌板凳,就动员参加的人员自已携带。也不用什么识字课本,苏组长由李娟负责定每天学的什么字句,写字本就从杂货铺买的白纸裁订成小本子,写字的笔墨由工作组统一下发。苏组长规定,全村十五岁以上,不管男女都可以参加。培训时间不限,要求也不高,至少能认得柴米油盐山田水火,数目斤两礼貌用语等常用字词,能看得懂常用的一则通知,看得清钱财斤两帐目,写一封问候短信,就行了。各家至少有一人参加,要考试通过后毕业。还要评出优等生,发给奖品,奖品就是一升米。识字班除苏组长的工作组五人当教员外,还请了陈保长、葛师爷,桃子、谭伟等协助当教字员,由李娟同志负责制定教学计划,教材及辅导等。 识字班的第一天,来了六百多人报名,一个个显得新鲜兴奋。苏组长让大家排好队,逐个进行登记,登记完,已到中午了,苏组长就点了一百人的名,作为第一期的学员,分两个班,每班五十人,上午下午交替教学。 午饭后,五十名好奇的人就在苏组长安排下依次坐好,发下了写字本和笔。队伍前面有一块大黑板,一个讲台。黑板上写了一黑板字,没有人认得。苏组长说,我们这一期的学员,将分为两个班,分别上课。我们这识字班,不光要教会大家认得字,还要教会大家唱歌,歌声会陶冶大家情操,分解忧愁,使每个人的生活充满乐趣。因此,每次分班上课前,要教大家唱一支歌,唱完歌后再学字。 接着李娟就上台,指着黑板说,我们唱的这首歌,歌名叫《解放区的天》。 大家不仅不认字,更不会识谱,只有李娟唱一句,大家跟唱一句。李娟先唱一遍: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呀呼嗨嗨, 一个呀嗨, 呀呼嗨呼嗨, 呀呼嗨嗨嗨, 呀呼嗨嗨一个呀嗨。 村里人听过山歌,那是男人们唱的,女人们不会这么大声唱的,最多轻轻哼着,让身边的男人或孩子听得见就行了。大家还是第一次听这女孩子这么大声唱的歌,不觉得这歌有什么好听,倒是这女孩子的声音太好了,让女人们神住,更让男人们心动。 李娟唱完了,问大家好听吗?大家就都点头,李娟就说,那好,我教大家唱,我唱一句,大家跟唱一句。 李娟就起:“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唱!” 挥手示意大家唱,却只听有几个男人跟唱了一句:“解放区”后,听到大家都没有唱时,又忙停止了,听见的是大家一片轰的大笑。 李娟好不容易让大家安静了,试了几次,还是没有人敢唱出来。 李娟就不晓得怎么办好了,求助地看着苏组长。 这批学员中,有近一半的大姑娘小媳妇,这歌她们不敢唱,笑声倒挺大,几个大姑娘小媳妇笑得脸如桃花。苏组长就走到台前,说:“我们教大家先唱歌,主要是要在认字前,活跃一下气氛,练一练嗓子,也能养成大家协调一致,热情奔放的生活情趣,要是这歌都唱不起来,以后怎么教大家识字?所以这歌是一定要练的。我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分个组,男人一组,女人们一组,现在,就请女同志们站起来先唱。我跟你们一起唱。女同志们,请起来!” 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忸妮站了起来,有几个还掩着嘴笑。 苏组长对李娟挥手说:“小李,开始。” 李娟就起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唱!” 还是只听苏组长一人在接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其他女人们没有人接声,又听见大家在窃笑。 苏组长也笑笑说:“再来!” 李娟又起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唱” 李娟终于听到了妇女们蚊子似的嗡嗡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唱”男人们就笑得疯狂。 苏组长说:“好!声音太少,大家亮开嗓子唱,不要让这些男人笑话我们。” …… 后来,每期识字班的人毕业时,都学会了唱这首歌,这首歌后来就在这村子里流传开来,村里的室内室外,男女老少,就到处可以听到有人哼:“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听到有人哼这首歌,就晓得,这人好心情哩。 不久,因下雨,识字班搬到了谭家的两个粮库里,白天村里人有事要忙,识字班就改在了晚上,成了夜校。 工作组组织村委会在清查谭宅粮库时,共有余粮930余石,除留下230石作为村民的救济和应急外,其余全部上交县政府。全村贫困家庭粮食救助计划也开始实施,304户家庭得到了粮食救助。 苏组长还有一个紧迫任务,就是必须尽将这700余石粮食运到镇里。 运粮队组织起来了,村里所有劳动力全部参加,同时,由金不换带领的二十名全副武装的民兵队队员担负护粮队。 苏组长原来是安排程科长带领护粮队送粮的。临时接到通知,镇里要组织各村工作组组长开会,通报清匪反特情况和各组汇报土改工作进展情况。苏组长正好还要就在村里办一所学校,建立一个医疗站以及对地主谭万山的定性处理情况等工作向上级请示汇报。就由自己亲自带队运粮。李娟要跟着去,苏组长说:“你走了,识字班怎么办,要抓紧呀。”同时嘱托程科长在村里加强巡防,提高警惕,确保村民和粮食安全。 不换担心运粮队重遭自己在狼牙口给谭万山抢粮队的悲剧,在队伍出发前一天,还专门派出几名队员去狼牙口山峰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情况,不换才放下心来。 一大早,一队挑粮队伍像一条龙蛇在山谷间穿行。 过了狼牙口,不换才松了一口气。他让原先走在队伍前面的民兵们到运粮队后面去,帮助那些体力不支的运粮人挑粮,他紧紧跟在苏组长身边。快到峪口的时候,已是下午了。挑粮人员一个个早已疲惫不堪,好在很快就要到目的地了,大家也加快了步子。 悲剧,是在不换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生了。 就在距峪口村不到几里路的地方,前面就传来一串枪响,枪声响后,路旁的河沿下突然窜出了近千名身穿黑衣的全副武装的土匪。 走在后面护粮队的民兵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埋伏在河沿上一拥而上的土匪们缴了械。不换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保护好苏组长,他忙将苏组长按到在地上,又拉着她翻身到了河沟里,河沟里还有一名土匪没有爬上来,看到翻下两个人,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就被不换几枪托击倒了。 一队人从峪口村方向迎面过来,不换看清楚了,领头的是谭典。 苏组长冷静下来,对不换说:“你不要管我,一定要想办法尽快去镇上报告,让上级速派部队来消灭这股土匪,粮食绝不能让土匪劫走!” 不换说:“我保护您一起走。” 苏组长说:“我不能走,这些群众是无辜的,我怎么能不管!我没事的,服从命令!快走!” 不换说:“谭典这人与共产党不共戴天,我担心他不会放过您呀。” 苏组长说:“我不要紧,要紧的是这群众的生命和这粮食,你快去报告,快走!” 苏组长看到不换提着枪,低着头,趁土匪们全都爬上了路面的空隙,淌着河水向峪口方向摸了出去。 谭典手持一支汤姆逊,向运粮队喊:“谭伟来了没有?叫他滚出来!” 没有人吭声。 谭典又喊了一声:“谭伟滚出来!” 还是没有人吭声,谭典恼了,举枪就冲天哒哒哒地射了一嗖子,喊:“领头的,出来,不然哪个也活不了。” 苏组长从河沿下爬了上来,从容地走到谭典面前,说:“我就是领头的,有什么话给我说,不要伤害老百姓。” 谭典上下打量着她,问:“谭伟来了没有?” 苏组长说:“他没有来,这不管他的事。” 谭典问:“这粮,是从我家抢来的。” 苏组长说:“这粮,现在是人民政府的。” 谭典问:“你是哪个?是共产党吗?” 苏组长说:“我是共产党员,是人民政府负责葫芦嘴村土改工作队的负责人。你们要干什么,可以找我一人,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伤害这些无辜的百姓。” 谭典冷笑了一声:“你放心,这是我们同村乡党,我不会伤害他们。但是,我不会放过共匪!” 谭典的汤姆逊就在这个时候恶狠狠地响了,“哒哒哒哒哒”,谭典身前腾起了一股轻烟,汤姆逊的子弹全部射向了苏组长,苏组长倒下的时候,嘴是张开的,没有来得及说上一句话。谁也不晓得她想说什么,是想对谭典说什么,还是要向她的还在大西南指挥作战的丈夫说什么,还是向她还在上学的儿子、女儿说什么,还是想对不换说什么呢?也许,她会对谭典说,你要说话算话,不要伤百姓;她会对丈夫说,我走了,好好照顾好子女;她会对子女说,好好念书,不要记挂妈;她会对不换说,快去向镇上报告,不能将粮食让土匪劫走…… 苏组长的血,全部流进了这片土地,又趟入了这片河水,河水带着苏组长身上的血,流向她故乡的方向。 谭典疯狂地吼:“你们都给我听着,这粮食是我谭家的,是共匪这些强盗抢了我家的粮,我现在只是夺回来。我告诉你们,你们也要转告谭伟,我谭典是共匪的死敌!我也奉劝你们,不要跟共匪走,跟共匪走的,都不会有好下场!你们听清楚了,我们还会打回来的,共匪的日子不会长久的!” 身旁的赵团长在一旁提醒:“长官,这里不能待久了,我们快撤。” 就喊:“谭长官念同村乡党,不伤害你们,将粮食留下,快回去,回去!” 村民们没有走,他们还在原地站着,一个个像泥雕木塑一般。谭典还想找枪逞威,赵团长忙说:“粮食要紧,不要理它,赶紧走。” 就一声令下:“挑上粮,走!” 土匪们凶狠地从一个个村民手上夺过扁担,一个个挑上了粮,一阵风地走了。 不换赶到峪口村,赶忙通过电话向镇里报告了情况。过了不久,他得到消息,苏组长已遇害了。 不换疯狂地回赶到苏组长被害现场,现场已空无一人,只有烈士洒下的一片血迹。在这片血迹前,不换跪了下来,失声痛哭。 不换追悔莫及,他本是派人到狼牙口探查过了的,为什么不让他们沿途一直探查到峪口村呢!遇上了土匪,他本应该宁可放弃自己的一切,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好苏组长的,却为什么要听她的话,自己先逃走了呢!痛苦不已的不换连自杀的心情都有了,他也不敢回村,怕程科长们不放过他,怕村民们不放过他,他就在这块带血的地上,泥塑木雕般地呆跪着。 葫芦嘴村七百石粮食被土匪劫持,负责葫芦嘴村土改工作组干部苏组长被杀害的消息,从镇里上报到县里,又从县里上报到省里。引起省府高度重视,省政府及驻湘四野军司令部下达命令,令驻守怀化、宝庆、衡阳留守的部队迅速聚集,连夜奔袭,务必在洪关镇通往湘西之要道上,截击该股土匪,夺回被抢的粮食,为牺牲的烈士报仇。 二十九,村民悲祭苏组长 运粮的村民将苏组长的遗体运回村时,已是深夜时分。 有人敲响了铜锣,咣咣咣,咣咣咣,铜锣声急促又悲怆。在睡梦中的人听到了锣声,也听到了哭声,一些人就陆陆续续来到村委会,又是更悲的哭声,一阵又一阵的哭声震彻深夜宁静的山谷。来的人多了,村委会聚不下,大家又将苏组长的遗体抬到谭宅的大晒谷坪上。到天亮时,全村男女老少全部聚齐了。 一轮又一轮的人挨着来看苏组长的遗体,苏组长的遗体放在一块门板上,身边跪着李娟和程平。苏组长死时张开的嘴被人合上了,半睁的双眼也被合上了,苏组长胸前密集的弹孔和浸透鲜血的土灰色棉布军服,被一白床单遮住了,苏组长的脸旁放着两盏油灯,照着她安祥的惨白色的脸。村民太熟悉这张脸了,这张脸原本总是带着微笑的,可是大家永远看不到苏组长的微笑了。 王师水一家九口齐齐地跪在苏组长面前,玉莲强忍住哭,冲苏组长说:“苏组长,苏组长,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不会再让我家挨饿的,一定会让我家过上好日子的,你派人送来的粮我们都收到了,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说声谢呀,你还说,今年春节一定到我家过年的呀。你怎么能这样就走了哩。你莫走哇…”她还是忍不住哇地哭出声来:“老天呀!你睁睁眼呀!” 王昌成一家也围了上来,他把老伴也背了过来,他一放下他老伴,就见这女人就扑到苏组长身上,就呜呜地哭。跪一旁的程平试图拉开她,哪里拉得开。王昌成就一边拉他老伴,一边试眼泪。他对老伴说,莫哭了,莫哭了。劝着劝着,自己也呜呜哭了起来。 一束亮光从一片乌云的缝裂中迸射出来,天亮了。 整个晒谷坪上,跪满了全村的男女老少,全村一千七百多人,都来了,举着拐的老人,抱在怀里的孩子。这些人的头上,都披着白色的纱,胸前都系着麻。村里习俗,只有自己的父母去世,子孙才能披麻。 谭伟的杂货店,一夜之间将所有的白布都分发完了,没有领到的,都撕烂了自家的白衬衣,白床单,白被单。谭万山在自家的大门前披上了白纱,挂上了白灯笼,一家人也跪在自家的门前。中午,谭万山将准备留给自己的村上最好的一具柏木棺材取了出来,装殓了苏组长。 到了下午,县里、镇上派来的工作队赶到了,带队的是一位副县长,姓陈,随来的有县公安局、民政局的干部和镇长等镇里的干部。 陈副县长们一到村里,即召集村委会成员开会,向大家通报说,苏玉英同志是省政府新成立的公安厅的公安干部,副厅级,她的丈夫,是一位正军级干部,正在前线作战,她还是一位有一双儿女的母亲。根据省领导的指示,苏组长的遗体要立即运回省城,省里要她所在的单位举行追悼会。 王成丰提议说:“遗体运走,我们没有意见,只是在运走前,村里人要给苏组长举行一次祭奠。不然,恐怕村里人不答应。”王主任的提议被陈副县长谢绝,陈副县长说:“我们共产党人,为人民群众的利益而牺牲的,何止千万。如果让群众为这个事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是有背烈士遗愿的,相信苏组长九泉有知,她也不会同意。”同时决定,群众不举行任何祭奠活动,更不吃流水席,遗体明天天一亮就运走。 夜幕降临了,苏组长的灵柩旁,布满了村民送来的自制的花圈和布幡。村里的响器班都自发地来了,悲怆的锁呐声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吹得村民们又一阵悲伤。晚饭后,村民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村民各家各户都自发来了人,到了晒谷坪上,要在这里为苏组长守灵。 苏组长的真实身份在全村人陆续传开,原来是来自省政府公安厅一位副厅级的官员。大家似乎不太相信,谭万山更是难解,哪能呢!平时看她吃的,都是半粗半细的粮,更别说吃肉了,穿的总是那件粗棉布,都洗得发白了,常常一双泥腿,出入穷人家。这就是从省里来的共产党的政府大官吗?一个省里的大官,为了村里的穷人百姓,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性命。 谭万山夫妇涕泪交流,念叨着:苏组长,你还说过,要来我家吃顿饭的。 陈县长看到这棺材,问是谁的,有人说,是谭万山自愿捐献的。陈县长说:“遗体要火化,不要浪费了这么好的棺材,再说,这么重的棺材,抬这么远的路,抬不动的,很麻烦。”谭万山一听,就扑地在陈县长面前跪下了,抹着泪说:“政府要是不要谭某这具棺材,谭某就一辈子不得安心的。”陈县长就打听到是谭万山的儿子杀了苏组长,就有些为难,就看了看村民,村民齐嚷:“请政府收了棺材。”陈县长也只得罢了。 天亮了,本来已有一丝阳光的天空,竟慢慢地乌云密布,下起了一阵蒙蒙细雨。 随着一声锣响,接着响起呯呯呯的三声铳响,惊飞了附近的群鸟。人群中又是一片悲哭声,苏组长的棺材要出村了。 山老绾高吭的山歌又唱了起来: 观音山高高入云 不及妹的恩情深 高山再高也有头 妹的恩情无穷尽 太阳出山金烂烂 妹是好花在高山 花开洒香香万里 香到穷人心坎上 金沟泉水涓涓流 穷人送妹到村头 泉水恩泽千万家 不如妹的好心肠 …… 送灵的队伍在雨中行进。 在灵柩前捧着苏组长灵牌的,是村委会主任王成丰,抬棺的十六人,是村里的十六名民兵队员。扶棺的,是陈副县长的工作组和村委会的成员。随灵柩送行的,是一队披着白色头布的一千多名男女老少们。 雨还在一阵接一阵下着,送柩的村民一出村,就没有一人回村,一个个被淋得透湿。陈副县长想劝村里一些老人回村,他一劝,老人就跪了下来,也不说话,陈副县长只得扶起来;陈副县长又想劝抱孩子的妇女回村,妇女也就要跪下来,被陈副县长扶起了。 一个又一个的人来替换着抬棺,近二十里的山路,村里的当家人全都抬过棺,灵柩没有停过。 队伍在苏组长牺牲的地方停了下来,大家见不换穿一身孝,还跪在这里烧纸钱,一片血迹还在,面前的纸钱已烧了一大堆,不换瞪着一双哭红了的眼。 桃子忙上前,想扶不换起来,说:“崽呀,你怎么不回村呢,起来,你看,苏组长来了,跟她叩几个头。” 不换跪着的身子僵了一样,丝毫不动。他不是不想回村,他是没有脸回村,他不敢面对工作组的人,无法向他们交代,更无法面对全村子的人。 陈副县长也赶上来,撑起不换,说:“她是共产党员,舍身保护群众,这是共产党员应该做的,你也不要太自责。” 不换扑到苏组长的灵柩上,呜呜大哭。 苏组长的灵柩到了峪口村,把峪口村的村民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这个场势,有这么多的村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头上带的一片白,齐齐地跟着一面灵柩到了这里,近十公里山路,这么大的雨,这一千多人的队伍就这么走了过来,一个个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峪口村的人纷纷围了上来。 村口早已停了三台大卡车,卡车前挂着一朵白色的纸花。有几名军人整齐地站在车旁,又整齐在来到苏组长的灵柩前,动作整齐地将苏组长的灵柩抬上了卡车。 一千多人的队伍全都齐唰唰地跪了下来。 陈县长含着泪,向全体村民行了三鞠躬,嘶哑着声音喊:“乡亲们,苏组长要走了,她要是九泉有知,也知足了。苏组长是一名共产党员,她给你们做的工作,是每一名共产党员都应该做的。她走后,我们还会有千千万万的共产党员,为我们广大的穷苦人民的翻身解放而作出牺牲,为谋求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而奋不顾身。乡亲们!我代表县委县政府,谢谢你们,你们都回,回!” 汽车的引擎声突突地响了起来,工作人员上了车,陈县长也上车,向跪着的人挥手。 三十,谭典兵败逃衡州 一支奇怪的队伍在通往湘西的山路间逶迤行进,沿途观看的村民都猜不透这近千人到底是个什么队伍,一袭的青色衣裤,一色的青壮年汉子,挑着沉沉的担子,步履匆匆,神色慌张,却又组织有序,行动一致。 为了这次抢粮,谭典进行了周密的准备。从湘西他的驻地到这葫芦嘴村,他带领换上便服的队伍,日夜奔袭一百多公里。到了狼牙口时,他让一个小分队沿路线找了大半天,终于摸到了那个让他受尽耻辱的山头。他原想带队进村,再一次将他爹娘以及家里的粮食抢出来。当探听消息的人告诉他,村里人就要运粮出村了,谭典兴奋不已,真是天赐良机,这样能省了多少事哩。同时也暗暗庆幸,要是晚到这里,黄花菜都凉了。他当即将队伍带到山路出口处,在出山口埋伏,张网以待。 一切都在按他预定的方案进行,粮食一挑一挑都是现成的,他让每个队员将枪弹埋进黄灿灿的谷子里,一挑就上路了。 晚上的月色很亮,一路上,挑粮队伍行走时担子吱吱呀呀的声音,就是一首美妙动听的音乐,让谭典听起来很是舒坦。队伍就这样晓住夜行,这一带都是深山,虽是山路难行人迹稀少,但交通通信不便,共军也难觅行踪,倒也安全。第三天天亮时,到了雷公岭下,翻过雷公岭,就是湘西地界了。雷公岭下是一个叫蛇头村的小村庄,谭典原计划让队伍进村吃饭,饭后接着上山。 这个村也是在一个被群山包围的山脚下,村里近70多户人家。谭典进村时,村里人正在做早饭。谭典下令队伍赶紧吃饭,饭后赶路。又累又饿的人放下粮担,就乱了,大家饿虎扑食一样窜入各家各户,一时间村里鸡鸭满天飞,猪狗叫不停。 蛇头村村委会主任陈壮壮恰好在昨天参加完镇里的剿匪通报会。会上,镇领导通报了谭典股匪抢粮杀害驻村干部的情况,并要求各村提高警惕,加强巡防,发现问题迅速报告。镇领导特别对陈壮壮说,你们村的雷公山通道,也是谭匪进窜湘西的通道之一,一定要多加小心,不可大意。 谭典的队伍进村时,他正带领一伙人在田里丈量土地,准备土改分地,一看这伙挑粮的长长队伍,蛇一般地窜入村里,心里就明白了,忙对身边的民兵队长说,快到镇上报告,说有上千人的陌生人挑着粮到这来了。这位民兵队长慌忙走了。 谭典的队伍忙了一个多时辰,才做好了早饭,谭典被赵团长等几个军官领着到村里的一座大宅里,坐上桌后,陆续端上饭菜来,说是临时抓杀的猪牛鸡鸭等,现炒的肉摆了一桌子。谭典这一路来不晓得是吃了不洁的东西还是受了凉,一早就腹泻,肚子翻江倒海,已拉了几次了,本不想吃,经不住大家的劝,稍稍吃了些,也不敢喝酒。吃饱了饭,赵团长就请示说,大家都说,腿软了,实在挑不动了,要歇一着来。谭万山感觉这些天来这么顺,似乎是有些不太正常,心里总不踏实,说:不能大意呀,还是小心些好。赵团长说,人都走了几宿了,也真是走不动了,这雷公山顶峰一千多米,翻过这条山坳也有六七百多米,要半天功夫才爬得过去,如果大家都爬不动山,他也没有法子。谭典只好叹了口气,就传令,布置岗哨,将村子封锁了,不让一人出村,所有人只准进不准出。派出岗哨,加强警戒,大家好好休息,到天黑后再走。 赵团长刚传了令,就听到有些人家里传来尖叫哭喊声,村里有女人衣不遮体从屋里拼命跑出来。谭典就气得直摇头,骂:“妈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心情。” 天快黑时,大家又饱食了一顿。队伍上路前,谭典先派一个十多人的小分队去雷公山山坳探路。小分队去出没有多久,挑粮的队伍就一路出发了。 晚饭后,谭典更是泻的不行。队伍出发时,谭典就跑到村外一个长满水草的水沟,解开裤子,刚刚舒坦一阵,就听到了雷公岭方向传来密集枪声。 谭典就顿时觉得两眼一阵黑,差些倒在身后的水沟里。当他神智清醒过来时,就看到他的队伍端着枪,潮水般地从雷公山方向退了回来,就在这时,从他们来的方向,也传来枪声喊声,蚂蚁般的解放军队伍从这一面也包围过来,也不晓得有多少人,黄灰灰的一片,将他的队伍压向了村子里,又从村子里像赶鸭子一样赶向了四面山坡,随着他的队伍一起上山的,还有惊慌失措的村民们。 谭典就顺势钻进了水沟深密的草丛中,眼看一队队解放军噼哩啪啦地从他头上跑过。 不晓得过了多久,村子里安静下来。天黑了,解放军并没有上山搜剿,而是封锁了所有进山出村的路口。谭万山就绝望地明白,他的队伍完了,一个也跑不出去了,这四面山陡林密,没有一条上山的路,雷公岭的路,一定也被解放军封死了。 一轮满月明亮地挂在东边山头,解放军的夜巡队穿梭般从谭典身边走来走去。谭典沿着水沟往下游摸,摸出了二百多米,才从水沟里爬了出来,脸上,手上被水草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血糊糊的,看看前后没有人,沿来路发疯似逃窜。 谭典一气跑了两个多小时,也不晓得跑了多远的路,幸好夜色很好,一路上行人稀少。肚子里又像是决堤的水,哗啦啦地响个不停,一路上还拉了几次,胃里还不断有酸水涌出喉咙。前面是一条通往城里和他家乡方向的岔路口,他在路边坐了下来,他现在必须考虑自己的去处了。 冷月还静静地挂在中天,四周一片银色,远处只看见天空与山恋起伏的轮廓。谭典思前想后,感觉自己是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只怪自己心软,要是硬下心坚持吃完饭就过山,到了湘西地界,就如虎归山,龙入川,就是有共军围上来,他这一千多人,也不至于全军覆没,他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成了一个将亡命天涯的孤家寡人,不禁一阵心酸。湘西目前是去不得了,解放军一天没有抓到他,那条通往湘西的路就一天不会放松警戒。省城的家是回不去了,共产党会在张网等他;回村里老家,那里也待不下去,村里人都认得,解放军也定会去那里找他,那是自落虎口。自己的熟人,同学,朋友?不要说这些人都会大难临头各自飞,就是找到了他们,能不能靠得住还难说。现在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在衡阳的弟弟谭容了。谭容的那家粮店他曾经去过,虽说是在闹市区,那店却宽大,有店面,有住房,还几间仓库,藏一个人应该没有问题。常言大隐隐于市,他共产党做梦都不会想到他谭典会藏身在他们身边,就去那里藏几天,等到有好的时机,再想办法不迟。 衡阳解放后,秀娟没有了乡里的粮食来源,粮店就没法开张了。在雯雯关照下,将粮店上交了政府,由政府经营,自己也就成了人民政府的一名粮店职工。谭容的病还是老样子,只是发病间歇期长了些,还是得吃药。嫚嫚已经上学了,嫚嫚的学校离家远,距大舅家近,嫚嫚外公不在了,外婆也在大舅家,嫚嫚就住在大舅家,周末才由秀娥接回来。 谭典来到秀娥粮店的时候,粮店还没有开门,秀娥不在店里,送嫚嫚去大舅家了。 谭容见到谭典的时候,谭容并没有感到吃惊,到是谭典简直就认不出来了,看到谭容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一副瘦得皮包骨的身架子,不禁抱着弟弟伤心地哭起来。末了,问秀娥在哪,谭容答:“送孩子上学去来。”谭典问:“嫚嫚有快八岁了?”谭容点点头。谭典说:“我要在这里住些天,共产党军在到处抓我。”谭容说:“这店里还有几个职工呀,哪藏得住。”谭典说:“就在你们卧房里躲些天,他们总不会到你卧房里来,到时候我再找个合适的地方去。”说着就到厨房,将谭容家中的剩菜剩饭风卷残云一扫而光。 秀娥回到家来,看到卧房里的谭典,吃了一惊。谭典忙说:“弟妹,我是谭典呀。”秀娥这才认出来,倒吸了一口凉气,说:“你怎么来这里了?”谭典就将自己的来历说了,说:“我也是为了保命,走投无路了,你得救我。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最好尽快给找个安全的地方。”秀娥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了。昨天,秀娥所在街道的一个干部,带几个解放军来店里找过她,向她了解谭容大哥谭典的情况,告诉她说,他杀害了共产党干部,抢了粮,政府进在清剿他。如果看到他,就要马上报告。秀娥就忙点头,心里嗵嗵直跳。她还没有来得及将这事告诉谭容。秀娥虽说是谭典弟媳,但只是见过两次面,第一次还是她结婚时,之后就是他来粮店的一次,也没有说上几句话。今天见了面,秀娥心里矛盾极了,向解放军报告,她做不到,毕竟是自己男人的亲兄弟,要是不报告,被解放军发现了,后果也不敢想,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给他另找藏身之地。 晚上,秀娥让他兄弟俩在卧室睡了,她一人睡在嫚嫚房里。苦思冥想了一晚,也没有能找个合适的藏身之地来,地方倒不少,她有几个兄弟姐妹,娘家还有一些熟人同学等,但她不想连累他们,也不晓得这些人可靠不可靠。 就这样过了几天,倒也平静,平时谭容不常出门,在家陪着谭典,但秀娥又加了一层忧虑,因为她发现,谭典的眼神常在她身上扫描,常常停在她丰满的胸部,那眼神让她有些不寒而栗。 到了周未,要去接嫚嫚了,秀娥对谭容说:“我去大哥家,这次就不接嫚嫚回家了,让嫚嫚留在她大舅家。”她不想让嫚嫚见到大伯,孩子的嘴是难封得往的。 秀娥到了大哥家,对大哥说,谭容来了个乡下熟人,住不下,让嫚嫚在哥家住几天。大哥就说:“既然这样,晚上你也就不要回去了,在这住下。”嫚嫚也吵着要妈妈陪她住一晚。秀娥想了想,正好要同哥嫂商量为谭典找藏身地的事,也就住下了。 晚上,等嫚嫚睡下了,秀娥来到哥嫂房,说:“哥,嫂,我就实话说了,谭容她大哥谭典躲在我家哩。政府正在通缉他。你们说怎么办呀,我想给他另找一个藏身的地方”大哥愣了半天,埋怨道:“你怎么做下这事来,这要让政府发现了,你也连累了。”大嫂说:“现在说这些还有嘛子用,事情已做下了,你赶快给他找个藏身的地方。”大哥想了想,说:“那就让他去老家茶山坳呗。”秀娥说:“不行,老家现在没人住了,他一去,也会引起周围人怀疑,再说了,他一人去,也没有人照顾他呀。”大哥说:“周围人好说,就说是将房子出租给他住的,或者是请他看房子的,老家周围又没有哪个人认得他。他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自个不会连弄吃都不会。”秀娥还在犹豫,他哥就说:“现在是让他早些离开你那地方要紧,他一个大男人,住在你家,那么个地方,就是政府不抓他,也不方便哩。”秀娥就点点头,说:“那就先这么办,哥你明晚就去我家,将他领去,他在老家的吃住费用,不用你劳心,我来安排。”大哥点了点头。 秀娥一夜没睡,尽想安顿的事,总是觉得有些心慌意乱,天快亮时才迷糊着了,却看到谭容到了他床前,说,你怎么在这里,我到处找你呀。秀娥吃惊说,我跟你说过到哥这里来嘛,你怎么找到这来了?谭典出事了?听谭容答非所问,说,你莫以为我有病哩,我心里明白得很!我这辈子也不是你男人,你心里早就有人了,你就跟着他过,把嫚嫚带好就行了。你也不用念着我。秀娥一听,不觉气得浑身发抖,说:你胡说什么呀!发什么神经!我心里哪有人了?就见谭容一只手往她身旁一指,说,那不是吗?秀娥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男人从她身边爬起来,秀娥一惊,却猛然醒来,原来是在做梦哩,只觉得浑身冷汗,气喘不止,身旁睡的,却是嫚嫚。回想刚才的梦,似乎有些怪异和不祥,她早饭也没有心思吃了,同大哥忙往城里赶。 谭容的病已有些时间没有发作了。晚上,他照常没有吃药。半夜,病发作了。 谭典被谭容一声声刺破夜空的“有鬼呀有鬼呀”的尖叫声惊醒的时候,他一时被吓蒙了,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更是心惊胆战。他本能地上前想去堵他的嘴,可是堵不住,谭容疯狂地张牙舞爪,声音没有堵住,手上很快被抓出几道血印,情急之下,谭典抓了床上的被子盖住了他的头,谭容越叫,就越堵得紧了,就这么几分钟,谭容浑身就松软了下来,没有声音了。 谭典累出一身大汗,他到了洗手间,抓了条毛巾擦了擦脸,这才走到谭容床边,揭开了谭容头上的被子,看到了令他毛骨悚然的一幕:谭容的五官已扭曲,双眼快要突出来了,血红的舌头卡在嘴外,谭容死了。 谭典脑子轰地一下炸了,半天才清醒过来,接着就好几次用手掌在狠狠地扇自己的脸,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弟呀!”他终于哭出声来了,疯狂地用拳头擂自己的头。 室外,一切还是那样的安宁,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四周近邻对谭容半夜的叫声都已经习惯了,被吵醒的人多半是埋怨或嘟哝一声,又继续睡了。谭典终于冷静下来。现在不是痛苦的时候,必须赶紧离开。忙从床头摸出了藏在褥垫下的勃朗宁手枪,又去厨房想找些食物,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打开衣柜,摸了几件谭容的衣服。到了店门口,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悄悄打开了门。外面还是静悄悄的,街上空无一人,几盏昏黄的路灯照着灰蒙蒙的路面。他闪身出了门,回身将大门掩上,疾忙窜向夜色中。 秀娥同大哥回店的时候,店门口已挤满了人,有邻近的人,也有解放军官兵。她很快就意识到,谭典出事了。她想进去,被守在门口的一个兵拦住了,一邻居上前说:“她就是这家店老板娘来,让她进去。”她进了门,听到有人在向两名解放军官兵说,我们只是听到房间里有人喊有鬼有鬼,他这人有这个病,经常深更半夜这么尖叫,我们也习惯了,谁也不会在意,哪晓得会这样。她进去一看,床上躺着的是样子吓人的谭容,她疾步上去扶他,才感觉到,谭容的身体已经冰凉了。 秀娥就如头上挨了一记重锤,倒在了地上。 秀娥一辈子都在说,是我害死了他俩兄弟呀! 她一辈子都在后悔的是,她当初为什么不把谭容的病情告诉他大哥呢,为什么当晚要睡在她自己的大哥家呢,为什么明明晓得谭容好久没有发病了却不提醒他吃药呀! …… 三十一,秀娥看望玲奶奶 葫芦嘴村土改工作结束后,李娟、程平等工作组撤走了,村委会主任王成丰更忙碌了。 村里土改工作十分顺利,全村每人分到八分水田,三分旱地。王成丰头疼的是,这些分了田地的各户人家,有很多户是有田也不会种的,村里还有些手艺人,篾匠、木匠、漆匠,杀猪的,养种猪的,祖祖辈辈传手艺,没有种过田,或者家里没有种田的劳动力,不分给田不行,分了给他,又种不了,有些人还提出要将地卖了,也有些又跃跃欲势要买地,立即被王成丰制止住了。村里只好成立互助组,一家帮一户。这也没有什么,有些是自愿组成起来的,有些就需要村委会协助实行“拉郎配”,这一拉郎配,其分成也就成了问题,搞得不好,又会成为小地主与佃农的关系,那就犯了共产党的忌了。他自己虽说分了不到五亩田地,村里要与他合伙的却有十多家,几十亩地。他明白,人家是看上他种田的技术哩。 还有让他头疼的是,按工作组规划,村里要办学校,建医疗站,实行五保户保障制度等。王成丰向陈保长埋怨说:早晓得有这么多事,我就不当这么个主任了,还以为像你当保长一样轻闲哩。陈保长说:“你这是在我面前得了便宜又卖乖哩,我能跟你比呀!我那保长还算保长吗,上头要受镇县里的气,下头还要受这谭万山的气,两头受气还不算,这村里百姓哪个又不是在我后面戳脊梁骨来。你看你这主任当的,却正好反个个,上面有政府关照,下面有村民支持,这全村的人,没有谁不念这政府好呀。唉,我那个世道,背时鬼,碰他娘的鬼哩。” 不换家也分到了两亩多的水田和旱地,柚子正在为没有人会种地发愁。不换说:“要不找找小红爹,他会种地,让他与我家合并来种,还有玲玲奶奶,她分的地同我们一起种。”柚子说:“好倒是好,不晓得你大信伯愿意不愿意,你就去找大信伯说说看。”不换说:“这事,要说你去说,哪让我一个小辈去说的。”柚子埋怨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咋一点不懂事!我一个寡妇家的,你大伯也一个单身男人,我同他来来去去的,不怕人家说三道四。” 不换想想也对,也就到大信家来,一看小红也在,小红又挺了个大肚子,在给他爹缝补衣服。不换问:“你爹呢?”小红说:“在地里哩。你找他干嘛?”不换说:“家里的田没有人会种,我娘想商量两家地合并种来。”小红笑笑说:“你也为这事来找他呀。”不换说:“我晓得了,你也来找他种田呀”小红说:“要不来?我家分到的六亩多地,公公也发愁,他家里人,有哪个会种地呢,那谭伟,一天的地都没有下过,我一人也种不来。只得找我爹。”又说:“要不,将我爹、你家和我家三家合并来种,这样行不。”不换说:“对,还有玲奶奶几分地,你就同你爹和你公公说说,我们四家合作。”小红说:“我爹好说,我公公那边,我去说。” 谭万山家遭遇了谭容的死,谭万山挺过来了,只是老伴没有能挺得住,吐了几天血,躺了半个多月才熬过来,身子也日渐弱了,家里全由桃子和小红打点。 小红回到家,看公公正乐呵呵地在拉着自己刚学会走路的儿子改改满屋跑。就说:“爹!您老别闪了身子。”改改见娘回来了,忙扑上来,婆婆倚在椅上,有些吃力地说:“看怀了身子,不要乱跑了,一闪了身子可了不得。”小红笑笑说:“娘,我没有那么娇贵的。”对爹说:“爹,我爹说了,答应我们两家一块种田,还有,不换家,还有玲奶奶家,也想加入哩。”谭万山说:“好的,好的,只要有你爹参加,这田就不愁种不好,到农忙的时候,伟崽,还有不换,都是好劳力,你娘是不行了,我虽年纪大些,也还能搭把手。”小红说:“爹,您们俩老就在家带好孙子,哪能让您们动手。” 桃子一手端了一碗菜出来,到桌边喊吃饭。这些日子,谭万山家里没有了库粮,也没有见有什么反应,似乎明白了什么道理,一天吃什么,吃多吃少,全不操心,全由两个儿媳倒腾。家里有了改改,饭桌上就添了生气,改改吃饭时拨拉掉了饭,谭万山也不计较了,只是小红帮捡吃了。小红就很是想不明白,公公在有粮万斛时那样吝啬的,现在仓无斗米,反倒落落大方起来。 年关将近时,葫芦嘴村飘飘扬扬下了一场大雪。 这是村里人家家有存粮,家家不欠粮帐的第一个大年节,是家家分到土地后的第一个大年节,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流淌着幸福,人人都喜欢哼上几句小曲子,人人见了面都是格外亲热,家家门上都贴上了门神春联,各家各户开始大扫除,要扫去一年的晦气,其实哪是一年的晦气,这一次是几千来的晦气。 年虽未到,鞭炮也开始稀稀拉拉响了起来,炮声是一些孩子偷出来放的,玩皮的孩子将一个个小炮竹插进雪里,炸得雪花乱飞。一群群穿着开裆裤的孩子光着屁股在堆雪人打雪仗,用长短板凳四脚朝天,坐在凳子的底面上,双手扶着凳脚滑雪。不时听到一阵被杀的猪的尖厉叫声,一些家里就飘出铁板烫猪皮的焦肉味,香气四溢。成年人就围在火塘边烤着火,喝着自家酿的谷烧酒,就着香喷喷的瓜子干果,借着微醺的酒劲,在一起谈天说地。谈论最多的是各家收了多少粮,向政府交了多少粮,向村委会交了多少粮,还剩有多少粮。都说,反正是粮够吃了,也不欠粮帐了。 就有人叹息:“这日子,我是做梦都想不到哩。可惜我那老伴走得早了,没享到这福。死的时候还欠了一身粮债,要断气了,还对我说:我走了,你就把一张草席,卷了上山埋了就是了,千万不要买那棺材,办什么丧事了。我说,不行呀,你苦苦了这些年,走了都不风光一回,我还是个人么,不就是多向谭家借些就是了。我那老伴就急了,抓着我的手说,你要是为送我风光还去借债,你莫怪我在阴间都怨你哩!你要是哪天能还清这一屁股的债,你就向我烧刀纸,让我晓得,我在阴间也都心满意足了。” 说着,竟咽咽着哭了。 另一人也伤感起来:“那年旱灾,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我对老伴说,把最小的女儿卖了罢,换回粮吃,卖了一个好人家,孩子也不遭罪。我那老伴啐我一口,说,你把我也一起卖了罢,说不定也能卖了一个好人家,省得跟你遭罪。你也不去外面村子打听打听,这个节骨眼上,家家都想卖孩子哩!不想我那孩子听了,当夜就躲出去了呀,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就这么有心眼,我寻了三天三夜,没见过人影,最后在山里找到的,是被狼吃的,只剩几根白骨。” 说完也忍不住试泪。 众人听了,便埋怨:“都莫讲这些了,死了的人,是没有这个福气,我们能活到今天,现在不都过上好日子了么,那些死了的人九泉有知,也该为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和这些后人欢喜哩!” 就有人问这明年的田怎么个弄法,说,看这好大的雪,明年一定又是一个丰年,自家的地,该好好弄弄,除了上交国家政府和村委会的,就是自己的了。村民对来年的生活就更充满幸福的期待。 王成丰主任几经努力,办学校的事已基本落定了,暂时让谭万山家的四个粮库作教室,谭万山还主动让出一进的几套房间用作老师的办公室,学生的课本由镇里统一下发。学生春节期间就要报名,凡7岁以上孩子都要上学,节后就可以先办个学前班,待暑假过后就正式开学。 节前,城里第一批十多人的巡回医疗队来到了村里,到各家各户进行了身体检查。有病的人,都给打了针,发了药。这些病人,第一次吃上了西药,病人精神就好了很多。 镇里还布置下来,这是人民政府的第一个新年,就要有些新年的气氛,要求各村组织耍灯队,舞狮队,舞龙队,把文化生活活跃起来。王成丰就张罗起来,他自己原就是一个舞龙头的,组织起来就顺手了。这些东西,村里多年没有玩过了,幸好谭万山家里还留着,就将家里存的狮呀龙呀一家伙统统取了出来,王成丰及这些过去耍过的人一看,就红光焕发,兴致致地挥舞了起来。听到这密集的鼓锣声,仿佛年轻了好些岁。 谭万山家门口,舞狮队舞龙队就在鼓锣声中练开了,鼓锣声将村里人三三两两都吸引过来,谭万山府里今年本该十分冷清的,原本在这个时候,各家各户都会络绎不绝地送肉来,前些天还是有人送,虽然村民再不需要向谭家借粮了,但村里人似乎觉得不能做过河拆桥的事,家里杀了猪,还是要送的。却被桃子小红千恩万谢谢绝了。不光肉没有要,要了也要送回去,还倒送一升米。既然这样,也就没有人送了。现在,谭万山看到自家门前欢喜热闹的人群,以及这些人看到他同他打招呼时开心的笑脸,他觉得这种招呼是如此的朴实,村民的这些笑脸是如此的真诚,这种朴实和真诚,这是他过去从来没有体会到的。 秀娥带着嫚嫚回家过年来了。嫚嫚很懂事了,进门就爷爷奶奶的喊,喊得万山和老伴乐得合不拢嘴。万山问:“雯雯呢?”秀娥说:“随工作队去湘西一带土改了,说是回不来了。”她婆婆就说:“怎么连个年不让过嘛。”秀娥说:“这就是共产党政府的干部呀。他们为了他们的事业,连命都舍得,还有什么过年不过年的。”万山就说:“我心里明白的很,他不想回来,他还记恨我来。”秀娥说:“爹!我回来前,雯雯还打电话再三叮嘱,要我照顾好二老的。”万山就不禁涌出了眼泪,说:“爹对不起雯雯呀。” 秀娥分别将为爹娘和谭伟、桃子、小红扯的布料分别送了,还给改改送了玩具。改改得到一套积木合,欢天喜地堆起积木来。谭万山说:“你们现在在为政府做事,没有几个钱,不要乱花,家里的日子也还过得来。今年收粮,交了政府的,还剩得几石粮,也足够吃了。”秀娥说:“我听雯雯在电话里说,工作组进村前,那苏组长还找她谈过话来,还要让雯雯不用担心她爹娘的事,她会按党的政策办事,只要民愤不大,就不会为难她家人的。”一提起苏组长,万山心里就痛,说:“是谭典在作孽,多好的一个人。”秀娥也就想到了谭容,眼就红了,就试了泪,说:“爹你莫说了,是我害死了他俩哩。”万山说:“这跟你扯不上,你也想开些,那谭容,那样活着,也是在受罪,你也跟着活受罪,现在想他也开脱了。那谭典,是死是活,我也不管了,他死了,那是报应,他不死,也比死好不了多少。你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要多想你自己的事。”秀娥就不言语了。 嫚嫚就过来喊要娘带她去听玲奶奶讲故事。秀娥就问小红:“玲奶奶现在可好?”小红点点头说:“好着呢,政府开始实行五保,有村委照顾。”问桃子哪去了,小红道:“村委会组织慰问军烈属五保户去了。”又说:“她是村里的会计呢。”秀娥有些吃惊,说:“她还能当会计?”小红笑笑说:“村里人除了她,没有人会管帐呀,她原来管咱家的帐,现在家里没有帐管了,就管到村里去了呗。”说得秀娥也笑了,问桃子二哥的情况,桃子说:“听说打到广西去了。”秀娥又问小红:“你哥有消息没?”小红说:“听说去四川了,他的部队还在四川打哩。” 第二天,秀娥就带着嫚嫚去看玲奶奶。 村里人都愉快地在家里家外地忙碌着,杀鸡宰鸭,打谷磨米做豆腐。看到了秀娥,都热情地上前招呼,忙喊:“这是贵人哩,进屋坐坐呀!”就打听雯雯回来没有,又忙到家拿些糖果瓜子往嫚嫚手里塞。秀娥就说雯雯工作忙呀回不来。有不少小伙子不敢明着看她,却偷着看,正面不敢看,就盯着秀娥的后面看,看秀娥细细的腰子圆圆的臀一扭一扭的,就充满一些念想,羡叹可惜了,埋怨她男人没这福,苦了这么个俊媳妇。 到了玲奶奶庙,却见王成丰、金不换和不换的娘柚子、桃子等都在这里,热热闹闹的,桌上放着米和肉。秀娥晓得是村委会代表政府组织对孤寡老人进行慰问。嫚嫚看到了玲奶奶,忙扑上去叫太奶奶,玲奶奶看到了秀娥才回过神来,惊叫:“哎呀老天爷,我的宝贝,都有这么高了!”抱着嫚嫚,乐得涌出了泪。王成丰见状就说:“秀娥,你还能来这里看这老人,不容易哩,你们坐,我们走了。”秀娥说:“我得谢谢你们,谢谢政府哩。”王成丰就笑笑说:“这说哪里的话,哪个谢哪个哩。”就又问:“雯雯怎么没有回来?”秀娥说:“她忙呢,工作组下乡搞土改去了。”柚子也说:“秀娥,你也不容易,哪天有空,到我家来,我们好好聊聊呀。”秀娥突然想起柚子是村妇女主任呢,忙说:“主任,我一定去的。”柚子笑笑说:“你莫叫什么主任了,还是叫我婶。”辞别走了。 玲奶奶一面忙又张罗摆糖果瓜子,一面唠叨:“雯雯一直就没有回过村,不晓得这辈子还能见到不能。”秀娥说:“一定能的,现在政府对孤寡老人有五保了,我们也就放心了。”玲奶奶说:“我也不晓得前世修下了什么福,能出现这样个政府。我现在只在天天保佑这政府能天长地久,保佑天下从此平安,保佑这些好人有好报。”又问:“听说你现在在给政府做事来。”秀娥说:“我将粮店交给政府了,政府就安排了我工作,领着政府的薪水哩。”玲奶奶说:“阿弥陀佛,这样就好了。”秀娥就叹口气说:“也不晓得小青他们怎么样了。”玲奶奶说:“你也不用担心,我天天念佛保佑他们,好人总会有好报。”秀娥问:“他也不给他爹和他妹来封信什么的?”玲奶奶说:“一直没呢,这部队打仗,今天一个地方,明天又一个地方,写了信也发不出去呀。” 嫚嫚在玲奶奶怀里,嚷着要听太奶奶讲故事。玲奶奶说:“哎呀,只顾说话,把我这个宝贝忘了,好,好,太婆给你讲哩。” 三十二,政府计划修水库 这一年,大年刚过,村里来了一队人,四男一女。村里人打听,是城里来的,带了一些带三脚架的仪器,说是什么勘探队。 根据勘探队人员要求,王成丰安排由不换陪同活动,要在村四周山上观测。每到一地,就架起三角架,一边观测,一边记录。不换始终弄不懂这些人在搞什么名堂,也引起了村里人的好奇。问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准备干什么,他们也笑笑不说。 勘探队住在村委会,由柚子家供饭。三天后,他们要走了,柚子拿出了自家酿的湖之酒,一定要让不换陪着喝几杯。湖之酒是发醇的米酒,村里妇人的祖传手艺。很多年来,村人珍惜这大米,舍不得拿来酿酒,现在有了粮,家家又酿了,这酒又甜又香,度数不高,后劲却大,这些人也不留意,不知不觉就有些迷糊了。其中一人就说:“可惜了这么好的一片水田。”不换没有听明白,就问什么意思,这人正要说下去,就被那位女同志制止了,笑笑说:“他瞎说哩。”那人却连连挥着手,说:“我没有瞎说哩,不信,地委工作组马上就要来呀。”被那女同志硬扶着他一边去了。 不换感觉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既然不让说,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过完了年,庄稼人就要忙碌起来,山地上要种上土豆,菜地里要播下瓜菜籽,水稻地里也要开始积肥了,村委会报建学校和医疗站,拖了两年,突然通知说不建了,还让成丰劝告村民,一律停止建新房,王成丰不晓得镇里在搞什么名堂。 地委工作组来的时候,不换正组织民兵在村口训练。工作组共三人,也有一个女干部。领头的是个近五十岁的中年人,走路有些瘸,过来问:“你们村里有没有一个叫金不换的?”金不换一听,愣了一下,一打量这人,不禁一惊:“你是杨同志。”他身边那位青年说:“这是地委杨局长。”那杨局长也愣了一下,打量了一下金不换,说:“你就是金不换?”金不换就点头。杨局长就笑笑说:“你看,长这么大了,真是认不出来了哩。”忙过来双手将不换抱了,对身旁的人说:“我们当年前认识的时候,他还是一孩子,说起来,他还救过我一命来。”他身边的人十分吃惊,说:“原来就是他呀。” 地委工作组的同志突然到来,使王成丰等村委员成员措手不及,不晓得是好事还是坏事。工作组还是安排住在村委会,在不换家供饭。当晚,柚子炒了几样菜,不换就又拿出湖之酒来,一定要杨局长喝几碗。不换问:“您怎么不在部队里了?”杨局长叹了一口气,说:“过江的时候被弹片咬了一下,伤了腿骨,行动不便,被部队‘开除’了。”不换就问当初日本人为什么要来搜他的房间,杨局长说:“也活该倒霉,从重庆来衡阳执行任务,本来还挺顺的,任务已完成,最后一天了要走了,想出来给家里人买点土特产,就被日本人抓了夫,日本人不晓得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好像说我是八办的,被日本人带去审讯,我当然拼死不认,这日本人还搜出了我身上的客店房门钥匙。那房门钥匙上写着什么客店几号门。我当时就想,这下完了,这日本人一去搜,搜出了枪,就什么都暴露了。到了晚上,却被警察放了。我正纳闷哩,日本人怎么会找不到我的枪呢?回到店里见到你后,我就什么都明白了,那店里除了你,也没有第二个人客人,你一个伢子,哪晓得天高地厚。”就叹了一口气,说:“当初要是没有你这偷枪的壮举,我这条命也活不到现在了。”就又要敬一碗酒。不换喝了,又问:“你认识不认识金小青。”杨局长说:“你问金小青啊,我还正要问你呢,当初是你介绍他来我们八办的?”不换连连摇头说:“不是的,我只是把我认识您的事同说他了。”杨局长就拍拍不换的肩,说:“好你个鬼伢子,将我出卖了。”就端起一碗酒,说:“我还得敬你一杯!给我们介绍个大英雄呀!不愧是经历过衡阳保卫战这样大厮杀过的军人,这家伙打起仗来,了不得,有板有眼,有勇有谋,现在已是刘邓部队的师参谋长了。”不换也很是高兴,说:“我就晓得他一定是个干大事的人。”就与杨局长一口干了一碗。杨局长就说:“到时候那小青回村,你一定得给我个信,我们几人好好喝喝。” 不换就说:“您们现在都当了大官了,哪里还记得我这小平头百姓。”就问这次工作组来村里搞什么工作。杨局长避而不答,却问:“这姓王的村主任在村里威信怎么样,他说的话大家都听吗?”不换道:“当然有威信,他是大家选上的来。”杨局长就问:“如果村委会作出的决定,村里人能听吗?”不换道:“当然听。”杨局长就点点头说:“这就好,这就好。” 杨局长就看了看身边的人,笑笑说:“我听说,这个村村委会五个成员,这不换家家就占两个。这个村,他家就能给全村当半个家哩。”不换笑笑地摇摇头,说:“也不晓得当初苏组长怎么想的,我们哪能作主,只怕干不好,让村里人骂。”杨局长就对身边的人说:“就是他,组织村里二十多条人枪,打退过国民党三百多人的正规部队,这家伙,厉害不厉害?”这两位就说,我们也听说过的。不换突然就想到当年作为一名民兵队长,没能保护好苏组长,心里就一阵心酸,就自个儿端起一碗酒一口喝了,说:“杨局长,我这个民兵队长不称职,要是称职,宁可我死了,苏组长也不会死的。”双眼就有些红了。杨局长以为不换喝多了,忙叫扶不换休息。一夜无话。 第二天,杨局长召集村委会成员开会。工作队的一位年青人向村委会成员介绍,一位是地委农粮水利局杨兴局长,女同志是县农粮水利局李玉香局长,自己是洪关镇副镇长,叫黄小宝。杨局长就宣布这次工作队的来意,根据地委和行署决定,要将葫芦嘴村建成一座水库,以解决全县农田水利灌溉问题。水库建成后,整个葫芦嘴村将被淹没,全村人口将全部搬迁至峪口村及附近丰水、竹村一带,计划在今年年底前搬迁完,水库工程也将在搬迁之时动工,搬迁完后竣工。 村委会全体人员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怔了半天,半天没有出声。 王成丰有些不知举措,结结巴巴地说:“你是说,是要将这整个村都给淹了?” 杨局长点头:“是的,今后,这里将是一座大水库。” 王成丰看了看身边的人,半天没有吱声。 其他村委也十分吃惊。金大信说:“杨局长,你们没有弄错,这么大片水田,政府就不要了?” 杨局长摆摆手,说:“不能这么说,这是地委行署的一盘大棋,丢卒保帅,舍小田保大田。” 柚子说:“你们说舍就舍,说得容易,这村里人祖祖辈辈在这里过日子,你现在说搬就要搬,我们答应,村里人恐怕不会答应哩。” 其他几个村委也全都一轰地说,这事太突然了,村里人恐怕不会答应。 杨局长就站起来,打着手势制止大家,待大家安静下来,说:“你们有想法,有困难,对自己的家乡有感情,不想离开这地方,我们都十分清楚,也非常理解,也深表同情。但是这个村要建水库的这个事,是地委、行署的决定,是党和政府民生建设的大局,我们想得通的要坚决贯彻执行,想不通的也要坚决贯彻执行。这件事,我们村委首先要提高认识,统一思想。我还听说,除了桃子外,你们几个还是中共预备党员,你王成丰第一个要想得通,要坚决服从,认真执行,主要工作还得靠你来做。妇女主任柚子同志也要配合做好全村妇女们的工作。不换同志要加强村里的治安稳定工作,防止有个别敌对人员乘机兴风作乱。还有这位会计桃子同志,要做好村里搬迁前的帐务工作,在搬迁工作中需要上级解决的粮食经费等问题,村里要搞个预算。根据地委部署,这项工作秋收后就要开始进行,水库建造和村民搬迁同时动工。总之希望,各位要坚决执行上级的决定,同时做好全村人的工作,现在不是这座水库要建不要建的问题,而是怎么样去做村民的思想工作问题。你们回去好好想想,请各位搞一个做好思想工作的方案出来,明天我们再开会通气。” 末了杨局长问:“各位还有要说的没有?”见大家都木雕般地不吭声,就说:“好,今天的会开到这里,大家散了。” 消息不胫而走,当晚,村子里像炸开了锅。第二天天刚亮,村委门前就围满了人,村委门前站不下,上千人就来到谭府门前,要向工作组讨说法。 初春的晨风,还有些凛冽,男女老少站在风中,就有些人嗦嗦地打冷战。杨局长见到这一场面,就很是恼怒,埋怨这村委干部没有保密观念,村委会还没有通好气做好思想工作预案,现在这就弄得满村人都晓得了,这工作就被动了。他忙对身边的黄小宝说,叫那王成丰主任过来。 王成丰一步小跑过来,杨局长说:“你看看,这像个什么事,这场面怎么收拾?” 王成丰忙说:“杨局长,这不是小事哩,对村里人来说,这是天大的事,哪个能沉得住气嘛。” 杨局长恼怒归恼怒,事到如今,埋怨王主任也没有用。就对王成丰说:“你劝大家都回去,还有很多老人,不要冻坏了。”王成丰说:“我要是能劝得了,他们也就不来了,他们要你杨局长表态,是不是你给大伙说说。” 王成丰就带着杨局长来到谭府门前,王成丰就向大家喊:“大家注意了,这位就是地委来的杨局长,现在请杨局长给大家讲话。” 杨局长正要讲话,却见这一群男女老少全都齐唰唰地跪在地上,就听葛师爷喊:“请政府开恩,不要让我们搬走了,拜托了。”大家就一齐喊:“拜托了。” 杨局长怔在那里,不晓得讲些什么好了,身边的李玉香、黄小宝等忙上去扶大家起来,哪扶得动。杨局长忙喊:“有话好说,大家不要这样。大家起来,听我说,好不好。” 没有人起来。 杨局长就自己亲自上去扶,也扶不动。只得立起身来劝道:“各位父老乡亲,我也理解大家的难处,我们一村子的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山青水秀的地方,现在要大家背井离乡,哪个心里舍得,哪个会想走。可是,修这水库,这是人民政府决定了的事,我只是执行上级指示,来配合做大家思想工作的。你们这样跪着,也改变不了政府的决定。” 葛师爷说:“你们也看到了,这么好的地,你们怎么就舍得让水淹了,你们不心疼,我们心疼。春后种上了粮,就是金黄金黄的谷子,我们每年不少交政府的公粮,收成好的话,几千石谷子哩。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这里不旱不涝,这是老天送给我们的一块风水宝地,我们能舍得走吗,你叫我们搬就搬,搬去哪里能有我们这么好的地么。政府不是说为我们百姓过上好日子吗,怎么会做出这样让我们背井离乡的事来?” 县里的李玉香局长接着说:“各位父老乡亲,我们也晓得这是块好地,可是如果这里修了水库,我们这下游上万顷地就能汗涝保收了。政府让我们作出牺牲,政府会补偿的。不瞒大家说,下面三个村子都已在筹备给大家盖新房了,还要把最好的水田让给大家。请各位乡亲放心,政府会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各位请起来。” 人群没有动。葛师爷说:“请领导同志向上级请示,说一千道一万,我们不搬。” 王成丰一看,这样僵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就说:“大家都回去,这事,由我来向上级请求请求,想个办法。” 就一个个去拉,一边拉一边小声说:“这事我们村委会都没有答应呢,一切都有我呀。”几个人才半推半就起来。葛师爷说:“你是村里的头,要替我们一千多人作主,要不然,你也就不要当这个村主任了。” 事情闹到这么个地步,杨局长十分扫兴。村民走后,他又把村委会成员叫到会议室来,说:“建水库的事,我也不多说了,群众的工作要做,水库也是肯定要建的,工程队已经组成了,前期工程比如从峪口村修到狼牙口的简易公路、村里人搬迁后新房屋的建造,村里人用地规划等,都设计计划好了,将在近日就要动工,坝址就建在狼牙口。”杨局长要求,村委干部要全力以赴配合做好村民搬迁的思想工作,力争在秋收完和三个村子的新房盖好后,就要搬迁。” 王成丰听了,心里就很是难受。其实,要说村民想不通,最想不通的就是他自己。 在这个村子里,近些年发生了不少的事,已经有两个人先后有过最痛苦的经历——谭万山最要命的粮被征了,金不换的要命枪被收了,可这两人最终却是自愿的,王成丰刚分到的田要淹了,却是他最不肯认可的残酷现实。 昨天晚上,王成丰一宿没有睡,半夜摸到了他分到的水田边,呆呆坐着。老伴醒来时不见了人,还以为他想不通寻了短见,忙将媳妇叫醒,都疯跑了出来,一个喊成丰,一个叫爹。喊得成丰心里更烦,说:“我还没有死哩,喊魂呀!”老伴媳妇就看到成丰埋着头蹲在那田边,像个树墩。老伴就过来埋怨说:“这几块田是你爹呀还是你娘呀,这样魂不守舍的。我跟你几十年了,就没有见你这样上心过。这水库建不建,是政府的事,你深更半夜又能蹲出个主意来?这田还没淹哩,我看你就要疯了。”见成丰半天不说话,老伴凑过去一看,却见男人在唏嘘在哭呢。 王成丰想到这里,就狠了心,说:“杨局长,我也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件事,不管他是哪一级决定的,地委地好,省里也好,就是中央也好,也总得事先同我们村里人商量商量,打个招呼。就是杀个人,也得先讲明理由,让人家死得心甘。这么大的事,不明不白的,就这么定了,村民全都蒙在鼓里,我们的工作难做呀。” 杨局长点了点头,说:“这件事,当初我们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就是因为担心村民觉悟还不高,肯定不会答应,才没有敢事先与村民商量,否则这村民一闹,什么事都办不成。村民今天有这样的情绪,也是我们早就料到的。情绪归情绪,他们要闹,也就让他们闹闹,闹腾一阵子也就过去了,等水库建成了,我就不相信他们等着自己的家被水淹了不动身。” 王成丰还想说什么,柚子就沉不住气了,说:“杨局长你说得轻巧!这村子一千多人呀,你们这水库一动工,他们还不将我们村委干部推到油锅上煎,我们还要过日子不过日子呀。” 不换也说:“局长,各位领导,我就说句实话,这事,不光全体村民不同意,我看王主任,我妈,这几个人,包括我,都想不通呢。我们自己都想不通的事,怎么去做工作。村里人一闹,我们总不能将枪口对准我们同村人。” 杨局长哭笑不得,说:“谁让你将枪口对着群众了。就是群众要闹,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千万不要当成敌我矛盾来处理。群众的思想工作,要靠我们去做。我说过,我们的村干部,既要维护人民群众利益,也要必须与人民政府保持高度一致,上级领导的决策,我们村干部,首先就要坚决服从,要不然政府培养你们这些村干部做什么。首先你们村委要统一思想认识,要一条心。俗话说得好,人心齐,泰山移,你们几个人心齐了,齐心协力做工作,一千多人算得了什么,堡垒靠一个一个攻破。我建议呀,你们先不要心急,好事慢慢来,就从现在开始,分任务,每个人负责一片,先从自己亲戚和老年长辈人做起,做好一个算一个,做好一户算一户,你们看好不好。特别是成丰同志,你是村主任,在村子里有威信,自己先思想要通,主要靠你多做工作。” 王成丰默不做声,杨局长说:“这样,话我就说到这里了。我们工作组的任务也算告一个段落,明天我们就回去给上级汇报。村里的事,就托付给各位了,以后,工作组还会常来的。” 第二天天一亮,工作组就悄悄走了。 三十三,细细遇救二踏子 一九八一年秋,谷子刚收入库,年已半百的金不换终于添了喜气,大儿子金平要应征入伍了。 金不换近三十岁才婚娶。之前,心里一直装着谭雯。葫芦嘴水库管理站是由县水利局管理的国营单位,尽管只有他一名工作人员,却也是全村吃国家粮的独一人。那些年,给他提亲的不少,都被他婉言谢绝了。柚子劝他的话讲了都有几谷萝,说,人家是省里的大干部了,会到这深山老林找你吗,你看人家到过这村里没有,就是到这县里,哪次不是地区的、县上的领导跟着一大群。她是找过你,可是人家私下里许过你什么来?人家说很忙,说是趁年青,先不考虑婚事,多干些事,你不晓得那是人家的托词么,说不定人家早有了人呢,你这么痴! 命运却偏偏跟金不换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那年夏,不换的葫芦嘴水库管理站来了一对母女俩。正是中午,不换正吃着饭,听门前的黄毛叫的凶,端着碗出门一看,却是地主周大口的老婆翠翠,拎着一个大布包,带着满女小云——也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不换忙喝住狗,正在纳闷,却见这对母女齐齐地跪在了他面前,翠翠声音哑哑的,带着哭地诉着,不换才明白,是乡里开始组织运动搞批斗了,要找她母女去游村,翠翠无奈,领着女儿躲到他这来了。 “我也是张老脸皮了,怎么批怎么斗怎么游,我认了,可这小云还是个大姑娘,你看这么大了,也没有找个人家,她要这样跟着我去,还不要了她这命!别人家我也不敢去求。不换,你是国家的人,乡里镇里人不敢怎么样你,今天找到你这里,也是横了心,不想打算让她回去了。你要不救她,我娘俩今天就一起跳进这个水库,也免得留这俩张讨人讨嫌的脸在人世了。” 翠翠的话虽有些带威逼的口吻,不换还是没法不应承下来。 翠翠千恩万谢走了,留下了小云。管理站只有一字三间平房,右面是烧火做饭的厨房,中室算是工作室,也算是餐厅,就一张八仙桌加几条凳椅,左面就是卧室了。不换只好安排小云住卧室,他在中室开了个床。天太热,小云衣着单薄,毕竟是地主的子女,从小很少日晒雨淋,身子丰满白嫩,白肉肉的身子成天晃来晃去,不到半月,出现雷雨天,深夜电闪雷鸣,小云害怕,就上了不换的床,浑身发抖地倦在不换身边。 婚礼在村里办的,也不敢太隆重,摆了几席,请了一些至亲好友,闹热了一天就罢了。婚后不到十天,谭雯独身一人,卷着铺盖回村了,原来她也因为家庭成分问题被停职反省。她看到了新婚的不换,只是笑了笑,说:“也不给我通个信,告诉我一声,你看,什么送的都没有买。”住了三天,回城了。一年后,在五七干校与一个教师结了婚。十多年后,雯雯恢复了职务,回到省里。 不换也因为与地主子女成了一家,被停止了管理站的公职,国家粮是吃不上了,只是县里再也没有派个人来顶替,也没有让他走的意思,只好由村里派工,继续让他看管这水库和附近的山林。 从此以后,不换就再也没有人前抬起个头。 唉,都是命!村子人都无不替不换惋惜。 好在小云异常勤俭贤惠,里里外外打理着家务和农活,生了二男一女。对待柚子胜亲娘,直到去年柚子因突发心脏病过世。 金平能够当兵,是不换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不换对小云说,要请上队里的亲友和好友,摆上几桌,好好喝它几盅。 小云在得知金平当兵政审通过后,双眼都哭肿了,似乎把几十年积攒的泪水顷刻间都放了出来。对不换说:“我连累了你这么些年,没想还有个出头的日子。”不换说:“什么话哩,当初我要怕连累,我还会让你进我的屋,上我的床。你连累我,连累我什么了,你是杀人了放火了还是偷人做贼了?村上哪个又对你怎么着了?莫要自个作贱自己,如今孩子有出息了,这是祖上积德,我们脸上有光。” 村上人都来为金平送行,送的大都是鸡蛋,一时堆满了大半箩筐。不换将自家的猪杀了,上街买了些鱼,鸡,海带、打了十几斤烧酒,晚上就摆了几桌,小云里外张罗。谭万山恰巧从城里回乡看看,八十多岁了,精神头还好,也举着拐来了,不换就请谭万山,大队支书王顺山,王支书儿子、民兵队长兴伢子,生产队长王立,谭伟同金平等人围了一桌。 谭万山就感叹:“真是人生易老天难老,岁月不挠人啊,那些年还担心侄子那么大了还不成家,没有想到这么一晃,崽都这么大了。”就问支书王顺山:“听传言说,要分田单干呢。”王支书说:“不是传言,有些地方已经在试点了。不出明年,我们这里也会动了。”谭万山说:“好好的大集体,现在又闹分家,这田一分,不是又回到过去了么?”王支书说:“不是一回事,现在叫联产承包责任制,田还是公家的,只是包给大家种,种后产的粮食,交了公家的集体的,余下的就是自家的。”万山就直摇头,说:“这搞的什么名堂,这地一分,会种粮的,家里劳动力多的还好;这不会种粮的,家里劳动力少的不会白白费了地!到时候又是穷的穷,富的富,还像什么样子!” 不换就忙劝万山喝酒,笑笑说:“谭爷,当初共产党分您家的地和粮,还没听您这么埋怨过,怎么现在共产党分集体的地,您倒这么计较了!”万山摆摆手,说:“贤侄你不懂!当初分我家的地,那是共产党让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我没得话讲。现在这一闹,又走回头路了?”谭伟说:“爹!您老这么大年纪了,就莫操这个心了,你常年在城里,哪晓得现今这大集体的毛病,就说这村里人,大锅饭吃久了,人勤人懒一个样,干多的干少的一个样。都集体出工,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出工,都是出工不出力。这些田,要是包给各家种,真要弄这几亩田,要费这么多工这么多时么,能省出很多多余的劳动力出去赚钱!要我说,不如分了好,多干多得,少干少得,那些懒人,活该过苦日子。”万山忙喝住,说:“你懂个屁!”看了看王立:“你听听,你这生产队要都是些懒人,这粮食产量哪里来?你说说,这队里哪个是懒人,哪个出工不出力了!” 正说着,就见村里的光棍二踏子一只手拎了一捆中草药过来。 谭伟便向二踏子指了指道:“看看,说曹操曹操到,那不就是!”王立一看,忙向二踏子喊:“二踏子,你过来!”二踏子一听,看见众人在吃饭喝酒,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王立便指了指二踏子手中拎的东西,道:“你又在捣什么鬼名堂?不是又在弄这些草药来治病蒙人哩?”二踏子苦笑说:“王队长,你又在冤枉我哩!”王立哼了哼:“我冤枉你!那年黄老六不是吃了你的中药死的?”二踏子挺直了脖子,抽了一口冷气:“天理良心,我这中药,哪能治死人!那黄老六已是肝癌绝症,就是不吃我弄的药,也活不长,我那药,只是想让他解痛的。”王立挥了挥手道:“我说你,能不能收收心,你是个农民,就干点农民该干的正事,你寻那些歪门邪道的事,你能干出点名堂也好,你看你现在,三天二头不出工,成天吊儿郎当,一个成年男子,一年的工分还不如人家一个堂客。” 二踏子没有理会王立的话,对不换和金平道:“平平,你光荣入伍,我也替你高兴哩。”金平忙站起来,拉二踏子道:“来来来,既然来了,就一起喝几杯。”二踏子推辞,不换也向他挥手道:“二踏子,坐下,莫见外。”二踏子只好挤在金石身边坐下,金石筛了酒来,二踏子就一一敬了不换及在坐的酒。 二踏子叹息道:“刚才好像听说分田单干的事哩。真要分田单干呀,这以后各搞各的,那些劳动力小的没有劳动力的家庭怎么办,政府不管了么?这样搞,以后又是贫的贫富的富,我二踏子是坚决不答应!王书记你可是要站稳立场。”谭伟笑了笑,说:“二踏子,这分不分田是上面的政策,你说不答应就不搞了,你好大的口气!再说了,这田还没有分呢,你这急气白火的操哪分子心?”王立说:“二踏子,依我看哪,这要真分了田,对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你看你现在,三天二头不出工,成天吊儿郎当,一个成年男子,一年的工分还不如人家一个堂客。到时这田一分,你守你的田,你种也好,不种也好,收成多也好少也好,那都是你自个儿的事,省得大家替你操心。”二踏子说:“这以后政府对穷人就不管了,看着人活活饿死不成?” 旁桌王支书女儿满妹子听后,冷笑一声,说:“政府养穷人,可不养懒汉哩!这以后,没有人管你,你过你的神仙日子不好么。”说得大家一阵轰笑。 席散了,还有一些人没有走的意思,王支书见几位村干部都在,便凑在一起议冬修水利的事。说:“虽然庄稼收了,人也不能散,今年雨水多,几条水渠也冲坏了,要加固堤坝,村里几口水塘也填满了泥沙,要挑塘泥了,要开个生产队长会,把任务布置下去。”讲到包产到户的事,王支书说:“不管政策怎么变,现在大家的心不要乱,首先是我们这个党支部党员和村干部的心不要乱,现在不像前些年了,说是思想解放了,大家想怎么说都可以说,只是这些该做的活不能放松,只要把大家牢牢栓在农活上,这人就散不了。” 不换说:“我到不担心这分田的事,我是担心水库周围那一片山哩,那片林子,五八年大炼钢铁,齐腰粗的大树被砍过精光,这些年,村里人集体个人建房盖屋,砍伐的也不少,现在虽说大片树不多,也还没有被大面积破坏过。这山林要一分家,保不住就会被各家各户砍光,这植被一破坏,一遇洪水,山泥倾泻,这水库要不了几年就被填满了。”顺山说:“这个事,还真是个事呢。到时候,即便这田要分,那片山要不要分,怎么个分,是要好好议议。” 夜深了,王支书等人告辞,走到半路,黑乎乎的田塍边上,却见路边瘫坐着二踏子,兴伢子的堂客细细在旁边水沟洗着什么。 原来细细见夜深了天太黑,打着手电过来接公公和老公,到一沟渠边,听到有像猪一样的哼哼声,以为哪家的猪落在外面了,仔细一看,吃了一惊,却是二踏子,仰面躺在水渠里哼着。已是深秋,老人已穿棉袄了,细细喊了几声二踏子,没见反应,只得下渠去撑扶,听二踏子连声说不用不用,让他好好睡一会,一股酒气醺得细细差点背过气去。也不晓得这家伙是有意还是无意,两只手不停地在细细的身上乱抓乱模,细细也顾不得了,使了吃奶的力气,好不容将他扶了上来,二踏子一滩泥似地瘫在路上。细细浑身泥水,气呼呼说:“这砍脑壳的,干嘛不喝死你!” 正说着,见一伙人过来,正是王支书他们。兴伢子一见这场面,先是一愣,他也晓得这光棍平时一见细细眼就直,恨不得一口吞了,只是没有这个胆量。却听细细埋怨说:“你们也是,大家一起喝酒,只顾自已,也不管别人死活,我要不路过这里碰上,这人今晚也就把这条命交代在这里了。”谭伟笑嘻嘻说:“细细,你心疼了?”满妹子说:“谭大哥!他都这样子了,你还笑得出来!”王支书说:“这事都怪我,鬼晓得他会喝成这样!”对兴伢子说:“快给换上衣服,背他回去。” 细细同满妹子姑嫂二人回家,满妹子才见嫂子胸前满是手印,惊问:“他怎么样你没?”细细笑了笑,说:“他敢!”满天妹子说:“这些臭男人,有时候色胆包天呢,你可要小心。”细细说:“你还担心我,管好你自己,你在那些男人身边过,没有看见那一双双饿狼似的眼光吗,哈喇子都流出来了。”满妹子脸就红了,说:“该死的!嫂子,莫乱咬人哩!” 细细是邻村丰水村人,原仗着自己长得白净俊俏,身高体匀,一心想嫁个吃国家粮的,先是由人介绍个同村入伍的部队干部,谁想那个干部被部队一个上级领导的闺女看中,就黄了。后来又与县城一个干部谈上了,不想这人是个骗子,在县招待所欲行非礼时,被正在县城开会,住在该招待所的王支书救了出来。后来,王支书使了吃奶的劲,才把细细嫁给了兴伢子。 细细进了王家,虽说没能嫁个吃国家粮的,心有不甘,但毕竟这家公公是村支书,老公兴伢子也是村里民兵排长,人也不俗,一个姑娘满妹子,更是出落得好,人又勤快,一家人虽说不富,也勤勤恳恳,和和睦睦,也就死了心了。一家人出了这么俩个村花,自然引出村里不少男人的异常的眼光,光棍二踏子更是如饿猫守着鲜鱼,有事没有事往这家凑。 二踏子兄妹五人,排行第二,老大、老三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两个妹妹也嫁人了。因为家穷,老三找不到媳妇,便出远门做了上门女婿,这三兄弟只有踏踏性情大异,队里的重活能躲就躲,田里功夫一样不会,先是称自己会治病,挖了些中药,屋前屋后满地晒着,捣鼓的这些药,也阴差阳错治好了些人的病,不想一次给人给吃差了,差点要了人命,之后也就没有人请他给瞧病了;后来又捣弄无线电,不知从哪里弄了些破旧的收音机,组装了一台,也能收到声音,引得村里小学生们围着他转,一些老年人也上门来听戏剧。这二踏子白天打不起精神,干集体活是出工不出力,常常躲到一边草丛睡大觉。晚上到来精神,常常窜十几里山路,到水库或周边邻村偷鱼偷树,到市场贩卖。虽也抓了几次,可他一个光棍,家里老鼠都养不活的,还是同村或熟人,也只能缴了赃物,训斥一顿了事。 到了次日,二踏子昏睡了一天,醒来时天已擦黑,还是昏沉,又渴又饿,先是咕噜噜吞了半勺井水,锅里还有几只蒸了的地瓜,就着咸菜吃了。却见隔壁大哥踢踢的婆娘容桂过来,一手端了碗饭菜,说:“还晓得起来呀!人家伢子当兵,又没你的事,灌的那么多!要不是昨晚人家细细把你从水沟里捞出来,你今天就挺尸在那水沟里了。”二踏子全然不晓得昨晚的事了,吃了一惊,说:“是么,哎呀呀!哎呀呀!”自个拍着脑袋转圈。容桂说:“你这一天又没有出工!人家兴伢子昨晚背你回来,上午还来看过你,见你这样子,就没有催你出工了,你得好好谢谢人家才是呢。”放下饭菜走了。 二踏子听嫂子这么一讲,才努力回忆昨晚的情景,也想不出个头绪,想到平日里这细细在他面前那样的盛气凌人,昨晚却还能这么贴近地抱了他,后悔真是喝多了,要不真是太享受了呀,心里引出一股暖意来。忙胡乱吃了饭,取了几条干鱼,要给细细送去。 兴伢子虽与爹娘一家子住在一起,王支书的老伴几年前得肺痨死了,王支书原来住在家里时,家里见天不断时常有人找他,而且大都是中午晚上甚至深更半夜,原都是老伴递水端茶接待。老伴走了,王支书不想让儿媳代劳,而且孙子亮亮也念书了,不能影响孩子的学习,自己就搬到学校所在的大队部住了,同学校老师们吃住,也很少回家。 二踏子到了兴伢子家,喊了几声兴哥,却不见人应,卧室门虚掩着,听见里屋似乎有哗哗的水声,正要推门进去,猛然听见细细惊叫:“哪个?不要进来!”原来细细正在洗澡。二踏子贴着门缝一瞧,正见着细细白花花光屁股的身子,心里突突就狂跳了起来,忙说:“细嫂,我是二踏子,你昨晚救了我一命,不晓得怎么答谢你哩!这几条鱼,我放在灶上了。”却听细细说:“你砍千刀的!怎么进来的,快快出去!”二踏子慌忙将鱼放下,小偷似地逃了出来。 三十四,金石偷柴被抓 这天是金平去部队报到的日子,一早,金平就打扮整齐,去镇上集中,王支书也招集全村人敲锣打鼓送行。不换同小云送到镇里,看到一片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几辆贴满大红花和大红标语的大客车整齐地停在镇大门前。下午开完了欢送大会,不换就看到金平已换上一身碧绿的新军装,与一百多名一同着装的小伙子排队上车。镇门前的高音喇叭,播放着李谷一唱的电影《小花》插曲《妹妹找哥泪花流》: 妹妹找哥泪花流 不见哥哥心忧愁心忧愁 望穿双眼盼亲人 花开花落几春秋 啊 花开花落几春秋 …… 不换不明白在送兵的时候为嘛要放这首歌,听起来柔情,感觉好像挺悲的,看到小云不停地在抹泪,说:“这伢子从小到大,没有吃个好的穿过好的,还净受别人欺负,一个闷肚子脾气,不晓得挨过他爹多少打骂。”不换也不由得心酸起来,眼泪就止不住流,说:“这下好了,到了部队,吃穿不愁了,有不有出息,全靠他自己了。” 金平走后几天,小云还是心神不宁,总像丢失了东西似的。这天在队里出工挑塘泥,妇女们挖泥,男人们挑泥,一群妇女便打情骂俏。二踏子就总往细细这边装,细细故意往筐里压死实装,二踏子挑起来就有些吃力,呲牙咧嘴,腰弯得像虾,叫苦不迭。王立婆娘云秀喊:“二踏子,走快些嘛,你这样子,得了痨病了么。”二踏子也无力答话,只是哼哼。邹家婆娘庆子喊:“二踏子,细细是在试试你呢,你一个光棍,要是连这个都吃不消,还想占她便宜么。”细细气得抓起一把塘泥,向庆子扔去,庆子躲开了,笑骂:“大家看看,她心疼了么?”细细也懒得理她了,见小云心事重重的样子,劝说:“儿女长大了,终究要离开爹娘的,娶了媳妇嫁了人了,心里也就没有这个爹娘了,操这个心呀也是白费心。”小云也不答话。 一会王立的哨子响,是工休时间。一伙人上了塘岸,围坐在塘坝上,男人那一堆便烟雾腾腾。大家谈论分田的事来,谭伟就很兴奋,说:“这件事,不是分不分的事,是迟早的事。不光是分田,今后这庄稼人要外出到城里做工赚钱的,政府也不管了。”踢踢说:“这分田呀,那些有劳动力会种粮的,当然是赞成的,只是有些人家呀,这好好的田到他们手里,就糟蹋了。”谭伟说:“难说呀,这鱼有鱼道虾有虾道,种不了地的人,不兴靠别的法子糊口么?你以为今后的年青伢子会像我们一样,一辈子只守着这二亩三分地过日子?” 兴伢子说:“你说这今后田也分了,队里也散了,要是大家都跑去城里赚钱去,这庄稼哪个来弄?”谭伟说:“这也不是你操心的事,政府既然要分田,自然有鼓励种田人种田的政策,再说了,我们这些一辈子同庄稼打交道的人,除了会摆弄这些泥巴,还能干些什么?你没有啥能耐和技术,能去城里赚钱?那城里的钱就有那么好赚?” 二踏子刚刚缓过气来,说:“就担心这田要分了,人心都散了,今后各人顾各人,只怕将来这人富的富了,穷的穷了,这些穷的,又要起来造富人的反来。”庆子就说:“二踏子!到时候你真没得吃了,你就学那贺龙,拿两把菜刀闹革命呗,说不定我们这村里还会出一个大人物哩。”满妹子哼了一声,说:“莫说两把菜刀了,你看他家里,有一把菜刀恐怕连猪草都剁不了,还好有一口好牙,用牙咬呗。”说得一群人哈哈笑。 细细说:“二踏子,莫怪大家说你,我没有说这大集体不好,这大集体养懒人哩!这一天从早到晚,都把大家栓在这田里,你不来上工嘛就没得工分,都来了,这些人,有几个卖力干活的?都在这工地上混日子赚工分。就说这挑塘泥,要把这口塘包给我一家四口干,我三天早挑完了,你看现在这么多大堆人,干了三天,挑了多少了?你们这么些大男人,干白天的活还没有晚上卖劲……”还未说完,被大家贼笑声盖住了。云秀说:“细细,原来兴伢子白天留着力气,都用到晚上弄呀。”细细急得脸都红了,急辩说:“我又不是说那事……” 王立的哨子又响了,开工了,男女们又都回到了塘里,王立点了点人头,就扯着嗓子喊:“赵瞌睡!赵瞌睡!又死哪里去了来!”就见一男子从岸边的枯草丛中钻出来,懒洋洋地到了工地。大家都习惯了,赵瞌睡是一休工就找地方倒头就睡,要上工了,你不叫,他是起不来的,有几次一睡睡到收工了,王立要扣他的工分,他还来气:“你也没有叫醒我呀,能怪我吗?”王立忍气吞声,以后,每次上工,都要扯着嗓子叫他。 赵瞌睡刚下塘岸,就冲小云喊:“金平娘,你家相公回来了哩!”小云抬头,见金石一边走一边捧着看小人书,一步两晃地,像瞎子在往前探路,到了众人身边还没有放下。小云很是生气,虎上前抢了书,说:“这破书就这么让你上瘾么?别人家的伢子,放学回家都干了半天活了。”金石担心娘一气之下撕了书,这是借的同学的书,答应明天上学就还的,忙上前去夺书,说:“娘!你给我,我下次改了!”小云说:“你改!我讲多少次了,你改了么?现在还像以前么,你哥现在不在家了,你妹还小,家里的事队上的事其他事我也不要你做,你也做不来,这以后,家里的柴火你就包了,上午念书,下午就打柴。家里没有柴烧,我让你吃生米去!”众人一阵笑。金石就小心翼翼地从娘手中取回了书,如释重负,一溜烟跑回家。 饭菜在锅里温着,一碟干辣子炒小白菜,一碗南瓜汤,一碗堆得冒尖的干饭。金石一边吃着还一边看着书,这是向同学大苹果借的连环画《小兵张嘎》,大苹果也是借的别的同学的。看连环画这种享受,只有金石才有体验,书是次日就要还的,也只有在路上或吃饭时等空闲时间挤时间看,晚上就煤油灯在床上看,看久了,爹就要过来毫不客气将灯吹了。下午的饭只是他一人吃,吃着饭看书,时间长就习惯了,这种一边看着图书一边享受美食习惯,慢慢地成了金石的一种双重享受,如果这一天没有这书看,这饭吃得就会很寡淡。 金石与村上别的孩子不同,小小的人生,感受到这乡村给他的两个享受和两个遭罪,手中有书看,是一享受,晚上有电影队来附近村放电影,能看上电影,是一享受;在学校或孩子们中间,他生怕别人叫他是地主婆的狗崽子,这一是遭罪,每天要向家里交一担柴,这是一遭罪。 同村里所有人家一样,不换一家人吃的、猪吃的,夏天烧水,冬日拷火,全是靠从山上打来的柴火。峪口村虽说靠山,可是附近的几座小山包,哪禁得住附近村里数百户人家的柴火需求,早已光秃秃了,只剩下一丛丛的油茶树。要打柴,只有沿峪口村往葫芦嘴水库方向深山找了。而靠近葫芦嘴水库周围的山林都是禁山,一草一木都不能动。守候这片水库和山林的,原来是不换,不换守了几年,队里一些人有意见了,说是这守山人不下地干活,还拿与下地干活一样的全劳力工分,不公平呢!一些人一闹,王立也不好说话了,由不换一人看山,改为各家各户轮换看,一户看一月,交接时,由王立带领几个队队员及交接人查一次山,哪棵树被砍了,哪片地的柴火被人砍了,就用石灰作个记号,有多少个记号,就要扣多少工分的。 看山人虽说不如下地干活卖力气,但绝对不是省事的活。水库方圆十几里,林海茫茫一片,要进这片林子,南北各有一要道,北面就是邻市邵阳,他们可以从北面的马蹄口翻下山来,但邵阳附近的村民有的是山林树木,犯不着越岭过来这山林偷伐。南面虽然也只有一条通往山外的道,但这条道太大太长,还伴着河沿,人员进出,既可走大道,也可从河沿下走,一些路段还能穿山林走,一些小机灵鬼,进来出去,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近些年,葫芦嘴水库周围禁山区树林被偷砍柴火被偷伐的事越来越多,看山人没有不被罚分的。也有几个厉害角色的看山人,没有人敢惹,也没有人能钻得了空子,被偷被罚的少,其中就有不换和德子。看山人也是有套路的,不是哪个都能看得住山的,德子看山就没有人敢惹,偷了他的山,收刀罚分,六亲不认。不换是太熟悉这片山水了,上山的路有多少条,哪些地方容易被偷伐,他都娴熟在心,他每天只守好这些要点就行了,没有人能钻得了空子。于是,一些守不住山的,就请这俩人代为看山,常年守山的,多数还是不换和德子。 过去不换看山,金石家的柴火是不缺的,那片山林,枯柴都取之不尽,每天回家,都会背上一捆。哥金平在家时,家里的柴也不缺的,哥出去一圈,一担柴就回来了。现在轮到他了,哪里去弄柴?在没有禁的山,找了半天也打不着一担柴,禁的山中有柴,要去偷,别的孩子胆大,偷得着,他胆小,不敢偷,被看山人抓了,会把砍柴的家伙收了,收了的柴刀就是证据,到时查山,查出被砍的地方,队里要扣看山人的工分,看山人就要扣偷柴人家的工分。那砍柴的家伙要被收了,就像当兵的被缴了枪,回家挨打受骂不说,还会被别的孩子耻笑的。 村里的孩子中,过去有二踏子是偷柴王,村里看山人,明晓得他家堆得像小山似的树和柴是在水库禁山区偷的,也只有干瞪眼,柴也好树也好,只要下了山到了家门,就不是赃物了。现在,二踏子大了,村里的孩子中,偷柴王是村里生产队长王立的大儿子小贵子,还有月子,巴狗和小庆,这几人在一块,就是一群混世魔王,进山偷柴也好,下水摸鱼也好,上树盗果子也好,滑得像泥鳅一样,没有人能逮得住他。金石一直想加入这四人队伍,被小贵子严厉拒绝,谭伟的满崽谭千千也被排斥在外,这样,这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也只得在附近山头像捡垃圾一样收拾些柴草应付。 金石心里明白,小贵子不收金石与千千,一是因为俩人出身不好,二是因为二人胆太小,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俩人在学校学习成绩太好,村里的六名同班同学,金石和千千俩人年年评为三好学生,小贵子等四人却都留过级,原先比金石和千千低一级,现在成了一个班的了,虽是书念不好,干起活来却是好手,尤其是上山偷柴。小云常常看到小贵子四人挑着一担担比人还高的柴,示威似地在家门前过,就说:“这些鬼伢子,真能干呢!”就骂金石没出息:“还不如人家一只脚,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金石正吃着饭,就见千千来找他了,千千悄声说:“刚才来的时候,看到德子在帮寡妇刘巧云家房顶上捡漏哩!”金石一听,来了精神,放下碗,说:“你看准了?”千千说:“看准了。”金石说:“好机会呀!我们快进山!”忙收了书,收拾了饭菜,取下柴刀禾枪就走。 深秋的太阳已转到西山头,从水库深处吹来的风,嗖嗖的有些凉意。二人疾步向水库林处进发。半路上,看到小贵子四人各挑一担松树枝,兴孜孜奔出来,二人闪在一旁,看到小贵子等四人汗流挟背,朝金石二人做了一个鬼脸,一闪闪走了,千千呸了一声,金石叹息说:“这帮狗崽子,又抢在我们前头了。” 二人不敢怠慢,慌忙上山,这是一片松林,千千跨上刀,猴子一样就上了树,砍下的松枝一根根呼地扑下来,金石一根根码好捆好,捆好了四捆,千千就从树上下来,抹了抹汗,也不及说什么,二人挑起来就下山。 太阳快下山了,二人都有些贪多,挑起来就有些沉,越来越迈不开步子,到了半道,金石说:“歇歇。”就放下了柴,千千也被压得咧着嘴,却不放下担子,喘着气说:“只怕德子就会来了呀!”金石也呼着气,说:“你先走,我歇歇。”千千刚走几步,却停住了,金石一看,德子高大的身影墙一样地立在千千面前。 德子冷冷地吸着自家卷的大喇叭烟,鼻子嘴里呼出的全是烟雾,说:“小贵子说你们俩进山了,我还不信,石头,千千,平时看你俩伢子还蛮老实的,真还想不到呢,胆子还不少,偷到我的头上了!”千千吓得呆了,木桩似地立在路中。金石听出来竟是小贵子告的密,恨得直咬牙,说:“小贵子他们先偷的山,你怎么不抓呀?”德子冷笑说:“小贵子是偷了柴,只是他们的柴已到了家里了,我没有在山里抓住他,你们俩人被我抓的现行,还去说人家?把刀都留下。”就过来取刀。二人哪敢反抗,乖乖地被德子把刀收了。德子说:“石头,你爹也是守山人,按理说我不应该收你的刀,可是不收,我得扣工分,再说了,今天这事别人也晓得了,不收你刀,我不能服众人。” 金石、千千如丧考妣,空着双手垂头丧气住家走。千千说:“哥,小贵子这王八蛋,我俩得好好收拾收拾他!要不,出不了这口恶气!”金石说:“怎么收拾他,他四人你俩人,打得过他吗,还有,小贵子他娘,凶得像母老虎,护椟子一样护着他崽,他爹都怕的。”千千说:“不能就这么算了!”金石说:“现在不是怎么教训小贵子,是要怎么回家向爹娘交代,不要挨这顿打。”千千说:“我不怕,我爷爷回来了,有爷护着,爹娘不敢打。”金石一听,就更是绝望,不言语了,千千说:“要不这样,我到你家去说,就说小贵子告密,让德子抓我们,让你爹你娘找小贵子算帐去。”金石也想不出好的法子,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让爹娘转移一下对无能儿子的气,也能让爹娘把自己对小贵子的气向小贵子撒去。就点了点头,同千千一同回家。 小云正在家收拾晒在门前的油茶果子,看到金石哭丧着脸,一双空手回来,正纳闷,却听金石嚅嚅说:“娘!小贵子欺负人!”小云问:“他怎么欺负你了?”金石说:“他们去水库林偷柴,我们也去偷,他走后就向德子告密,德子就把我的刀收了。”小云一听,气就上来了,上前就要煽金石耳光,被金石躲过了,跋腿就跑,小云就一边追一面恨恨说:“不去偷柴你会死吗!你去偷德子的山!你哥这些年就没有一次被人收过刀,你爹你娘好不容易赚这点工分,就被你败光了呀!”金石也就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喊:“是小贵子欺负我哩,你干嘛不找小贵子去,他就可以去偷,我去了就不行。他们霸蛮就是欺负我家呀!” 小云追了一阵,到了田埂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追了,冷静想了想,也怪这小贵子是有点欺负人,要是平时,也就忍了,可是现在,她不能忍,再忍,我这地主婆的帽子就白摘了,金平这兵就白当了。这王立还好,他那媳妇,还有那儿子,受过她多少冤枉气!小云这么想着,就放过了金石,气呼呼地朝王立家来。 转过一个山嘴,天已麻麻黑了,王立家在阳坡湾,四间独立瓦房,房上窜起一缕青烟,屋后一坡竹林。云秀正在烧猪食,屋内烟雾腾腾。小云就立在王立家门前,一片声喊云秀,那云秀一脸烟头土脸地出来,一见是小云,冷峻着脸,气呼呼的,忙问什么事,小云说:“你家小贵子在吗,我有话问他哩。”云秀说:“嘛子事呀,他又惹事了?”小云说:“他倒没有惹事,只是有点太欺负人了,他去水库林偷柴,我家石头也去偷了,他先偷出来了,就去德子那里告发,让德子收了他的刀。这孩子,嘛这么使坏哩你说。”云秀听了,松了一口气,笑笑说:“我还以为嘛大事呢!都是孩子们鬼闹闹的事,大人呀要太计较还有个完?你消消气,我叫我那老王去跟德子说说,将你孩子的刀要了来送你就是了。”小云说:“德子那里,不用你去说,我去也要得回,你好好教管你崽就行了,这些气,受得了一回,受不了第二回。”说完就想走,不想云秀却来了气:“我的崽教管好不好,我自家心里有数,村里人都晓得,不是你说了算。就为了伢崽子们闹的这点事,你就这么来这里兴师问罪哩,算什么事嘛!你有胆量偷,就不要怕人告嘛。”小云一听,更是来气:“你还不明白你崽做的什么事么?自己偷了,还去告别人,这是下作的事哩,你还纵容!也只有你这家人才干得出这见不得人的事来。”云秀冷笑着说:“哪个家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一个大姑娘,嫁不出去了,赖在人家单身男人家中,十天半月不出来,这种事,见得人了?”小云哼哼了几声,说:“我是赖在人家家中,毕竟人家还是娶了我,不像有些人,老公孩子都有了,还在家偷人哩。”云秀听了,虎上去就拉小云的的圆白衫,说:“你把话说清楚,哪个偷人了?”小云走了几步,想摆脱,不想圆白衫不耐扯,从衣袖下撕开一大口,露出了肉色胸罩,小云气极,回身也揪对方衣衫,云秀穿的是一件粉色的确衣衫,也被掀掉了几粒扣子,里面一面薄背心鼓出一对圆鼓鼓的大奶子,二人就互揪着,互相说,你偷人!你才偷人!正在撕扯互骂,不想从屋里冲出来小贵子,抱着小云的腿一口咬了下来,小云一声尖叫,一滩泥似地坐到了地上。王立、不换都赶来了,各自将自家婆娘拉回,王立看了看小云腿上的咬伤,狠狠地掴了小贵子一耳光。 金石爹好不容易将娘从阳波湾接回来的时候,已下半夜了,娘的头发像个鸡窝,衣服已不成样,脸上脖子上布满血痕,大腿上被咬的地方已青肿了。不换还在埋怨:“这种婆娘你也惹她,闹的满城风雨,丢不丢人!”小云恨恨地说:“大人也就算了,哪想这家养的孩子都是疯狗,还咬人哩。”不换说:“你也是,人家偷人的事,也只是村里长嘴妇谣传,哪个都不敢当面指破的,揭人还不揭短哩,你干嘛就戳人这痛处。”小云说:“哪个说是谣传?当年区工作组王组长在她家一住半月,都有小孩子进去看见俩人一丝不挂滚在床上了,还谣传?”不换说:“你骂她其他不行,偏要说人家这事?”小云说:“她怎么说的我?她说我当姑娘时就不要脸偷你哩。”不换哭笑不得,说,“我们这档子事,村里人哪个不晓得,有什么丢不丢人的,你现在好歹也是军属了,也要像个军属的样子,就莫再在村里丢人了。”小云说:“军属又怎样了?军属就该让人欺负?我都这样了,你还护着那泼妇。”说着就嘤嘤地抽泣。 金石听到娘在哭,也躲在被窝里伤心哭了。夜深了,抬起泪眼呆呆看窗外的夜空,有几颗白星在乌云中时隐时现,金石就想起了哥哥金平,要是金平还在,家里的柴火就不用他操心了,小贵子们也不敢欺负我们了,娘也就不用这样受气了。哥在家的时候,他没有体会到哥的能干,家里每天的柴火都是哥砍的,没有让自己插手,哥只让他好好读书,不要过多操心家里的事,他也从不去想家里的这些柴火是哥怎么弄来的,除了家里的柴火,哥高中毕业后不到两年,在队里的工分已与一个成年劳动力工分差不了多少了。想不到如今自己一接手,就闹了这么个结局,他不晓得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三十六,二踏子醉酒说情话 这天晚上,是队里评工分的日子。金石爹去县城办事了,金石娘不想再见云秀那恶煞,自身脸上抓痕还在,怕人笑话,不去了,让金石参加。队里评工分一般二三天一评,记分员原是金平,金平走后,就让满妹子顶替。队里没有办公房,开会评分都挤在这个粮仓里。金石到了粮仓时,仓库里已挤满了队里的男女,男人们有吸水烟的,有抽喇叭筒的,房间乌烟瘴气,女人们却还是一阵阵在嘻笑闹腾。听庆子对众人道:“你晓得有人为嘛洗澡上瘾么,还故意不关门的,那哪是要洗澡,那叫什么,什么自恋呢,还生怕男人看不到哩!以后你们男人要看呀,只管去看,你要看了,怕你不上火流鼻血哩!” 众人哈哈大笑。 细细哼了哼:“我喜欢洗澡有嘛子?我就是天天要洗,我就是天天让人看呀!哪里像有些人,男人一天晚上不回来都不行,有一天男人在水库工地守夜,她守不了呀,半夜赶去工地,走到半路,才晓得害怕,便高声唱歌壮胆哩,你听她唱的呀:青山在,绿水在,我那冤家不在。风常来,雨常来,你的书信儿不来。灾不害,病不害,我的相思常害……” 众人又是轰笑。 庆子自己都忍不住笑,便过来要撕细细的嘴,细细便窜向门外,与进门的金石撞了个满怀,金石的脸严严实实地压在细细的胸上。细细见是金石,也没在意,却听见一旁的二踏子喊:“石头!石头!香不香?香不香呀?”满屋的人哄地看着金石笑,金石看出二踏子还在满眼醋意地盯着细细的胸,却听细细说:“二踏子,你喊我一声娘,我就让你尝尝!”众人就起哄:“好嘛,二踏子,你就喊!看她敢不敢让你尝!”二踏子反倒脸红了,不敢答腔,将脸偏到一边,就听满妹子拍着桌子喊:“莫闹了,莫闹了!人到齐没,到齐了记工分了。”大家才开始鸦雀无声,只听见妇女们纳鞋底拉线的丝丝声。 评工分是一家一家一人一人地评,满妹子喊到哪个人哪天在干什么,被叫的人就一一回答,还要有当时在场的人证实了,并得到队长王立点头许可,这个人的工分就记上了。男劳动力每天满分十分,妇女六至七分,不满二十岁青年按工作能力评分。金石哥金平不到十八岁,已是九分了,成为全村分数最高的同龄人,想到这里,金石就一阵自豪。 满妹子评到了二踏子了,看着记分单,也不看二踏子,问:“踏子哥,十七日干什么?”二踏子答:“修渠呀!”满妹子问:“是满勤吗?”二踏子答:“是呀。”满妹子看了看众人,没有人说什么,又看了看队长,队长点了点头,满天子就记了个10字,又问:“十八日呢?”二踏子答:“还是修渠哩。”满妹子问:“是满勤吗?”二踏子答:“是呀”众人还没吱声,却听细细说:“是个鬼!下午说是家里来了人,一回去就是半天。”二踏子说:“顺便上个厕所来。”德子说:“就是上厕所,也不用几个时辰,这个算误工,要扣分。”二踏子就急了,说:“人都有个三急呢,哪个家没有个事,你们也有三天两头往家跑的,就扣我的分。”细细就笑笑说:“是不是又被人家偷了衣服,光身子出不来了。”众人又哄笑。 金石也晓得她们说的事。那是今年夏天,队里出工施稻肥,队长安排二踏子去上游的山塘放水,山塘地处偏僻无人烟,二踏子到了山塘,却看见刘巧云带着六七岁的孩子跳跳在塘边放牛,二踏子就上前与巧云搭话,明里暗里就有调戏的意思,被巧云笑骂一通。巧云儿子跳跳气不过,见二踏子脱得光身子下水了,塘里水深,放水要潜入水底,将水底的放水竹筒的塞子拨出来,二踏子水性好,一个猛子扎下去,不一会功夫就解决了,上岸找衣服时,哪找得着,知道是巧云搞的鬼,谁知巧云见二踏子浑身赤溜,也就猫在草丛里不敢露头。看二踏子双手挡在私处,到处寻人,哪里见人,就贼笑喊:“刘姐刘姐!嘿嘿,我知道是你搞的鬼,你若不想让我占你便宜,就赶快拿出来。”巧云任他喊,也不搭理,闹了半天不见动静,二踏子就急了,就压了声音,低三下四求了,姑奶奶亲奶奶都叫了,好不容易听草丛里的巧云说:“二踏子你这个挨千刀的,你那烂嘴只管嚼蛆,是你恼了跳跳,将你衣服藏了,我哪晓得这孩子藏哪了,你自己找去。”二踏子一时哪找得着,跳跳不知死到哪去了,只得还求巧云将孩子喊回来找衣服。磨蹭了大半天,才好不容易让巧云喊来跳跳找到了衣服。为此,被扣了半天工分。 二踏子被细细又提那事,就有些尴尬,一时语塞,被王队长判定,扣误工两分。 二踏子心里明白,那天来找他的人,是在赶集时认识的一个好友,路过这村里时找他谈事,说是一些外乡外区的人听说要分田了,就商量集合一些有手艺的或工作能干的,南下广州深圳去做工。也有些人已经在那里做了工,有些人从深圳贩来打火机、电子表,收录机等,赚一个来回的钱比在队里做一年的钱还多。一听说要分田,二踏子心里就像被人掏了心似的疼,真要分田分地了吗,二踏子宁愿相信这不是真的。从小到大,虽说他生是一个种田人,却与这庄稼活没有缘分,如何育种,如何护秧,如何催肥,如何拨苗,他也从不操心,也不用他操心,耕田耙地一样不会弄,成天跟着大家混工罢了,这田和地要是分了,这种庄稼的活,他伺候不起,也不会伺候,岂不让他喝西北风?听说可以去外面做工,又不禁动了心,就问:“队里不让走嘛办?自家分的田嘛办?没有本钱嘛办?”来人说:“这些都不用你操心,既然都分了田分了地,就是什么生产大队小队都解散了,大家都散伙了,哪个还管你外出不外出?再说了,这分到的地既然是我自家的了,种不种是我的事,哪个能逼你去种。”二踏子听的虽觉得在理,但心里还是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似乎这还是一个遥远的梦。送走了客人,自已坐在家中呆了半天,才回到工地上来。 评完了分,队长王立都要说几句话的,总结一下这几天的工作,将下步几天要做的活安排安排。王队长对这些天队里的工作很是不满,愤愤地说:“一口塘泥,一天就干完的活,干了三天;昨天一天,一队三十多个劳动力摘棉花,你们看看,堆在那墙角,摘了多少?我都不好意思说!那工地都是劳动生产的地方,不是打情骂俏的地方,像这样干活,挣的什么工分,这工分还值钱吗,全都喝西北风去!不是说要分田单干吗,我看与其这样下去,还不如迟早分了好,你干不干,干多干少,不管别人的事。现在,还不到分田呢,人心就都散了么,干不动活了么!告诉你们,只要这地还没有分,队还没有散,我就不能不管,这工分是要按成本计的,以后,一天安排的活干不完,这一天的工分也是要打折扣的,干了八成的活,就按八成计分,干了六成的活,按六成计分。” 德子就插话说:“你这就不公平了,同样干活,我们这些出力多的,一样扣分,哪个还愿意多出力。”王队长说:“那你说说,哪个是多出力的,哪个是少出力的?”就没有人吱声了,王立说:“从明天开始,队里劳力全部摘棉花,各人摘各人的,收工后过秤,按摘的多少记分。”刚说完,二踏子跳起来说:“这哪行,这么说,这摘棉花,妇女们摘得快,她们的工分不就比我们男劳动力都得的多了?前些天挑塘泥,怎么不过秤,不能让男劳动力吃亏。”就听云秀说:“二踏子,你就赶快找个堂客,家里有了婆娘,就不亏了么”庆子说:“就是挑塘泥,你也能比得过我们妇人么,你二踏子要是能挑得过我们,我们把工分全给了你。” 王队长就说:“二踏子,刚才我不想说你,你还自个嘣起来,你昨天又不上工,干什么去了?”二踏子说:“病了。”王队长说:“看你现在这气色,像是病了么?”庆子一旁插嘴说:“害相思病了。”二踏子白了庆子一眼。王队长说:“二踏子,你一年到头,装了多少病,都在干了些什么,我们都心里有数呢。前天晚上一个晚上,又去竹村摸鱼了?天还没有亮偷偷到集上卖,回来就在家死睡了一天。是不是?” 二踏子就吃了一惊,想,这事,应该没有人看见的,王队长怎么晓得的?仔细一寻思,从集上回来的时候,雾大,应该没有人看得见。巧云家在进村的必经之道上,路过巧云家门前时,才见巧云从自家菜地回来撞上,巧云一见,就说:“二踏子,这么早,昨晚一定又去干么子见不得人的事来。”二踏子做贼心虚,讨好地说:“刘姐,起这么早!我能干什么坏事,嘴馋了,上集上买了几个肉包子吃。”说着就掏了用油麻纸包的三个肉包子来递上,说:“给跳跳尝尝。”巧云冷笑着,说:“你骗鬼呀,你实说了,昨晚又去偷鱼了,还是诱人家的狗打了,去市上卖了?”二踏子说:“你不要这样狗眼看人哩,我才不干这缺德的事。”巧云说:“嗤!别人看不出,你二踏子心里有几条毛毛虫,我清楚得很。”说着就接过二踏子递来的肉包子,瞟了二踏子一眼,说:“二踏子,听我一句劝,你年岁也不少了,收收心,干些正经活,找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快三十了还一个单身汉,连照顾你的人都没有。”说着进屋里了。 二踏子想,巧云吃了他的包子嘴软,指定不会出卖他,一定是王队长讹他,就跳起来,说:“这是哪个乱咬蛆,冤枉好人来。”王队长说:“二踏子,你背地里干什么事,我也懒得管你。你误工不干活,也不管我屁事,只是年底分红,你不要再找我要救济粮就行了。你看看,这么多人,有多少一大家子,老老少少五六七八张嘴,靠两三个劳动力养活,人家还没有吃救济呢,队里几个老人,快七十岁了,赚的工分还比你多。你一个成年男子,倒找我要救济,你说得出口,我还替你脸红……。”王队长还要说什么,却听云秀说:“你还叨叨叨个没完了,人家早走了。”王队长一看,真不见了二踏子,很是扫兴,就将明后天几天的工作布置了一下,妇女们继续收棉花,男人们挑牛粪积肥。说完草草收场。众人一哄而散。 满妹子是要等人全走完了才走的,要打扫杂物,清点仓库,锁好仓库门。队里的记工员可不简单,既是会计兼出纳,还要兼任仓库保管员。见金石要出门,说:“石头,你等等。”金石就站住了,满妹子收起了记分薄,问:“你哥来信了吗,部队在哪个地方?”金石说:“来信了,说是在广西边防呢。”满妹子说:“你哥这一走,他倒轻松了,把队里这滩烂事丢给我,你下次回信你哥,就说满妹子天天在骂他哩。”金石说:“姐你说笑话呢,我哥还在信上念叨你的。”满妹子吃惊不少,问:“你哥真的提到我了?他说我什么了?”金石说:“问是不是满妹子当记分员和保管员,说队里只有你当,大家才放心的。”满妹子抑制住兴奋,说:“下次你哥来信,要有提到我的事,你要告诉姐来。”金石点了点头。二人一起锁门出来。 二踏子悄悄溜出仓库,就在巧云门前等着,他要巧云证实是不是她将他偷鱼消息告诉了王队长。等一了会,见巧云屋里亮着灯,跳跳在家做作业,二踏子就叫了声跳跳,推门走了进去,跳跳见是二踏子,就说:“我妈不在家。”二踏子说:“跳跳学习这么刻苦,将来一定有出息。”就问:“跳跳,告诉叔叔,将来想干什么呀?”跳跳听到叔叔夸自己,就很高兴,说:“要当科学家!”二踏子就连说好好好,就问:“昨天吃到叔叔的肉包子了吗?”跳跳说:“吃了。”二踏子问:“好吃吗?”跳跳连连点头,说:“好吃”。二踏子问:“吃了几个呀?”跳跳说:“我吃了一个,妈吃了一个,王叔叔吃了一个。”二踏子暗暗吃惊,问:“哪个王叔叔呀?”跳跳说:“王队长叔叔呀!” 二踏子摸了模脑袋,突然明白了,敢情昨天早上他同巧云说的那些话,都被在巧云屋里的王立听到了。好你个王立!你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这俩人什么时候勾搭上的,瞒得这么紧!云秀在村里这么横蛮吃不得一丝便宜的人,却不知道自己的老公在见天偷别人家的腥! 巧云夫妻原都是县剧团的,听说是唱了一台《园丁之歌》,犯了错误被贬到这村里,男人三前年前得痨病死了,有人说是巧云要老公做那事要得多,将男人折腾死了,男人死后,人家就以为这巧云一定守不住,一年半载就要找男人的,没有想这过了三年了,也没有见她有找男人的念头,大家才没有了这份猜想。毕竟才三十多岁的妇人,肤白脸净,也有些姿色,脸是脸胸是胸臀是臀,十分匀称得体,言行举止很是有模有样,很讨人喜欢。就有很多男人特别关心她,德子就是十分卖力的一个,但村里人都晓得,巧云看不上他,德子也是三十多岁了的光棍,虽是高大精壮,却因为一只眼睛十年前在一次开山造田时被炸坏了,虽不影响视力,却大损面相。 二踏子一阵愤思怒想,觉得没有必要等巧云回来了,就对跳跳打个招呼:“叔叔走了,下次叔再买肉包子你吃。”刚迈出门,不想巧云迎面走了进来,看见二踏子,吓了一跳,说:“二踏子?你到我家干什么?”二踏子也很尴尬,吞吞吐吐地说:“来来来看看跳跳呀。”巧云双眼直盯二踏子,盯得二踏就有些打哆嗦,巧云说:“二踏子,我平时也没有见你登过我这个门,今天队里工分没有评完,你却半夜来我这里,你实说,你又来施什么坏主意?”二踏子被逼急了,只得说:“我来,也只是想问问,你将我前天晚上的事告诉王立了?”巧云想了想,说:“啊呀二踏子!没想到你这么一个大男人,心眼还那么小,为这么点子事担不起,还跑到我这来兴师问罪来了?”二踏子说:“这事还小?你没听王立说的那个难听,要传出去,就是个见证,人家要找上门来,我就要背冤枉包。”巧云哼了一声,说:“我还以为你多大个贼胆呀。他王立晓得又嘛样,凡事都得有个见证,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无凭无据的,你怕个鬼哟。再说呀,过不了多久,这地呀田呀山呀塘呀,就都要分给私人了,趁现在还姓公,不弄白不弄,你下次再去呀,干脆把我也叫上,我跳跳也难得吃过荤来。”二踏子听了,就觉得这巧云说话还让人心里热的,没有把自己看不起,但一想到王立,心里就又像塞了苍绳,刚热的心就又凉了,就说:“我已经金盆洗手,不干了。”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二踏子从巧云家回来,心里沮丧到了极点,他虽然心里只有细细,除了细细,他已装不下其他人,明晓得细细已是兴伢子的堂客了,他连她的手都没有机会碰到的,但他心里就只有她,细细像一块磁石,紧紧粘了他,他明知这是在做梦,但人总不能没有梦想么。虽说心里没有巧云,但巧云在他心中的形象一直很好,平时也看得出来,巧云十分心疼他的,一直热心要帮他寻个媳妇,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个精透不俗的人,会让王立得逞?这王立除了会使一身蛮力会伺候庄稼,还能有嘛子本事?白白就占了巧云的身子?巧云呀巧云,真让二踏子太失望了! 到了家门口,碰上了路过他家门口的金石,就喊了声石头,问:“这么久了,你还没有回家?”金石答:“与满姐聊了会天。”二踏子又奇怪他怎么会和满妹子聊上了天,就问满妹子找你聊什么?金石说:“就聊了会我哥的事。”二踏子就明白了,说:“石头,满妹子惦记你哥,怕是想作你嫂嫂哩。”金石说:“才不会哩,满姐这么好的人,能看上我哥?”二踏子说:“石头,你还小,这人感情的事,哪个都猜不透说不准的。”说着叹了一口气,拉着金石说:“哥心里闷,你来陪哥喝几口酒。”金石说:“我不喝酒。”二踏子说:“对了,你不是喜欢听收音机吗,我放收音机听,晚上有花鼓戏哩。”拉着金石不放手,金石只得跟着。 进了屋,二踏子让金石在堂屋里的桌前座了,桌上有细竹滤网罩着一大一小两只菜碗,小碗里装的是红椒泡的腐乳,大碗里是吃剩的干煸青椒。二踏子就取出一部砖头大小的收音机来,这是二踏子从城里修理店买的旧货,他自己改装的,打开开关,只听到滋滋杂乱的电流声,好不容易才听到一个模糊的男音:“认真学习贯彻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加快落实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又没有声音了,好不容易出现了锣鼓声,听二踏子说:“有了有了,是花鼓戏了。”就听收音机里唱的原来是《打铜锣补锅》,只听那祭九哥唱: 就是(呃)去年这时光 大队部找我去商(哪)量 要我鸣锣关鸡鸭 免得糟蹋到口的粮 各队各户都蛮听讲 唯有那只背时的林十娘 她偷偷来把鸡鸭放 还耍了我一个鬼(呃)鬼名堂哪 耍了我一个鬼名堂哎 …… 金石正听得出神,却见二踏子从里屋摸出一瓶瓶装酒来,说:“听戏哪能不喝点酒呀。”就在桌上摆了两套碗筷,咬开瓶盖,却看瓶口呼呼地住外冒白泡,二踏子见到金石不解的眼光,贼笑着说:“见过没,这叫啤酒。”金石说:“我还是头一次见的。”二踏子一人倒了大半碗,端起来就自己咕噜噜喝了一大口,示意金石喝,金石试喝了一口,好像是馊了的泔水,还有苦味,就全喷了出来,苦着脸说:“哥你耍我,这哪是酒!”二踏子哈哈地笑了,说:“石头,哥不会耍你,这也是酒,初次喝不习惯,以后就爱喝了。”金石听这么一说,也就强迫自己喝了几口,二踏子就又往碗里倒了半碗,说:“再喝上几口,感觉就不一样了。”金石就又喝了几口。 二踏子自己也不晓得喝多少了,说:“石头,村里人看不起我,你也看不起我吗?”金石说:“哪能哩,我爹都说了,踏子哥很能干呀,上山能采药,下水能摸鱼,连这收音机都能弄,全村上下老少,没有踏子不会干的活。”二踏子听金石说自己的好,竟然伤心起来,说:“你说,那王立有什么本事,他凭什么看不起我,他除了能使些死力气干点农活,他还会什么!莫看他当这么个狗屁队长,在村里人面前装好人耍威风,其实你是不晓得他背地里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要把他抖出来,让他永世不得翻身!”金石听着听着就感觉有些不对劲,身子就有些飘,就说:“你乱说,王队长是好人呢!”二踏子冷笑道:“他是好人?他是好人?他他他——,”说到这里,又自知失言,就不说了,掉转话题,说:“石头,你说,细细好吗?”金石迷迷的点点头,说:“好,好,好的”二踏子说:“好好好嘛子哩?你懂嘛子叫好?”金石说:“她长得好看。”二踏子嘻嘻笑了,说:“你人小鬼大,也晓得她长得好呀,告诉你说,这方圆十里八村,有哪个长得有细细好看!兴伢子也不晓得哪世修来的福,她就能够死心跟他,真是一朵鲜花被猪哄了。”金石觉得脑袋有些沉,又有些抑制不住兴奋,听二踏子说这话蛮好笑的,就说:“她再好,也是人家的堂客了,你还去招惹她,就不怕兴伢子怪你,哥你就另找个比她好的嫂子来。”二踏子听了,说:“你个孩子,你不懂的。”就怔了怔,不说了,就要倒酒喝,却见瓶底都光了。 金石醒来的时候,太阳已晒到床头了,却见妹妹金玉嚷嚷喊:“娘,娘!哥醒了!哥醒了!”金石虽神智清醒,头却还在阵阵作痛,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却见娘手持扫帚过来,生气地用扫把敲打床沿,说:“你现在真长本事了,跑到二踏子家喝酒了!那二踏子什么人,你跟他一起!村里这么多好人你不学,跟他还能学好!好不容易一个礼拜天,人家小贵子他们几个都弄担柴回家了,你还在这里做响梦。”金石才晓得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就在娘的叨叨声中起了床。爹娘和妹的早饭已吃过了,桌上给他留的是一碗地瓜米饭,一碗丝瓜汤和一碗辣椒炒秋茄子。吃过饭,就要去弄柴了。他要金玉去叫千千,金玉不肯去,说娘要她打猪草,她要去同村里的几个姐妹一起去哩。金石想小贵子他们这么早就弄了柴回来,一定是又去偷德子的山了。心里很是妒忌,为自己如何完成今天一天的柴火发愁。 三十七,不换进城看万山 不换说是去城里办事,原是听送谭万山回城后回家的谭伟说,他爹染病住院了,就要去看看谭爷,也想顺便找找熟人关系,能不能为自己落实政策,将他的国家粮指标恢复过来。 城里变化很快,首先是城里人穿着变了,大姑娘小媳妇穿的花色品种多了,衣服裤子好像不合身,变小了,包得太紧,把胸部屁股都显了出来,让不换有些不敢正视。一些小青年身穿花衬衣喇叭裤,手中拎个大喇叭收录机,收录机播放邓丽君那软绵绵的歌《何日君再来》。