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 第1章 沙尘里 引言: 家是什么? 家不是四堵墙,不是冷了的衣、饿了的碗、困了的床、开门的钥匙! 家是从锅灶中冒出的不息烟火,不光填饱了我们饥饿的肚囊,驱散冰冷的寒霜,它还点燃了我们整个的世界,照亮我们行将致远道路。 世界很大,它簇拥着无数充满烟火气的家。 家亦很大,她承载着我们为之奋斗的整个世界。 在苦难中奋斗、在不屈中前行。在时代变迁和多舛的命运中,诉说了一个在中国西北广袤大地上具有代表性的平凡家庭所经历的沧桑岁月和奋斗史,记录着属于我们原汁原味的质朴生活和中国式戏剧人生。 那些曾经被波澜壮阔、气势磅礴的时代伟力所雕琢出的独特时代情感和珍贵历史印记,是根植我们灵魂又融入我们血脉里的山川洪流,是一副副怀念我们的父辈、见证我们的过往,希冀我们的后辈的时代备忘录。 执一捧烟火,不惧山海远隔; 听时光如歌,感叹岁月婆娑。 奋斗的脊梁呐,屹立巍峨; 曾经的少年啊,坚定如昨。 风沙漫卷,摇曳戈壁的白杨。 汗水流淌,浇灌希望的星光。 炊烟袅袅, 那是家的方向, 永远难忘的故乡。 冬去春又来,转身白发斑驳。 长路多曲折,勇敢执着渡过。 红尘的喧嚣呐,苦难蹉跎, 陇上的烟火啊,悲欢离合。 滚烫星河,流淌思念的过往, 执着脚步,追逐平凡的梦想。 铅华洗尽, 沟壑描摹的容颜, 那是岁月来过的模样。 古道的驼铃,再诉沧桑的倔强。 年轻的背影,挺拔不屈的脊梁。 人间的烟火啊, 遥远的回望, 那是永不落幕的华光。 01 1976年。 西北,祁连山北麓。 这片荒凉的土地上,除了一望无垠的黄沙戈壁,那远方巍峨屹立祁连山也许就是唯一能让人感到赏心悦目的一道风景了。 这段蜿蜒千里的脉络东接六盘山和秦岭,西接阿尔金山,宛如大地母亲用一只强健的臂膀,缠挽着千里赤地,将狂暴肆虐的沙尘坚定地挡在了自己胸前。 它头顶那一抹白色的壮丽,化作甜美的细流,缓缓渗入地下,如甘泉似乳汁,拼命滋养着这一片饥渴难耐的大地。 隶属甘泉专区远郊的戈壁荒漠边缘,冬日里不时扬起的沙尘将本就寒碜的简易土路掩盖成依稀可见的小径,连枯草都少见。 两旁稀稀拉拉的白杨树上更是连毛都没有一根,蔫不拉几地摇曳着光秃秃的枝条,本想像个威武雄壮的汉子挺拔伫立,奈何怎么努力地将根系扎进贫瘠黄沙的最深处,却也汲取不到一丝可供喘息的水分,只能随着凄冷的寒风勉强地摇曳一些身姿,与不远处那些经年累月被风沙侵蚀的古烽火台显得相得益彰,同样的蔫巴凄凉。 提着缀满补丁的军用帆布包,顶着一头尘土的程家安低头看看自己脚下那双泛着毛边的黄布解放鞋,里面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钻进去些细沙子,即便磨得自己直龇牙,他也懒得再蹲下来脱鞋倾倒。 管它个球子的! 反正脚底板长年累月磨起的老茧,还能对付着走一程。 相比心里的惆怅,脚底下的那点个膈应难受又算的了什么。 这应该是少小离家,第二次“老大回”了,中间已然相隔了二十年。 二十年! 人生有几个二十年? “哎……” 攥着眉头看着前前后后自个孤零零的身影,就如天地间独处的一只蚂蚁,程家安发出一声惆怅的叹息,也没个垂髫孩童指着自己,应景地来一句“笑问客从何处来?” 触目所见的,戈壁滩上的景象虽说依旧荒凉寒碜,可较之多年前似乎有了些许可喜的变化。 如果说五六十年代这地界穷的就剩石头和黄沙,连鸟都不愿多拉坨屎的话,现在至少有了不少希望的迹象。 过往的那些年头里,荒滩上亘古长存的荒凉与不屈天命的人们发生着激烈的碰撞,可有那么一群人就是不信邪,书有愚公,世有精卫,哪怕是蜉蝣撼树,也要倔强地跟老天爷叫板,硬是要凭借一双手去对抗大自然的伟力,建设憧憬中的“塞上江南”,彻底改变这种千里赤地,风吹石头跑的悲凉现状。 程家安就曾经是这“一根筋”中的一员。 幼年的程家安跟随旧社会赤脚医生的父亲走南闯北,学了点三把刀的医学知识,勉强算是一门可以傍身的手艺。 当兵那会儿,又断断续续勉强补足了中小学的文化知识,成了部队上还算能顶点用处的外科医生。 五十年代里,程家安和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斗士们一样,一头扎进荒凉的大西北。秉承着拓荒大军“跟天斗跟地斗”“敢叫日月换新颜”的炙热口号和伟大愿景。 搭草棚、住地窝子,捡拾碎铜烂铁打造生产工具,开渠引水、固沙造田,激情四射地将自己青春一股脑地抛洒在了那一片贫瘠而又充满憧憬的土地上。希冀从这燥热干瘪的黄沙沙、土球球里刨出那个传说中的金窝窝,去回馈他们那个可爱又可恨的大地母亲——大西北。 就为这,远在老家务农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子,脸上不知道有多光彩。 “咱家出去的老三,那可是部队上的干部咧!” “我们家安吃着皇粮拿着工资,将来可是个城市户口,那是给咱老程家光宗耀祖哩!” 这是大哥程家国、二哥程家民最爱在七大姑八大姨面前炫耀显摆的话题了。 更何况能靠着程家安每月从部队上寄回来数量不菲的津贴,比起那些天天喝着玉米面糊糊,啃上三两个下肚就便秘拉不出屎来的洋芋疙瘩,依旧时常揭不开锅的同乡近邻们,那日子好过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冲这一点,就算是性格木讷的程家安也倍觉得面上有光。 可没过多久,程家安就转了业,成为肃西南陇佑县城六十里地外,一处团场(农场)卫生所里的一名驻场医生。 那是个啥身份? 说到根上就是个拿工资的农民! 兜来兜去的,带着光环的程家安瞬间又被打回了原形,脱掉光鲜的外衣他就跟地里刨食的哥几个没啥球两样! 虽然脱不脱军装在程家安来说基本可以忽略,至少影响不到自己投身大西北建设的四射激情。可两个没多少文化、脑仁只有绿豆大小的哥哥们完全傻了眼,本来还眼巴巴地指望着他能出人头地,顺带拉扯拉扯自家同步奔向温饱呢,这下成了黄粱一梦。 事到如今,转业就转业,反正能给自己的救济钱财不少就行。 得到甜处的哥哥们,继续鼓起劲,使劲撺掇程家安在团场里寻个城市户口的婆姨,好得到一张长期接济的饭票。也不知道为此写了多少封信,车轱辘话颠三倒四地就强调了一句:“家安啊,你可要找个城市户口的女子当媳妇啊,这才是个龙配龙,凤配凤,乌龟配王八的理。”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 这就是人性,被苦兮兮的现实硬生生逼出来的市侩和贪婪。 生活啊,就像天平的两端,一头放着礼义廉耻,一头放着物质诱惑,拿起了这头,另外一边就会沉沦。 是自私地选择赖以生存的果腹之需,还是强撑着道德颜面选择手足亲情? 这在程家哥俩的内心里并不是一个很难做答的选择题。 现实点! 理智点! 活着,更好地活着,仓廪足方知礼仪,填饱了肚子才能讲讲那些不靠谱的其他,不是么? 可程家安有苦自知,团场里倒是有不少来自大城市的姑娘媳妇,可这些婆姨子,要么眼睛盯着那些上山下乡而来的高知识分子,要么就没打算在这穷兮兮的大西北待上一辈子,谁又会看上自己这种土生土长的泥腿子农工干部,又有哪朵娇花肯主动寻上来插在他这坨牛粪上呢? 更何况三脚揣不出半个屁来的程家安,长的虽然周正,可就没生出一副讨女子欢心的玲珑性子,所以他这一亩三分地基本上无人问津也是理所当然了。 别看程家安木讷,可他心里透亮着呢。 那些秀色可餐的文化女青年绝不是自己的菜。 在艰苦的岁月里,寻上的婆姨必须能抗事,能给自己撑起一个家的半壁江山。而花瓶式的娘们儿在西北的这块土格拉里,那就是不经霜打雨淋的牡丹花,有点中看不中用,弄到最后,糟心的还是自己。 可走不出这个团场,又从哪寻到心仪的婆姨呢? 于是程家安只能苦逼地拖着,而且是一拖再拖,直到岁数到了快近三十的尴尬地步,这才动了回乡探亲的念头。 那一年,他硬着头皮顶着哥哥们的强烈反对,独断专行地做了一个决定:在农村给自己找个能顶半边天的婆姨。 你别说,傻人有傻福,还真让他找到了! 邻乡女子李秀兰,颇有点初中文化,容貌秀丽,脸颊上没有西北女子风吹日晒而特有的“红二团”,甚至有点天生丽质、远山芙蓉的惊艳,而且能吃苦又能持家,虽说性格倔强执拗,让人让担心有点降不住。 可在程家安看来,这样的女子堪称是他最“完美”的伴侣。 于是乎,他赶紧托媒说亲,一门心思就认准了这个女子。 而依着程家安当时的条件,在穷嗖嗖的农村怎么也算是个香饽饽,几个回合下来,李秀兰也喜欢上了这个憨憨的木头男,并同意了婚事。 面对这个被“忤逆”弟弟领进家门的婆姨,“家长式”的两个哥哥那叫一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一肚子的怨怼。 事情都过去十多年了,虽说至今为止,夫妻俩依旧从手指缝里抠搜出钱财,不计前嫌地接济着贫困的他们,可就是换不会对方的体谅与感恩,渐渐的兄弟间的亲情变得淡漠了许多,也尴尬了许多。 很多时候,程家安有心想回乡看看,可一想到要面对那两张冰冷淡漠的脸,也就打消了念头。 冬季的日头,咋看咋没个暖调。 想着心事,程家安拿着去掉帽徽的军帽,擦了擦脑门上滋滋冒出的青油,憋屈地看看伫立在远方却貌似咫尺之距的祁连山,那头顶的白雪犹如晶莹剔透的玛瑙清晰可见,更显出一股浓浓的寒意。 按理说时隔这么多年,能再次回趟老家看看,本该是个心潮澎湃外加兴奋不已的事情,可他怎么都提不起这份心气来,就跟路边那些萎靡不振的白杨一样,属于同一个调调。 可他不得不回来,哪怕是要面对冷脸的哥哥。 缘由很简单—— 迁坟。 第2章 沙尘暴来袭 甘泉本就是个以农业为主的城市,如今固沙造林有了一些规模,开垦的沙田越来越多了,那些按照农村陋习就地掩埋在农田边上的坟包包也就成了不得不清理的对象。 反正戈壁滩上的土地最不值钱,政府在偏远的地方上划出一大片的荒滩,各乡统一迁移,没有二话。 迁坟算是宗族里的大事了,一些旧时传下来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这对于极重孝道的程家安来说,给父母迁坟,自己是必须要到场的。更何况两个哥哥已经写了好几封信在催,都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程家安心知肚明,两个哥哥意图很明显,无非迁坟要用钱,那么这其中的大头,当然是自己这个领着国家工资的人出! 难道还能指望把钱财看得比命都要重三分的他们? 程家安舔了舔嘴角泛起的白沫,从肩挎的黄包里掏出个表面漆皮掉了大半的军用水壶,将里面仅有的一点存水一饮而尽。再摸了摸早已干瘪的挎包,里面本是李秀兰给自己装满的玉米面馍馍和一罐子糖蒜,作为一路行来的干粮,如今也被消灭一空了。 他扣了扣袋底的缝隙,拢出点馍馍渣子来,丢进嘴里,意兴索然地唧着。 如今再次回来,宛如沧海桑田一般,自己都已经快到了五十不惑的年纪,已然是四个孩子…… 嗯,准确来说,应该是“三个半孩子”的爹了。 恰似历尽千帆,归来不再是少年那句话,时间这东西,还真让人无语,比火箭还火箭,半点不由人。 “哎!” 抬头望着杳无人烟的前路,程家安再次愁闷地发出一声叹息。 好像人到了中年,时常不由自主地长吁短叹,成了这个年纪标配的特征。 远处,一个牧羊人赶着零星的羊羔,沧桑孤寂的信天游回荡在程家安的耳边。 土格拉里黄花花, 戈壁滩上土芨芨, 天上大风吱楞楞地刮, 撵着石头子着实尼爬…… “克啦啦,克啦啦……”一辆老式解放大卡卷着一屁股壮观的土尾巴随后而至,程家安急忙上前挥了挥手。 车猛然一停,厚重的沙土便雨雾般地笼罩了过来,一时间连人影都模糊了。 反正有着快要长出鼻孔的浓密毛发阻挡着,程家安一点不担心会吸进肺里,眯着眼用帽子扇了扇眼前灰蒙蒙的土帘,就听见穿着蓝布工人制服的司机师傅从车窗探头出来,操着一口甘泉当地的方言问道:“你咋哩?” “师傅,你这上哪去?”程家安小碎步紧迈了两下,上前询问道。 “回甘泉城咧!” 程家安有点欣喜:“哦,我也去那,师傅,方便捎上一段啊?” “行哩末,上来桑!” 听着司机师傅爽快地应声,打眼瞅了瞅车后厢团坐着七八个灰头土脸的蓝布制服工人,一个个竖起薄薄的衣领,缩着脑袋挤在一起,齐齐地靠在车厢上闭着眼睛闷声不吭,显然也是被空气中的干冷冻蔫巴了。 程家安腿脚麻利地蹬着车轱辘就准备往上爬,却被司机师傅拦了下来,指了指副驾驶的位置说道。 “你等咔,甭球(不要)和后面跟那群“杂八损”(坏人)坐咧!来,你上这哈来,回城的路还长着哩,闷求子地(烦闷),咱可以喧喧荒咧(聊天)”。 “哦,那谢谢师傅啊。” 有位子坐还犹豫个啥,程家安跳下车轱辘就钻进驾驶室,冲着师傅腼腆地笑了笑。 屁股一落座,就赶紧揣摸着口袋,寻出一包牡丹牌香烟来,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尖挑开外面包裹的锡纸,就跟给病人缝合伤口般的细致,然后轻轻地颠出一根来,伸手递给司机师傅:“来一根?师傅!” “咦,你这是好烟咧,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个当哈领导滴。”师傅瞄了瞄程家安手中的烟盒,接过烟卷放在鼻子上使劲地嗅了嗅,眼睛里放射出陶醉的光芒。 程家安会心地笑了笑,然后精巧地封好烟盒,又妥妥地放回了自己的口袋,面带一丝尴尬说道:“没有没有,我平时也都是抽自卷的,这个我平时也抽不起。” “咋,当哈兵的?” 师傅稍作扭头,上下打量了一番程家安那套黄不拉几的旧军装。 “啊,算是……嗯,以前是。” 如此的好烟像是舍不得马上就抽,师傅将嗅了半天的烟卷轻巧地夹在耳朵边,对于程家安的回答有些困惑:“卒啥了(怎么了)?” “哦,以前当过兵。”程家安随口解释一句,情绪有些忧郁。 “以前?咋,转业了?”司机师傅追问了一句。 程家安暗自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颇为难堪的问题,憋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应付了一句:“是啊!” 师傅转头看了看程家安脸上涌现的便秘色,好奇地道:“咦,看来是有啥难肠事咧(难事),我咋瞅着你不像甘泉滴,外乡来滴?” “没有,我就甘泉本地的,哦,甘泉西峰乡出来的。” “西峰乡滴?那你咋就没啥子口音咧!” 看着司机一副话痨的样子,怪不得要让自己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呢,感情是把自己当个途中排遣寂寞的聊客了,程家安讪讪地笑了笑:“早年跟父亲出去的早,没落下什么乡音。” 师傅砸砸嘴,疙疙瘩瘩的糙脸上显露出几分羡慕之色:“哦!还就说咧。哎呀,还是你们当哈兵的好,天天吃着皇粮,啥球子都用不愁,不像我们这些日眼求子的(不顺眼),天天累的跟个球孙子似滴,多生个娃都得精着沟子(光屁股)。” 听着对方诉苦,程家安心头更有点发堵,随口说道:“唉,谁都难着呢。” “咦,没球办法比!” 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司机师傅实在是长了一张八卦婆姨的嘴,这一路上,兴致高昂地嘚啵了一路,聊天聊了个没完没了,也不见他喝口水润润快要冒烟的嗓子。 如果不是手握方向盘,程家安还以为他是派出所的公安呢,差点没把自己祖宗十八代都给盘问个清楚。 没办法,谁让搭着人家的车呢,只能硬着头皮有问必答地应付着。 “嗞”的一声,颠簸的解放大卡停在了土路的分叉口,司机师傅意犹未尽地说道:“同志,只能到这哈了,前面直走是县城,你走右边的道,那个离西峰乡近点。” “哦,好的好的。” 程家安下了车,跺了跺脚向着前方打量着,师傅伸头来,拧巴着脸看了看头顶的天气,善意地提醒着:“对咧,你得快点哈,这少说还得走上个五六里地,眼瞅着这怂沙尘暴就刮过来了。” 沙尘暴? 又是沙尘暴! 第3章 迁坟 程家安听着师傅提醒,眯起眼冲着屁股后面瞅了瞅,戈壁的远方,一条似有似无的黑线正隐隐约约地出现在视野当中,他忙关好车门说道:“好,那谢谢师傅了。” 说话间,地上的沙尘已然开始扬起…… 卡车卷着一阵尘土离去了,程家安皱皱眉头赶忙提起行李,按照司机所指的路线匆匆赶路。 两条腿的速度自然比不上车轱辘,从高空向下俯视,在广袤的戈壁上行走的他犹如龟爬一般。眼瞅着荒凉的小路前方看不到任何一个村落,程家安正在考虑要不要来个急行军,以躲避后面追赶的沙尘暴。 就在这个当口,身后一个胡子拉碴、裹着一身破羊皮袄的老大爷赶着骡车,载着半车的麦垛,匆匆至后而来,程家安赶紧又上前拦下:“大爷,等一下,这是往西峰乡走吗?” “是滴呢,咋?” “大爷,能搭个你的车不?哦,我就西峰乡的。” 大爷眯着被皱皮挤压的眯缝眼打量了一下程家安,赶紧催促着:“西峰滴?那赶紧上,这日眼(讨厌)的沙尘暴眼瞅着就要过来了,再晚点就麻缠了(麻烦了)。” “唉,那谢谢啊!” 程家安连忙爬上麦秆堆,双手紧紧攥住麦堆上的绳索,免得被疾行的骡子给颠下车去,抬起头来,心忧地看着逐渐逼近的那一条黑色沙带。 恍惚间,程家安突然想了起来,当年第一次返乡那会,也是碰到了如此的沙尘暴,好像也是坐上了一位大爷的骡车往家赶。 看来,这沙尘暴还真是跟自己有缘,只要一回来就能碰上,只是不知道此大爷还是否是当年的彼大爷。 “驾,驾驾!”大爷忙不迭地地催促着骡子,鞭子扬得高高的。蹄声和吆喝声紧凑地传进沉浸于回忆往事的程家安耳朵里。 “大爷,你……”程家安舔了舔干涸的唇边,本想探究一番,可转念一想,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就算是当初的那个大爷记忆再深刻,也不会记得自己了。 程家安自嘲地摇了摇头,想想看,那一年就是在这样鬼哭狼嚎、令人生畏的沙尘暴里,自己邂逅了急切在风沙中寻找丢失羊羔的李秀兰。也是他的帮助下,两只被李秀兰看得比命都要重要的小羊羔才能安然无恙。也是因此,二人结下了奇妙的缘分。 到底是自己与这令人生厌的沙尘暴有缘呢,还是与这牵线搭桥的沙尘暴有缘呢? 嗯,说到底,应该是和李秀兰有缘! 程家安这般想着,骡子扬开四蹄,哼哧哼哧地努力奔跑,像是知道屁股后面沙尘暴不好惹,得赶紧要找个安乐所在。 可不论它怎么卖力,骡车始终是个原始工具,没过多久,沙尘的脚步已经在后方呜呜作响了。 先期只是稍许呛人的砂砾充斥着周围,眨眼间便是漫天的黑沙在身边肆虐狂舞,还带着一股巨大的物理作用力,裹挟着一切往天上飞。 程家安用帽子捂住口鼻,眯着眼睛盯着前方,看着大爷慌乱地挥舞着鞭子。 骡子也是被逼急了,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骡车在石子路上剧烈地颠簸起伏,屁股有多难受只有屁股自己知道。 程家安的五脏六腑都快从嗓子眼里蹦跶出来,他紧紧抓着骡车的边缘,几次想提醒前方的大爷尽量往平坦的地方走,可一张嘴,迎面就灌进来一口沙子,磨得牙齿咯吱作响。 于是,程家安知趣地闭紧了嘴巴,用帽子捂住口鼻,再将脑袋扎进草跺里,像一只撅着屁股的鸵鸟。 算球了,能忍则忍! 还好,沙尘暴总算是给再次返乡的程家安几分薄面,没有刁难过甚。一阵阵凄厉的呜咽过后,大风终于哼哼唧唧地停了下来,程家安却也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土球球…… 西北的沙尘暴就是那样让人无语的糟心,来的快去的却是无比的缓慢,遮天蔽日的黄沙过后,整个天空弥漫着一层灰蒙蒙呛人的土气,就连冬日的阳光都无法穿透这一抹凄黄。 时近午后,西峰乡零落的村落也被这一层层挥之不去的土黄色包围着,显得有点寒碜。 大冬日里,七零八落的农田里根本就看不到一丝的绿意,土坷垃的缝隙中,枯萎的芨芨草伴着寒风掀起的沙尘萧瑟孤寂地摇曳着,除了光秃秃的杨树和土房,地平线上看不到任何的凸起物,一片荒芜衰败的景象绵延千里。 程家安感谢了一番赶车的大爷,跳下骡车,狠狠地拍打着身上,将厚厚的尘土和满脑袋的麦草杆清洁了一番,感觉自己像个人样了,这才眯缝着眼,按照多年前依稀的记忆往哥哥家走去。 虽然已隔多年,可整个村子依旧没有太多的变化。 打眼看去,家家户户还都是用土块垒起简陋房屋,麦草活着泥巴在屋顶上厚厚地覆盖上一层,边缘处都能看到露出惨兮兮的麦草杆。 墙壁上掏出的窗户很少有玻璃材质的,简简单单地用牛皮纸糊上,堪堪起到个遮风挡土的作用就行。 屋檐下倒也能看到一些悬挂着的苞米、薯干、辣椒等农作物,可更多的是四处杂乱堆放的包谷杆和柴火堆,那些都是冬日里用来烧炕的原材料。 周围是半人高的土培围院,没有几家有个像样的院门,要点脸面的,就简单地用杨树枝做成个栅栏,能有个门的意思就可以了。 打眼望去,冬日里的村子满眼都是土兮兮的黄,沙尘刮过,显得出凋零惨淡。 这个节儿,村子里难得见到一个晃动的人影,无事可做的村民都龟缩在家里,尽量减少着户外的活动,一来减少体力上的消耗,可以多节约些粮食。二来这寒冬腊月的,除了捡点柴火烧烧土炕,即便你再怎么勤劳,也别指望能从地里刨出什么吃食来。 即便是如此,那也比前些年好过了许多,村民们肚皮都能填得饱,餐桌上偶尔也出现些许的荤腥,也有了多余的麦麸养鸡喂狗,好过天天用洋芋就着玉米面糊糊下肚。 只是条件依旧艰苦,大多数还是在贫困线上挣扎求存。 程家安行进在村落里,偶尔远处传来一声狗吠,在空旷的村子上空回荡着,像是个孤独的幽灵。 程家安的大哥程家国,先一步搬离了祖屋,自己在村子的另一头单过,原来的房子则留给了二弟程家民和小妹程家丽。 当然这份祖产没程家安什么份,谁让他是这个家活的“最体面”的人呢,怎么好意思跟穷得叮当响的哥俩抢房产呢! 事实上也正如程家安所料想的那般,两个哥哥再见到自己的第一面,基本上没啥久别重逢的喜悦和兄弟情深的暖心寒暄,只有大哥程家国臊眉耷眼地从鼻腔里哼哧出一句:“回来了?” “嗯,回来了!”程家安低眉顺眼地答道。 进了程家国的土房,善良本分的大嫂杜玉梅给端来半盆浑浊的“涝坝水”,用来给程家安洗脸。 大西北自来干旱少水,所谓的涝坝水,就是在低矮的坑洼间,由雨水汇集而成的死水。 上面飘着枯枝败叶、动物粪便甚至还有些许溺死的动物尸体,除了气味腥臭难以下咽以外,这样的涝坝水带有着各种传染病。 可就是这样的水,离了它人畜却无法存活。 浑浊的水面不乏漂浮着莫名的颗粒,程家安也没在意,草草地洗了洗满面的风尘,涝坝水变得更“涝坝”了,黑乎乎的,几乎看不到底。 然后就着杜玉梅给端来的咸菜和玉米糊糊,啃了两个荞面馒头,一趟下来算是给远途归来的自己“接风洗尘”了。 狭小昏暗的土屋内,几个人进去,基本上塞得满满当当。 吃饱喝足就要开始谈谈“正事”了。 第4章 兄弟姐妹 这时候,一众小辈们都被撵了出去,只剩下程家的四兄妹和大嫂杜玉梅,家族会议也就此展开。 看着大哥二哥盘腿坐在炕沿上,也没招呼自己上炕,程家安只能“乖巧地”地坐在炕头对面上的小板凳上,像是个待审的囚徒,等待着作为一家之长的程家国发话。 六十出头的大哥程家国头顶着一顶皱巴巴的蓝布工人帽,手持着泛着油光的杨木烟袋锅子,一声不吭地抽着旱烟,那张满是皱纹的黑脸,阴沉沉的都能滴出油来。 瞄着程家安一身土兮兮的打扮,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瞧瞧,这就是不听老人言的后果,这个家从上面数上三代,好不容易有了程家安这个不用在地里苦刨食的独苗苗,当年干嘛非要娶个农村婆姨,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这不是逼着自己退回到苦日子么! 你再瞧瞧,这都十多年过去,程家安当初是个啥样现在还是个啥样,连累得这几年给家里的接济也都少了许多。 哼,不长进的玩意! 程家国是这个态度,二哥程家民也好不到哪里去,冷冷地抽着烟,一点帮着缓和缓和气氛的意思都没有。 只有对历来与程家安走得近的小妹程家丽,眼神怜惜地巴望着他,躲在一边不停地绞动着手指,手心里全是汗,却不敢先声说话。 事实上,这个家也没女子能说话的份。 程家安面色尴尬地来回搓着手,忐忑不安地抬头看着大哥。 大嫂杜玉梅半个屁股轻轻挨在炕沿上,小心翼翼地陪着沉默不语的哥俩,一时间本就阴暗寒酸的土屋内气氛更加压抑起来。 看着大哥抽完一袋烟,程家安这才想起自己口袋里的牡丹烟来,忙屁颠屁颠地拿出来给大哥放在炕桌上,呲着牙讨好地说道:“大哥,抽这个。” 程家国恨恨地瞄了一眼炕桌上的香烟,并没搭理程家安,依旧拿起自己的旱烟,往里面添塞着烟叶。 杜玉梅咬了咬嘴唇,上前劝说:“他大哥,家安专门给你带回滴,要不就抽这个,人家一片心啊。” 程家国压根没理睬,反而发出一声冷哼。 随即将烟锅子在炕桌上敲得哐哐作响,瞪着眼看着小板凳上的程家安,忿忿地说道:“哼,瞧那样,气的我后心涨(极度生气)尼么!你说说看,咱老程家就他这么一个光鲜滴,多少也算个城市户口。当初就不肯听我的,非要精轱碾子(执拗)要娶个农村婆姨,纯粹给自己找罪受尼么,你瞧瞧,现在都混成什么署迷样了(狼狈)!” 程家安没有吭声,也不想解释什么。生活是自己的,这跟穿鞋是一个道理,是苦是甜只有自己知道。 更何况在他看来,能娶到李秀兰,该是自己上辈子积了八辈子的德。如果没有贤惠坚强的李秀兰任劳任怨操持着整个家,不离不弃地陪着他度过那段艰难的岁月,他程家安现在还不知道活成啥光景呢,这些又岂是他人所能懂得的。 见到程家安默不作声,程家国横了一眼,也不想纠缠过去,直接挑明了话题:“叫你回来,就是咱家迁坟的事。乡上都通知了好几次,坟地也给划好了。虽说这些年乡里的日子好过了些,可你也知道咱家从来就底子薄,我和你二哥、小妹除了喂养这一帮怂娃子,家里也没个剩个啥……” 说着,程家国把话停顿了下来,眼神灼灼地盯着程家安。 没文化也没城府,心底里的想法全搁在了脸上,意思表达的也很清楚了,无非还是纠结钱财罢了,就等着程家安这个“土财主”有个自觉性了。 木讷是木讷,但不意味着就傻,更何况程家安早就心里有数,不就是迁坟一应的钱财呗,咱出还不行么,不为其他,至少也是对逝去的父母尽一份孝心。 “大哥,我明白的!”程家安点了点头。 程家国定了定神,吐出一口粗气,眼神落在了炕桌上的红牡丹烟盒身上,不情不愿地挑出一根来,唧唧地抽了起来。 既然话都说明白了,程家安也同意了,那后面也就没啥闲扯的话题了,扯多了,心堵的还是自己…… 西峰乡,夜色逐渐暗了下来,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呛人的土腥味。 等到大哥心踏实了,程家安这才在二哥和妹妹的陪伴下,一同回到自己年少时住过的祖屋。 说是祖屋,其实就是半大点的“四合院”里,凄惨地竖立着三幢土房。即便如此,这在全村都算是个很体面的老宅了。 当然这其中离不开程家安的功劳,也因此成了二哥程家民心心念念要占据的财产。 推开根本就不用上锁的院门,二哥程家民便开始叨叨起来:“老三,你也看到了,咱爸妈留下的也就三间破土房房咧,我住在北屋,家丽从婆家回来就住东屋。西屋以前是爸妈住滴,现在搁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里的炕旧是旧了点,但也能睡,反正你也待不长,凑合一下。” 返乡的一路也够折腾的,回来还得接受俩个哥哥的冷遇,这时候确实有点身心俱疲了,程家安看着父母居住的老屋,点了点头:“好,二哥,要不你早点睡,有话明天再说。” “成尼么,小妹帮你二哥拾掇拾掇,先住哈。” 听着二哥的吩咐,程家丽乖巧地道:“我知道,你们吃饭的时候我已经拾掇差不多咧,我去给三哥弄点水去。三哥,先进屋歇着。” 程家丽跑去取水,程家民打打哈欠,挥了挥手扭头进了自己屋,程家安这才提着行李打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房门。 冬日里昏暗的油灯下,屋内显得寒意逼人,要是没有墙角挂着一串串红彤彤的辣椒串做点缀,整个屋子甚至有点阴森悚然的感觉。 程家安看着正墙上挂着父母素描的遗像,连忙顺手点上旁边的香,规规矩矩地向父母磕了三个头。 程家丽端着水杯进来,看着程家安起身,盯着他落寞的脸颊看了许久。 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小妹,也不知道该从何劝解,只能咬着嘴唇,吭吭哧哧了半天,才迸出一句无可奈何的安慰:“三哥,你别往心里去。” 或许小妹是这个家里唯一能让程家安感到温暖的一个了,可善良温婉的她也是个苦命人,嫁过去没过几年就死了丈夫的。婆家也不待见这个克夫的婆姨,随后便寻着各种理由被踹出了门,只能回到祖屋寡居着。 听着小妹的安慰,程家安淡淡地笑了笑,毫不在意地说道。 “没事,我能想得通!” “三哥,那……那我能和你喧喧荒吗?” 多年未见,连小妹都像是生疏了不少,看着程家丽躲闪的眼神,程家安笑了笑,温言道:“当然能啊,咋!这么多年没见,还和哥生分上了?” “没有,没有。”程家丽轻咬着嘴唇,赶紧摆摆手。 四个兄妹里,也就这个三哥与自己的关系处得最好最融洽,其他的俩个岁数比自己大的太多,很多时候更像是个父辈,而且脾气秉性令人生畏难以亲近。 程家安坐上炕头,看着妹妹一脸歉意却很是认真的模样,苦笑连连。随即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却发觉入口很是苦涩,而且有股子莫名的怪味,于是皱着眉头问道:“嗯,这水怎么这味?” “这是涝坝水啊,你忘咧?” 程家安紧锁眉头:“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在喝这种人畜混用的水啊。” 程家丽勾了勾耳畔的发丝,苦涩地道:“没办法啊,咱这地方本就缺水,得靠天吃饭么。有点水还得伺候庄稼呢,这些年村里头也没钱打个井,就是有个钱也不知道水井往哪里打啊。” 程家丽微微笑了笑,安慰着:“三哥,没事的,都习惯咧。你每个月都给咱家寄钱,钱都由大哥二哥管着,他们说这里也有我的一份……也亏得你咧,那些苦日子咱才能顺顺当当地过来。” “哎,我知道了。”程家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程家丽显然是没明了程家安的心态,一厢情愿地劝说道:“三哥,要我说你出去了,就再别回来了,咱这地方真没啥可待的。” 程家安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出去了就知道了,再苦,也还是自己的家啊。” 程家丽撇了撇嘴,幽怨地道:“爸妈都不在了,家哪还是那个家么?” “是啊,爸妈没了,这家也就没了……”程家安愣了楞,抬头看看墙上父母的遗照,心头有点怅然。 是啊,自己都到了这个岁数,这里哪还是他的家啊。 程家安站起身来,将墙上着的红辣椒摘取了一些,找来碾槽,叮叮咣咣地捣了起来,算是边和小妹聊天,边排解心头的烦闷。 程家丽看着哥哥的动作,眼睛一亮,凑上脑袋饶有兴趣地问道:“三哥,你信上说,你在团场的时候,还用辣椒治过冻疮?” 小妹这句话一下子捅到程家安心里的瘙痒处,随即烦闷一扫而空,脸眼眶里都洋溢起满满当当的自豪感。 第5章 盼归 用辣椒治冻疮,那可是他在工作上最值得引以为傲的一件事了。 “那当然了,你不知道,那些年团场里有好多南方来的同志,最受不了咱西北这个冷,很多同志都得了痔疮,得了这冻疮痒只想着挠,就算是挠出血也都没有用,严重的都没法参加劳动生产呢。嗯……这叫啥?这叫非战斗力减员。” 一提到自己光辉的业绩,笨嘴笨舌的程家安就像是被注入了一道兴奋剂,话匣子扇乎的不要不要的:“我们卫生所,啥都缺,没药品、没器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同志们受苦。受点苦还是其次,关键要是耽误了生产任务,那可就是大事了。” 有一点程家安没直白了说,说是个卫生所,其实前前后后也就程家安这么一个自己指挥自己的光杆司令。 为什么会如此呢? 还不是因为团场大部分的骨干力量都要放到开荒建设的一线,像他这样边边角角的后勤保障单位,编制的人员能少则少。 再说了,就算配上七八个医生,没药品、没器材的不是干瞪眼么,除了浪费劳力,还能有个屁用。 当年小小的卫生所就安置在团场场部的后侧,算是占了半个机关的便宜。 一个不大的院子,一栋土培的小屋,摆上个小桌,放上两张行军床,盖上两条白床单,还有一个从机关顺下来装文件的铁皮柜,里面装点可怜巴巴的医疗器械,这就算是卫生所全部的家当了。 至于药品什么的,那就更是少的可怜,一点头痛脑热的小病还能凑合给治治,至于伤筋动骨做点手术什么的,想都别想。 “那你是咋寻到辣椒治冻疮的法子的?”程家丽瞪大了眼睛,好奇加崇拜地望着程家安。 “那还是我从爸给我留下的医书上寻下的土法子,团场在偏僻的荒滩上,实在也没地方找些对症的好药材。当时我就想啊,咱这大西北啥都少,可这辣椒多啊,所以想着试试看能不能管用!” 说到了老本行,也不管小妹能否听懂,程家安依旧兴致勃勃地介绍着:“你别说,还真让我找到了。先把辣椒碾碎了,再泡到75的酒精里,这样等七八天的样子,再用这样的水来涂抹,效果很是不错呢。要是有白芍、细辛、甘草、当归、桂枝、木通、吴茱萸、生姜这些药材混合起来就更好。嗯,只是可惜这种方法只能做到预防作用,却不能直接在溃烂的患处涂抹。” “能预防就已经不得了了,三哥,你真能干!”程家丽狠狠地夸赞了一番。 “嘿嘿嘿……”程家安傻笑着,坦然接受了小妹的恭维。 只是他没告诉对方,就是因为这项杰出的“功绩”,切实地解决了困扰团场多日的顽疾固症,也为团场立下了大功。 于是乎,当年这个三把刀的泥腿子医生才得以晋升了级别,也让李秀兰达到随团家属的标准,之后跟随程家安去了团场。 这一夜,兄妹俩聊了很多,直到月上树梢,程家丽告辞离去,程家安这才爬上了土炕。 躺在了冷热参半的土炕上,即便是身心具疲,却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看着似曾相识的摆设,却很难找回过往的记忆,心头不觉有种空荡荡个感觉,仿佛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 他的内心底里被一种陌生和哀伤包围着,在那个贫穷压倒一切的年代里,亲情不可避免地夹杂着冷漠和现实,所谓的家早已不是他所期盼的那个模样。 随后的事情也就简单了,有了大哥程家国在前面指点方遒,二哥程家民负责指挥协调,程家安在屁股后面安心做好“后勤财务”的保障工作即可。 棺材板钱自然不用说了,还要给迁坟的劳力们派发工钱,事后不可避免地大吃大喝的招待一番宴席。 没办法,越穷越穷讲究,不管是红事还是白事,吃吃喝喝一顿总是免不了的。 可唯一的令程家安愁苦的事,夫妻二人好不容易抠搜节省下来的钱财,转眼如同流水般的消失了。 迁坟事宜一旦完毕,面对没有多少亲情可以留恋的地方,程家安归去的心思也就冒了出来。 李秀兰为了照顾孩子们没能回来,出发时泪水婆娑地千叮咛万嘱咐,交待程家安替自己看望遗留在农村里的弟弟妹妹和年事已高的母亲,这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反正两个哥哥也没啥挽留的意思,一大早,安耐不住的程家安,便辞别了程家兄妹,形单影只地动了身。 西峰乡和李秀兰亲人所在的怀茂乡,在城市的一东一西,相隔了十来里路程。 也没啥现代化的工具可以借助,程家安只能徒步前行。 清晨的荒原更加寒意逼人,刀子一般的风刃割在裸露的脸颊上,没几分钟耳朵、鼻子尖和眼皮下的两坨肉就冻得通红,起初摸上去还有点生疼,到后来很快没有了触觉,仿佛不是身上自带的零件。 逆风而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看到远处一望无垠的戈壁上逐渐露出一座座耸立着坟丘,像一颗颗黑芝麻洒落一地,显得苍凉孤寂。 说实在的,怀茂乡比起西峰乡来还要惨淡一些,程家安就没看到一个像样点的住宅,如果说西峰乡是个贫农,怀茂村那简直就是个乞丐。 当年,属于家里唯一的壮劳力的李秀兰,凭着一股子属倔驴的坚韧性子,不屈从于命运摆布,顽强地在贫困生活的夹缝里生存,这才勉强养活了不能从事劳动生产的母亲乔春梅,还有年岁尚幼的弟妹李国强、李秀梅,不过也是身心俱疲、黯然无助。 直到有了程家安的出现,一丝未来的曙光和希望才霍然展现在眼前,也瞬间成为她信任依赖的靠山。 二人成亲后,程家安毫不犹豫地分出微薄的工资,不仅接济着程家安自家的兄妹,也顺带着扶持了李秀兰一家,虽然是杯水车薪,却也让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得到了缓解。 然而,当跨入那个土兮兮的院落,程家安却得到了在自己本家所没得到的礼遇。 李秀兰的一家人用喜出望外、倒屣相迎来形容都不过分,只要是家里的存货,能端的都统统端上了餐桌,和哥哥程家国家里的棒子面粥的待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姐夫,你辛苦了!” “姐夫,吃这个!” “姐夫,都不知道该咋感谢你……” 一句句亲切的称呼,一句句真情实意的表达暖人心腹,炙热的情感连程家安都忍不住红了脸。 这是懂得感恩的一家,是没有被残酷的现实溟灭良心的一家,好过市侩的程家兄弟太多太多了。 在这里,程家安也首次见到了小姨子李秀梅的男人——曲大石。 从始至终,这个男人就一直憨憨地、拘束地、忐忑地陪同着自己。 说起这个曲大石,那还是李秀兰直截了当告诉自己的。 他们二人本来是村子里青梅竹马长大的一对,曲大石也因此对李秀兰一往情深。 怎奈李秀兰就是看不上这个从小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像一个甩不掉尾巴的男人,导致这个憨直的后生黯然神伤,自虐时被疯骡子弄伤了足踝,落得个半残疾的境地。 然而多年后却又鬼使神差地娶了李秀兰的妹妹李秀梅,不得不说缘分这个东西在一饮一啄间皆乃天定。 来到李秀兰家,程家安什么也没带,只是将身上所有的钱财,留下必要的回程路费,其余的统统留给了她们,这就足够了。 归去,归去! 等到一应的事情办完,程家安归心骤增,实在是不愿再久留下去。 越是感觉亲情的流逝,越思念远在团场的家—— 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心伤了,就要有重新温暖的地方,家就是这样的所在。 团场! 那里有着程家安的根,有着自己的婆姨,有着自己的孩子。 有了家,树才有了根。 孩子,就是这棵在贫瘠土地上拧巴求存的大树,结出来的一颗颗激动人心的硕果。 有了他,你才不像是一个浮游漂泊的孤旅; 有了他,你的奋斗就有了目标,就像在迷茫的大海里突然找到了能劈波斩浪、指引航程的灯塔。 从此,你可以延续自己的血脉,繁衍出自己无尽的希望。 第6章 团场一家人 02 团场,团场。 在五十年代里,是像一颗颗芝麻粒般撒在大西北广袤无垠而又贫瘠土地上的时代产物。 正因为有了它的存在,才有了“人心齐山河移”的人间奇迹发生在了这里。 在一代人忘我的精神和卓绝的奋斗下,硬生生地在这片单调的黄土地上平添出一份希望的色彩。 这才有了河西走廊上那一阵悦耳的驼铃,不再杳无人烟;这才有了赤地千里那一抹令人心动的翠绿,不再荒凉凄寂。 而所谓的团场大院,就坐落在距离最近的陇佑县城百十公里的荒原上,是当年拓荒人用一圈圈简陋的土墙拱围起来的硕大院落。 在大西北的荒滩滩上,如果你要问啥东西最不值钱,那毫无疑问就是土地了。 一望无际的戈壁,只要你有能力盖,那么属于你围墙里的就是你的底盘,没人跟你抢。 所以当初团场的范围就显得很大,仅仅拥有两三百号的职工,却占据了近百亩的面积,这或许是基于后期的发展考虑。 起初人们居住的也都是临时搭建的土培房,就跟拉了稀的羊粪蛋蛋一般,东一块西一块的,杂乱无章,也没个规划,连基本的生活都难以保障。 能自发来到这里的建设者们,大都有着一股子狂热的奉献精神,思想觉悟那不是一般二般的高。对于艰苦的生活条件,虽然也有些愁苦和无奈,可任谁都不会将其做为难以克服的困难。 来这里不是图享受的,是肩负着建设大西北这个光荣神圣使命的。 更何况,即使是这样的条件,那也比散落在团场周边稀稀拉拉的农村土窝子要强的多,总算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能遮风挡沙的暂居地。 可是拓荒建设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总得有个发展性的谋略。 扎根大西北,首当其冲的是要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才能栓心留人以图未来不断的发展壮大。 人只要有了自己的家,才有了努力挣扎的意义和方向,才有了独属于自己开枝散叶、继往开来的根基和源头。 于是团场领导一拍板,机关搞统一规划,后勤部门四处筹措些原材料,鼓励大家自建住宅,原则上谁盖谁住。 一时间,这个英明的决策,又一次充分调动了群众的积极性,建设自己家园的激情那叫一个如饥似渴、如火如荼。转眼间,一排排错落有致的住宅区像是凭空从地里长出来的一般。 这才有了一个较为体面的“大院”称谓。 千万不要以为艰苦的现状是因为团场领导的不作为,才造成的现实问题。 主要根源还是要归结于这块荒无人烟的土地上,当年除了土和石头不缺,啥都缺。 不要说钢筋水泥了,连木材、砖块、稻草、煤渣这些基本的原材料都很难弄到,有了什么好点的建筑材料全都紧着水利工程、开荒造田先用,吃住条件能凑合就先凑合。 正所谓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这是大家一致的想法,没毛病。 那些用简单材料搭建起来的陋室,不仅仅意味着能够遮风挡雨。它对于那些凭着一腔热血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荒无人烟的大西北,将火热青春印刻在贫瘠大地上,像是一棵棵血肉筑起的白杨林,去抵挡凛冽风沙的拓荒者们来说,他们脆弱的根系就是这些不上眼的土培蜗居。 因为它的存在就是一个家的存在! 程家安辗转多日,兴奋地踏入团场的大门,那一刻的欣慰,绝不是返乡时刻落寞的心情所能比拟的。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团场他亲手搭建的那个蜗居里,此刻正上演着一副平凡家庭传统而又典型的“严母教子”画面。 