再就是大街上各色品牌的小车子也多了,摆小摊子的,走街串巷卖水果冰棍的多了。 谭万山一家住在警备区家属院内,秀娥与金小青婚后又生了两个男孩子,现在都已退休了,除嫚嫚在本市政府工作外,两个孩子都在部队。万山老伴早已去世,一直跟着秀娥生活。 小青见到不换,欢喜得不行,直嚷嚷要打电话叫秀娥嫚嫚都回来,打酒买菜。不换忙问谭爷病情,小青说:“好多了,今天已能吃小碗干饭了。”不换就要去医院,小青打了个电话,就说:“不用去了,爷俩听说你来了,就要出院,晚上一起回家吃饭哩。” 不换将带的一些东西拿出来,一桶自家酿的湖之酒,一桶茶油,一筐鸡蛋,一袋干红辣椒,一包切成发丝般细的土烟,是专门给谭爷弄的。小青说:“不换,你这一趟,是不是把家里的东西都掏来了,你自家不吃了?”不换说:“自家搬弄的东西,有的是,不值钱的,不希罕。”小青说:“这些年,你也不来看看我,这次要不是爹病了,你还不会来呀?”不换说:“哪个说不想来?你也不是不晓得,我家庭成份不好,担心影响到你,再说了,你们都那么忙,我怎好打搅你们。”小青就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就端出半瓶酒来,还是陈年的茅台,与不换对饮。就聊起城里与村子里的一些事情。听说不换大儿子都当上兵了,小青就直感慨,说:“早些年好像还在催你结婚成家,这才多久,想不到你崽也这么大了。”不换说:“我也想不到你现在就退了休了,原指望趁你在部队,帮带帮带我儿子呢。”小青说:“现在邓公管事了,部队也在整顿,拨乱反正。我们这批人,留着也是个累赘,让出来给一批有文化的年青人干。现在是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人才呀,只要是个人才,就能用上。”就谈到自家两个儿子来,小青就很自豪,说:“都是第一批第二批考入的大学毕业生,我让他哪里都不要去,就去部队,部队才能锻炼人呢。你儿子是叫金平,去了部队就好。”不换就问到自个落实政策的事,小青说:“这事,得问嫚嫚,地方上的事,我向来不过问。” 说到嫚嫚,就见嫚嫚就拎了一大提袋酒肉鱼菜,进门就叔叔亲热地叫着,又埋怨小青怎么就喝起酒来,对身体不好。不换也是很久没有见过嫚嫚了,身体虽发胖了不少,却还透出城里妇人的精干玲珑。嫚嫚将东西放到了厨房,出来对不换说:“听说金平也当兵了,我们一家都喜欢得了不得呀。”小青对嫚嫚说:“你叔刚才还在问他落实政策的事呢。”嫚嫚说:“叔叔的事,我当然上心,上次去县里,专门问过,说是像叔叔这批城里人下乡落户的或非转农的人还不少,要都落实政策怕是不能。我说过,叔叔与那些年回乡落户支农不是一回事,是因为被戴上地主家庭的帽子才取消非农指标的。县里面说还要进一步调查研究这事。叔也不用着急,大不了,我让姑姑给县里打招呼。”不换一听到雯雯,心就一阵紧,就直摆手,说:“嫚嫚,这事能办就办,实在办不了,也就算了,用不着麻烦你姑姑了。”嫚嫚还要说什么,就听小青对嫚嫚说:“行了你去弄菜,爷爷和你妈一会就回来了。” 不换见嫚嫚进了厨房,就问:“雯雯她还好吗?”小青说:“前阵子听说,要到我们这地区当副专员呢。前些天爹病了,她回来探望,不到半天就回省城了,我问是不是有这回事,她也没有说是或不是,我想应该有这个事了。”不换说:“她能回到家乡地区来,为家乡人做事,倒是一件大好事。”小青说:“我也这么盼着,这些年她也很苦,她男人落实政策回城后不久就病了,听说是肺癌,拖了几个月,还是走了,也是没有这福,留下一个女儿,也就你嫂子一把拉扯大。幸好现在也上了大学了。”不换叹了口气,说:“她还是老样子,一个工作狂吗?”小青说:“何尝不是哩!男人去世后,不少人要给她找个男人,像她这样条件,什么样的没有?她就是不松口,那心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没有半点回转的余地。”不换听了,半晌无言。 一会秀娥搀着谭万山进了门,万山老远就喊:“不换哪,想不到我这老命还能见到你来!”不换忙迎上去拉着谭万山的手。秀娥说:“听说你来了,说什么也要出院,我拦也拦不住。”又问不换:“怎么不带弟妹侄子一块来呀!”不换说:“嫂子,你也不是不晓得,队里每天要忙活的,我来这两天都是好不容易请了假,来一天就要扣一天工分的,孩子也还要上学,哪像你们,还有个节假日什么的。”秀娥说:“队里的那些事,一年都没得闲,您那工分,值多少钱,听说一天也就几毛钱,你这好不容易来一趟,得多住几天,你看这小青刚退休,正无聊得很,也让他好好陪你在城里走走。”不换说:“说起这工分,也不是值不值钱的事,只是到年底分红,看哪个的工分多哪个的少,工分多的挣个面子而已。小青哥现退了休,这样正好,哥嫂就回我们乡下去,乡下虽说没有城里方便,空气还新鲜些,你弟妹小云别的不行,炒菜的手艺也还吃得,你们如不嫌弃,这次就跟我一起回去。村里人不晓得有多欢喜哩。” 几个谈得正浓,就听嫚嫚喊:“叔叔还是先来尝尝我的手艺。”说着就将菜端上了桌。不换一看,是一盘红烧肉,一盘清蒸草鱼,一盘爆炒鸡丁,四周布上酒杯碗筷,桌上还放着一瓶五粮液。嫚嫚说:“叔叔们先吃,还有两个青菜和汤,一会上桌。”不换说:“都说嫚嫚能干呢,这一会功夫就弄出这么多菜来。”小青说:“也只有你今天来,她破例请了半天假,平日里,我们哪有这口福。”不换就嘿嘿笑了笑,请了谭爷坐了,小青就倒了酒,对万山说:“爹您病刚好,就不要喝了。”万山摆摆手说:“不行,你给我倒上,今天不换来了,我得喝。” 几人催酒把盏之间,就谈起农村分田到户的事来。万山就问嫚嫚:“你说,社会主义不是一直倡导集体公有制吗,社村的土地都是集体的,这一分,不又成了私有制了,革命搞了这么多年,又回到旧制度了?”嫚嫚笑笑说:“不是一码事。土地还是集体的,只是承包给各户。种下的粮食,交了国家和集体的,就是自己的。”万山说:“当年搞大集体,不是说有很多优越性吗,人多力量大,这些年搞大寨田,搞农业技术增产创收,今后还要实现农业机械化,哪一项不是大集体的优势,这土地一分,哪还有这些优势?再说了,那些人多劳动力少的农户,缺乏种田技术的农户,他们靠什么种好地?” 嫚嫚说:“爷爷,您说的有道理。原来搞大集体,有这些优势,可是现在看来,这大集体暴露出来的问题也是越来越多。首先是生产力低下,大集体把全村男女老少都拴在农田里,一年到头都在伺候这些庄稼,又只能生产这些粮食,能有多大的效益?农村的人越来越多,田还是那些田,多不了多少,除了交国家的,自个吃都不够。如果遇到灾荒,还得靠国家救济。再就是这些年来,农民生产积极性越来越下降,生产效率越来越低,说句不好听的话,农村现在在养懒汉,看上去队里男女老少劳动力天天在干活,从天亮干到天黑,其实有不少都是在出工不出力。这样下去,只会大家都跟着受穷。我们统计一些大队生产队的工分值,最低的一个劳动力一天的工分只值三毛七分钱。很多一家人一年忙到头,连口粮都不够。这次中央提出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就是看到了农村大集体这种不利局面,实行这种改革政策的。当然,土地承包到户,还有不少问题需要我们解决,就像爷爷刚才讲的一些看法,中央也正在探索解决的办法,因此各地也在根据实际情况,先搞一批单位试验。但不管怎么说,这项政策已经在全国如火如荼开展起来,势不可档了。因为只有这样,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就会更大地发挥出来,可以解放更多的劳动力搞多种经营,发挥更大潜能,提高农民收入。” 不换说:“嫚嫚你不愧是大学生,国家机关干部,讲的真有水平呢。我看也是的。十年前我们大队也就一千七百多人,一千一百多劳动力,种这二千来亩水稻田,现在,人口二千三百多人,劳动力一千四百多人,还是这二千多亩水稻田。虽说是学大寨开挖了一些水田,但也不能汗涝保收的。还是一年到头一天到晚伺弄,大家都不敢请假,生怕少干一天的活就比别人少一天的工。只要上了工,出力不出力不要紧,这一天的工分就有了,少干一天的活就不一样的。农忙的时候,该出力时出不了力,农闲时,不该大家出工时要出工,本来安排一个活七八个人干就足够的,却有六七十个人都要去干,都要安排,不安排他干还不行,就要吃亏了。所以年底一算分值,一年比一年少。去年底一个劳动日只有四毛九分钱。一个一年满勤的全劳动力赚到的钱,扣除了口粮,就没有什么剩余了。全村有近三成的人要预支次年的口粮。其实,光种这几亩田,哪要这么多劳动力和时间精力,要是分了给各户,一年有三成的劳动力时间和精力就足够了,其他时间和精力,干什么不可以创收赚钱。” 谭万山听了,叹了口气,说:“不换,你谭爷就是旧脑筋,转不个弯来哩。”小青说:“爹,莫说你转不过弯来,我当初也转不个弯来。我也是在城里待久了,与庄稼打交道少了,脱离了农民多了,也是嫚嫚给我讲了这通道理,我才明白。”不换说:“谭爷说的那些,也有道理,就比如说我们那水库和那周围的那片山林,怎么处置,还是个问题,分不分?分了,各家各户保不齐将那林子都毁了,林子一毁,四周泥沙一下泻,这水库不要几年就填满了,水库积不了水,这下游数万亩稻田就麻烦就大了,不分,以后各管各了,哪个去管理这片水库林?不晓得上面有些什么政策。”嫚嫚说:“你说的这些情况,也是我们现阶段需要研究解决的难题,如何在实行分田到户后,搞好森林水土养护和环境保护,相信中央也会关注,出台相关政策的。” 嫚嫚不喝酒,却频频举着桔子饮料敬不换。秀娥也被不换强敬了几杯,脸上一片绯红。不换也有些云里雾里,说话就把不住嘴,说:“秀娥姐,不换虽说比你小了十来岁,可看上去你倒比我年青,还这么耐看。你也不常回去看看村里人,大家都在念你呢。”秀娥听了,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抬手拢了拢头发,说:“快莫讲了,现在也老都老了,回不到当年罗,我何尝不想念村里人,只是这女人啦,一带上孩子,就被拖住了,想去哪里都不成了。现在好了,我跟小青退了休了,是该去看看那些老人了。”不换说:“是啊,在我眼里,嫚嫚还是个孩子哩,你看现在,成了城里的大干部了,说起道理来一套套的,让人敬服,她敬我的酒,我不喝还不行。”嫚嫚笑笑说:“叔你说哪去了,我敬您酒,是敬佩您哩,小时候听过您不少英雄故事。”不换就说:“嫚嫚你就莫打叔叔的脸了,我算哪门子英雄,狗熊都不是!你爹小青才是真正的大英雄。”说着就很伤感,双眼竟掉下泪来。 小青明白这些年不换受的委屈,也不免伤心起来,忙安慰说:“以前的事,不要去想它,现在不都是往好日子过了么。”秀娥笑笑说:“是呀,要说小青,也好不到哪去,他这个警备区副司令员的位子,从刚解放的时候一直到现在,就没有动过,他们一起战斗过的战友,不少是兵团司令了,说来说去,不也是嫌他过去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干过嘛,每次要提拔都过不了这一关,又不打仗了,英雄也无用武之地。这不,现在要拨乱反正了,摘了帽子了,落实政策了,却又是年龄过了限了,退下来了。其实这都算得了什么,我们现在还图啥呀,只要政策好,我们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能看到子孙们都有前途,就好了。” 吃过饭,小青原要带不换去看电影的,见不换走起路来都有些把持不住了,就扶着上床睡了。万山直埋怨不该灌不换这么多酒。小青说:“也难得他来一回,大家都欢喜哩。”就安排次日由小青陪不换逛逛商场和公园,买些乡下所缺的物件,晚上看看电影。谁知次日一早,不换就嚷着要回去,万山、小青等万般挽留不住,只得送到车站回乡。分别时,秀娥给了不换几匹布料,说是给云秀等做几件衣服,给了不换两条香烟,两瓶洞庭春酒,给了金石一捆图书,糖果等,不换一再嘱咐,小青一家人一定要回乡下看看。 三十八,满妹子带金石砍柴 不换到家时,天已擦黑,进门就听小云在打骂石头。见石头一人猫在墙角,缩头乌龟一样。小云一面剁猪草,一面恨恨地嚷:“好不容易放的一天假,指望多搞几担柴呀,你自己看看,上午搞那几把草,能煮什么,整个下午一根柴都没有寻回,这样下去,全家就吃生食。这村里人,这么多伢子,哪个像你这样懒!这么没用!看看小贵子他们,人家一天搞了三担柴。人家为嘛就那么能干!” 不换没有理会娘俩,放下身上的东西,金石偷眼看到了一捆图书,就像见到了金元宝,腾地就从地上起来,疯一般地扑向书。打开了,是一套《红楼梦》连环画共六十册、《西游记》和《三国演义》连环画,也是各六十册,一套《水浒全传》,还有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金石激动得差点流出泪来,刚才的委屈霎时烟消云散。 不换取出那几匹布来,也将小云的眼光放亮了,忙洗了擦干了手,取了布,一块块验看了,一块是藏青色的灯芯绒,一块是浅蓝底茉莉花的的确良,一块深蓝色尼子面料。顿时喜上眉梢,连声说:“这么好的料子,一定很贵的,这城里人,就是大方。”贴在身上试了又试,直嚷着明儿就请裁缝来做。不换说:“几块布就把你得意成这样,你也不问问谭爷的病嘛样?我落实政策的事嘛样了。”小云这才回过神来:“是呀!怎么样了?谭爷他没事?”不换说:“有事我这么快就回来?只是我落实政策的事还有点难办,说是还不只我一人,有一大批。”小云说:“嫚嫚不是在署政府吗,她打招呼也不行?不行就找雯雯呀,她在省里还不行?”不换一听说雯雯,就来气了:“找雯雯?你有脸你去找呀!”小云自知失言,也不说了,放下布,自言自语道:“这还在怪我呀,这也是命,办得了就办,办不了就拉倒,有没有那个铁饭碗,这日子不一样过来了嘛。” 金石身边有了这么个宝贝,兴奋得一晚上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上学,先是带了几册红楼梦和西游记,要在同学们中显摆显摆。不料昨晚自己和娘都欢喜得过度,醒迟了,娘也没有及时叫醒自己,待赶到学校时,室外空无一人,早已上课了,到了教室门口,正是王寅格老师在上政治课。金石立正站在门口,叫了一声报告,王老师却像没有听见似的,继续在滔滔不绝地讲课。金石无奈,只得傻站着。只看见小贵子不时在得意地向他做鬼脸。 王寅格今年快六十岁了,原是省湘南大学的一个哲学教授,被划成右派后,先是下放到市中学教书,后来又到县中学教书,不久又被贬到这乡中学教书。到了县中学后,在省城的妻子与他分了手,一个儿子也大了,下乡后也回城成了家。在这中学,虽孤寡一人,但因有书可教,有人可近,却也充实,平时练就了一笔好书法。在学校所有教师队伍中,同学们都公认是性格脾性最好的老师,从来没有在同学面前发过脾气,而且愿意助人,有求必应。 王寅格老师教的是两个毕业班的语文政治历史地理课,他讲课,从来不用书本教材,也不备教案,上了讲台,就口若悬河,一发而不可收拾,还经常走题,有时语文课讲到了政治课,政治课讲到了历史课,或是他自己的一套古今中外的人生哲学。同学们听的更多的是古代圣人的做人道理。金石似乎明白这也是他在市里县里的学校不受校领导欢迎的原因。当学生面临考试时,他才出一些书本上的复习题让同学们熟记,而且他很会押题,他布置的一些复习题,绝大部分是考试的内容,因此上面每次组织联考,他的学生都能考上好成绩。 此次让金石站在教室外听课,是王老师惩罚上学迟到学生的习惯手段,站立的时间,一般以他这段话讲多久为准,也许十分钟,也许半小时,就看你运气如何了。在所有惩罚迟到学生中,这算是最轻了,很多老师都是要学生放学后补课的,迟到十分钟以上者,最少补课一小时。 金石正听得如神,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娇喘喘的“报告”,一个穿着紧身白底蓝碎花连衣裙的女同学站在他身边,是易翠莲。看来今天迟到的有陪伴的了。金石走了一下神,没有听到刚才王老师说了些什么,只见他走到黑板前,着重地写下两个字:信念。原来这一课讲的还是政治课“信念”,也是书上没有的课。写完了,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才向金石二人挥了下手,二人如释重负,进教室座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金石看到易翠莲毫无委屈的样子,就很是不平,为什么她的运气就这么好,迟到比自己还久,却没有站两分钟。翠莲人长得算是公认的美女了,一张白脸也算是讨人喜欢。学习很偏科,政治语文历史地理音乐美术成绩都好,数理化却很惨,考试常常要抄别人的题,好在有不少人巴结她。 别人巴结,金石就不想巴结。不巴结是不巴结,显摆还是要显摆的,所以他一下课,就将几本书拿了出来,果然就被大苹果第一个看中,夸张似惊叫:“呀红楼梦!”伸手就从他手中夺了去。翻了翻,一脸娇笑问:“有一套吗,全不全?”金石装出不想讨好她的样子,板着脸说:“给我,我都还没看呢。”大苹果并不理会,她习惯了别人对她的讨好,也没有一个男同学拒绝过她的要求,她不会想过金石真会要回她手中的书的。还是问:“是不是有一套的?”金石是真想要回来的,可看她那张笑脸,她那眼神,怪不得人说大苹果的那眼神勾了人哩,金石就在她那眼神中败下阵来,说:“都是齐全的。”大苹果一听,乐得蹦了几蹦,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金石你太厉害了!”其他的同学也围住了他,问这问那,怎么搞到这些书的,还有其他什么书等等,金石充分体验到了这种愉悦,自己被众星捧月般的愉悦。 放了学,大苹果在还金石书的时候,告诉他,王老师恐怕就要走了。金石吃了一惊:“哪个王老师?”大苹果说:“还有哪个,王寅格呗。”金石问:“去哪里,你听哪个说的?”大苹果说:“我爹说的,说他平反了,要回城继续当教授。”金石晓得,大苹果的爹是区里在村里经营的供销分社的供销员,消息灵通。就说:“这不是好事吗?”大苹果说:“是好事,只是他这一走,我还真舍不得。你看看我们这些老师,除了他,哪个还有他这么多的学问,我就爱听他的课。”金石晓得大苹果爱听王老师的课,自己也有些恋恋不舍,说:“他这么懂学问的人,一贬再贬,能平心静气地在这里一干这么久,可见这人就像他讲的课一样,是经得住磨砺的。这样的人,怎么能只屈才在这偏僻的山村里。”大苹果叹声气,说:“他这一走,又不晓得哪个变态的来上政治语文课,这政治课又常常是安排在第一节课,以后迟到了可就惨了。”金石说:“我又不常迟到,我不怕。到是你,你家里有闹钟的,怎么老迟到?”大苹果说:“就是这该死的闹钟害的我呀!经常忘记上发条,半夜停了也不晓得,日上三竿了还想等着它闹哩。”金石忍不住笑了,说:“都是有钱给害的,我家没钱买不起闹钟,我娘看的时辰却比闹钟还准。”大苹果又叹了口气,说:“走了的都是好人,留下的都是变态的。”金石说:“好你易翠莲,你把学校老师都骂了呀!”大苹果转身走了,冲他一笑,说:“你也是”。 金石又是一路看的《西游记》回家。吃过午饭,金石又发愁了,不晓得今天的柴火去哪里弄,弄不回柴火,晚上就过不了娘这一关。现在千千也不会来找他了,他爹从城里弄了煤来,不要他天天弄柴了,金石更觉孤独。金石扛着柴刀禾枪出门,见四面山,只有一棵棵油茶树被抹上一片绿色,树下的柴草都刨光了,只有往水库林方向走,找些能收拾些刺丛荒草什么的。翻过一个山嘴,远远却见满妹子坐在路边,向金石招手。金石忙上前,以为有什么事的,却听满妹子问:“你这么大了,还不会弄柴么?”金石说:“原先家里柴火都是哥弄的,哥说,他这代人,没有能念成什么书,家里成分不好,也上不了大学,只有寄希望给我了,哥只要让我念好书,不让我做事。”满妹子就不言语,说:“跟我走”。 金石就跟在满妹子身后,向水库林深处走去。向水库方向延伸的是一条简易公路,公路两侧,是越来越浓密的山林,有一条条神秘的山道通向密林,满妹子带着金石,一言不发,先穿过是一片大杉竹林,杉竹树下已没有多少柴草了,再往深处,是一片松树林,松树林粗大的树枝也是最好的柴火,而且容易砍伐,一会功夫就完事。平时偷伐的,都在这一带。再往前走,才是密林,山陡路险,是偷柴人不轻易出入的地方。满妹子就选了这么一个密林小道钻了进去,翻过陡坡,到了山顶,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洼盆地,盆地中间是一洼水塘,积水已不多了,有几只鸟扑哧哧从水面上飞过。水塘四周是齐腰深的荒草灌木。满妹子问:“累了。”金石直喘气,二人就在一起石头上坐了下来。满妹子说:“这是大坳洼,来过吗?”金石摇了摇头。满妹子说:“要弄柴,就不要怕走远路,看山的人,只注重山林周边,这林子深处是不会看重的,再说,每次验山,也不大到这里来。你看看这周边,有很多枯技干柴,你就拾这些好了,用不着去砍湿柴了,这样,就是被看山的见了,也不会收你的柴。”金石问:“姐,你经常来这里拾柴吗?”满妹子说:“原先,也是你哥带我来的呢,这都是你哥教我的。只是你哥走后,我一人也不敢来,只叫些姐妹一起来。也不常在这一地方,这么阔的林子,只要舍得这条腿,哪里没有柴火拾呀。” 二人就开始拾柴,拾满了,捆好了柴,二人已浑身湿透,就坐下歇歇。金石坐在满妹子身边,闻到了姐身上似乎有一股诱人的体味,他也弄不清是一股什么味,只觉得闻起来很舒服。姐梳的两条粗短的大辫子有些零乱,挂满了树叶草屑,白玉般的脸上,渗出密密的汗珠,上身穿的一件红底蓝格子的衣服已透湿,紧紧粘在身上,姐穿的是一条青蓝色的单裤,显现出长而浑圆的腿,姐说出话来,那嘴唇就那么恰到好处,透出聪敏和欣喜。在金石的眼中,没有哪个姐有满妹子好看,学校的大苹果哪能比得上!金石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说:“姐,你要是早些告诉我这山里砍柴的秘密,我就用不着愁这么些天了。我原先想跟小贵子他们弄柴的,可是他们不收我们。”满妹子说:“跟他们搞什么,你不晓得吗,他们常去偷柴,德子干嘛不抓他们?他爹王立是生产队长,每次验德子看的山,王队长不是睁一只闭一只眼么?”金石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这样!又想,既然这样,姐是支书家里的人,姐要偷德子的山,德子不是更不敢得罪了?但是姐却不是这种人,宁愿爬这么远的山,到这一偏僻的沟地来。 满妹子说:“德子那人,看起来像是粗人,其实心也细着呢,为了追刘大姐,不仅任由她到山里偷柴,现在还把她家里的柴火都包了,凡是男人干的活,都少不了他去忙活。可笑的是,人家根本看不上她。”金石说:“这样还去瞎忙,不是白费了吗,这世上的女子这么多,难道就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满妹子说:“这世上的事,很多都看不透呀,这人心更是难懂的,德子这人,他难道不比你我明白?他宁愿要这条道走到黑。”金石说:“说不定什么时候刘大姐回心转意来。”满妹子摇摇头,说:“这女人的心思,你还不懂。” 满妹子就问:“你哥来信了吗?”金平说:“还没呢。”满妹子问:“他信上说他在部队苦吗?吃得好吗?”金石说:“哥好像说了,他那里一切挺好的,叫我们不要挂念。”满妹子笑了笑,说:“你呀,还真是孩子!他这么说,你就信!下次回信,你要仔仔细细地问他,部队吃的怎样,生活习不习惯,训练辛苦不辛苦。”金石说:“好,我就写上,是满姐让我问的呢。”满妹子笑呸了一口:“石头,你作鬼呀,管我屁事!” 远方,一轮太阳红得像血,向山那边滑落,漫山被抹上一层猩红。满妹子说:“回。”二人挑柴下山了。到了村口分开时,金石问:“姐,以后还带我去吗?”满妹子说:“有空,我来叫你。我不叫你,你自个不敢去吗?”金石点头,说,“敢”! 到了家里,小云看到了金石弄回的柴,很是吃惊,问:“这柴哪弄的?”金石就有些得意,说:“大坳洼。”小云更是吃惊:“你去大坳洼了?跟哪个去的?”金石说:“满妹子姐呀。”小云噢了一声,似乎有些想不明白,半天了才说:“那个地方,没有大人带你去,就不要去。”金石问:“为什么不能去? ”小云说:“没有为什么,以后你就会晓得的。”又说:“你哥来信了。”金石一阵惊喜,就回家取出看了,原来还寄来了照片,一张上彩的半身戎装像,军装被染得翠绿,军帽上的红星和领上的领章被涂得鲜红,脸上也上了彩,唇红颊白。看了照片,金石觉得哥是天下最帅气的人。看了信,都是讲的部队生活训练的一些事,部队在一个村庄驻训,他们一个班住在一户村民家里,这家里的大娘,照顾我们比家爹妈还亲哩。还有打探家乡分田分地的消息,等等。信上没有提到满妹子,金石有些失望。 三十九,王老师平反回城 过了些天,大苹果透出的王寅格老师被平反的消息被证实。这天上午,公社主任到了学校,传达了省、地委、县有关为大学教授王寅格平反的文件精神。下午,学校就破天荒开来了三台吉普车,来客有县、区政府教育局的领导,还有三位特殊人物,原来是专程来迎接王教授的前妻朱淑婉、儿子王敏夫妇。 王教授对自己被平反的事,虽早已有思想准备,但眼见前妻带着儿子媳妇赶来,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十年没有见了,前妻已苍老了很多,淑婉上前拉住王教授的手,声音硬咽地叫了一声老王,王教授平静地拉了一下淑婉的手,就过去抱住了儿子。 一群人就都涌到王老师的宿舍里,只是一间二十来平米的办公室兼卧室,靠窗是办公桌,桌上堆满的是教材和学生的作业,桌上一盏大煤油灯,办公桌后是床,说是床,其实就是一块门板搁在两张长条凳上。床上一床褥垫,一张草席,一床腊染的豆花棉被,一顶青色的蚊帐打满了补丁,被几根竹杆支在床上。四面墙上,挂满他写的书法作品。淑婉进来看了,就悲切起来,泪如泉涌。一位同样已是花白头发的地委教育局局长就掏出一张证书和一个存折放到王老师手中,说:“我是受省教育厅朱厅长委托,专程来向王教授宣布这一喜讯的。这钱,是王教授十年的补发工资,共四万元,另外,湘南大学也已来电,请王教授搞好交接,处理好家务事后即到学校哲学系报到。现在,各大中专院校,很是缺专业知识分子,现在是百废待兴,求贤若渴,都在望眼欲穿呀!” 一群人说了些祝福之类的话后一一告退了,知趣地把空间留给一家人。王教授让一家人床上坐了,问淑婉:“你怎么也来了呀?”淑婉抹着泪,没有说话。儿子王敏说:“爸,你不能怪我妈,当时离婚,也是被逼的,要不离婚,我就过不了政审关,过不了关,我也回不了城,回了城后,也进不了大学,大学毕业,也找不着工作。这些年,妈就没有再找人,为了我们,花了多少心血。总是指望有这么团聚的一天。妈一听说知识分子落实政策的事,就开始到处托人打理这件事。接到了爸平反通知,妈哭了一天,我从来没有听妈这么哭过的,妈说,这十多年的辛酸泪,终于有流出的一天了。” 王敏还要说,被淑婉制止了,说:“老王,这些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在这么个地方一待十来年,我也一直没有带孩子来看看你。知道你的日子一定很苦。但是我了解你,你会受得了这苦。我们受再多这苦,也不算什么,但是不能耽误了孩子呀!今天,我也算把这孩子完完整整地交给你了,你可以怨我怪我,你不能怨孩子,他们一直都说要来看你,要把你接回城,都是我坚持不让。想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你如今回了城,你要不怨我不怪我,我还是愿意这把老身子陪你走完这余生,你要怨我怪我了,回城后我一个人过日子,孩子也成家了,我也不操心了。” 王教授没有说话,他走到淑婉面前,紧紧攥住了淑婉的手,看淑婉一头杂乱灰白的头发,就伸出一只手抚了抚,听淑婉抵声抽泣,一滴滴热泪叭叭地掉在另一只手上。 学生已放学了,但没有一个学生走,都要送送王老师。校门口操场上,贴上了一幅标语:“热烈欢送王寅格教授。”标语下面摆了两张课桌,学生们被集合到了操场上,由学校李校长主持王教授的欢送会。地委教育局局长等大小领导都致欢送辞。金石就听身旁的大苹果啧啧说:“这一次就给了四万,天呀,我们做几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哩,你说,这么多钱,他怎么花去。”金石说:“你想这钱都想疯了,就嫁他得了!”大苹果冷笑说:“嫁给他又怎么的?”金石说:“可惜人家正妻来了,只有给人家做小了。”大苹果说:“做小就做小。”金石说:“看红楼梦把你害的。”大苹果说:“你少拿我开心,说真的,真就是嫁给他,我也不是贪图他那钱,我就是羡慕他的才。”金石说“那最好,你正好钱才双收。”大苹果就狠狠跺了金石一脚,金石痛得直咧嘴,说:“你大苹果是驴吗,只会踹人。” 大家都想听听王老师讲些什么,通常王老师在这种场合讲话,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本应该讲的话,他偏不讲,讲的话都被领导看成是不着调的东西,学生们却喜欢听,就像他讲政治课一样。 就听他说道: “此时此刻,我只讲二句话,第一句,我想引用范仲淹《岳阳楼记》的一段话,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同学们,你们长大后,如果还会想到当年还有我这个老师的话,就一定要牢记这段话。第二句,我在这学校工作生活了近七年,现在要离开了,要问我有什么非常非常要说的话的话,我只有四个字,就是戴罪感恩。为什么戴罪,就是我没有能用自己的本事和能力,让我们的学生走进大学的殿堂,没有看到这里的乡亲摆脱贫困的面貌。为什么感恩,我在这里七年,我没有感觉自己是外地人,也没有感觉自己是孤身一人,因为,这里都是我的亲人。这些年,过年过节的,都是一家一家地争先恐后地请我去过,哪一家杀了猪,哪个队里死了牛,没有请过我?哪一家有最好吃的,我没有吃过?天冷了,一家一家的人送我一篓一篓的炭火,一个冬天都烧不完,天热了,又会有一家家的人送来一筐一筐的西瓜,一个夏天都不断吃。” 王老师说到这里,就有些激动,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本存折,说:“这四万元钱,我也不想带回城了,就送给学校,也算是这七年乡亲们对我的养育费。”刚说完,就听到学生们一阵惊呼,大苹果的惊叫声几乎盖住了所有的人。王老师说:“这学校是一个老祠堂,虽说是青砖瓦房,但不是师生学习办公的地方。我想能不能用这四万元钱,把这个祠堂拆了重建一下。” 李校长等就忙着去劝,忙说要不得的要不得的,这是你十年积攒下来的,我们万不能要。王教授说:“不用说了,这钱不留下,我王寅格走不了的呀,就这样子走了,我一辈子心里都有愧的。这些钱,要说用来还清我这七年吃的喝的,也许是够了,但有一样东西我是下辈子也还不清的,那就是我欠乡亲们的情,这个情,不是用钱来还得清的。” 欢送会结束后,学生们还没有走的意思,学校已安排吃过晚饭再走。王老师说:“既然我们要吃晚饭,学生们就让他们回家,不用送我了。我说过的,以后还会来看大家的。” 于是同学们被老师们像赶鸭子似地赶回家了。 金石回到家时,村子里已闹开了,都晓得王老师要走,乱哄哄地说要去送王老师。小云在埋怨不换,将家里些好的吃的都送城里了,现在去送王老师的东西都寻不着了,说是提两只鸡算了。又问这王教授这一落实政策就补发这么多钱,将来不换要落实政策了,是不是也会补发一大笔钱哩。不换说大家都送活鸡,人家能带进城吗?干脆将他从城里带回的两条烟给送去,小云说,人家城里什么烟没有?吵来争去,小云还是装十斤山茶油,让不换提了,一家人去送。 出了门,见大家一哄往村口赶,都要去送王老师,也跟了一道走,到了村口,已是黑压压聚了不少人了。 王老师的晚饭是在学校旁边的刘老师家吃的,这家师母很会做一手好菜,一队人一进门,一股诱人的肉香就扑鼻而来,是干椒煎腊肉的香味。师母还赶杀了一只母鸡,两个菜炒了满满两大海碗,酒是从供俏社要的回雁峰。吃过了饭,天已黑了,王老师宿舍里的字画,早已被学校的几个老师瓜分了,三台吉普鱼贯开到村口的时候,黑暗中,却看到公路两边挤满了黑压压的人,附近几个村数千男女老少来为王老师送行。车子是开不动了,人们呼拥着将自家送的东西住车边挤,有活鸡的,有鸡蛋的,有腊肉的,也有陈年老湖之酒的。护送的李校长急得高声尖叫:“王支书!王支书来了没?”就见王顺山火急火潦地从人群中挤出来,说:“李校长,大家都是自发来的,我是劝不住,要不,还是让王教授出来给大家说几句。” 晚饭时,王教授被灌了不少酒,正在沉睡,猛然被人摧醒,也不晓得是天光早暗东南西北,想了半天才晓得是在回城的车上。一出车门,一看冲向自己的黑压压的人群,吓得又缩回车里。李校长就又将他拎出来,说:“教授,这是村里的乡亲专门来给你送行的,都带了东西,你给大家说两句。”王教授这才彻底清醒过来,说:“这又何苦哩。”一群人看到了王教授,又呼啦着要围上来,被王支书拦住,说:“大家不要闹,不要闹,听王教授给大家说几句话。”待大家安静了下来,就要王教授说话。王教授就看了看大伙的眼光,看了看大伙手中拎着的东西,就有些把握不住情绪,双手掩面,呜呜地就哭,朱淑婉看着不对劲,就出来扶着教授,对大伙说:“各位父老,老王今天有些喝多了,在代他向各位表示感谢!大家带来的东西,我心领了,我们就是收了,也带不走呀,请各位还是带回去。老王说了,这里是他的他第二故乡,他会经常来这里看望各们乡亲。”说着就将王教授住车里塞。大家呼呼地又要往车边挤,王支书喊:“大家都听清了,王教授以后还会来的,有你们报答的机会,大家散开散开!”一边喊一边住公路两边赶人,好不容易空出一条道来。 吉普缓缓的行着,明亮的车灯,照亮了站在窄寒的公路边的村民数千双微闪微闪的泪花,照亮不少穿着补丁衣服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以及手中捧着的平时舍不得吃的食物。 车子行出了人群,王教授突然喊停,一家人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车子吱地停了下来。王教授说:“淑婉,敏敏,你们都下车。我们向这里的父老乡亲作个揖来。” 黑夜的公路中,王教授拉着妻子儿媳,一字跪着,向着村民深深行了三鞠躬。 四十,巧云同二踏子偷鱼 深秋,山村下了一场少见的大雨,大雨使日渐干涸的河塘涨满了山洪。秋雨使河塘里的鱼虾又活泼起来,二踏子决心借机再干一场。 天一擦黑,二踏子就准备行当,先做鱼饵,从树上割下香椿,剁碎了,拌上米饭,从房前屋后挖些蚯蚓,一起装入塑料袋。网鱼的是一张头发丝粗细的尼龙挂网,网下挂着一排花生米大的铅坠,网上是一串串小竹筒的浮标,卷起来,连同鱼饵一同装入一尼龙化肥袋中。手电、毛巾放入口袋,趁各家各户吃晚饭的时间,悄无声息从家里出来。 晚饭时间,各家的菜香扑鼻而来,把看门狗都吸引到饭桌边了。路过巧云家门前时,巧云腾地从屋里窜了出来,二踏子吓了一跳,看巧云得意看着他,说:“今天晚上哪队的鱼塘又要遭殃了。”二踏子哭笑不得,晓得瞒不过她,嘿嘿笑了笑,说:“你要什么,我明早给你买来?”巧云说:“我什么都不要,就想跟着你一起干。”说着不由分说,锁上门就跟了上来。二踏子说:“刘姐你莫开这玩笑了好不,你把侄子也锁屋里了?”巧云冷笑说:“你看我是开玩笑吗?孩子不用你操心,我们这就走。”二踏子说:“这一夜功夫,就我们孤男寡女的?再说了,我下水要脱光衣服的!”巧云哼了一声说:“我也不是大家闺女,还怕你二踏子脱衣服!我今天就定下心要跟你去,你要不答应,我就叫你干不成!”二踏子明白今天她这是铁了心了,想了想,就说:“要赶几十里路呢,整整弄一晚上,你行吗。”巧云不耐烦了,挥挥手说:“晓得晓得,走走,真磨蹭,不怕给人看见!” 二人一前一后赶路,转过村口,四周杳无人烟,巧云忍不住问:“去哪里?”二踏子答:“深水塘。”巧云问:“哪个深水塘?”二踏子说:“哪个?竹村的那个呗。”巧云说:“竹村那个,也不远哩,嘛个要赶几十里路呀。”二踏子说:“起了货,你敢去我们这个集市卖吗,人家要是发现鱼被人捞了,第一个就会去我们这个集市找人。我们要去十多里外的桐子坪集市哩。”巧云咋了咋舌,说:“二踏子,你真是鬼精得很。” 深水塘是一座靠近山谷的小水库,七十年代大修水利时,附近三个村共同修造的。面积不大,但水深,村民就叫深水塘。因水库四周无人烟,是二踏子常顾的地方。二踏子驾轻熟路了,越过大坝,转到水库尾部,刚下过雨,水库水陡涨,巧云只看见一片白茫茫的尽是水,四面群山陡峻,黑黢黢的,透空的天空深灰一片。一只夜哇子突然哇地一声从头顶飞过,吓得巧云透出一身冷汗。水库尾部,一条山溪,溪水哗哗流来,旁边一片沙滩,二踏子就在滩边放下化肥袋,掏出挂网、鱼饵,将手电递到巧云手中,让巧云背过身去,就开始脱衣服。脱光了,拿起网,下水撒起网来。已是深秋,水已有些刺骨,巧云分明看见二踏子下水后身子哆嗦和唏嘘声。水库尾部填满从山上冲下的泥沙,水不深,布好了网,二踏子上得岸来,简单擦了擦身子,穿上衣服,就开始撒鱼饵。 鱼饵的香味即在水中散漫开来,蚯蚓还是活的,也在水中蠕动,很快,鱼儿被吸引过来,巧云看见那布下的挂网在疯狂地抖动,挂网是双层的,往外的一层网口大,住里的一层网口细,鱼一穿进了外面的网口,就会被里层的网拦住,再要往后退出来,无奈身上的鱼翅又会被外网挂住,进退不能。一些个大的鱼会一时兴起,窜出水面来,却还是被缠得更紧,看到大鱼不停在上下乱窜,巧云是紧张又兴奋,二踏子却静静地抓着网线,让鱼儿窜累了,不想动了再收网,示意巧云张开化肥袋,准备往袋子里装鱼。 二踏子收网了,网上挂满了白花花的鱼。二踏子将手电吞在嘴里,照着网上的鱼。鱼太多,草鱼,鲢鱼,鳙鱼,鲤鱼,什么鱼都有,二踏子选大的要了,小的就扔到水里,很快装了大半袋。巧云说:“扔了太可惜了。”二踏子说:“早晓得你要来,我就准备两袋子了。这一袋,你要背得动,我都要了。” 收完了鱼,二踏子将带来的杂物收拾干净,将沙滩上的脚印擦平,不留一丝痕迹,将装满鱼的化肥袋收了口,扛上背,将手电递给巧云,说:“仔细照着路,不要到处乱照,不要说话,深夜说话声传得很远,跟我走就是。”急急地往前赶,巧云只得快步跟着。 巧云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走起来也就不觉累。手电的光亮一前一后晃着,巧云看到的只是二踏子卷起裤管的细长的腿。脚上的一双解放鞋,已快没了后跟。卷起的裤管是已洗得发白的绿军裤,裤上满是泥水,巧云不禁心生一丝怜惜来。二踏子身体瘦少,个子不高,背上驼着六十多斤的东西,走起夜路却快步如飞,与平时在队上干活时有气无力的样子形如两人。巧云平时真是小看了这二踏子。 漫长的夜路,有时穿过山窝深林,看树林如个个鬼魈,有时越过田野,看四周似白茫茫般死水,有时路过村寨,偶尔会听见看家狗汪汪地吠,还会猛然碰见一只野狗野猫从身边窜过,在手电的亮光中反射出一双双鬼火般的眼。巧云想,这要是她一人走这样的路,大白天都是不敢的,这二踏子哪来这么大胆子,竟然一人走这么远这么令人胆寒的夜路。 快到桐子坪集市时,天还未亮,二踏子在路边找了一块稻草堆,说:“歇歇,等天亮后才能进集市的。” 下过大雨不久,草朵子有些湿,二踏只得抽出些干稻草,靠着稻朵铺成两堆,二人分头靠坐着。要是平时,二踏子会美美地睡上一觉,现在,他睡不了,巧云累得呼吸如拉风箱,仰靠在草朵边,圆鼓鼓的胸脯一声一伏,头上的汗珠将一头乱发紧紧地粘贴在粉白的额上和两颊,巧云的腿半屈着,一条半旧的尼龙裤被丰腴的臀部和大腿崩得圆鼓鼓的,就像没有穿什么一样。这让二踏子一时有了一股莫名的冲动,但这冲动立马被王立消除掉了。一想到王立,他就憎恨这个女人来,似乎这女人浑身都不干净,又想,要是坐在自己身边的是细细该多好。 巧云的兴致还没有消,她不能让二踏子睡下,他若睡了,她就有些怕,她得要问这问那同他搭话。就问:“二踏子,这塘里的鱼被偷了,到年底放水干塘了,没得了鱼,你不怕被人咒你?”二踏子说:“哪个咒我?塘里有没有鱼,靠的是有没有人会打理,会打理的,塘里的鱼只会多,不会少;不会打理的,说不定到了年底一干塘,一只鱼也没有的。”二踏子见巧云吃惊的眼光,说:“靠近山区的水塘,大都是些过水塘,大水来大水去,塘的出水口要是没有树杈草刺网丝什么的堵牢实,只要几次打雷下雨,山洪一发,鱼儿就会跑光,到了下游家水塘里或河里去了。所以呢,一到打大雷下大雨,管理鱼塘责任心强的,就会不顾雷雨去看塘口,该堵的堵了,该拦的拦了。你看这些年,这些队里的水塘,又没有专人去管,一到风暴雷雨,有哪个会去惦记去堵塘口,去堵了也白堵,没有人会给你记工分,所以说,这鱼偷了,总比跑了好。” 巧云听了就直叹气,又问:“你这身本事跟哪个学的呀?”二踏子不想答话,巧云见二踏不语,继续说:“肯定不是跟你爹学的,你爹这一辈子都干不了这事,就像你那老兄老弟一样,只会死弄那几块地的粮食。人啦有时就是怪呀,你也没有读多少书,也没有见你拜过什么师,怎么会懂这么多的东西?要我学,我都学不会。” 二踏子说:“你就是想学,我也教不了你,今晚弄这鱼,也是我最后一次的了。”巧云说“嗤!我信你!你放心,我今后也不会缠你了,这次也只是想看个新鲜,吓都吓死了。”二踏子说:“我说的是真话,过些天,天就寒了,晚上一下了霜,还能下水吗?再说了,等过了年,这田呀地呀山呀塘呀,会都分给各家各户了,这私家养了鱼,哪个家不会看紧了,你还好偷?”巧云说:“你说,这田真要分了吗?”二踏子说:“不是分不分的事,是早分迟分的事。我看呀,最迟在明年初。” 巧云说:“分了也好,这些年,我一个妇人,干的活不比你们男人少,可妇人拿的工分只有男人的七成。这家里有男人还好,没有男人,就只有吃亏。”二踏子问:“分了田,你干得过来吗?”巧云说:“田里的活,哪样我不会,哪样少干了,耕田耙地不说,插秧收割,妇人比男人还麻利。这两年,我活没有少干,有些人还红口白牙成天说要照顾我孤儿寡母,要在我面前做好人,他照顾我什么?我还不晓得他们肚子里面的花花肠子!真要分了田,我种自己的两亩地,会轻松多子去,也不用担心别人说三道四。”二踏子听了,心想一定说的是德子,就说:“别人什么花花肠子我不晓得,我可不是。”巧云轻蔑一笑,说:“二踏子,你也不要这么看我,我这人蠢,心里却也不糊涂,哪个好哪个坏,我心里有谱。”二踏子说:“反正我就不是个好人,我这些年弄这种事,如今也到头了呢,不收手也不行了,没有想到今天这最后一次让你看了个透。”巧云说:“看得透透的又怎样,你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做,也做不来。” 巧云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到二踏子的呼噜声了,自己也迷糊了眼睛。被二踏子拍醒时,天已大亮,路上已有赶早市的在走动。于是二人慌忙忙地往集市赶。 这是一个不大的集市,公路两旁已摆满了农民们的各类物品,各类新鲜菜蔬、加工食品、细竹木家俱,农用工具。一旁有个大棚,专供摆卖禽肉水产及衣帽针头线脑等杂物,二踏子也不去占摊子摆卖,而是直径往大棚里面偏僻处一户人家走去,到了这户人家门前,刚放下鱼袋,就见一个中年连腮胡子的人急急赶来,递上烟,被二踏子摆手拒绝,那人就自家点火吸上了,叨着烟,见了一旁巧云,朝二踏子说:“怎么,连媳妇都带上了?”二踏子也不答理,就让这人打开鱼袋,探头探脑看了看,摸了摸,将袋子拎了拎,伸了四个手指向二踏子晃了晃。二踏子说:“这次多些,六十多斤哩。”中年人说:“你拿秤来,要有六十斤,我把王字倒写了。”巧云心想,王字倒写了不还是个王字吗。二踏还在犹豫,连腮胡子说:“行行行了,看在你今天你媳妇的面子上,加五块!”二踏子说:“现在鱼行情涨了来。”连腮胡子说:“能涨多少?现在市场管理税收涨得更快,查得更严,一天几次,等下马上就有人来查的。”二踏子也就不言语了,连腮胡子也就掏了钱,一共四十五元,让二踏子收了。二踏子收了钱,看那连腮胡子一双色眼还不时盯着巧云,就对巧云说:“饿了,这里早上只有粉面馆,我们去吃碗米粉。”收拾了一下东西,带上巧云就走。 这是一家国营粉店,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肉汤香味。巧云就馋得口水直流。二踏子各要了二碗肉汤肉丝粉,二人就吸溜着吃了起来。巧云埋怨说:“这鱼现在一块多一斤哩,你去摆卖,少说也得六、七十块,你那么多鱼,就这么点钱卖他了。”二踏子说:“你不懂,我去摆卖,什么时候卖得完?这期间有市管员来查,这市管员眼睛贼得很,一看就晓得这鱼来路不正,又有税收员收费,还担心那队里晓得塘里的鱼被偷了,万一查到这来,能有什么好结果?这钱是少赚了,心里踏实。”巧云说:“我一看那连腮胡子,也是个不地道的人,便宜他了。他说我是你媳妇,你怎么不吭声?”二踏子说:“我是懒得答理他,我要说不是,让他觉得我一个男人带一个少妇半夜出来偷鱼,那就好了吗?你快莫说了,你占了便宜还卖乖?”巧云恼怒地啐道:“砍头的鬼脑壳,哪个占你便宜来!” 吃过饭,二踏子又要了一笼肉包子,包了两包,从身上掏出二十元钱,连同一包包子递到巧云手中,说:“这是你的。”巧云忙推开,说:“哪能要你的钱?”二踏子说:“见者都有份,何况你是参与者,都累了一夜了,哪能不要钱?”巧云说:“你要给,我也不要这么多呀?”二踏子说:“都是平分的,刚才吃粉买包子花了两三元,我不亏的。这钱,你给跳跳买套衣服鞋子,也算是我做叔叔的一份心好。”巧云心里一热,也就收下了。 二踏子就带着巧云给跳跳买衣服鞋子,巧云跟着在服装摊上转了半天,还是没有舍得买。自己那男人死后,巧云欠下了一百多元的债务,紧还慢还,还剩下二十多元。这些年,她身上从来就没有带过这么多钱,两张十元的大票子,对巧云来说,是她自己在队里一天忙到晚小半年的收入。跳跳的衣服是破旧些,补补就可以穿,还账还是最要紧的。因此,一回到家,她急急就把这帐还了,感觉身上就像是卸下一个沉重的担子,浑身轻快极了。又想,得好好报答人家二踏子才是呀,按理说二踏子虽说不太正经,却能弄钱,也会有些钱,娶个媳妇也会过上好日子,她寻思要替他寻个好妹子,让他早日成家才是。 二踏子这些年捞的这些钱,其实大多都给了大哥踢踢家了。踢踢婆娘容桂会生孩子,数年间一气生下四男一女。大的十二岁,小的三岁,七张嘴靠二个人养活,每年是寅吃卯粮。那年除夕夜,队里杀猪捉鱼分红,踢踢在队里等着分红,容桂带着五个孩子围着火堆,火堆上烧着开水,六张饿得直流口水的嘴专等踢踢带回大肉大鱼下锅,等到半夜,却见踢踢一双空手回来,只是从口袋中掏出一沓布票,说是结了帐,这一年还下欠数十元。容桂气极,扭着踢踢就哭打起来。一家子小孩也哇哇直哭。二踏子闻声赶过来,其实二踏子也没有分到红,一年赚得些微薄的工分还不足其口粮,他是自己掏钱买了两斤肉两斤鱼。看到大哥家情形,他二话不说将自家的鱼肉提了过来,同哥一家过了个年。自此后,几个侄子的衣食学费,全靠二踏子接济。 二踏子同巧云从街上回来,村里已是早饭时间。到了踢踢家,一家大小正在吃饭,就见几个侄子呼拉拉地围上来抢他手里的包子,几个肉包子不一会被分光了。却见嫂子端着饭碗,气呼呼地到他身边,哼了一声,说:“我问你,我怎么见你同那刘巧云一起回来的?”二踏子冷不防被这一着问,有些慌忙,就说:“半路碰见的。”容桂说:“你哄鬼来!她昨晚一直同你在一起!”二踏子一惊,却说:“你听哪个瞎说的?”容桂说:“还哪个瞎说的!今天一大早德子就来跟我讲,那刘巧云昨晚将跳跳锁在自家房里,一夜未归,还说看见你同她一起离开的村子。”二踏子一听,心里就直打鼓,心想这德子是不是成天在暗地里盯着巧云呢,要真这样,这事就坏了,说不定昨晚一直跟踪他们。想到这里,头上沁出了冷汗。嘴里说:“德子疑神疑鬼,哪有的事。”容桂说:“二踏子,你不会真要与巧云好上了?”二踏说:“哪有的事?”容桂说:“既然没有,你一个单身男人,带着人家一个寡妇一夜不着家,你就不怕村里人闲话!你不要脸,人家巧云也不要脸了?巧云不要脸,我这个做嫂子的还要脸哩!你今天跟我说清楚,不说清楚,你今后也不要进我的家门!”二踏子一时语塞,就听见一直在一旁没有说话的踢踢说:“二踏子,你过来坐下说话。”二踏子也就从桌子边坐下,听踢踢说:“你也不要怪你嫂子说你,你也不小了,你不想找,我们也拿你没办法,但你不能作贱自己!寡妇门前事非多,你带一个寡妇整夜不归,这算个嘛事嘛!”二踏子心里很乱,不晓得怎样回答哥嫂的话才好,就恨起德子来,这一恨,也就没有给兄嫂好脸色,就掏出十元钱来,放到饭桌上,转身出门。 出门不远,却听见巧云家方向传来吵闹声,细听好像是巧云同什么人在争吵。就往巧云家走来,果然是巧云同德子吵闹。听巧云说:“我就是去偷人了,去做贼了,也不管你的事,你什么人,有资格管我!”二踏子看到德子,一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疾步上去,一拳就向德子挥去,德子不提防这一着,仰面朝天就倒在地上,看清是二踏子,忙翻身起来,要过来揪二踏子衣领,二踏子又一拳扫过来,这次却被德子一只手抓住了,另一只手揪住了二踏子衣领,汹汹地说:“二踏子,你还敢打人!走,我们去找书记去!”二踏想挣脱,却被德子紧紧揪住,被巧云虎上来,拉开了德子,冷笑说:“德子,还真会呈能呀。”德子说:“你没有看见,是他先动的手。”巧云说:“那你现在就去书记那去告我呀,你还可以满村满乡去游说,说我偷人做贼,还找男人打你。”德子说:“巧云,我是这样的人吗,你还看不出来我对你是怎样。”巧云说:“你打住!今天我让二踏子做个见证,你们听好了,你过去对我有照顾,我心领了,我感谢你,我今生报答你不了,今后跳跳这孩子大了,我让他记着你的情,他将来能成个人,他来报答你,德子,你听清楚了!我巧云就是一辈子嫁不了人,也不会嫁你德子,德子,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个心!”说完,扭头走了。二踏子看到德子像是泄了汽的皮球,呆呆焉在那儿。 四十一,学校新来了朱老师 金石自从有了与满妹子的那一次砍柴经历,就再也没有了对砍不到柴的忧虑和不安。大坳洼就成了他经常光顾的地方。 满妹子也隔三岔五带金石砍柴了。还常去不同的深山。满妹子与其说是带金石砍柴,更多的是同金石聊天。在这些个没有人烟的只有她们俩人的地方,满妹子似乎有很多话要说,说村里人的一些见闻,说金平在村里时的轶事,也常问金平现在在部队怎么样。说:“你哥呀,其实胆子很小哩,有一次被二踏子带去西瓜滩水塘抓鱼,西瓜滩是块坟地,荒无人烟,大多夭折的孩子都埋在那里,那年夏天干旱,水塘的水很浅了,半夜里二人在塘里摸得正欢,却听见四周传来一阵阵又一阵阵孩子的哭笑声,你哥吓得丢下渔具就跑,二踏子本来胆子还挺大的,看你哥这一跑,也就丢下渔具疯跑,还把你哥丢到后面。你可是不晓得,你哥回家后,一直病了好些天,你妈天天晚上喊魂哩!”满妹子说完自个儿笑得前俯后仰,未了说:“这样的胆儿怎能当兵哩!” 金石说:“哥怕鬼却不怕人的。”满妹子说:“还说不怕人?可笑死我了,有一次在水库工地修水库,他不晓得从哪儿弄了本破封神演义,有砖头厚,书都发黑了,没有封面也没有书尾,被公社副主任收了,说他看的是封资修四旧迷信的书,要批斗,他吓得书也不要了,躲在白石岭你舅家,三天不敢回。”就又笑个不完。又问金石:“你说,部队要是打仗打死了人,看到那些死人,你哥怕不怕?”金石也不晓得哥到底怕不怕,说“爹说过,官兵都带有枪,枪带煞,鬼见了都躲着走,他有了枪,还怕什么鬼。”满妹子说:“都说着玩呢,那是他小时候,胆子小。现在呢,一个大男人了,怕什么怕?”就问起晓不晓得他穿起军装来怎么个样子。金石就说:“他寄来照片了。”满妹子让他带信和照片给她看。 第二天,满妹子就看了信和照片,却是很平静的样子,对着照片嘻地笑了,说:“穿了身军装,真还人模狗样了。”问:“他们部队有女兵吗?”金石就摇头,说:“不晓得。”满妹子说:“要是有女兵,你哥这么帅,一定有女兵追的。”金石说:“下次去信我问问他。”满妹子笑笑说:“开玩笑哩,你还当真。”又问:“你哥走了,你不想你哥?”金石说:“想呀!”满妹子问:“想他什么?”金石一时也不晓得想他什么,说:“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孤独,很孤独的时候就会想同哥在一块的日子。” 满妹子就不说话,抬头看远处的山,听山脚下山涧的溪水叮叮咚咚地流。那是一个假日的上午,深秋的太阳暖暖地从头顶上的树隙中透下来,斑驳地照在她的脸上,满妹子似乎沉浸在一个幸福的期待中。满妹子问:“石头,喜欢听歌吗?”金石说:“喜欢呀,姐,你喜欢什么歌?”满妹子说:“有一首《泉水叮咚响》,听过吗?”金石摇了摇头,满妹子说:“我唱给你听。” 就轻声唱了起来: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 跳下了山岗走过了草地来到我身旁 泉水呀泉水你到哪里你到哪里去 唱着歌儿弹着琴弦流向远方 请你带上我的一颗心 绕过高山一起到海洋 泉水呀泉水你可记得他 在你身旁是我送他参军去海疆 泉水叮咚叮咚泉水叮咚响 跳下了山岗走过了草地来到我身旁 泉水呀泉水你到哪里你到哪里去 唱着歌儿弹着琴弦流向远方 请你告诉我的心上人 不要想我也不要想家乡 只要听到这泉水叮咚响 这就是我在他身边轻声歌唱 …… 满妹子唱完了,金石却还沉浸在美妙的歌声中,久久回味。满妹子唱完了,许久了,也不说话,金石一看,只见满妹子双眼已涌出了泪水,忙问:“姐,你哭了?”满妹子忙将头偏向一边。金石不解,说:“姐,哪个欺负你了吗?”满妹子摇了摇头,试了泪水。笑笑问:“姐的歌好听吗?”金石说:“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歌哩,姐,你教我!”满妹子说:“等你懂事了,我教你!”金石说:“我怎么不懂事?”满妹子吃吃笑:“说,你懂事,很懂事哩!” 金石回到家,却发现哥的照片不见了,担心不小心丢在山里了,次日去寻,半天没有寻着。问满妹子,满妹子说:“一张照片,丢了就丢了,写信让你哥加洗一张寄来就是。”金石要满妹子叫他唱那首歌,想要学会了,要在班上唱给大苹果她们听,她们听了指不定有多羡慕哩。满妹子只得将歌词写了给他。 学校王老师走了,新调来一个年青男老师教语政史地课,老师姓朱,叫朱世贵,听说是副区长的远房亲戚。清清瘦瘦的人,打扮得也整齐,只是教的方式也是照本宣科,没有新意,金石觉得与王老师比起来,相差十万八千里了。对学生听课要求却严得狠,第一天上课,就把大苹果在课上偷看的《红楼梦》连环画收了,说是要她放学后去找他取。 放学后,大苹果只得找金石一起去找朱老师要回书。金石说:“你犯的事,还拉我去,不去!”大苹果说:“书是你的,你不去,我也不要了”金石说:“那好,我也不要了,下次别找我借了。”大苹果就发嗲了,上来就拉他胳膊摇晃,说:“你去不去,去不去嘛!”金石感觉大苹果的大胸脯结结实实地靠在他的后背,怕人瞧见,只得被跟着去找朱老师。 朱老师也就住在王老师搬走留下的宿舍,换了新床新桌椅,布置一新。见了大苹果进来,笑逐颜开,又见到后面跟来金石,就换上另一严肃面孔,问:“你来干什么?”大苹果说:“这是金石,书是他的,一起来拿。”朱老师哦哦了几声,说:“那就进来。”让大苹果床上坐,大苹果却靠床边站着。朱老师说:“刚来,还有些不适应,你看这房,本来想粉刷一下这墙,又听说学校马上要拆建了,只好将就。这些学生,我也还不认识,慢慢就会好的。”对着大苹果问:“你叫易翠莲是?”大苹果点点头,朱老师说:“今天收了你的书,你也不要在意,不是针对你个人来的,只是想给同学们杀一儆百,要不我这课就讲不下去了。”大苹果冷笑着,说:“朱老师,你做的对,我向你检讨,今后再也不敢了。”朱老师就一脸柔笑,说:“哪里哪里!翠莲同学,你千万别当真,权当这次给我们一个认识的机会,我们虽说是师生,其实年龄也相差不了多少,以后多接触,你就晓得我的为人了。”就取了书,问金石:“这书有全套的吗?”金石点了点头。朱老师很惊讶,问:“你哪来的这全套的书。”金石说:“这是我爹从市里带回来的。”朱老师问:“你爹在市里有亲戚?”大苹果想故意替金石显摆一下,就说:“他爹的一个战友是分区司令员,是他送的书。”朱老师就仔细端详金石,似乎怀疑大苹果话的真假,大苹果就补充说:“司令员叫金小青,谭万山女婿,谭万山有一女儿谭雯雯,同他爹也是从小青梅竹马长大的,听说就要到我们地区当专员了呢。”朱老师就哦哦地应着,说:“对对对,谭万山,谭雯雯,我想起来了,原来就是你们村的!”就让金石坐,金石也靠墙站着,连说不客气。朱老师就问金石:“你爹现在在哪工作?”金石答:“爹哪有工作,在村里种庄稼哩。”朱老师就有些疑惑不解,大苹果说:“他爹过去也是吃国家粮的,现在也很快落实政策了。”朱老师也就不问了,就对二人说:“其实呢,我虽然学的专业不是文学,我们之间虽是师生,但是也同你们一样,也爱好文学,你们二人既然也爱好文学,很好嘛!我们都是有共同兴趣爱好的人,你们以后有时间,比如说放学后呀,晚上呀,多到我这里来坐坐,我们一起研究探讨,共同提高。”金石二人就连连点头,大苹果说:“老师您忙,没有事的话我们就可以走了。”朱老师就笑着点点头,取出了书,递给大苹果,对金石说:“这套书,我也没有看全的,你们看完了,也借我一看。” 二人就慌忙疾步走出来,出了校门,大苹果呸了一声,说:“人模狗样,第一次上课就出我的洋相,还装好人!”金石说:“你也是,人家第一课,你就不听,偷着看书,也不给人台阶下。”大苹果说:“他要是像王教授那样,讲得好,我还会偷看书吗,这样的课,是在谋杀我们的青春。”金石说:“其实,他看中的是你人哩,我看他那双贼眼,看着你就不老实。”大苹果圆睁杏眼,怒说:“哦呀!他也不阿泡尿自己照照,敢打我的主意!他真要对我起那个歹心,我要让他看我的手段!”金石笑着摇头,大苹果说:“你还不信是不?” 四十二,公安调查二踏子 次日,上物理课,数理化老师邹老师给同学们带来了一个喜讯。讲台上放着一台显微镜,大家就都好奇得很,学校怎么会有这东西。听了邹老师的介绍,同学们就明白了,这是王教授专门托人从省城稍来的,除了这台显微镜,还有不少物理化学仪器。 与多数学生一样,金石不喜欢听邹老师的数理化学课,邹老师是学校年纪最大的女老师,上课除了讲定理就是做公式,学校没有物理化学仪器,做不了所有试验课也还罢了,她却连一些原理解释都省了,只晓得让大家死记硬背。看到学生违反课堂纪律或看了不顺眼的事,骂起人来却尖酸刻薄,招招狠损,没完没了,也不怕误了教学时间。数理化是大苹果的弱项,每次考试要抄别人的,哪次被监课老师看死了,大苹果就惨了。邹老师有个习惯,考试不及格的,他会点名让大家站起来,然后一个个从考卷上找出这些同学答错题的毛病来,来个精彩点评,点得让所有同学掩着脸强忍着暗笑,而让被点评的同学聋恨不得钻地缝。 这一次,在几十个学生上百双大眼睛死盯着讲台上的显微镜,期盼看显微实验的时候,邹老师却不慌不忙,要对上一次物理测验进行讲评。七八个没有及格的学生被点名叫了起来。活该大苹果倒霉,也许是抄的时候不小心小点了一个小数点,将火车平均行进速度52点8公里写成528公里了。听邹老师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呀,我们班出了个闻名中外的发明家了!她发明的火车,能每小时跑500多公里呀!都快赶上飞机了!哎哟!我们屈才了呀,让这么个大发明家待在这个穷山窝里,还在听我这么个老太婆子唠叨。”邹老师说到这里,要是以为她就这么不点名地损这位同学,也就谢天谢地了,可是不,接下去这位学生就会渐渐从她嘴里透露出来:“有些同学,不要以为自己家是吃国家粮的,念不念书不要紧,以为自己长有一张好看的脸蛋,就有人宠你,这样的话,你还来念什么书,上什么课?可是吃国家粮也得有一门吃国家粮的资本哩,要让你接上父辈母辈的班,让你卖百货,几十元钱当几百元钱找给人家,还不把国家集体财产败光么……” 邹老师讲得个不耐烦,学生们听得更不耐烦,总算讲完了。实验开始了,大家就表现出了从来没有过的兴高采烈。实验很简单,就是从观察用的玻璃片上涂上些水,让大家一个个通过显微镜看水里面的浮游生物。邹老师点着一个个同学的名上台观看,这类的好事向来都是从学习好的同学点起,点到大苹果的时候,都已快到下课时间了,大苹果眼睛有些近视,看的一片模糊,想调试一下物镜焦距,却被邹老师粗暴地制止了,呵斥道:“好不容易调好的,不要去动!快下课了,不要耽误大家时间了!”大苹果只得作罢。 下了课,大苹果听同学们兴奋地议论水里有的什么什么像什么什么,很是扫兴,在金石面前发狠:“老怪物!老变态!又不是她的东西,什么了不起!”金石说:“你要是很想看,我有办法。”大苹果问:“有什么办法?”金石说:“你跟我来!”带着大苹果到了邹老师宿舍门前。原来这是第四节课,这节课后的课间休息是老师们午饭时间,有半个小时。金石是看着邹老师搬着显微镜回到宿舍,又从宿舍里拎了碗筷去了饭堂,门是顺手带上的,没有落锁。金石就拉着大苹果溜进了邹老师宿舍,看见那台宝贝就放在桌子上。大苹果一见两眼就放出光来,又担心问:“要是被老怪物回来发现,就死定了。”金石说:“放心,她们吃饭呢,一时半会哪回得来!”就悄悄掩了门,开了机,弄了些水涂在玻璃片上,调试了调试,说:“你看过够。”大苹果一阵阵惊喜,说:“看到了看到了,在动哩在动哩!”金石说:“要是弄片树叶来,还可以看植物细胞。”大苹果就叫:“快快去弄呀!”金石一拉门,门却死也打不开了,心一慌,定神一想,晓得坏事了,一定是有人恶作剧,在门外将门扣扣死了。刚才似乎看到有人在窗外晃了一下,像是小贵子! 大苹果一见不对劲,问:“怎么了!”金石铁着脸说:“一定小贵子将我们的门锁了。”大苹果先是一怔,然后就吓得浑身发抖,哭丧了脸,说:“那嘛办呀,要是被那老怪物进来了,要死了哩!”金石看了看窗户,窗户上装了有铁栏杆,出是出不来了,就听见大苹果脸对窗外尖着嗓子喊:“小贵子!小贵子!王八蛋你给我开门!”喊了几声,哪有回音。金石说:“莫喊了,没有用!”大苹果急得浑身发抖。金石说:“慌什么,她进来看见就看见,咱俩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还能吃了你!”大苹果说:“你是不怕,那老怪物生生是我的死对头,正恨不得生吃我来!”正说着,门外脚步响了,一听就是那邹老师特有的高跟鞋脚步声,吓极了的大苹果下意识的将双手紧握金石的手臂,随着门被推开,金石看到了邹老师比大苹果更惊恐的眼神。 事件并没有大苹果想象的那么可怕,邹老师只是向俩人问明了情况,让俩人各写一篇检查了事。放学后写完检查,天就快黑了,大苹果发恨,一定要教训教训一下小贵子。金石更是新旧仇恨涌上心头,只是逮不到机会。 金石在回家的路上,看见巧云的儿子跳跳疾步的向二踏子家去,就问:“跳跳,干什么去呀?”跳跳说:“娘叫踏子叔去我家有急事哩。”金石好奇,拉着跳跳问:“什么急事呀?”跳跳说:“王立叔叔在我家,说公安要来抓踏子叔,娘让我来叫他。”金石一听,吃了一惊,问:“他犯了什么事要抓他?”跳跳就直摇头。金石拉上跳跳就直奔二踏子家,二踏子正在洗菜准备弄晚饭,听说这事,也慌忙忙地往巧云家赶。却见王队长坐在巧云家抽着烟,对面坐着巧云。见到了二踏子,王队长铁着脸说:“你看你做的好事!按规定本来我不能向你通风报信,看在刘巧云面子上,给你个机会。你说说,你那天晚上偷鱼的事,到底被哪个看见了?”二踏子就摸着头,看了看巧云,有些发呆。王队长说:“上午王支书告诉我,说明天有公安来调查有人偷盗的事,我一想就只有你!这一次,你还把人家巧云拖累进去了。我刚才问了巧云,她把前前后后都说了,我只问你,到底是被哪个看见了,是哪个在告你的状?”二踏子想了想,说:“这事没有别人,只有德子!”王队长说:“瞎说!我问过德子了,德子说了,他是晓得你们干的这事,但他发誓不会去上面告发。我想也是,他就是对你有仇,要告发你,也说不定,这次却是把人家巧云也拖进去,他要告刘巧云,打死他也不会。”二踏子想了想,王队长也说得在理,德子是不会把巧云告发的。但除了德子,还会是哪个?如果有人当晚现场发现,一定会当场拿获,不会到现在才告发,又细细回想了当晚经过,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即便现在有人告发,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无凭无据,为什么赖我头上?想到这里,二踏子脖子就硬了起来,说:“既然这样,我也没有好说的了,一切后果由我来承担,不管巧云的事,要抓要杀由他便。”王队长说:“二踏子你也不要逞强,你做下的事,队里的人明里不说,心下哪个不明白?只要没有人来找你麻烦,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公安要来查这事,你抓去不要紧,队里的名声都被你弄坏了,我这当队长的还要担责任哩。我现在把话说在头里,明天要来人了,我能挡则挡,队里人也不会有人乱揭发你,他们真要有证据抓你,我们也保不住你,你自作自受,也怪我们不得。今晚的事,也不要往外传。”说完收起烟袋走了。 二踏子怔了半天,巧云说:“都怪我,要是我不跟去,也许就不会传得满城风雨了,这怎么好?”二踏子说:“怕什么,也就一袋鱼而已,他能把我杀了?”巧云说:“说得轻巧!去坐几年牢,也够你受的。”二踏子想了想,说:“我一个单身汉,我怕什么,我早就有个想法,南下广州去做工,原想等分了田再走,现在看来,等不及了,不如今晚就走。”巧云一惊,说:“你走了,我怎么办?”二踏子一声苦笑:“你怎么怎么办,又没你什么事,你怕什么?”巧云说:“你一走,他们就会找我,还会问我要人呢!”二踏子说:“他们就是找我,也都无凭无据,找你,你什么都装不晓得就是了,他们还会相信你一个妇道人家会干这事?再说了,王队长不是对你好吗,他不会帮你?”巧云一声冷笑,说:“你晓得王队长会帮我?”二踏子也哼了一声,说:“你们的事,当我不晓得哩。”巧云一听,呼地站了起来,说:“二踏子,你什么意思?我们有什么事了?”二踏子后悔说急了,低着头不说话了,却听见巧云嘤嘤就哭了起来,一脸泪水说:“二踏子,怪不得你总是冷眼看我呢,你当我是个离不开男人偷男人的贱人呀。你是不是成天看王立在我家里,疑心我偷人来?他有这个贼心,有这个贼胆吗?他那个老婆,要闻出些腥味,还不把他撕成几块!王立什么人,仗着一个生产队长,说是看我孤儿寡母可怜,说是安排队里的活关照我,安排我放牛看水,干些边边角角的事,照顾我放了半年的牛,又说村里人有意见,说放牛的这么轻闲,也拿与干活的一样的工分,不合理,不也就安排各家轮流放牛了?让我去水库看了几天水,看了几天,我也是担心别人说闲话,自己不去的。他就这样常找些机会到我家走动,他什么心思我不晓得,我只是觉得自身正了,也不怕别人的闲话。我刘巧云再贱,也不会贱到他头上去。二踏子,你听好了,你既然把我看成是那样的人,你就走,我也不想看见你,你也省得看见我恶心。”巧云说着,抹了一把泪,就上前来推二踏子,二踏子还想说几句什么,却被巧云狠狠推到门外,砰地关上了房门。 四十三,胡公安暗查偷牛贼 第二天上午上工的时候,王队长才晓得二踏子不在村子里,问巧云怎么回事,巧云一声不吭。踢踢一家更闹不清去向。王队长就提心吊胆地等着公安来找他要人,等到快晌午了,才见一个穿公安制服的人在兴伢子陪同下来到村里,找到王队长,被王队长领到自己家里,已是快到吃午饭时候了,王队长忙叫老婆云秀去供销社打酒割肉。 来的公安姓胡,胡公安就开门见山,让人将二踏子叫来。王队长说:“你昨天来,他还在队里,今天找不着了,听人说是昨晚被人带去城里做工了。”胡公安就冷笑,说:“这二踏子消息还蛮灵通嘛。”王队长也就一声苦笑,说:“这要在过去些年,队里的人,还没有管不住的,大队生产队不开条子,他能飞上天去!如今这年头,你也晓得,人管不住了,说走就走,招乎都不会打一声的。今早上一开工,见不着人,叫踢踢去他家里看,门都锁了。这二踏子要是在家,从不锁门的,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原先他也说过要去城里做工,有人找过他,估计这是真去了。” 胡公安说:“这次来找他,也就是向他问问一些情况,这今年以来,乡里也好,大队生产队也好,公家的东西被偷被盗事件越来越多了,不是仓库粮食财物被盗,就是耕牛被偷,鱼塘丢鱼。其他我也管不来这许多,只是偷牛事大,要坐牢的,听说最近这一带有一偷耕牛团伙,有七八人,全是十几二十来岁年青人,偷了的耕牛拉到四邻八乡集市贩卖。据我们初步查实,二踏子没有参与这一团伙,但他也许认识这些团伙里的人,我今天来,就是向他打听打听,他认识不认识这伙路子的人。”王队长一听,松了一口气,说:“二踏子这人,我还是知根知底的,平时虽然有些不务正业,小偷小摸也许会有,但这偷牛的大案子,他绝对不会去干。”胡公安笑了笑:“我也听说了呢,这小偷小摸也不行呀,我们现在是大案子太多,顾不上他,要是在前些年,他早就该到我那里挂上号了,你们也刹刹他。再就是,我得给你提个醒,这偷牛团伙在附近大队都作过案,也许近期就会转到你这一带来,你们也不要大意,早作防备。” 兴伢子说:“是呀,现在这些人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这地还没分哩,人心早散了,一些人干公家的活没有劲,干私活却卖力得狠,公家的东西,被丢的丢,偷的偷,没有人去管,去操心。”王队长就叹了气,说:“我也等着这田地早分了好,分了地分了田,我也就不操这份心了。”兴伢子说:“说得对,分了田地,我这身份也没有了,不要再干这吃苦得罪人的差了。现在,你胡公安披着这身虎皮,说起话来还有人听,不敢拿你怎样,我呢,连自己都不晓得是个嘛子身份,说话也不管用,没有人听你的。就说前天,三队一个妇女在队里的菜地偷姜,被我喝住,要拉她去见队长,你听她怎么说,她说,见队长没有用,你干脆带我去见支。我问,干嘛要见支书?她指着一处被挖过的姜地,说,这就是队长家的老婆昨天刨过的,你要告,我把她家队长叫上,一起去。我说,支书就支书,就去见支。你听她又怎么说,支书是你爹呀,你们是一家子人,那就去你家呀,你家细细呀还是我姑表姐哩,我今天就带这姜到你家去,正好饿了,让细细做饭吃。弄得我没有法子,只好放她走了,回家问起细细,她反倒数落我一顿,说,那姜是公家的东西,有你什么份,就为这几块姜,把人得罪了,亏你还要脸在村里混!你们说,现在这人怎么都这个觉悟了?” 王队长笑了笑,说:“兴伢子,你说的三队那妇女姓王叫王东霞,你是看她长得蛮好看的,嘴硬心软了?我可听说,她为了养活一串五个孩子,养的两个南瓜样大,常常到队里偷粮偷菜,被队长在菜在里睡过哩。你不会也打起她的主意了?要不她偷菜,怎么就被你发现了哩?”兴伢子就急了:“胡公安你莫听他胡说哩。” 几人说着说着,云秀就拎着酒进门,说是去晚了,肉卖完了。王队长说:“那就抓只鸡杀了。”胡公安连说不用不用,身子却没有动。王队长说:“我这穷山僻壤地方,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来过穿制服的公安。胡公安这次能来,也是我们村里的一件大事,不能太随便,没有几口下酒菜,这酒怎么喝!” 云秀手脚利索,不一会就闻到了鸡肉香,一大海碗堆得冒尖的生姜红椒爆炒鸡肉就上桌了,胡公安吃得热汗直流,两瓶酒很快就光了,胡公安也有些找不着北,醉沉沉地要走,王队长扶着说:“这个样子就不要走了,去床上躺躺。”胡公安晃着头说:“不行咧,下午还有事哩。”硬让兴伢子陪同一起走。 王队长下午还要带队上工,扛起锄头就头重脚轻地去工地,双脚就像踩在棉花上面一样,看到一伙社员们围在村头晒谷坪上等他派工。社员们等工无聊,就听王猴子在说荤段子。一伙人就笑得前仰后合,听细细强忍着笑骂:“砍千刀的,满嘴喷粪哩。”王队长一笑,脑袋更疼,准备派工,踢踢见老婆容桂还没有来,担心被误工,就想拖拖时间,说:“你这不算什么,我讲一个更有味的。”满妹子一听,说:“你们男人嘴巴能不能干净些,要喷粪就回家留给你婆娘喷,天都黑了,还开不开工来!”王队长正听得有趣,就说:“不忙不忙,下午挖渠,满妹子你带几个妹子先去工地把地面草皮刨了。”满妹子说:“王队长你倒会打算盘,让我们先去干活,你们在这里嚼蛆。”王队长说:“不去也行,你们要听,就一起听。”满妹子只得嘟嘟嘴,领些大姑娘去了。 踢踢说完,一队人笑得都不成人样了,妇人们更是一个个喘不过气来,细细压着肚子说:“踢踢,你平时难得放出一个屁来,你一放屁,人都得被你薰死!”庆子说:“你说的那男人,不会就是你!”正说着,就见容桂扛着锄头疾步来了,众人一见,笑得更欢,容桂摸不着头脑,问:“你们说什么这么好笑?”庆子压着肚子说:“说你男人好功夫呢。” 巧云哪有心思听这些,满脑子里都是二踏子。恨自己当时做得太过分,把二踏子逼走了,也不晓得他这一走凶多吉少,是自己把二踏子害了呀!心里就忍忍的痛,也不晓得这来的公安是不是要来抓自己,心头七上八下,直到看见兴伢子陪着胡公安一前一后走出村子,才算松了一口气。 众人到了工地,见满妹子已把渠沟两边的荒草收拾光了,王队长就分派大家加固渠岸泥土,清理渠底泥沙。见巧云跳下了渠底,就也跳下去,凑到她身边说:“不用担心了,人家是来查偷牛的案子的,向二踏子打听些事,跟二踏子无关。”巧云向王队长挥了挥手,说:“你喝了多少酒,满嘴臭成这样子。”王队长说:“还不是为了你们。”巧云哼了一声,说:“你们这些人,听风就是雨,事情都没有问清楚,就闹闹哄哄的要抓人,害苦了人家二踏子了。”王队长贼着脸笑笑,说:“怎么,你得了他什么好处,你这么心疼他来。”巧云还要说什么,却听细细尖着嗓子喊:“云秀嫂!怎么才来呀!”王队长一抬头看见婆娘挑着一担箢箕,一步三晃过来了,忙闪开了身子,窜到岸上,听一群妇女一齐哄笑。 王队长就清了清嗓子喊:“现在大伙都在,把手中的活放放,有件事我给大家说一声。”大家就停下了手中的活,听王队长说:“今天区里派出所的胡公安来我们村了,来调查这段时间以来附近村子耕牛被盗的事,当然,这盗牛的事,与我们队无关,但是也给我们提了个醒,这是幸好还没有偷到我们队里来。所以呢,从今天起,哪个家放牛的,一定要把牛看紧了,今后要是丢了牛,我就找哪个家放牛的要牛。” 四十四,巧云查寻偷牛贼 容桂说:“王队长,牛都是白天放,白天哪会丢,人家偷牛的都是晚上,晚上牛关在队里的牛栏里,难道你要人家晚上守着牛呀!”王队长说:“这我不管,反正什么时候丢了牛,我只找放牛的这家要。”细细说:“王队长,这么说,这各家放牛的,晚上还要派一个人到牛棚守夜了?”王队长说:“你要担心丢牛,还真得守夜呢。”细细说:“王队长,你就开个头,在牛棚里先睡一夜我看。”容桂说:“他去睡,还得云秀去陪着,要不然,牛栏里还有几头大母牛哩,云秀能放得下心。”大家又是一阵贼笑。 云秀也笑了,说:“容桂,怪不得你家放牛,你不让踢踢去,每次都是自己去,原来是担心踢踢犯错误哩。”踢踢听不下去了,说:“说你们骚,你们还不服!也亏你们想得出来。”细细说:“踢踢,你还说我们女人骚哩,你那嘴也干净不到哪去”就对王队长说:“不要把话题扯远了,这看牛的事,要是二踏子在,也就好了,他对这事最有办法。我看呀,谭伟家离牛棚近,他家的狗见不得生人,一见生人就吠得紧,不如晚上将这狗拴在牛棚边,能看得住哩。”大家一听,也觉得好。晚上狗一叫,就知道有人,这狗比人管用。 谭伟说:“细细,不是你家的狗,你倒不疼,晚上这狗栓了,贼还能怕么,一个毒肉包子或者一捧子敲死了,你赔得起,我还舍不得哩。”王队长说:“谭伟,细细说的也是个办法,这狗,比人灵,不管什么人,人还没有近身,它就会叫得凶,等人近了,你不都听得到赶出来了么,丢狗总比丢了牛划算。这狗真要被害了,我作主,队里赔你五十元钱。”谭伟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这狗养了十年了哩,就同养了儿子一样了,哪能舍得。” 王队长就叹了声气,说:“现在真是人心不古呀!想当初刚搞集体那阵,大家的心多齐,为了保护集体的东西,自己的一条命都舍得。德子那年开荒炸石,把自己的一只眼都炸坏了,也没有一句怨言。天灾那年,你谭伟守队里几亩菜地,发病拉了几天肚子,都拉了不成人样了,还不离开菜地。”细细听了就掩着嘴笑。王队长白她一眼说:“你笑什么?”细细说:“我好像听人说谭伟守菜园拉肚子,是偷吃地里的菜吃的呢。”王队长说:“你晓得什么,人饿急了,莫说菜,活人都吃的。”容桂说:“偷点菜吃算得了什么,他那一天十几泡屎拉在菜地里,积的肥都比吃的菜值钱。”大家又是哄笑。 王队长说:“现在大家生活好了,怎么心反倒散了。这地还没有分哩,大家就对集体的事,一些热心也没有。”谭伟也就有些伤感,说:“说今天的事,就不要去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了。这狗,我也派了,不要讲陪不陪钱的事,也算让这狗为队里大伙尽些狗力。只是光靠这狗还不行嘛,这牛栏也要加固加固,门上能上锁的最好上锁,总不能让那贼轻易牵走了。”大伙都点了头,王队长就布置谭伟同满妹子买锁具,请木匠加固牛栏。看了看日头,已快要落西了,就喊:“大家都干活。” 当晚,谭伟就把一条叫金毛的狗拴在了牛棚边,没有想到这狗竟一阵阵汪汪叫闹了一晚上,吵得谭伟一家人没有睡个安静觉,出来看了几次,并没有发现什么动静,事后才弄明白,原来是一头出生不久的小牛犊,顽皮好奇,初生的牛犊不怕虎,还会怕狗?见了拴在牛栏外的狗,常探出头来冲狗伸舌头,金毛本来对自己不明不白被拴在这里受闷气,又被这小牛犊子调戏,怒不可遏,冲这小牛崽子发泄。 第二天,两个木匠忙活了一天,将四个牛栏门加固了。王队长看了,门栏杆都是新换的,又粗又结实,门栓上钉的是大马口铁,装了四把大锁,很满意,问花了多少钱,满妹子说,共二十六块七。王队长眼睛睁得滚圆:“怎么这么多?”满妹子说:“四把大锁,二块五一把,这就是十元,买这马口铁,钉子,也得几块钱,请木匠工钱供饭开销,还得喝酒送两盒烟,不都是钱吗?”王队长看了看锁,又说买得太大了,谭伟说:“锁小子,还不如不买,你以为这偷牛贼都是吃素的?再说了,这么粗的马口铁,小锁能锁得上吗。”王队长说:“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花公家的钱,倒挺大方。”谭伟说:“到时候牛丢了,你又会埋怨我这牛栏修不牢了。” 过了几天,没有见有什么动静,金毛半夜又叫了几次,也就没有人上心了,谭伟想把狗放了,王队长不让。这天晚上,狗像是又叫得凶,小红听得不对劲,催谭伟出去看看,谭伟不耐烦地说,是那牛犊子闹的,赶明儿将金毛拴它远些。金毛叫了一阵,又不叫了,谭伟心想这狗也终于晓得累了,总算安静了。 谁知次日天亮一看,金毛却不见了,只落下拴狗的空绳子,晓得被人弄走了。看牛却还在,一条都没有丢。兴伢子、王队长等都到了现场,兴伢子细细看了看,说:“不用说了,来了偷牛的了,幸好及时加固了牛厩,这伙人一时弄不开,毒了狗取了狗走了。”王队长气恨恨的,说:“这伙王八蛋胆子也太大了,竟偷到我这里来了!这还了得!”就要兴伢子去区派出所报案。兴伢子说:“报案就算了,就丢了这么一条狗,派出所不会来人的。”王队长又埋怨谭伟说:“让你家狗看牛,你看狗,晚上我都听到狗叫了,你就没有听见?”谭伟也又是伤心又是悔恨不已,也没有理会王队长的问话。兴伢子说:“不过也放心了,这次来了没有做成,下次肯定也不会再来了。”王队长说:“幸亏我们做了防备,要不然这损失就大了。”谭伟的婆娘小红还在埋怨谭伟,说:“我就听这狗叫的声音不对劲,叫你去看看,你却不当一回事。”谭伟在恨恨地擂自己的头。听千千眼泪鼻涕都哭成一团,不停地喊:“金毛,我要金毛!” 金石到千千家喊千千上学,看见千千两只眼睛哭得像红桃子似的,自己也不免气恨,说:“要是抓到这伙人,看不剥了他们的皮才解恨哩。”到了巧云门口,巧云看到了千千,忙拉二人到屋里,说:“昨晚听到狗叫,我也醒了,听到一伙子人的脚步声从门前走过,有人说话,其中一人说话的声音像是前村的光驼子来。”千千一听,两只红眼睁得像铜铃,问:“光驼子!你确定是他吗?”巧云就有些犹豫,说:“只听得一句,像是说这边这边,住这边走。声音虽小,有些哑闷,好像是他。”千千就有些猴急,说:“要是他,看我不去撕了他!”巧云说:“我也拿不准,所以也不敢向他们说,要冤枉了人家,人家还不来剥我的皮!你们听我说,他们偷的这狗只是吃的麻药,还可以吃狗肉才弄走的,如果这伙人有光驼子,一定就在他家里弄吃,狗吃了麻药包子,也不会放很久的,这麻药侵到肉里,就吃不得了。他们杀了狗,那狗内脏是不吃的,剥下的狗皮也不敢要,一定会埋在他家周围,你们今天放学后就到他家屋前屋后察看察看,看到有埋的东西没有。”千千听了直点头,对金石说:“哥,放学后同我一起去。”巧云忙叮咛说:“可不要让他们看到,看到了东西,一人在现场看着,另一人悄悄来报告兴伢子,千万小心些!” 千千这一天也听不进什么课了,一心想的是光驼子和他的狗。一放学,就要金石回家吃了饭,就一同去前村光驼子家。金石说:“怎么样也要打了柴,等天黑了再去呀。”千千说:“还弄什么柴,我回家挑一担柴给你就是了!”金石说:“怎么好让你送柴。”千千说:“不送柴,你妈那儿也交不了差。就这么定了。”金石回家吃饭,饭刚下肚,就见千千真挑了一担干柴来了。金石也只得收了。千千问:“要带些什么东西,锄头带不带?”金石说:“什么都不要带,免得人家看了疑心。” 太阳刚落山,夜幕开始笼罩下来,二人就一前一后往前村走。也不过五六里地。光驼子家是前村西面的的一座独屋,三间破旧的瓦房,旁边有一低矮的茅屋,是猪厩和厕所。光驼子头并不光,有一头钢精短发,背却实实是驼的,快四十岁了,仍是光棍一条,没有父母兄弟,因是残疾,村里社员干部也不好管他,在村里也是神出鬼没,不晓得在干些什么名堂。巧云男人去世后,他也曾来讨好过巧云,常带些好吃的好用的巴结跳跳。后来晓得没他的戏,也就放弃了。 金石二人来到光驼子家,家里没人,门是锁着,门前的狗却叫得凶。二人看没有人,胆子就大了,金石顺手抄起一根竹杆,顶着狗,千千就放心地从茅屋前取来锄头,从屋前房后刨了起来,不一会就听到千千在哭,原来千千从屋后的菜地里创出了金毛的皮。 金石让千千千万看好现场,自己忙跑来报告兴伢子。到了兴伢子家,喊了几声兴队长,却不见人应,推门进去,听见里屋似乎有哗哗的水声,听见细细问:“是石头!我在洗澡哩,找兴伢子嘛子事?”金石见屋里黑沉沉的,好像没有其他人,就悄悄说:“千千找到他家的狗了!”细细就吃了一惊,问:“在哪找到的?”金石说:“在光驼子家后院菜地里,找到他家金毛的皮和狗肠狗肚了。”细细就忙扯了一件被单围在身上,浑身湿淋淋地走了出来,金石看到的细细的双臂和双腿如羊脂玉一般洁白润滑,听细细问:“你说是光驼子偷的狗?”金石点了点头。细细说:“怎么会是他!”对金石说:“兴伢子下午被竹村的快八子叫去了,说是他儿子打了媳妇,媳妇喝了农药呢。你去竹村找他。”金石转身要走,细细又忙说:“这天晚了,我拿个手电给你。”金石取了手电,慌忙忙地出来。 到了巧云家门口,看到巧云像是在等着他,问:“找着了?”金石说:“在光驼子后院菜地里找着了。”巧云说:“这天杀的,果真是他!”问告诉了兴伢子了?金石说:“细细嫂说兴伢子去竹村了,我这去找他。”巧云问千千在哪,金石说还在看着现场。巧云想了想,说:“竹村你也不熟,你去守着千千,万一看到了光驼子,千万躲着他。兴伢子那儿,我替你去喊。”接了金石手中的手电,疾忙忙的去了。 金石不晓得,巧云主动替金石找兴伢子,是有她自己的心事的。要是光驼子参与了偷牛,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她虽是恨,但想到过去与自己的一段往事,不免又于心不忍,虽说她没有答应这段亲事,但光驼子也在她家里花出了不少钱,直至让他死了心,也没有找她什么麻烦,以至至今她总觉得自己欠了光驼子一段还不清的感情债。她想趁这个机会,让兴伢子挽救一下他。 巧云赶到竹村时,才打听到兴伢子已送快八子的儿媳妇去区了医院,只好又往区医院赶,到了区医院,看到医院门诊室几个医生护士们在一片忙碌,快八子的儿媳妇被灌得还在呕呕直吐,地上一片狼藉。兴伢子却坐在一旁悠然地腾云吐雾抽着烟。见了巧云汗涔涔在跑来,吃了一惊,问:“你来干吗?”巧云二话不说,拉着他就往外走,到了门口,见左右无人,才说:“谭伟家的狗找到了,是光驼子偷的。”兴伢子听了,两眼瞪得像铜铃,问:“怎么找到的?”巧云就把经过说了一遍,兴伢子就抑制不住兴奋,说:“巧云,真没有想到,你还有这心机,平时看不出来呀!我还真佩服你哩!”巧云说:“你不要哆嗦,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理?”兴伢子说:“还怎么处理?我马上报案呀!”巧云说:“晓得你会这么做,你听我说一句劝,你能不能先不报案,你先把他抓起来,要他供出偷牛的人,再动员他去自首,兴许能减轻他的罪哩。”兴伢子说:“你说得好天真!光驼子是什么人?是个滚刀肉,我去抓他,不要说要他供出偷牛的人和去自首,他一撒泼,我能看得住看不住他还难说,他要一跑,你晓得这偷牛团伙的祸害有多大吗,能量有多大吗,你知道后果吗?”巧云说:“到底是乡里乡村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能挽救就挽救一下,也算给乡里的人积德呀。”兴伢子直摆手,说:“什么乡里乡村人,别的事行,这事不行。”巧云急了,说:“你给我一个面子行不?我这大老远的来找你。”兴伢子说:“别的面子我会给,这个面子不会给,到时候不光是挽救不了他,还会害了你我,说我们窝藏罪犯。”巧云还要说什么,兴伢子说:“你不要说了,这事非同小可,我现在就去派出所,你赶快回去,告诉千千金石,千万保护好现场,不要走漏了消息。要是让光驼子知道了跑了,连你也得担罪哩。”千咛万嘱走了。 巧云带着失望的心情往回赶,来到前村,到了光驼子门口,被光驼子家的狗窜出来,吓出了她一身冷汗,幸被金石及千千及时赶出来制止了,金石问:“找到了兴伢子了?”巧云点了点头。金石就松了一口气,说:“要是现在光驼子回来怎么办?”金石这一问,到是提醒了巧云,想了想,对金石说:“兴伢子让你们在这里看着现场,等到他们过来,要是光驼子回来了,你们就躲起来,不让他晓得就是了,千万不要惹事呀,我也回去了。”金石、千千都点了点头。 巧云到了前村村口,就在进村的路边坐了下来,她要在这里等光驼子回来,她要当面问光驼子,为什么要去干这样的事,她要光驼子在他面前老老实实将这伙偷牛贼供出来,然后带他去派出所自首。她深信,光驼子会听她的,兴伢子做不到不敢去做的事,她一定会做到的。 夜深了,村里一片寂静。天上看不见月亮星星,身边一片漆黑,一阵阵寒风,把身上的热汗都吹干了,浑身冷嗖嗖的。她双手抱紧了身子,想到光驼子对自己好的那段时光,不禁更加怜惜起他来。想着想着,前面突然一片脚步声,几束手电光齐齐照过来,她紧张地站起身子,却听见兴伢子惊讶的声音:“刘巧云,这深更半夜的,你在这干什么?” 巧云用手挡着电光,看清有十几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齐齐地用一双双不解的眼神看着她。兴伢子对公安们说:“这是我们队的刘巧云,这次行动,就是她提供的线索发现的。”公安们又一个个闪出奇异的眼光,胡公安热情地伸出手来同她握手,说:“谢谢你了,刘巧云同志,你可是为我们破这个案立了一大功了。” 巧云木纳纳地一个个握了手,有些不知所措,直到看到带着手拷的光驼子也出现时,她惊讶地呀了一声,差点晕过去了。兴伢子悄悄对她说:“你是在等光驼子,他在区里就已经被抓,偷牛团伙他都已招供了,现在我们去他家取证呢。”巧云没有听清兴伢子在说什么,她直经走到光驼子面前,看清光驼子的一张布满汗珠的苦涩的脸,巧云想对他说什么,但她一句也说不出来,也不晓得讲什么好,她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公安们带着他,从她身边走过,消失在茫茫夜暮中。 四十五,朱老师喜欢大苹果 过了新年元旦,寒假就快到了,金石的学校也就忙碌起来。师生不仅仅要应对期末考试,还得筹备学校的翻建。在王教授努力下,为学校筹来了3万元的经费,加上王教授的4万元,学校就准备利用寒假期间动工。资金有限,乡村干部、学校老师们精打细算,只能建四合院结构的两层砖瓦平房,朝北一座礼堂,东西两厢两排教室,朝南一座老师办公室兼宿舍。所用的砖瓦木料,乡村也筹备一些,石料由学生及家长“勤工俭学”提供,施工的大师傅小民工,由学生家长义务出力,每个学生出一名家长,学校建好后,凡参加过建校的家长,可免除其子女学生一年的学费。 大苹果在文科和理科两科中的严重偏科,使得她在朱老师和邹老师的眼中,就如冰火两重天。政语史地美音,大苹果是班里的尖子,于是就被朱老师热捧着;又因为她的数理化成绩很差,就又被邹老师冷嘲着。这次语文课上,朱老师又在全班亲自念了一遍大苹果的示范作文,作文题目是“我最敬重的一个人”。朱老师声情并茂地念: 我最敬重的一个人,是供销社一位杀猪卖肉的普通老人,名叫刘一刀,人都说,他之所以叫刘一刀,是因为他卖肉时,只要顾客说出一个数,不管是多少斤肉或是多少钱,他只有切一刀,切下的这块肉,不用称,肯定是一钱也不多,一钱也不少,不要用动第二刀。 我不上学的时候,会经常去看他卖肉,买肉的人,经常排着长队,肉价是不分肥瘦,不论价格,通常是一刀切。那刀磨得太锋利,肉在他的刀下就如割豆腐一样,哪怕薄如纸片,他也能切得刀锋般整整齐齐,每次看他割肉切肉的一举一动,就是一种享受,一种比吃肉更愉悦的享受。刘师傅卖光了肉,常常会将一些没有人要的碎肉碎骨碎皮收集起来,案板上不留一丝肉的痕迹,他把收集的东西用一片报纸包了,带回了家。我原先还纳闷,他每天都要包上这些东西干什么?他家里还没有肉吃吗? 前几天,刘师傅去世了,去送葬的队伍很长很长,我也去了,我很不解地看到,有很多五保户老大爷老太太,还有很多家里很穷的人,都来了,都哭得死去活来。我后来一打听,才明白,原来刘师傅将每天收集的这些碎肉包,都轮番送给了这些一年都很难吃上肉的老人和穷人。刘一刀死前,他将要接他班的儿子叫到床前,交待儿子要做两件事,第一件,是当年走日本的时候,金不换的爹是替他而死的,他欠金不换一辈子的情,逢年过节,要送他一块肉;第二件,就是他每次卖完肉,总会收集一包碎肉,送给那些平时很少能吃得上肉的老人和穷人,虽然是些碎肉,但也能让那些老人孩子尝尝肉味。他要求儿子也要像他一样,把他的传统继承下去。 刘师傅走了,我每天上学,再也看不到刘师傅的身影,但我每天都想念他。我敬重他,不是仅是因为他的过人的技艺,更是他做人的品德。 朱老师念完,全班同学都很静默,目光齐唰唰地看着大苹果,大苹果却低着头,不敢看众人,大家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朱老师说:“同学们,你们听完了,有什么感受?”同学们一片沉默。朱老师说:“这遍文章,看似很平实,没有很多修饰的词句,找不出很多夸张的语言,但是它记叙的这个人,给我们一个最大的感动是什么?两个字:真实!正是因为真实,才感动人,才展示给我们一个真正值得敬重的一个人物。这次布置的这篇作文,全班五十多个同学,有十多个同学写的是自己的父母兄弟,有二十多个同学写的是老师,还大部分写的是我!别的我不说了,就说写我,说我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你们看看,我是国字脸吗?说我尖嘴猴腮还差不多,我是浓眉大眼吗,明明一双老鼠眼嘛!说我身材愧悟,我身材愧悟吗,弱不禁风嘛。”学生们就哄笑。朱老师说:“你们不要以为把我吹得天花乱坠,我就会给你高分。你们真正了解我吗?还有不少同学说我生活上对自己体贴入微,白天什么什么,晚上还什么什么,哎呀拜托!男同学这样写了,还没有什么,女同学这样写,还以为我有不轨之心哩。……” 放学时,大苹果又拉着金石,说:“猪屎鬼又要我去他那儿,你同我去。”金石说:“他又没有叫我,不去。”大苹果就又发嗲:“有什么嘛,算帮个忙嘛,有个伴嘛。”金石说:“上次是为了书的事,这次我要还跟你去,非被他骂出来。”大苹果就更作态,说:“去嘛去嘛,算求你啦。”金石说:“他找你什么事?”大苹果说:“好像是说,他要把我的这篇作文推荐上少年报,商量怎么修改呢。”金石说:“这不管我们事,我就更不能去了。”大苹果说:“哪个说不管你的事了,你的作文不是也写得好吗,一起去商量商量呢。”金石要走,却被大苹果紧紧拉住不放,一些放学的同学就投来异样目光,金石被大苹果三拖二拽进了朱老师的宿舍。 朱老师早就为大苹果倒了茶,见金石在门前犹豫,忙热情招手说进来进来!又转着圈子取座,慌忙忙要给金石上茶。对金石说:“其实,金石同学的作文我也认真看了,你写的是你哥,写得也很不错,事迹也感人,只是从敬重二字来讲,你敬重的是自己的血脉亲属,很多都是理所当然,而翠莲写的是一个与自己本不相干的人,她的这个敬重,就胜过亲属之间的敬重。金石同学,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金石连连点头,心想这朱老师也并不是等闲之辈,真还有些文学功底,可能是他来的时间不长,自己等学生真的并不一定了解他。 朱老师倒了茶,就坐了下来,说:“你们二人,文章写得好,尤其是翠莲同学,我就十分喜欢你的写东西,现在文学领域,女性文学十分吃香,就是因为女性文学不仅稀少,而且有她独倒的细微的思想领域,这有很多是我们男人感受不到的。所以我今天叫翠莲同学来,说是商谈你的这篇作文如何推荐上少年报,只是一个理由,当然,推荐还是要推荐的,我会作一些修改。也是很想有机会,我们之间能常常在一起,谈谈文学,聊聊写作,对我来说,也是难得的幸事。” 金石心想,你是想与大苹果在一起,大苹果不管咋说,也是一个班花哩,对你来说,当然是幸事,可是对我们来说,是烦事哩,我们还都要回家吃饭弄柴的。大苹果就只听朱老师滔滔不绝地说,也不答话,闷喝着茶。朱老师又说起红楼梦、三国演义,大苹果就在一边听,一边用手指沾着茶水,在靠近金石的椅子上,像是漫不经心地写了一个字:走!金石看了,想这大苹果鬼精哩,自己要走,还要我来说,就说:“老师,您说得太好了,以后,大…翠莲同学,我们一定经常来这里,听您教导。”朱老师马上纠正:“不是教导,是研讨!”金石说:“对,研讨!研讨!”就对大苹果说:“你反正回家没有什么事,好好同老师研讨研讨,朱老师,我今天就听到这里。”起身要走,大苹果也趁机起身告辞。 走出校门,还有些稀稀拉拉的学生也在匆匆赶回家的路。金石郑重地对大苹果说:“从今以后,你再让我给你当灯泡,我是决不奉陪了。常常这么晚回家,家里人还以为被学校处罚了呢。”大苹果也担忧在说:“这猪屎鬼,看他这样子,还会经常找的,你说怎么办呀?”金石说:“找几个女同学陪你去呀。”大苹果说:“找了,没有一个愿意的,一放学,就走个干净,都是要回家做活的人,哪个想多一点时间待在学校。”金石想了想说:“他不是要谈论文学吗,你就给他建议,我们班级成立一个文学爱好者小组什么的,请些写作好的同学参加,他不是喜欢女性文学吗,最好多找些女同学参加,每周安排几天组织研讨。这样好么。”大苹果想了想,说:“好是好,不晓得这些同学愿意不愿意参加。”金石说:“愿意的,这不一样。你要留他们,是为了你一个人的事,大家不想当这电灯泡,成立小组,是学校组织的行为,能进入到这个小组,很有面子的,他们就不会拒绝。”大苹果点了点头,说:“也是呀,但是你是一定要参加的,明天我就给这猪屎鬼提出来。” 四十六,金不换落实政策 金石回到家,得知村支书王顺山从县上开会回来了,村里人心底里久已期盼的一件重大事件——分田到户就要开始了。 王支书这次出村开会,整整开了八天。县里开了四天的县、区、公社、大队四级书记会,主要是传达中央《关于农村工作会议纪要》文件,听取各级领导干部对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意见建议,研究讨论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整体方案,会议一结束,各区、公社分别紧锣密鼓地召开部署会,落实上级指示,制定土地联产承包实施细则。 回村的当晚,王支书就组织全大队党员干部及各生产队队长开会,传达这些天会议主要精神,首先统一大队骨干们的意见。王支书说:“根据县会议精神,这次土地承包到户的范围,主要是用作耕种的水田和旱地,至于山林,暂时还不承包。峪口大队土地承包工作,由王支书负责,地委、县里还将派干部到各队蹲点,指导参与承包工作,各大队成立承包工作组,指导各生产队的承包工作,各生产队要成立小组,认真做好土地丈量、估产,分级工作,力争做到公开、公平,公正,让社员满意。 开完会,已是深夜,一队人怀着复杂的心情,摸着寂寒的月色回家。尽管这是大家早已企盼的日子,但在这一天真要来临时,各人心中又是五味杂情。对这些队干部来说,面对就要解散的大家庭,喜悦的心情渗透着沉重,希望的心里又混合着失落。会议上,没有人说话,不少人是一支又一支地抽着卷烟。 金不换要走时,被王支书叫住了。王支书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在县里的会议期间,林副县长专门找他谈了话,由于葫芦嘴水库关系全县三分之一的农田水利灌溉问题,资源地位十分重要,因此在实行分田到户后,县里准备将水库及周边山林重新收归县政府直接管理。恢复过去的水库管理站,县水利局将恢复金不换同志的水库管理员职务,负责水库及附近山林的管理工作。这件事,县有关部门正在运作,很快就有文件下来,要转告金不换同志作好思想准备。 金不换听了,沉默了很久,一股泪水就不知不觉涌了出来。屋里只剩下王支书了,不换说:“老王,这么晚了,都饿了,到我家去,家里还有一瓶洞庭春,我们去喝了!”王支书还想推辞,不换就拽紧了他的衣袖,王支书看了不换的眼神,也只得默默跟了出来。 金不换同王支书回到家,尽管已是深夜了,一家人都在等着会议消息,这一夜对全村人来说,都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分田了,真的要分田了。这夜,村里的狗也好像叫得特别欢。金不换一到家门口,就冲屋里喊:“小云!小云!”惊得小云慌慌奔出来,不换说:“你弄几个菜,快把那瓶洞庭春拿出来,我要同王书记喝酒!”云秀一看到了顺山,忙说:“书记,你看,分个地,不换就这么疯。”王支书说:“不光是这个事,不换落实政策的事有着落了,县里要恢复不换葫芦嘴水库管理站职务了。”小云听了,就啊了一声,呆了一阵,才回过神来,说:“老天爷啊!我不是在做梦哩。”不换说:“别愣着了,快去弄。”小云疯了一样去了。 已是深夜,家里已弄不出什么菜,不换说要杀鸡,被顺山制止了,说:“等你杀了鸡弄出来,天都亮了,明天还有很多事,你要有酒,就几口咸菜就行。”小云只好煎了几个荷包蛋,装出一碗泡椒,二人就着喝了起来。 王支书说:“这次到了县上,看见了雯雯了,她现在是地区专员,这次我们县搞这个土地承包,就是全省抓的试点,雯雯是牵头人。”不换说:“这个事,传了这么久,在我省还都没有搞吗?”王支书说:“说是这么说,要搞起来也不容易,很多地方也有阻力。不少党员干部思想上都还没有转过弯来,姓社姓资的问题还在斗争。人家雯雯就是有水平,她就说,关于农村土地改革的问题,别人没有发言权,她还是有的,她一直分管农业农村工作,这些年,就农村人民公社化以来存在的大锅饭问题,以及将要实行家庭土地承包问题,她跑了全市五十多个乡一百一十多个村,与七百多户农民进行了交谈,这些乡村,有比较贫困的,也有比较富裕的;农民代表,有家庭困难的,也有家庭收入较好的。她说,总体给她的感觉是,农民们打掉大锅饭,实行大包干,不是可以搞不可以搞的事,是势在必行。她问了许多农民,实行大包干后,与大锅饭相比,有什么好处?农民兄弟们都向她保证,这些地要我们自己来种,别的不敢保证,交完了公粮,养活自己一家人绝对没有问题。农民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她算了一笔帐,全县农业人口近九十多万人,有耕地面积一百二十多万亩,其中水田九十多万亩,平均每个农民有近一亩的水田,每年种两季稻子,每年每亩最高产量可达一千多斤。全县一年的收入,除了上交国家集体的,可以让全县人吃上一年半的大米饭。而我们全县农民的现状是什么个样子?至去年底,全县有近三分之二的农民家庭吃的是半精半粗的粮食,有近三分之一的家庭要吃返销粮。如果实行了大包干,能让全县的人顿顿有大米饭吃,这绝不会是一句空话。” 不换问:“她说去了这么多地方,怎么就没有到她家乡这个村来调查哩。”顺山叹息说:“她说过的,不是不想来,这么多年了,乡亲们的日子还过得不好,她没有脸面来见父老乡亲,要等乡亲们过上了好日子,她才会来的。”不换说:“为什么又要把试点放到这个县?”顺山说:“这也说不清了,听林副县长说过,搞试点县,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一着不慎,影响全局,别的不敢保证,但是有不有天灾,比如说旱啊涝呀,就不好说了,放在我们这个县,就是看到我们县属丘陵地区,历年来没有大的洪灾,旱灾过去是经常有,但是有了葫芦嘴水库以后,全县三分之一的农田用水就有了保障。因此,在我们县搞试点,至少可以旱涝保收,成功率高。这也是为什么县里要收回葫芦嘴水库管理的一个重要原因,承包后,水库归县政府管理,也可以统一调配下游各地区用水问题,避免各乡镇或各家各户因争水问题发生不必要的纠纷。所以我说,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哩。” 不换说:“说实在的,我一直也在担心,这地分了,水库和周边林区怎么办?这些年,虽说由村里代管,其实哪个去管了,每每看到周边的林子一天天被偷砍偷伐,我心痛呀!将来一旦这林子砍完了,坏了风水,一发洪水,那四面流沙都泻下来,那水库还不被填满了,还能积水吗,这关系全县三分之一人口的生计问题。今天你给我说这事,我也不是为自己恢复职务高兴,我是为水库有了县政府这个主高兴哩,我这酒,敬的是县里有这么一个好决策。” 顺山连连点头:“说,是呀,现在,我们见天都老了,这次这地分了,我也听说,也许不久以后,区、公社,大队,生产队都要取消,恢复镇、乡、村、组的设置,我身上这书记的担子也就要卸了,让年轻人去干,我家里分的地,我也种不动了,让兴伢子他们种就行了,你要不嫌弃,我就到你的管理站去,替你去守守山,看看水,还行的。”不换笑笑说:“王书记说的酒话,几十年的书记了,能说推了就推了?地虽是分了,更要有人组织管理,不能一分了地就放鸭子,要不然,那些懒人,不去种地,这承包地都荒疏了,哪个去管?现在村里的这些人,除了听你的,还能听谁的?”顺山摆了摆手,说:“你不懂,你说的懒人,现在是有,但都是吃大锅饭给惯坏的,干自己的活就不一定了,就说说我们队里的,易不醒,赵瞌睡,他们懒吗,在队里干活懒,一下工到了自家的自留地,你看他,人都变了,把一天积蓄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干几个时辰气都不喘的,你看他们自家那菜长得不比谁家的好?所以我敢说,这地一分,村里就不会有懒人。这地是不会荒的。你要不信,我可以给你打赌。我是不用去操心的,要担心的,还是你说的,这些还没有分的这些山和林子,怕是到时候守不住呢。所以我说要跟你一起来管看这些山水,不是玩笑话。” 二人说着喝着,鸡已鸣了二遍,直到酒见底了,顺山才晃着身子回了家。 四十七,队里开会分田了 要分田了!要分田了! 村里的男女老少,见了面都是这么一句话,不是问候,也不是祝贺,是一种说不出什么心情的喜庆和期待。 这几天,全村的生产队都没有布置出工了,大家都在等待全体村民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动员大会。这天一大早,村里的大喇叭反复播放彭丽媛唱的《在希望的田野上》,听说这首歌是县委书记给各位村支书发的会议纪念唱片。年青的女歌手充满青春活力的优美旋律和极富感染力的歌词,在宁静而热闹的山水间传播开来: 我们的家乡 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 早饭过后,社员们就成群地聚集到校门口,这天是学校的假日,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校门口已挂了一大红横幅:峪口大队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动员大会。原来,这横幅都是王教授的字,现在不晓得是哪个写的了,就少了他那样的风范,很陌生。见了这字,大家不免想到王教授,在这重大的日子,看不到王教授,大家就有些遗憾和伤感。 会议台摆了两张书桌作讲台,坐了三个人,中间的是一位公社副社长,姓邹,右边的就是王支书,左边是一个陌生的年青人,着一件藏青色的高领毛衣,大分头,小白脸,显得英俊帅气。一打听,才晓得原来就是地区政府派来的赵颜同志,是来这个村蹲点开展试点工作的。讲台上原应该还有一位大队长易玉堂的,去年因犯男女关系错误被撸了,王顺山只得支书主任一肩挑。讲台上放了几大堆捆扎的红本子,那是政府同农民签土地承包的合同书。 大喇叭彭丽媛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听见王支书像打雷似的呼呼的吹气声,就在喊:“一队,那个队长陈磊,你们的队人都到了没?”就听见人群中一声低哑的声音传来:“到了,全到了。”王支书接着喊二队,喊了半天,才逐个把全村十五个生产队到的人数点完,然后宣布开会。 邹社长面色凝重,似乎总在想着心事,心不在焉念了中央到县、镇各级的一些会议文件,有中共中央批转的《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纪要》,县里的《关于建立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决议》,以及镇里的什么《关于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细则》等等。 王支书明白,邹社长还是气不顺,这些时期来,邹社长对包产到户一直持反对和怀疑态度,其实王支书何尝不是呢,邹社长也是同他一起土改过来的老干部了,俩人在一起的时候,常常会念叨农民走合作化道路,从建互助组到建人民公社的那段令人激情燃烧的时光,那时候的人心是何等的齐,劳动积极性是何等的高,公社社长也好,大队书记也好,生产队长也好,他们只要一吹号,成百上千的人就全聚在他们的麾下,在这一方青山绿水间,风旗猎猎,号声阵阵,锄镐飞扬,热火朝天,人心齐,泰山移,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迈不过的坎坷。如今这些人是怎么了,一年年下来,人的私心杂念是越来越多了,觉悟是越来越低了,人心是越来越散了,大集体的优越性越来越少了,群众劳动积极性是越来越不如从前了。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到底是社会的进步呢还是退步?政策的变更是迫于无奈还是顺应民心?是暂时应变还是长久之策?他闹不明白,相信这邹社长更是闹不明白,但闹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党的政策还是要执行的,何况,如今这现状,也使他感觉到民心越来越难以驾驭,那种一呼百应高亢激扬的时代离他越来越遥远了,他不禁一阵心酸,唉,是到了要分家的时候了。 一阵掌声打断了他的思路,邹社长念完了文件,轮到他讲话了,他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路,看着那一双双盯着自己的眼神,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突然感觉到,这一双双眼神是这么的陌生,突然让他觉得不自信起来,使他不敢直视,这是他数十年来一直没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更让他一阵悲怆,说话中不免有些哽咽: “我今年整六十岁了,早该退了,也打算今年一定要在这个工作三十多年的岗位上光荣地退下来,可社书记不让,说是不要再换来换去了,干脆等把地分了再退。还是古人说得好,天下都有久分必合,久合必分,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是一个三十多年前把大家聚合在一起,如今又要把大家拆散了的人。我不晓得大家怎么想,我是想,如果把这个村当作一个家,当初成立互助合作社,就是一个人结婚成家立业,现在要散社分地,就是这个家家大业大了,要分家了。有人说,这分田是党的政策,我们想得通要执行,想不通也要执行,要这么说也对,我是一个老党员了,我能违抗党的政策吗。可是我们都拍着自己的良心说说,到这个时候了,就是党没有这么个政策,我们这个家该不该分,要不要分哩?我们四、五十多岁以上的人都不会忘,我们公社大队当初刚成立时的那股精神,那种干劲,那个态度,怎么到了现在,却是越搞下去人心越散,越搞下去越穷,越搞下去越让人觉得没有奔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呢。我们这一代人最终都是要把这田这地交给年青的下一代的,可是你看现在的年青人,一个个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有哪个还像我们当年一样把心思放在集体上,有哪个甘心情愿把一生拴在这土地上,过着我们这一生的日子?再用大集体来拴住他们,就是拴住了他人,也拴不了他心,强要他出工,他也出不了力,这种大集体,还能搞得下去么? “现在要分田了,这是党的政策,也是民心所向,我们这些干部当然是要毫不含糊,认真贯彻执行的,既然分了田,我们这些村干部,虽然还是你们的婆婆,但也不会再多插手管你们的小家口的事了,这田分到了你们手里,一年打多少粮食,就要靠你们各家各户的努力了,村有劳动力的,不用说了,没有劳动力的,可以与有劳动力的家庭联包,或互助等方式承包,村里利用上交提留粮的方式实行贴补,这些,都有章程,我不多说了。总之一句话,你们成了这土地的主人了,你们出多少汗,地里就会出多少粮,粮食多了,都是你们自家的,只要你们家家天天都有大白米饭吃,就证明这田这地就没有白分,这条路就走对了,我们这些老一代村干部,心里也就踏实。” 老支书唠唠叨叨地讲,人群中就在叽叽喳喳议论,一些人在兴奋,也有一些人在叹息,直待书记讲完了,鼓了一阵掌,邹社长将一捆捆的责任书发给了各生产队长,会议就算完了,彭丽媛的歌声又响了起来。人群开始散离。 王支书带着赵干部,把金不换叫了过来,指着赵干部说:“这位是地委来的小赵,叫赵颜,是来我们村里指导土地承包责任制的,他指名道姓地要住在你家里。你看看方不方便?”金不换连连点头:“方便方便!只要不嫌弃家里太寒碜就行。”那赵干部也兴奋地忙上前握着不换的手,说:“金叔叔!早就听谭专员说到您,是位大英雄呀。”金不换心里一阵释然,明白这赵干部为嘛要住到他家来了。 金不换的住房原是五十年代水库移民搬迁时政府统一建的,坐北朝南,五间半平房,中间是吃饭会客的堂屋,堂屋后是半间灶屋,堂屋东西两侧各两间睡屋,原来,不换夫妇孩子睡两间东房,西房一间是柚子房,另一间放了些粮食农具,柚子虽不在了,床具摆设还在,床还是祖传的香樟木绸花架子床,一套清式衣柜和化妆柜台。一面墙上,贴满柚子在任大队妇女主任期间获得的县、镇、公社的各种奖状,尽管许久没有人住了,小云每天还是打扫得十分干净亮丽,仿佛还在等着主人回来。不换、小云带着赵干部到了这间房子的时候,赵干部眼睛一亮,说:“这是叔叔你们主人的房子,我怎么能住呢。”不换说:“这不是主人房,早就空下来的,我们都住在东面。”赵干部就放下了被褥行李,瞧着墙上的奖状问:“这是婶的吗?”不换说:“这是我娘的,现在不在了。”赵干部忽地拍拍脑袋,说:“是了,是柚子主任,我听说了过的。” 几人坐下来,赵干部就打开了行李,掏出了钱和粮票,递向小云,说:“来的时候,我们领导反复交代过,到了住地安排下来后,必须要先交伙食费的,按标准是每人每天一斤粮票,四角八分钱,我先预交一个月,到走的时候,多退少补就是了。”