这是一处单独的小院子,周围用着一人高的土墙简单地围了围,靠里的地方,用土砖和着麦草砌了个五六十平米的土房,也没啥客厅卧室的讲究,最大的那间屋里,一张土炕就占据了半个房间的面积。 房屋边上还有个十来平米的小屋,那是给唯一的女儿单独居住的,避免了一大家子人都拥挤到一张炕头上的尴尬。 “呼呼呼……” 伴随着股股的呼啸声,从当面人的脚尖到鼻尖前划过一道道虚影…… 四个孩子,有男有女,按照从大到小顺序依次排列,脚后跟和后脑勺紧紧地贴在墙壁上,噤若寒蝉般地看着母亲李秀兰铁青着脸,声色俱厉的舞动着家传教育工具——鸡毛掸子。 谁都不敢有丝毫的晃动,冷汗不由自主地沿着脊梁骨不断地滑落。 自从成了亲,没过多久,程家安就将李秀兰从甘泉老家的农村接到了团场。在过往的那些年月里,家庭财力制约着人口的繁衍,两口子实在是不敢生,也不能生。 生下来就多了一张嘴,就多了一处的开销,也绊住了自己的腿。虽然都在说“人多力量大”“人丁兴旺”“人多势强”,可自家的事情自家知道啊。 越穷越生,越生越穷,那就是个死循环。 直到李秀兰在团场亲如姐妹的杜婉玲帮助下,进了距离团场十来里路的一处印刷厂勉强蹭了个临时工,后来还侥幸地被纳了编,捧上了国营单位的铁饭碗。 这一下李秀兰的身份有了“质”的飞跃,从农民兄弟跃升到了工人阶级老大哥的行列,收入相应地高出不少。 夫妻二人的心踏实了,底气也硬了许多了,生育后代的问题就顺理成章地被列入了计划日程。 生,生,生…… 一下子没刹住车,俩人一口气连生了三个孩子:长女程江水、二子程江河、三子程江海。 虽说程家安没什么传宗接代、绵延香火的老旧思想,可看着孩子们一个个从李秀兰的肚皮里钻出来,男人的自豪、身份的升格,一度让这个木讷的男人欣喜若狂、豪气冲天。 每当一个新生命的到来,都是给这个家庭注入了一股新鲜的血液。或许多年以后,孩子们就会成为这个家开枝散叶的一个个源泉,然后往后绵延不知道多少代呢。 江水、江河、江海。 孩子的名字里都带着水意,当初程家安为孩子取名的时候,可没少绞尽脑汁。 在他看来,大西北天然就是缺水,有了水才有生命,有了水就有希望。他巴望着有一天,这一片干涸的土地上也能奔腾着自己的大江大河,人人都能喝上清澈甘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江河水,真正生活在一个梦里才有的富饶塞外江南。 谁能想到,这个泥腿子出身的医生,居然就着几个名字,能整出这番寓意深远的味道,无疑令人刮目相看。 这或许也是寄托着他一个朴质而又美好的愿景。 第7章 孩子、义子 “呼呼呼……” 鸡毛掸子的凄厉风声再起,眼前那个身材最矮,鼻涕牛牛吊着老长,还穿着开裆裤的,就是程家夫妻俩最小的儿子程江海。 也是这个家里没一刻消停的“混世魔王”。 此刻的他,厚重的棉裤腿上到处沾染着一坨坨黏糊糊的羊粪,不时地散发出阵阵酸腐的恶臭。矮小的身躯紧紧贴着墙面上不敢稍动,表面上像是很乖巧的样子,其实额前那副没有一刻安定,贼溜溜到处乱转的眼睛,早已将他顽劣好动的本性暴露无疑。 程江海的眼珠子先是左闪闪,瞄了瞄伫立在自己身边,正在提心吊胆、抖如筛糠的哥哥——程江河。 这个一贯以儒雅文气为形象标志的孩子,算得上是程家的“长房长孙”了,如今已经是团场红旗子弟小学三年级的学生。 打眼瞧去,程江河长得眉清目秀、清新俊逸、挺鼻薄唇的,很有点文人的胎气。虽说他也有着幼小稚童的好动爱玩的天性,可劲头比起同龄的孩子那完全算是个另类。 这娃没事就爱搜刮些哥哥姐姐的课本,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里翻看。也不知道看得懂看不懂,反正身上老是飘逸出一股宁静的书卷气息。 每当这个时候,程家安夫妻俩就很纳闷。 自家的种是不是有点奇怪啊,咱身上可没这种文绉绉、酸溜溜的基因,难道是生孩子的时候抱错了? 相反,精灵古怪,整天撒尿和泥,没少让人头痛的老幺程江海,却是李秀兰妥妥的一块心头肉。 家中老幺嘛! 护着、宠着,多一份他人没有的关爱也属正常,这恐怕是天下母亲难以克服的一个通病了。 靠墙站立的程江海,眼神再一次飘飘悠悠,偷偷又瞄了瞄站在程江河身侧的程江水。 这位俏然而立的女孩,则是在这个家里,除了溺爱的母亲外,最疼爱呵护自己的姐姐了,而且岁数整整比程江海大了一轮,这时候已然上了初中。 做为家中的长女,程江水不仅和李秀兰当年的家庭身份差不多,连样貌都活脱脱继承了母亲娟秀美颜的模子。 正如她的名字那般,时刻散溢着一股温润如水、清新淡雅的纯洁气质。肤若白雪、丽质天生的脸颊上,一双灿若星辰的明眸被长长的睫毛所覆盖,折射着一副自然灵气和倔强韧性的星光。樱桃般的小嘴镶嵌在一片粉色当中,柔丝般的秀发编成两条垂肩的油亮辫子。 正印照那句“青丝馨香多股成,巧手编织亦是绳”。 实在是个难得的塞外佳人胚子。 在姐姐程江水的旁边,那个叫做何亦安的大男孩,高出她半个头去,身上的气质除了有些与程江河同样的儒雅清秀外,还有点英俊洒脱味道。 他,也是程家夫妻的孩子。 姓何!还是程家夫妻俩的孩子? 是的,这个异姓的男孩还真是他们的孩子,也就是程家安三个半孩子里的那个“半”了。 这是夫妻俩的——义子! 说起这个义子,还真与程家夫妻有着扯不断剪还乱的复杂缘分。 五十年代,何亦安的生父何伟国,生母杜婉玲同样都是上山下乡来到大西北的知识分子,算是与程家安在一个锅里刨食的同事。 尤其是何伟国,来自东部的大城市,长得那叫一个文质彬彬、仪表堂堂,连说话都带着一股子江南水乡嗲嗲的水气。不仅出身书香门第,而且脑瓜子那叫一个活泛,笔杆子下的锦绣文采,更不是程家安这种胸无点墨的土狍子所能相提并论的。 于是乎,有心眼、有能力的何伟国,职务自然升迁的也快。岁数比程家安还小,就在团场担任起了干部股长的职务,算是程家安上级的上级。 只是,像他这种带有“小资”背景的人物,不乏有着与生俱来的孤傲高冷和自我优越感。那身土黄色的中山装上,时时刻刻都要在胸前上别上一支亮晶晶的派克钢笔,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露出自己知识分子的高贵。 能主动来到大西北垦荒,何伟国不乏有着自己的小算盘。怀揣着出人头地、独领风骚的人生梦想,来这里捞取些仕途资本,以图将来实现自己更加远大的抱负,这才是他想要的。 这么想其实也无可厚非,可想象和现实完全是两码事! 当笔杆子换成了锄把子,江南水乡变成了荒漠戈壁,脑力功夫用在了体力上,整日里像个农民般的劳作在田间地头上,完全没有了诗歌一般的憧憬,只剩一身没完没了的臭汗,他那副文人弱不禁风的身躯因此也遭了不少罪,为此何伟国没少懊悔过。 可没办法,顾及自己的前途,还得咬牙坚持着。作为管理干部的干部,场面话、场面事都得做得漂亮利索,绝不能在群众面前露怯,要不然扯起嗓子教育其他同志的时候,怎么能挺得直腰杆呢? 要说人虚伪点也就罢了,算不得太大的毛病。 最令人无语的,还是何伟国那种自视其高、人以群分的性格。总喜欢先入为主地将自己摆在金字塔的最顶端,然后把人划分为三六九等,和自己泾渭分明。尤其最瞧不起的,恐怕就是程家安这种土生土长的泥腿子工农干部。 一个三把刀的蒙古大夫而已,算是那瓣蒜哪根葱。 可就是这样一个被自己鄙夷加蔑视的小人物,却鬼使神差地救下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两条人命,和自己沾上了甩都甩不掉的恩怨因果。 当年的杜婉玲,有着与何伟国类似的家庭出身,二人在学生时代就相恋,婚后志同道合地来到大西北支援边疆建设。那时候的杜婉玲,绝对算得上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 一头齐肩的秀发辫成两条干练的短辫,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 即便不用像何伟国在口袋别上钢笔,那一身文雅的气息,也早已显露出知识分子天然的恬静和自若。 同样的,年纪轻轻的杜婉玲也有着极强的事业心,只是没有何伟国对名利仕途那般的急功近利。加之她的学历不低、文采不俗,早早地便当上了陇佑县晨报编辑部的副主任,比起何伟国来也丝毫不逊。 可没想到,正当事业要蒸蒸日上的当口,她却意外地怀了孕。以至于待产期无法工作,只能滞留在团场的陋室里,这让杜婉玲一度很是惆怅。 不要孩子? 这是不可能的! 引人非议不说,作为三代单传的何伟国,对这个孩子寄予了多少期望,她是很清楚的。 那就要,可谁想到怀个孩子也天有不测风云这回事。 一个沙尘暴遮天蔽日肆虐的夜晚,杜婉玲起夜时意外摔倒,致使羊水破裂即将临盆。这个时候送去远在六十多里地的陇佑县城,两条命非交待在半路上不可。 惊慌失措的何伟国没了章法,慌不择路地找到了团场后勤股的妇女龚玉兰,连同政治处自己的顶头上司,女性主任秦丹萍,七手八脚地将杜婉玲抬到程家安的卫生所,希冀让有过生育经验的秦丹萍帮忙接生孩子。 可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杜婉玲的胎位不正,根本无法自然分娩。这下众人完全傻了眼。眼看着奄奄一息的杜婉玲马上就要一尸两命了,手足无措之际,还是秦丹萍果断地定了调子。 让程家安出手,剖腹生产。 这下再次让众人傻了眼! 先不说程家安有没有这个能力,单就何伟国就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男人给女人接生,说出去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这让历来自我优越感爆棚,又极度好面的何伟国情何以堪,羞愤的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被危机和抉择搅浑了大脑,惶恐间完全没了理智,何伟国甚至表达出一种保孩子不保大人的荒唐潜意识,这让在场的众人都为之瞠目结舌。 持反对意见的不仅仅是何伟国,同样也有程家安! 程家安恨不得举起四肢来反对,开什么玩笑啊,能不反对么? 要知道,那个年头还没有哪个男人“敢为人先”地担任妇科医生,接生那是要触及女人隐私部位的,这是大老爷们能干的事么? 事后这个女人怎么办? 自己又该怎么办?这是要顶着多少闲言碎语的口水压力啊。 再说了,救得活还算其次,可这种事情他压根就没有啥经验。以前倒是给村子里的牛马接过生,可如今对付的可是活生生的人,这能一样么?这要一刀切下去,万一女人和孩子任何一方有个三长两短的,这责任岂能是区区一个程家安瘦弱的肩膀所能背负得起的? 于是,两个堂堂大老爷们,在危难之际,一个心胸狭隘、自私自利,一个畏首畏尾,谈虎色变。 作为领导的秦丹萍更是怒其不争,总不能眼瞅着杜婉玲母子命悬一线,死在自己面前。于是在其强硬的做派下,一面用仕途前程胁迫何伟国就范,另一面用医者大义来说服程家安。 程家安愣住了! 是啊,从赤脚医生的父亲手上接过医学典籍的时候,学到的第一课不就是医者仁心四个字么。眼睁睁地见死不救可不行,两条命和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名誉以及承担的风险比起来,算个啥! 于是,想通了的程家安还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拿起了手术刀。结果还好,杜婉玲母子都能平平安安,算得上是个“医学奇迹”了。 令谁都没想到的是,事后,知恩感恩的杜婉玲在何伟国面前强硬了一把,给孩子取了个名字:何亦安。 第8章 过往 这个名字寓意本是再难再险,亦能平安的意思,也是庆幸这个孩子能够艰难地降世。可在何伟国听来却是相当的刺耳,这其中美好的寓意也完全变了味。 安?亦安?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杜婉玲感恩可以,何必硬要给孩子取名个“安”字呢。 安什么?不就是程家安的“安”么!那我何伟国又算什么? 恼火归恼火,可奈何当晚自己低劣的表现实在有点差强人意,甚至是愧对于杜婉玲,何伟国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而续后,更令他头皮发麻的是,杜婉玲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道出骇人听闻的惊悚之言,强硬地要让孩子认程家安做义父。 扯淡啊!这都哪跟哪啊! 程家安和自己比起来,那就是衙门老爷和苦哈哈泥腿子的天壤之别,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的两个人物,八杆子都打不到的关系,凭什么和自己攀上如此亲密的关系? 暂且抛开恩义不说,措手不及发生的一切就像一根永远无法拔除的毒刺,深深扎在了何伟国内心底的最深处,时时隐隐犯痛。 其实杜婉玲也是很有智慧的,让程家安接生,已然成为了事实,本来就是个尴尬难堪的事情,往后的闲言碎语肯定免不了的。 可是现在有了孩子义父这层关系,多多少少都能避免一些,这对何伟国和程家安来说都是百利无一害的。 再者,救命之恩重如山岳,感恩可不是挂在嘴边说说的场面话,是要拿出切实的行动来的。有了这层关系,将来两家走的近些,很多回馈的事情就能做的自然而然了。 心虚的何伟国,面对这般强势的杜婉玲,即便是千不肯万不愿,也只能将异议压在心底。就这样,本没有丝毫关系的两家,从此有了纷纷扰扰的牵绊。 在杜婉玲的极力促成下,程家安也是硬着头皮认下这个从天而降的义子。随后,李秀兰来到团场,更是没心没肺地对这个孩子百般的宠爱。在杜婉玲工作忙碌时,何亦安基本上都是交由李秀兰代管着。 要让何伟国带孩子,想都不要想。他对待孩子的态度,基本上是只管生不管养的那种。秉持大男子主义的他,本心地认为女人就该围着锅台和孩子身边转悠。 这才叫相夫教子嘛。 可这种理念却与满怀事业心的杜婉玲产生了极大的矛盾,待到孩子刚学会走路,杜婉玲就赌气地带着何亦安回到陇佑报社上班。 何伟国为此大为光火,可又能怎么办呢? 嘴皮子上说服不了杜婉玲,难道要动手教训么? 这是不可能的,再怎么说自己都是个文化人,得起个表率示范的作用,能讲理的绝不动手,能动手的也得老老实实地憋着。 打老婆,那是市井贩夫走卒干的事情! 自己好歹也是个干部中的干部,形象问题可是致命的,这事要是传出去,自己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那段时间,憋屈的何伟国就像是个热锅上的烧饼,坐卧不安,急躁的满嘴是泡。在外面不敢表现出任何不妥的异样,可一回到家,面对冷锅冷灶,连个说话人都没有。 就连放个屁,声音都能回响个半分钟,别提有多闹心了。 可一旦自己认怂了、退让了,那就说明自己以前的想法、做法都纯属扯淡,家里家外一把手的优势肯定荡然无存。 哎,怪不得有些人都爱找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婆姨呢,你说啥是啥,不像自己媳妇这样,肚子里有点墨水就心高气傲、无法无天。 其实这倒冤枉了杜婉玲,她也是没办法,事业和孩子就像两个不可调和的矛盾,生了孩子就给自己套上了缰绳。等到孩子长大,自己的青春也就没剩多少了,所谓的事业和抱负都会随之化作虚妄。 兴许咬咬牙坚持坚持,自己就能做到家庭和事业两不误。 可现实却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工作一旦忙起来,很多时候就顾头不顾腚,她只能狠心地将何亦安用绳子绑住腿,单独锁在报社的单身宿舍内乱爬。 待到李秀兰去县城探望孩子的时候,何亦安早将屎尿拉满了裤裆,委屈的那叫一个天怒人怨。 对孩子逐渐产生感情的李秀兰,那能受得了何亦安遭这份罪啊,心头一软,倔脾气就上来了,干脆将孩子抱回了团场。反正当时还没有找到工作,闲置在家也能照顾到孩子。 为此,杜婉玲内疚之余也是感激涕零,而何伟国却一反常态地不吭不哈,认为理当如此,谁让程家安戴了一顶便宜干爹的帽子呢。 事实上他一个大老爷们,也确实没法一个人带孩子。 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何亦安渐渐融入了这个家庭,反而疏远了生父生母,这恐怕夫妻俩始料不及的,更是何伟国最不愿见到的结果。 后来,善于钻营仕途的何伟国来了个芝麻开花节节高,先是调去了临县担任卫生局的副局长,辗转腾挪间,又调到回了陇佑,当上了卫生局的正局长,一时间那叫一个风头无两。而杜婉玲也如愿升任了陇佑晨报编辑部的主任。 这么算来,两个人的事业算是相当成功的。而且在陇佑的县城里也有了自己的住房,该到了把何亦安接回去,一家安安稳稳、其乐融融的时候了。 未曾想,一场突如其来的时代风暴,又将何伟国、杜婉玲,连同秦丹萍这样的人物,都吹去了黑暗遥远的深渊。也是多亏了程家安这个毫不起眼的草芥人物,怀着一颗滚烫炽热的心,千里奔走,想尽一切办法帮衬着众人,给予他们一丝喘息的契机。 而何亦安也滞留在这个家庭,一待就是十多年,从穿开裆裤的年纪,长成现如今这样一个英俊帅气的大小伙,已然在团场外的中学里就读高中了。 从面相上看,何亦安继承了杜婉玲三分的文雅清秀,又有着何伟国七分的儒雅俊俏。 挺直的鼻梁镶嵌出好看的弧度,尤其一双清亮的眼眸已经褪去了稚嫩的青涩,多少有了些男子汉的气息。那一张本就俊秀的脸庞逐渐长开,配合着气宇轩昂骨架,闪烁着彬彬文雅的光彩,隐隐间还带着一丝说不出来的不羁和冷峻。 不仅如此,何亦安绝对算得上是学校里学霸级的人物。单就学习这个问题,程家夫妻俩压根就没操过什么心,你要让程家安跟在屁股后面督导,那纯粹就是件多余的事。 不得不说,程家夫妻这个草鸡窝里还真教化出了一只金凤凰,实在是有点羡煞他人,得以自傲了。 狗都不嫌家贫,何况是单纯善良的稚童。 在程家的这些年,即便是吃糠咽菜,衣衫简陋,可这里有责骂、有温暖、有鞭策、有呵护,更有着父母之爱,有兄妹之情。 程家给予何亦安的是一个真正家的感觉。 第9章 严母训子 “呼呼呼……” 在鸡毛掸子的呼啸声中,程江海贼溜溜的眼珠子,再次盯回到火冒三丈的母亲,看看来回暴跳如雷地踱步,也不知道啥是个害怕的。 幼小的身体在母亲桀骜的眼光下,像是被“点了穴”般不能动弹。怎奈两股浓浓的鼻涕总是不听话地往下坠。 很有点“三尺凝胶挂前川,疑是稀泥落嘴边”的观感。 不能动怎么办?只能不时地狠狠吸溜一下,免得鼻涕滑落进嘴里。 呃,那味道怪咸的! 全体孩子一阵肃穆忐忑、鸦雀无声,只有拧巴着脸的李秀兰挥舞着鸡毛掸子,气急败坏地来来回回走动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鸡毛掸子成了李秀兰教训孩子们的必备武器。 “说!都干什么去了,我抹过头的时间啊,你们是怎么看得江海?就这么点工夫就让他掉进粪坑里去了!” “滋溜……”程江海又忍不住吸溜了一下鼻涕,这让本就憋火的李秀兰更加火上浇油。 “程江海!你再敢吸溜一下鼻涕,信不信我把你鼻子给拧下来!恶心不恶心,拿它当饭吃么!” 程江海瞬时不动稍动,眼珠滴溜溜地看着母亲…… “一个个说,都干嘛去了?” 看到李秀兰首先将喷火的眼睛转向自己,作为家里年岁最大的孩子,何亦安赶紧腆着脸讪笑道:“干妈,你不是让我整理煤堆吗?我都没看到江海跑出去,这可不能怪我啊!” 说实在的,这种气势汹汹的训斥场面早就见怪不怪了,可孩子们依旧是惧怕不已。哪怕是上了高中的何亦安,也不敢稍有违逆李秀兰的威严,亦如见猫的老鼠,和弟弟妹妹们没啥两样。 规矩就是规矩,无分大小,无分男女,一律平等! 对于这样的母亲,孩子们即畏又敬,即爱又恨。 听了何亦安的解释,李秀兰就当其在敷衍,眼睛冲天斜了个四十五度,鸡毛掸子在其鼻尖上下舞动两下,扯着嗓子训斥道:“你是当老大的,家里的弟弟妹妹们你不帮忙盯紧点,你还有理啦?都是高中生了,眼看着就要毕业了,该懂点事了,这事还用我说?你呢!程江水,你跑哪去了?” 一声厉呵下,边上亭亭玉立的程江水,肩膀不由自主地颤了颤,抿了抿红唇,弱弱地说道:“我给龚姨去送顶针去了嘛,完事了她又拉着我帮她缠了会毛线,没想到就耽搁了,回来晚了……” “嗬!”李秀兰白眼一翻:“是龚玉兰让你干的?” “恩,是啊!”程江水赶紧频频点头,以为能够侥幸过关。 “她叫你干嘛就干嘛,那回头干脆你去叫她妈算了!”李秀兰蛾眉倒蹙,有点胡搅蛮缠地一顿呵斥,然后又满腹狐疑地道:“自个的弟弟放着不管,哪来那么多闲事啊,肯定是你缠着玉兰学织线去了!” “不是,真是缠毛线,没学着织。再说了,我跟龚姨学啥,她织的还没你好呢。”程江水闪烁着大眼睛,不着痕迹地恭维了一下母亲。 母女通心嘛,对母亲的秉性,做女儿的最能了解。 “你闭嘴!”显然这话李秀兰还是比较受用的,紧绷的脸颊也稍微松弛了三分,可嘴上还强硬地嘚啵嘚啵两句:“我不需要你拍马屁,哼!我还不知道你么……那你呢,程江河!我可是交待你看着点江海的,我说过这话?” 其实程江河腿肚子早就在原地打转了,弟弟顽皮地掉进团场栽树预留的粪坑,貌似跟自己的关系最大,八九不离十是要承受母亲鸡毛掸子的“恩泽”了。 更何况在这个家里,母亲对自己要比对其他孩子,来的更加严厉,更加苛刻,很是不可思议。 看见没有! 那个鸡毛掸子百分之八十都是给自己准备的,剩下百分之二十各自留给何亦安和程江水平摊…… 至于弟弟么……嗯,别看小家伙目前是家里最捣蛋、最闹腾的玩意,可回想起来,母亲好像还从来没认认真真地揍过这个邋遢货。 哼!你的公平呢?你的平等呢?你的一视同仁呢? 说实在的,对于这个长子,李秀兰确实有点“区别对待”。 从小学一年级就看出来了,程江河算是深受何亦安这个“大哥”潜移默化的影响,喜欢学习比喜欢玩耍都来得起劲。光喜欢阅读乱七八糟的读物也就罢了,学习成绩就更不用提,尤其是数学,没考上个一百分自己都要哭上一鼻子。 在学习上,程家稍大点的这三个孩子,还真让人没话说。你看看土炕边上的那面墙,孩子们拿回来的奖状都可以用来糊墙了。 有这样的孩子多省心啊! 这样一来,天天招惹着羡慕嫉妒的街坊四邻来李秀兰这里取经:哎呀,秀兰啊,你是咋教孩子的,咋每个成绩都这么好呢? 每当听到这些话,作为母亲的李秀兰心里头当然是甜如蜜、傲如凰了。 仅凭这一项她就能把和自己从来不对付的团场婆姨蔡三姑给比下去了,她那两个笨蛋儿子在自家孩子面前就根本没得比! 可你真要让李秀兰总结出点什么超前的教养经验,她也只能双手往前一摊,蹦出两个字。 没有! 倒不是李秀兰敝帚自珍,实在是程家的孩子基本就是个散养,没有谁追着屁股压着你学习,全凭个人自觉。 不过散养也有散养的规矩,学好了则罢,学不好你就要有个心里准备,好好尝尝母亲鸡毛掸子的威力…… 呃,这算不算经验呢? 按理说程江河算是孩子里最具备知书达礼、温文儒雅底子的一个了,放出去都是人人要翘大拇指的人物,可偏偏李秀兰的鸡毛掸子“重点”招呼的也总是他。 这也不奇怪,谁让他顶着家中长子这个“桂冠”呢。 地位越高责任就越大嘛! 哥哥何亦安终归是个外姓人,打多了不好; 姐姐程江水历来温顺乖巧,又是个女孩子,打多了不雅; 弟弟程江海皮是皮了点,可年纪太小,打多了不舍。 剩下的程江河就是传说中的那坨“夹生饭”,夹在中间不上不下,浪必摧之的可怜货! 鸡毛掸子还在鼻尖前舞动,这时候哪敢说谎啊。 程江河瑟瑟发抖地解释道:“我……我看着呢!就是宝哥给我一本小画书,我也就稍微的看了一小会会,江海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程江河口中的宝哥就是龚玉兰唯一的儿子,比程江河大上了几个月。看着凤眼圆睁的母亲马上就要火山爆发了,他赶紧补充强调了一嘴,尽量减轻自己失职的“罪孽”。 “妈,你别看他腿短,跑起来贼快了,稍不注意就没影子了……” “啊……我总算知道了,这个源头还都在你这啊!”李秀兰手里的鸡毛掸子舞动的更欢了,一副时时刻刻都会狠狠落下的样子,令人望而生畏。 “你是不是皮痒痒了,啊!喜欢看书是好事,我不让你看了吗?但你也分清个时候,交待的事情转头就能给我忘掉。一个个看着机灵活鲜的,可没一个能指望得上,就不让我有个清闲的时候啊……” 说完,眼看着鸡毛掸子就有落在程江河屁股上的趋势,好在边上的程江海实在是坚持不住了,手指头悄悄扣了扣痒痒的屁股缝儿,弱弱地发出一句询问。 “妈妈,鼻牛牛又下来了……” 李秀兰转过头去,眉毛倒竖,气冲牛斗地骂道:“恶心死了!不会用袖子擦啊!” 母亲发话了,这时候才能动弹。程江海赶紧抬起袖子,爽利地擦了一下,奈何鼻涕实在太长太多,一袖子过去,没擦干净不说,反而糊了大半个脸。 闪津津、黏糊糊、脏兮兮的,更加让人感觉邋遢恶心。 李秀兰一脸的黑线,破罐子破摔式地认命道:“算了!你还是吸溜。” 好在程江海这么一打岔,把李秀兰喷薄的火气引入了旁道,喘喘粗气间,琢磨着该从哪个孩子再训起。 这时候,门口闪出一个人影,程家安风尘仆仆地提着行李回来了。 第10章 程家安归来 父亲回来了! 众孩子心头顿时一阵轻松,哎……救星可算是来了! “家安!” “爸爸!” 看着惊愕的妻子,和一众欣喜不已却又不敢丝毫妄动,只能拿着一双双灵动的眼睛瞄向自己的孩子们,程家安不由地一阵心暖,随之所有的疲惫和落寞一扫而空。 终于回来了,这才是家的感觉啊! 彪悍的妻子,受训的孩子,喧嚣的气氛,激动的目光。 这不就是普普通通,却又幸福满满的生活么! 相较与妻子,程家安教育理念基本不靠什么蛮力。孩子犯了错,顶多阴沉个脸,凶神恶煞地骂上两句。就算是实在气不过,也只是在屁股上略微地给上一巴掌,不痛不痒的,算是一种“极刑”了。 最难得的是,在火爆的李秀兰每每挥舞大棒的时刻,总是能被笑面佛一般的程家安和稀泥地拦下来。 当然,那也得分是什么时候。 别看冠冕堂皇地算是“一家之主”,可有时候面对气急败坏的李秀兰,程家安也得乖乖绕道走。 实在是因为多年的夫妻生活里,家里的主动权、决策权基本上掌握在了李秀兰的手里,程家安顶多算是个师爷、参谋一类的存在。 这位自己对上眼的女子,性格上实在有点西北媳妇那种骨子里的强势和飚悍,对于闷憋型的程家安还真是有点降不住。于是乎,随着婚后日子的延续,李秀兰的家庭霸主地位与日俱增。 到最后,完全成了一个说一不二的主。 话说回来,面对自己的家庭地位,其实程家安也乐的自在。有啥不知足的,这个家谁说了算有那么重要么?婆姨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为这个家好不就成了。 再说了,你以为当家里的顶梁柱,整日里操心这操心那的不烦啊?既然李秀兰乐此不疲地喜欢掌控大权,那就拿去呗,反正谁拿不是拿啊。 呵呵,谁说怕老婆就不是一种幸福呢? 于是程家安丝毫没有大权旁落的沮丧,反而对妻子极为依顺,夫妻俩的情感就这样在阴盛阳衰的状态下,过得却是日久弥坚。 不能不说,这种心心相印,彼此包容的朴素情感才是世间最难能可贵的夫妻之道,也是和谐之道。 同样也是程家安认为最正确的持家之道。 当程家安跨进屋里的那一刻,迎面而来一股粪臭味,让他忍不住捏住鼻子,蹙紧了眉头。 “哎呀,家里怎么这么臭啊?” 没人敢回答,程家安愣了愣,看着家中一副队列会操,聆听长官训诫的架势,他就知道孩子们肯定又招惹妻子心烦了。 错愕之余,李秀兰缓过神来,一时间忘了继续训斥孩子们,鸡毛掸子都没顾上放下,伸手接过程家安手里的行李,赶忙问道: “你这就回来了?” “事都办完了?” “妈和秀梅他们咋样了?” 一通连绵不绝的询问,程家安都不知道该回答哪个,妻子急切的心情可以理解,可孩子们还都直挺挺地靠墙站着,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呢,这时候也不好说道什么。 程家安暗暗给李秀兰递了个眼色,冲着孩子们询问道:“怎么了这是?怎么又排排站着呢?是谁惹你妈生气了?哎呀!江海啊,你这是掉哪去了?看看这什么样子!嗯,真臭!” 程江海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看着程家安,刚想说什么,就被母亲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赶紧耷拉下脑袋不敢言语。 李秀兰抿着唇,凶巴巴地道:“还说呢,我转头的工夫就掉粪坑了,还好是羊肥,要不然还不把人恶心死,大大小小的都不让人省心。” 程家安脸色微僵,舔了舔嘴唇,赶紧堆起一脸的笑容,习惯性地准备开始和稀泥了:“哎呀!好了好了,掉都已经掉了,扒下来洗了不就完了。” 看着妻子神色不对,程家安赶紧打着哈哈:“呵呵,大不了我洗,你消消气。刚进大门的时候碰到玉兰了,说是今天晚上院子里放电影呢,就先别训孩子们了。” 一听说晚上有电影,众孩子忍不住开始骚动起来,站立的姿势不免也有些松松垮垮了,李秀兰顿时发出一声怒喝:“谁让你们动弹了,都给我站好!” 孩子们神经质地赶紧恢复原样,程家安拉着李秀兰的胳臂,直往里屋拖:“哎呀,行了行了,走走走,我扶你这边歇歇,就别跟孩子们置气了。江水啊你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把江海扒光了去洗!” 说着,程家安扭过头眨巴眨巴眼睛,程江水吐了吐舌头,赶紧捏上鼻子拖着程江海去洗澡,何亦安和程江河更是溜得比兔子还快。 等着孩子们一哄而散,程家安拉着李秀兰坐在土炕上,面色平和地劝导着:“哎,孩子妈,这自从生了江海啊,你的脾气可是一天比一天燥了,你看看孩子们被你训的,一愣一楞的,刚才江河的腿都打着哆嗦呢……再这么下去啊,连我都怕你了。” 李秀兰翻了翻白眼,抿了抿嘴,悻然道:“说的轻巧,你不知道带这些孩子有多累,每天上班已经够我忙乎的了,回到家还得接着伺候这帮小祖宗。” 程家安搔搔脑袋,欲擒故纵地说道:“行,回头下班我来伺候,你呢就歇着。” 李秀兰回眸瞪了丈夫一眼,一脸嫌弃的样子:“你啊,一个大男人顾头不顾腚的,让你管,我还不放心呢。” 看着孩子们消失不见,李秀兰赶紧凑上脑袋,询问道:“还说呢,这次回去咋样啊,咱老家的变化大不大?日子过的还苦么?妈的老寒腿咋样了?秀梅和大石住的房子翻新了么?还缺啥不?国强讨媳妇的事到了哪一步了?人家媳妇你见上面了么?” 一个个问题抛出来,统统围绕着自家那点事,至于程家迁坟的事情问都不问。 实际上李秀兰才懒得问呢,程家那两个兄弟是什么德行,她再清楚不过了。 “都去看过了,好着呢!” 程家安抿了抿嘴唇,也没提醒妻子先给口水喝,赶忙将这一路的情况娓娓道来地汇报给“当家人”。当然了,那些窝心的事情则避而不谈。要不然,依着李秀兰的脾气,非要跳脚吼吼一通不可,到时候难受的还不是自己! 算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打死都不说! “好着就行,我的心也就能安生些!”听着程家安将所见所闻的“好消息”诉说完,李秀兰眼眶里有些发红了。二十多年没回去,对于这个“嫁鸡随鸡”的女人来说,还真有点悲从心来。 看着思乡心切的妻子潸然泪下,程家安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赶紧把话题扯到了一边:“好了好了,大家都好着呢,没必要哭哭啼啼的。院子里难得放个电影,给孩子们准备点吃食,让大家也高高兴兴。” 听着丈夫的劝解,李秀兰心头那点悲戚也淡去了不少,听从着程家安建议,扭扭屁股就去给孩子们整点零食。 第11章 露天电影 电影,露天的! 70年代,团场的院子里是很少放电影的,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还是很单调匮乏。程家里唯一能拿到出手的娱乐电器,就是夫妻俩商量了好几宿才下决心买来的奢侈品——一台上海牌四喇叭的晶体管收音机! 这倒不能说程家两口子“图享受”“赶时髦”,而是团场不少人家里都有了这玩意。 哦,尤其是蔡三姑!那个最爱和李秀兰顶牛的蔡三姑! 实在是看不惯蔡三姑自从买了个收音机,屁股扭得比下蛋母鸡都要欢的那股子得意劲,在她面前都嘚瑟了好几次了,实在是把李秀兰气得牙根直痒痒。 不就是个收音机么?买,咱也买!而且要买个比她还要高级的! 家里的总舵主发话了,程家安自然没啥子意见。再说了,程家安也早想买上一台了。 天天回家吃完饭,要么听着婆姨训娃,要么听着孩子打闹,头皮都听炸了。要是有台收音机多好!里面不仅有广播,有新闻,有音乐,还能有评书呢。 这不比捧个破报纸看着惬意? 于是,一台高规格的收音机就这样落户到了程家,一直以来都被视若珍宝的夫妻俩精心呵护着,没事的时候常常擦拭上两遍,上面还盖上一层李秀兰亲手用细线织就的白围子。 而且规定好了,谁都不能乱碰,尤其是调皮捣蛋的程江海。 除了听些收音机,看场露天电影更是能满足不少人亟待的欲望,而这个时候团场里的热闹也堪比重要时节的赶集。 两根粗大的电线杆埋入地下,四四方方白布做成的屏幕就可以挂上去。领导职工、老老少少、婆姨汉子,基本上是全家总动员一般,吃了饭,不等天黑就各自提着小板凳、小马扎,早早地来到幕布前抢占有利地形。去的晚了,好位置可就所剩无几了。 打仗是需要装备的!看露天电影也是如此! 干巴巴地盯着荧幕,嘴里面不嚼上点什么,再精彩的电影也会失色三分。 嚼点什么呢?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瓜子咯!实惠、便宜而且耐耗,这东西早已成为露天电影院里集体扎堆、老少咸宜、人手必备的提味佐料。 说是便宜,但也不能无节制的一股脑都给了这帮饕鬄们,过日子么,细水才能长流啊。 当然了,还要顾及到分配问题。 所以每当家里有些拌嘴的零食,李秀兰总要在孩子们眼皮子底下,一撮一堆地先平平均均堆砌好,谁都不偏向,免得孩子们因“分赃不均”而产生怨气。 这不,一小锅葵花籽炒好了,在平平的桌面上,被“精细地”分成的四个小山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一模一样的大小方圆,你甚至可以怀疑每堆瓜子的数量都有可能精确到分毫不差。 不得不说李秀兰这一手已然练得是“熟能生巧”了。 几个孩子就伫立在旁边,其实眼睛都馋着呢,跟比赛抢跑似的,就等着母亲发令开始选择。 何亦安和程江水毕竟大了许多,也懂事了很多,早就不会和弟弟们抢食吃了。可李秀兰的这种模式依旧往下延续着,已经成了全家人的习惯。 而程江河和程江海就没那么多顾虑了,眼中早就盯准了下手的目标。 “好了,拿!”李秀兰开了口。 程江河、程江海迅疾地扑向自己的目标,迫不及待地往口袋里装,看得李秀兰又好气又好笑。 “慢点,没人跟你俩抢,馋鬼投得胎啊。亦安、江水拿!这回记得带好江海。” “知道了!”程江水脆生生地答道。 等两个弟弟拿完,何亦安和程江水这才将剩余的瓜子装进口袋。看着母亲无动于衷的样子,程江水错愕地问道:“妈,你不去啊?听说电影可好看了。” 李秀兰挥了挥手,懒懒地说道:“算了,我难得有点空,没你们在跟前晃悠,我得赶快把几件衣服做完,你们自个去。” 电影谁不想看,可孩子们的衣食住行早已占满了自己所有的空闲时间。 正如李秀兰所说的那样,上班下班,忙忙碌碌,生活的节奏像是积木般被拼接的严丝合缝,基本上没有什么喘息的时间。无怪乎时间久了,李秀兰也有点筋疲力尽的怨言了。 可还得坚持做啊,这就是母亲的职责,甩不掉的! “哦,那我们去了……走咯,看电影去咯。”随着大哥何亦安一声招呼,四个孩子蹦蹦跳跳地组队去抢位置。 临了,李秀兰还不忘在屁股后面叮嘱一句:“别给我整事啊!” 可孩子们早就跑得没了踪影,听没听见就不知道了。李秀兰叹了一口气,从炕边的柜子里摸索出针线盒,针头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星星点点白发间润了润,低头开始一针一线地缝起衣服来。 电影院里,已经有不少人簇拥在那里,抽烟拌嘴,感慨点世事无常,碎碎念念地倒腾点各自的家长里短,嘈杂中却又有一分难得的和谐。 总归是起早的鸟儿有虫吃,四个孩子灵活地在人堆里穿插,挤到最前方的一片小空地上,小板凳一放,算是占领好了阵地,接下来就是耐心等待电影的开始了。 一旦坐下来,程江海就迫不及待地从口袋里翻腾出瓜子。因为不太会嗑,只能提溜几个胡乱塞进嘴里,然后一顿乱嚼,嘎吱嘎吱的。 程江水笑着擦擦弟弟嘴边的黑灰,疼爱地说道:“江海,别这么吃,这能吃出个啥来?来,姐姐给你嗑,放到这里,你乖乖坐着,想吃自己拿。” “嗯,姐姐最好了,姐姐你多多地弄,江海要一大口吃掉!” 程江海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小腿在地上欢快地甩来甩去。 程江水巧笑嫣然,也许是已经成熟懂事,也许是程江海足足小了自己一轮的年纪,她对这个弟弟充满着无原则的疼爱,这种待遇可不是程江河所能比拟的,即便他再怎么吃醋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而程江海也对这个姐姐也充满着依恋! 很多时候父母忙碌,无法顾及好动爱玩的自己,哥哥们虽然也护着他,但总归耐心少了些。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姐姐陪伴在他的身边,细致地爱护着他。有什么好吃的,姐姐总是偷偷省下来,塞进自己的小口袋里,闲下来的时候还抱着他讲讲故事,听听自己娇喉轻灵的歌声。 家里没有给孩子们零花钱的习惯,程江水偷偷卖了好几天的废品,才凑够了九分钱,拉着馋嘴的程江海,给买了一根奢望已久的冰棍。 感情就是这样慢慢培养起来的! 程江水的身上有着一股母亲的味道。只是比起李秀兰来,更加的温和柔顺,如棉似水,这或许就是程江海为什么依恋姐姐的原因了。 每当睡不着觉的时候,他总是嚷嚷着要和姐姐一起睡。每当这个时候,程家夫妻俩也被程江海闹得没脾气,基本上是听之任之。 长此以往,在程江海的心目中,这个家里,两个人的话是必须要听的,一个是母亲,另一个就是姐姐程江水了。 看着程江海快乐的样子,程江水展颜一笑,轻快地答应着。 “好,姐姐嗑!” 将嗑好的瓜子摆到自己的衣摆处,程江水错愕地转头,却看到另一边的何亦安,将嗑好的瓜子仁放在了自己身边,诧异地问道:“嗯?亦安哥,你怎么不自己吃啊!” 何亦安爽朗地一笑,说道:“你给江海嗑,我来给你嗑,呵呵,你照顾弟弟,我照顾你啊!” “嗯!好!”程江水很是高兴。 晾在另一边的程江河显然是吃醋了,撅着嘴问道:“姐,你咋不给我嗑啊?” 程江水杏目回瞪了程江河一眼,大姐的气势马上涌现了出来,双眸微沉地说道:“这还得着用我帮你啊,江海小着呢,他不会嗑,你自个来!” 程江河无奈地翻了翻白眼,他可不敢跟明着姐姐抬杠。 别看程江水一副温柔贤淑、清净淡雅的样子,其实骨子里大部分还是继承了李秀兰那股子倔劲和韧性,实在是一个外柔内刚,十分有主见的女孩。 姐姐发话了,那只能乖乖地闭上嘴,自怨自艾地自力更生。 不一会,人是越来越多,东北婆姨蔡三姑的两个儿子齐家龙和齐家虎也朝前边挤了过来。 曾几何时,何亦安就与齐家龙八字不合! 为啥不合呢?这恐怕还要从上代人的身上去找原因了。 第12章 传代冤家 当初,李秀兰刚到团场的时候,就和蔡三姑成了天生的冤家。这倒不是李秀兰主动挑事,还是因为蔡三姑这人,天生就是个搬弄是非,说尽闲话的碎嘴子婆姨。整天拽着一群没事做的大小媳妇们,成群成伍地扎堆闲聊,天天捣人闲话,把别人家的事情搞得比自己家都要清楚。 一般团场里这样的女人大都不太好惹! 尤其像蔡三姑凶悍的东北婆姨,就算是三只眼的马王爷来了,这婆娘都敢叉着腰用吐沫芯子淹死他。 那就是一颗不能招惹的雷,搞不好就会炸到自己。 平日里,像程家安这样的老实人,鲜有和这些婆姨打交道的,能避则避,相对安生。 可怎么躲都躲不过去,有着程家安为杜婉玲接生这档重磅的八卦谈资,依着蔡三姑的性子怎么能忍得住不翻来覆去地说上几回呢? 更何况就凭程家与何家的关系,让蔡三姑妒忌得两眼通红,甚至有点咬牙切齿。 凭什么你们就能搭上这么好的关系,人家把孩子在你这里一放就是好多年。 这其中没有点猫腻,打死蔡三姑都不会相信。 蔡三姑是啥人? 从山东老家嫁到这个鸟不拉屎的西北戈壁,也是看在丈夫齐国庆大小也是个助理员的机关干部身份,在后勤部门还管着油水丰厚的团场食堂。 蔡三姑自以为从此就能以夫为贵,日子过得惬意滋润。可没想到齐国庆就是一个提起来一条虫,放下去一摊泥的惫懒货。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年龄在涨,职务、工资就像是个石乌龟一样,趴在原地纹丝不动。 自己再强势,在那群婆姨前山吹海嘘地充门面有什么用! 自家丈夫就是个提不起来的阿斗!你不善交集、不会来事也就罢了,可你看看人家程家安,不也是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人物么,人家咋就能有这么好的命呢?上面领导青睐不算,娶了个媳妇,命都比自己好。 想当初,李秀兰刚到团场,和自己比起来,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都是没工作、没收入的闲散人员。 按照团场的制度,家属参加工作是要论资排辈的。我蔡三姑比你李秀兰来的早,咋说这工作名额先一步落在自个头上。 就为这,蔡三姑没少在李秀兰面前趾高气昂、斜眉歪眼。 可人家李秀兰楞是没巴望团场给解决工作,你再看看,没过几年,人家就在杜婉玲的帮助下,进了印刷厂当上了个临时工。 临时工就临时工,咱也就不眼热,可没过多久李秀兰就纳了编,成了国营厂妥妥的正式职工了。 而自己呢?从前是啥样,现在还是啥样! 依旧是那个吃饱了晒肚皮,把唠嗑捣闲话当做日常主业务的闲置婆姨,和李秀兰一下子就拉开了圈层的距离。 这能不让人眼馋吗?眼馋得都发绿了好不好! 真是的,这到哪去说理呢,咱咋就没这么好的命呢? 更何况,人家李秀兰多有心眼啊,早早地就攀上了何伟国和杜婉玲这个枝叶繁茂的大树,往后的日子想不美都不行。 自个也想搭上一个快车道,可奈何就没这个缘分和机会。 生活啊就怕比较,尤其像这样待在一个巴掌大圈圈里的人,无事便比较。先比谁吃得饱,再比谁吃得美。比完吃就比住,然后比丈夫、比工作、比待遇,越比越气馁,越比越闹心,最后把自己比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程家夫妻俩这样的“顺境”也太邪乎了! 所以在蔡三姑看来,李秀兰不可能是表面上那般耿直简单的人物,那绝对是一个拥有七窍玲珑心眼的,要不然咋会无缘无故地替别人养孩子,闲得蛋疼吗? 那还不是看着何大局长和杜大主任的关系,有利可图地巧钻营嘛。 哎,这醋海翻波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蔡三姑明面上也没啥办法,只能过过嘴瘾,把李秀兰的“险恶用心”描绘的要多黑有多黑,将程家安的境遇描绘的有多不值就有多不值。而且一套编造的故事绘声绘色、声情并茂,让你感觉很是符合逻辑,明面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这套说辞是这样的:李秀兰肯定是给何亦安灌了迷魂汤,紧紧将他拽在自己身边,“以子为贵”借此来达到攀高枝、抱大腿的企图,巴望着将来大树底下好乘凉。 除此之外,从另一个角度想想看,程家对何家有着诸多的恩惠、可偏偏身为卫生局长的何伟国,自从走出团场,基本上就没回来光顾过程家,更不要说搭把手提携同在一个系统的程家安。 是何伟国秉公执纪、严格自律?还是程家安木讷伪善、心机叵测?这多多少少隐藏着众人猜不透的谜题,能不奇怪吗? 按照蔡三姑的臆测,这其中的缘由啊,还不是因为当年一个大男人给自个媳妇子接生,那要多晦气有多晦气,简直就是用鞋底子抽何大局长的脸嘛…… 看看,所有的一套编造下来,你还别说,这里头有真有假,有论有据,七分事实里夹杂着三分杜撰,让一众头脑简单的婆姨们立马就能信以为真,而且口口相传,都快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了。 起初,李秀兰也是懒得搭理这些歪嘴婆姨,可后来这些流言蜚语涉及到程家安和自己的名誉了,李秀兰也是火了。 于是乎,不顾程家安的阻拦,登上门去撕破脸皮大吵了一通。凭借着犀利的言辞和比起蔡三姑丝毫不逊的彪悍作风,骂得素来以嘴炮女王自诩的蔡三姑头都抬不起来。 一个彪悍跋扈的婆姨,终于遇到一个更加强势倔强的女子,针尖对麦芒,胜负瞬间划定,算是一场完胜。 最后李秀兰还气势冲天地丢给对方一句警告之词:你东北娘们蛮横霸道,我西北媳妇也不是吃素的! 自此,李秀兰与蔡三姑的仇怨算是结下了。 这些年口水仗更是没少打,基本上是赢多败少。也许受到上辈人恩怨纠葛的传染,后辈们也是泾渭分明、横眉冷对。 蔡三姑也有两个儿子:齐家龙和齐家虎。 大儿子齐家龙虽然年岁略比何亦安小,但深受其母亲蔡三姑跋扈性格的影响,小小年纪便霸道顽劣,赶鸡撵狗,经常组织一帮孩子呼东呼西,隐隐成为团场的孩子王及刺头王。 而“冷峻高傲”的何亦安一贯是不屑与这些无知的小屁孩为伍的,在团场这批长大的孩子中,何亦安也算得上是个真正的另类。这也许是继承了父母高智商基因的缘故,也传染到了后来的程江河,所以两兄弟基本上是一个性子。比起那些只知道在野地里追逐打闹,听到读书识字就如坐针毡的同伴来说,何亦安还真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 然而齐家龙这个“刺头王”是非常畏惧何亦安的。 一方面何亦安年龄占着优势,在其面前确实有点人高马大、不可力敌的感觉。另一方面,蔡三姑从小就耳提面命地告诫过齐家龙,惹谁都可以,咱就是不能招惹何亦安。 缘由很简单,何亦安是谁啊? 那可是有着一个当局长的爹,一个当大主任的妈做后盾,这样背景下的宝贝疙瘩,是她一个小小助理员的乡下婆姨能招惹得起的? 巴结都还来不及呢! 虽说后些年,何伟国和杜婉玲夫妇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已经好久没了消息,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可难保人家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啊,这可得防着些。 所以,有了母亲的“谆谆教导”,调皮捣蛋的齐家龙基本是见了何亦安就绕道走。 可是总有冤家聚头的时候,孩子么,三两句口角就能抡起拳脚争个你大我小,涉及到面子问题,年龄总是一个不值一提的东西。 几次不可避免的冲突,都是齐家龙铩羽而归。 开玩笑,文绉绉的何亦安,拳头那也不是吃素的。 痛痛快快地被修理过几次后,认怂齐家龙将报复的目标自然而然地瞄向了幼小的程江水,打不过你何亦安,欺负欺负程江水倒是可以的。 就这个举动,算是彻底激怒了何亦安。 程江水是谁啊,那就是何亦安的逆鳞! 一个屋檐下的兄妹俩,做哥哥的他,把程江水捧在手心里当做最珍贵的宝贝,那是你齐家龙能招惹的?动了程江水,那就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 接下来,齐家龙几次被何亦安连打带踹的,修理得极其悲催,楞是将其从孩子王的宝座上给掀了下来,境遇凄凉无比,而且还没有反抗的底气。 何亦安自此成为了齐家龙心目中,标标准准的“克星”“梦魇”。 这种仇视的关系,在相继出生的程江河、程江海俩兄弟也受到了传染。连带着秉持谦谦君子之道,动口不动手的程江河也都不爱搭理齐家龙,更不要说凑到一起厮混了。 蔡三姑的小儿子齐家虎则和程江海基本上同岁,继承了蔡三姑的肥胖体制,典型的一个小胖墩。 这两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子,也是天生的冤家对头,天天斗得像是炸毛的小公鸡,没有一刻是相安无事的。 不得不说,“冤家对头”还真是带有点血脉遗传的! 第13章 争斗 电影还没有开始,人们还在叽叽喳喳地闲聊着。 看到齐家的“龙虎兄弟”愣头愣脑地向朝自己这片挤了过来,何亦安蹙着眉梢,一脸嫌弃的模样说道:“哎哎哎,齐家龙,你们挤过来干嘛?” 齐家龙抬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一声晦气,怎么刚才没看见这个煞星呢!可来的有点晚,好地方基本都被沾满了,于是他强硬着头皮说道:“哎呀,是亦安哥啊,我们家虎个子矮,后面看不到,来来来,挤挤,挤挤……” 何亦安才懒得理会呢,挥了挥手,不容置喙地说道:“去边上挤去,那边不是很大一块吗?干嘛非挤到这里。” “就是,怎么我们到哪你们就到哪?”程江河阴阳怪气地搭着腔。 “哥哥让他们去那边,我不喜欢家虎!”程江海撅着小嘴巴,奶声奶气地说道。 呃!这算不算是兄弟齐心、一致对外呢? 连程江海都这么说了,做为大哥的何亦安便昂着脖子,霸气十足地道:“听到没?我们家江海都说了不喜欢你们,还不走?又要找捶么?” 说着何亦安站了起来,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拳脚相加的架势,齐家龙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强撑着脸面说道:“哎哎,何亦安,你也太霸道了,连坐哪都要管!” 何亦安跨前一步,轻蔑地道:“是啊,我就是霸道了咋滴?不服啊!” 齐家龙胆战心惊地退后一步,悻悻地替自己找了个台阶:“行,你们人多,你霸道,算你牛逼行不?家虎走,我们上那边去!” 傻乎乎的齐家虎完全看不清敌我悬殊的形势,还在不情不愿、不依不饶地纠缠着:“我不要,我不要,我就要坐这里。” “找抽呢,赶紧的!”齐家龙牙根恨得直痒痒,上前一把揪着弟弟的领子,将其哼哼唧唧地提溜走了。 看着齐家“龙虎”兄弟如同丧家之犬,灰溜溜地滚蛋,程家三小子笑做了一团。 程江河伸出大拇指,冲着何亦安赞道:“哥,你真牛,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撵跑了!” “哼,谁让他们没眼力见呢!”何亦安冲着那对仓皇鼠窜的背影牛气地哼了哼。 一直默不作声的程江水这才转过头,冲着欢快不已的程江海迟疑地问道:“江海为什么不喜欢齐家虎啊?” “他爱放屁屁,特别的臭,我不喜欢和他玩。”程江海鼻子皱了皱,一副很是嫌弃的模样。 可他也不想想,自己才是这个家最邋遢的一个,还好意思嫌人家放屁臭呢。 程江水轻轻颔首,若有所思的样子:“嗯,姐姐以前也不喜欢齐家龙,他也爱放屁,小时候还老是欺负姐姐。” 听着姐姐也是如此厌弃对方,程江海兴冲冲地说道:“那我们让哥哥们打他们好不好?” 程江水怜爱地摸摸程江海的小脑袋,柔声地告诫道:“可不能乱打架,回头妈又要用鸡毛掸子抽屁股了。” “哦……”程江海低下脑袋,仔细想了想,然后冲着程江水捏了捏小拳头:“那以后我来保护姐姐,江海来打架,妈妈不会打江海的。” 程江河在一旁讥笑道:“呵呵,就你这小身板,人家一指头就戳倒了。” 程江海霍地站了起来,双手叉着腰,做出伟岸无比的造型,小脸挣得通红,争辩道:“不是,我是男子汉,我打架可厉害了,连家虎都怕我。” 程江水笑了笑,赶紧拉着程江海坐了下来:“好了好了,以后可不许调皮了,少打点架,要不然妈妈又要骂我了。” 听姐姐说到这,程江海才乖巧地点点头,一副乖宝宝的模样:“嗯,江海听姐姐话,说不打就不打,姐姐再给我嗑瓜子,多多的……” 程江水笑了笑,捏了捏程江海的小脸蛋,心疼地说道:“你这个小家伙,算姐姐没白疼你!” “哼!”一旁的程江河撅着嘴,委屈连连地冲着程江水吐着酸水:“姐,你都听到江海咋说的了?妈现在就是极度的偏心,平常也就骂骂你和哥,现在老是盯着我一个人可劲揍。姐,你倒是也帮帮我啊。” 程江水翻了翻白眼,你这个程江河啊,还是个高智商的呢,这点东西都不明白啊,脑子长哪去了? “废话,我和亦安哥都这么大了,还要打啊?江海又这么小,妈能舍得揍?就你夹在中间,不上不下的,不揍你揍谁?” “凭啥就该我倒霉啊!”程江河更加沮丧起来。 听着程江河在一旁抱屈,突然想到已经好久没听到父母的音讯了,何亦安唏嘘地叹了口气,心头有点黯然:“江河,你还不懂!能让妈揍也是一种幸福。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福分的,珍惜点……” 那是一种无言的心酸,那是一股对亲情的渴望。 程江水深深理解此刻何亦安内心中的那份酸楚,轻抿着红唇,踌躇了片刻,伸出手握着何亦安的手背,眼神里带着浓浓的关切。 “亦安哥!” 何亦安自嘲般地笑笑:“没事,也就是说到了。江河,按理说你可是咱家的长房长孙呢,你就顶着点,妈揍多了儿抗事!过两年你再大些,想让干妈动手都懒得理你呢。” 这算是安慰么?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程江河翻了翻白眼,一副生无可恋的感慨模样:“算了,我还是赶快长大,我宁可不当这长房长孙。你们不知道妈的鸡毛掸子打在屁股上有多疼……姐,下次妈再揍我,你可一定帮我顶着点。” 被程江河的抱怨冲淡了些许的愁绪,程江水笑骂道:“你啊……好了,别说话了,电影要开始了!” 大屏幕上白光闪过,那部七十年代脍炙人口的电影《难忘的战斗》开始了…… 众人的眼睛立马被吸引了过去,激烈的战斗场景让在场的人们聚精会神,看得津津有味,不时间发出各种的惊呼,连嘴里的瓜子似乎都忘记了咀嚼。 而另一边齐家龙一边看着电影,一边将咬牙切齿的目光投向了这边,却又显得无可奈何…… 灯光昏暗的屋内,和李秀兰一样,程家安也没有去看电影。实在是一路的奔波,太过于疲惫。 草草地洗漱了一番,回到里屋懒洋洋地在李秀兰身边坐下,看着妻子手底下不停地忙乎,精神不济地问道:“呃!你这是在干嘛?” 李秀兰低下头,悠悠地说道:“我把亦安的衣服拆下来改改,江河、江海都还能继续穿!” 看着妻子手里摆弄的衣服,程家安感慨地说道:“这些孩子啊,长的真快。嗯……不行回头多买几件,我看你拆来拆去的,都快成碎补丁了。” 家里的衣服,从来都是程家安的改给何亦安,何亦安的改给程江河,程江河的再改给程江海。一趟趟改下来,就算是李秀兰有巧夺天工的手艺,衣服也会变得如同百家衣般的寒碜。 可没办法啊,钱就是这么省出来的! 李秀兰絮絮叨叨地说道:“这么多孩子呢,先紧着给亦安买两件,江水穿的可以用我的衣服改,其他的能省点就省点。” 突然想到了什么,李秀兰话音一转,蹙着眉头问道:“他爸,你说婉玲他们也该回来了。” “差不多!”似乎想让妻子安心,程家安言之凿凿地说道:“那当然,事情都过去了,等他们回来,说不定还能提拔使用呢。” 李秀兰吁出一口气,点点头坦然受之,可不一会又愁云密布起来:“那你说婉玲回来了,亦安是不是也要跟着婉玲回去了?小的时候是没办法,这回安稳了,是不是要和自己的孩子待在一块?” 程家安心里暗叹一声,妻子的烦闷自己怎会不懂! 何亦安在这个家一待就是这么多年,算是夫妻俩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的。养个动物都有感情呢,何况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这要突然间要分开了,拆骨割肉之痛,无异于生离死别,哪一个父母能忍受得了? 可将心比心,同为父母的何伟国、杜婉玲又是一番什么样的心情呢? 舔犊之情、苦盼之念,无时无刻不像一把残忍的尖刀扎在心窝之上,相比夫妻俩的不舍之意,他们要沉重得太多。 也许早做一番未雨绸缪的心理准备,也好过将来临别时哭天抹泪的难舍难分,这个事情其实在程家安心里已经盘衡了许久了,不如接着今天的开场,一言道尽算了。 “这个事啊,我还想着要跟你说道说道呢,如果真到了那时候你可别有啥意见,咱都要听婉玲的,毕竟人家才是孩子亲妈。再说了,婉玲和亦安分开这么多年了,以后咋都要住在一起的,就算婉玲不说,人还有伟国在呢。” 说到实情,李秀兰的眼眶瞬间有点发红,一想到那番情景,这心里面就揪着隐隐发痛。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可不是讲理不讲理的问题,自己也该换位思考,替杜婉玲想想了。 “哎,你不说我也心里明白,终归是人家的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有的时候我都分不清这孩子是不是我生的了。你说这突然有一天要走,哎,我这心里咋就这么不是滋味呢?” 看着妻子坐拥愁城悲凉萧瑟的模样,程家安心头也是一番的苦涩,唏嘘地叹道:“生自己的孩子是肉,养人家的孩子也是肉啊,这些肉放到一个锅里,炖着炖着就混到一起去了,要想分不清那块肉是自己的,哪块肉是人家的,难啊!” 感慨片刻,程家安忧心地说道:“我就担心你,别到时候舍不得!” “哎,舍不得也得舍得,我明这个理!”李秀兰攥紧了眉头,眉宇间也带着几分担忧:“我就是担心亦安这孩子,我这干妈都快成亲妈了。这眼瞅着要走,这孩子心里能没点疙瘩?我才不信呢……他爸,要不回头你也和亦安好好说说?” 程家安沉吟片刻,颔首道:“嗯,到了跟前了我会找他的,我也得好好琢磨琢磨话该咋说啊。” 话说着,电影结束了,孩子们意犹未尽地赶了回来,何亦安看见程家安也在,错愕地道:“干爸,你也没去看电影啊。” 事是谈不下去了,程家安整理整理萧瑟的面容,语言和蔼地说道:“有点事耽搁了,电影好看吗?” 兴奋不已的程江海,巴巴地跑上前,手舞足蹈地说道:“爸爸,电影可好了,坏人全被打死了,嗯……好多好多的。” 一边的程江河撇了撇嘴巴,纠正道:“那叫彻底消灭,全面胜利!” “哦,胜利咯,胜利咯!”程江海欢快地在地上蹦跶着。 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瞬时充斥在这简陋的蜗居里,就像寒冬的黑夜点燃了一簇璀璨的烟火,让绚丽的光芒刺破漆黑的星空,驱散那冰冷枯寂的黑暗,哪怕只是刹那间的燃烧,也带着人们对世间最美好的祝愿。 人间的烟火啊,将期许化作带火的箭矢,射向压抑的藩篱,照亮这人世间坎坷未知的前路,期待着最美的光明普洒人间…… 看着孩子们兴高采烈的样子,程家安愁容逐渐散去,配合地笑道:“好好好,胜利,都胜利了,赶紧收拾收拾洗了睡,明天还要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该胜利的继续胜利!” 这一夜,喜的喜,忧的忧,算是各怀心事,安然度过…… 第14章 婉玲归来 03 清晨,何亦安在院子里将自行车收拾利索,就等着程江水收拾好出门,准备用自行车一道顺路捎带江水去上学。 当然了,程江河没这待遇,只能靠两条腿走路,谁让他是“长子长孙”呢! 程江水嘴里叼着皮筋,匆匆忙忙地,边绑着头发边走出小屋,就要准备坐车出发,李秀兰拿着饭盒,哐哐地敲了两下,眉头倒蹙地赶了出来。 “等等,你们这两个孩子,老是这样毛毛躁躁、丢三落四的,饭盒!饭盒都不装上,中午吃个屁啊!” “啊!”何亦安赶紧撑好脚踏,接了过来,讪笑道:“干妈,着急忙慌地给忘了。” 程江水嗔怪地瞪了何亦安一眼:“都怪你!还不是你一直催我的,头发都没绑好,要不然我能忘?” 李秀兰脸色微僵,轻蔑地撇了一眼程江水:“你少来,你也是个忘性大的,还说亦安呢。” 程江水腼腆地吐了吐舌头,就准备出发,李秀絮絮叨叨地叮嘱着:“亦安,回头骑车慢点!别老是火烧屁股的,看着点过往的车,放学了就早点回,别给我在外面东游西逛。” 程家安皱着眉头走了出来,听着妻子一日三遍地重复再重复,不要说孩子了,自己耳朵都听得起了老茧:“行了行了,都这么大的人了,有你唠叨的份,孩子们早到校门口了。” 程江水颔首认同道:“嘿嘿,还是我爸干脆。” 李秀兰白眼一翻,瞬间就不乐意了:“嫌你妈啰嗦了,那成啊,以后我闭着嘴巴得了,就听你爸一个人的。” 程家安无奈地耷拉着脸:“哎,你这人啊……” 何亦安赶紧嬉皮笑脸地道:“干妈,安全第一对?你就放心,绝对做到,你还是多说说话,我觉得热闹,呵呵。” 李秀兰嗔怒道:“这孩子!皮痒了!” 何亦安讪讪地挠挠头,不敢回嘴。正当一家人伫立在门口喋喋不休之际,突然一声带着灵魂都要颤抖的泣音传来。 “亦安!” 何亦安脸色骤变,猛然地转过头去,那个无数次在梦中涌现的身影,如今倏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顷刻间,他被震痴在了当场,身体颤抖着、嘴唇哆嗦着,却是一句话说不出来,一步也迈不出去。而一众人也瞠目结舌地望着那个早已是泪水横流、情凄意切的身影——杜婉玲。 “婉玲!” “姨姨!” 杜婉玲终于回来了,艰难地度过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带着一身无尽的萧瑟与悲伤回来了。 悲戚中的杜婉玲拖着千钧重的脚步,一步步缓缓向前,弥漫泪水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何亦安痴然相对的脸庞,她颤巍巍的手慢慢地抚向这张魂牵梦绕的脸颊,剖肝泣血般的哭音传来:“亦安!是我啊,我是妈妈啊!我的亦安!” 当那愀怆悲哀的声音再次传到耳边,何亦安好像才从惊梦中醒来,哆嗦着嘴唇喃喃地说道:“妈,妈,妈…!” “哎,妈妈在这,我的孩子,妈妈回来了!” 何亦安猛然间抱着那个娇弱的身躯,将其使劲拥入自己的怀中,呼天抢地地嚎啕道:“妈,你咋才回来啊……” 时间凝固在了这一刻,一别近十年的母子在悲风凄境中紧紧相拥,似乎要将沉积多年的思念苦盼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这狭小的院落里。 这让在旁边驻足的程家三人也是感同身受、黯然销魂。李秀兰早是心如刀割、凄泪涟涟,正准备上前相认,却被程家安一把拉住,潸然地道: “先给他们一点时间!” 看着哀感天地的母子俩,程江水像是被撕裂了心脏,哽咽着靠在李秀兰怀里:“妈,亦安哥和姨姨好可怜哦!”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已是满脸泪痕的何亦安从母亲怀里离开,紧紧握着杜婉玲的手,悲泣着:“妈,我可算是见到你了,这些年你都去哪了啊?” 愧疚,愧疚,痛心疾首的愧疚。杜婉玲轻轻擦拭着何亦安绵绵不断的泪水,凄然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孩子,这都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的错啊。” “妈,我想你,我好想你!” “唉,妈妈也想你了,天天想,天天都盼着见到你,让妈妈好好看看你……我的亦安长大了,变壮了也变高了。”看着比自己都要高出半个头的儿子,杜婉玲一时间有种沧海桑田、时过境迁的错觉。 “妈,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就知道的!”何亦安笑了,开心地笑了……泪水和喜悦混杂在了一起,那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悲喜交加。 同样感触的杜婉玲频频地点着头,眼神灼灼地看着何亦安,坚定地许诺道:“好孩子,妈妈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待到母子稍作平静,李秀兰这才痴痴地走上前,眼睛溢满着泪水,泣不成声地道:“婉玲!” 刚刚止住的泪水,此刻再次奔涌而出,杜婉玲凄呼一声,上前紧紧地抱住了李秀兰:“秀兰嫂子!” 李秀兰泪如雨下:“天可怜见啊,你可终于平安回来了,你是要把我担心死啊……” 拥抱着这个堪托死生的姐妹,杜婉玲眼泪婆娑地道:“我回来了,秀兰嫂子,我回来了,我也日日夜夜的在想你们啊。” 身躯猝然分开,李秀兰急忙审视着杜婉玲:“快让我看看你,快让我看看你……” 面对柴毁骨立,黄干黑瘦,脸上布满风霜的杜婉玲,李秀兰阵阵的心疼:“婉玲啊,你这都有白发了,你看看你的手,这,这都是口子……你这是遭了多少罪啊!” 杜婉玲凄然自嘲地笑了笑:“秀兰嫂子,多少时候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现在总算好了,不管有多少苦都过去了。” 李秀兰擦擦眼泪,感慨连连地道:“对对对,都过去了,以后会好的,今天啊我们都要高高兴兴的,谁都不哭,谁都不提那些糟心的事了……呜呜呜……可为啥我总想哭呢?我这个不争气的眼泪啊……” 杜婉玲心有同感,轻轻抚慰着李秀兰:“嫂子,不哭了,不哭了,你说的对,今天啊我们都要高高兴兴地。” “婉玲!”程家安这时才步入上前。 “家安大哥!”杜婉玲充满感激地看向程家安。 过去的那些年,程家安千里奔驰去看望他们这些处在棘地荆天的可怜人。虽说没有太多实质性的帮助,却在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刻给予了他们最大的希望,这份情厚如天地,倾海难还。 程家安欣然地点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总算是雨过天晴了。” 杜婉玲真诚地说道:“谢谢你,家安大哥!谢谢你,秀兰嫂子,如果没有你们,这些年我和伟国真不知道该怎么撑下去。” “还说这些干嘛!”李秀兰嗔怪着,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拉过在一旁伫立良久的程江水:“哦,江水,来,快,快叫姨!” 程江水诺诺地上前,甜甜地叫了一声:“姨姨好!” 杜婉玲这才得空细眼审视眼前这位秀美优雅、飘然若仙的姑娘,她瞪大了眼睛,一阵恍如隔世的惊讶:“这,这是江水吗?都长这么大了!这……这真是女大十八变啊,现在我们江水都已经成大姑娘了,家安哥,嫂子,你们可真有福。” 杜婉玲感慨中充满着羡慕,李秀兰心头一阵飘飘然,可还是眼睛一翻,口不对心地嫌弃一番:“有啥福啊,养个孩子啊就是给你找了个死对头?哦……快别说这些了,赶快进屋,亦安啊,帮你妈提着东西,快点!” 心神稍稍稳定了些许,何亦安迟疑地道:“那……那我上学咋办啊。” 程家安一言决断道:“这样,江水啊,你骑上车,去给亦安学校给请个假,今天就不上学了,让亦安好好陪陪你姨姨。” 程江水赶忙地应道:“哦,我这就去。” 杜婉玲皱了皱眉,担心道:“江水能行吗?” “嗨!”李秀兰一脸的无所谓,大咧咧地说道:“孩子大了,这点事都做不好就白吃饭了。呵呵,赶紧进屋,里面还有两个调皮蛋呢。” 杜婉玲勾了勾额前垂下了一缕发丝,温婉地笑道:“呵呵,我知道的,一个叫江河,一个叫江海,对不?家安大哥给我说起过的!” 李秀兰也是笑逐颜开,呲着大白牙乐呵呵地说道:“对对对,这两个才算是活祖宗呢,快进屋!江河、江海,快来,赶快叫姨!” 进了屋,两个孩子还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程江河正收拾着书包准备上学,而程江海上身套了个棉夹袄,下身却清洁溜溜地不着一物,在炕上跳来跳去,小牛牛跟着东摇西荡。 看着母亲带着一人进来,两人都楞住了,随着母亲的话语,赶紧弱弱地叫了声:“姨姨!” “唉!”杜婉玲赶紧答应一声,看着两个钟灵剔透的孩子,一时间母爱泛滥羡慕不已,快步走到程江河面前,眼神灼灼地看着一脸纳闷的程江河:“你是叫江河,我走的时候啊,你还在妈妈的怀里呢。” 程江河疑惑地眨眨眼睛,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继而杜婉玲抬起头,看着炕上傻楞楞的程江海,笑盈盈地问道。 “哦,这个小家伙,你一定是江海?” “嗯!”程江海不解地挠挠头,丝毫没有避生的意识,更没有用什么尊称,童言无忌地问道:“我是叫江海,你咋知道我的名字呢?” “因为我是你亦安哥哥的妈妈呀。”杜婉玲笑着回答道。 程江海更加不解了,迟疑了半天,这才将疑惑的眼神投向李秀兰:“妈妈,亦安哥哥妈妈不是你吗?怎么又有一个妈妈呢?” “呵呵,你亦安哥哥可是有两个妈妈的哦!”杜婉玲大大方方地解释道。 “可我怎么没有两个妈妈呢?”程江海眨巴眨巴眼睛,接二连三的疑问道。 “哪来的那么多为什么啊。”李秀兰有点不耐烦了,看着儿子还光着屁股,被尿憋硬的小牛牛高高乍起着,一副没羞没臊的样子,脸上早就一道道的黑线了。她急哄哄地将裤子甩给程江海,呵斥道:“赶紧自个穿裤子,家里来人了,你光个屁股算什么,也不知道羞的。哦,江河自个先上学去…… 看着程江河答应一声,出门去上学,李秀兰这才遮掩着羞臊,热情地招呼起杜婉玲来:“婉玲啊,别管他们,赶紧坐!” 看着何亦安还手足无措地伫立在一旁,李秀兰又赶紧提醒道:“亦安也来,坐你妈妈旁边。” 何亦安顺从地坐在了母亲旁边,杜婉玲欣慰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握着他的手,不愿再松开,冲着李秀兰说道:“秀兰嫂子,我可真羡慕你们,能够享受这天伦之乐、人间亲情,我们就……哎!” 李秀兰一时间有点黯然,眼眶随着又红了起来:“都是造孽啊!好好的一家子……哎!” 在旁边呆立已久,不便打扰姐妹间絮叨的程家安,看到这时候妻子情不自禁地又要纠缠那些过往的哀伤,赶紧上前打断道:“看看!你们又来了,说好的要高高兴兴嘛。” 李秀兰赶紧擦擦眼角的泪水,强颜欢笑道:“对对对,咱都高高兴兴的。” 被母亲紧紧拽在身边,一直怀揣着疑虑却始终没机会插嘴的何亦安,这时候得空问道:“妈,我爸呢,他怎么没来?” “对啊!”李秀兰也愣了愣,蹙眉问道:“婉玲,伟国怎么没来呢,他不会是……” 杜婉玲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愧色,急忙解释道:“他啊……他很好,哦!对了,还有秦丹萍主任也都很好。” 程家安顿时惊喜道:“哦,秦主任也回来了,那太好了!” 杜婉玲颔首解释道:“是这样的,本来秦主任打算和我一道来看看你们的,中途被拦下来赶去省里报到了。” 秦丹萍没能来,程家夫妻俩心头不免有些许遗憾,可转念一想,既然老大姐已经安然了,那么就没必要急在一时,来日方长,总会有相见的时候。 秦丹萍决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相反对于程家安患难显情、舍己解难的无价情谊铭刻于心、耿耿不忘。只是面临工作的急迫,不得不促使她第一时间火急火燎地上任履责。 可她没想到的是,此未再见,一生再无相见,徒留无尽遗憾,此乃后话了。 那么何伟国呢? 第15章 共话情深 杜婉玲停顿了停顿,面色尴尬地说道:“伟国……伟国这次也被调去省里……亦安啊,爸爸不是不来看你,实在是他太忙了,过些日子你就能见到他了。” 相对于何亦安脸上的落寞,程家安的心头却似乎有一片明悟。 既然都已经回来了,那么为什么不来团场看看自己视若珍宝的儿子呢?难道也因为工作上的缘由吗? 程家安不好妄加揣测其他的,可做为男人,他知道,何伟国不是不想念儿子,而是不愿再见到自己!不愿再跟这个家庭有丝毫的牵绊。 那些年,程家安四处奔走,竭尽全力地去帮助照顾何伟国,同时也见证了何伟国太多的卑微、懦弱、胆怯。 那一刻,何伟国曾经引以为豪的尊严和高傲,却在他最看不上的泥腿子面前摔得一地稀碎,成为了他毕生羞于提及的“污点”。与其说不愿再见程家安,不如说是在极力遮掩自己已经荡然无存的自尊罢了。 这些,程家安只能深深埋在心底,谁也不能告诉! “哎呀!”蒙在鼓里的李秀兰恍然不知,还喜滋滋地问道:“那这么说,他俩可都是要高升啦?” 杜婉玲微微颔首道:“算是。” 程家安双眸中显出几分唏嘘,点点头说道:“应该的,应该的,那他俩具体是什么工作?” “伟国调去了省卫生厅,具体职务还没下来,估计副厅是跑不了,秦丹萍主任去了省部委,应该也会被重用的。” “那你呢?”李秀兰急忙追问道。 杜婉玲微微笑了笑:“我啊,暂时还在陇佑待着,陇佑现在不是也改市了嘛,我被任命在市文化局工作,呵呵,副局长!” 李秀兰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欢欣鼓舞地说道:“那太好了,你看看,你们这一家子人,总算是老天睁眼啊,这苦啊也算是没白吃。亦安啊,好好向你爸妈学学,将来出来也要干大事。” “嗯,我会的!”何亦安顺从地点点头,然后转头询问杜婉玲:“妈,那你能在这待多久?” “妈妈明天就要回陇佑了!”杜婉玲心里有点纠结。 “啊,这么快就走啊!”何亦安吃了一惊,脸上露出浓浓的不舍之意,怅怅低下了头。 杜婉玲笑了笑,怜爱地摸摸何亦安的脑袋:“傻孩子,舍不得妈妈了?” 看着何亦安落寞无语,李秀兰伤感地说道:“还说呢,你走的头几年,他总是跟着我屁股后面天天问,问得我头皮都发麻。后来大了,估计也是懂事了,没再怎么问了。可我知道,他心里啊惦记着你们呢,毕竟骨肉连心啊。” 几句话又说得杜婉玲又是泪水涟涟:“亦安啊,是妈妈对不起你啊。” 何亦安抬起头来,反过来安慰母亲:“妈,我没事的,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所以就再没去烦干妈。” 李秀兰击掌而叹道:“看看,亦安多懂事,婉玲啊,都过去的事啦,你也就别这么难过了”。 杜婉玲看着如此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的何亦安,心中慨叹着,冲着程家夫妻感激涕零地说道:“是你们教的好!家安大哥、秀兰嫂子,这次来啊,我还有些事情想跟你们商量商量,嗯……这个……” 看着杜婉玲瞄了一眼何亦安,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程家夫妻对视一眼,皆是心领神会。杜婉玲这是想要商量何亦安将来何去何从的问题,这也是盘亘在夫妻俩心头的一个大难题啊。 商量这种事情当然得避开何亦安这个当事人,于是程家安寻故支开了何亦安。 “哦,我都明白,亦安啊,你去咱那个小卖铺里弄点酒和汽水回来,你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晚上啊就不走了,大不了就在团场的招待所住上一宿,让我们也给你妈接接风,庆祝庆祝。” 不明所以的何亦安欣悦地站起身来,答应道:“哦,好,那我现在就去!妈,干妈,我去了哦!” 杜婉玲歉然地点点头:“嗯,你去!” 等着何亦安离去,李秀兰这才谨慎地探过身体,询问道:“你是想说亦安的事?” 杜婉玲颔首蹙眉,黯然神伤地说道:“是啊,这些年都是天隔一方,我们做父母的,连点基本的责任都没有尽到,这对我们来说是个难以弥补的遗憾啊。既然现在一切都平稳了,我就想着能和亦安好好处处,尽可能去弥补一些做母亲的亏欠。” 明知会是如此,李秀兰的心里依然有点难过,缩回脑袋沉默不语,好一会才发出幽幽一声轻叹:“这事啊……” 闻音而知其意,芸芸众生谁能逃过一个情字。 同为母亲,杜婉玲怎会不理解李秀兰此刻的矛盾心理呢。 好在人类这种高等灵长类,还能秉承个理字。如若放在野蛮的动物世界里,敢抢子夺亲,恐怕面对的只有蛮狠的争斗与撕咬了…… 对这件事,杜婉玲即汗颜无地又势在必行,期盼的内心如同急火焚烧,刻不容缓,眼下只能尽可能求得夫妻二人的谅解:“嫂子,我知道这样做,对你们不公平,亦安是你们一手带大的,这突然离开……” 心头凄凄了良久,李秀兰这才抬起头来,悻然地说道:“婉玲啊,你误会了。这事我和家安都商量过的,我们都听你的。只是亦安这孩子也大了,现在也有了自己的心思了,家安还都没来得及跟他细细说道呢。” 看着妻子怅然若失、言不由衷的样子,程家安蹙眉暗叹,彼倡此和地道:“只要亦安没啥意见,我们这边你就不用考虑了,这也是我和秀兰的意思。” 杜婉玲顿时有些喜出望外,紧紧地握着李秀兰冰凉的双手,心里再次涌上无尽的感激:“要是这样,那就太感谢你们的理解了……要不这事我来跟亦安谈谈?” 李秀兰默默自苦不语,程家安沉吟了半天,点头说道:“也好,你们母子也多交交心。我估计啊,亦安应该没什么问题,就是他上学的事……” 杜婉玲连忙胸有成竹地说道:“哦,我考虑过了,我会想办法把他调到市里的高中去,毕竟那边的师资力量雄厚点。我听说国家有意着手恢复高考,或许亦安毕业就能继续考大学。” 上大学! 李秀兰惊喜地抬起头来,眼神灼灼地望着杜婉玲,心中的那点哀怨瞬间就被冲淡了许多。 能上大学啊!这对于孩子来说,那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事。 放眼整个团场,有哪家孩子能上大学的,有个中专的学历都是个奢望呢。再说了,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前程似锦的未来。 仅此一条,就足以让李秀兰顷刻间释怀! “考大学啊,这是个好事啊,他爸,咱得支持啊。”李秀兰斩钉截铁地说道。 “嗬,我是很支持啊,就怕亦安走了你要掉眼泪。”看着妻子终于挣脱了别离的纠结,程家安戏谑地说了一句。 “去去去,哪壶不开提哪壶!”李秀兰红了红脸,把胸脯拍的哐哐作响,毅然决然地保证着:“婉玲啊,放心,我没意见,只要为孩子好!” 杜婉玲泪水盈眶,感激涕零,唯有点头称谢…… 杜婉玲安然地归来,这对于相交多年,比亲人胜似亲人的程家夫妻来说,绝对是一个天大的喜事。趁着她能在团场留宿一晚的空档,好好整上一桌酒席以示庆祝是必不可少的。 第16章 感悟 黄昏,何亦安、杜婉玲都想着帮忙做饭,最终被李秀兰左挡右拦地按回炕上,腾出空来让二人好好地说说话,以慰久别之苦,自己则在厨房和程家安忙活着。 望着正在闷头择菜的程家安,李秀兰迟疑地问道:“他爸,你说婉玲回来了,咱要不要把龚玉兰一起叫来,都是熟人,以前也帮过婉玲的。” “嗯……”程家安蹙眉思索少许,这才回应道:“婉玲这次回来的也是匆忙,她没提,可能有自己的想法……这事先不宜声张,回头看婉玲的意思。” 李秀兰像是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哦,那好!” 一桌“丰盛”的夜宴上桌,大人孩子们团团围坐在一起,热闹异常。老规矩,总要等着“一家之主”开口发言后才能动筷,有客人临门的时候更得这样。 有杜婉玲这样的稀客加贵客上门,晚餐的菜色自然是丰富了不少,有好几个盘子里都有着肉色。 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菜肴,程江海的口水都快要顺着胸膛滴落在开档的小牛牛上了,急得在一旁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程江水已经斜瞄了好几眼了,实在可怜弟弟的那股馋劲,趁着母亲和杜婉玲热情交谈没有注意的当口,闪电般地徒手将盘中的一块肉提溜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程江海的嘴巴里,然后将其脑袋扭了到一边,背对着大家嚼去! 何亦安看到这一幕,笑嘻嘻地看了一眼程江水,程江水回以一个灿烂可爱的笑脸。这时候,程家安终于酝酿好了。 “亦安啊,给你妈和干妈都倒上点酒,你们孩子们就喝点汽水。” “啊,有汽水!”程江河惊讶地站起来,脑袋四处巴望着。程江海嘴里的肉泥还未完全吞下,高举着小手,含糊不清地叫到:“乌亦油,乌亦油!(我也要)” 何亦安答应着,先给长辈们恭恭敬敬地倒好酒,然后才从脚底下取出几瓶“北冰洋”汽水分发给弟弟们。拿到汽水,程江河这才肯定刚才出现的不是幻听,不由惊呼连连。 “哇,真是北冰洋啊,爸,咱家这是不打算过了吗?” 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风过,李秀兰一巴掌就胡在了程江河的后脑勺,凤眼圆睁地骂道:“说什么屁话呢,一点不知道忌讳!” 程江河站了起来,揉着脑袋嘶嘶叫痛,一脸纠结的样子:“哎呀妈,你又打我……我说的是真的啊,我都求了你多少几次了,你都舍不得给我买。” 在一旁的程江水赶紧将程江河拉了下来,瞪眼低声告诫道:“程江河,你还真是不长记性,惹得妈揍你呢,赶快闭嘴!” 李秀兰一脸的尴尬,面子都被这帮口无遮拦的怂货给丢完了,她讪讪地对杜婉玲说道:“婉玲啊,这些熊孩子让你看笑话了。” 闹腾是闹腾,可这在杜婉玲眼里,才是原汁原味的家庭乐趣,这才是其乐融融生活原貌啊。 这是她富足生活前的忽视,卑微落难后的奢望,以及涅盘重生后的期许……总之,这些她从未得到或者享受过的体验,只能留待未来了。 “没有没有,我羡慕都来不及呢。”这是杜婉玲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酒水斟满,程家安这才举起杯来,也没啥锦心绣口的本事,更堆砌不出华丽堂皇的辞藻,只是有感而发的高兴,简而单之的庆贺:“今天是婉玲归来的日子,这是咱家的大事,也是喜事,所以啊咱得庆祝庆祝。来来来,婉玲啊,薄酒一杯,权当是庆贺了。” 再次端起这杯酒,似乎跨越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此刻如同沉浸在痴迷的美梦中,令人恍惚。 杜婉玲由衷地谢道:“家安大哥,秀兰嫂子,这辈子遇到你们,是我们母子最大的幸运,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借这杯酒,我敬你们。” “好,来干了!” 酒水划过喉咙,辛辣中却带着甘甜。杜婉玲那眼角丝丝的闪光不知道是因为酒水的猛烈,亦或是重新入世的感伤。 何亦安孝顺地夹了筷肉放到杜婉玲碗里道:“妈,你吃肉!” 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寥寥几字的话语,差点没让杜婉玲正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水瞬间倾泻下来。 这可是平生以来孩子第一次给自己夹菜啊……原来,幸福的感觉就如此的简单;原来,亲情的温暖就在这不经意的一举之间。 回想回想自己走过的历程,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 人总是有得有失的,鱼和熊掌很难兼而得之,你获得了事业上的成功,就肯定会在别的地方失去点什么。 比如说——家庭。 是的,追求至高理想的道路总要比满足一时的温饱来的更加曲折,更加赋有牺牲精神。但你真的可以完全舍弃为人的本能,去追求纯粹的精神世界么?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道理杜婉玲其实也懂,别看当年为了自己的事业,不惜捆绑着何亦安。别看为了工作上的“便捷”,就将自己的亲生骨肉寄托在他人家里。 她能不心疼?她能不焦灼? 可奈何,这就是她的得与失。 杜婉玲很多次寄希望于何伟国,希望他能体谅自己对于事业的那种急切渴望。可在这个问题上,何伟国和她总像是磁铁的同极,只有相斥没有相吸。 你可以说何伟国思想是偏激的、狭隘的、大男子主义的。 可杜婉玲自己难道就没有一丝的执拗偏激,没有一丝的恣意任性吗? 家是一个世界,是一个理解包容、相扶相持的太极,是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生体,更是一个需要精心呵护、仔细培育的卵细胞,缺一不可,少一则溃。 也许是后来明悟了,杜婉玲的内心才产生了一丝后悔。 工作的时候,她与何伟国身处异地、聚少离多,夫妻间的交流少之又少,同样是努力奋斗,但其本质却是天差地别。 或许杜婉玲追求的是个人价值的体现,而何伟国则是拼命追逐着高官显赫的地位。价值观上的差异,让二人后来即便重归一地工作,哪怕是同处一室也无法引起共鸣。 眼瞅着父子间的亲情慢慢淡漠下去,她内心的忧虑可想而知。 多少次,杜婉玲督促着何伟国去团场看看儿子,可何伟国就是有着诸多借口,怎么都不愿再踏入团场。 是不愿见儿子吗?当然不是! 杜婉玲算是看明白了,何伟国的官是越做越大了,可心里的偏执也更加强烈了。不光是纠结于当年接生那点破事,说倒底,他不就是看不上程家这个混杂着泥腥气息的普通家庭么。 每每劝说何伟国,可换回来的却是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总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才是最正确的,殊不知这将导致未来一场难以转圜的家庭危机。 凄风苦雨的十年过去了,何伟国却变得变本加厉起来。 真是令人费解! 