小云忙推辞,说:“快快收回去!你能住我这,就是我家天大的造化了,哪能还要掏钱!再说了,这都是自家种的弄的些饭菜,自家人也是吃,多一双筷子就是,哪能收钱呀!我要收了你这钱,我在这村里就成什么人了?”使劲推脱,赵干部就急了,看了看不换,说:“叔!您不收,我回单位是要受处分的!”不换说:“这样,等你走的时候,你再交,一起算。”赵干部说:“不行的,我们领导就担心我们走的时候,你们就更不会收这钱了,现在收了,我们才愿意住下的,要不然,我也不会这样急着交的。”不换想了想,只好拉了拉小云,说:“人家是国家干部,有纪律,先收了,收了。”小云只得收了钱,向赵干部交代了平时洗漱拉撤起居安排,就急忙忙地要去供销社买肉打酒,想道,这城里政府里的人过的就是日子哩,我的天,这天天一天四五毛钱,这餐餐都得是大米饭,还得喝酒吃肉哩。 四十八,赵干部初见满妹子 金石弄了一担柴回家时,天已黑了,还未进屋,就闻到一阵肉香,心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家里舍得买肉吃了?却见娘在喊:“石头,来见见赵干部。”就将金石带往奶奶房间,恰见赵干部也从房间出来,说:“这就是金石。”就上前拉金石的手,娘说:“这赵干部是从地委政府里来的呀,要在我家住一段时间,人家是大城里人,来这里蹲点指导工作的,有学问,你要把赵干部当老师一样,好好向赵老师学学。”金石点了点头。赵干部笑笑,谦虚说:“我是来向你们学习的,你们才是我的老师。” 晚饭的菜很丰盛,一碗肥亮亮的香干大蒜炒五花肉,一碗干辣椒煎荷包蛋,一碗溜青白菜,两碗青菜叶汤。桌上还放有一瓶回雁峰酒。金石一瞧见那肉,就吞了两口口水,娘就站在桌边,等赵干部过来,赵干部过来一看,就说:“叔,婶,哪能搞这么多菜,酒,就更不能喝的,您们平时吃什么就吃什么,这样丰盛,绝不可以的。”小云笑笑说:“这还算丰盛呀,除了肉和酒,其它都是自家的,要不你将你的钱票收回去,我们就该吃什么吃什么,你既然送了钱,我得让你吃到肚子里呀,不然我不就贪了你的吗?”不换也就笑了,说:“小赵,这酒,你不喝,以后就不喝了,这是你今天刚到,本来是要让老支书,还有王队长等队干部来作陪的,但是他们又同邹社长们去公社开会了,所以只有我们一家人吃这第一餐饭,以后吃什么,你也不要管,小云心里有数,总不能让你在我这里弄瘦了,让我同你婶落个不好的名声。” 吃完饭,几块肥肉下肚,让金石回味无穷,想到这以后,顿顿不仅有白米饭吃,还每天有肉吃了,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对从天而降来的这赵干部不免就心生好感。 当晚,王队长就召集全队人员开会,金不换笑着对赵干部说:“这个王立,事事都要争个风头,生怕落到别人后面。”就带赵干部去队仓库,仓库里早已挤满了人,昏暗的马灯下,烟雾腾腾,中间一张长条桌上坐着王立和满妹子两个人,王立一见赵干部,忙起身上前拉赵干部的手,对大家说:“这是来我们队指导工作的赵干部,大家欢迎。”全屋子的人就哗哗地鼓掌,赵干部双眼一时没有适应这灯光,看不清屋子里的人,却看清了灯光下起身朝他鼓掌的满妹子,一个被深红色的毛衣裹出窈窕身材的姑娘,结着双辫的浓密的黑发下,一张清清秀秀的脸,带着甜甜的真诚的笑。赵干部被王队长拉到长条桌边坐下,就宣布开会,开会的主题,就是落实大队包干到户动员会的会议精神,安排近两天的工作,接着要满妹子就队里的土地面积及生产资料等分配问题给大家做个说明。 满妹子说:“全队人口共29户,117人,其中劳动力73人;耕地264亩,其中水田183亩,旱地、山坡地61亩;耕牛27头,其中可耕地的牛21头;犁25具,耙13具,蒲滚6具,打谷机4台,水车2台,风车6台,其它物品不作分配,不计。根据《细则》规定,所分配的耕地,要在全队社员统一参加进行测量和定级后,以抓阄方式进行分配,所分配的耕牛,按平均每5亩水田一头耕牛分配,全队按每户人口计,可以分到超过5亩以上水田的共19户,其中最多户7人的,可分到约10亩水田,两头耕牛;不足10亩地的分一头,不足5亩的10户,只能是每两户或3户分到一头共用,其余生产工具,可抓阄分配。还有鱼塘共7口,大家可以承包,承包以投标的方式,哪个出的承包费多由哪个承包。这样分配,各位有什么意见?” 众人一时无语,满妹子正要住下说,就有人反对,说:“这田这样分,按人头算,也就算了,这耕牛也这样分,岂不都便宜了家里人口多的,小户人家田虽少,一头牛都分不到,太吃亏了。”满妹子说:“将耕牛优先分给田地多的户,既是按细则规定办的,也是根据农户的实际需求分配的,你想想,一家分到八到十亩地,如果连一头耕牛都没有,他拿什么来耕地,分到田少的户,比如两到三亩田,借头牛一两天就耕完了,如果为了这两亩地,让你每天花很多工夫去养几头牛,划算不划算呢,而且根据细则规定,这田也好,牛也好,虽然分到各户,各户只有使用权,所有权还是集体的,你也不能拿它卖钱,你亏了什么。”众人都点头称是。 满妹子说完了,瞟了王队长一眼,王队长就布置近两天的工作,无非是要对全队将分配的土地进行一次丈量和现场评级,先定好面积,评出个甲乙丙,估出每块地的产量,完后再抓阄分配。说完了,就对着赵干部说:“赵干部是来指导我们工作的,大家以热烈的掌声请赵干部讲话指导。”大家也就叭拉叭拉鼓起掌来。 赵干部听满妹子讲话听得入神,看得入化,一时打断了他的神思,慌忙站起来,说:“各位父老乡亲!我来这里,不是来指导工作的,是来向大家学习的,来之前,领导对我说得很明白,来这里与乡亲们一起住,一起吃,一起劳动,要少动嘴,多看,多听,多动,多记。实行承包责任制,这是要彻底改变农村面貌和农民生活的大改革,当然也会出现这样那样的矛盾、困难与问题,我来这里,主要任务就是要及时发现这些问题,及时帮助解决问题,既要使这项改革试验顺利进行下去,还要将这项经验推广应用到全省甚至全国。小赵在这里请各位父老把我当作一名学生,多指教,多帮助,各位有什么问题和意见,也请多向我反映,谢谢了。”赵干部说完了,转身向众人鞠了几躬,大家又是一阵掌声,几位妇女就吃吃地笑,庆子推了推小云,轻声说:“小云,还要与你同住呢。”被小云呸住,说:“要脸不,人家还是孩子哩。”容桂说:“还孩子哩,你看那眼神,快把人家满妹子都吞了。” 赵干部同不换回到住室,已是半夜了。赵干部虽已十分疲倦,却还要写日记,记录这一天的见闻,这是谭专员特意交代的,她会随时召集工作组的同志询问了解农村承包责任制的情况。赵干部毕业于湘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已分配到市一个中学当一名老师,却因为随手写的一些农村改革的文章发表于报章,被谭专员看中,调到市政府成了政府办公室的秘书。这次农村承包改革试点,她把政府处室所有能派下去的干部都派下去了,自己也选了一个点蹲了下去。 这个晚上,赵干部没有一丝睡意,眼睛总浮现满妹子的身影,快天亮时才沉沉睡去。醒来时,方木格子的窗前已射进了冬日的太阳,屋子里安静得出奇,只听见屋外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和公鸡打鸣声,一看手表,已九时一刻了,慌忙爬起,穿衣洗刷,房间不见一人,只见饭桌前摆了四个倒扣大碗的饭菜,原来主人已吃完早饭,出工的出工,上学的上学了,赵干部一阵懊悔不已,第一天就因为偷睡迟到了。他匆匆吃完饭,慌忙忙地往工地赶。 田间里,稻子收割后播下的草籽已长得布满泥面,一群男女老少在田间嘻笑打闹,只有王队长带着两三个男子,手持皮尺在仔细地丈量,满妹子也在认真地记录。小云眼尖,瞧见了跌跌撞撞奔来的赵干部,忙喊:“赵干部,慢些走,小心田埂。”话音刚落,就见赵干部一个翻身栽倒在田埂下,妇女们一齐浪笑,容桂说:“小云就是个乌鸦嘴呀。”几个男子就忙要上前去拉,却见赵干部一个翻身又爬了起来,头上,身上到处是泥,赵干部也不顾,强打精神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小云就忙上前问:“摔伤哪里没?”赵干部强装笑,喘着气说:“没有没有。”云秀说:“还没有呢,一身都是泥,回去换洗洗。”赵干部直摆手说:“不用不用。”说着,瞅了一眼正在记录的满妹子,满妹子也看了他一眼,不禁别开脸笑了笑,说:“过年还早哩,要向大家拜年也不要这么心急呀。”大家又是一阵笑,小云就埋怨满妹子,说:“人家都摔成这样子了,还取笑,有良心没哩。” 赵干部还想着同满妹子在一起时,要找机会同她说些什么的,没有想到第一次同他说话,却也没有拿他当外人,虽是取笑自己,但见她对自己一脸的笑靥,却像是一番吃了蜜似地甜滋滋的。见了王队长,忙说:“对不起,第一天就迟到了,你看……”王队长忙摆手,说:“这几天都是干的这活,你能来看看就行了。不必早来晚归的。”就介绍这丈量定级的情况,说:“这些田和地,从土改到现在,就没有再丈量过,这次不丈量丈量还真不晓得,有些田变化还是蛮大的。”赵干部就问怎么定级,王队长说:“按细则规定,凡水稻田,要评甲乙丙三级,甲级田产量是亩产一千斤以上,包产后交国家公粮及村提留粮三百多斤,乙级亩产一千斤以下,丙级八百斤以下,包产后交国家公粮及村提留粮也依次递减。哪些田评哪一级,关系到该上交的粮食产量,马虎不得,所以今天之所以把全队的人都叫这田里来,就是让大家都亲眼看看,哪块地好,哪块地不好,大家都拿个意见,一致评实了,都没有意见了,才放心分到各户,这样各户抽到的不管是哪块地,都定心了。” 赵干部连连点头。见满妹子手中捧着的一本厚实的大册子,就凑过去看,满妹子本能地转过身去,问:“干嘛?”赵干部一愣,尴尬地说:“想看看记的什么。”满妹子说:“我字写得不好,不要笑话我呀!”就将册子递了过来,赵干部一看,是一本制式的田产测定登记表,表上列有序列号,名称,形状及尺寸,面积,亩产量,须上交公粮数、上交集体提留粮数、说明,以及田产测定负责人、见证人签名等。满妹子细细的字数填满了数栏,却也娟秀。就问:“要这么细吗?”满妹子说:“不这么细不行呀,还不能有涂改呢,只要这个表填实了,让大家都见证并认可了,分田就好办了,到时按这序列号排阄,一抓阄,谁抓到几号,就从几号开始排,排到哪个就是哪个,哪个好哪个差,也只能认了。”赵干部鸡啄米似地点头。 四十九,最后一次年终分红 快收工时,王队长对赵干部说:“王支书请你中午吃饭呀。”赵干部有些犹豫,王队长说:“支书本来昨天要为你接风的,有事忙不开,中午就安排在满妹子家,细细一早就去打酒称肉来了,还有金不换,谭伟两口子也去的。”赵干部就看了满妹子一眼,满妹子在收卷着皮尺,也瞟了他一眼,说:“怎么哩,赚我家不干净呀。”赵干部忙说:“哪里哪里,只是这身衣服太埋汰了,要回家换去。”满妹子说:“你是干部,得讲究哩,我们农民,哪天不是一双泥腿一身泥,坐到哪里就吃,躺到哪里就睡,哪有精力顾得下体面,只是我们农民外面是脏,心里却干净。”赵干部忙摆手说:“我不是这意思。”只得跟着王队长往满妹子家去。 还未到满妹子家门口,就有一阵浓香的肉味传来,满妹子就喊:“嫂!嫂!”屋里就转出一位丰润的美妇人来,满面桃花似地对赵干部笑:“呀!是赵干部,家里不像个样,莫嫌弃呀!”忙递上椅子,又埋怨满妹子:“也不早些回家帮个忙,人家都累死了。”赵干部一看,细细一张白润润的瓜子脸,眉眼之间透出灵,唇齿之间流出喜,上身乳黄色细针毛衣,下身藏青色长裤,一领挂领围巾紧系在腰间,勾出一对丰满匀称的s型身材。心想,怎么这美女都出在这一家子了。 细细、满妹子姑嫂俩就在厨房忙碌,赵干部就观察这堂屋里摆设,也就一张八仙桌凳,上面已摆好了八付碗筷,正面墙上贴的是伟人画像,四周墙上涂满了白石灰水,两边也贴了几幅画,一幅是一个镜框,里面有大少不一的照片,一幅彩色美人头像十分显眼,不用说一定是细细了,正想上前看个仔细,门外谭伟、小红也进了来,小红一进门冲赵干部笑着点了点头就进了厨房,王队长就向赵干部介绍谭伟,赵干部就双手抓着谭伟的手,说:“您是谭专员的哥,听专员说起过你哩,正要去看您,还没来得及。”谭伟就问雯雯可好,赵干部说:“来了地委不久,忙得很呢,这次也下乡蹲点去了。”谭伟说:“怎么就不来我们这里呀。”赵干部说:“专员说了,不想添乡亲们麻烦,不仅如此,还专门要求我不要住在您家,以免被人说闲话。”谭伟笑笑说:“是这样呀,昨天小红还说,地委派来的干部,既然同雯雯熟,怎么一扎就到那不换家,就不想到我家来,我也正纳闷呢。原来是这样,我晓得的,她就是这么个人,自己守规矩也就罢了,还生怕自家亲戚沾光。” 正说着,就见王支书同不换进来,赵干部忙上前问好,王支书说:“你来了,我也没有来得及为你接个风,昨天开了半夜的会,讨论护林守水和争议地处置的问题,今天一早前村与丰水就为两块水田归属闹出了大动静,双方都打了起来,幸我去得及时,没有伤着人。”赵干部说:“您这么忙,怎好劳您。”就问:“怎么还会有归属不清的地呢?”王支书说:“多着呢,从学大寨开始开山造田,到近些年拦河筑坝,兴修水利,一些队与队之间的地,我换你让,都是集体的,也没有分过你我,如今这要分了,就来争了,不光是这水田,将来这山林坡地,更划不清了,看来这以后头疼的事会不少。”赵干部说:“以后处理这事,让我也参加。”王支书说:“是呢,昨天是看你刚到,先让你安顿下来,先休息休息,以后少不了你去指导参与处置。” 说着,细细先端上头菜来,是一大海碗牛肉炒萝卜丝。细细说:“今天算你们有口福,赶上前村死了头牛,我赶上抢了两斤。”又问:“兴伢子呢?”王支书说:“还带了些民兵在前村和丰水现场看着,还在做双方的工作,怕又打起来,不要等他了。”细细就说:“都上来吃,别让菜凉了。” 一伙人就围上来,王支书拉请赵干部坐上席,赵干部坚辞不肯,硬拉谭伟同书记上席坐了,自己同不换坐在右侧。王队长就忙着打开了回雁峰,一一给倒酒,说:“难得今天有了牛肉下酒,平时难得吃,你赵干部还真有口福。”说着就见满妹子端上一大海碗回锅肉来,说:“王队长,快莫说了,这牛肉你是难得吃,人家大城里人,兴许天天吃来,什么稀罕哩。”王队长说:“也是,也是呵。”赵干部看着满妹子说:“小满你莫取笑我了,哪能哩,即便是天天吃,城里的牛肉也吃不出这乡里牛肉风味。”满妹子说:“是呀,要说我嫂的厨艺,你是吃不到来。”赵干部连连点头,说:“红婶、细嫂,你们都来吃呀。”满妹子说:“你们先吃,还有几个菜呢。”王支书说:“你不用管她们,菜上完了,自然会来的。” 上完菜,小红、满妹子、细细就上了桌。小红就问起赵干部的家庭生活情况,赵干部说:“家里有父母,还有一个妹在上学,母亲原是医院护士,已退休在家,父亲也是一个机械厂的普通工人。”小红就问赵干部有了对像没?赵干部就摇摇头,说:“还没有顾得上呢。”小红说:“像你这么好的条件,要求一定很高。”赵干部说:“哪能有什么条件,但是要找个满意的,也难哩。”满妹子哼了一声,说:“那还不是条件高嘛,城里的漂亮妹子太多了,挑花眼了。” 几杯酒下肚,赵干部额头就沁出了汗,脑神经兴奋起来,就端起酒站起身,要敬细细的酒,说:“嫂嫂好厨艺呀,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乡村菜,敬嫂嫂一杯。”细细也不客气,满满斟满了酒,大方的喝了,说:“这菜也不是我一个人手艺,还有红婶和满妹子哩,你还得敬她们才是。”赵干部巴不得这句话,忙斟了满满一杯,先敬小红,小红不能喝,只好眠了一小口。 轮到满妹子,满妹子说:“你敬我,我可是没有这么大个面子,当不起你敬,我是主,你是客,应当是我敬你才是。”就进厨房取了两只饭碗,每碗倒了大半碗,将两只碗递到了赵干部面前,赵干部就有些发懵,不晓得怎么样才好,听王支书说:“莫闹了,小赵酒量不行,也喝了不少了。”满妹子没有理会,一双凤眼死盯着赵干部,赵干部一发狠,接过碗,一口一咕噜就吞了,满妹子也一口喝了自己碗里的酒,也不说话,回到自己位上。一桌人都愣了半天,细细说:“赵干部,今天可是你惹了这尊大神,平时她也没有这么喝过的。”就劝俩人都多吃些饭菜,满妹子酒劲还未上来,看赵干部一张脸像涂满了胭脂的蒸熟了的芋头,呆愣愣地像在做梦,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说:“赵干部,你是斯文人,到我们乡里来,说是来向我们学习的,你要学习什么,那就先学喝酒,这一关过了,其他就都好说。”说着又到赵干部面前取了碗,又要倒酒,被小红拉住了,却见赵干部咕咚一声一堆泥一样瘫到了地上。众人一惊,一面埋怨满妹子,一面慌忙将赵干部扶到满妹子床上。 腊月后,村里迎来第一场寒流,稀稀拉拉的雨水变成了冻雨,打在仓库屋顶的瓦片上当当作响。屋下,是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一队男女老少围在热浪翻腾的火旁,期盼着队里的最后一次年终决算和分田分地。 满满一屋子的人,只有满妹子一人在忙碌着,在仔细地核实一户户分红的数据。王队长本想给大家讲几句的,毕竟这是最后一次有这么热闹的机会了,应该有很多的话要说,可常常被些孩子的吵闹声打断,干脆不讲了,今天来的孩子特别多,都是带着来抓阄的,村里的成年人都认为自己的手不干不净,摸了不该摸的地方,手气自然不好,只有孩子的手干净,摸到的一定是好签。 满妹子的数据出来了,于是她宣布:“一年来,队里各项总收入13元,其中粮食72元,林业11045元,畜牧业75871元,渔业67462元,其它副业42358元。总开支74元,其中粮食三级上交50586元,上缴税235446元,购买种子化肥农药8元,购买修补生产工具172242元,队接待及其它开支327746元,剩余39元,一年来全队总工分分,平均每个工分4分8厘钱,每个工作日4 角8分钱。” 大家听了,又都议论起来,今年各项物品都涨了价,工分值却又比去年底了,王队长说:“总是我没有当好这个家呗。”满妹子说:“粮食涨了有什么用,一个个出力不出汗,赚的工分却都有份,工分能值钱么。”赵瞌睡见满妹子说话时看着她,说:“这妹子怎么说话,你看见哪个出力不出汗了?”满妹子笑笑,说:“我没有说你呢赵叔!如今也不是哪一个人这样,我也是呀,反正多干少干一个样,工分评一样就行。你看上次上山收油茶,七八十多人本来三四天能收完的,却收了六七天,本来二三百个多个劳动日,却花了四五百多个劳动日,这工分还值钱么?同样是这么些地这么些田,这么些鱼塘这么些山林,几年前大家一年的工分也就一万多劳动日,现在却快到三万了,这粮食再涨,也涨不到工分快呀。刚才王队长说他没当好这个家,我说呀,这年头,哪个来当也当不好这个家。所以说,这田不分是不行了,再这样下去,不晓得日子怎么过哩。” 大家就不再说话,王队长就宣布各家分红,最多的当然是刘青石、王树山、赵瞌睡,满妹子等几家,一家子几乎个个是劳动力,刘青石一家四个劳动力,收入九十七元,不换一家也有二十二元多,最少的是踢踢,一家七口人两个劳动力,一年所得的工分除了一家人的口粮等各项开支,还倒欠八十多元。过去每年分红,容桂都不会来的,她无法面对这个现实。今天,这最后一次的分红,容桂却来了,她说:“这是我家最后一次欠队里的,欠大家的,从此以后,她家有七亩多田了,全家人能填饱肚子了,今后她再也不用欠公家的了。” 五十,大苹果作弊被罚 在抓阄时,考虑到踢踢一家人多田多,王队长提议他可以不抓阄,先将队里唯一一块有6亩多的大块田分给踢踢,容桂不等踢踢表态,爽快地答应了。她一带头,还有几个五六口人的大户,也愿意要了一整块一整块四到五亩的大田。大田一分,王队长也就松了一口气,要不然,如果靠抓阄,让小户人家分了大田,还得将大田分成小块,既浪费了耕地面积,又将影响今后的机械化作业。 不换让金石抓阄,金石觉得自己的手也不干净,碰过大苹果的手,也不经意触到过大苹果身体其他部位,这样的手,能抽出好签吗?就要让妹妹金玉抽。金玉巴不得,兴致致去抽,小云就紧张得浑身发抖,连声念叨:“祖宗保佑,祖宗保佑。”那签是放在一个竹筒里的,金玉掏了半天,掏出了一个纸团,打开来,是6号签,按序号排,正好是靠近家门口的三块甲级水田,小云嘴角都咧到耳根了,又是谢天谢地,又是赞金玉的手气好。 二踏子不在,由踢踢代抽,踢踢的小满崽偏抽到了一块最好的甲级田,王队长说:“懒人有好福,可惜了这块好地。”巧云让跳跳抽,却抽到的一块村里最偏远最差的丙级田,巧云气得拍打跳跳的手,说:“死伢子!就你的手这么背!”跳跳就哇地哭。大家也顾不得了,各自在紧张兴奋懊悔和忧虑,孩子太多,大家就在这样的连笑骂带哭闹的情绪中,抽完了签,分完了地,分完了耕牛等集体生产工具。 耕牛是农家宝,按规定,牛虽分了,各家也没有牛厩,这分到的牛还是统一关在集体的牛厩里,由队里统一安排由各户轮流放养。王队长还是强调,牛虽是分给各家使用,但还是公共财产,不管是哪家的牛,如果出现耕牛累死或摔死,放养和使用的人都要负责任,搞不好会以破坏生产罪坐牢,即便是病死的牛,也应由畜牧站的畜医验看过,并开具病死证明,才能处理。 一切该分的都分了,一场热闹非凡的场面,犹如一场盛宴散了场,留给王队长的是无尽的空虚和寞落。他像一个打了败仗的战士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一眼看到摆在桌上的闹钟和口哨,他上去摸了摸,突然一阵心酸,止不住流出了两行热泪。 满妹子还是最后一个出仓库门,这次跟在她身边的,却是赵干部,满妹子惊疑问:“你有事吗?”赵干部憨厚地笑笑:“没没什么事,我是想同你约个时间,很多事要请教请教。”满妹子问:“请教我?”赵干部连连点头。满妹子笑了笑,说:“我有什么好请教的,要请教,你去找王队长好了,他是队长,嘛子不晓得。”赵干部说:“王队长当然要去请教,只是想先请教请教你,听你在会上说的,一套一套的,哪个不服”。满妹子说:‘你千万别,我受不起,要说我还得拜你为师哩。你还是先找王队长。“说着锁好了门,冲赵干部笑了笑,匆匆走了。 赵干部犹如被满妹子泼了一桶冷水,浑身透冷,眼看满妹子迷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才悻悻在往回走。到了队牛厩前,见金石同妹妹金玉正兴奋地摸着一头健壮的黄牛牯说话呢。赵干部上前拍了拍金石的肩,吓了金石一跳,赵干部问:“你抽到的是这头牛吗?”金石点了点头。赵干部说:“谁抽的?”金玉挺起小胸脯说:“我抽的。”赵干部对金玉说:“你真是好手气,好田好牛都被你抽到了。”金玉就自豪地嘻嘻笑,赵干部看这牛一身像披了一件缎子般金黄,牛肩背上的肉峰山一样地耸立,一对牛角乌黑光亮,一双大眼似两粒宝石般的瞪着他看,也十分喜爱,不禁伸出手去摸了摸牛头,那牛就张开嘴,伸出巨大的舌头要来添他的手,吓得赵干部忙将手收了回来。赵干部说:“要吃饭了,回家。”三人就住回家的路上走。 赵干部问金石:“我们大队王支书怎么一家都是村干部?”金石说:“王支书解放后就是村干部,老支书了,兴伢子也是因为每次民兵大比武,在全县都得过射击比赛第一名,才当上这个民兵连长的。队里的记分员,过去是我哥,我哥当兵后才转给她的。我们队也就出这两个高中生。”赵干部点了点头,说:“这满妹子可是不简单,年纪轻轻的,管事说话比队长还牛气来。”金石说:“队里的人,哪个好哪个坏,哪个勤哪个懒,她心里都有数哩,她自己正气,就容不了邪气,眼里揉不了沙子。”赵干部问:“她有对像没?”金石说:“没有呢。”赵干部就不说话了,心里一阵窃喜。 晚上,金石在复习功课。快放寒假了,正面临期末考试,金玉也在复习,时不时来问一些解题,令他十分不耐烦。夜深了,金玉已进入梦乡,金石刚脱衣上床,赵干部却来敲门了,问:“还没睡呀!”金石说:“还没呀,”下床将赵干部让了进来,说:“你冷吗,要不要让娘给你加棉被?”赵干部在床沿坐下,看金石钻进了被窝,说:“不冷不冷,睡不着觉,看你还没有睡,过来看看。”看了看金石的课本作业本,说:“要考试了,有压力吗?”金石摇了摇头,说:“还行。”问:“你晚上睡不好,是不习惯吗?”赵干部笑笑说:“不是,睡不觉,有些心事,就想同你说说话。” 赵干部就问:“你说,满妹子她这人怎样?”金石不明白赵干部总缠着问满妹子的事,就说:“满姐人好心也好,村里人哪个不喜欢她!”赵干部就问:“看来,你也喜欢满妹子?”金石点了点头。赵干部说:“村里追她的人一定很多?”金石抓了抓头,说:“村里人,她哪看得上,我看,也没有人能配得上姐。”赵干部就若有所思,问:“她要嫁个什么样的人?”金石笑了笑,说:“这个我哪晓得,你去问她好了。” 赵干部就沉默不语。金石笑了笑,问:“赵干部,你是要讨满姐做媳妇吗?”赵干部一愣,又笑笑问:“金石,你觉得我配吗?”金石高兴地说:“怎么不配呀,你不配,还有哪个能配。”赵干部自言自语说:“金石,哥这心里话也只想给你说,爱情这东西,你长大了才会懂的。要说女青年,城里人我认识的不少,同学,同事,单位呀,还有父母亲戚熟人也介绍了不少,也有好看的,有不好看的,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让我心动过。也就怪了,看到了满妹子,我才晓得,这世上真会有让人心动的人,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什么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些天,竟然时时刻刻满脑子都装着她,眼前总飘着她的影子……。” 赵干部就这么动情地说着,金石就有些迷惘,他实在是困了,也没有往深处想。好不容易听完了,就问:“你是城里人,吃国家粮的,娶了她,你不亏吗?”赵干部却没有理会金石的问题,还在自我陶醉地说:“这些年,我找呀找呀,也不晓得自己理想的妻子应该是什么模样,什么人品,现在看到了满妹子,我才明白,真真正正地晓得,什么叫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赵干部正说到兴头,一看金石,却已沉沉睡去,赵干部十分扫兴,悄悄替吹了灯,掩上门,悻悻走了。 次日,是学校期未考试的最后一天,金石到了学校考场,已彻底把昨晚赵干部说的话忘干净了。尽管寒风刺骨,但新校舍的施工却在热火朝天地进行,门前的大操场上,地基已经打好,很快就可以砌墙砖了,校内的内操场堆满了小山一样的红砖、青瓦、木料等建筑材料,原打算下学期一开学就可以上新教室的,但现在看来,却未必能实现。队里在忙着分田分地,分了地的农民,到学校帮工还能有工分么,纯粹是尽义务了。 在朱世贵老师的努力下,学校成立了少年文学社,大苹果,金石都成了组员,期未考试前,少年文学社出了第一期墙报,贴上了十几位同学的文学作品,有短篇小说、诗歌、散文等。大苹果的“我最敬重的一个人”作文,还被市少年报发表了。 这天是考数学,大苹果在语文文学上的风光很快被这一道道令她极度厌烦的数学公式定理湮灭。虽然她与坐在后排的金石订立了扶危救难的同盟,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今天来监考的老师不是李校长,说是李校长去县教育局开会了,临时换上的偏是令大苹果恐惧的班主任邹老师,大苹果心里顿时冷了半载,原想李校长监考,看似很严,其实他是很有恻隐之心的,即便是看了学生作弊,也不会当场揭发,还有就是,李校长对大苹果印象也不错,大苹果的作文被市少年报发表后,李校长还特地在学校大会上表扬了她,大苹果料定李校长即使发现她作弊,也不会当场出她的丑。邹老师可是大苹果的克星呀!而且她绝对是心如铁石,毫无情面。 试卷一下发,那邹老师就坐在台上一动不动,大苹果就感觉邹老师那阴森森的目光在时刻不停在盯着她。幸亏有些题她还是能做的,她就慢慢地做,做完了,时间已过半了,几道大分数的应用题无法动笔,自己做的这几道题,满打满算都及不了格呀,而身后的金石却还没有半点信息。时间在一分一秒走着,只剩十多分钟了,有学生已开始交卷,大苹果急得浑身发燥:这下死定了! 终于,台上的邹老师开始从神坛上走了下来,在学生座位的过道上来回走着,大苹果这才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机会来了。趁邹老师背着她走向身后的机会,疾速递给金石一张纸条,上面写“3题、5题,第7、8、9应用题,十万火急!”金石只得速速抄好答题递给她。为了赶时间,大苹果只得发疯似地抄,也没有顾及邹老师那箭一般的目光,直到邹老师走到她身边,拎起了她正在抄写的那张纸条,她才魂飞魄散地站了起来。 “说,这是哪个的纸条?” 全班同学的眼光唰地射了过来。 大苹果浑身抖着,时间似乎在她身边凝固了,她只有沉默。 “不说是,那好,以考试作弊处理。” “邹老师!”金石打破了沉默:“是我递的纸条!” 邹老师瞪了金石一眼,“晓得就是你!”说着拎着纸条走向讲台,威严的目光对准了全班学生,同学们都在一个个交卷子了,大苹果看到每个交完卷离开教室的同学都会看她一眼,那眼光,不知是怜惜,憎恶还是幸灾乐祸,她不想再看见这些眼光,一抹泪,箭一般冲出了教室。 金石追了好几里,才算追上了大苹果,大苹果一屁股坐了下来,埋怨说:“你没有见老师过来吗,为什么不提醒我!”金石说:“我也正在核实答案准备交卷,哪顾得上。”就问:“邹老师还没有说处理结果,你跑什么呀?”大苹果也不答话,只是嘤嘤地哭。金石劝说:“要不你同我回学校,找邹老师求求情,放你一马。”大苹果说:“要去你去,要我去求那老妖婆,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有什么了不得,大不了这个书我不读了。”金石也恼了,说:“你还是小孩子吗,说这话!其实邹老师也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是老师,你是学生,学生犯了错,向她认过错,求个情,又怎么了,你这么气盛,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说不念书了,不念书你干什么去?”大苹果一抽一泣地说:“反正你一个男伢子,没脸没皮的不要紧,我不能不要这脸皮,我不怕在老师面前抬不起头,只怕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现在既然这脸已丢了,我还有心思在他们面前现世吗,这个学校,我是再不想回去了。”金石怎么劝,大苹果就像一块大石头纹丝不动,金石只得罢了。 五十一,赵瞌睡偷粪闹纠纷 冬日难得的一道暖融融的阳光从窗外射来,照到了王队长的脸上,王队长从沉沉的梦中睁开眼,抬头看了看桌上的闹钟,已快指向九点钟了,他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穿衣,一边骂自己怎么睡的这么死,又骂这鬼闹钟怎么又不闹了,又鬼喊鬼叫云秀死哪去了,云秀正在做早饭,一听王立的喊叫,以为出了什么事,慌忙进来,看王立慌脚慌忙的样子,明白了是么子回事了,不禁哧哧地笑了,说:“王队长,人家都没有等你吹哨子了,大伙都在地里干了半天活了哩!”王队长一愣,这才猛然想起来,哦哦了几声,不禁一阵悲呛。分了田了,各家都忙自家的活了,不要等着他吹哨出工了。 王队长呆呆地在床头发了一会神,心想这大冬天这么早的,既然不出工了,大家不在暖暖的被窝里抱老婆孩子,没事到地里干什么?他走出村一看,地里还真有不少的人,一些在加固田埂,一些在挑粪积肥。赐赐老婆容桂在塘岸边狠劲地刨草皮,大冷的冬天,脱得只剩一件汗衫,胸前两个大奶子像灌满水的气球似的晃荡。王立打趣说:“容桂,看你这样子,真是变了个人了。”容桂抬了抬头,说:“王队长,你也不要这样说我,过去人说我一家大大小小要靠队里养活,现在我不靠队里了,只是不想让人看着我家饿死。”王队长说:“你家七八亩多田,只要田不荒着,你全家人就天天有白米饭吃的。”就问赐赐去哪了,容桂说:“一大早去拾粪去了。” 王队长啧啧嘴,正要说什么,却见千千慌忙忙地跑来,气吁吁地说:“王队长,你快去牛厩,一大堆人,打起来了。”王队长忙问:“什么人一大早在牛厩边打什么?”千千喘着气说:“都在抢牛粪肥来。”王队长一听,忙说:“坏了,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着呢!”急忙赶去,却见一群人吵得不可开交,牛厩边堆得满是牛粪,易不醒和赵瞌睡还抱在一起扭打。满妹子却守在牛厩门口拦住要挑粪的人。 王队长忙上前,将易不醒和赵瞌睡拉开了。一打听,原来这天是轮到巧云放牛,赵瞌睡本想去拾粪的,看见空下来的牛厩内堆的满是牛粪,忙回家取了箢箕耙头到牛厩取粪,被路过的易不醒发现,就喊赵瞌睡偷队里的粪呀!赵瞌睡说:“你喊鬼哩,现在还有嘛队里队里,这牛都分了,这牛有我的一份,这粪也有我的一份。”易不醒见这阵势,也忙回家取了工具来挑粪,一边喊挑粪了挑粪了一边自个来掏粪,一时轰了附近的人齐齐的来抢,被满妹子赶来后劝阻,问是哪个发起来抢粪的,赵瞌睡说是易不醒,易不醒说是赵瞌睡,二人争执不下,就动起手来。 王队长就对二人说:“你们俩人可真行嘛,怎么着,这刚分了地,你们一个个就都打了鸡血了,上天了呢!是不是这个田分了,我这个队长也没有用了,管不了你们,你们就都可以无法无天了?嗯?”众人也就不说话。王队长说:“我告诉你们,现今莫说这队里所有分了给你们东西的所有权是集体的,还没有分的东西,还都是公家的,不经大家公允,一丝一毫都动不得,哪个动了,就是哄抢公物,我管不了你,自然有公家人来管你,不要等我报了警,警察来抓人了,怪我不讲情面,不信你们就试试!” 赵瞌睡哼了声,说:“王队长莫要拿大帽子吓唬人,我挑我自家分的牛拉的粪,你还叫公安来抓人么,那公安成天没事干,还来管你的牛粪?”一堆人就在窃笑。 王队长一听,很是恼火,正要发作,却听满妹子冷笑了一声,说:“赵叔,照您这么说,昨天我们在前村吃酒,见你屎尿都拉到人家茅厕,怎不见你把你拉的那屎尿挑回来,您那人屎可比这牛粪珍贵,白白丢了多可惜。”众人一阵哄笑。赵瞌睡十分恼怒,指着满妹子说:“你这鬼妹子,我不跟计较!不要以为你长得好看,别人就都让你,我可不是这种人!”庆子就笑问:“赵瞌睡,你是哪种人?”细细插话说:“他呀,见了母牛撤尿都谗得流口水的人。”满妹子也掩口笑了,说:“赵叔,开个玩笑哩您别当真。”就对王队长说:“依我看,这牛厩里的牛粪总得要定时清的,这是农家肥,哪个都会盯红眼,不如按各家放牛的日子,轮到哪家放牛就由哪家清,比如说今天是刘嫂放的牛,就由刘嫂负责清牛粪,你看行不?”王队长就问众人这样行不,大家都点头,王队长就挥手大伙散了。 王队长心情十分沮丧地回家吃早饭,被云秀一段数落:“你是自讨没趣呀。都什么光景了,还自个把自己当个队长,到处管这训那,还有哪个理会你,看看人家都在狠劲弄自家的地自个的田呢,你还成天东逛西荡,管那闲事!这些年,你天天带领人种粮,到时候眼睁睁看别人的地都高产增收了,你自个的地收入还不如别人,那才被人耻笑。”王队长哼哼道:“你也是个猪脑壳,晓得嘛子你乱轰轰!这地说是分了,我这队长的职务还没有解除嘛,队里这些烂事,我不管哪个管?你以为我想管?” 刚吃过了饭,正想到自家的地里看看,却见庆子匆匆跑来,嚷嚷着叫队长主持公道。云秀问吃了饭没?庆子却气呼呼地说拉着王队长说:“你去看看,那王猴子做的还是人做的事吗!”王队长只得跟着庆子到了她的田边,原来是王猴子的地在庆子地的下层,上田与下田之间有一道近一米多高的田埂,这道田埂也是一条过人通道,田埂有20多公分宽。王猴子在自家的田里刨草皮,想贪拓展些面积,就刨过了头,刨进去了十多公分,而且刨到了下面还越刨越深,原来是钭出来的坡,变成近90度的坡了,不但是田埂窄了,而且到下雨天还会有塌陷的危险。王队长对王猴子说:“王猴子!看不出来呀,这田一分,鬼心眼子就露出来了嘛,你要不干脆就这么刨下去,将这上面的田都刨到自己田里了。”王猴子嘿嘿贼笑着,说:“一不小心刨过了点,不碍事的,不碍事的。”王队长说:“你要贪这巴掌大的地,能多收几斤粮?你自己看看,这若下雨,这田埂还敢走人?这埂要是塌了,上面人家的地收不了粮,这田埂塌下的泥土怕也不止你这多出的巴掌大的面积。这叫什么?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哩。”就对庆子说:“你不要急,让他自己弄,到时候这田埂路面要是塌了,误了你种地,你这块地能产多少粮,就让他赔你多少粮!还有,这田埂还是条人行路,到时候这人走不了路,就从他这田里走。”庆子说:“他到时候会赖哩。”王队长说:“他赖,我就从他公粮哩扣!这地他还想种不?还无法无天了?”王猴子也急了,说:“你说现在怎么办?”王队长说:“怎么办?搬些石头和三沙来,砌上这墙。”王猴子说:“我哪有这功夫?”王队长也不答话,气呼呼地走了。 王队长到了自家的地,心情就好多了,这两块四亩多的地,虽说不在上好的位置,也算是甲级水田,只要肥水充足,它们就会奉献出丰硕的粮食。他盘算着,今年为等候分地,误了种油菜的季节,等明年秋收后,种上油菜,一年三熟,有一亩多旱地,种上些红薯洋芋,再承包一口鱼塘,养两头猪,养些鸡鸭,一家五口人,除了上交公粮,粮食自家胡吃海吃都吃不完,鸡鸭鱼肉想吃就有得吃,这样的日子,过去地主家也比不上呀。 一阵孩子的欢声笑语传来,王队长愣了一下,才明白学校今天开始放寒假了,学生们一早就放学了。远远地,看到了小贵子,同一群男孩子鱼贯地过来,他喊了几声,让儿子过来,小贵子很不情愿地到了他身边,自然是要看学期成绩单的,王队长明白自己的儿子念书不争气,在这一点上他总在不换和谭伟面前抬不起头,每次看了成绩单,自然都要发泄一通的。而这次看了看成绩单,王队长却并没有生气,这令小贵子很感意外,王队长叹了口气,说:“这也是命,是祖上就没有读书人的命,也好,正好这田也分了,这书念来念去也没有嘛子用,就不要去念了,在家干好这农活,也能吃穿不愁了。”说完他看了看儿子,把成绩单递给儿子,儿子却在愣怔怔的,接过了成绩单,也没有说愿意还是不愿意。王队长就问怎么没有看到金石?小贵子说:“我又没有跟他在一起,哪里晓得。” 五十二,赵干部痴恋满妹子 金石一出校门,就直奔大苹果家去了。 这一天是这个学期最后一天,大苹果没有到学校来,邹老师问金石晓不晓得是怎么回事?金石说:“还不是上次考数学那事。”邹老师愣了一下:“哦!那件事呀,我没有处理她,还在等她来向我道歉哩,她倒还来劲了?”就很是生气,对金石说:“她不来,你将成绩单送到她家去,对她说,就说是我说的,她要有这骨气呀,她这一辈子就不要来学校了。”金石说:“干嘛让我送呀?”邹老师说:“那祸是你惹的,你不送哪个送?把我的话传到!” 金石看了看大苹果的成绩单,其实还是不错的,除了数学注明要补考外,其他成绩都很优秀。班主任邹老师的评语也很满意得体,只是希望她在学习方面,文理兼顾,在理科方面更下功夫。金石不禁埋怨起大苹果来,自己做了错事还怨恨人家抓现行,其实邹老师真的是有口无心,这样报复老师也太过分了。 大苹果的家就在前村供销社宿舍,进了百货店,一眼看见大苹果正坐在柜台边,伏在柜台上看小人书,也没有理会外面来人,一旁大苹果的妈正在给一位顾客打煤油,一股煤油味就直冲过来。金石将成绩单往大苹果面前一放,大苹果这才抬起头来,看到了金石,惊喜地站了起来,说:“金石,你是来找我吗?”又拿起自己的成绩单看了看。金石说:“你还真有骨气嘛,说不去就不去。”大苹果问:“是那老怪物让你送来的,她说我什么了?”金石说:“她说了,你要有这骨气,这一辈子就不要去学校了。”大苹果哼了一声,说:“还真让她说对了,我是不会再去了。”金石说:“不管怎么说,邹老师还是你的班主任,人家都没有计较你,你还给人家来劲,也太过分了,你说不去,这书你真的不念了么?” 大苹果妈五十余岁年纪,送走了客人,满面春风过来,说:“这是不换的儿子,都长这么高了。”金石叫了一声婶,大苹果妈说:“你是说学校的事,这事呀,我同她爹商量过了,我这身体也不好,今年打算退休了,就让莲子顶了,她这书就不念了。”金石一听,就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看大苹果,大苹果也不说话。金石说:“明年就毕业了呀,这一学期都不念了,拿不到毕业证,不可惜吗?”大苹果说:“念再多的书,还不是守这个店,干嘛还得去受那老妖婆的气。”金石心里凉凉的,说:“是呀,你念不念书,也是吃定了国家粮的人,不像我,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就是受别人太多的气,也还要忍受。”说完,铁着脸走了,大苹果妈在喊:“伢子,吃过饭再走呀!”金石也没有理会。 金石怅然若失往回走,一路想着,虽然在学校时不爱理会甚至反感大苹果在他面前毫无顾忌的行为,但是以后大苹果再不来学校了,他却像失了魂,一时难以接受。 到了家,却见赵干部像一头被困了的狼一样在屋里转,见了他,焦急地说:“你去了哪里,我等你半天了。”金石闷闷地问:“什么事?”赵干部轻声说:“求你一件事呀。”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条来,递到金石手中,说:“你不是与满妹子很要好吗,你将这个悄悄送给她。”金石不解,说:“你们不是天天能见面吗,干嘛还要这样?”赵干部说:“有些事,不能当面说的,这你还不懂,你再长大一些,自然就会懂的。”金石说:“就这纸条,我能看吗?”赵干部说:“行,行,你可以看的。只是你送她时,千万莫当着其他人的面送,莫让别人晓得,要紧,要紧!” 金石只得手里攥着纸条去找满妹子,虽说赵干部说可以看条子上写的什么,但是现在他也没有心情看,到了阳坡湾满妹子家,正好见满妹子在门前的鱼塘边洗农具。就将纸条递给了她,满妹子满腹狐疑,接过纸条,问:“这是搞嘛名堂?”金石说:“赵干部让我送你的,你打开看看不就晓得了?”满妹子还是疑心,问:“赵干部让你送的,他嘛意思?”一边说一边打开纸条,看了看,就哧哧地笑个不止,把金石弄糊涂了,就见满妹子将纸条送到他面前,还在笑个不止,说:“你看了没?”金石接过一看,写的却是一首诗: 我看见了你 就像看见了一轮明月 银色的月光让我心神荡漾 我看见了你 就像看见一片彩霞 五彩的缤纷让我心潮彭湃 我看见了你 就像看见了一片稻浪 金色的果实让我心胸欢畅 我看见了你 就像看见一面高山 我要站在那高山顶上 我要高喊 我要欢唱 我要喊出心中的喷发的力量 我要唱出心中炽热的期望 …… 金石就有些迷糊,满妹子笑着说:“石头,都说你是个书呆子,这个赵干部比你还呆哩。你对他说,让他到观音山顶上去喊去唱呀!”金石说:“姐,他说他喜欢你哩。”满妹子说:“石头,你还少,这些事你搞不明白。他们这种人,说喜欢我,我也会信,那也只是在这乡下无聊,想拿女孩子解解闷而已,到时候一回了城,只会是他在乡下的一段风流史,一段浪漫的记忆,你以为他真的会与我相伴终生?”金石说:“姐,他是同我说过要娶你哩。”满妹子说:“他这话,你也信?就是他真有这心,我对他也没有一丝丝的心思。”金石还想说什么,满妹子说:“你告诉他,以后不要写这些东西给我了,看了肉麻哩。” 金石回到家,正好吃午饭,吃过了饭,赵干部就匆匆将金石拉到他房间,问满妹子看了那纸条没有,说了些什么。金石说:“她看了以后大笑不止哩。”赵干部就不解,问说了什么?金石只好把满妹子的话原原本本说了,赵干部就有些不安,说:“我是她说的那种人么,我是真心的要娶她的。”金石说:“你真要娶他,在我们乡下,也是要先请个媒人介绍,经得双方及父母同意后才行的,哪有你这样,不明不白也写那些肉麻的话,还让我来给你跑腿。”赵干部点点头,说:“是呀,是呀!你说得对,我得找个媒人。”又问村里哪个是媒人,金石想了想,说:“原先刘巧云大姐喜欢做媒,这两年她家男人没了,就没有做了,但是她会热心帮助人的,你去找她,她一定会替你办。”赵干部就问怎么个请法,金石说:“过去听人说好像是要买鞋买布什么的,现在不兴了,送个红包就行了。”赵干部说送多少,金石说:“难说,有几块的,也有十几二十块的,看人的经济条件定。”赵干部说:“那我就送二十。”金石点点头,说:“按你的身份,二十元也不多。” 事不宜迟,赵干部当即就要金石陪同,去找巧云。巧云还带着跳跳在后山上放牛。巧云分的两亩多田,德子主动要替她作,巧云本想拒绝,王队长劝她说:“他一个光棍,守着他那一亩多田,闲也闲死了,你一个妇道人家,耕得了那地么,他主动要同你合作,又有什么。虽然这地分了,很多事又要回到互助组来,相互照应的。”巧云也只得答应了,把个德子喜欢得了不得,巧云也主动帮人找些事做,今天就是替别人放牛的。远远地,见到金石领着赵干部过来,她就有些紧张,不晓得有什么事找她,见金石说明了来意,立即活泼起来,说:“这是好事呀,我就说这个满妹子,一定是个有福的人呢。”赵干部见巧云这么爽快答应,忙掏出了红包双手递上。巧云见了,忙推开,说:“赵干部,你能看得起我这个媒人,我就很知足了,哪能还收你的大礼。”推了几次,赵干部说:“你要不收,我就不敢请你了。”巧云只得收下,说:“按理,这事是个大事,满妹子这方我会做工作,那王支书也好说,只是你爹娘怎么样,你能不能做你家爹娘的主。”赵干部说:“这个你放心,我家爹娘,想媳妇都想疯了的,巴不得我早些找个人,满妹子虽说是乡里人,只要办个手续,她马上就可以转到城里,她又有文化,也好在城里找工作,因此,我爹娘也不会不同意的,只是怕满妹子看不上我哩。”巧云笑嘻嘻地说:“这样就好了,这就好了,这满妹子要还看不上你,除非她疯了,这个媒呀你大嫂做定了。”赵干部说:“就请大嫂多多操心了。”巧云说:“这事包在你大嫂身上,你放下一百个心就是。” 巧云见赵干部千恩万谢走远了,才掏出红包来打开看了看,见是两张薪新的十元大钞,巧云心里暗喜,想这个赵干部,出手如此大方,一定是铁了心了。 五十三,王支书雪夜谈婚事 过了大寒,冬日里的第一场大雪才珊珊来了,无声无息下了一夜,令赵干部惊喜异常。他第一次见到这乡中的雪景,犹如一位丰满少女的躯体,洁净起伏。千千身着雨衣,双脚拖着一双高统雨靴,一早就来找金石,金石也穿上了高统雨靴,披上了雨衣,像是要去远门的光景。赵干部一打听,原来他们是要进山捕猎呢。赵干部忙说也要一起去,金石只得到附近人家借了一双高统雨靴和雨衣给他穿了,赵干部问:“是不是要用猎枪?”金石说:“就是有,老爷子们也不会让我们玩的,也用不上,这么大的雪,只要有动物出来,就会有脚印,有了脚印,在这么厚的雪地里,它跑不过人的。” 三人就顺着金沟河的山道往水库方向的深处走,金石,千千是认路的,雪再深,也掩盖不住他们心中的路面,赵干部只顾欣赏雪景,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里摔了好几跤,金石只好时不时拉着他走,提醒他务必要踩着他们俩人的脚印走。 三人在山林里转了半天,只看到一些禽鸟的趾印,哪见走兽的影子。赵干部只觉得自己的两只脚冻得已没有了知觉,像是不属于自己的了,虽然如此,还是兴奋异常。在一个山沟,发现了一串像是山鸡的趾印,顺着脚印找,果真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山鸡,三人还来得及商量怎么抓捕,那山鸡却突然扑哧地飞了起来,带出一声长长的咯咯声飞到对面山上去了。金石、千千十分失望,金石说:“要是有金毛在,就跑不掉了,去年那只兔子,就是金毛逮住的。”千千就骂了声光驼子不得好死,俩人也就没有了情绪,要往回走。赵干部看了前面的山顶,那雪水银似地从山上泻下来,雪面随波起伏,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胎,就要到山顶上看看,金石、千千只得跟他上山顶,到了山顶,远处的村落尽收眼底,一座座山峰银蛇飞舞,玉树琼花,一层层梯田银光闪闪,银装素裹,被雪掩盖的房屋上,飘出一串串炊烟,赵干部豪情大发,高声唱起了起来: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宵汉 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 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 迎来春色换人间 …… 金石,千千听了,也被感染了起来,也跟着吼唱。吼完了,金石就想起了赵干部写给满妹子的诗,对赵干部说:“赵干部,你对满妹子说的,要在山顶上高唱,你想唱的就是这歌吗?”赵干部也不回答,突然将手圈成喇叭口,放在嘴上,竭撕底里地喊: 满妹子,我爱你! 满-妹-子,我-爱-你-! …… 赵干部的嗓子都快要喊哑了,金石就推促回家。下了山,金石一路想,看得出来,这赵干部爱的满妹子,是真真的了,满妹子要真嫁了他,也一定会幸福的,因为她惹人喜惹人爱,可是真要跟着赵干部去了城里,他也就再也难见到满妹子了,不禁十分酸楚和惆怅。 吃完了早饭,赵干部、王支书、兴伢子、王队长、金不换等就被通知去公社开会。原来近日发现,农民在分了田后,一些人也开始在打还没有分到各户的集体山林的主意,葫芦嘴水库周围大小观音山一带有树木被人偷砍。县政府刘副县长同县林业局、水利局、公安局等人专程赴公社,在会上宣布了县人民政府重新建立葫芦嘴水库管理站,恢复对金不换的站管理员的职务。同时,与公安局的公安干警一道,部署对葫芦嘴水库周边林区的护林工作,决定由金不换全面负责对水库的管理和林区的看护工作,由兴伢子组建一个民兵护林队,加强对林区的巡护,发现偷伐者,移送公安机关处理,确保水库林区不被破坏。 次日,刘副县长同县林业局、水利局、公安局的干部以及公社胡主任、王支书、赵干部、兴伢子、王队长、金不换等人赴葫芦嘴水库察看。赵干部第一次看到波光粼粼的库面以及四周的连绵起伏的群山,惊叹不已。不换带着一行人沿水库走了一圈,介绍说,水库四周原都是一人合抱粗的枫树、松树等森林,可惜都在大炼钢铁那一年被砍了,好在那几年学大寨之风没有刮到这里来,要不,如果被毁林开荒,破坏了植被,这水库就不一定能保障了,因此,这一片林区必须得到保护。看大坝的时候,不换提出大坝原是石块和三沙泥筑的,年代久远了,也要以水泥方石加固。回到管理站,管理站的三间平房早已荒废,门窗已被白蚁啃成碎片,屋内已长满了青苔。刘副县长就表态,水库大坝及管理站要马上拨款修缮,周边林区设立保护区,封山育林。并对不换说,这个水库关系到全县三分之一地域粮食的收成,是全县数十万的人经济命脉,你现在作为这个库区的管理员,责任重大,一定要守护好,对破坏水库林区的人,一定要绳之以法,决不姑媳! 从水库区回到村里,天已擦黑了,一行人早已饥肠辘辘,小云早已备了饭菜,大家就在不换家里吃晚饭。酒足饭饱,一行人告辞。王支书却将赵干部拉到他的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坐在了赵干部的床沿上,让赵干部也坐了,王支书盯着赵干部,说:“我也就直说了,刘巧云昨天专门找了我和细细,说了你的意思,所以,现在我来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赵干部猝不及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脸上被火烧了似地发烫,心脏突突直跳。王支书笑了笑,说:“你也不要不好意思,刘巧云已经跟我说得很清楚了,现在的年轻人自由恋爱,很正常嘛,我们做父母的,也不便过多干预。我现在向你表个态,只要你们两个情投意合,我是绝对不会干预的。只是这个事也是个关系你们俩人的终身大事,所以说我呢也不得不谨慎。今天找你,也只是有几个事想向你讲清楚,第一,这个丫头你了解多少?这丫头从小到大,我也比较娇惯她,她娘走后,更少管她,养成了横蛮霸道的习性,好在为人还算正直,眼里容不了沙子,所以呢虽是爱管些闲事,村里人也都处处让她,就越发纵容了她。近年来也有些来说亲的人,不是被她骂就是被她轰。我不晓得你摸清她对你的心思没有?我是不清楚,听细细说,这丫头好像对你没有这个心思。第二,你父母亲对你们这个事有什么想法没有,你是城里人,又是政府机关干部,满妹子只是个乡下农民,你们二人地位悬殊太大,你父母亲不会没有想法。我的意见是,一个,你也不要急,最好同满妹子再相处相处,好好谈谈,相处后你们俩人确实是你情我愿,那就行;再一个,这次春节期间你回家向你父母好好谈谈这个事,看你父母的态度。你看这样行不行?” 赵干部只是鸡喙米似地点头,待王支书说完了,才陪着小心说:“书记,我也想说说心里话,我虽然也不十分了解满妹子,但是您说的她的这个习性,正是我特别羡慕的。虽然相识时间不长,但我也看得出来,满妹子能干、正直,大胆、风趣、聪颖,这正是我一直以来的追求对象。至于我父母,您更不必过虑,我父亲是一个普通工人,母亲也是来自农村的一个普通医院的护士,自从我到政府以后,我父亲为我的终身大事,就经常对我说过,我要不是在政府工作,我找什么样的人就无所谓的,但既然成了政府的人,成了国家干部,找什么样的人做妻子,就一定要郑重对待,常常劝我,千万莫找那些贪钱爱财,贪图享受,追求虚荣的女人,还告诫我不要去追求什么门当户对官宦人家。有不少夫妻,是共得了富贵,共不了患难的,要我记住,人生无常,官场上更是险恶,你也许会升官发财,过富贵的日子,也说不定会遇到挫折,过着贫困的日子,要想想她会不会与你一道承担。很多贪官,不是自己贪钱,都是坏在妻子的贪心上。我理解父亲的苦心。我到了政府办,就有不少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主动要给我介绍,也有不少女同学同事主动与我认识,可是我总感觉这些人不是冲我这人来的,是冲我的这份工作前程来的。这个满妹子,她就绝不是这类人,在她身上,我感觉不到她身上的铜臭味,虚荣心和贪图享受的影子。这也正是我父母对我的期盼。我相信我能找到满妹子这样的人,我这辈子也会幸福的,我也决心给满妹子幸福,父母亲一定会心满意足。只是,不晓得满妹子能不能体会我的这一腔心思,看不看得上我。” 王支书也点了点头,说:“你父亲能这样看问题,也不愧对你的一番苦心。你能看上满妹子,也是她有福嘛。你也不要说这丫头看不看得上你,这婚姻大事,有时还得看缘分,缘分来了,拦也拦不住的,你们还有时间多相处相处,女儿大了,总要嫁的,总不能当一辈子大姑娘。”王支书说到这里,和蔼地笑了笑,起身告辞。 五十四,满妹子收到书信 送走了王支书,赵干部一阵狂喜,冷静下来后又一想,听王支书的口气,虽说是王支书没有表示反对,但按照满妹子的气性,王支书对满妹子的婚姻大事好像也是作不了主的,只要满妹子自己不愿意,家里人又奈她何?这一想,不觉又气馁下来。 堂屋里烟火弥漫,不换一家人围在火炉边,请赵干部一起烤火。不换就问赵干部:“快过年了,是回城哩,还是在这里过?”赵干部说:“还得等上面的通知哩。”小云说:“你要不嫌弃,就莫回城了,干脆将你爹娘等一家接来这里,在这乡下过年,总要比城里热闹。”赵干部说:“那多麻烦呢。”小云说:“麻烦什么,真要来了,我一家欢喜还欢喜不过来呢。”赵干部的心思却还在满妹子身上,回不回家过年不重要了,只要同满妹子在一起就行。想要是满妹子愿意,他真的会把父母和妹妹接了来,趁机让双方父母定了这门亲事,可是这满妹子还真让人难捉摸,这种心事,他当然不能同不换小云说。只说:“我要是真的在这里过年,你们不嫌弃?”小云欢喜地说:“哪会哩,我们都巴不得呀。” 分了田,村里人在一起相聚的机会就少了。大雪还未融化,路面泥泞一片,各人都在忙各人的活,走动就更少了,赵干部就更难有机会见满妹子一面,可是一天不见就心痒痒,又怕冒冒失失去找她被吃闭门羹。就同金石商量,找个什么机会与满妹子在一起,金石说:“这还不好办,姐常带我去山里砍柴呀,你要是愿意跟我们去砍柴,不就在一起了?”赵干部大喜,说:“那现在就去呀!”金石说:“这大雪天的,哪个会去砍柴?”赵干部说:“雪天怎么就不能砍柴了?昨日还见有寻柴的上山哩。”就央求一定要去。金石只得让他带上柴刀禾枪,一起去找满妹子。 到了满妹子家门口,就见满妹子在房间东面坡地上挖坑,金石叫了声姐,满妹子见了俩人,愣了一愣,问:“这大雪天的,你还去砍柴吗?”金石点了点头,说:“想同姐一起去哩。”满妹子说:“金石,你家没有柴火了吗,这冰天雪地的,砍什么柴,山上路这么滑,不怕摔折了腿!”说着瞟了瞟赵干部,对金石说:“他也去?”金石点了点头。满妹子不禁吃吃笑过不止,说:“金石,你本事大了,可以指使他当你家长工呀!他去砍柴,你不怕他到了山上,吼喊吼叫,把山里的鬼都喊来了哩。”金石也被逗笑了,说:“是他自己非要去的。” 赵干部一脸窘相,虽是日里夜里想与她在一起,可真到了她面前,却很不自然。明知满妹子挖的这坑是要种树的,却没话找话问:“挖这坑干什么用?”满妹子说:“想种些桃子树李子树呀。”就对金石说:“你家里要没有柴火了,到我家拿些,这大冷天的,莫在外冻着,进屋烤烤火。”就领二人进了屋,堂屋中的火盆还有余火,满妹子加了些炭,吹燃了火,让二人围着火盆坐了。金石就问兴大哥细细姐们在哪,满妹子说:“细细姐娘家杀猪,他们去吃猪血去了。”又麻利地泡了两杯热茶来,二人接着,金石喝了一口,说:“姐,还加糖了,好甜哩。”赵干部也喝了,却没有加糖,疑惑地望着金石。满妹子说:“你毛孩子,爱吃甜,人家城里来的,茶里不放糖的。” 满妹子忙了一阵,也围过来在赵干部的对面坐了,火盆很少,满妹子与赵干部就差点头碰头了,赵干部却又是幸福又是紧张,像是嗅到了满妹子身上的少女气息。满妹子问赵干部春节打算什么时候回城?过了节还来不来,赵干部也不敢看满妹子面对他的眼,低着头说:“不回了,在这里过节了。”满妹子笑了笑说:“都说你们这些男子们,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哩,你还没娶媳妇,就忘了爹娘了?”赵干部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好,金石说:“姐,你别取笑他了,他都是为了姐呀。”满妹子忙说:“不说了,不说了。”就问金石:“你哥来信了吗?”金石说:“有一段时间没有来了。”满妹子说:“你哥给我来信了哩,你信不?” 金石圆睁着眼盯着满妹子,他不明白姐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提起他哥的事,更不明白哥怎么会给姐写信?满妹子见俩人疑惑的眼光,也不说什么,起身从内屋拿了信来,微笑着递给了金石,金石一看信封,正是哥的笔迹,再看信,却是满满的七八页纸,心想,哥每次写给家里的信,都不超过三页的,他怎么有这么多话给满妹子说呢。金石问:“你给我看内容吗?”满妹子点了点头,说:“就是给你看的呀!” 金石埋头看信: 满妹子: 看到了你的来信,我太高兴了!你在信中详细介绍了家乡这次包产到户的过程,我更是激动得一夜没有合眼,这些年来,我们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分了田,意味着我们的父老乡亲们再也不为争劳动工分而从天光干到日落,再也不受大集体的束缚,自由自在地种好自家的田地,能吃上自家打下的粮食,农民的苦日子总算是熬到头了。 你要我介绍部队的情况,我是一言难尽。恰好我们三个月的新兵集训结束了,已正式分到了建制连队。这三个月的新兵集训,是我终生难以忘怀的时光,房东一家更让我难依难舍。我们一个新兵营住宿的是一个叫旧州的村子,“旧州风光”属靖西县八景之一。我们班住宿的房主人姓耿,不到50岁,一家4口人,夫妻俩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在新疆武警部队,小女儿是乡中学的老师。房间是一座只有二层的小瓦房,老耿将老两口的床铺搬到了楼下,在楼板上铺满了香软的稻草。我们一个班十二个人,就整齐一排睡在这又香又松软的稻草上。 部队每天的作息时间都是固定的,早上6点半起床出操,主要是队列和体能训练,早操后洗涮和给房东挑水、打扫卫生,7点半早饭,11点半中饭,午饭后午休2个小时,下午5点半晚饭。上午下午都是训练,晚饭后先是自由活动两小时,自由活动后是组织集体学习呀,唱歌呀,写家信呀,看电影呀,我们一个星期能看一场电影的,一直到9点半就寝。 三个月里,房东悄悄请我们吃了三次饭。本来是不允许的,但第一次房东老大娘请我们,被班长拒绝时,老大娘却一句说没说,竟在直抹眼泪。并拉着班长看他们杀过的鸡和买的狗肉,班长实在不忍心拒绝。在快吃晚饭的时候,班长神秘地把我们召集到一块,悄声说了房东请我们吃饭的事。班长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去违一次纪,等下连队开饭时,大家照样去吃,表示一下就行了,不要让连队其他人看出来,饭后大家到房东家吃饭。并宣布几条纪律:一是要保密,这事不能外传;二是不准喝醉酒;三是吃饭时要讲规矩,不要乱来……。 我们离开村子时,新兵营为了不扰村民,决定凌晨四时悄悄开拔。当晚装车时,就看见大娘又在一旁抹泪,老耿不知从哪里抱来一捆捆甘蔗,一袋袋花生,还有一筐鸡蛋,大娘一直在忙着炒花生瓜子。凌晨,部队的车队出发了。我们上车时,才看到车内已堆满了甘蔗、花生和鸡蛋,村里的路口,一群百姓全部站在窄冷的晨风中,在人群中,我看了大娘,看到了她,我就想到我娘,我就想起娘送我时的情景,也禁不住泪水直流。 …… 金石看完了,是一阵感动和沉默,赵干部一阵茫然,满妹子却一脸沉醉。 回家的路上,赵干部心里七上八下,对金石说:“满妹子是不是心里有了你哥了?”金石说不能,姐也没有跟哥提起过呀!赵干部说:“你还看不出来,她这是做给我看呀。”金石想了想,说:“她这么高傲的人,怎么会看上我哥!是不是拿我哥当挡箭牌,来拒绝你哩。”赵干部说:“我情愿相信是哩。他信上写了什么吗?”金石说:“也没有什么,无非是写了部队生活的一些情况,也一字没有谈她们俩个人的事呀。”赵干部自己给自己打气说:“就是她有了你哥,那又有什么,只要她没有打结婚证,我就不会放弃的。” 过了小年,村里人就都在忙着杀猪宰鸡,村里的裁缝最忙,一家家地被请去给孩子们做新衣,队里开始最后一次干塘分鱼,一群群大人孩子围在塘岸看人下塘抓鱼,尽管是冰雪天,队里的光棍男人们却不想放过让一群女人们欣赏的机会,当着女人的面脱下厚厚的棉裤,露出结实的双腿,下到寒气逼人的冰水中,每每看到一条条大鱼的跳跃,就会引来一群女人的惊呼,这些惊呼就更易使男人们亢奋,奋不顾身地扑向泥里水里。 赵干部同金石也和大伙坐在塘岸边,饶有兴趣地看两个汉子坐在水车上车水,塘里的泥水被水车的叶片哗哗卷上来,塘里有不少人在捉鱼,各种鱼被惊吓,乱窜乱跳,人人一身泥水,一个个捉了鱼,便向岸上看的炫耀。 金石一看,便脱衣要下水,问赵干部:“你去么?” 赵干部心里还在为满妹子的事怏怏,摇了摇头。 金石一下水,专挑大鱼抓,不一会,便捉了一条大草鱼,向岸上的人展示,引得众人齐声叫好。 赵干部经不住诱惑,便也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裤,也下水捉起鱼来。赵干部却不得要领,捉了半天,鱼没捉到,被鱼溅起浑身泥水,引得岸上的人全冲他笑。 岸上的庆子喊:“赵干部!是你在捉鱼呢,还是鱼在捉你?” 云秀也喊:“赵干部,快些上岸,我们怕鱼把你吃了哩!” 赵干部抓了半天,终于抓了一条鱼,以为是条大鱼,一面喊:“抓到鱼了!抓到鱼了!看你跑!” 双手紧紧抓出水面,却是一条小鱼,又引得岸上的男女哈哈大笑。 不换却忙着去水库布置管理站住房。上面说是要拨款下来修缮,却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只得自己垫钱先修补了,好在房子架子还好,做几副新门窗装上,再将里壁外墙粉刷粉刷,重新平整一下地面就行。不换估计,在年前,不会有人去动那片林子的,等过了年,就难说了,自己还是早些搬到水库来。 五十五,二踏子衣锦还乡 大年到了,这是细伢子们盼了一年的节日,更是村里人分了田后自由自在的第一个节日。 这一年的节日在村民轻闲的心情下度过。说是轻闲,也只是人们心情下的轻闲,身体却在紧张中忙碌。本来可以闲下来的,但是只要看到有人在地里忙了,立马就闲不住,也去了地里找活干,生怕自己干少了,就会得罪了老天,亏欠了土地,会影响收入一样,这地是自己的了,就像是自己的孩子,生怕自己比别人对她少了一份亲热。初春的太阳驱赶着寒气,正是种洋芋的季节,从大年初二开始,各家就开始上山下地开土了,山坡地上满是男女老少,挖土,刨坑,埋芋种,施火土肥,再浇上大粪。各家门前烧起了用土肥料堆起的火土堆,到处弥漫了焦土烟味。 巧云儿子跳跳跑得气喘吁吁地来找金石,说有个姐姐在他家,是来找金石的。金石问那姐姐叫什么名字呀,跳跳说叫什么翠的,金石想了想,难道是大苹果?就跟着跳跳到了巧云家,一看果然是大苹果,着一件青色大羊绒衣,恰到好处地裹着她丰满的身材。巧云喜孜孜地说:“石头,人家姑娘是专门来找你的,等你半天了来。”金石心里一热,以为是大苹果回心转意要回校念书了,问:“你怎么来了?”大苹果说:“过年了,来看看你不行吗?”就说:“今晚区里来了安徽的戏班子,来唱皮影黄梅戏,我来叫你一起去看呀。”金石说:“皮影戏呀,不就是在一块白布上放上剪纸吗,又不是真人。”巧云说:“虽说不是真人,但只要戏好听就行,民间的东西,在正规的舞台电影里是看不到的,这么些年都没有看到过了,没想到现在又能看上了。”金石这才想到巧云原先是唱戏的,就说:“好呀,刘姐你也去吗?”巧云说:“去,当然去!你们不嫌弃我就行。”大苹果说:“哪能哩。”跳跳也嚷着要去,巧云说:“你晓得听嘛子名堂,这么远的路,你走不动的,在家做作业。”跳跳不依,金石说:“就让他也去,好不容易放个假,也让他凑凑热闹。” 一行人就匆匆往区里赶,到了区里,天已黑透,找到演出场,戏已开演了,场子不大,四周哄哄的都是人,远远地看到一块被电灯照得辉白的大布上,有两个影子在不停地抖动。一对男女沙哑的声音在对唱。巧云喘着气说:“还是来晚一步了”仔细一听,惊喜地说:“你听,这唱的是《小辞店》呀?真是呀哈,真是开放了,现在这样的戏也敢唱了! ” 就听像是一男一女在对唱: 女:听客人一番话珠泪下弹 这才是烈火烧山反把油浇 三年来不知哥尽忠又尽孝 这才是哑吃黄连苦在心悄 问我的哥你到底有何蹊跷 男:来就来去就去并无蹊跷 女:莫不是三餐茶饭哥哥吃不好 男:出门人吃什么美味珍肴 女:莫不是哥身上衣做的不好 男:我爱妹亲手做小衣洋标 女:莫不是哥身上的衣洗的不好 男:清水洗小粉子浆店姐代劳 女:莫不是卖饭女情理不周到 男:不是妹妹情意好怎能到今朝 女:莫不是哥有外路把我来丢掉 男:到贵镇只结交妹路一条 女:莫不是家有前妻把我骗了 扯慌的鬼耶 …… 金石也是喜欢听黄梅戏的,但这男女唱的却很是一般,细听身边巧云有时还会轻哼,到是有板有眼,很入情入意。就问:“刘姐,你比他们还唱的好呢。”巧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说:“能唱到这个样子也不错的,你听起来是一男一女在唱,其实就只有一个男的或一个女的在唱,男声女声是反串的。不仅如此,这吹打弹唱的,也都是一个人呢。”金石很吃惊:“说,这怎么可能。”巧云说:“这皮影戏,说是一套班子,其实也就两三个人,一人负责放皮影,一人负责吹打弹奏,还有一个负责看场子收钱。有边放皮影边唱的,有边吹打弹奏边和声的。有句老话说,一口道尽千年事,双手拨动百万兵,说的这是这类人,过去一般是一家一家的几口人,走到哪唱到哪,靠吃这碗饭谋生。安徽那儿有些地方,靠这谋生的家庭多了去了。这些年搞集体,不能外出唱,没有想到这刚分了田,又能出来重操旧业。看来,这政策真的是放宽了。” 金石越听越稀奇,看了看大苹果,见大苹果还在入神地听,双眼里却闪着泪花,巧云一见,拉了拉金石衣袖,示意不要打搅她,轻声说:“看得出,这妹子也是个性情中人哩。”金石说:“她就喜欢看这入情的戏,还常把自己比个林黛玉,我看呀,薛宝钗还挺像的。” 其实唱的《小辞店》只是个开场戏,正戏是《牛郎织女》,这一出看完,已是半夜,跳跳已倒在巧云的怀里睡了。散了场,巧云只得强把跳跳弄醒,跳跳一醒来,就直嚷饿了,要吃的。大苹果就带着三人走了街上,好不容易找了家还没有关门的个体小吃店,大苹果争着买单,四人呼拉拉各吃了一碗肉汤面,吃饱喝足了,趁这热乎劲,一行人就往回赶。 天又冷又黑,金石、大苹果、巧云们却丝毫不觉得,心里还在回味戏上的意味,像吃了一顿美味在大脑里消化着。大苹果问巧云:“刘姐,你过去唱过戏吗?”巧云叹了口气,说:“原也是唱花腔的,后来因为唱花腔《园丁之歌》受了批斗,被贬下来的,这些年也不唱了。我那死了的男人,还拉得一手好二胡呢,被批斗后,就将二胡摔了,发誓死了也不碰了。只可惜没有能看到今天……”说着就硬咽起来。大苹果问:“如今你还唱吗?”巧云说:“我不比我那男人,想唱就唱,哪个也封不住我的嘴。”金石说:“我也没有听你唱过的呀。”巧云说:“这些年,我就是想唱,也没有那份心情。”大苹果说:“刘姐,你教我,我拜你为师。”巧云说:“妹子,我看出你也是有文艺细胞的人,你这扮相,天生一个花旦呀,你要真心想唱,能收你这样的妹子,求之不得!” 巧云到了家,还在回味看的戏文,感叹小辞店那柳凤英的命运,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就一幕幕回想到了自己的遭遇以及将来的命运来,那柳凤英虽说是场悲剧,但也敢爱敢恨了一场,也不枉她短暂的人生。与那柳凤英相比,人生还不都是一场梦一样,人世间男人与女人的感情债,就真像是前世欠下来的,到这一世就是来还的一样。她不晓得自己前世欠了谁的情,亏了谁的债,让她这世来偿还。她想到了死了的男人,无情地抛下她走了,想到了德子,也想到了光驼子,这些人都要想跟自己过日子的,这样帮她那样帮她,可就是进入了不她的心,从心底硬是接受不了他们,她不晓得这两个男人是不是前世是她的债人。又想到二踏子,到是一个她唯一能想同他过日子的男人,可是人家却又一心在细细身上,对自己好像没有那份想头。又想二踏子那天走的时候,是自己一时使气,将人逼走的,到现在连过年都不见回来,生死未卜,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罪呀,在造孽呀,二踏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这一生都不得安生。想着想着,一股心酸涌上心头,一夜没有合眼,到天亮时才沉沉睡去。 快到晌午了,巧云在睡梦中听外面鼓噪,仔细一听,好像听到了二踏子的声音,怀疑自己在做梦,却看见跳跳咚咚咚地跑进来,嘴里含了一块糖,手里还攥了一把糖,喊:“娘,娘!踏叔叔回来了。”就将一块糖塞到娘嘴里,巧云说:“我还没有洗脸涮口呢。”但还是将糖含了,慌忙起来梳洗,自己在心里说,真是见了鬼了,自己一冒出这念想,这砍脑壳的,偏就回来了。 二踏子回家引起村子里一阵不少的轰动,人们吃惊的原因是这家伙与他出去前的形像变化的太大。二踏子到了踢踢家时,踢踢家4岁的满崽看见了,慌忙跑进屋,冲进在做饭的娘喊:“娘!娘!来了一位叔叔。”容桂手里还拎着刀,到了门前,就见是一位穿大喇叭裤,上身一件西装,梳着大包头,手里拎了个大皮箱的人迎面进来,就问:“您找哪个?”二踏子说:“大嫂,我是踏子呀!”容桂一愣,接着就喊:“二踏子!二踏子!你还晓得回来呀!”说着就硬咽起来:“你这一去连个信都不来,过了年都不见你音讯,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哩。”二踏子忙扶嫂子座下,要去拉站在旁边发呆的侄儿满崽,满崽却走开,扑到娘怀里,容桂闪着泪说:“满崽,这是你二叔哩。”二踏子忙打开皮箱,掏出一把水果糖塞到了满崽手中,满崽接过糖,箭一般出了门。 二踏子就问了家里的情况,容桂一一告诉了,说:“现在好了,如今这地也分了,你也有你的地,这农活你想干就干,没有事你天天在家睡觉也行,用不着天天出工了。”二踏子笑了笑,说:“嫂,这个我也晓得的,这次我也不是冲这不想出工回来的,我还要出去,不仅是我要出去,还想带村里的一些人出去。” 说着,就掏出了一踏钱来,全是薪新的十元一张的新币,厚厚的一沓,递给容桂,说:“哥嫂家里穷,我就不给哥嫂侄子买什么东西了,这二百元钱,先拿去用。”容桂接了钱,手有些抖,说:“二踏子,你哪来这么多钱,千万莫去干犯法的事呀。”二踏子说:“嫂,你放一万个心,我这钱干干净净挣来的。”容桂说:“你给嫂说清楚,说不清楚,我可不敢要。”二踏子说:“这几个月,我是同老板在深圳中英街进了的电子产品,电子表,电子打火机,电子游戏机,还有收录机什么的,拿回我们县城卖,倒腾了几次,挣的钱。”容桂说:“这不就是投机倒把么?”二踏子说:“过去是,现在政策放开了,不算是了。不过我这次回来,是有一个同学在深圳搞基建,要招收工人哩,工资有100多元一个月,还包吃包住。”容桂说,“老天爷呀,这一个月当得上种田一年的收入了来。” 正说着,见门口围上来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冲二踏子鬼笑,二踏子赶紧掏出糖来,一把把分给孩子。孩子们又都一窝蜂跑开了。容桂就大声喊豆子,麦子,就见一个十二三岁孩子过来,冲二踏子叫了声二叔,容桂忙从一沓钱中抽出一张来,递到孩子手里,吩咐赶快去供销社打酒称肉。孩子问称多少肉,买什么酒,容桂说:“称一斤肉,买酒买那瓶装的回雁峰。”孩子飞也似地去了,容桂又不放心,冲出来喊:“钱拿好了,千万别丢了,不要乱花钱,少了一分钱,看我不剥你的皮!” 五十六,满意妹子舍身护林 二踏子中午同哥嫂一家吃了饭,一家子高兴,就同踢踢多喝了些酒,浑浑沉沉地睡了一下午,醒来了天已黑了,就要往巧云家去,进了门,见巧云独个儿守在火炉边给跳跳缝衣服。巧云见了二踏子,愣了半天,说:“砍脑壳的,出去一点消息没有,我还以为你死哪里去了来。”二踏子见巧云这过新年正月的,穿的还是一套大格子旧棉衣,还在给跳跳的衣服打补丁,不禁一阵心酸,也不说话,就坐了下来,掏出了一沓钱,递到巧云面前,说:“我也不晓得买些什么好,给你和跳跳置套衣服。”巧云却不接,冷冷地说:“你收起来,我现在也不比从前,只要肯出力,自个养得活。”二踏笑笑,说:“刚才我看见跳跳了,一口一口地叫我叔呀,叫得我心里甜滋滋的。”就强拉巧云的手,硬将钱塞到她手里,巧云看了钱,说:“你是抢银行了还是偷大户了,哪来的钱?”二踏子就说了倒腾电子产品的事,就又掏出一块液晶电子表来,又要拉过巧云的手戴在她的手上,巧云忙收回手,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送这送那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哪能要?”二踏子笑了笑,说:“你猜值多少钱?”巧云看了看,这表盘上只有一个长方形的灰屏,屏上显示的是黑色的时分秒的阿拉伯数字,还有两个点在一闪闪的,就疑惑说:“这么稀罕物件,小说也要一百多块?”二踏子笑笑,说:“说了你也不信,我那老板娘在中英街进货时,每块4元钱,被我在县城一转手,十二元一块,人家抢着要。”巧云就仔细看了看,说:“我就说嘛,是贵重的东西,也不会这么大方地送我。”又问:“还给哪个送了?”二踏子说:“除了你,哪个也没有送。”巧云哼了一声:“你哄鬼哩,你哥,你嫂子都不送?那细细也没有送?”二踏子说:“哥嫂呀,送了他们也白送,他们不稀罕的,只稀罕钱。那细细,我连面都还没有见呢。” 巧云白了二踏子一眼,撇了撇嘴。二踏子叹了气,说:“你就莫要提细细了,这几个月在外的一番折腾,我也想明白了,那不切实际的东西,还是不要去空想,当不得真的。这次大过年,平生第一次只身在外,本是要回家的,可是那深圳老板娘说了,她要回老家,让我给她看店。我说,你过年,我也要过年呀,她说,我有家有口的,回家就是过年,你一个光棍,在哪不是过年。这除夕夜,我一个人睡在人家老板娘的电子器材店里,给人看守器材。那一夜,听外面那烟花鞭炮不停地炸响,那火光一闪一闪的,心里不晓得是什么滋味。我是想过细细,但是也晓得那是水中月镜中花,真正能有一个过日子的人,还有哪个,那就是你呀。” 巧云听了,脸就红了,心突突突地跳,说:“二踏子,你出去几个月,别的没有学到,倒学会花言巧语哄鬼了。”二踏子说:“我没有哄你,那晚我从你这家里走了后,想了很多,越想心里越痛,想自己错怪你了,让你受冤,又想就这样丢下你不管,不晓得那公安会不会找你麻烦,要是找了你麻烦,我还是个男人吗,后来好不容易打听到公安没有找你的麻烦,却抓了偷牛的光驼子,我才放了心。我就想,我二踏这一辈子过得糊涂呀,放着这么好的女人不去追,却空想着别人家的婆娘,我就下了决心,这一辈子,哪怕做牛做马,也要跟定你了。”巧云听了,如坠入云里雾里,也一阵心酸,那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嘴里却说:“你喝多了,尽说胡话!”二踏子说:“我不是喝多,没有乱说,我就想,我是该有个家了,有个自己的媳妇在身边了,这个媳妇不是别人,就是你哩。”巧云就看了看房门,说:“砍脑壳的,你再满口胡说,看我不……”刚说到这里,二踏子已凑了过来,她的嘴,被二踏的嘴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她想推开他,越推,二踏就抱得越紧,抱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一阵晕眩,就像一滩泥似地软了下来,任凭二踏子将她抱上了床。 刚过了元宵,赵干部、金不换就同队里的干部去区里开会了,这个会就一连开了几天。会议还没有开完,村里就沸沸扬扬疯传,说是要开始分山分林了,水库林区就要正式收归国有了。先是传有外公社大队的人进水库林区偷伐林木,紧接着偷伐人就逐渐扩大增多,消息传到峪口村的时候,就看见村里一群群的人提着锯子斧头,争先恐后地往水库方向去了。 金石先是听王立和满妹子声撕力竭的劝阻喊叫声,竭力要阻止大家进山,但二人势单力薄,哪能挡得住。满妹子愤愤不已,骂这区里一个屁会开这么久,又骂村里的人一个个都疯了,无法无天了。对王立说:“他们这会还这么开下去,林子都砍光了。你快去区里报信,让他们赶快回来处理,我去山里拦人,拦一个算一个。”王立二话不说就去了,满妹子也急急赶往库区。 满妹子气呼呼地到了水库时,水库周围的山上已人声鼎沸,砍伐与据林木的声音此起彼落。满妹子感觉这阵阵伐木声就像在砍自己的心呀,她向山上喊:“这是国家的林子,不能砍呀!砍树犯法呀!要坐牢的呀!”她喊了半天,哪个理会,山上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还不断有人从峪口村方向来,也要上山。满妹子只得往回走,找了一段简易公路塌方的地方,因山坡上泥石流滚下来,填满了路面,一直滚到水沟,过往的人们在这道钭坡上踩出了一条道,她就要在这钭坡上档住进山的人,也拦住砍伐了树要出山的人。 又有一群人从峪口村方向来,却是同队的赵瞌睡和易不醒一伙子七八个人,满妹子忙迎了上去,说:“赵叔,易叔,你们都回去,这林子不能伐呀。”赵瞌睡瞪着一双急红的眼,哼了哼说:“不能伐?这遍山遍林都是人,是什么人在伐?”满妹子说:“这砍树的人都是违法的,都会被处罚的。”赵瞌睡说:“违法?要是违法,怎么不见公安民兵来抓人?我要不来,这林子还有我们的份?你是要让其他队里的人把林子砍光了,让我们队的人喝西北风么!”满妹子说:“管这片林子的人还是我们队的不换叔呀,他才接手这片林子,我们同不换叔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都去砍树了,不是拆不换叔的台吗,对得起不换叔吗?”赵瞌睡不耐烦了,说:“满妹子,你不要一口一声不换叔不换叔的,不换叔是你什么人?你平时逞强,我们也就不去计较,现在你还要在这里逞强,你算个什么东西?”说着就往前走,满妹子急了,忙上去拉,哪拉得住,被赵瞌睡手一推,满妹子一脚失控,就滚到了溪沟里,眼看一群人一窝蜂地上山了。 满妹子一阵天旋地转,待清醒过来,只觉得浑身都疼,腿上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口子,裤管竟被撕开,小腿上划破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很快就渗出了血。额头上也瞌了一块,破了皮,也渗出了血,她忍痛从沟里爬了上来,却见已经有一批人扛着树下了山,疾步过来,满妹子也发了狠,也不说话,看见一个汉子来到身边,竟疯也似地扑了上去,拉那汉子扛的树,那汉子猝不及防,竟也连人带树跌到地上,那汉子也来气了,爬上来要揪满妹子,满妹子却直挺挺在站着一丝不动,喘着粗气,说:“你过要去,就打死我。”那汉子看满妹子额头上,裤腿上是一片缨红的血,也就有些发怵,不敢上前,说:“你一个妹子,你找死吗,我好男不跟女斗。”说着就要扛树,满妹子哪肯让,就伸出一脚踩到树上,说:“今天你要不打死我,就莫想扛了树从我这里过去。”这汉子正要发作,却见后面又陆续有人扛了树来,这人就喊:“有人挡住不让走哩。”后面的人发急,一个个放下树,赶了上来,见是一个满身是血的姑娘,人群中有人就说:“我认得她,是满妹子,王支书的女儿。”满妹子咬着牙,说:“管你认不认得,你们偷砍国家的树,就犯了法,就莫想走。”就有人就说:“你疯了,你这不是螳臂档车,自讨苦吃吗,快闪开了!”众人就扛了树要过来,满妹子也就虎了上去,使出吃奶的气力,将一棵树抱起来拦在了路中间,自己就站在中间,指着大家,说:“今天,除非我死了,只要我还活着,哪个都莫想过!” 后面陆续有人扛树过来,待打听清楚前面是什么事后,有人变焦燥起来,喊:“一个丫头,还跟她废什么话,还能让她给拦住了?”就有一伙人冲上来,三把二把将满妹子又推到了沟里…… 五十七,二踏子出钱捞人 天快黑的时候,兴伢子们才带着民兵赶过来,将血糊糊的已昏迷而且冻伤得已动弹不得的满妹子送到了区卫生所。金不换,兴伢子们就带着民兵连夜住到管理站,守山巡山。第二天,县公安局同区派出所来了数百名警察和民兵,将各村子的路口围了,在各村挨户搜查,凡见到有树的就抓,折腾了两天,抓了近一百二十多人。王立所在的队也抓了十八人,砍了树的,无一漏网。 赵干部一听满妹子被打,就疯也似地赶到卫生所,见了躺在床上正在输液的满妹子,又是伤心又是气,守着满妹子抹泪。满妹子哭笑不得,说:“我又没有死,你哭嘛子嘛。” 赵干部就止住哭,埋怨说:“那么多人去砍树,你一个妹子去拦,你真的不怕死呀!”满妹子也不答话。就有村里的人陆续进来看满妹子。金石来了后,看了这情形,也忍不住哭了,说:“姐,你怎么不叫我一起去呀。”满妹子笑笑说:“是呀,姐傻嘛,把你这么个大英雄忘了,你要去了,鬼都会吓出尿来。”小云也心疼地说:“满妹子呀,都这样了还逗你小弟耍哩。” 满妹子就问:“听说公安都来抓了人了?”小云说:“这两天就抓了一百多,我们村也抓了十多人,赵瞌睡,易不醒都抓了。”满妹子叹了口气,说:“这些人是可恨,但也只是想贪些公家的便宜,既然树已砍了,法不责众,抓了这么多人又有什么用。哥也真是,还带什么公安来,这公安一抓人,几村人的脸,就全撕破了,要是有人真坐了牢,还不恨我一辈子!”赵干部说:“你好好养伤就是,不要操这个心。我听说这次刘副县长是拍桌子发火了,要公安机关严办。特别是这打你的人,太可恨了,对付一个妹子,怎下得了这狠手!听公安的同志说,等你伤好了,还要找你取证,哪个打的你,要加重处罚。”满妹子说:“我是不想见公安的,这么多的人,我哪晓得哪个打的,我的伤,也是我自个脚没有站稳摔的。”赵干部说:“你好好回忆回忆,一定晓得的,你要原谅他们,我也不会放过他们。”满妹子笑笑说:“赵干部,这事怎么处理,我看还是由我们村里按村规处理的好,真要这么多人去坐牢,我真的也没有脸面对他们家里的人了,你到候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们可是还要一辈子在这村子同他们打交道的。”小云安慰说:“满妹子,这事,也不怪你,你就是不去拦人,这么多树被砍,公安也不会放过的。村里人心里都有数,你只管好好养伤就是。” 村里砍树的人一抓,被抓人的家属就乱哄乱闹了,一家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找王支书,请支书去找公安的同志放人。王支书家挤满了人,被大伙逼得没有办法,答应去公安局说情。王支书走后,一群人就在支书家等消息。到半夜了,王支书回来了,说:“我去看了,人是关在县五中的学校里,县公安局发话了,除了几个挑头的,其他人可以放,但每个人要交一百元的罚款。交不足罚款不放人。”众人更是发急,说:“这不是要命吗,这么一根树,值不来十来元钱,却把一头大肥猪都赔进去了,这一时要去哪里凑足这一百元呀。”王支书说:“我也求了王所长,能不能少交些罚款,王所长说了,他也作不了主,县领导都发了话,要从重处罚,现在是刚分了田,一些村里的群众就这样无法无天,这还了得,要不狠狠刹刹这股歪风,今后这国家集体的东西就没有办法看得住了。我看,你们还是快些弄钱,抓的那些人,一个个就坐在礼堂那铁架木椅上,连躺的地方都没有,更莫说睡了,就是不饿坏,冻也要冻坏的。” 一些妇人就又哭起来,被细细一个个好不容易劝走了。 第二天,却见被抓的踢踢和德子被放了回来。一问,才晓得是容桂和巧云去派出所交足了钱,才保的出来。一群人又打听他们哪来这么多钱,打听后才晓得,这都是二踏子回来后给的钱。 一群人也来不及多想,就一窝蜂跑到二踏子家借钱,吓得二踏子关门在屋不敢出来。几个妇女心细,就私下商量,这么多人都去求二踏子,他哪会拿出这么多钱。这二踏子不是同细细好吗,还不如求细细去说说话,他或许会听。几个妇人就一起找到细细,细细本是不愿意去的,无奈这几人抓住不放,这是救命的大事,一定要去呀,细细被缠的没办法,只得跟了去。 二踏子破旧的房门外站满了人,全都是一些妇女孩子,一双双眼里透出渴求的光。见细细过来,就像看到救星,让细细去敲二踏子的门。细细就喊:“二踏子,二踏子,我是细细呀。”二踏子听出是细细喊自己的声音,心上就狂跳起来,情不自禁地开了门。一群女人便涌进来。 细细就贴近站到二踏子身前,笑得面如桃花,一双让二踏子神魂颠倒的双眸注视着二踏子,说:“二踏子,你看你,回来这么些天了,我也没有来看看你呀。”二踏子也不敢看细细的眼神,心慌慌地说:“哪能呢,不用的。”细细也就回头看了看满屋子的人,笑了笑,说:“你看,本来这个事,也不该我来找你的呀,都是乡里乡亲的,不是到了节骨眼上,哪能来求你么,也不晓得你有多少钱,看能借多少就借多少,能放出几人放几人,实在没有,她们也就死心了。”说完,一双眼就死盯着二踏子。盯得二踏子想躲也躲不了,心也就软了,就问:“要多少钱?”细细说:“共十八个人,今天放了两个,要全放出来,还得一千六百元钱哩。”二踏模着头皮想了想,说:“我这家里也拿不出这钱来,都在银行存着的,这样,那王所长我也认得的,明天我就去取了钱去找他,你们放心,我会一个不漏把人领回来。”大家一个个都有些激动,连连点头称谢。细细就有些感动,说:“要不,让她们一个个都向你打个借条。”二踏子说:“不用了。”众人就一起合掌祝福,说:“菩萨保佑,二踏子,真是好人呀,让你费心了。” 众人一个个千恩万谢去了。细细却没有走,见众人走光了,就坐了下来,问:“二踏子,我早就晓得,你原先在队里,别人怎么看你,我不那么看你,你不是一般人,你脑瓜子好用呀,将来一定会混出个名堂的。”二踏子还从来没有同细细这么贴近讲过什么话,心里蜜一样的甜。心想,还是有钱人好呀,我要是没有钱,她能这样贴我讲话吗?二踏子原是想送她一块电子表的,一值没有机会,现在见机会来了,也就找了一块表出来,递到细细身边,说:“专门给你留的。”细细惊喜接了,看了看,说:“哎呀!现在的手表也这么先进的呀,我还是第一次见的,可以直接出数字的。”二踏子说:“这是液晶显示,用的是电池。”细细问:“电池能用多久?用完了,有得换吗?”二踏子说:“大概用一年,有换的。”细细放到手上戴了戴,却又取下来,说:“二踏子,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受不起的!“就递给二踏子,二踏子说:“嫂子,不值钱的,也才十多元一块哩。你要瞧不起我二踏子,你就不收了,也就当我没有说。”细细吃吃笑了:“才十多块,你蒙我哩。我要是瞧不起你二踏子,我还能来你这里死皮赖脸求你呀!刚才你要不给我面子,我还不晓得怎样收场呢,都不晓得嘛样谢你才好。”二踏子说:“要说谢,也是我要谢你呀,当初我醉倒在水沟里,要不是你救了我,我怕是早就见阎王了。”细细就想了想,说:“有这事吗?”就问:“你就出去这么几个月工夫,怎么赚的这么多钱?”二踏子就把自个如何倒腾电子产品的事说了说,细细说:“老天爷,这钱就这么好赚呀,你下次去,把我也带上。”二踏子又是一阵心跳,却说:“嫂子,你说笑话么,就是我愿意,兴哥也舍不得放你的。” 二人说了些闲话,细细说要回去做午饭了呢,就将表带上,告辞走了。 次日一早,二踏子就去银行取了钱,找了派出所去领人,进了所里,胡公安看见二踏子,忙上前握手:“踏子,你来找王所长?”二踏子点了点头,胡公安便把二踏子带到王所长办公室。王所长见了,亲热上前打招呼:“踏子,快坐,快坐!”胡公安便替二踏子倒了茶,出去了。 二踏子便从提包里取出钱来,是一踏十元一张的票子。 王所长笑了笑:“你先莫忙,我还有事求你哩!” 二踏子也笑了:“所长你莫耍我哩,我一个普通老百姓,哪有资格让所长求我!”王所长叹一了口气:你说哪里话!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哩!我那侄子,念书不成器,初中都没有念成,成天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日子,二十多岁了,一事无成,你要方便的话,我想请你带带他,往深圳跑跑,赚钱不赚钱不要紧,能把他带上正路就行。”二踏子心里明白,便爽快地:“所长!这事还要提个求字么?您一句话的事!只是我以后不再做这些买卖,要去深圳做建筑包工头,您侄子的事,我交给我那同学带他就是了,您放心,他绝对不会亏待他!”王所长哈哈笑:“我就晓得,你二踏子不是一般的人,这包工头,也不是什么人都做得了的。你这以后发了大财,可不要看不起我这个小小的所长。”二踏子嘿嘿笑道:“您看您又来耍我了!我二踏子跳得再高,还能跳得出王所长您这手掌心么?” 王所长便不笑了:“我们言归正传,这放人的事,是这样的,其他人你可以领走,只是这赵瞌睡不能放,要拘留。”二踏子一惊:“他犯了什么事?” 王所长:“这一来呢,经我们查明,满妹子被打这个事,他也是动过手的;二来呢,你是晓得的,刘县长发了脾气,发了话,必须要拘留几个人,要不然刹不了这股风。” 二踏子听了,也叹息:“是呀,这些人也是过份些,却也是穷逼的,家里都要是有几个钱,还会去占这些小便宜么!我当时在村里,也做过些偷鸡摸狗的事,偷集体的东西,现在想起来很是后悔,总想要为乡亲们做些事,来补偿自己的亏心。所以,我打算这一次带一批民工出去打工赚钱,以后,多带些人外出赚钱,这件事,还请所长多多关照哩。”王所长:“二踏子,你有这心,这以前的事,就不算什么事了,这件事,你大胆去办,我能替你办的,没有二话!” 王所长指了指二踏子的钱:“这钱,你去镇财务室交罢,交完了钱,随我去镇中学领人。” 赵瞌睡老婆英桂见其他人都回来了,独他赵瞌睡被关,哪肯罢休,便带着孩子,哭哭啼啼的又来求王支书,请他找王所长救人。王支书说:“不是我不讲情面,你们也看到了,满妹子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兴伢子如果去晚了一步,她就活活冻死在沟里了,这老赵呀,心也太狠了。”英桂哭丧着脸说:“我听老赵说,他也就顺手推了她一把,就走了,哪会真心打她害她!晓得她会摔成那样子么,你不信,可以去问满妹子呀。就算全是他的错,也不用这样处理他,你把他保回来,我们任你打任你骂,天天给你做苦力做牛马都行。”王支书被缠得没法子,只好说:“这件事我管不了,受害人是满妹子,你去找满妹子好了,她要能去求王所长,也许比我管用。”英桂一听,如捞了救命稻草,急急跑到卫生所来见满妹子。 满妹子在卫生所住了不到三天,就嚷嚷着要出院。赵干部左劝右劝不听,正好英桂赶来找她,求她去派出所找所长说情,放了赵瞌睡。满妹子一口答应,立即出院,去派出所捞人。 五十八,老师上门劝入学 二踏子这些天还沉浸在甜蜜的喜悦中,不断回味想细细的每一句话,心想,要是她能真的跟着我去走南闯北,那是他做梦都在期待的甜蜜日子呀!但他晓得这只不过是细细的客套话,细细不会真的想跟他去的。冷静下来后,心想还是巧云实惠哩。到了晚上,就又悄悄溜到巧云家来,巧云正在辅导跳跳做寒假作业,见二踏子来了,忙哄跳跳到里屋去。二踏子见跳跳进去了,就上前要搂抱巧云,被巧云一手推开了,铁着脸说:“死不要脸的,以后不要来烦我。”二踏子晓得一定是因为细细怪了他,就嘻着脸说:“我们都这样了,你还为那事生气呀!”巧云哼一了声,说:“我生什么气呀,我算什么,人家一句话,一千多元就甩手出去了,好大的面子!”二踏子说:“我跟你说实话,人家一家家子老少来找我救人,就是细细不来求我,我也不会不拿出这个钱的。我的一些心事,你哪里晓得!这一来呢,这些年我在村里,也干了不少讨人嫌的事,那公家的树,公家的鱼,我也偷过不少,这队里的人哪个心里没有数,却没有一人告发过我呀,说得不好听的话,我是欠了大家不少债哩,我现在出钱来救大家,也算是我还大家的债来了。这二来呢,我这次回来,还要带一批人外出做工,承建商工地老板向我保证过的,只要招一批人到建筑工地来,就让我当包工头,赚的钱比他们多几倍的。所以说,只要他们愿意去,我就要发更多的财,这些钱算个什么。前些天我还担心他们会不会相信我,会不会跟我去呢,如今我这钱撒出去,也不会白撤,至少也让他们晓得,跟着我出去肯定能赚着钱的呀。” 巧云一听,就沉默一了会,说:“你这张嘴,死人也会让你说活了,哪个信哩。”又说:“这个事就不说了,那细细手上也带了那表呀,你不是说过只送我吗?”二踏子贼笑笑,说:“当初是只送你,原不打算送她的,只是想这次要招人出去,还要过她男人和她爹那一关,要求她的人情,他们要不放人,我不就白费心了。”巧云说:“呸!现在不比以前了,人家要出去赚钱,还受他们管?”二踏子说:“虽说不受他们管了,但是现在刚分了田,你就将劳动力带走了,这田没有人去种,他们不会见着不管的。还有,有好多的青年还是队里的民兵,受兴伢子管,他不让走,我也没得法子。”巧云说:“你不用在我面前花言巧语,你心里就是放不下细细。” 二踏子就上前强搂了巧云,笑笑说:“那我问你,那德子抓了,你放德子出来,是我给你的钱。”巧云嗔怒道:“呵呀!你这赖皮狗,倒还会反咬人么,我告诉你,德子是德子,你是你。我心里要是真有德子,还会有你的今天!我捞他出来,也是看在他过去一直在帮我的份上。他对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是做不到,只是他的这一笔人情债,我还得要还的。现在好了,我也终于有这么一个机会还他了的人情债了。有了这个事,现在我同你在一起,也不觉得对不起他什么,心里也坦然的多。”二踏子听了,就亲了一口,说:“我也只是说着玩的,你就当真了。”巧云说:“我们既然都这样了,我还能怎么样呢,只是想着,你二踏子从此要亮亮堂堂地做人,不要被村里的人看不起,我也不想让人说我巧云的闲话。”二踏子说:“我早想好了,这节过完了,我们就去证领,婚礼也要办的,还要办的热热闹闹。”巧云偏了脸,嗔怪说:“没见过脸皮有你这么厚的,哪个说要同你领证结婚了。”二踏子就贼笑着一边亲巧云的脸,手也不老实,就要往毛衣里探,巧云躲过了,说:“作鬼呀!孩子还在房里哩!” 满妹子去找了王所长,还是没能将赵瞌睡放出来,回来向桂英说,王所长作不了主,是刘副县长发了话,说是哪个说情都不行,不关他一两个人,刹不了这股风。 王支书开完会回来,就组织召集村民大会,宣布县委县政府关于农民宅基地风景林规划以及村队集体山林承包到户的决定,加强对承包耕地的农民进行绿化护林的宣传教育和种植技术指导,同时,还传达了加强队里农技员培训,确保山林绿化不被破坏及粮食高产稳产等通知精神。 开完会,村里又一阵热闹起来,进行划林分山。水库周围林区正式划定国有林区,金不换也就一直住在水库管理站,每天由金石金玉送饭。虽说被砍掉了百十株树木,令不换心痛不已,但毕竟从那件事件后,再也没有人敢踏进林区了,不换还算松了口气。 过了年,金石寒假的好日子也到了头,初中最后的一学期开学了。 春雨绵绵,学校里外一片泥泞,新校舍大规模施工已经开始,到处是前来作义工的学生家长,新校址的红砖墙已砌了一人多高,老校的大礼堂开始拆除,学生们到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搬迁老礼堂的桌椅书柜等物品。老师们忙得团团转。更令老师们忧心的是,金石所在的九六名学生的毕业班,竟有二十一名学生要退学。 学生退学的原因很简单,就是田地山林承包到户了,家庭劳动力少,需要孩子们回家种地。虽然退学的学生们大都是学习成绩比较差的,家长也对其能否考上高中不抱希望。但对这些学生,老师们是不能让他们就此辍学的,必须得一个个家访,动员上学,至少要让其顺利毕业,领到一个毕业证书。于是学校统一安排,由李校长亲自带队,以毕业班的老师为主,组织三个家访组,分赴各家各户家访,动员学生上学。 朱老师得知大苹果退学,大惊失色,慌忙来找金石探明原委,金石一一说了。朱老师说,这么说来,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得请邹老师出面亲自去走访动员才行。就去找邹老师说明原委,邹老师很是生气,说:“就因为这么件事辍学,这样的学生我是决不会去请的,我也决不收这样的学生。”朱老师晓得邹老师脾气,只得解释:“也全不是为了这件事,说是她妈要退休了,让这孩子顶替她妈的工作,她也正好利用这一机会退学。其实这孩子文科的成绩是出尖的,在文学创作方面也很有发展前途,这样的学生退了学,太可惜了。” 邹老师直摇头,说:“小朱,我同你看法不一样,我们过去讲培养人才要又红又专,现在虽然不提了,但培养学生的这个目标还是不变的。一直以来,你们有很多人都说我对学生管教太严,甚至太苛刻,有些不理解,你们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我是决不会改变我的原则。我这么认为,作为老师,在这个山区教书,这些多数孩子的家长都没有什么文化素质,不要指望孩子们有什么好的家教,全靠我们做老师的来授教。我们不仅要努力提高学生的学习能力,更重要的是培养其品行。特别是初中阶段这个年龄层次的孩子,正是人生观形成的关键阶段,作为一名老师,必须让学生们理清什么是真善美,什么假恶丑,什么是荣,什么是耻,对歪风邪气,就要理直气壮地反对和制止,决不能让不良的社会风气和丑恶的东西影响其人生观的形成。像易翠莲这样的学生,自己考试弄虚作假,被老师发现了还是这么个态度,这是决不能任其放纵的行为。” 朱老师只得连连点头,说:“女孩子嘛,面皮浅,自尊心、虚荣心强,受不了什么委屈和挫折,毕竟还小,可塑性强,今后在这方面加强教育,还是可以改造好的。”邹老师说:“这个学生,不能太骄纵,不是我不能去,我要去了,就是我在她错误的面前低头,这违背我做一名老师的原则。”朱老师还想说什么,被邹老师制止了,说:“还是你先去做做工作,方便的话,我去见见她父母,还是可以的,但决不是现在。” 朱老师只得自己一人悻悻地到大苹果家来,幸好到了供销社,也正好见到了母女二人正在一道上班。易母是认得的,忙热情地招付,取来糖果饼干汽水招待。大苹果明白朱老师的来意,冷冷地说:“你是来劝我上学的。”朱老师也不答话,就向大苹果妈打听大叔去了哪了,易母说,在区供销社上班哩。 朱老师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易母说:“这件事,我同你大叔都商量好的。说句真心话,我们做父母的,哪个不想孩子能念好书,将来能考上大学,混个出息。今天既然老师来了,我也表个态,虽然我也想要退休了,想要孩子顶替这份工作。但是她只要愿意念,我们也会全力支持的。”朱老师也十分感动,说:“有您这个态度,我们就好做工作了。”就介绍了大苹果在学校的表现,说:“在文科方面,她是学校的尖子,是校文学社的副社长,虽然在理科方面有些不理想,但综合上看,只要这个学期在理科方面再加强些,考上高中还是没有问题的,而且只要考上了高中,高中是分文科理科的,小易同学只要读文科,考上大学绝对没有问题。”易母听完了,就看了看大苹果,说:“这些你也没有同我们讲过呀,我和你爹还都蒙在鼓里。” 大苹果不屑地说:“朱老师,我听说这学期不愿念书的也不少哩,还一个个动员去?”朱老师说:“是不少,但很多都是学习成绩上不去的,即使是这样,我们也是不忍心学生们辍学的,何况像你这样的学生不念了,真的太可惜。”大苹果哼了哼,说:“有些老师是恨不得我早些滚蛋的呀。”朱老师说:“其实,邹老师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当过十多年的毕业班的班主任了,从她们班上毕业的学生,有几个人没有被她骂过训过?可是这些学生长大了,哪个不说邹老师好的?过年过节,到她家看望表达敬意的人,都是她过去管教严和被她骂过训过的人。这说明什么?这正好说明她的教书育人的成功之处。” 大苹果恨恨说:“你是不晓得,她硬是要打要骂,我还受得了,我受不了的是她那种盛气凌人,冷嘲热讽的态度,她是软刀子杀人,杀了你还要你看着她笑,别人受得了,我受不了。我也不是混不下饭吃的人,干嘛还要腆着脸让人家啐让人家呸。” 朱老师耐心说:“邹老师从来对事不对人,她没有看不起哪一个人,就是她对你有过份的地方,她是老师,学生也不能记老师的过,即便你对她有成见,也不能因为拿自己的前途命运同她斗气的。”大苹果也不答话,朱老师恳求道:“翠莲同学,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把这初中的最后一学期念完。”大苹果说:“朱老师,看你的面子,我见你来了,我才不走开,要是看见她来了,我连这面都不想见的。这念书的事,你也不用再说了,我是坚决不去的了。”朱老师就不说话,低头沉默着,脸色就很是难看。易母就埋怨女儿说话太难听,同老师说话,这么没礼貌。 朱老师就叹了口气,起身要走,易母说:“吃了饭走,我这就去烧饭了。”朱老师摆了摆手,拖着沉重的步子出门,易母送到了门口,说:“翠翠,去送送老师呀!”大苹果很不情愿地出来。朱老师看到大苹果出得门来,就站住了,喃喃地说:“翠莲同学,你不来上学,我很难受,我现在在学校最喜欢的学生都退学了,我这个老师是不是很失败?”大苹果很明白朱老师为什么这样说话,说:“你失败什么呀,这与你无关。”朱老师说声音哽咽说:“易翠莲同学,你不会真的就这样让我失望的,我还是不相信你不念书了,我宁愿相信,你只是在同邹老师闹情绪,你会来上学的,是?”大苹果看朱老师那痛苦的表情,也不晓得说些什么好了,朱老师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来,突然紧紧抓住大苹果的手,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翠莲同学,你不会辍学的,是吗?你会来的,你一定会来的,我会天天在学校盼你,等你……。” 大苹果好不容易收回被朱老师攥得发麻的手,她无法回答朱老师的话,看到朱老师孤独的背景,踌躇着前行,突然着得他有些可怜,心里闪过一丝悲悯。 邹老师的家访也成效不大,仅动员了一名学生上学,而且是因为交不起学费,由邹老师替垫交了才答应上学。多数家长的态度是,现在有了田有了地,让孩子早些学会种庄稼,多收些粮食,不愁吃不愁穿,不比念那么多书强吗。 五十九,朱老师救人遭不幸 学校的新教室校舍一封顶,老房子就要拆了,新房子要用老房子拆下的木料瓦片。春雨绵绵,学生们只好在临时搭的雨棚内上课。 雨越下越大,打在雨棚上哗哗作响,雨棚内,朱老师正在捧着书本,声情并茂地念课文,学生坐着的地面上已有水流进来。 同学们一个个看着地面流进来的水,都抬起了脚。听朱老师声情并茂地念: ……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剑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浮动,一晃就消失了。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金石看到朱老师的双脚也被水泡了,朱老师却全然不知,便站起身,道:“朱老师!别猛烈了,暴风雨已到我们脚下来了!” 同学信轰地笑了。朱老师这才回过神来。 课后是中午休息时间,朱老师回宿舍取了碗筷去吃午饭,路过断墙残壁的大礼堂时,发现二名学生在一块残墙边打纸板,还有几人在围观,这是一种小游戏,用废纸叠成方正的硬纸片,由二人轮番拍打对方在地上的纸片,谁将对方的纸片打翻转过来,就赢了这块纸片。那残墙有数丈高,墙上的门窗木料全被拆除,留下一个个大洞小眼,又被雨水淋过,摇摇欲坠。朱老师是看到了危险,就叫这群学生们离开,围观的学生被叫离开了,在打纸片的俩学生玩得正热火,不晓得是没有听到老师的喊声还是没有理会老师的喝令,继续在玩着,朱老师就很生气,急急走上前去,要去没收这两个不听话的孩子手中的纸片。走到墙边,俩孩子却一轰走了,还回头给朱老师一个鬼脸,朱老师看到那鬼脸,也冲学生板了一下脸,就想离开,悲剧却在这时节发生了,在那墙轰然倒塌的瞬间,朱老师似乎是愣了一下,这一愣,就被一阵青白色的灰尘淹没。 墙塌的声音像是一阵沉闷的春雷,也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俩个玩纸片的孩子被声音惊住了,回头一看,是墙倒了,却不见了朱老师,俩孩子一时都呆了,想不起朱老师是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了,还是被压在了墙里面,俩人望着那一片久久不散的尘烟,不知作何判断。还是其中一个说,去告诉老师。二人就跑去老师们吃饭的地方。 老师们吃饭的地方离出事现场有些远,邹老师是听到了声音,说:“才立春不几天呢,这雷就来得这么早。”正说着,就听俩个学生问,看见朱老师没?老师们就相互看了看,都说没有见着。邹老师就问:“找朱老师什么事?”那位学生说:“刚才看见老礼堂的墙倒了,好像朱老师在那墙边。”邹老师问:“你看见朱老师在哪里?”一学生答:“好像在倒塌的墙里。”邹老师问:“他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在墙里?”突然一惊,问:“你是说刚才是墙倒了,把朱老师埋了?”俩学生就在点头,邹老师忙放下碗,尖叫:“我的天!”其他老师也惊了,呼天呛地地往现场跑。 邹老师们赶到的时候,一群学生已经在现场搬土块了,还没有见到人,却发现一滩血从墙土堆里流出来。老师们就疯狂地搬,直到发现血肉模糊的朱老师,人已奄奄一息,一只手还紧紧地攥着饭碗。 朱老师被送到区医院时,已经断了气。 傍晚时分,朱老师的遗体被抬回来,安放在老校址的操场上,朱老师父亲在朱老师8岁时就在一起车祸中遇难,家里只有一个娘和一个在上高中的妹妹,说朱老师是副区长的亲戚,其实是他的表舅,家里也是生活艰难,朱老师从师范学校毕业就到该校任教,仅仅一个学期。朱母得到噩耗,自己也躺在医院里了。李校长征得家人同意,丧事就在学校办。办丧事的经费,就由老师捐助,棺材只有临时用拆下的旧木料现做了,一应吃喝饭菜酒水开销,只得动员学生家长捐助,学校规定,只收米油肉菜,不收现金。 邹老师陪朱老师的表舅整理朱老师的宿舍,在房间里唯一锁着的抽屉里,有二十七元四毛的现金,还有一个日记本,翻开本子,首先里映入眼帘的,是几张人像素描,有头像,也有身形,邹老师一眼就看出,正是大苹果的那张漂亮的脸和一个迷人的玲珑身段。邹老师将本子装进了一个信封里,小心地封好,连同值钱的遗物,将由她亲自面交到朱母手里,宿舍的其它物品暂且不动。 这一天,大苹果随爹去区供销社进货,当晚住在爹的宿舍,第二天回到家里,看一名老师带两名学生来供销社买白布、烛纸等制作祭品的物品,大苹果娘一面找取老师们要的东西,一面连连摇头叹息:“这老天不公呀,多好的后生,刚刚吃上国家粮呀。”大苹果问:“是哪个呀”娘悲切切地说:“你还不晓得么,还有哪个,朱老师呀!昨午时被倒塌的墙压了,晚上人就没了。” 大苹果两眼一黑,脸色煞白,手中的提包不知什么时候滑落,就疯也似在往学校跑。 大苹果狠命地跑呀跑呀,眼中的泪是一股股往外涌,使她看不清路,看到的只是蒙蒙的一片。 学校里首先传出的是揪心的锯木声,一阵一阵的唰唰声,像在锯人的心,木匠们正在赶做朱老师的棺材,朱老师的遗体就放在操场的草席上,遗体上盖着一灰布床单。一旁的人都在忙碌着,一群妇人在洗碗筷茶具,几名男人在噼避叭叭地打冥纸,响器班子们在支桌椅,李校长在绿色的纸上奋笔写着挽联,地上已铺上几付对联,写的是: 痛英年早逝热血一腔化春雨 哭良师难得欲闻教诲杳无声 敬业沥血白笔红圈留芳名 爱生如子鲜桃艳李慰英灵 邹老师带着几名师生在叠白纸花,大苹果就扑地跪在朱老师遗体前,将头贴到了冰凉的地上,无声地抽泣。邹老师没有留意看清这急急奔来的人是哪个,看到她伏在那儿半天了,也没见起来,觉得不对劲,就上前来撑扶,大苹果抬头看了看邹老师,就扑到了邹老师怀里,一声声抽泣起来。 邹老师就劝道:“起来,天这么冷,别冻坏了身子。”一边自己也就硬咽了,一旁的师生也就受感染,一个个就又哭了起来。 一旁的响器班被哭声感染,就呜呜地吹打起来。一批批的学生和家长从家里拎了茶酒肉菜进来,金石同爹不换从家里拎来一筐食品,有白菜、葱蒜,一块腊肉,两只已杀好的鸡和两瓶回雁峰。 金石看到大苹果同邹老师在一起互相撑扶着说话,很是奇怪,见二人撑扶着过来,两人都是眼泪汪汪的。邹老师看到不换父子,忙上前招呼。金石叫了声易翠莲,大苹果转过身去抹了抹泪,又转身过来,金石看到大苹果双眼都红肿了,心里也难受起来,说:“人都死了,你伤心又有什么用。”大苹果也不说什么,自己往朱老师宿舍去,金石也心情沉重地跟着。 朱老师的门前也坐着几位老人,一人在叹息:“我说过的,这老祠堂拆不得的,几年前竹村拆了祠堂,拆之前还杀猪杀鸡祭过的,还不是有人被塌下的砖头砸没了。”另一人说:“也怪呀,这么多拆祠堂的人没有事,偏就砸了朱老师,年轻轻的,好不容易吃上国家粮,连媳妇都没娶上……。” 朱老师宿舍里没有人,朱老师的床、桌椅及生活用具一一俱在。睹物思人,大苹果又伤心起来,金石就拉她在他俩过去常坐的地方坐了下来,过去一次次与朱老师的对话就历历在目。金石很想问问朱老师去过她家家访时,他们说了些什么,她是如何表态的,但怕勾起她伤心,就不好问,叹着气不说话,听外面呜呜咽咽的锁喇声像在摧魂。 大苹果抹了抹泪,哽咽地问:“金石,你相信这世上有鬼魂吗?”金石说:“相信又怎样,不相信又怎样?”大苹果说:“我情愿相信,要是真有,我就不用吃后悔药了。”金石问:“你吃什么后悔药了?”大苹果说:“要是真有鬼魂,我会对朱老师说,我是在同邹老师闹情绪哩,我会来上学的,我不会让朱老师失望的,我一定记住朱老师说过的话,好好念书,上高中,上大学……”大苹果就说不下去,又伤心哭了。金石说:“这世上不会有鬼魂,也没有什么后悔药,只要你凭自己良心做事,就不会对不起什么人。”大苹果只是擦泪。金石说:“现在哭有什么用,现在朱老师走了,我们文学社的人,还要搞下去,朱老师的追悼会,既然由学校办,是不是由我们为朱老师作篇祭文。”大苹果说:“那祭文怎么写,我们哪里懂?”金石说:“学校办的追悼会,就不兴老的那一套了,我们怎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一定要表达我们学生辈的心意。”大苹果说:“要说表达学生的心意,那就我来写。”金石说:“也好,还是由你来写,我去同李校长他们商定。”大苹果点了点头。 六十,踏子巧云结连理 第二日,前来祭奠的村民越来越多,带来的酒肉菜堆得像小山,男妇们忙成一团,校门外架起了十几口大锅,准备为次日的出殡摆流水席,李校长忙得晕头转向。 偏这个节骨眼上,县教育局派来了调查组,来调查朱世贵意外死亡事件。李校长只得陪同,又是看现场,又是找当事人和证人谈话。折腾了大半天,调查组就召集李校长邹老师们在校内操场上围坐着开会。会上,调查人员提出了好几条质疑,其中一条就是,为什么选择在学生上学期间施工?李校长解释说,学生寒假假期只有二十来天,这房子拆除重建最少也得四十多天,总不能在上学期间半途停工。调查组的一个同志说,那就安排在暑假嘛,暑假不正好有四十天吗?李校长苦笑:“我们怎么不想安排在暑假,可是暑假正是农村抢收抢种双抢时节,莫说我们请不到一个民工,连我们这些民办老师也得回家搞双抢去。”调查组的同志又问,那些危墙,既不及时拆掉,又不向同学们设置危险标志,这不是你们的责任是什么?李校长说:“也是为了赶时间,拆旧房主要是要取旧房还能用的建筑材料建新房用,拆下有用的东西后,就没有来得及处理暂时不用的泥墙了,也是实在没有钱,能省点就省点,虽然没有设置危险标志,但我们也反复向师生们提示警告了。朱老师当时就是看到那儿很危险,才喝叫在那儿玩的学生们离开的。”调查组的同志说,你们说的这些,都是客观原因,不出事就罢了,如今死了人,人命关天,说了再多也没有用。李校长说:“现在出了这么大个事,责任全在我,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处理,只是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朱老师是为了救学生死的,能不能向上级申报为烈士。朱老师家里只有一个带病的母亲,还有一个正在念书的妹妹,政府能不能给予适当的抚恤。”调查组的人说,这个事,我们会向领导反映的。至于这个事故怎么处理,我们会根据调查情况,按照纪律规定办,但在全县通报批评是肯定的,你要有思想准备。李校长点头称是。 金石看到李校长送瘟神一样把调查组的人送走后,才把文学社要为朱老师作祭文的事说了,李校长说:“你们有这个想法,很好,就算代表学生表达个哀思,先写,只是不要太长,写好后,先让邹老师过过目,晚上我来安排一个时间让你们祭奠。”金石答应去了。 下午,大苹果就把祭奠朱老师的诗写好了,洋洋十多页,先送金石看,金石一边看,一边就不忍不住流了泪,看完了,一边试泪,一边说:“你这哪是祭文,这是摧泪曲呢。”就让她送邹老师把关。 大苹果给邹老师看了,邹老师说:“写得还是不错,但是我的意见是,不要写多了这些太过悲情的内容,重点要放在化悲痛为力量方面,怎么样体现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报答朱老师,还有,这也太长了,有两三页就够了,再按我说的去改改。”大苹果只得重新去修改。 到了晚上,学校周边能放下饭桌的地方,全摆下了桌凳,桌上是摆放整齐的碗筷,参加追悼会的人,一个个就围到了桌子边,校门口的鞭炮声一阵阵炸响,朱老师新做的棺材被涂上了黑油漆,被一圈圈的花圈包围,只留下棺材前的一副放大的头像,还是一张半身的毕业像。 晚上八时,哀乐响起,传出了第一道菜,追悼会也就在人们的吃喝中开始。李校长宣读一长串祭奠人名单,先是朱老师亲属,再是来自县区教育局及相关校领导,大苹果作为学生代表,排在了最后。 大苹果将她的祭文诗先后在邹老师的授意下修改了三次,总算过了关。金石一看,大失所望,说:“李校长也太糊涂了,邹老师一个教理工科的人,哪会懂文学,让她来把关,一件好端端的艺术作品都被她砍成生产工具了。”大苹果说:“不要说了,都什么时候了,我们也不要为难哪个了。” 祭奠活动一直到了深夜,寒意渐浓,老人们一个个都离开了,邹老师领着数百名头上裹着白拖布的学生,齐整整地列在校门口,等着上祭。因为是最后一祭,来客们守完这一祭,就可以离开了,所有的人都围了上来,黑压压的一片,一群人呼出的热气弥漫在昏暗的灯光下。 终于轮到学生们上场了,学生们鱼贯进入,到一个挂着朱老师的遗像前齐齐跪下,不一会,大苹果痛切悲泣的声音就在大喇叭中响了起来: 老师 您没有走 你写剩的半截粉笔 还放在讲台上 我们等着你写上又一组组陌生的单词 等着你向我们布置一道道作业题 老师 您没有走 我们每天还端坐教室里 听你亲切地点我们的名字 罗教慧、易清康、王道名、谭千千…… 老师 您没有走 我们还会惹你生气 会背后叫你的外号小名 在课堂上偷偷画你的丑像 在你宿舍里偷放进一只蛤蟆 老师 您没有走 我们之间的约定还没有做到 你说要在毕业时 送给我们一个纪念品 你说要在我们考上高中时 请我们吃你好亲手做的饭菜 你说要在我们考上大学时 带我们去北京看故宫,登长城 …… 这篇祭文,金石尽管看了很多篇,但大苹果这如诉如泣的呼唤,还是让他泪流满面,金石想,要是朱老师在天有灵,听了大苹果的这篇祭文,也会安息在九泉了。 次日发引,朱老师没有子孙捧灵,大苹果申请要来捧灵的,被邹老师制止了,指定由朱老师救下的那俩个学生捧灵,送行的有全体师生及全村男女老少,沿途数公里长。 到了正月底,二踏子突然宣布,他要同巧云办婚礼,日子定在二月初二,这一天龙抬头,他们二人要在这一天抬头。 二踏子选了个日子带巧云去乡里打结婚证。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二踏子一大早敲开巧云的门时,看到巧云双眼红通通的,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疑惑地问:“你怎么了,你哭了?”巧云摇了摇头,带着二踏子到床前坐了下来,看跳跳还在安祥地熟睡哩。巧云轻声细语地说:“昨晚,我问了跳跳,我说,妈妈要给你找一个新爹,你愿意吗?跳跳就直摇头,说,不愿意。我说,为什么不愿意呀?跳跳说,就是不想要新爹。我问,踏子叔叔好吗,跳跳说,好。我说,妈妈找踏子叔叔当爹,好吗?跳跳还是摇头。我说,你喜欢吃踏子叔的肉包子吗,只要让踏子叔叔当爹,你天天有肉包子吃呀。跳跳才点头同意的。” 二踏子就上前摸了摸跳跳的头,轻声说:“傻孩子呀,有了爸爸,以后不光有肉包子吃,还会天天有大米饭和肉吃。”巧云就含着泪,说:“他爹临死前,说过的,是要我找一个男人过日子,不为别的,只要对跳跳好,能让跳跳过上好日子。” 二踏子点了点头。 巧云就梳妆打扮起来,将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又翻箱倒柜,翻出当年出嫁时的一件缎底绒面洋红色旗袍,穿了出来,问二踏子:“好看吗”二踏子点了点头,巧云展了展身段,说:“当年还嫌太宽松,娘说,宽松好,女孩子身段发育快,不要太招眼了。现在一穿,竟像包粽子样了,这些年也没有吃些什么,发胖这么快。”二踏子说:“这样子正好哩,正好哩。”巧云说:“这样穿出去,别人不笑话吗?只是除了这身,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了。”二踏子心里一酸,说:“就穿这件,结婚时,再置办。”巧云又拿出一双红绒高跟布鞋,说:“也只有这双鞋子配的。”二踏连说好。 二人出门,巧云跟在二踏子身后,高一脚低一脚走着。田间里,是一家家的干活的男女,见了二人和巧云的一身打扮,都晓得是去办结婚证,却故意喊:“巧云,哪里去呀?”巧云高声答:“去公社哩。”又喊:“去公社做什么呀?”巧云不好作声,看了看二踏子,二踏子也高声答:“去办证哩。” 不知哪个老汉唱起了山歌来: 石榴开花红又红, 枣子开花似灯笼, 情哥见妹心头动, 只怕妹妹嫌哥穷。 金打锄头银打刀, 金碗吃饭银筷挑, 龙肉下饭我不要, 愿跟阿妹吃苦荞。 …… 巧云办了结婚证出来,同二踏子走在一条简易公路上。阳光正在当头,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公路两旁露出了青绿,田间的草籽开出三两朵紫色小花。巧云心里就像花儿一样开放,她看太阳,似乎那太阳在冲她笑;看那花儿,那花儿好在冲她点头;看那河沟边的小鱼儿,那鱼儿好在向她贺喜哩。她从她紧身的旗袍里,抽出了粉红色的手绢,一步跳到了二踏子眼前,展开了她心爱的手绢,舞呀唱了起来: 好春光哪 过了一山又一山 丛林茂密遮日光 连理枝头比翼鸟 粉蝶成对映晨窗 …… 巧云迎着阳光起舞,那被旗袍包裹的s形身段夸张地在二踏子眼前如金蛇般扭动,十指兰花随着粉红色的手绢飞舞,二踏子跟着,看巧云那身段,那唱腔,那舞姿,那百媚千娇的面庞,心里说,巧云平时不显山不显水的,有哪个晓得,她是埋在泥土中的一块金子呀,这块金子,现在是我二踏子的了,心里里就灌了密似地甜,就跟着喊:“巧云,巧云,你疯了呀!”巧云也不答理,继续飞舞着冲他唱: 胡秀英在山林暗自思忖 一心想刘海哥可爱后生 来至在三岔路将身站定, 等候刘海哥来到身前 …… 二踏子等巧云唱够了,跳累了,就拉着巧云在河上的一座桥头坐下来,看桥下河水在阳光照耀下闪出鱼鳞般的光波,映在二人喜孜孜的脸上。二踏子说:“听说现在又有戏班子出来唱戏了,我们办喜事,能不能也请个戏班子,我们这村里,好些年没有唱过戏了。”巧云说:“我正想呢,也想去城里一趟,看看过去我们那些姐妹,都十多年没有见了。”二踏子说:“正好,请了她们来,刚才听你唱的,唱得我心都醉了。”巧云有些担心地说:“我们这样的事,这样大操大办的,别人说不说闲话呢?”二踏说:“我就是要大办,我就是要让全村人晓得,我二踏子也有今天!”巧云嗔怪道:“你二踏子能嘛,娶了我这个二婚的。”二踏子说:“你要不是二婚,我还不办哩。” 六十一,德子失恋诉心声 二踏子就请容桂张罗自己的婚事,容桂先是极力反对,说是巧云年纪大了好几岁哩,还是一个拖油瓶,欠了一屁股债。无奈二踏子发誓非她不娶,容桂也只得认了,不明白这对冤家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又问怎么个操办法,二踏子说:“除自家亲戚外,本队里的人是一定要请的,其他队里的人自愿。”容桂说:“不是说还要请戏班子吗?”二踏说:“对对对,要请。”容桂说:“自家亲戚,沾亲带故的,也有四五大桌,本队十来桌,要请戏班子的话,来的人会多,没有二、三十桌下不来。”二踏子说:“算算要多少钱?”容桂说:“这刚过了年,你自家就什么也没有,酒呀,米呀,肉呀,菜呀,哪样不得买,既然请了戏班子,每桌大肉得要四斤的,鸡、鱼、墨鱼样样要全,酒要瓶装的,还要打发戏班子,谢媒人,这样算来,每桌满打满算得二十多元,要好几百元才拿得出手。”二踏子说:“我又没有媒人,谢什么媒。”容桂说:“没有媒人,请也得请一个,这祖传的规矩,不能乱了。”二踏子哭笑不得。 巧云去了一趟县城,去了两三天,回来欢喜个了不得,说:“姐妹们都会来呀,还有伴奏乐队,都答应了。”还说:“县里剧团要重组,过去的传统花鼓戏团要恢复,剧团老团长又复职了,我们这原班人马,多数要归队。”二踏子先是听到说戏班子同意来的,脸上就笑开了花,后又听巧云说要回剧团,心里就犯了嘀咕,说:“去剧团的事,先不要着忙,我们办了事再合计合计。”就又说请媒人的事,巧云想了想说:“硬是要请,就请细细呗。”二踏子一愣,说:“莫开玩笑呢,为嘛偏请她?”巧云盯着二踏子的眼,说:“不是开玩笑,就请她!”二踏子被巧云盯得有些不自在,就有些躲闪,说:“她怎么会给我们做媒?”巧云哼了一声,说:“她怎么不会给我们做媒!我亲自去找她,我就不信她不会答应。她要是个聪明人,她也不会不答应,我就是要让全村人都晓得,我嫁给你二踏子,是她细细做的媒哩。”二踏子苦笑着说:“你不会想到我二踏子还会去巴结她细细。”巧云说:“你心里的鬼,你自己晓得,我何必去想那么多,想了又有什么用,只是怕你心里装着人家,可人家却压根没把你当回事,还拿你当把戏耍。你现在既然是我的人了,我也不想让人这样作贱自己。你自己仔仔细细地惦量,我说的是不是这么回事?”二踏子听了,也不晓得回答什么好,只想这巧云心思咋这么细密,把自己的心底看得这么透,又通过媒人这件事把他二人的事亮得这般巧。 吃过晚饭,巧云去细细家。到了细细家门口,见满妹子还在门前烧火土灰,正围着一堆晒干了的杂草堆点火,桔红色的火苗一闪一闪,映红满妹子俊俏的脸,几缕湿发沾在满妹子银白般的两颊上。巧云看了,赞叹不已,心想难怪那赵干部都会看上她,能娶上这样的妹子,真正是一家子人的福气。满妹子见巧云来了,忙打招呼,说:“吃饭了吗,进屋坐呀。”巧云啧啧着,说:“满妹子,都这么晚了,还在干着活呀,也不怕劳了身子,把自己弄得又黑又糙,嫁不出去呀。”满妹子说:“嫁不出去正好,单身过一辈子自在日子。”又说:“晒了几天了,今日不趁天气好些烧了,担心一下雨,又成了一滩泥。”巧云就问你嫂子不在家?满妹子说:“同哥去竹村吃酒去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回。”巧云正想满妹子与赵干部的事,也不晓得这满妹子是个什么心思,也想趁这个机会探探心,就问:“活干完了没?”满妹子收起了工具,说:“你先进屋坐,我洗洗就来。”巧云就自个进屋坐了, 不一会满妹子进来,忙着去泡茶,巧云说:“妹子别客气,过来坐坐,我们说说话。” 满妹子端了茶过来,说:“嫂,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你会看上二踏子的,德子虽说外貌有些缺陷,其他都不差,人也高大魁梧,又厚道,干活也是一把好手,虽说比你大几岁,也很正常,那二踏子,总感觉是一条三脚凳,年龄还比你小好几岁,身体又瘦又小,不太靠谱哩。”巧云说:“妹子,你也不要看不起二踏子,你说的不错,德子人是不差,只是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他越是缠我,我心里越是腻歪他。二踏子就不一样,虽说干起活来偷懒耍滑,可他脑瓜子好使哩,也就是这些年搞大集体,把这样的人埋没了,现在集体解散了,人也解放了,那些能干的人,一旦跳出了这个圈子,能量就不可估量,二踏子真是说不定能混出个出息来的。”满妹子想了想,点了点头,说:“真是世道变了,人心不可测呀”。 巧云说:“不要说我了,说说你,人家赵干部可是真心的疼你呀,你不会看不出来。”满妹子摇着头,说:“这事,我也实话对你讲,不可能。”巧云说:“怎么个不可能,你说说看?”满妹子说:“感情这东西,不是你一撮合撮合就能成的,我嫂子当初还想给你和德子撮合的,我们都看能成,你不是也说腻歪他。”巧云说:“你不要拿我的事打岔,你就说说你的事。”满妹子笑笑说:“你看,一说你就不行,其实就是一回事,我腻歪他呗。”巧云说:“我说句耿直的话,你不要嫌我俗,你看赵干部这条件,不用说乡里妹子,就是人家城里姑娘,也高攀不上哩,他能看上你,也是你的福气,我们都在替你高兴,你还不晓得,现在村里还有多少人都在羡慕你。你要是还怀疑人家对你不是真心,你提防他,怕吃他的亏,还说得过去,你看现在人家都为你丢了魂一样,还明言正顺地托我做媒,我听说他现在也把这事告诉他爹妈了,想必他爹妈也都认同了,你怎么就会腻歪他?” 满妹子叹了一口气,说:“这么些天,我爹天天在我面前絮絮叨叨的,你现在也象我爹一样了,说得我耳朵都起老茧了。我已是给你说清楚了,这事不可能,你也不要再说了。”巧云疑惑地说:“既然不可能,你怎么又不干脆直截了当地回绝了他,又让人家这么整天失魂落魄地念着你。”满妹子说:“我也曾想过,长痛不如短痛,但又怕陡然这么回绝了,激了他的性子,又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我一个平民百姓,我怕架不住哩。所以我也只能慢慢冷他的性子。”巧云想了想,说:“也难为你了,我想那赵干部也不应是那号人,他还会来个王老虎抢亲不成?”满妹子说:“正好,你也跟我去劝劝,让他死了这个心。”巧云笑笑说:“妹子你说笑话哩,哪有我一个架桥的人又来做拆桥人的道理。”满妹子也笑了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哩,你自己做下的这烂事,你自己去收场。” 二人正说笑,却见兴伢子同细细进了门来,细细见了巧云,说:“呀,巧云来了,都要做新娘子了,我们等着喝你的喜酒哩,还有闲心串门呀。”巧云说:“正要找你,还想请姐帮个忙呀。”细细说:“我能帮上嘛子忙?”巧云说:“我和二踏子的事,还要有个媒人的,我和二踏子合计,想请你做个媒人。”细细一愣,说:“你们不是结婚证都打了,还请嘛子媒人来。”巧云说:“也就是办喜事的时候,有个见证。”细细一笑:“说,要请媒人,也得那二踏子来请的,还让你一个女方来请,他也太作势了。”巧云说:“他也是面皮子薄,怕姐呛他,才托了我来的。”细细哈哈一笑,说:“我干嘛呛他,他能有今天,能娶上妹子你,我打心眼里为他高兴来。”巧云说:“我就晓得姐关心我,会给我这个面子。”细细笑笑说:“好,这个媒,我愿意做。告诉二踏子,这个媒钱,我得双倍收的。”巧云也笑了笑,说:“莫说双倍,四倍我也愿意。”几人说笑了些玩笑话,巧云才告辞。 巧云一走,细细暗自思忖,巧云偏请自己做她的媒人,是算计二踏子与她的那层关系吗,要是这样想,这巧云也太多心了,她虽是晓得二踏子对她的倾慕,但她心里何曾有二踏子的地位,二踏找哪个结婚过日子,与她有何相干?想到这里,细细就有些不快,后悔不该被巧云花言巧语相求,就爽快地答应了,苦笑着对满妹子说:“这巧云也太轻看我了,她同二踏子结婚,偏让我来做媒。”满妹子说:“我也想哩,她不请别人,偏请你,还说是二踏子的意思,她这样做,这哪是轻看你,她是想借机让二踏子死了这心。”细细说:“你这鬼妹子,成精成怪了,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哩。” 正说着,只见德子一步三晃地踱进门来,一嘴酒气,进门就嚷:“兴伢子!兴伢子!”细细答应道:“兴伢子喝多了酒,已睡了哩。”就扶着德子坐了,叫满妹子倒茶。德子一坐下,竟一耸一耸地哭了起来。细细被德子的酒气薰得直想吐,说:“德子,一个大男人,有些出息好不,这成什么样子嘛。”德子还是哭,好不容易停了,就骂:“!她就是个嘛!你说是不是?” 满妹子说:“德子哥,你有能耐,当面冲她骂去,莫在我家里撤火呀!”细细忙制止满妹子,说:“德子喝多了,你不要说话。”德子说:“细细,满妹子,你们都是好人,我在你们面前才没遮没挡。你们也看到了,听到了,这些年,我就象伺候我娘一样,小心伺候着,为她做了多少事,出个多少力?她不领这个情,也就算了,她这一辈子当真不嫁人,也还罢了,我就是守她这一辈子,心里总还有个念想,这些年我心里就没有装得下别人,只装着她。你看,就因为二踏子有了两个钱了,就这几天功夫,倒在二踏子怀里了,这不就是客与做下的事嘛!她要是跟了其他人,我还死心,偏跟了二踏子,二踏算个什么东西嘛?除了有两个臭钱,他哪一点能同我比?” 细细明白喝了酒的人不能强顶,耐心让他唠叨完,才说:“德子,你要为这个事生气,不值得的,这男女结夫妻,是要有缘份的,如果没有这缘份,你追他一辈子也白搭。再说了,巧云也不是对你没有情份的人,你看,她一听说你被抓了,要一百元钱保人,她没有保别人,单保了你出来,你也不是不晓得,她到现在还欠着债,平时一分钱当两个子花,能掏出这么大笔钱保你,不是证明你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吗?”德子说:“狗屁分量,她那是得了二踏的钱,拿来卖人情的,那个钱,我会一分不少的还给她!”细细说:“你既有这份心,也算是个汉子,麻利的,从此与她来个一刀两断,我有机会一定给你找一个黄花闺女,现在不比从前了,你有的是力气,种好几亩地,不愁缺衣少食,日子一定比二踏子过的踏实。”满妹子也说:“德子哥,你条件不差,比巧云好的女人,多得很,不愁找不到好的。你要是个男子汉,不要让我看不起你。”德子把头就埋在双手里,半天没有作声。 六十二,巧云婚礼献才艺 到了二月二龙抬头这天,偏天公不作美,一清早就春雨沥沥,把巧云愁得不行,问二踏子:“这大雨天,怎么弄?”二踏说:“看了日子的,人也请了,食杂酒水都置办了,不弄怎么行,下雹子也要弄。”巧云又担心这下雨天,戏班子会不会来,来了即便唱戏,又会没有人冒雨观看的。一大早就没有了情绪,埋怨这天公作鬼。二踏子却依然组织人到各家各户搬桌椅板凳,碗筷瓢盆,又要派人去供销社去买雨布,不一会,写对联的,走堂的,厨师们就陆续来了,冒雨在二踏子屋前垒灶,又在阶沿下搭起了案板,脚下的泥水踏得屋前房后到处都是。紧接着就宰猪杀鸡,从供销社定购的酒水干货也陆续挑来,堆满了一屋子。二踏子就上下乱窜,呼喝不已。筵席和戏台是摆在村前的晒谷坪上的,清一色的八仙桌,村里没有戏台,只等客人吃过了饭,就将这些桌子拼在一起,搭成戏台,台后围上床单或雨布,就成了幕后。 到了中午,雨停云开,巧云的心情就像天空一样放晴了,又担心戏班子不来,左等右等,吃了午饭,快到下午三点了,还没有消息,巧云就有些心急,虽是姐妹们答应过的,但毕竟是政府单位,如果政府安排有其他活动,临时来不了了也很正常。要是不来,她这面子就丢大了。 二踏子也不停地问,这戏班子到底还来不来?巧云正急得团团转,却见大苹果一路小跑赶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文工团来了,车子停在学校门口,开不来村里,有很多道具,金石正在带学生卸车,叫我通知嫂子,快派人去搬呀。”巧云听了,像拾到了金元宝,忙喊:“踏子,踏子!快快快,叫人搬去。”又拉着大苹果的手,亲热得不行,说:“快进来喝口茶呀!”大苹果说:“不啦,我还要赶学校的课哩!”急忙就跑了,巧云喊:“给你送几块糖呀!”大苹果边跑边说:“放学后我就来呀。” 巧云不等拿道具的人拢来,自己就急急往学校跑,她今天也穿了一件玫瑰色旗袍,是戏班子的姐妹们带着她在县城定做的,旗袍有些紧,下摆开的太低,跑不动,脚上的高跟鞋也是姐妹们硬要她买的,走着也不习惯,只得一脚高一脚低地迈着细步。到了半路,二踏子才带人赶上来,看巧云身子一扭一扭的赶路,哭笑不得,说:“一个新娘子,瞎走什么呀,看把一身弄脏了,回去,回去。”巧云不依,说:“你走你的,不要管我。”二踏子们只得往前赶了。 巧云快到学校时,才见一队花红柳绿的人招摇地过来,见了巧云,远远地喊:“刘巧云,刘巧云!”一队姐妹们疯也似地扑了过来,搂着巧云又亲又抱,齐夸新娘子漂亮。巧云喘着气,说:“一大早下了雨,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呀。”老团长五十多岁,也姓刘,说:“妹子这么大的事,莫说这点雨,天塌下来也得来呀!”巧云看到一旁站着的乐师们,一色全都到齐,连70多岁的琴师王老师都来了。巧云叫了一声王老师,一阵激动,竟嘁嘁地哭了起来。刘团长劝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呀,莫哭坏了这双好眼睛好嗓子,晚上还要请你亲自亮一嗓子的。”巧云抹了泪,被众姐妹互撑着同行。 听说要唱戏,晚上来的人就特别的多,好在二踏子早有准备,三十席过后,第二轮又补了六席。饭后,四面黑压压的全是人,一些孩子们骑在坡上的树叉上,还有一大堆孩子爬上了牛厩的屋顶上,王队长担心屋顶被孩子压垮了,嗓子都喊哑了,也赶不下来。走堂的一见饭桌子前的人散了,就马上清桌面搬桌子搭台,演员们酒足饭饱,就忙着涂脸着装,乐队也就咚咚当当地吹打起来。 台子一搭好,一个武生就上来跺脚翻跟头,要试试台子稳固不稳固,不料一个跟头没翻完,就滑了一个倒跟头,狼狈下台,惹得台下人大笑。听二踏子在喊:“快上去几个洗洗呀,桌子上有油,太滑了。”喊了半天,才见有几个媳妇拎着水桶抹布忸怩地上台,在众目睽睽之下,很羞涩地抹着桌子,邹家媳妇庆子圆滚滚的屁股翘得老高。台下的王猴子就喊:“庆子,平时看你脸蛋长得圆,没有想到你那屁股比脸更勾人哩。”就招来台下一阵轰笑,庆子一听,忙把屁股蹲了下去,就骂:“王猴子,你满嘴是粪,晚上叫你媳妇拿猪屎耙头把你那粪嘴好好淘淘。”台下细细也骂:“王猴子,有这么多孩子在哩,你嘴上留点口德。”王猴子就不吱声了。桌子抹完,那武生又上台小心地试了试几个跟头,才算过关。 一阵鼓锣急响,戏要开场了,接着是细乐,上来一小旦,农家少妇打扮,红衣绿裙,小衣小袄,一双媚眼亮晶晶的,好像台下的每个人都被她飞了媚眼,惹得看她的男人们一个个像是丢了魂。这女子一上台就开唱,原来是正戏前的小段子,唱的是花鼓戏《闹五更》: 一呀更子里哎, 正好去贪眠; 一更那个蚊虫, 闹呀么一更天。 蚊虫子那厢叫哎, 奴在这厢眠; 叫得那个小妹妹, 伤心、痛心; 小妹奴的干哥哥哎, 越叫越伤心。 娘把女儿问那, 什么东西叫沉沉? 女儿回娘话哎, 妈妈娘你听清: 一更那个蚊虫, 嗡嗡嗡~嗡嗡嗡~ 闹呀么一更天。 …… 女子唱罢,就见刘团长拉着二踏子与巧云上台,巧云一袭玫瑰色旗袍,也化了妆,光溜溜的发髻上戴的是两朵玫瑰,神采飞扬,二踏子穿的却是一身深灰色的洋装,头发也梳得亮光,二人来了个土洋结合。巧云本要穿高跟鞋的,只怕同二踏子站在一起后,自己反比二踏高些,就换了平底鞋。 刘团长说:“今天,我们文工团的同志一起来参加易踏和刘巧云婚礼,感到非常高兴和十分荣幸。刘巧云原来是我们团的台柱子,这些年,她被埋没,受了不少苦……,今天,我在这里不仅要来庆贺她的婚礼,还要向各位父老乡亲报告一个喜事,我们县剧团又要重新组建了,刘巧云同志又要回到我们剧团工作了,刘巧云同志是双喜临门呀。现在,请新郎新娘子向大家讲话。”刘团长将话筒递给二踏子,二踏像接了个烫手山芋,慌忙把话筒递给巧云,巧云接过话筒,在刘团长耳边耳语了几句,就听刘团长喊:“现在请二位新人的大媒人细细上台讲话。” 人群中一阵轰动,大家就蜂涌着把细细推上台,细细先是推脱,被推上台后,半天才平静了下来,抬手理了理头发,接过了话筒,站在了巧云身边,忍着笑,说:“要我说呀,我就实话实说,我哪里是她们俩的媒人!人家结婚,是先请媒人,再谈恋爱,再结婚;他们俩呀,是先结婚,再恋爱,后再请的媒人。” 台下一阵贼笑,刘团长也忍不住笑。细细也看了巧云,笑了笑,说:“不过,他们俩能勾搭在一起,我真的打心眼里高兴,他们俩人,不结合在一起,就是一条虫,只要一结合了,就是一条龙,一条能腾飞的龙。看看这俩口子,原先是什么样子,我不说,大伙也晓得,现在呢,一个发财致富了,一个吃上国家粮了。这就是夫旺妻妻旺夫。所以呀,我能作他们俩个的媒人,我也脸上有光。就借这个机会,真心祝二人新婚幸福,白头偕老!”细细说完了,引来台下一阵掌声。刘团长接过话筒,说:“本来,二位新人要跟各位说几句的,但巧云说了,她要向大家唱一段曲子,以答谢各位父老兄妹的关怀和光临。”台下又是一阵掌声,齐声叫好。 巧云就留在台上,将话筒放在了话筒架上,向台下鞠了一躬,对着话筒说:“今天,大家能来捧我们的场,我真的无比的荣幸,也感谢各位父老兄弟姐妹这些年对巧云的关照。十多年前,我离开舞台的时候,我是发过誓的,这一辈子再不唱戏了,这么些年,我坚忍下来,我也以为这一辈子再与戏无缘了。可是今天,我要唱了。不是我要轻易改变誓言,是因为这个世道变了呀,是这个新生活让我变了呀,不光是我,还有十多年前同我一起,在同一个舞台为艺术献身的姐妹们。所以,我今天要给各位表露一下自己的心声,我要重回我的舞台上去,要同我的这些姐妹们,继续为大家唱歌献艺。”巧云话未说完,台下掌声便轰鸣起来,久久未息。巧云等掌声息了,接着说:“今晚,剧团要演出花鼓戏《刘海砍樵》,我就不唱花鼓戏了,就向大家唱段越剧《西厢记》。 音乐声起,巧云美妙的身段先起舞起来: 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 莫不是裙拖得环佩叮咚 莫不是风吹铁马檐前动 莫不是那梵王宫殿夜鸣钟 我这里潜身听声在樯东 却原来西厢的人儿理丝桐 他不做铁骑刀枪把壮声冗 他不效猴山鹤泪空 他不逞离怀把风月弄 他却是儿女低语在小窗中 他思已穷恨未穷 却只为娇鸾雏凤失雌雄 他曲未终我意已通 分明是佰劳飞燕各西东 感怀一曲断肠夜 知音千古比心同 尽在不言中 一曲未了,掌声已是雷动,喝彩声不绝,越剧的声音委婉悠扬,巧云的身段婀娜多姿,让不少男女浮想联翩。台上的这位仙女般的人儿,是平时穿着破衣旧裤,整天跟在牛屁股后面转的巧云吗?不少人开始羡慕或嫉妒二踏子来,白白捡了这么好媳妇,这么好的一朵鲜花就这么插在了牛屎上。 六十三,踏子组人进城打工 演出结束,人群渐渐散去,文工团的队员急忙收拾行装道具,要连夜回城。巧云包了一个二百元的红包,要送给刘团长们,被刘团长谢绝了。刘团长反倒送了一台单卡收录机,作为易刘二人结婚礼物。巧云哪能收,坚辞不受,刘团长说:“这是我们全团队员凑来的钱买的,不仅是我们每个人的心意,更是你今后工作需要,你晓得这里有什么吗?”说着,就打开了收录机包装,装上早已被好的干电池,取出了一个磁带,放了一段音乐,巧云一听,竟是她十多年前唱的《园丁之歌》的段子: 望方觉气冲冲出校门 不由我思潮滚滚起伏难平 难道是我对方觉态度生硬 莫非我做工作缺乏耐心 …… 巧云一时竟呆了,良久,竟忍不住泪水又涌泉般出来,刘团长抱住了她,说:“好了,好了,收下,听了你今天的这一曲,我们也想不到,这么些年了,你那音形一丝儿都没有变。我就晓得,不管岁月怎么改变,也不管命运多么坎坷,也是改变不了我们对艺术的追求。你说得好,是这个世道改变了我们,是新时代的生活改变了我们,我们也要好好把失去的东西找回来,也不愧于这个时代。巧云,你刚结婚,我们也不好催你,不过,你要尽快作好准备,安排好你们的生活,我们这些姐妹们等你早日回到舞台上来哩。”巧云含泪点了点头。 惊蛰一过,就到了水稻育种的时候了,村里人又是一阵忙碌。 这是分了田的村民们第一次自己育种,王支书向各队队长传达地县领导指示,要求各队长指派好技术员,指导帮助各家各户做好水稻育种工作。 王队长自己当仁不让当上了水稻种植技术员,组织各户开了个动员会。会上有人提出,水稻育种十分关键,过去都是几个技术好的人在弄,现今让各家弄,那些从来没弄过的,一旦弄的不好,半年的收成就误了,建议还是由王队长找块整地,大伙儿一块弄了,这样大家心里才有底,需要的什么种子、肥料、农药由大家去凑去滩。王队长就有些为难,这样同搞集体有什么两样?上级会不会赞同?就向赵干部征求意见。赵干部想在满妹子面前表现一番,不加思索就说:“如今我们提倡的是解放思想,只要是有利于发展生产,高效增产,我们就大胆干,不要瞻前顾后,这个事,我可以担保,不会有问题。”王队长有了这个保护伞,就放心了,说:“那就这么定了,从明天起,各家派一个劳动力,按原先的作息时间出工,一块搞这个育秧工作。”王队长还强调说:“今年情况特殊,就一块儿弄了,各家派工的人,也要边干边学,过了今年,以后就真的各干各的了,我也不能年年来管这闲事。” 哪晓得到了第二天,各家来上工的人迟迟不到,王队长正在纳闷,德子就向王队长反映,二踏子家聚了很多人,他要组织村里劳动力外出进城做工呢。 王队长一听,就有些冒火,这个二踏子,偏在这个节骨眼下,要带人外出,这不是破坏生产,与他唱对台戏吗?他觉得这不是个小事,对德子说:“你去找支书,向他报告这事,我去找二踏子,看看究竟是嘛个事。” 二踏子的破旧房子里聚了许多青壮年,都在听二踏子回答大家提出的一个个问题。二踏子说:“深圳那个地方,两年前还是个渔村,就因为靠近香港,政府才要建特区的。”就有人问什么是特区?二踏子说:“说白了,就是政府给特殊政策的地区。”就有人问什么特殊政策?二踏子说:“什么特殊政策,我也弄不懂,我只晓得,现在不仅是全国的,还有香港,还有国外的人都去那儿投资,去那儿的人,没有不发财的。我们这一队的人去,主要是跟着承包的老板搞建筑工程,就是建高楼,运沙搬砖砌墙,每月月底发工资,老板说了,每月底薪80元,还有奖金,加起来差不多一百多元。”就有人啧啧,说:“我的天!顶我们干一年的农活了。”二踏子说:“建筑工地还包吃包住。”有人问:“天天有肉吃吗?”二踏说:“不是天天有肉吃,是餐餐都有肉吃哩。”大家就又在啧啧,说:“二踏子,你不是在诳我们,有这么好的事?”二踏子说:“你要不信,你可以不去,到时候我们赚了钱,你不要眼红就是。” 正说得热闹,却见王队长气呼呼地赶来,说:“二踏子,你在搞的嘛名堂?”二踏子见王组长来了,忙起身让坐,王队长也不坐,说:“现在队里正要培种育秧的事,今天第一天上工,你就把大家喊到你这里来,你什么意思呀?”二踏子笑了笑,说:“不是说分了田,大家各搞各的了,怎么还集体上工?”王队长说:“你不要跟我装糊涂,你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二踏子笑笑说:“我年前就同深圳的老板说好的,组织村里的一些剩余劳动力去做工,让大伙赚点钱。这事,我也向王支书他们报告过的。”王队长哼了一声,你指了指在场的大伙说:“你这是剩余劳动力呀?这队里能干活的全在你这里呢,再说了,你早不叫晚不喊,偏我上工的第一天就搞这名堂,你这是要同我唱对台戏么?”二踏子忙摆手,说:“我不晓得你今天上工的呀。”王立说:“你不要跟我打马虎眼,现在正是水稻育种季节,不管我上不上工,你这样做,把劳动力都带走了,这里的田哪个来弄,没有人种田,这田不都要荒了?这要在过去,就是破坏生产罪。”二踏子说:“王队长,刚才大伙都说了,这几亩田,哪要一家大大小小这么多人来伺候,一家有一两个人干就能应付的,多余的人,出去赚些外块,哪能耽误种地?” 王队长就有些恼了,说:“我们是农民,种地才是大事,哪能应付了事?你赶快收起那些邪门歪道!说是每月一百多元,还包吃包住,餐餐吃肉,你骗三岁小孩哩。学校邹老师吃国家粮吃了几十年,才六十多元一月。”就对大伙说:“都莫在这里听他哄鬼的,快去上工。” 就有人说:“王队长,二踏子说的话怎么就是哄鬼了?你那秧田,十几人也是弄,几十人也是弄,哪要那么多人?再说了,你要一家出一个劳动力,有些家种五六亩地,他出一人,我家两三亩地,也出一人,这也不合理嘛。”众人也有点头的,又有人说:“我为嘛要种地,生下来就该是种地的么?种这几亩地,累死累活,一年落下的钱,我跟踏子出去一个月就有了。有了钱,还愁买不到粮吃么,这地,不种了!” 正说着,却见王支书同赵干部进来,王支书赶上话,说:“是哪个说不种地了?大家都不种地,都去捞钱,这粮食从哪来,从天上掉下来?” 王队长见王支书来了,就像是来了救兵,就说:“都要跟二踏子出去哩,今天搞这秧田,都找不拢人了。”二踏子就慌忙让王支书坐了,王支书就坐了下来,扫视了一眼众人,指着赵干部说:“刚才在在来的路上,就为了这件事,我同赵干部议了议,赵干部说,对农民外出做工的,现在也没有一个政策规定,但从现在的形势看,农村有多余劳动力,在不影响农业生产的前提下,应该是允许外出做工的。我想想也对,我不反对农民外出做工,但大家若要丢下这田不种,都跑走了,让这田荒了,那绝对不行。老话说得好,有田不耕仓廪虚,有书不读子孙愚。从古至今,哪有不种田的农民?你们就是要出去赚钱,也要把这农田伺候好了,等有了空,可以走,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是水稻育种季节,这是个大事,等这种子育好了,插了秧后,到双抢以前,那个时候,你们要走,我也不拦你们,你们看行不?” 大家都不吭声,齐看着二踏子,二踏子笑笑说:“老支书,你说的对,都是农民,哪能为了自个嫌钱,把这好好的田荒了。但是我心里也有数的呀。比如说弄这秧田,别的不说,单说我们小组,不到二百亩地,弄这秧田,也就几亩地的事,哪能要全组七十多个劳动力来弄哩,这几十户,也不要每家都抽人,田多的户抽一人,有十多人就能搞得成的。这早稻插秧,过去搞集体的时候,也主要由成年劳动力耕田耙田,妇女们插秧,也不用很多年青劳动力,也只有在搞双抢的时候,才是男女老少齐上阵。所以我想,利用这机会,带一批多余的年青劳动力外出赚点钱,在双抢之前赶回来,既不误种地,又让大家有些收入,这不好吗?再说了,我们定这个时节外出,是年前就同老板协议好的,也不想误了这事。” 王队长说:“说得轻巧,你一带了这个头,都出去赚了钱了,哪个还愿意在家种地?在外面有得钱赚,还会想到赶回家搞双抢?”说着就看着王支书,王支书就看了看赵干部,赵干部说:“这个事,我看都不难解决,只要大家定一个章程,或者议一个村规民约,只要做到既不误种地,又不误外出做工,就行了,你们看怎样?”大伙就一齐鼓掌。 王队长还想说什么,被王支书制止了,说:“赵干部说得对,这事就这么定了。”对二踏子说:你先同赵干部合议合议,搞个章程什么的给我,要抽什么人,也要列个名单给我,村支部也要审一审的,审完了,我给你开路条。“二踏连连点头。王支书就对大伙说:”这会王队长都在,我们队今年集体搞早稻育秧,这个主意好,其他各组也准备这么做,既能节省成本,又能让各家各户学到育种技术,为今后各户能够独立育秧打基础。虽说用不着这么多劳动力,但每户都要有人参加,先要把这个育种技术学到手。” 王队长虽说没有能够达到惩罚二踏子的目的,但听了刚才支书关于育秧的一段话,也是在表扬自己,心里也就有些安慰,说:“我们也合议了,由我带领六名育种人员,先分成两个小组,第一组是种子组,从选种、晒种、消毒、培芽开始,到播种、看苗;第二组就是种田组,从选田、翻耕、施肥、平泥,到种子播后的防冻、防虫,全部过程都要给大家操作示范。”王支书点头称好。 六十四,大苹果拜巧云学戏 赵干部白天跟着大家干活,晚上才到二踏子家商议外出做工章程的事。二踏子见赵干部来了,就进屋取了些糖果瓜子来吃。赵干部边吃边问:“巧云嫂子呢?”二踏子叹了口气,说:“昨日有人带信来,说县剧团要她去一趟,要办理些手续,今日一早就去了。”赵干部说:“这么好的事,你唉声叹气干什么?”二踏子说:“你不晓得,她要真去剧团,我也要外出,这跳跳哪个来管?再说了,那县剧团什么地方,她要去了那里,心花了,不晓得还惦不惦着家,还会不会回到这穷山沟,心里还有不有我。” 赵干部笑笑说:“平时看你也不是这么小器的人,怎么心眼还这么小?巧云嫂子是这样的人么?至于跳跳,巧云嫂子能带去剧团,当然好,实在不行,托在家的亲戚照管照管也行嘛。”二踏子直摇头:“说,你不用安慰我,哪有你说的这么轻巧,昨晚为这事,我同你嫂子还争吵了半夜,她劝我不要出去做工,我劝她不要去剧团,争来吵去,闹了个不欢而散。”赵干部说:“这绝对是你的不对,你外去做工,仅仅只是为了赚钱,而她回剧团,不光是赚钱,更重要的是她毕生的事业和艺术追求,关系到她的名誉和地位,你怎么能不让她去的呀。”二踏子仍是苦笑。赵干部说:“你就听我的,放下一百个心。大大方方地让她去,你要出去,也要做好她的工作,把孩子安顿好。”二踏子说:“你是不晓得,这孩子是她的心肝,宠得不得了,她哪会舍得交给别人带呢,她自己既然带不走,非让我带。”赵干部说:“这孩子也上学了,不至于一定跟在父母身边,我看让你哥嫂带了就行。这事还是你要做好嫂子的工作,本来都是好事,不要为这事反倒影响感情。”二踏还是摇头苦笑。 赵干部就同二踏子商量章程的事,问这次要带多少人去,去多长时间,二踏子说:“也就百十来人,那是个建筑工地,多长时间,也说不准,房子没有竣工,就一直要干下去,就是这个工程做完了,还会有下一个工程,事是做不完的,不过如果家里要搞双抢的话,是可以休工一段时间回家的,但时间也不能太长。”赵干部就问要带些什么人,有什么要求,二踏子说:“也没有什么要求,都是干小工,只要体力好,不偷懒就行。”赵干部说:“这样的话,这个章程就很好定了。” 二人正商议,巧云就回来了,看到赵干部,就说:“正要找你哩。”赵干部就问剧团的情况,巧云看了看二踏子,说:“手续都办妥了,剧团让我尽快去报到,只是有人不让去呀!”赵干部笑笑说:“这是大喜事呀!我刚才也在劝二踏子来的,他哪是不想让你去,他是担心你这一去了,地位高了,就不要他了。”巧云也噗哧笑了,说:“你看他,就那点出息!” 赵干部也笑了,问巧云:“你要找我有事呀?”巧云就在赵干部身边坐了下来,叹了口气,从衣袋里掏出了二十元钱,塞到赵干部手中,说:“你托嫂子办的事,嫂子办不成呀。”赵干部一愣,半天才回过神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巧云说:“我是探了实底了,这满妹子总是担心你们二人地位太悬殊,你是城里人,又是大干部,她一个穷家农民,日后到你家,免不得要仰你家鼻息过日子,她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哪会过这样的日子,所以,她是死心不应这事。” 赵干部把头埋在双手里,一直不说话。巧云说:“嫂子也晓得,你是真心的喜欢她,嫂子也看得出来,你为人随和,感情专一,是很有修养的人,绝对不是满妹子想像的那种人,但这个鬼妹子就是个死心眼,我也劝了不止几箩筐话,还有王支书,细细,都在劝,她就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也不晓得是什么鬼迷了她的心窍了。” 赵干部听巧云说完了,沉默良久,将二十元钱硬塞到巧云手里,巧云还想推卸,被赵干部坚决挡住,说:“嫂子你听我说几句。这第一,我当初托你做这个媒,其实只是让嫂子牵个线,成不成,就不是嫂子的事了,是我们俩人的事,这钱,我哪能还要回来!第二,我同满妹子的事,任嫂子怎么说,我都不会死这个心的,但嫂子说得对,满妹子是心高气傲,她有这些顾虑,也在情理之中,这也说明,她真的还不十分了解我这个人和我这个家庭。嫂子你可以对这件事灰心,我却不会丧气。所以这件事,还得请嫂子同满妹子多说说话,表明表明小弟的心情。我说了嫂子你也不要见笑,我赵颜自从见到满妹子第一眼起,就发下心誓,我这辈子娶的女子,就是她了。这些日子,我晓得满妹子一次次地躲我,烦我,但我却是更渴望见她,想把自己的心事同她说说。我也不明白,我到底在哪个方面做的不对,或者是在哪些方面被她厌我,我也不晓得,也想问问嫂子,是不是她心里已经有了人?” 巧云一听,就很为难,想了想,若有所思地说:“好像没有什么人?”赵干部说:“听说金石的哥在部队当兵后,同她通过信的。”巧云一怔,随即笑了说:“你说金平呀,那你就多心了,他们俩从小到大,常在一块,读书也是一块毕的业,平时虽是玩的像亲兄妹,但我们也没有看出俩人有私人感情方面的事。如今这金平去了部队,他们之间通个信,也不算什么。这个事,你可以问问金石呀,金石平时同满妹子玩的好,她要是与他哥有什么事,一定会同金石说的。” 赵干部点了点头,想,听金石口音,也似乎没有看出满妹子同他哥有什么事来,金石还是个孩子哩,有什么事应该不会瞒着他的,这么一想,也就松了口气。 这一天是星期天,金石上午补课,下午放了学,大苹果说,要跟金石一道走,金石说:“去我家呀?”大苹果说:“去你家干嘛呀,我要去巧云老师家学戏哩。”金石说:“还不晓得人家收不收哩,就一口一个老师老师的。”大苹果说:“她不收我收哪个,巧云老师说了,我天生就是个唱戏的身段丕子。”金石啧啧哼着,说:“是,你好身材!看你胸前和屁股上的几坨肉,这跳起舞来,还不把身边的人摔飞了。”大苹果挥手就要上前打金石,金石坏笑着闪开,大苹果说:“大怕什么,我腰身细呀,我个子高呀,人家国外的叫s型魔鬼身材,你屁孩懂什么”。金石贼笑着说:“对,还真是个魔鬼哩!”大苹果又要追打。 金石带着大苹果往二踏子家来,见了巧云,金石就回家了,巧云见了,欢喜的不行,问:“你就要毕业考试了,还有心思学戏呢?”大苹果放下书包,说:“是呀,现在连个节假日都没有,烦都烦死了,可是又怕你哪天走了,想见你一面都难。”巧云上前捧了捧大苹果玉雕粉啄似的脸,笑笑说:“跟老师说,有没有把握考上高中?”大苹果也做了个鬼脸,说:“考不上才好哩,跟老师走台去,我就赖着您了,您到哪,我跟到哪。”巧云就做狠拧了一把大苹果的脸,拧得大苹果哇地夸张地尖叫了一声。巧云说:“你想得臭美,我收弟子的门坎高哩,高中毕业都不行,还要考大学,考大学,就要考上省戏剧院校,等你毕了业,我才正式收你这徒弟。”大苹果嘟着嘴,说:“呀!这么说,我怕真的当不成您徒弟了?”巧云说:“莫说丧气话,莫以为我不晓得,你要考不上,全班没有几个能考得上的,是吗?”大苹果撤娇说:“晓得了还问。” 大苹果就急着要听巧云在婚礼上唱的那段越剧,说:“老师,您的那段唱,我听了后,就觉得自己这魂就飞上天,随着那声音在天际飘荡,一夜都没有收回的。”巧云扑哧笑了,说:“这小妖精,怪不得听金石说会写作文呢,说出的话都像个诗人。”大苹果就催:“老师,你快唱呀!”巧云说:“你先莫催我唱,你要真心学,你得先给我来一段,让我先看你的功夫。”大苹果说:“我哪敢在老师面前出丑。”巧云说:“丑媳妇也总要见公婆的,就练你会唱的一段,唱给我听听!”大苹果忸怩了半天,唱了越剧《红楼梦》唱段: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 大苹果唱了几句,下面的歌词就不记得了,停了下来,脸红地看着巧云。巧云问:“跟哪个学的呀!”大苹果答:“没有跟哪个学,看了几场电影,跟着胡唱的。”巧云说:“难为你了,还真有这心,板眼倒是到位,音色也还行的。只是学戏剧不光是能唱,还要学会唱念做打的基本功,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至少,要掌握和学会在清唱中的形体动作,手,眼,身、步都要与角色和所表演的内容相适应。”巧云就自己舞了起来,一边舞一边讲,说,这是云手,这是盘腕,这个是转身,这个是圆场,这是扬水袖,这是眼神的流转,这是指尖的兰花形状等等,一一做给大苹果看。又说,比如说你刚才唱的是宝玉的唱段,这是他在一边欣赏黛玉的清纯美貌一边从心内发出的感叹,因此,他在唱这一段时的表演动作应该是这样?……,就一边唱一边表演了一次。 六十五,众美女醉酒斗曲 大苹果学得正浓,门外却传来女子的声音:“巧云,好兴致呀,自个在家唱起来了呢。”原来是细细同满妹子从外头干了活回来。大苹果闪身往门外一看,见是两个美女扛着锄头过来,巧云听到是细细的声音,说:“背时鬼,你进来,我正要找你算账呢。”细细一眼看到大苹果,一惊一窄的,说:“呀!哪来的这么漂亮妹子哩!巧云,你家里真个掉来个林妹妹呀!”巧云说:“供销社易主任女儿,不认得呀?”细细说:“呀,怪不得这么面熟,好个可爱的人儿。” 满妹子是认得的,打了声招呼,问:“怎么来这儿了?”大苹果说:“来跟师傅学唱戏哩。”满妹子说:“看你这模样,还真是学戏的身段,你这脸蛋,都不用化妆了。”大苹果说:“哪里有二位姐姐们好看。”细细就问二踏子跳跳去了哪里,巧云说:“去村委会了,说是商定外出做工章程和名单的事,跳跳去他大伯家了。”细细就叹了气说:“现在这田地一分,也没有集体出工了,各干各的,我们这些姐妹们想在一块唠会话的功夫也没了。”又说:“今天没有男人在这里,我们就听听你巧云好好给我们亮几段,最好来几段骚骚煸情的。”巧云嗔怪道:“骚你个鬼,人家翠莲妹还是个学生呢。”大苹果知趣,说:“老师和姐姐们玩,我要回家了。”满妹子忙说:“你可不能走,你一走了,我们就少了一个美女,多没趣!”细细也说:“我们说说也是闹个玩呢,你莫当真,你要学戏,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四个人就围着桌子坐下。细细问巧云:“你说找我算账,算什么帐?”巧云呸了一口,说:“算什么帐?你不记得在我婚礼上说的话了,什么先结婚,后恋爱,再找媒人,当着全村那么多人的面给我丢脸!”细细就呵呵笑了,说:“就兴你做得,我说都说不得呀?”又凑到巧云耳边,细声说:“告诉你,还给你留了面子哩,还没有说你们是先上的床,再恋爱?……”巧云听了,就要去撕细细的嘴,细细闪开了,说:“你看你看,脸红了!还说谢媒人哩,你就这么谢我的呀!” 满妹子笑笑说:“她才不脸红,脸皮厚着呢。对呀,今天要看看巧嫂怎么来谢媒人。”巧云说:“好呀,今天你们三个美女都不要走了,家里还有几个菜,都是现成的,在我家吃个晚饭,说说话。”细细说:“哪个稀罕吃你的饭。”满妹子说:“也好,巧嫂就要去县剧团,以后要吃上嫂子做的饭,也不容易了。”细细就叹了气,说:“怎么姐都有这好命,今天一觉醒来,就成了财神爷,明儿一觉醒来,就是吃国家粮的人了。”巧云说:“不说这事也罢,我都愁死了。”满妹子说:“你还愁呢,得了便宜还卖乖。”巧云说:“二踏子眼看就要外出做工,我若要去县剧团,这跳跳怎么办?”满妹子说:“嘛子怎么办,一起带去呀,一个剧团,还安排不了一个孩子?”巧云说:“不是剧团不安排,剧团晚上要经常外出演出,总不能带着孩子去,再说了,孩子还在念书。”满妹子说:“那就让二踏子在家带着,不就是少赚些钱嘛,为了你,他也得让步。”巧云说:“他也难,他去不去,不是他个人赚钱的事,是要带一批人赚钱,也不能让大家断了财路。实在不行,只有我让步,我不去就是。”细细说:“你发癫了吗,实在不行,将孩子托人照看嘛,怎能为了一个孩子,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巧云说:“我没有癫,他爹死前,我发过誓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让孩子受委屈。你想,我要随便将孩子托了人,他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同意的。”满妹子说:“交给二踏子哥嫂带,总放心。”巧云说:“我也想过,只是他家平时也省吃俭用,家里一大堆孩子,我就是给了钱,他们能让我那孩子吃单份吗。”满妹子想了想,点了点头。 细细想了想,说:“你要信得过我,就交给我,跳跳学习成绩还好,我那亮亮比跳跳少一个年级,正好让他带带。”巧云忙摆手说:“这不行,哪能麻烦你呢,这孩子跳皮捣蛋得很,你也管不住。再说了,你家兴伢子会答应吗。”满妹子说:“这个你放心,家里的事,是嫂子说了算,我哥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巧云笑笑说:“女人还是要人长得好,男人才疼的。”满妹子说:“他敢不疼!像我嫂子这人才,能嫁给他,算是烧了高香了。”细细打断满妹子的话,说:“巧云,我是当真的,你看得起我,就将孩子交给我,你放心去干你的事,你要是不去剧团,我们都觉得太屈了。”巧云说:“细细你莫这么说,哪敢看不起你,这事,等二踏子回来,我再商量商量。” 眼看到了晚饭时间,大家就一起弄吃的,巧云家里腊肉腊鱼豆腐干都有,用些大蒜干红辣椒一炒就成,四人一上桌,巧云说:“好不容易姐妹聚聚,怎能不喝点子酒。”就取了一瓶回雁峰来,细细说:“这酒太辣,有不辣的没?”巧云就找了一瓶虎骨酒来,细细尝了一口,说:“要得,就喝它了。” 大苹果不敢喝,就殷勤地为三位美女斟酒。也没有酒杯,只用饭碗。巧云说:“你们叫我唱,也罢,我唱一首,你们喝一碗,这才公平。”细细不依,说:“你唱得好,我们为你喝采,你哪能不喝。”巧云说:“这么说,也不用我一人唱,我们四人轮流来,一人唱一首,无论唱什么都行,唱得好的,听的喝,唱得不好的,唱的喝,这才公平。”大苹果慌忙说:“我不会喝哩。”巧云说:“你例外。”满妹子说:“这不行,这戏我唱不了。”细细说:“唱就唱,怕什么,今天我是拼出去了。”就自己先咕咚喝了一大口,呼地站了起来,昂首挺胸就唱,却是《红灯记》李玉和的段子: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 细细还未唱完,三位美女已笑岔了腰。巧云笑喘了气,指着大苹果说:“听到没?你成了她妈了,看她豪气的,你再满满给她斟一碗。”细细倒是认真地在唱,唱完了,就端起巧云的一碗酒,送到巧云嘴边,硬将酒灌了下去。巧云抹了抹嘴,指着满妹子,说:“她怎么不喝?”满妹子只得喝了,说:“我不会唱戏,我自罚一碗。”就从大苹果手中取了酒瓶,自己倒了小半碗喝了。说:“巧云姐,轮到你了。”巧云说:“好,我就唱黄梅戏《小辞店》。” 就起身,双手流水似的点起了兰花指,一边转一边唱: 来来来…… 上前带住了客人的手 叙叙你我当初 曾记得客人哥店前一走 肩背包裹手拿雨伞口叫投宿 我将客人迎进店口 我亲手倒杯香茶 问哥哥的情由 我问客人家住何所 你说道家住湖北省贵府在黄州 我问客人高堂父母可有 你说道二爹娘早把我的哥丢 我问客人昆仲有几首 你说道无有弟兄独占鳌头 我问客人妻房可有 扯慌的鬼耶 你说道无有妻子在江湖上漂流 我问客人久住还是就走 你说道只要生意好久住妹的店头 在店房我看客人为人忠厚 瞒公婆和丈夫私配鸾俦 实指望我们配夫妻天长地久 哥耶 未想到狠心人要将我抛丢 你好比那顺风的船扯蓬就走 我比那波浪中无舵之舟 你好比春三月发青的杨柳 我好比那路旁的草 我哪有日子出头 你好比那屋檐的水不得长久 天未情路未干水就断流 哥去后奴好比风筝失手 哥去后妹妹好比雁落在孤州 哥去后奴好比霜打杨柳 哥去后妹妹好比望月犀牛 哥要学韩湘子常把妻度 切莫学那陈世美不认香莲女流 哥要学松柏木四季长久 切莫学荒地的草有春无秋 哥要学红灯笼照前照后 切莫学蜡烛心点不到头 为我的哥哥娘家路三年少走 我为哥与亲戚朋友们做下了对头 我为哥与公婆常常角口 我为哥挨了丈夫多少拳头 千诉万诉诉不清楚 我好比上了强盗的船 失错在当初 巧云唱完了,看三人却是默不作声,一个个眼睛红红的。大苹果听得如醉如痴,半天才回过神来,抹了泪,说:“老师,我要早认得你就好了。”满妹子愤愤地说:“这世上的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细细端起一碗酒,站起向来,自己喝得一干二净,说:“姐,唱得太好了,我都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又看了看满妹子,说:“大家都干了。” 二踏子同赵干部从村委会回来,天已黑完了,听到家里又是唱又是闹的,成了一锅粥。进门一看,四个美女围在饭桌边,桌子上的饭菜一片狼籍,一瓶虎骨酒喝了精光。细细一股酒气,看了进来两个男人,就直朝两人挥手,说:“去去去!这是女人们的地方,臭男人莫进来。”满妹子红着眼,半睁半眯地乜了一眼赵干部,嘿嘿笑着,指着说:“你,你你,过来,过来!”赵干部愣了愣,就走过去,满妹子嘻嘻笑了笑,说:“你说你要娶我,是不是?是不是嘛!”赵干部不晓得说什么好,看了看巧云和细细。满妹子说:“你看我说话,你是不是想娶我?”赵干部作声不得。满妹子说:“你怎么又不敢说了,你说呀,你想娶我!”赵干部就点了点头。满妹子又嘻嘻笑着,说:“你不说,是,说了也没用了,可惜呀,你来晚了,本姑娘心里早有人了,你早干吗去了呀,我问你,你早干吗去了呀!”说完了,又哈哈大笑。赵干部一惊,大苹果没有喝酒,倒很清醒,上前对赵干部说:“她喝多了,说鬼话哩,莫见怪呀。”细细还在拍桌子喊:“臭男人听到没?去出去出!我们还要听巧云姐唱戏,呀!呀呀——!” 大苹果就将二踏子赵干部带到室外,说:“踏子哥,你送我回去,我妈恐怕都要急死了,明日还得上学哩。”二踏子哭笑不得,对赵干部说:“这些人都发癫了哩,我要回去收拾,要不,你送送妹子回去。”赵干部心慌意乱,只得点头,大苹果就回去取了书包,出门同赵干部走了。 二踏子回到家,看细细在冲他傻笑,俊俏的脸上红扑扑的,就有把持不住。巧云含糊其辞,说:“今晚你到别处睡去,我们姐妹们在一起。”二踏子只得叫好,就上去收拾了碗筷,抹了桌子,将三个昏头晃脑的美女扶上床,扶细细时,趁巧云和满妹子不备,就在细细的脸上轻轻亲了一口,细细好像没有觉察,不晓得是心里装糊涂还是真醉昏了。二踏子也不敢去外面睡,只好找来几床被褥,在堂屋睡下。 六十六,王支书嘱送务工人 次日一早,兴伢子就来找细细,扯着嗓门在二踏子屋外喊。二踏子迷迷糊糊地开门,说:“昨日都喝多了,都还没有醒呢。”兴伢子就埋怨二踏子,怎么让喝成这样子的。二踏子说:“我在村委会,回来时就已喝成这样了。”兴伢子就进门来,看了二踏子铺在外屋地上的被褥,往三人睡的房间瞄了瞄,都还在沉睡。就对二踏子说:“你快去村委会,很多人在找我爹闹哩,都是你惹的事。”二踏子没有听明白,问:“我又惹什么事了?”兴伢子说:“你带人外出做工的事呀,你定下的名单被我爹改了几个,那些不能去的,找我爹兴师问罪呢。” 二踏心里好笑,你爹自己惹的事,倒怪起我来了。只是这件事再也不能拖了,得尽快了断,拖久了,那边老板要变了挂就糟了,就急急洗漱了去村委会。 说是村委会,也就是新盖的学校,留下了几间房来给村委会办公用。学生们都上课了,村委会支书办公室里几个小伙子围着王支书在吵闹。王支书远远见二踏子来了,就喊:“二踏子,你快来快来!”就将他改了名字的名单递到二踏面前,说:“这几个人哪能去呢,他们要去了,家里没有壮劳动力了,他们的田哪个种?” 二踏子瞄了一眼名单,名单一共是八十人,被王支书划了十多个,连忙解释说:“这都是些生活困难户,就是要带他们出去赚些钱,脱脱贫。他们家里的田,我也问过他们,都说家里有的是人干活,不耽误。”王支书说:“他们一走,家里都是些老人孩子,能干活么,哪能不耽误?你看看,这王明确,他老婆有病,还要他老娘照顾,他老娘都六七十岁的人了,他爹又一个痨病鬼,两个儿女还在上学,家里六亩多地,哪个去种?”被说到的王明确忙上前说:“都说好的,由我叔父一家帮种呢,又不会误了地。”二踏子说:“就是因为他家穷,他爹,他老婆有病要钱治,我才想让他出去,他就是在家种这几块地,又能赚多少钱?你划掉的这些人,都是这类人,总是想只要不误种地,让他们赚些钱改变家庭困难。” 王支书想了想,说:“二踏子,你有这想法,我这个当支书的,当然也会考虑。但是你要晓得,这今年是分田包干的头一年,也是全省的试点单位,要是这田一分,就都出去找事做赚钱去了,误了一年的收成,这分田包干不成功,上面不会放过我这个支书的,所以说,在我眼里,种好地才是今年的头等大事。” 二踏子头都大了,说:“我看这样行不行,我叫这些人把帮他们种地的人家都叫过来,让他们向你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不误种地,这总行了。” 王支书也明白,在这节骨眼上,就是二踏子会让步,这些去的人就是留下人也留不下心的,就说:“既然是这样,也行,写了保证书,不要误了种地,要是误了,不光是找他本人算账,连你二踏子也脱不了干系。”二踏子连连点头,说:“支书放心好了,要是误了地里的收成,损失多少,我赔多少。”王支书不高兴了,说:“二踏子,你搞不懂我的意思吗,你记住了,不是什么事都能用钱就能摆平的,我要的是收成,要是你误了队里的收成,我只拿你是问。” 二踏子在村委会忙了一天,名单的事总算定了下来。二踏子回到家,巧云就说了想把跳跳托给细细照管的事。二踏子一听巧云提到细细,心率就上升,心跳就加快,忙问:“怎么想到细细了?”巧云说:“是她自己提出来的来。”二踏子听到是细细自己提出来,更是浮想联翩,问:“你怎么想?”巧云说:“她自己主动要揽过去,我也不好拒绝,她家庭生活条件也好,那孩子同跳跳也玩得来,满妹子也喜欢他,我也放得心。只是怕你那哥嫂有想法呢,他们原也同我说过的,要将孩子放在他那里带。”二踏子说:“放他们那,肯定不行,嫂子是吝啬惯了的,那么大一家子,一上桌,一群伢子就如饿虎抢食,跳跳能吃到什么。”巧云说:“这事,你去同你哥嫂解释,总不要让见他们怪就是。”二踏子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二踏子就去见哥嫂,说了把跳跳托细细照管的事。容桂果然不悦,绷着脸说:“好嘛,巧云现今不比从前了,儿子金贵哩,细细家好呀,有好吃的好穿的,哪能放在我家,跟侄子们过这穷日子。”二踏子说:“嫂,这哪跟哪呀,我是怕你带这么多孩子辛苦,照管不过来,细细也是自己提出来的,说跳跳学习成绩好,想顺便让跳跳带她家亮亮念书。”容桂哼了一声,说:“你这侄子们也要跳跳带着念书呀!你怎么不想到?细细是什么人,最是会踩红花的人,你没钱,巧云没有地位的时候,她会搭理你吗?屁股也不会朝向你,你看她现在,又是当媒人又是管孩子,多亲热呀!你是不晓得,今儿一大早,那兴伢子听说细细带满妹子在你家喝酒不归家,说出的话多难听。”二踏子问:“他说什么话,什么难听的话呀?”容桂要说,被踢踢打断了,说:“在胡说八道什么呀?他说什么难听的话了,不就埋怨几句嘛,你要是喝酒一夜不归,我也会有气哩。”就对二踏子说:“莫听你嫂子在这咬烂舌根,你将孩子交给哪个照管,那是你们的事,在细细家有什么不好,说到底,也是人家巧云的孩子,她平时心疼得是捧在手心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是比她的命还要紧百倍,要交给我,我还担心哪天有个什么照顾不到不如意的,招人怪恨。”容桂被踢踢一抢白,就急急将手中的纳鞋底的线绕到鞋底上,将针扎了,扔到桌上,说:“我就晓得,一说到细细那婆娘,你就尽帮她说话,她那屁股都是香的,可惜呀,你想去添一下都不可能。”踢踢对二踏子说:“你看你看,一说说就这话,一些道理都不讲。”二踏子哭笑不得,只得告辞。 外出做工的日子不能再拖,免得夜长梦多,二踏子要求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于是这八十人的家里老少折腾了一夜,次日一大早,陆续就是一家子大大小小背着被褥,扛着大包小包的聚集在二踏子门前。王支书同赵干部及大队干部等也亲自前来送行。二踏子让八十名青壮年站在王支书面前,听支书讲话。 王支书说:“这外出做工,解放前也有过,也就是个挑夫,靠肩挑腿脚的功夫,也行过数百里外,到宝庆两广一带,全凭一身气力,也只能糊个口。解放后,学大寨时也外出做工过,也只是到邻乡外村开个梯田修个水利,也不算不上什么。而今,你们要去的,可是第一批坐着火车到外赚大钱的人,也算得是我们村的第一批被大城里招收的工人,我们都感到很光荣,所以说,我们代表村党支部前来送行。我只说三句话,第一,不要去了城里忘了家。你们都是一次进城,到了城里,你就会感到那里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水平会比农村好了不晓得多少个档次,但是无论城里的生活多么好,那毕竟不是我们的家,我们说到底还是一个农民,我们的根还在这里,我们的责任还是要种好这自家分到的田和地,所以呀,我们一定要做到进城做工和种好庄稼两不误。二踏子已向我保证了,也定了章程,农忙时候,一定回来种地,一定不误了庄稼活,不影响粮食收入,你们能不能保证做到?” 这伙子人有笑的,有说的,没有答话,王支书看了看二踏子,二踏子说:“刚才支书的话你们没听到呀,支书问能不能保证农忙时回家种地呢,你们说,能不能?”大伙就齐声答:“能!” 王支书接着说:“这第二,要注意形象,我们无论到哪里,都代表着峪口村的名誉,不管去哪里,要把我们村好的形象好的作风带去那里,要遵规守法,服从安排,绝对不能惹事生非,不要给峪口村丢脸。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在村里违了规犯了法,我还能在上面保你,要是有人在外面犯了法,我这个书记是保不了你们的,我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去捞你回来。” “这第三呢,你们赚了钱了,就不要在外面乱花,那城里我晓得,花钱的地方多,听说那广州深圳还有一些发廊,那小姐长得一个个妖精似的,哪是理发,是勾人魂嘛,给你按按摩摩一下头,就要收十多块钱。”众人就笑了,一个妇女说:“支书,你给妖精勾去按过了呀?”支书瞪着那妇女说:“我有那钱让她们按,还不如把这钱给你,捞个实惠哩。”众人更是浪笑。有妇女就喊:“怕是你给了钱,身子吃不消,闹个人财两空。” 支书也不答理,继续说:“我虽说没有去过那广州深圳,也听人说得多了,还有不少长途车司机,来往广州湖南,一路上赚的钱,全给开路边店的妹子搞去了,有人问,那路边开饭店的,让你吃个饭能花多少钱,怎么就剩不了钱了?司机说,你不晓得,那些妹子厉害,那先让你上边吃饱了,又贪你下边的,非让你下边吃饱了才让走。”众人又是窃笑。王支书说:“所以,我先给你们打个预防针,不要到头来把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被城里的妹子七哄八骗就胡乱花光了,你家的爹娘老婆孩子一家子人等着你的钱吃饭哩。我就说这些,最后我还要强调的是要注意安全,这么多人平安去,也要这么多人平安回家,不要让家里人牵扯。” 王支书说完了,就要让赵干部说,赵干部说:“王支书都说了,我就不说了,让踏子说,”二踏子连连摆手,赵干部就说:“刚才支书说得很好,农村多余劳动力外去做工赚钱,这是农村改革开放的一项新事物,也是以后的发展方向。在我们村,虽说这是第一次,但我了解过,去年以来至今,我省各地外出务工人员已达到一千多批十多万人次,仅今年春节后就出现了数十万人下南方的现象。我们村这样外出做工的,以后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更多批。不管怎么样,我们会看到,我们农民在实行包干到户后,多余的劳动力利用农闲时间外出做工赚钱,不仅可以增加农民的收入,会过上更好的日子,更是在外面增长了才干,扩大了见识,解放了思想。因此,我对你们能够有机会外出做工是十分赞成的,也感谢踏子给大家提供了一个这么好的机会,我也在这里给大家一个祝福,就是工作平安,多赚钱回家。没有讨上媳妇的,能讨上好的媳妇,家里生活困难的,能过上好的日子。我说完了。” 二踏子待赵干部说完,就连声叫好,带领大家哗哗地鼓掌。掌声下来,赵干部对二踏子说,你说说两句。二踏子就说:“我没有说的,那就走。” 大家就扛了起李,一阵铁桶磁盆磁碗叮叮当当碰响,一旁就有人抹泪,娘喊:“崽呀,担心身体呀!”又对二踏子喊:“这伢子从来没有出过门,你要多关照呀!”堂客喊:“到了就写封信来家呀!不要在外头惹事呀!”儿子女儿就喊爹哭爷的,一时间,整个场面就悲泣起来,王支书就有些不耐烦,冲大家喊:“闹个嘛子嘛,是去赚钱发财来,又不是去打仗送命,都回去。”众人哪里肯走,一群老少妇女就跟着送行,一直送到村口。村口停了三台大卡车,是赵干部托人好不容易从县里弄来的。八十人连同行李将三台汽车挤得满满的,汽车开动了,直到消失在公路尽头,送行人的还在痴痴地张望。 六十七,巧云车站别踏子 巧云是要跟着二踏子去市里,将二踏子他们送上火车的。到了市火车站,已是晌午时分,广场上人山人海,都是南下做工的人群。二踏子带着大伙找了块空地,让大家围在一堆坐了,交代千万不要乱走,看好自个的行李,提防被人偷了。待大家都坐好后,清点了一下人数,对细细说:“我去排队买车票,大家还没有吃饭呢,你带几个人,去附近买些饼干或面包,汽水,先让大家填一下肚子,要多买些,车上也要吃的。”巧云说:“这些东西哪能填肚子,大伙能吃饱吗?”二踏子说:“你不会说我请他们下馆子,十来桌,几百元哩。将就一下,就说过了今晚,到了深圳工地,就让吃个饱。”说着就走了。 巧云就叫了身边录子,蛋蛋等七八个人,正要去买吃的,就有人叫:“要上厕所呢!”巧云只好停下,说:“要上厕所的,跟我走。”众人就一齐起来。巧云说:“一批批地去,先出二十人,其他人看好行李。”就有二十来人跟着,巧云带着左拐右转,转到了车站西面一个厕所门前,指着说:“就这里,去。”二十来人就一股儿进去。巧云四周看了看,不远处有个国营米粉店,就走过去,见牌子上写着不同米粉价格,最便宜的肉汤米粉一毛二分钱一碗,就走了进去,问店里服务员:“我们有八十人来吃肉汤粉,有这么多吃的不?”服务员说:“有的,但不要一块来,一批批地来,一次来二十来人。”巧云点了点头,刚出来到厕所门前,就听见有女人尖叫,有几人被女人轰出来,直指着骂流氓。巧云被弄懵了,问怎么回事,那女的打量了她一下,说:“还有脸问,你问他们?”巧云就明白了,一定是上了人家女厕所了。就埋怨:“怎么连男女厕所都不分了呢”录子说:“哪顾上看门上的字,我们也是在门外嗯哼了半天,听里面没有反应才进去的嘛。”巧云哭笑不得,说:“这是城里,男女有别,要看字的,你以为是你村里厕所呀。” 巧云将人带回,对一堆人问:“你们都没有来过城里吗?”大家都点头,有人说:“这大汽车还是第一次坐哩。”巧云摇了摇头,埋怨二踏子办事心不细,事先都不把外出的事给大家说清楚,就向大家说:“城里厕所分男厕女厕,要先看清楚上面的字,不管女厕有没有人,男人都不能进的。在公共场所,不能随地吐痰的,吐了,被环卫人员抓住要罚钱,不要在公共场所衣着不整,袒身露背的,不要在人多的地方大声喧哗,对城里人说话办事,要说请,谢谢,对不起,人多了在一起买东西或者办事,要自觉排队,要过马路,先要看行人道的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走。” 就有人说:“早晓得城里有这么多规矩,我就不来了。”有些人就附和:“是呀。”巧云说:“这不是规矩,这是做人基本的礼节礼貌。” 巧云说完了,就让一批批人上厕所,上完了,巧云说:“我找了一家米粉店,大家去吃米粉。”大伙就又都站起来,巧云说:“还是二十人一组,一批批去。”巧云于是又带了二十来人,到了米粉店,先是招呼大家找位子坐了,向服务员交了二十元钱,服务员说:“这是国营店,要收粮票的。”巧云就愣了,怪二踏子没有将粮票给她,好在服务员说:“没有粮票,交钱也行,是要二两的还是三两的?”巧云问:“有四两的吗?”服务员摇了摇头,说:“没有卖四两的,这碗也装不下呀。”巧云说:“那就三两。”服务员说:“没有粮票的话,三两每碗一毛八分钱。”巧云说:“我们人多,都是年青人,又都饿了,能不能给多加点。”服务员说:“这是国营店,哪能你说多加就多加。” 米粉上来,二十人就饿虎吞食,唏哩花啦就吃完了,连汤都喝个干净,还不想走,说这肉汤真鲜,怎么就吃不饱,巧云狠了狠心,又各上了一碗二两的,说:“先将就下,明儿到了地方,让大家吃个饱。”就有人说,说是包吃包住,总得吃饱了才能干活呀。这什么汤,也不见过有肉,就这么鲜。巧云不好吱声。 总算吃了饭,见二踏子还没有回来,巧云就带录子,淡淡等人去买车上吃的干粮。有人就说,听说车上也有饭吃的,怎么让吃干粮呀?巧云说:“上车就是晚上了,还有什么饭吃,也就一晚上,将就一下,明天也就到了。” 就听见坐在旁边的一堆人里,有一连腮胡子的人问:“这位大姐,你们买到票了?”巧云说:“我们的人已去买票了。”连腮胡子说:“我看你们也是刚来不久,就说晚上能走,我告诉你,我们昨天就来了,还现在还没有买到票哩。”巧云大惊,问怎么回事,那人说:“没有怎么回事,这南下的人多了,火车不够多不够坐呗。”人群里就有些骚动,就纷纷议论起来,巧云就有些急,要大家耐心坐着莫动,她去车站打听一下。 巧云到了售票大厅,满大厅都是一串串的长龙,巧云在人群中钻来钻去,鼓鼓的胸子在人群中就特别显眼,有些人就故意往她胸上蹭,她也顾不得了,找了个遍,哪见二踏子的身影?担心二踏子是不是买了票出去了,就又跑到大伙面前,问见到二踏子没有?大家都摇头,巧云浑身透湿,坐在地上喘气。 眼看着天就黑了,还不见二踏子的影子,巧云只得带了录子等七八个人,去食品店买干粮,买完回来,还是没有见着二踏子,就将食物分了,要大家先不要吃。就问旁边连腮胡子:“你们买票的在哪?”那人说:“还在排队呢,昨天排了一轮,说卖完了,没有轮上,今天一大早又去排,上午还是没有排到,下午接着排,排到现在。”巧云心里更急,不晓得二踏子吃了东西没有?这车票今天排不到,这水泥地上,晚上还很冷的,这伙人要是在这里坐这一晚上,要受多少罪。 车站房顶上的大闹钟当当响了八下,巧云又要去找,却见二踏子急急地来了,巧云心里急,说:“死哪去了,找也找不到,你要把人急死呀?”又问:“吃了东西没?” 二踏子也不答话,就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倒出一大堆车票来,说:“今晚十一点的车票,大家十点半上车。”巧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叫:“你买到票啦?”这一喊,连旁边那连腮胡子的一堆的人都凑了过来看。二踏子忙伸手堵住巧云的嘴,说:“嚷嚷个嘛子你嚷嚷,生怕人不晓得哩。”巧云就细声地问:“你怎么买到的票?我去找你,也没见着你。”二踏子说:“那窗口排队买票,怕排到死也是排不到票的,三天的票都卖完了,我是找的熟人。”巧云一愣:“你车站还有熟人?”二踏子不说他因为在车站摆摊被车站派出所抓去关了一天,被罚款才认得派出所所长的事,就说:“这有什么,车站派出所所长我都熟的,晚上请他们几人吃了饭喝了酒,给各位买了两包烟,车票就有了。”巧云这才闻到二踏子有一股子酒味。心里也就十分佩服老公的本事,心疼地说:“以后少喝点酒,不要弄坏了身子。” 二踏子问:“他们都吃过了?”巧云说:“都去吃了米粉,每人两碗哩。”二踏说:“你倒是蛮大方嘛。”巧云说:“这是在这里,能少花就少花些冤枉钱,要是在工地,可要让大伙吃得饱吃得好,都是乡里乡亲的。”二踏子说:“实话给你说,我在村里说的包吃包住,那是想让他们的家里人放心,村里人没有亲人出过远门,最不放心的就是吃得不好,怕饿坏了,赚不赚钱是小事,只要能吃好才放心。其实那些建筑工地哪有现成的房子给你住,老板哪还顾得上你吃住,能给我们提供一个能睡下的工棚就不错了,民工吃喝的开销,都算在工钱里的,我们要扣下我们自己的工钱买米菜,自己找人做饭吃。”巧云说:“反正你得要让人家吃饱吃好了。”二踏子说:“放心,我们自己买菜自己做自己吃,总比下馆子进食堂实惠,我也是同大伙一块吃的,哪会亏待大家。再说了,都是干力气活的人,大伙要吃不饱,哪来气力干活。” 到了上车时间,一群人在二踏子带领下,鱼贯地从一堆堆瞪着羡慕眼光的人群中穿过。进到了车站,检票上车,等二踏子安顿好大伙行李座位后到车窗口时,火车已经一声尖厉的长鸣后徐徐启动。站台上,巧云向二踏子等人挥手,挥手,看那身影单薄的人儿渐渐远去,巧云终于忍不住伤心哭了起来。 六十八,大苹果含泪送巧云 巧云送走了二踏子,当晚就在候车室的长条椅上躺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回到村里,王队长、赵干部正带一队男人泡在地里弄秧田,王队长见巧云无精打采地回来,两只眼睛红红的,就啧啧说:“这么舍不得的,就跟着一起去了,还回来做嘛子。”王猴子说:“王队长,你看巧云一人多孤单,要不晚上去陪陪。”王队长叹了气,说:“人家现在吃国家粮的人了,眼里还有我们这些人?”巧云也懒得理他,却见赵干部一双泥腿走过来,问:“嫂子,晚上有空吗,我过去坐坐。”巧云看赵干部心事重重的样子,晓得一定是为了满妹子的事,就说:“这个事,你自己可以找她谈的。”赵干部说:“想找她,她肯见我吗,就是见了,很多话也说不出口。”巧云只得点了点头。 吃完了午饭,赵干部正要去上工,却远远地看见满妹子拿着柴刀禾枪朝金石家走来,晓得又要来找金石去砍柴了。就对金石说:“我同你一起去砍柴。”金石为难地说:“你去了,姐就不会去了。”赵干部一脸沮丧,说:“你就劝劝她,一起去。”金石说:“行,我试试,要她不答应,就算了。”赵干部点了点头。金石就取了柴刀禾枪去了,到了满妹子面前,也不晓得说了些什么,却见满妹子就直径向赵干部走来,向赵干部笑了笑,说:“赵干部,那天晚上喝多了,胡说八道,你莫见怪呀。”赵干部一见这情形,心就跳得咚咚作响,就有些慌乱,也不敢正眼看她,只说:“不怪,不怪的。”满妹子说:“我的事,巧云嫂子跟你说了吗?”赵干部一愣,不晓得如何回答,就摇着脑袋,硬着头皮说:“巧云嫂子哪里晓得我的心事,我只想单独好好同你说说的。”满妹子笑了笑,说:“你的心事,不用说,我也晓得;我的心事,巧云嫂子会跟你说。”赵干部还想说什么,满妹子说:“好了,你去上工,我同石头去打柴哩。”说着就拉着金石走开了。 金石跟着满妹子,走了很远,还见赵干部还傻愣愣地站在那儿,就有些不忍心,对满妹子说:“姐,人家赵干部真的是个好人。”满妹子说:“我没有说他不是好人。”金石说:“他真的对你好,是铁下了心,一心一意要娶你的。”满妹子哭笑不得,说:“我这个傻弟弟,你想让我去了城里,不想再见姐了?”金石说:“我也不想姐离开,可是姐要是能跟赵干部去城里享福,我也高兴的呀。”满妹子叹了一口气,说:“姐姐有很多心事,也不便跟你说的,说了你也不懂,以后,你会晓得的。” 晚上,赵干部垂头丧气地来找巧云,向巧云说了中午满妹子同他说的话,说:“我想了一下午,就不明白她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真的心里有了人了?她那天酒后说的话,是不是有意说的?”巧云想了想,说:“她心里能有什么人?她也没有和什么人说过的呀?”赵干部说:“要有,也只会是金石他哥金平。”巧云摇摇头说:“我和你说过了的,他们俩个,平时虽然也常在一块,打打闹闹,看不出有什么男女之情,而且凭满妹子那清高的个性,她也未必会看上金平的。”赵干部说:“嫂子,你上次同我说的那些话,我想了很久,我晓得她是一个心气高的人,如果真如你说的,她要是说我家门坎高,担心到我家后受我家管束,那她就多心了,我祖上原也是乡里人哩,我父母也只是一对普通工人,能娶上她这样的媳妇,他二老不晓得有多欢喜,哪会压着她,再说了,就是我,他二老还不是事事依我,宠得不行。我就更不用说了,什么事都会依她的。” 巧云原先同赵干部说的那套话,只是个托辞,她不想把满妹子的真心想法同赵干部说,而今看赵干部认起真来了,也有些犯难,就说:“这事呀,也是个缘份,缘份有了,自然水到渠成,她就在天边,也会千里有缘来相会;缘份没有,挖空心思也无益,你天天守着她,也未必能成事。有些男男女女,别人看不成的事,他们偏就王八对绿豆,偏对上眼了,有些男女,别人看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可偏就针尖碰麦芒,生死的冤家。你说是。” 赵干部却没有理会巧云的话,说:“对对,我想到时候把我父母请来这里,专门来看她,我也想让她晓得,我父母亲是怎么样一个人,也让她放得下心。”巧云听了,就有些慌乱,说:“不不,先不用这么急,容下慢慢来,总是先要把满妹子的工作做通了,否则,我怕会让你父母难堪,让你失望。”赵干部就低头,默不作声。巧云说:“你也不要多想,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嘛,你是一个有抱负有前途的人,不要为了这么件事影响了你的前程。”赵干部叹着气,说:“没有了满妹子,我活着都没有劲了,还要什么前程!只要满妹子在我身边,我就情愿在这里当一辈子农民,种一辈子地。”巧云笑着说:“不要负气呀,一切都想开些。” 赵干部静了静,问:“嫂子什么时候去剧团呀?”巧云说:“也快了,剧团这些天就派人来接的,你的事,也可以找细细,她是她嫂子,更好说话。” 这些天,巧云就在为去剧团作准备,家里该收拾的,收拾好,劝跳跳吃住在细细姨家,同亮亮在一起,跳跳原是不肯去,要在大伯伯家,巧云左劝右哄,好歹也同意了。过了些天,县剧团刘团长亲自带着车来接。车到了学校,刘团长就急急到巧云家,嚷着马上就要走,说是市剧团都来了人,市里的一位副团长点名要见巧云的,在县里等着晚上一起为巧云接风。 巧云就将家里一些吃的和用的都送了踢踢,又去细细家,送上跳跳半年的吃住等花费,细细先是不收,总捱不过巧云的坚持,只得收了。巧云就交代说:“赵干部的事,我没有做好,你找他多说说话,总是不要俩人出什么事才好。”细细说:“我一个当嫂子的,也不好插在他们俩人中说话,满妹子这丫头,你也不是不晓得她的性子,她还能听我的?那赵干部,我也不好在他面前说什么,得罪了他,我也落不得好。”巧云摇着头,说:“我就怕赵干部一条道走到黑,九条牛都拉不回,好好的把这年青人的前途毁了,总还得有人开导开导点拨点拨。”细细说:“难得你有这心,我会仔细的。” 村里的人听说巧云要走,又都要来送行,巧云说:“我也还常会回来的呀,家还在,儿子还在,千万不要这样,让我都不好意思再回来了。”众人只好罢了。巧云同刘团长等到了学校,学生正下了课,一堆学生围着县剧团的车看,巧云找到跳跳,交代了些话,想找大苹果,却见不到人,问金石,金石也说不晓得。巧云就有些失望。 车子离开了学校,到村口时,却见大苹果一人守在路边,手里抱着一个黄纸包。巧云见了,忙下车,大苹果迎了过来,叫了声老师,就哭了起来。巧云说:“你不在学校上课,怎么跑到这来了?”大苹果泣声说:“你要走,事先也不同我说一声。”巧云说:“这事有些突然,这死刘团长喊走就走,我会常回来的呀,又不是生别死离的。” 大苹果就打开了纸包,是一套翠绿底金色绣凤尾花的缎子,大苹果说:“你要经常演出,也要穿些好看的衣服,这匹料子,是爹在杭州出差带回的真丝缎,我娘也不敢裁,怕穿不出去,正好给你裁作演出穿。”就递到巧云手里,巧云心里一酸,说:“你还是个孩子,哪里弄的这么贵的料子,我哪能收呢。”大苹果说:“你要不收,我也不配做你的徒弟了。”说着就直抹泪,巧云还要说什么,一旁的刘团长说:“既然孩子有这个心,就先收下,日后再说”。巧云只得收了,想了想,就从包里取出刘团长送给她的那个收录机来,对刘团长说:“姐,对不起了,我借花佛了。”刘团长笑笑说:“好啊,你敢把团里姐妹们送你的结婚礼物送人?”巧云也不答理,将东西递到大苹果手里,大苹果想推辞,刘团长说:“孩子,她送给你的不光是这台收录机,这里有她出道时唱的不少唱段,珍贵着哩,她是真想收你这个弟子,才舍得的,你要是有闲功夫,就多听听,也要替她保管好,这是她艺术生涯的宝贝文物呀。”大苹果就将东西捧在怀里,含泪点了点头。巧云也一边替她擦泪,一边说:“我们还会经常见面的,你好好念书,一定要考上大学,我说过的,等你大学毕业,我会亲自招收你。”大苹果连连点头。 六十九,细细巧劝赵干部 巧云走后,细细想起巧云说的赵干部的话,越想越后怕,就把这意思同满妹子说了,满妹子也不答言。细细说:“你不同意,就该给人家一句实在话,让人早死了这份心,你这个样子,还不活活把人家折磨死?”满妹子哭笑不得,说:“嫂,我还要怎么给他实在话,他堂堂一个大学生,还能听不懂人话?他是明知我都这样了,还死缠着,我又有什么法子?”细细说:“我说不过你,总是你要想个法子,让人家彻彻底底死了心才是。”满妹子哼了一声,说:“除非我死了,他就死心了。”细细呸了一声,说:“你要死了,再去投胎,就千万不要长得像你现在这样子,总是让人心疼,让人心烦,你长一个丑八怪出来,保证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 细细晓得同满妹子说这话,等于是对牛弹琴,还是得去找赵干部。吃过晚饭,就来金不换家,见小云正在洗碗,小云就问吃过饭没有,细细说吃过了,小云说:“你也不常来,来了也还得吃了饭来,总是嫌我家的饭菜差。”细细笑笑说:“婶子,要是你家的饭菜还差,全中国早就奔小康了。”就问:“不换叔回来没?”小云说:“他呀,早没有了这个家了,水库那儿才是他的家,我呀,也就一个守活寡的人哩。”细细慎怪道:“你知足,我一辈子想嫁一个吃国家粮的呢,看来只有等下辈子了,你有这好命,金不换现在真的是金不换了。”小云说:“你要稀罕,我不要了,给了你。”细细笑笑说:“那我可就要了,你不要舍不得的呀。” 赵干部正在房里写日记,金石,金玉也在复习功课,听到细细声音,都忙迎了出来打招呼,细细看着金石金玉,对小云说:“看着这对金石玉女,心里也都爽死了。”就捧了一下金玉的脸,说:“你们都去忙,好好复习功课,我找赵干部说说话呢。”就同赵干部进了赵干部的房间。 赵干部忙取过自己坐过的椅子来请细细坐,细细就在赵干部的床沿上坐了,看了看房间布置,说:“到底是大学生干部呀,房间弄的还干净利落哩。”赵干部也在椅子上坐了,说:“都是小云婶收拾的。”细细说:“你来了也有几个月了,也很少看到你去我家,也没有机会同你好好唠唠话。”赵干部就搓了搓手,摇着头。细细也明白是因为满妹子的缘故,就说:“我就开门见山说,你同满妹子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赵干部想了想,说:“嫂子,我也不瞒你,除了她,我心里再也装不下别的人。”细细就叹了一声气,说:“这鬼妹子真是鬼迷心窍呀,这么好的条件,真正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哪个姑娘不心动,偏她这样作妖弄怪的,我也不晓得她到底图个什么?”赵干部试探着问:“她是不是心里早有了人了?”细细说:“我天天在她身边,她什么心事能瞒得住我?她心里有什么人,我这个做嫂子的能不晓得?”赵干部说:“她说过她心里有人了呢。”细细说:“不会的,这村里人,她能看上哪个?恐怕就是找个理由罢了。”赵干部就很无奈的样子,说:“我也总想不明白我在哪些方面上她看不上?”细细说:“不是你有什么问题被她看不上,是她的心得了魔症了。就为了你们这事,我都劝了她几谷萝话了,还有兴伢子,还有她爹,是天天劝,时时讲,口水都讲干了,都不济事,我们也真是没有了法子了。”赵干部的脸就越来越难看,说:“我懂,我懂。”细细说:“我今天来,也是想同你说说知心话,看你这样子,我也不好说让你对她死了这份心的话,你也可以不轻易放弃的,不管怎么说,她毕竟还是一个无主的人,也不是没有希望。但是,你也不一定奔这一条道走到黑,对,你这么好的条件,要找一个比她强十倍百倍的都是容易得很,你要真是喜欢农村这样的,我细细也还能找得出来。”赵干部就双手捧了脸,沉默了许久,说:“嫂子,就烦你同满妹子说,她到底是哪点看不上我,只要说出来,我可以改的,她要是对我父母亲有顾虑,我也可以请我父母亲来给她看的。”细细说:“不要问了,她没有哪点看不上你,更与你父母无关,是她这心邪。感情这东西,很多都说不清楚,只是希望你把事情看得开一点,你是替国家出力办事的人,将来是干大事做大官的人,总不会在这些事上过不去坎,你说是。”细细说完,冲赵干部一笑,这一笑,让赵干部不由得想起那个三笑的故事,秋香冲唐伯虎那笑,那眼神,那笑靥,一定就像细细这样,像满妹子那样,不然,那唐伯虎怎么也不会屈尊到去做下人的地步。 细细又闲聊了些话,见太晚了,告辞出来,外面一片漆黑,小云忙叫石头,拿个手电送送细嫂。金石找了手电出来,细细说:“手电给我,不用送了。”小云说:“还是石头送送。”细细也就让金石在前头走着,细细就问:“你怎么会跟满妹子经常在一起了?”金石说:“她同我砍柴时才在一起的。”细细问:“是赵干部来了之前还是之后?”金石说:“是赵干部来之前。”细细说:“她在你面前,说了赵干部什么了吗?”金石想了想,说:“她没有提赵干部什么,倒是常常提到我哥。”细细也就不说什么了。 快到队里牛栏前,却见靠牛栏墙边黑黝黝地蹲了一个人,俩人大惊,金石的手电光一照,却是小贵子,还在一耸一耸地哭,眼泪鼻涕抹了一脸。细细忙上前扶起,哪扶得起来,盘石一样不动。细细说:“嘛子事,回家去说呀!”小贵子也不说话。金石是晓得一些原由的,当初他爹不让他念书,小贵子也是情愿的,可是日子长了,却越发觉得自己孤单,又怀疑自己被同龄的学生瞧不起,产生自悲自弃的念头,前段时间要跟二踏子南下去做工,又被他爹制止了,二踏子也嫌小贵子不够年龄拒绝,这次又不晓得为嘛事弄成这样。 金石见劝不动,对细细说:“还是去找他爹问问。”细细说:“你去,我在这里劝劝他。”金石忙跑去王队长家,老远就听到云秀一边在剁什么东西一边在嚷嚷:“你管过他吗,孩子从小到大,没有见你好好教导过,不顺意就打就骂,别人家的事,你管得到蛮来劲,有那耐心细心;自家的事,全推给我,你还要这个家干什么?好在你就这么个小芝麻官哩,你要是当了县长,省长,你还得了。”金石就小心进门,看云秀在狠狠地一边剁猪草一边在数落,王队长坐在饭桌前一个劲抽烟。 云秀看到金石进来了,忙止住了声音,问:“金石,这么晚了,有事么?”金石说:“我看见小贵子了,蹲在牛栏边,怎么劝也不回来。”王队长气呼呼地说:“不要去管他,死在外面才好哩。”金石说:“他在外边哭哩,他惹什么事了?”云秀就数落说,他什么事,败家子事哩。说要去赶集,偷了家里的一根树去集上卖,人家讨六元,他不肯,非八元不卖,站了一上午,没有卖出去,到了下午,肚子饿了,想六元卖了,人家却只讨四元,又不卖,最后集市要散了,他想四元卖了,人家集上的都是些什么人,精油子,晓得你这孩子也没有气力把树扛回家了,讨两块五!最后说是三元卖了,回家问要钱,说是钱掉了,身上没有得一文钱! 金石忍住差点没笑出声来,说:“他也是第一次做个生意,亏点本也正常。”云秀说:“你是不晓得,这根树,是他爹花了六元钱买的哩,这还不算,扛着走了十多里山路,路上被狗追着咬,还扭了腰,在床上躺了好些天。他爹能不气吗?”金石也觉得不怪云秀心疼,六元钱,不是个小钱,买得上百个鸡蛋,买了米,一家子能就粗粮能吃上半月。金石也不晓得怎么劝了,就看云秀剁完了猪草,收了刀,洗一洗手,就跟着金石出来。 金石小心着为云秀照着路,听云秀一路上还叨叨:“金石,你比小贵子还小一岁,你就这么懂事,在家也听话,书也读得好。这人都有不同命,你爹娘他们就是有福哩。”金石说:“不是的,我娘常对我说,说贵子哥能干,在家干活手脚麻利,又勤快,将来种地也是一把好手,我不及他的。”云秀说:“光会种地有什么出息,我们种了大半辈子地了,从天光干到土墨黑,还不是吃不饱穿不好!你看人家赵干部,成天坐办公室,日头晒不到雨水淋不到,我就不说他一个月赚多少钱了,光在你家吃的,我的天,每天都有钱买肉哩!”金石说:“现在分了田了,日子就会好过了。” 说着就到了牛厩边,却没见人,云秀尖着嗓子喊了几声,就听细细答:“在我家哩。”金石就同云秀到了细细家,满妹子看到金石,要金石进屋坐坐,金石说:“还要回家复习功课哩。”自个回家。 第二天,金石到了学校,大苹果就掏出八元钱来,说是给小贵子的树钱。金石一问,才明白,原来小贵子那树没有卖成,负气扛回家,途经供销社时,整个人都软了,正巧碰上大苹果,小贵子看见大苹果,还想躲避,低头急走,大苹果眼尖,认出了他,就喊住了,看他那浑身都像散了架的样子,就说:“你这树,我买了呗。”小贵子问:“你买它干什么?”大苹果说:“大有用哩。”小贵子就把树扛到了大苹果家门口,大苹果回家取钱,取了钱出来一看,小贵子却跑得远远的了。他是不好意思收大苹果的钱。 金石就把小贵子在大街上卖树的情形对大苹果说了一遍,大苹果笑得直不起腰来,说:“我就晓得他不是这块料。”金石说:“过去我都恨过他,可现在,看他也很是可怜的,被他爹非打即骂,动不动就离家在外躲着,深夜不归,常看他那妈半夜三更在外找人。”大苹果问:“深夜不回家,他去哪里?”金石说:“能去哪里,有时躲在牛厩边,有时蹲在别人家墙根边。”大苹果说:“他就不怕么?”金石说:“也不晓得。”大苹果问:“他比你大一岁?有十七了?”金石点了点头。大苹果说:“前段时间听爹说县直属粮库要扩建,要招临时工,我看能不能让他去。”金石说:“这样就太好了。这事要能办成了,我请你们吃饭。”大苹果哼了声,说:“哪个稀罕你的饭,到时你同小贵子打个招呼,就说他已有十八岁了就行了。” 七十,满妹子离家出走 过了几天,大苹果果然就带来好消息,说是他爹通知,让小贵子即刻就去县直属粮库报到。金石一听,喜得不行,放了学,就硬拉着大苹果一道来小贵子家,同时让千千回家告诉金石妈,他要请大苹果,小贵子和千千四人在家吃晚饭。 到了王队长家,一家人都出去干活了,直等到傍晚时才回,金石说了来历,王队长一家自然感激不尽,云秀要杀鸡做饭,金石说:“我家早准备好了,在我家为小贵子送行的。”云秀也不好强留,又要把大苹果给的八元钱送给大苹果,大苹果哪里肯收,说:“你那树,我爹已托人卖了,还赚了一元钱呢。”云秀不觉就抹泪,说:“我要怎么谢你哩?”大苹果说:“都是同学,应该的,谢什么!” 三人到了金石家,远远就嗅到了肉味,小贵子就谗得直咽口水。一桌子菜已摆了上来,一大碗干红椒煎五花肉,一盘干豆角蒸腊鱼,一碗水煮干白菜,一盘泡酸椒。金石爹不在家,小云说已同金玉吃过了,剩下赵干部同金石共五人上桌。赵干部就被金石请坐了上席,金石带千千在下首坐了,左右分别是大苹果和小贵子。小贵子满面惭愧地对金石说:“你们为我办事,还让你出钱吃饭。”金石说:“哪是我出钱,这是赵干部的伙食钱,是他请的才是。” 赵干部打开了一瓶回雁峰,大苹果说:“还喝酒呀,金石,明天还有考试哩。”金石说:“不喝酒,哪有气氛,考试考试,天天都考,都把人考成机器了,你还把它当回事。”赵干部也说:“对对对,难得今天又请得小易来,一定要喝的。”大苹果说:“赵干部,你说喝酒,我听说你来这里的第一天,就被满姐灌倒,在满妹子床上睡了一天一夜哩。”赵干部听了自己睡了满妹子的床,心里就涌起一阵甜蜜,看了看金石,说:“又是你在拿我当笑料,我哪能就醉一天一夜了?”金石说:“你没有醉一天一夜,你是早晨醒来后看是满妹子的床,赖在床上装睡装一天一夜。”大苹果等三人就嘻嘻地贼笑。赵干部说:“金石你人不大,心眼却这么坏,看我今晚怎么弄你。” 年青人在一起,就胡吃海喝。大苹果没有喝,看小贵子也没有怎么喝酒,却在大块吃肉。想到金石说的小贵子常常晚上离家出走的事,灵机一动,就对大家说:“这么吃喝有什么意思嘛,讲些故事来听听。”赵干部说:“好,小易的建议好。”大苹果说:“我先讲一个。”大家都点头。 大苹果说:“我爹在单位,经常说些有关鬼的故事,我也不信,可是他们说得是有板有眼,不让你不信。说是七十年代有一个冬天,一批解放军野营拉练,有一个班要安排到一个村庄住宿。恰好这村里住在一个祠堂里的五保老太太去世了,村主任就将这个班安排在这个祠堂里。这个班的战士每天白天外出训练,两名战士在祠堂做饭。每天天快黑时,这两名战士总会隐隐约约发现一老太太在房间里转悠,就将这事告诉村主任,村主任问,这老太太多大年纪呀,身貌怎样呀,有什么特征呀,战士们就一一描述,村主任就惊问,这个老太太你们以前见过吗?战士说,我们从来就没有来过这里,这里的人一个也没有见过啊!这个村主任一听,浑身就发抖,像打摆子,回家后就病了好些天,差点死了,你们晓得这村主任为嘛病吗?”大家就发愣,大苹果说:“战士描述的这个人,就是已死去的那位五保老太太呀!” 赵干部听了,就说:“这鬼的事,很多也说不清楚的,我也听到过一件事,说的还是在七十年代,也是一个村主任,一天在乡里开会,回到村口已是深夜了。路过一桥上,看到一个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迎面走来,一看是村里四根的媳妇,就问,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却见那女人也不答理他,低着头径自从他身边走过。村主任心想,一定又是同她男人吵架了,赌气回娘家。回到村里,却听四根家传来哭声,跑去一看,原来四根媳妇刚刚上吊死了,死时穿的就是那件白色连衣裙。” 金石说:“我也看到过一个关于鬼的事,不晓得在哪本书上写的,说的是一个女孩,晚上梦见自己在一条偏僻的山路上走着,突然来了一辆马车,拉着一车人。马车看上去像个四四方方的轿子,里面站着有十多人,挤得满满的,只见一个老年妇女向她招手喊:姑娘上来,还可以挤一个!她本想上去,却发现那老太太的眼神透着凶光,脸上表情阴森恐怖,就不敢上车了。第二天,她去某大厦办事,在二十多层楼上,要下电梯时,看到电梯门开了,电梯里挤满了人,同样看到一个老年妇人向她招手喊:姑娘上来,还可以挤一个!她听到这声音,突然想到昨晚的梦,再看那老年妇人,正像她梦中见过的人,就有些害怕,没有挤进去。就在这时,电梯出事了,电梯上的十三人无一生还。” 大苹果说:“人都说,人快要死的时候,他在远方的亲人会有心灵感应的,这也有一个故事,说是一个战士接到他爹病危的电报,匆匆回家探望。晚上住在一家旅馆,深夜做了一个梦,梦中总听到有碗和汤匙磕碰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后来听到怦的一声,那碗掉在地上,他被这声音惊醒,一看表,是凌晨两点钟。第二天回到家,得知他爹昨晚已去世了。一问,才晓得,父亲死前,他娘给他爹喂糖水,就一汤匙一汤匙去喂,不想他爹喝了没有几口,挣扎了几下后就咽了气,母亲吓得将碗和汤匙掉在地上打碎了。他爹咽气时间,正是凌晨两点钟。” 几个人一递一说,说得五个人头皮都有些发麻,一个个毛骨悚然。夜已大黑了,四周都安静下来,突然房门吱地一声响,大苹果就吓得一声尖叫,大伙都魂飞魄散,一看却是金石妈小云进来。金石妈一看大伙的表情,怔了一下,说:“我有这么可怕么,看把你们吓的。”五人这才安静下来。金石说:“娘,你进来也不问一声的。”小云说:“看看菜还够不够,要不要加热?”大苹果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够了够了,都吃好了。”小云说:“少喝些酒,明天还要上学哩。”说着走了。 吃完了饭,大苹果向金石使了个眼色,对小贵子说:“王金贵,我们几个还有些事要商量,你明日一大早还要去单位报到哩,要不你自个先回去。”小贵子一惊,怔了半天,哭丧着脸,说:“你们几个不要这样子嘛。”金石抿着笑说:“你怎么啦?”小贵子脸都白了:“你们不送送我?”大苹果说:“你不会说你害怕,不敢走夜路。”小贵子恳求说:“金石,我不走了,晚上同你睡好不好。”大苹果同金石哄地大笑起来。 其实大苹果要回家的时候,也后悔不该讲这些鬼话的,自己也被吓的魂都要出了窍,就要金石送她回家,金石说:“我送你了,我一人怎么回?”就要赵干部一起送,于是众人一轰就出了门,五人跟得紧紧的,只有赵干部胆大些,走在后面。先送千千,再送小贵子。金石送了大苹果同赵干部到家,赵干部一晚上都不敢熄灯,金石不敢一人睡,好在妹妹金玉早已睡熟,只得悄悄钻到妹妹被子里,睡了一夜。 转眼到了清明,遍地的草籽花一片紫红,与满山的映山红上下相映。今年也没有明显的倒春寒,队里的秧苗也长势喜人。快到春耕季节了,各家都开始忙碌,一些地已经开耕了,耕牛悠闲的日子过去了,开始随着主人在农田里劳作,田间地头,到处是农民们对耕牛的呵斥声。 赵干部请假回城几天,回去前,对金石妈说:“这次回来,想请父母来几天。”金石妈自然欢喜得不行,忙着要洗晒被褥,安排住宿。 也就在赵干部回城后的第二天,金石得到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消息,满妹子离家出走了! 细细是在晌午从地里回屋时,看到满妹子留在她梳妆台上的一张字条,才情知不好,拿着字条,慌忙去村委会找兴伢子和爹,到了村委会,又说都去乡里办事去了,细细急火攻心,瘫坐在大队办公室门坎上。金石看到了细细,上前一问,细细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满妹子出走了。说着就把那字条子递给他。金石一看,上面写道: 爹,哥,嫂: 我走了,你们不用找我,也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满妹即日。 金石看了,一时摸不着头绪。问细细怎么了?细细说:“鬼晓得怎么了,早上要去田里翻犁头泥,她说身体有些不适,没有起来,我就先走了,中午回家时就看了这张纸条。” 到了傍晚时,王支书和兴伢子回来,听到这事,也很不解,王支书说:“这个节骨眼上,她为嘛事跑?”细细说:“一定与赵干部有关,听说赵干部爹娘要来了,不想面对俩老人,出去躲了?”王支书说:“这丫头还从来没有出个远门的,能跑到哪里去?”兴伢子说:“怕是去县里巧云那去?”细细说:“也许到些原来的同学或亲友家去?”王支书说:“不管怎样,要赶快去找!”就让兴伢子去各处亲戚家找找,让细细去县城一趟,找巧云打听打听。自己找村里几个与满妹子平时相好的些人问问。金石也说,我去哥的同学家打听打听。王支书说:“石头,你就要毕业考高中了,不要影响你念书呀。”金石说:“不会的。” 几批人找了几天,没有丝毫消息,细细去县剧团找巧云,巧云却去外地演出了,次日才回,巧云听说满妹子出走,也很是自责,说:“是我的错呀,不该向赵干部说那些话,惹的他非要带爹娘来见满妹子的。”细细说:“哪怪得了你,她也不是小孩子了,她既然说不会有事,自然不会有事,也不用担心。” 金石也打听了几天,没有丝毫消息,急得寝食不安,晚上躺在床上,想到同姐相处的许多事,历历在目,不觉越想越伤心,哭了半宿,次日双眼红肿。大苹果见了,冷笑着说:“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姐,人家还没有什么事哩,看把你伤心的,年纪不大,心还挺重。怕是到时候别人还好好的,你自个却把身子伤了,学习也误了。”金石也懒得答理她。 七十一,金不换细劝赵干部 过了两天,赵干部回来了,原来赵干部也不晓得怎么得到这消息了,到县汽车站,市火车站找了个遍,还在满妹子可能落脚的街上商场熟人家转了两天,没见踪影,回到金石家时,一脸沮丧和憔悴。 小云见赵干部来了家,特地从水库管理站将不换请回来,不换还将王支书也请来,一同陪赵干部吃晚饭。王支书见赵干部像是丢了魂,劝说:“我早就对你说过的,这丫头没了娘,身边也没有个知心人,也是我失于管教,骄纵了她,养成现在,性子野了,不要说别的什么人,连我也不想去惹她。她现在既然出走,我想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彻底断了这念头,也不误了你的前途大事。”赵干部就直摇头,也不说话,端起碗,将碗里的酒一口吞了。不换就问王支书:“会不会去二踏子那里跟着做工去哩?”王支书摇摇头,说:“不会,我晓得这丫头的性子,她一直以来都是看不起二踏子的,就是现在赚了些钱,她也正眼没有看他一眼。她能跟他去做工?”不换就劝说:“你也不用担心,女孩子大了,都这个样,她们都有她们自己的想法,父母哪能作得了主。”就对赵干部说:“还是一句老话,强扭的瓜不甜,想开些,无论如何,这道坎总要迈的,迈过去了,海阔天空。”赵干部双眼红红的,愣愣地看着桌前的菜,任凭怎么劝说,也不说话。 众人劝了半夜,也没有见赵干部说过一句话,酒倒喝了不少,只得扶他到床上休息。王支书同不换出来,对不换说:“说是机关干部,其实也还是个孩子哩,也是一根筋,你们好好劝导他。”不换说:“孩子们的事,劝也好,不劝也好,不见得有效的,现在的年轻人吃的苦少,有些这么个经历,历练历练,也不是坏事,满妹子这孩子我晓得的,绝不会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相信也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来,你也不用太担心。”王支书点了点头。 金石睡前到赵干部房门前看了一眼,却见赵干部还半椅在床头发呆,见了金石,忙招手说:“你进来,我问你话呢。”金石就在床前坐了,赵干部说:“关上门。”金石就关了门,赵干部就问:“她走前,向你说了什么吗?”金石想了想,说:“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同我一起打柴,也只是说了队里的一些事,说她因为阻拦村里人砍树的事,把一些人都得罪了,那赵瞌睡被公安局关了一个多月,放出来,恨得她咬牙哩,见了她,一脸凶相。”赵干部问:“她没有说到我吗?”金石说:“倒也没有说你,就说听到村子人冷言闲语,说赵干部这么好条件,这么好的人物,她都不搭理,她真把自己当奇货了,也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要看看到时候她到底嫁个什么样的人物。她也就这么说说,也没有看出她心里有什么不开心的。” 赵干部就痴痴地说:“她怎么就做出这样的事来。”金石也不晓得怎么劝好,自己也很伤心。 次日一早,不换就叫醒了赵干部,说:“你心情不好,不要闷出病来,跟我去水库走走。” 赵干部出门时还昏头昏脑,高一脚低一脚跟着不换走着。看山路两旁的山,一团团树林是浅绿覆盖着青绿,透出生命的倔强,路旁的草,疯似地长,绿得像涂了腊,那一丛丛小花,也叫不出名,红的,白的,黄的,迎风争艳。赵干部就想,看这花,这草,虽是只有一个春秋,却都能凭天地造化,不失时机地风光一回,它们永远不会有失恋的痛苦的,想这人,有时候还不如这些花草。 水库管理站的房子不久前才翻修好,旧墙上涂满了白灰,房子四周空地上铺满了水泥,门前一侧搭了一个大棚,棚下是灶台和饭桌,一位体态丰腴的妇女在择菜,十几名民工在用条石水泥加固水库大坝。正是工休时间,民工们一个个叭嗒叭嗒抽着喇叭烟。看到不换,老远就喊:“老金,来一支!”不换摆了摆手,上前说:“这是地区行署政府来的赵干部。”大家都站起来,赵干部只得上前一个个握手,一只只手长满了老茧,粗壮有力。不换向赵干部介绍说:“这些人都是方圆村里响当当的石匠,五十年代就修过这水库。”赵干部问:“这么说,您们都五十多岁了?”大伙一笑,说:“都六十多了。”赵干部吃惊:“六十多了,还干这么重的活?”一个满口黑牙的人说:“不干活,哪个来养活?哪像你们城里人,到我们这么大年纪,都退休了,还领薪水。”赵干部问:“您们干这活,多少钱一天?”黑牙说:“现在好了,不计工分了,有现钱拿了,不换大方,每天一块多钱哩,吃的还除外。” 赵干部心情十分复杂,不好说什么了,被不换带到大坝上,看是窄窄的一条水面,已下降了大半,沿水道往深处走,走了近十来里,才看到一平如镜的宽阔水面,被四周挺拔的群山包围。不换同赵干部在一废弃的庙前坐了下来,看眼前波光粼粼的湖水,对赵干部说:“这湖底下,也曾是数千个生灵繁衍生息的地方呢,一湖水,淹没了多少故事。”赵干部说:“听谭专员说,您就是个传奇人物哩,一定有很多传奇故事的。”不换呆呆地看着湖水,说:“她还向你提到我呀。”赵干部说:“叔,听说你们年轻时相好过,是吗?”不换看了看赵干部,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本不想说了,人说五十知天命,天命是什么,我不晓得,我只晓得,人这一生,什么都可以抹去,就是一个情字,最是抹不去的,到死了也是抹不去的。”赵干部问:“你说的是谭专员吗?”不换痴痴地看着湖面,说:“我结婚没有几天,她就回来了,她同我说话,小云给她泡上一杯茶,一杯滚烫的茶呀,她接着那茶的时候,手在微微地抖,那滚烫的水就泼到她的手上,她却一丝没有感觉到疼,脸上还堆着笑,那个笑,就牢牢渗在我脑海里了。很多人都在说,不换要是晚那么几天结婚,也许就是另一个人生,都在替我惋惜。其实,我没有后悔,有什么后悔的呀,不管她到哪里,她的情却一直留在我这心里的,怎么也跑不掉,哪怕我从此一辈子见不到她,她跑不去我这心里的,除非我死了。” 不换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看着赵干部,说:“你看你看,你叔都这样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痴,你不会笑话我。”赵干部也愣愣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不换说:“很多事,只要你活到我这把年纪了,你才会明白,在这个世界上,男人和女人感情的这档子事,最是讲不清道不明的。你是不晓得,在我们农村,从古到今,这么多的男男女女结合成家,有几对是生死相爱的?有多少结婚成家的,男的心里装了一个女人,却不是他妻子;女的心里装了一个男人,却不是他的丈夫;男的也好,女的也好,虽是没有结合,同室相依,同床共寝,但是他们心中的这个人,会留在他们心里一辈子,嘛样都抹不去,死了都抹不去的,总会无时不刻地在念想,想着他的好。” 赵干部说:“叔这么说,比如一个女子结了婚,心里却还在想一个别的男人,这样也不道德。”不换说:“什么是道德,这个社会要是讲道德的话,就应该让天下所有有情人都成眷属,这做得到吗,那些单相思的,你喜欢上她,你没有罪过,她不爱你,她也没有错,既然没有缘分,就只有将这个情彻底地埋在心底。” 赵干部沉默。他看那水,看那山,仿佛山水都是满妹子的化身,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让他挥之不去。赵干部想,看谭专员表面上那么风光,又会有谁晓得她的情感生活?她会不会晓得在这遥远的大山沟里,还会有一个人一辈子在痴痴地爱着她。在这世界上,真的还会有多少痴男怨女会对错姻缘? 不换说:“孩子,记住叔的话,你要是真心爱她,就不要指望她的回报,只要看到她幸福快乐的活着,就足够了,人这一辈子其实很短暂哩,男女之间的事,既然缘分不能强求,这情字却是能自己把握。你叔是个过来人,心底的话都同你说了哩。” 这一年的春耕生产是在无声无息中开始的,没有了大队和生产队的动员会,没有了王队长尖厉刺耳的口哨和吆喝声。春雨连绵不绝,水田白茫茫一片,男人们就同牛们在这白茫茫的水田里各自忙活,他们头上戴着散发着桐油味的斗笠,上身披着棕编的蓑衣,有站在蒲滚上的,有站在门板上的,被牛拉着,在泥上滚打,泥水哗哗,要把那泥打得烂烂的,烂的像一碗绸粥,再拖得平平的,平得像一面镜。妇女们就在秧田里扯秧苗,秧田里也是哗哗的一片声洗秧泥声。今年的秧苗长得好,王队长说:“大家要多少有多少,不要抢,不要浪费就行,明年以后,就各家搞各家的秧苗,我也不操这个闲心了。” 七十二,满妹子意外回村 一群妇女们就在秧田里聚集,一个个披着透明的塑料雨衣,白的,红的,黄的,一排排站在秧田里,一挤挤弯下腰来,一个个双手不停在扯秧,洗秧,捆秧,撅起一排排圆滚滚的臀。 妇女们很久没有在一块唠唠嗑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热闹,就如一群麻雀,叽叽喳喳不休。庆子说:“以后,我们想聚聚都难了,还有些人,说走就走了。”就有人想到巧云来,说:“想不到哩,这巧云还有这么好个福气。”庆子说:“人呀,看不透呀,你看那二踏子,成了包工头了,哪个会晓得有这么个大出息。”细细说:“也是人家有这个本事,过去都把人家拴在这田里地头,有本事使不出来罢了。”庆子笑笑说:“细细,二踏子没有白疼你哩,也只有你晓得他多大的本事。”细细就抓起一把泥向庆子扔过去,庆子躲开了。 容桂听她们拿二踏子调情,心里就很不自在,就问细细:“满妹子有消息没有?我看呀,八成是跟别的男人跑了。”庆子说:“要是说别的女子跟男人跑,我会信,要说满妹子,打死我也不信的,她是那号人么。”容桂说:“你刚才不是说,这人呀看不透哩,这赵干部这么逼她,她怎么不会跟别的男人跑?”庆子说:“她要跟别的男人跑,那这个男人该是个什么男人呀?能盖过这赵干部?这么些年了,我们见天在她身边,也没有见她同哪个男人有一丝毫的关系。”就有人叹息,满妹子这丫头,真是让人猜不透哩,怕是被鬼迷了心窍了。 到了晌午,妇女们的身后,是一串串被稻草捆好的秧苗,大家腰也痛了,腿也软了,头也昏了,肚子也饿了,该吃午饭了。吃了饭,还得当天赶紧把这秧插了。细雨还在绵绵地随着春风飘来飘去,庆子突然发现什么,指着远方路口,说:“看看,来了俩人呢,一个好像还是当兵的。”细细仔细一看,浑身像是被毒蜂蛰了一下,喊了声:“老天爷呀!”没命地朝那俩人跑去,妇女们渐渐才看清楚,来的是满妹子和金平呀! 金石得知哥回家的消息,已是傍晚放学的时候了。半路上,还没有收工回家的王猴子冲他喊:“金石,快回家,你哥你嫂回来了哩。”金石晓得王猴子平时就没个正形,以为又在拿他开心,就说:“回你个鬼!” 王猴子急了,说:“当真哩,你晓得你嫂子是哪个吗,是满妹子呀。”金石一愣,心里就突突狂跳了起来,发疯似地往家跑。 门口围着一群人,有孩子们在剥着糖吃,大人们都在抽大前门过滤嘴香烟,同爹唠嗑。屋里脸盆的毛巾架上,新挂着一条洁白的毛巾,架子上放着一个绿色塘瓷杯,杯里放的是中华牙膏和牙刷,哥同娘正坐着说话。金石喊了一声哥,金平站了起来,拉着金石的手,端详了半天,说:“看,变黑了哩。”金石也说:“哥,你也胖了哩。”金平笑笑,说:“不是胖,是结实了嘛。”金石没有看到满妹子,担心是王猴子耍他,也不敢问,只好问:“你才去这么久,怎么能探家的?”金平说:“我要考军校了,来基地培训,正好满妹子来部队,就利用来基地报到的机会,顺便送她一同回家看看。”金石心里砰砰地跳,问:“满姐呢?”不换说:“她同赵干部出去了。” 金石就急忙出来找满姐,远远地,看到姐同赵干部俩人坐在一丛竹林下的石头上,正在促膝交谈。