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里,杜婉玲不知道在何伟国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对程家的不屑与蔑视到达了一个顶峰,以至于十年之隔后,也不愿踏足这个家。 这值当吗? 搞得家不像家,夫妻不像夫妻,父子不像父子。长此以往,对外和睦的一切假象又能撑得了多久呢? 第17章 惊觉恋情 吃着孩子夹来的菜,杜婉玲像是吃到了人世间最美最甜的蜜糖,从舌尖透心般地甜到了心底。 她欣然地看着身侧的何亦安,突然觉得,她忽略过的、失去过的东西太多了。幸福的滋味让她迷恋,也让她更加坚定决心,一定要将何亦安留在自己的身边,也一定要想方设法化解这潜在的危机。 自我剖析了一番,当看到何亦安仅仅只给自己夹完菜后,却将程家夫妻撂在了一边,顿觉有点难堪,心里嗔怪着孩子不会做人,赶紧提示道:“亦安啊,也给你干爸、干妈夹菜啊。” 何亦安笑了笑,没有吭声,李秀兰却大咧咧地数落着:“嗨,算了,我们才不讲这些客套呢。我给你说啊,平日里吃饭,这都是一群狼啊,你要稍微下手慢点,肯定是个底朝天。” “孩子嘛,都这样!”程家安乐呵呵地插科打诨着。 杜婉玲微微责怪道:“你也不让着点弟弟妹妹!” 听了这话,李秀兰口无遮拦地说了一嘴:“嗨,你这就错怪亦安了,这有啥好东西他可是第一个就想到我们江水呢,他这哥哥啊,做的好着呢!”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杜婉玲敏感地抬起头,洞若观火地看向了对面的程江水。而程江水匆匆与何亦安对视了一眼,两腮突然泛起一朵红晕,无比娇羞地低下脑袋,而何亦安也冲着程江水傻呵呵地乐着…… “咯噔!”也许是母子血脉中的天性,这一幕细微的情景,突然令让杜婉玲心中产生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杜婉玲蹙眉思索少许,用商量的口气对何亦安说道:“亦安,晚上能和妈妈一起到招待所去睡吗?妈妈好久没见你了,想和你多说说话。” 出其不意的想法让何亦安先是愣了愣,当看到母亲盈盈期许的眼神时,不自觉地点点了头。对此,杜婉玲也甚感欣慰,暂时放下心中的疑虑,一顿饭在热热闹闹的气氛下结束了…… 月华如盆,寒霜料峭。 招待所里,心中充满无尽喜悦的杜婉玲拉着亦安的手,就像在欣赏最美的画作,一丝一厘都要审视再三,怎么都看不够。 不同的是,单独相处一地,何亦安却显得有点拘谨,面色惶惶。 时间啊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像剔骨的刀,斩情的剑。 虽说是血脉亲情不可更迭、母子连心不可或忘。可何亦安在杜婉玲身边的日子实在是屈指可数,没有朝夕相伴的时光,没有耳鬓厮磨的养成,光靠天各一方的思念或是临时抱佛脚的关爱,是无法令感情沉淀滋长的。再亲近的血脉也无法达到自然的和谐,就像是嗅觉一般,久居其处而不知其味,新鲜反而等同于生僻了。 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讲,杜婉玲的想法是对的。 未来的时间,母子之间需要陪伴,需要理解,需要共融,彼此间的冷场和生硬也就会慢慢消失,这样才能将失去的,或者即将失去的,极力挽救回来。 杜婉玲振奋着自己的精神,兴奋地从自己带来的提包中,拿出一件新衣服兴冲冲地道:“亦安啊,妈妈匆匆忙忙地从市里赶过来,顺便给你买了件衣服,来,穿上试试,看合适不合适?” “哦,谢谢妈?”何亦安微微躬着身,如果对面的是李秀兰,他才没有这般客气呢。 杜婉玲心头一酸,瞪了何亦安一眼,装作生气的样子:“我是妈妈,这还用得着谢啊!” 何亦安讪讪地挠挠头,转身在杜婉玲殷殷帮助下套上了衣服。可令人尴尬的是,衣服小了很多,连胳膊肘都抬不起来,何亦安讪讪地道:“妈,好像小了些!” 哎……这就是问题了!杜婉玲自责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难掩的惭愧:“都怪我这个妈妈没当好,连你的衣服都不知道多大尺码,算了,我拿回去退了。” 说着杜婉玲沮丧地脱下他的衣服,准备装回去,何亦安赶紧拦了下来:“别啊,妈,没事的。我穿不了,可以留给江河啊。我们家的衣服都是我穿了江河穿,江河穿了再给江海穿,他们都没怎么穿过新衣服呢。” 说起家事,何亦安顿时兴趣盎然,像是在给一个旁人感怀甚深地喋喋不休,却没注意自己无意识的话语,已经伤害到了敏感的母亲。 杜婉玲错愕地说道:“我们家?” “呃!”何亦安这才惊觉过来,有点不知所措地挠挠头,看着脸庞微有怨色的杜婉玲,讪讪地道歉道:“对不起,妈,我说习惯了。” 杜婉玲心里确实有些伤感,可这不能怪孩子啊,更不能甩锅给程家夫妻。 要怪只能怪自己,怪这个该死的命运。 她轻声地自怨自艾道:“也是,你在干爸干妈家待的时间太久了,都不知道自己也有家的。” 何亦安有点焦急了,以为母亲真的因为自己的无意伤到了心,赶忙上前,纠结地认错道:“妈,你别伤心了,要不……要不以后我注意点。” “哦,不用不用!” 自责中的杜婉玲倒不是那种过河拆桥、背信弃义的人,相反他对孩子的反应是认可的,甚至是赞许的:“亦安,你这样说是对的!人要懂得感恩。你干爸干妈为了我们,实在是付出了太多太多,将来你一定要好好报答他们。妈妈只是有点自责,是爸爸妈妈没照顾好你。” 何亦安脸色微僵,踌躇了片刻,才幽幽地说道:“妈,我没有怪你们,这些年干爸干妈真正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子,什么都先顾着我。就拿这衣服来说,从来都是我有新衣服,江水、江河还有江海,都是用旧衣服改改的。我也知道,干爸干妈是怕我受委屈,所以我也从不提起,但心里都记着呢。” 杜婉玲赞许地看着何亦安:“嗯,你是个好孩子,我真应该好好感谢他们,是他们把你教育的这么好。” “嘿嘿!”看着母亲平复了心情,何亦安傻傻地笑了笑,畅然地说道:“妈,你不用把感谢的话挂在嘴边的,干爸干妈那个性子才不会在乎这些呢,我了解他们。” “是啊,他们都是好人,能碰到他们真是我们天大的幸运。”杜婉玲认同地点点头,话音一转,眉宇间带着几分忐忑:“亦安,你不会怪你爸爸,毕竟他很少来这里看你!” 提及了何伟国,何亦安的脸色突然由晴转暗,默默地坐在床边,低着头无语,这让杜婉玲内心升起阵阵的酸楚和无奈。 此刻,一些疏导解释工作也唯有夹在中间的自己来做了,哪怕是善意的谎言也好。 “其实你爸爸也是很在乎你的,他就是工作忙了些,等以后啊我们都搬到一起,爸爸妈妈会更加关心你的。” 话音未落,只见何亦安猛然抬起头来,惊诧地望着杜婉玲:“搬到一起?妈,你是说……” 眼看话就要切入主题,可面对何亦安惊慌失措的表情,即便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杜婉玲心里依旧还是颤抖了一下,她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激荡,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劝解着儿子。 “这也是妈妈想跟你谈谈的,你今年都高二了,爸爸妈妈要为你的将来做打算啊。我们也希望你将来能进入大学,接受更高层次的教育。这段时间,你爸爸调到省上去了,就妈妈一个人在陇佑,以前的房子还放在那呢。我想着把你的学校也转到陇佑去,那里的教育资源要比团场这边好的多……” 何亦安突然打断了母亲的话语,语气中有点生硬:“妈,上大学我也是愿意的,这本来就是我的目标。可我不愿转学,我在这里一样能学的很好。” 何亦安的话语斩金断流,甚至有点不容置喙的味道,这让满怀期待的杜婉玲有点手忙脚乱,她脸色一苦,皱眉问道:“你,你是不愿意和妈妈住在一起?” 何亦安连忙道:“不是不是,我……” 杜婉玲追问道:“那你是舍不得你干爸干妈?” 何亦安喃喃道:“有点!” 杜婉玲紧蹙着眉头,手心里实际上已经紧紧攥着一把汗,试探性地问道:“那,那你是舍不得……江水?” 何亦安突然间低着头不吭声了,这一刻的反应,这一阵的沉默,让杜婉玲顿时有种五雷轰顶、天旋地转的眩晕。脸色骤变之下,霍地一声坐倒在床上,两眼无神,痴痴呆呆。 第18章 母子恳谈 何亦安大惊失色地上前道:“妈,妈,你怎么了?” 此刻杜婉玲的耳蜗里还在嗡嗡作响,何亦安下意识的反应,即便是杜婉玲预兆在先,还是被现实打击的昏昏沉沉。 她心中充满着无奈的凄苦,为什么会这样? 这么多年没见到自己的孩子,难道说艰难的重逢后,首先就要面对如此难堪的局面么? 何亦安焦急的呼唤还在耳边回荡着,好久,杜婉玲才努力使自己回归冷静,眼神灼灼地看着何亦安,颤声问道:“这么说……你是喜欢江水了?” 良久,才从何亦安低沉的脑袋下,才传出一个微不可察,却在杜婉玲耳边如同炸雷般的鼻音。 “嗯!” 瞬间,杜婉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难题了,一脸无法置信地说道:“亦安,你们还这么小,尤其是江水,怎么能……哎……这事你干爸干妈知道吗?” “我……他们都不知道的。”何亦安弱弱地回答道。 想想看,老实巴交的程家夫妻俩怎么可能会知道啊,那可是穿着开裆裤长大的二人,一个炕头睡大的兄妹。即便举止再亲昵,作为父母的程家夫妻,只会觉得这是很正常,甚至是很应该的一件事! 他们怎会想到,青春懵懂的孩子们会在兄妹感情上悄然地得以升华,超出了常人的想象,这分明就是典型的灯下黑啊。 杜婉玲的心悬在了半空,紧蹙着眉头,再次用试探的口吻,问出了一个很难启齿的问题:“那……那你们俩没做出什么事?” “做事?做什么事啊?”何亦安顿时迷糊了。 看着儿子纯真而又茫然的眼神,杜婉玲心里顿时像放下了一块大石,这才觉得压抑的胸腔里能稍微喘上一口气来。可问题依旧很棘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劝解。 “亦安,你还小,这种事情确实还不到时候,即便……即便你们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你考虑过我和你爸的感受吗?你考虑过你干爸干妈的感受吗?你干爸干妈那可是把你当亲儿子一样啊,你让我……你让我怎么说你啊!” 对于母亲的这些忧虑,何亦安不以为然,很是轻松地说道:“妈,我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啊,我就喜欢和江水待在一起,江水也是!我知道很多事得等我们都长大了再说,所以……” “所以你才不愿意转学?”杜婉玲瞪起眼睛问道。 “嗯!”何亦安轻轻点点头:“我想在这里念完高中,等考上了大学或者将来工作了以后再说。” 何亦安能懂得这些道理,这恐怕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至少他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让自己无颜面对程家夫妇,至少他没有因为冲动的恋情而放弃他本该努力的未来。 杜婉玲侥幸不已地拍拍胸脯,努力压制狂跳的心脏,惊魂未定地道:“还好,还好,亦安啊,这件事情你还真把妈妈给吓到了!” 何亦安歉然地看着母亲:“妈,对不起!” 作为“过来人”,对于孩子们萌发纯粹的爱慕和依恋,杜婉玲可以理解,这是人生必须经历的过程。 这种发乎情止乎礼,自然而生的情感,既非畸恋,那就无可指摘。 但杜婉玲为此揪心的,主要还是来自三点:一是孩子们尚处年幼,爱情这个东西实在不是他们这个年纪所该触碰到的,尤其是程江水; 二则,就是事情曝光,程家所要面临的舆论压力可非一般。好好的兄妹突然变成了恋人了,这不光是外面会有风言风语,恐怕众口铄金地说你放长线钓大鱼,说你居心叵测,说你早有预谋。 抛开这些,就算是程家夫妻俩,一时半会也接受不了啊,白白养大别人的儿子不算,临了还要搭上一个女儿,这让人家怎么转得过弯? 第三是最重要,也是最头疼的。 虽说自己从未有过什么三六九等的门第之见,可何伟国不一样啊。 对于历来看不起程家的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给予最高期望,而且是唯一的儿子,去娶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农工家庭女子?即便是程家有着恩同再造的前提,可依着何伟国的性子,这事没得谈! 那么,本就是杜婉玲“单线联系”的两家,非要走上老死不相往来的陌路?这绝对是杜婉玲不想看到的。 杜婉玲心中暗自盘算的解决之道也很简单。 对于这种懵懵懂懂的恋情,既然是初发的,那么估计也就是短暂的、临时的。谁知道将来二人会不会“见异思迁”“喜新厌旧”呢!毕竟年轻人飘忽不定、三心二意的性子在那放着呢。说不定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界的拓展,人际圈子的扩大,或许眼前这种令人头痛的危机压根就不算是什么危机。 依照此理,首要的是先让二人分开,产生地域上的物理隔绝,这就相当于挖断了这份情感生长蔓延的土壤。 何亦安去了陇佑,接触的环境不同,氛围不同,心态也就跟着不同了,说不定解决这种棘手的问题也就是分分钟钟的事。 杜婉玲蹙眉思索半天,暗自计较后,这才语重心长地教导着:“亦安,无论如何,这件事你一定要听妈妈的,先跟我回陇佑去!” 看着何亦安立刻就想反驳,杜婉玲赶紧制止道:“你先不要急着反对,听我说完。我承认江水是个好孩子,我也很喜欢,但你们现在真不适合涉及到这些问题,你不是也说要报答你干爸干妈吗?难道你是要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实现吗?” 以退为进,攻守兼备。 “我……”何亦安顿时被这话驳斥得有点哑口无言。 是啊,自己的初心可不仅仅是针对江水啊,还有视如己出的干爸干妈。当年,初中刚毕业,何亦安就急切想着出去工作,不就是想通过自己的力量帮助支撑这个捉襟见肘的家庭,不要让疼爱自己的程家夫妻每日那般辛苦操劳么? 可那点冲动,当时就被程家安极力制止了,说到底,那是一门心思地为自己好。 看着何亦安纠结的神色,杜婉玲乘胜追击道:“亦安,你要想好啊,这事情总得有人支持你,即便是你干爸干妈那边能够接受,可是你爸呢?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我了解他的。” 何亦安耷拉着脑袋,悻悻地说道:“本来我不想让你们知道的。” 杜婉玲两手一摊:“可我现在知道了啊……这事啊,需要我们慢慢来,慢慢地做工作。再说了,你现在能给江水带来什么?你什么也做不到,因为你没有这个能力。所以听妈妈的话,亦安,现在首要的是你能够有一个好的前途,只有这样,将来才能做你想做的事。” 即将成年的何亦安,对于母亲浅显的道理他还是能够听懂的,也是能“接受”的。 痛思良久,他抬起头来希冀地看着母亲:“妈,你能帮我吗?” 听出孩子话语里的一丝退让,杜婉玲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坦然地说道:“你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帮你呢?但前提是你一定要跟我回去!好吗?” 何亦安沮丧地低下头:“我……那好!” 杜婉玲瞬间如释重负,做母亲难,做一个心怀愧疚却无法发火指责,必须谆谆善诱的母亲更难! 这一关算是暂时闯了过去,但以后呢? 那浓浓的忧愁在杜婉玲的心头来回徘徊,怎么都消散不去,这一夜注定母子二人都要彻夜难眠了…… 第19章 吐露心迹 晨风簌簌,朝日微凉。 团场那一排排的院落还笼罩在青黄交错的晨雾里,丝丝袅袅冒起的炊烟,慢慢消散在这一片空旷清冷中。那是有孩子的家庭,早早爬起来为其准备着一日的饭食。 何亦安照旧骑着车,带着程江水行进在上学路上。二人却并没有径直去往学校,而是拐到了一处小河边。 说是小河,其实就是当年开荒造田兴修的灌溉水渠。程江水对于一路上沉默不语的何亦安没有提出任何的疑问,兰心蕙质的她似乎能感觉得到此刻的何亦安内心极度的痛苦和纠结。 待到二人双双坐在河边,面对何亦安持续的沉默,程江水这才扭头幽幽地询问道:“亦安哥,你是怎么了?是因为婉玲姨要回去了吗?” “没有!”何亦安摆弄着脚下的小草,沮丧地道:“江水,我……可能要回陇佑去上学了!” 程江水黯然地低下头,轻声道:“哦,是吗?” 何亦安错愕道:“你,你不惊讶吗?” 程江水看似冷静自若,可那丝若有若无的幽怨却实实在在展现在脸庞,她抿了抿红唇,怅然地说道:“其实婉玲姨这次回来,我就能猜到一些了……” 何亦安伤感地问道:“你不会怪我?” 程江水凄然地回头一笑:“亦安哥,这是好事呢,我怎么会怪你的!” 何亦安看着她清净淡雅的脸庞,听着她“云淡风轻”的话语,内心却像针扎过一般痛苦:“可我,可我舍不得离开干爸干妈还有……你!” 也许是因为即将临别,不知道何时再见的缘由,这是何亦安第一次大胆地吐露自己的心声。 当这番话脱口而出的那一刻,何亦安自己也是一阵阵的心颤脸烫。 虽然多数时候二人都是心有戚戚,可任谁都没有这般直白地告白过。一时间程江水脸颊红若桃花,羞臊不已,赶紧将脑袋深深地埋进胸膛,好久才发出轻不可闻的声音。 “嗯,我知道!” “你,你都知道啊?”何亦安瞪大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江水极力抑制住娇羞,秋水明眸望向远处潺潺的流水,脸上却显露出一副与年纪完全不匹配的成熟气息:“亦安哥,从小我们就在一起,你对我的好,我懂……我不知道将来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可每次看到爸妈那么辛苦地撑起这个家,不敢吃不敢用的,什么都先紧着我们这些孩子……” “你知道么,每次看到爸妈躲在厨房里偷偷去啃我们丢弃的那些肉骨头,我心里就不好受……妈说过的,我是家里的长女,长女就要有个长女的样。” 何亦安沉默了稍许,凄然地点点头:“我也听干爸说起过,干妈在家里也是长女,一直以来都是干妈在周济着她在老家的弟弟妹妹。” 程江水转过头来,灿若星辰的眼睛里闪烁着坚韧的光芒:“所以啊,我也想像妈一样,能快快长大,能用自己的力量帮着他们分担一些,我不想他们那么累,其他的……我还不敢想。” 说完,程江水眼睛里泛起了点点闪光。 何亦安目光如炬地看着程江水,言语中透露出一种强硬的执着:“我明白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江水,你放心,等我以后有了力量,我也一定回来,和你一起照顾干爸干妈还有弟弟们,咱们一起来撑起咱这个家,好吗?” 那一刻程江水笑了。 笑的很甜、很酸、很苦……也很痛! “嗯,我听你的!” 不需要海誓山盟地说什么情比金坚,也不需要信誓旦旦地道什么海枯石烂。 爱即便是青涩的,但情却是真诚的,心和魂是一体的。 这对于在苦难中跋涉,在冰冷中依偎,被贫苦早早催熟,被艰辛拔苗助长,平凡而不平庸,幼小而不幼稚的少年少女来说,已经足够了…… 另一边,杜婉玲就要赶回陇佑去上任了。家里的孩子都已经忙活地上学,程家安夫妻牵着唯一滞留在家的程江海前来送行。 一夜过后,再次看到夫妻二人,杜婉玲突然感到一阵阵的心虚和惭愧:“家安大哥、秀兰嫂子,你们就别送了。” 不知内情的程家安平和地说道:“应该的,要不是孩子们要上学,都该来送送你的。” 李秀兰走上前拉着杜婉玲的手,依依不舍地嗫嚅着嘴唇:“真的要这么急着走啊!” 杜婉玲点点头,怅然地说道:“是啊,单位上还等着报到呢。家安大哥,秀兰嫂子,我都跟亦安谈好了,他也愿意跟我回陇佑去。” “哦!”一夜过后,何亦安就能欣然的同意,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纠缠难解,这让李秀兰心头多少有点失落,可这也是眼下最好的结局了:“他同意啦,那就好,那就好!” 看着李秀兰稍显郁闷的神色,杜婉玲心有所感,赶紧替何亦安委婉地解释了两句:“说到底啊他还是舍不得你们的,是我好说歹说他才同意的。回去后,我就抓紧时间办理转学的事,估计用不了一个星期就能办好。” “这,这是不是急了点?”程家安有点错愕,不明白杜婉玲为何如此焦急。但细想一番,母子毕竟十多年没能相聚,亲情难舍,这份急迫也是可以体谅的。 杜婉玲点头道:“也许是急了点,可我的心情你们应该能理解!” 李秀兰拍拍杜婉玲的手背,宽容地道:“是是是,我们都知道,当妈的心都一样。你放心,我们也会和亦安好好说道说道的。” 杜婉玲抿了抿嘴唇,望着近在咫尺的李秀兰,一副欲言又止的纠结模样。她很想一股脑地将事情抖落出来,可望着眼前这两个耿直善良的夫妻,一时间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忍住没有开口。 “那,家安大哥、秀兰嫂子,这次回来的匆忙,团场里很多的朋友都没见上,我考虑着很多事情都还没落地,见了大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回头麻烦你给玉兰她们打个招呼,让她们别介意,回头我找个时间专程去拜访他们!” “嗨!”程家安无所谓地挥了挥手,笑着说道:“他们啊,没那么小心眼,你也别多心。” 杜婉玲怅然地点点头:“那,那我走了!” “慢走啊,有时间常来!”夫妻二人挥手作别。 直到杜婉玲身影远去,程家安这才蹙额颦眉,喃喃地道:“婉玲这是像有什么心事啊?” 李秀兰也是愁眉不解的样子:“我也感觉到了,好像挺愁的,比我还愁!你说会不会和亦安这臭小子闹矛盾了。要不你回头问问亦安,顺便再做做他的工作,这孩子真是的,让人不省心。” “哎!” 紧接着妻子浓浓的叹气声传来,程家安楞了楞,愕然道:“你叹什么气啊!” 李秀兰拧巴着脸,忧心忡忡地道:“现如今婉玲都已经是大领导了,更别说何伟国了,咱两家的差距啊是越来越大了,你说往后这该咋处啊。” 程家安突然定住身子,一阵发愣。 何伟国的事情自己憋在肚子里,没敢透露过太多,妻子却已经有所预感了,难道说将来还真如她所担心的那般? 想起何伟国,程家安就有些止不住的头痛,只能黯然地点点头道:“也是,不过婉玲倒没什么,她不会在意这个的。我也担心伟国啊,他那个人……哎,还真说不上!” 李秀兰自嘲地努了努嘴,这些事说到底都是别人的事,自己是不是有点杞人忧天、庸人自扰呢? 算了,谁又不是神仙,哪知道以后的事呢。 刚才还在“愁云惨淡万里凝”呢,这会就开始“云开雨收无烦忧”了,李秀兰那种大咧咧的乐观主义精神又开始蹭蹭地冒了出来。 看着丈夫还在纠结之中,李秀兰大气地挥了挥手,说道:“管他呢,咱不拿人家的富贵寒碜自己,咱也不拿自己的平凡眼馋别人。我只在乎过好咱老百姓自己普普通通的日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就好,是不是啊?江海!” “嗯嗯嗯!”程江海傻不楞登地赶紧应和着母亲的问话,脑袋点得像啄米的小鸡。 看着儿子乖巧的傻样,李秀兰没好气地笑骂道:“就知道嗯,听懂啥了呀?” 程家安看着妻子愁雨化作旭日般的笑容,也像是被传染了一般。 是啊,管他的呢! 人家有人家的活法,自个有自个的日子。闲球没事干的人才会傻兮兮地比来比去,难道不知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最后把好端端的自己比成了粪坑里的那个“坨坨”,有意思么? 程家安冲着妻子乐呵呵地龇了龇牙,挑起大拇哥道:“这话啊像是我婆姨说的!平凡才是福啊,咱啊,就一辈子平凡着,一辈子享福咯……走,回去上班!” 杜婉玲走了,她笃定地认为自己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 可她似乎忘却了,何亦安和程江水并非普普通通的男喜女爱、你浓我浓,他们也并非简简单单的青梅竹马、相濡以沫。那一份根植二人心灵深处的感情,是经受过最贫困、最困乏、最艰辛的时代锻造出来的、磨砺出来的。 对他们来说,时间并非消磨器,距离或许才是个催化剂…… 后面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第20章 说教 04 程家所处的院落一边,伫立着独属程江水的小屋。 屋子不大,里面堪堪能摆进去一张单人床和书桌,那是她的天堂。屋外的角落尚存留一片饭桌大小的空地,以往都是程江海尿憋急了,随手解决的最佳位置,当然,偶尔还会来坨“大的”。虽被李秀兰在屁股上象征意义地扇过好几次,但该撒的还是得撒。 正印证了那句老话:人不能让尿给憋死。 时间长了,尿骚味浓郁难散,可土地却也因此稍显的肥沃起来。 基于对李秀兰爱吃杏子的考虑,程家安琢磨着干脆在上面种上棵杏树,既解决了杏子的来源问题,程江海天然的肥料也有了相应的用途,两全其美。 说干就干的程家安于是找了一棵杏树苗,呼哧呼哧地院子里挖起坑来。 至于这棵人头高的小树苗何时才能结出能吃到嘴里的果子,程家安当然也有着自己的念想和执着。 何亦安放学回家,看见程家安正满头大汗地挖坑,于是赶紧停好自行车,走了过来。 “干爸,我回来了!” “哦,回来了。” 看看边上蔫不拉几的小树苗,何亦安疑惑地问道:“干爸,你这是要种树吗?” “嗯,种棵杏树!” “杏树!干嘛要种杏树啊?” “当然是为了吃啊,难道指望着乘凉啊!”程家安翻了翻白眼,边舞动着锄头边解释道:“你干妈啊是甘泉人,从小就喜欢吃这酸不溜丢的东西,外面去给她买,又总老唠叨着嫌花钱,我就想着干脆给她种上一棵,一劳永逸。” 何亦安撇了撇嘴,很是不以为然:“干爸,这要等到能吃上,还不得猴年马月去了?”何亦安的智商倒是不低,只是很难理解眼前人朴质的想法。 “我这可不是渴了才想起挖井啊!” 程家安抬起头,看着何亦安嬉戏的笑脸,双眸微沉:“人这两只眼啊,总不能老低着头盯着眼前,还是要抬起头看看前面的路。现在吃不上,不等于以后吃不上。有些事情,想好了就要去做,只想不做啊,呐……这里永远是个空地!” 这个憨直男人对妻子情感的表达,或许没有令女人面红耳赤的炙热,也没有什么口花花般的你侬我侬。他只是在用最朴质的语言,最简单的行动,最默默的体贴,告诉你,我心里有你。 仔细品味程家安的这番话,简单中似乎寓意深远,虽不知特指什么,但听上去确有道理,很像是个生活的哲人。 这其实是高看程家安了,如同暮鼓晨钟般的大道理,他是说不上来的,只能将自己体会到的做人道理,用最粗俗易懂的大白话传递给孩子们,至于能听懂多少,又继承多少,程家安是不在乎的。 “哦,我知道了!”何亦安虚心受教般点点头,随即利索地脱掉上衣说道:“干爸,我来挖。” 程家安直起身来,捶捶腰腿,将锄头递给了何亦安:“行啊,这老胳膊老腿的也确实有点费劲,挖深点,下面还要铺上一层肥呢!” “哦,我知道。” 程家安缓步来到一边,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先给自己点上一根香烟舒缓舒缓。 他这种抽烟的坏毛病,或许就是在那些闹心的岁月里才养成的。与其说是养成的,倒不如说是逼成的。 为什么要抽烟?因为烦闷呗。 可为什么要烦闷呢?那是因为心里有着无法排解的愁闷,带来一种遏喉塞鼻的窒息。 很多时候,他都想要独自去旷野疯狂地呐喊,想要跳到冰河里去冷却被灼烧麻木的神经。当你被压抑困扰着,无法呼吸的时候。那么,就需要找到不被逼疯的宣泄口。 这对于一个背负山岳的男人来说,或许只有两样东西可以做到。 烟或酒! 酒,对于他来说就是个奢求品,那么剩下的只有烟了。 作为一个医生,他知道这是个很不健康的恶习,但也只能以此聊以自慰。烦恼越多,抽得就越凶。渐渐的,烟就不离手了。 看着何亦安在卖力地挥动锄头,程家安突然想起李秀兰的交待,不由地在心里盘算着,趁这时间也正好和孩子谈谈,再往后,恐怕机会就没这么多了。 “亦安啊,你妈回陇佑的时候都跟我说了,过些天就帮你转学去市里的高中,你是咋想的?跟干爸说说。” 何亦安抡起的锄头停在了半空中,脸色突然有些黯然,眉宇间带着几分颓然:“我还能咋想!只能先听我妈的!” “嗯!”程家安点点头,语气平和地说道:“这当妈的都是为自己孩子好,婉玲这么做是对的,这个你要理解。” “可我有点舍不得。”何亦安鼻子里有点发酸,低头又狠挖了两下。 “是啊……”程家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眉间也簇拥起一团愁云:“哎!想想是从4岁开始,你就在这个家了,这一待就是12年,我和你干妈啊早已经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了,你这一走,不光是你舍不得,我们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干爸!” 何亦安心里涌上一阵酸楚,手底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委屈地看着程家安。 “天下父母一般心!哪个父母愿意自己的孩子总在外面飘着呢?这些年你爸妈没能照顾上你,这不是他们的错。回过头来说,你也一样没能尽上做孩子的孝心啊。一个懂得珍惜的人,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你回去是对的!” 程家安一番话的结论,显然是支持他离去的。这让何亦安心中的委屈更加浓厚了几分。 “干爸,你也要赶我走啊!” “屁话!”很少对孩子们横眉恶目的程家安也忍不住吼吼了一声。 可看着何亦安伤感欲泣地低下头,又有点于心不忍。缓和了缓和口中的语气,程家安语重心长地劝道:“哎!你这孩子也不用这么愁眉苦脸的,出了这门,难道你就不是我们的孩子啦?又没说不认你!现在你有两个家了,这是难得的福分。人啊!可以任性但不能不惜福。” 听着程家安这般言语,何亦安心头一暖:“干爸,你说的我都明白,这福我惜着呢。等我有能力了,我也想着回来报答您和干妈,也好好孝敬你们。” 听着孩子的肺腑之言,程家安心头有点如沐春风的感动。家里穷是穷了点,但孩子们的德行不失,这才是值得欣慰、值得骄傲的。 为了孩子好,不管心头再怎么受用,可道理还得灌输下去。 程家安冷了冷脸,继续说道:“父母养育你们,可不是奔着回报去的,说是养儿防老,我看啊,你们飞的越高、飞的越远越好。你们有个好前程好光景,那就是给我们最好的报答了。” 该听的要听,可心里认定的东西还是要固执坚持的,而且是雷打不动! 何亦安耿着脖子看着程家安:“干爸,我没想飞多远飞多高,不管以后咋样,我都不想离你们太远。” “你个没出息的!男子汉大丈夫搞得这么黏黏糊糊的。” 程家安狠狠地白了何亦安一眼,可看着他绝不退缩的那股子倔劲,心头既是欣慰又是烦躁。 “算了!将来的事现在还说不上。这马上要回去了,有些话干爸想着当面敲打敲打你。” “干爸你说!我听着呢!”何亦安乖巧地应声道。 该咋说呢?程家安憋了半天不吭气,心里头实在是有点担忧何亦安的性子。 这家伙打小就和何伟国不亲近,毕竟两人相处的时间太短暂了些。现如今要回去了,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如果闹个父子不和就糟糕了,何伟国还不把自己恨死。 程家安深深地抽了口烟,这才碎碎念念地说道:“这事让我来说也确实有点不合适……我就想交待你,这回去了,对你爸妈都顺着点,感情这东西是要慢慢培养的,要学会将心比心啊!嗯,尤其是和你爸,不许顶牛、不许蛮干,不许吊脸子。唉,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话点到为止即可,不能说的太透。说透了,伤得还是孩子的心。 “哦,我知道!”何亦安黯然地点点头,他听明白了程家安话里的潜台词。可如何与何伟国安然相处,其实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的,没有一点把握。 “我就担心这个……没事了!”程家安交待完这些,感觉该说的都已经说到了位,后面就看孩子能否遵照执行了。临了,突然又补充了一句。 “嗯,还有,那就是没什么事的时候,常回这个家看看,别让你干妈伤心……” 这话是借着李秀兰的名义说的,可难道自己就不在乎、不伤心么?只是一个大老爷们的,扭扭捏捏说不出口罢了。 “嗯!”何亦安伤感地低下头,继续挖了起来,一下一下的,像是把所有的委屈,都付诸于了锄头。 第21章 别离前夕 何亦安要离去的消息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这个家突然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惨淡愁云笼罩着,顷刻间失去了往日热闹欢快的嘈杂声。 每个人都是闷闷不乐的,就连最操蛋的程江海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下也老实了许多。 这一晚,集体静默般地吃过了晚饭,夫妻俩在里屋闷闷地收拾何亦安明日启程的行装,程江水则在水池边默不作声地洗刷着碗碟。 孩子们长大以后,程家夫妻俩只是负责做饭,至于后面刷锅洗碗的事情一概不理,就交待给孩子们,慢慢养成他们动手劳动的习惯。 每一次,做为家里老大的何亦安总是抢着收拾,都被程江水挡了回去,当家长女的风范从母亲那里潜移默化中得到了继承。 何亦安默默地走了过来帮忙:“江水,让我来洗。” “不用亦安哥,我不累的。” “你就让我洗洗!”何亦安上前抢夺过抹布,愁闷地道:“走之前能干点就多干点!” 话音一落,程江水眼眶就有点发红,抿了抿嘴唇不敢看向何亦安,低头幽幽地说道:“亦安哥,明天真的要走了?” “嗯!我妈说好明早就过来接我!”何亦安怅然地点点头。 “哦……”程江水伤感地应了一声,手指幽怨地搓动着衣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亦安抬起头来,踌躇望着程江水:“江水,两个弟弟现在还小,我去了陇佑,爸妈这边就靠你照顾了。妈的神经不好,老跳着疼,时不时地你让她烫烫脚,妈也就能听听你的。爸呢,你让他少抽点烟,对身体没啥好处。” 临行前的交待总是充满着令人萧瑟的伤感,程江水红了红眼,喃喃地说道:“这话你应该自个对他们说啊!” 何亦安凄然地笑了笑,温言道:“我说一嘴,他们听一刻,回头还是那样,得有个人在身边时不时地提醒着,我……” 看着何亦安欲言又止的伤感模样,程江水轻轻颔首:“我,我知道了。” 正当二人相顾无言,沉默难耐之际,程江河从里屋走了过来,一副衰颓苦脸的样子,程江水赶忙转过头去,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的泪痕。 程江河撅着嘴,说道:“哥,你明天就走啊?” “哦,明天就走!” “那还回来吗?” “我就是去市里面上学,等放了假我就回来。” “那平常就不能回啊?”程江河有点忿忿不平,连续追问着。边上稍作平复的程江水嗔怪道:“陇佑离咱这距离远着呢,亦安哥怎么能天天回呢?” 自己是当大哥的,何亦安当然不能在弟弟面前摆出一副深闺怨妇的扭捏姿态。 看着一脸闷闷不乐的程江河,他调整了调整心情,强装笑颜地道:“怎么,江河,怕我走了,齐家龙欺负你啊?” 程江河撇了撇嘴,翻着翻白眼说道:“哥,你知道的,我又不是爱打架的人。不过你这一走,齐家龙肯定没人收拾得住。” “哼!”听到这话,何亦安眼神不由地桀骜起来:“要是他敢欺负你们,先忍着,等我回来再收拾他!” 程江河一副无计可施,奈何奈何的样子,老气横秋地道:“哎,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何亦安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江河,我走了以后,你可就是咱家真正的长房长孙了。你呢就是太秀气了,回头拿出点男子汉的霸气来,对待齐家龙那样的,你就得敢拼敢冲,这样才能保护好你姐还有江海。” 也许是何亦安故作夸张地调节气氛,那层笼罩在众人周围的离愁别怨这才稍稍冲淡了一点。 边上的程江水秀眉微蹙,宛了何亦安一眼:“你看你在教是什么啊,这不是让江河这个小秀才去去学梁山好汉,那他还是程江河么?” “呵呵!”何亦安和煦地笑了笑,继续调侃道:“我这也是帮他转换转换形象,别让干妈整天看着他蔫了唧、闷不兮兮的样子就想发火。” 听完何亦安的话,程江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心如死灰地叹道:“哎,完了!哥,你这一走,还真就没人替我挡妈的鸡毛掸子了,想想都害怕。” 程江水瞪了弟弟一眼:“你要懂点事,妈会无缘无故的揍你?” 程江河睁大眼睛看着姐姐,急急地叫起屈来:“姐,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事没事就拿我练手。爸都说了,女人到了这年纪都就这样子,你没看爸现在都不敢和妈对着干了吗?哎!我就盼着海洋赶紧长大点,能转移一点妈的注意力,别老盯着我一个人使劲。” 程江水苦笑地摇头:“人小鬼大的!” 看着程江河郁闷不乐,何亦安淡然一笑,岔开话题道:“对了江河,知道你爱看书,回头我那些书就不带走了,都留给你。” “真的!”听到这话,程江河眼睛里顿时光彩熠熠:“那太好了!哥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保存的完完整整的,跟新的一样。” 何亦安欣慰地点点头:“好好学习,将来啊,你可真是要当我们家秀才的!” 这边三人聊着,里屋内李秀兰将柜子里的衣服统统扒拉出来,堆在了土炕上,层层叠叠,显得有些凌乱,像是搬家的一般。只要是何亦安的衣服,哪怕是一条袜子,李秀兰都给倒腾了出来。 程家安对这些东西向来是不插手的,也没办法插手,只能默默地捧着报纸,心不在焉地乱翻着。 “他爸,别看了,你再去给我找个包包来。”李秀兰头上冒着细汗,鬓角的发丝也乱糟糟地贴着脸颊。打理一次孩子们的衣服,确实也是个累人的事情。 “怎么了?”程家安抬起头来问道。 李秀兰指了指炕上鼓鼓囊囊的两个行李包,那些都是准备让何亦安带走的,可边上还有一座小山没塞进去。 “这都装不下了,估计还得要两个。” “这……”程家安皱了皱眉头,有点不敢置信:“有那么多东西吗?我看看……” 程家安疑惑地伸头查看了一眼,顿时觉得头大如斗。从行李中提溜出一条棉花都已经结块,硬得如同牛皮纸,四处还都是补丁的老旧棉裤惊诧说道。 “嘶!这些旧不拉几的棉袄棉裤你还装它干嘛?都这么旧了……” 李秀兰“唰”的一下夺过程家安手里的棉袄棉裤,狠狠地冲他翻了一个大白眼。 “说啥呢,这怎么就算旧了,这还是大前年我用做被套剩余下来的边角料给缝的呢?” 程家安顿时有点气结:“嗬,你也知道这是用边角料缝的啊。人家局长的局长、副厅的副厅,还差你这些东西?拿回去让人笑话,赶紧拿出来!” 这话说得李秀兰就不爱听了,耿着脖子与程家安就要据理力争:“这有什么?就算伟国、婉玲是国家领导人物,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那也不能嫌咱衣服旧啊,勤俭节约这是光荣传统!” “哎,不是这问题好不好!” 程家安头皮有点发麻了,自己是这个意思吗?看着妻子气鼓鼓的样子,只能耐心地解释道:“你把这些拿出去,人看不上不说,弄不好还以为我们平日里对亦安不好呢?难道你还准备去跟人家解释,这已经是咱家最好的衣服了?” 李秀兰本想再跟程家安怼上两句,可转念一想,丈夫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比划着眼前两条破棉裤,心里头突然有点犹豫不决了:“可这不带上,我这心里头……” “哎呀!”程家安赶紧从妻子手中拿下棉裤,远远地扔到炕头的一边,劝解道:“知道你这当妈的心疼孩子,这也没多远,人都住城市里,用不了这些,挑一些当下能穿的就行!” 李秀兰看着被“无情抛弃”的棉裤,还是有点不舍之意,砸砸嘴唇,自我肯定地道:“那……那棉袄棉裤就不装了,但得把我织的毛衣毛裤给留下,这个可不能去掉。” 看着李秀兰绝不再行退让的倔强眼神,程家安只能无奈地举手投降:“行行行,我再给你找个包去,哎,这个当妈的……” 李秀兰这才满足地笑了…… 第22章 送别、察觉 清晨,天还麻麻亮。 程家全体就趁着这种天色将亮未亮的节点,“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将何亦安送到团场门口的小道上。 至于为何要偷偷摸摸,又何至于鬼鬼祟祟? 实在是因为何亦安的敏感身份以及程家与何家那些扯不清、理还乱的纷争瓜葛,本就带点传奇般的色彩,以至于招来太多的闲言碎语,光靠李秀兰叉着腰与那些婆姨们骂街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 这种情况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难道要程家安架着高音喇叭在团场解释一番何亦安为何要离去的缘由么? 困苦的年头兴许大家会翘起大拇指,赞你是一番仁义,敢于牺牲、奋不顾身、乐于助人等等什么都好。可人家现在都已经安然无恙地高升了,闲言碎语的那些人又会怎么改弦易辙地乱猜一通呢? 口水吐沫能淹死人,这话一点都不假。 可送还是得送,所以挑了这么个时间。早是早了点,无非是在冷风中多等上一阵罢了,但总好过在团场这个地方,放个响屁都能被猜疑半天! 虽然李秀兰对程家安的这个提议不屑一顾,但是细想下来,为了顾及对杜婉玲的影响,也就勉强同意了。 只是程家安忽略了,这个时间也正好是各家出来倒隔夜屙水的时节,那玩意在密闭的屋子里放上一夜,气味别提有多么呕人。 这不!蔡三姑就早早地起床,端着个痰盂正往外面的旱厕里赶。 偶然瞥到程家安一大家子,打包小包地簇拥着何亦安往团场大门走。一个激灵过后,迷迷糊糊的眼睛瞬间瞪圆了,晕乎乎的脑袋随即清醒异常,蹑手蹑脚地扭着肥硕的屁股跟了上去,心里喜滋滋地想着,今天八卦新闻的头版头条估计就是这个了! 所以很难说,程家安这种掩耳盗铃,又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自作聪明,到底是聪明呢,还是愚蠢呢。 