金石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了一声姐,满妹子笑了笑,说:“石头呀,快快来坐坐呀!”赵干部也强装笑笑,说:“金石,你还是叫声嫂。”金石想叫声嫂,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强忍了半天,说:“你怎么不事先同我说一声?”说完了,竟一耸一耸地哭。满妹子也不觉伤心,要上前去替他擦泪,被金石生气地用手推开。 满妹子说:“我怎么跟你说呀!你一个孩子,说了你也不懂的。我要说,我喜欢你哥,我要嫁给你哥,这只是姐的一厢情愿,我不晓得你哥喜欢不喜欢我呀,他要不喜欢我,我一个姑娘家,还要面子不?会被村里人笑死哩!所以,我就狠了心,要赌一把,一定要去找你哥,要你哥当着我的面,亲口答应,他喜欢我,他愿意娶我,我才踏实的,才有脸回来呀。” 金石试了泪,看了看赵干部,赵干部脸色铁青。满妹子说:“这件事,我事先也没有同赵干部讲明白,我也讲不明白,我刚才也跟赵干部说了,我是从小跟在你哥的屁股后面长大的,我娘走了后,爹只管顾队里的事,哪用心管过我,我就跟着你哥,读书在一起,让他教我,干活在一起,让他帮我,我以为我就能这样跟你哥跟一辈子的,哪想他一拍屁股,当兵走了,那些天,我觉得这天都像是嘣了下来,像是掉进了没有底的深渊,每天醒来,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切都没有了目标,我就成了这世上最孤单人的……”满妹子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停了停,说:“我以为他到了部队,会想到我,给我写信,我盼得错天黑地,哪有一个字来?后来,我好不容易在你的信上记了他的地址,写信给他,他是回信了,也只是我问什么他答什么,问什么他答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这两个月,我写了信,向他说了赵干部的事,他一个字都不回,我再要是不去他部队问个明白,我都要疯了呀。”金石看姐的两眼都红了,心更酸了,说:“姐,莫要说了,都怪我。”满妹子哧地笑了:“怪你什么?”金石说:“我太笨了。”满妹子指着赵干部说:“你不懂的,要说笨,他才笨哩。”赵干部脸更铁青了。 晚上,王支书,谭伟,小红,兴伢子,王队长等都过来看金平,小云就大鱼大肉地弄了一桌。本来大家都要说满妹子同金平相恋相爱的事,但碍于赵干部,都不说了,王支书对不换说:“要不先办几桌酒席,把他们俩的事定了。”金平说:“这次只是顺道回家两天,后天就要去基地报到,耽误不得。我们已商量好了,都还年轻嘛,等考上军校,毕了业,就结婚。”不换说:“你要是考不上呢?”满妹子说:“他要考不上才好呀,回家同我一道种地。”王支书说:“没有见姑娘家脸皮这么厚的,也不害臊。”金平笑笑看着满妹子说:“我要考不上,能配娶她吗。”王支书说:“也不能这样说,现在农村不比以前,只要勤快,也会吃穿不愁,你要是回来,管管我这个丫头,我也省得为她操心了。”满妹子对爹说:“我晓得,您就是把不得想早些把我嫁出去。”兴伢子说:“是你想早嫁,千里超超去相会,还怪我们。”满妹子还想说,金平暗暗拉了拉她,满妹子看了看赵干部,赵干部的脸越来越难看,也就不说了。 洒至半酣,一向沉默的赵干部却突然端起酒碗站了起来,说:“我在这里最后敬各位这碗酒。明天,我也要回城了。”说完一饮而尽。 一桌人都很惊讶,都问,不再来了吗?赵干部点了点头。王支书说:“上面安排,你们这批蹲点干部不是要到双抢后才撤回吗?”赵干部木然地说:“我走后,上面会再派人来的。”王支书也不再说话,大家就沉默,一齐看了看满妹子,满妹子也只是低着头,不做声。 金平也有些明白,站起来想说几句宽慰话,却被赵干部伸手制止了,自己又倒了一大碗酒,站了起来,冲大伙说:“这几个月,感谢各位父老乡亲对我的关照,我心里有愧,没有给乡亲们做什么事,反而给各位带来很多麻烦,真的是愧对各位。”说着,就一口把酒喝了。完后,又往自已碗里倒酒,正要端起,却被满妹子扑上来抢住碗,自已喝了,喝完了,把碗往桌上一摔,说:“赵干部,你这是干嘛子嘛!你要是怨我,你就冲我来,你莫拿自己的工作赌气,莫拿我爹这些人来撤气。我明白,是我对不起你,不该事先不同你打招呼就自己跑了,是我领了个男人回来。可是你前前后后好好想想,我在哪里对不起你了?我欠你什么了?我这一回来,先就找了你,把我的心里话都跟你说得明明白白的了,你不是也没有话说了吗?赵干部,我其实很敬佩你的,一个大城市机关的国家干部,在我们这穷地方,和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没有一点架子,还有你的为人,你的人品,这满村人,哪一个不念你的好,哪一个不尊重你?你明日要走,要是为别的什么事,我不怨你,我还会和村里人一道都来为你送行,要是为我的事,你走了,我看不起你哩,村里人也看不起你哩,人家会怎么说你,一个行署政府机关的大干部,宰相肚里能撑船,为这么一点私情就闹起情绪,将来还能干大事么!” 满妹子越说就越难控制自己的情绪,被金平再三拉住坐了下来。众人都不再说话,看赵干部低着头,木桩子似地撑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王支书就上前将他撑住坐了。说:“这丫头是喝多了,胡说八道哩,她就这脾气,你不用往心里去呀。”赵干部摆了摆手,强笑了笑,还是站起来,给自己碗里倒了酒,送到金平面前,说:“金平,你就要回部队,哥敬你一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很羡慕你,有这么一位女子爱着你,你太幸福了呀!哥只是对你说一句心里的话,你这一辈子,一定要对她好,一定要让她过好日子,要让她幸福一辈子,要不,我也就不会原谅你的。”说完,将酒喝了,还要倒酒,满妹子上来,将酒夺了,说:“不要命了呀!”就喊:“金石,他醉了,扶他去睡呀!” 七十三,云秀情引赵干部 晚上,金石就激动得一夜不睡,躺在床上,同哥聊天。金平就问了在他去部队后,村里,学校里发生了一些故事的详情和真相,金石就详细介绍了穷光棍二踏子如何赚钱发财了,如何带了包工队外出做工,如何娶了寡妇巧云,一向到处借钱还债的巧云如何回城吃国家粮了,他的文科老师王教授如何落实政策回城了,学校建了新校舍,新来的朱老师如何为救学生被塌墙压死了等等,金平就感叹农村这世道真是变了,过去的大锅饭养了人,也埋没了人,感叹人生如戏,人生苦短。 哥娶了满妹子,金石就像自己娶了一样充满着幸福和甜蜜,对哥说:“你走后,姐对我好哩,我还想不明白,姐平时眼界那么高,一向不同人套近乎,干嘛喜欢同我在一起,现在才回味过来,那全都是因为你。姐为了让我爹管理的树林不受损失,都差点被人打死了。” 金平说:“你还不了解满妹子的,有些事,也不仅仅是因为我,她是眼里容不了沙子,最恨损公肥私的人。”金石问:“姐要是不来找你,你会不会想到要娶她?”金平说:“不是不想,是不敢想,她在村里,那是公认的村花,你数数,村里有哪个妹子能盖过她?有多少青年不是梦寐以求。她虽然从小到大同我在一起,我也不敢住这方面去想。我收到她的第一封信,虽是激动得几夜没合眼,也还不敢有非份之想。后来她在信上给我说了赵干部,我就想,一定是赵干部在追求她,我哪能同赵干部比呀,也就不再给她写信了。她来到部队,见了她,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哩。我们的连长,指导员见了,都说,你小子哪来这福气,这哪是你村里人,这就是七仙女下凡来了嘛!全连的战士见了,高兴得就像过年,专门杀了一头猪,买了鸡鸭鱼酒,为我们办订婚喜酒。全连一百多号人哩,这满妹子硬是一个个向他们敬酒,落落大方。那些战友,就像是自己娶了媳妇一样,那种热闹,我终生难忘。我们连队是在边境线上的一个半山腰上,连队也没有什么招待所,指导员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住到连长房间,让满妹子住了,还派了两哨兵站岗。” 金石听了,也十分自豪,说:“你在连队就这么得人缘么?”金平说:“也不是我得人缘,你想想,齐齐整整的一百多个年青男人,聚在一个山沟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一年到头,不要说能看到一个女人,能看到一个老百姓也难。老兵们对我说,你是来的不久,你要是再待上几年,看到母猪都是双眼皮哩。”金石抿着嘴笑。 第二天,赵干部再也不敢提回城的事,一大早就帮着踢踢家插田,踢踢家田多,又要加上二踏子和巧云的,有十来亩,要赶紧在五一前插完,就有些紧张,见赵干部主动来帮忙,容桂就兴高采烈,在他身前身后跟着,像神一样敬着。赵干部插秧其实很慢,笨手笨脚的,但这对容桂来说,这没有什么,她只要赵干部在她身边,她就再累也不觉得累,再苦也不觉得苦。 赵干部插了几天秧,腰疼得像针扎一样,晚上睡着都疼,吃饭时都直不起来,但他全然顾不得了,比起心里的那种痛苦,这点腰痛算得了什么。几天后,容桂总算看出来了,赵干部这样没命地在给她干活,是为了排解心中的痛呢。她心疼,狠了狠心,这天一大早,把一只下蛋的鸡杀了,中午炖在锅里。到了晚上,强拉着赵干部到家来喝鸡汤。好不容易到了家,拉赵干部坐好了,打开炖鸡的锅一看,锅里只剩下些汁,鸡肉一块都不见了,晓得又是忙糊涂了,让几个孩子偷吃了,顿时气冲斗牛,也顾不得赵干部就在旁边,随手抓起一个扫帚,出门找人,哪找得到,孩子们早躲了,容桂就哭丧着骂:“天杀的讨命鬼呀!你屙血下块子呀!你躲呀,都死去外面去算了,莫要回来了呀!”又心疼地着哭:“我的肉呀,我的肉呀!”王猴子路过,听了,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你孩子没了?”容桂跺脚着骂:“你孩子才没了呢。” 容桂正骂着,见自家男人踢踢扛着一扇洗了干净的门板进来,放下那扇门板,也不看她一眼,也不进屋,跋腿就走,容桂更是来气,冲男人喊:“你去哪里,去赶尸还是去投胎哩?”踢踢头也不回,说了句:“我去找那几个讨命鬼呀!放着人家赵干部在家,你在外骂,也不嫌丢人!” 容桂这才想到那赵干部还坐在自家屋里,忙进屋,看到赵干部正在喝那残鸡汤呢,原来赵干部看到容桂在外嚷嚷,本想趁机走开了,一想容桂为自己尽了这么大的心,就这样走了,人家不晓得有多伤心哩,就自己打了汤喝了。容桂进来,就有些无地自容,说:“一家子伢崽太不懂事呀,让你看笑话了。”赵干部一面喝一面说:“莫怪孩子了,正好,我们城里人,炖下的鸡汤,都是喝汤不吃肉的。”容桂苦笑着说:“你莫要安慰我了,我这脸都丢尽了。” 赵干部喝了汤,就掏出五元钱来,放在桌子上,说:“给孩子买点纸笔墨水。”容桂哪里敢收,忙取了钱,硬要塞回去,赵干部又忙去推,一来二去,一双手总是不慎碰到容桂那柔软的胸部上,赵干部就有些脸红,容桂也不在意,说:“你要这样,我也不要你来我家做事了。”赵干部就不好再推辞,只得收了。说:“不要生孩子的气,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个不贪吃,就当是我吃了。”容桂说:“你也不要把身体累跨了,实在不行,就在家休息,我们的活,耽误不了的。”赵干部说:“哪能哩,我没有那么娇气。” 赵干部从容桂家出来,天已麻麻黑了,转过牛厩边,忽听一声娇里娇气的声音:“呀,赵干部,真是拼命,这么晚了才收工呀。”赵干部抬头一看,是王队长家的云秀,就说:“哪呀,刚从容姐家出来。”云秀啧啧说:“我说呢,这容桂还真行,晓得疼人呢。”赵干部不明白云秀说的什么意思,笑了笑。云秀就问:“赵干部你现在有空吗?”赵干部说:“有空哩。”云秀说:“正好要找你呀,你看,我这胃总不好,前些天王立不晓得从哪里搞来了一盒西药,上面全是洋码文,村里人哪认得?你是大学生,一定认得的。”赵干部问:“药在哪?”云秀说:“在家呀。”赵干部只得跟着她去她家,云秀硬让赵干部在她前头走着,叹着气:“说,村里人哪个不说,这满妹子瞎了眼昵,像你赵干部这样的人家,千里万里也挑不出一个。也好,也是她前世没有修来这福,你也不用一棵树上吊死,比她强的妹子多了去了,哪里找不到。”赵干部听了,心里就有些不悦。 进到屋里,屋里没有人,黑黢黢的,云秀点了灯,赵干部问:“王队长呢?”云秀在卧室答:“去了我娘家了,娘家男人少,春耕忙不过来,请他去帮几天。”赵干部想,队里的劳动力去外村亲戚家帮忙,这也是件新鲜事,这在过去大集体时是不可能发生的。又问:“小贵子没有回来帮忙吗?”云秀说:“莫提他了,打死也不肯回哩,好在也就这几亩田,费不了多大功夫。” 赵干部还想问,听云秀在嘀咕:“怎么就找不见了呢?”赵干部等了半天,见云秀没有出来,也不好就走,只得探在门口望了望,云秀看了,笑了笑,说:“进来呀,怕我吃了你呀。”赵干部只得进去,却见云秀说:“也不晓得这王立把这药放了哪里了?”赵干部说:“那就等王队长回来再说。”说着就要走,云秀忙说:“你莫走呀,我这胃总是疼,听人说,有些疼不一定是胃,要不是肝,要不是心脏,搞得我心慌慌的,赵干部你是大学生,懂得的东西多,你把我看看,到底是疼在哪里。” 赵干部就有些为难,却见云秀已坐到床上,掀开了米黄色的汗衫,露出一块白得耀眼的上腹,自己用手按了按一个部位,让赵干部看,赵干部只得小心地凑上去看了看,云秀手指按的却是右上腹部,就说:“这是肝区呢,感觉不感觉到有肿块?”云秀按了按,问:“我哪晓得什么样子才是肿块?”就让赵干部自己来按,赵干部只得小心按了按,却是柔软得像刚发的面团,没有感觉有肿块。按了几下,却闻到了一阵乳香,抬头一看,却见云秀将上身整个汗衫都翻了上去,两个白花花的都跳了出来,赵干部觉得一阵眼晕,忙要收手,却被云秀的两只手紧紧抓住,放到了她的胸部上。赵干部全身仿佛被电流击打,怔了半天,说:“云嫂,云嫂,莫,莫,莫……”云秀喘着气,醉眼迷乱,就放了手,说:“就是让你摸呢。”赵干部收回手,小偷似地逃了出来。 七十四,德子趁机偷云秀 赵干部出了门,眼前一片墨黑,只得站了会,待看清路面了,蹒跚着前行,见前面有一点火光一闪一闪的迎面过来,到了眼前,才看清是德子,手中夹着个烟头闪的光。德子看到赵干部慌慌张张地从云秀家出来,问:“赵干部,干嘛子去哩?”赵干部脸红得像猪肝,喘着气,也不说话,摇了摇头,慌忙走了。德子呆了一呆,想,看这情形,怕又是云秀这骚婆娘老毛病又犯了呢,竟然连赵干部也敢碰?一时心气上来,忙朝云秀家走去,到了卧室,见云秀半椅在床上。那云秀看赵干部走了,正又羞又恨,也懒得整理衣衫,在床上歇息,听到有人进来,还以为是赵干部哩,笑着说:“我还真以为你不是个男人哩?”德子一听,正想发作,一看云秀的身子,双眼却直了,那嘴巴就张得合不拢来。云秀看清了是德子,才手忙脚乱要整理衣衫,却见德子却发疯似地扑了上来,云秀本能地用双手去挡,被德子钳子一样抓紧了她的手,嘴上就凑到了她的胸上来,云秀也不敢大声喊,低声说:“德子,你疯了吗,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你对得起王立吗?”德子上气不接下气,说:“怎么,赵干部是男人,我就不是男人哩?”云秀听德子说了赵干部,更不敢大声,心就软了,说:“你胡说八道,看我撕你的嘴呀!”德子也不说话,手忙脚乱,云秀心慌,只得任凭德子在她身上牛一样地折腾。 一连几天,赵干部都发狠地泡在田里,扯秧,插田,容桂劝他歇歇,哪里肯听,直到春耕快结束时,赵干部淋了些雨,受了寒,就着了病,下午下了田不久,就感觉昏沉无力,还要硬撑,不觉一头瘫倒在泥田里。容桂吃了一惊,慌忙上前撑扶起来,摸着额头火一样烫,惊呼踢踢背到不换家,让踢踢赶快叫王医生,刘大夫。自己也顾不得羞怯,将赵干部浑身的衣裤换了。小云也熬了姜汤,灌了下去,不一会王医生刘大夫都来了,王医生是大队赤脚医生,量了体温,说是重感冒呢,就要煮针打柴胡。刘大夫是老中医,号了脉,说,是湿寒侵了,先不要打针,盖好被捂一晚上,发一身汗,到明早如果不退烧,再打针不迟。王医生只得开了几粒消炎镇热之类的西药,掏出一瓶塞满了棉球的酒精,让小云不时擦擦额头和胸部散热,刘大夫也开了几味中药。 赵干部昏睡了一晚,醒来时,感觉身子轻飘飘的,迷朦中看到床前坐着个人,定睛一看,却是满妹子,铁青着脸,双眼红红的。赵干部忙着要坐起来,满妹子忙按了下去,说:“看不出,你挺能耐的呀,拿自个的身子同我赌气哩,你要是没事,就谢天谢地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一村的人,都不晓得要遭多大个罪呀。”小云听到满妹子的声音,走了过来,看赵干部醒了,上前摸了摸额头,说:“谢天谢地,总算是退了烧了。”对满妹子说:“你也回去歇歇,守了一夜了。”满妹子身子不动,看着赵干部,笑笑说:“城里人,还是娇贵哩,看他这睡相,这么大个人了,还像个孩子么。”赵干部才明白满妹子是看着他睡了一夜,就一股暖流涌上心来,想对满妹子说什么,又不晓得说什么好,又想晚上自己是不是失态,让满妹子看到自己的笑话了,就一脸窘态,又听满妹子问:“你头还痛么?”赵干部摇了摇头。满妹子说:“昨晚出的那汗,像水里捞出似的,床单都弄湿了,身子其实很虚的。医生说了,这几天要好好休息,等下,我叫小云婶熬些稀粥喝了,好好躺着,晚上也不要吃油腻的东西,今晚如果不再发烧,明天才好好吃补。”说着,就要走的意思,赵干部真想满妹子就这样一直坐在他床边,但他不敢说,就问:“你要走吗?”满妹子打了个呵欠,说:“我困了,回去睡睡,有小云婶照顾你呢。”说着起身,对赵干部说:“这队里不缺你一个干活的,踢踢家的地,还有我们呢,哪要你来操这个心。你要再不听话,作贱自个身体,我真的就要赶你回城了,你听清了没?”赵干部点了点头,不知怎么的泪水就涌了出来,看满妹子窈窕的身子一闪走了。 这一天,村里来看望赵干部的人很多,送的有鸡蛋、面条、红枣、红糖等。赵干部想自己一个普通的感冒就劳烦这么多人,就躺不住了,就出门到地头去转转,免得还有人来看望。下午身体轻松了些,他就不顾小云的劝,要去田间看看。 到了田垄,已不见人影,秧插完了,这些天就不用管它了,疲劳的庄稼人可以轻松休息几天。春末是晴雨交替的季节,春雨是细柔的,太阳也渐渐变得温热,刚下过雨,日头时不时在一片云层中探出头来。看刚插的禾苗,在阳光雨露的沐浴下,有些已经扎了根,叶子由黄转青,有些还倔强地挺立在泥水里,经历再生的阵痛。 远处有人像在向他打招呼,是德子,一手扛着把锄头,一手夹着大喇叭烟,一晃一晃地过来,说:“你病还没有好,怎么出来了呢。”赵干部苦笑说:“出来转转,心情还好些。”德子问:“你还在记挂满妹子呀?”赵干部不作声。德子说:“人这感情的东西,都说不出个理来,还是想开些呀,你看,像我,当初死乞白赖地追人家,人家却转身投到别人怀抱里了,人家有什么呀,有钱嘛。”赵干部说:“也不光是为钱?”德子说:“对,满妹子不是这样的,这妹子同金平从小青梅竹马,日久生情,当初我们也没有想到这妹子这么痴心的。你呀,也莫怪她。” 赵干部抬头看了看天,那太阳又被浓云掩盖了,满天只见一片乌云,就叹了一口气。德子说:“我们都晓得你心情不好,你也不要怪我德子多嘴,再怎么样,你也是有身份的人,比不得我们这些乡下人,也不要自暴自弃,像我们这村,什么人没有,像云秀这类人,闲言碎语很多,你可要离她远些。” 赵干部一时听了有些糊涂,仔细一想,明白一定是德子看见那天晚上他从云秀家出来的事了,产生了误会,就觉得好笑,说:“德子哥,你老实跟我说,你同巧云嫂相好这么些年,就没有碰过她?”德子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想起来,我都怪自己太窝囊呢,要是早些碰了她,还有二踏子的事?”赵干部笑笑,说:“你这么大年纪的单身,就是为了她,不想或没有碰过别的女人?”德子听了,看了看赵干部的眼神,就有些慌乱,忙掏出烟叶和纸卷,手抖索地卷着烟,说:“都说是自己没有出息么,这心就这么少,装下了一个人,就容不了第二个人,这个人我就满心满意地装了这么些年,可还是没有装住,像一个怀着孩子的女人,眼看着孩子一天天长成了,快生了,却突然走了,你向哪个哭去。”德子卷了烟,就大口大口吞吐,手还在抖着。赵干部说:“你看,我不该问你这些事的。”德子突然笑了,说:“你看,本想劝你的,却抖出自己的心事了。”赵干部说:“你还年轻呀,快些再找一个。”德子笑了笑,说:“还年轻哩,都快奔四十了,这种事,只能看缘分了。”赵干部说:“你刚才说的云秀嫂的事,我记住了,你放心,我能把握自己的,这事你知我知,千万不要说出去呀,要不,有一千张嘴都说不清的。”德子说:“我是这样的人么,再说了,你是什么人,会被她云秀拉下水?鬼都不信哩。”二人又寒喧了些话,分头回家。 德子到了家,细想赵干部说的些话,不明白是不是看出了他与云秀之间的事,心里还是疑惑。吃过晚饭,也无事可做,看今晚月色很好,虽是在云层间穿行,地面上还是银光一片,田涧里蛙声起伏,四周一片虫鸣。德子不由又想起云秀来,自从与她发生了那事,德子狂喜之余,又很是恐慌,害怕要是被王立晓得,不废了他才怪。惊恐了几天,一天碰上王立,正想躲开,王立却叫住他,说:“我是鬼吗,见我就躲?”德子就强装镇定,笑笑说:“哪里,哪里,要赶去有事哩。”王立说:“你有嘛子事?是要赶去偷人做贼呀?”德子一听,魂飞魄散,王立哈哈一笑,说:“看你这胆子!还是个男人哩,连二踏子都不如,人家都晓得先来个霸王硬上弓,你白白地浪费了这多年功夫!”德子不想听这些,想尽快脱身,就点点头,要走。王立说:“你莫走,有好事哩!前些天我那婆娘同我说,看你可怜见的,想给你做个媒,回她娘家给你寻摸一个,说不定哪天就带人来了,你准备准备,把家里里外收拾收拾,莫让人家看见不像个过日子的家。”德子满心狐疑地点点头,说:“看你费心了,我先谢了。”王立说:“要谢,就谢我那婆娘好了。”德子的心还是咚咚跳个不停,好不容易看王立走了。 七十五,细细为德子相亲 德子思前想后,正在想云秀为嘛突然要向王立提起自己的婚事来,却见一个黑影从地里无声无息地过来,德子看清了,是云秀!以为在做梦,待贴近了,才猛醒,正想打招呼,见云秀忙向他摆手示意,让他不要出声,竟直奔卧室,德子喜从天降,也不及说话,上前搂住她,就一阵狂吻。云秀躲开德子的嘴,嗔怪道:“一嘴的烟臭。”德子就抱着云秀上了床。 一阵子折腾完,二人都大汗淋漓。云秀娇喘吁吁地嗔怪道:“你真是头牛哩。”说着就要起来穿衣。德子有些舍不得,云秀说:“王立就要回来了呀。”德子说:“我对不起王队长哩。”云秀哼了一声:“这事,不晓得是哪个对不起哪个呢。”德子不解,看云秀不紧不慢地穿好了衣,问云秀:“前些天,王队长说你要为我做媒?”云秀哈地一笑,说:“你是木瓜脑袋呀,我不给他这样讲,能有借口来找你?你一个老光棍,没有事哪个女子敢上门?”德子一愣,没想到这女人还有这心计,也不晓得她说的哪个对不起哪个是嘛子意思。他突然想起不晓得是哪个戏里有一句话,任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想白天还劝赵干部离她远些,看来,自己更要长个心眼。 云秀蹑手蹑脚地往家走,快到家门口,正庆幸没有被人撞见,不料身后有人喊:“云秀嫂,到哪里去来?”就犹如一声惊雷,惊得云秀一身冷汗。回头一看,是满妹子,忙掩饰道:“这不是赵干部病了吗,我去看了看。”满妹子说:“你哄鬼呀!我才从赵干部那回来。”云秀吱唔道:“是是要去看赵干部,路上遇着那德子了,聊了聊,看觉怪可怜的,想替他做个媒,给他找个人家。”满妹子看她惊慌的样子,有些心疑,却听云秀说:“满妹子,我才纳闷哩,赵干部原来想见你一面都不能,现在许了人家了,却成天往人家家跑哩。赵干部好不容易断了这念想了,你不怕人家又有想法了?”满妹子说:“你以为这人就成天只想那些事哩。”云秀自己心虚,晓得满妹子说话向来呛人,也不去计较,说:“你也不要把赵干部看得那么高大,人家也是男人哩,不想那事,他痴什么?我也不瞒你,那晚他来我家,我家王立不在,我正脱了衣,他一进来,那两眼就放光哩,站着就挪不开步,我正言说了他几句,他才慌忙从我家走了。”满妹子听了,一阵发愣,笑笑说:“真的假的,你拿我开心哩。”云秀说:“就当我放屁。”说着进了自家屋里。 满妹子满腹猜疑地回了家,细细问:“在同哪个搭话呢?”满妹子就将云秀的话说给细细听,细细哼了一声,说:“你信她的鬼话呢!她也不撤泡尿自己照照,她都比赵干部大十多岁哩,人家能看上她!再说了,人家赵干部是这号人吗?”满妹子说:“也难说呀!人比人不一样的,上次人家王组长不也被她勾引到床上了?那王组长还比她小十来岁哩。”细细说:“你也莫说,这女人要是有这邪心,真使出手段来,臭鱼也会引馋猫来。”满妹子又说了云秀说要给德子做媒的事,细细啐了一口,说:“她会给德子做媒?你也信!她这人什么时候给人做过媒,她不坏人家的好事就算烧高香了。”想了想,说:“她不会去勾引德子了?”满妹子说:“不会?她毕竟也是有老公的人呀,她能看上德子?”细细越想越不对劲,说:“她说她去看赵干部,屁话哩!上午王队长就去看了,还要她去?”又向门外瞄了瞄,小声说:“你还不晓得,你也千万不要对外人说呀,王队长那功能早就不行了。我原也不晓得,只是那年一个老中医来村里看病,神神鬼鬼的,被我撞见,一问,问着的,还不晓得这小贵子是不是王队长的种哩,你不看她以后就再也没有怀上人嘛!想起来也真可怕,瞧云秀那骚劲,她能忍得!赵干部我不担心,只担心德子,她要是同德子混上了,干柴烈火,纸包不住火,怕让王立晓得,闹出事来,兴伢子能处理得了?”满妹子说:“你这一说,我细细想起她刚才的样子,也越想越不对劲,嫂子要快些想个法子。”细细说:“我原先也是想给德子找个人的,只是德子一心只在巧云身上,哪个说的都不听。现在好了,先不管他同云秀有没有那事,先给他找个人家,总是妥当的。” 细细其实心里早就在娘家替德子物色了一个人,只是德子死心眼要巧云,也就罢了,这次有这个决心,就先去了娘家找了那女人,探探底细,原来这女人叫杨兰英,也是个苦命人,嫁了个老公姓郑,原是县城一中学民办老师,后来转了正,成了吃国家粮的人,就被同校的一个女老师勾搭上了,一来二去,这郑老师就嫌了她了,最后还是离了婚,孩子也给了郑老师,跟着吃国家粮。这杨兰英离了婚后,原是赌气非吃国家粮的不嫁,等来挑去,哪有吃国家粮的来乡里找个二婚的?如今到了近四十了,这心也就死了。如今细细找了她,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总算把这杨兰英的死心说活了,答应先看看人再说。 细细约好了杨兰英相亲的日子,就风风火火地回来找德子,德子见细细亲驾他的寒舍,受宠若惊,听细细说明了来意,哪有不情愿的,当即答应,忙将屋里屋外打扫个干净。 那杨兰英就如约而来,看了看德子,到家里家外转了一圈。德子看了这女人,虽说身子有些单薄,但皮肤还算白洁,也看不出像是近四十岁的人,一口整齐的白牙,眉眼还透出青年女子才有的俏气,心里早就满心满意了。杨兰英看完,就避开德子,把细细叫到跟前,说:“他那一只眼圈,看了吓人哩。”细细说:“原是好的,只在那年学大寨开梯田开山放炮,被炮石砸的,要不然,这么帅气精壮的一个小伙子,还能找不上媳妇?你也是暴来看,不习惯,习惯了,喜欢上这人了,就不算个事了。”杨兰英又说:“看他这家,也拮据哩。”细细说:“这要搁以前,我也不敢提,现今不一样了,这田也分了,只要能吃苦,挣钱的机会就多了。前些天,村里在深圳当老板的二踏子来信了,说是那里还要招人,让他去当包工头,他这也准备去哩,听二踏子说,这包工头,一年下来,也能赚得一二千,这几年下来,就是万元户,盖个新房都不成问题。”杨兰英想了想,说:“我这心里乱得很,回去想想。”细细说:“对对,是要好好想想,只是岁月不等人哩,德子也急着要南下做工了,你想好了,就托人来个信给我,我好安排。要是来得及,让德子在走前办了这婚事,是再好不过。” 这杨兰英点了点头,被细细和德子好言好语送走了。 细细送走了杨兰英,回头就让德子同二踏子联系,到深圳做工。德子说:“让我去求二踏子,绝对不行。”细细就生气了,说:“求二踏子怎么了?人家现在当包工头,每月收入上千,他哪里比你差了?你有哪里比他强,你看不起他?巧云为什么看不上你,却看上了二踏子,不就是看他脑瓜子活,聪明能干,能赚来钱。你以为你会吃苦,会种这几亩地,就是能人呀。现今这年头,能赚来钱才是有出息哩。我跟你说,这杨兰英是我娘家人,这人才你也看了,比你绰绰有余,人家原是非国家粮不嫁的,被我说了半天话,口水都说干了,她现今看了,没有表示反对,这算谢天谢地了。这门亲事,你要是不愿意,我立马给她回了,你要是愿意,就要听我的,按我说的做。一个男子汉,这点架子都放不下,还能成大事?”一席话说得德子满面羞惭,也就答应了。 德子也只是认得些字,哪能写信,只好去找金石。金石听了德子要给二踏子写信,很是吃惊,德子就说了事情原委,金石才明白德子是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才这样委屈求人的,不觉又同情起德子来。德子简要向金石说了这信要写个什么意思,让金石快些写好,金石就向德子保证说,一定按德子的意思,尽快写好送他。 当晚,金石写好了信,要当夜给德子送去。自从那晚讲了鬼故事后,他一人就不敢走夜路了,央求妹金玉一块去,金玉不肯去,说要去可以,要金石给一本没有用过的抄写本给她,金石没法子,只得答应。 兄妹二人到了德子家门前,却听见屋里像是一男一女在争吵,金石细细一听,女的像是云秀,很是纳闷,示意妹妹不要吭声,听她们说什么,只听云秀说:“当初可是你不要脸,强占的我!你也不撤泡尿自己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人,现今我这么屈身给了你,你到好,吃着嘴里的,还看锅里的,就嫌弃我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听德子说:“哪能敢嫌弃你呀,我只是想,我们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也对不起王队长,早晚也会有败露的一天,到时候我们还有命吗?”云秀说:“哪个对不起哪个?今日我索性把实底给你说了,王立那功能早就废了哩,我们都多少年没有做这个事了,我不是看孩子这么大了的份上,早同他离了。这些年,我实实在在是一个活寡妇哩,我这么活着,我容易吗,我自己的苦,哪个会晓得。”说着就一声一声抽泣起来,德子说:“真有这事?瞒得好紧。”听云秀哭得更凶,德子说:“好好,我听你的,我不再找人了,明日就去找细细把那事退了。”接着就听云秀骂:“死不要脸,不要碰我!”不一会,就听见云秀的叫喊声和德子的喘气声,金玉说:“哥,德子在打人哩。”金石赶紧将金玉的嘴掩了,拉起妹妹往家走。 金石到了家,心还在咚咚地跳,回想刚才的情景,就像做梦一般。金玉上了床,还在对金石说:“我明早告诉妈去,你听到德子打人,也不去劝。”金石哭笑不得,只好吓唬她:“我再次警告你,这事你不要给任何人说,你要说出去,村子就要出人命了,到时候,你就是祸根苗。你要不怕死,你就说去。”金玉说:“你骗人。”金石说:“你要不信,你敢说出去试试。” 次日,也没有见德子过来讨要信。过了几天,倒是听说,细细娘家托人来信了,说是细细给德子介绍的那女的答应了这门亲事,细细就催德子择个日子,去送个聘礼,德子却迟迟没见行动。 七十六,二踏子投资办砖厂 禾苗拨节了,田垄一片墨绿。村里人开始给禾苗施石灰打虫除草。这是个青黄不接的时期,村里人家里的大米缸已是日渐见底,只能以粗粮充饥。庄稼人就天天盯着那禾苗,盼着快些长,早日吃上新米。年年都是这么来的,大家也都习以为常。 就在这时节,村里传来喜讯,在外做工的人往家里寄钱来了。 邮递员把一大叠的汇款单送到了学校,学校就把那单子送到学生手里,让带回给自己的娘,或是亲戚,或是邻居,这些伢子们将单子紧紧攥在手中,脚步如飞地住家跑,还未到家,就扯着嗓子喊: “钱来了!钱来了!” 这声音,被村里的人听了,就是一个个天降的财神爷呀,就是天下掉下来的一个个金圆宝呀!那收了钱的人,媳妇们,婆娘们,大爷们,看那单子上的数字,疑心自己还在做梦哩。 这情景,让赵干部也大为感慨,当晚,他在日记中写道: 5月18日,星期二,阴 今天是村里的大喜日子,这个村在外做工的80个村民家属,全部收到了从遥远的南方寄来的汇款,我了解过,这是这个村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喜悦的心情,不仅仅是收了钱的人,也感染了没有收到钱的人。因为,他们也在这件事上,看到了希望,今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农闲之余外出做工赚钱,寻获在土地收获之外的生财之道。 此情此景,不能不让我联想到,尽管农村人民公社化实行了这么多年,其实农民们的日子还是很苦的,村上一些家庭人口多劳动力少的人家,大多在过了年以后就没有了余粮,即便是劳动力多的人家,到了这个时候,也是吃光了余粮,从这时起,他们能借的就借,实在借不到了,只能吃些粗粮。 今天上午,我在一个老乡家里,看这家人在吃饭,家有六个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还抱在怀里,上面还有一对老人,俩个老人喝的是一碗米汤,汤里有稀稀拉拉的白米,放了南瓜花和南瓜叶,父母孩子们吃的却是地瓜饭,黄瓜汤等。孩子们不想吃,要吃米饭,孩子娘对孩子们说,很快就有米饭吃了呀,你看,田里的稻子很快就出穗了,出了穗了,就看见谷子了。到了下午,这家孩子就拿回了汇款单,这孩子娘看了,竟是一百二十元,一百二十元!这在当时的乡亲们来说,是一辈子都难见到的巨款呀,这家孩子娘还在念叨,我不是在做梦?孩子们问:“娘,我们是不是有米饭吃了?”孩子们的娘流着泪说:“有了,我们天天有米饭吃了,还会有肉吃了。” 在这青黄不接时节,村里人的生活虽然很苦,常常是吃了这一顿没有下一顿,但是,我没有看见哪一家,哪个人有埋怨、悲观的情绪,仿佛这一切都是自然的,不可避免的,他们依然是那么乐观,开朗,对生活充满美好的期待。 今天的情景,真让我感慨万千。原先,我看到土地承包到户,看到的只是农民脱离了大锅饭的历史,能够极大地提高农民生产积极性和发挥生产效能,实现粮食增产增收。其实岂止这些,这种政策,是放开农民几千年历史的束缚,使我们国家有着近8亿的农民,脱离了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的局限,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各行各业中去,将不仅极大改善农民们的生活状况,还将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提供更强劲的动力,它的巨大的潜能不可估量。 …… 初夏,是个经常变天的季节。晚上下了一场雷雨,天刚亮,金石就腰系鱼篓,手提抄箕,急急出门,赵干部看了,晓得是去抓鱼了,也好奇地追了上来。雷雨过后,河沟水涨,四周都是哗哗轰轰的水声,池塘里的小鱼儿就会欢快异常,逆水冲向小河沟,金石将竹抄箕拦在河沟下游,人在水沟里逆水赶一遍,各种各样小鱼便会顺水而下,被拦在抄箕里,抄起抄箕,只见白花花一片,有油选子,火煸子,禾花鱼,鲫鱼,泥鳅,小虾。几条河沟下来,鱼篓就装满了大半篓,不少鲫鱼还会顺着河沟钻进稻田里,稻田水浅,鲫鱼胆小,一受惊就会一头钻进泥里,金石一摸一个。赵干部也学着同金石摸,摸到了鱼就哇哇大叫,像捡了金元宝,捞了个心满意足,金石才去上学,这鱼就由小云处理。烹这类小鱼,是要有耐心的,一个个小鱼都要挤去内脏,洗净鱼鳃,再先放入锅里蒸熟,用谷壳烘干。一天下来,烘干的鱼,一片焦黄,鱼香四溢。 到了晚上,小云做了一大碗,先用油煎,再用青红椒爆炒,那美味,让赵干部终生难忘。剩下的鱼,小云就留一部分让赵干部带去城里,还有一些,用报纸包好,让金石带去送给满妹子家。 金石给满妹子送鱼,晚上一个人不敢出门,叫金玉去,金玉说晚上害怕蛇,死都不去,只得请赵干部,赵干部听说是给满妹子送鱼,正巴不得,忙跟着一道出门。 路上,赵干部问金石这抓鱼的手段跟哪个学的,金石说:“这算什么,这里的孩子哪个都会。只是我哥有一绝,就是抓水鱼,每到腊月,水塘放水抓鱼前,那水鱼聪明,也害怕寒冷,就会钻进泥沙里躲藏,一般人是找不到的,我哥就找得到,看准了,一挖一个准。每年过年前,我家的水缸里,都会有很多的水鱼。村里的德子看了眼红,也过来挖,却不得要领,像挖地一样,将池塘里的泥沙挖了个遍,忙了一个上午,一只也挖不到。到了夏天,哥想着水鱼吃了,就操一根十多米长的竹杆,竹杆一头是铁叉,去池塘里摸水鱼,不管那塘里水有多深,水面有多宽,他一下水,只要打几个水炮,其实就是用双手在水里打的,那声音就同打雷一样,咚!咚!咚!那水鱼生性胆小,听了这声音,就会钻到泥沙里去,这一钻,就有气泡冒上来,哥看了气泡,就在气泡处下杆,定了位,顺杆往下摸,出来时,手上就有一只活生生的大水鱼。” 赵干部就啧啧说:“听你这么说,这也不难,我也会呀。”金石说:“看着容易,做就难了,很多人都试过了,都不行,首先是你打的水炮打不得那么响,吓不到那水鱼,那水鱼就不会去钻泥,再就是打了水炮,很多鱼都会乱撞乱窜,水泡很多,你也分不出哪是水鱼泡哪是其他鱼泡。还有,你一口气能在水里闷多久?水塘的水底有些有十多米深,恐怕还没有等你下到水底,就要窜上来,莫说还要在水底摸鱼了。”赵干部啧啧,说:“可惜了没有这口福。” 金石说:“这山里,要吃的山珍海味也多,只是要有些手段才行,有些高手,搞这野物,那手段,你想都想不到。听我爹说,他小时候,有一年,一天晚上,村外头来了四个人,一家人也不认得,那来人说,我们赶了一天的山路了,还没有吃上饭哩,能不能在府上请赏一餐饭吃。爷爷听了,二话不说,就要奶奶做饭,奶奶把家里能吃的都做了,米饭煮了一大锅,这四人吃饱喝足,说了声打搅,就走了。到了凌晨时分,爹就听到周围山里轰轰轰好几声炮子声,奶奶吓得将爹搂在怀里,对爷爷说,是不是来土匪了哩,我太爷爷是打猎的出身,爷爷也是晓得一些的,安慰奶奶说,不是土匪,是晚上在我们家里吃饭的人,他们在山里放炸呢。天亮后,就见这四个人又来了我家,从麻袋里取出十多只血淋淋的剥了皮的野物,有獾子,山狐,黄鼠狼,全送给我爷。对吓得半死的奶奶说,多谢了您这饭,这是我们的规矩。说着就走了。爹说,我家那几天,天天吃的野味,那鲜味,飘出几里远的山外,一时吃不完,还烤成了腊干。 赵干部问:“他们是怎么炸的,全都送了你,他们自己不白忙活了?”金石说:“他们要的是那皮子,而且是要整张皮子没有一丝损伤的,这样的皮子才好卖,而且稀贵,要做到这一手,关键是靠他们那炸药丸,也不晓得用的什么火药,也就乒乓球大少,外面包裹着一层牛油,用那牛油的香味吸引动物来吃,一口咬下就炸,其实那炸药的威力也不大,只是把动物的嘴炸坏,头炸晕,一时半会醒不来,动不了,这伙人上去了就趁热剥了皮,是从炸坏的头部开始退皮,一直到尾尖,整张皮就这么下来,连刀都不用动的。”赵干部连连称奇。 到了满妹子家,只见王支书、兴伢子,满妹子,王队长,细细都在,还有踢踢。满妹子看了赵干部,说:“正要去找你,你却自己来了。”金石将干鱼送给细细,细细看了,对满妹子说:“看看,人还没上门哩,就有娘心疼了。”满妹子说:“爹不也疼你吗?”说完,看了爹一眼,见爹对她板着脸,晓得自己说漏嘴了,就冲细细做鬼脸,细细说:“说得没错呀,爹就像疼你一样疼我嘛。” 王支书就对赵干部说:“这次踢踢来谈的,是二踏子来信说的事,说他要投资在村里办个红砖厂,要请些村里的人合伙。还要给踢踢买台拖拉机,既可耕田耙地,还可投入到砖厂拉砖用。他还说了,这分了田后,农民以后发展前景会看好,收入也会增加,有了钱,盖红砖房的就多了,红砖也不愁没有销路。我想了想,这也是个好主意,只要有钱投入,技术也没有问题,踢踢原就是烧砖瓦的,只是那时候用的是柴火,这些年柴火少了,就停了业,现在这烧砖用的是煤,也不难搞,只是担心这政策会不会允许。” 赵干部听了,拍手叫好,说:“这是个好想法呢,至于政策问题,我想,只要是不占用耕地,不污染环境,合法经营,就不用担心。”踢踢说:“占用耕地倒不会,原先那块废弃的砖场,是在村东面的黄土坡,那块山是块生土,也长不了庄稼,做砖坯倒是极好。污染环境,就更不会了,这煤渣铺在庄稼地里,也不会有影响的。”赵干部说:“这就很好。至于用煤的事,我去同县里打招呼,技术方面,我想这烧煤毕竟同烧柴的窑不同,还是请区里一些红砖厂的技术人员来指导指导。这事事不宜迟,只要钱到位,拉起人马来就可以干的。” 王支书说:“弄这个砖厂,倒是现成的,只是担心,这一搞起来,会不会耽误种庄稼,影响粮食生产。”赵干部说:“应该不会,土地承包后,农民农闲的时候还是多,既然书记您有这个顾虑,我们也可以与二踏子协商,建议还是由您来担任这个厂长,这样,也好协调好种庄稼与砖厂工作的关系,做到两不误,二踏子既然给踢踢买拖拉机,就让踢踢管运输,其他人员,由村里定,首先还是得照顾贫困户入伙。” 王支书说:“既然是二踏子投资,这厂长还是让二踏子当,我就顾问顾问。”踢踢说:“二踏子说了,他只管出钱,他还得在外面赚那大钱,哪会自己回来弄这事,我看,还是支书你来牵头,这样我们干起来心里也踏实。”王支书说:“既然这样,我们也开个村党员干部会议,把人选定下来,眼下很快要双抢了,能先准备的,先准备好,待双抢过后,就开张。”大家都赞同。 不久,办砖厂的事便定了下来,由王支书兼任厂长,踢踢任副厂长,满妹子负责管账和销售,还聘请了一名制窑烧砖的技术员,砖厂就选在村东的黄土坡,共招收四十余人,这四十余人,先由踢踢培训制砖技术,待双抢搞完,就动工。 七十七,德子云秀出麻烦 很快禾苗就抽穗了,村里人又要忙碌播晚稻的秧苗,待早稻一收割,就要抢插晚稻。晚稻是新培育的杂交水稻,既耐旱又耐涝,产量高,却不耐寒,天一转凉,就停止生长,就是开花了也不会灌浆的,对育苗要求极严,种子要先浸至发芽,再在秧田里划好四厘米见方的格子线,将刚长出芽坯的谷子一粒粒播入格子中,这种耐心细致的活,只有女人们最擅长。王队长原本不想再集体搞秧田了,让各家各户自己弄去,无奈家家户户强烈要求,一致推荐他带领大家集体育秧。王队长拗不过,只得又干这最后一次。于是,在一块不大的秧田里,又成全了一次全队女人们难得的聚会场面。 夏日气候炎热,女人们人人只穿着薄薄的汗衫,裤子挽得高高,齐齐露出白花花的大腿,一个个猫着腰,屁股撅起老高,一手捧着装满谷种的小纸盒,一手鸡啄米似将一粒粒谷种点入泥里,女人们热闹兴奋非凡,家长里短,叽叽喳喳地地笑闹。 王队长就在田岸上一边给女人们发种子,一边在一旁监督,女人们就感到王队长那眼光总停在她们身上,就很不自在。庆子终于忍不住,说:“王队长,你是在看我们插种,还是在看我们身子上插种的地方哩?”女人们便一阵浪笑。王队长说:“庆子,你男人才离开你多长时间,就想着要播种了?”细细心直口快,脱口说了句:“王队长,她就是想要你播种,你也下不了种。”细细说完后,马上就后悔了,直怨自己说话怎么不过脑子,就偷偷瞄了云秀一眼,果然见云秀脸上铁青,王队长也说不出话来。就听庆子哼了一声,说:“细细,你怎么就晓得王队长下不了种呢?”细细只得自己转圜,说:“你看我这臭嘴,话都说不全哩,我是说,他王队长也敢给你下种么?”庆子说:“细细,赶快别说了,越描越黑哩。”又对云秀说:“云秀,你也好好看住你男人,别让他到处下种,想下又下不了,反遭人埋怨。”云秀啐了庆子一声,说:“庆子,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只要你不让他下种,我就放一万个放心了。”庆子就喊王队长,王队长!不见人答话,王队长早已溜了。 女人们就得胜似地嘻笑,一会就见王支书同赵干部过来,大家都起身打招呼,只有云秀见了赵干部,就不敢抬头。细细看在眼里,赵干部就要脱鞋挽裤下田播种,容桂忙说:“赵干部,快莫来,这活累腰哩。”庆子哟哟哟地说:“你们听,容桂多疼人。”赵干部也就笑笑着下了田,取过一包谷种,到了细细身边,看着身旁的细细学着下。庆子看了,叹了口气,说:“光心疼没有用哩,人家不领情,还不如有一个好长相。”众人就看着赵干部笑。 王支书也笑了,嗔骂道:“你们这些臭娘们,一聚在一起,嘴怎么就这嘛臭哩。一个个都这么大个年纪了,还拿人家年轻人开心。”又说:“也好,你们人都在,我也好趁这个机会给你们打个招呼,很快这双抢就要来了,你们也给那些在外做工的男人写个信,告诉他们,记得都要准时回来,切不可误了大事。到时候有哪个不回,不要怪我骂人哩。” 容桂说:“看二踏子上次来信说,这次回还是要准备回来的,他说过的,不能失信,但是他呢也算了一笔帐,这八十多人,一来一去,半个月时间,这误工费,加来去车费,得好几千元呢,这钱,拿来买粮食,能买多少粮!这全村的地收入两年都收不了这么多钱。何况,我们自家的地,就是缺了他们,总会想方设法赶完的,实在忙不来,出钱雇人来种,也用不着花这么多钱。” 庆子说:“对呀,我男人上次一次寄来一百多元,我在这地里几年才能赚来这笔钱?他也来信问我,他不回来,我自己能干得过来吗,我说了,你就放心在外赚钱好了,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王支书说:“容桂你还会算这笔帐呢,你是算经济帐,我是要算政治帐,这次包产到户,我是给上级领导打了包票的,无论如何,不能影响这一年的粮食收入,只要是这粮食收入比往年低了,这证明什么,证明这包产到户是失败的,这农村改革也就是失败的,我们是试点县,试点村,这个试点失败了,还能在全省全国推广么?你要为了这几个钱,这个也不回,那个也不回,你雇哪个去?” 容桂说:“好了,支书,说什么失败不失败的,我们这些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也看不了那么远,既然二踏子说了要讲信用,就一定会把这些人原原本本带回来的,你放一万个心好了。” 谁想云秀却心里念念不忘细细说的那句话,一回到家,劈头就问王立:“细细怎么晓得你的事了,你老实说,不要瞒我。”王立自己都摸不着头脑,说:“我哪里晓得,她那人,心直口快,也许就是说错了。”云秀说:“她那人,人精似的,能随口说错话?你们要是没有不清不楚的事,她哪能连你这事都晓得?”王立哭笑不得,说:“亏你想得出,我能同她有不清不楚的事?我就是想同她有事,能成事吗?我还想问你呢,是不是你同哪个说漏了嘴,传到她耳朵里的。”云秀不提防王立反将了她一军,到底自己心虚,语气也就软了下来,说:“我能向哪个说,这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还有脸向哪个说。”王队长说:“这又有嘛子见不得人的,人哪能没有病么,我做人坦坦荡荡,也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云秀哼了哼,说:“说的是呀,那猫见了鱼腥,还能坦坦荡荡?怕是有这吃的心,没这吃的福。”王立也做声不得。 云秀细细一想,这事如果不是王立说漏的,还能有哪个?这事她一直也没有同任何人说过,只有前些天才同德子说过的,难道是德子说出去的?又想到自己身子已是两个月没有来了,要是这就怀上了,可怎么得了?云秀心里一阵发慌,只得瞅了个空子,悄悄去找德子。 德子正独自在家抽闷烟,见云秀来了,就饿鬼扑食一般,上去就要搂,被云秀生气地挡开了,德子一阵发愣。云秀问:“我问你,王立那事,是不是你说出去的?”德子一时被问的摸不着头脑,反问:“什么事我说出去的?”云秀说:“这种事,我除了你,没有向第二个人说,王立也说他不会把这种没脸的事说出去,今天上午细细怎么就说出来王立下不了种?”德子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说:“天理良心,你可不要冤枉好人,我是半个字都没有向人透露过。那细细也是满口胡言,你也不要疑心疑鬼。”云秀哼了一声说:“是,你是好人,以前我还不晓得,现在晓得了。”就到了德子身边坐下,压低声音说:“你做的好事!我恐怕是怀上了呀!”德子吃惊不少,眼睛瞪得吓人,说:“怎么会?”云秀说:“也怪我,以为这个年龄了,不容易就怀上,这要是真有了,只有死路一条了。”德子怔了怔,看了看云秀的脸色,云秀一脸无奈和慌乱,德子不禁十分同情和心疼这位女人来,心里一酸,说:“你慌嘛子,是我惹的祸,我自己来担当。你要不嫌弃,大不了,我们一起私奔了。现在也不比往年,外出做工的那么多,我们到了外面,还不能有口饭吃?”云秀说:“你说得轻巧!你一个光棍,无牵无挂,我还有一家子人哩,就是能离了王立,也舍不得了小贵子呀。就是到了外面,无证无凭的,还能安生?”德子说:“真到了这一步了,也管得了这么多,总不能眼睁睁地在这里把孩子生下来?都是一村的人,舌头底下压死人哩,我们还能到头?”云秀就哭了起来。德子就将云秀搂了,安慰说:“伤什么心哩,总有办法的。” 稻子熟了,田垄一片金黄。 王支书领着赵干部、村干部及各小组组长,顶着烈日,巡视在稻田中,给各户的稻子估产。 王支书祖辈都是种粮王,到了他这一代,当了三十年的支书,虽然亲自干庄稼活的事少了,技术经验却没有丢,他从哪家的稻田里转一圈,就晓得哪家的稻子需要杀什么虫,施什么肥,什么时候该除草了,什么时候该排水了,听了他的,就不会错。村里人最最佩服的,还是他的一手绝活:估产。 王支书练的这手绝活,也是逼出来的,这些年来,各生产队一阵跟风似的虚报瞒报产量,要评功评奖时,就虚报;要返销粮或扶贫款时,就瞒报。王支书无奈,每到稻子熟时,就要带村、队干部估产。过去还要带上些计量工具,现在,就凭他的一双眼一只手就够了,到了这个田边,只要转一圈,他就能估出个八九不离十,再数上几株稻子的稻穗数,从一株穗上采下谷子,数数谷粒,惦惦重量,看看饱满度,这块地的产量,他就能估出个亩产数来,用村里人的话说,比秤还准。往年,他还要被区县领导请他到其他地区估产。 夏日的太阳很毒,大家虽是戴着斗笠或草帽,还是顶不住烈日的炙烤。赵干部感觉呼进喉咙的风都是烫的。有时会吹一阵热风来,在眼前掀起一阵稻浪,稻香袭人。往年估产时,村里没有人理会,这一次,村里男妇们却都被引来了,妇女们更是叽叽喳喳,她们不光是关注自己稻子的产量,也要晓得别人的产量,一群人一群羊似的围着王支书转。 王支书来到王队长的田边,看了看,说:“你这个队长,怎么带的头?你跟赵瞌睡一样的田,这个产量还不如人家赵瞌睡呢?”王队长哭笑不得,说:“支书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要拿我比他!”众人就一阵哄笑。 王支书说:“你们也不要笑,这都是好事,所以说要分田嘛,要不然,这赵瞌睡能有这么大的积极性?”满妹子不屑地说:“这样的人才是最自私。”赵瞌睡老婆英桂听了,说:“看你这话说的,现在这年头,哪个不自私?不自私的话,还会分田,这庄稼会长得这么好,你说这话,就把全村人都得罪了哩。”满妹子哼了一声,说:“是呀,要不分田单干,都像某些人那样,就都得集体出去讨饭了。”英桂说:“对呀,你那么勤快,拼死拼命地干,不也一样赚的那些工分,也没有看你收入比我们高到哪去。” 满妹子还要说,被王支书制止了,说:“你们俩都不要争了,俩人都说得对。”满妹子不满地说:“还书记呢,就晓得当老好人,一点原则性都没有。”赵干部说:“书记这话不是没有原则,是很有水平哩,一句话把过去大锅饭的弊端都总结了,过去就是干好干坏一个样,现在大家都干好了,也一个样。”满妹子嗔怪赵干部说:“你就是个马屁精。” 七十八,邹老师情别学生 王支书估完产,带领大家到自已家里开会,一伙人热汗淋淋,口干舌燥,细细早烧了一锅凉茶,给每人灌了几大碗,才算舒畅。王支书心情很好,就说:“当初包干到户时,我这心一直还在悬着,这些庄稼人没有人统一管理,会不会把这地种好?这几天一评估,我这心里就有数了,今年这早稻的产量不光是提高了,而且提高的数目已远远超出我的预期。就这半年,村子里的变化就让人看不懂哩,庄稼丰收了不说,还有劳动力在外做工,赚的钱也比这种田的收入不晓得高多少倍,村里的红砖厂也很快办起来,这一块的收入应该也不少。现在想起来,我们这十多年,白生生地把这么多的一家老小的劳动力拴在这一亩三分地里,靠老天爷开恩,向这土地爷讨饭吃,过的这日子,不是在浪费劳动力资源,自寻苦吃是什么?要是早这么搞了,我们也都还能早些过上好日子。” 大家就一阵叹息。王支书说:“不过,我们还不要欢喜得太早,这稻子还在田里,总要收到自家的粮仓里,这晚稻要抢在八一前插了下去,这心里才算踏实。还有几件事,一定要大家留心的,一是二踏子这批做工的人,一定要赶紧催促在这几天回来,少了他们,这双抢就难如期完工,这个事,兴伢子赶快发个电报,实在不行,你就亲自去深圳一趟,绑也要将他们绑回来;还有就是对在双抢期间那些田多劳动力少的家庭,村干部要组织帮扶队,这个村干部要带头,将那些田少劳动力多的,双抢提早就搞完的劳动力组织起来,帮助那些进度慢的家庭抢收抢种,不要误了工期,要误了工期,这一季晚稻的收入就不保险,到时候这天不早转凉还好,要早转凉了,收到的就不是粮食,是稻草了。还有就是一定要加强技术指导,这晚稻是杂交稻,不比早稻,技术要求含量高,这水田要平整到什么标准才能插秧,插的秧按什么样的疏密度,都不能乱来的,宁愿疏些,也要不要过密,一过密就肯定减产。这件事,各生产队长一定要看紧盯牢了,只要这几个关键技术能过关,这晚稻我就放心了大半。” 三队队长王增就发牢骚,说:“这要在过去,我们说话还有人听,现在分了田了,哪个还听你的,你要请他们帮别人干活,怕是叫不动呢。”其他队长也都附和,说,不光如此,这今年的双抢,一些队里的耕牛,农具也不够,虽然分到各户,没有分到的也要急用,担心会有冲突,还有就是这水利建设也没有人弄了,前些日子雷暴雨多,几个水渠被洪水毁了堤,想喊几个人来修一修,也叫不动。一些队还出现抢水偷苗的问题。 王支书待大家发完了牢骚,说:“这些事,春耕的时候就发生过,我也处理过不少,总的来说,绝大部分群众还是讲风格讲道理的,也只有小数家庭之间有矛盾呀或过节呀或自私自利的人,才会有些矛盾。这些事,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就要去解决,就要去调和,不然还要我们这些干部做什么,有些事,群众叫不动,我们就得带头。你看,十一队周欣欣队长,他们那个水塘堤岸冲垮了,他也是叫了半天没人动,他自己带全家老少冒着雨去抢修,一家子人淋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后来群众们看了实在过意不去,不都一家家人出来,一起来修了?当然,这农田水利问题,上级也会有政策下来,虽说这田是分了,这三级提留还是保留的,这个钱,首先要用于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和植树造林,过去过多的用于五保护或特别困难户补助,现在,分了田后,我统计了一下,除几个五保户外,其他特别困难户都基本没有了,就是有,我们都已可以通过派外出做工,或参加红砖厂解决了,所以说,我们可以把更多的经费投入到这项工作上来。以后,凡村、队组织参加兴修水利或植树造林等公益事业建设的,我们都要像在外做工一样,发给工钱,由各队计分造册,村里统一拨发。” 大家也就没有话说了,王支书刚要宣布散会,就见金石同满妹子一齐进来,满妹子说:“今天难得大家来我们队里,不换叔说,晚上他要请大伙去家里吃个饭,小云婶已准备大半天了,现在就请过去呀。”大家一听,就欢喜起来,说:“满妹子,你还没有进婆家的门呢,就当起不换的家来了,这餐饭,是你请呢还是不换请哩?”满妹子看了看赵干部,说:“我们哪有这个冤枉钱请,这东家,还是赵干部呀。” 王支书心里也乐呵起来,说:“不要管他哪个请的,我们就先提前喝个庆丰酒,等双抢顺利搞完了,我还要请巧云的县剧团戏班子,来村里唱它两天大戏。” 一伙人就兴致致地往不换家去。细细在收拾茶碗,看金石还守在她身边,问:“你怎么还不走?”金石说:“娘说了,请你也去的。”细细说:“我就不去了,还要给两个伢子弄吃的。”金石说:“娘说,吃完了,给留个饭菜带回来给伢子吃。”细细就笑了,说:“亏你娘还想得这么周全。”就问金石:“你学校什么时候毕业呀?”金石说:“考完了,明天毕业典礼。”细细说:“你看,还当你是个孩子哩,眼看就是个高中生了。” 次日一早,金石就来到学校,学校新盖的礼堂,贴着大红的标语,照相师傅已在校内蓝球场架起了照相机,十几个早到的同学在李校长的指使下排座位坐椅。大苹果看到金石来了,就喜孜孜奔上来,让他看看她写的毕业生代表的发言稿,金石草草看了一遍,说:“邹老师看了吗?”大苹果说:“她说不看了,只要时间控制在十分钟就行了。”金石就说:“这么煽情,我看了都要起鸡皮疙瘩了,邹老师要是看了,肯定通不过。”大苹果说:“我就晓得你会这么说,我偏要煽情,我要让大家都记住我哩。”金石笑了笑,说:“你不是代表你个人,代表的是全校毕业生,你这是损公肥私。”大苹果哼了哼说:“就要这样,你眼红呀,那你去发言呀!” 典礼由李校长主持,先是班主任邹老师上台讲话,邹老师上得台来,面色凝重,像是歉意地笑笑,说,“这次,是我最后一次给大家讲课了……”一句话,全体学生面色就变了,都齐唰唰地看着邹老师,整个大礼堂就安静下来,没有了笑脸,也更没有人偷偷说话。 邹老师继续说: “我晓得,一直以来,有很多人不想听我的课,我理解,这是因为,数理化都是些枯燥的数字和英文字母,很难提起一些学生的兴趣。我们的学校太穷,没有实验室,买不起实验工具,做不了哪怕是一次可以提起你们兴趣的实验课程,只有靠我这样强硬的灌输。对你们不感兴趣的,记不住的,学习不好的,我很多的时间骂过你们,嘲笑过你们,挖苦过你们,我也晓得你们很多同学会恨我,暗地里不晓得怎样的骂我呢,但我还是要这样做,我要不这样,你们很多同学就不一定能通过这个毕业考试,拿不到这个毕业证书,更不会升上高中,我不晓得你们能不能原谅我。能不能让我真诚地对你们说一声:对不起!” 掌声响起,一阵紧似一阵,大苹果眼睛红红的。 邹老师继续说: “……但是,你们也是幸运的,你们有一个大学教授的老师,他让我们明白什么叫学问,让你们学到了很多普通老师教不到的东西;你们也有一个虽然是刚刚走入校门的老师,但是他用他短暂的生命,让我们明白什么是责任,让我们懂得什么是真爱。这些,都是我们在书本上学不到的真正财富。你们还有值得幸运的时代,国家开始改革开放了,农民分田到户了,不再仅仅是农民和吃国家粮这个概念了,我们前面的路,更宽更广了。 “……今天,你们是我送别的第二十七批学生,你们将从这里起步,我不晓得你们将走向何方,你们还能不能记住这么个学校,有我这个老师,但我的心始终会牵挂你们,就像是母亲一生牵挂要去远征的孩子。我也没有什么礼物送给大家,送给你们的,只有6个字,勤奋,气节和责任,一个人的才干和财富,是要靠勤奋学习和努力工作来积累;一个人的气节,决定对事非美丑的判断和取舍,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有底线的,道德的底线,法律的底线,这是要靠人的气节来守住;一个人的责任,决定对你所从事工作的担当,担当对家庭的责任,对事业的责任,担当对社会的责任, 甚至更大的责任。 “……同学们,当你们高中毕业,或者大学毕业,或者走向社会各个岗位中时,我已经是个退休的老太婆了,人生苦短,但我会每时每刻都在默默地为你们鼓掌加油和祝福,你们事业的成功,你们对社会的贡献,就是对你们的老师和母校最好的回报。 …… 七十九,兴伢子进城找民工 邹老师讲完了,在学生们含泪的掌声中走下讲台,学生们一个个含泪同邹老师拥抱。 大苹果最后一个抽泣着抱了邹老师,之后上台,煽情似地发言: “……今天,我们,七十四位同学们,带着王教授留给我们无穷的思念,带着朱老师未完成的遗愿,带着邹老师刚才那一句对不起,就要分离了,我们应该是喜悦的,但我们却笑不起来,我们应该是收获的,可是我们却尽是遗憾。邹老师对我们说了声说对不起,其实,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们。 我想对王老师王教授说声对不起,一位堂堂的大学教授给我们山沟里的初中学生上课,是我们多大的殊荣,是我们多好学知识长学问的机会,可是我们没有把握好,没有利用课余的时间向教授求问求学,但是,我们学到了教授许多高贵的品质,那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已悲的生活态度,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生信念。 我想对朱老师说一声对不起,您走了,您虽然与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太短太短了,可您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却深深铭刻在我们心中,您让我们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您的爱,是人间的大爱,您的责任,是用自己的生命来担当,朱老师,我永远记住您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呀,我们不会让您失望,永远! 我想对邹老师说声对不起,学校太穷,不是您的错,教学条件差,不是您的错,错在我们没有真正体谅您对我们的呕心沥血,错在我没有真正理会您对我们的良苦用心,您一个人,数理化一肩挑,挑起别的学校需要两三个老师的担子,我们的成绩单上,留下的是您斑斑的汗水,我们的毕业证中,刻下的是您沥沥的心血!邹老师,您送给我们的,不仅仅是知识,是勤奋,更是担当,是气节,是母亲般的爱。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校园,从这里出发,开始新的人生旅程。我们,大部分要去学校读书,读完高中,读大学,还有一些同学也许就要踏入社会,不管我们选择哪条路,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成长,成才,成功,奉献社会,回报母校。我们今天对老师们说了太多的对不起,明天,我们即便不一定做到人人功成名就,但我们至少要用我们辛勤的努力,用我们感恩的心,来对老师说,老师,我们一要对得起您们,我们也一定能对得起您们! …… 大苹果说完了,还是大家含泪的掌声。 典礼结束,金石还是忍不住对大苹果说:“不错不错,不但有演讲口才,还能临场发挥,而且原来那些肉麻的煽情的话也少了。”大苹果听到金石在夸她,就很得意,说:“我也是听了你的意见和邹老师的讲话后,临时改了改。”金石说:“改得很妙,这一改,与邹老师的讲话相相呼应,邹老师听了一定是满意的,果然高才。” 照完了合影,一个个手持红红毕业证的同学们一群群离开了,大苹果正要与金石离开,却见邹老师领了一个满头白发的女干部过来,叫住了大苹果,对女干部说:“这就是易翠莲同学。”对大苹果说:“这位是县一中的张副校长。”大苹果忙打了招呼。张副校长对大苹果说:“今天听了你的演讲,也听了邹老师和其他老师的介绍,根据你的成绩和表现,我们有意特招你到我们学校读书,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志愿呀?”邹老师也说:“翠莲同学,你平时发表的一些作品,张校长也特别的留意,今天是特地来考察你,县一中是我们全县重点中的重点,他们也是很重视人才生的。”大苹果心里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脸上就放出红来,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了,过了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邹老师等同张校长等寒喧了几句什么,大苹果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待他们走远了,才神思恍惚地迈出校门,金石说:“怎么,还在做梦哩?”大苹果摇了摇头。金石疑惑地说:“人都说,上了县一中,就等于迈进了大学门坎呢,这么好的事,你还不高兴呀?”大苹果就问:“你能去一中吗?”金石说:“哪个不想去呀,他们能让我去吗?我能考上县五中就不错了。”大苹果说:“但愿你能去。要不然,我宁愿同你去五中。”金石说:“快莫说这傻话了,你能去,也是我们全校的光荣,老师脸上都有光的。” 大苹果却突然伤感起来,说:“我想去朱老师的坟上,看看他,给他烧烧纸,你陪我去吗?”金石本不想去,也想劝大苹果不要去,但他看了看大苹果的眼神,不忍拒绝,只好点了点头。 “双抢”就要开始了,王支书像热锅上的蚂蚁,背着手在办公室内踱来踱去。 王支书对兴伢仔说:“你再给二踏子发个电报,他要不马上带人回来,我就带公安去抓人了!”兴伢仔摇着头:“爹!我已发了两封电报了,他不回信息,急也没有用,你带公安去抓人,这公安是我家开的么,人家犯了什么罪了,你说去抓就去抓!”王支书挥了挥手:“你这样!你就亲自去深圳一趟,绑也要将他们绑回来。”兴伢仔不想去:“这又何必!花这冤枉钱!”王支书叹息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过两天就要开镰,都火烧眉笔了,你现在就动身去深圳,尽快带他们回来,我在家里等信。” 兴伢仔无奈,只好动身赴深圳。 兴伢仔从广州站出来,广场上人山人海,都是要回乡搞双抢的民工。兴伢仔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又进了广州汽车站售票处,买了赴深圳的车票,从售票处出来,看了看车票,发车的时间还早哩,看一旁是商业街,便在路边瞎逛。看一处空地上,一群人围着看汽枪打气球。一个小伙子打了数枪,一枪都没有打中,给了女老板5角钱,女老板收了钱,冲人群喊:“5分钱一次!5分钱一次,打中了不要钱!” 又上来一位姑娘,拿起枪,问女老板:“这怎么瞄准?” 女老板边指点边教:“你看,这是缺口,这是准星,你只要把这准星对准缺口看过去,看中那气球,就开枪。”姑娘一边在女老板的指点下一边开枪,也是一枪未中。 兴伢仔实在手痒,忍不住上前操起了枪,兴伢仔衬衣敝开,里面的背心露出白底红字“衡阳市民兵射击比赛第一名”字样。 人群中有人喊:“老板娘,你这次遇到对手了。” 兴伢仔操起枪,开了一枪,却未打中。人群中轰地一声笑,引来了更多看热门的人。 兴伢仔又开了一枪,还是未击中。人群中有人哈哈笑:“原来是个冒牌货!” 兴伢仔仔细看了看枪口准星,冷笑了一声,打了一枪,这才中了。 兴伢仔一时兴起,干脆倒退了十来步,连开了十多枪,直到把气球打完。听人群中一片喝彩声。 兴伢仔放下枪,对女老板:“你这人做生意不地道!你把这准星都挫低了一大截,要是按你说的这样瞄准,能打得中么,枪枪都打到天上去了!” 人群中有人嚷:“怪不得呢,连这位神枪手都失手了!”女老板娘一时拉不下脸来,大怒,指着兴伢仔,喝道:“你一个乡巴佬!你哪里来的?是来我这里砸场子么!”兴伢仔哼了哼:“我只是说了几句良心话,哪里是来砸什么场子!” 女老板便冲一旁喊:“二柱!二柱!你过来!”在旁边一家杂货店看店的五大三粗的男子便冲了过来,女老板指着兴伢仔:“这个乡巴佬是来砸场子的!”那大汉一听,唬上来便来揪兴伢仔的衣领,兴伢仔忙用双手抓了对方的双手,一时扭了起来。 人群中骚动起来,一位中年汉子便上前相劝:“这位老板!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听我说几句罢!” 那大汉见这中年汉子穿的一件真丝方格上衣,下身是肥短裤,脚上是真丝袜和皮鞋,晓得是城里有钱人,便放下了手,兴伢仔也放下了手。 中年汉子对兴伢仔:“我看你这人是从乡下来的,不晓得规矩,她这做生意的,要不弄些手脚,还不赔光了!大家来试试枪,也是图个好玩,不在乎打中打不中。你向老板娘道个歉!”又对女老板:“这位也是刚从乡下来,哪里晓得规矩,哪像是来砸什么场子的,你们做生意的,靠和气生财,不要太计较罢。” 兴伢仔只好向女老板欠了欠身:“是我不对,向你道歉了!”女老板才松这才消了怒容,向大汉子使了使眼色,那大汉子走开了。 中年汉子把兴伢仔拉到一边,问:“你是在哪里干什么的?”兴伢仔答:“在村里干民兵队长。”中年汉子问:“你是出来打工么?”兴伢仔摇了摇头:“出来找人的。”中年汉子便笑了笑,说:“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市里战神射击俱乐部的老板,姓雷叫雷鸣,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还没有吃饭,我们到附近找个地方先吃个饭。”兴伢仔便推辞:“初次见面的,怎好打搅!再说,您今天帮了我的忙,要请,也该我来请您才是。”雷鸣笑着便拍了拍兴伢仔的肩:“出门在外,见到就是缘分,不用客气的,你要信得过我,就听我的罢。”兴伢仔还在犹豫,雷鸣不由分说,拉着兴伢仔就走。 八十,二踏子出钱请劳工 兴伢子同雷老板二人来到一家挂着“悦来酒家”的饭馆,被一位走堂的小妹引进坐了,雷老板点了几道菜,看兴伢仔儿狼咽虎吞地吃着。 雷老板叹息:“我看你一个全市响当当的神枪手,也不年青了,却屈在那村里当个民兵队长,岂不可惜!你听我的,不要回家了,到我那射击俱乐部当个教练,工资嘛,每月固定工资300元,吃住在外,你要干得好了,每月还有奖金。”兴伢仔听了,眼睛瞪得像铜铃,又笑了笑:“一个月300!雷老板,您在耍我?”雷鸣不答话,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取了一叠钱来,数了数,递到兴伢仔身边:“这是300元,是这个月的定金。”又取出一张名片,放在一叠钱上。 兴伢仔一时惊呆了。 雷老板道:“我晓得的,你现在还要去办事,这个好说,你先把你的事办了,然后或者打我这个电话,或者按这个地址来找我就是了。”说着,又递上一张名片。兴伢仔接了名片看了,笑了笑道:“你不怕我拿了你的钱跑了?” 雷老板看了看兴伢仔背心上的字,也哈哈笑了,道:“我姓雷的看人,会走眼么!” 吃过了饭,兴伢仔与雷老板道别,便上了赴深圳的车,打听到了二踏子所在的工地,只见几幢高楼接近收尾,烈日下,头戴安全帽的民工们在一片忙碌。 兴伢仔问了不少民工,才打到了二踏子,被二踏子带进一个大帐蓬,帐蓬内中间摆的是桌凳,四周却是床帐,顶上挂的风扇呼呼吹风,二踏子自己为兴伢仔泡了茶来。 兴伢仔看了看四周,疑惑道:“你不是这里的包工头吗?怎么这么多民工都不认得你?让我好找!”二踏子笑了笑,说:“这包工头有大有少,这大包工头就是这整个工场的头,管整个这一片建筑工地的民工,我只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小包工头,管百十个来民工,哪里会个个认得我!怎么,是你爹让你亲自到这里来找我的?”兴伢仔哼了哼:“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二踏子也笑了:“你来得正好,我正愁呢,你也看见了,现在这楼正要封顶,这个节骨眼上,这人能走么?老板一个也不会放的,正好你来了,你留在这里,顶我的缺,我一人回去向你爹交差。”兴伢仔冷笑道:“你说得轻巧!你不带人回去,你一个人回去,你不怕我爹剥了你的皮!”二踏子拍了拍兴伢仔的肩:“你怕什么!我回去,自有我对待你爹的办法,只是这民工队,也只有委屈你来管理一段时间了。”兴伢仔笑了笑:“我也不回了,我在广州找到工作了。”二踏子惊疑地,问:“你找到什么工作了?”兴伢仔笑了笑,掏出了一张名片,给二踏子看。 二踏子接过名片看了,看了看兴伢仔。 兴伢仔:“这老板讲好了,我办完你这事,就去上班,让我当教练哩,底薪就是300!” 二踏子把名片送回兴伢仔手中,一阵沉默。 兴伢仔看了看二踏子脸色:“怎么,你不高兴?” 二踏子叹息:“哪里,我替你高兴呢!我在想,这些年,我们这一代人,蹲在那山沟里,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夜同泥土打交道,屈没有了多少人才!像你这门工夫,不是你出来走走,哪有大显身手机会。我看,这老板识人,也是你发挥特长的机会,真是难得,只是你爹同意不同意,细细嫂子愿意不愿意?” 兴伢仔哼了哼:“300多块一个月,我在家弄那几亩地,劳年头到年尾,拼死拼活,几年收得来!我已同雷老板签了合同,老板定金都给了,我爹能拦得住我!至于细细,想她也不会看这白花花的大票子不要。”二踏子点了点头:“好!我支持你!只是你也不必要现在就去单位报到,先替我救救急,帮我个忙。我回去向你爹交差后,就回来接替你,你再去上班,也不过半月工夫。”兴伢仔为难道:“你随便在民工中找个人替代替代不就行了,何必找我!我怎么向雷老板交代?”二踏子劝道:“你又不是不晓得,这些民工中,都是第一次出门哩,这工场东南西北都摸不清,你不一样,你是管过他们的,他们不敢不听你的。我也不瞒你,这个包工头,我也不会干多久的,这里已有好多工厂,厂房已建好了,开始引进机器生产线,招收大批女工来做来料加工。我也要转行,回去招收一批女工来做工。总比在这工地好得多。”兴伢仔只好点头:“你回家,好好做我爹的工作,莫让我爹生我的气,还有细细,你也劝劝她。” 二踏子笑了笑:“这还要你说么!” 过了两天,二踏子只身一人回了村。二踏子一进村,就直奔大队部找王支书,王支书看到了二踏子,喜不自禁,忙要拉二踏子去喝酒。又问兴伢子人呢?二踏子说:“他在工地哩,只是我一个人回来。” 王支书被弄蒙了:“这是嘛回事?你一个人回来,其他人呢?嗯?” 二踏子坐了下来,耐心解释:“书记,你听我说。这一来呢,工地也在节骨眼上,大楼浇注水泥,几天一层,赶着竣工,哪能半途停工;二来呢,这期间各地民工都赶回家搞双抢,南上南下的火车人满为患,买张车票都难;三呢,工地老板也晓得民工要赶回家搞双抢的重要性,答应在这期间给每位民工增发了误工补助,每人每天两块五毛钱,这半个月,每人就是四五十元。这一算,他们要是回来一趟,加上车费,每人少说也要损失近百元,你说他们能回来吗?” 王支书顿时就气得跺脚:“兴伢仔呢?兴伢仔死哪里去了?” 二踏子只好劝道:“书记,你先消消气嘛!兴伢仔一到广州,也不晓得怎么就认得一个老板,请他去当什么射击俱乐部的教练了,一开口就是三百一月哩,还包吃包住。” 王支书一听,差点背过气去。 “好嘛!好嘛!你们都长本事了!你还回来干什么!这不争气的蠢东西!别人倒还罢了,自己是个村干部,一点大局观念都没有,一点钱就被收买了!” 王支书呼天喊地地骂。 二踏子笑了笑:“书记,兴伢仔是什么人,哪是一点钱能收买的,说句实话,您不觉得他这全市响当当的神枪手,在您这手下当个民兵队长,不屈才么!何况这区也好,公社大队也好,很快就要改镇,改乡改村了,兴哥也到了民兵队长这个年限,总不能四五十多岁了,还来干民兵!他去当教练,抛开钱不说,您不觉得那才是兴哥的用武之地么!” 王支书气呼呼地:“都出去捞钱了,这地哪个来种,没有了粮食,你们都喝西北风!” 二踏子就打开了手提包,里面是一沓沓十元面额的钱。 二踏子对支书:“这钱,一部分是给民工家属的误工补贴和工钱,每家有三百多元;还有八千元,是我向工地预支的开红砖厂和买拖拉机的,这钱,都交给你了。” 王支书气恨恨地摇了摇头:“二踏子,你现在有了钱了,腰也粗了,本事大了,我是管不了你了,不过,这双抢的活,你当初是向我签了字的,误了工,我只找你算帐!” 二踏子笑了笑:“误不了的,大不了,我到其他大队去雇人来干,工钱每天开两元,还怕没有人干?你就放心好了。” 王支书就说:“你就作,你这钱,你也不要交给我,交给满妹子。”仍气恨恨地不休。 二踏子到细细家看跳跳,恰好细细也在,跳跳同亮亮正在做作业,跳跳就忙喊了声爹扑上来,二踏子一把搂住,问长问短,就给了两个孩子糖吃了,送了一人一只电动玩具小车,打开来,陪孩子们玩。细细就问:“兴伢子呢?”二踏子就把兴伢子去射击俱乐部当射击教练的事说了,细细一惊,说:“好你个二踏子!我让兴伢子去喊你回来,你竟把人家都扣在那里了呀?”二踏子说:“哪是我扣他,是他自己有本事,被老板看中的哩。”二踏子便掏出信来,递给细细,细细慌忙展开看了。 细细看完了,便涌出了眼泪,对二踏子道:“”这死伢仔!这一出去连招呼都没有一句,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一件,就不回来了,他在那里使枪弄弹的,能让人放心么!这家里一大滩子活,我一人干得过来么!”二踏子安慰道:“”嫂子也不必担心,兴哥就这么个爱好,他能干上他深爱的工作,也算了却他一生的心愿,他耍了半辈子的枪了,你还不放心么!这家里的事,能干就干些,干不了就放下,不就这几亩地嘛,弄不来,就请人来种,有了钱,什么东西不能买!” 细细心含泪点了点头,说:“今天你也不要走,我弄几个菜,让我爹和满妹子给你接个风。”二踏子就问满妹子去哪了,细细说:“在地里哩,我去叫。”二踏子说:“听兴伢子说,金平考上军校了?”细细说:“金平来信了,说是刚刚考完试,等录取通知,听那口气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二踏子说:“这满妹子,就要成军官太太了,干活还这么拼命。”细细说:“她这性子,在家也闲不住的。”二踏子就把钱放到细细手中,交代了几句。细细说:“这民工家属的钱,还是你送的好。”二踏子说:“我最怕这些家属要问这问那,说心里话,这民工的钱也不好赚的,比双抢还辛苦哩,这大热的天,为赶进度,没日没夜的,都晒的脱皮,黑得像非洲人,我真不忍心面对这些家属。” 八十一,满妹子义送赵干部 二踏子就到踢踢家来,容桂像是接了财神一样兴奋,孩子们也围了上来,二踏子给散了糖吃了,还各送每人两元钱,说是给买书看,容桂忙从孩子手中抢过来,说:“哪能给孩子这么多钱呀!”二踏子又从嫂子手中拿过来,送到孩子们手中,说:“我也没有给孩子们买些什么,就让他们自己买了。”又取出三百元,递到容桂手中,容桂接了,说:“你现在也成家了,哪能还要你的钱?”二踏子说:“哥买拖拉机的钱,我放在满妹子那里,让满妹子她们去联系买,哥也不懂怎么买,买什么样子的,那么多钱,哥带着也不方便,到时一同去买就是。有了拖拉机,哥给红砖厂拉砖,跑跑运输,这以后就有收入了,也用不着我的钱了。”容桂就有些动情,抹着泪说:“这么些年,这一家子哪里不是靠二叔照顾哩。”就问:“巧云呢,怎么不回来?”二踏子说:“昨日在县里见了面,说是过两天回来。”容桂说:“我叫侄子去街上割些肉,晚上在家吃饭。”二踏子说:“不了,细细说好了去她家吃的。”容桂叹了口气,说:“嫂子现在是不行了,做的菜没有细细的好吃了。”二踏子苦笑,说:“嫂子,明天我就开始在咱家吃,天天吃嫂子的菜。”容桂破涕为笑,说:“你不走了吗?”二踏子说:“要走,也得搞完这双抢再走,要不,王支书该剥我的皮了。” 二踏子闲聊了些话,还要找村里一些人商量事情,就走了。容桂待二踏子前脚出门,就忙将孩子手中的钱夺了过来,换成了一张张五毛的票子送给孩子们。 晚上,细细就把赵干部,不换,金石,谭伟,踢踢,王立等叫来家吃饭。热热闹闹地围了一桌。 席间,大家问的最多的是二踏子在外面的事。二踏子说:“其他地方我不晓得,就深圳那地方,还是在大兴土木,铺路盖楼,一批批招收建筑民工。双抢后,我还要带一批人去。这楼盖好了,下一步,就是引进生产流水线,搞来料加工,什么服装,鞋子,玩具,电子产品什么的,应有尽有,需要招收大量的流水线操作工人,这些操作工的文化素质和技能要求也不高,只要是初中毕业,进行一些短期培训就可以了,男女工都要,女工和年轻人更受欢迎,这样,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的年青人出去做工了。” 赵干部说:“不光是深圳,整个广东珠三角,上海长三角,都开始搞招商引资,主要是中外合资或外商独资,引进国外技术装备,生产人们日常生活用品,不仅在国内营销,还大批出口到国外。而这些产业工人都是劳动密集型,技术含量低,需求量大,工资收入一般按量计酬,每月也要100至300元不等,绝大多数在农村招收。” 王队长说:“这么说,这以后哪个还愿意在家种田哩,都去做工了。”王支书说:“我总在担心哩,这样下去,这粮食会越来越不会有人弄了。”赵干部说:“按现在农村政策,土地承包后,从收入看,种粮收入与外出务工收入差异很大,农民当然会选择外出做工,不光农民如此,城市许多过去吃国家粮的甚至机关干部,也放弃工作下海经商或务工。城市很多个体户,过去靠拿工资每年也就几百元,现在是一年一个万元户。” 细细说:“这么说,我也懒得在这种田了,找些姐妹出去做工了。”二踏子对细细说:“像你和我哥嫂这样子的,一家老少,拖儿带女,哪出得去,其实像你这样,也不必非得出去做工,在家也有法子赚钱的,比如我们附近这几个村,方圆也有十数里,人口也有数千人,也就只有一个农村供销社,你也可以在村口开一家代销点,经营些百货,一年下来,也会有数千元的收入。”满妹子一听,拍手道:“这真是好主意哩,只是要盘个店,要弄执照,还要本钱,也不容易。”赵干部说:“执照没有问题,现在政府鼓励多种经营,我也有些同学在工商部门,可以找他们给你弄。”二踏子说:“本钱你就更不用担心,包在我身上,再说了,兴伢子也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有钱了。”细细心花怒放,忙取了碗,倒了酒,就要敬赵干部与二踏子,王支书哼了一声,说:“你也来凑什么热闹,我这一家子都不种田了,尽搞些歪门邪道,哪个还听我的吆喝来种这个地哩。”满妹子说:“爹,就你还这么老古董,你当了这个支书,还不让人发财致富么?再说了,就是办个代销点,也不影响种地呀!” 赵干部笑了笑,对王支书说:“王书记,过去大集体的时候,我们这么多的男女老少,就守着这些田,天天有活干,那是因为都在争工分。现在分了地了,你看有多少活干?不过春种秋收双抢时节忙些,大部分时间都在闲着,多数都是剩余劳动力。所以说,现在我们这些干部思想也要转变转变,只要不误了地里的农活,就尽量将这些剩余劳动力都释放出来,通过多种手段赚钱,这才是改变我们农民命运的有效途径。”大家都点了点头。满妹子听了,就端起了酒,冲赵干部说:“赵干部,你来这么久了,就这几句话,说得有水平,算是没有白来这里,来,我敬你。”赵干部就受宠若惊,同满妹子碰了一口。 赵干部听了满妹子的表扬,心里热呼呼的,又喝了酒,头就有些蒙,说:“搞完了双抢,我就要走了,这大半年的时间,因为我的事,误了大家很多事,原先还打算请谭专员来这里看看大家的,也没有能如愿。但谭专员说了,双抢后,她会抽个时间来的。只是她来时,我也不一定能来了。”满妹子说:“赵干部,要说对不起你的,就是我,你要是还看得起我们村里人,哪怕你去天涯海角,也不要忘了这里呀,也要来看看大家的,你到时候找了嫂子,结婚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我,我们是肯定要去吃这个喜酒的。”大家连连称是。赵干部听着听着,就忍不住落泪,双手掩住了脸。 不换听说雯雯要来,心里就咚咚跳了几下。就听王支书说:“这个时节来更好了,我说过的,双抢搞完后,我还要请唱戏哩,就请她在我这里听听戏,我要让她晓得,如今我们农民的生活,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就对赵干部说:“到时候,不管你在不在这里,也是一定要来的。”就指了指谭伟说:“你到城里去,就同谭爷讲,雯雯要来,一定带上赵干部,要不然,我是不答应的,全村人也不答应。”谭伟点头应诺。 过了两天,在炎炎的烈日下,早稻开镰了,双抢开始了。 虽说没有了动员会,没有了昔日烈火朝天的场面,但人们心底是踏实的,因为,他们收获的,是装进自家的粮食。过去,烈日下辛劳的工作是身心的疲惫,而今日,他们身累心却不累,因为,今天的丰收,是实实在在自己的果实。 金石就在双抢期间,收到了被县五中录取的入学通知书。紧接着,哥金平的喜讯也到了,金平考入了解放军桂林陆军学院。 双抢一完,赵干部要走了,开始有人请赵干部吃饭。不换看势头不对,要都这样,赵干部排着队也吃不过来,一家子人办个饭也不容易,都要准备好些天,要是不去,浪费了钱和精力不说,还会因为请不到人难堪。不换就让王支书给大家打好招呼,一律不给请吃饭。大家也只好不请了,只有踢踢一家却坚持一定要请。容桂说:“赵干部为我家做了这么多活,我要是连一顿饭都不请过,一辈子都过意不去的。”不换说:“赵干部哪家的活没有做过?你请了,别家的没请,别家的人不是更过意不去?”容桂也就无言。晚上,却硬要把自家已杀的鸡,买的肉鱼酒送到不换家来。 第二天,来辞行的人就一家接一家的来,送的鸡蛋腊肉鱼干等土特产堆了半间房子。赵干部问怎么办?不换说,先收下,能带走的尽量带走,不要让大家伤心。 赵干部留意满妹子来不来辞行,到深夜了,却不见满妹子的身影,不免有些失望。 次日一早,赵干部就要走了,一出门,小云的眼泪就不住的流,抹着泪说:“在这里劳累了大半年,也没能吃得好。”赵干部也不禁伤心,眼圈也红了,哽咽说:“您待我比我妈还细心哩,我还会回来的呀。”一村子的人跟着出来送行。到了村口,小轿车已停在公路边,赵干部辞别众人,打开车门,车上坐着一个人,是满妹子! “去县城办点事,借你的车坐坐。”满妹子微笑着说。 赵干部坐在前排,满妹子同来接他的干部坐在后排,他不好回头看满妹子,他透过后视镜,看满妹子双眼呆呆的看着车窗外,眼圈也红了。 车上谁也没有说话,听车上的磁带机在播放邓丽君如诉如泣的歌: 我有一帘幽梦 不知与谁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 欲诉无人能懂 窗外更深露重 今夜落花成冢 春来春去俱无踪 徒留一帘幽梦 谁能解我情衷 谁将柔情深种 若能相知又相逢 共此一帘幽梦 …… 双抢还未结束,德子,云秀就先后悄悄离开村子,说是去外地做工。二人为何突然要出走,只有金石心知肚明,村里人也没有太过关注,因为,离开家乡的外出务工的农民越来越多了。 (第二部完) 八十二,不换牌桌论家事 吃了午饭,小云丢下碗,就忙着给不换的大玻璃茶杯子满满泡了一杯茶,盖好拧紧,那茶杯杯口上套了皮圈,圈上系着一环拉绳。77岁的金不换每天这个时辰吃饱了,抹了抹嘴,提了这茶杯,就要去办正事了 ——上细细家打字牌去。 正是腊月,天总是阴沉沉的,偶尔会有丝风,像冰刀子一样蹭人的脸。小云取了件军用棉大衣给不换披了。不换出了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灰蒙蒙的田野,靠近山丘边的许多稻田里铺满了蓬蓬荒草,已是多年没有人打理了;路旁的水渠已填满泥沙,水中漂浮五颜六色的塑胶垃圾,四周的楼房却是一栋一栋的,楼边的鱼塘水池,堆的也全是垃圾。不换叹息,这些垃圾,要在二十年前,那是人见人抢的上好肥料呀,能沤烂的,下在水田里,粮食就会多一份收成,沤不烂的,滩开晒干了,烧成火土灰,下到旱地里,种下的蔬果瓜菜就见天疯长。眼下,这往年的农家宝,粮食庄稼用不上了,也没有人去处理,成了乡村的污染源。 不换形影孤单地穿过田野,视野内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几家屋顶上窜出几窜黑烟和几声公鸡放肆的打鸣声,不晓得是哪家的电视机在播放一首他似听非听过的歌声: …… 来不及感慨 来不及回味 噢来不及回味 多彩的梦满载理想 一同向着未来放飞 我们把蓝图蓝图再一次描绘 让时代检阅 让时光评说 我们是否问心无愧 再过二十年 我们来相会 那时的天噢那时的地 那时祖国一定更美 但愿到那时 我们再相会 那时的你噢那时的我 那时成就令人欣慰 那时的你噢那时的我 那时我们再相会 …… 这歌声是很容易使人陶醉的,不换听了却是五味杂情。哼!再过二十年!再过二十年自己说不定都成了一堆白骨了,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二十年后又是什么样子?他不敢去想,他只想到自己过来的这几个二十年,他看不懂,想不到,猜不出的事已经太多太多了。在这么几个二十年里,只是看到眼前的这水,还是一样的水,这山,还是一样的山,这田这地,还是一样的田和地,而它的主人,却在时光的流逝中,正像伟人说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第一个二十年,他的少年时代,见证了苏组长将谭万山的田分到了种田人手中,实现了“耕者有其田”的土改制度;第二个二十年,在他的青壮年时代,他见证了种田人从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一直到人民公社,形成的“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集体所有制土地制度;第三个二十年,他见证了“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的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制度。每次的土地改革,他都亲眼看到种田人就像挣脱了捆在身上的缰绳,那种对粮食丰收的渴望,那种对改变生活的期盼,都转化成了一股炽热的工作干劲,投入到土地中庄稼中去,粮食产量年年看涨,农民收入年年增高,农民的生活一天天改善。可是,每一次的改革,这样的好日子却都坚持不了多久,时间长了,一个个弊病就会暴露出来。特别是土地承包那会儿,有哪个不说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不高?丰收的农民哪个不说党的政策好?可是,这样的政策也没有能使种田人欢实几年,农村外出打工的越来越多,种田人越来越少,而在家的体弱病残的人,打理庄稼又越来越力不从心,物价上涨,种田人粮食种子,农药化肥见天疯涨,种粮的成本越来越高,而粮价却没有见涨多少,农民三提五统上缴的税费更是加重了种粮人的负担。乡村干部每年因为收取粮食税费,由于群众抵制形成干群对立甚至逼死人命,越来越多的人更是干脆关门闭户,一走了之。种田人同外出务工人收入的巨大差距,使越来越多的人想法脱离土地承包关系,通过各种手段办理非农户口。 办理了非农户口的人,正在为脱离了土地,不用交农业税而浑身轻松,可轻松了没几年,哪个又想得到,就像是天上突然掉下了馅饼,中央宣布废除了农业税!几千年沿习的粮食税,说免就免了。不仅如此,不久,中央又有政策下来,庄稼人每年还有一笔种粮的补贴。唉这世道,哪个看得懂呀!不换惋惜的是,谭万山没有看到这一天,老支书王顺山也没有看到这一天,连谭伟也没有能看到这一天。 不换明白,上面的政策应该是鼓励农民多种粮的,但是事与愿违,同在外打工的收入比起来,种粮人日晒雨淋辛苦劳苦不说,田里的收入又能值几个钱?种粮人一年种几亩地的收入只当在外打工的一两个月的收入。这些年,这村里人打理的这些田,也只是为在家的人够自己吃的,其它的良田,只好荒了。再过二十年,这世道又会是什么样子,他不去想太多,只想这田到底还有没有人种,这人吃的粮,会从哪里出来?这政策又会不会变,怎么变? 不换的大儿子金平在部队大裁军转业后,分到了市粮食局工作,二儿子也不晓得鬼使神差地也要当兵,报名上了军校,吃了二十多年的军粮,现在军队又面临精简,他是正团职的到龄军官,又在精简之列,也要到他所在的地方工作了。俩儿子远在他乡,小云只得将金玉紧攥在身边,好在千千与金玉对上眼了,非金玉不娶,为了金玉,千千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回乡接了不换的班,成为水库管理站管理员,千千与金玉承包水库,发展成为水产养殖基地,圈养鱼苗,散养大水库鱼。水库鱼虽然生长期慢,却是真正的绿色食品,与野生的无异,千千三年大捕捞一次,几十斤一条的鱼,一次数千上万条,每次捕捞鱼的时节,水库周围就像赶大集,人山人海,来购鱼的车辆要摆几里路长,网到的鱼一会儿就被抢光。 细细在原巧云的屋场边盖了一栋三层楼房,在一楼开了家百货超市。兴伢子一直在一家射击俱乐部当教练,现在老了,想回老家也不成,老板不让。亮亮在二踏子房产公司当了小老板,在城里有了家,爹也在身边,总想把娘接来,细细却要守着这超市,死也不去。 超市现在也没有什么客来,冷清清的,不换掀开透明的软胶帘,进了超市,就见踢踢家外孙女惠妹子上来招呼:“金大爷呀!都在等您哩!”不换点了点头,进了里屋,就见小红、王立都围在牌桌子边了,见不换来了,王立就开始哗哗地洗牌。 王立的老婆云秀跟了德子走了半年,云秀肚子大了,王立才晓得底细,就去了城里,要将这对奸夫妇抓回来游村的,去了不几天就怀揣一纸离婚证书回来,说是云秀挺着大肚子同德子在他面前跪了一整夜,眼泪都哭干了。王立也明白自己身子的底细,心就软了,离了婚,王立也就死心不再找人了,好在小贵子却跟了他。小贵子也是不安份,在粮库的工作不做,在外做些小生意,倒卖些烟酒,没弄几个钱,后又听说粮库开始生产饲料,就利用自己同粮库的关系,搞到内部价饲料,开养猪场,养了两年,一场猪瘟,把钱赔个精光;后又养鸡,刚有些起色,却又遇上禽流感,好在政府给了些补贴,才没有倾家荡产。一气之下,去南下打工,跟了一些人先是灌印光碟售卖,搞了半年,又是因有黄色内容被查,差点被拘留;后来又同人合伙开中西药店,卖些用淀粉制作的感冒消炎之类的假药,这药吃了也没有危害,感冒炎症嘛,不吃药过了些天也会好的,卖了几年,弄了些钱。这些年工商公安打假打得紧了,幸好及时收了手,又同人合伙开起矿来,弄了几年,竟也发了,每次过年回乡,开的是大奔,建了五层高的豪宅,去年,还请了全村60岁以上的老人吃“百叟宴”,期间还每人发500元的红包,派头比起二踏子高多了。 细细一边往牌桌子下的火炉子添炭,一边埋怨不换:“次次都等你哩,小云给你做了嘛子山珍海味,一顿饭吃得这么久?”不换摇了摇头,苦笑说:“我们这辈子呀,生来就是吃不得山珍海味的命,当年想吃,没得钱买,只能看着嘴馋,现在有了钱了,又吃不得了,只能看着眼饱。”细细说:“你说这人就嘛怪呀,过去常常吃不饱,天天做活做到天光土墨黑,还没有见有嘛吓人的病,现在倒好,动不动来个三高呀,什么癌都有,又是心血管破裂脑血管破裂什么的,这不能吃那不能吃,搞得现在吃也吃不得动也动不得,吓都吓死了。” 细细边说就边坐过来,一起摸牌。王立说:“这还好呢,我那孙女,在城里,天天白花花的米面不吃,大肉大鱼不吃,偏要啃那玉米和快餐面,吃了中饭就不吃晚饭,说是要减肥,搞得那身子像一根干柴,上几步楼都喘气,还夸耀这才有骨感,你说我气不气!” 不换摇着头,说:“这算嘛气?我一看这村里的田,就来气,要是顺山老书记还在的话,会第一个气死。你看看还有几块在种粮?村子里的人,有几个劳动力在?那么好的水田,长的是比人还高的荒草,谁去打理。我也奇怪,政府这些年年年讲粮食丰收,产量年年递增,这粮食从哪里出来呀?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小红笑了笑,说:“不换,你都七老八十的人了,也莫去操这个心了,这农民不种粮了,也没有听见城里人和村里人有哪个饿死,倒是我们那时候天天伺候这庄稼,没有让一块地荒了,不还是吃不饱吗?这会你去埋怨政府,你那儿子媳妇都在政府工作哩。” 王立说:“我听说,现在政府取消了农业税,就有些过去办了非农的人又后悔了。前村的老浪头,前些年花了不少钱,求爷爷告奶奶,好来容易买了在镇里的非农业户口,现在听说又要把那户口退了,回家要地来了,被村支书一口拒绝。你说,这地是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 不换摇了摇头,说:“真要是大家都争着要回来种地,也算是谢天谢地了,只是这些人退城镇户口回家要地,不是为了来种地的,是打听这地值钱了呢。听说政府修高速公路挨近前村,要征部分地,也占了那老浪头原来的地,一补偿,好大一笔钱,他能不红眼!”王立说:“是呀,没有想到,这地,又快成了香悖悖了,这些年政府也征了不少地,被征地的人都发了财,不晓得哪天突然会从天上掉下块馅饼,砸到你我头上哩。”不换铁青着脸,说:“你倒成天在想这美事来?这地将来要是这样征法,还有这地吗,这粮食又从哪里来,大家都喝西北风去。” 小红说:“这些事,就让崽女们去操心把,这快过年了,你那几个崽都回来吗?”不换说:“说是都回来,石头今年转业了,听说分到省公安厅,说是春节前报到上班,恐怕是回不了。”细细一惊:“在部队干得好好的,听说还是个团长哩,怎么就转业了?”不换说:“我也搞不懂哩,听说是在部队服役的年龄到期限了。”王立说:“到省公安厅工作,也很不错呀,比在部队还强。”细细说:“不管在哪工作,都是政府的人,是铁饭碗就好,不比我们这些不争气的,只能自个顾自个。”不换说:“现在在政府也不好干的,操心太多,石头那媳妇翠莲,在报社工作,常常起早摸黑,没日没夜,家里事务一概不管,要不是媳妇她娘那时候身子还行,替她打理家务,这个家早就不是个家了。” 细细还想说什么,王立已催她出牌了。 八十三,金石初涉治安事 手机清脆的铃声将金石从梦中惊醒,金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被人提溜回来。定了一会神,看了看旁边的大苹果,却不见有人,顿觉意外,大苹果是报社主编,是夜猫子,常常是半夜下班回家,早晨要睡到快正午的。正在纳闷,却见大苹果一袭围裙进来嚷:“懒虫,起来了起来了,早饭都好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金石自言自语。大苹果哼了一声说:“看你今天第一天到地方上班,破这个例,以后你单位有早点的,也用不着我。” 金石匆匆洗漱了,上了桌,桌上是几个煎荷包蛋,两碗鸡汤肉丝面,一盘酸辣酱黄瓜。大苹果也上了桌,说:“地方上的事不比部队,纪律没有那么严,规矩却一样不少,特别是你们公安,现在也处在风口浪尖上,干好了,不一定讨得个好,稍有差错,说不定自个的饭碗就被人端了。你刚去,也不晓得那里的水深水浅,凡事总得先探探水深,小心才是。”金石是最听不得老婆整天叨叨的,但这次却认真听了,点了点头。大苹果见自己的话得到了老公点头认可,更来了劲,说:“第一天上班,千万不要迟到,领导的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但也不要太早,太早了,你现在连办公室钥匙也没有,傻傻地站在门口等人,也没有必要,也不是当年二十多郎当岁的小青年了,也要顾及面子……” 金石不禁感叹,是啊,这二十多年,一晃就过了,自己从军校毕业第一天到部队工作,好像就在昨天。从连队副指导员干起,到指导员,团宣传干事,师组织干事,军区保卫干事,从连职到团级,就这么过来了。一个顶着上校军衔的正团职干部,到了地方又成了科级干部,时光没有倒回,职务却倒回去了,想到这里,心里一丝苦涩。 省公安厅离金石的住所军区大院不远,坐公交车,也就四五站的距离。在参加警校岗前培训后,金石去过公安厅政治部,办理相关手续,领取出入证。政治部的同志通知他报到的日期和单位,在治安局维稳科,该科科长叫胡永德,目前只有一个科员,叫蒋勤勤,还是个毕业不久的公安大学女大学生。 到了厅大门口,见一辆商务车停在大门内一侧,车旁站了几个着便服的人。金石正要进去,却见一个女警官凑过来,问:“你是金石?”金石疑惑地点头,女警官就显得很兴奋,上前双手握了,说:“你好金科,我就是同你一个办公室的小蒋呀!”接着就冲另外几个人得意的笑,说:“我的眼力不错,真是金科呀!”那几个人就过来,一个个上前拉住金石的手自我介绍。原来这几个人,一个矮墩墩的就是胡永德科长,一个高挑的是刘副处长,还有一个是谭副局长。谭局说:“你今天刚报到,也不便电话催你,就在这等你。先上车,什么事上了车再说。” 金石一行人上了车,只有小蒋没有上来,在车外啪地将车门关了,车子一拐出了大门。 谭局说:“小胡你把情况给金科介绍一下。” 胡科嗯了一声,说:“是这样,昨晚深夜接到的通报,河川市平洼镇云官村村民因涉土地纠纷,昨天有二百多人堵塞高速公路,造成高速路中断近三个小时,虽然到晚上十时已得到平息恢复畅通,但村民扬言,如不答应村民诉求,今天还要组织更多的人堵塞公路。厅领导批示,要求我们立即跟进,指导处置……。” 胡科介绍完了,刘处说:“金科,你今天报到的第一天,我们就拉着你参与处置群体性事件,也实在是不得已。处里现在就这么十几个人,你们科作为维稳科,也是成立不久,是指导处置群体性事件,维护社会面治安稳定的科,科里目前就三个人,小蒋是内勤,所以说白了,你们科就是个救火队,哪里有情况你们就要奔赴哪里。我们也晓得,你是部队出来的人,纪律性强,作风过硬,相信这类工作对你不会有什么压力和负担?”金石只得说:“不会不会。”谭局问:“以后要经常出差的,家里不会有什么困难?”金石忙摇摇头,说:“不会的,家属在报社上班,孩子也上了大学,没有人要照顾的,只担心工作太陌生,干不好。”谭局也点了点头,说:“你家里的情况,我是看了档案了,才把你安排到这个科室的,以后家里有什么困难,可以向我们反映,工作上的事,慢慢来,边学边干,只要尽心了,就不愁干不好。” 车子上了高速,金石就向大苹果发了条短信:“我去河川出差,今晚不一定回。”很快,大苹果就回信:“一上任就接单了,可喜可贺!”金石哭笑不得。 金石要了胡科的电话,想同胡科说说话,问问厅里的其他情况,却见胡科长脑袋已歪在一边,打起了呼噜,金石也觉无趣。车行久了,也不觉有些发困,昏昏沉沉,不晓得过了多久,就见车子停了下来,一看原来车子已到了河川市公安局门口,门口站着几个人,热情地将谭局们迎出车来,一群人就进了楼,来到了个大会议室 ,会议室内,已围坐了一大堆人。 金石小心在胡科长身边坐定,就听一位姓董的副局长汇报情况:“这个村共一万二千四百多人,两千七百三十多户,百分之九十七为李姓,有耕地一万七千一百多亩,其中水田八千三百多亩。村里成年人大都外出做工了,目前在家的有两千七百多人,绝大多数是老人妇女孩子。事件起因是因高速公路途经该村,并在该村修了服务区,占用该村土地近八百多亩,其中水田一百多亩,拆迁民房七十三户共四百六十间。对拆迁的民房,村委会为统一规划建设,就将征地拆迁的钱用来为村民统一置地建房,规划在村里的马鞍山脚开辟山地四百来亩,用来集中为拆迁的村民建住房八十套,这个规划是经过村民集体讨论通过的,也经过上级相关部门审批同意了,今年初开始动工,地基已经打好。可是前不久,村里请来一个风水大师来看地,就这地选得不好,动了龙脉,是块凶地,不宜人居住。说得有板有眼,村民就请他重新选地,这人也选了一块地,却是一块水田地。村民就信了,非要换地。这马鞍山的地已开工大半年了,推填了有小半边山,已花去近数十万元,怎么可以说换就换的,更重要的是,那位风水大师选的那块地,要占用三百多亩水田,这可是红线,动不得的。村干部只得反复做工作,可是一些村民就是不干,扬言,非换地不可!否则,这房子就是建好了,也不敢去住。还状告村干部贪污村民的拆迁款,收取施工单位老板回扣。以村老人会为主发动,多次阻挠工地施工,以至工地一直无法继续施工,前些天村委会同施工单位派人到工地制止来工地阻挠施工的村民,打伤了几个村民。昨天下午,二百多个村民就堵塞高速公路,我们反复做工作无效,最后动用五百多名公安特警和武警,强行驱散,两个带头的已被抓,等候处置”。 谭局听了,就有些生气:“这件事的始作蛹者,就是那个什么风水大师,利用封建迷信造谣惑众,抓起来没有?” 董局说:“这也是我们工作失误的地方,这个人在村里活动了有两三天,也不晓得姓什么叫什么,只晓得叫什么清云大师,是什么地方人也没有搞清,一说是台湾人,一说是新加坡人,介绍他来的人是这个村的一名马来西亚的华侨,叫李时相,也随这大师出了境。”谭局问:“一个外来的什么大师,村里人怎么就信了呢?”董局说:“这大师也给几个老人看过病,也不晓得使了些什么法术,说是去一户人家屋里驱鬼,很多在现场看破热闹的人都看到鬼形了,也亲眼看到那人将鬼形收降在黄纸之上,血糊糊的。你是晓得的,村里大多是些老人妇女,哪有什么见识,佩服得五体投地。” 谭局摇了摇头,问:“村民反映村干部贪污和吃回扣的事,查了没有?”董局苦笑了笑,说:“村里收到的这笔拆迁款,全部拿来建这新楼房,都是不够的,何况总还要发一些生活补贴给搬迁的人。这村干部为筹齐这钱,到县里求爷爷告奶奶,才好不容易在县里弄了一笔扶贫款,哪还有钱给他们贪污?说收回扣,就更离谱了,这施工的老板昨天还给我们唱苦,说接的这单工程,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原是看在村里太穷,差不多算是扶贫尽义务接了这工程,赚不到钱就不用说了,现在工程拖了这么久,老板已先赔几十万进去了,这村干部还有脸收回扣?” 众人就哼哼的苦笑。 谭局就问:“这施工老板是谁?”董局答:“这施工的只是一个包工头,他背后的大老板就是承包这段高铁和服务区的宏宇公司,公司老总姓易,叫易踏。也幸好是他,家大业大,要是别人,这赚不了几个钱的工程,早就走人了。” 金石一惊:二踏子? 谭局继续问:“这村支书来了没有?”董局忙答:“来了来了!”就招呼一人去叫,不一会,一个瘦猴一样的人就缩头缩脑地进来,在门口站着,谭局忙指了指旁边的一个空座位,示意他坐下,这支书就小心地坐了,听谭局对村长说:“村里的情况和昨天发生的事,你不用介绍了,你就说说,从现在起,要制止村民聚集闹事,你有什么办法?”这支书说:“现在抓的两个人,是村里老人会的会长和副会长,村里的老人会情绪激动,口口声声要放人,抓的两人的家属在村里逐街逐户敲锣,发动大家晚饭后去堵路。我们估计,晚上参加的人也会有七八百人。现在想通过给他们做思想工作来制止他们,恐怕不起作用,我建议公安武警能不能到我们村几个出口,先把他们堵在村里再说,抓的这两人,能不能先放了?” 谭局点了点头,问:“老董,你有什么意见?”董局说:“制止村民堵路的措施,我们已经布置了,已调集四百多名民警和武警,在村口和高速公路沿线设置了两道防线,第一道就是在村口,共两百名警力,在三个出口各部署了一百名,封锁出口,村民只能进不能出,在高速公路设置了一道防线,部署了一百名警力。除此之外,镇、县政府也决定派出二十个工作组,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引导村民破除封建迷信,支持配合做好拆迁工作。至于抓的两个人,我的建议是,不能放,堵塞高速公路,已经触犯了法律,如果放了,就是表示我们在纵容违法犯罪行为,村里人更会有恃无恐,动不动就会来堵路。” 谭局听了,问了其他人,有什么意见没有,其他人都摇摇头。谭局就作指导性发言,说:“看来,市政府和公安机关的处置方案和措施,还是很到位的,特别是镇、县政府工作组的思想工作,要抓紧进行。对于公安处置工作,我提几点建议,第一,你们这样安排警力,不是很科学,用警的首要原则是集中优势兵力,宜聚不宜散。你们想想看,七八百个农民要冲出村子,你一个地方百来个民警,能拦得住?要是村民拿起锄头耙头冲来,你的这些警用器戒能挡得了?你惹他们恼了,在村口地面上,如果有砖头石头之类,他们拾了给扔过来,你们一个个还不头破血流?因此,我建议,把在村子外边的警察都叫回来,集中在高速路入口处,绝对不能让群众上高速。第二,关于放不放人的问题,抓的这两人,虽然有违法行为,但我认为,对这些农村老年人,我们要区别对待,主要还是先考虑把人放了或者不放,哪个办法对我们目前维稳局面有利?如果现在放人有利于平息村民情绪,村民不再堵路,我看把人放了也未尚不可。可不可以这样,董局长亲自出面,找这两人谈谈,必要时我也可以找他谈,先做做工作,只要他们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担保回去后能够带头说服村民不再聚集闹事,我看可以放人。第三,那个什么风水大师,还要努力寻找,不管是在哪里,总要弄清楚身份,搞清来历,不要希里糊涂让人家给耍了,连对方是哪个都不晓得。”就对身旁的刘副处长说:“这件事你回去做,联系出入境处,把同那什么叫李时相的一道出入境的人认真查查。” 刘副处长点了点头。 董局等谭局说完了,也说了说自己的看法,说:“将全都民警带回到高速入口处,如果村民又去冲击市委市政府怎么办?还有就是这抓的两个人,态度顽固得很,我也找他谈过,丝毫不妥协,说,只要不在那个地方建房子,枪毙我都行。” 谭局笑了笑,说:“不让村民堵高速路,保持高速路畅通,这是省委省政府及厅领导的指示要求,也是为了尽量不扩大影响。你们想想,这条高速路,是南北的交通主干线,一旦被堵,其影响有多大吗?至于冲击党委政府大门,我倒不担心,这个影响也有限。当然,也可以派出适当的警力看守。至于抓的这两人,我还是建议先耐心做工作,我也找个机会跟他谈谈,实在不行,可以通过他子女或亲属担保放人。”董局点头称是,对在座的人说:“大家就按谭局指示,抓紧落实。” 八十四,金石被扣村妇家 会议结束后,大家在公安局饭堂吃工作餐。谭局对刘处、胡科长和金石说:“下午我同刘处先去看看特警和武警支队,回来后,我找那抓的两老人谈谈;胡科长和老金你们将上午开会部署的情况写个报告报厅领导,争取今晚报上去。” 饭后,才到了安排的房间,金石与胡科都是科级干部,俩人安排住在一间。胡科简单洗漱后,就带上笔记本电脑要去市局写报告,金石问有什么事要自己做的,胡科想了想,说,这地方你来过没有?金石摇了头,胡科说:“这样,既然没有来过,你下午就出去走走看看,有几个景点还值得去看的,晚饭前回来就是。” 金石看得出来,胡科对他的业务和能力还在怀疑阶段。在董局汇报那大师法术驱鬼的情节时,金石就想起在部队的战友王大仙来,王大仙本名不叫王大仙,叫王磊,在军区政治部保卫部搞刑侦技术。王磊祖辈都是看风水的,到他这一代,自然不能再传了,能从政从军,总比靠吃忽悠这碗饭强。虽说不再传了,但这王磊从小耳闻目睹,也学了些皮毛,就常常在他面前炫耀显摆,什么看风水方位,讲阴阳调理,也还是一套一套的。就像刚才讲的那几套法术,王磊早就在他面前炫耀过多次了,无非是用些黄纸,磷粉,硝酸钾,硼砂、姜黄水,硫磺等,做些化学反应,让人见形现血而已。金石就突然有个想法,既然这村民这么相信风水法术,何不以治人之道还治人之心,要是把王大仙请出来,也给这村民来这一套,让他们改变想法,或许比做思想工作管用。还有,董局刚才提到的易踏,是不是就是与自己同村的那二踏子?刚才在会上,金石本想问问的,但觉得在这个场合,他还不便插话。这些年,二踏子生意做大了,金石也因为在部队,很少联系。要真是他,也真想好好叙叙。想到这些,他也没有心思去看什么景点了,就想去那工地,看看那风水情况,也顺便向施工老板打听打听二踏子,看能不能联系到二踏子。 金石出了宾馆大门,拦了一辆出租车,问能不能去平洼镇云官村,要多长时间到那里?司机说:“你是要去昨天堵马路的那个村吗?”金石一惊,想这事怎么搞得连司机都晓得了,就问:“能去吗?”司机犹豫了一下,说:“这样,那个地方我没有去过,不过我有个同事就是那个村的人,我跟你联系联系,让他带你去,这里距离那个村虽说有些远,但有高速直接通到村里,个把小时就能到的。”金石连声道谢,就听司机用电话在沟通,不一会说:“你在这等,他马上就来。” 出租车在新建的高速公路上畅快疾行。 出租车司机姓陈,三十多岁年纪,说起村民堵路的事,也大发感慨:“其实风水这东西,过去在农村,我也是信的,现在到了城里一看,有哪个建房子住房子还去看风水呀?能有块地给你建房就不是一般的人了,有个屋子给你住就谢天谢地了。你是不晓得,现在这农村,都是老人多,老人当家,这村里的老人会,说话办事比村干部还有威信。现今这老年会会长李大志,在村里家族中辈份最高,他说的话,一言九鼎,哪个敢不听?” 金石疑惑地问:“这村里怎么会有老人会,这是个合法的组织吗?” 陈司机摇了摇头,说:“原来也是没有这个组织的,为头的只是几位主持村里人搞宗庙祭祀活动的老人,村里婚丧嫁娶,拜宗祭祖,要按老一套规矩办的,都少不了这些人。时间久了,村里的年轻人少了,老人多了,生活上也要相互照顾,村老年人文化活动也要人组织,比如说舞个龙耍个狮什么的,也还是要这些老年人才会弄,就自然组织起这个会来了,虽然他们也不插手不干预村委会工作,但涉及到老规矩的那一套,就由他们说了算,村里的人没有不听的。比如风水这个事,自然得听老人会的,村委会的话,没人听也没人信。” 金石说:“别的说不清,那什么大师选的地,占用了那么多水稻田,你们都是世代种粮人,不心疼吗?”陈司机摇摇头说:“现在不比过去了,有田也是荒着,没有人种,而且那占用的几百亩水田,这承包人还可以拿到土地补偿费,他们还巴不得呢。”金石黯然无语。 车子到了服务区,就看到有一队队身穿黑色执勤服的警察和迷彩服的武警在聚集,闪亮的头盔、盾牌及警棍一堆堆堆放在房檐下。金石想,这些警察一定是接到了命令,全聚集到这里了。 车子下了高速,就到了云官村,金石就让陈司机直接开去工地。 工地门口只有一个看门的老者,见了来车,也没有理会,却在急忙拔打电话,金石也没在意。下车一看,工地上空无一人,宽阔的泥土地面上,靠山脚一整片的房屋地基已经打好,全是独房,一栋接一栋排列整齐,前面的空地上,堆着如山的钢筋、砖头、砂石等建筑材料,工地前方,是一片宽阔平整的水田,身后,一丛山脉像一条龙蛇,半缠着这片田野,一直到远处视野中消失,一条宽阔的河流顺山脚蜿蜒而下,河水清澈见底,河水在左前方将一片密密的住宅区围在中间,楼房与瓦房错落相间。右前方,就是新修建的高速公路服务区。 “真是一块人间仙境呀!”金石在心里感叹。 金石问陈司机:“那什么大师指定的地方在哪儿?”陈司机往左侧指了指,说,就在那儿,那比较陡的山脚下。”金石看了,虽然他不太懂风水,却也晓得一些,的确是块好地,背靠大山,座北朝南,前面一马平阳地,左右还突出两个小峰,像一把靠椅的两个扶手,只是背靠的山下就是水田,不像这块地有很长的平坡,几乎不占用水田。 金石看不懂他站的这块工地是不是凶地,只晓得这是在两坐山峰的断层,难道那大师说的断了龙脉,会与这断层有关?问:“其它就没有地方可选吗?”陈司机就又指了指右侧说:“只有这那块地还可以用,也是一块坡地,不占用水田的,只是当时选地的时候,有人说那儿离高速公路太近,噪音太大,就放弃了,所以,如果不占用耕地,也只有那块地了。” 二人正在指点江山,激扬风水,却见从村子方向来了一群六七个妇人,匆匆向金石二人走来,金石正要打招呼,却见领头的那妇人一挥手:“就是他,带回村里去!”金石一时愣住了,看了看陈司机,陈司机却脸都白了,不敢说话。那妇人四十多岁年纪,长得润圆丰满,身着一红色毛衣,更衬出滚圆的胸。几妇人就一齐上前来,抓住金石的胳膊,金石想摆脱,没想到这村妇一个个力大如牛,一双双手如铁钳,抓得金石胳膊生疼。听红毛衣妇人问:“你老实交代,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的?”金石不明深浅,只得实说:“我是省公安厅的。” 就听一妇人哼了一声,说:“我还是公安部的哩。”红毛衣妇人一声喝:“搜!看他身上带了什么?”一个妇女就掏金石的衣裤袋,掏出了一个手机和一个钱包,钱包里有两千多块钱,一个身份证和出入公安厅大门的出入证,红毛衣妇人看了看,冷笑道:“还真是公安厅的!真是老天有眼!他公安局抓了我爹,今天我就抓了他公安厅的人,我看他还放不放人!” 一声令下:“带走!”一伙妇人不由分说,架着金石往村里带。 这一切来得太快,使金石一时理不清头绪,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原来在部队的时候,他也听说过,好像有村子里的人抓进村工作组的人当人质,以换回被公安机关抓去的村民的传闻。难道他今天上班第一天,就被当人质了? 金石脑子就像一团乱麻,今天碰到什么鬼了,嘛就这么背! 村子太大,上千栋房屋密集地挤在一起,小巷子又窄又深。妇人们架着懵懵呆呆的金石,在小巷子捉迷藏一样左转右拐,转得金石头都要晕了,才在一楼房前停了下来,听红毛衣妇人喊了几声慧珠妹子的,门开了,屋内就出来了一个妇人,虽已有四十多岁年纪,但模样清秀灵丽,就引着两个架着金石的妇人往楼上带,到了三楼,进了一个卧室,卧室除了中间放了一间单床,其它都空空的,床上也就除了一张床垫,什么也没有。两妇人将金石带进房间,就退了出去,见红毛衣妇人进来,说:“我也不是要为难你,你好好在这里待着,想跑是跑不了的,门口有人看着,你就算逃出这门,也走不出这个村子。有什么事,你可以叫人。”说完就要出门,金石急了,说:“你这是犯罪行为,要坐牢的!” 红毛衣妇人冷笑着说:“我爹七十多岁了,你们还抓,他一身的病,要是死在牢里,我这个做女儿还有脸活着呀,我这条命也都不怕丢,还怕坐牢么?”金石说:“你听我说,今天上午局里开会时已定下来,你爹马上就会放回的,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红毛衣妇人说:“好呀,等我爹回来了,我自然就会放了你。”金石还想说什么,红毛衣妇人却转身锁门走了。 金石又呆了半天,难道他就这样被囚禁了?他试着开门,门死也拉不动,一侧有扇宽大的窗户,装有不透钢栏杆,两扇玻璃窗关得死死的。窗外,是一片低矮的瓦房,房顶上的烟窗冒出一缕缕青烟。一旁还有一小洗漱间和厕所。金石就回想刚才一幕幕的情景,自己到底做错什么了?他怎么跟厅领导和大苹果交代?又想刚才红毛衣妇人说过的话,说是他爹如果回来了,她自然就会放了我。想到这里,仿佛就轻松些了,他猜测,上午谭局就是这么说的,那两人就会放的,一旦两位老人回来,他应该就会放了。 八十五,谭局设法救金平 胡科长写完了报告,已快到晚饭时间了,他打印出了草拟稿,自己又看了一遍,感觉还是很满意的,准备先给金石过过目。说是给他过目,那是谦虚,其实是要让金石好好学学这报告的写法,看了这样的范文,以后他就可以动笔,不必动不动劳自己大驾。他看了看表,觉得金石应该回房了,这个年龄阶段的人,不应该还是贪玩忘情的时代,军人出身的人,时间观念很强的,于是拔了金石的电话。 清脆的铃声响了好几遍,才听出一个女人粗声粗气的喂喂声,胡科以为自己按错了,忙按了停止键,仔细看清了,又拔了过去,那边却是忙音,胡科就有些纳闷,这电话明明是金石留的呀,正要又拔过去,电话声却响了,还是那个粗声女声:“你是不是胡永德?” 胡科长就像突然打了一记闷棍,头翁了一下,他的第一反应是,金石八成是出事了! “我是是是呀!”胡科长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是公安厅的?” “对对对呀!” “你听着,你的这个金石关我这里,我爹被你们抓了,我要用这个金石换回我爹!要是我爹今天晚上还回不来,明天我就押这个人去游村,到时候,要是被村里人打死了,我可不负责!” 胡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那边电话挂了,就回想起刚才的话,不晓得这唱的是哪一出戏。正要再拔过去问个明白,电话又响了,他慌忙一听,却是谭局的一句温怒的声音:“你赶紧到局里来一下!” 胡科长心急火燎赶到局会议室,会议室里已坐满了人,这次来的,除了治安,特警,武警的负责同志,还有刑侦,网安的负责人。参加会议的人员一个个神情严肃,谭局铁青着脸,听一个中年男子正在磕磕巴巴地介绍金石坐他的出租车到村子后被“绑架”的过程。 谭局下午的活动本来是很轻松的,在看望特警支队和武警部队时,看同志们一个个土气高昂,精神抖擞,支队领导还向他立军令状,决不会让村民再上高速,令谭局十分满意。到了拘留所,谭局就找两位会长谈心,从国家法令到耕地红线,从破除迷信到相信科学,谈了近二个多小时,口水都讲干了,却似乎对这两位老人丝毫不起作用,老人总是用摇头和沉默来对应谭局的问题。谭局这才终于明白,基层工作人员做思想工作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做,如果这些老人把你认为是封建迷信要破除的东西当作是他们的宗教信仰,那真是撼山易,撼宗教信仰难,自己苦口婆心讲的那么多,对他们来说,岂不是对牛弹琴!如果是这样,即便是让人来保他们回去,他们还会是依然如故,甚至正如董局说的,更会有恃无恐。但如果不放人,恐怕更会引起村民的情绪过激,导致更多的村民上高速,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就看到两个民警匆匆进来,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位自称姓陈的出租车司机,向谭局长带来一个令人十分意外的惊人消息:金石被村民“绑架”了! 听陈司机介绍完后,谭局对胡科长说:“小胡你有什么情况你说说。”胡科就先说了安排金石去看风景点的事,刚说了两句,就被谭局不耐烦地打断了:“这些不要说了,就说你与金石通电话的事。”胡科就把那女的来电话的事说了一遍。大家更是紧张起来。谭局就指了指村支书:“你说说。”村支书说:“这个老人会长李大志,共生了五个女儿,没有儿子,其中四个女儿都远嫁大城市了,只有这个绑架金科的女儿李银,是会长的大女儿,最是孝顺,会长的老伴十年前就去世了,家里都是这个大女儿在操持,为了照顾爹,她宁愿不外嫁,招了同村的一个光棍入赘,这些年她男人也去外打工了,她在这村里,也能组织一群妇女参加各种活动。……” 村支书说完,又有在村里探听情况的民警说:“我们发现,村子里的人从工地开走了挖土机及大货车,还有村里的拖拉机等农用车具,将进村的三条路都堵死了,声称不让一个外人进村。” 谭局听完了各人的介绍,又问刘处那清云大师的情况查得怎么样了,刘处说,出入境查看了同李时相一起的出入境记录,都没有发现有台湾、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人的相关人员出入,相关视频记录也没有发现李时相身边有可疑的人,查找李时相的相关情况还正在进行核实,暂时还没有通讯记录,无法联系。 谭局点了点头,就先让董局拿主意,董局态度坚决:“救人要紧!我看还是先答应她们的要求,把俩老人放了。”谭局扫视了其他人,其他的人也都点头。 谭局最后发话:“放人容易,但是我们考虑问题,总要从最复杂的角度考虑,我通过同两位老人谈话中,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现在想要改变这些老人的想法,不是说很难,而是说根本不可能。既然这些人的态度这么坚决,他们还会不惜以身试法,直到让村委会和政府答应其要求为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目前采取的这些方式方法,恐怕不会有效果。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我们放了人,他们还不放人,还要让政府答应他们的条件才放人,怎么办?他们既然迈出了这一步,就不怕迈出第二步。何况,她们自己已把出村的出路给堵了,说明她们还有长期对抗的打算。所以说,我的意见,是否可以分几步来做:一是这两位老人先不要放,要通过这两位老人给那什么李银做工作,最好是劝她们把人放了,就是不放人,也不要伤害人质,确保人质安全;二是要做好营救人质的方案和准备,刚才支书说了,这个村集中在一块后面是山,前面是河的地方,而且房屋密集,数千座房上万间屋,要强行进村搜人,无异大海捞针,做不到的,李支书就要发挥作用,秘密动员村里的人摸清情况,我们也派些刑侦、特警的人员配合,里应外合,要悄无声息将人救出来;三是要加大宣传和防范力度,既然她们自己把出村的路都堵了,估计要组织出来堵路的可能性少了,但我们也不能有丝毫麻痹思想,要继续加强防守,既然工作组进不了村子,我们可加派一些宣传车,开到村子附近,进行播放喊话,重点是进行法制宣传和土地法宣传;四是要加强保密工作,一个省公安厅的干警居然被村里几个妇女绑架,这个事,绝对是个轰动的新闻,不要说别人,我干公安这几十年来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所以说,这个事,绝对不能外传,特别是媒体网络,一定要封好口子。当然,发生这么个事情,主要责任在我,我会向上级报告并承担这个责任的。” …… 到了晚上,各路消息传来,谭局的招数没有一样奏效。 先是董局亲自做工作,让会长给女儿打电话放人质,会长倒是打了电话,无奈一向孝顺的女儿竟连爹的话也不听了,回答斩钉截铁:“他们不把您二人放了,我这边决不放人!” 村支书布置村里人摸人质的下落,摸到深夜,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谭局很是惊讶,想不到几个村妇女的保密工作,做得比我们还好! 更令谭局担忧的是,他自己这边的保密工作却出现了问题。深夜,一个网站就出现了一个消息:“河川村民聚众堵路警察抓人,村民太岁头上动土抓公安厅民警当人质。”虽然消息内容很快被删除,但这条爆炸性的标题还是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眼球,其中就包括每天在以敏锐目光在网上捕捉这类猎物的大苹果。 同住常一样,大苹果每天夜里处理完当天的工作,在下班前都要在网上浏览一遍的,她喜欢在百度上搜索诸如“聚众”、“斗殴”、“抓人”、“纠纷”这类关键词,网上的很多料,都会在夜里出现,而且越是敏感而有报料的东西,往往会在网上转瞬而逝。当看到“河川村民聚众堵路警察抓人,村民太岁头上动土抓公安厅民警当人质。”时,大苹果就像自己中了大彩,兴奋得不能自抑,特别是当发现其内容已被删除时,更是心在狂跳不已,忙尖声喊:“上官!上官!”一个女记者上官清水就应声过来,大苹果头也不回,指着电脑屏幕,说:“看到了没?看到了没!不要回家了,带上施云,现在就出发!”上官清水就有些犹豫:“总要回家带些换洗的衣服?”大苹果也不答理,忙又拔了施云的电话,口气不容置疑:“你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单位,十万火急!”打完电话,对上官说:“不要说那么多了,又不是让你去相亲,不是讲究的时候,马上出发,我今天也不回家了,在这里等你们的消息。你要耽误了,让别家抢了先,看我怎么治你!”就忙掏出车钥匙送到了上官手里,嘱咐:“深夜开车,注意安全就是。” 上官嘟哝着走了。大苹果松了一口气。看了看表,突然想到石头今天还没有给她来电话呀!平时在部队出差,每天晚上都要来电话报告的,哪怕喝多了,醉话也要说几句,怎么今天一到了地方,这个优良传统就丢了?到地方上班的第一天就这样,这还得了!不行,绝对不能惯出他这么个毛病!就拔了石头的电话,电话通了,她熟悉的梁祝的手提琴声悠扬地传来,这声音没有响多久,却听到嘟嘟声,对方挂断了!大苹果愣了一会,他居然敢挂我的电话?又拔了过去,一个粗声的女人差点震破了她的耳膜:“你烦不烦!”嘟的一声,电话断了。 大苹果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拍一了下似的发了一阵蒙,思绪有些混乱。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好理清自己的思绪。第一想到的,是自己打错电话了,打开手机看了看,显示的没有错,拔出去的是“老公”,突然想到上午的短信,看了看,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的天!” …… 八十六,慧珠巧计放金平 天已经黑完了,村子里煮饭炒菜的香味一阵阵传来,令金石直吞口水。他闻得出来,一家是在炒回锅肉,一家应该是辣椒炒鸡,还有一家应该在煎荷包蛋。金石现在真正体验到什么是饥寒交迫,四肢冻得发麻,像一只被关的狼,嘴里流着哈喇子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只盼着谭局早些把人放了将他换回去。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听声音好像有人来了,接着是开门锁的声音,金石一阵惊喜,一定是人放回了,她们来放我了! 门外进来两个妇人,一人端了一盘饭菜,一人就是那个慧珠,双手抱了两床棉被,那妇人将饭菜搁在放窗台上,冲金石抿着嘴笑了笑,就走了。慧珠就将被子放在床上,替他铺被,金石只看到慧珠滚圆的屁股对着他。金石就又发蒙,这是什么状况?难道今晚还要在这过夜?心里一阵紧张,看慧珠铺好被子快要走了,忙拉住她胳膊,被慧珠慌忙撒开,紧张叫道:“你干嘛?”金石忙讨好地笑笑,说:“您看我也不是那坏人是,想请您坐坐,同您说些话。”慧珠看了看金石的的神态和恳求的双眼,才放松下来,说:“你要说什么?”金石忙打手势,说:“您先坐下,坐下。”慧珠也就从床上坐了下来,金石也在一侧坐了,小心着问:“您是这家的主人?”慧珠转头看了看金石,没有吭声。金石说:“看您家这房子,生活一定过得好呢。这次公安局抓的那两人,不晓得同您有没有关系,我想,就是同您没有关系,我现在被关在您家里,您也脱不了干系,您晓得您这样做是什么行为吗?这是绑架罪呀,绑架的还是执法的国家公务人员,这是大罪,真正要坐牢的,……”慧珠听到这里,像是不想听,哼了一声,起身要走,又被金石拉住了:“您听我说完呀!我真的不是吓唬你的,您想想,您要是为这事坐了牢,多不值呀!你身边老人孩子多少亲人都要跟您受累。” 慧珠终于说话了:“我这是为村里大伙做好事,替我们子孙后代做好事,我敢做敢担,我怕什么。”说完又要走,金石忙又拉住,说:“我有一个办法,既不让您为了这事去坐牢,也让您为子孙后代做了好事,你看行吗?”慧珠就又坐下来,听金石说:“我想,现在这样闹下去,总不是个办法,你们要听了风水大师的,要占用那耕地,政府是绝对不会让步的,我听说那风水大师是个外国人,其实外国人看中国的风水,也不一定准的,就像他们的西方文化和我们的东方文化,他们的西医和我们的中医,都不相同的,今天我之所以一个人来这里,也是想来看看这风水,我虽然不太懂这些,但我有一个朋友就是一个风水大师,祖辈单传的,也灵的很,我也是想请他来看看。如果这位大师看了后与那大师说的一样,那就没得说,我自己都会去做政府的工作,赞成换地,如果这位大师说的不一样,那就听这位大师的话,就不换地。怎么样?”慧珠说:“这事我做不了主。”金石笑了笑:“您连这主都做不了,却敢关我哩。”慧珠说:“我听银姐的。”金石说:“您听她的,她是为了救她爹,您为了什么,甘愿为她去坐牢?”慧珠说:“她同她爹一样,也是为了这全村人好哩。”金石说:“为全村人好没有错,但也不能做下违法犯罪的事来。您看这样好不好,您趁这天黑,您现在就放了我,我回去后替你们再请一个风水大师来,您只要做了这事,我就不算您这是绑架我,是我自个要来同你们议事的,我担保您一点罪都不用担,行吗?”慧珠就直摇头,说:“我要放你走了,不仅银姐会怪我,我在村里都会抬不起头来!”金石苦笑着说:“您好傻呀!这件事,政府迟早都会处理好的,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您要为这事坐了牢,你的身边的人,还有你所有的亲戚,特别是你的孩子,那才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 金石说完了,看慧珠双手在不停地卷自己的衣角,似乎内心在极度矛盾中交织,末了说:“我就是放了你,你也出不去这个村,三个出口都被银姐带人给堵死了。”金石终于看到了希望,忙说:“这您就不用管了,您只要把我带到村口河边就行。”慧珠又犹豫了一阵,说:“你说话要算数呀!”金石忙连连点头,说:“我的手机,身份证还在那银姐手里,您要不放心,您记下我的电话和身份证号,我家里的往址你都知道,还怕联系不到我?” 慧珠还是犹豫了半天,才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台上的饭菜,说:“那你先吃点东西,看都凉了,我先出去看看有人没人。”金石忙说:“好好,真的太谢谢了!”就忙送她到门口,慧珠到了门口,回头一笑,说:“你就不怕我不回来?”金石第一次看了慧珠的笑脸,这笑脸这那么的甜美,让他铭在了心里,也笑了笑说:“我看得出来,您是个善良人哩。” 慧珠一走,金石才看那窗台上的饭,真有一碗回锅肉,还有鸡块,上面卧了两个荷包蛋,一碗大白菜。金石狼咽虎吞地吃了,觉得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吃顿这么香的饭菜。吃完饭,以为那慧珠很快就会来的,却左等右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哪有个人影?心想难道自己被这妇人耍了,正在生气,却见慧珠慌忙进来,一只手拿只手电筒,喘着气说:“走,跟在我后面,不要说话就是了。” 出了大门,外面一片墨黑,慧珠就打开手电照着路面,金石就紧紧地跟在身后,幸好小巷子一个人也没有,只看见两旁一些窗户还透出昏暗的灯光,屋内静悄悄的。不知哪家还在播放歌曲,是一首当地的民谣: 独夜无伴守灯下 清风对面吹 十七八岁未出嫁 看着少年家 果然标致面肉白 谁家人子弟 想要问伊惊歹势 心内弹琵琶 想要郎君做尪婿 意爱在心内 等待何时君来采 青春花当开 听见外面有人来 开门待看觅 月娘笑阮憨大呆 茯风骗毋知 …… 二人到了村口,见一座桥边堆得满是工具车辆,一旁有一团火光,一堆人围在一堆在烤火。慧珠忙将金石从一侧绕过去,到了河边,问:“你怎么走?”金石看了看河水,河水黑青青的,映闪着桥头边火堆处照过来的一波一波的火光,就对慧珠说:“行了,您回,谢谢您了。”就准备脱衣,慧珠一惊:“天啊!你要下水过河吗?这大冷的天!”金石一边脱衣一边笑笑说:“当年在军校当兵时,还搞个冬泳的,这河水,我进村时看过的,也不算很深,算不了什么!” 慧珠啧啧着,也不走开,这才掏出了金石的钱包和手机,递给金石。金石一惊:“你找了那银姐了?”慧珠说:“她不同意放,我哪敢作主?我也是把你同我说的话都给她说了,她思前想后了半天,才答应的,其实她也有些后怕,后来他爹又三番五次来电话要她放人,她口气虽是很硬,心却早软了,说她也是面对亲友和村里人的压力,才不得已做下的事,还嘱咐我装作瞒了她,她不晓得,让我悄悄放你的,你出去了,也千万给她说说情呀。”金石收了东西,突然心里一酸,点了点头:“你放心,不会有事的。”金石取了手机,打开手机,想打个电话,却一点电都没有了,只得收起,脱了只剩短裤,把衣服卷了,绑在后脖子上,就下了水,试探着到了对岸,慧珠自己打了一个冷战,摇了摇头,转身回去了。 金石暗自为自己逃出虎口而兴奋,他哪里想到,他的单位及领导都炸了天。 到了深夜,人质仍没有一丝消息,谭局只得将情况上报,厅领导也十分意外,问明了情况,指示要尽快救出人质,分管治安的陈副厅长要连夜赶来河川。 河川市公安局灯火辉煌,市委、市政府领导亲自坐镇,指导处置。会议室里挤满了人,救人方案已经讨论通过,各行动小组已经指定人选,包括清理路障的特警都已经全部就位。李支书称,人质藏匿的地点已有些眉目,正待进一步确定,只待摸出人质藏匿点,就迅速展开行动。市委韦副书记传达市委魏书记的指示,天亮前,一定要救出人质! 董副局长的电话就在这时节响了起来,接了电话,嗯了几声,忙像触了电一样站了起来,问:“人没事?”不晓得对方说了什么,就连连点头,连说好好好好。收了电话,有些激动地对大家说:“营救行动取消,刚才在高速公路口执勤的刘副支队长来电话说,人质自己已跑出来了,很安全,他正在往市送!” 八十七,金平联系二踏子 金石被特警的刘副支队长送回市局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人,却是大苹果,令金石十分意外。大苹果盯贼一样将金石上下盯了一阵,也不说话。一旁的还有董局,谭局等一群人。董局问:“他们没有伤着你。”金石强装笑脸:“哪能呢。”谭局也笑笑说:“没有就好,要不然,你这位大主编的夫人今天是不会放过我的。”就冲大苹果笑笑,说:“总算把人毫发无损交给你了,你们先回房间休息一下,等下陈副厅长到了,我们还要开个会,金石你也参加。” 回到房间,大苹果才开始发飚:“好嘛,第一天上班,丢脸就丢到家了!你以后在单位可有脸了!在部队混了二十多年,你白混了呀!你的纪律观念哪去了?”金石哭笑着说:“你又不了解情况!”大苹果冷笑说:“我不了解情况?你们那胡科长把今天的情况都给我说了,你要不自个瞎跑,会落到这个地步?你把我的心脏都要吓出来了你晓得不!”金石不耐烦听,说:“行了行了,你让我先洗洗,身上还有河水的鱼腥味哩,等下还要去会会那副厅长。”又问带了换洗衣服来了没有,大苹果说:“都什么时候了,我还有心情给你带衣服来?是人家胡科长心细,吩咐市里的人,替你买了。”说着,从行李箱里翻找出来,递给金石。 金石洗漱完了,才觉周身舒畅,正想躺在床上眯一会,房间电话就响了,通知去1501房开会。 金石下意识看了一下钟表,已是凌晨2时。金石进了1501房,这是一个套间,已坐了一圈的人,谭局长见金石进来,忙向陈副厅长介绍:“这位就是金石。”陈副厅长就起身,向金石伸出手来,金石习惯地敬了个军礼,才双手同陈厅长握了,陈厅长也没有说话,金石感觉陈厅长的手温软软的。 待金石落座,陈厅长扫视了一眼众人,就说:“人质这个事,今天就不说了,先把这一页翻过去,农村这些老人妇女嘛,法纪观念本来就差,你把他逼急了,做些出格的事,也不要太去计较。现在要做的事,是怎么样让村民不再闹,把这个矛盾平息了,给省委省政府一个交代。市里来的同志,你们先谈谈想法?” 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姓贾,说:“这个矛盾积蓄已久,从镇到县到市的党委政府,做了不少工作,村民是绝不让步。现在还有七十多户二百多口已拆了房子的村民还寄住亲戚或借住在别的人家里,眼看就要过年了,新建的房子还没有着落,所以他们意见大得很。这次堵路,这些人占多数。抓的这两个人,就是挑头的,我们先后也找他谈了心,厅里来的谭局今天也亲自找他谈了,还是不行。……” 陈厅长听了,就摆了摆手,说:“老贾,这些情况我都基本清楚了,不要说很多,就讲讲你们对下一步的处置意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贾局长就讲了几条意见,一是加强对村民的宣传教育,政府准备派出二十个工作组,挨家串户逐个做工作,一家家签订意见书;二是派出武警、特警等警力,加强巡防,制止村民集会堵路和制止干扰住宅地项目建设施工,确保施工顺利进行。 陈厅听完后,嗯了一声,似乎不太满意这个意见,就看了看左右的人,问:“大家都说说,还有什么高招没有?”大家一阵沉默。金石实在忍不住了,站起身来,说:“我能不能说说我的一点想法?”陈厅一看,忙示意金石坐下:“可以说,你坐下,慢慢说。” 金石陪着小心说:“风水这个事情,民间特别是农村老百姓都是很深信而且很讲究的,尤其是定为凶地的地方,更为群众所忌讳,莫说现在思想工作难做通,即便就是建了房,这村民恐怕也不敢搬去住。我倒有个想法,既然村民这么深信风水,不如干脆以治人之道还治人之心,我也认识一位搞风水的,那什么招鬼显形杀鬼见血等法术,也样样精通,不如请来重新看过,让他使出各种法子让村民相信了,恐怕比做思想工作要灵验些。” 陈厅听完后,还是嗯了一声。董局说:“这一招我们也考虑过,但是风水这东西,也是有一定的定理的,比如地形布局,山势及水流走向,是凶是吉,都有一些依据可循,不能乱来的。人家定了的是凶地,自然有一定的依据和道理,你陡然又请来一个什么风水师来否定这个定理,就会让村民认定这是政府在做局,欺骗他们,不仅会弄巧成拙,反过来还会说我们一面在讲破除迷信,一面又拿这迷信来忽悠他们,倒头来会使我们的工作更被动。” 金石说:“我也在这个村现场看了,除了现在正在施工的这块地,靠近高速公路旁边还有一块山地,当初是想选这块地的,只是有人担心距离公路太近,会有噪音,所以才放弃的。其实噪音的问题好解决,在公路一侧加块隔音板就行了。是否可以考虑换到这块地来?” 董局说:“这个我们也想过,换地容易,这个经费从哪来?现在的这个项目,已完成了快三分之一,加上买来的建筑材料,已花去了将近百万,工程的经费本来就不够,还是这个村支书讨饭一样从各个部门弄来的。如果不是这个公司老板有些良心,这个施工队早卷铺盖走人了。” 金石也不敢再吭声了。陈厅也不再问,作了总结讲话:一是这抓的人,尽快放了,免得激发新的冲突;二是同意贾局的意见,继续派工作组做工作,要讲究方式方法,耐心细致,争取一个是一个,争取一户是一户,加强各个重要地段的巡防,同时备好应急处突力量,坚决制止村民堵路和破坏阻止施工行为,确保项目顺利进行;三是这个小金提的这个建议,我看也可以考虑,以毒攻毒嘛,只要不以政府出面,做得稳妥就行。实在不行,换址的问题也要考虑,至于经费问题,我也可以向上面反映反映,看能不能从维稳等其它经费争取一些。 陈厅说完了,贾局长大概是受到陈厅计划争取搞经费这句话的感染,就站起来激动鼓掌,一阵掌声过后,陈厅宣布散会。 金石回到房间,怕影响大苹果休息,摄手摄脚进的门,却发现大苹果还半躺在床上看电视。金石说:“你成仙了呀!”大苹果吓了一跳,说:“你这是来偷人呢还是来做贼呀!”金石:“我还以为你睡了,怕吵醒你,你成仙了么,还不睡!”大苹果白了金石一眼,说:“我睡得着吗!” 金石上了床,问:“你晓不晓得二踏子?这些年也没有同他联系过了。”大苹果疑惑道:“你怎么突然想到了他?”金石道:“你晓得此次弄这个工地工程的老板是谁吗,就是二踏子!”大苹果忙从床上坐起来,道:“真是山不转水转,又把你这俩人转到一起了。只是这二踏子,还有巧云,这些年也没有联系,唉那时候也没有个手机,也没有个固定住所,写信,电话联系都不便,我也是十来年没有见着巧云老师了。你问问爹,他也许知道。” 次日一早,金石就给王大仙打电话,详细讲明了请他出山的来龙去脉,却被王大仙一口拒绝:“这第一,我是部队的人,不能插手地方上的事;第二,这宣扬封建迷信的东西,也是一个军人和党员不允许的。”金石呸了一声,说:“哟嗬!王大仙!我这才离开几天,你就同我打起官腔来了?还说到了地方,有什么事互相照顾的,我这头一次求你,你就这么个态度?”王大仙说:“那要看是公事还是私事,要是公事,你让你单位打个商请函来呀,我也师出有名。”金石笑骂:“你狗屁,我还请八抬大轿去抬你哩!”二人说笑斗嘴了半天,王大仙才说到正题,说:“这事我是不能出面的,我也没有这么大个面子,这样,刚好我老爹要来这里过年的,还是让我老爹亲自出面,你放心,他老人家一出现,不要说话,那个神态就会把他们镇往的。”金石大喜,说:“你早说呀!害得我跟你讲了那么多废话!”就定了接来的日子,金石算是松了一口气。 接着,他就拨通了爹金不换的电话,打听二踏子的联系电话,爹说等等,他去找人问,说完挂了。等了半天,报了一个电话号码来,金石抑制不住兴奋,毕竟同二踏子多年没有联系了,应该有二十多年了。电话拔过去,一个沙哑的乡音传来:“你是哪个?” “你是易踏易总,我是石头,是峪口村的金石呀!” 对方愣了一下,突然大叫:“石头,哎呀,你是石头!” 金石激动得眼泪都要出来:“易总,你现在在哪呀?” 二踏子的回答更让金石兴奋:“我现在还在河川。” …… 八十八,金平踏子喜相聚 在河川的一家私人会馆,金石见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二踏子。金石初看上去,花甲之年的二踏子真的老了,一头霜一样的白发,身子也发福了,令金石怎么也找不出当年的影子。同来的还有两个年青人,三十多岁年纪,二踏子冲其中一个说:“这是跳跳呀,快叫,这是金石叔。”跳跳忙叫了声叔叔好。金石答应了一声,点了点头,看这跳跳长得比他爹高出一个头了。另一个好像是来安排这次宴会的,二踏子也作了介绍:“这也是我们村里的玉清,他爹就是录子呀。你没有听巧云说过呀,他爹那年第一次进城,连上厕所都不会,进了女厕所,被女人流氓长流氓短骂了出来。”金石忍不住哈哈笑了。问了巧云嫂子情况,二踏子说:“在家带孙子呀。婚后又生了两个,恰好一对男女。”金石问:“嫂子不唱戏了吗?”二踏子说:“早就不唱了,现在这年头,哪还有人听戏,在家当全职太太哩。” 三人围了桌子坐定,玉清就上来,问喝什么酒,二踏子看了看金石,说:“啤酒就不要来了,人家会吐出来的。”二人会意,又是一阵大笑。玉清就有些莫名其妙。 桌子上摆放了一只大火锅,玉清上前倒酒,一白一红,红的是xo,白的自然是茅台了,二大盘切好的肉也端上来了,二踏子介绍说:“这只穿山甲,人工养的,我晓得你们政府的规矩,咱们不违法;这只水鱼,却是真正野生的,这么大的水鱼,要生长好几年,你吃了就晓得了。”金石还是第一次听说穿山甲可以人口养殖的。 二踏子就问金石的情况,怎么在部队好好的,要转业到地方?金石说,已到了正团服役年限了,部队机关又要精简,既然提拔不了,就转业呗。二踏子又问了大苹果的情况,家里爹娘情况,金石一一作了介绍。金石问:“这么多年,很少见你回家乡呀?”二踏子叹了口气:“十多年前还常回的,近些年回的少了,你晓得的,我也没有爹娘了,几个兄弟也出来了,老家也没有什么人了。”金石又问公司情况,二踏子说:“近些年,主要是做高速公路,现在老了,退居二线了,主要的事交给跳跳了。刚才讲到了老家,我还真想归乡算了,趁现在还能动,去种下几块地,打些粮食,年青时候没有当个好农民,现在回去补好这一个功课,也算没有什么遗憾。” 金石聊完了家常,就奔入正题,问:“这里的云官村房屋拆迁工程,是你公司搞的?”二踏子笑了笑,指了指玉清:“就是他呀,这个背时鬼,本来就是个扶贫工程,我也没有打算赚这个钱,没有想到还被弄成这个样子,现在倒成了鸡肋了。”金石摇了摇头,就把这几天自己的遭遇和想法说了,二踏子十分兴趣地听完,哈哈大笑,说:“石头,真想不到,这几天闹轰轰的主角,原来就是你呀!” 俩人说得投机,酒也喝了不少。二踏子说:“这件事,我也赞成你的意见,这些农村的老年人,我也打了很多交道,他们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是拉不回的,云官村的这个事,别的办法恐怕都不行,只有换地。这个经费嘛,区区几十万,不算什么,我也就扶贫扶到底,也算是帮政府解决这一大难题。” 金石没有想到二踏子答应这么爽快,忙端起酒杯,站起身来就要敬酒,被二踏子按下了,说:“今天,我们就是来叙叙旧,不想谈你我工作上的事,云官村的这个事,你今天只是提供给我一个信息,让我晓得政府有这个换地的打算,这样就好了。” 二踏子就又端起了酒晃了晃,金石只得同他干了。听二踏子说:“石头,你我是什么关系,我也不瞒你,给你讲虚假的官话的那一套。常言说得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是干什么的,我是商人,是赚钱的,没有利的事,我会干吗?这换地的事,我几十万弄出去,说是扶贫,那是说得好听。我是想,换了新的地,那块旧地怎么办?地基都打好了,总不能让它来长草?村里人说它是块凶地,不敢住,可我不信这一套,将它盘下来,搞一套别墅群,怎样?那地方靠近高速,那里的风景,你也看了,后面是山,前面是河,那河水就是从不远处的大水库流下的水,没有任何污染,沿河两岸,一片田园风光,到处都是绿色食品呀,离市里也就一个来小时路程,这样的地盘,我要专门找政府要,你想想,那要费多少心思?” 金石似乎明白了什么。 金石这些年一直在部队,很少同商人打过交道,更莫说像二踏子这样的大老板。但金石也晓得,在国家这几十年改革开放的大潮中,有多少奋勇下海的弄潮儿,在滚滚的洪流中,大浪掏沙,有多少人会被弄的肢碎破离,含恨铩羽而归,像二踏子能够成就如今这样的战果,也算是身经百战,百炼成钢的将军了。在这样的勇士面前,金石只有甘拜下风。自己还以为是二踏子给自己这么大个面子,其实,他哪有这么大的面子。 二踏子见金石不语,笑了笑,说:“老弟,你刚到地方,很多东西没有你在部队那么简单,云官村换地这个事,你也不用插手,我会同市政府打交道,谈妥这个事,你那个什么陈汉洋副厅长,我同他也打个交道,也很熟的。不过,你说的请风水大师这个事,我倒是要请你来帮这个忙的,你把他请过来,也不用你出面,我会派人带他去把新置换的那块地的风水好好看看,免得又闹成什么凶地。” 金石点了点头。 二踏子就感慨道:“这些年,弄了些高速公路工程,很多人都说,现在这高速路,那是用银子铺的,一公里一个多亿呀!这个钱,对我来说,算什么嘛,我也是一个农民出身,我心疼这庄稼地呀,可气可悲的是现在的一些农民,这稻田是什么?是他们的铁饭碗呀,子孙万代的铁饭碗呀!他们就是不懂得珍惜。我们在征地时,有很多没有征到地的农民,还有来求我的,说是他的地也是挨着,能不能把他的地一起征了?我听了真是想哭,这征地款再多,你又能花多久?却把子孙后代赖以生存的铁饭碗丢了,不要以为现在能打工赚钱,但是毕竟还是个农民,哪一天打不了工赚不了钱了,你回家没有了几块田弄,你吃什么?” 金石也感叹:“有些农民的眼光毕竟是短视的,你是很少回老家,我每次回老家,看到那荒废的庄稼地,我也是心疼的,农民是这样想,既然这田没有人去种了,还有什么价值?比如说这云官村的事,要是放到三十多年前,有哪个舍得在那样好的水田里建房子?这种现象怪哪个,不能怪农民,还是怪这政策,粮食不值钱,农民种粮脱不了贫,没有出路,才会造成这个后果。” 二踏子说:“所以我说,要回老家种地去,也不是说的虚套话,我也听说,现在政府对农村的政策也在调整,在提倡土地流转,这也算是个好事,我看关键是怎么样发挥庄稼地的用途和效益。现在真正要土地出效益,还就是要流转,搞三权分离:土地的集体所有制与承包者分离,承包者与经营者分离,让经营者来从事大农业生产,让粮食生产集约化机械化产业化,改良土地,由小农小户经营改由经营者大规模大种植大养殖,搞公司式经营,这样才能真正提高土地利用率和粮食产量。” 金石也喝的多了,就有些找不着北。连连点头:“所以说你能当大老板,谋划的事总是走在政府政策的前头。中国人要都能像你这样,何愁不振兴!大哥,你要是能回家种地,我也报个名,跟你干!” …… 当天,云官村村子里没有什么动静,下午,陈厅人带的人就回厅了,让谭局带的工作组留下,嘱咐谭局继续加强督导。次日,村子还是很平静,市县镇派出的工作组开始进村做工作,派出的武警、特警巡查队开始巡查,一支四百多名的防暴处突队伍还在高速公路出口处待命,一切部署到位,谭局就要带刘处回厅,让胡科长同金石留下,嘱咐胡科同金石继续做好与市局的协调配合工作,跟进落实厅领导的指示任务,及时上报相关情况。 八十九,小贵子回家办喜事 过了几天,二踏子来了电话,问请的风水师怎么样了,金石赶紧同王大仙联系,王大仙很爽快,说:“正等你的电话哩。”当天就把他爹送来了河川,金石一看,果然活脱脱一个仙风道骨的长老道长,年岁虽高,却精神矍烁,目光如神,身键如风,白发披肩,银须垂胸。就埋怨王大仙这家伙家里有这么个宝贝爹,还给他打埋伏。也就将这位大仙交给了二踏子。 二踏子带着王大师,还有李大志等几名老年村民,经过那处建筑工地,到了一处山脚坡地,请王大师看风水。众人只看王大师在一处空地站定,分别看了东南西北天地的几个方位,一时沉默不语。 李大志疑惑地问二踏子:“这位大师怎么连个罗盘也没有?”王大师看了李大志一眼:“你说的上次那位大师,是带了罗盘了么?”李大志点了点头:“对对,用那罗盘测的。” 王大师笑着摇了摇头。 二踏子同李大志等哪里明白,只待大师发话。 王大师过了许久,才慢吞吞道:“您这贵地,后御壬龙,前旋辛水,水出辰库,用乙山辛向,合成亥卯未木局,八下的爻象,倒也符合,属吉,宜居。” 二踏子和李大志等一时听不明白,二踏子便问:“在下愚纯,还望大师指点一二。” 王大师便指点:“吾观风水,一观形,二观气。气者形之徵,形者气之着。气隐而难知,形显而易见。至于形者,乃山水也,观贵地之山水,其山向之星入中挨排,运盘,山盘、水盘一一廓清,吉凶立可见矣。观贵地之气,乃从后山引下,右虽无砂山相阻,然有铁路贯入,仍可聚气,左有砂山,前近水旁,则气可到穴。”二踏子正要再问,又听大师道:“你们在此破土,将定中何处?”二踏子听得糊涂,李大志倒也明白,忙拱手向王大师:“还请大师指点。” 王大师便移步到一处站定,对李大志:“依老夫看,在此点奠基罢,正门位为东南,坐西北。”李大志疑惑问:“为何不选正南?”王大师抬手往前方指了指,道:“如若不是这条铁路,向正南坐正北为宜,只是此条铁路从西面由北向南行走,此铁路虽是聚气顺财,却也暗带凶,宜避之,故以东南为宜。” 二踏子问李大志:“大师看了此地如何?” 李大志点了点头。 众人跟着王大师,打道回府,经过工地,二踏子忍不住问王大师:“大师看此地如何,是凶是吉?” 王大师便站了下来,也看了看四位,含笑不语,摇了摇头。又看了看原来风水师看中的那块吉地,对李大志:“那块地,便是那位先生选中的么?” 李大志点了点头。 王大师笑了笑:“老先生刚才问我为何不带罗盘,说那位先生带了罗盘,我没有说话。看来,你们所说的那位先生,也不过如此矣!如贫道看风水者,也有四五十年了,还要带那罗盘么,那罗盘早已记在贫道心里了,那要用罗盘之人,必新人也。那先生选的那块地,看似大吉之地,然他是只守古循,看不到新制。那块地,若是没有这条铁路,选正西之方位,自然大吉,然你们看,正前方已是一条铁路横穿而过,此凶横也,宜避之,然从那地段看,若要避之,则西方位不宜,既然西方位不宜,你们看,还有哪个方位可行?” 李大志一看,连连点头:“大师之言对极!那是个马蹄形,朝向只能选西,若是不能选西,则无吉位了!不是老大师提醒,我等差点上当了!” 金石待了几天,听消息传来,当地政府已与宏宇公司及村民谈妥,新换的地马上开工,要求在一年内交房,所需费用由宏宇公司承担。原先的房盘作为商品房,由村委会与宏宇公司共同开发。 很快,正在村里做工作的二十个工作组人马全部撤回,参加巡逻防控的武警特警人马收队归建,这场闹剧就这样收场。 金石同胡科长回厅之前,本想去村子里看看银姐和慧珠的,当面说些感谢之类的话,无奈胡科不让,笑笑说:“她们绑了你,还去感谢呀,眼里还有王法没有。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天,胡科就形影不离跟着他。 回到厅里,王大仙的电话就来了:“老兄,你在害我呀!”金石摸不着头脑,说:“怎么,你爹有事了?”王大仙问:“我爹带回的钱哪个给的?”金石反问:“怎么了,钱给的少了?”王大仙压低声音说:“六万六千元呀!你要把我住火坑里推么!”金石一愣,想这二踏子还真大方,就笑了笑,说:“你不要这么神神鬼鬼的,我还真以为出嘛大事哩,放心,这是那老板给你爹的报酬,与你无关!”王大仙说:“谁说与我无关?这些年,我好不容易劝爹收手不干了,这下可好,这老头子尝到了这个甜头,又要重操旧业了!” 金石哭笑不得。 收了电话,金石思前想后,心里突然冒出一念头,感觉这次云官村的事件,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巨手,在幕后操纵着,这只无形的巨手是谁?是二踏子?还是党政的某官员?但不管是谁,有一点是肯定的,不会是村里的村民,他们只不过是被人愚弄的受害者。 金石想到这里,只觉得头皮在嗖嗖发凉,但又强行镇定下来,或许,他自己想多了,也许,正像大苹果和二踏子告诫他的话一样,地方上的事,不比部队,复杂得很! 湘南的冬雪,往往伴着春节前后降临。 这一年的大雪正是过小年的这天下的,让从温暖的南方打工回家的游子兴奋异常。这一年,回家过年的人是从来没有过的多,村子里也是从来没有过的这般热闹。留在村里的老人们都明白,因为政府已取消了农业税,在外打工的民工们再也不担心回家要被村干部逼交粮食税了。 金平和满妹子一家三口踏看着积雪回到家来,不换家就增添了不少的喜气。满妹子说:“一大早看下雪了,还不敢开车回,没有想到家里的这段路全铺了水泥。”小云说:“你还用老眼光看村里呀,你看现在城里有的,农村哪样没有?农村有的,城里才没有呢。”满妹子问:“这路是小贵子修的?”小云说:“哪呀,人家二踏子修的。”满妹子问:“二踏子什么时候回来过?”小云说:“他人没有回来,打的钱回来,这段路,百来万呢。”满妹子问:“不是说小贵子比二踏有钱吗?他怎么不修?”小云说:“是呀,他也使了钱呀,去年回家办了什么百叟宴,给每个老人发了红包,今年节后还要回村里办喜事。”满妹子哼了哼说:“也就晓得搞面子上的事。”就问:“他办什么喜事?“小云说:”他的崽结婚呀。”满妹子叹口气:“怪不得我们都老了,小贵子在我们眼里,也还是个孩子哩。这一转眼,他孩子都又是成年人了。” 满妹子二十岁的儿子洪洪还在念大学,扛了相机,嚷着要爹带他上山去照雪景。金平也孩子一样换上胶鞋就要上山,不换说:“你带他去哪?你还以为是你小时候呀!这山上原来的山路,一条都没有了,全都被柴草盖了,前些年还有人能上山收油茶果的,现在你看,这些草长的,把油茶树都盖没了,这油茶果,也没有几个人能去采收了。”金平看了看那些山,已是被厚厚的雪铺了白花花的一片,不禁想起自己当年同社员们漫山遍野摘油茶果的热闹和弄柴火的艰难时光,心里不知是欣慰还是惆怅。看了满妹子一眼,满妹子冲他讥笑。 当天,小贵子也回来了,除了自己的一辆大奔,还带了两辆中巴,一辆大货车,车上下来十多个人,卸下成箱成麻袋的鲍鱼、海参、墨鱼,扇贝等海鲜和干货。小贵子的房子建在村东面原来红砖厂的地方,一栋五层高的大楼,装修豪华气派。 小贵子听说金平回来了,就领了儿子和儿子媳妇来看金平,老远就金大伯金平哥地叫,不换一家子都迎了出来,看小贵子的儿子活脱脱就是小贵子小时候的翻版,那新媳妇一袭深红缎子旗袍,打扮得倒也素雅端庄。相互介绍寒喧了一阵,小贵子问金石什么时候回来,不换说,今年是刚到地方上班,不回了。小贵子就有些失望,说:“这么说,我这伢子的婚礼又要少了个贵人呀!”又问金玉今年的水库怎么不捕鱼了?金玉说:“去年才捕的,还要等两年才捕。”小贵子又有些遗憾,对不换说:“大伯,我这崽的婚礼,还得请您当证婚人,您全家人,我都请了呀,到时候一个都不能少。”不换说:“这么大个喜事,我这一家当然要去的,只是证婚人这事,你伯年纪大了,怕讲话打哆嗦,还是请村支书或是其他人。”小贵子说:“大伯就莫要推辞了,在这村里,哪一家都没有大伯的福气呀,您莫看我好像有几个钱,这钱算什么呀,你看,金平哥,金石弟,都是有身份的人。”说完,那儿子媳妇就各取了一些红包,一个一个地塞在不换一家人手中,不换说:“你这什么意思呀?”小贵子说:“当发个喜帖,大伯的,是定金哩,一定要去呀!”硬要不换一家人收了,才告辞离开。满妹子打开自己手中的红包,是崭新的二百元的票子,看爹的红包,却是两千,满妹子不屑地说:“不就是有两个钱吗,摆什么谱。” 小贵子就带上儿子儿媳,满村发喜帖。村子的人没有见过这发的喜帖里还有钱的,一些人打趣:“这办了喜事,还办百叟宴吗?”小贵子说:“一起办了,一起办了,那钱,也一分不少哩。” 小贵子还张罗请市歌舞团来演出。王立说:“我听说,有些人请的那些唱歌跳舞的,还弄什么脱衣舞的,伤风败俗,你不会也来这个?”小贵子哼了声说:“他们那请的什么货色,我们什么人,能干那种事?这请的是市里来的名牌演员,经常上过电视的,主持人也是你们经常在电视里见过的。”王立说:“我们这些老年人,也不爱看那些歌呀舞呀的,倒是当年那二踏子结婚,人家巧云唱的那段戏,到今天好多人还在念叨哩。”小贵子说:“这也不难,我还要叫她来唱,也来个古今结合,老少皆宜。”王立说:“你莫以为有几个钱,就不得了了,人家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唱戏?她那二踏子也不比你的钱少,你请得动她?”小贵子说:“哪个说六十多岁就不能唱了,人家李谷一多大年纪了,唱的那声音,还跟少女一样哩,她来不来,是她的事,我请不请,是我的事,二踏子不给我面子,我不相信巧云嫂不来捧我的场。” 九十,大苹果相约回乡 刚过了小年,城里晰沥沥下了些小雨,被北风刮得忽忽悠悠,这年的冬天就特别的冷。女儿霜霜放寒假回来了。好不容易一个周末,原本想一家人在家好好弄顿吃的,没想到先是霜霜说要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组织去郊外野炊,晚上也不回来。老公突然要去出差,说是一个市里厂子里欠薪,打工的都没有领到钱,过年都回不了家,上千人堵在市政府门口。大苹果只好一人胡乱弄些东西填饱肚子,早些上床休息,睡前,只要身边没人,一定要欣赏一段越剧的,多年的习惯了,就喜欢这越剧委婉悠扬的伤感。她带上大耳机,听的是方亚芬的一段《断肠人》: 月朦朦朦月色昏黄 云烟烟烟云照奴房 冷清清奴奴亭中坐 寒凄凄雨打碧纱窗 呼啸啸千根晾竿竹 草青青几枝秋海棠 乌咽咽奴是多愁女 阴惨惨阴雨痛心伤 薄悠悠一件罗纱衫 寒凛凛不能暖胸膛 眉戚戚抬头天空望 眼忪忪满眼是悲伤 气闷闷有话无处说 孤伶伶身靠栏杆上 静悄悄一座后花园 一阵阵细雨最难挡 可怜奴 气喘喘 心荡荡 嗽声声 泪汪汪 血斑斑泪滴奴衣裳 …… 正在陶醉,电话铃唱了,“真讨厌!”大苹果看了一眼号码,还是一个陌生电话,作为一名记者,她无法拒绝陌生电话,但自从金石上次的人质事件后,一旦金石在外出差,深夜的来电,会让她心有余悸,心率就会加快。 “您好,您哪位?”大苹果明显感觉到心脏的跳动。 对方回了话,大苹果差点从床上嘣了起来:“刘老师!” 大苹果的眼泪都快要出来了:“您在哪呀?您怎么找着我的?” 对方的巧云好像也有些伤感:“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着你了呀!” 二人就激动而又伤感地寒暄叙旧。末了,巧云说:“也是小贵子这家伙,不晓得哪里打听到了我的电话,请我回家为他儿子的婚礼捧场。你说我这么大个年纪了,还能上台吗?那不成了老妖精了。我就想到你,恰好二踏子有金石的电话,要了你的电话,就打到你这来了。我想,你要是能走得开,我们一起回趟老家,一则呢,也给那小贵子一个面子,你不晓得,他硬是软缠硬磨,说是村里的老人都在念叨的,我硬是没得办法拒绝;二则呢,这过年了,我们也趁这机会回老家聚聚,我也是多年没有回个家了,我真的还很想见见他们;还有呢,我也是晓得你是有些功底的,也想让我这个老不死的陪衬陪衬,让你亮一亮嗓子。” 大苹果欢喜的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我一定去!”就忙同巧云定了日子。收完电话,还是激动得久久无法入睡。 次日,大苹果还是抑制不住激动地给金石打电话,说了小贵子为儿子办婚礼约巧云老师和自己回老家捧场的事。金石也很兴奋:“你们也多年没有见了,昨晚二踏子来电话同我说了这事,我也很高兴。你也是应该拜见拜见你这老师了。”大苹果问:“你能回去吗?”金石说:“走不开呀,整个春节假期,我都要备勤,不能离开本市。”大苹果就有些扫兴,说:“早晓得你是这么个鬼单位,打死也不让你去的。”金石嘿嘿笑笑,说:“你又后悔了?当初是谁说的,去公安厅好呀,正好能提供一些内幕信息。”大苹果冷笑着说:“是呀,第一天上班,就把自己都内幕进去了。”金石说:“你还莫说,通过这一次机会,也使我真正接触了村民,对村民有了一些真实的了解。”大苹果哼了声说:“是呀,让你真实了解了,那里的村女也很有一番风情的,看对你多体贴!”金石就哭笑不得,大苹果也就没有心情同他理论,说:“你不去更好,正好霜霜也要在城里实习,你在家陪着她,我一个人回去也轻闲轻闲。” 过了年,一群群的民工就开始乘车返城,进村的车辆却不多,虽说雪后已许多天了,山顶上的积雪却还一片片如白云般铺在山顶,河岸边的树丛下,挂着一片片晶莹剔透的冰凌,庄稼地里的萝卜白菜绿油油的,一丛丛的小葱大蒜传来诱人的清香。巧云是多年没有回老家了,车子一下高速,在她眼中,一切都变得熟悉又新奇,兴奋地对着大苹果指点这指点那,当年如何如何。大苹果也被感染,开心得不得了。 车到了村口,远远就见小贵子家门前人山人海,烟雾弥漫,声乐齐鸣,各种轿车停得到处都是。小贵子门前的戏台已搭好,四周彩旗飘舞。巧云等人一下车,一簇人就围上来,一个声音在喊:“巧云!巧云!还认得我吗?”巧云一见,原来是细细,就惊叫一声,上前抱了,欢喜得不得了。大苹果上前又拉了巧云,说:“你看看这是哪个?”巧云看细细身旁还站着一个体态匀称的中年女人,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大苹果说:“不认得了,这是满妹子呀!”巧云又是一惊,忙上前抱了:“呀,你这个鬼妹子,这么些年了也不来看我。”满妹子也说:“你还说呢,你也不回来看看我们,我哪里找你去。”四人激动不已,惊笑声不绝。 小贵子待她们闹够了,才领着儿子媳妇上前介绍,巧云看了小贵子,也感叹道:“你看,在我眼里,还是个顽皮的小孩子哩,现在崽都讨媳妇了。”小贵子就讨好地说:“您看上去还像以前一样不显老哩。”又上前拉了大苹果的手,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你能来为我捧场,过去在学校,我想同你说句话都不能。”大苹果笑笑说:“小贵子!你在学校还想同我说话,我还没有找你算帐呢?”小贵子嘿嘿贼笑,说:“可是要说清楚,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是大家唆使我干的,你不晓得,当初,有多少同学嫉妒那金石的。”满妹子说:“也不怪人家嫉妒,谁叫你当初长得太出众。”小贵子就感激地说:“当初不是老同学给我介绍工作,我哪有今天。我一直还没有找个机会来报答。”大苹果摆摆手说:“那事不值一提,你有这个心就好。”小贵子问:“金石大哥和踏子哥怎么没有回?”大苹果就看着巧云和细细说:“这次就我们几个女人在一起,让那些臭男人滚远些!”惹得三人会心地大笑。 下午,细细拉着巧云、大苹果及满妹子在自家的超市,疯了一样闹了个不亦乐乎。晚上八时,小贵子儿子的婚礼开始。细细带着三人及小红,小云、金玉等到了戏台后面,在小贵子房子的厅堂里坐了一席,里面开的几桌,是招待请来的演员备的,就见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少男靓女,串来串去。细细等一坐定,头道菜就上来了,一盘蚝汁鲍鱼,接着又一盘鸡汁海参。细细说:“这两道菜还有讲究的哩。”大苹果问什么讲究,细细说:“鲍鱼,就是包孕,海参就是快生。”满妹子说:“切!他小贵子还是小器呀!他要大方,就上鱼翅燕窝,那鱼翅不仅有子,那燕窝还能生一窝!”众人大笑。细细说;“满妹子你的这张嘴,一辈子都不饶人的。”巧云感叹说:“我还想着这次可以吃上家乡传统的八大碗哩,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失传了。”细细说:“也只怪我们这些乡下人不自信,我们自个嫌这八大碗土气,拿不出手,请城里的大厨师来做这山珍海味,村里的这些能做八大碗的厨师呢,却都跑到大城市里去做了,那城里的人却喜欢的不得了,生意火爆得很。”满妹子又是哼了一声,说:“都是小贵子这样的人闹的,有几个臭钱,就把村里好多传统的东西都丢了,捡了城里的垃圾回来。”细细就把满妹子夹到碗里的一块鲍鱼挟了出来,说:“说得对,这个垃圾,你就莫吃了,我来替你处理好了。”自己一口吃了,众人轰笑。 正谈笑间,却见小贵子领了一个化了淡妆的中年女演员过来,向巧云和大苹果说:“你们看看这是哪位?”那女演员一看巧云和大苹果,忙跳着惊呼:“是刘老师,易老师呀!怎么您们也来了!哎呀呀,真是太高兴了呀!”大苹果眼尖,认出是湘湘,也惊叫:“湘湘!”巧云也上前拉住了湘湘的手,对小贵子说:“小贵子,你本事不少,把市电视台来的名嘴都请来了呀!”小贵子就有些得意,说:“当年,你们参加市电视台业余戏剧爱好者汇演比赛,我是场场都看的,你们唱得也太入情了,湘湘的主持也太出彩了。那时候,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们都会到我家里来。” 巧云就硬拉着湘湘入席坐了,问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怎么都不见露头了。湘湘叹了气说:“女人嘛,也就趁着年轻时风光风光,也就那么几年,也要赶着风头从良呀,要不,人老珠黄了,就没人要了,自从嫁了人,也就隐性埋名,当个全职太太。”巧云嗔道:“你就那么点出息!”湘湘道:“你们也莫说我了,你们俩说说,都干什么去了来?”见二人笑笑着摇着头,说:“我在想,我们祖国的国粹为什么兴旺不起来,为什么,全都被你,还有你,生生的就你们这么葬送了呀!”。 正说笑着,高音喇叭就放起了音乐来,湘湘忙起了身,要去主持节目了。细细说:“真是呀,我也看到了,这小贵子请的演员,还都是在市电视台演过节目的。”满妹子哼了一声说:“现在这年头,有了钱,什么请不来,谁稀罕!” 九十一,小贵子探矿观音洞 正说着,又见小贵子带了两个人过来,向巧云和满妹子介绍,一位是镇政府的朱镇长,还有就是村里的邹支书。巧云和满妹子等就起来握了手,见朱镇长四十多岁年纪,一脸的谦和,说:“刘老师,易老师,久仰了久仰了,看过你们在电视台的演出哩,这是我们家乡的荣幸。”邹支书看上去五十多岁了,满脸白发。只是笑笑点点头。 听湘湘主持完婚礼,就是演出了,先是年轻的一男一女演员上台,一脸喜庆的唱了起来: 女:正月那个里来喝的什么酒 男:纯香浓郁那个如意酒 女:大人和小孩全都乐呀乐悠悠 合:又是新的日子开了头 女:八月那个中秋喝的什么酒 男:清冽甘爽那个团圆酒 女:隔着那山和水来恩爱也聚首 合:那个岁月不再添忧愁 男:好酒进了哥哥的口 女:风调雨顺好年头 男:好酒进了哥哥的口 女:总有情深意厚 男:好酒让我大胆地牵妹的手啊 女:好酒让我把哥梦在心头 男:好酒难得千杯少 合:万盏也喝不够 …… 细细又在啧啧:“你听听,这唱功果然就是不一样呀!”又问巧云和大苹果等下唱个什么段子,巧云说:“我只是个陪衬,小易才是主角。小易拿手的是越剧,只是今天是喜庆日子,唱越剧不合适,我看唱黄梅戏。”大苹果说:“我听老师的,就是唱黄梅戏也要挑个结局好的,我看,就唱《女附马》。”巧云点了点头。 几个节目下来,湘湘就又拉了新郎新娘上来,说是新郎新娘也要来给大家来一首,大家齐声叫好,听新郎新娘唱: 新郎:我望着妹妹的脸 多少话儿在心间 跟我露宿受艰难 日头晒黑了你的脸 新娘:能跟哥哥在一起走 是我情来哟是我愿 翻山越岭过大川 滔滔江水似清泉 能跟哥哥一起走 粗茶淡饭哟也香甜 为你缝补又浆洗 再苦再累心也甘 新郎:我跟你走天涯 哪怕生活多艰难 新娘:我跟你走天涯 哪怕山高路又远 新郎:我跟你走天涯 哪怕岁月有辛酸 新娘:我跟你走天涯 哪怕道路多艰险 …… 满妹子一向都是不屑的眼光的,听了这歌,竟也主动鼓起掌来,连连说唱得好唱得好。金玉说:“莫看小贵子一个土豪,他的这个儿子儿媳还都是大学生,这新娘李萍,去年还考上了公务员,听说在市税务部门工作。”细细说:“我看这女孩子还真不错,知书达理的,小贵子这家伙还真有福来。”又笑着对满妹子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呀!”满妹子说:“我也不是说他们唱的怎么好,你看那歌唱得,唱出了多少打工夫妻的苦日子,听得都辛酸,这哪像一个过这样日子的夫妻唱的歌呀!” 一会儿,却听小贵子什么时候自己上台吆喝了,大概被灌多了酒,声音沙哑的像是在喊,说的话也没边没际:“今天,啊,我特别特别的高兴,啊,特别特别的荣幸,啊,特别特别的自豪,啊,……”细细听了,忙对巧云和大苹果说:“你们快上,一定是在介绍你俩上台哩,快莫让他出洋相了。”巧云忙拉了大苹果出席上台,反正是清唱,既不要伴音,也不用化妆,上台就来。却听小贵子还在嚷:“你们猜,啊,猜猜,我今天请到谁了,大名鼎鼎啊,大名啊……”就被人拉了下去,湘湘替报了演唱的段子名和演员名。 巧云、大苹果上台,台下就是一片掌声和喝彩声。巧云和大苹果俩人在《女附马》的这段戏中,巧云扮的是公主,大苹果扮的是冯素珍。 巧云(饰公主,白): 讲! 大苹果(饰冯素珍?,唱): 民女名叫冯素珍, 自幼许配李兆廷。 爹娘嫌贫爱富贵。 诬告李郎送衙门。 民女只为救夫命, 万里奔波到京城, 实指望取得功名夫有救, 谁知被招入深宫。 公?主(白): 世间竟有这等之事? 冯素珍?(唱): 公主生长在深宫, 怎知民间女子痛苦情? 王三姐守寒窑一十八载, 刘翠屏苦度了一十六春。 还有前朝英台女, 生生死死爱梁生。 这都是父母嫌贫爱富贵, 女儿不忘恩爱情。 我虽比不得前朝贤良女, 救夫我不顾死生。 公主也是闺中女, 难道不念我救夫一片心? 公?主?(唱): 一心救夫我钦佩, 万不该进宫来误我终身! 冯素珍?(唱): 误你终身不是我。 公?主(白): 是?哪个? 冯素珍?(唱): 当今万岁你父亲, 不是君王传旨意, 不是刘大人做媒人, 素珍纵有天大胆, 也不敢冒昧进宫门。 真情实话对你讲, 望求公证细思忖。 公主若能将我恕, 我永世不忘你的恩。 …… 掌声响过,台下的人显然不放过,一定要再来一段,二人只得来了一段花鼓戏《刘海砍樵》。唱完,巧云和大苹果回到座位上,满妹子说:“大师就是大师,出手就是不凡,能把一个故事唱出一个段子,唱到人心里去。”细细说:“呀,满妹子!刚才还以为你这一辈子都超凡脱俗,没有想到也会拍人马屁呀!”满妹子这次倒是一脸真诚,说:“我这一辈子,还不晓得什么是拍马屁,只是听了你二人的一段唱,好像就是说给当今的妹子们和她们的父母们听的,你看看,现在的年青人,哪一个还有真情真爱,见财就是情,有钱就是爱,又有几个父母不是嫌贫爱富,有几个女孩子不是贪图享受,你们唱的古代的那几个女子,现在能找出几个?”一桌子的人也都点头,感叹人心不古。 筵席快结束时,就见小贵子的堂客常秀、女儿永丽带着新郎新娘过来,给满桌子的人敬酒,并亲自上最后一道菜,这一道菜的盘子里装的却不是菜,是一大盘红包和香烟。巧云、小云,小红的红包上是个烫金的寿字,礼金是800元,其他是200元,每人一条和天下香烟。细细问:“小贵子呢?”常秀歉意地说:“不好意思,他喝多了,被人抬到床上了,在床上挺尸哩!”那新郎却悄悄凑到巧云耳边说:“刘老师和易老师,爹招呼过了,您二位老师一定要留下,另有酬谢的。” 次日,参加婚礼的人陆续散去。巧云、满妹子本想回城,无奈细细、小红等人硬留着不让走,要带她们去各家转转,看看久未见面的乡亲,看看大水库和千千的水产养殖场。千千带着一伙女人到了水库,却见小贵子也带了些人来了水库,向水库的尾部金沟河深处走去。 千千晓得小贵子是去看观音洞的,去年前就带着他的人去过几次,他不明白,那观音洞为何如此让他着迷。 一年前,小贵子也是为了满足他手下几位探矿专家的好奇心,带他们去的观音洞,要是一般的人,到了山洞前,也会被被黑黝黝的深不见底的山洞里传出的巨大的轰鸣声而畏惧,但这些,对几探矿专家来说,却犹如处寻找肉食的狼,嗅到了猎物的气味。几个人进洞一探查,果然发现了猎物:山洞里富含制造光纤的主要原料——纯度极高的石英,且储藏量巨大! 这些年,正值全球信息高速公路建设发展巅峰时期,制造光纤的高纯度石英矿供不应求。这是上帝赐给家乡人的礼物,而这礼物,就这样默默无闻地埋没到今天,而到了今天,才有了用武之地。小贵子默默地祝福上苍:“她就是留给我小贵子的呀。 对小贵子来说,只要发现了宝藏,开采就不成问题。一切都在按照小贵子已熟透的程序式的方案进行,疏通各种关系,办理各种土地、林权使用证及采矿证件,开展各种评估。每道程序,对小贵子来说,都是用钱开路,只要有了钱,也就是走走过场而已,实在不行,他还有杀手锏,那是男人都会在他面前败下阵来的武器。 一切都在小贵子预料之中走完程序,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只有市水利局一位老局长提醒说:“村里好像有个叫金不换的,你们要做好他的工作才行,听说他把水库和那片林子看得比他的命还重。” 小贵子不以为然,认为这老局长多虑了。一个七八十岁的就快要进泥土的老人,还有精力来管这事?虽说他有两个儿子在政府部门工作,那两个儿子的家也都生活在大都市了,而且一个人还不在本省,还能操心家乡的事? 村里的土皇帝倒是不能得罪。多年的习惯了,村里的邹支书和镇里的朱镇长,小贵子以悄悄拉其入干股的方式,很快就俯首听耳了。项目公开之前,为了让村里的老人嘴软,于是,就有了“百叟宴”,村里的老人吃了又拿,都口口声念小贵子的好,只有朱镇长和邹支书心里有数,这哪是“百叟宴”,分明是鸿门宴哩 。 儿子的婚礼办过了后,小贵子觉得是开矿的时候了。 先是要修路,修好了从水库尾部到观音洞的公路,大型采矿设备才能开进洞口。 九十二,金不换制止采矿 一辆辆开山筑路机械浩浩荡荡开进水库的时候,金不换正在和金玉修补破了口的鱼网。金不换看了这向水库方向开去的施工车队,就问金玉:“千千在搞什么名堂,弄出这么大的事,也不给我透个风?” 金玉也有些发愣,说:“我也不晓得呀?” 千千在水库管理站,金玉就打了千千的电话。 “我也不晓得呀?”千千回话说。 父女二人听了,也就没有太在意,继续补那破网,不一会,千千的电话就来了,声音高了八度:“爹!小贵了要在观音洞开矿呀!” “开矿?开什么矿?”金不换有些糊涂。 “听说是石英矿!” “有什么问题吗?”金不换的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 “问题大了!观音洞里出来的水,是这水库唯一的四季不断水源,这矿一采,洞口被矿渣一堵塞,就断了水库的水源,水库没有了水源,遇到干旱天气,就蓄不了水,即便有水流出来,也会被严重污染,水库养不了鱼是小事,更会严重影响水库及下游的生态、粮食生产及居民生活饮水。” 金不换感觉浑身的血液翻腾起来,眼前一黑,但他还是努力使自己保持理智,问:“你怎么可以断定水会断流或被污染?” 千千耐心解释:“爹,我学的就是水利工程,怎么不晓得这其中的利害!一般山洞里能流出水的地质结构,大都是喀斯特地貌,这种地貌的地下水流经地域很广,出水处很多,往往一旦该出水处被堵塞或被破坏改变,那地下水就会从其它出口流出,这就是你们老年人常讲的断了龙脉,永远不会再从这个出口处流出了。再有,岩石层的破坏,会使很多对人体有害的矿物质或重金属溶于水中,超出平时几十倍,无论是人畜饮用或食用其水浇灌的庄稼,都会影响人的身体健康!” 金不换问:“既然这么利害,政府怎么可以允许他们开采?他小贵子胆敢私自违法开采?” 千千说:“这事,我还要进一步查明,我一定要查实,搞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晚上,金不换正在同千千商议怎么弄清这事,小贵子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小贵子双手拎了几袋精致包装的礼品,满脸歉意地笑,看到的却是不换父婿冰冷的表情。 这是小贵子预料之中的事,他晓得,再多解释也是多余,他不慌不忙地从手提包里掏出了一本本和一张张林权使用证书和开采许可证书,上面盖的是红红的县市各部门的大印。 不换也不看,千千冷冷地问:“这件事,你征求全体村民意见了吗?” 小贵子笑了笑:“老弟,那洞子不是村里的地嘛,是政府的,与村民没有关系的呀!” 千千问:“我也是这水库的管理员,也不管我的事吗?” 小贵子反问:“水利局没有通知你吗?不过,这矿的事,与水利局关系也不大的,我去那里办证,也就走个程序,没有人过问。” 千千问:“你说的轻巧!你晓得这矿一开采,将带来什么后果吗?” 小贵子嘿嘿笑笑:“老弟,我开了十多年矿了,能不晓得后果?可能有些污染,但市、县的环保部门都检测过了,大的影响不会有,不然我也过不了这一关。” 千千问:“要是这水源堵塞了,你晓得这影响多大?” 小贵子摇了摇头:“即便是堵塞了,我看对水库影响也不大,这么大的水库,也不是靠那洞里那么点水,主要靠的是积水嘛,你养你的鱼,我开我的矿,有钱大家赚,是不是。” 说着,就掏出个银行卡,放到桌子上,说:“大伯,千千老弟,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也在外漂泊了几十年了,现在也不想在外流浪了,正好家乡有了这么一个矿,我也就留下来了,弄了这最后一个,也收了手,不再弄了,也就在这里休养了。这个矿,要说赚钱,我能赚多少,大头都是给家乡政府纳税了,当然,说是与村民无关,说归说,有钱也应该大家赚嘛,我说过的,村里的老人,我每年的养老钱,一分钱不少!也算是为家乡人和政府作点贡献。”就指了指放在桌上的卡,说:“这点钱,也不多,一者呢,这水库及周围林区,也是大伯一辈子付出的心血和汗水,这点矿钱,大伯也应该得一份的;二呢,我也不晓得这矿会不会对这水库鱼有影响,如果有影响,老弟的鱼钱收入,就由我来补偿。这卡上的密码,我用的是大伯的生日。” 不换只问了一句话:“小贵子,你开矿的事,你爹晓得吗,他同意了吗?” 小贵子说:“爹病了,昨天送去了医院,这个事,哪能让我爹操心。” 小贵子该说的话,都说了,是该走的时候了。小贵子起身的时候,千千说:“你把钱和东西都拿走!”小贵子好像没有听到千千的话,千千就自己来拎东西,被不换制止了。看小贵子已出门很远了。 不换一夜没有睡,想了很多,想起了为护粮而牺牲的苏组长,想起了葫芦嘴村全体村民挑着自家的粮食到水库工地与政府对抗,想到了冒雨把村民劝回村的雯雯,也想到了为保护水库树林不被砍伐差点送了命的满妹子…… 第二天一大早,不换提了小贵子送来的礼物、红包和银行卡,来找村支书邹家堂。 邹家堂也一早到了在学校的村主任办公室,准备召开村干部会讨论农民种粮补贴发放的问题。远远一看不换双手拎的那精美的包装盒和名烟名酒,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忙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随手拿过一份报纸,好像看得很投入。 不换将手中的物品往桌上一放,邹支书似乎是吓了一跳,一看是铁青着脸的不换,慌忙站起来:“是老金呀,哪个让您这样生气?” 金不换问:“小贵子开矿的事,你晓得不?” 邹支书就也很气愤:“是呀!我也是昨天才晓得的呀,这太不像话了!现在正想在会上说说这事,这小贵子,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金不换一惊:“你们真的也不晓得?” “是呀是呀!说是那洞子是由县政府管理,村里人是无权过问,可是你在我们这地块头大兴土木,连你这个水库的老管理员也都瞒得这么紧,也太过分了。”就忙请不换坐了,泡了茶,问金大爷有什么要求,他一定尽力帮忙。 不换斩钉截铁:“就是一句话:赶快制止采矿!” 邹支书就有些为难:“这个事,既然他们已经到了这一步,现在想要他们停下来,也难哩。你晓得,小贵子在县里,市里都打点了,是合法开采,我一个村干部,算个嘛,说什么能管用么?”就看了看不换放在桌子上的礼品说:“这样,这东西搁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我也不好处理,等下我们有个村干部会,你也参加一下,开完会后,我同你一起去找朱镇长,这个事,总要通过他镇里往上面反映,你看怎样?” 不换明白,村干部的会,他是不便参加的,邹支书只不过是个托词,又不晓得他这个会要开多久呢,就提起了桌上的礼品,出了门,他不想等邹支书了,他自己去镇里找朱镇长。 不换到了镇里,已是中午,今天是镇上赶集的日子,街上人山人海,物品琳琅满目。邹支书看到不换要自个去找朱镇长,就忙给朱镇长通了电话,朱镇长会意,早早就在办公室恭候。见到了不换,满脸热情,硬拉着去镇食堂吃午饭。到了食堂,已是过了午饭的时间,食堂空无一人,朱镇长让厨师炒了几个菜,取了一瓶酒,就边喝边聊起来。 说到小贵子开矿的事,朱镇长一脸无奈:“你是晓得的,那块地也不属于镇里管,是县政府的地,由水利局管。这开矿的那块地,又办的是林业部门的林权证,办的开采证又是国土部门的,办的许可证又是环保部门的,这么一团乱麻,你找哪个说理去?这种事,他小贵子既然都能一路绿灯,可见这小子能耐不少,我一个小小的镇长,想管也摸不着门道,你现在要让镇里阻止这小子不开采,恐怕很难。” 不换愤愤地说:“这县里,市里的这些审批项目的人一个个都黑了心呀!他们那脑子里难道就只看重那些蝇头小利,不去想想数百万老百姓的生计!这个事,你不想管,我去找县里,县里不管,我找市里,我不相信这些官一个个都被灌了迷魂汤,一个个都是糊涂虫!” 朱镇长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说:“老金!话不能这么说!你要说这些当官的糊涂,有时候谁都糊涂,但有时候,他们哪一个不比鬼还精。别的不说,就讲这开矿,不光是这小贵子,你晓得这全县现在开的矿有多少?这些年,光铁矿就有三四十多个,不要说那水源污染,光那矿渣,堆得像一座座大山一样,每次洪水一冲,四周的田呀,河呀,全都填没了,那渗出的水,黑黄黑黄,那些受害的村民找哪个说理去?可是,这开矿来钱呀!我们这个县,就是个穷县,对每位上任官员来说,发展经济,这是硬指标,这经济怎么发展?靠种粮,能发展吗?靠招商引资,有谁来投资?这矿,就像是埋在地下的宝藏,是上天的馈赠,你不开采,有这赚钱的机会你不赚,你留给哪个?何况这于公于私,都得利。你那水库,谁不晓得其中利害,谁不晓得关系到下游数百万人的饮水和粮食安全?这要到回去数十年,还说得过去,现在你看,还有多少人在种粮?又有多少人在饮河里的水?各家都在打深井,喝深井的自来水。原先那需要用这河水的水浇田,现在都荒着,或者种果树呀花草呀玉米高粱呀等经济作物了,它不需要河水了,不需要水库的水了。所以,我说,老金,您来操这个心,又会有多少人领你这个情?……” 不换听着听着就有些不对味了,再说下去,就是在劝他不要上告了,忍着气,问:“朱镇长,你是得了小贵子的好处了。” 朱镇长一听,正要夹菜的筷子就定格在了半空,愣了愣:“你听哪个说的?” 不换摆了摆手:“这个事,我不说了,朱镇长,你劝我的话,也不要说了,什么现在农民都不种田了?不种田吃什么?现在没有人种,不代表以后没有人种,农村这政策不是几十年一变么?说不定,要不了多久,这政策就变了,粮食就会珍贵了,这种地的人就会多了。要是让这矿开了,断了这数百万亩水浇地的水源,那就是让这数百万亩的水田从此永远断了产粮的机会,会贻祸子孙万代!你一个镇长,难道不比我明白!” 朱镇长却还在纠结不换刚才说他得了小贵子好处的事,有些生气,说:“老金,有些话,不能乱说的,我朱山权可以拍了胸脯给你说,到今天为止,我是连那小贵子一根烟都没有抽过的。我是好心劝你,那小贵子,你有本事能弄了他让他不开这矿了,我还巴不得呢,我只是怕你到头不但弄他不了,还惹来一身膻。” 九十三,金石回村救父亲 不换从朱镇长办公室出来,就直奔县里。 县政府的大门自然是进不去的,都说要找书记,找县长,书记县长还能办公么?传达室问明了情况,引导不换去县政府信访接待室。 不换到了接待室,却坐了十几个上访的人,一个保安递给了他一个号,带他到一个空位上坐下,等着叫号。身旁坐着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挺热心地问:“大哥,你嘛子事呀?” 不换摇摇头,嘛子事?这是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么?他现在也没有心情说。倒是那妇人倒是像看透了他的心事,说:“看样子,你是第一次来这里?” 不换点了点头。 “我同你讲,这个地方办不成事的,你看这里办公的人,一伙子都是嘴上没有毛的,接待你好像很热心,让你登个记就走人,没有一个事不是石沉大海的。”妇人说。 既然办不成事,你来这干吗?不换想。就问:“你嘛子事呀?” “我一肚子冤哩!”妇人恨恨说:“那个王八蛋!当初想尽一切办法骗老娘离婚,离子婚我才晓得,原来这个不要脸的早就有人了,同那子非法同居了好几年呀!他前脚同我打了离婚证,后脚就同那不要脸的打结婚证哩!他一个吃公家粮的,道德败坏,非法同居,重婚罪,我要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不换哭笑不得,难怪有这么多上访的,都会是石沉大海。 轮到不换了,接待的是一个一脸亲切面容的年轻姑娘,热情问:“您是第一次来上访吗?” 不换点了点头。 姑娘伸出手来:“身份证!” 不换没有带身份证,一个种田的,平时没事哪个会把身份证带身上,只得摇了摇头:“没有带。” “您还有其它能证明你身份的证件吗?” 不换又摇了摇头。 “请您带上身份证再过来,好吗?” 不换忍着气,说:“我来这一趟好几十公里,不容易,再说了,我是有急事来找政府的,要再拖几天,村里就要出大事了呀!” 姑娘还是笑笑:“对不起,没有身份证件,我们不受理,这是规定。” 不换的闷气终于爆发了:“狗屁规定!我一个七老八十岁的大活人站在你面前,还能有假!” 不换的声音高了八度,把整个屋里人眼光都吸引了过来,两名保安就过来了,各架着不换的一只胳膊,将他带出了接访室。 不换就在信访室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两只眼睛红得像是要渗出血来。偏在这时,接到了金玉的电话,金玉带着哭声告诉爹,千千在水库拦截小贵子进山挖矿的施工车队,被小贵子的人打了,正在往医院送。 不换收了电话,还是呆坐着。天已快黑了,身边,行人们三三俩俩匆匆在他身旁走过,没有哪个注意路边门前坐着的老人,前面的车道,是各色各样的车辆从眼前呼呼疾过,一阵阵风尘扑面而来。 不换坐了近半个小时,他要回家了。 到了家里,屋里空无一人,想是都去医院了,不换先是找了些花生米,干咸菜,饼干等干粮,只要是能吃的,能带上的都带上,取了两瓶白酒,用一个塑料编织麻袋装了,将大茶杯灌满了水,披上了大棉衣,摸黑去了水库管理站。 现今的管理站,已是一栋三层的小楼房,一层有一个废旧仓库,里面还放着那支解放后就一直没有动用过的火铳,不换取了火铳,挂在肩上,火药、铁砂和底火都还齐全,也取了,还有少量往年炸石头加固水库用的炸药和雷管,不换用一根粗麻绳捆了,绑在自己胸前,拎了带来的干粮、茶水和酒,反锁好房门,关好全部窗户,就上了房顶,回身也将上房顶的梯子取了上来,将厚重的铁盖板盖上,自己就坐在铁盖板上。 天刚亮,小贵子的施工车辆开到水库坝旁的时候,突然就被一声火铳闷雷般的声音震住了,施工队员们抬头朝声音方向望去,见管理站的房顶上,坐着一个七八旬的老头,胸前捆满炸药,手里持着火铳,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准备进山的施工队员。 不换扯着破锣般的音嘶喊:“哪个要从我这里过去,我就向哪个开枪!哪个要上来抓我,我就与哪个同归于尽!” 一队施工人员就这样被不换齐齐挡在了水库大坝上。小贵子闻讯赶来时,看到了房顶上的不换,一时就傻了眼。 “金大伯,您这是何苦呢!”小贵子哭笑不得。 不换没有理会小贵子的话。 小贵子也来了气,向大伙挥了挥手:“走!” 他不相信不换就真敢开枪,自己就带头走在前面,后面的施工车辆就一辆辆又缓缓地跟了上来。 “轰!” 不换的铳响了。 小贵子本能在蹲在地上,眼前一黑,摸了摸头,好像没有中枪,后面的车辆全都又停了下来。 小贵子抬起头看了看不换,不换身边火药燃烧的青烟还未散去,不换却迅速地在往枪管里装火药和铁砂。 “小贵子,你有胆量,你就过来,我金不换活了七十多岁了,活够了,死也值了,这个枪,当年也轰过保长,也打过日本人,只可惜当时这家伙关键时刻不争气,没有报我爹一枪之仇,我至今还在后悔呀!这一次,我决不会后悔了。你要不信,你就试试!你要再过来,我先放到你,我再点上我这身上的炸药。” 不换一边装药,一边不紧不慢地说。 小贵子就蹲在大坝上,用手机拨打了110。 春节过后,金石被省政法委抽调参加涉农土地问题群体性事件调研组,实地调研历时一个月,行程遍及省内多个市县镇村。这一天,正在听取云水市相关部门的汇报会。上午的会议一开始,金石按会议要求关了手机,中午也忘了开机,下午继续听汇报。晚饭的时候,感觉今天的手机怎么这么安静,取出手机一看,竟然是关机,忙打开手机一看,吓了一跳,竟有几十个未接电话!有大苹果来的,有金玉的,都还发了信息:“家里有急事,速回电话!” 金石心跳加速,当即拨通了大苹果的电话。那边,传来大苹果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死哪去了?你要把我活活急死呀!” 金石来不及解释:“家里出什么事了?” “小贵子要在我们老家水库上游观音洞开矿,爹和妹夫不让开,妹夫被小贵子的人打伤住院,爹身捆炸药手持火铳在房顶与小贵子闹自杀呀……” 金石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我爹现在怎样?” “还在僵持,公安去了人,还在现场与爹对话。金玉来电话给我讲了详细情况,但我从网上得到的信息,还是以县政府名义发布的,却说是什么水库养殖户因矿老板采矿担心影响水库养鱼,以自杀相威胁企图阻止采矿……” “简直就是胡说八道!”金石肺都快要气炸了:“爹绝对不会是这样的人!” 大苹果说:“这件事事关爹的性命,我们要赶快想办法。我也想了,你也是外省的警察,不好管家乡省的事,只好以亲属身份回乡处理。你赶快请假,云水是我们去老家经过的地方,我开车去接你,今晚连夜赶回。” 金石回了声好。想了想,说:“你们媒体是不是可以赶快发个消息,披露真相?”大苹果说:“你也糊涂了呀!我也同你一样,不好插手外省的事,再说,还是我们爹自家的事。”金石说:“家乡省电视台你不是有熟人吗?找她们去报导现场呀!”大苹果说:“我跟她们通过话了,她们说,这只是一宗两家人为维护个人利益的普通纠纷,新闻价值不大。我就说了这事件的内幕,她们又说,涉农涉环保群体性事件比较敏感,宣传部门一定不会批准媒体公开报道的”金石想了想说:“听说雯雯婶是省人大退下来的,省电视台应该能够联系上她,你能不能通过省电视台的人找到她,让她给宣传部门打招呼。” 大苹果说:“我试试看”。 金石就焦急地等大苹果的回话。不久,大苹果终于来电,说:“找到雯雯婶了,小红已给同婶通了电话了,她说,新闻媒体就不要去了,她对这个水库太熟了,她现在正亲自带人去现场。” 金石又给金玉通了电话,那头金玉听到金石的声音,就哭个不停,金石好不容易劝住了,让金玉好好劝劝爹,不要冲动,说:“我同你嫂马上就回,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 九十四,雯雯回乡见不换 就在金石急匆匆住家乡赶的路上,雯雯已经到了现场。 当年在不换家蹲点的市政府秘书赵颜,现在已是省政府的副秘书长,赵秘书长听雯雯说了此事,也很吃惊,连夜带了省农业、环保等几位部门领导和相关专家,同雯雯一同奔现场。 到了现场,已是凌晨2时,水库大坝上,寒风剌骨,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几辆警车停在水库管理站的门前,雯雯等人的车刚停下,就见从警车里下来几个穿着闪着警察二字白色荧光的黑色警用大衣的警察,用手电对着雯雯等人晃动。司机一下车,冲警察喊:“这是省政府赵秘书长等省领导,你们这里哪个是负责的?”几个警察一愣,马上热情迎上来,车上又下来一个警督,忙上前敬礼,自我介绍姓李,是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大队长。雯雯向李大队长简要介绍了同行的几个成员。李大队长也简要作了介绍,说,下午来现场的是程副县长和朱镇长,同我们公安局组成了处置小组,今天下午向金不换喊了话,没有什么作用,处置小组已经部署了强行处置行动方案,争取凌晨采取行动,制止金不换的非法行为,确保采矿施工队顺利施工。 车里又出来几个人,是小云、小红和金玉,小云双眼红红的,趋前拉住了雯雯的手,就满泪双流:“雯雯,您劝劝老金呀,他最听你的。” 小红也上前拉了雯雯的手,双眼闪着泪光。 雯雯问:“身体还好吗?” 小红点了点头:“好哩!” 赵秘书长也上前拉住了小云的手:“婶,我是赵颜呀!还记得吗?” 小云仔细看了看,就很激动:“赵干部!你也来了!这么多年了,我也认不出来了!” 雯雯问李大队:“副县长在哪里?” 李大队说:“晚上这里太冷,他们都回镇里了,明天一早过来。” 雯雯问:“金不换呢?” 李大队用手电对楼顶照了照,雯雯看到管理站的房顶上,卷缩着一团黑影。 雯雯就向那团黑影喊:“老金!金不换!你听出我的声音了吗?我是雯雯!” 那团黑影就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向了雯雯的方向。 “雯雯!”黑影沉闷疑惑的声音冲向雯雯:“是你吗?” 几个警察手中的几支电光一边照向不换,一边照向雯雯,不换看清了,是雯雯,雯雯也老了,满头是白发,身形还是那么单瘦;雯雯也看清了,是不换,不换也老了,灰黑的短发下,满脸布满了皱纹,两人的眼光瞬间就模糊了。 灯光下,两人的眼里都充满着晶莹的泪水。 不换呆了一阵,就放下了枪,取下了身上的炸药,下了楼,走了出来。几个警察忙进了屋,收了金不换的枪和炸药。 外面太冷,雯雯同小云扶着疲惫的不换上了车。车子轰轰地向村子开去,雯雯指着一旁的赵秘书长问:“还认得吗?” 不换眯着眼,盯着赵秘书长看,赵颜说:“大叔,我是赵颜呀!” “哦!”不换点了点头:“你也来了!” 雯雯说:“你也不晓得给我来个电话,你信不过我,也信不过赵颜吗?” 不换摇着头,还是在抹着泪,似乎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向她说呀。雯雯却突然扑哧笑了:“老金!我看你呀,还像个受委屈的孩子!怎么着,快要入土的人了,还要拿枪轰人,看把你能耐的。” 车子到了峪口村村部学校,从镇里得到信息火速赶来的程副县长带领朱镇长、邹支书等人早已在门前等候。雯雯等一一握了手,屋里早已摆了两桌,桌上是两大盆热气腾腾的面条,桌下是两盘烧得红旺旺的火炭。一行人进得屋来,先是呼呼地就吃起面来。雯雯先是接了邹支书给她盛的一碗面,送给不换,不换迟疑了一下,伸手接了。小云就把自己的一碗面递给了雯雯。 吃完了面,大家就围着两个火盆坐了下来,赵副秘书长本是要连夜组织大家开个会,对事件进行一个初步的定性和处置的。雯雯建议,今晚还是让大家回镇里先休息,明天上午,她和赵颜带领专家们去水库区及采矿现场察看察看,毕竟眼见为实嘛!等看完了,大家心里有数后,再进行定性和处置。赵秘书长点头同意。 第二天天刚亮,金石同大苹果才回了村。到家一看,老爹睡得正香呢,俩口子都疑心这一切好像在做梦。 吃完早饭,金石一家子人以及闻讯的全村男女老少都聚在不换家门口,等着雯雯和赵颜从镇里过来。到了上午十时,才见了十几辆车轰轰开了过来,原来雯雯等人吃完早饭后,还去镇卫生院看了看破被打伤住院的千千,这时,市政府的梁秘书长也带人赶来了。雯雯、赵秘书长等一下车,就被全村人围了,都想近距离见见这位传奇的省城女大官和曾经在村里洒下汗水和泪水的赵干部,拉拉她们的手,说上几句话。这样的场面,雯雯、赵颜经历的太多太多了,但是这一次,她们明显地感觉不一样,这是她们过去一直感觉不到的,这一双双慈母般的眼光,一双双温暖而粗糙有力的手,这真切的带有浓厚乡音的问候,这种浓浓的乡情,使她们又一次泪眼模糊,俩人深悔自己回乡的太少了,总是欠着这乡亲们的情,临老终身也还不清的情。 上午去了采矿现场,相关专家技术人员对山洞的土壤、水质和矿物进行了采集取样,又看了看水库周边情况。回到了水库管理站,赵秘书长先是分别同金不换、千千等家人进行了座谈,摸清了千千被打、不换为何走到这样一步险棋的基本情况。之后,在峪口村学校组织有市、县相关领导、专家技术人员及镇、村负责人参加的协调会。 雯雯首先发言,说:“我已是一个退休老人,不在位不谋其政,对这个事件的定性和处置,我不会表态。但是,我也是一名有五十多年党龄的党员,也要尽一名党员的责任和义务。所以今天我只是作为这个水库历史的见证人,对情况作个介绍。”雯雯就简要介绍了政府修建水库的由来,水库修建后对全县粮食作物的贡献等。雯雯说:“这个水库,是葫芦嘴村一千七百多名村民背井离乡换来的,他们用自己付出的巨大的牺牲,不管是现在仍至今后,该水库都关系到全县近三分之一的农田水利灌溉及群众的生计,不能受到丝毫破坏或污染。” 同来的一位省水源及地质监测专家发言,说:“该地的水质、矿元素含量及开采后可能对水质造成的影响,还有待我们回单位进行检测后才能确定,目前还不能断定采矿后会出现水源重金属等污染问题。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从该地质结构上及山洞水流量看,水流量比较大,且常年不断,应该是地下河出的出水。地下河水喀斯特地貌的一个常见形态,它有一个显着特点是流域范围广,流域地域地形复杂,进水或出水口多。如果该地进行大面积采矿,该出水处如被破坏或堵塞,这股水源从此处断流而从其他出水口出水的可能性非常大。同时,我们从该水库地形地貌和积水水源及容量看,该水库周围山势均为内圈陡峭外圈平缓型,雨水在水库形成的积水有限,这也就是被淹没的村庄过去不容易形成洪灾的主要原因,如果该洞口的出水水源被阻断,一旦遭遇干旱,该水库的积水就会受到严重影响。” 赵秘书长点了点头,问:“县政府来了哪位?说说你们这个项目是怎么审批开采的?” 程副县长就站了起来,被赵秘书长抬手示意坐下,程县长就简要介绍了项目审批情况,进行了检讨,说:“因为这个项目所在地属县政府管理,无须征求镇政府及村民意见,所以在开矿的项目审批过程中,县政府是违规开了口子,相关部门是开了绿灯的。实事求是地说,县政府太穷,当时从创收考虑多些,相关部门也没有到实地认真认真的考察和检测,开展环评和风评,确实也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普通的矿会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赵秘书长问:“公安的同志有什么说法?” 县公安局李大队长说:“我们当初接到的信息是因开矿影响水库养鱼,矿老板与养鱼户发生的纠纷。局领导也只当作一个普通的民事纠纷,所以没有引起重视,只派了我们治安大队的几个民警来处理。谭千千被殴打一事,现初步查实,谭千千将三台大小车辆堵塞在水库大坝进口处,企图阻止采矿队进入现场施工。矿老板王金贵闻讯后,组织了四十多名施工队员到现场,在多次劝说无效情况下,指挥施工人员强行清理阻塞的车辆,在这个过程中,谭千千与施工人员双方发生身体接触,继而发生殴打,谭千千被打受伤,经初步判断,为轻微伤,没有构成刑事立案标准,案情正在调查阶段,目前谭千千在镇卫生院治疗。金不换同志系当晚得知谭千千被打的消息后,连夜携带炸药、火铳到水库管理站房顶,以自杀和持枪开枪相威胁,企图阻止采矿施工人员进入采矿现场。我们到达现场后,多次对其喊话,进行政策宣传教育,同时派其亲属进行劝说,但当事人置之不理。因此我们作出了采取强制措施将人控制的处置行动方案。……” 赵秘书长听完了介绍后,就十分生气。说:“大家刚才都说了,情况已基本摸清楚了,这起事件,并不是各级上报的什么矿老板因开矿影响水库养鱼引发的一般民事纠纷,而是一件关系到水库下游数十万亩农田水利灌溉,甚至有可能因水源污染影响水库下游数百万人生命健康的严重问题。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党员,为保护这个水库资源,在先后到村,到镇,到县上访无果情况下,不惜以自身的生命作抵押,换取矿老板停止采矿。这个事件的发生,应该让我们每个在座的同志们好好反省反省了!我们常常在喊,反对官僚主义,反对形式主义,坚持实事求是,坚持为广大群众谋利益,看看我们现在做的事,我们是在为谁谋利益?是为老板和政府谋利益还是在为老百姓谋利益?我们的官僚主义、形式主义泛滥到何等程度!这些年来,我们一贯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经济发展是硬指标,硬道理,但发展经济,绝对不能以牺牲群众的利益为前提,绝对不能以污染环境影响群众生命健康为代价……。” 赵秘书长说到这里,有些激动,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顿了顿,宣布了几条意见:一是这个采矿项目立即停止,要求县政府作出明确指令,坚决制止在水库及周边林区进行任何破坏水库水源和水质的工程项目建设;二是市、县政府要组织对有采矿项目审批权的有关部门进行一次彻底清理整顿,对无视相关法律规定,违反采矿项目审批操作程序,任意审批采矿项目的相关部门认真进行一次彻底整改,对违纪者特别是存在行贪污受贿行为的,一律从重从快查处,以儆效尤。三是对在此次事件中,放纵属下工作人员殴打谭千千的王金贵及参与殴打的人员,由公安机关依法处置;对金不换在上访过程中,因村、镇、县信访办等单位领导敷衍推诿,造成不良后果的相关人员,由市纪委进行调查,提出处理意见报省。 九十五,赵秘书作客不换家 会议结束,天已快黑了。程县长陪着小心请示赵秘书长:“县招待所已备好晚饭,各位就到县里用饭。”赵秘书长说:“你们都去,我这次是到老领导老家来替她打抱不平的,怎么样也要让老领导老家的人做个东道,我也几十年没有尝小云婶的手艺了。晚上我就在不换家吃饭,也要喝个道歉酒的。”同来的市、县领导就有些发愣,不知是走还是陪着一起在村里吃饭。赵秘书长就说:“我一个人留下,其他都回。”雯雯向大家解释说:“你们还不晓得,赵秘书长八十年代在这里蹲过半年的点,他是要单独同当年的一些熟人聚聚。你们都回。” 赵秘书长同雯雯进了不换的家,这里已是一栋独立的两层半楼房。金平、金石、满妹子,大苹果喜从悲来,一伙子人就有些把握不住,哭哭笑笑的。赵秘书长看到大苹果,笑笑说:“当初听了你的鬼故事,害得我一晚都不敢熄灯,后来又留意看你在电视上的唱腔,还以为你向戏剧艺术方向发展了,没有想到你又拿起了笔杆子。看了你最近写的‘迷信误导民意,是谁的悲哀?’,挖出了农民封建愚昧的思想根源,又直指政府的工作失误,真是好手笔!你是样样都能出尖呀!”大苹果歉意说:“没有想到赵大秘书长还这么留意我呀!”赵秘书长说:“早晓得你是金石的人,那晚就应该代你多灌金石几杯的。”大苹果说:“好呀,今天你就把他灌过够。” 赵秘书长又握了握满妹子的手,看满妹子身子比过去丰腴多了,脸上也挂了皱纹。满妹子就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说:“你看看,我都成了老婆子了,你却还是老样子没怎么变。”赵秘书长也笑了:“几十年不见,满妹子你这张嘴,也开始说讨好人的话了。”满妹子说:“人家说的是真心话。”就亲切地问:“你家里人都好?”赵秘书长叹了口气说:“八七年结的婚,老婆也是农村的,当年结婚度蜜月的时候,还专门来这里看你的,你却不在村里。”满妹子说:“只怪那时候通信不便,要不然,不管天大的事我也得赶回来,同你和嫂子喝个喜酒,吃个喜糖的。”又问:“嫂子孩子都好?”赵干部说:“都好,孩子已上大学了。”满妹子点了点头。 赵秘书长问:“不换叔、小云婶呢?”满妹子说:“爹在杀鸡,妈在厨房弄菜呢。”赵秘书长就进了厨房,看小云同小红、细细、金玉都在忙碌。赵秘书长说:“随便弄几个青菜就好了,还用这么多人来忙。云婶,小红婶,细细,你们都不要忙了,要不,我吃不下的。”小云歉意地笑笑,说:“也不提前给我们打个招呼,看什么菜都没有准备。”赵秘书长说:“就是不要你们准备,吃些你们随便的菜,才有味。” 雯雯就向金平、金石问了问各自家里的情况,问金石:“在省公安厅工作,忙吗?”金石苦笑:“分在治安局维稳科,指导处置全省群体性事件,这就是个救火队,整天东奔西跑。”雯雯也笑了:“也好,辛苦是辛苦点,但能充分发挥你的才能,为维稳作贡献,工作有成就感。”看了不换出来,就冲不换笑笑说:“不像你爹,就晓得用火铳吓唬人。”说得大家哈哈笑了。 一会儿,饭菜热腾腾地上了桌。不换就劝座。自然是雯雯在上首坐了,不换请赵秘书长同雯雯坐上首,赵秘书长坚决不干,硬是拉不换同雯雯坐了上首。赵秘书拉金石坐了左边,金平同满妹子右边坐了,大苹果拉赵秘书长的司机小杜在下首坐了。 大家坐定,赵秘书长看了看雯雯,请雯雯讲话,雯雯摆了摆手,赵秘书长就端起酒站起来,说:“今晚我得先来个借花献佛。这杯酒,先要敬不换叔。两个意思,一是代表政府道个歉,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让不换叔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二是我从心底佩服不换叔作为一名老党员的心胸和胆识,要不是不换叔以命相搏阻止这个采矿项目,这个巨大的损失将不可挽回。所以,这杯酒,我先喝了。” 赵秘书长正要喝,却被雯雯止住了,笑笑说:“小赵,不对呀!你两层意思,就一杯酒了事?偷工减料可不行,你得一层意思一杯酒。你们说是吗?” 众人都笑。赵秘书长点了点头,连喝了两杯。不换也喝了一杯,就有些激动,说:“要说道歉,应该是我向雯雯,向赵干部道歉的,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当初也是逞一时之气,没有想到老都老了,还这么冲动。”说着又喝了一杯。雯雯说:“老金,酒就少喝点,不要跟年青人斗。”就自己端了酒站起来,笑笑说:“也得感谢有老金这一闹,使我们能够有这么个机会聚聚,有机会能看望一下故乡亲人。所以这杯酒,我也敬敬老金,也一同敬敬大家。”说完也一口喝了。 几杯酒下肚,赵秘书长就很感慨:“今天老领导在身边,我也就不说这场面话。记得当年我在这里蹲点的时候,金叔,金石,满妹子,你们都晓得的,我没有把自己当作是一个官,真的没有,觉得自己同群众的感情很亲很近。可是这些年,总觉得自己在机关里,这官当久了,同老百姓的感情距离却越来越疏远了。今天看到这村里人同我见面,还口口声声的叫我赵干部,我看得出来,这种笑脸是真诚的,不是装出来的,让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同群众的距离会越来越远?是因为你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官,而群众在心底里却没有把你当官,所以说官阶越高,你同群众的心里距离就越远。这些年,其实我在梦里都想回这里看看的,说句实在话,要说忙,没有时间,那是假话,还是自己把场面的应酬看得太重,把来这里看看乡亲们的安排看得太轻。所以说,我就永远摆脱不了场面的应酬,来实现这个愿望。” 满妹子一听,不知触动了她哪根神经,端起杯子站了起来,说:“赵干部,你这话只是说对了一半,你本来就是官,怎么能不把自己当官? 老百姓也不是没有把你们当官不当官的,老百姓是把好官的当官,那些坏官,在老百姓心里,就狗屁都不是。”说得大家又都笑了。 赵秘书长就也站了起来,冲满妹子笑笑说:“好呀满妹子!当初让我好几次当众出丑,这个仇我还没有机会报呢,你今天又主动向我挑战来了?你说说,今天这个酒,你要怎么喝?”满妹子掩着口笑:“谁挑战你来?你当初出丑,怪谁?哟!看不出来呀赵干部,官当大了,别的本事没长,喝酒的本事长了哩。你说怎么喝,小妹今天舍了命来陪你!”说着就冲厨房喊:“拿大碗来!”赵秘书长也哈哈笑了:“满妹子呀满妹子,你这个性格,这一辈子是改不了了,行了行了,我还是认输,免得我今天还来出丑。” 满妹子还不依,说:“我的酒就不喝了,人家几位大厨师的酒总要敬敬。”赵秘书长忙点点头:“对对对,我差点忘了,”忙起身去厨房,见小云、小红、细细和金玉正在厨房吃呢,忙说:“来来来,一起上桌子。”小云说:“桌子坐不下了,这里吃一样的。”赵秘书就上前拉:“坐不下,挤也要挤挤,老规矩不能变。”就硬拉带劝几人围着桌子坐了,满妹子就到赵秘书坐前倒酒,让赵秘书一一敬了。不换要满妹子不要闹,赵干部今晚还要赶回省城的。满妹子说:“呀,村里太埋汰了,住不习惯了。”赵秘书长说:“哪能。明天上午还有一个会,我必须得参加,下午还得接待一批客人。”满妹子就有些失望,说:“你官不大,却比总理还忙呀!” 不换就说:“今天也趁赵干部你们都在,我这里总有一个心结,不妨现在也说出来。你们看这村里,这么多的田没有人种,还有这么多的地一块块的被侵占,这粮食收入一天天减少,这个事,政府晓不晓得?从古到今,都是农民种田养政府养城里的人,你看现在的这些农民,连自己吃的粮食不够,还要到市场上去买,这样发展下去,粮食从哪里来?政府有没有什么政策来改变?” 赵秘书长说:“这个事,政府也已经有政策了,就是土地流转,说白了,就是对农民承包的土地,如果你承包人不能让这块地出效益,就又可以转包给别人,让别人来生产出效益。不过,这个政策看起来不错,但实行起来不容易,不可能跟过去土改或者土地承包那样搞全面铺开的运动形式。说来说去,农村的土地流转也是要有经费投入技术支撑才能出效益的,还是因为我们这些地区太穷,缺乏经费来源和技术支撑。”赵秘书长看了看金石,问:“金石,听说你在搞什么三农方面的调研,你们省跟我们省都大同小异,你们在实行土地流转方面,有什么高招没有?” 金石说:“我也是刚到的地方。恰好这次政法委组织我们到乡下进行了农村维稳方面的调研,从调研情况看,农村的形势很不乐观,最令人揪心的事就像刚才我爹说的,有关粮食安全的问题。除了我爹说到的以外,还有农田水利建设年久失修,造成洪涝旱灾增多的问题;农村环境污染严重,农村垃圾没有人处理,农民风趣地说:是污水靠蒸发,垃圾靠风刮。农村村干部管理不力的问题,党支部没有凝聚力,村干部没有号召力,农村劳动力流失和人才短缺等等问题,一个村干部说,现在城市对农村是实行“三光”政策:资金流光,人才走光,美女跑光。” 众人苦笑。 九十六,邹支书因私说情 金石说:“不过我自己也有一些心得,现在讲土地流转也好,实行什么新农村政策也好,关键的问题是要把这“三光”改变为“三回”,将资金流回来,让人才转回来,把技术带回来。这几十年来,都是以牺牲乡村来繁荣城市,农民为了城市建设作出了巨大的牺牲,现在也应该是城市反哺农村的时候了。至于怎么样搞,我们调研组的同志也谈到了一个可操作性的对策,就是通过土地流转,实现农田种植养殖业规模化产业化,同时,通过产业化的农业带动农村管理民主化,农民生活城镇化。” 赵秘书长点了点头:“说得对,这也与我的这个思路不谋而合。从长远看,在城市繁荣后,衰败的乡村就必然成为有待开发的一块剩土,存在很多商机,发展潜力很大,我可以预计,不要很长的时间,在城市建设达到饱和的情况下,城市的资金、人才、技术必将向农村转移,三农现状的又一次大变革,只是时间问题” 金石接着说:“这次我也见到了二踏子,也同他谈到了农村面临的现实情况,他也有意回家乡经营土地的打算,我听了也非常赞同。他这个人,赵干部你也很了解,与这个小贵子不一样,是个办实事而又有头脑的人,特别是对党的政策有前瞻性,要是他要回到家乡投资农业,一定会成功的带动一个区域的农业发展。” 赵秘书长听到这里,就来了兴趣,说:“这个信息很好!只要是这个二踏子肯回乡创业,我会从省里带来工作组,在咱们这个村或这个镇搞个新农村建设试点。就怕二踏子是否有真有这个打算。” 满妹子就笑笑看了看细细,说:“这好办,他二踏子要不回来,就让细嫂去请,包管请得回来。”细细就啐了声满妹子,说:“你嫂子都成了老太婆了,你还要还拿来取笑呀!人家现在身边什么样的美女没有,还会有我?” 赵秘书长不禁暗笑,看了不换一眼,说:“那也说不定。你看有些人,人家多少人劝,政府的人,老婆孩子,都没有能劝得动,你看,我们老领导就两句话,人家还不是立马举手投降?” 众人嘿嘿地笑。 吃了饭,赵秘书长就要走,小红问雯雯:“你也不会这么忙,就在家多住几天来。”雯雯说:“这次来得也太急,什么东西也没有带,只得回去。以后有的是空闲时间,我会经常来的。” 不换送赵秘书长上车,紧紧拉着赵秘书长的手久久不松。赵秘书长说:“金叔,您放心,您心里的结,我一定会为您解了。只要我赵颜在位一天,一定把这个农村建设好,让您看到党的政策永远不会让种粮人失望。”又对金石说:“二踏子的事,你多费费心,同我加强联系。” 不换点了点头,赵秘书长又冲满妹子笑笑,说:“我还会经常来这村里,同你斗酒的!”满妹子机械地点了点头,一双伤感的眼神盯着别处,说:“你要来了,就给我电话,我一定会来的。”眼看着赵秘书长拉着雯雯上了车,车子消失在夜色中。 车子开了很久了,赵秘书长还在想着满妹子送他时的那眼神,自己也就心酸地想了很多,难道满妹子心里还有一个他么?也许,是自己想多了,满妹子是喝多了酒,才这样的。看雯雯也似乎在发呆,就对雯雯说:“老领导,我是没有办法才要回去,您应该多待几天的。我看您在这里,很少这么开心过。”雯雯摇了摇头,叹了声气,说:“我何尝不想!谭伟走的那年,我也回乡了几天,办完了丧事,也本想住几天,可是我住不下去,你不晓得,村里一家子一家子排着队请吃饭呀,你能不去吗,有些人家,其实到现在还过着清苦日子的,为请吃这一顿饭,也不容易。就是因为乡亲们那种热情,让我无法拒绝。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赵秘书长点了点头。说:“原来老领导也有这个苦衷呀!我自从那次蹲点回城后,也回来过一次,是带着我的新婚妻子来故地重游的,这村里人见了我,也就是这样请吃饭的,从那以后,我也难得回来。所以呀,我也总觉得要替这里的父老做点什么事情,刚才听了金石的信息,我也就有一个想法,不管金石能不能动员二踏子回乡投资农业,我也要自己出马,争取二踏子回来,即使争取不到二踏子,也要争取三踏子四踏子来这里,让不换叔及乡亲们看到党和政策的福音,让村民尝到党的政策的甜头,给这个穷县创个好的样板。” 雯雯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金石金平一家就去医院看望千千,看千千满身都是青紫,脸上都有好几块,被涂了紫药水。满妹子愤愤地说:“都打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警察还说是轻微伤?”大苹果说:“只要没有伤着骨头和内脏器官,没有后遗症什么的,应该就是轻微伤,这个我见的多了,现在这大老板雇人打人,也学精了,打人用的都是橡胶棍,一般不会把人打成轻伤以上的,晓得这样最多也就是个治安拘留,过不了几天就放人,而这被拘留的人,老板不是用钱疏通关系让警察从轻发落,就是用大笔的经济补偿赏给被拘留的人。” 千千看到一家人都团聚了,就嚷着要出院。金平金石也劝不住,只得让他随着众人,一拐一拐地回到家。 金石到了家,早有两个人在家等着,却是村里邹支书陪着小贵子的老婆常秀来说情的。金石一问,原来是小贵子及参与打人的施工队员今天一早就被警察带走了,常秀哭哭啼啼的找邹支书来不换家求情。 金石就感叹,法律有什么用,还是官大的说话管用。就听常秀哭诉着说:“为了开这个矿,贵子上上下下打点,办这证那证的,已花了上百万了,现在说不开了就不开了,赔了这钱也就赔了,这打人的事,他也没有参与,说是他指挥打人,那就冤死他了,他还在一旁劝不要打人呀!他这一被公安抓走,他这么一个大公司,现在也没有人来打理的,工人们也等着他发工资的呀。” 满妹子愤愤地说:“还说没有参与,你看打的这么专业,至少也是经过培训的,而且还不止这一次,他能脱得了干系?” 常秀还在哭诉,不换听着听着,心早就软了下来,问金石:“你是公安的,你说说,像小贵子这样的,怎么个处理法?”金石想了想,说:“打人这个事,小贵子是老板,如果他的下属打人他不知情,他顶多也就是被训戒后,让人担保就可以放人的。如果当时他也在现场,就算他没有亲自参与,也脱不了干系,要拘留他几天也有可能。现在的基层民警办案,弹性还是很大的,而且他们听了赵秘书长的口气,对小贵子要加重处理也不一定。我建议,这个事,解铃还须系铃人,爹你就去找派出所取个保,参与打人的民工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小贵子就先让担保出来,毕竟也是一个村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爹你看怎样?”不换点了点头,问千千:“你怎么想的?”千千说:“就听金石哥的,只要他抵头认个错,就行。” 常秀就鸡啄米似地点头说:“一定的,一定全家登门道歉。”不换就让金平开车,带他及常秀去派出所。 邹支书看到不换他们走了,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原来,昨天开完会,朱镇长就寝食难安,今天一早听说小贵子被抓走了,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害怕这小贵子一到局子里就会松口,把什么都说出来。朱镇长与邹支书计议了半天,才想出这一招,让邹支书找到常秀,让她来向不换说情,尽快把小贵子放出来。 不换带常秀等走后,邹支书却还没有走的意思,看只有金石、大苹果,满妹子还陪在身边,就对金石说:“金石,你虽然也是农村出来的,但是现在农村的情况你不一定了解。莫看现在村子里有很多人有钱了,但村委也好,镇政府也好,却还是穷,现在像我们这样穷村的村干部,是没有人愿意干的,别的不说,就这一年忙到头,上面也就给每个村支书补贴六千来元钱,还不如在外打工两三个月的工资。村里能干的人都出去了,剩下的留村人员,选出的愿意当村干部的人,你想有多大能耐,没有人听你的,村里有很多事都摆不平哩。就说村里修公路这个事,这条烂泥路,我喊了几年要铺水泥,不管用呀!没有几家愿意出钱,我一家一家去做工作,那赵瞌睡,听说要他出钱修路,他掏出一把票子在我眼前晃了晃,说,钱我有,是要去买肉买酒吃的,要修路,对不起,没有!我连个车都没有,修个屁路。还有不少人,他能掏出几百几千打牌输钱,却不愿意修桥铺路,要不是二踏子出了这笔钱修了,恐怕到现在也还是个烂泥路。政府免除了农业税后,还给每亩地补贴一笔钱。按政策,这笔钱是补给种上粮食的地的钱,没有种上粮食的就没有。但是你是晓得的,这国家的钱,我们也不要白不要,哪个会这么傻种多少粮就多少报多少,没有种上粮的就不报?所以就把所有的地都按产粮的地上报。原本打算将上面拨给的这笔钱,对真正种上粮食的就发,没有种上粮的就不发,村里用这笔钱来用作修水利、处理垃圾等费用。可是还没等这钱发下去,就有人告状了,说是村干部要贪污截留国家发给农民的补贴费。他这一告,你有口也难辩,所以我们只好将这钱一分不少全下发了。” 金石问:“现在村里真正还在种粮的地有多少?” 邹支书说:“村里能种水稻的田最多的时候,也有二千七百七十多亩。现在真正在种的水稻田,也就一千二百来亩,大多数是自己种自己吃的,而且一年一稻,种两稻的几乎没有。剩下的田,有些开出一小块用作种家常吃的蔬菜,或者油菜什么的,绝大部分都荒了。” 金石问:“现在这种一亩的稻子,能赚多少钱?” 邹支书答:“现在如果种一稻,收成好的话,亩产能达到一千二百来斤。按每斤一元二角算,就是一千四百元左右,除去请机耕犁和收割机四百来元,种子农药肥料等二百多元,每亩地的最高收入也就六百元左右,要是种两季稻,每亩最多也能收入八九百到一千元左右。” 金石一时沉默。 邹支书说:“所以说,这种几亩地一年的粮,日晒雨淋的,都不如外出打工一两个月的收入,哪个会在家种地?过去还有人养猪养鱼,现在也没有人养了,养猪就不说了,那猪每天至少要喂两顿食,村里人说,没有这闲功夫,有这闲功夫不如去打牌;过去有人养鱼,可是这水塘又因为多年不挑塘泥,很多塘都不能蓄水了,就是有些塘能养鱼,不到年底也被人偷了,也就没有人养鱼了。” 大苹果吃惊:“这鱼也能偷?” 