天刚完全亮,杜婉玲就带着一辆吉普车飞驰般地赶到了团场。看来身为人母的她也是心焦不已,片刻也等不及了。可是车子还没临近团场的大门,就看见了马路边上乌泱泱地等待着的程家老老小小。杜婉玲赶紧示意师傅停车,急匆匆地下车。 “婉玲来了啊!”程家安上前说道。 杜婉玲惊讶扫视一圈:“哎呀,家安大哥、秀兰嫂子你们怎么都在这等着啊?” 李秀兰的大嘴巴一点也憋不住事,张口就道:“我说在家等着就行,可他偏要说什么影响不好,大清早就在这杵着。何必呢,我才不怕什么闲话呢。” “哎呀,你这是说什么呢!”程家安翻了一个白眼,讪讪地冲着杜婉玲说道:“婉玲啊,你别听她的。这不亦安要走嘛,全家都来送送,尤其你秀兰嫂子……也是一大早就起来就忙活了。” 程家安说的好似很随意,可杜婉玲猜都能猜的出来,李秀兰估计一夜都在忙不迭的地忙碌着。 “秀兰嫂子,又让你操心了。” “嗨,说这些干啥,以后啊想让我操心还都操不上了,这孩子啊,我可就完完整整地交还给你啦。当年你托付我们的,我们可是做到了啊……” 是的,就为了一句承诺,就为了一世的情分。 十年!程家夫妻用了十年的时间来履行着自己的诺言,是傻?亦或是诚?无需去评述。 如今,孩子养大了,诺言也完成了,也该亲手将被托付的交还给托付者,让其回到本该属于他的地方。 在此只是想告诉对方,这辈子,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没有辜负你的托付,哪怕在最困难最艰辛的时刻,我们依然紧守着诺言。 你给我了一分,我予你一百,就是这个理! 可是,这个如今要交出去的托付还是那个曾经被托付的么……这分明早已经成了自己身上的一块肉了啊! 分别在即,李秀兰的眼泪无论怎么死命控制也无济于事,扑簌簌地像两条小河直往下淌。杜婉玲拉着她的手无颜以对,只能发自肺腑地说道:“谢谢你嫂子,这恩这情我们都会一辈子记得的!” 何亦安更是泣不成声地从身后抱着李秀兰:“干妈,你别哭,你再哭,我就不走了!” 李秀兰赶紧拿出手帕来,在自己脸上胡乱地抹了抹,可这该死的眼泪怎么就抹不尽呢? “傻孩子,说啥呢!你干妈可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这个恶人我可不做!亦安啊,回去了好好照顾你妈,多陪陪她,孝孝顺顺的,知道不?” 李秀兰鼻音嗡嗡的,眼睛变得更加通红。 何亦安悲戚地点点头:“我知道的,干妈干爸,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看着一贯强势无敌、硬气霸道的母亲,如今却变成梨花带雨、呜呜咽咽的羸弱模样,彻底颠覆了孩子们惯有的认知,原来母亲也有这般脆弱的时刻啊!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再次胡乱涂抹了一番泪水,李秀兰接过程家安手中的行李,开始絮絮叨叨地交待起来:“亦安啊,这个包里装的是你常换洗的衣服,这个包呢是过季要换的,还有些零零碎碎的,我都给你放在这个包里了,记得别毛毛躁躁地又给整乱了,还有……” 身为亲母的杜婉玲听着李秀兰喋喋不休地交待,看着何亦安恳切地点头,脸上既是感动又是无颜,不由地在原地手足无措起来。 看到这一幕,程家安蹙紧了眉头,实在是担心杜婉玲产生什么芥蒂,赶紧上前拉住依旧没完没了的妻子。 “哎呀,叨叨个没完了,亦安也说了会常回来的,你这是干嘛呢……婉玲啊,东西是零碎了点,呵呵,都是秀兰硬要给装上的,回头要是用不着再带回来。” 杜婉玲歉然地说道:“我明白的,这都是嫂子的一片心啊,你放心,我都会收拾好的。” “好了,那就赶紧上车。”程家安不得不违心地催促着。 众人齐心协力,将一大堆李秀兰彻夜准备的家当塞上车。临行前,杜婉玲再次拉着李秀兰的手含泪道:“秀兰嫂子,你放心,我会让亦安常回来看看的,我也会的!” 李秀兰哽咽地道:“哎,知道了,路上当心啊,有啥事只管言语一声哦!” “嗯,会的!嫂子,我……我走了……” 程江河快步走到车窗前,眼巴巴地看着何亦安说道:“哥,你一定要常回来哦,我会想你的!” “突突突……”在众人泪眼朦胧的注目下,车就要开了。这时候,何亦安突然从车窗探出头来,冲着边上一直沉默不语的程江水突兀地嘶吼一声:“江水,我会常回来看你的!” 顿时,全场一阵阵静谧…… 何亦安走了,躲在人后的程江水自始至终都拉着程江海的小手,脚底下似乎有千斤一般,迟迟没有上前,但眼神却从未离开过那个身影。 只等到车子远离了,程江海这才抬起头,轻轻地摇曳着姐姐冰冷的手,弱弱地叫着:“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随着清脆的童言响起,呆立的众人这才将疑惑的眼神投向了程江水。即便是刚才哭的天昏地暗的李秀兰也不禁止住了悲戚,脑子里一阵阵地泛迷糊。 程江水赶忙转过脸去,偷偷拭掉眼角的泪痕,摸着程江海充满关切的小脑袋,轻声道:“没事,姐姐眼里进沙子了。” 李秀兰红肿着眼睛,也顾不上悲伤了,充满疑窦地看着女儿,对着一边伫立沉默的丈夫低声说道:“这丫头今天很奇怪啊!” 程家安紧蹙着眉梢,看着程江水孤立的背影,似乎看出了些什么,久久不语…… 第23章 冒酸水的蔡三姑 何亦安走了?是的,何亦安真走了! 团场门口一角的阴暗处,蔡三姑的身影一闪而过…… 这可是重大的新闻啊,你看看那个送别的场景,又是偷偷摸摸的,又是哭天抹泪的,这其中要是没什么猫腻,打死自己都不相信。 于是蔡三姑急转回到家中,趁着众人围着小桌吃早饭的工夫,蔡三姑就开始神秘兮兮地冲着闷头吸溜小米粥的齐国庆八卦起来。 “哎哎哎,你知道不知道何亦安那小鬼走啦?” “啥?”齐国庆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大儿子齐家龙就惊喜地放下大瓷碗,兴奋异常地询问道:“妈,何亦安走了?上哪去了?” 齐国庆这才听懂了,翻了翻白眼,不以为然地说道:“走了就走了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知道个屁!” 这是多大的爆料新闻啊!看着丈夫一脸漠不关心的惫懒样,蔡三姑当场就来了气:“你就不想知道谁来接他的吗?” 看着婆姨直楞楞地瞪着自己,一副“你不好奇我就弄死你”的架势,齐国庆心里咯噔一下,只好硬着头皮搭了一句:“呃,谁啊?” “杜婉玲!”蔡三姑顿时来了兴头,兴致勃勃地说道:“就是何伟国的老婆,也不知道她啥时候回来的?唉,你说啊,她们这些人回来,是不是都会当大领导……唉唉唉,问你话呢,吃吃吃就知道吃!” 齐国庆无奈地放下碗,悻悻地说道:“哎呀,她们的事情,我咋会知道吗?不过估计会提一提。” 蔡三姑眼珠子滚来滚去,暗自嘀咕着:“怪不得呢,人家杜婉玲今天可是坐着大吉普来的,那一看就像是个当领导的样。哎,这下何亦安这小鬼回去可就享福咯。” 齐国庆没再搭理蔡三姑的感叹,倒是齐家龙饶有兴趣地凑上来,欣喜地问道:“妈,你看仔细了吗?何亦安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走是走了,我看着真真的,好多行李呢,回不回来我就不知道了……”蔡三姑眨巴眨巴眼睛,以为儿子会有什么惊人的发现,凑上脑袋好奇地问道:“咋了?儿子,有啥问题吗?” “哈哈……”齐家龙发出一阵难抑的狂笑:“何亦安走了,那团场就是我的天下啦,我终于不用再怕何亦安了。” 胖乎乎的齐家虎这时候眼睛里也是星光点点,希冀地问道:“那哥哥你可以当司令了吗?” 齐家龙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雄心壮志地说道:“那当然,我不当司令难道还等着何亦安回来啊,哈哈!”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忽闪而过,齐家龙嚣张的语言戛然而止。早已一脸黑线的蔡三姑阴沉着脸,怒其不争地骂道:“瞧你那点出息,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窝囊废!没点眼里见,平日里就不能和人家处好点?做不了兄弟,当个朋友也行啊,咱至少也能跟着沾沾人家的光。可你呢?整天和何亦安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齐家龙委屈地揉着后脑勺,反驳道:“妈,是你让我离何亦安远点的!” “你还犟嘴?”蔡三姑脸色更加阴沉,恨不得再来上一巴掌才解恨。 “我当初不是没想到人家两口子能有今天的光景吗?要早知道,我也学着人家李秀兰把何亦安当块宝了,咋都比现在想打八竿子都打不到的要强!” “哎……”说着说着,蔡三姑沮丧地耷拉下脑袋,心有不甘地道:“这下李秀兰可就得意了,终于攀上高枝了。你看着,回头准不定有多牛气呢。” 齐国庆皱了皱眉头,迟疑地道:“你看你说这些有的没的,跟我们有啥关系嘛。” “咋没关系了?” 没有齐国庆这句貌似劝慰的话还好,听了这话,蔡三姑的火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声音猛然高亢起来,一肚子火全都发泄在了齐国庆身上:“我就是看那个李秀兰不顺眼,凭啥她就有那么好的命,我就该陪着你这个小小的管理员苦上一辈子。” 无辜中枪,齐国庆冤枉不已,心虚地说道:“你看看,你又来了,这也能扯到我身上?” 蔡三姑狠狠瞪了他一眼,嘴里不耐烦地交待着:“算了算了,你也别吃了,赶紧出去帮忙打听打听!” “打听啥啊?”齐国庆愣住了。 “当然是何伟国、杜婉玲现在当多大的官啊,看看有没有门路,咱也能攀点啥关系,难道你想当一辈子管理员啊,真是的!”蔡三姑埋怨道。 齐国庆一脸纠结的样子,看着气势汹汹的蔡三姑道:“这,这有必要吗?” 蔡三姑眼睛一竖,王霸之气陡然上升:“你是憋着要跟我吵架吗?” 悍妻霸道,君子远离。 齐国庆赶紧认怂,留恋地看了一眼尚未吃完的早餐,灰头土脸地说道:“好好好,我去,我去!” 齐国庆放下碗筷,灰溜溜地出去了。蔡三姑看着两个依旧在饭桌上狼吞虎咽的儿子,再比较比较人家的种,心里不由地一阵凄苦。 “一群败家的玩意……” 说不上是人去楼空,更谈不上物是人非。 只是生活中你最熟悉的、最习惯的、最自然的东西忽然消失不见了,那一丝丝的缺憾总会被无原则地放大,逐渐占据你绝大部分的思绪空间,让你产生一种“黄昏却下潇潇雨”的落寞感。 养育了十多年的何亦安就这样离去了。 回到家中李秀兰心里突然觉得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一般,独自一人坐着何亦安睡过的炕边,默默地整理着他的被褥,眼泪悄然间轻轻滑落下来。 一边的程江河则打开何亦安留下的书籍箱,细心地擦拭上面的灰尘,然后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书柜里,算是对哥哥另一番的留恋。 程家安心里有点堵得难受,独自蹲在自家的门口,点上一支郁闷的烟,愁闷的眼神孤孤地望着墙角那棵杏树发起呆来…… 冷风戚戚,离殇徘徊。 程江水牵着程江海的小手来到团场后面的小土坡上,放任弟弟自得其乐地玩耍,自己却独坐在土坡上,眺望着远方,久久无语。 阵阵凄冷的风儿带动着耳边那缕飘逸的秀发,时而遮住眼帘,时而抚去泪花。像是依恋的情人轻柔地抚慰离别的伤痛,又像一个缠绵的歌手低吟着一曲伤感的离歌。 伴着心里那个戚戚幽幽的旋律,程江水轻启红唇,一阵阵婉转百灵,一阵阵娟娟清泉。犹如那冰凉的晨风,吹皱了一江春水,吹红了青涩花蕊,也吹逝了心灵最后的稚嫩。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 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不知不觉中,孑然独立在山坡上的程江水痴了,也醉了…… 第24章 归途里的悲伤 从团场到陇佑县城,近六七十公里的路程,完全处在戈壁当中。从高空俯视下去,就如同用直尺比划过的一条直线,没有丝毫的弯曲感。 一代拓荒者们夜以继日的不懈劳作,汗水换泉水。终于在这不毛之地上,用彩色画笔涂抹出一副壮丽的画卷。 护沙林初具规模,将犀利的沙尘暴堪堪地挡在外围,内圈里引流灌溉,道路两旁的水渠内,清亮透彻的泉水涓涓流淌,高大的白杨树挺拔耸立,四周都是郁郁葱葱、整整齐齐的麦田,在微风中频频摇曳,舒缓动人。 令人心旷神怡的塞外江南! 就要回到本应属于自己的归宿了,心里该是充满着期待和喜悦。然而对何亦安来说,那将是一个陌生而又惶恐的“新家”。 一路之上的离别愁绪,让他沉默无语,更是没有一丝心气去欣赏车窗外划过的美丽景色。 对于团场长大的这帮孩子来说,他们足迹所能涉及到的范围,如果用圆规以团场为中心画上一个圆圈,那么这个圆圈的直径也仅限于团场外五六公里的地方。 他们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走出这个狭小闭塞的天地,在梦幻般的世界里,陇佑县城已经算得上是一个“诗一般的远方”了。 车厢内只有汽车发动机带来的单调嘈杂音,显得格外沉寂。杜婉玲似乎想极力打破这种尴尬的静谧状态,尽可能地调整气氛,转过头对并排而坐的何亦安说道。 “亦安啊,再没回过陇佑,回头啊妈妈带你好好转转,想要什么妈妈都给你买……” “亦安啊,回去了想吃点什么啊,妈妈给你做。你小时候啊最喜欢吃妈妈给你做的红烧肉了,要不咱今天就吃红烧肉……” “对了,妈妈还给你准备了自己的房间,以后啊你就有自己的书桌,自己的床铺,不用再像以前和弟弟们挤在一个炕上了,你喜欢吗……亦安,亦安,你怎么不说话呢?” 杜婉玲伸手推了推何亦安,这才让他从深深的沉浸中清醒过来,脸色略微苍白地说道:“哦,妈,我没事!” “嗯……亦安,爸爸知道你要回来啊,高兴的一晚上都睡不着觉,他打电话给我说啊,他要连夜从省城坐火车回来看你,我都劝不住呢,这下我们一家人可真的是要团聚了。” 杜婉玲喜滋滋地唠叨着,脑海里充满了幸福的憧憬。 “妈,我有点不舒服,我想靠会……”何亦安弱弱地说道。 杜婉玲惊慌地看向何亦安,这才发现他苍白的脸色显得很不正常,急忙关切地询问道:“怎么了,是晕车吗?来!妈妈给你把车窗摇下来,你靠着休息会……” 说着,杜婉玲伸手将何亦安边上的车窗稍微摇了下来条缝,从身后拿起衣服折叠了一番,让他垫在了后脑上,眼神里已然没了刚才的兴奋感。 从窗缝里吹来冰凉的风,并没有吹散心头的苦闷,何亦安脑袋微微后倾,莫名的疲惫感让他轻轻扭过头去,眼神呆滞地看着窗外不断划过的白杨树,再无言语。 旁边的杜婉玲看着儿子双颊上的那一缕苍白,心中升起了淡淡的忧伤。 在何亦安迷迷糊糊的感觉中,吉普车驶进了陇佑城,穿街越巷。至于外面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新奇景象”,何亦安压根没在意。 比起小时候的记忆,也许城市早已经有了日新月异的变化,只是这对此刻满怀心事的何亦安来说,没什么好奇,也没什么在意的! 车子走走转转,拐进道路旁一条小巷内。干燥的土路旁虽种植着两排整齐的白杨,但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明显很久没有经过维护修葺了,一阵风儿刮过便是尘土飞扬,连两侧红砖砌成的平房都被挂上了厚厚一层灰土,再也找不到本来该有的颜色。 巷底的一侧院落,便是卫生局当年住宅所在。毕竟是个实权部门,这片院落里坐落着像模像样的两栋三层小楼,像是鹤立鸡群般地俯瞰着四周低矮的砖瓦平房。很显然,这样的房屋已经算是县城里顶级的住宅了。 而且当年身为局长的何伟国,分到的还是三楼顶层最好的一套两房一厅。比起其他领导人物来说,规格高了不少,这也足见他一把手的显赫地位。 下了车,何亦安抬头打量了一番,这里依稀间还存有些许的童年记忆,只是很淡很淡,模糊的想不起丝毫的细节。 看着何亦安在发愣,杜婉玲上前来亲密地搀着他的胳臂,热情道:“亦安,我们到了,呐!这就是咱们的家!还记得不?” 何亦安机械地点点头:“哦!” 杜婉玲扭头招呼司机将一大堆从团场带回的大小“零碎”卸下,客气地婉拒了对方的帮忙,这才笑盈盈地提起大包小包来,冲着何亦安说道:“亦安,走,咱回家!” “哦!”愣神的何亦安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礼貌客气地抢过母亲手里的行李:“妈,我来提,东西太多了!” “好好好!”杜婉玲笑盈盈地将手里的行李让给儿子,看着他自觉挂满全身,也没让自己分担一个,心里不知是欣慰、是骄傲,还是有点什么异样的感触。 头前领着,杜婉玲将忐忑的何亦安带到了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扭头却发现何亦安迟迟没跟着进屋,而是在门口发着呆。 “亦安,进来啊,站在门外干什么?”杜婉玲不解地催促着。 透过半敞的房门,何亦安心虚地扫视了一眼自己“富丽堂皇”的新家。仅仅一瞥就知道,这比起团场那个程家安自己用土砖麦草盖起来的寒酸蜗居来,绝对是一个天一个地,完全没得比。 年幼时住在这里的时间屈指可数,那时尚不觉得什么,可如今……他犹豫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下那双被刷洗的泛起白毛的解放胶鞋,边角上还沾粘着薄薄一层不知道从哪里沾染上的泥巴。 面对洁净如面、映射倒影的大理石地板,还有那白的令人发指的墙壁,他迟疑着不敢迈进腿,尴尬地抬头道。 “妈,我……我的鞋有点脏!” 何亦安的陌生感是如此直接,一道门槛犹如天堑般的存在,生生将其挡在了外面。 杜婉玲心头一酸,赶紧上前,遮掩着心头的伤感,嗔怪道:“你这孩子,这是你的家啊,赶紧进来。亦安啊,你放轻松点好么,你这样,妈妈心里很不好受。” 何亦安轻轻咬了咬唇边,乖巧地点点头,喃喃地说道:“对不起,妈,我知道了,我就是有点不太习惯!” 杜婉玲怜爱地拍拍儿子的肩膀,充满希冀的眼光说道:“亦安,以后就会习惯的。” 拉着何亦安的胳臂进门,刚放下所有的行李,杜婉玲就迫不及待地领着他四处巡视起来,尽可能消除孩子的陌生感。 这只是第一步,将来还要和儿子共同幸福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呢。杜婉玲这种急迫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想顷刻间就达到理想中的和谐自然,这对于何亦安来说显然是不合常理的。 分别十多年,此家早已非彼家,金碧广厦填不满心里的空虚和失落,温柔乡里徒留着满腔的陌生与尴尬。 或许母子间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第25章 陌生的父子 “来,看看,这都是你爸当年订做的家具,其实我们也没住两年就……哎!不说这个了。来,我带你看看你的房间。” 何亦安默默地跟随在杜婉玲身后,听着她兴奋不已地解释着家中的陈设,心头却丝毫没有她所希冀的那番欣喜和激动,只有被动的呆滞和机械的点头。 来到所谓自己的房间,里面摆设一应俱全,从细节处就可以看出,这是经过了精心设计和装潢的。而且一看便知是出自何伟国之手,十分符合他的性格。奢华富贵不说,完全是将团场那副寒酸的家庭比到了天涯海角。 “看看,亦安,这就是你的房间,这是你的床……你爸当年找人用黄杨木打的,还有你的书桌和书柜……看看这里,这是给你准备的书,你不是爱看文学书籍么,这些啊有的是爸爸妈妈看过的,有些是我新买的,都是给你的,喜欢吗?” 书,或许是进门后何亦安所见所感里,最值得眼睛一亮的东西了。他上前抚摸着那些曾经奢望而不可及的精装书籍,不由欣喜地点点头:“嗯,喜欢!谢谢妈!” 从何亦安进门伊始就在察言观色的杜婉玲,看着儿子嘴角终于显露出愉悦色彩,这才有点微微的有些心安。她走上前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背脊,郑重地说道:“亦安,以后啊,谢谢这两个字可不许再向妈妈说了,我们是最亲最近的人,能和你生活在一起,是妈妈多少个梦里都盼望的事。你不知道,这才是妈妈最幸福的时刻啊。” “妈,我知道了,我也很想和你在一起的。”何亦安点点头。 杜婉玲眼圈有些泛红:“你能这样想,妈妈这心也就能放下了。来,我们先把行李收拾收拾。” “那我来帮忙!” 何亦安赶忙将客厅的行李提到卧室,和杜婉玲一起,将挤压相当瓷实的东西取出来。零零碎碎的,初期不觉得怎样,可全然摊在了床上,这才发现层层叠叠、琳琅满目的一大堆,跟个小山包一样,这不由让婉玲错愕道。 “这么多啊,这都是你干妈给你做的?” 一提起李秀兰,何亦安沉默的话匣子像是被刺激得条件反射,滔滔不绝、连绵不断。 带着回忆、带着温暖、也带着傲气。 “对啊,家里就属我的衣服最多!别看干妈有时候脾气暴,可手巧的不得了。妈,你看看这个,这个是我干爸结婚时候穿的,干爸就穿过一次就给我了。” 何亦安拿起的一件稍显褪色的藏青色毛衣,那还是成亲时,李秀兰给程家安亲手织就的,算是个吉服,本该属于压箱底的纪念物。 可有了孩子,李秀兰哪里还能继续把丈夫放在第一位啊,就着孩子们吃饱穿暖才是主要的。 于是在程家安极其幽怨的眼神下,一剪刀下去,干脆利落地拆了个干净,然后紧着个头最大的何亦安再改制了一件。 “这个呢,也是从干爸的衣服上拆下来重新给我做的,当时把干爸气的都不行……还有这个,过年的时候,干爸就扯了七尺布,准备给江河和江河各做一套新衣的,却被干妈硬拦着给我做了一套中山装,还有这个……” 何亦安兴奋地述说着床上一大堆衣物的由来和典故,甚至比杜婉玲介绍起新家的那份激动来的更猛烈些。可他却没发现,杜婉玲此刻脸上已然显现出深深的嫉妒和落寞。 直到对面好一阵子的寂静无声,何亦安这才反应了过来,尴尬地看向杜婉玲,支支吾吾地问道:“妈,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啊!”何亦安的话语惊醒了沉思中的杜婉玲,心头的酸楚怎能表现在孩子面前呢,她赶紧遮掩道:“没什么,亦安啊,你干妈对你可真是好。” “那当然!”何亦安自豪地点点头。 看着何亦安视若珍宝地整理着那些色彩单调,甚至有些“百孔千疮”的旧物,杜婉玲上前说道:“对了,回头妈妈带你去市里,给你重新买一些新衣服。现在男孩子的衣服款式多,颜色也更好看。” 何亦安很是干脆地摇了摇头:“不要了,干妈做的我都穿不完,不用花那些钱的。” 不贪不嗔,在程家懂事的几个孩子眼里,物质并不是令人痴迷的东西,节俭是必须的,也是自然的。 这是一种传承的习惯,也是一个品质的养成。 世家豪门有持家治业、严苛循规的家规家训,难道普通平民就没有立身处世、循规蹈矩的道德要求? 平凡之家的规矩,无书无章,无文无字,是在上辈的言传身教和后辈的身体力行,甚至是在呵斥怒骂中,潜移默化地灌输传承给下一代。 从某种角度上看,这种现实生活里的教养或许更加可贵! 停顿了一下,何亦安好像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迟疑地问道:“如果要买,我们能给干爸干妈买点吗?他们从来就没穿过新衣服……最好也给江水、江河和江海……” 看着杜婉玲眼神灼灼地盯着自己一言不发,何亦安似乎没了底气,忐忑地问道:“呃……妈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孩子对程家的情感,杜婉玲心里很清楚,适才那一丝不受控制的嫉妒只是来自母亲的一种本能。假设一番,如果何亦安也如同何伟国那般,对待这份重如山岳的养育之恩不屑一顾的话,那么这样的孩子又如何令人感到喜爱呢。 暂且不论人之初,是恶亦或是善。 仅仅这份后天培养出以他人为先的品德,就相当难能可贵了。 杜婉玲抿了抿嘴唇,平和地说道:“没有,这都是应该的。你放心,这事情妈妈记在心里了,一定会去做的。怎么样去表达我们对他们的感激,妈妈心里有数!” 何亦安的脸上这才重新绽放出光芒,手底下不由地轻快了起来:“那我先把这些都收起来了。” “我来帮你!” 杜婉玲上前,帮着何亦安细致地叠好衣服,妥妥地放进衣柜。在她看来,孩子对于程家夫妻、弟弟妹妹的情感是真挚的,是纯粹的。 可这也是令自己妒忌的,彷徨的。 这让她突然有一种,如果大家同时掉进河里,何亦安会先救谁的荒诞想法。 正在进退维谷地自我哀怨时,只听外面的门锁哗哗作响,房门打开,紧接着便露出了何伟国风风火火的身影,兴冲冲地大喊着。 “亦安,亦安回来了吗?亦安,亦安!” 这道身影伴随着急切的呼唤,如疾风一般出现在了母子面前。此刻的何伟国,早没有了当年落难时,程家安所见的那副蓬头乞面、落魄寒酸痕迹。白净的脸颊丰腴而泛着光彩,精明犀利的眼神里隐隐带着一股子盛气凌人的霸气,整个人完全是一种器宇轩昂,红光满面的状态。 那一头不怎么茂密的头发,抹着光彩熠熠的头油,齐齐整整地向一侧梳去。深蓝的中山式套装,笔挺而庄重,左胸口袋上依旧习惯性地别着一支钢笔,凸显着文化人特有的气息。衣领口微微敞开处,显露出一件洁白“的确良”衬衫,脚下再配上一双擦得锃亮的三接头皮鞋,一套行头下来,完全与他所处的高位相得益彰。 进了门,何伟国就急不可耐地四处寻找着何亦安,连手上的公文包都没来得及放下。杜婉玲笑了笑,从卧室探出头来。 “别叫了,孩子在这呢!” 何亦安早就诚惶诚恐地站立了起来,紧张的双手好像无处安置,在腰前拧巴重叠着,铅重的腿怎么也迈不出去,只能在原地微微打颤。 如果说何亦安和杜婉玲这个生母还有着断断续续的接触,相互间的情感不会过于生僻,尚有互融共通可能。那么对于这个走出团场后就从未踏回过半步,印象情感只停留在幼年时期星星点点记忆中的父亲来说,何亦安本能地有些抗拒。 “亦安!我的好儿子!” 何伟国三步并作两步激动地上前,当看到自己视若珍宝的何亦安正忐忑地凝望着自己时,急切地就想冲上去来个充满父爱的拥抱。可没想到此时不知所措的何亦安,突如其来、毕恭毕敬地却给何伟国鞠了一个半躬礼,礼貌地喊了声。 “爸!” 距离!好大的距离!一股生疏的排斥感油然而生。 瞬间,空气便出现了短暂的凝固。何伟国面色微僵,张开的双臂停滞在了半空,杜婉玲眼睛更是瞪得溜圆。 第26章 敝屣 谁抛弃了谁 那一刻,何亦安忐忑着、何伟国尴尬着、杜婉玲震惊着…… “呵呵!”何伟国自我解嘲式地爽朗一笑,半空中的臂膀还是落了下来,牢牢地抱了抱何亦安略显僵硬的身体。 “啪啪啪!” 何伟国亲密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将其摆在自己面前满心欢喜地端详起来。 “可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多少些年没见,来,让爸爸好好看看你!哎呀,你看看我儿子现在都长这么大了!亦安啊,委屈你了,是爸爸没有把你照顾好啊,让你在外面漂泊了这么多年。” 何亦安紧绷着身体,眼神呆滞地看着父亲,嗫嚅着嘴唇,想说可什么都说不出来。实在是处于一种相顾无言、无从启齿的困境,只能颤悠悠地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母亲。 洞若烛火的杜婉玲强压着心头的悸动,赶紧上前解围道:“伟国,就不提这个了,孩子心里也不好受!” “对对对,先不提这个了。”何伟国声音和煦,充满着欣喜:“现在好了,我的亦安终于回归了,你都不知道,我是连夜买的火车票往回赶,这一路兴奋的都没合眼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何伟国的话语中用到了“回归”二字,而非“回来”,这隐隐透露出他内心底里的潜意识。 这两个相似的词蕴含的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回来”是自然的行为动作,而“回归”却内涵被掠夺后的不甘和最终胜利后的傲然。 何伟国这种潜意识下的措辞,令杜婉玲心中不免忧虑起来。一直以来夫妻之间没机会开诚布公、透彻见底地交换过思想。即便是曾经杜婉玲有过努力的尝试,但结局总是无疾而终、不了了之。 如果说当年的何伟国就对程家夫妻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话,那么现在的他呢?仕途的台阶更进了一步,高昂的鼻孔又仰天倾斜了一度。 他现在究竟抱有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是否会如杜婉玲希冀的那般,在经历一番磨难后人生观会有所改变,能够客观正视程家所给予的情义,还是一如既往的狭隘偏激,置山岳般的恩情如敝履呢? 这实在不好妄加揣测! 而此时何伟国依旧欣喜满满地看着局促中的何亦安,带着扑面而来的霸气和自信:“儿子你放心,从现在开始,爸爸就是你最坚强的后盾,你将来啊想干什么都没问题,哈哈哈……” 杜婉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来说道:“伟国,要不你先和孩子聊聊,亦安也才刚回来,你也多了解了解孩子这些年的生活情况,我先去做饭,亦安也该饿了。” 闻言,何伟国微微蹙起眉梢,大手一挥道:“算了,这个时候做什么饭啊,走,儿子,今天爸爸带你下馆子去!” “爸,在家吃就挺好。”何亦安弱弱地回应道。 “嗨,家里有啥好吃的!”何伟国眉飞一扬,不容置喙地拍拍何亦安的肩膀:“今天可是个大日子,也是个喜日子,这就该到外面好好庆祝一番。婉玲,你也别忙了,收拾收拾咱现在就去,呵呵!” 孩子缺失的是什么? 是山珍海味里的口腹之欲,还是粗茶淡饭里的绵绵温情? 何伟国似乎并不懂得这些,一锤定音的做了决定。杜婉玲条件反射地想反对,可稍一犹豫,也不好在父子俩刚见面的时刻,就驳了何伟国的面子,于是抿了抿嘴唇,迟疑道:“那好,我本来想着给亦安做碗红烧肉呢。” 何伟国撇了撇嘴,轻蔑地说道:“红烧肉算什么!今天啊,就得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啥好吃吃啥,赶紧收拾着走……呃,亦安你穿的都是什么啊?” 拉着何亦安出门的当口,何伟国这才注意到他脚下那双破旧不堪的解放鞋,紧接着反应了过来。再一次上下审视着何亦安一身土行孙般的行头,眼神随即透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鄙夷。 他踌躇了一下,紧蹙着眉头冲着杜婉玲说道:“你穿的这都是什么啊!婉玲,先去给儿子换套好点的衣服,穿的得体点,回头说不定会碰到什么熟人,还有这鞋,儿子,你脚多大码?” “哦,41的!” “那正好,你等着……” 何伟国匆匆忙忙地拐进里屋,杜婉玲其实早想出言阻止,但耐不住何伟国动作快,不一会翻箱倒柜地就拿出一双与自己同款的三接头新皮鞋来,递给何亦安。 杜婉玲蹙着眉头问道:“你拿它嘛?” 何伟国不以为然地说道:“当然给儿子穿了!哦,对了,你去把我那件妮卡中山装找出来,我看儿子这身架骨跟我差不多,应该合适。” 杜婉玲看了一眼彷徨不语、一脸纠结的何亦安,心里暗叹一声,无奈地转进里屋去找衣服,何伟国这才催促着何亦安赶紧换鞋。 “来,儿子赶紧穿上试试看!” “爸,我不习惯穿皮鞋!”何亦安面露难色。 “唉,什么事都有头一回嘛,慢慢就适应了。你是我何伟国的儿子,以后啊要多注意点个人形象。我给你说,形象很重要,这些啊回头爸爸再慢慢教你……” “来,我帮你!”看着儿子依旧伫立在原地不动,何伟国错认为何亦安不会穿皮鞋,于是蹲下来,拉扯着鞋带,想要帮帮他。 “啊,不用了,我自己能来。”一阵神经质的紧张,何亦安赶紧避让开来,自己坐下来换上鞋子。 见到何亦安如此配合,何伟国的脸上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顺手将那双怎么都看不上眼的解放胶鞋,厌弃地扔进了拐角的垃圾桶里。 有生以来第一次穿皮鞋,完全没有什么高端时髦的感觉,反而有些异样的生硬膈脚,就如同进入这个富丽堂皇的新家一般,表面和内在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 何亦安偷偷瞄了一眼那双被扔进垃圾桶的破旧胶鞋,心里突然像被针扎了一般,有种被遗弃的心痛。 分不清是自己遗弃了鞋子,还是鞋子遗弃了自己…… 杜婉玲拿来衣服,眉宇间浮现着淡淡的忧愁,在何伟国的指点下,默默地给何亦安穿戴整齐。一番“打扮”后,本就英俊帅气的何亦安更加显得清新俊逸、玉树临风。 何伟国上下打量一番,嘴里发出啧啧地赞叹声:“你看看,这才叫人靠衣装马靠鞍啊。不对,应该说我的儿子本身就是器宇不凡、风度翩翩,什么样的人就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啊,呵呵,走走走,儿子,咱下楼!” 不由分说,何亦安被何伟国极其亲密地搂着肩膀,双双朝楼下走去。新穿的皮鞋走起路来格外体面,就连楼道里传来的声音都嘎嘣脆响。 可有苦自知,鞋帮子实在是磨着脚后跟有点生疼,走快点都不行。何亦安暗自腹议,也不知道那些城里人为啥就稀罕这个,这难道这就是痛并快乐着? 他不由暗暗皱皱眉,还是那双看起来不起眼的解放鞋穿起来舒坦自在。眼下无法违逆父亲的面子与好意,只能忍着不习惯,一瘸一拐地下了楼。 杜婉玲临后出了门,无意中也瞄见了垃圾桶里的那双胶鞋,稍稍迟疑了一下,也没做他想,关上门便跟随离去。 第27章 贩夫走卒的市侩 临到饭点,陇佑城里下班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空旷的城市街道,慢慢变得熙熙攘攘。何亦安这时候才恍然留意起四周的环境。 整个城市的建筑低矮凌乱,基本没有什么高大的楼房,即便有几栋需要略微抬起头仰望的,也都被常年的风沙涂抹上一层土兮兮的昏黄。 谈不上什么好看,更别说什么壮观了。 道路两旁的榆树也在干燥的热浪中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城里人喝的水都缺,哪有多余的浇灌这些花花草草。即便是浇上了,也难得让根系畅快淋漓地痛饮一番。 所以大多数的绿化植物,都靠着老天爷怜悯式的降水,饥一顿饱一顿的。更别提那糟心的沙尘,时不时地还要遮天蔽日地侵袭一番。每当这样的天气,当地的人都用一个极其形象的词来形容。 下土! 干旱加风沙,让榆树的每一个叶片上积累了厚厚一层尘土,压得叶片坠坠地抬不起头,像一个负重前行的苦力。如果有谁闲的无聊冲着树干踹上一脚,尘土立马就跟积满树的雪花一般,扑簌簌地往下掉,然后一阵呛鼻的“土雨”。 城市还是童年中记忆中的那个样子,谈不上比团场好在哪,就是建筑多了些,自行车多了些,人多了些。其他的,好像也没啥!何亦安心里这般想着。 街道上的人们,一眼望去,全都是清一色单调的服饰。 要么是蓝灰,那是国标; 要么是草绿,那是最近才兴起的军装潮。 基本上很难看到有其他暖色调的鲜亮颜色,那种色彩或许只有在周末的公园里,卿卿我我的姑娘们才会大胆地穿上一两件,好引起对面雄性伙伴骚动的荷尔蒙。 其余时间,单调实用是时代的主潮流。 狭窄的街道上簇拥着满满当当的下班族,人手一辆二八大杠,行色匆匆地堆积在斑马线前。身穿白衣蓝裤的交警则叼着哨儿在有序地踱着步、转着体。 也没啥红绿灯,所有人的规范动作全凭一支哨、一双手。 哨声一响,众人如同出窝的蚁群缓缓向前挪动,随之而来的嘈杂声顿时响起。骑着车的人们还不忘相互交谈两句,脸上或多或少都洋溢着笑容。 那是对单调生活的一种自然满足。 街面上,除了几辆慢如龟爬的大包头公交车外,偶尔还能看到几辆驴拉骡牵的农车,晃晃悠悠地在临街的小道上行进。瞅准偏僻的街角停下来,拉开车后盖得严严实实的棉被,露出些稀有的农副产品,鸡蛋啊、玉米啊、甚至还有几只活鸡,偷鸡摸狗似的蹲在角落里,等待着下班的族群稀罕地上前讨价还价。 何伟国在前面背着手昂着头,显得十分器宇轩昂,何亦安则在后面搀着杜婉玲的胳臂,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何伟国雄赳赳地指点着江山,至于听进去多少就不知道了。 沿着城市的主干线行进不远,一个名叫“好顺来”餐馆便出现在眼前。 何伟国一把推开大门,眼儿尖的餐馆掌柜祁师傅先是愣了愣,随即堆砌出满脸的专业笑容,赶紧一路小跑地迎了上来,惊喜中带有一副“多日不见十分想念”的自来熟架势。 “哎呦,这不是何厅长吗?您可是好多年都没大驾光临了啊。”点头哈腰间,祁师傅自动屏蔽了对方职务中带有的“副”字,这或许是传统的奉承巴结规矩。 “哦,是祁师傅啊!”何伟国淡淡地回应着。 如今的年代尚未发明什么“老板”的尊称,大家仍就照着旧时的称谓打着招呼。 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却早忘了叫什么名字,何伟国唏嘘道:“这个好顺来还是你当家啊,这都多少年了?” 想当年,这个饭馆曾是何伟国时任卫生局长时经常光临的地方。这都十多年的光景了,餐馆还是那个餐馆,掌柜依旧是那个掌柜。 不得不让人感叹,“好来顺”这个名字起得还真是讲究、吉利,要不然哪来如此顽强的存活力呢。 “咦,你怎么知道我……”何伟国随之又疑惑地问道。 “嗨,您高升的消息在咱这屁大点的陇佑,那就是爆炸性的新闻啊,要是有谁不知道您调到省里去了,那他就是孤陋寡闻啦!” 这般高超的马屁拍过来,还真是让人有点如沐春风的惬意。或许这正是何伟国所需要的。一时间他眯起眼睛,陶醉在这种受人仰望、天下无人不识君的尊崇中。 “呵呵,不至于不至于!”何伟国随意客套了一句。 祁师傅一阵地点头哈腰,随后看到跟进来的母子二人,眼力过人的他,赶忙又上前谄媚地笑道:“哟,这位一定是杜局长?” 压根就没曾见过对方,杜婉玲更是有点诧异,礼貌地点点头:“哦,你好!” “您看看,我这小店今天真是蓬荜生辉,贵客临门啊。对了,这位又是……”祁师傅精明的小眼睛又瞄向了一旁的何亦安。 “呵呵,这是我儿子!” 何伟国得意洋洋地介绍着,让何亦安穿着体面点,一来怕穿寒酸了碰见熟人丢份;二来也是显摆自家的基因优秀,生出个这么卓乎不群、出类拔萃的人物来。 识人知面的祁师傅,嘴皮子上的功夫用来见风使舵、阿谀奉承,已然达到了炉火纯青、熟能生巧的地步:“哎呀呀,你看我,眼拙了眼拙了,哎呀……贵公子真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表人才啊。” “呵呵,那是!”何伟国更显得神气十足。 旁边的杜婉玲有点不耐了,显然对这些没有半点营养的虚伪客套很是反感,她蹙眉打断二人的寒暄:“伟国,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坐。” “那怎么能行!”祁师傅一拍手掌,一副极其重视的模样:“我这正好有个上好的包间还空着,来来,我带你们过去。” 说完,不待对方有反应,赶紧在前面殷勤地引路,杜婉玲则无奈地跟在何伟国后面,低声稍作提醒:“伟国,这样好吗?” 何伟国傲然地昂着头:“嗨,没事,吃个饭嘛!” 杜婉玲摇摇头,皱着眉头跟了上去。 在二楼的盘桓了一圈,祁师傅带着三人来到一处临街敞亮的包厢内,急忙招呼三人坐下,然后殷勤向着首位上大马金刀而坐的何伟国询问:“何厅,您看今天想吃点什么?” 何伟国一屁股坐在了首位,解开中山装的领口,略微打量了一番包厢的布局,似乎较为满意,这才豪爽地冲着祁师傅交待道:“这样,你今天好好露两手,把你们招牌菜都给我上上来,顺便给我开瓶茅台!” 祁师傅眼睛一亮:“哟,今天是什么喜事啊?” “呵呵呵……”何伟国笑而不语。 对面的杜婉玲实在有点难耐,和这些市井油腻人物相处总感觉浑身的别扭,于是插嘴说道:“祁师傅是,我们就是一家子来吃个便饭,没什么大的事情,这个菜你看着上,够我们吃就好,不要浪费了。” “哦,好的好的,那你们慢坐,我这就给你们招呼去!”眼聪耳明的祁师傅笑盈盈地频频点头,这才面朝前、臀向后,卑躬屈膝地退出了包厢。 等到祁师傅一脸谄媚地离去,杜婉玲紧蹙眉梢,疑惑地询问道:“这些都什么人,怎么对我们这么了解?” “呵呵,鼠有鼠道蛇有蛇路,开饭馆的三教九流、耳听八方的,啥不知道!”何伟国随意打了个哈哈。 杜婉玲看着何伟国一脸见怪不怪、无所谓的样子,觉得十分有必要拉拉袖子:“伟国,都是领导干部,你可要注意啊!” “嗨!”何伟国翻了翻白眼,只觉得杜婉玲有点神经质的大惊小怪:“没事,我心里有数。等经济发展起来了,像你看到的这种人,以后不会是少数。” 看着在边上默默陪坐,一言不发的何亦安,何伟国淡然一笑:“亦安啊,这也是爸爸想要给你讲的,你现在碰到的是一个黄金期啊,下一步如果高考能够恢复起来,你可一定要给我考上大学。” 夫妻俩絮絮叨叨的一些,何亦安也听不太懂,一直安安静静地保持着沉默,这时候才应声点头道:“我给妈说过了,我是有这个打算的!” “嗯,那就好!”何伟国很是欣慰地颔首,然后摆出一副高瞻远瞩,透彻世事的姿态来:“年轻人就要把眼光放远一点,我估摸着,下一步咱们国家的发展中心,不是什么东北那样的重工业城市,更不是咱这荒无人烟的大西北。知道是哪吗?是在沿海的那些大城市啊。婉玲,下一步你也要努力努力了,咱们的发展都要往东部、东南部去。” 不得不说,何伟国在国家发展的格局上是有其独特的眼光和卓越的见解,要不然他也不会翻身一跃就爬到副厅级的高位。几年后经济的突飞猛进,日新月异的发展脚步也正印证了他此刻的猜想和推论。 然而,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两度再少年。 第28章 危机才冒尖尖角 杜婉玲没有那么敏锐的大局观,也不需要了。经历过了太多的动荡,她已经心神俱疲,早早显露中年妇女的疲态,再也无力奋发了。 即便现在回到了领导岗位上,她对于仕途也没有太多的奢求。这相较于当年坚持以事业为重的自己,早已判若两人。 稳定和家庭,是她目前唯一想要的。 “我觉得做好本职工作就行,能有多大的能量就发挥多少,得陇望蜀的事情我不会像你那么执着。”杜婉玲悠悠地说道。 “哎,你这是目光短浅。” 何伟国没好气地埋怨道,看着杜婉玲还想争辩几句,他不耐地岔开话题:“算了,今天不提这事,呵呵,今天怎么说都是为了庆祝咱们亦安的回归!” 