邹支书说:“嘿!你是不晓得,现在的偷鱼贼,非常专业的,晚上开着那电瓶车,连声音都没有,到了鱼塘边,先是撤些不晓得是什么东西配的鱼料,能不用几分钟的功夫,就把那塘里的鱼全部就聚拢来,被他们一网就捕过精光,那一网鱼一拖上车,就连鱼带网一车子呼地开走了。前后不到几分钟,整个一塘的鱼,几乎不剩一条,你就是发现了,也没有用,谁能追得上那车。” 大苹果听得都呆了。邹支书说:“还有更狠的,过去这山上有很多鸟的,大的小的,一群群,野鸡就特别多,早上一醒来,到处是鸟叫,各种鸟的叫声都有。现在来些捕鸟的,只要在一个空地上布下一个网罩,那网罩比头发丝还是细,连人的肉眼都难识别,布下网罩后,就打开那个什么电子鸟鸣器,那鸟鸣器什么鸟的叫声都有,比如说他打开那母野鸡的叫声,很快那公野鸡就飞了来,打开那公鸡的叫声,那母野鸡就都飞了来,被那网一罩,一只也跑不脱。这两年,这山上的什么大鸟都捕尽了,还有到处放夹子捕野兔子的,捕蛇的,一些人家养的狗,鸡,也都被夹子夹了。这个鸟是吃虫子的,蛇是吃田鼠的,生态平衡被破坏,你看,这虫子就多了。” 满妹子愤愤地说:“怎么就不抓不治治这些人?” 邹支书摇头叹气,说:“怎么治?怎么抓?一个镇里就这么几个警察,顾得过来吗,再说了,这些鸟,也说不清哪些是什么保护动物,也治不了他们的罪。” 金石等只是叹息。 九十七,蒋勤勤斗趣金石 金石回到单位,就忙着给二踏子联系,问他在不在市里,想约他一起吃个饭,谈谈回家乡种地的事,电话那边的二踏子说,他现在在北京呢,问有什么事,金石就说了在家乡与赵秘书长计议种粮的事,说:“你说过话就忘了吗?我可是当真的。”二踏子哈哈笑了:“哪能忘哩,只是现在情况有变了,本来想交棒给儿子的,但公司现在不搞高速公路了,要转行搞高速铁路,这一转行,这儿子就有些吃不消了,我还得扶一程。”金石嚷道:“易大老总,高铁不比高速,是个技术活,你的人能吃得开吗?”二踏子哈哈笑道:“这年头,只要有钱,什么弄不来的,现在是除了缺钱,什么都不缺,何况现在是人才过剩,有了钱,什么人才搞不到?有了人才,什么技术活干不来?”金石说:“钱是赚不完的,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是不要那么去拼了,养好身体要紧。有跳跳接棒,该放手时就放手,回到家乡去,搞些对家乡人和对自家身体都有益的事,不比什么都强。”二踏子说:“我说过的话就算数的,我想,到了年底,应该可以脱手了,到时候,我,你,同赵干部一道回乡。” 全国“两会”前夕,金石参与政法委调研组写的“关于有效应对我省涉农不稳定因素的调研报告”终于脱手。报告洋洋一万二千多字,详尽阐述了全省涉农不稳定因素的现状、表现、成因、发展趋势、党委政府在应对涉农不稳定工作中存在的主要问题及教训,以及有效应对我省涉农不稳定问题的若干对策措施等。通过这次调研,金石感触很深,他庆幸自己能有这个机会,会同发改委、政法委、农业、环保、国土等部门专家及相关负责人,对涉农问题有深层次的触及及更深入的探讨,特别是通过实地考察和调查,让他能亲眼目睹“三农”问题特别是农村土地和粮食安全问题的现状,让他更加迫切地感到,“三农”问题,特别是土地及粮食安全问题,是上级必须高度重视,放到工作重心的时候了。 调研工作一结束,全国“两会”开始了,按惯例,科里要派人赴京,协助处置信访维稳工作。胡科长当仁不让,他要赴京,本想要带蒋勤勤去的,蒋勤勤自己也也十分踊跃,可是处领导不同意,让胡科长一人赴京。科里只剩下金石同蒋勤勤俩人。 蒋勤勤在公安大学学的是刑侦专业,能参与大案要案侦破工作,成为一名中国闻名的女侦探,是蒋勤勤梦寐以求的理想。可惜命运不济,毕业之际,省厅到学校考察挑选学员,蒋勤勤在考察之列。能一步就到省厅,就能直接参与大案要案侦破工作,蒋勤勤当然求之不得。到了省厅才知道,这次到省厅工作的,没有刑侦的分配名额。蒋勤勤被治安局挑中,就这样被分到维稳科。 金石不了解蒋勤勤的刑侦专业能力,但单凭蒋勤勤能从收到的一份简历上的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传真,就能从上千名上班人流中准确找到金石,也足见还是有点眼力功底的。特别是得知这个姑娘还是来自农村,父母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时,金石就开始油然敬佩,省厅到学校招人是很挑剔的,能选中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乡下姑娘,如果不是各个方面出类拔萃,是没有资格踏入这个大门的。 一个梦想成为中国闻名女侦探的高才生,被放在这个连外出办差的机会都没有,整天窝在办公室深居简出,干打杂的活,蒋勤勤心里就常常不免产生无用武之地的委屈,有机会就很想找人倾诉。胡科长是个警察世家,一个行事谨慎,不苟言笑,注重小节的人,这就使蒋勤勤本能地与他保持距离。倒是开朗豪爽的金石成为正处在青春期本应开朗乐观的她愿意接近的人。在向金石刨根问底打听到金石被村妇“绑架”的经过后,蒋勤勤眼泪都笑出来了:“蒋科,我怎么感觉你不像是被人绑架,倒像是去当卧底呢!”金石哭笑不得:“你少拿我开涮,还幸灾乐祸是不是?” 蒋勤勤笑弯了腰:“堂堂一个军人,被几个妇人就这样制服了,你要是在部队这样子,还有脸回来呀?要是我呀,还不如一枪把自己了了,也落个好名声。”金石就笑骂:“胡说八道啊你!这能比吗,这老百姓是敌人吗?” 蒋勤勤就凑过来,细声问:“哎,那些妇人长得很顺眼,看到你这帅哥,不忍伤害你,最后美女救帅哥哈!”金石呸一声:“越说越离谱了,你电视剧看多了!” 金石从老家处理完爹“自绑”事件回来后,蒋勤勤还是逼金石把详情问得一清二楚。金石想自己来这单位还没有多久,就先后出现父子相继“被绑”与“自绑”,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以为又要被这蒋勤勤大大取笑一番的,没想到这次蒋勤勤却一脸的伤感,对金石树起了大拇指,说:“金科,你爹真是好样的,值得敬重呀!”金石疑惑地看着她,蒋勤勤叹了口气,说:“说起你爹,我也就想到我爹,也是一个同你爹一样子个性的人。你看我爹,队里别的人都一个个外出打工,他自己不出去,还逼着我哥也不要出去,跟着他种那几亩田。现在都什么年头了,别的人家早就一年种一稻了,他还至今坚持种两稻。那句老话还常挂在嘴边,什么如果农民都不种粮,靠哪个养活这么多人!去年底,村里要搞什么粮食规模化种植,把村子的所有水稻田包给一家公司来经营,要将小田改大田,实行机械化种植。村子里别的承包户一个个都同意签约,单单就我爹死活不答应,带着我娘我哥一家人在田里搭棚子,吃睡在地里。村里,镇里,县里领导做工作,都不行,我回家去劝,也不听,人家也没有得办法,最后这块地成了钉子户。我爹还坚持要自己种。你说说,这不也是个死脑筋吗!” 金石一听,触了自己的心事。没想到蒋勤勤随便闲聊的几句话,却透露给了他两个重要信息,一是农村的土地流转改革已经在有些地方开始实行了,二是在土地流转改革过程中,还会不可避免地遇到各种阻力。 金石来了兴趣,说:“你详细说说,你们村是怎么搞土地第二次承包经营的?” 蒋勤勤说:“也是一个老板,看中了我们村的地,一个偏僻的穷寨子,也有水田八百来亩,穷虽穷些,却是一个没有任何污染的水源地,村里人饮水灌溉全用的是地下泉水,这老板想要用这片地种黑米。” “什么黑米”金石问。 “黑糯米呀!有些八宝粥呀,日本寿司呀,有用的这种米,乌黑发亮。种这种米,产量很低,只有普通水稻的一半。价格却是普通大米的四五倍。所以老板还算慷慨,承包村里人的田,不管甲级乙级,一律三百元一亩,还不要政府的补贴,让政府的补贴全都给村民。你想想,村里人什么也不用干,每亩地就可以白白地拿到四百多元钱,哪个不愿意干呀。这泉水灌溉的水稻,虽说没有污染,却因为水温低,也影响水稻产量的,每亩地也只有千把斤,最多也只能收入四五百元钱。” 金石更来了兴趣,说:“听你这一说,我还真想去你那村里看看哩。” 蒋勤勤兴奋拍手:“好呀好呀!你什么时候去,我当导游,全程陪你。” 金石说:“不光是我要去,我还会带着我的大老板,我们老家省的领导,还有新闻媒体去,去参观学习你们村的先进经验,让我们的那个穷村子也发展起来。” 蒋勤勤愣了一下,撇了撇嘴说:“你打住!这可不行!你这样去参观宣传,我爹岂不成了反面教材了?” 金石叹了一口气,说:“哪是当反面教材呀,我也是像你佩服我爹一样佩服你爹。现今的农民,要都像你爹一样,这农村的土地还会荒么,国家每年的粮食还不增产么?这农村还要搞土地流转么?你爹说得对呀,如果农民都不种粮,靠哪个养活这么多人!” 金石晚上回到家,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肉香,看到大苹果还在厨房忙碌,一看桌上,已摆好了几个菜,还放着一瓶酒。金石想了想,今天什么日子呀?这大苹果连班都不上了,又在闹什么名堂?就问:“霜霜回来了?”大苹果也不理,将一道菜端上桌来,对一旁发愣的金石说:“霜霜不回来,我们就不能自己庆贺庆贺么?”金石问:“庆贺什么?你发财了还是提拔了?” 大苹果上了桌来,给金石斟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说:“你这么大的好事,还瞒着我!”金石有些糊涂,问:“我什么好事又瞒你了?”大苹果说:“你们的那篇关于什么有效应对我省涉农不稳定因素的调研报告,发了内参,中领导都有批示。今天我们单位的人都看了,上面有你的大名呀!”金石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有些失望,道:“我还真以为什么好事哩,这也算好事么,还值得这样子庆贺?”大苹果说:“你不懂。我们单位的人,人多嘴杂,原先听说我老公转业了,到地方从正团级降到正科级,他们哪晓得什么内情,就什么话都有,什么是不是在部队犯了错误呀,在部队没有能力呀,我也懒得给他们解释。今天大家看了这个内参,看了你的大名,你不晓得单位的人是怎么羡慕我的吗,看我的眼光都不一样了!你是不晓得,我们这些搞新闻工作的,一年到头能有人上个内参,就很了不得了,就是上了内参,能得到中领导的批示,更是少有。” 金石哭笑不得:“都这么大的年纪了,你那点虚荣心能不能改改。你们做记者的见多识广,哪能连这个都不晓得?我们同你们不一样,省委政府机关组织搞的调研上内参,得到中领导同志的批示,这是很正常的事,只能说明,中领导对我国的‘三农’现状很重视。这也是我们职责内的事。” 大苹果也感叹:“光重视又有什么用?到了下面,一切还是老样子。你看,中领导也知道,自从承包到户后,农村水利建设被破坏和损毁严重,造成洪旱灾害增多,中也十分重视呀,中央财政拨了专款修水利。你看看,钱是拨下来了,水利修了多少?我们记者也下乡调查了,根本就没有动静。一些村干部说,一来,我们没有看到这笔钱发到我们手里,二来,就是有了这笔钱,我们也发动不起来,这村里没有水利工程专业技术人才不说,连劳动力也很难找得拢来,这些都是要放炮打石头的重体力活,让这些老年人妇女来干,干得动吗?” 金石说:“所以我还是说,解决‘三农’问题,关键还是要‘三回’,将资金流回来,让人才转回来,把技术带回来。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我相信,城市和农村的这个现状,总会有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说不定什么时候,城市不再是中国人工作生活的乐园,广大的农村,才是人们创造财富和体面居住的地方。” 大苹果哼了哼,说:“你说的倒是很好听,也不晓得我们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金石说:“你也太悲观了,过两年,我就要拿出个试点给你看看。” 九十八,云秀回乡送王立 清明刚过,金石收到爹来的电话,说王立走了。 金石心里一阵悲怆。 金石在村里时,从小到大,是听着王立的哨音和吆喝声长大的。土地承包后,王立是村子里很少没有外出打工的村民之一,虽说现今乡村的现状,也让这位种田人对农民的前途悲观失望过,但直到生命的终结,王立仍一如既往地耕种自己承包的几亩稻田。小贵子在城里安家后,多次劝爹不要在家种地了,要爹到城里住,亨享福,王立死也不去。金石原本想通过在村里搞土地流转试点,让王立在有生之年看到农村再有一次改革的前途和希望的,但已经不可能了。 王立是在小贵子婚礼后病倒的。起初只是以为或是偶感风寒,或是吃了太多小贵子带回的干货海味,上了火,请了老中医,号了脉,开了几味中药,吃了几天,仍未见好,又请了西医看了看,说是感冒,引起肺部感染,输了几天消炎液,还是咳嗽不止,痰中带血,愈感呼吸困难。恰好这些天小贵子也扑在了观音洞的矿上,又被不换千千一闹,搞得他六神无主,也没有把老人的一个普通感冒放在心上。直到到医院一检查,已是肺癌晚期。那时候,小贵子也刚从拘留所被保出来,得知这个消息,捶胸顿足,要医院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医生却令人失望地摇头叹息。王立心里明白,坚持放弃治疗,要回家,说,与其在这医院等死,不如回家过几天与子女全家团聚的日子。小贵子也清楚,村里的老人,没有一个想死在外头的,一旦死在了外头,遗体就不能入室。小贵子坳不过爹,只得将爹送回家。 金不换在得知王立得了绝症的消息后,也深深地自责:是不是自己的行为加重了王立的病了?他也明白,王立是管不了他儿子的。那件事闹过后,他去医院探视过王立,那时,王立精神还好,只是有些喘气,笑着对金不换说:“想不到,我这个孽子,我没有治服他,却被你给镇住了。”金不换一脸惭愧,说:“你不用说了,我今天就是来向你道歉的。”王立说:“这件事,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自个的崽我晓得,仗着有几个钱,就爱胡来,无法无天。你这次这么一弄,也算是给他一个教训,是救了他,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哩,以后,我要不在了,你要替我好好管管他呀。”金不换一听,很是伤心,眼圈就红了,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只是拉着王立的手不放。 这些天,小贵子每天亲自给爹洗澡换洗衣服,小贵子媳妇,女儿也天天给爹做好吃的。小贵子还同爹商量是不是通知云秀过来,王立摇了摇头。孙媳妇李萍懂事,还是悄悄给云秀打了电话。 第二天晚上,在王立弥留之际,云秀就带着德子和自己的两个女儿一家子人全都来了。云秀叫了一声王立,就上前攥着王立的手,拉着德子蹲在王立的床前,哽咽着说:“老王,王立!你就这么绝情吗?你就这样要抛弃我们母女吗?你就不能等我先走了你再走吗?你为嘛要我这样苦命地活着,……”就忍不住一耸一耸地哭,小贵子就连劝带拉要拉开云秀,却见爹的一只手紧攥着云秀的手不放,一双眼神紧盯着小贵子,似乎对小贵子有话说。小贵子忙凑到爹的嘴边,听爹吃力地吐了几个字:“跟…你娘…一起…过日子…” 小贵子含泪点头,就当了爹的面叫了声娘。云秀却已哭得应答不出来了。 王立的丧事,小贵子本想草草举行,也没有遍处报丧了,自己已没有了靠丧事在乡亲们前摆谱的心情。但他没想到,来参加出殡的人却比来参加他儿子婚礼的人还多,不仅是本村,附近几个村的村干部和老年人都来了,镇政府的领导从镇书记到办事员全部不请自到,一声声老队长老队长地叫。小贵子才明白,原来爹要比自己风光哩,爹这十多年的生产队长,没有白当。 丧事完后,小贵子问了问云秀一家人的情况,才晓得其实这一家子过得并不好,德子只会到处打零工,赚些干体力活的钱,云秀在一家制鞋厂工作,一家人住在城里城乡结合部一出租屋内,俩口子省吃俭用供两个女儿念书,女儿一个大学毕业,一个技校毕业,都有了工作,已在城里嫁人成家,幸两个女儿家境还好,也能供养二老。小贵子说:“既然两个妹子已结婚成家,二老在城里住的是出租房,那就不要去城里住了,村里这套房子,我也不常住,空也空着,既然爹不在了,就在这里养老。毕竟都是乡里乡亲的,生活在一起,也能互相有个照顾,我也会经常回乡看二老的。”云秀同德子点了点头。 小贵子就给了云秀一个银行卡,吩咐道:“这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要去省呀,花完了,我再打进去,这密码,就是娘的生日。”又给了俩妹妹一人一个银行卡,两个妹妹极力推辞。小贵子说:“你们要是不认我这个哥,就算了,要是还看得起我这个哥,这么多年了,你们上学念书找工作,结婚成家生孩子,供养二老这么些年,我这个做哥的连个面都没有露过,不愧心吗!虽说哥现在是有几个钱,但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保不准哪天就会赔个精光,说不定到时候,我讨饭讨到你们家了,也好有个让你们收养的理由呀。”两个妹妹只好收了。 德子问:“老王的地还有吗?”小贵子含泪说:“爹走了后,我去过爹的地里,看到爹的锄头还在地里呢。爹种的一块油菜,正在开花,花开得比别家的都旺盛。”德子说:“我跟了老王这么多年了,还不懂他么,他这一辈子,离不开这地的。”小贵子说:“这些年,我就一直在劝他,都六七十多岁的人了,就是要干些活,就弄些吃的小菜就行了,那种粮的活,就不要干了,我也不是没有钱,什么买不到?村里不晓得的人,还会骂我不孝呀!爹说,哪个骂你来?爹现在身子能动,能种地,就是福气,有这么好的地,我能种,却不去种,白白浪费了这地,才招人骂哩。” 德子叹了一口气,说:“小贵子,你现在送我这套房子,送这银行卡,我并不稀罕呀,我心里要感谢你的,是老王这几块稻田。前些年要不是我同你妈没有脸回乡见你爹,见村里人,我待在那城里干什么呀!在城里,要不是为一家人活着,我能窝在那城里干活?那活干的闹心呀!我是做梦都想回乡来种粮的,可是这些年想回也回不来了,家里也没有个家了,老房子都塌了,两个女儿也不让回来。现在好了,有了这房这地,趁现在还能干得动这活,我也就把老王这把锄头接过来,自己种粮食。” 一家人团聚了两天,小贵子安排好了云秀和德子,就带一家人同两个妹妹等人回城了。 德子和云秀不晓得这卡里有多少钱,打听到细细的超市有取款机,就一同到了细细家,正好不换,小红都在,正在说道王队长一生的事,感叹人生苦短。见德子云秀来了,忙热情让座。细细说:“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你们回来看看我们,现在好了,姐妹们又能在一块聚聚了。空闲的时候,王立见天都来我这里的,现在正好,你们来补王立的缺。”云秀见细细们没有轻看自己,心里一阵感动,说:“我也是没脸回来的呀。”细细哈哈地笑,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保守呀!你看你们,不都很好吗?王立有小贵子,日子滋润得很,你这一家,我看你的两个女儿,两朵花一样,都结婚成家了。这都是老天的安排,也是你们有福。”不换,小红也点头称是。 细细又笑笑说:“云秀,现在王立走了,我也不隐瞒了,当年王立有那病,全村里人都不晓得,只有我晓得,我也是从给王立看病的大夫那里打听到的。不过这个秘密,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心里想,可惜了我这位如花似玉的姐姐,就要这样子守活寡么?唉,也幸好老天送了这么个德子给你,要不然,我都觉得老天不公平。”说得云秀脸上就有些搁不住,笑骂细细:“哎呀细细,你是什么鬼变的,什么事都晓得?我当年就想,你在秧田里说出的那句话,到底是哪个透露给你的,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是不是我跟德子的事,你也晓得?”细细更笑个不住,说:“还让你说对了,你们俩一出走,我心里就晓得是嘛子回事了。不要说我了,村里人哪个不在疑心,你想想,德子这人,轻易不想出去的,当年我想找个女人给他,让他出去,他都还扭扭捏捏。你云秀就更不用讲了,你舍得了王立,也舍不得小贵子呀,你们俩个没有名堂就怪!只有王立一个人蒙在鼓里。” 小红听细细没完没了,说:“细细你住口。人家高高兴兴来看我们,你还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什么?” 不换也说:“那些个事,不要再提了,你二人能回来长住,我们都巴不得,大家都欢喜呢。”就问德子:“我听说,你还要种王立的地么?”德子点了点头。小红说:“趁现在能动,种种地也好,这王立人走了,他的锄头还在地里,现在有人接手他的地种,王立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细细问:“小贵子给了你们钱了吗?”云秀一听,忙想起来,就掏出了银行卡,要细细看看卡里有多少钱。细细取了卡,就叫惠妹子进来,问了密码,将卡递给了惠妹子,惠妹子拿了卡走了。云秀问:“这是哪家闺女呀,长得好模样。”细细说:“踢踢家老三家的女儿。”云秀说:“他一家不是都去城里了吗?”细细说:“他这女儿嫁的是竹村的财大爹的二儿子,这二儿子现在也在镇里搞工程,这惠妹子高中刚毕业,自愿来这里看超市的。”云秀说:“没想到踢踢也有这好福气。” 不一会,惠妹子进来,对云秀说:“我看了,卡里有二十万哩。”云秀同德子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说:“你没有看错吗?”惠妹子点了点头说:“我看的清清楚楚,就是二十万。”云秀愣了愣,就哭了,说:“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的,这个小贵子,你给娘这么多钱干什么?”德子就从惠妹子手中取回了卡。云秀对德子说:“你快打电话给团团和媛媛,问她们卡里有多少钱?”德子就忙拔打电话,问了问,说:“她们两人每人都是十万元,女儿们都说,这钱,她们也不会花的,留下来,以后应急用。” 细细就劝云秀:“你也莫多想,小贵子这些钱,给的也不多,王立在时,他那卡上也有二三十多万,你说他能花几个钱?他种的粮,弄的菜,自个还吃不完,还要上街卖,用卖粮卖菜的钱买肉买鱼吃。看着他有那么多钱,我开的这个店,也休想多赚他一毛。”大家都笑了,不换说:“只怪你老实,人家一个光棍汉,你就不能体贴体贴人家,让人家心甘情愿给你贴心钱。”细细笑骂:“可惜呀,现在人老珠黄了,要是回到二十年前,我就不信骗不到王立的贴心钱!”细细说完,看了看云秀,说:“你们俩人也不要像那王立那样呀,有这钱,该花就花,为哪个去省哩,横竖也带不进棺材里去。” 九十八,云秀回乡送王立 清明刚过,金石收到爹来的电话,说王立走了。 金石心里一阵悲怆。 金石在村里时,从小到大,是听着王立的哨音和吆喝声长大的。土地承包后,王立是村子里很少没有外出打工的村民之一,虽说现今乡村的现状,也让这位种田人对农民的前途悲观失望过,但直到生命的终结,王立仍一如既往地耕种自己承包的几亩稻田。小贵子在城里安家后,多次劝爹不要在家种地了,要爹到城里住,亨享福,王立死也不去。金石原本想通过在村里搞土地流转试点,让王立在有生之年看到农村再有一次改革的前途和希望的,但已经不可能了。 王立是在小贵子婚礼后病倒的。起初只是以为或是偶感风寒,或是吃了太多小贵子带回的干货海味,上了火,请了老中医,号了脉,开了几味中药,吃了几天,仍未见好,又请了西医看了看,说是感冒,引起肺部感染,输了几天消炎液,还是咳嗽不止,痰中带血,愈感呼吸困难。恰好这些天小贵子也扑在了观音洞的矿上,又被不换千千一闹,搞得他六神无主,也没有把老人的一个普通感冒放在心上。直到到医院一检查,已是肺癌晚期。那时候,小贵子也刚从拘留所被保出来,得知这个消息,捶胸顿足,要医院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医生却令人失望地摇头叹息。王立心里明白,坚持放弃治疗,要回家,说,与其在这医院等死,不如回家过几天与子女全家团聚的日子。小贵子也清楚,村里的老人,没有一个想死在外头的,一旦死在了外头,遗体就不能入室。小贵子坳不过爹,只得将爹送回家。 金不换在得知王立得了绝症的消息后,也深深地自责:是不是自己的行为加重了王立的病了?他也明白,王立是管不了他儿子的。那件事闹过后,他去医院探视过王立,那时,王立精神还好,只是有些喘气,笑着对金不换说:“想不到,我这个孽子,我没有治服他,却被你给镇住了。”金不换一脸惭愧,说:“你不用说了,我今天就是来向你道歉的。”王立说:“这件事,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自个的崽我晓得,仗着有几个钱,就爱胡来,无法无天。你这次这么一弄,也算是给他一个教训,是救了他,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哩,以后,我要不在了,你要替我好好管管他呀。”金不换一听,很是伤心,眼圈就红了,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只是拉着王立的手不放。 这些天,小贵子每天亲自给爹洗澡换洗衣服,小贵子媳妇,女儿也天天给爹做好吃的。小贵子还同爹商量是不是通知云秀过来,王立摇了摇头。孙媳妇李萍懂事,还是悄悄给云秀打了电话。 第二天晚上,在王立弥留之际,云秀就带着德子和自己的两个女儿一家子人全都来了。云秀叫了一声王立,就上前攥着王立的手,拉着德子蹲在王立的床前,哽咽着说:“老王,王立!你就这么绝情吗?你就这样要抛弃我们母女吗?你就不能等我先走了你再走吗?你为嘛要我这样苦命地活着,……”就忍不住一耸一耸地哭,小贵子就连劝带拉要拉开云秀,却见爹的一只手紧攥着云秀的手不放,一双眼神紧盯着小贵子,似乎对小贵子有话说。小贵子忙凑到爹的嘴边,听爹吃力地吐了几个字:“跟…你娘…一起…过日子…” 小贵子含泪点头,就当了爹的面叫了声娘。云秀却已哭得应答不出来了。 王立的丧事,小贵子本想草草举行,也没有遍处报丧了,自己已没有了靠丧事在乡亲们前摆谱的心情。但他没想到,来参加出殡的人却比来参加他儿子婚礼的人还多,不仅是本村,附近几个村的村干部和老年人都来了,镇政府的领导从镇书记到办事员全部不请自到,一声声老队长老队长地叫。小贵子才明白,原来爹要比自己风光哩,爹这十多年的生产队长,没有白当。 丧事完后,小贵子问了问云秀一家人的情况,才晓得其实这一家子过得并不好,德子只会到处打零工,赚些干体力活的钱,云秀在一家制鞋厂工作,一家人住在城里城乡结合部一出租屋内,俩口子省吃俭用供两个女儿念书,女儿一个大学毕业,一个技校毕业,都有了工作,已在城里嫁人成家,幸两个女儿家境还好,也能供养二老。小贵子说:“既然两个妹子已结婚成家,二老在城里住的是出租房,那就不要去城里住了,村里这套房子,我也不常住,空也空着,既然爹不在了,就在这里养老。毕竟都是乡里乡亲的,生活在一起,也能互相有个照顾,我也会经常回乡看二老的。”云秀同德子点了点头。 小贵子就给了云秀一个银行卡,吩咐道:“这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要去省呀,花完了,我再打进去,这密码,就是娘的生日。”又给了俩妹妹一人一个银行卡,两个妹妹极力推辞。小贵子说:“你们要是不认我这个哥,就算了,要是还看得起我这个哥,这么多年了,你们上学念书找工作,结婚成家生孩子,供养二老这么些年,我这个做哥的连个面都没有露过,不愧心吗!虽说哥现在是有几个钱,但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保不准哪天就会赔个精光,说不定到时候,我讨饭讨到你们家了,也好有个让你们收养的理由呀。”两个妹妹只好收了。 德子问:“老王的地还有吗?”小贵子含泪说:“爹走了后,我去过爹的地里,看到爹的锄头还在地里呢。爹种的一块油菜,正在开花,花开得比别家的都旺盛。”德子说:“我跟了老王这么多年了,还不懂他么,他这一辈子,离不开这地的。”小贵子说:“这些年,我就一直在劝他,都六七十多岁的人了,就是要干些活,就弄些吃的小菜就行了,那种粮的活,就不要干了,我也不是没有钱,什么买不到?村里不晓得的人,还会骂我不孝呀!爹说,哪个骂你来?爹现在身子能动,能种地,就是福气,有这么好的地,我能种,却不去种,白白浪费了这地,才招人骂哩。” 德子叹了一口气,说:“小贵子,你现在送我这套房子,送这银行卡,我并不稀罕呀,我心里要感谢你的,是老王这几块稻田。前些年要不是我同你妈没有脸回乡见你爹,见村里人,我待在那城里干什么呀!在城里,要不是为一家人活着,我能窝在那城里干活?那活干的闹心呀!我是做梦都想回乡来种粮的,可是这些年想回也回不来了,家里也没有个家了,老房子都塌了,两个女儿也不让回来。现在好了,有了这房这地,趁现在还能干得动这活,我也就把老王这把锄头接过来,自己种粮食。” 一家人团聚了两天,小贵子安排好了云秀和德子,就带一家人同两个妹妹等人回城了。 德子和云秀不晓得这卡里有多少钱,打听到细细的超市有取款机,就一同到了细细家,正好不换,小红都在,正在说道王队长一生的事,感叹人生苦短。见德子云秀来了,忙热情让座。细细说:“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你们回来看看我们,现在好了,姐妹们又能在一块聚聚了。空闲的时候,王立见天都来我这里的,现在正好,你们来补王立的缺。”云秀见细细们没有轻看自己,心里一阵感动,说:“我也是没脸回来的呀。”细细哈哈地笑,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保守呀!你看你们,不都很好吗?王立有小贵子,日子滋润得很,你这一家,我看你的两个女儿,两朵花一样,都结婚成家了。这都是老天的安排,也是你们有福。”不换,小红也点头称是。 细细又笑笑说:“云秀,现在王立走了,我也不隐瞒了,当年王立有那病,全村里人都不晓得,只有我晓得,我也是从给王立看病的大夫那里打听到的。不过这个秘密,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心里想,可惜了我这位如花似玉的姐姐,就要这样子守活寡么?唉,也幸好老天送了这么个德子给你,要不然,我都觉得老天不公平。”说得云秀脸上就有些搁不住,笑骂细细:“哎呀细细,你是什么鬼变的,什么事都晓得?我当年就想,你在秧田里说出的那句话,到底是哪个透露给你的,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是不是我跟德子的事,你也晓得?”细细更笑个不住,说:“还让你说对了,你们俩一出走,我心里就晓得是嘛子回事了。不要说我了,村里人哪个不在疑心,你想想,德子这人,轻易不想出去的,当年我想找个女人给他,让他出去,他都还扭扭捏捏。你云秀就更不用讲了,你舍得了王立,也舍不得小贵子呀,你们俩个没有名堂就怪!只有王立一个人蒙在鼓里。” 小红听细细没完没了,说:“细细你住口。人家高高兴兴来看我们,你还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什么?” 不换也说:“那些个事,不要再提了,你二人能回来长住,我们都巴不得,大家都欢喜呢。”就问德子:“我听说,你还要种王立的地么?”德子点了点头。小红说:“趁现在能动,种种地也好,这王立人走了,他的锄头还在地里,现在有人接手他的地种,王立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细细问:“小贵子给了你们钱了吗?”云秀一听,忙想起来,就掏出了银行卡,要细细看看卡里有多少钱。细细取了卡,就叫惠妹子进来,问了密码,将卡递给了惠妹子,惠妹子拿了卡走了。云秀问:“这是哪家闺女呀,长得好模样。”细细说:“踢踢家老三家的女儿。”云秀说:“他一家不是都去城里了吗?”细细说:“他这女儿嫁的是竹村的财大爹的二儿子,这二儿子现在也在镇里搞工程,这惠妹子高中刚毕业,自愿来这里看超市的。”云秀说:“没想到踢踢也有这好福气。” 不一会,惠妹子进来,对云秀说:“我看了,卡里有二十万哩。”云秀同德子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说:“你没有看错吗?”惠妹子点了点头说:“我看的清清楚楚,就是二十万。”云秀愣了愣,就哭了,说:“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的,这个小贵子,你给娘这么多钱干什么?”德子就从惠妹子手中取回了卡。云秀对德子说:“你快打电话给团团和媛媛,问她们卡里有多少钱?”德子就忙拔打电话,问了问,说:“她们两人每人都是十万元,女儿们都说,这钱,她们也不会花的,留下来,以后应急用。” 细细就劝云秀:“你也莫多想,小贵子这些钱,给的也不多,王立在时,他那卡上也有二三十多万,你说他能花几个钱?他种的粮,弄的菜,自个还吃不完,还要上街卖,用卖粮卖菜的钱买肉买鱼吃。看着他有那么多钱,我开的这个店,也休想多赚他一毛。”大家都笑了,不换说:“只怪你老实,人家一个光棍汉,你就不能体贴体贴人家,让人家心甘情愿给你贴心钱。”细细笑骂:“可惜呀,现在人老珠黄了,要是回到二十年前,我就不信骗不到王立的贴心钱!”细细说完,看了看云秀,说:“你们俩人也不要像那王立那样呀,有这钱,该花就花,为哪个去省哩,横竖也带不进棺材里去。” 九十九,金石陪厅长下乡 这天是星期一,金石上午参加省维稳办的一个季度形势分析会,回到办公室,办公室空无一人,连蒋勤勤也不见了。打电话一问,蒋勤勤说:“我同刘处长和胡科长正在赶往德州的路上呢,德州支川县上千村民集体到市政府聚集,说是村干部非法侵占变卖耕地,与维持秩序的民警发生冲突,厅领导批示我们赶紧前往指导处置。胡科长说,你留在单位处理日常事务。” 金石心里一丝苦涩,虽说他开会不在单位,但手机是一直开着的,真要带他一起出差,也不在乎这半天,至少可以来个电话问问。胡科长情愿带一位外出不怎么方便的女内勤出差,而让他在单位看家。看来,自己上次被村民“绑架”当人质的阴影还在刘处长和胡科长的心里没有消除。 下午,厅局里来了几个件要处理,有些要上报相关数据,有些还要转发下去,就有些忙乱,也深感蒋勤勤这内勤的工作也不好做。快下班时,蒋勤勤来电话,让他到厅机要室等他们的省厅赴德川工作组发来的情况汇报电报,收到电报后,即送陈厅长,看看陈厅有什么指示,如有指示,即电话报她。 金石处理完科里的事后,已过了下班时间,又忙赶到厅机要室,机要室里值班的是两位年轻漂亮的佩带二级警员警衔的女民警,听金石介绍了自己的单位姓名和来意,一个齐耳短发的就夸张地叫:“你就是上次被绑架的人质?”金石只得苦笑着点了点头。齐耳短发兴趣大增,一双媚眼不停地上下打量金石,好奇地问:“听说是一群妇女把你送在一间卧室里,耍了你半天,你使的美男计才逃脱的出来?”金石心情本来就不好,就有些来气,道:“胡说八道!你们也真会编故事!”那齐耳短发还嘻嘻笑说:“看生气了,是说到痛处了。”另一个长发女民警也抿着嘴笑,说:“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这么一个帅哥,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对,还带有野性的村妇们带到人家的闺房里,度过半夜的春宵,那会有多少浪漫的故事,人家想有这段奇遇经历,还得不到哩。”说完,俩人就放肆地笑。 金石只好不再答理,想,真是的,现在的这些女民警,思想开放程度比起部队的女兵还大胆。看正面墙上挂的大屏电视,正在播放清廷剧《雍正王朝》,看那李卫正在一板一腔地对下属训话: “本人奉皇上的旨意,免了江苏百姓的人头税。从本告示张贴之日起,不管你家里有多少人,每人每年二钱银子的丁税,都不交了,那么这二钱银子的丁税到哪里去了呢?都到田里去了!以后每亩田,加收二钱银子的田税,田多的多交,田少的小交,没田的就不交了,这就叫推丁入亩。……” 这《雍正王朝》金石早已看过了的,不禁想到了雍正当政后推出的“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新政,就叹了口气,那时候的当政者,还能根据土地和粮食问题不断推出新的政策,可见农村土地粮食问题的弊端在历朝历代都存在的,一直到今天,没有一项政策能一劳永逸地解决农村土地和粮食问题,现在不能,将来恐怕也不能。 金石就边看电视边烦心地等,到了晚饭时候,外面送了两套盒饭来,齐耳短发接过了来人的饭,问金石:“你也来一盒?”金石摇摇头:“我不饿,你不要管。”齐耳短发也不答理,对送饭的人吩咐:“再送一份来。”金石想制止,那送饭的已点头走了。 俩女民警就吃了起来,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金石就偷偷的吞了几口口水,听齐耳短发一边吃还一边问金石:“我听说,你在那村子里,那家主妇还专门做了美食给你吃呀?”金石一听,就想到那顿饭菜来,哈喇子更多了,本不想答理,一想这女孩还晓得给他打盒饭,倒挺体贴人的,只得说:“也不算什么美味,记得是一盘炒回锅肉,还有鸡丁,一盘大白菜,还有煎荷包蛋。也是饿了,才吃得香。”齐耳短发说:“你看你看,还不是美味?看人家多有心,荤素营养搭配齐全,都是绿色食品,当然香,何况还是秀色可餐。”俩人说得哈哈齐笑。 一会盒饭来了,金石也就不客气,一阵狼咽虎吞吃了,刚吃个心满意足,突然电话响了起来,一看是大苹果。金石才猛然想起,呀!今天是大苹果生日! 金石原想在自己下班后,给她买朵玫瑰花,大苹果还说晚上要做几个菜一起喝两口的!怎么这一阵子就忘得这么干净彻底?金石不禁恨得直用拳头擂自己的脑袋,接通了电话,就慌里慌张地叫:“老老老婆!”听两个女孩在一旁嘻嘻地笑,果然听大苹果大发虎威:“我问你,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是不是又被哪个狐狸精把你迷了?”大苹果电话里的声音很大,两个女孩显然听到了,就听齐耳短发压低声音向他使鬼脸说:“正是哩,不是一个,还是两个呢!”金石白了女孩一眼,对电话说:“我在有事,走不开呀。”大苹果说:“你电话又没电了?信息也不来一个?”金石忙说:“一时忙的忘了,现在也说不清楚,你自己先吃,我回来跟你解释,好啦好啦。”就忙断了电话。 齐耳短发就窃笑:“看来,某人晚上要跪搓衣板了。”金石很是尴尬。就打了蒋勤勤电话,想问问电报什么时候到,打了半天,没人接。齐耳短发鬼精,说:“打不通,就不要打了,人家说不定在死村僻壤里,连手机信息都不会有的,你就耐心等,有我们两个美女陪着你说说话,别的人还不想走哩。”那长发的也说:“是呀,你那个什么胡科长,经常有事没事在这里一待半天,现在听说你们科又来了一个美女,就来得少了。” 金石心里暗暗好笑,看胡科长平时在他面前一本正经,原来还有这个花心。 直等到晚上十点多,电报才传过来,金石草草一看,原来是政府在兴隆镇上合村建高铁站,征地时,开发商看中高铁站周边的商机,与村干部合谋,以政府用于建高铁站的名义多征用了该村三百多亩耕地,用于建宾馆酒楼商店等商业楼群。村民们一直到楼盘工地项目建设开工后才得知真相,由于政府征地与商业征地在补偿方面存在巨大差异,特别是商业用的地还属非法占用耕地,于是村民反应强烈,一方面阻挠工程施工,一方面到县市聚集上访,状告村干部非法侵占变卖耕地和贪污征地补偿。今天上午,发生上千名群众冲击政府,与防守的公安民警发生冲突。金石一看处置意见,无非是做群众思想工作,加强防范处突力量,加强媒体网络管控,确保不再发生群体性事件等。齐耳短发在收到电报后,就忙拨打厅领导的电话,金石听她在电话里自报家门,才听出她叫小周。小周放下电话,才认真地对金石说:“陈厅长正在办公室等你,你快去。厅长看了签完字,请你马上退回来。” 金石手攥电报,到了陈厅长办公室,陈厅见了,还认得金石,一边接了电报一边问:“你怎么没有去现场呀?”金石说:“上午去省维稳办参加了一个会,没有赶上,”陈厅长哦了一声,看完了电报,问金石:“这个电报你看了吗?”金石点了点头。陈厅长问:“你有什么看法?”金石因上次提的建议得到了厅长认可,胆子就大了,也不知深浅,就说:“表面上看,村里人状告的是村干部,说村干部非法占用耕地用于商业开发,贪污群众征地款。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我认为,村干部还没有这么大的能量和权力,这征用耕地的审批权,应该在镇、县甚至市相关部门,因此我认为,这种违法行为至少牵涉到这些部门。如果我们只是通过政府这条渠道听取汇报的情况,只能是政府的一面之词,也应该听听村民方面的意见,首先要回应解决群众诉求才行,不能动不动就用公安机关力量来处置。” 陈厅长听了,点了点头,又看了看电报,在电报上自己的名字上只是划了一个圈,就拨打了一个电话,听陈厅在电话里说:“老黄吗,我是陈汉洋呀,我今晚就赶过去,…对,你明天上午九点,把市政府主管的副市长,还有发改委、国土资源部门及支川县政府主管的县长找来,我们一起开个会。…对!主要是研究上合村村民聚集问题。……” 陈厅长打完了电话,就把电报递给了金石,对金石说:“你现在手头上没事?”金石连忙说:“没事没事。”陈厅说:“你准备一下,跟我去德川。”金石受宠若惊,忙问:“什么时候走?”陈厅说:“就现在,你在大门口等我。” 金石一路小跑去机要室退电报,小周看了看电报,奇怪问:“陈厅没有批示呀?”金石说:“他现在就要亲自去德川。”小周做了个鬼脸:“看来,你们陈厅今晚又能睡个好觉了。”金石一愣。小周神秘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们陈厅,在那宽大舒服的大床上是睡不着觉的,常常失眠,要靠吃安眠药,偏偏在开动的车子上才睡得香,醒来后才精神头十足。” 金石恍然大悟。 到了大门口,看陈厅还没出来,金石忙拨了大苹果的电话,有些得意地说:“我现在要同厅长去德川出差,回不来了,你的生日,回来再补。”听大苹果哼了一声,说:“跟厅长出趟差,就理直气壮了?等你回来补生日,哼,等你回来,我头发都白了。”就又警告:“小心着点,莫又让那些娘们把你绑了,这次要再被绑,我就把你曝光全国!”金石说:“有本事你曝光全世界。”大苹果哼哼说:“反正你那脸再也不要了。还有,同领导在一起,不要乱说话,领导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言多必失,不要耍小聪明,明白没?……”金石嫌烦,忙说好好好,关了机。 不一会,厅长的车出来了,金石上了车。陈厅也不说话,车子还没有出城,果然就听到陈厅均匀的呼噜声。 九十九,金石陪厅长下乡 这天是星期一,金石上午参加省维稳办的一个季度形势分析会,回到办公室,办公室空无一人,连蒋勤勤也不见了。打电话一问,蒋勤勤说:“我同刘处长和胡科长正在赶往德州的路上呢,德州支川县上千村民集体到市政府聚集,说是村干部非法侵占变卖耕地,与维持秩序的民警发生冲突,厅领导批示我们赶紧前往指导处置。胡科长说,你留在单位处理日常事务。” 金石心里一丝苦涩,虽说他开会不在单位,但手机是一直开着的,真要带他一起出差,也不在乎这半天,至少可以来个电话问问。胡科长情愿带一位外出不怎么方便的女内勤出差,而让他在单位看家。看来,自己上次被村民“绑架”当人质的阴影还在刘处长和胡科长的心里没有消除。 下午,厅局里来了几个件要处理,有些要上报相关数据,有些还要转发下去,就有些忙乱,也深感蒋勤勤这内勤的工作也不好做。快下班时,蒋勤勤来电话,让他到厅机要室等他们的省厅赴德川工作组发来的情况汇报电报,收到电报后,即送陈厅长,看看陈厅有什么指示,如有指示,即电话报她。 金石处理完科里的事后,已过了下班时间,又忙赶到厅机要室,机要室里值班的是两位年轻漂亮的佩带二级警员警衔的女民警,听金石介绍了自己的单位姓名和来意,一个齐耳短发的就夸张地叫:“你就是上次被绑架的人质?”金石只得苦笑着点了点头。齐耳短发兴趣大增,一双媚眼不停地上下打量金石,好奇地问:“听说是一群妇女把你送在一间卧室里,耍了你半天,你使的美男计才逃脱的出来?”金石心情本来就不好,就有些来气,道:“胡说八道!你们也真会编故事!”那齐耳短发还嘻嘻笑说:“看生气了,是说到痛处了。”另一个长发女民警也抿着嘴笑,说:“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这么一个帅哥,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对,还带有野性的村妇们带到人家的闺房里,度过半夜的春宵,那会有多少浪漫的故事,人家想有这段奇遇经历,还得不到哩。”说完,俩人就放肆地笑。 金石只好不再答理,想,真是的,现在的这些女民警,思想开放程度比起部队的女兵还大胆。看正面墙上挂的大屏电视,正在播放清廷剧《雍正王朝》,看那李卫正在一板一腔地对下属训话: “本人奉皇上的旨意,免了江苏百姓的人头税。从本告示张贴之日起,不管你家里有多少人,每人每年二钱银子的丁税,都不交了,那么这二钱银子的丁税到哪里去了呢?都到田里去了!以后每亩田,加收二钱银子的田税,田多的多交,田少的小交,没田的就不交了,这就叫推丁入亩。……” 这《雍正王朝》金石早已看过了的,不禁想到了雍正当政后推出的“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新政,就叹了口气,那时候的当政者,还能根据土地和粮食问题不断推出新的政策,可见农村土地粮食问题的弊端在历朝历代都存在的,一直到今天,没有一项政策能一劳永逸地解决农村土地和粮食问题,现在不能,将来恐怕也不能。 金石就边看电视边烦心地等,到了晚饭时候,外面送了两套盒饭来,齐耳短发接过了来人的饭,问金石:“你也来一盒?”金石摇摇头:“我不饿,你不要管。”齐耳短发也不答理,对送饭的人吩咐:“再送一份来。”金石想制止,那送饭的已点头走了。 俩女民警就吃了起来,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金石就偷偷的吞了几口口水,听齐耳短发一边吃还一边问金石:“我听说,你在那村子里,那家主妇还专门做了美食给你吃呀?”金石一听,就想到那顿饭菜来,哈喇子更多了,本不想答理,一想这女孩还晓得给他打盒饭,倒挺体贴人的,只得说:“也不算什么美味,记得是一盘炒回锅肉,还有鸡丁,一盘大白菜,还有煎荷包蛋。也是饿了,才吃得香。”齐耳短发说:“你看你看,还不是美味?看人家多有心,荤素营养搭配齐全,都是绿色食品,当然香,何况还是秀色可餐。”俩人说得哈哈齐笑。 一会盒饭来了,金石也就不客气,一阵狼咽虎吞吃了,刚吃个心满意足,突然电话响了起来,一看是大苹果。金石才猛然想起,呀!今天是大苹果生日! 金石原想在自己下班后,给她买朵玫瑰花,大苹果还说晚上要做几个菜一起喝两口的!怎么这一阵子就忘得这么干净彻底?金石不禁恨得直用拳头擂自己的脑袋,接通了电话,就慌里慌张地叫:“老老老婆!”听两个女孩在一旁嘻嘻地笑,果然听大苹果大发虎威:“我问你,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是不是又被哪个狐狸精把你迷了?”大苹果电话里的声音很大,两个女孩显然听到了,就听齐耳短发压低声音向他使鬼脸说:“正是哩,不是一个,还是两个呢!”金石白了女孩一眼,对电话说:“我在有事,走不开呀。”大苹果说:“你电话又没电了?信息也不来一个?”金石忙说:“一时忙的忘了,现在也说不清楚,你自己先吃,我回来跟你解释,好啦好啦。”就忙断了电话。 齐耳短发就窃笑:“看来,某人晚上要跪搓衣板了。”金石很是尴尬。就打了蒋勤勤电话,想问问电报什么时候到,打了半天,没人接。齐耳短发鬼精,说:“打不通,就不要打了,人家说不定在死村僻壤里,连手机信息都不会有的,你就耐心等,有我们两个美女陪着你说说话,别的人还不想走哩。”那长发的也说:“是呀,你那个什么胡科长,经常有事没事在这里一待半天,现在听说你们科又来了一个美女,就来得少了。” 金石心里暗暗好笑,看胡科长平时在他面前一本正经,原来还有这个花心。 直等到晚上十点多,电报才传过来,金石草草一看,原来是政府在兴隆镇上合村建高铁站,征地时,开发商看中高铁站周边的商机,与村干部合谋,以政府用于建高铁站的名义多征用了该村三百多亩耕地,用于建宾馆酒楼商店等商业楼群。村民们一直到楼盘工地项目建设开工后才得知真相,由于政府征地与商业征地在补偿方面存在巨大差异,特别是商业用的地还属非法占用耕地,于是村民反应强烈,一方面阻挠工程施工,一方面到县市聚集上访,状告村干部非法侵占变卖耕地和贪污征地补偿。今天上午,发生上千名群众冲击政府,与防守的公安民警发生冲突。金石一看处置意见,无非是做群众思想工作,加强防范处突力量,加强媒体网络管控,确保不再发生群体性事件等。齐耳短发在收到电报后,就忙拨打厅领导的电话,金石听她在电话里自报家门,才听出她叫小周。小周放下电话,才认真地对金石说:“陈厅长正在办公室等你,你快去。厅长看了签完字,请你马上退回来。” 金石手攥电报,到了陈厅长办公室,陈厅见了,还认得金石,一边接了电报一边问:“你怎么没有去现场呀?”金石说:“上午去省维稳办参加了一个会,没有赶上,”陈厅长哦了一声,看完了电报,问金石:“这个电报你看了吗?”金石点了点头。陈厅长问:“你有什么看法?”金石因上次提的建议得到了厅长认可,胆子就大了,也不知深浅,就说:“表面上看,村里人状告的是村干部,说村干部非法占用耕地用于商业开发,贪污群众征地款。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我认为,村干部还没有这么大的能量和权力,这征用耕地的审批权,应该在镇、县甚至市相关部门,因此我认为,这种违法行为至少牵涉到这些部门。如果我们只是通过政府这条渠道听取汇报的情况,只能是政府的一面之词,也应该听听村民方面的意见,首先要回应解决群众诉求才行,不能动不动就用公安机关力量来处置。” 陈厅长听了,点了点头,又看了看电报,在电报上自己的名字上只是划了一个圈,就拨打了一个电话,听陈厅在电话里说:“老黄吗,我是陈汉洋呀,我今晚就赶过去,…对,你明天上午九点,把市政府主管的副市长,还有发改委、国土资源部门及支川县政府主管的县长找来,我们一起开个会。…对!主要是研究上合村村民聚集问题。……” 陈厅长打完了电话,就把电报递给了金石,对金石说:“你现在手头上没事?”金石连忙说:“没事没事。”陈厅说:“你准备一下,跟我去德川。”金石受宠若惊,忙问:“什么时候走?”陈厅说:“就现在,你在大门口等我。” 金石一路小跑去机要室退电报,小周看了看电报,奇怪问:“陈厅没有批示呀?”金石说:“他现在就要亲自去德川。”小周做了个鬼脸:“看来,你们陈厅今晚又能睡个好觉了。”金石一愣。小周神秘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们陈厅,在那宽大舒服的大床上是睡不着觉的,常常失眠,要靠吃安眠药,偏偏在开动的车子上才睡得香,醒来后才精神头十足。” 金石恍然大悟。 到了大门口,看陈厅还没出来,金石忙拨了大苹果的电话,有些得意地说:“我现在要同厅长去德川出差,回不来了,你的生日,回来再补。”听大苹果哼了一声,说:“跟厅长出趟差,就理直气壮了?等你回来补生日,哼,等你回来,我头发都白了。”就又警告:“小心着点,莫又让那些娘们把你绑了,这次要再被绑,我就把你曝光全国!”金石说:“有本事你曝光全世界。”大苹果哼哼说:“反正你那脸再也不要了。还有,同领导在一起,不要乱说话,领导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言多必失,不要耍小聪明,明白没?……”金石嫌烦,忙说好好好,关了机。 不一会,厅长的车出来了,金石上了车。陈厅也不说话,车子还没有出城,果然就听到陈厅均匀的呼噜声。 一百,厅长处置村矛盾 不一会,厅长的车出来了,金石上了车。陈厅也不说话,车子还没有出城,果然就听到陈厅均匀的呼噜声。 车子到了德川德安宾馆,已是凌晨四时,只见宾馆门前几个人缩成一团地站在门前,见陈厅的车到了,忙迎了上来,其中一人就是与陈厅通话的市公安局黄副局长。陈厅歉意说:“不是说不要来接了吗?”黄局笑笑说:“哪能呢,您这么晚不辞劳苦过来,我还能安睡?”就问要不要吃点夜宵,陈厅说不必了。 次一日早,黄局陈厅等人吃早餐时,才与刘处胡科等人相聚。蒋勤勤见到金石,就像是他乡见故友一样兴奋,金科长金科短亲热地叫。胡科却态度冷冷的。吃过饭,去市局的路上,金石就坐在胡科的车上,胡科冷冷地问:“你怎么同厅长来了?科里现在都没有人了。”金石说:“我也是在给厅长送电报的时候,厅长临时安排的,我连家都没有回。”胡科长问:“当时怎么也不打个电话通知我?”金石说:“当时感觉太晚了,想你们已经睡了,怕打搅你们。”胡科严肃地说:“今后这样的事情,要注意,不管什么时候,一是要及时告诉我们,不要闹得厅长要来,我们还不晓得,这就很被动。”又问:“厅长对电报有什么批示没有?”金石答说没有,只画了一个圈。胡科又说:“厅领导有没有批示,也都要告诉我们。以后要注意。”金石忙点头答是。金石看到一旁的蒋勤勤在向他做鬼脸。 到了会议室,县、市政府相关领导及部门负责人都到了,等待陈厅长坐定,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许大亮双手操起一大叠打印稿就要念。陈厅长摆了摆手,说:“老许,情况我都知道了,你也不用介绍了。今天我请在座的几位政府部门的负责同志来,就是想搞清楚几个问题,我来问,你们来回答。” 就指了指对面的一个人,说:“你是孙县长,你说说,这个地,是怎么批的?你实事求是,把这个内情说说。” 孙县长点了点头,说:“既然厅长要了解内情,我今天也就打开窗口说亮话。批这块地,县政府是打了些擦边球。这三百来亩耕地,要放在高铁建站前,每年也就产些粮食而已,算了算,每年产粮的纯收入顶多也就二十来万,建了高铁站,这块地商机就来了,这个高铁站在两个市区之间,距市区较远,乘高铁的人总要有个吃喝拉撒睡的地方,所以商家早就看上了这块地,要开发用作宾馆餐饮业等商业场所。这一炒作,价格飚升。但因为是基本农田,要上面批这块地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就利用高铁站征地的机会,把这块地作为政府用地一同划了进去,虽然是作为政府用地报批,但实际还是以商业用地的价格来补偿。当时我们担心这个事人多嘴杂,控制了知情面,只有几个村干部知道。商家也按商业用地的价格把补偿给了我们,当时我们想,等这块地开发后,形成既成事实,才公布真相,把这笔钱发给村民。没有想到这笔钱还没有发,就有人公布了真相,才闹成这么个事情。” 陈厅问:“如果把这笔钱发给了他们,向他们解释了这个情况,他们是不是就不闹了?” 孙县长说:“要是这样就好了,就是因为有一些商家也在眼红这块地,在村民中挑唆,说这是块黄金宝地,以后会年年看涨,千万不要这样贱卖了。所以这村民现在是不要钱,就是要地。” 陈厅长问:“那笔钱现在有账可查吗?” 孙县长说:“这笔钱早已划到村里的账上,分文未动。” 陈厅长问:“这块地开工到什么程度了?” 孙县长答:“土建工程已接近尾声,这是与高铁站一体施工的,耕地已不复存在,楼盘的地基刚开始施工。” 许大亮局长插话:“这里有个情况,当初建高铁站时,因为我市与湖山两个市挨得比较近,所以这两个市只能建一个车站。这两个市都想建在自己的地盘上,就为这个车站争来争去,互不相让,人家没有办法,只好在两个市的中间建站。所以这个站也就建在我市上合村与湖山市井头镇玉山村之间。玉山村在这一块几乎都是山,没有什么平整的耕地,除去高铁站的占地,也只剩下上合村这唯一一块三百来亩的耕地。你们也晓得,支川县也是我市最偏远最贫困的县之一,有商家来这里开发,每年可得利税几百万元,这几百万,对其它经济发达地区不值一提,但这对一个穷县来说也是雪中送炭。所以他们只有打打擦边球。我们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厅长就问:“国土局的同志也说说看法。” 就有一个人站起来点点头坐下,说:“整个高铁站的征地,是经我们核实逐级上报的。但这个建高铁站的政府用地,用多少地,占不占用耕地,都不是我们说了算,是发改委和高铁公司定的盘子,由各级逐级上报审批的,何况县里、市里领导也都打了招呼,所以我们在核实过程中,也就走走过场,没有认真把关,这也是我们需要检讨的。不过,从目前高铁站周边开发的趋势看,这块地用作商业开发,也是迟早的事,毕竟这块耕地的商业价值要远远高于用作种植经济作物的价值。” 陈厅长点了点头。说:“好,既然几位同志敞开窗户说亮话,我也说几句心里话。首先,我要说的是,这次村民聚众冲击政府,不是村民的问题,而是我们各级政府违规在先造成的,所以对这件事怎么定性,错不在村民,错在政府,这一点,我们不能推责,要向村民道歉,说明原委,求得村民的谅解。这是第一。第二,既然是政府违规造成这样的局面,这个屁股当然得由政府来擦。怎么擦?今天县长在这里,我提出几点不成熟的想法。你们可以找村民代表讲清楚,既然村民想要回这块地,这很好办,你们可以找开发协商,就说这块地是违规征地,政府有权收回,要还给村民。同时也要同村民讲清楚,政府可以把这块地还给他民,但既然还回给村民,村民只能用来种粮食,不可以卖,更不可以再用作商业开发。政府还可以把填土再弄走,还耕地本来面目,不影响村民种地。村民如果还想用这块地来赚钱,那就必须正视这块地已经审批用作商业用地的现实,同现在的开发商合作,一起来利用这块地赚钱。怎么用来赚钱?我有个建议,让这片土地的承包者以入股的方式,同开发商共同经营。他们不是有一笔补偿费在村里吗,就用这笔补偿费入股。只要入了股,每年同开发商按利润分红,这样,无论现在还是今后,这块地升不升值,值不值钱,就与他们的利益相关了。你们觉得,这样的条件村民会不会接受?” 孙县长说:“这样说来,村民当然只有接受,只是,让村民入股,开发商会不会同意?” 许大亮局长说:“这个主意很好,至于开发商会不会接受,这个工作我们来做,相信他们也应该知道轻重深浅的。” 陈厅长说:“这件事,市县公安机关要与政府相关部门首先从维护村民利益出发,密切配合做好工作。还有,你们刚谈到的有人在村民中挑唆,究竟是什么人在挑唆?这个情况要好好查一查,把这些人的身份背景搞清楚。” 会议结束前,陈厅向刘处长交代,让他带些人,去村里查查那笔钱在没在村里的帐上,是否与反应的情况属实;又交代胡科长,找几个村民代表了解了解他们的诉求情况,是否与政府反映的情况有出入。 …… 会后,胡科长就交代金石任务:“赶紧写两个东西,一是将今天上午开会的情况写个会议纪要报厅领导和下发相关单位,二是写个汇报材料,把今天会议部署的工作向厅领导报告,两个材料,争取下午晚饭前交给我。”金石点点头,问:“小蒋同我一起搞?”胡科长说:“小蒋要同我一起去找村民代表了解情况。你就辛苦辛苦。” 午饭前,蒋勤勤乘胡科长上洗手间的机会,笑笑悄声对金石说:“你没有看出来,你同厅长一起来,又不向他报告,他妒嫉呢!”金石笑笑说:“也不能这么说,他批评得对,我也是应该多报告多沟通。”虽是这么说,心想原以为胡科长是个城府很深的人,没有想到还是个斤斤计较的人。看来,自己以后在他面前真的要小心谨慎了。 晚饭时候,金石准时把胡科长布置的两个材料弄了出来,交给了胡科长。胡科长草草浏览了一下,摇摇头说:“都没有写到点子上呀!这怎么报?”金石只得说:“陈厅有些话和观点,是不能明写的。”胡科长说:“不能明写,就不能换个词写,换个意思表达?”金石说:“那我重写。”胡科长看了看表,说:“来不及了,你自己拿给刘处,看刘处的意见,他怎么说,你怎么改。”就将文稿交给金石,金石只得去找刘处。 到了刘处房间,刘处还没有回来,等了半天,胡科长来电话,要金石将文稿直接送饭堂。金石来到饭堂,见陈厅长、许大亮局长等一伙子人都围在宽大的桌前,说说笑笑等着开饭,就听许大亮正在说的一桩处理涉农民土地纠纷的事,他要一个县长去村里做工作,不知道这个县长的什么话得罪了村里人,被一伙子人手持锄头耙头追赶,把这名县长赶到水田里,一双皮鞋和袜子全陷在泥里,只来得及挖出一只皮鞋逃出来,到了我身前,看他一手提了一只泥鞋,光着一双泥脚,浑身就像从泥水里滚出来似地,到我面前诉苦说,我说不能去,你非逼我去,要不是跑得快,这条命都交代在那里了。众人哈哈大笑。金石从他们的表情看,估计上午陈厅的招数一定是凑效了,村民的闹剧应该是平息了。金石将文稿交刘处,刘处认真看了一遍,也没有说话,就将文稿递到陈厅手中。陈厅看了看,说:“这纪要就不用写了,布置的任务已经差不多完成了;这汇报稿也不用报了,有关情况我已经电话向厅长报了。”金石才松了一口气。 一百,厅长处置村矛盾 不一会,厅长的车出来了,金石上了车。陈厅也不说话,车子还没有出城,果然就听到陈厅均匀的呼噜声。 车子到了德川德安宾馆,已是凌晨四时,只见宾馆门前几个人缩成一团地站在门前,见陈厅的车到了,忙迎了上来,其中一人就是与陈厅通话的市公安局黄副局长。陈厅歉意说:“不是说不要来接了吗?”黄局笑笑说:“哪能呢,您这么晚不辞劳苦过来,我还能安睡?”就问要不要吃点夜宵,陈厅说不必了。 次一日早,黄局陈厅等人吃早餐时,才与刘处胡科等人相聚。蒋勤勤见到金石,就像是他乡见故友一样兴奋,金科长金科短亲热地叫。胡科却态度冷冷的。吃过饭,去市局的路上,金石就坐在胡科的车上,胡科冷冷地问:“你怎么同厅长来了?科里现在都没有人了。”金石说:“我也是在给厅长送电报的时候,厅长临时安排的,我连家都没有回。”胡科长问:“当时怎么也不打个电话通知我?”金石说:“当时感觉太晚了,想你们已经睡了,怕打搅你们。”胡科严肃地说:“今后这样的事情,要注意,不管什么时候,一是要及时告诉我们,不要闹得厅长要来,我们还不晓得,这就很被动。”又问:“厅长对电报有什么批示没有?”金石答说没有,只画了一个圈。胡科又说:“厅领导有没有批示,也都要告诉我们。以后要注意。”金石忙点头答是。金石看到一旁的蒋勤勤在向他做鬼脸。 到了会议室,县、市政府相关领导及部门负责人都到了,等待陈厅长坐定,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许大亮双手操起一大叠打印稿就要念。陈厅长摆了摆手,说:“老许,情况我都知道了,你也不用介绍了。今天我请在座的几位政府部门的负责同志来,就是想搞清楚几个问题,我来问,你们来回答。” 就指了指对面的一个人,说:“你是孙县长,你说说,这个地,是怎么批的?你实事求是,把这个内情说说。” 孙县长点了点头,说:“既然厅长要了解内情,我今天也就打开窗口说亮话。批这块地,县政府是打了些擦边球。这三百来亩耕地,要放在高铁建站前,每年也就产些粮食而已,算了算,每年产粮的纯收入顶多也就二十来万,建了高铁站,这块地商机就来了,这个高铁站在两个市区之间,距市区较远,乘高铁的人总要有个吃喝拉撒睡的地方,所以商家早就看上了这块地,要开发用作宾馆餐饮业等商业场所。这一炒作,价格飚升。但因为是基本农田,要上面批这块地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就利用高铁站征地的机会,把这块地作为政府用地一同划了进去,虽然是作为政府用地报批,但实际还是以商业用地的价格来补偿。当时我们担心这个事人多嘴杂,控制了知情面,只有几个村干部知道。商家也按商业用地的价格把补偿给了我们,当时我们想,等这块地开发后,形成既成事实,才公布真相,把这笔钱发给村民。没有想到这笔钱还没有发,就有人公布了真相,才闹成这么个事情。” 陈厅问:“如果把这笔钱发给了他们,向他们解释了这个情况,他们是不是就不闹了?” 孙县长说:“要是这样就好了,就是因为有一些商家也在眼红这块地,在村民中挑唆,说这是块黄金宝地,以后会年年看涨,千万不要这样贱卖了。所以这村民现在是不要钱,就是要地。” 陈厅长问:“那笔钱现在有账可查吗?” 孙县长说:“这笔钱早已划到村里的账上,分文未动。” 陈厅长问:“这块地开工到什么程度了?” 孙县长答:“土建工程已接近尾声,这是与高铁站一体施工的,耕地已不复存在,楼盘的地基刚开始施工。” 许大亮局长插话:“这里有个情况,当初建高铁站时,因为我市与湖山两个市挨得比较近,所以这两个市只能建一个车站。这两个市都想建在自己的地盘上,就为这个车站争来争去,互不相让,人家没有办法,只好在两个市的中间建站。所以这个站也就建在我市上合村与湖山市井头镇玉山村之间。玉山村在这一块几乎都是山,没有什么平整的耕地,除去高铁站的占地,也只剩下上合村这唯一一块三百来亩的耕地。你们也晓得,支川县也是我市最偏远最贫困的县之一,有商家来这里开发,每年可得利税几百万元,这几百万,对其它经济发达地区不值一提,但这对一个穷县来说也是雪中送炭。所以他们只有打打擦边球。我们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厅长就问:“国土局的同志也说说看法。” 就有一个人站起来点点头坐下,说:“整个高铁站的征地,是经我们核实逐级上报的。但这个建高铁站的政府用地,用多少地,占不占用耕地,都不是我们说了算,是发改委和高铁公司定的盘子,由各级逐级上报审批的,何况县里、市里领导也都打了招呼,所以我们在核实过程中,也就走走过场,没有认真把关,这也是我们需要检讨的。不过,从目前高铁站周边开发的趋势看,这块地用作商业开发,也是迟早的事,毕竟这块耕地的商业价值要远远高于用作种植经济作物的价值。” 陈厅长点了点头。说:“好,既然几位同志敞开窗户说亮话,我也说几句心里话。首先,我要说的是,这次村民聚众冲击政府,不是村民的问题,而是我们各级政府违规在先造成的,所以对这件事怎么定性,错不在村民,错在政府,这一点,我们不能推责,要向村民道歉,说明原委,求得村民的谅解。这是第一。第二,既然是政府违规造成这样的局面,这个屁股当然得由政府来擦。怎么擦?今天县长在这里,我提出几点不成熟的想法。你们可以找村民代表讲清楚,既然村民想要回这块地,这很好办,你们可以找开发协商,就说这块地是违规征地,政府有权收回,要还给村民。同时也要同村民讲清楚,政府可以把这块地还给他民,但既然还回给村民,村民只能用来种粮食,不可以卖,更不可以再用作商业开发。政府还可以把填土再弄走,还耕地本来面目,不影响村民种地。村民如果还想用这块地来赚钱,那就必须正视这块地已经审批用作商业用地的现实,同现在的开发商合作,一起来利用这块地赚钱。怎么用来赚钱?我有个建议,让这片土地的承包者以入股的方式,同开发商共同经营。他们不是有一笔补偿费在村里吗,就用这笔补偿费入股。只要入了股,每年同开发商按利润分红,这样,无论现在还是今后,这块地升不升值,值不值钱,就与他们的利益相关了。你们觉得,这样的条件村民会不会接受?” 孙县长说:“这样说来,村民当然只有接受,只是,让村民入股,开发商会不会同意?” 许大亮局长说:“这个主意很好,至于开发商会不会接受,这个工作我们来做,相信他们也应该知道轻重深浅的。” 陈厅长说:“这件事,市县公安机关要与政府相关部门首先从维护村民利益出发,密切配合做好工作。还有,你们刚谈到的有人在村民中挑唆,究竟是什么人在挑唆?这个情况要好好查一查,把这些人的身份背景搞清楚。” 会议结束前,陈厅向刘处长交代,让他带些人,去村里查查那笔钱在没在村里的帐上,是否与反应的情况属实;又交代胡科长,找几个村民代表了解了解他们的诉求情况,是否与政府反映的情况有出入。 …… 会后,胡科长就交代金石任务:“赶紧写两个东西,一是将今天上午开会的情况写个会议纪要报厅领导和下发相关单位,二是写个汇报材料,把今天会议部署的工作向厅领导报告,两个材料,争取下午晚饭前交给我。”金石点点头,问:“小蒋同我一起搞?”胡科长说:“小蒋要同我一起去找村民代表了解情况。你就辛苦辛苦。” 午饭前,蒋勤勤乘胡科长上洗手间的机会,笑笑悄声对金石说:“你没有看出来,你同厅长一起来,又不向他报告,他妒嫉呢!”金石笑笑说:“也不能这么说,他批评得对,我也是应该多报告多沟通。”虽是这么说,心想原以为胡科长是个城府很深的人,没有想到还是个斤斤计较的人。看来,自己以后在他面前真的要小心谨慎了。 晚饭时候,金石准时把胡科长布置的两个材料弄了出来,交给了胡科长。胡科长草草浏览了一下,摇摇头说:“都没有写到点子上呀!这怎么报?”金石只得说:“陈厅有些话和观点,是不能明写的。”胡科长说:“不能明写,就不能换个词写,换个意思表达?”金石说:“那我重写。”胡科长看了看表,说:“来不及了,你自己拿给刘处,看刘处的意见,他怎么说,你怎么改。”就将文稿交给金石,金石只得去找刘处。 到了刘处房间,刘处还没有回来,等了半天,胡科长来电话,要金石将文稿直接送饭堂。金石来到饭堂,见陈厅长、许大亮局长等一伙子人都围在宽大的桌前,说说笑笑等着开饭,就听许大亮正在说的一桩处理涉农民土地纠纷的事,他要一个县长去村里做工作,不知道这个县长的什么话得罪了村里人,被一伙子人手持锄头耙头追赶,把这名县长赶到水田里,一双皮鞋和袜子全陷在泥里,只来得及挖出一只皮鞋逃出来,到了我身前,看他一手提了一只泥鞋,光着一双泥脚,浑身就像从泥水里滚出来似地,到我面前诉苦说,我说不能去,你非逼我去,要不是跑得快,这条命都交代在那里了。众人哈哈大笑。金石从他们的表情看,估计上午陈厅的招数一定是凑效了,村民的闹剧应该是平息了。金石将文稿交刘处,刘处认真看了一遍,也没有说话,就将文稿递到陈厅手中。陈厅看了看,说:“这纪要就不用写了,布置的任务已经差不多完成了;这汇报稿也不用报了,有关情况我已经电话向厅长报了。”金石才松了一口气。 一百零一,村里人送礼诉情 吃过晚饭,陈厅长提出要亲自去看看村民代表。许局长就有些犹豫,说:“实话说了,我都没敢去见他们,担心这些村民见了你这样的大官,会提出一些更高的要求,下面的工作人员做工作就没有回旋余地。”陈厅长哈哈笑道:“老许呀,你这个观念要改变了。现在这些群众,越是官大越要接近他们,如果他们觉得我们说的话有分量,那我们就用些有分量的话来做好他们的工作,至于他们提出什么要求,如果是合理的,我们更能有决心和信心满足他们,对不合理不切实际的要求,我们也好用些有分量的话来说服他们,不怕他们不听。这都是我们这些大官的优势呀。”许局长也就只好点点头说对对对。一面赶紧电话联系做好迎接厅长接访的准备。 陈厅长就带了许局,孙县长和刘处等人上了车。到了村子,已是晚上九点多钟。村委会议室一张长条桌旁,早已坐了几名正在一支接一支抽烟的老年人,室内烟雾弥漫。陈厅长就热情上前一一握手。落座后,许局长就介绍了来的几个人身份。陈厅长说:“你们不要有顾虑,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我替你们做主。”就有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年人说:“政府的同志下午把情况都说了,我们都议了一下,那块地,我们也不要了,只要把那补偿钱给我们就好了。”陈厅长一惊,看了看许局长和孙县长。孙县长对陈厅说:“我们把陈厅您的指示同他们一说,他们这样想,既然这地要回来也还是用来种粮,那就不要了;入股,又不晓得这政府以后说话算不算数,这钱还能不能要到手,所以才提出要回这笔补偿款算了。” 陈厅长叹了口气,感叹这老百姓的朴实和单纯。就劝道:“你们应该知道,这块地,原是用来种粮食的,虽然这粮食收入有限,但你们可以年年有收入,子子孙孙都饿不死,现在这地没有了,这笔卖地的钱如果发给你们,总有花光的时候,这钱一旦花光了,你们吃什么?子子孙孙吃什么?所以,我要让你们以入股的方式,来共同经营这块地,你们每年就会有红利,虽然收入有限,总不会比粮食收入低。你们担心政府会不会兑现,这个放心,只要入了股,你们也就是这公司的一员,公司赚的钱,老板会像他们给公司员工发工资一样一分不少发给你们。只要这个高铁站在,这里的生意就会越来越旺,我相信你们的收入会越来越高。” 白发老人还在犹豫,另一个年纪稍轻的人还挺明白,连连点头,说:“这样好,这样好!我们就依领导们说的办。”其他人也点了点头。 陈厅说:“至于你们反映村干部贪污征地款的事情,我今天专门派厅里的同志查了村里的财务,没有发现账目有问题,所有的征地款,帐目上都一清二楚,不存在侵吞公款问题,你们可以放心。” 几位老人都点点头。 陈厅长还问了几位老人的身体及家人状况,几位老人都一一答复。问还有什么意见,大家都摇摇头。 会谈结束,已是晚上十点多钟。孙县长问要不要吃点夜宵。陈厅说:“夜宵就不必了,他晚上还得赶回厅里呢。”孙县长和许局长不明就理,强力挽留。陈厅对二位说:“现在看来,村里人应该不会再闹事了,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麻痹松懈,更要提防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再挑事端。”孙许二人忙点头保证,说:“你放心,再要闹事,我们向你负荆请罪。”陈厅笑笑说:“向我负荆请罪有什么用,你们去向老百姓负荆请罪好了,也让他们用锄头耙头赶赶你们。”车子到了局里,放下孙许,带着刘处长,连夜回厅。 晚饭后,胡科长没有再交代金石工作,金石疲困极了,正想匆匆洗洗好好睡一觉,却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是蒋勤勤,冲着金石笑笑说:“能不能进来坐坐呀?”金石只得请进,蒋勤勤进得门来,回手把门关了,在房间里转了转,就在沙发上坐了,叹了一气,说:“真没有意思。”金石问:“胡科呢?”蒋勤勤哼了一声,说:“说是他这里有几个同学,拉他喝酒去了。” 金石问:“昨晚给厅长的电报稿是你写的?”蒋勤勤说:“哪呀!我写的就好了,你是不知道,那胡科长让我打字,他就坐在我身后一字一句地说。弄这么一个电报,从下午弄到半夜。他一搞材料,烟瘾又大,又挨得近,那嘴差点靠近我的鼻子,害得我吸了他大半天的二手烟。” 金石心里暗笑。说:“他这是在培养你嘛。”蒋勤勤说:“切!看他写的东西,也是千篇一律,没嘛子新意。我倒是看你下午写的报告,有些观点,提的还很贴切,点明了当前农村耕地面临的复杂问题。刘处长还问我说,今天的材料谁写的?我说都是金科写的,他就说,没想到,这部队出来的人,对农村政策还弄得很清楚明白。” 金石苦笑,说:“我虽是在部队,但我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所以,我们写的东西,首先是带着对农民的感情和从农民利益角度来写的,这一点,从小生活在城市的胡科长当然就没有这种真实感受。而且,他们处理这类事多了,就只会对村民的负面对立情绪越来越深。我看了你们昨天的报告,似乎都在替政府说话,所以厅长问我的意见,我也就不客气说了几句真话。”蒋勤勤点了点头:“是呀,我们这些在省政府机关,高高在上的人,如果光听政府的层层汇报,不去接触老百姓,怎么晓得老百姓的真实情况和苦衷。昨天我同胡科长接触那几个村民,我就感觉其实村民是很纯朴很诚实的,不是有些事侵犯了他们的利益和权益,他们求助无门,怎么会与政府作对。” 俩人聊得开心,时间就过得很快,感觉已是半夜了,金石就直犯困,连打了几个呵欠,蒋勤勤知趣,正准备告辞,就听到敲门声,金石以为是胡科长回来了,开了门,却见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领着一个小姑娘,俩人双手拎了一大堆的东西进来,金石、蒋勤勤一看,是几桶山茶油,几只杀好的鸡,还有几袋野山菌,几袋土鸡蛋。听老人说:“要找你们真不容易!” 金石、蒋勤勤面面相觑。 就听老人说:“我晓得,你们也不能收礼,贵重的礼我们也买不起,这些东西,都是我们村里人自家养的,自家产的,山里采的,不值几个钱。也算是我们全村人的一点心意。”金石不晓得说什么好,还是蒋勤勤反应快,说:“大爷,小妹,来来,您们坐呀。”就硬拉二人进屋坐了,忙着泡茶。金石也在一旁坐了,问大爷贵姓,老人说:“我姓王,这是我孙女。”金石笑笑向小姑娘点点头,问:“上几年级了?”小姑娘羞涩地低下头,说:“四年级”。 老王说:“你们厅长到了我们村里,其实我们也还有很多话要同他讲的,可是他说走就走了,我们连句道谢的话也没有说呀。”金石说:“大爷,你们有什么话,同我们讲也一样的,我会转达给厅长。”老王说:“其实,我也是一名老党员,四十多年的党龄了,这次参加这个聚会,我心里也是不情愿。你们不晓得,村里的事有多复杂。为头带领我们弄的,其实就是我们村的前任老主任,也就是上一届换届选举时,他年龄到期退下来的,他儿子也是搞房地产的,也想要这块地,不料被这个老板抢了先,这个老板却是现任村支书的亲戚。因此这两家就互不相让,最后这老主任就说村干部违章卖地,贪污征地款,说得有板有眼,发动大家弄事,要我们争回这块地,还对我们说,咱们这次搞事,只针对村干部,不要牵涉到上面的人。现在的村主任呢,又是老主任一手扶起来的,他也只听老主任的,与支书意见不合。所以这次你们厅长这一招,就打了他们的痛处,谁都没有话说。现在,这个事虽然是平息了,但我担心,这个村干部班子以后的工作很难开展。” 蒋勤勤不知深浅,说:“这村主任不是民选产生的吗,怎么说是老主任扶起来?”老王看了看蒋勤勤,笑笑说:“说是民选,这选票有名堂的,这老主任毕竟在村里当政十多年,还是有不少的心腹干将,少说也有三分之一的人听他的。要不然,他也组织不了这么多人来闹事。还有些话,我也不应该说,你们也就听听罢了,这老主任,同上面镇里也好,县里也好,都有不少同他有利害关系的人,这些人也是不敢得罪老主任的,所以说,你们要查挑头人,镇里、县里都是不敢说的。”蒋勤勤听不明白,还想问,被金石制止了,说:“大爷,这些事,我们也知道,现在村里的干部也确实面临不少问题,工作也很难做,说来说去,大都是为了利益,还是一个穷字在作怪,只要大家都富了,一些问题就会迎刃而解。现在咱们这个村,有了高铁站,就有了很好的发展机会,相信这种贫穷的现状很快就会改观的,我们今后也会关注这个村的发展。” 老王点了点头。就起身要走,蒋勤勤看了看地上的一大堆东西,向金石送来如何处理的眼神。金石就随手掏出了五百元钱,要送给小姑娘,小姑娘却慌忙躲开,老王见了,对金石说:“你要送这个钱,就是看不起村里人呀!你们以后也就不要来我们村了。”态度十分坚决。金石手里攥着钱,尴尬地说:“我只想给小姑娘买些书看的。”老王就有些生气,说:“我要收了你的钱,全村人都会骂我的。”说着拉着小姑娘匆匆出门走了,金石、蒋勤勤只好送到电梯口,看祖孙俩满意地下了电梯。 一百零一,村里人送礼诉情 吃过晚饭,陈厅长提出要亲自去看看村民代表。许局长就有些犹豫,说:“实话说了,我都没敢去见他们,担心这些村民见了你这样的大官,会提出一些更高的要求,下面的工作人员做工作就没有回旋余地。”陈厅长哈哈笑道:“老许呀,你这个观念要改变了。现在这些群众,越是官大越要接近他们,如果他们觉得我们说的话有分量,那我们就用些有分量的话来做好他们的工作,至于他们提出什么要求,如果是合理的,我们更能有决心和信心满足他们,对不合理不切实际的要求,我们也好用些有分量的话来说服他们,不怕他们不听。这都是我们这些大官的优势呀。”许局长也就只好点点头说对对对。一面赶紧电话联系做好迎接厅长接访的准备。 陈厅长就带了许局,孙县长和刘处等人上了车。到了村子,已是晚上九点多钟。村委会议室一张长条桌旁,早已坐了几名正在一支接一支抽烟的老年人,室内烟雾弥漫。陈厅长就热情上前一一握手。落座后,许局长就介绍了来的几个人身份。陈厅长说:“你们不要有顾虑,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我替你们做主。”就有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年人说:“政府的同志下午把情况都说了,我们都议了一下,那块地,我们也不要了,只要把那补偿钱给我们就好了。”陈厅长一惊,看了看许局长和孙县长。孙县长对陈厅说:“我们把陈厅您的指示同他们一说,他们这样想,既然这地要回来也还是用来种粮,那就不要了;入股,又不晓得这政府以后说话算不算数,这钱还能不能要到手,所以才提出要回这笔补偿款算了。” 陈厅长叹了口气,感叹这老百姓的朴实和单纯。就劝道:“你们应该知道,这块地,原是用来种粮食的,虽然这粮食收入有限,但你们可以年年有收入,子子孙孙都饿不死,现在这地没有了,这笔卖地的钱如果发给你们,总有花光的时候,这钱一旦花光了,你们吃什么?子子孙孙吃什么?所以,我要让你们以入股的方式,来共同经营这块地,你们每年就会有红利,虽然收入有限,总不会比粮食收入低。你们担心政府会不会兑现,这个放心,只要入了股,你们也就是这公司的一员,公司赚的钱,老板会像他们给公司员工发工资一样一分不少发给你们。只要这个高铁站在,这里的生意就会越来越旺,我相信你们的收入会越来越高。” 白发老人还在犹豫,另一个年纪稍轻的人还挺明白,连连点头,说:“这样好,这样好!我们就依领导们说的办。”其他人也点了点头。 陈厅说:“至于你们反映村干部贪污征地款的事情,我今天专门派厅里的同志查了村里的财务,没有发现账目有问题,所有的征地款,帐目上都一清二楚,不存在侵吞公款问题,你们可以放心。” 几位老人都点点头。 陈厅长还问了几位老人的身体及家人状况,几位老人都一一答复。问还有什么意见,大家都摇摇头。 会谈结束,已是晚上十点多钟。孙县长问要不要吃点夜宵。陈厅说:“夜宵就不必了,他晚上还得赶回厅里呢。”孙县长和许局长不明就理,强力挽留。陈厅对二位说:“现在看来,村里人应该不会再闹事了,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麻痹松懈,更要提防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再挑事端。”孙许二人忙点头保证,说:“你放心,再要闹事,我们向你负荆请罪。”陈厅笑笑说:“向我负荆请罪有什么用,你们去向老百姓负荆请罪好了,也让他们用锄头耙头赶赶你们。”车子到了局里,放下孙许,带着刘处长,连夜回厅。 晚饭后,胡科长没有再交代金石工作,金石疲困极了,正想匆匆洗洗好好睡一觉,却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是蒋勤勤,冲着金石笑笑说:“能不能进来坐坐呀?”金石只得请进,蒋勤勤进得门来,回手把门关了,在房间里转了转,就在沙发上坐了,叹了一气,说:“真没有意思。”金石问:“胡科呢?”蒋勤勤哼了一声,说:“说是他这里有几个同学,拉他喝酒去了。” 金石问:“昨晚给厅长的电报稿是你写的?”蒋勤勤说:“哪呀!我写的就好了,你是不知道,那胡科长让我打字,他就坐在我身后一字一句地说。弄这么一个电报,从下午弄到半夜。他一搞材料,烟瘾又大,又挨得近,那嘴差点靠近我的鼻子,害得我吸了他大半天的二手烟。” 金石心里暗笑。说:“他这是在培养你嘛。”蒋勤勤说:“切!看他写的东西,也是千篇一律,没嘛子新意。我倒是看你下午写的报告,有些观点,提的还很贴切,点明了当前农村耕地面临的复杂问题。刘处长还问我说,今天的材料谁写的?我说都是金科写的,他就说,没想到,这部队出来的人,对农村政策还弄得很清楚明白。” 金石苦笑,说:“我虽是在部队,但我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所以,我们写的东西,首先是带着对农民的感情和从农民利益角度来写的,这一点,从小生活在城市的胡科长当然就没有这种真实感受。而且,他们处理这类事多了,就只会对村民的负面对立情绪越来越深。我看了你们昨天的报告,似乎都在替政府说话,所以厅长问我的意见,我也就不客气说了几句真话。”蒋勤勤点了点头:“是呀,我们这些在省政府机关,高高在上的人,如果光听政府的层层汇报,不去接触老百姓,怎么晓得老百姓的真实情况和苦衷。昨天我同胡科长接触那几个村民,我就感觉其实村民是很纯朴很诚实的,不是有些事侵犯了他们的利益和权益,他们求助无门,怎么会与政府作对。” 俩人聊得开心,时间就过得很快,感觉已是半夜了,金石就直犯困,连打了几个呵欠,蒋勤勤知趣,正准备告辞,就听到敲门声,金石以为是胡科长回来了,开了门,却见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领着一个小姑娘,俩人双手拎了一大堆的东西进来,金石、蒋勤勤一看,是几桶山茶油,几只杀好的鸡,还有几袋野山菌,几袋土鸡蛋。听老人说:“要找你们真不容易!” 金石、蒋勤勤面面相觑。 就听老人说:“我晓得,你们也不能收礼,贵重的礼我们也买不起,这些东西,都是我们村里人自家养的,自家产的,山里采的,不值几个钱。也算是我们全村人的一点心意。”金石不晓得说什么好,还是蒋勤勤反应快,说:“大爷,小妹,来来,您们坐呀。”就硬拉二人进屋坐了,忙着泡茶。金石也在一旁坐了,问大爷贵姓,老人说:“我姓王,这是我孙女。”金石笑笑向小姑娘点点头,问:“上几年级了?”小姑娘羞涩地低下头,说:“四年级”。 老王说:“你们厅长到了我们村里,其实我们也还有很多话要同他讲的,可是他说走就走了,我们连句道谢的话也没有说呀。”金石说:“大爷,你们有什么话,同我们讲也一样的,我会转达给厅长。”老王说:“其实,我也是一名老党员,四十多年的党龄了,这次参加这个聚会,我心里也是不情愿。你们不晓得,村里的事有多复杂。为头带领我们弄的,其实就是我们村的前任老主任,也就是上一届换届选举时,他年龄到期退下来的,他儿子也是搞房地产的,也想要这块地,不料被这个老板抢了先,这个老板却是现任村支书的亲戚。因此这两家就互不相让,最后这老主任就说村干部违章卖地,贪污征地款,说得有板有眼,发动大家弄事,要我们争回这块地,还对我们说,咱们这次搞事,只针对村干部,不要牵涉到上面的人。现在的村主任呢,又是老主任一手扶起来的,他也只听老主任的,与支书意见不合。所以这次你们厅长这一招,就打了他们的痛处,谁都没有话说。现在,这个事虽然是平息了,但我担心,这个村干部班子以后的工作很难开展。” 蒋勤勤不知深浅,说:“这村主任不是民选产生的吗,怎么说是老主任扶起来?”老王看了看蒋勤勤,笑笑说:“说是民选,这选票有名堂的,这老主任毕竟在村里当政十多年,还是有不少的心腹干将,少说也有三分之一的人听他的。要不然,他也组织不了这么多人来闹事。还有些话,我也不应该说,你们也就听听罢了,这老主任,同上面镇里也好,县里也好,都有不少同他有利害关系的人,这些人也是不敢得罪老主任的,所以说,你们要查挑头人,镇里、县里都是不敢说的。”蒋勤勤听不明白,还想问,被金石制止了,说:“大爷,这些事,我们也知道,现在村里的干部也确实面临不少问题,工作也很难做,说来说去,大都是为了利益,还是一个穷字在作怪,只要大家都富了,一些问题就会迎刃而解。现在咱们这个村,有了高铁站,就有了很好的发展机会,相信这种贫穷的现状很快就会改观的,我们今后也会关注这个村的发展。” 老王点了点头。就起身要走,蒋勤勤看了看地上的一大堆东西,向金石送来如何处理的眼神。金石就随手掏出了五百元钱,要送给小姑娘,小姑娘却慌忙躲开,老王见了,对金石说:“你要送这个钱,就是看不起村里人呀!你们以后也就不要来我们村了。”态度十分坚决。金石手里攥着钱,尴尬地说:“我只想给小姑娘买些书看的。”老王就有些生气,说:“我要收了你的钱,全村人都会骂我的。”说着拉着小姑娘匆匆出门走了,金石、蒋勤勤只好送到电梯口,看祖孙俩满意地下了电梯。 一百零二,德子包田种粮 在峪口村,德子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舒畅过。 天一亮,德子就会上到小贵子的这栋豪华高楼的顶层,一边吸着小贵子带回的高级香烟,一边欣赏远方一片片的庄稼田。 正是初夏,油菜已经收割,大片的稻田也灌满了水,等待机耕犁开耕。德子多年没有回乡了,原不晓得如今农民种粮食这么轻松。还以为是八九十年代的那一套,牛耕人栽人割。原准备尽自己的最大能力,把自己的和王立的承包地种了,哪想,现今种地,请一套机耕犁,半天功夫就能把几十亩的地弄得平平整整,粮食收割时,也是一套收割机,半天功夫也能把几十亩地的稻子全收了。想自己那时候,人畜累死累活,几十亩田,没有十天半月是忙不完的。 德子问细细:“既然现今种粮这么轻松,怎么还让这么多地荒了?” 细细说:“你以为这请机耕犁、收割机不花钱么?请机耕犁两百元一亩,请收割机还要两百元一亩,还要请师傅吃饭,烟呀酒呀,两样加一起,一亩地要四五百元的开销,这村里人有这么多本钱么?再说了,就是有这本钱,你想要种别人家的地,别人宁愿自己留着不种,也不一定让你种。你要种,得给钱,种人家一亩地,过去一百元,现在听说又涨了,要一百二十到一百五十元。还有,虽说是有机耕犁、收割机,但村子里这地都是小块地,又不规则,插秧机不好用,还得请人手来插秧,你的地包多了,请得了那么多人插秧么,就是请得动,这也得花钱,每人每天也要一百多块,还要买农药呀,化肥呀,种子呀,你算算,你弄的这地,还有得赚么?” 德子问:“总不至于亏本?” 细细说:“亏本倒不会,现在是高产粮种,一亩地少说也能收一千到一千二百斤,我们村种的这稻子,没有污染的,这稻子一上岸就有人来抢购,每亩也能卖一千四五百元的。算算每亩刨去成本,也还能纯收入二三百元,要是种双季稻,还能赚五六百元。” 德子一拍大腿:“这村里没有种粮的田,我全包了!” 细细哼了一声,忍着笑说:“德子,是不是小贵子给你的那点钱,在你袋子里发烧作跳哩。你全包,好大的口气!全村没种上粮的田,有一千多亩呢,光这本钱,平均每亩算八九百,一百来万呢。再说了,这没有种上粮的地,大多是靠山脚边边边角角的巴掌大一块的梯田地,那荒草都比人还高,不用说这些地产量不高,就是这机耕犁、收割机也上不去,就是能上去也要花大半天的功夫,就更不划算的。” 德子被细细一说,高兴劲就消了大半。想了想,还是说:“那就选本队和附近几个队的,包个一百来亩总成。我不是想着赚钱,只要不亏本,不让小贵子骂我糟蹋他的钱就行。只是想趁自己的身子还能动,能干成一件事,莫让村里人说我是个吃干饭的。也想看看这些庄稼地,都能长上庄稼,心里也踏实。” 不换听了,也很感动,说:“德子,你有这想法,我也有,只是只有想法,我也做不到。我是成天看这地里荒着,心里痛。你也是回村不久,村里的情况还不太了解。你要投资几万元钱,包十多亩二十多亩地种,还行,要承包一百多亩地,困难就很大,别的不说,你要请机械,请人工,都难,请的这些机器花的钱,一年好几万,还不如自己买了机器,你要请人工,这么多的人,莫说请不到人,就是请得来,他们又吃又喝,你也管不过来。” 德子的兴趣又降了下来。说:“那就把本队的地都包了。” 不换说:“你要包些本队的地种种,也行,年初也听石头说过,说是二踏子要回来承包全村所有的地。”德子惊讶:“他怎么包?”不换说:“他说那叫什么产业化。就是他当大老板,一次性投资,买足农耕机械,连插秧都是机械的,培养机械及农技人才,改良耕地,把小块地改造成适用农业机械耕种的大块地,他这种搞法,只要舍得花钱,一次性投资足了,不要说几千亩,就是上万亩,也不在话下。” 德子还是有些不明白:“这样搞能赚钱么?” 不换说:“这种投资,虽说本钱要大,而且光靠种粮食,收入也有限,得要好几年才能收回成本,但只要收回了成本,就不得了!我算了算,全村两千七百亩地,就算两千五百来亩,种上两稻,扣除成本,每亩纯收入也有七八百元,再加上其他副业收入,这一年的纯收入也能有二三百多万。” 德子疑惑地问:“政府会同意他们这么干吗?” 不换说:“政府不是不同意,还鼓励这么干哩,说是叫什么土地流转。年前,省政府的赵秘书长都表了态的。” 德子就默默不语。 回到家里,德子心内五味杂陈。他这一辈子,要说有什么人他最是看不惯的,那就是二踏子。当初他被迫带云秀离乡南下谋生时,云秀就劝他去投奔二踏子,毕竟当时人家也是一位不大不少的老板了,看在同村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份上,在他手下谋碗饭吃,也不是难事。德子却坚决不去:“没有二踏子,我德子就会饿死?”云秀也就不说了,心里想,说来说去,还不是在记恨巧云的事,要是到了二踏子身边,他们都不好面对巧云。 如今,德子回乡了,想自己种些地,偏这二踏子又要回来弄大的。想到这二踏子又要风风光光地回村来吆喝,德子心里就吞了一块铅一样堵得慌。不行,不能让二踏子得逞,他小贵子也有这本钱,他要让小贵子回村来包地种粮。 德子明白,小贵子虽把他当爹看,但要劝小贵子干这么大的事,他没有这个把握,甚至连以爹的口气说话的资格都谈不上。于是只得把自己的心事和想法一五一十告诉了云秀,让云秀来劝小贵子。 让儿子回村子到自己身边来做事,云秀当然乐意,也就把德子的想法和建议全盘对小贵子说了。 电话里,小贵子哈啥大笑:“娘,您也糊涂了,一年两三百万,那也算赚钱的生意?您晓得不晓得,我这矿一开挖,每天的利润多少吗?您那两三百万,我几天就有了。” 云秀哑然无语。 既然小贵子不想弄,德子还得自己尽最大能力来弄。生产队原有水田一百八十多亩,这些年村民建房修公路等用地占了三十多亩,现正还在种稻子的地也有一百亩左右,各家种菜的地占有十多亩,可包种的荒地也还有二十多亩。 二十多来亩地,涉及十二户人家,还有几家全家都在外地。德子同云秀计议,俩人分头到各户去商议,承包费多少不论,只要愿意出租就成。 这天,德子去油豆腐家。油豆腐本名尤喜秀,是村里的王太理从外头带回的老婆,做得一手好豆腐,就在家做豆腐卖,村子里人吃的豆腐,全是她做的,大家也就叫她油豆腐。油豆腐生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在镇里,儿子初中一毕业就被王太理带去外地打工。本来日子过得还挺顺的,无奈这两年时运不济,先是爹得了肝癌,拖了三个多月死了,不上一年,娘也是突发脑溢血,瘫了半年,也走了,两年送走两位老人,欠下一大笔债。 德子进了油豆腐家,见油豆腐正在磨豆腐。油豆腐只穿一件大白汗纱,一手熟练地放料,一手握小石磨的把手,一圈一圈地转,饱满的胸前也没有穿胸罩,胸部就随着小石磨荡来荡去,一脸的汗,把几缕长发紧紧粘在白里透红的脸上。 油豆腐见德子进来,也没有停下来,点头笑了笑,说:“德子哥呀,今天有空到我家来了?”德子也笑着打趣说:“吃了你的豆腐,也想看看你这豆腐怎么做的,这嘛好吃。”油豆腐瞟了德子一眼,哼了一声,说:“看我的豆腐好吃,你吃到了嘴里,又来看锅里了?”德子晓得油豆腐的嘴向来荤素都来的,慌忙转了话题,说:“现在都嘛时候了,还用手工磨,天天这么磨,你也不赚累,买个小电磨,又花得了多少钱?”油豆腐冷笑说:“德子,我哪有云秀嫂那福气,钱多得不晓得嘛去花。我生来就是个苦命人,只能算计这钱怎么一分一分去省。说用电磨,说得轻巧!我买得起这电磨,也耗不起这电费哩。” 德子一听,不免就心生同情心来,看油豆腐这身貌身材,要嫁一个比王太理更好的更有钱的人,也绰绰有余的。这世上就是这么不公平,好汉无好妻,懒汉配娇妻。心里一热,就说:“这买电磨的钱,我给你出了,用的电费,也有出处了,不用你花。” 油豆腐一听,就停止了手头的活,倒了一杯茶,递给德子,顺势一身热汗就坐到德子身边来,挑逗地说:“哟,德子,你口袋里的钱在作跳呀,看我油豆腐孤寡一人在家,好欺负么,逗我开心。”德子说:“看你这话说的,一个村住的,一家人一样,那王太理小时候还爱光屁股跟着我,一声声叫哥的,哥有点钱,帮帮也是应该的……。”德子还正想说租地的事,油豆腐的身子就蹭了过来,德子感觉油豆腐丰满的胸部实实地压了过来,就闻到了油豆腐身上一种说不清的气味,这种味,说香也不香,说臭也不臭,油豆腐一只手就来摸他的额头,说:“你没有发烧说胡话……”话未说完,德子的一双手就铁钳子似的将油豆腐抱住了,油豆腐却夸张地呀地叫了一声,身子似乎挣扎了一下,一双圆眼紧张地瞪着德子,德子就把嘴凑了上去,看油豆腐将脸偏向了一边,咕嘟说:“臭死了!”身子却软了下去,任由德子将她抱上了床。 一百零二,德子包田种粮 在峪口村,德子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舒畅过。 天一亮,德子就会上到小贵子的这栋豪华高楼的顶层,一边吸着小贵子带回的高级香烟,一边欣赏远方一片片的庄稼田。 正是初夏,油菜已经收割,大片的稻田也灌满了水,等待机耕犁开耕。德子多年没有回乡了,原不晓得如今农民种粮食这么轻松。还以为是八九十年代的那一套,牛耕人栽人割。原准备尽自己的最大能力,把自己的和王立的承包地种了,哪想,现今种地,请一套机耕犁,半天功夫就能把几十亩的地弄得平平整整,粮食收割时,也是一套收割机,半天功夫也能把几十亩地的稻子全收了。想自己那时候,人畜累死累活,几十亩田,没有十天半月是忙不完的。 德子问细细:“既然现今种粮这么轻松,怎么还让这么多地荒了?” 细细说:“你以为这请机耕犁、收割机不花钱么?请机耕犁两百元一亩,请收割机还要两百元一亩,还要请师傅吃饭,烟呀酒呀,两样加一起,一亩地要四五百元的开销,这村里人有这么多本钱么?再说了,就是有这本钱,你想要种别人家的地,别人宁愿自己留着不种,也不一定让你种。你要种,得给钱,种人家一亩地,过去一百元,现在听说又涨了,要一百二十到一百五十元。还有,虽说是有机耕犁、收割机,但村子里这地都是小块地,又不规则,插秧机不好用,还得请人手来插秧,你的地包多了,请得了那么多人插秧么,就是请得动,这也得花钱,每人每天也要一百多块,还要买农药呀,化肥呀,种子呀,你算算,你弄的这地,还有得赚么?” 德子问:“总不至于亏本?” 细细说:“亏本倒不会,现在是高产粮种,一亩地少说也能收一千到一千二百斤,我们村种的这稻子,没有污染的,这稻子一上岸就有人来抢购,每亩也能卖一千四五百元的。算算每亩刨去成本,也还能纯收入二三百元,要是种双季稻,还能赚五六百元。” 德子一拍大腿:“这村里没有种粮的田,我全包了!” 细细哼了一声,忍着笑说:“德子,是不是小贵子给你的那点钱,在你袋子里发烧作跳哩。你全包,好大的口气!全村没种上粮的田,有一千多亩呢,光这本钱,平均每亩算八九百,一百来万呢。再说了,这没有种上粮的地,大多是靠山脚边边边角角的巴掌大一块的梯田地,那荒草都比人还高,不用说这些地产量不高,就是这机耕犁、收割机也上不去,就是能上去也要花大半天的功夫,就更不划算的。” 德子被细细一说,高兴劲就消了大半。想了想,还是说:“那就选本队和附近几个队的,包个一百来亩总成。我不是想着赚钱,只要不亏本,不让小贵子骂我糟蹋他的钱就行。只是想趁自己的身子还能动,能干成一件事,莫让村里人说我是个吃干饭的。也想看看这些庄稼地,都能长上庄稼,心里也踏实。” 不换听了,也很感动,说:“德子,你有这想法,我也有,只是只有想法,我也做不到。我是成天看这地里荒着,心里痛。你也是回村不久,村里的情况还不太了解。你要投资几万元钱,包十多亩二十多亩地种,还行,要承包一百多亩地,困难就很大,别的不说,你要请机械,请人工,都难,请的这些机器花的钱,一年好几万,还不如自己买了机器,你要请人工,这么多的人,莫说请不到人,就是请得来,他们又吃又喝,你也管不过来。” 德子的兴趣又降了下来。说:“那就把本队的地都包了。” 不换说:“你要包些本队的地种种,也行,年初也听石头说过,说是二踏子要回来承包全村所有的地。”德子惊讶:“他怎么包?”不换说:“他说那叫什么产业化。就是他当大老板,一次性投资,买足农耕机械,连插秧都是机械的,培养机械及农技人才,改良耕地,把小块地改造成适用农业机械耕种的大块地,他这种搞法,只要舍得花钱,一次性投资足了,不要说几千亩,就是上万亩,也不在话下。” 德子还是有些不明白:“这样搞能赚钱么?” 不换说:“这种投资,虽说本钱要大,而且光靠种粮食,收入也有限,得要好几年才能收回成本,但只要收回了成本,就不得了!我算了算,全村两千七百亩地,就算两千五百来亩,种上两稻,扣除成本,每亩纯收入也有七八百元,再加上其他副业收入,这一年的纯收入也能有二三百多万。” 德子疑惑地问:“政府会同意他们这么干吗?” 不换说:“政府不是不同意,还鼓励这么干哩,说是叫什么土地流转。年前,省政府的赵秘书长都表了态的。” 德子就默默不语。 回到家里,德子心内五味杂陈。他这一辈子,要说有什么人他最是看不惯的,那就是二踏子。当初他被迫带云秀离乡南下谋生时,云秀就劝他去投奔二踏子,毕竟当时人家也是一位不大不少的老板了,看在同村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份上,在他手下谋碗饭吃,也不是难事。德子却坚决不去:“没有二踏子,我德子就会饿死?”云秀也就不说了,心里想,说来说去,还不是在记恨巧云的事,要是到了二踏子身边,他们都不好面对巧云。 如今,德子回乡了,想自己种些地,偏这二踏子又要回来弄大的。想到这二踏子又要风风光光地回村来吆喝,德子心里就吞了一块铅一样堵得慌。不行,不能让二踏子得逞,他小贵子也有这本钱,他要让小贵子回村来包地种粮。 德子明白,小贵子虽把他当爹看,但要劝小贵子干这么大的事,他没有这个把握,甚至连以爹的口气说话的资格都谈不上。于是只得把自己的心事和想法一五一十告诉了云秀,让云秀来劝小贵子。 让儿子回村子到自己身边来做事,云秀当然乐意,也就把德子的想法和建议全盘对小贵子说了。 电话里,小贵子哈啥大笑:“娘,您也糊涂了,一年两三百万,那也算赚钱的生意?您晓得不晓得,我这矿一开挖,每天的利润多少吗?您那两三百万,我几天就有了。” 云秀哑然无语。 既然小贵子不想弄,德子还得自己尽最大能力来弄。生产队原有水田一百八十多亩,这些年村民建房修公路等用地占了三十多亩,现正还在种稻子的地也有一百亩左右,各家种菜的地占有十多亩,可包种的荒地也还有二十多亩。 二十多来亩地,涉及十二户人家,还有几家全家都在外地。德子同云秀计议,俩人分头到各户去商议,承包费多少不论,只要愿意出租就成。 这天,德子去油豆腐家。油豆腐本名尤喜秀,是村里的王太理从外头带回的老婆,做得一手好豆腐,就在家做豆腐卖,村子里人吃的豆腐,全是她做的,大家也就叫她油豆腐。油豆腐生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在镇里,儿子初中一毕业就被王太理带去外地打工。本来日子过得还挺顺的,无奈这两年时运不济,先是爹得了肝癌,拖了三个多月死了,不上一年,娘也是突发脑溢血,瘫了半年,也走了,两年送走两位老人,欠下一大笔债。 德子进了油豆腐家,见油豆腐正在磨豆腐。油豆腐只穿一件大白汗纱,一手熟练地放料,一手握小石磨的把手,一圈一圈地转,饱满的胸前也没有穿胸罩,胸部就随着小石磨荡来荡去,一脸的汗,把几缕长发紧紧粘在白里透红的脸上。 油豆腐见德子进来,也没有停下来,点头笑了笑,说:“德子哥呀,今天有空到我家来了?”德子也笑着打趣说:“吃了你的豆腐,也想看看你这豆腐怎么做的,这嘛好吃。”油豆腐瞟了德子一眼,哼了一声,说:“看我的豆腐好吃,你吃到了嘴里,又来看锅里了?”德子晓得油豆腐的嘴向来荤素都来的,慌忙转了话题,说:“现在都嘛时候了,还用手工磨,天天这么磨,你也不赚累,买个小电磨,又花得了多少钱?”油豆腐冷笑说:“德子,我哪有云秀嫂那福气,钱多得不晓得嘛去花。我生来就是个苦命人,只能算计这钱怎么一分一分去省。说用电磨,说得轻巧!我买得起这电磨,也耗不起这电费哩。” 德子一听,不免就心生同情心来,看油豆腐这身貌身材,要嫁一个比王太理更好的更有钱的人,也绰绰有余的。这世上就是这么不公平,好汉无好妻,懒汉配娇妻。心里一热,就说:“这买电磨的钱,我给你出了,用的电费,也有出处了,不用你花。” 油豆腐一听,就停止了手头的活,倒了一杯茶,递给德子,顺势一身热汗就坐到德子身边来,挑逗地说:“哟,德子,你口袋里的钱在作跳呀,看我油豆腐孤寡一人在家,好欺负么,逗我开心。”德子说:“看你这话说的,一个村住的,一家人一样,那王太理小时候还爱光屁股跟着我,一声声叫哥的,哥有点钱,帮帮也是应该的……。”德子还正想说租地的事,油豆腐的身子就蹭了过来,德子感觉油豆腐丰满的胸部实实地压了过来,就闻到了油豆腐身上一种说不清的气味,这种味,说香也不香,说臭也不臭,油豆腐一只手就来摸他的额头,说:“你没有发烧说胡话……”话未说完,德子的一双手就铁钳子似的将油豆腐抱住了,油豆腐却夸张地呀地叫了一声,身子似乎挣扎了一下,一双圆眼紧张地瞪着德子,德子就把嘴凑了上去,看油豆腐将脸偏向了一边,咕嘟说:“臭死了!”身子却软了下去,任由德子将她抱上了床。 一百零三,云秀请客求田 云秀偏就去了赵瞌睡家。赵瞌睡承包的几亩地,自己是种不动了,几个子女也在外地打工。赵瞌睡平时也没有什么爱好,除了有时串东家走西家找些老人聊聊磕,就是在地里和山上穿来穿去,粮食虽然弄不动了,种菜还行,家里几亩上好的水田,他就弄几小块来种菜,吃不完了,自己挑到集市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爱收摘山菌果子等野山货,春夏,山上到处是野山菌,秋冬,又是各种果子成熟季节,板栗、油茶果满山都是,只是遍山长满了杂草荆棘,一般人哪进得了山?偏赵瞌睡能进得去,也不晓得他是怎么进去的。 云秀来他家的时候,赵瞌睡正在翻晒自己采回的野山菌。见云秀来了,忙热心请进屋坐了。云秀问:“英桂嫂子呢?”赵瞌睡哼了一声:“一早就出去打牌了,也不晓得这牌瘾就这么大,中午饭都没得人煮。”云秀笑笑:“她不打牌,这一天怎么过?哪像你,这么能干,一上一趟山,回来就是钱。”赵瞌睡也摇摇头,说:“也老了,现在上山,走几步就喘气,这一年不如一年了,人不服老不行。”云秀说:“就是,你也少做点,身子要紧呀,钱是赚不完的,这身子却是有限的,有几个子女给你养老,你还这么劳苦干嘛子。”就顺势说了要租他家几亩地种粮的事。 赵瞌睡不解:“你来找我,原来就为这事呀!你俩口子还愁没有钱花吗,还要来种粮?”云秀说:“德子说了,想趁现在身子还能动,找些事做做,也是个种惯了庄稼活的人,总不能这样混吃等死。”赵瞌睡说:“这样包地,能赚到钱吗?”云秀说:“也没想要赚什么钱,不亏本就好了。也只是想看到队里的这些地都能种上粮食,心里图个自在。”赵瞌睡犹豫了一下,说:“我那几块地,都是上好的地,这些年也没闲着,有时种种蔬菜,有时种些油菜,也有些收入。这样包给你,我还真的有些舍不得哩。”云秀明白赵瞌睡的意思,说:“我晓得的,价钱好说,都是天天见面的人,你说个数,我不为难你。”赵瞌睡也笑笑说:“这也不是钱不钱的事,都是自家的地,我包给你了,还能赚你的钱?都是要天天见面的人,说出去了,也不好听。这地呀,就像是自家的孩子,哪怕自家养不活,也是舍不得给人的,你说是不?我说你呀,你也劝劝德子,既然这赚不了钱的活,就不要白费这么大的累,何苦哩。” 云秀这下明白了,这赵瞌睡是不愿意把地包给她。 到了晚上,德子才身子虚飘飘地回到家。一看云秀正座在饭桌前生闷气,也没有去做饭,吃了一惊,想自己同油豆腐的事难道就被她发现了?却听云秀恨恨地说:“都是你没事找事做,这地,不包了。”德子还在疑惑,云秀气哼哼地说:“赵瞌睡什么东西,我这样低声下气的求他,他还在我面前摆谱。”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你干嘛就找了他,这种人,出了色的自私自利的小器鬼,你越给他脸他还越上脸。”就劝道:“这种人好说,哪天请他来家,看我灌他几杯酒,他就老实了。”云秀说:“我把这酒菜喂了猪,也不给他吃!”德子笑了笑,说:“你这性子,今后还能在村里待下去?你还能干什么事?是我们要去求人办事,又不是别人求我们,这在城里叫什么,叫公关,说白了,就是要想方设法去讨人家的好,人家才会给我们办事。一点委屈都受不了,还能办大事?”云秀啐了一口,说:“你这是办的嘛子大事,能升官,能发财?你觉得把村里的这地都种上粮食了,人家就能高看你一眼了?”德子只好耐心说:“你又来了,以前的话都白给你说了。还答应全力支持我的。” 云秀想了想,说:“与其这样一家一家去求人,还不如把这几家人都请了来家里,办个酒席,一桌子喝酒吃菜,这话就好说些。把不换也叫了来,也替我们说说话。看怎样?”德子就拍了桌子:“你看你看,还是老婆想得周到。就这么办,人,你去请,我去集上办酒菜。” 云秀心里就畅快了,就去弄了晚饭,两口子吃着饭,德子就陪着小心说:“今天不串串门还不晓得,村里也还有不少人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你看这个王太理,小时候光屁股跟在我后面,一声声叫哥的,现在他这个家,打发走了俩老人,欠了一屁股债,她老婆每天的豆腐,还是手推磨磨出来的,我也是嘴巴多,说怎么不买个电磨子,她就顺势要向我借钱,买个电磨子,我当时心软,也就答应了她。”云秀就停下手中的筷子,死盯着德子的眼,盯得德子一身冷汗,眼光就有些躲闪,听云秀说:“哟!你心软了?是那油豆腐那白脸蛋大子让你心软了!”德子毕竟心虚,强装笑脸,说:“哪能哩,你看我都这把年纪了,哪还有这花心,再说了,什么白脸蛋大子的,我在城里嘛子没有见过?”云秀冷笑着说:“在城里,你敢么?”德子讨好地说:“在你身边,我什么时候敢过?现在老都老了,有这贼心也没有这贼能耐了。”云秀哼了一声说:“你可得小心些,那油豆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你晓不晓得王太理是从哪里带她回来的来?听人说,是从发廊认识的她,肚子都大了,要打胎,看王太理农村人老实,才找王太理当的冤大头,要不然,那王太理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能娶上这模样的媳妇。”德子还是第一次听到油豆腐有这样的身世,才想怪不得会屈嫁给王太理,说:“不管她以前怎样,她嫁了这王太理,也能铁心跟了他,孝敬俩老人,在家也能吃得这苦,受得这累,也算不错了。”云秀哼哼说:“狗改不了吃屎。” 说归说,德子答应给油豆腐买电磨子的事,云秀还是要办的。不为别的,自家有了点钱,别人能来求德子,也是看得起自己,何况王太理家里也确实是困难,自己还要租人家的地。 次日,云秀就打听电磨子的价格,品牌好的电磨子要二千七百多元,云秀干脆取了三千,亲自给油豆腐送去。油豆腐刚卖完豆腐回来,指望德子送钱来的,没有想是云秀找上门来,心里就突突直跳。云秀见了她,却是满脸堆着笑,问:“德子昨天找了你来?”油豆腐强装笑脸,点了点头。云秀也就不说话,进屋转了转,看了看,就掏出钱来,递给油豆腐,说:“这是给买电磨子的钱,剩下的,你也不要找了。”油豆腐一脸疑惑接了钱,一时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听云秀说:“你这一个人在家,也不容易,以后有什么难事,你就找我好了,都是乡里乡亲的,相互照顾,也是应该的。”油豆腐却是一脸惭愧点了点头。 过了几天,德子就办了酒席,请了赵瞌睡等几家有荒地的人家吃酒。也将不换、细细、小红请了来。德子拉赵瞌睡在自己身边坐了。油豆腐一早就做了豆腐送来,帮云秀弄菜。小贵子带回的干货海鲜还剩了不少,云秀不会弄,油豆腐却说:“早不说呢,我会弄的。只是现在要弄也晚了,这些东西要用水泡一天的。”云秀暗想这老天捉弄人,这么能干的人,却这样被埋没。 德子本想把赵瞌睡灌醉了,赵瞌睡却鬼精,反把德子灌得迷糊了。不换还算清醒,就说了德子打算租地的事。一说完,大家都说好。王猴子说:“这么说,我们又都成了地主了。”云秀看大家都同意了,也很高兴,说:“既然大家都同意,租金的事,你们说多少就多少,我们没有二话。”大伙也喝多了,正在兴奋阶段,王猴子说:“嘛子租金不租金的,这地闲着也是闲着,你要种去种就是,还要什么租金。”