有了祁师傅重点关注,上菜的速度没得说,三人没坐多久,所有的酒菜便上齐全了。还好有着杜婉玲的交待,要不然真如何伟国所说的,天上地下的都能给你整过来。 看着从未见过的“珍馐美味”,何亦安咽着口水,心情反而更加惶惶起来。 唇腔里溢满的口水是生理的本能,潜意的排斥则是心理的本性。 是自己狗肉包子穷惯了? 亦或是悬殊太大超出了自己所能承受的范围? 反正陌生感就是陌生感,生活的陌生,感情的陌生,甚至是理念的陌生,突然间统统围绕着你。一块香喷喷的肥肉吃起来固然是香,但却没有家中一块冷馒头啃的那般踏实。 酒菜全齐,何伟国笑呵呵地拧开茅台,给何亦安也倒上了一杯,随即端起杯子来,冲着何亦安满面春风地说道:“来,亦安,今天高兴,你也喝上一杯!” “爸,我不会喝酒,干爸从来不让。”何亦安连连摆手。 何伟国眼神迅速眯成了一条缝,隐隐间带着些许的冷光,连酒杯也停在了半空中。程家安的身影一旦出现在这本该“和谐”的环境里,怎么都像是在香喷喷的米粥里扔进了颗令人生厌的老鼠屎呢。 而且你听听儿子讲的什么意思:“干爸不让!” 哼!他算什么东西,能左右起我的儿子来了? 何伟国脸色随即阴沉了下来,呼出的气息明显带有点急促,他不容置喙地说道:“他不让我让,我才是你爸,来,听我的,今天咱们就好好喝上一杯,庆祝庆祝。” 在一边早已经察觉不对劲的杜婉玲,蹙了蹙眉,劝解何伟国道:“孩子还上着学呢,就别让喝酒了。” 何伟国瞪起了眼睛,满腹怨言地责怪道:“你怎么和姓程的一个鼻孔出气呢,这么好的日子,不喝点酒怎么能行!你别扫了兴了。” 语气突然变得如此生硬,看来不随着他的意,这顿团圆饭都没法好好吃下去。实在是没必要为这点小事掀起难控的轩然大波,杜婉玲也是出自维护初次团圆的和谐,无奈地转头对何亦安说道:“那,那就给亦安少倒点。亦安,既然你爸这么高兴,要不…要不你就陪你爸喝一点?” “哦,爸,那,那敬你!”何亦安犹豫地双手举起了酒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与何伟国碰了一下。 “这就对了!这才是我何伟国的好儿子嘛!” 看着儿子拧巴着脸一饮而尽,何伟国说不出的畅快,像是打赢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 “来来来,吃菜,快吃菜!呵呵……” 这一顿饭,在何伟国的极力撺掇下吃到很晚,乐不可支的他将近乎一整瓶的茅台都倒进了自己肚子里。醉意阑珊中,天空海阔地又滔滔不绝了一番,更加地如痴如醉了。 临近打烊,杜婉玲和何亦安只能夹着他的臂膀,一路踉踉跄跄地搀扶回家。 开了门,略微清醒的何伟国还不忘对着何亦安喋喋不休。 “儿子,回到自己的家,咱们就把以前的事情都忘掉!以后啊你就听我的话,我会给你把今后的路铺得妥妥帖帖的……记住!你将来是要站在金字塔顶上的人!不要再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混为一谈,没出息!” 乱七八糟的人?其人何指? 何亦安或许不明白,但杜婉玲却是心知肚明。 只是眼下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紧蹙着眉梢,歉然地对何亦安说道:“亦安啊,你爸喝多了。来!先帮忙把你爸放到床上去。” 何亦安点了点头,协力将何伟国放到主卧的床上,等一切都安顿好了,二人这才默然地来到何亦安的房间。 看着正襟危坐却又茫然若迷的何亦安,杜婉玲脸色微僵,抿了抿嘴唇:“亦安,你爸今天是有点太高兴,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有些话……你听着就好,可别往心里去啊!” 何亦安一脸愁云地抬起头,凝望着母亲,喃喃地说道:“妈,我今后真要像爸说的那样,去沿海城市吗?” 杜婉玲愣了愣,错愕地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何亦安低下头,神色黯然:“我要是去了那么远,那以后怎么照顾干爸干妈他们?我是答应过干爸的,等我有了力量,就要回去照顾他们。” 看着母亲逐渐暗淡的眼神,何亦安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呃!当然也照顾你们!” 孩子进门才短短的几个小时,似乎问题的苗头和潜在的危机就要开始冒头了。 杜婉玲压了压心头的烦躁,尽可能平和着语气:“亦安,你有这份心,妈妈觉得很安慰,不管是对你干爸干妈,还是对我和你爸,这都说明你本性是一个纯真善良的孩子。至于未来的路怎么走,这需要我们一起来好好商量的。” “那你也想让我去沿海城市了?”何亦安疑惑地问道。 杜婉玲脸色一苦,略显无奈地说道:“作为父母的,谁不希望孩子能有一个好的前途。从根本上说,你爸的设想也没有错,都是为了你好,毕竟你现在还年轻,看不了那么远。” 看来母亲的意思,或多或少已经站在了何伟国是一边了。 何亦安有点失望:“可我就想在陇佑待着,我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 未来不确定的东西,实在没必要在眼下分出个一清二白来。更何况一家才刚刚团聚在一起,难道非要在这个该和谐的时刻讨论这些不和谐的事情么? 搁置问题,亟待来日不是更好? 于是杜婉玲说道:“亦安,这件事情咱们现在先不做定论,好吗?等你大学毕业了,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也许你那时候就会明白的。” “那,那好!”何亦安黯然地点点头。 突然想到了什么,杜婉玲蹙眉提醒道:“还有,亦安啊,你和江水的事情先别跟你爸说好吗?我怕他一时转不过弯来。回头有机会,我慢慢给他说明白。” “妈,那你说爸会同意吗?”何亦安希冀地看向母亲。 杜婉玲心中哀叹着,这恐怕又是一个不和谐的因子,甚至是一颗一点就炸的巨雷,一把随时悬着脑门上的犀利尖刀。稍微处理不当,那么随后接踵而来的恶果,恐怕连自己都无法承受的了。 难啊,为什么会遇到这么多的坎呢? 这难道就是人间大道演绎出的“得失法则”?在你刚为得到而庆幸欢喜的时候,又给你抛出一道无法解开的难题? 第29章 自以为是的何伟国 杜婉玲有点茫然了。 搁置,搁置,既然眼下没法解决,那只有将其束之高阁,一切搁置。 “听妈妈的话,先把自己变强,还是那句话,自己强大了你才能有资格去选择。” 何亦安似乎也找不到正确的答案,或许母亲说的对。你的迷茫、你的无助、你的忧虑都是因为自身不够强大。 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 选择命运亦或是被命运选择,这需要资格,有了可以任由自己选择的资格或者是能力,你才能挑战自己不想屈服的命运…… 嗯?这话,好像干妈李秀兰也曾说过,只是此刻的何亦安依然无法通晓它的真谛。 何亦安默默地思量着,不经意间抬头看到母亲心神疲惫的眼神还在关切地望着自己,赶忙局促地说道:“妈,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 杜婉玲迟疑地道:“要不妈再陪陪你一会?” “不了,我也累了,想一个人待会!” 何亦安微微摇了摇头,这时候的他需要独立去思考,冷静地分析,将一切缠绕在身上的麻团一根根地梳理清楚。 杜婉玲担忧地点点头:“那,那好,有什么需要就跟妈妈说!” 杜婉玲忧心忡忡又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何亦安关掉所有的灯,将自己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然后努力思索着,极力去寻找黑暗中那个能够破晓一切的闪光点…… 人生啊,怎可能是一夜之间就能大彻大悟,又怎可能是如此青涩的头脑破解出“舍与得”这个千古的难题呢。 想了好久,直至头痛欲裂,也没有好的办法,何亦安不觉有点气馁。脚上传来丝丝疼痛感,他弯腰脱下了皮鞋,这才发现脚踝都被磨破皮。 还真是个富贵病! 何亦安随手将皮鞋扔进了床底,然后赤着脚悄悄地来到客厅角落的垃圾桶边,把自己那双泛白的解放胶鞋又拿了回来,端端正正地摆在床沿下。 想不通就睡! 舒适的大床上,周遭暖洋洋,软乎乎、香喷喷的,像是躺在云端里的,却总感觉浑身上下说不出来的难受劲。团场那张用土砖堆砌起来的火炕,哪怕上面铺就的只是一层寒酸的薄席,躺上去咋就那么的舒适惬意……这究竟是何解呢? 是不习惯?还是很留恋? 既然无法高枕无忧,那只能彻夜难眠了…… 同样的,今夜难眠的,除了何亦安,还有杜婉玲! 主卧室内,何伟国已经酣然睡去,鼾声阵阵。而杜婉玲连衣服都没有想起来脱掉,背靠着床板抑郁地呆坐着。 两个人的房间像一个分隔开来的樊笼,显得那般的孤寂冷漠。好久好久,杜婉玲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第二日的清晨,杜婉玲早早地就爬了起来,烧水做饭,一通地忙碌。儿子生下来后,杜婉玲很少有机会尽到自己做母亲的责任,失职的结果令人懊悔不已,只能尽可能地去弥补。 何伟国和何亦安相继地走了出来,宿醉的何伟国顺了顺纷乱的头发,笑呵呵地冲着依旧对环境有点生疏的何亦安说道:“昨天喝的有点高兴,怎么样,亦安。昨晚睡得还习惯吗?” “还好!”顶着个黑眼圈的何亦安幽幽地说道。 何伟国在饭桌前坦然地坐了下来,舔了舔嘴唇向着杜婉玲说道:“今天有什么计划吗?要不让小王开着车带亦安在陇佑好好转转?” 杜婉玲拿来碗筷,递给父子俩:“不了,今天还要带亦安去学校报道呢,早点让儿子去上学,这样也能让他尽快适应新的生活。” 何伟国踌躇了一下,说道:“这样也好,那就让小王送一趟。” “没这必要,我们坐公共汽车去就好,公家的车还是少动点。” 何伟国翻了翻眼睛,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有什么,车子配给你不就是让坐的嘛!” “公事可以,私事还是免了,这是原则问题。”杜婉玲反驳了一句。 何伟国也不想大清早的就纠缠这种问题,斜了斜眼睛,不耐地道:“行行行,你想怎么都行。亦安啊,今天我就不陪你去学校了,爸爸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杜婉玲抬起头,很是疑惑问道:“你在陇佑还有什么事?这不才回来吗?” 何伟国漫不经心地夹了口咸菜送进嘴里,然后吸溜吸溜地喝了口小米粥,说道:“就是因为才回来,很多老领导这些年都没能去拜访,趁这机会再见见面。你别看陇佑地方小,可保不齐藏龙卧虎啊,谁知道将来会不会蹦出个什么大人物,这关系还得维持好。” 杜婉玲蹙了蹙眉,耐心地劝导着:“伟国,你老是本着这种关系学可不好,把精力放在这些迎来送往上面,还怎么踏实做好本职工作啊。” “哎呀,这些关系学我比你清楚,你也就别瞎唠叨了。” 何伟国明显是闭目塞听、充耳不闻,杜婉玲看了一眼在边上低头默默吃饭的何亦安,温言地提醒道:“我是想你难得回来一趟,趁这个时间回去团场,也该去看看家安大哥和秀兰嫂子了!” 何伟国眼角闪过一丝冷凛锋锐的冷光,本想就此数落杜婉玲两句,可看到何亦安也抬起头来,一脸希冀地看着自己。何伟国暗自平复一番,脸上堆起一片假意的难色,借口说道。 “工作上的事情都忙不过来,这一来一回地去团场,一天时间就耽搁过去了,我也是为了亦安临时才决定回来的,接着就要赶回省城呢。这事啊,以后再说。” 看着儿子又黯然地低下头,何伟国赶紧话题一转。 “亦安啊,好好学习,回头要考,咱就考到沿海去上大学。我给你讲啊,那里可是国家发展的前沿,学校什么专业都有,回头爸再想想办法,将来啊我们都能去沿海城市发展。” 说起未来的宏图大愿,何伟国就立马来了精神,对着面面相觑的二人再次滔滔不绝地描绘着绚丽的前景。先不说茫然不知的何亦安怎么想,杜婉玲心底确是涌出了莫名的烦躁和忧虑…… 牡丹花好空入目,粟黍虽鄙喜入喉。 九州同月照同人,几家欢乐几家愁。 贫穷有贫穷的富足,富贵有富贵的缺失。 仅在对于生活不同理解,所获取的幸福感却大相径庭。 转眼就过了几日,愁眉锁目的杜婉玲被一种莫名的烦躁和忧虑团团包围着。从何亦安踏入这个家门,完全没有自己想象中走入正轨后的畅然与和谐。 判若两人的何亦安就像再次被封锁在藩篱中的野鹿,失去了它天生的灵动和活性,只能用惊慌胆颤的眼神默默打量着周遭这个难耐的世界。 这个藩篱如果说是来着陌生的物理环境,倒不如说来自何伟国一意孤行、自以为是,家长式的心理倾压。 第30章 裂变的开端 夜里,杜婉玲独坐在沙发上捧着书,心不在焉地看着,时不时地看看闹钟,等待何伟国回家。 距离何伟国回省工作的时间已经迫在眉睫了,可夫妻俩依旧没能很好地坐下来,敞开心扉地深度交流一次。即便有,也是谈到关键问题就被何伟国不耐地打断。 杜婉玲实在难以揣摩何伟国现在的心思,尤其是对程家的态度。以前是这样,后来更为甚之。 冷漠鄙夷不说,似乎还带着一股令人心惊肉跳的莫名恨意! 这是为什么? 难道说何伟国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精神创伤,由此才变得更加令人不可捉摸、难以理解么? 可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这又跟程家有什么关系呢? 每每自己问起,他要么避而不谈要么暴跳如雷。杜婉玲纠结着,引子在何亦安,悬念在程家,可根子在何伟国啊。 今晚,是杜婉玲又一次努力做出的尝试,问题不能无限制地搁置下去,说不定哪天就会成为家毁人亡的定时炸弹。 临近了深夜,何伟国才拖着踉踉跄跄的脚步进了门,呼吸中带着浓重的酒气。看到杜婉玲还没睡,嘴里含糊囔囔地问道:“怎么还没睡?亦安睡了?” 杜婉玲放下书本,温言道:“本来一直等你来着,没等到孩子就先睡了。” “哦,以后我回来晚就别等了,早点睡!”何伟国挥了挥手,踢踏着鞋子就准备往卧室里走。 “伟国!”杜婉玲迟疑地站立说道:“我想和你谈谈,可以吗?算算我们重新参加工作到现在,还没有正儿八经地好好聊聊呢。你在陇佑也就几天的时间,我觉得我们很有必要坐下来好好交流一下思想。” 何伟国顿了顿身体,脸色微僵,纠结道:“哎呀,都这么晚了,放在白天不说干吗?” 杜婉玲抿着唇,紧蹙着眉梢反驳道:“你白天有时间跟我谈吗?我不就得等到你晚上回来才能见到你的面。” 杜婉玲话里带着一丝倔强和坚持,见事无可退,何伟国无奈的回转过来,烦躁地瘫坐在沙发上,悻悻说道:“行,那就聊聊。” 杜婉玲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语重心长地说道:“伟国,我觉得你比从前变了好多,有时候真是判若两人。我真的琢磨不透你现在到底在想什么?又为了什么?” 何伟国脸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两下,答非所问地说道:“你这话说的,我还是我啊,有什么可变的!耽搁了这么多年,我现在想的就是怎么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怎么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怎么才能把这个家变的更好。这不好吗?这不正常吗?” 一股莫名的燥气涌堵在了心口,杜婉玲微微厉声地反问道:“这正常吗?伟国,摸摸自己的良心问问,这十多年了,自从你踏出团场的大门,你再回去过吗?” 又是这个老生常谈的破事! 何伟国一阵烦躁不堪,眉头紧锁:“我就知道你想说程家安那两口子的事!” 杜婉玲向前探了探身体,心痛地说道:“难道不能说吗?家安大哥他们对我们是有大恩的,而且恩重如山啊。伟国,怎么现在就不能说了呢?” 妻子连翻的追问,甚至是步步紧逼,让何伟国头痛欲裂。 这个问题已经长期盘旋在两人之间了,就她今天晚上的架势,看来不讲清、不说透,杜婉玲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就说,此后一了百了、永不提及。 说透了,杜婉玲从此也就不再抱有任何的妄想与纠缠。当然最隐秘的那些东西还是要隐藏的,那是他心里一道永远也弥合不了的伤疤。 “婉玲啊,你觉得我们跟他们这样的家庭纠缠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将来我们注定是处在两个不同的阶层,而且这种阶层的悬殊会越拉越大……我承认,他们是在困难的时期帮助过我们,那么我们用什么来回报呢?难道是用一辈子的精力去解决他们以及他们下一代、下下一代无休无止的困难和问题吗?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这话什么意思? 恩惠什么时候成为一种负担了? 何伟国狭隘自私的臆测,说到底其实就是本心里对程家平凡普通的一种歧视! 平凡怎么了? 上数三代,谁不是平凡中的一员? 难道要回过头厌弃自己的历史,否定自己的过去么? 你自划的红线,自设的阶层是从何而来的? 就算如你所说的,两家处在了两个阶层,或许将来这种悬殊更大,可这又有什么呢?你从未给予过人家什么,人家也没有攀附要求你什么。 你的臆测、你的武断又是从何而来? 杜婉玲确实有点为程家夫妻抱屈不平,甚至有点怒火难遏了:“不,伟国,你不要用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想想看,家安大哥他们有向你伸过手吗?恳求你办过一件事吗?就算他们在最困难的时刻,你堂堂的卫生局长,有帮助过他一个小小的医生一点点小忙吗?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啊!你凭什么说人家会纠缠着你妄图回报啊!” 何伟国阴沉着脸,冷笑道:“呵,现在没有,将来可说不定?” 杜婉玲极其失望地摇摇头,一阵难抑痛苦袭上心头:“我看这不是现实的阶层问题,是你内心里已经把人划分成了三六九等。你把自己抬得太高,把别人看得太低……从根本上说,这是个品质的问题。” 杜婉玲不留余地,甚至是口无遮拦般的指摘,当场刺痛何伟国的神经,他的眼神瞬间狼顾鸱张,眼皮上下抖动着,恼羞成怒地吼叫道:“你什么意思?品质?你是想说我没素质、没道德、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杜婉玲冷漠地转过脸去,冷冷地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何伟国顿时暴跳如雷,颤抖的手指指向杜婉玲,冲冠眦裂:“可你就是这个意思,你知道些什么啊?你就看到了他们帮我们照顾亦安,你还能看到什么?从一开始,我就不愿和他们这些土里土气的农村干部混搭在一起,可这该死的命运非要把我们牵扯着纠缠着,搞到现在扯都扯不清楚!” 看着杜婉玲无动于衷、冷漠不屑的样子,何伟国完全被久抑的怒火烧晕了理智,口不择言之际,完全将自己谨慎藏匿的隐私暴露了出来。 “当年我没能轻而易举地扶持他们,反而得在那些最窝心的岁月里,跪求在他程家安的面前,声泪俱下地祈求他可怜的帮助,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我的尊严,我的骄傲,我的脸面全他妈的摔的一地稀碎。” 杜婉玲完全被何卫国这番话震呆了! 这是她从来不知道的。如果说何伟国以往对程家的排斥算是自我陶醉式的高人一等,那么现在缘由才是颜面扫地后的他,无端迁怒的一种扭曲心态。 现如今杜婉玲终于明白了,陷入藩篱的不仅仅是何亦安,还有何伟国!而且还是一个自设的,更是阴暗的、冰冷的、扭曲的藩篱。 “原来……原来这才是你枉顾恩义的最终原因。伟国,你真是太令人失望了。”杜婉玲悲痛欲绝地说道。 “失望?不!”何伟国狰狞着面孔。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要努力忘掉过去,忘掉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重新来过,重新塑造自己的,把失去的尊严和骄傲统统找回来……找回来了,我还是我!” “呵呵!” 杜婉玲凄凉地苦笑一声,失魂落魄地摇摇头:“忘掉过去?忘掉过去不就意味着背叛么……” 杜婉玲红肿的眼眶滴下了苦涩的泪水,盯着伫立一旁的何伟国,声音沙哑而又冰冷,却又那么的义无反顾:“你不仅仅要求自己背叛,还想着把它强加给我,强加给亦安,对吗?” 彻底宣泄了心中的怨愤,何伟国逐渐冷静了下来,对着用软刀子咄咄逼人的杜婉玲,稍微缓和些语气:“现在亦安已经回归了,慢慢的我会劝导,让他摆脱那个家庭乱麻一样的牵扯,走上他该走的路,不要再受这些毫无意义的羁绊。” 洞彻了何伟国的卑劣内心,即便再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都不过是文过饰非而已。 哀莫大于心死。 杜婉玲凄凄地摇摇头道:“我明白了,是我错了,是我对你心存幻想了。我从来都以为,你所做的仅仅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期许和责任,没想到这背后还有那么多龌龊的思想。” 何伟国眯起了眼睛,透出了一丝不可察的寒光:“婉玲,我已经把我内心底所有的想法,包括我难以启齿的过去都说出来了,这也是你逼的!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们和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报恩有个度,感激有个限,我决不能容忍我自己的亲生儿子成为别人拿捏我的把柄。” 作为父子间唯一的纽带,作为程何两家唯一的桥梁,从茫然不解到殷殷期许,从黯然神伤到心痛欲绝,现在杜婉玲心灰意冷了。 “你放心,没人会把亦安做为要挟你的把柄,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加不会……因为你所看不起的那些人,恰恰才是真正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 一场亟待的交流演变成分裂的开始,一番极力的挽回蜕变为悲催的离心。 也许就是从这一刻起,这对从苦难中挣扎出来,本该心心相印、相扶相持的夫妻逐渐走向了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的深渊。 没有在惊涛骇浪中沉没,却在平安喜乐中沉沦,是幸还是不幸? 那一晚,经管二人压抑着自己的声调在激烈地争吵,但何亦安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每一言每一字都像一把剔骨的尖刀,割肉剖心间让他痛不欲生。 一整夜,他痴痴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双手紧握着,手背上的青筋鼓鼓冒起…… 【致使何伟国如此暴虐的,不仅仅的动荡年代的皮肉之苦,更来自于他心灵所遭受的冲击,致使他趋于一种扭曲的心理。发生在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没在此过多叙述,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大大们应该都能体会得到。】 第31章 如水的程江水 团场,程家。 何亦安离开了,但日子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缺失而永远地失去它本该具有的色彩。心伤总会被时间抚平,缺憾也会被柴米油盐填的满满当当,让你无法始终沉浸在感伤当中。 这就是一个平凡家庭的生活法则。 生活!永远不会因为悲戚而沉沦致死。 “溜娃”的工作向来是家里长女义不容辞的工作,也是最合适最放心的。这不!稍显倦色的程江水带着玩性不减程江海在外面晃荡了半天刚回来,就看见母亲纠结着神情,拾掇着自行车准备出门,赶紧上前问道:“妈,你这是要出去吗?” 李秀兰苦巴着一张老脸,郁闷地说道:“现在真有点老糊涂了,刚想着做饭才发现家里的面没了,你爸又跑去卫生所了,我去趟粮站买袋面回来。哎!要是亦安在就好了,这以往都是他的活,这闹心的!江水,你看好江海啊,我去去就回。” 程江水勾了勾额前一缕汗津津的发丝,上前体贴地说道:“妈,要不我去,你腰不好,粮站挺远的!” 李秀兰瞪起眼珠子,上下打量了一下,错愕地说道:“你行不行啊?” 程江水灿然地一笑,上前接过车把:“行,我骑车都能驼着江河呢!” “哦哦哦……”李秀兰迟疑地点点头,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翻出一沓琐碎的毛票票来。右手拇指习惯性地伸到唇边,沾了点口水,一边仔细拨拉清点着,一边唠唠叨叨地交待着:“那我把钱和粮票给你……记着啊,买上一袋普粉,半袋子精粉,再给我称上两斤苞谷面……你仔细盯着点,苞谷面要今年刚下来的苞谷磨的,别被人给忽悠了。呐,这个是全国粮票,买精粉用的,这是普通粮票是用来买普粉的,苞谷面就直接用钱买,用不着粮票……” 看着母亲精打细算地交待个不停,程江水笑道:“妈,这我都知道,不用交待的。” 李秀兰抬起头来楞了了,疑惑地问道:“呃,你知道啊?” “我和亦安哥去过粮站,咋买的我记着呢?” 看着女儿信心十足的样子,李秀兰还是有点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那你可别买错啊!都记下了?” “记下了!”程江水点点头,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一袋普粉,半袋子精粉,两斤苞谷面,苞谷面要今年新磨的,不用粮票。全国粮票买精粉,其他用普票,对吗,妈?” 李秀兰欣然地看着女儿,脸上堆起满意的笑容:“嗯,还是你们年轻人脑瓜子好使,那你骑车注意点,别把粮给我洒了。” “哦,那我去了!” 看着程江水麻利地骑车远去,李秀兰心里一阵阵地舒坦。儿女们长大了,都能操持着帮着自己做些“大事”了,这可不就是为人父母的期盼和骄傲么。 感慨间李秀兰看了看边上依然两道鼻涕挂前川,傻愣愣望着自己的程江海,不由地又有些气馁。 这憨货啥时候也能像江水般乖巧懂事啊! 李秀兰拧巴着脸没好气地训斥道:“看什么看,还不回去洗脸,恶心死了……” 另一边,程江水轻巧地骑着自行车还没出大门,迎面就被刚买菜回来的龚玉兰给拦了下来。这位可是团场里与程家走的最近的邻居,说是李秀兰唯一的知心姐妹一点都不过分,程家的孩子们也都喜欢这个与母亲性格相近,有点大咧咧的龚姨。 “是江水啊,你这是干嘛去?” 程江水赶紧停下车,嫣然地说道:“龚姨,我去粮站买些面去!” “买面?”龚玉兰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问道:“平常不都是亦安去吗?你个小身板的那能驼得动那些!” 程江水迟疑一下说道:“哦,龚姨,亦安哥回陇佑了,婉玲姨来接走的!” “什么?杜婉玲回来了!” 龚玉兰瞪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置信的样子,话语中不免带有点埋怨的口气:“这,这是啥时候的事啊?你看看这么大的事啊,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程江水像是听出了龚玉兰的不满,轻启红唇,温言地解释道:“龚姨,您别急啊,我听爸妈说了,婉玲姨这次回来的很匆忙,才刚到新单位报道,根本没多少时间待在咱团场。她说过的,等工作一忙完她还要专程去看望你和小马叔呢!” “是嘛!”听了这话,龚玉兰脸上紧绷的肌肉这才松弛了下来,一脸原来如此的样子,笃定地说道:“我就说么,婉玲也是个讲情义的,不会当了领导就鼻孔朝天,连个面都不见的。不像他们家何伟国,那人太虚了。想当初亦安还都是我帮着接生的呢,你看看他是咋对你们家的,更别说来看看我们了。” 一说起过去,性子耿直的龚玉兰也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深受团场八卦婆姨们的影响,这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地倾泻了出来,也不管当面这个未出阁的姑娘能不能接受得了。 提及长辈们的是是非非,程江水瞬间有点尴尬,轻轻捋了捋耳边的发丝,尴尬地说道:“龚姨,你说的这事我都不太懂!” 龚玉兰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嘴长也不看看对象,讪讪地说道:“嗨!看我,跟你个孩子说这些干嘛?搞得我像是个搬弄是非的人!” 程江水微微笑了笑,抿着嘴唇,柔柔地道:“哦,对了,亦安哥让我给您说一声,他只是到陇佑去上学,也不是走了就不回来的,让你别多心!” “哎!”龚玉兰感叹了一声:“亦安这孩子好着呢,我对他没啥意见,你龚姨我也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对了,你妈在家不?” “在呢!” 龚玉兰挥了挥手,干脆利落地说道:“行了,那我去跟你妈喧喧荒去,你自个当心点。” “好的,那龚姨再见。” 程江水轻身翻上车远去,龚玉兰看着那个成熟的背影,自言自语地感叹道:“哎呀,这些孩子们是真长大了,懂事多了!” 程家里,李秀兰和随之赶来的龚玉兰家长里短地寒暄了半天,也替杜婉玲做了一番完美的解释,龚玉兰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不一会程江水就驼了一后座的粮食回来,横杠上还搭着两袋沉甸甸的包谷面,额前的青丝沾满了汗水。 这一车与半大少年等重的东西在那些小鸟依人、纤弱骨干女孩来说,绝对是个重体力活。可对于从小就帮忙母亲操持家务,勤快麻利的程江水来说,却又是手到擒来的小事。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妥妥地停稳了车,麻利地将粮食搬进厨房,再分门别类地装进各种的缸筒里,这才拍拍身上沾染的面灰,探头寻进里屋,向坐在炕上的李秀兰报告。 “妈,面都卖回来了,我都装到缸里去了!妈!” “别吼吼,人在呢!” 听着女儿的声音,李秀兰忙得连头都没顾上抬一下。此刻的她,带着一副老花镜,紧攥着眉头,嘴里还在念念有词,正用一根食指长短的铅笔,在小本本上涂涂画画。 程江水一头雾水地上前,掏出剩余的钱来摆在母亲面前,看着母亲一脸沉思的样子,说道:“妈,这是剩下的钱和粮票……” “嗯,放那!”看着母亲无动于衷的样子,程江水凑上脑袋,好奇地巴望着本子上的内容,再次询问道:“妈,你这是算啥呢?妈!” 耳边一阵呱噪,李秀兰恼怒地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一眼打岔的程江水,接着脑子里一阵犯迷糊,将铅笔扔在了炕桌上,责备道:“哎呀呀,别叫了,这都算哪去了,被你吼吼的又找不着地方了。” 程江水讪讪地笑了笑,好奇地问道:“妈,你这在算账啊?” “这不废话么,看到了还问。”李秀兰翻了翻白眼,捡起铅笔继续低下头继续盘算起来。 程江水揶揄地笑着道:“嘻嘻,妈,你能算得准吗?” “屁话!” 李秀兰停了下来,蛾眉倒蹙,被自己的女儿看不起那还了得!虽说这是事实,可脸面还是要撑着的,于是冲着程江水大言不惭地说道:“你妈也是初中毕业,算起来比你现在的学历还高上那么一点点呢,只是眼下不大记事了,看着这些数码子有点费劲。” “你这是算啥呢?我帮你呗!”程江水随口说了一句。 “咦,也对哦,放着自家闺女不用干啥?”李秀兰愣了愣,暗骂自己真是有点老糊涂了,冲着程江水笑呵呵地说道:“行啊,我家丫头学习还是不错的,那就试试!” 说着,将手里的小本本转向女儿,指指点点,细致入微地讲解着:“我给你讲啊,这些啊是咱家的花销账。咱家每月哪个地方必须花钱,哪个地方可花可不花,哪个地方一定不能花,我都记的很清楚呢。呐,这本子上写的明明白白!看得懂吗?” 程江水对着小本本纠结地浏览了一番,抬起头疑惑地说道:“妈,记这些干吗?” “真不会过日子!” 李秀兰嗔怪地翻了个白眼,耐了耐性子,将自己引以为傲的持家之道赶紧给女儿阐述一番:“这钱啊就得精打细算,一分钱得掰成两半的花。咱把这必须花的花掉;这可花可不花的,咱就得好好琢磨琢磨,尽量不花;那些不能花的,你就得咬牙坚持了,这天上下刀子啊咱也不能花!唉,这样下去钱才能省得下来,日子才能过的好,知道了吗?” 程江水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哦哦,知道了!” 看着眼前女儿秀丽端庄的脸颊隐隐浮现出一丝成熟稳重的神彩,李秀兰不由地有点愕然。 第32章 江水管账 对啊,女儿可不长大了么! 这往后也要像自己一样面对成家立业、相夫教子的重任。娃娃要从小抓起,这闺女也得抓紧灌输点生活里的经验窍门,以防将来吃亏啊。 眼珠子一翻,于是李秀兰计上心来:“嗯,你这么一来啊,倒提醒我了。江水啊,你可是咱家的长女,以后成了家也要操持家务的,早一点让你接触接触管账也是对的。你可要记住,以后要是嫁了人,这家里的财权一定要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样你一个女人在家里的地位才能高高滴。” 听着母亲信誓旦旦、言辞凿凿的经验之谈,程江水眨巴眨巴灿若星辰的大眼睛,十分肯定地说道:“妈,你就是不掌握咱家的财政大权,爸也不敢在你面前说个不字啊。” “去,我教你正经得呢,你学着点,这不吃亏!”李秀兰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不过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哦哦哦,我知道了。”程江水虚心地点点头,一副弭耳受教的乖巧模样。 李秀兰很是满意程江水此刻的表现,凑上脑袋试探地问道:“江水啊,要不从今个起,妈就把咱家的账交给你管,你试试?” “啊!” 程江水顿时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妈,你真放心交给我管啊?” 李秀兰摆出一副淡然自若,极其信任的样子:“你是我闺女,交给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也是对你的信任以及考验嘛。” 管账,而且是管全家的总账! 这相当于把提水抹桌的打杂小厮一股脑提拔成大权在握的二掌柜,这样的好事谁不想要啊。 可是程江水还是有点心存惶惶,生怕母亲这是戏弄之言:“那你就不怕我偷偷给爸多留点烟钱啊。” “切,小看你妈了不是!”李秀兰撇了撇嘴,紧接着冒出了一句话来:“让你管账又不是让你管钱,我负责钱,你就先负责记。” 啥意思?仅仅是记账? 程江水愣住了,说了半天不是掌柜子啊!这不就是个摆设么,哪有什么意思啊! 程江水沮丧地撅起嘴,满脸的失望地道:“说了半天不就是记账师爷嘛,这哪叫管账啊。” 李秀兰双眸微沉,一脸的不容置喙:“路要一步步走,饭得一口口吃啊,别想着一步登天啊,就这样,赶紧给我算!” 程江水无奈叹了口气,低头算起账来,看来离母亲撒手放飞的日子还远着呢。你看母亲笑得那叫一个得意,那叫一个奸诈。 哼!对自家的女儿都这样,也太狡猾了。 夜里,程家的大炕上,程江河早已妥妥地睡去,而程江海照例又黏着姐姐去了小屋。李秀兰做着针线等到着夜班回来的程家安,好一会才见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 “回来了!” 程家安伸头打探了一番:“江河他们都睡着啦?” “哦,早睡着了,今个怎么又这么晚回来?” “哎!”程家安叹了口气,疲倦地坐在炕沿上,懒懒地说道:“咱这个卫生所多少年就我一个人撑着,大病看不了,小病断不了,有个啥病的也分不了时候,没办法……江海呢?又去江水那边睡了?” 李秀兰蹙了蹙眉:“这小屁崽子就爱粘着他姐姐,非要闹腾,我嫌烦就让他过去睡了!” 程家安楞了楞,有点埋怨李秀兰对程江海的放任:“哎,你怎么老惯着江海,江水明天不上学啊。” 李秀兰嗔怪地看了程家安一眼,理所应当地道:“废话,这家里的老幺,不就得给点特殊照顾嘛。” 程家安无奈地砸了砸嘴巴,看了看炕上熟睡的程江河,为其抱屈道:“我看啊还是咱家江河又懂事又乖巧,就这样你还老揍他!” 李秀兰翻了个白眼,傲气地说道:“他能这么懂事,这么乖,还不是我管教出来的结果,棍棒底下出孝子嘛!” 听着妻子大包大揽,一语断山河的话语,程家安一脸的黑线,纠结地反问道:“那怎么没看见你动过江海一指头,江海这孩子啊,我看皮着呢,三岁可见大哦,将来收拾不住可有你头痛的。” “哼!” 李秀兰很是不屑地发出一声鼻音,信心十足地说道:“我们家江海才不会呢,这孩子聪明着呢。再说了,将来啊江水、江河都出去了,还不就得江海陪着咱俩,养儿防老嘛!” 这么“深谋远虑”的话从妻子嘴里说出来,实在让程家安有点瞠目结舌了,眼神错愕地看着李秀兰:“这还哪年的话呢,将来你能确定就是江海和我们一起过?再说了,和谁过那都不重要,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前程,咱谁的拖累都不当。” “我现在可没你那个底气!” 李秀兰挑了挑眉毛,说起了孩子的未来,她不免有点忧愁,停下手中的活计,将身体往前凑了凑,冲着半躺在炕的程家安说道:“他爸,将来咱可要把三个孩子拉扯的像模像样的,人前人后咱都不输给人家。我琢磨着,江水能嫁个好人家,江河、江海能想亦安一样去上个高中,最好也能上个大学啥的,那时候我才有这个底气……他爸,我现在操心的就是江水,眼看着江水就要初中毕业了,你说后面的路该咋走啊?” “哎……” 提及自己最疼惜的女儿,程家安也不禁一阵阵的惆怅:“我琢磨着江水也去上个高中,有个好学历不吃亏。” 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锦绣的前程啊,可现实难啊! 李秀兰蹙着眉,忧愁地说道:“可咱家的底子摆在这呢,将来江河肯定是要上大学的。这江水上了高中,也让去上大学的话,咱可供不起两个人了……” 看着闷闷不乐的程家安,李秀兰踌躇了半天,碎碎念道:“现在团场边上不是有职高嘛,我琢磨着江水能有个职高的文化就成,丫头子嘛有个手艺就成,她毕竟是大姐,该明白这个理。”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程家安心里一痛,想起当年李秀兰为了不屈从命运的安排,锲而不舍地搞抗争,难道还没有体会到身为女儿身的悲哀么,为何又将这种带有明显偏见的思维延续性地强加给自己的女儿呢。 可细细想来,这根本就是个无解的难题,也怪不得李秀兰心狠。家里现实条件摆在那里,总要有舍有得才行。 不是程江水,那就是程江河了,你咋选? 程家安黯然地说道:“可这样总觉得亏了咱丫头,哎!” 李秀兰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愁云惨淡地说道:“这不也没办法嘛!他爸,要不回头你也问问,丫头自个是咋想的?” 思索了好一会,程家安这才落寞地点点头,心有不甘地说道:“嗯,找个机会我问问。不过江水咋想的我们都要支持她,大不了我们再咬咬牙,活人总不能让尿给憋死了。” 船到桥头可能会坦然面对,然而很多事情在尚未临头,却又不得不去反复思量的时候才是最纠结、最闹心的。 漫长的等待就是漫长的煎熬。 李秀兰紧蹙着眉头,忧愁地说道:“话是这么说,可到了跟前难着呢!所以我想了想,还是让咱丫头子早点学着怎么当家,回头嫁了人也不吃亏。” “学当家,你啥意思?”程家安坐直了身子,一脸的疑问。 “今个我把咱家的账交给她了,以后啊跟着我的屁股后面学学怎么管理家里的财务,早点入门。”李秀兰刚愎自用地说道。 “嗬!”程家安不觉莞尔,这个说一不二的老婆子,老了老了,有时候还是那般倔强的可爱:“你这还真有点高瞻远瞩啊,行,你自个瞎琢磨,睡觉!” 说罢,程家安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一天忙碌下来也确实有些筋困体乏。李秀兰撅了撅嘴,讪讪地放下针线,关了灯,抹黑爬进被窝,大睁着两眼望着黑漆漆的屋顶,一点睡意也没有。在被窝里滚了两番后,又将脑袋悻悻地凑了过来,谈性甚高的样子。 “他爸,你说亦安回去了,他能待习惯不?” 迷迷糊糊的程家安有点心不在焉,随口应付道:“大晚上的操这心干嘛,有婉玲和伟国在呢,都是自己亲爸亲妈,有什么惯不惯的?” 黑夜里也看不清李秀兰的神色,只听着她幽幽地说道:“亦安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身上有啥毛病我还不知道?这一下子换了个环境,心里肯定很难受。” “嗯!”程家安懒懒地哼了哼。 “你‘嗯’是啥意思?我说的不对?”李秀兰不依不饶地在他耳边叨叨着,语气里一副“你别想敷衍我”的韵味。 程家安有点无奈,此刻不搭理的后果可是很严重的,最轻的都是别想安稳睡觉,于是只能转过头来,心平气和地说道:“这种事情时间长了就好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秀兰迟疑了一下,嘟囔着:“要不你去陇佑看看?如果好的话咱心里不就踏实了么。” 这话一出,程家安再好的性子也有点憋不住了:“哎呀,你怎么想的?你是不嫌事大啊,这亦安前脚刚走,你就让我去看他,你让婉玲和伟国心里咋想?亲爸亲妈还不如干爸干妈了?真是的!睡觉!” 说完,程家安把被子朝头上一蒙,转头就睡,一副绝不再说话的样子,李秀兰气恼地伸出大脚丫,在其被棉被包裹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 “你咋就不懂当妈的心呢?” “呼呼……”程家安坚决装睡,绝不搭理…… 第33章 缩小版的江湖 凉风习习,杨柳依依。 清晨,程家安拉着程江海的小手站在门口,准备独自带到卫生所去。一段时间以来,李秀兰要去印刷厂上班,程江海就由程家安放在卫生所那个独立的小院子内“散养”着。 大门一关,孩子也跑不到哪里去,安全可靠。眼瞅着自家的长子长女出了门准备去上学,程家安平和地说道。 “江水啊,亦安的自行车以后就你骑着!放着也是放着,你妈有自己的,我又不出去,放着太浪费!” 程江水还没什么反应呢,边上的程江河就有点兴奋不已了。天天羡慕姐姐能让何亦安捎带着去学校,自己却只能苦命地用两条腿跋涉。顶着个程家“长房长孙”的头衔有屁用,待遇咋就这么天差地别呢。 这下好了,曙光来了! “爸,我能坐姐的车吗?”程江河希冀地问道。 “呃!”程家安皱了皱眉,迟疑地问向女儿:“江水,你能稍得动他吗?” 程江水颔首示意、嫣然巧笑:“没问题,前个整袋子的面我都给稍回来了,他这小体格还比不上一袋面呢!” 程江河一脸的黑线,郁闷地说道:“姐,咋能拿面袋子和我比啊?” 程江水没搭理他,冲着程家安高兴地说道:“爸,那我就骑走啦。江河,走!” “好嘞,好嘞,这下我也有车坐了!”程江河巴巴地就往后座上爬去。 “等等,话还没说完呢”程家安开口叫住两个急哄哄的孩子:“江水啊,你妈都给你说了,让你学着管账呢!” “哦,妈昨天就说了。” 程江水郁闷地点点头,程江河却在一边上瞪大眼睛,一阵喜不自胜地抓耳挠腮。 程家安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孩子说,总觉得妻子的想法对女儿有点不公平,但又不能堂而皇之地反对。踌躇了片刻,硬着头皮说道:“嗯……你要想学呢就学学,不想呢……也不要勉强。” 程江水蹙起好看的眉毛,抿着嘴唇思索了一下,轻轻地道:“爸,我想学着呢,这样也可以帮妈一些忙呢!” “哦,你愿意就好。”程家安错愕地楞了楞,暂时按下心头的焦虑,顺口交待道:“回头骑车慢点,别让江河骑,他还不行!” 程江水欣然地答应着:“知道了,那我走了哦,江河,走!” “走走走,快走!爸,再见!” 孩子们刚出发,李秀兰就顶着个黑眼圈悠悠地走出门,还不忘冲着程家安翻上一个大大的白眼。 程家安老脸一红,赶紧装做没看见:“都走了?那我也上班去了……” 有程江海在身边呢,李秀兰就是有气也不好直接冲着程家安发,只好将憋了一晚上的火气冲向了无辜躺枪的程江海。 “江海,去你爸那里老实点,自个玩就行了,别到处给我乱溜达去,整上一身土,当你妈洗衣服不累啊,记得没?” 看着母亲恶狠狠的样子,程江海赶紧频频点头:“哦,我记下了!” 李秀兰堵气地骑车走了,程家安撇了撇嘴,低头又朝程江海交待了一番:“江海,你听到了没有,别到处溜达,没你妈在,犯了错我可是要打屁股的!” “哦!”程江海很是委屈地答应了一声,这一大早的都怎么了,咋啥火都冲着自己呢,人家还是个小小孩好不好! 凉风拂面,空气清新。 轮儿滚滚,歌声悠扬。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姐弟俩欢快地骑着自行车,行进在绿树成荫地大道上,从车后传来程江河爽朗的歌声,表达愉悦心情的最好方式就是吼上两嗓子。 这可是第一次坐车上学啊!这风、这景、这酸爽别提有多得劲了。 看着弟弟有些兴高采烈的样子,程江水也轻启红唇,婉转的歌声飘荡在四周的原野上…… “水中鱼儿望着我们,悄悄地听我们,愉快歌唱……” 歌声顿了顿,程江河从后面伸出脑袋来,惊奇地问道:“姐,妈真把咱家的财政大权交给你了?” “怎么?不相信啊?” 程江河诧异地挠挠头,很是不解的样子:“是有点意外哦,不过既然爸都说了,那这事肯定是真的了。唉,姐,你接手了咱家的财权,是不是可以给我弄点零花钱啊?” 程江水有点惊讶,疑惑地问道:“你要零花钱干什么?买零食啊!” 程江河撇了撇嘴,一脸不屑的样子:“我才没江海那么嘴馋呢,妈平时死扣死扣的,一点零花钱都不给。我要去外面的书摊看书,一本都要2分钱,那能看几本啊,太贵了。呵呵,这下好了,姐,你回头你多关照一下你弟弟我哦。” “滋溜……”车停了下来,程江水回头戏谑地看着程江河。 “呵呵,那你就别想了?” “咋了?”程江河楞了楞。 程江水讪讪地说道:“妈只让我记账,管分配,具体的票票啊,我连摸都摸不着呢,怎么照顾你啊!” “啊!” 程江河极其失望地叫了出来,替姐姐严重地打抱不平:“这叫什么移交财政大权啊,这不等于脱了裤子放屁嘛!” “去,哪有这么说妈的?”程江水白了他一眼,继续骑了起来,后座的程江河一阵阵地失望加失落。 “哎!算了,看来想看点书,还得自个想办法啊!” 另一边,程家安将程江海往卫生所的小院子里一丢,就忙碌地给病人看病拿药去了。今天的病人出奇地多,整得光棍一条的程家安还真有点手忙脚乱的样子,对于独自撒丫子玩耍的程江海也就没办法顾及了。 没有大人在边上像个探照灯防贼似的盯着,这多好啊! 程江海一个人在院子里撒尿和泥,照样可以玩得不亦乐乎。 玩,才是程江海这个年纪人生的最大主题。 在程江海模糊的童年记忆里,穿着开裆裤,晃荡着豆丁大的小雀儿团场肆无忌惮撒野的这会,该是他人生中最无忧也是最幸福的人生片段。 或许是因为生活越窘困,物质越困乏,也越容易让身处在这那时代的稚童们获得最纯粹的满足和最简单的快乐,这也成为了他日后人生中再也无法比拟的甜蜜。 可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哪来的什么玩具。 他的童年,对玩具的执着正印照着抗战时期那首脍炙人口的歌谣。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换成当下的现状,那就是“没的玩、没的闹,只有自己造!” 于是乎,泥巴是最廉价、最易得、最普遍的玩具了,你大可以开动无穷的脑筋,捏出各种奇思妙想憧憬中的造型。也可以呼朋唤友,争执不休地将泥巴做成“碗”状,死劲往里面啐上一口吐沫,然后再用尽吃奶的力气往地上猛地一摔。 “啪”的一声,随着那声堪比鞭炮般的炸响,泥巴点四处飞扬,众人瞪大了眼睛仔细比较一番,谁的泥洞破口大谁就算赢。 拿走!再来! 谁会在乎,在赢得的泥巴里,会有多少对方脏兮兮的口水呢? 这就是他们单纯而又简单的快乐。 单纯有时候意味着容易满足、容易充实,也最容易幸福。 程江海玩起泥巴,是不用谁教的,这家伙天生就是个泥地里撒丫子的货,不一会几块丑兮兮的泥巴就在稚嫩的小手下摆出个有模有样的城堡来。 你别说,咋样才能玩出个花样来,这对于程江海不算是个难事。城堡有了,接下来就该捏个什么公主和王子的,这样童话里的故事才可以娓娓道来嘛。 可这时,蔡三姑的小儿子齐家虎,那个程江海眼里的“冤家对头”,拿着木头雕制的冲锋枪带着几个同龄的孩子,屁颠屁颠地溜进卫生所小院,看着程江海一个人玩泥。在齐家虎的指挥下,一窝蜂地拥了上来。 齐家虎叉着腰,威风凛凛地命令道:“程江海,走,跟我玩打仗去!” 程江海撅着屁股,抬头看了看齐家虎,一声不吭。然后小眼一翻,很像母亲遗传的那种“白眼仁”,妥妥地给对方表明“我才不跟你玩呢”,然后低下头继续摆弄自己泥塑的童话世界。 看着程江海不搭理自己,齐家虎上前一步,气势汹汹地补充了一句:“程江海,我哥现在是总司令,我是军长,你要听我的命令!” 正如齐家虎嘴里叫嚣的那般,自从何亦安离开了团场,孩子王的宝座瞬间就被桀骜不驯的齐家龙重新夺了回去,而且自己给自己封了个比司令更大的头衔——“海陆空总司令”。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齐家虎当然也落得了一个“军长”的高职,一时间气焰嚣张、无人能敌。 放大了说,孩子们的世界也是个“江湖”,这里有“刀光剑影”,也有“恩怨情仇”。 被“压制”了多年,一朝农奴翻身把歌唱。齐家龙虎兄弟首先打压还击的对象当然就是程家兄弟俩了。可程江河历来不爱参与孩子间弱智乏味的比拼游戏,有那个空,看点书不是更好么? 于是对于整天缩在屋子里,如同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程江河来说,想找茬也没机会。齐家的两兄弟干瞪眼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把眼睛盯在了小很多的程江海身上。 第34章 憋屈的程江海 可别看程江海年龄尚小,那也是在何亦安霸主哥哥的背景下长大的啊。打不过也要打,拳头支撑面子。 不服输可是程家孩子们长在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东西。 面对齐家虎洋洋得意的跋扈模样,程江海立马龇着牙反驳道:“我亦安哥哥才是司令呢,你哥不是!” 齐家虎一顿鼻孔朝天:“谁说的,你哥哥已经滚蛋了,所以现在我哥是司令,你要是不服从我的命令,我就让我哥带着千军万马来消灭你。” “哼,我才不怕呢!” 程江海斜瞄了他一眼,对于他屁股后面的那些“千军万马”一点也不在乎,继续低头摆弄自己的玩具,不再理会齐家虎。 齐家虎胖乎乎的小脸抖动了抖动,开玩笑!自己现在可是军长啊,旁边的“大部队”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呢,这脸哪能丢啊! 于是齐家虎伸出小短腿,三下五除二地将程江海辛辛苦苦堆积的城堡踢了个稀烂,嘴里还叫嚣着:“不跟我去打仗,我就不让你玩。” 程江海气恼极了,一张小脸挣得通红,股股戾气冲上了小脑瓜,站起来猛然使劲一推,将齐家虎一个趔趄放倒在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是放屁狗,我才不跟你玩呢。” 齐家虎狼狈地坐倒在地上,圆鼓鼓的屁股坠着两坨肉,一时间怎么都爬不起来,只能坐倒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指挥众孩子:“给我上,给我上,消灭这个叛徒!” 军长都发话了,一众傻乎乎的孩子上前就开始围着程江海推推搡搡。拳难敌四手啊,即便耿着脖子斗来斗去,程江海还被推的东倒西歪、踉踉跄跄。期间被齐家虎瞄准空档,在其屁股上狠狠踹了两脚。 疼痛加委屈,即便程江海再怎么硬气,最后也只能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凄惨的声音直冲云霄。 好不容易才忙碌完,病人们都相继离开了。程家安这才擦擦汗,本想休息休息喝点水。可陡然听到院子里那凄惨的哭声,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冲了出来,看着一众孩子正围着程江海欺负,怒吼一声。 “都给我住手!一群小兔崽子,找打呢……” 孩子们一看惹了祸,便一哄而散,撒腿跑的无影无踪。 程家安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急忙查看道:“江海,你怎么样了,没事? 程江海鼻涕眼泪横流,委屈地道:“爸,家虎打我!” 先是仔细查看孩子身上并无大碍,程家安这才放心下来,紧蹙着眉头说道:“他干嘛打你?是不是你先动的手啊!” 程江海哭泣地道:“我没有,是他先踢我的小房房的!” 看着儿子凄惨的样子,程家安也是牙根恨得痒痒的:“这帮小兔崽子,没事找事。赶紧起来,看看!又是一身的泥,回头你妈还得削你……别嚎了,赶紧进来我给你洗洗脸,都成泥猴了。” 程家安拖着满脸泥泪混杂的程江海进了卫生所,打了一盆水准备给他洗把脸,可程江海还在不情不愿地在抽抽着。 孩子打架,程家安一般都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皱着眉头说道:“好了,也没把你怎么样,还没完没了了,这事情别给你妈说,记住没有!” 程江海刚想再狠狠地抽抽两下鼻子,听了这话,委屈巴巴地看着父亲:“为啥不能说?” 程家安一阵地烦躁,咋说啊! 难道给这个小东西说“我怕你妈”么? 其次了,这事要是说出去了,现在一心维护,甚至有点溺爱程江海的李秀兰,肯定又会叉着腰和蔡三姑对骂上个三天三夜,你说为孩子打打闹闹的这点屁事,有必要么? “反正就是不能说,你要敢告诉你妈,回头我就先掀你的皮,记住了吗?”程家安板起脸来,恶狠狠地威胁道。 “哦!”程江海憋屈地低下头吸溜着鼻涕。 程家安缓和了缓和心中的火气,给程江海洗完脸,然后平和地说道:“自个出去玩,别出卫生所的院子,也别再搭理那些小坏蛋了!” “那……那他们还要打我呢?”程江海眼泪汪汪地望着父亲。 “那你就打回去啊,这还用我教你!” 程家安没好气地瞪起了眼睛,这恐怕是天下男人带孩子的传统模式了,就算是木讷的程家安也跳不出这个框框。 “哦哦哦!”看着父亲神色不对,程江海赶紧点点头,扭过头沮丧地出去了。看着这个从来没有一刻让人消停的儿子,程家安也是无奈地摇摇头。 夕阳如卵,炊烟如雾。 晚饭桌前,众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往日在饭桌上张牙舞爪的程江海出奇般的安静,除了偶然间吸溜一下鼻涕,就不再有什么声音传出来。 李秀兰嘴里啃着馒头,皱着眉头看着老幺,大惑不解地问:“江海这是这么了,今天怎么这么静悄悄的?” 程家安心里其实也是七上八下地在打鼓,眼睛一直在盯在程江海脸上。那个“你敢说出去就揍你”的意思已经传达的很明确了,程江海那还敢在母亲面前诉苦啊,只能默默地低头,委屈地扒着饭。 李秀兰又将疑惑的眼神转向了程家安:“他爸,今天江海乖吗?没出啥事?” 程家安额头冒着虚汗,却装出一副稀松平常、风淡云轻的模样,慢条斯理地说道:“好着呢,不就在卫生所的院子里玩嘛,能出啥事?” 李秀兰将信将疑地点点头,看着程江海低头乖巧的模样说道:“那就好,我当出啥事了,楞把个孙猴子憋成了闷葫芦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 程家安赶紧插科打诨一番:“哎呀,我是医生,他有没有病,我还不知道啊,吃饭吃饭……” 听着父母在一旁你来我往地絮叨着,聪慧机敏的程江水早已经从程江海躲闪的眼神里看出了丝丝猫腻,也察觉了弟弟此刻心中的委屈,只是暂时不动声色罢了。 收拾完碗碟,程江水拉着程江海,给正准备写作业的程江河丢了个眼色,三人来到院子里的杏树下。 程江河疑惑地上前问答:“姐,咋了?神神秘秘的!” 程江水没立即回答程江河的提问,冲着边上眼眶红红的程江海问道:“问江海呢,今天咋了?这么不高兴的!” 被苦苦憋了一个下午,终于知道“有苦不能诉”是咋样的一种滋味。此刻在姐姐温言善语的问话下,再也憋不住了,嘴角抽抽了三遍,正准备“哇!”地先声夺人哭出来,可被程江水紧接着一句话活活给憋了回去。 “不许哭,哭了就不要说了!” 开玩笑,这一声要是哭出来,里面的父母还不被惊动了? 程江海赶紧止住鼻涕眼泪,一脸六月飞雪的滔天委屈:“姐姐,今天……今天……家虎带着小孩子一起打我,还把我的小房房给全部推倒了。” 程江河瞪了瞪眼睛:“什么!齐家虎打你了?” 程江水疑惑地问道:“你不是在爸的卫生所玩吗?家虎怎么进去的?打你的时候爸没管啊?” 程江海悲悲戚戚、口齿不清地低声呜咽着:“呜呜……爸爸出来的时候他们都跑掉了。呜呜……爸爸还不让我给妈妈说,我要说了,爸爸就打我屁股,呜呜……” 总算是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程江水蹙着眉头说道:“这事当然不能让妈知道了!哎呀,你别嚎了……嚎也别出声!” 程江海立马将嚎啕大哭转为无声的抽泣,看着可怜兮兮的弟弟,程江河疑惑地问道:“姐,为啥不能让妈知道?” 程江水白了他一眼,悻悻地说道:“废话,妈要知道了,还不领着江海和蔡三姑吵架去?你说说,妈为了我们已经跟她吵了多少次架了,连爸都头痛!” “哦哦,也是也是……” 程江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转头过去,奚落着程江海道:“程江海啊,看来这次你也只能忍着了。” 听着哥哥不但不给自己撑腰,反而有点幸灾乐祸的,他心里面更加难过了,委屈的程江海哭声又大了些:“呜呜……我不要,我不要!姐姐、哥哥帮我去打他们。呜呜……家虎说了,亦安哥哥走了,齐家龙就是司令了,他还要带着千军万马来消灭我呢!呜呜……他还说我是叛徒。” “屁!他们兄弟俩才是叛徒呢!” 听了弟弟断断续续的哭诉,耐性再好的程江水,俏脸也变的阴沉下来。何亦安的离去,本让她心情很是低落,对方还拿着这事来炫耀,程江水心底里的那团火骤然就被点燃了。 她看了一眼边上依旧在看热闹的程江河,气不打一处来:“唉唉唉,程江河,到这个份上了,你就不说两句?” 程江河当然知道姐姐是啥意思,拧巴着脸为难地道:“姐,我说啥啊?你知道的,我又不爱打架,我是个文明人!” “屁个文明人,自己弟弟都被打了,装什么秀气呢。你难道让你姐大姑娘家家的跟人吵架去?”程江水瞪起了凤目,蛾眉倒蹙,一通火冲着程江河烧了过来。 程江河畏惧地缩了缩脑袋,纠结道:“那我也不会吵啊?” 见弟弟还想接着推诿,程江水眯起眼睛,隐隐有雷霆闪电在其中酝酿:“程江河,你可是我们家的长房长孙……” 程江河立马苦下脸来:“姐,你又来!” “难道不是嘛!这个时候你不出头谁出头?你也太丢咱家的脸了。”接着,程江水精巧的唇舌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牙齿在摩擦…… 程江河听得头皮有点发麻,无奈地说道:“行行行,哎呀,我出头,我出头行了。” 哥哥要给自己撑腰了,程江海高兴地擦掉鼻涕眼泪,小手拍得呼呼的:“哥哥最棒了,哥哥最棒了。” “停停停!”程江河绷着脸说道:“先别给我戴高帽,反正让我去吵架我不干,打架更不可能!” 程江水瞪了瞪眼睛,疑惑地道:“那你想怎么做?” 程江河眼珠子快速地转了转,将脑袋凑了上来,神神秘秘地说道:“姐,咱不能老用水浒里的套路跟人拳来脚往地过招,那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三国看过没?诸葛凤雏呢?呃……算了!我说的这些人,个顶个的聪明,这事我琢磨着也得靠智商解决问题。” 程江海眼巴巴地看着程江河,闪动着大眼睛,疑惑地问道:“哥哥,啥叫智商?” 程江河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智商是个好东西,可惜这玩意你没有!你就闭上嘴听着。姐,我突然有个想法,不仅可以大大提高江海在这群小屁孩里的地位,保证以后没人再欺负他,呵呵,还能顺便解决困扰我多日的看书问题。” 听着程江河说的煞有介事,程江水也被这个心有九窍的弟弟给整糊涂了:“你到底有啥主意?” “呵呵!”程江河笑嘻嘻地伸出两根指头来,在程江水的面前揉搓了一番:“这还是你接手咱家财政大权刺激了我的灵感,这事总结起来其实就两字——赚钱!” “啊!”程江水这下彻底整蒙了…… 第35章 斗争靠智商 几日安然过去了。 程江河的复仇计划好像迟迟没启动的意思,程江海有点着急。天天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晃悠,眼巴巴地看着他,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程江河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家伙在逼债呢。 终于等到周末的一天,程江河一反常态地没有去看书,大中午就翻腾找来一些竹条,蹲在院子里用砍刀瞄着眼削来削去。 哈哈,哥哥终于有动作了,程江海赶紧搬来板凳,乖巧地坐在哥哥身边,撑着小脑袋,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哥哥摆弄着他的“智商”。 “去,帮我把爸的那些废报纸拿来!嗯,顺便再问姐弄点面糊糊过来。”程江河交待着。 程江海眨巴眨巴亮晶晶的眼睛:“哥哥,要这些干什么?” “当然是为你报仇啊!” 亮晶晶的眼睛更亮了,程江海喜滋滋地道:“好啊,好啊,我去拿,我去拿!” 程江海立马站起身来,扭着小屁股麻溜地去落实。不一会,搁肘窝下夹着一大摞的旧报纸,笨颠颠地跑了过来,另一只手端着一个小碗,里面装着点面糊。 “哥哥给!” 看着地下一大摞的报纸,程江河一脸的黑线:“哎呀,忘了交待一句,用不了这么多,留几张就行,其他送回去……哦,对了,还缺一样,这个艰巨的任务还只能你去完成。” 天底下还有舍我其谁的任务是自己的? 程江海眼睛里简直都出现整个璀璨的银河了,急不可耐地道:“哥哥,是什么?我去,我去!” 嘿嘿,这种偷鸡摸狗的小动作,程江海当然再合适不过了! 程江河勾了勾手指头,程江海慌忙将小脑袋凑在了哥哥嘴边。在弟弟耳边上嘀咕了一番后,程江海机灵地溜进家里,趁着李秀兰在炕上睡着午觉,蹑手蹑脚地撅着小屁股爬上炕,打开母亲的针线盒,从中间拿了一圈线回到哥哥身边,献宝式地说道。 “哥哥给!” “呃,妈没发现?”程江河小心翼翼地问道。 “妈妈睡觉呢,没看见!” “哦,那就好,那就好!” 程江河放下心来,加快着手上的动作,程江海好奇地问道:“哥哥我们这是要做什么呀?” “做风筝!” “哦,好啊好啊,我们要放风筝咯!”有了好玩的东西,程江海立刻高兴起来,在原地欢快地跳着蹦子。至于做风筝和报仇有啥关联,一时间就忘了问。 微风席席,不凉不热。 “冲冲冲,杀呀……”团场那块巴掌大的操场背后有一片土坡,齐家龙两兄弟正带着一群皮孩子扛着长枪短炮,嘶吼冲杀,最终将土坡后的“敌人”完全地消灭。 “仗”打完了,也就没啥劲头了。看着孩子们意兴阑珊地坐倒在土堆上,齐家龙正在琢磨着再玩点什么别出心裁的游戏。突然一个孩子指着漂浮在天空上的那一抹风景,惊讶地叫了起来。 “快看,是风筝!” 瞬间孩子们不淡定了,纷纷朝着风筝的方向狂奔而去。这也难怪了,风筝这种高档的玩具,可不是木刀竹剑此等“小儿科”的东西所能比拟的。 更有甚者,一些孩子对于风筝的印象还只停留在书本,现实中可难得一观。 这也是当下客观的现实,小孩子谁有手艺做风筝?这东西也就大人会倒腾。可现如今各家各户多多少少都养着一箩筐的孩子,谁都不会当个祖宗般地去伺候。都忙着应付家里那些杂七杂八的破事,谁又有这闲工夫做个风筝逗孩子玩啊! 现在不光是手底下的“千军万马”被风筝这个稀罕物吸引走了,就连齐家两兄弟自己也有点怦然心动,可还是要讲点面子,于是极力地约束部队的。 “哎,都别去,都别去啊!” 心散了,部队就不好带了。这时候哪还有人听他的指挥啊,孩子们做鸟兽般一哄而散后,土坡边就剩下齐家两个“光杆司令”了。 “哥,咋办啊?”齐家虎皱着眉头傻傻地问着哥哥。 “妈的,还能咋办,跟上去看看!” 齐家龙恨恨地想着,跟上去看看,到底是谁在这里“扰乱军心”。 你别说,程江河的手艺还真是不错,虽说报纸做的风筝丑是丑了点,可飞得却是又高又远,如同一颗展翅飞翔的“烧鸡”,引诱着程江海在后面欢快地拍手嚎叫着,不一会就吸引了大批的孩子围了上来,一阵阵疯狂叫喊。 “江河哥哥给我玩一会!” “江河哥哥给我玩,给我玩!” 有一帮孩子团团簇拥着,此刻的程江海别提又多傲气了,紧紧拽着程江河后背的衣角,牛气十足地对那些围上来的孩子叫嚣道:“不要,这是哥哥做给我的,是我的!” 此话一出,聪明的孩子都知道该咋办了! “江海,以后我跟你玩,让你哥给我玩一会,好不好?” “江海,我给你玩我的手枪,这是我爸给我做的,我跟你换着玩,我以后也跟你玩。” “我这还有宝剑呢,我跟你换!” 程江海贪婪地看着眼前晃来晃去、闪闪发亮的宝贝们,这可比烂泥巴好玩多了。他在心里纠结了好半天,这才犹犹豫豫地说道:“那,那好……哥!要不让他们玩一会,嗯……就一小会会。” 看着这帮急不可耐的孩子们,程江河心里其实早就乐开了花,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好像很纠结的样子说道:“嗯,玩是可以,可就一个风筝到底给谁玩呢?” “给我,给我,先给我!” 一群孩子快要疯掉了,以程江河为中心,迅速聚集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开始推推搡搡地旋转起来。 这时候,铁青着脸齐家龙带着弟弟走了过来,大吼一声。 “程江河,原来是你在这里扰乱我的军心。” 众孩子瞬间安静了下来,程江河斜着眼睛瞄了一眼气急败坏的齐家龙,鄙视地说道:“且,你还真把自己当司令了,多大人了,幼稚不幼稚?” 齐家龙上前一步,双手叉着腰,大声威胁道:“程江河,你是想挨揍啊?” 这话可唬不住程江河,翻了翻白眼,巧嘴一张道:“哎呀,打架这事我可是不在行的,要不等我亦安哥回来,让他跟你理论理论?你还别说啊,亦安哥走的时候还专门交待我,啥时候都别动手,有啥解决不了的,一定要等他回来。” 听着何亦安还有可能要回来,齐家龙顿时有点心虚,那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畏惧,实在是怕到骨子里了,可嘴上还得强硬地说道:“哼,他都走了还能回来吗?” “嗬,瞧你说的,陇佑离咱团场又不是十万八千里,坐个车分分钟钟就到,咋就不能回来了?”程江河煞有介事地说道。 细细琢磨一下,这程江河说的好像也对啊! 这家伙要是真回来了,可是要跟自己算总账的。齐家龙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嘴里硬撑着道:“哼,我才不怕他呢,大家都听好了,我是陆海空总司令,现在我命令你们跟我走!” 开玩笑哦,这个时候,你就算是地球总司令也没人搭理你啊。 “我不要,我不要,我们要放风筝!我们要放风筝!”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叫喊着,齐家虎挠挠头,再次傻楞楞地问道:“哥哥,我们怎么办?” “哼!”齐家龙虎着脸,冲着程江河叫嚣道:“程江河,你这是在给我玩阴谋诡计啊!” 程江河慢悠悠地摇摇头,一脸的嫌弃:“听听,一听就没文化,这能叫阴谋诡计吗?这叫智商,智商!” 一旁的程江海赶紧帮腔道:“就是就是,这叫智商,你们都没有,就我哥有!” “哼!你有种,你给我等着瞧!” 现在的齐家龙完全成了个孤家寡人,任自己怎么叫嚣都没有一个孩子上前拥护。 尴尬!极度的尴尬! 他只能撂下两句狠话,扭头就走。这时候众孩子再次簇拥着程江河,不断地喊叫着。 “给我玩,给我玩!” “停停停!”程江河赶紧挥了挥手,暂时制止了孩子们的疯狂,然后用平和的语气“谆谆善诱”道:“我刚才都说了,就一个风筝,给谁玩,又不给谁玩呢?这样,我可以给你们每个人都做一个。” “好哦好哦。”一阵欢呼声响起。 “但是……这个是有条件滴……”程江河眨巴眨巴眼睛。 “江河哥,你说啥条件……” 看!所有的铺垫完成以后,这正戏就要来了! 程江河撇了撇嘴,慢条斯理地说道:“这第一么,以后谁都不准欺负江海,要和江海好好玩!” “好哦好哦。” 这算啥条件?为了眼前的利益,让孩子们拥护程江海当司令都没问题! “咳咳……”故意咳嗽了两声,压下孩子们兴奋的吼声。这个仇算是给弟弟报完了,可自己的重头戏还在后面呢,程江河接着娓娓道来:“这第二嘛,我做的风筝也不能白做啊,这线啊纸啊,竹子啊,都是要花钱的,不能白给你们啊。” “江河哥哥,可我没钱。”一个孩子苦恼地说道。 “谁说问你们要钱了!” 程江河翻了翻白眼,继续眨眨眼睛诱导着:“你们没钱,可以拿针啊、线啊、顶针啊、纽扣啊来跟我换嘛。但有一条啊,必须通过你们爸妈的同意才行哦。再说了,这放风筝还需要线呢,你们说是不是啊?” 话没说完,一个机灵点的孩子二话不说扭头就跑。 “小虫子你干嘛去?” “我回家问我妈拿线去!”小虫子的声音迅速地远去了…… 众孩子这才恍然大悟,跟着撒丫子就跑:“哦哦哦,对对对,江河哥哥你等我一会,我也回家问我妈要东西去!” 瞬时间乌泱泱的麻雀堆,像是被人突兀地扔进去块大石头,程江河的身边除了程江海,再看不到一个人影。 程江河耸耸肩,神秘兮兮地笑了起来。 程江海傻傻地挠挠头,不解地问道:“哥,他们怎么都跑了?” “呵呵!”程江河笑眯眯地道:“他们回家找智商去了!” 就这样,整整一天,程江河和程江海在忙碌中度过。程江海负责偷运材料,程江河负责制作、交换。为了达到自己心中的目标,程江河也是豁出去了,动作加快了不少。 手底下麻利地干足了一天,十来个风筝如期交付了出去,孩子们从家里讨来交换的小零碎也装满了整整一个小箩筐…… 呵呵,采蘑菇的小姑娘也没这么能干啊! 【【每个人记忆中的童年迥然各异,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都是“五彩缤纷”的】】 第36章 猎手和猎手他妈 这可把程家两兄弟乐得嘴都合不拢。吃晚饭的时刻,众人端饭上桌。程江河脸上的肌肉明显有些僵硬了。 咋了?还不是乐得抽筋了呗! “江海,江海吃饭了,这孩子又跑哪去了?”李秀兰四周张望着。话音未落,傻乎乎的程江海就献宝似的捧着个小箩筐端在了李秀兰面前。 “妈妈看,妈妈看!” 这下可把程江河吓坏了,一脸的煞白,他还没琢磨好后续的解释步骤呢,就被程江海迫不及待地给出卖了,这个怂货! 看着箩筐里各式各样的针头线脑,李秀兰愣住了,程家安愣住了,程江水也愣住了。 “这!这是什么啊?”李秀兰惊讶地问道。 程江海喜滋滋地道:“哥哥说了,这是智商!” “放屁,糊弄鬼呢!”李秀兰立马咆哮起来,这就明显不是自家的东西嘛,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袭上头来,恶狠狠地问道:“我是问你这是从哪来的?” 本想炫耀一番的程江海瞬间就吓坏了,手指哆嗦起来,再次将程江河出卖了个底朝天:“这,这是哥哥弄来的?” “江河?怎么是你?” 李秀兰震惊了,这种事情怎么会是文绉绉的程江河干出来了的呢。于是李秀兰蛾眉倒蹙,凤眼圆睁,死死地盯着脑袋都快塞进裤裆的程江河,声音颤抖地问道:“你,你这是从哪弄来的?你,你不会是……” 程家安也有点怒不可遏了,板着脸,黑漆漆的面孔都快滴下墨汁来,见程江河不敢回答,狠狠地拍着桌子,大吼一声:“问你话呢,说啊,这是从哪来的?” 程江水一脸焦急,不知道该怎么维护弟弟,赶紧催促着:“江河,你快说啊!” 程江河抬起头来,看着父母要吃人的神情,明显是误会了自己,赶紧摆手解释道:“哎呀,爸妈,不是你们想像的那样!这些都是我做风筝和院子里的孩子们换来的,公平合理,公道正派,童叟无欺啊。” 一阵阵死寂沉默,一副副目瞪口呆…… “什么玩意?风筝?” 好久李秀兰才缓过神来,大张着嘴巴,诧异地问向程家安:“他爸,你……你听懂了吗?” 听懂啥啊! 程家安此刻的嘴巴张得比李秀兰还大呢,好久才“咔”一声地合上,然后磕磕巴巴地问道:“呃,你先别急啊,你先听他把话说完。程江河!到底啥情况,你给说清楚了!” “是这样的……” 程江河挠挠头,为了避免再次被误会而无端挨揍,他理了理思路,这才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出来:“其实也很简单,我就做了一些风筝,大院的孩子都抢着要。我就想啊,咱做风筝也是要本钱的嘛,不能白给啊,我也没问他们要钱,就让他们回家拿这些东西来换。” “呃,事先声明啊,他们都是和家里的大人商量过的,不是偷偷拿东西来换的!是偷拿的我可一个都没敢换!嗯……爸,我这么说你清楚了吗?还有妈,你清楚了吗?” “哦……”李秀兰迷迷糊糊地点点头:“我好像听明白了!” 程家安冲着妻子翻了翻白眼,对着程江河说道:“这么说,这些都是换来的?” “嗯,合理合法,规规矩矩地换来的!”程江河再次强调道。 这下李秀兰算是完全听明白了,赶紧捧过箩筐,看着眼前花花绿绿的针针脑脑,眼睛里逐渐放出光芒来:“哎呀,看不出你这秀才脑袋还懂点做买卖的道道嘛。” 看着母亲开心了,程江河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挨揍估计是不可能的了,他笑呵呵地说道:“妈,什么做买卖啊,太低层次啦,这个叫智商,这个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李秀兰嗔怪地瞪了儿子一眼:“什么乱七八糟的,反正你没做坏事妈就放心了,是?他爸。” “嗯……”程家安心里也不禁乐开了怀,这也算是帮家里忙了,但表面上还是要摆出个家教甚严的态度来,否则将来说不定还会闹出个什么幺蛾子来呢,他故作沉吟地道:“想法是好的,目的嘛就有待于商榷了!” “对啊!”这话倒是提醒了李秀兰,随即又瞪起眼睛疑惑地看着程江河,一副老实交代的样子:“你突然整这些干嘛?啥目的?” “嘿嘿……”程江河干笑两下,腆着脸说道:“妈,给咱点零花钱呗。” 李秀兰像是受惊的兔子,警惕地往后缩了缩:“钱?你要钱干嘛?” 看着母亲防贼一般的谨慎,程江水不禁莞尔道:“妈,他不是要乱花钱,他是想去咱团场边上的小书摊上看书。挺贵的,看一本要2分钱呢。” 李秀兰眨巴了眨巴眼睛:“啊,这么贵啊?” “嘻嘻!”程江水抿了抿红唇,嫣然一笑,指着母亲怀里的箩筐道:“妈,再贵也没你手里头拿着的这些东西贵啊!” “呵呵!”程家安这时也笑了起来:“搞了半天不就想看个书吗?问你爸要不就完了嘛,至于处心积虑的琢磨这些事。” 程江河有点鄙视地看了看父亲:“爸,您口袋里和我口袋里都差不多,问你要,你有吗?” 程家安顿时一脸的黑线,强撑着面子训斥道:“去,咋跟你爸说话呢?” 不再跟父亲纠缠这些注定没啥结果的事情,程江河赶紧希冀地看向母亲:“嘿嘿,妈,您给个话啊!这些能换多少零花钱,您给估个价。” “这个嘛……” 李秀兰斜眼瞄瞄箩筐里的宝贝,然后再瞄瞄流着口水等待结论的程江河,最后再瞄瞄旁边看热闹的程江水,冲其使了个眼神,吭哧吭哧地说道:“这个嘛……现在都是你姐管着账呢,你找你姐先给算算,看这些值多少。咳咳……江水啊,你可得算仔细了,最多打打三折也就不错了,这可都是旧东西,没那么值钱,懂了吗?” 程江水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哦哦哦。” 三折?从哪计算出来的三折?张嘴就来的么! 程江河顿时有点不情愿了,没好气地埋怨道:“妈,您也太会做买卖了,咋给估了个这么低的价啊!三折,你咋不说一折呢?” 好!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李秀兰当即拍板:“一折更好,爱要不要!” “啊!”程江河彻底傻眼了。 脑瓜子聪明,程江河当然聪明了,可也得看看是谁生的啊?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再好的猎手也斗不过好猎手他妈!此乃一物降一物的至理名言。 “喂!” 程江水戏谑地朝着程江河叫道:“程江河,一折,要还是不要啊!不要的话连一折都没了哦!” 看看,又来个火上浇油的! 程江河耷拉个脑袋,家里这帮女人真是太狠了,而且一个比一个狠。算了,再犹豫恐怕连渣都没有了,程江河硬着头皮说道:“要要要!费了半天劲,总得听个哗哗响,走走走,现在就去算账去!” “啊,我还没吃饭呢!”程江水立时惊呼道。 焦急领钱的程江河哪还等得了,上前抓住姐姐的胳膊就往炕桌上拉,嘴里急切地叨叨着:“姐,时不待我,算账重要还是吃饭重要啊,赶紧走赶紧走……” 两姐弟推推搡搡地走了,留下老两口相视一笑,当然程江海也在边上傻傻地赔笑着…… 第37章 那一声春雷 1977年 这一年,一个“考”字,彻底荡涤了那些年读书无用论的污流,为百废待兴的大地吹来了一阵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风。对于那些亟待用知识改变命运的人们来说,这无疑如同饥渴大地上迎来轰然响彻云霄的一道春雷。 “啪”的一声,坐着办公室的杜婉玲猛然放下手中的报纸,难掩此刻心中的激动,眼前的《人民日报》的头版上赫然写着“恢复高考。” “好,好,太好了!真是久旱甘雨、恰逢又其时!”激动不已的杜婉玲拿起电话,本想拨给远在省城的何伟国,但犹豫了半天还是把电话轻轻地放下。 自从那次剧烈争吵过后,第二天何伟国就借口工作任务繁重,悻悻地离开了陇佑,夫妻二人间的交流再次中止。这其后,因为地理距离拉大,交流变得更加稀少。即便是联系,也都是围绕何亦安不冷不热、就事论事的寒暄罢了。 看到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杜婉玲有点坐不住了,急等着下班后赶紧回去告知何亦安。作为文化局的副局长,其实也就是个虚职,没什么实权也没什么焦头烂额的工作量,这正中了求稳求安的杜婉玲下怀。 倒不是说她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实在经历了太多的动荡,整个人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次精力也实在是跟不上了。 等待下班后,杜婉玲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骑车就往回赶。经过陇佑市新华书店的时候,只见书店里里外外人山人海,连马路都被堵了半截。 杜婉玲停下车疑惑地上前,向一位正排队的中年妇女询问道:“大姐,排了这么多人这是在干嘛呢?” 妇女回过头来,诧异地说道:“你不知道啊,报纸上不都出了嘛,恢复高考啊,这不,大家都来抢书呢。” “抢书?抢什么书啊?” “当然是考大学用的教材啊,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什么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出了一套什么复习资料来着,哎呀!又忘了……” 前方的一个中年男性接口说道:“《数理化自学丛书》,重版发行的!” “哦,对对对,就是这个!我也是准备给儿子买上一套,说不定搞搞的就真能考上呢。”中年妇女焦急地看着前面的长龙,担心地说道:“哎呦,就是今个这人也太多了,可别被抢光了。” 这一消息好像在报纸上也曾看到过,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组织编写的这套《数理化自学丛书》,是针对恢复高考后专门重版发行。 谁能想到以往无人问津的教科书,会在这一年突然成为人人争抢的香饽饽,而且还掀起了如此狂热的抢购潮呢。 杜婉玲踮起脚往前瞅了瞅,远处已经买到书的人正喜笑颜开地离去。思量了一番,杜婉玲赶紧将自行车停到了一边,也跟在后面排起了长队。 等着快要夕阳西下的时候,杜婉玲这才幸幸地抢到了一套。捧着书从新华书店出来的时候,心里不禁一阵欢喜。 虽说何亦安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可多一层保障不是更好?这可是第一次高考啊,根本没有什么前车之鉴,加之要面对如同过江之鲫的芸芸考生,首次的录取率估计高不到哪里去,谁又有绝对的把握说自己必然高中呢!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这一年的首次高考,参加人数近六百多万人,可最后录取的也仅仅不到三十万,录取率不到百分之五。 独木桥窄得何其可怜。 匆匆忙忙赶回家做好饭菜,不一会就等到何亦安进门。杜婉玲迫不及待地上前,兴冲冲地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儿子。 “亦安,回来了,快来坐,妈给你做了红烧排骨。亦安啊,妈今天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可没想到何亦安却神色淡定地回应到:“是恢复高考的消息么?” 杜婉玲诧异地道:“哦?你都知道了?” “嗯!”何亦安点了点头,平静的面庞稍显意兴阑珊,解释道:“校园里早都传开了,今天老师都在课堂上讲过了,还给了我们讲了不少招生学校的情况。” “哦,是这样啊!”杜婉玲看着何亦安神色有些萎靡不振,皱了皱眉:“怎么?听到这样的消息你不高兴吗?” 何亦安怅然地坐在了饭桌前,无精打采地道:“妈,考大学本来就是我的意愿,能有这样的机会更好。只是……只是我不想报考爸推荐的那些沿海大学。” 原来如此,怪不得何亦安惆怅呢! 看儿子这种状态,分明是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杜婉玲紧蹙着眉梢,迟疑地问道:“那……那你是有具体的想法了?” “嗯!”何亦安默然地点点头,忐忑地说道:“我就想考咱省会兰州的大学,你……你看成吗?” “兰州!你……你还是想坚持自己的想法?” 杜婉玲算看出来了,何亦安依旧没有忘却初心,还在纠结于程家的牵绊。近一年的时间,这个问题在相依为命的母子间没少讨论过,可事不临头,始终没有个最终的定论。 “嗯!”何亦安忐忑地抬起头,希冀地看着杜婉玲:“你知道的,我不想考的太远……我想这件事,你能替我给爸说说。” 其实早已预料到是这个结果了,别看何亦安平日里一副低眉顺眼、俯首帖耳的模样,那是要看针对的是什么。对于内心既定的想法绝对是顽固不化,比戈壁滩上的石头都要硬。 这一股子倔劲自己可是没有的,难道是受了李秀兰的影响? 对于何亦安殷殷的期许实在是令杜婉玲头痛欲裂,这种事情是能与何伟国商量的?恐怕是话题未启便是阵阵惊涛骇浪,那会让这个本就隐忧重重的家庭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压抑的气氛蔓延开来,杜婉玲深深叹口气,愁苦地道:“好,我试着看看。亦安,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择校的目标了?” “嗯,我想考兰州大学的社会学。” “社会学!”杜婉玲蹙眉思索少许,询问道:“你是打算将来从政吗?” 何亦安不温不火地说道:“说不上,我只是对这些比较感兴趣。嗯,将来出来找工作应该比较容易。” 杜婉玲面色微凝,盯着何亦安审视了一番:“你还是打算将来在陇佑工作……”看着何亦安低头不语,杜婉玲幽幽叹了一口气:“哎,我猜也是这样!看来你爸为你选择的那些,你压根就没有考虑过,对吗?” 何亦安支支吾吾地说道:“妈,你知道我的想法的。” 