众人也齐心说:“不要了,不要了。”赵瞌睡说:“人家云秀也是一片好心,不想白种了大家的地,既然她要给,我们也不能驳她的面子。她能给些,大家就收了。要不然,人家种这地心里也不踏实。” 油豆腐也喝了些酒,酒劲上来,听赵瞌睡一说,就哼了一声说:“赵叔,你是钻到钱眼里,出不来了,这个钱你也好意思要?全队就你那几块那么好的地,全让长草了,你不心疼,大家都心疼。”赵瞌睡白了油豆腐一眼:“哪个说我不心疼?你没有长眼睛呀,我不是也种了菜了?”油豆腐冷笑道:“四五亩甲级水田,被你种那块巴掌大的菜地,那也算心疼?我听说人家云秀专程去你家求你要租那几块地,你还作装腔作势,不答应,今天还有这脸来吃酒?”云秀看出来油豆腐是喝多了,忙去劝她。油豆腐却一时兴起,自己筛了满满一碗酒,瞟了德子几眼,端到赵瞌睡面前,说:“赵叔,你同我喝了这碗酒,算是给云秀姐陪罪了。”大家就齐齐地叫好,赵瞌睡不提防油豆腐来这一手,说:“油豆腐,你不要命了?”油豆腐却上前一手搂了赵瞌睡的脖子,说:“你喝不喝,你不喝,我就灌了呀!”赵瞌睡就忙把脸朝一旁扭过去躲闪,一旁的德子虽然迷糊,心里还明白,看不像话,就要上前去夺油豆腐的酒碗,没想到却惹了油豆腐的性子,一双凤眼朝德子一瞪,冲德子嚷:“德子,你把酒喝了。”德子还想说几句,油豆腐却上前搂了德子,两个大子紧紧压在德子身后,就将酒往德子嘴上灌,德子猝不及防,被强灌了几口,就咳了出来,酒都被咳醒了。见油豆腐哈哈大笑,说:“以为你能哩,在我面前逞强。” 云秀看在眼里,也没有计较,就扶着油豆腐去二楼床上躺下了。听油豆腐嘴里还在“赵瞌睡,你不是个东西,德子,你也不是个东西”地骂。 一百零三,云秀请客求田 云秀偏就去了赵瞌睡家。赵瞌睡承包的几亩地,自己是种不动了,几个子女也在外地打工。赵瞌睡平时也没有什么爱好,除了有时串东家走西家找些老人聊聊磕,就是在地里和山上穿来穿去,粮食虽然弄不动了,种菜还行,家里几亩上好的水田,他就弄几小块来种菜,吃不完了,自己挑到集市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爱收摘山菌果子等野山货,春夏,山上到处是野山菌,秋冬,又是各种果子成熟季节,板栗、油茶果满山都是,只是遍山长满了杂草荆棘,一般人哪进得了山?偏赵瞌睡能进得去,也不晓得他是怎么进去的。 云秀来他家的时候,赵瞌睡正在翻晒自己采回的野山菌。见云秀来了,忙热心请进屋坐了。云秀问:“英桂嫂子呢?”赵瞌睡哼了一声:“一早就出去打牌了,也不晓得这牌瘾就这么大,中午饭都没得人煮。”云秀笑笑:“她不打牌,这一天怎么过?哪像你,这么能干,一上一趟山,回来就是钱。”赵瞌睡也摇摇头,说:“也老了,现在上山,走几步就喘气,这一年不如一年了,人不服老不行。”云秀说:“就是,你也少做点,身子要紧呀,钱是赚不完的,这身子却是有限的,有几个子女给你养老,你还这么劳苦干嘛子。”就顺势说了要租他家几亩地种粮的事。 赵瞌睡不解:“你来找我,原来就为这事呀!你俩口子还愁没有钱花吗,还要来种粮?”云秀说:“德子说了,想趁现在身子还能动,找些事做做,也是个种惯了庄稼活的人,总不能这样混吃等死。”赵瞌睡说:“这样包地,能赚到钱吗?”云秀说:“也没想要赚什么钱,不亏本就好了。也只是想看到队里的这些地都能种上粮食,心里图个自在。”赵瞌睡犹豫了一下,说:“我那几块地,都是上好的地,这些年也没闲着,有时种种蔬菜,有时种些油菜,也有些收入。这样包给你,我还真的有些舍不得哩。”云秀明白赵瞌睡的意思,说:“我晓得的,价钱好说,都是天天见面的人,你说个数,我不为难你。”赵瞌睡也笑笑说:“这也不是钱不钱的事,都是自家的地,我包给你了,还能赚你的钱?都是要天天见面的人,说出去了,也不好听。这地呀,就像是自家的孩子,哪怕自家养不活,也是舍不得给人的,你说是不?我说你呀,你也劝劝德子,既然这赚不了钱的活,就不要白费这么大的累,何苦哩。” 云秀这下明白了,这赵瞌睡是不愿意把地包给她。 到了晚上,德子才身子虚飘飘地回到家。一看云秀正座在饭桌前生闷气,也没有去做饭,吃了一惊,想自己同油豆腐的事难道就被她发现了?却听云秀恨恨地说:“都是你没事找事做,这地,不包了。”德子还在疑惑,云秀气哼哼地说:“赵瞌睡什么东西,我这样低声下气的求他,他还在我面前摆谱。”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你干嘛就找了他,这种人,出了色的自私自利的小器鬼,你越给他脸他还越上脸。”就劝道:“这种人好说,哪天请他来家,看我灌他几杯酒,他就老实了。”云秀说:“我把这酒菜喂了猪,也不给他吃!”德子笑了笑,说:“你这性子,今后还能在村里待下去?你还能干什么事?是我们要去求人办事,又不是别人求我们,这在城里叫什么,叫公关,说白了,就是要想方设法去讨人家的好,人家才会给我们办事。一点委屈都受不了,还能办大事?”云秀啐了一口,说:“你这是办的嘛子大事,能升官,能发财?你觉得把村里的这地都种上粮食了,人家就能高看你一眼了?”德子只好耐心说:“你又来了,以前的话都白给你说了。还答应全力支持我的。” 云秀想了想,说:“与其这样一家一家去求人,还不如把这几家人都请了来家里,办个酒席,一桌子喝酒吃菜,这话就好说些。把不换也叫了来,也替我们说说话。看怎样?”德子就拍了桌子:“你看你看,还是老婆想得周到。就这么办,人,你去请,我去集上办酒菜。” 云秀心里就畅快了,就去弄了晚饭,两口子吃着饭,德子就陪着小心说:“今天不串串门还不晓得,村里也还有不少人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你看这个王太理,小时候光屁股跟在我后面,一声声叫哥的,现在他这个家,打发走了俩老人,欠了一屁股债,她老婆每天的豆腐,还是手推磨磨出来的,我也是嘴巴多,说怎么不买个电磨子,她就顺势要向我借钱,买个电磨子,我当时心软,也就答应了她。”云秀就停下手中的筷子,死盯着德子的眼,盯得德子一身冷汗,眼光就有些躲闪,听云秀说:“哟!你心软了?是那油豆腐那白脸蛋大子让你心软了!”德子毕竟心虚,强装笑脸,说:“哪能哩,你看我都这把年纪了,哪还有这花心,再说了,什么白脸蛋大子的,我在城里嘛子没有见过?”云秀冷笑着说:“在城里,你敢么?”德子讨好地说:“在你身边,我什么时候敢过?现在老都老了,有这贼心也没有这贼能耐了。”云秀哼了一声说:“你可得小心些,那油豆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你晓不晓得王太理是从哪里带她回来的来?听人说,是从发廊认识的她,肚子都大了,要打胎,看王太理农村人老实,才找王太理当的冤大头,要不然,那王太理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能娶上这模样的媳妇。”德子还是第一次听到油豆腐有这样的身世,才想怪不得会屈嫁给王太理,说:“不管她以前怎样,她嫁了这王太理,也能铁心跟了他,孝敬俩老人,在家也能吃得这苦,受得这累,也算不错了。”云秀哼哼说:“狗改不了吃屎。” 说归说,德子答应给油豆腐买电磨子的事,云秀还是要办的。不为别的,自家有了点钱,别人能来求德子,也是看得起自己,何况王太理家里也确实是困难,自己还要租人家的地。 次日,云秀就打听电磨子的价格,品牌好的电磨子要二千七百多元,云秀干脆取了三千,亲自给油豆腐送去。油豆腐刚卖完豆腐回来,指望德子送钱来的,没有想是云秀找上门来,心里就突突直跳。云秀见了她,却是满脸堆着笑,问:“德子昨天找了你来?”油豆腐强装笑脸,点了点头。云秀也就不说话,进屋转了转,看了看,就掏出钱来,递给油豆腐,说:“这是给买电磨子的钱,剩下的,你也不要找了。”油豆腐一脸疑惑接了钱,一时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听云秀说:“你这一个人在家,也不容易,以后有什么难事,你就找我好了,都是乡里乡亲的,相互照顾,也是应该的。”油豆腐却是一脸惭愧点了点头。 过了几天,德子就办了酒席,请了赵瞌睡等几家有荒地的人家吃酒。也将不换、细细、小红请了来。德子拉赵瞌睡在自己身边坐了。油豆腐一早就做了豆腐送来,帮云秀弄菜。小贵子带回的干货海鲜还剩了不少,云秀不会弄,油豆腐却说:“早不说呢,我会弄的。只是现在要弄也晚了,这些东西要用水泡一天的。”云秀暗想这老天捉弄人,这么能干的人,却这样被埋没。 德子本想把赵瞌睡灌醉了,赵瞌睡却鬼精,反把德子灌得迷糊了。不换还算清醒,就说了德子打算租地的事。一说完,大家都说好。王猴子说:“这么说,我们又都成了地主了。”云秀看大家都同意了,也很高兴,说:“既然大家都同意,租金的事,你们说多少就多少,我们没有二话。”大伙也喝多了,正在兴奋阶段,王猴子说:“嘛子租金不租金的,这地闲着也是闲着,你要种去种就是,还要什么租金。”众人也齐心说:“不要了,不要了。”赵瞌睡说:“人家云秀也是一片好心,不想白种了大家的地,既然她要给,我们也不能驳她的面子。她能给些,大家就收了。要不然,人家种这地心里也不踏实。” 油豆腐也喝了些酒,酒劲上来,听赵瞌睡一说,就哼了一声说:“赵叔,你是钻到钱眼里,出不来了,这个钱你也好意思要?全队就你那几块那么好的地,全让长草了,你不心疼,大家都心疼。”赵瞌睡白了油豆腐一眼:“哪个说我不心疼?你没有长眼睛呀,我不是也种了菜了?”油豆腐冷笑道:“四五亩甲级水田,被你种那块巴掌大的菜地,那也算心疼?我听说人家云秀专程去你家求你要租那几块地,你还作装腔作势,不答应,今天还有这脸来吃酒?”云秀看出来油豆腐是喝多了,忙去劝她。油豆腐却一时兴起,自己筛了满满一碗酒,瞟了德子几眼,端到赵瞌睡面前,说:“赵叔,你同我喝了这碗酒,算是给云秀姐陪罪了。”大家就齐齐地叫好,赵瞌睡不提防油豆腐来这一手,说:“油豆腐,你不要命了?”油豆腐却上前一手搂了赵瞌睡的脖子,说:“你喝不喝,你不喝,我就灌了呀!”赵瞌睡就忙把脸朝一旁扭过去躲闪,一旁的德子虽然迷糊,心里还明白,看不像话,就要上前去夺油豆腐的酒碗,没想到却惹了油豆腐的性子,一双凤眼朝德子一瞪,冲德子嚷:“德子,你把酒喝了。”德子还想说几句,油豆腐却上前搂了德子,两个大子紧紧压在德子身后,就将酒往德子嘴上灌,德子猝不及防,被强灌了几口,就咳了出来,酒都被咳醒了。见油豆腐哈哈大笑,说:“以为你能哩,在我面前逞强。” 云秀看在眼里,也没有计较,就扶着油豆腐去二楼床上躺下了。听油豆腐嘴里还在“赵瞌睡,你不是个东西,德子,你也不是个东西”地骂。 一百零四,蒋勤勤相约回故乡 众人吃完了酒,云秀给每人发了二包芙蓉王,大家也就笑笑着散了。细细还要留下收拾碗筷,被云秀劝回了。云秀看了看床上的油豆腐,却是死猪般睡了。德子埋怨云秀:“怎么让她喝这么多?”云秀也不答话,拉德子下了楼,冷笑了一声,问德子:“你做的好事!说!你到底对油豆腐怎样了?”德子不提防云秀还会来这一着,就慌了神,嘴里还强辩道:“我怎么了,我没有怎么她我?”云秀哼了一声:“你莫以为我看不出来,油豆腐那眼神,分分秒秒都没有离开过你。赵瞌睡惹了她,她要灌他的酒,这情有可原,她怎么要强灌你的酒,还醉骂你?” 德子就后悔这些天没有向油豆腐打招呼,不该让她今天来吃这酒。嘴里却说:“你想到哪去了,她瞄哪个他不瞄哪个,又怎么了?这一桌子这么多人,我是主人,她不瞄我瞄谁?再说了,也是我去抢她的碗,才惹了她呀。”云秀呸了一声,说:“你不要拿我当猴耍,我是女人,我看得出来那眼神,你自己做下的事,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德子还要强辩,云秀却已走开,去收拾碗筷了。 到了深夜,云秀才将房间收拾完了,浑身像散了架,洗过澡正要睡,床上躺着的油豆腐却醒了,嚷嚷要喝水。云秀只得倒了水给喝了。油豆腐喝了水,才有些清醒,问:“这是哪呀?”云秀说:“你喝多了,在我家哩。”油豆腐想了想,又问是什么时候,云秀说:“已半夜了,你好好睡。”油豆腐却挣扎着要走:“今天的豆腐还没有磨呀,明天拿什么卖豆腐?”云秀不觉同情她来,说:“明天就不卖了,一天不卖又能怎的。”油豆腐说:“好几家都定好的,我不能失信呀。”云秀自己已累得不行,本想让德子送她回去的,哪放得心,只好自己强打精神送她回家。 到了油豆腐家,油豆腐歉意地说:“你看,家里嘛也没有,连茶水也没烧。”云秀摆了摆手,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看油豆腐自己用冷水洗了把脸,就换衣服。豆子已经泡好,涨大的像蚕豆一样粒粒圆润饱满,云秀看油豆腐还在用手推磨。就问:“你没有买电磨呀?”油豆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那钱,我先去还账了,人家也是急着要用。再说了,我这也习惯了,人家还说,电磨的没有手工磨的豆腐好吃。你那钱,算欠你的,我尽早还你。”云秀心里一酸,说:“这钱,算我给你那地的租金,你也不用还了。”油豆腐笑笑说:“那几块闲地,哪值这么多钱?你放心,到了年底,太理和子女们就都回来,就有钱了。”就坐到了磨边,熟练地喂了料,吃力地推起磨来。 云秀本想早些回家睡觉的,现在反觉得不累了,就想同油豆腐聊聊,上前要帮她推磨,油豆腐慌忙阻止:“你推不来的,你也忙一天了,早些休息。”云秀只好抢来喂料。 云秀问:“太理在外面干什么,赚钱多吗?”油豆腐说:“原在一个单位做电工,工资太低,就辞了,跟着一批搞装修的打零工,崽是初中毕业,高中也考不上,也跟着他爹学电工,一块干。收入呢,有活干还行,没活干就什么也没有。算起来,父子吃住出来,俩平均一月也有四五千。” 云秀问:“你家里还欠着钱吗?”油豆腐说:“也就是送两位老人走时欠了些钱,家里的积蓄花光了,现在还欠了有几万。” 云秀虽然过去也曾有过生活艰难的时光,但却没有当欠债人的体验,那一定是一种在人前不敢抬头的日子吗,在债主人面前都要低声下气的日子吗。看眼前的油豆腐,在吃力地一圈圈推着磨,似乎感觉她推的不是豆腐,而是生活,一个像她这样模样好看又柔弱的女人不应该承受的生活。 云秀想绕开这些沉重的话题,笑嘻嘻小声问:“你实话跟大姐说,你一个人在家,想老公不,想那事不?” 油豆腐转头一笑:“大姐,你是过来人,还问我!” “看你年轻轻的,长得又惹人喜欢,会有很多男人烦你?” 油豆腐瞟了云秀一眼:“大姐,看你年轻时也应该好看的,你也实话说,你年轻时候,有没有男人烦过你?让别的男人得过手?” 云秀小声惊呼:“呀好你个小蹄子!我问你一句,你反过来问我三句。” 油豆腐抿着嘴笑:“大姐,妹也是想讨姐开心哩,我婆婆生前对我说过,到了姐这个年纪,就什么都看淡了,回忆年轻的往事,有多少人是一阵阵子的满足,还有多少人是一阵阵子的后悔,我不晓得姐对年轻时候的事是满意呢还是后悔呢。” 云秀一时就被问愣住了,人生的岁月虽然短暂,但要细细回忆起来,又是蹉跎和漫长的,哪是她一时能回答得出的。却听油豆腐哈哈笑了,说:“大姐,你现在就是后悔了又有什么用?我还年轻哩,我不想让自己到了你这个年龄才吃后悔药。” 二人说说笑笑,公鸡已打鸣了,油豆腐的豆腐也磨完了,就见云秀在不停地打盹,就忙拉云秀到自己的床上躺下,自己还得趁天亮前把豆腐做出来。 油豆腐正在忙着过滤豆渣,就见德子打着手电过来,问:“云秀呢?”油豆腐一惊,没有想到德子这个时候了还来找云秀,说:“你们俩人都是夜猫子呀,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来找人?”德子嘿嘿笑着,说:“喝多了,不知不觉就睡了,一觉醒来,不见了人,才找了过来,她人呢?”油豆腐说:“刚睡下,你也莫吵醒她了,你回。”德子听了,往卧室看了看,听油豆腐哼了一声:“还不放心哩,担心我吃了她呀。”德子退回来,想趁机抱油豆腐亲个嘴,被油豆腐一把推开。 谁想云秀并没有睡,坐着的时候困得要死,躺在了床上反就睡不着了,闻油豆腐的被枕,还弥漫一股不易觉察的香味。就细细想油豆腐刚才说过的话,哼!现在这些小蹄子,这鬼脑子怎么就这么精这么滑的,问她的什么话,隐藏的滴水不漏,她说什么,不想让自己到了我这个年龄才吃后悔药,难道她对自己的底细知道的一清二楚?想自己这一辈子吃过后悔药么?唉,女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事,哪是一时半会说得清楚的。 到了八月,国人期待已久的奥运会终于开幕了,金石也难得同大苹果坐在家里,观看了举世瞩目的开幕式。那女孩子的一首《歌唱祖国》,让金石热血沸腾,热泪盈眶。 过了八月,这一年就过了大半了,大苹果问金石怎么安排休假,她也想约上巧云和满妹子,一同回老家聚聚。金石说:“原想利用休假同蒋勤勤回她老家看看的,看来也不可能了。”大苹果没有听明白,问:“哪个蒋勤勤?”金石才晓得自己失言了,忙解释:“是这样的,单位办公室的同事小蒋,也是农村来的,听说她家乡已搞了土地流转,由老板在她们村里搞大承包,进行规模化经营,我原想找机会去她家乡看看,取取经。” 大苹果啧啧道:“那小蒋就是你办公室那位女大学生,好嘛!这才几个月,俩人就要双双回她老家了,你见了她爹妈,是不是还要备上一份大礼,叫声伯父伯母呀!”金石苦笑:“你想哪去了。我原打算将二踏子、赵秘书长约上,一起去的。”大苹果说:“你约好了?”金石说:“电话约了,都说没空。”大苹果冷笑道:“你也不想想你多大的面子!还约他们俩人,去那个蒋勤勤老家?他们不要说没有时间,就是有时间,能跟你去?”金石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了。大苹果还不放过:“你刚才说,原想利用休假同蒋勤勤回她老家看看的,看来也不可能了。是不是人家女孩子不想同你回她老家了?”金石说:“不是小蒋不想,是胡科长不同意,说是我们俩人,不能同时休假。不然他就成了光杆司令了。”大苹果哼了声,说:“怕不是这个原因,是担心你们俩一起会出事?” 金石不想同大苹果斗嘴了。对大苹果说:“我也原打算请你作为媒体参加的,你们不是也要弄‘三农’方面的题材吗,就同小蒋一同去采访采访,写个东西回来。”大苹果不屑地说:“你是我什么人?倒派起我的活来了!这种题材,现在农村哪里没有,还要去那地方?”金石说:“那里也有新闻眼呀?”大苹果问:“什么新闻眼?”金石说:“那个村,所有的人都把地租给老板了,只有小蒋的父亲坚守他的那块地,要自己种粮,老板给加倍的租金都不成,说,农民不种粮了,还是农民吗。村干部要强平他的地,他带他的老婆孩子就在田里搭棚子,睡在田里,现在成了村里唯一的钉子户。”大苹果果然就来了兴趣,感叹说:“现在这年头,这样的农民太少了。”金石说:“是呀,那老板在村子里种的是黑米,经济价值高,给每亩地的租金也高,每亩三百元,加上政府的补贴,每亩四百多元,现在村里人的就是种两季,纯收入也就五六百多元,他爹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坚持种两季稻。” 大苹果果然心动了,说:“你告诉那小蒋,她什么时候休假,我跟她去看看。” 金石看老婆答应了,开心得不行,次日就把这一喜讯告诉蒋勤勤。没想蒋勤勤听了,却犯了嘀咕,说:“爹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想要出名的,再说了,家里穷,怕嫂子笑话。”金石说:“你要我去,就不怕我笑话?” 蒋勤勤一撇嘴:“你不一样的。”金石只好劝道:“我们要宣扬的,是一个农民的良心,跟穷不穷没有关系。再说了,她这次去,主要的还不是要突出宣扬你爹,是要宣传农村土地流转的政策,你不用担心。”好劝歹劝,好不容易才使她答应。 一百零四,蒋勤勤相约回故乡 众人吃完了酒,云秀给每人发了二包芙蓉王,大家也就笑笑着散了。细细还要留下收拾碗筷,被云秀劝回了。云秀看了看床上的油豆腐,却是死猪般睡了。德子埋怨云秀:“怎么让她喝这么多?”云秀也不答话,拉德子下了楼,冷笑了一声,问德子:“你做的好事!说!你到底对油豆腐怎样了?”德子不提防云秀还会来这一着,就慌了神,嘴里还强辩道:“我怎么了,我没有怎么她我?”云秀哼了一声:“你莫以为我看不出来,油豆腐那眼神,分分秒秒都没有离开过你。赵瞌睡惹了她,她要灌他的酒,这情有可原,她怎么要强灌你的酒,还醉骂你?” 德子就后悔这些天没有向油豆腐打招呼,不该让她今天来吃这酒。嘴里却说:“你想到哪去了,她瞄哪个他不瞄哪个,又怎么了?这一桌子这么多人,我是主人,她不瞄我瞄谁?再说了,也是我去抢她的碗,才惹了她呀。”云秀呸了一声,说:“你不要拿我当猴耍,我是女人,我看得出来那眼神,你自己做下的事,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德子还要强辩,云秀却已走开,去收拾碗筷了。 到了深夜,云秀才将房间收拾完了,浑身像散了架,洗过澡正要睡,床上躺着的油豆腐却醒了,嚷嚷要喝水。云秀只得倒了水给喝了。油豆腐喝了水,才有些清醒,问:“这是哪呀?”云秀说:“你喝多了,在我家哩。”油豆腐想了想,又问是什么时候,云秀说:“已半夜了,你好好睡。”油豆腐却挣扎着要走:“今天的豆腐还没有磨呀,明天拿什么卖豆腐?”云秀不觉同情她来,说:“明天就不卖了,一天不卖又能怎的。”油豆腐说:“好几家都定好的,我不能失信呀。”云秀自己已累得不行,本想让德子送她回去的,哪放得心,只好自己强打精神送她回家。 到了油豆腐家,油豆腐歉意地说:“你看,家里嘛也没有,连茶水也没烧。”云秀摆了摆手,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看油豆腐自己用冷水洗了把脸,就换衣服。豆子已经泡好,涨大的像蚕豆一样粒粒圆润饱满,云秀看油豆腐还在用手推磨。就问:“你没有买电磨呀?”油豆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那钱,我先去还账了,人家也是急着要用。再说了,我这也习惯了,人家还说,电磨的没有手工磨的豆腐好吃。你那钱,算欠你的,我尽早还你。”云秀心里一酸,说:“这钱,算我给你那地的租金,你也不用还了。”油豆腐笑笑说:“那几块闲地,哪值这么多钱?你放心,到了年底,太理和子女们就都回来,就有钱了。”就坐到了磨边,熟练地喂了料,吃力地推起磨来。 云秀本想早些回家睡觉的,现在反觉得不累了,就想同油豆腐聊聊,上前要帮她推磨,油豆腐慌忙阻止:“你推不来的,你也忙一天了,早些休息。”云秀只好抢来喂料。 云秀问:“太理在外面干什么,赚钱多吗?”油豆腐说:“原在一个单位做电工,工资太低,就辞了,跟着一批搞装修的打零工,崽是初中毕业,高中也考不上,也跟着他爹学电工,一块干。收入呢,有活干还行,没活干就什么也没有。算起来,父子吃住出来,俩平均一月也有四五千。” 云秀问:“你家里还欠着钱吗?”油豆腐说:“也就是送两位老人走时欠了些钱,家里的积蓄花光了,现在还欠了有几万。” 云秀虽然过去也曾有过生活艰难的时光,但却没有当欠债人的体验,那一定是一种在人前不敢抬头的日子吗,在债主人面前都要低声下气的日子吗。看眼前的油豆腐,在吃力地一圈圈推着磨,似乎感觉她推的不是豆腐,而是生活,一个像她这样模样好看又柔弱的女人不应该承受的生活。 云秀想绕开这些沉重的话题,笑嘻嘻小声问:“你实话跟大姐说,你一个人在家,想老公不,想那事不?” 油豆腐转头一笑:“大姐,你是过来人,还问我!” “看你年轻轻的,长得又惹人喜欢,会有很多男人烦你?” 油豆腐瞟了云秀一眼:“大姐,看你年轻时也应该好看的,你也实话说,你年轻时候,有没有男人烦过你?让别的男人得过手?” 云秀小声惊呼:“呀好你个小蹄子!我问你一句,你反过来问我三句。” 油豆腐抿着嘴笑:“大姐,妹也是想讨姐开心哩,我婆婆生前对我说过,到了姐这个年纪,就什么都看淡了,回忆年轻的往事,有多少人是一阵阵子的满足,还有多少人是一阵阵子的后悔,我不晓得姐对年轻时候的事是满意呢还是后悔呢。” 云秀一时就被问愣住了,人生的岁月虽然短暂,但要细细回忆起来,又是蹉跎和漫长的,哪是她一时能回答得出的。却听油豆腐哈哈笑了,说:“大姐,你现在就是后悔了又有什么用?我还年轻哩,我不想让自己到了你这个年龄才吃后悔药。” 二人说说笑笑,公鸡已打鸣了,油豆腐的豆腐也磨完了,就见云秀在不停地打盹,就忙拉云秀到自己的床上躺下,自己还得趁天亮前把豆腐做出来。 油豆腐正在忙着过滤豆渣,就见德子打着手电过来,问:“云秀呢?”油豆腐一惊,没有想到德子这个时候了还来找云秀,说:“你们俩人都是夜猫子呀,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来找人?”德子嘿嘿笑着,说:“喝多了,不知不觉就睡了,一觉醒来,不见了人,才找了过来,她人呢?”油豆腐说:“刚睡下,你也莫吵醒她了,你回。”德子听了,往卧室看了看,听油豆腐哼了一声:“还不放心哩,担心我吃了她呀。”德子退回来,想趁机抱油豆腐亲个嘴,被油豆腐一把推开。 谁想云秀并没有睡,坐着的时候困得要死,躺在了床上反就睡不着了,闻油豆腐的被枕,还弥漫一股不易觉察的香味。就细细想油豆腐刚才说过的话,哼!现在这些小蹄子,这鬼脑子怎么就这么精这么滑的,问她的什么话,隐藏的滴水不漏,她说什么,不想让自己到了我这个年龄才吃后悔药,难道她对自己的底细知道的一清二楚?想自己这一辈子吃过后悔药么?唉,女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事,哪是一时半会说得清楚的。 到了八月,国人期待已久的奥运会终于开幕了,金石也难得同大苹果坐在家里,观看了举世瞩目的开幕式。那女孩子的一首《歌唱祖国》,让金石热血沸腾,热泪盈眶。 过了八月,这一年就过了大半了,大苹果问金石怎么安排休假,她也想约上巧云和满妹子,一同回老家聚聚。金石说:“原想利用休假同蒋勤勤回她老家看看的,看来也不可能了。”大苹果没有听明白,问:“哪个蒋勤勤?”金石才晓得自己失言了,忙解释:“是这样的,单位办公室的同事小蒋,也是农村来的,听说她家乡已搞了土地流转,由老板在她们村里搞大承包,进行规模化经营,我原想找机会去她家乡看看,取取经。” 大苹果啧啧道:“那小蒋就是你办公室那位女大学生,好嘛!这才几个月,俩人就要双双回她老家了,你见了她爹妈,是不是还要备上一份大礼,叫声伯父伯母呀!”金石苦笑:“你想哪去了。我原打算将二踏子、赵秘书长约上,一起去的。”大苹果说:“你约好了?”金石说:“电话约了,都说没空。”大苹果冷笑道:“你也不想想你多大的面子!还约他们俩人,去那个蒋勤勤老家?他们不要说没有时间,就是有时间,能跟你去?”金石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了。大苹果还不放过:“你刚才说,原想利用休假同蒋勤勤回她老家看看的,看来也不可能了。是不是人家女孩子不想同你回她老家了?”金石说:“不是小蒋不想,是胡科长不同意,说是我们俩人,不能同时休假。不然他就成了光杆司令了。”大苹果哼了声,说:“怕不是这个原因,是担心你们俩一起会出事?” 金石不想同大苹果斗嘴了。对大苹果说:“我也原打算请你作为媒体参加的,你们不是也要弄‘三农’方面的题材吗,就同小蒋一同去采访采访,写个东西回来。”大苹果不屑地说:“你是我什么人?倒派起我的活来了!这种题材,现在农村哪里没有,还要去那地方?”金石说:“那里也有新闻眼呀?”大苹果问:“什么新闻眼?”金石说:“那个村,所有的人都把地租给老板了,只有小蒋的父亲坚守他的那块地,要自己种粮,老板给加倍的租金都不成,说,农民不种粮了,还是农民吗。村干部要强平他的地,他带他的老婆孩子就在田里搭棚子,睡在田里,现在成了村里唯一的钉子户。”大苹果果然就来了兴趣,感叹说:“现在这年头,这样的农民太少了。”金石说:“是呀,那老板在村子里种的是黑米,经济价值高,给每亩地的租金也高,每亩三百元,加上政府的补贴,每亩四百多元,现在村里人的就是种两季,纯收入也就五六百多元,他爹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坚持种两季稻。” 大苹果果然心动了,说:“你告诉那小蒋,她什么时候休假,我跟她去看看。” 金石看老婆答应了,开心得不行,次日就把这一喜讯告诉蒋勤勤。没想蒋勤勤听了,却犯了嘀咕,说:“爹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想要出名的,再说了,家里穷,怕嫂子笑话。”金石说:“你要我去,就不怕我笑话?” 蒋勤勤一撇嘴:“你不一样的。”金石只好劝道:“我们要宣扬的,是一个农民的良心,跟穷不穷没有关系。再说了,她这次去,主要的还不是要突出宣扬你爹,是要宣传农村土地流转的政策,你不用担心。”好劝歹劝,好不容易才使她答应。 一百零五,施云一见针情 到了金秋十月,蒋勤勤才被批了探父母假。一个单身女子要衣锦回乡,虽也没什么准备,打扮还是要打扮一下的,毕竟也是省政府的公务员了,不能让村里人笑话。虽是到了十月,南方的天气却正好不冷不热,正是女孩子打扮的好季节,这天,她穿的是一件新买的浅紫色的旗袍式套装,套装很合身,仿佛量身定做一样,展现的是女孩子应有标致的身段,再配上一双半高跟浅粉色皮鞋,在穿衣镜前晃了晃,蒋勤勤就倍添了几分自信。 大苹果的车子早已在省厅大楼下等候。蒋勤勤拉着行李箱出来,就见车里出来一位高大清瘦的小伙子,上前向她打招呼:“你是蒋警官!” 蒋勤勤疑惑地点了点头。凭自己的职业观察力,这小伙子一定不是普通司机,一般的普通司机没有这么风流倜傥和绅士气质的。大苹果也从车里钻了出来,上前拉了蒋勤勤的手:“小蒋,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报社的摄影大师施云。” 施云体贴入微地接过了蒋勤勤的行李,将行李装上车,笑着向蒋勤勤点头,蒋勤勤礼貌地上前握了手:“您是施…大师呀,我在报上看过你的作品的,你也去吗?” 施云微笑说:“怎么,不欢迎吗?” “他不去哪成!”大苹果笑笑说:“要不这一路上我们两位大姐小姐,谁来照顾?” 这该死的金石!蒋勤勤在心里骂,事先也不说清楚,又要多一个人,还是一个这样子的男孩,要去窥探她老家的穷苦日子。 施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东北汉子,毕业于传媒大学摄影专业,毕业后南下寻工,被大苹果看中,从事新闻摄影工作。一晃七八年,摄影大师的名气有了,终身大事却很不遂愿,快三十岁了,还单身一人,大苹果也替他着急,介绍了几个女孩,却没有成功,大苹果不晓得这小子到底要找怎样的,这么挑剔,也懒得管他了。 如果说人生的婚姻真是要有缘分的话,或者说真有一见钟情的缘分的话,施云今天就是缘分来了,他看了蒋勤勤的第一眼,他就断定,他一生所要寻找的知音,就是蒋勤勤了。 施云在见到蒋勤勤前,听到了大苹果简要介绍了这次要去蒋勤勤家乡的情况以及蒋勤勤本人的情况,施云当时就感慨,一个贫苦农民出身的女孩子,毕业于名牌大学,没有一丝背景和关系,被省政府机关选中,真的不容易,了不起呀!车子到了省公安厅楼前,施云就在期盼这位女孩的出现,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呢,他想象各式各样的,黑胖的,白瘦的,高挑的,矮小的…… 终于,她出现了,一位标准的南方女孩特征:个子不高却匀称,身材不胖却丰满,清纯的脸蛋红白圆润,一缕刘海很得体地散开在额头上,透出一脸的清纯,一袭浅紫色的旗袍式套装,适当好处地展现一位公务员应有的大方得体的形象。 施云的双眼就像他的镜头一样迅速自动聚焦,热血沸腾起来,他听到了心脏突突的跳动,看蒋勤勤动作优雅地上了车,施云强装平静,一言不发,专心开车。 大苹果上了车,就闭着眼沉默,一般情况都这样,似乎在构思接下来的这篇题材怎么写好。只是一般不到十几分钟,她就会进入梦乡。 车上就很沉闷,这是蒋勤勤不愿面临的处境,看到似乎在专心开车的施云,她觉得应该同他说说话,不光是为了打破这太寂静的空气,更是防止这样子时间长了,这开车的男孩会容易瞌睡。 “施老师,我老家很穷的,你不要笑话我呀!”蒋勤勤似乎漫不经心地打开话题。 施云心里在翻腾,家里穷怎么了,穷人家能出得这么好的女孩,才更显珍贵呀!这心里话,施云不能说,只是笑了笑,说:“蒋妹妹,你以后能不能叫我大哥呀!” “好呀,施大哥!” “哎!”施云答应一声,心里像灌了蜜。 施云慢慢就自然了,有一句没一句地问蒋勤勤家里的详细情况,父母年纪多大,家里还有什么人,蒋勤勤也一一作答。 车子进入服务区,已是中午,三人就吃了些肯德鸡,胡乱填饱肚子。施云吃了饭,在超市买了几大袋的特产礼品,拎上了车。大苹果很是奇怪,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问:“施云,你买这些东西,你想干嘛呀?” 施云也不答话。蒋勤勤也笑了笑:“施大哥,这些东西市里都有的。也不比市里面便宜呀!” 施云也只是冲她笑了笑。 车子下了高速,蒋勤勤说就:“你下来,我来开!” “你行吗?”施云摸不清蒋勤勤的底细。 “大哥,这是我的老家,路熟。这前面的路不好走,有些路面你看都看不清的,我担心你贪看景致,把我们带沟里了。” “对,小蒋来开,我们两位大小美女可不想为你陪葬。”大苹果笑笑说。 “就你俩这乌鸦嘴,我也不敢开了。”施云就把车子交给蒋勤勤。 车子穿过了县,穿过了镇,水泥路就没有了,前面只是一条中间长满杂草的泥土路,在沿河的一道狭长的山谷穿行,两旁的青山绿水,吸引施云贪婪的目光,他从摄影包里摸出了相机,对着两旁的景致疯狂地拍起来。 “大哥,你是城里出生的?”蒋勤勤笑笑着问。 施云说:“祖辈也是农村的”。 前面的路越来越难走,车子好像就要散架了,而这路又似乎好像没有尽头,大苹果不停地问还有多远,蒋勤勤都说快了快了。车子翻过一个山丘,前面展现一片平面如镜的田野,田野中,是一片黑灰色的稻田,田野的四周,是一片起伏不大的群山,山脚下,大都是一栋栋七八十年代建的砖瓦房。 “到了,这就是我们的村庄” 蒋勤勤兴奋地说。 一栋陈旧的土砖瓦房门前站满了人,有老年人,有抱着孩子的妇女,还有一伙一身泥灰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蒋勤勤的车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蒋勤勤一下车,其中一对满面笑容的老人就迎了过来,是蒋勤勤的爹娘,旁边还有蒋勤勤的哥嫂和三岁多的侄子,蒋勤勤一一向大苹果作了介绍,又同乡亲们也一一打了招呼,正想向爹妈介绍施云,却见施云将在服务区买的土特产全都拎了出来,到了两位老人面前,恭恭敬敬一鞠躬:“伯父伯母好!” 门前的一群人就冲施云和蒋勤勤嘻嘻笑。蒋勤勤看了看大苹果,不晓得这施大哥唱的是哪出戏,大苹果也愣住了。就见蒋勤勤的爹娘一齐细细地打量着施云,蒋母更是上前拉着施云的手,不停地说:“好!好呀!好呀!”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光头就上前要拉大苹果的手,大苹果忙上前握了,听光头自我介绍,他就是在这里包地的老板,姓洪。这洪老板就拉了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汉过来,说:“这是村里的蒋支书。”大苹果就握了握蒋支书的手,说:“没想到,这么偏僻的深山里,你蒋支书思想观念还很开放呀!”蒋支书憨厚地笑笑,说:“哪里哪里,这都是洪老板弄的事。” 蒋勤勤的爹娘却只顾将施云带进屋,见屋门内右手的角落里堆满的是像小山一样的金黄黄的谷子,左手一角堆的是一大堆的黄澄澄的老南瓜。南瓜旁边,是一架风车和几只叠着的谷萝。正面的墙上,挂着应该是蒋勤勤爷爷奶奶的画像,左手一面墙上,贴满几十张蒋勤勤的三好学生或什么比赛第一名的奖状。 蒋勤勤说:“爹,这些东西还贴在墙上干嘛子,丢死人了。” 施云却在仔细看着墙上的奖状。 娘就忙着打扫了桌子,摆好条凳,洗了酒杯,筛好酒,端了一盘糖果瓜子出来,请大苹果施云上来喝酒吃瓜子。大苹果上来,忙将洪老板和蒋支书也请上桌坐了,又要请蒋勤勤爹妈也上来,二位老人不敢上,被施云硬拉了上来。施云一看那瓜子盘,是一个共六格蜂窝形状的红漆木盘,中间放的是红枣,四周的五个格子内,分别放的是南瓜子,葵瓜子,花生,糖果,红薯干条。蒋母又端上来一大筐果子,原来是村里产的刚炒好的板栗和剥好的蜜柚,酒,是自家酿的米烧酒,香甜浓醇。施云看着门外的孩子们在探头探脑,就抓起一把糖,要出门散给孩子们,却见孩子们嘻笑着一轰跑散了。 一桌子人就一边磕着瓜子吃酒,一边听蒋支书和洪老板介绍情况,回答大苹果提的问题,聊得热闹,不觉天就黑了。洪老板说:“该吃晚饭了,村里也没有什么准备,蒋支书家里随便弄了几个菜,就请各位挪挪步,去蒋支书家。” 大苹果也只得听命,随洪老板出来,蒋支书还要硬拉蒋勤勤和她的爹娘一起去,蒋勤勤的爹娘死活不肯去,施云也上前说:“易主任还有要事同二老商量,一定要去的。”不由分说,强拉了出来。 一百零五,施云一见针情 到了金秋十月,蒋勤勤才被批了探父母假。一个单身女子要衣锦回乡,虽也没什么准备,打扮还是要打扮一下的,毕竟也是省政府的公务员了,不能让村里人笑话。虽是到了十月,南方的天气却正好不冷不热,正是女孩子打扮的好季节,这天,她穿的是一件新买的浅紫色的旗袍式套装,套装很合身,仿佛量身定做一样,展现的是女孩子应有标致的身段,再配上一双半高跟浅粉色皮鞋,在穿衣镜前晃了晃,蒋勤勤就倍添了几分自信。 大苹果的车子早已在省厅大楼下等候。蒋勤勤拉着行李箱出来,就见车里出来一位高大清瘦的小伙子,上前向她打招呼:“你是蒋警官!” 蒋勤勤疑惑地点了点头。凭自己的职业观察力,这小伙子一定不是普通司机,一般的普通司机没有这么风流倜傥和绅士气质的。大苹果也从车里钻了出来,上前拉了蒋勤勤的手:“小蒋,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报社的摄影大师施云。” 施云体贴入微地接过了蒋勤勤的行李,将行李装上车,笑着向蒋勤勤点头,蒋勤勤礼貌地上前握了手:“您是施…大师呀,我在报上看过你的作品的,你也去吗?” 施云微笑说:“怎么,不欢迎吗?” “他不去哪成!”大苹果笑笑说:“要不这一路上我们两位大姐小姐,谁来照顾?” 这该死的金石!蒋勤勤在心里骂,事先也不说清楚,又要多一个人,还是一个这样子的男孩,要去窥探她老家的穷苦日子。 施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东北汉子,毕业于传媒大学摄影专业,毕业后南下寻工,被大苹果看中,从事新闻摄影工作。一晃七八年,摄影大师的名气有了,终身大事却很不遂愿,快三十岁了,还单身一人,大苹果也替他着急,介绍了几个女孩,却没有成功,大苹果不晓得这小子到底要找怎样的,这么挑剔,也懒得管他了。 如果说人生的婚姻真是要有缘分的话,或者说真有一见钟情的缘分的话,施云今天就是缘分来了,他看了蒋勤勤的第一眼,他就断定,他一生所要寻找的知音,就是蒋勤勤了。 施云在见到蒋勤勤前,听到了大苹果简要介绍了这次要去蒋勤勤家乡的情况以及蒋勤勤本人的情况,施云当时就感慨,一个贫苦农民出身的女孩子,毕业于名牌大学,没有一丝背景和关系,被省政府机关选中,真的不容易,了不起呀!车子到了省公安厅楼前,施云就在期盼这位女孩的出现,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呢,他想象各式各样的,黑胖的,白瘦的,高挑的,矮小的…… 终于,她出现了,一位标准的南方女孩特征:个子不高却匀称,身材不胖却丰满,清纯的脸蛋红白圆润,一缕刘海很得体地散开在额头上,透出一脸的清纯,一袭浅紫色的旗袍式套装,适当好处地展现一位公务员应有的大方得体的形象。 施云的双眼就像他的镜头一样迅速自动聚焦,热血沸腾起来,他听到了心脏突突的跳动,看蒋勤勤动作优雅地上了车,施云强装平静,一言不发,专心开车。 大苹果上了车,就闭着眼沉默,一般情况都这样,似乎在构思接下来的这篇题材怎么写好。只是一般不到十几分钟,她就会进入梦乡。 车上就很沉闷,这是蒋勤勤不愿面临的处境,看到似乎在专心开车的施云,她觉得应该同他说说话,不光是为了打破这太寂静的空气,更是防止这样子时间长了,这开车的男孩会容易瞌睡。 “施老师,我老家很穷的,你不要笑话我呀!”蒋勤勤似乎漫不经心地打开话题。 施云心里在翻腾,家里穷怎么了,穷人家能出得这么好的女孩,才更显珍贵呀!这心里话,施云不能说,只是笑了笑,说:“蒋妹妹,你以后能不能叫我大哥呀!” “好呀,施大哥!” “哎!”施云答应一声,心里像灌了蜜。 施云慢慢就自然了,有一句没一句地问蒋勤勤家里的详细情况,父母年纪多大,家里还有什么人,蒋勤勤也一一作答。 车子进入服务区,已是中午,三人就吃了些肯德鸡,胡乱填饱肚子。施云吃了饭,在超市买了几大袋的特产礼品,拎上了车。大苹果很是奇怪,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问:“施云,你买这些东西,你想干嘛呀?” 施云也不答话。蒋勤勤也笑了笑:“施大哥,这些东西市里都有的。也不比市里面便宜呀!” 施云也只是冲她笑了笑。 车子下了高速,蒋勤勤说就:“你下来,我来开!” “你行吗?”施云摸不清蒋勤勤的底细。 “大哥,这是我的老家,路熟。这前面的路不好走,有些路面你看都看不清的,我担心你贪看景致,把我们带沟里了。” “对,小蒋来开,我们两位大小美女可不想为你陪葬。”大苹果笑笑说。 “就你俩这乌鸦嘴,我也不敢开了。”施云就把车子交给蒋勤勤。 车子穿过了县,穿过了镇,水泥路就没有了,前面只是一条中间长满杂草的泥土路,在沿河的一道狭长的山谷穿行,两旁的青山绿水,吸引施云贪婪的目光,他从摄影包里摸出了相机,对着两旁的景致疯狂地拍起来。 “大哥,你是城里出生的?”蒋勤勤笑笑着问。 施云说:“祖辈也是农村的”。 前面的路越来越难走,车子好像就要散架了,而这路又似乎好像没有尽头,大苹果不停地问还有多远,蒋勤勤都说快了快了。车子翻过一个山丘,前面展现一片平面如镜的田野,田野中,是一片黑灰色的稻田,田野的四周,是一片起伏不大的群山,山脚下,大都是一栋栋七八十年代建的砖瓦房。 “到了,这就是我们的村庄” 蒋勤勤兴奋地说。 一栋陈旧的土砖瓦房门前站满了人,有老年人,有抱着孩子的妇女,还有一伙一身泥灰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蒋勤勤的车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蒋勤勤一下车,其中一对满面笑容的老人就迎了过来,是蒋勤勤的爹娘,旁边还有蒋勤勤的哥嫂和三岁多的侄子,蒋勤勤一一向大苹果作了介绍,又同乡亲们也一一打了招呼,正想向爹妈介绍施云,却见施云将在服务区买的土特产全都拎了出来,到了两位老人面前,恭恭敬敬一鞠躬:“伯父伯母好!” 门前的一群人就冲施云和蒋勤勤嘻嘻笑。蒋勤勤看了看大苹果,不晓得这施大哥唱的是哪出戏,大苹果也愣住了。就见蒋勤勤的爹娘一齐细细地打量着施云,蒋母更是上前拉着施云的手,不停地说:“好!好呀!好呀!”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光头就上前要拉大苹果的手,大苹果忙上前握了,听光头自我介绍,他就是在这里包地的老板,姓洪。这洪老板就拉了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汉过来,说:“这是村里的蒋支书。”大苹果就握了握蒋支书的手,说:“没想到,这么偏僻的深山里,你蒋支书思想观念还很开放呀!”蒋支书憨厚地笑笑,说:“哪里哪里,这都是洪老板弄的事。” 蒋勤勤的爹娘却只顾将施云带进屋,见屋门内右手的角落里堆满的是像小山一样的金黄黄的谷子,左手一角堆的是一大堆的黄澄澄的老南瓜。南瓜旁边,是一架风车和几只叠着的谷萝。正面的墙上,挂着应该是蒋勤勤爷爷奶奶的画像,左手一面墙上,贴满几十张蒋勤勤的三好学生或什么比赛第一名的奖状。 蒋勤勤说:“爹,这些东西还贴在墙上干嘛子,丢死人了。” 施云却在仔细看着墙上的奖状。 娘就忙着打扫了桌子,摆好条凳,洗了酒杯,筛好酒,端了一盘糖果瓜子出来,请大苹果施云上来喝酒吃瓜子。大苹果上来,忙将洪老板和蒋支书也请上桌坐了,又要请蒋勤勤爹妈也上来,二位老人不敢上,被施云硬拉了上来。施云一看那瓜子盘,是一个共六格蜂窝形状的红漆木盘,中间放的是红枣,四周的五个格子内,分别放的是南瓜子,葵瓜子,花生,糖果,红薯干条。蒋母又端上来一大筐果子,原来是村里产的刚炒好的板栗和剥好的蜜柚,酒,是自家酿的米烧酒,香甜浓醇。施云看着门外的孩子们在探头探脑,就抓起一把糖,要出门散给孩子们,却见孩子们嘻笑着一轰跑散了。 一桌子人就一边磕着瓜子吃酒,一边听蒋支书和洪老板介绍情况,回答大苹果提的问题,聊得热闹,不觉天就黑了。洪老板说:“该吃晚饭了,村里也没有什么准备,蒋支书家里随便弄了几个菜,就请各位挪挪步,去蒋支书家。” 大苹果也只得听命,随洪老板出来,蒋支书还要硬拉蒋勤勤和她的爹娘一起去,蒋勤勤的爹娘死活不肯去,施云也上前说:“易主任还有要事同二老商量,一定要去的。”不由分说,强拉了出来。 一百零六,施云沉醉乡村 蒋支书家是新建的一栋二层半的楼房,屋内灯火亮堂堂的,宽大的堂屋已摆了一张大圆桌,桌上已摆了满满一大桌子菜。洪老板很是兴奋,说:“你们也是好口福,正好今天镇上赶集,蒋支书一大早就去了集市,山里人放夹子,逮的这山鸡呀,野兔呀到集市上卖,只要他看到的,全被他收了来。这野猪肉,是不久前弄到的,也是放在水箱里保鲜的。这酒,也是这自家酿的米烧酒,没有勾况的,放心喝。这厨师,是我从镇上饭店里请来的,就不晓得这手艺合不合各位的口味。 施云一听,就凑到桌上看,哈喇子差点掉到菜里。大苹果问:“这不都是保护动物吗?”蒋支书说:“这山里人,祖辈都靠吃狩猎这碗饭的,哪个去理会什么保护不保护。而且这些年,这山上也没有人去砍树弄柴了,柴草树木疯长,人也进不去,野物也多了,这野猪还常常下山偷庄稼吃,村里人种的豆种,全被山鸡刨吃光了,村里人都恨死了。” 施云坐在蒋勤勤爹妈的旁边,边吃边殷勤地给二老劝菜,弄得两位老人乐得合不拢嘴。蒋勤勤就有些摸不着头脑,悄悄问大苹果:“这施大哥平时也这样热心么?”大苹果也闹不清施云怎么会这样,平时也没有见到他这么热心过,就开玩笑说:“也许,他让你爹妈把他当女婿了。” 蒋勤勤晓得大苹果是在跟她开玩笑,但还是脸一红,感觉有些不大对头,施云当然不会把自己当成父母的女婿,要是爹妈真把人家当成了女婿,这脸就丢大了。 果然,几杯酒下肚,她爹就对施云发话了:“我这女儿,从小吃了不少苦呀,十来岁就插秧收稻子打猪草,帮她娘做饭烧菜,人还不到灶台高呢,站在小凳子上炒菜,样样都是好手。我原想让她哥多念些书,让她在家做事,哪想她哥偏不会念书,这勤勤,偏偏她的书念得好,年年是三好学生,年年得奖。那年念了初二,我不打算让她念了,这校长领了那班主任老师亲自上门,一定要让她念,就差点给我下跪了,那学费都是老师们凑的。她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家里没有钱,也不想让她去,她哭着对我说,爹,娘,女儿晓得家里供不起女儿上学,所以报考了公安大学,只要让儿女上了学,在校学习期间,决不让家里为她花一分钱。我当时也狠了狠心,将家里的谷子呀,养的猪呀,鸡呀鸭呀,全都卖光了,还找人担保,借了信用社一笔钱,才让上的学。……” 蒋爹还想说,却被女儿生气地打断了:“爹!喝多了,尽乱说哩!” 蒋爹就不说了,施云却听得眼圈都红了,就端起酒碗站起来,对蒋的爹娘说:“您有这么个好女儿,真有福呀!小辈敬二老一杯。”大苹果正在同蒋支书洪老板谈得热火,也没有在意听蒋爹同施云谈了些什么,看施云端起酒要敬二位老人,也就凑过来敬。 饭后,夜已深了,蒋支书将大苹果和施云安排在他家睡。洪老板悄悄将施云拉到一边,说:“看得出来,你今晚的酒还没到位呀,我带你去个地方,喝点啤酒去,我们男的在一起好说话。” 施云就有些犹豫,说:“这山村里哪还有喝酒的地方?”洪老板说:“不远,也是这村子里唯一的百货店,那老板娘很热情的,也炒得一手好菜。”施云看了看蒋勤勤,见她正拉着她爹娘的手往家走,就喊:“小妹,过来。”蒋勤勤只得放开爹娘,走了过来,施云说:“洪老板请我们去百货店聊聊天说说话,你去吗?”蒋勤勤打了个呵欠,说:“我累了,想早些睡,你们去。”洪老板不晓得他俩的底细,说:“要去你们就一起去,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再累也要陪的,你好意思一个人单独睡呀!”蒋勤勤哭笑不得,碍施云的面子,也不好解释,只好同爹妈打了声招呼,一同往百货店来。 百货店前灯火明亮,老板娘看上去三十多岁年纪,满面风韵俏靓,身材匀称性感,春风摆柳般迎出来,一双媚眼闪出万般风情,忙上前拉了蒋勤勤的手,说:“让我好好看看妹子,我们村的第一个在北京念书的大学生呀!听说还到省政府工作了,你爹妈有这么好的女儿,真是有福,要是我,睡到半夜都要唱山歌哩。”又看了看旁边的施云,更是欢喜,啧啧说:“你看,比勤勤都要高半个头哩,妹子,真是好眼力。”蒋勤勤忙说:“他是省报社的施摄影师,来这里采访的。”老板娘忙点点头,嘻嘻说:“这就对了,都在省里工作,门当户对。” 老板娘就麻利地摆了桌子,取来各色瓜糖,筛上酒来。蒋勤勤、施云被请上桌,洪老板端上一大杯,就同施云人喝了,蒋勤勤也喝了一小口。施云抬头看了看夜空,夜空上繁星满天,四周一片漆黑,听不远处有潺潺流水声。想,要是自己同蒋勤勤能双双坐在这夜空下,谈天说地,那才美哩。看了看蒋勤勤,蒋勤勤却同老板娘拉趣:“晨嫂,扶子在外头一年半载不回,你放得心么?”晨嫂哼了一声:“哪怕他八年十年不回哩,我也落得自由自在。”说着话,就悄悄瞟了洪老板一眼,蒋勤勤什么人,心里顿时就明白了,看了看洪老板,说:“洪大哥,这山里有什么好待的呀,也不回城里陪陪大嫂。”洪老板哈哈笑:“勤勤,你看看,这里才是神仙待的地方,神仙过的日子。”蒋勤勤说:“这么好,怎不把大嫂接过来?”就见洪老板也瞟了晨嫂一眼,说:“她呀,在城里过惯了,嫌这里埋汰,过不惯哩。”蒋勤勤抿着嘴笑。 施云听洪老板说的话,就终于找到了同勤勤说话的由头,对勤勤说:“不要说洪老板,我到了这里,都不想回城了,不说别的,这吃的东西,在城里有多少钱都吃不上的。小妹,你在家休多少天假期,我就在这里陪你好了。”蒋勤勤就笑了笑,看了看晨嫂,道:“施大哥,你要想在这里住下,哪怕你住一年哩,不过,小妹我是没有时间在这里陪你,有洪叔,有晨嫂,这么多人关心照顾你,保证过得比神仙还神仙。”晨嫂也知趣,说:“人家冲你来的,你可不要推给我,人家城里人,又年轻又帅气,哪能让我这么个乡里婆子照顾。”施云听晨嫂这样夸自己,就有些不好意思,忙说:“晨嫂不要谦虚呀,你看上去真的比起同年纪的城里人来年轻漂亮多了。”晨嫂听了,心花怒放,忙上来要同施云喝酒。说:“你们城里人,就会说话。” 三人说说笑笑,闹到深夜方散。蒋勤勤回到家,爹娘和哥嫂还没睡呢,一家子人还在兴奋地说说笑笑。嫂子见了蒋勤勤,忙拉了她,说:“恭喜恭喜呀,看找的小伙子,帅呆了。村里人看了,都羡慕死了,你看爹娘欢喜得一夜都睡不着觉。” 蒋勤勤急得跳脚:“爹,娘,你们都搞错了,他不是的,是省城报社的记者,同我们来采访的。” 勤勤娘说:“你莫哄娘!娘活了大半辈子了,嘛子看不出来,他城里人,同我们素不相识,有哪个对我们二人这样子好的,你看看他给买的这些礼物,要花不少钱。” 蒋勤勤还没有认真看他买的什么东西,就上前看了看,也不着吃惊,两盒鱼翅,两盒干鲍,两盒辽参,两盒西洋参。心里就突突地跳。只怪自己太大意,不曾想这家伙搞的什么名堂。也不便再多解释,只说:“这事,以后再同你们讲,早些睡。” 蒋勤勤本已十分疲困,但一躺下来,却心情激荡。不禁回想自从见到施云后,施云的种种行为。蒋勤勤虽说学的刑侦专业,对人的观察识别能力强,然而对爱情而言,她却是个弱智。在大学期间,也有不少追求者,但她有着农村女孩大多都有的保守和自卑,她心里清楚,这些只不过是青春期间为满足心理需求和异性的爱慕而弄的一场闹剧而已,是不会有什么实际结果的,一旦毕了业,这些恩恩怨怨就会随着大家的各奔东西烟消云散。因此,她与同学相处,十分谨慎小心,把住底线,定住心智,没有能让自己卷入爱的漩涡。蒋勤勤自己也承认,她是地道的山里人,缺少大多数城里女孩的浪漫和开放,强烈的事业心消除了她对爱情的渴望。她打算,到了新的单位,至少五年内不考虑个人的婚姻大事。 其实,蒋勤勤再傻,也不会从施云的种种行为中看出些名堂来,也许,他会像一些公子哥们一样,看到了女孩子,会不顾一切疯狂搞到手,最后就会像吸完了烟的烟蒂一样给仍了。也许,他真的看上了自己,想要成为终生伴侣的。 不管这施云搞的嘛子鬼名堂,她都不会轻易接招的。要是只是想吃她的豆腐,一定要先让他晓得本姑娘的厉害!蒋勤勤在心里说。 一百零六,施云沉醉乡村 蒋支书家是新建的一栋二层半的楼房,屋内灯火亮堂堂的,宽大的堂屋已摆了一张大圆桌,桌上已摆了满满一大桌子菜。洪老板很是兴奋,说:“你们也是好口福,正好今天镇上赶集,蒋支书一大早就去了集市,山里人放夹子,逮的这山鸡呀,野兔呀到集市上卖,只要他看到的,全被他收了来。这野猪肉,是不久前弄到的,也是放在水箱里保鲜的。这酒,也是这自家酿的米烧酒,没有勾况的,放心喝。这厨师,是我从镇上饭店里请来的,就不晓得这手艺合不合各位的口味。 施云一听,就凑到桌上看,哈喇子差点掉到菜里。大苹果问:“这不都是保护动物吗?”蒋支书说:“这山里人,祖辈都靠吃狩猎这碗饭的,哪个去理会什么保护不保护。而且这些年,这山上也没有人去砍树弄柴了,柴草树木疯长,人也进不去,野物也多了,这野猪还常常下山偷庄稼吃,村里人种的豆种,全被山鸡刨吃光了,村里人都恨死了。” 施云坐在蒋勤勤爹妈的旁边,边吃边殷勤地给二老劝菜,弄得两位老人乐得合不拢嘴。蒋勤勤就有些摸不着头脑,悄悄问大苹果:“这施大哥平时也这样热心么?”大苹果也闹不清施云怎么会这样,平时也没有见到他这么热心过,就开玩笑说:“也许,他让你爹妈把他当女婿了。” 蒋勤勤晓得大苹果是在跟她开玩笑,但还是脸一红,感觉有些不大对头,施云当然不会把自己当成父母的女婿,要是爹妈真把人家当成了女婿,这脸就丢大了。 果然,几杯酒下肚,她爹就对施云发话了:“我这女儿,从小吃了不少苦呀,十来岁就插秧收稻子打猪草,帮她娘做饭烧菜,人还不到灶台高呢,站在小凳子上炒菜,样样都是好手。我原想让她哥多念些书,让她在家做事,哪想她哥偏不会念书,这勤勤,偏偏她的书念得好,年年是三好学生,年年得奖。那年念了初二,我不打算让她念了,这校长领了那班主任老师亲自上门,一定要让她念,就差点给我下跪了,那学费都是老师们凑的。她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家里没有钱,也不想让她去,她哭着对我说,爹,娘,女儿晓得家里供不起女儿上学,所以报考了公安大学,只要让儿女上了学,在校学习期间,决不让家里为她花一分钱。我当时也狠了狠心,将家里的谷子呀,养的猪呀,鸡呀鸭呀,全都卖光了,还找人担保,借了信用社一笔钱,才让上的学。……” 蒋爹还想说,却被女儿生气地打断了:“爹!喝多了,尽乱说哩!” 蒋爹就不说了,施云却听得眼圈都红了,就端起酒碗站起来,对蒋的爹娘说:“您有这么个好女儿,真有福呀!小辈敬二老一杯。”大苹果正在同蒋支书洪老板谈得热火,也没有在意听蒋爹同施云谈了些什么,看施云端起酒要敬二位老人,也就凑过来敬。 饭后,夜已深了,蒋支书将大苹果和施云安排在他家睡。洪老板悄悄将施云拉到一边,说:“看得出来,你今晚的酒还没到位呀,我带你去个地方,喝点啤酒去,我们男的在一起好说话。” 施云就有些犹豫,说:“这山村里哪还有喝酒的地方?”洪老板说:“不远,也是这村子里唯一的百货店,那老板娘很热情的,也炒得一手好菜。”施云看了看蒋勤勤,见她正拉着她爹娘的手往家走,就喊:“小妹,过来。”蒋勤勤只得放开爹娘,走了过来,施云说:“洪老板请我们去百货店聊聊天说说话,你去吗?”蒋勤勤打了个呵欠,说:“我累了,想早些睡,你们去。”洪老板不晓得他俩的底细,说:“要去你们就一起去,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再累也要陪的,你好意思一个人单独睡呀!”蒋勤勤哭笑不得,碍施云的面子,也不好解释,只好同爹妈打了声招呼,一同往百货店来。 百货店前灯火明亮,老板娘看上去三十多岁年纪,满面风韵俏靓,身材匀称性感,春风摆柳般迎出来,一双媚眼闪出万般风情,忙上前拉了蒋勤勤的手,说:“让我好好看看妹子,我们村的第一个在北京念书的大学生呀!听说还到省政府工作了,你爹妈有这么好的女儿,真是有福,要是我,睡到半夜都要唱山歌哩。”又看了看旁边的施云,更是欢喜,啧啧说:“你看,比勤勤都要高半个头哩,妹子,真是好眼力。”蒋勤勤忙说:“他是省报社的施摄影师,来这里采访的。”老板娘忙点点头,嘻嘻说:“这就对了,都在省里工作,门当户对。” 老板娘就麻利地摆了桌子,取来各色瓜糖,筛上酒来。蒋勤勤、施云被请上桌,洪老板端上一大杯,就同施云人喝了,蒋勤勤也喝了一小口。施云抬头看了看夜空,夜空上繁星满天,四周一片漆黑,听不远处有潺潺流水声。想,要是自己同蒋勤勤能双双坐在这夜空下,谈天说地,那才美哩。看了看蒋勤勤,蒋勤勤却同老板娘拉趣:“晨嫂,扶子在外头一年半载不回,你放得心么?”晨嫂哼了一声:“哪怕他八年十年不回哩,我也落得自由自在。”说着话,就悄悄瞟了洪老板一眼,蒋勤勤什么人,心里顿时就明白了,看了看洪老板,说:“洪大哥,这山里有什么好待的呀,也不回城里陪陪大嫂。”洪老板哈哈笑:“勤勤,你看看,这里才是神仙待的地方,神仙过的日子。”蒋勤勤说:“这么好,怎不把大嫂接过来?”就见洪老板也瞟了晨嫂一眼,说:“她呀,在城里过惯了,嫌这里埋汰,过不惯哩。”蒋勤勤抿着嘴笑。 施云听洪老板说的话,就终于找到了同勤勤说话的由头,对勤勤说:“不要说洪老板,我到了这里,都不想回城了,不说别的,这吃的东西,在城里有多少钱都吃不上的。小妹,你在家休多少天假期,我就在这里陪你好了。”蒋勤勤就笑了笑,看了看晨嫂,道:“施大哥,你要想在这里住下,哪怕你住一年哩,不过,小妹我是没有时间在这里陪你,有洪叔,有晨嫂,这么多人关心照顾你,保证过得比神仙还神仙。”晨嫂也知趣,说:“人家冲你来的,你可不要推给我,人家城里人,又年轻又帅气,哪能让我这么个乡里婆子照顾。”施云听晨嫂这样夸自己,就有些不好意思,忙说:“晨嫂不要谦虚呀,你看上去真的比起同年纪的城里人来年轻漂亮多了。”晨嫂听了,心花怒放,忙上来要同施云喝酒。说:“你们城里人,就会说话。” 三人说说笑笑,闹到深夜方散。蒋勤勤回到家,爹娘和哥嫂还没睡呢,一家子人还在兴奋地说说笑笑。嫂子见了蒋勤勤,忙拉了她,说:“恭喜恭喜呀,看找的小伙子,帅呆了。村里人看了,都羡慕死了,你看爹娘欢喜得一夜都睡不着觉。” 蒋勤勤急得跳脚:“爹,娘,你们都搞错了,他不是的,是省城报社的记者,同我们来采访的。” 勤勤娘说:“你莫哄娘!娘活了大半辈子了,嘛子看不出来,他城里人,同我们素不相识,有哪个对我们二人这样子好的,你看看他给买的这些礼物,要花不少钱。” 蒋勤勤还没有认真看他买的什么东西,就上前看了看,也不着吃惊,两盒鱼翅,两盒干鲍,两盒辽参,两盒西洋参。心里就突突地跳。只怪自己太大意,不曾想这家伙搞的什么名堂。也不便再多解释,只说:“这事,以后再同你们讲,早些睡。” 蒋勤勤本已十分疲困,但一躺下来,却心情激荡。不禁回想自从见到施云后,施云的种种行为。蒋勤勤虽说学的刑侦专业,对人的观察识别能力强,然而对爱情而言,她却是个弱智。在大学期间,也有不少追求者,但她有着农村女孩大多都有的保守和自卑,她心里清楚,这些只不过是青春期间为满足心理需求和异性的爱慕而弄的一场闹剧而已,是不会有什么实际结果的,一旦毕了业,这些恩恩怨怨就会随着大家的各奔东西烟消云散。因此,她与同学相处,十分谨慎小心,把住底线,定住心智,没有能让自己卷入爱的漩涡。蒋勤勤自己也承认,她是地道的山里人,缺少大多数城里女孩的浪漫和开放,强烈的事业心消除了她对爱情的渴望。她打算,到了新的单位,至少五年内不考虑个人的婚姻大事。 其实,蒋勤勤再傻,也不会从施云的种种行为中看出些名堂来,也许,他会像一些公子哥们一样,看到了女孩子,会不顾一切疯狂搞到手,最后就会像吸完了烟的烟蒂一样给仍了。也许,他真的看上了自己,想要成为终生伴侣的。 不管这施云搞的嘛子鬼名堂,她都不会轻易接招的。要是只是想吃她的豆腐,一定要先让他晓得本姑娘的厉害!蒋勤勤在心里说。 一百零七,洪老板细说农事 次日,蒋勤勤一醒来,就听见屋前有人说话,又是施云!正在同爹说得十分投入,似乎还在说她小时候在家的事。蒋勤勤看了看表,还不到八点。本想再躺躺,却听得心烦,想想还是起来。 蒋勤勤简单梳洗一番,换了件把双腿包得紧绷的牛仔裤,上身一件水洗白云纱,更衬显浑身玲珑的曲线。一出门,见施云肩扛了一个大炮筒似的相机,见了她,十分兴奋,说:“想请你带我到你小时候玩的地方看看哩。” 蒋勤勤哼了一声,说:“我们那时候哪还有时间玩呀,不做活就会饿死。”施云点点头,说:“对对,到你工作过的地方看看。”她爹说:“去去,你娘在备早饭,不要走得太远,早饭好了,我叫你。” 蒋勤勤说:“不说早饭还在蒋支书家吃吗?”爹说:“你娘特意做给你俩吃的。” 蒋勤勤哭笑不得。 二人沿着一条清澈的小河在稻田间穿行,看洪老板种的灰黑色的稻子稀稀拉拉地独株生长,紫黑色的稻穗已饱满下垂了。蒋勤勤看了看说,看这植株是单粒散播的,还这么稀,一定是没有经过育秧和插秧,而是直接播下的,怪不得产量这么低。施云随手抹了几粒谷子,剥开来,看米粒乌黑发亮,清香扑鼻。感叹如不是亲眼所见,谁会晓得这稻子还能种出这种花样来。 俩人沿小河逆流而上,溪水两岸,是一丛丛一人高的花草,蒋勤勤指了指说,我们姐妹们常在这河边打猪草。有一次是天黑了,我也看不太清楚地面,只管扯草,一手抓了条冰凉凉的东西,凑近一看,却是一条白花花的蛇!看那蛇反口来咬,幸好咬在衣袖口上。我忙将它甩了,那蛇却咬得死,怎么也甩不掉,后来我将它放在地上,那蛇才跑了。 施云听得毛骨悚然,说:“你当时一定吓坏了?”蒋勤勤说:“这算什么,那时候,这河沟里也没有现在这么深的草,河里很多小鱼小虾小螃蟹,我们经常下沟去摸,一次摸到一个石头洞,第一次摸出一条小鱼,第二次再往里探,摸到一条锄头把粗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却是一条一米多长的菜花蛇!我当时吓得赶紧放了,回来告诉爹,爹还埋怨我说,那菜花蛇没有毒的,肉却多,很好吃的,就这样丢了,可惜了。” 施云听得心惊胆战,说:“你不怕蛇吗?” 蒋勤勤笑笑说:“在我们山村里,经常都会见到蛇的,却很少被蛇咬过,也有咬过的,也不怕,村里的常大爷就专有治蛇伤的药。” 蒋勤勤看施云听的呆了,又笑笑说:“要说怕,我也有怕的,就是这水田里的蚂蟥,那蚂蟥一附到腿上就咬,当你感觉有丝丝痒的时候,那蚂蟥却早已吸得饱饱的血,浑身被血撑得像个皮球,还不想松口,就是好不容易将它掰开了,那伤口上的血,很长时间都止不住的。” 施云问:“你被咬过吗?” 蒋勤勤说:“哪有不咬过?每次看到被咬,我就会像杀猪一样尖叫,那叫声全村人都听得到。娘骂我说,你是爹死了还是娘死了,你这样的嚎!一个小蚂蟥就怕成这样子,你就不要来作田了,你有本事坐办公室去呀,一辈子都不会有蚂蟥咬你的。” 施云笑得直不起腰。 小河的尽头,是山脚下的一口大泉,泉水不深,在早晨的阳光映照下,清澈得像一块巨大的水晶。蒋勤勤自己先双手掬水喝了一口,对施云说:“这口泉叫蜜潭,说是这里的泉水像蜜一样,冬暖夏凉,你喝一口尝尝。”施云也双手掬水喝了一口,感觉真有一丝甜甜的味道,说:“这才是纯天然的矿泉水哩。” 蜜潭的四周和山的深处,是一片茂密的松树林,蒋勤勤领着施云沿松林小道上山,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小山包,蒋勤勤就同施云二人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看前方,全村的山水田野房舍河道尽收眼底,一片黑灰色的稻田间,几块金黄色的稻田十分醒目,像是一块灰色的大地毯上打的几块金黄色的补丁。施云指了指,笑笑问:“那就是你爹妈的杰作?”蒋勤勤说:“我爹也是的,怎么就这么固执。”施云看了看四周山脚边,也有一小块一小块的金黄色的稻田,指着问:“那些也是你爹种的吗?” 蒋勤勤看了看,说:“这些小块的梯田,一定是洪老板的机器上不去,没有租,这些没有地种了的人,就用来种稻子了。”施云想了想,说:“其实你爹要是想种粮,也可以置换的,把这中间的地给了洪老板,再在周边租了些地种了,两家都不影响,这不是很好吗?” 蒋勤勤想了想,点了点头,说:“你总算动了些脑子,想出这么一招,我是劝不过我爹的,回去你去同我爹说说,也许,他听你的。” 蒋勤勤同施云尽兴回到家来,娘的早餐已做好,是两大海碗鸡杂汤面。上面卧着三个荷包蛋。原来勤勤爹一早就杀了鸡。蒋勤勤不禁脱口道:“这么一大碗,哪吃得这么多?”娘笑道:“你在家的时候,不都是要这一大碗才吃得饱么?”蒋勤勤当着施云的面,就有些尴尬,笑笑对施云说:“那时在家干粗活,挺能吃的。”施云早被扑鼻的鸡香馋得直流口水,说:“这么好的面,再多也吃得下的。”也不客气,就吸溜地吃了起来,吃了几口,不禁赞叹:“这什么鸡肉汤呀,这么鲜又这么香,我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个味道的。”蒋勤勤说:“这是我娘的拿手面呢,我也会做的,只不过做得没有娘做的好吃。刚杀过的鸡,取了内脏,就是那什么鸡肝鸡肾鸡肠什么的,弄洗干净了,一起剁碎,锅里放上鸡油,炸出油来,把剁碎的鸡杂放入爆炒,放姜葱米酒去腥,再放入清水,煮汤至奶白色,再放入鸡血,打入鸡蛋,等鸡蛋鸡血熟了,再放入煮好的面,就行了。” 施云听得津津有味,吃得满头大汗。 吃过早饭,洪老板、蒋支书就陪着大苹果过来,说易主编要看看这稻田和山区的景色。施云说:“小妹一早就带我看过了,你们去看,我在家陪伯父伯母说说话。”大苹果怔了怔,似乎明白了什么,说:“那好,小蒋陪我们去。”蒋勤勤听施云要在家陪爹妈说话,就很不自在,不晓得这施云搞什么名堂,要同爹娘说些什么?就对施云说:“一起去呀,你们有什么话说的?”施云说:“你忘了,你给我的任务呀?”蒋勤勤想了想,也就罢了。 一行人也就沿着小河而上,一起看过了蜜潭,尝了蜜潭的泉水,上了小山包,听蒋支书指指点点介绍情况:“全村近八百亩多的水田,有近七百亩被洪老板承包,剩下的百十亩,都是在山脚下的梯田,机器上不去,现在这些田也大部分被一些村里人种了稻子。所以这闲下来的地也就很少了,这村民包出去的地,洪老板每年给予补偿三百元钱,加上政府的补贴,每亩地能拿到四百多元。” 大苹果问洪老板:“你这样子,每亩能赚多少钱?”洪老板笑笑说:“说实话,要说赚钱,我做什么生意也不比在这里赚的钱少,主要是在这里有这么个好地方,有这么多好乡亲,有一个好心情。” 蒋勤勤笑笑插了一句:“还有一个好情人!” 众人就会意地笑,独大苹果不知就里,问:“你也不是本地人,怎么看上了这么个偏远的地方?”洪老板说:“说来也凑巧,也是为了贪看景致,开着车误打误撞到了这里,一看一片世外桃源,就忘乎所以,谁想乐极生悲,遇了一场暴雨,村口的公路塌陷,车子回不去了。我们几个只好又回到村子里,在一家门前的屋檐下避雨。到了晚上,几个人饥寒交迫,还是老板娘路过见了,忙从商店拿来食物来给我们吃了,又取了衣物给我们穿,又安排在支书家住下。第二天,支书就动员村里的人冒雨抢挖公路,挖了一天,硬是将我们的车子送出村口。当时,我给老板娘和支书钱,他们一分不要。这个情,我要不还,心里难安呀!” 蒋勤勤听了,打趣道:“洪老板,我看呀,你不光是冲还村里人的情来的,是老板娘把你的魂勾来的?”洪老板哈哈大笑,说:“你这小妹子,莫要听闲人的闲话,那老板娘也是帮了我,还她的情,也应该呀!”蒋勤勤含笑不言。 村支书说:“洪老板不光是租了地,给村里人增加了收入,还给我们建了垃圾回收站,村里用的塑料食品袋,饮料瓶,塑料包装盒,他都派人上门收购,还在村里人的住房门前建了焚烧炉和垃圾坑,洪老板派人定期用垃圾车收垃圾,集中处理,用作肥料。你看,现在村里再也见不到垃圾了。” 大苹果点了点头:“这个好,既保护了环境,又充分利用了这个有机肥,还省了化肥钱。”洪老板说:“要说省钱,实话说,我们处理和使用村里的这些垃圾肥,投入的钱要比买化肥的钱多了去了。还是不想让村民的这些垃圾,把这么个好风水破坏了,再一个,也是我的这个稻子也只能用农家肥,而且没有任何污染,要不然,我也不会选这么个好地方。”大苹果点了点头。 一百零七,洪老板细说农事 次日,蒋勤勤一醒来,就听见屋前有人说话,又是施云!正在同爹说得十分投入,似乎还在说她小时候在家的事。蒋勤勤看了看表,还不到八点。本想再躺躺,却听得心烦,想想还是起来。 蒋勤勤简单梳洗一番,换了件把双腿包得紧绷的牛仔裤,上身一件水洗白云纱,更衬显浑身玲珑的曲线。一出门,见施云肩扛了一个大炮筒似的相机,见了她,十分兴奋,说:“想请你带我到你小时候玩的地方看看哩。” 蒋勤勤哼了一声,说:“我们那时候哪还有时间玩呀,不做活就会饿死。”施云点点头,说:“对对,到你工作过的地方看看。”她爹说:“去去,你娘在备早饭,不要走得太远,早饭好了,我叫你。” 蒋勤勤说:“不说早饭还在蒋支书家吃吗?”爹说:“你娘特意做给你俩吃的。” 蒋勤勤哭笑不得。 二人沿着一条清澈的小河在稻田间穿行,看洪老板种的灰黑色的稻子稀稀拉拉地独株生长,紫黑色的稻穗已饱满下垂了。蒋勤勤看了看说,看这植株是单粒散播的,还这么稀,一定是没有经过育秧和插秧,而是直接播下的,怪不得产量这么低。施云随手抹了几粒谷子,剥开来,看米粒乌黑发亮,清香扑鼻。感叹如不是亲眼所见,谁会晓得这稻子还能种出这种花样来。 俩人沿小河逆流而上,溪水两岸,是一丛丛一人高的花草,蒋勤勤指了指说,我们姐妹们常在这河边打猪草。有一次是天黑了,我也看不太清楚地面,只管扯草,一手抓了条冰凉凉的东西,凑近一看,却是一条白花花的蛇!看那蛇反口来咬,幸好咬在衣袖口上。我忙将它甩了,那蛇却咬得死,怎么也甩不掉,后来我将它放在地上,那蛇才跑了。 施云听得毛骨悚然,说:“你当时一定吓坏了?”蒋勤勤说:“这算什么,那时候,这河沟里也没有现在这么深的草,河里很多小鱼小虾小螃蟹,我们经常下沟去摸,一次摸到一个石头洞,第一次摸出一条小鱼,第二次再往里探,摸到一条锄头把粗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却是一条一米多长的菜花蛇!我当时吓得赶紧放了,回来告诉爹,爹还埋怨我说,那菜花蛇没有毒的,肉却多,很好吃的,就这样丢了,可惜了。” 施云听得心惊胆战,说:“你不怕蛇吗?” 蒋勤勤笑笑说:“在我们山村里,经常都会见到蛇的,却很少被蛇咬过,也有咬过的,也不怕,村里的常大爷就专有治蛇伤的药。” 蒋勤勤看施云听的呆了,又笑笑说:“要说怕,我也有怕的,就是这水田里的蚂蟥,那蚂蟥一附到腿上就咬,当你感觉有丝丝痒的时候,那蚂蟥却早已吸得饱饱的血,浑身被血撑得像个皮球,还不想松口,就是好不容易将它掰开了,那伤口上的血,很长时间都止不住的。” 施云问:“你被咬过吗?” 蒋勤勤说:“哪有不咬过?每次看到被咬,我就会像杀猪一样尖叫,那叫声全村人都听得到。娘骂我说,你是爹死了还是娘死了,你这样的嚎!一个小蚂蟥就怕成这样子,你就不要来作田了,你有本事坐办公室去呀,一辈子都不会有蚂蟥咬你的。” 施云笑得直不起腰。 小河的尽头,是山脚下的一口大泉,泉水不深,在早晨的阳光映照下,清澈得像一块巨大的水晶。蒋勤勤自己先双手掬水喝了一口,对施云说:“这口泉叫蜜潭,说是这里的泉水像蜜一样,冬暖夏凉,你喝一口尝尝。”施云也双手掬水喝了一口,感觉真有一丝甜甜的味道,说:“这才是纯天然的矿泉水哩。” 蜜潭的四周和山的深处,是一片茂密的松树林,蒋勤勤领着施云沿松林小道上山,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小山包,蒋勤勤就同施云二人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看前方,全村的山水田野房舍河道尽收眼底,一片黑灰色的稻田间,几块金黄色的稻田十分醒目,像是一块灰色的大地毯上打的几块金黄色的补丁。施云指了指,笑笑问:“那就是你爹妈的杰作?”蒋勤勤说:“我爹也是的,怎么就这么固执。”施云看了看四周山脚边,也有一小块一小块的金黄色的稻田,指着问:“那些也是你爹种的吗?” 蒋勤勤看了看,说:“这些小块的梯田,一定是洪老板的机器上不去,没有租,这些没有地种了的人,就用来种稻子了。”施云想了想,说:“其实你爹要是想种粮,也可以置换的,把这中间的地给了洪老板,再在周边租了些地种了,两家都不影响,这不是很好吗?” 蒋勤勤想了想,点了点头,说:“你总算动了些脑子,想出这么一招,我是劝不过我爹的,回去你去同我爹说说,也许,他听你的。” 蒋勤勤同施云尽兴回到家来,娘的早餐已做好,是两大海碗鸡杂汤面。上面卧着三个荷包蛋。原来勤勤爹一早就杀了鸡。蒋勤勤不禁脱口道:“这么一大碗,哪吃得这么多?”娘笑道:“你在家的时候,不都是要这一大碗才吃得饱么?”蒋勤勤当着施云的面,就有些尴尬,笑笑对施云说:“那时在家干粗活,挺能吃的。”施云早被扑鼻的鸡香馋得直流口水,说:“这么好的面,再多也吃得下的。”也不客气,就吸溜地吃了起来,吃了几口,不禁赞叹:“这什么鸡肉汤呀,这么鲜又这么香,我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个味道的。”蒋勤勤说:“这是我娘的拿手面呢,我也会做的,只不过做得没有娘做的好吃。刚杀过的鸡,取了内脏,就是那什么鸡肝鸡肾鸡肠什么的,弄洗干净了,一起剁碎,锅里放上鸡油,炸出油来,把剁碎的鸡杂放入爆炒,放姜葱米酒去腥,再放入清水,煮汤至奶白色,再放入鸡血,打入鸡蛋,等鸡蛋鸡血熟了,再放入煮好的面,就行了。” 施云听得津津有味,吃得满头大汗。 吃过早饭,洪老板、蒋支书就陪着大苹果过来,说易主编要看看这稻田和山区的景色。施云说:“小妹一早就带我看过了,你们去看,我在家陪伯父伯母说说话。”大苹果怔了怔,似乎明白了什么,说:“那好,小蒋陪我们去。”蒋勤勤听施云要在家陪爹妈说话,就很不自在,不晓得这施云搞什么名堂,要同爹娘说些什么?就对施云说:“一起去呀,你们有什么话说的?”施云说:“你忘了,你给我的任务呀?”蒋勤勤想了想,也就罢了。 一行人也就沿着小河而上,一起看过了蜜潭,尝了蜜潭的泉水,上了小山包,听蒋支书指指点点介绍情况:“全村近八百亩多的水田,有近七百亩被洪老板承包,剩下的百十亩,都是在山脚下的梯田,机器上不去,现在这些田也大部分被一些村里人种了稻子。所以这闲下来的地也就很少了,这村民包出去的地,洪老板每年给予补偿三百元钱,加上政府的补贴,每亩地能拿到四百多元。” 大苹果问洪老板:“你这样子,每亩能赚多少钱?”洪老板笑笑说:“说实话,要说赚钱,我做什么生意也不比在这里赚的钱少,主要是在这里有这么个好地方,有这么多好乡亲,有一个好心情。” 蒋勤勤笑笑插了一句:“还有一个好情人!” 众人就会意地笑,独大苹果不知就里,问:“你也不是本地人,怎么看上了这么个偏远的地方?”洪老板说:“说来也凑巧,也是为了贪看景致,开着车误打误撞到了这里,一看一片世外桃源,就忘乎所以,谁想乐极生悲,遇了一场暴雨,村口的公路塌陷,车子回不去了。我们几个只好又回到村子里,在一家门前的屋檐下避雨。到了晚上,几个人饥寒交迫,还是老板娘路过见了,忙从商店拿来食物来给我们吃了,又取了衣物给我们穿,又安排在支书家住下。第二天,支书就动员村里的人冒雨抢挖公路,挖了一天,硬是将我们的车子送出村口。当时,我给老板娘和支书钱,他们一分不要。这个情,我要不还,心里难安呀!” 蒋勤勤听了,打趣道:“洪老板,我看呀,你不光是冲还村里人的情来的,是老板娘把你的魂勾来的?”洪老板哈哈大笑,说:“你这小妹子,莫要听闲人的闲话,那老板娘也是帮了我,还她的情,也应该呀!”蒋勤勤含笑不言。 村支书说:“洪老板不光是租了地,给村里人增加了收入,还给我们建了垃圾回收站,村里用的塑料食品袋,饮料瓶,塑料包装盒,他都派人上门收购,还在村里人的住房门前建了焚烧炉和垃圾坑,洪老板派人定期用垃圾车收垃圾,集中处理,用作肥料。你看,现在村里再也见不到垃圾了。” 大苹果点了点头:“这个好,既保护了环境,又充分利用了这个有机肥,还省了化肥钱。”洪老板说:“要说省钱,实话说,我们处理和使用村里的这些垃圾肥,投入的钱要比买化肥的钱多了去了。还是不想让村民的这些垃圾,把这么个好风水破坏了,再一个,也是我的这个稻子也只能用农家肥,而且没有任何污染,要不然,我也不会选这么个好地方。”大苹果点了点头。 一百零八,蒋勤勤施云俩留恋 一伙子人指点了半天,下了山来,也在农田里转了转,看了看稻子,也顺便到几户村民家里,同几位老人妇女们聊了聊天。就到了午饭时间,大苹果已确定下来吃了午饭就要回城的。蒋勤勤说:“午饭就在我家吃,家里已杀了鸡,就吃吃家养的鸡呀。”蒋支书还要坚持在他家吃,大苹果说:“看来,我要不在这个东家吃顿饭,这小妮子回去会在我老公面前告我的状了!”洪老板说:“既然这样,我去把厨师请来,再让搞几个野味来。”蒋勤勤笑了笑,说:“怎么,赚我家里做的饭菜不好吃吗?”洪老板忙说:“哪里哪里,我是说,你爹妈年纪大了,怎劳老人家这么辛苦?”蒋勤勤说:“别人怎么看,我不晓得,你到了我家就会晓得,包你满意。”一行人就到了蒋勤勤家,洪老板进厨房一看,见是老板娘晨嫂正同蒋勤勤娘和嫂子在忙碌呢,忙喜笑颜开地出来。 蒋勤勤却看施云正坐在屋里忙活着,地上放着装满水的大盆小盆,像在弄什么菜,上前仔细一看,原来这施云不知道从哪里弄回来一大堆碧绿如翠玉的地皮菇,正耐心地在一块块地清洗。蒋勤勤一笑:“施大哥,这个你也吃呀?”施云喜形于色,说:“你以为我不懂么,我也是偶然在你家房后看见,天啦!这么好吃的天然佳肴,你们竟这么白白浪费!简直是暴殄天物!”蒋勤勤也就蹲了下来,一边帮他清洗,一边不屑地说:“你们城里人,就是少见多怪,你要吃这样的天然佳肴,就好好在这里待上几天,我带你到这田里,河沟里,山里转转,什么吃的东西没有,水田里有泥鳅田螺,河沟里有河蟹河虾,山里有采不尽的菌子茸子,野菜野味,绝对是纯正野生的绿色食品。”施云听得呆了,说:“你以为我不想在这里住吗?”蒋勤勤忙不说了,正要走开,施云却压低声音说:“你别走,我现在向你报告,你交代的任务,属下圆满完成!”蒋勤勤一愣:“什么任务?”突然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做通了我爹的工作,同意换地了?”施云就得意地点了点头。蒋勤勤一惊,也高兴得直拍手,说:“你怎么做通的?”施云神秘地说:“怎么做通的,我给你说,这是本人的秘密,不能告诉你!”蒋勤勤笑着一手推了一下施云的肩,说:“讨厌,秘你的鬼去!” 一会蒋勤勤爹就摆桌子开饭。头一道菜就是野山菌炒家鸡,一大海碗堆得像小山。蒋勤勤爹也把过年时储备下的一坛老米酒提出来,揭开壶盖,一阵酒香就弥漫开来。蒋支书说:“云初,家里还有这么好的东西,瞒得我们好紧!”蒋勤勤爹原来叫蒋云初,笑笑说:“你家什么没有,还稀罕我这点东西?”蒋支书笑了笑:“我家还能藏得住东西?我那败家堂客,见了人来家,恨不得把自己的肉都给人给啃了。” 一伙子人就围上桌来。云初请大苹果坐上席,大苹果死活不肯,还是论年长年幼,云初陪村支书上席坐了,蒋勤勤故意硬拉洪老板同晨嫂一同坐了,施云就要同蒋勤勤坐在一起。 几杯酒下肚,云初郑重地端起酒碗,站了起来,对大家说:“今天,我心里高兴呀,就趁这个机会,有几句话向各位说说。我那几块地的事,今天这小施向我说了他的想法和建议,别人的话,我是听不进去的,听了这小施的话,我才觉得句句在理。所以,我今天向蒋支书,向洪老板讲明白了,同意将那几块地租给洪老板,等收了粮食后,就交给你们了。只是这田我也还是要种的,村里也还有几块闲着的梯田,也想请蒋支书帮个忙,把那些地换给我,就行了。” 洪老板一听,就十分激动,忙也端了酒站了起来,到了云初身边,一手将老人抱住,不停地拍着老人的背,连连点头说:“多谢了多谢了。”说完了,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回到座位上又倒了一碗酒,要敬施云,被晨嫂夺了过来,说:“你不要命了!”就端着酒自己来敬施云,一双凤眼直射过来,满脸堆笑,说:“施老弟,他这碗酒,大姐代了,行吗?”施云看了看蒋勤勤,蒋勤勤把脸转到一边,施云只得与晨嫂一起碰了碗,看晨嫂一口喝了,就歉意地笑笑说,我还要开车呢,要不,先欠下这一杯,下次再补。只喝了一小口,晨嫂也不计较。 大苹果不怎么喝酒,吃饱了,就悄悄退下席来,担心施云喝多了,下午还要开车呢,就悄悄要拉了施云出席,施云不肯,悄声说:“我心里有数哩。” 蒋勤勤也不喝酒,吃饱了,看大苹果下席了,也就出来,陪大苹果到了门外坐着。大苹果悄声说:“小蒋,你看出来没有,这施云对你有意思哩。”蒋勤勤脸就红了,说:“姐你莫拿我取笑了,人家哪会看得上我。”大苹果说:“别人我不敢说,这施云跟我工作了七八年,我还不晓得么?这些年,包括我在内,有多少人给他介绍的女孩子,他一个没看上,我也从来没有看见他像这些天一样在你和你爹妈面前这么献殷勤的。”蒋勤勤低了头,说:“也许,他不过是拿我开开心而已。”大苹果说:“我看不像,要是一般的女孩子还难说,你是一个公安厅的警官,他再花心,也敢拿你开心么?再说了,他绝对不是这类人。”蒋勤勤不觉心突突加速地跳了起来,一时乱得很,不知说什么话好了。听大苹果说:“小蒋,你听我句话,他要真对你好,那他就一定是真看上你了,这小伙子人不错,工作能力强,人也很正派,我看你妈你爹也挺喜欢他的,你们也很般配,你好好考虑考虑,我也回去探探他的口实,你要真是不反对,我愿意为你们俩做这个媒。” 蒋勤勤只觉得脸上像被火烫过一样,低着头不敢看大苹果的脸,保持着沉默。大苹果看了看,忍不住抿着嘴笑,说:“你看看,还大学生女警官哩,还害什么臊!” 蒋勤勤嫂子就端了茶过来,递给大苹果和勤勤,说:“这菜没有味呀,吃得这么少?”大苹果笑笑说:“哪里,就是这菜太好吃了,才吃得快,都快撑死我了。”蒋勤勤嫂子就笑了笑,说:“你们大城里来的人,就是会说话。”又说:“要不赚这里埋汰,就多在这里住几天呀,起码这山里的空气要比城里好。”大苹果说:“谁说不是哩,要不是还要回单位上班,我在这里就不走了,过过神仙的日子。” 蒋支书和洪老板终于吃完了酒,一个个红着脸出来,就见两个小伙子拎着几大袋鼓鼓的塑料编织袋过来,要往大苹果的车里放。大苹果问:“这些是什么呀?”洪老板说:“都是些山里的东西,不值钱的。”大苹果打开看,一袋是晒的干野山菌,一袋是薰干的各种野味肉,一袋是黑米,一袋板栗,一袋鸡蛋,还有一袋却是几只大活鸡。大苹果说:“哪能要这么多东西!这野山菌,黑米,板栗和鸡蛋我要些就行了,不要这么多,其它的你们自己留着吃呀。”洪老板说:“我们天天有吃的,你们却难吃得上,也难得来一趟,这也是乡亲们的心意,你不能不要。”就硬让施云打开车门,塞了进去。 村子里就有些人陆续来送行,门前聚满了人,施云发动了车子,又从车里钻出来,上前拉了拉勤勤爹娘的手。看了看蒋勤勤,问:“你什么时候回城,我来接你。”蒋勤勤慌忙摆手:“不用不用。”施云的眼就红了,说:“我说来,就一定会来的。”蒋勤勤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说:“这路不好走,你慢些开,千万注意安全。”施云点了点头。 施云开着车,缓缓离开了村子,看山路曲折,两旁的青山逶迤,施云满脑子只装着蒋勤勤。听大苹果播放了音乐,偏是是刀郎的《西海情歌》: 自你离开以后,从此就丢了温柔 等待在这雪山路漫长,听寒风呼啸依旧。 一眼望不到边,风似刀割我的脸。 等不到西海天际蔚蓝,无言着苍茫的高原。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 可你跟随那南归的候鸟飞得那么远。 爱像风筝断了线,拉不住你许下的诺言。 我在苦苦等待雪山之巅温暖的春天, 等到高原冰雪融化之后归来的孤雁。 爱再难以续情缘,回不到我们的从前。 …… 施云泪眼模糊起来。 施云走了,家里顿时清静下来,蒋勤勤心中像失去了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充满寂寥和惆怅,心里空落落的。 蒋勤勤一人孤独地坐在门前,看一团火红的落日慢慢地贴近山峦,留下一抹余晖。太阳走了,人们并不会留恋,明天她还会照样出来,令人留恋的只有时光。已是深秋,太阳一走,就把这暖暖的余热带走了,留下的是深秋的寒意,落雾笼罩上来,远远传来妇人呵斥孩子的尖叫声,还有零零星星的狗吠,前面不远处有流水哗哗。勤勤想,这男女之间的事,有时候就这么怪,在一起开心的时候,你不会去珍惜那种欢乐,不会去体会那种情意,可是一旦分别了,离开了的时候,就会留恋那一幕幕在一起的时光,去追忆在一起时的音容笑貌,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成了回忆,留给她的只有绵绵无尽的思念。 一百零八,蒋勤勤施云俩留恋 一伙子人指点了半天,下了山来,也在农田里转了转,看了看稻子,也顺便到几户村民家里,同几位老人妇女们聊了聊天。就到了午饭时间,大苹果已确定下来吃了午饭就要回城的。蒋勤勤说:“午饭就在我家吃,家里已杀了鸡,就吃吃家养的鸡呀。”蒋支书还要坚持在他家吃,大苹果说:“看来,我要不在这个东家吃顿饭,这小妮子回去会在我老公面前告我的状了!”洪老板说:“既然这样,我去把厨师请来,再让搞几个野味来。”蒋勤勤笑了笑,说:“怎么,赚我家里做的饭菜不好吃吗?”洪老板忙说:“哪里哪里,我是说,你爹妈年纪大了,怎劳老人家这么辛苦?”蒋勤勤说:“别人怎么看,我不晓得,你到了我家就会晓得,包你满意。”一行人就到了蒋勤勤家,洪老板进厨房一看,见是老板娘晨嫂正同蒋勤勤娘和嫂子在忙碌呢,忙喜笑颜开地出来。 蒋勤勤却看施云正坐在屋里忙活着,地上放着装满水的大盆小盆,像在弄什么菜,上前仔细一看,原来这施云不知道从哪里弄回来一大堆碧绿如翠玉的地皮菇,正耐心地在一块块地清洗。蒋勤勤一笑:“施大哥,这个你也吃呀?”施云喜形于色,说:“你以为我不懂么,我也是偶然在你家房后看见,天啦!这么好吃的天然佳肴,你们竟这么白白浪费!简直是暴殄天物!”蒋勤勤也就蹲了下来,一边帮他清洗,一边不屑地说:“你们城里人,就是少见多怪,你要吃这样的天然佳肴,就好好在这里待上几天,我带你到这田里,河沟里,山里转转,什么吃的东西没有,水田里有泥鳅田螺,河沟里有河蟹河虾,山里有采不尽的菌子茸子,野菜野味,绝对是纯正野生的绿色食品。”施云听得呆了,说:“你以为我不想在这里住吗?”蒋勤勤忙不说了,正要走开,施云却压低声音说:“你别走,我现在向你报告,你交代的任务,属下圆满完成!”蒋勤勤一愣:“什么任务?”突然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做通了我爹的工作,同意换地了?”施云就得意地点了点头。蒋勤勤一惊,也高兴得直拍手,说:“你怎么做通的?”施云神秘地说:“怎么做通的,我给你说,这是本人的秘密,不能告诉你!”蒋勤勤笑着一手推了一下施云的肩,说:“讨厌,秘你的鬼去!” 一会蒋勤勤爹就摆桌子开饭。头一道菜就是野山菌炒家鸡,一大海碗堆得像小山。蒋勤勤爹也把过年时储备下的一坛老米酒提出来,揭开壶盖,一阵酒香就弥漫开来。蒋支书说:“云初,家里还有这么好的东西,瞒得我们好紧!”蒋勤勤爹原来叫蒋云初,笑笑说:“你家什么没有,还稀罕我这点东西?”蒋支书笑了笑:“我家还能藏得住东西?我那败家堂客,见了人来家,恨不得把自己的肉都给人给啃了。” 一伙子人就围上桌来。云初请大苹果坐上席,大苹果死活不肯,还是论年长年幼,云初陪村支书上席坐了,蒋勤勤故意硬拉洪老板同晨嫂一同坐了,施云就要同蒋勤勤坐在一起。 几杯酒下肚,云初郑重地端起酒碗,站了起来,对大家说:“今天,我心里高兴呀,就趁这个机会,有几句话向各位说说。我那几块地的事,今天这小施向我说了他的想法和建议,别人的话,我是听不进去的,听了这小施的话,我才觉得句句在理。所以,我今天向蒋支书,向洪老板讲明白了,同意将那几块地租给洪老板,等收了粮食后,就交给你们了。只是这田我也还是要种的,村里也还有几块闲着的梯田,也想请蒋支书帮个忙,把那些地换给我,就行了。” 洪老板一听,就十分激动,忙也端了酒站了起来,到了云初身边,一手将老人抱住,不停地拍着老人的背,连连点头说:“多谢了多谢了。”说完了,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回到座位上又倒了一碗酒,要敬施云,被晨嫂夺了过来,说:“你不要命了!”就端着酒自己来敬施云,一双凤眼直射过来,满脸堆笑,说:“施老弟,他这碗酒,大姐代了,行吗?”施云看了看蒋勤勤,蒋勤勤把脸转到一边,施云只得与晨嫂一起碰了碗,看晨嫂一口喝了,就歉意地笑笑说,我还要开车呢,要不,先欠下这一杯,下次再补。只喝了一小口,晨嫂也不计较。 大苹果不怎么喝酒,吃饱了,就悄悄退下席来,担心施云喝多了,下午还要开车呢,就悄悄要拉了施云出席,施云不肯,悄声说:“我心里有数哩。” 蒋勤勤也不喝酒,吃饱了,看大苹果下席了,也就出来,陪大苹果到了门外坐着。大苹果悄声说:“小蒋,你看出来没有,这施云对你有意思哩。”蒋勤勤脸就红了,说:“姐你莫拿我取笑了,人家哪会看得上我。”大苹果说:“别人我不敢说,这施云跟我工作了七八年,我还不晓得么?这些年,包括我在内,有多少人给他介绍的女孩子,他一个没看上,我也从来没有看见他像这些天一样在你和你爹妈面前这么献殷勤的。”蒋勤勤低了头,说:“也许,他不过是拿我开开心而已。”大苹果说:“我看不像,要是一般的女孩子还难说,你是一个公安厅的警官,他再花心,也敢拿你开心么?再说了,他绝对不是这类人。”蒋勤勤不觉心突突加速地跳了起来,一时乱得很,不知说什么话好了。听大苹果说:“小蒋,你听我句话,他要真对你好,那他就一定是真看上你了,这小伙子人不错,工作能力强,人也很正派,我看你妈你爹也挺喜欢他的,你们也很般配,你好好考虑考虑,我也回去探探他的口实,你要真是不反对,我愿意为你们俩做这个媒。” 蒋勤勤只觉得脸上像被火烫过一样,低着头不敢看大苹果的脸,保持着沉默。大苹果看了看,忍不住抿着嘴笑,说:“你看看,还大学生女警官哩,还害什么臊!” 蒋勤勤嫂子就端了茶过来,递给大苹果和勤勤,说:“这菜没有味呀,吃得这么少?”大苹果笑笑说:“哪里,就是这菜太好吃了,才吃得快,都快撑死我了。”蒋勤勤嫂子就笑了笑,说:“你们大城里来的人,就是会说话。”又说:“要不赚这里埋汰,就多在这里住几天呀,起码这山里的空气要比城里好。”大苹果说:“谁说不是哩,要不是还要回单位上班,我在这里就不走了,过过神仙的日子。” 蒋支书和洪老板终于吃完了酒,一个个红着脸出来,就见两个小伙子拎着几大袋鼓鼓的塑料编织袋过来,要往大苹果的车里放。大苹果问:“这些是什么呀?”洪老板说:“都是些山里的东西,不值钱的。”大苹果打开看,一袋是晒的干野山菌,一袋是薰干的各种野味肉,一袋是黑米,一袋板栗,一袋鸡蛋,还有一袋却是几只大活鸡。大苹果说:“哪能要这么多东西!这野山菌,黑米,板栗和鸡蛋我要些就行了,不要这么多,其它的你们自己留着吃呀。”洪老板说:“我们天天有吃的,你们却难吃得上,也难得来一趟,这也是乡亲们的心意,你不能不要。”就硬让施云打开车门,塞了进去。 村子里就有些人陆续来送行,门前聚满了人,施云发动了车子,又从车里钻出来,上前拉了拉勤勤爹娘的手。看了看蒋勤勤,问:“你什么时候回城,我来接你。”蒋勤勤慌忙摆手:“不用不用。”施云的眼就红了,说:“我说来,就一定会来的。”蒋勤勤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说:“这路不好走,你慢些开,千万注意安全。”施云点了点头。 施云开着车,缓缓离开了村子,看山路曲折,两旁的青山逶迤,施云满脑子只装着蒋勤勤。听大苹果播放了音乐,偏是是刀郎的《西海情歌》: 自你离开以后,从此就丢了温柔 等待在这雪山路漫长,听寒风呼啸依旧。 一眼望不到边,风似刀割我的脸。 等不到西海天际蔚蓝,无言着苍茫的高原。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 可你跟随那南归的候鸟飞得那么远。 爱像风筝断了线,拉不住你许下的诺言。 我在苦苦等待雪山之巅温暖的春天, 等到高原冰雪融化之后归来的孤雁。 爱再难以续情缘,回不到我们的从前。 …… 施云泪眼模糊起来。 施云走了,家里顿时清静下来,蒋勤勤心中像失去了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充满寂寥和惆怅,心里空落落的。 蒋勤勤一人孤独地坐在门前,看一团火红的落日慢慢地贴近山峦,留下一抹余晖。太阳走了,人们并不会留恋,明天她还会照样出来,令人留恋的只有时光。已是深秋,太阳一走,就把这暖暖的余热带走了,留下的是深秋的寒意,落雾笼罩上来,远远传来妇人呵斥孩子的尖叫声,还有零零星星的狗吠,前面不远处有流水哗哗。勤勤想,这男女之间的事,有时候就这么怪,在一起开心的时候,你不会去珍惜那种欢乐,不会去体会那种情意,可是一旦分别了,离开了的时候,就会留恋那一幕幕在一起的时光,去追忆在一起时的音容笑貌,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成了回忆,留给她的只有绵绵无尽的思念。 一百零九,蒋勤勤动情应婚 娘送完客,忙完了活,看女儿一人坐在门前发呆,忙过来安慰,道:“你要是在家不好耍,就回城。”蒋勤勤笑了笑,靠到娘的身边,说:“妈,女儿在妈身边,就是最幸福的。”娘笑了笑,说:“女儿大了,最幸福的人就不是妈了,是你的男朋友,是你的老公了。”蒋勤勤心里涌出一丝苦涩,说:“不会的,妈就是妈,哪个也替代不了。”娘叹了一口气,说:“小伙子走了,你心情不好,是伤心了?”蒋勤勤嗔道:“妈,你能不能不说了,我说过多少次了,他不是我男朋友。”娘笑笑点点头,说:“娘不说了,不说了。” 蒋勤勤问:“爹呢?”娘说:“去支书家了,你爹一说同意换地,这洪老板怕夜长梦多,客人一走,就拉你爹去看地,办手续。”蒋勤勤问:“施云怎么劝爹同意换地了哩?”娘说:“你爹和娘一样,都是太喜欢这小伙子了,你口里不说出来,我们也都看得出来,这小伙子喜欢上你了哩。长得也好,身材也高,特别是对人知书达理,孝敬长辈。他第一次上门,待我们就像是亲生父母一样,他这第一次上门,就开口求你爹换这块地,你爹能不答应吗?” 蒋勤勤哭笑不得,不想再提这事了,就想到洪老板和晨嫂来,问娘:“我看得出来,这晨嫂和洪老板关系不一般哩。”娘说:“你看出来了,全村人哪个没有看出来?这晨丽,原也同老公扶子在外打工,那老板欺负晨丽,被晨丽打了老板耳光,老板恼羞成怒,反对扶子说是晨丽主动勾搭他,扶子不问青红皂白,就闹着要同晨丽离婚,晨丽一气之下,就回这村了,现在说是没有办离婚,也同离婚差不多,这扶子再也没有回来,结婚七八年了,也没有个孩子。晨丽回村后,正好开代销店的郭家媳妇要进城,把这店盘给了她,这晨丽开店,村里的这些男人,来了这店就不想走,像是被晨丽勾了魂,这晨丽自己也能炒手好菜,干脆又开了小食店,让来的男人们有吃有喝的,开了几年,生意还很旺。唉,只怪这晨丽,长得也是容易惹男人动心,你看,那双眼睛看人,哪个男人不像丢了魂一样。要说这洪老板来这个村做这个生意,一来了就不想走了,也都是为了她。” 蒋勤勤说:“这洪老板也是有妻室的人,也不怕村里人说闲话?” 娘叹气说:“你离开农村久了,村里的情况,与过去不一样了,乱得很。外出打工的越来越多,男的在外面能力强的呢,赚的钱多的呢,也都把老婆孩子都带出去了,在城里买房租房住,俩口子在外面赚的钱不多的,就把孩子留在老家,交爷爷奶奶带着。还有一些男人在外赚钱不多,老婆也在外面找不上活干的,就只好将老婆孩子留在家里。这些夫妻,年纪轻轻的,长年分居,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见得上面,哪个能顾哪个?男的在外面花心的,也多了,这妇人在家里红杏出墙的,也见怪不怪了。这洪老板,看他在这村里一待半年不回城,他那老婆也来过一趟,上午来了,下午就走了。娘也看了一眼,老天爷呀,瘦得像根干柴,你不晓得,她那架势,喝的水要喝自带的矿泉水,支书家给泡的茶,碰都不碰的。人家搬凳椅给她坐,她还要掏出餐巾纸擦了半天才坐。中午饭,人家炒了好几个菜,她是碗筷都要用开水消毒,消完毒还要用餐巾纸擦上半天,野味青菜一律不吃,只喝了几口豆腐汤。村里人同洪老板开玩笑说,你这老婆,就是一个七仙女下凡,不食人间烟火哩。洪老板有苦难言。听人说,这洪老板老婆,也不晓得在敬什么佛,还是在练什么功,也真是不过凡人生活的,早已不食荤酒,不与男人同床了,说是不洁净,洪老板也是长年没有同这老婆过夫妻生活了。” 蒋勤勤摇了摇头,黯然无语。 晚饭后,蒋勤勤没有什么心情,也已十分困倦,早早就洗洗入睡了。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打开手机一看,吃了一惊,手机上有十多条未看的短信。忙打开一看,除了其中一条是大苹果发的外,其他全是施云发的。这家伙疯了吗!蒋勤勤心里嗔道,看他的信息: “初见时,心在羡,分别时,心在痛,我不相信一见钟情,可偏偏让我碰上了,在这纷扰的世俗中,你让我看到了难见的清纯。” “林微因说,人的一生会遭遇无数次相逢,有些人,是你看过便忘过了的风景。有些人,则在你的心里生根抽芽,那些无法诠释的感觉,都是没有来由的缘分,缘深缘浅,早有分晓。” “没有一个女孩让人这样心动过,她的品貌,是纯自然的天然,她的故事,是平静的道来却让人惊心动魄,像一股汩汩而来的的溪流,清澈见底,让你看不到她经历过的一道道坎坷与磨难的岁月,看到的只是欢快和轻松,勇往直前地流向前方。” “勤勤,我庆幸这一生能遇见上你,也许,我们注定有缘,能携手走过这一生,即便你我无缘,也没有关系,这一生,有了你,也知足了,我就带着心中的你,一个人走,走向永生永世。只不过,没有你的日子,我会很凄苦,我会好苦,好苦。” “……” 大苹果的短信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小蒋,我同小施谈过了你们的事,他态度坚决:他这一辈子,非你不娶!” 蒋勤勤哭了,滚烫的泪水一滴滴地落在手机屏上。 早饭时,娘还是单独给女儿做了一海碗鸡汤面,娘看女儿两眼红红的,叹了一口气,说:“心里有嘛子事,给娘说呀,莫闷在心里。” 蒋勤勤笑了笑,说:“爹,娘,哥嫂,我对你们说实话,那小施,就是我的男朋友呀!” “……” 大苹果一回到家,金石就迫不及待地问有收获没有。大苹果说:“我是没有什么收获,那施云却大有收获。”金石不解,大苹果笑笑说:“人家看上你的蒋勤勤了!” 金石一惊,施云他也是见过的,挺不错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就看上了蒋勤勤。就问:“蒋勤勤同意了?” 大苹果看了看金石的表情,冷笑道:“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她有什么不愿意的,怎么,你心里不爽么?” 金石心里好笑,说:“与我有何相干?她有主了,何况是施云这么个小伙子,我还真替她高兴呢。” 大苹果就介绍了村里的见闻,说:“看来,要搞个报道,似乎没有什么新意和特色,这样的事现在很多地方都在搞,新闻价值不大。写个调查报告,总结总结一些经验做法,给你那什么赵干部二踏子看看,还行,这一趟,就算给你打工了。” 金石情不自禁地上前捧了大苹果的脸,地亲了一下,说:“我就晓得,老婆对我好的。” 大苹果哼了一声:“好个屁!我这也算是给家乡人办好事。” 金石就看了看大苹果带回的一大堆食品,说:“只是这洪老板还想让你给他鼓吹鼓吹扬名哩,你怎么收场?” 大苹果笑笑说:“你不晓得内情。这洪老板在那村里,也有一番风流故事。你以为他送这些东西,是为了让他扬名么?他是看蒋勤勤的面子哩。” 金石说:“她一个小丫头,什么面子?” 大苹果说:“什么小丫头,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你省公安厅一个管治安的公安民警。我听小蒋爹说,我们没有去之前,这蒋勤勤也没有把自己在省公安厅工作的消息告诉家里,这洪老板和村支书,为蒋勤勤她爹不肯让地,闹了很大的矛盾,同蒋勤勤她爹不相往来。我们这一去,你看,都亲热得不得了,那换地的事,也通过施云做她爹的工作,给解决了。这洪老板自己生活作风不检点,自己也有老婆,还同村里有夫之妇勾搭,这种事,要追究起来,是不是犯法?他要将这蒋勤勤当他的保护伞哩。” 金石就来了兴趣:“你说说,他怎么样同什么人勾搭?” 大苹果哼了一声:“你对这个倒是很上心呀,要不,你哪天去找找那洪老板,去取取经呗。” 金石就贼笑笑,上前搂住了大苹果,说:“我就在你身上取经得了……。” 过了些天,蒋勤勤回来,虽一身疲惫却满面春风,带回些花生瓜子板栗等乡下土产。金石说:“你就用这些东西打发了可不行,我要吃喜糖呀!”蒋勤勤晓得也瞒不过金石的,就向金石使了个眼色。金石会意,也就不说了。果然胡科长就问:“吃什么喜糖?”蒋勤勤笑笑说:“在老家赶上洪老板儿子结婚哩。”胡科长哦了声,说:“我想,你总不会一回老家,这不到几天功夫,就把自己给嫁了!”蒋勤勤忙笑嘻嘻说:“哪能哩。”胡科长笑了笑说:“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这么好的条件,不能随随便便就这样嫁了,要嫁,也得先过我这一关!”蒋勤勤点点头,说:“有科长把关,就太好了。” 金石等胡科长不在,就问蒋勤勤怎么回事?蒋勤勤哼了哼,说:“别提了,刚来不久,胡科长就要给我介绍对象,说是他的一个什么大侄子,跟着他父亲打理生意,做什么平面广告,很有些钱。没有多久就要带了来同我见面,我谢绝了,说是决心五年内不谈恋爱的。”金石觉得好笑,这胡科长似乎把这蒋勤勤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了,想给谁就给谁,什么不能随随便便嫁了,还要用你把关?就说:“这是什么事嘛,他还能包办起你的婚事来?再说,这事,你也瞒不了他的,你自己的婚姻大事,还能受他支配?”蒋勤勤笑笑说:“这只能怪我,是自己食言的。没有事的,先瞒一天算一天,让他慢慢适应适应就好了。” 一百零九,蒋勤勤动情应婚 娘送完客,忙完了活,看女儿一人坐在门前发呆,忙过来安慰,道:“你要是在家不好耍,就回城。”蒋勤勤笑了笑,靠到娘的身边,说:“妈,女儿在妈身边,就是最幸福的。”娘笑了笑,说:“女儿大了,最幸福的人就不是妈了,是你的男朋友,是你的老公了。”蒋勤勤心里涌出一丝苦涩,说:“不会的,妈就是妈,哪个也替代不了。”娘叹了一口气,说:“小伙子走了,你心情不好,是伤心了?”蒋勤勤嗔道:“妈,你能不能不说了,我说过多少次了,他不是我男朋友。”娘笑笑点点头,说:“娘不说了,不说了。” 蒋勤勤问:“爹呢?”娘说:“去支书家了,你爹一说同意换地,这洪老板怕夜长梦多,客人一走,就拉你爹去看地,办手续。”蒋勤勤问:“施云怎么劝爹同意换地了哩?”娘说:“你爹和娘一样,都是太喜欢这小伙子了,你口里不说出来,我们也都看得出来,这小伙子喜欢上你了哩。长得也好,身材也高,特别是对人知书达理,孝敬长辈。他第一次上门,待我们就像是亲生父母一样,他这第一次上门,就开口求你爹换这块地,你爹能不答应吗?” 蒋勤勤哭笑不得,不想再提这事了,就想到洪老板和晨嫂来,问娘:“我看得出来,这晨嫂和洪老板关系不一般哩。”娘说:“你看出来了,全村人哪个没有看出来?这晨丽,原也同老公扶子在外打工,那老板欺负晨丽,被晨丽打了老板耳光,老板恼羞成怒,反对扶子说是晨丽主动勾搭他,扶子不问青红皂白,就闹着要同晨丽离婚,晨丽一气之下,就回这村了,现在说是没有办离婚,也同离婚差不多,这扶子再也没有回来,结婚七八年了,也没有个孩子。晨丽回村后,正好开代销店的郭家媳妇要进城,把这店盘给了她,这晨丽开店,村里的这些男人,来了这店就不想走,像是被晨丽勾了魂,这晨丽自己也能炒手好菜,干脆又开了小食店,让来的男人们有吃有喝的,开了几年,生意还很旺。唉,只怪这晨丽,长得也是容易惹男人动心,你看,那双眼睛看人,哪个男人不像丢了魂一样。要说这洪老板来这个村做这个生意,一来了就不想走了,也都是为了她。” 蒋勤勤说:“这洪老板也是有妻室的人,也不怕村里人说闲话?” 娘叹气说:“你离开农村久了,村里的情况,与过去不一样了,乱得很。外出打工的越来越多,男的在外面能力强的呢,赚的钱多的呢,也都把老婆孩子都带出去了,在城里买房租房住,俩口子在外面赚的钱不多的,就把孩子留在老家,交爷爷奶奶带着。还有一些男人在外赚钱不多,老婆也在外面找不上活干的,就只好将老婆孩子留在家里。这些夫妻,年纪轻轻的,长年分居,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见得上面,哪个能顾哪个?男的在外面花心的,也多了,这妇人在家里红杏出墙的,也见怪不怪了。这洪老板,看他在这村里一待半年不回城,他那老婆也来过一趟,上午来了,下午就走了。娘也看了一眼,老天爷呀,瘦得像根干柴,你不晓得,她那架势,喝的水要喝自带的矿泉水,支书家给泡的茶,碰都不碰的。人家搬凳椅给她坐,她还要掏出餐巾纸擦了半天才坐。中午饭,人家炒了好几个菜,她是碗筷都要用开水消毒,消完毒还要用餐巾纸擦上半天,野味青菜一律不吃,只喝了几口豆腐汤。村里人同洪老板开玩笑说,你这老婆,就是一个七仙女下凡,不食人间烟火哩。洪老板有苦难言。听人说,这洪老板老婆,也不晓得在敬什么佛,还是在练什么功,也真是不过凡人生活的,早已不食荤酒,不与男人同床了,说是不洁净,洪老板也是长年没有同这老婆过夫妻生活了。” 蒋勤勤摇了摇头,黯然无语。 晚饭后,蒋勤勤没有什么心情,也已十分困倦,早早就洗洗入睡了。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打开手机一看,吃了一惊,手机上有十多条未看的短信。忙打开一看,除了其中一条是大苹果发的外,其他全是施云发的。这家伙疯了吗!蒋勤勤心里嗔道,看他的信息: “初见时,心在羡,分别时,心在痛,我不相信一见钟情,可偏偏让我碰上了,在这纷扰的世俗中,你让我看到了难见的清纯。” “林微因说,人的一生会遭遇无数次相逢,有些人,是你看过便忘过了的风景。有些人,则在你的心里生根抽芽,那些无法诠释的感觉,都是没有来由的缘分,缘深缘浅,早有分晓。” “没有一个女孩让人这样心动过,她的品貌,是纯自然的天然,她的故事,是平静的道来却让人惊心动魄,像一股汩汩而来的的溪流,清澈见底,让你看不到她经历过的一道道坎坷与磨难的岁月,看到的只是欢快和轻松,勇往直前地流向前方。” “勤勤,我庆幸这一生能遇见上你,也许,我们注定有缘,能携手走过这一生,即便你我无缘,也没有关系,这一生,有了你,也知足了,我就带着心中的你,一个人走,走向永生永世。只不过,没有你的日子,我会很凄苦,我会好苦,好苦。” “……” 大苹果的短信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小蒋,我同小施谈过了你们的事,他态度坚决:他这一辈子,非你不娶!” 蒋勤勤哭了,滚烫的泪水一滴滴地落在手机屏上。 早饭时,娘还是单独给女儿做了一海碗鸡汤面,娘看女儿两眼红红的,叹了一口气,说:“心里有嘛子事,给娘说呀,莫闷在心里。” 蒋勤勤笑了笑,说:“爹,娘,哥嫂,我对你们说实话,那小施,就是我的男朋友呀!” “……” 大苹果一回到家,金石就迫不及待地问有收获没有。大苹果说:“我是没有什么收获,那施云却大有收获。”金石不解,大苹果笑笑说:“人家看上你的蒋勤勤了!” 金石一惊,施云他也是见过的,挺不错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就看上了蒋勤勤。就问:“蒋勤勤同意了?” 大苹果看了看金石的表情,冷笑道:“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她有什么不愿意的,怎么,你心里不爽么?” 金石心里好笑,说:“与我有何相干?她有主了,何况是施云这么个小伙子,我还真替她高兴呢。” 大苹果就介绍了村里的见闻,说:“看来,要搞个报道,似乎没有什么新意和特色,这样的事现在很多地方都在搞,新闻价值不大。写个调查报告,总结总结一些经验做法,给你那什么赵干部二踏子看看,还行,这一趟,就算给你打工了。” 金石情不自禁地上前捧了大苹果的脸,地亲了一下,说:“我就晓得,老婆对我好的。” 大苹果哼了一声:“好个屁!我这也算是给家乡人办好事。” 金石就看了看大苹果带回的一大堆食品,说:“只是这洪老板还想让你给他鼓吹鼓吹扬名哩,你怎么收场?” 大苹果笑笑说:“你不晓得内情。这洪老板在那村里,也有一番风流故事。你以为他送这些东西,是为了让他扬名么?他是看蒋勤勤的面子哩。” 金石说:“她一个小丫头,什么面子?” 大苹果说:“什么小丫头,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你省公安厅一个管治安的公安民警。我听小蒋爹说,我们没有去之前,这蒋勤勤也没有把自己在省公安厅工作的消息告诉家里,这洪老板和村支书,为蒋勤勤她爹不肯让地,闹了很大的矛盾,同蒋勤勤她爹不相往来。我们这一去,你看,都亲热得不得了,那换地的事,也通过施云做她爹的工作,给解决了。这洪老板自己生活作风不检点,自己也有老婆,还同村里有夫之妇勾搭,这种事,要追究起来,是不是犯法?他要将这蒋勤勤当他的保护伞哩。” 金石就来了兴趣:“你说说,他怎么样同什么人勾搭?” 大苹果哼了一声:“你对这个倒是很上心呀,要不,你哪天去找找那洪老板,去取取经呗。” 金石就贼笑笑,上前搂住了大苹果,说:“我就在你身上取经得了……。” 过了些天,蒋勤勤回来,虽一身疲惫却满面春风,带回些花生瓜子板栗等乡下土产。金石说:“你就用这些东西打发了可不行,我要吃喜糖呀!”蒋勤勤晓得也瞒不过金石的,就向金石使了个眼色。金石会意,也就不说了。果然胡科长就问:“吃什么喜糖?”蒋勤勤笑笑说:“在老家赶上洪老板儿子结婚哩。”胡科长哦了声,说:“我想,你总不会一回老家,这不到几天功夫,就把自己给嫁了!”蒋勤勤忙笑嘻嘻说:“哪能哩。”胡科长笑了笑说:“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这么好的条件,不能随随便便就这样嫁了,要嫁,也得先过我这一关!”蒋勤勤点点头,说:“有科长把关,就太好了。” 金石等胡科长不在,就问蒋勤勤怎么回事?蒋勤勤哼了哼,说:“别提了,刚来不久,胡科长就要给我介绍对象,说是他的一个什么大侄子,跟着他父亲打理生意,做什么平面广告,很有些钱。没有多久就要带了来同我见面,我谢绝了,说是决心五年内不谈恋爱的。”金石觉得好笑,这胡科长似乎把这蒋勤勤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了,想给谁就给谁,什么不能随随便便嫁了,还要用你把关?就说:“这是什么事嘛,他还能包办起你的婚事来?再说,这事,你也瞒不了他的,你自己的婚姻大事,还能受他支配?”蒋勤勤笑笑说:“这只能怪我,是自己食言的。没有事的,先瞒一天算一天,让他慢慢适应适应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