母子间又是一阵沉默,何亦安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杜婉玲心里明白,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下去已经没任何意义了。哪怕自己巧舌如簧、能言巧辩,也很难让何亦安言听计从。 “哎!”杜婉玲叹口气,纠结地道:“先这样,亦安,先踏踏实实地准备迎考,其他的咱们暂时放下来,眼瞅着离考试没几天的,再冲刺冲刺把握性会更大一些。对了,这是我给你买回来的复习资料。” “哦?”看着眼前的复习资料,何亦安这才眼睛一亮,稍稍振奋了点精神:“《数理化自学丛书》!老师还推荐我们去买这套书呢,妈谢谢你,你放心,我会努力的,我一定能考上的。” “嗯,妈是放心的!”杜婉玲默默地点点头,话音一转,叮嘱道:“亦安啊,最近就多用用功,先别想着回团场了,来来回回地牵扯精力。你要是不放心你干爸那边,回头我给他们去个电话解释解释。” “哦,那你替我向他们都问声好,告诉他们我很想他们……” 何亦安神色有些黯然,说好了要多回去看看的。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一到陇佑基本上就被紧张的学业拖住了脚。 恢复高考的风声其实早已放出,临考的学子们恨不得吃喝拉撒都赖在校园里。再者,团场离陇佑也是个不近的距离,而且尚未有频繁往来的交通工具。所以即便是何亦安思念日盛,也很难有个空闲的机会回去看看。 杜婉玲有点心不在焉,眉宇间带着三分愁色,迟疑地说道:“那好……我会带到的。嗯,你要不要给你爸也打个电话呢?他那边有自己的电话,很方便的。” 何亦安直截了当地摇摇头:“不要了,你打了就好了。” 这是一种“很自然”的抵触和排斥,不知道何伟国看到这样的何亦安会做何感想! 过失的情感不用百倍的交心去挽回补救,连儿子最起码在想什么、需要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厢情愿地将自己的意志一股脑地强加给对方,还要标榜“一切为了谁谁谁”。 即便道理和出发点都没错,可方式方法却却与期许背道而驰。饭可以填鸭,认知却无法强塞。如此南辕北辙的结果,是否算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悲哀呢。 杜婉玲暗自叹气,久久地沉默不语…… 第38章 当爹难 团场,卫生所。 恢复高考,这一重磅的消息当然是现下最热门的话题,就算程家安再怎么耳目闭塞,也会耳濡目染到这些舆论的助推。报纸上刚刚出现官方的宣传报道,在团场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就迅速炸开了锅。 卫生所里,程家安还在为病人进行着理疗,精神头却被外屋两个候诊的职工热烈讨论吸引住了,敏感的词汇让他瞬间就把耳朵竖得老高,连手底下的动作都变得迟缓起来。 “唉!”黑瘦的职工抖动着眼前的报纸,向边上虚胖的工友说道:“今天的新闻头版看了,国家恢复高考了。” 虚胖的工友伸出头去,打量了着报纸上粗大的黑体字,点点头道:“我知道啊,这可是个大事呢。” “可不是嘛,要搁前几年你想上个大学,呵!就一个字—难!非得有个上山下乡的资历,而且还要两年以上才成。就算是有了资格,还得靠着单位的推荐,这个审核那个批准的,你要没点门路想上大学,简直是在做梦!”黑瘦的职工感慨地说道。 “上了大学就好啊?” 虚胖的职工撇了撇嘴,心里有点失落,可嘴上非要找个借口搪塞一番,算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心理平衡:“我看也不见得,出来能干个啥?工人也好、农民也罢,就算是国营单位的职工不都也一个样嘛,分不出个啥好赖来。” 黑瘦的职工斜着眼睛,一脸不屑的样子:“你这就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哦。考大学!那可是鲤鱼跳龙门的事!将来学出来了,咋都能算是个高知识分子,到哪不是香窝窝?哪个单位不抢着要?发展好了,没几年就能当上个什么领导,不比你在土坑里刨食要强。” 这道理谁不知道啊! 可荣耀光鲜的背后需要整个家庭咬牙硬挺才能撑得过去,这是过过嘴瘾的事么?面上的油光咋比得上腹腔里的油水,长远的投资也难挡眼底下的拮据。 这种可望不可即的事情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虚胖的职工脸色显现一片暗淡,无奈地说道:“我倒想让我家小子考啊,可这上大学不要钱啊。我听说还挺贵的,不光交啥学费,吃的、住的、用的,算下来好大一笔呢,有几个拖家带口的能负担的起!算球了!也就想着流流口水算了。” 黑瘦的职工细细品味琢磨了一番,不禁感同身受地道:“说的也是啊,各家都有各家的难肠。人啊,有时候天上就算真掉下来馅饼来,你也不见得能吃得上。这得凭各自的造化……呃!程医生,程医生,到我了吗?” 程家安从里屋探出头来,嗫嚅嘴唇,欲言又止。黑瘦的职工随即也将这个纠结的问题抛之脑后了,上前询问后,程家安这才迟疑地道:“哦哦,到了到了……” 匆匆忙碌完业务工作,下了班,程家安就急急忙忙地往门房跑。这么重要的事情,仅凭道听途说是肯定不行的,必须要亲眼看到白纸黑字才能确信无误,这可是关系到何亦安的切身问题,马虎不得。 “师傅,有今天的人民日报吗?” “有!”门房的老师傅似乎察觉了程家安内心的焦急,试探地问道:“程医生也是想看看恢复高考的新闻?” 程家安楞了楞,笑眯眯点头道:“你猜得还真准,我们家亦安啊今年是高三了,我想看看能不能赶上趟。” “今年高三啊!”门房的师傅眨巴眨巴眼睛,略一思索,欣然颔首道:“那还赶巧了,这上面可都说的明明白白呢,不比以前的工农兵大学,是要从高中生里头直接招生呢。你看看,你家孩子运气多好,啥都没耽误!” 这话说的多吉利啊! 程家安难掩喜色地道:“哦,那我拿回去好好看看,你忙。” 程家安拿着报纸边走边端详着,在路边走走停停,脸色阴晴不定,时红时白。一会为何亦安能有这种不期而遇的幸运而喜不自胜,一会又为长女程江水茫然叵测的出路愁眉不展。 都是自己的孩子,何亦安的未来似乎可以预测前程似锦,那么程江水呢…… 程家安突然有点心事重重了,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中。抬眼一看,女儿程江水腰间系着粗布蓝格的围裙,正忙不迭地又不失麻利地在厨房里忙碌穿梭着,一丝细汗将鬓角的秀发紧紧黏在了粉嫩的脸颊上。 程家安心头微微一紧,上前迟疑地问道:“江水,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 程江水抬起头冲父亲嫣然一笑,秀丽端庄的脸颊因为忙碌变得有些潮红:“下午老师们好像要去开会,通知我们早点放的学。” “你妈呢,回来了吗?” “被龚姨拉去帮忙攒被子了,江海也跟着去了。” 锅开了,程江水顾不上和父亲寒暄,掀开锅盖准备下面。程家安望着女儿的背影皱了皱眉头,心绪不宁地在边上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顺手扯过一瓣蒜头心不在焉地剥起来:“丫头啊,正好爸这里有点事想和你喧喧。” “爸你说呗!”程江水手头忙碌着,随口应道。 程家安犹豫了一阵,碎碎念道:“我看了报纸,今年高考都恢复了。亦安啊,这还真是有福气的孩子,正好能赶上这第一波的考试。” 程江水回眸一笑,汗水津津的脸上透着和煦的阳光:“真的?那太好了。爸,你不会是在担心亦安哥考不上?不会的!亦安哥考不上,其他人就更别提了,他学习好着呢。” 程家安眉宇间带着三分愁色:“亦安的学习我倒不是特别担心,这孩子在这方面就没让我和你妈操过心,我……我是想说说你……” “我?” 程江水回过头来,手指勾了勾脸颊的发丝,疑惑地问道:“我有什么可说的?” 程家安脸色微微一黯,指尖往来摩挲着,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江水啊,眼瞅着你也要初中毕业了,爸是想问问,你对将来有啥想法没?现如今孩子们都可以自己考大学了,这也是个好事。” 程江水心头陡然的一酸,手底下的动作停顿了下来,背对着程家安,久久地不曾回过头来。正当程家安想再次开口询问的时候,只听到程江水幽幽地说了一句。 “爸,我……我没想着上大学!” “啊!” 第39章 女儿是块宝 程家安顿时呆住了,心头像是被针卒然猛扎了一下,他惊愕地抬头问道:“江水,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你的学习一直都不差啊,将来考上大学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程江水的脸颊其实挂满着苦涩与心酸。 阳光大道,非是不愿往,只是关山阻隔,无奈断人肠。 责任和理智都告诉她这个早熟的长女,悲催的放弃恐怕才是这个家最好的选择! 她缓缓地回过头来,表情却已换成一副淡然:“爸,你不说其实我也知道咱家是个啥情况,这些年咱家不容易,省吃俭用的,要养大我们四个孩子,还得时不时的接济老家那些亲戚。” 说到这里,程江水心疼地看着白发不觉间悄然显现,岁月的皱纹已然爬上眉角,常年被捉襟见肘的家庭重负压榨着,比同龄人都要苍老一些的父亲,心头一阵阵的怜惜和敬重,连声音都变得哽咽起来。 “你和妈多少年没穿过新衣了?偶尔吃点肉,你们都拔拉到我们碗里,自己躲在厨房里,啃我们吃剩下的骨头渣子,恨不得把骨头碾碎了和水吞下去,妈还骗我说这样能补钙……妈是恨不得把一分钱当成两分来花,衣服是破了补、拆了改,就算是朽掉了也都要剪下来做成一块块的抹布……平常也就是看到了,这段时间妈让我管着家里的账,我才更能体会到这里头的难处。” 程家安黯然地低下头,女儿的话让他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阵苦水,也带着浓浓的欣慰。 谁说这些孩子们整日都是浑浑噩噩、糊里糊涂的? 他们都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感恩不是说出来的,挂在嘴边的话反而是最肤浅、最虚伪的。 可再怎么样,孩子的前途是至关重要的。 按照程家安的本意,只要女儿有这个心气,那就砸锅卖铁也要满足她的愿望,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小棉袄”留下什么人生的遗憾。至于后面两个儿子该何去何从,也只能等到船到码头了再琢磨着如何拐弯。 可千想万念,实在是没想到女儿会如此干脆,直接就拒绝光明的前途,然后又说出这般令自己都汗颜内疚的话语来。 程家安定了定神,劝慰着程江水:“这些都不是个啥!让儿女来发愁柴米油盐,那不是把父母当摆设了么?困难也就是暂时的,咋都能过来,这个你不用愁。” 程江水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毅然:“爸,我看见了不能装作看不见啊!如果真那样了,咱家会更难的。江河大了肯定是要上大学的,他学习好又爱读书,不上大学太可惜了。翻过几年江海也要上学,将来咱家怎么可能支撑得住三个孩子都上大学呢?” “哎!”程家安难过地叹了口气,心里一片萧瑟。现实就是现实啊,自己嘴上再强硬,可面对残酷的现实也只能举手投降。 一时间,对自己无能的自责和对儿女的愧疚涌上心头,自嘲道:“这都是怪爸妈没这个本事啊,让你们这些孩子也跟着受罪了。” 程江水眼眶开始有些红肿了,她蹲下来,轻轻地握着父亲苍黄粗糙的大手,噙着泪儿哽咽道:“爸,你别这么说啊,子不嫌家贫的。能有你们这样把所以一切都付出给孩子的爸爸妈妈,对我们而言不是苦,是福啊。” 程家安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着女儿一头乌黑的秀发,看着她那双凄然又决然的明眸,欣慰地说道:“江水啊,你能这么懂事,真是难得啊!可是孩子,懂事是个好事还是坏事还真说不清楚,对爸妈来说是减轻了不少负担,可对你而言终究不是一个公平的事。” “爸,公平不公平是另说的。既然老天让我当了这个家的长女,那我就得担起这个责任来,妈不就是我的榜样吗?” 程江水声若幽兰的话语里透露着一股不屈的意念,铮铮地说道:“再说了,我就不信考不了大学,我这辈子就要低人一等。” 程家安默默地注视着程江水,他第一次察觉到这个外表楚楚娇弱,玉软花柔的女儿,身子骨里却挺拔着不输于男儿的钢筋铁骨和坚韧经络。 恍惚间,眼前的这个身影,可不就是当年李秀兰年轻时候的翻板么…… 路是人趟出来的,可性子有时候也是被路给逼出来的!面对这样的女儿,自己该是欣慰呢还是该痛心呢? 程家安黯然地蹙眉道:“江水啊,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可要想好啊,人这一辈子选择很重要,甚至有时候比努力更重要!路选对了是一帆风顺,选错了,多得是沟沟坎坎。” 摩挲着父亲的手背,程江水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欣然道:“爸,我早想好了,初中毕业了我就去读职高。我们的班主任都给我说过了,咱团场边上的卫生学校就挺好的,离家又近,出来也可以当个医生,这也算是个本事啊。” “啥?”程家安愣了愣,惊讶地问道:“怎么?你也想学医?” “嘻嘻!”程江水灿然一笑,春风拂柳一般:“是啊,这不正好女承父业嘛!” 程家安蹙着眉,略显无奈地问道:“那,那你想好学哪科了么?” “您不是说过嘛,临床是基本功,除了这我还想学学妇科!” “妇科?你怎么会想起学妇科了?”程家安有点迷糊了。 “我是个丫头子嘛!”程江水俏然地眨眨眼睛,带着些许揶揄的味道笑道:“再说了,我学了妇科,以后就不用您给人接生咯,嘻嘻!” “胡说八道!没个正行!” 程家安顿时白眼一翻,故作气恼地一声断喝,可心里头却为女儿的成熟稳重和周祥的思虑暗自喝了一道彩。 术业有专攻,程江水选择妇科确实是恰如其分的。 就拿团场的卫生所来说,没个女医生,团场里的大小媳妇们面皮薄的,有了小病小灾一般都是讳疾忌医,私底下自己琢磨着怎么用药。实在没招的时候才会红着脸羞答答地来到卫生所,可这种妇科上的病症是自己能着手治疗的?如果碰上几个大咧咧、没羞没臊的胆大婆姨,说出来的话臊得自己脸比那些腼腆的小媳妇还要红。这活实在是有点难为大老爷们了,这么看来,将来的女医生还是蛮吃香的。 再者,女儿的这番选择,也确确实实是从家里的现实困难出发,所做出的最好选择了。 能有如此乖巧懂事、大义取舍的孩子,自己又怎能不感到骄傲自豪呢? 程家安心里既甜又酸,幽幽地叹了口气:“哎,女儿真的是长大了,都知道疼自己的爸妈了……孩子,委屈你了!” 程江水瞬间眼泪又被激了出来,将俏脸轻轻地靠在父亲厚实的大腿上,口不对心地哽咽道:“爸,我不委屈的!” 第40章 抉择后的无奈 晚风凄凄,不仅吹不去这恼人的烦躁,还给心头镀上了一层冰冷的无奈…… 吃过晚饭,程家安蹲在门槛上闷声不吭地抽着烟,眼神迷离,思绪不宁。李秀兰端着脸盆出来洗衣服,也好和程家安顺便聊上两句。看着丈夫一脸的落寞,李秀兰的神色也暗淡了下来。 “他爸,这么说,江水真的决定考职高了?你没逼她?” “我一个当爸的能逼自家丫头啊。”程家安瞪了瞪眼,嘴里吐出一口烟圈来,丝丝缕缕的烟雾弥漫了前方,变得恍惚而缥缈。 他忧愁地盯着远方,嘴里碎碎念道:“哎!咱家的这丫头,真的是让我这个当爸的,一下午心揪得不行。选择那条路看上去简单,可将来却是天差地别啊!” “哎!他爸,你也别这么难受了。”李秀兰叹了口气,伸出手去,轻轻地沿着程家安的后背摩挲着,心头凄苦中,狠狠咬了咬牙说道:“要不……要不咱就让丫头也上高中算了,不就是难点么?咬咬牙咋都能过去!我也想通了,再咋亏也不能亏了孩子。万一孩子将来不幸福了,这难过的不还是咱们这当父母的么。” 程家安诧异地回过头来,认真地审视着妻子:“你真能想通?” “废话!” 李秀兰瞪了他一眼,一巴掌拍在了程家安的背脊:“这当娘的,咋能不心疼自个身上掉下来的肉呢!” 程家安明了地点了点头,转过头又惆怅地说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啊,可是咱这丫头子心里透亮着呢。她做的决定啊,恐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从这一点上说啊,活脱脱地就是当年的你,犟着呢!” 李秀兰脸上也是一片黯然,微微颔首道:“这丫头子是随了我了,做啥事都先顾着这个家,要是别人家的孩子啊,还能顾得了你?哎,这丫头真是没白养啊。” 妻子也并非那种重男轻女的裹脚婆姨,这番心迹的表露不亚于对两个儿子的期许,甚至尤有甚之,这让程家安深感欣慰。 只要能一碗水端平,不管将来孩子们各自的命运如何,做为父母的也就能坦然无愧了。 程家安点点头,感慨道:“可不么,我从来都说江水这丫头是咱家的一块宝。哎!就是不知道将来会便宜了哪家的小子。” 李秀兰这时候昂起了脖子,绝对的信心满满:“这你放心,咱江水要找的人家,不是最优秀的,也肯定是百里挑一的,这准没跑!我相信咱丫头的眼光。” 看着妻子一副叫花子捉虱子——十拿九稳的模样,程家安不禁莞尔:“嗬,你倒是挺有信心的。” “我生的孩子,我心里有谱!” 李秀兰眼珠子一翻,随即话风一转,霸气侧漏地道:“再说了,她寻婆家不还有咱俩在后面把关嘛,不入咱法眼的,想都别想!” 程家安面色一滞,随即调侃道:“你还老一套呢,现在人家都兴自由恋爱,你还当是咱那会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 李秀兰思索了一些,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对了,亦安这次也参加考试?怎么事先也没回来一趟,这回去都老长时间了。” 程家安蹙眉思索了一番,安然地说道:“亦安这次肯定是要考的,他不回来啊我看也是对的。” “这话怎么说的?”李秀兰有点疑惑了,怎么不回家反而是对的了。 看着妻子蹙起的眉梢,程家安心里知道,何亦安长时间没有回转团场,妻子心里头多多少少已经有些怨怼了,只是碍于杜婉玲的情面,嘴巴上不说罢了。 可如若没有个很好的理由,她肯定是过不去心里头的那道坎,于是连忙替何亦安解释道。 “这报纸上不都说了么,重点要从他这样的高中毕业生里招人呢。可你想想看,咱全国有多少学校,有多少学生啊。嗯,我估摸着少说都有个四五百万人。这么多人,就算大家都消尖了脑袋往里钻,总不能都上大学?” “四五百万!” 这在李秀兰的眼里可算是个天文数字了,她一脸的不敢置信,惊讶的眼珠子都快要掉了下来:“哎呀呀……这……这是要有多少人啊!可要赶上好几千个团场了,那咱亦安能考上吗?” 程家安乘胜追击地强调着:“考得考不上先不说,这眼瞅着考试时间就快到了,你就让他好好复习,别盼着跑来跑去,这不耽误学习嘛。” 是啊,在这样的“千军万马”面前竞争,其难度可比登天啊! 一旦涉及到孩子切身利益,李秀兰顿时像是当场开悟了一般,一反常态地反过来叮嘱程家安:“也对啊,回头你也给婉玲说说,让亦安安安心心地学习,别操心着往团场跑。耽误了学习,看我不削他的皮!” 妻子如此的“善解人意”,程家安心头忧虑自然也就消除了,看来神经大条的她还是挺好哄的嘛。 仔细琢磨了一番李秀兰这般妥妥的家长之言,程家安警觉地提醒道:“这话以后你自个蒙在被窝里说说也就行了,可别当着人家面说了。亦安有自己的亲爸亲妈,这些事情已经轮不到我们了,我们啊就好好地退居二线。” 李秀兰蹙眉思索了一阵,通情达理地点点头:“哎,也是这个理!管多了好像我们要抢什么似的。那就按你说的,退居二线,让伟国和婉玲亲自上阵!” 父母在外面絮叨着,里屋趴在炕桌上的程江河眼神却飘忽来飘忽去。看了一眼门外父母的身影,将身体凑向一边,皱着眉头,小声询问着在一旁帮母亲纳着鞋底的程江水。 “姐,爸妈说的都是真的,你真不打算考大学了?” 程江水轻轻地点点头:“嗯!” “凭啥不考啊?”程江河直了直身子,言语中有些愤然,极力劝导着姐姐:“大学多好啊,都在大城市里头,还有图书馆,能看很多书呢,亦安哥都要考大学呢。” 程江水淡然地抬起头,眼神里却有一丝不可察的凄凉:“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不一样!” 程江河愣了愣,疑惑地挠挠头:“有啥不一样的?你学习不比亦安哥差,考大学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一件事!” “你还小,不懂!”程江水凄凄地一笑。 程江河翻了一个白眼,鼻子里哼哼两声:“谁说我不懂了,不就是咱家里没钱嘛!” 程江水惊讶地抬起头,眼神灼灼地看了看程江河:“你啊,知道了还问!” 程江河一脸为程江水叫屈的模样,大义凛然地道:“姐,我是怕你将来后悔啊,就这么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太可惜了。” 程江水狠狠地瞪了程江河一眼,顺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个爆栗,嗔怒道:“说什么屁话呢,什么叫放弃了人生,我又不是去死呢,乌鸦嘴。” 程江河捂着脑袋呼痛,口中依旧不屈不挠地说道:“我是怕你将来难过,白上了这么多年学了。” 程江水秀目微蹙,平和地说道:“怎么会?我还是可以上职高啊,将来去当个医生,就像爸那样的,即便不是什么大人物,可走到哪都受人尊敬。再说了,早点出来工作,咱家也就不那么难了,将来你和江海都能考大学,不也都挺好的!” 程江河也有些意气用事了,愤然地道:“那将来我也考职高算了,我也早点出来工作,和你一起帮爸妈。” 这话顿时惹恼了清净淡雅的程江水,蛾眉倒蹙,秀目睚眦地骂道:“程江河,说什么屁话呢!我可告诉你,你赶紧把这个想法给我消灭掉。我去读职高为个啥?我这么做,归根结底不就为了你和江海将来都能走个更宽敞的路么?你不考大学了我不是白费劲了,你可别逼着我揍你啊!” 听着姐姐声色俱厉的话语,程江河心中一颤,脑袋一缩,畏惧道:“哎呀,姐,我就说了一嘴,你别急眼啊!” 程江水脸上潮红不退,捏着粉拳训斥道:“我能不急眼吗?你可是咱家公认的秀才,也是最有潜力的一个,你不去考大学谁去?以后这种想法乘早给我打住,你听到没有?” 程江河恐惧地看了一眼,赶紧频频点头道:“哦哦哦,我知道了姐!” 第二日,上午。 虽然煞有介事地给妻子做足了“心理疏导”工作,可程家安自己心里头却有点惶惶不安,这也许就是“医者不自医”的痼弊。 这也难怪,何亦安一去就没再露过面,虽然杜婉玲不时地也会电话联系,可时间长了,心里头总是有点担心。 程家安平日里是不好主动给杜婉玲打电话的,人家毕竟是个副局长,有事没事的老骚扰人家,一是脸面上过不去,二是担心被有心人听去了,又开始瞎琢磨。 做人啊,低调点,啥时候都能心安。 可实在是碰到了要紧关头,不问不踏实。程家安揣摩着,借着李秀兰的交待作为理由,打个电话过去询问一番,也缓释缓释自己心头与日俱增的念想。 估摸着杜婉玲该上了班,程家安这踱步来到团场门岗处。这里不仅分发报纸,还有着团场唯一的一部公用电话。 “师傅,我打个电话哦!” “打,打!” 程家安给师傅打了声招呼,随即拨通了杜婉玲办公室的电话,微微侧过身子,小声地询问道:“喂,是婉玲吗?哦,我是程家安啊。” 拿起电话的杜婉玲有点惊诧:“哦,是家安大哥啊,这么早给我打电话啊,是有什么急事吗?” 程家安讪讪地说道:“也没什么大事,不就是看到报纸了嘛,这不恢复高考了,想问问亦安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杜婉玲顿时有些明了,心头也暗暗自责了一番,语含歉意地说道:“哎呀,我还想着怎么给你说呢,亦安这次真的很幸运,能够参加第一批的高考,现在啊正在抓紧时间复习呢。这眼瞅着也没多少天了,所以啊,他老想着回团场去看望你们,都被我拦下来了。” 程家安连忙通情达理地说道:“对对对,你做的对!我打电话啊也就是这个意思,你交待亦安踏踏实实的复习,不要东跑西跑的,这都没用。关键是考上一个好的大学,这比啥都强啊。” “是啊,我也担心你们误会呢,回来了就没去团场看你们,秀兰嫂子不会有意见?”杜婉玲有点担忧地问道。 程家安赶忙解释道:“没有没有,头前还交待我呢,让我告诉亦安别有事没事的往团场跑!” 听到李秀兰如此的态度,杜婉玲心头一暖,悬着的心也随即放下:“那就好,等考完有个结果了,我让他回去看你们。” 程家安恳切地点点头,也不在意对方是否看得到:“好好好,这不急,不急!那你就忙,我不打扰你了。” 不便过多地打扰杜婉玲的工作,事情一说完,程家安就自觉地想挂断电话,可突然又被对方叫停。 “唉,等等……家安大哥啊,前段时间伟国回来过一趟,本来想着去团场看看你们,可是省里工作紧,匆匆忙忙地又把他叫回去了,连他们父子俩都没待多久,我看只能另抽时间了!” 杜婉玲的这番话明显是在为何伟国找理由开脱,这话说出来,估计连她自己都会持疑三分。 没有办法,难道直抒心头的怨怼,把内心扭曲的何伟国展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么?毕竟是夫妻,哪怕是为了何亦安,杜婉玲都必须违心地去维护何伟国。 当然了,木讷的程家安并非愚笨。何亦安回到了陇佑,做为父亲的何伟国肯定会马不停蹄地回转去看望心心念念的宝贝儿子的,这是最起码的人情世故。 至于能否有“人情味”地来团场看看自己这对“难得一见”的夫妻俩,那就另当别论了。 其中的缘由,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程家安委婉地说道:“婉玲啊,没事,现在伟国是大领导了,忙得可都是全省上上下下的大事呢,可不敢把时间耽误在我们这些犄角旮旯的地方,工作第一,工作第一。” 虽然看不到电话另一头杜婉玲当下的神情,但从话音里就能听出浓浓的歉意和无奈:“对不起啊,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可这……” 程家安相当大气地回应道:“没事没事,以后有的是机会,婉玲,那没啥事我就先挂了哦。” 挂断了电话,程家安才将腹腔内那股抑郁浑浊的空气吐了出来,心头却没有因此而感到如释重负,反而黯然地伫立了一阵,这才换个正常点的面孔转向门卫师傅:“师傅,多少钱!” “2毛!” “给,师傅谢谢啊,先走了。” 第41章 标准的铁娘子 陇佑,印刷厂。 处在去往陇佑县城的同一条道路上。 想当年,在杜婉玲帮助下,李秀兰初来印刷厂当临时工的时候,这段路简直就不能称得上是路。 那个时候,在戈壁滩上建一条奢侈的柏油马路实在是划不来的。一方面有限的资源要优先投入到水利农耕上,一方面“要想富先修路”在广袤的戈壁滩上就是个笑话。 在护沙林没规模性的建成之前,一条再宽敞的道路也会被没完没了的沙尘暴瞬间掩盖,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人们是不会傻乎乎地去做的。 所以唯一的一条路,只有简单的被车来车往碾压,自然形成的石子路。在这种路上行驶,就算是最牢固耐用的解放大卡,除了尾巴根子后面会扬起一连串漫天的尘土外,上下颠簸的力度能把人的五脏六腑全都从腹腔里抖落出来。 而那时候的印刷厂门,虽说挂着国营厂的鲜亮牌牌,实际上也寒酸的够呛。 大门口,只有一块用白木板做成的门匾,上书写着“红星印刷厂”几个楷体字样,算是个标识所在。五六米宽的厂门也就堪堪同时开进两辆卡车的样子。 厂门窄了些是有好处的,这样一来做门的板材就节省了不少。可别想着用什么铸铁来做大门,五六十年代,团场里的锹镐犁耙都缺铁呢,那时候谁还会奢侈地用铁来做这些门面功夫。 门虽小,可厂区的面积却是占地很大,戈壁滩嘛,土地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一排排平房整齐排列着,这让初次见识的李秀兰激动不已。 哇!这就是工厂啊,那可比自家的村落都大了许多,要能在这里上班那该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件事啊。 一旦有了工作,就能像城里人一样的上班下班,拿着妥妥的工资,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却食不果腹尴尬境地,也许就预示着无穷尽的贫寒黑夜里终于迎来一丝温饱希望的曙光,这对于窘困了不知道多少代的老李家来说,绝对算是个划时代的转折了。 可入厂的当初,也并不非一帆风顺的。 对于李秀兰这个“空降”的临时工,很多人是有意见的。想想就明白,进了厂就意味着拥有了铁饭碗,自家的厂工子弟都没法安排完呢,谁又愿意接受这个不知道从哪个旮旯拐角钻进来抢占位置的人呢。 于是乎,初来乍到的李秀兰没少受到某些人的不待见。 其实,做为接收李秀兰入厂的厂长刘安民当时也挺为难的。 印刷厂与陇佑报社有着诸多重要业务上的往来,当时的杜婉玲,大大小小的也算一级领导人物,人家都上门开口了,这个忙他也很难推托掉。 于是,顶着全厂闲言碎语的压力,杜婉玲又在后面不遗余力的推波助澜,甚至都把团场和印刷厂“搞共建”都拿出来做理由了,这才让李秀兰堪堪有了这个临时性的工作。 只是当时没编制没岗位的,纯属打杂的性质,而且工资还很低,搞得杜婉玲还有点心生愧疚。 不同的命运境遇,对苦累和幸福的标准是不同的,对于金钱的多寡更无从参照衡量。 换句话说,杜婉玲是不可能完全体会李秀兰当时对工作的急迫感。能如此顺利就得到一份难能可贵的工作,这对于当年亟待解决老家困境的她来说,无疑是天大的福音。 自从进了印刷厂,开始了上下班的循环往复,天蒙蒙亮就得骑着车,在石子路上叮叮当当赶上八九里地去上班,中午就着饭盒对付一顿,到下了班时间再叮叮当当赶回家做饭。厂里分配的工作,除了要帮着进出仓库的车辆卸货搬运,还要认真清扫几百平米的仓库卫生,一日都不能落下。 两年间,面对繁杂沉重的工作,很多本应是男人干的体力活,也都让李秀兰给包圆了,虽然纳编的事情看上去遥遥无期,可李秀兰从未叫过一丝的苦,反而心里像是塞满了蜜。 自己是拿着工资的上班族,这比在农村土坷垃里刨食强得不知道多少倍,这点苦累又得了算什么? 肢体是累的,可心里是甜的。 如果没有那个整天在自己面前叉着腰,掉个猪腰子脸,有事没事总要训斥自己两句,完全是鸡蛋里挑骨头的主任王春菊,那么这种工作者的甜美还真能让人陶醉呢。 而这个直管李秀兰工作的女领导,一进厂就对李秀兰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为了把自己闲置在家、游手好闲弟弟弄进厂里,她没少在背后使阴招。 本想着用点下作的手段,迫使李秀兰知难而退。可几番下来,这个不知进退的李秀兰反而有点越挫越勇的架势。到最后,李秀兰终是被惹急了,干脆撕破了脸皮,宁可丢了临时的工作,也要找个说法。 她那个执拗不屈的性格,也终于在印刷厂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搞得厂领导都没脸没皮下不了台。 哎!这个婆姨的胆子简直就是铁榔头做的。 可没想到,一向谨慎为先的厂长刘安民为了息事宁人,尽可能减小舆论风波,也为了给杜婉玲一个交待。不仅处分了王春菊,而且将李秀兰的临时工给转了正。 这下,失之东隅,得之桑榆,连事后暗自后悔的李秀兰自己都没想到,等待她的会是此等结果! 一时间,李秀兰成了全厂的名人,连带她那个霸气不屈的秉性,也成了职工津津乐道翘大拇哥的对象。 现如今,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厂区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厂房该改建的该建,设备该更新的更新,也有了国营厂该有的规模和派头,而李秀兰也已经算是厂里的老职工了。 相比程家安内敛不显的性子,李秀兰直率粗犷了许多。这两人性别与性格交替互换的结果,不仅让李秀兰常年占据着家庭“霸主”的地位,在工作单位里也是当仁不让的“硬汉作风”。 这倒不是说李秀兰归属于嚣张跋扈的“鹰派”,相对于她在工作上的负责和较真,性格上的这点强势还算不上什么“瑕疵”。 自从纳了编,当上了一名库房的质检员,她比厂领导都在意工作上的细致,甚至已经达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这可把一帮协同其工作的同事恨得牙龈直痒痒,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可保不齐厂领导就喜欢李秀兰这种“直筒子”兼“炮筒子”的风格。 放眼全厂,试问谁敢硬着头皮为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的入库产品质量问题,叉着腰和对方理论个三天三夜?又有谁敢为自己工作上的失误在她面前胡搅蛮缠,甚至骂骂咧咧的? 那还不被李秀兰提着扫帚在厂子里狂追三圈才怪! 就因这,厂里的产品质量提高了不少档次,连日常的机器损耗都下降了不少。提及这个,厂领导没有一个不乐呵呵的。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在阵地在! 套句话说:李秀兰在,仓库就在,质量就在! 有了质量就有了效益,有效益就有更多的奖金可拿。一来二往的,同事们虽然习惯性地避其锋芒,但私底下没有一个不服气地暗暗喝彩一声“真铁娘子也”。 就这样,每年的评功评奖,要是没有了李秀兰的名字,那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 第42章 三八红旗手 这一天清晨,一上班,印刷厂里工人们忙忙碌碌地搬卸着成捆的纸张材料,李秀兰每一捆都在极为细致的请点、检测,完全合格了才招呼人搬进库房。 当然,她自己也力所能及地帮忙扛运点货物。 “是陈师傅?你能过来看看吗?”李秀兰查看着一堆货物,不由地紧蹙起了眉头,招呼一旁正在卸货的工人师傅过来。 “怎么了?有啥事么?”陈师傅讪讪地走了过来应声道。 李秀兰指着地上一捆捆的物资,用手中的卡尺比划着,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像块铁:“我都说了很多次了,今个咋又是这么个情况啊?你看看,你们送过来的白报纸尺寸怎么都对不上,差着半公分呢,这要上了我们的机床肯定是要卡机器的,这我们可不能要。” 这个姓陈的师傅兴许是刚入厂不久,对李秀兰的秉性还不是很了解。眼看着自己一上午辛辛苦苦的成果就要付之东流,态度上就有点不情愿了。 “哎呀,我说秀兰同志,干事不能老是这么较真啊,我们大老远地搬上搬下容易嘛!上次送来的油光画报纸,你说质量不行,我们也只能给人家造纸厂退回去。折腾一次也就行了,你看看这些都是印刷报纸用的,不用那么讲究,差个一点两点问题不大。” 李秀兰断然地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扬了扬手上的卡尺,不容置喙地说道:“不行,不行!差了就是差了,既然放我做这个仓库质检员,我就得为这个负责啊。你说行那不成,得尺子说了才算,赶紧搬上车退回去!” 陈师傅心头有点火大,这样情况一次两次也就算了,三番五次地这么折腾谁受到了啊。于是他冲着李秀兰两眼一翻,两手一摊,一副爱咋咋地的模样:“这事我管不了,我只负责送货,要是有什么问题啊,你直接找人家造纸厂去,跟我说没用。” 听了这话,李秀兰顿时凤眼圆睁,耿着脖子说道:“你这态度可不对哦,让我找造纸厂去?我犯得着么!搞清楚,这可是你们的工作,我要帮你干了,是不是你的工资也让我领啊?” 陈师傅有点破罐子破摔了:“反正啊东西已经拉来了,再让我们拉回去可不行!” “呀!” 李秀兰这下也惹急眼了,小火苗蹭蹭地往上冒:“你这是跟我杠是?那行啊,货是你们拉过来的,这质量不过关我也签不了字,那你就放着!这活算你们白忙乎了,回头造纸厂扣你们工资,也跟我没啥关系!” 陈师傅这下可傻眼了,火急火燎地吼道:“唉唉唉,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呢!还能不能讲理了?” 李秀兰轻蔑地瞪了他一眼,手里的尺子在对方的鼻前晃来晃去,毫不客气地说道:“理在这呢,你跟他讲!” 这个操蛋的婆娘,还没完没了了! 陈师傅被刺激得有点冲动,撸起袖子就准备开始对骂。关键时刻被旁边的刘姓职工赶紧死死地拉着,边解围边凑近脑袋劝解道。 “算了算了,你是不知道她,这婆姨泼辣着呢,她可是敢耿着脖子跟厂长论输赢的人物,你在她面前能讨了好去?逼急了她能和你干仗呢!” “且!”陈师傅眼睛一翻,一副不信邪的模样:“我一个大老爷们的还能怕她?” 刘姓师傅一脸的黑线,看了看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暗自腹诽着:你牛逼,你不怕,等你怕的时候已经晚了! “你别不信啊,上次他们仓管的老陈,就是急眼了跟她吵了两嘴,顺带憋不住骂了几句人,硬是被她拿着扫把绕厂追了三圈。厂里人都看着呢,一个大老爷们被修理的像只丧家犬一样,要多丢人有多丢人……嗯!你也想试试?” 陈师傅顿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道:“真的假的?” “别废话了,走走走,说点好话,能对付过去就对付过去算了。”说完刘姓师傅将一脸质疑的陈师傅拉回到李秀兰身旁,讪笑道:“秀兰同志,你看我们负责送货确实也挺辛苦的,跑来跑去几十里路呢,要不您这次睁一眼闭一眼算了。” 看着对方温言善语的,李秀兰也平复了一下心态,平和地道:“我也知道你们辛苦,这些东西死沉死沉的,但质量不过关,我确实不能收!这样,我也帮你们搬,免得你们觉得我这是故意刁难你们呢,成吗?” “这个……”刘姓师傅很是纠结。 李秀兰翻了翻白眼,断然地道:“成不成说个话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哎……”刘姓师傅叹了口气,无奈地退让道:“成成成,搬,我们搬!” 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李秀兰麻利地撸起了袖子,先一步呼哧呼哧地帮忙搬起东西。那风风火火的干劲,连刚才想要一较长短的陈师傅都有点暗自服气。 刘姓师傅不着痕迹地碰碰他的胳臂,戏谑道:“看见没?要不咋说人家年年都是三八红旗手呢,干起这脏活累活来不输给咱这些大老爷们……行了,人家都能干这份上,你就别往心里去了” 陈师傅苦笑地摇头:“行,我也认了!” 正在李秀兰满头大汗帮忙的时候,厂长刘安民走了过来,看着她忙不迭的地搬运货物,好奇地问道:“哎呀,秀兰同志啊,你慢点,都这岁数了,你小心闪着腰。唉?不是啊!你是质检员又不是搬运工,这是干嘛呢?” 李秀兰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捶捶酸痛的胳臂解释道:“厂长啊,没什么!这批纸不太合格,让师傅们送回去又有点牢骚,我帮着干干。” 发生了什么事,刘安民猜都能猜的出来,他赞许地笑道:“看看,咱厂党委把你放到质检员的位置上真是太英明了。在你之前就是因为纸张不合格,机器总是在卡纸,磨损设备不说,还总是耽误时间。这下好了,由你把着这道关,后面就能顺顺当当地完成任务。” 李秀兰才懒得站在这里闲扯呢,随口应付道:“厂长您能认可就成,还有不少货呢,我就不和你闲聊了,我还得帮忙搬呢。” “唉,停停停!” 刘安民赶紧一把拉住她,翻了翻白眼,一脸的郁闷:“这咋是闲聊呢,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李秀兰愣了愣神,疑惑地道:“厂长你是找我有事?” “那当然啦!” 李秀兰直楞楞地问道:“好事还是坏事啊?” 这话可把刘安民给气笑了,自己好歹是一厂之长,和你一个普通职工谈个话连点耐心都欠奉,临了还反问起了自己,这种耿直奇葩的职工恐怕也就李秀兰这独一份了。 “你这个李秀兰,还真是个直肠子,好事能找你,坏事就不能找你啦?行了,好事,大好事!” “那……那啥好事啊?”李秀兰眨巴眨巴眼睛。 刘安民从口袋里拿出个奖状来,笑呵呵地递给了过去:“那,经过民主评议和厂党委研究,今年的三八红旗手还是你李秀兰的!” “啊!这个是真的么?”李秀兰惊喜地捧着奖状,有点不敢确定。 刘安民又翻了翻白眼仁:“嗬,白纸黑字的还能是假的,本来厂里要开个表彰大会的,可最近任务量太大,只能直接公示了。李秀兰同志,你是好样的,同志们的眼睛都雪亮着呢,好好干!” 李秀兰满脸潮红地勾了勾脸颊的头发,乐呵呵地说道:“一定,我一定好好干。呃!厂长,今年的三八红旗手一样有奖金。” 好像就知道李秀兰会问这个,刘安民苦笑地摇摇头说道:“有!肯定有!呵呵,你啊……” 看着刘安民离开,李秀兰这才把手在工作服上仔细擦了擦,小心地打开奖状,然后她的嘴就合不拢了…… 如果说孩子们拿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乐儿,那么李秀兰这个奖的含金量就是天壤之别的大喜事了,因为这东西还跟奖金挂钩着呢! 家里一众老小围绕着程家安叽叽喳喳很是兴奋,催促父亲赶紧打开奖状观瞻一番。证书上的那个红章章令孩子们欢呼雀跃不已,家里的温度骤然升高,连程家安都咧着个大嘴巴久久合不上。 而边上李秀兰则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一边淡然地打着毛衣,一边将耳朵竖得老高,将各种恭维之词全都收纳于耳,心里暗自得意非常。 “哇,又是一个三八红旗手啊,这都第几个了?”这是程江水发出的赞叹。 “第四个了!妈,你拿奖的速度都快赶上我了!”程江河肯定地赞叹一句,顺带把自己也捎了进去。 “去!” 程家安撇了撇嘴,赞誉的话儿深得妻子之心:“你那些奖状能有你妈这分量?这个奖可稀罕着呢。这可是对你妈一年工作的肯定啊,厉害厉害。孩他妈,你还真是厉害!这连续四年能评上三八红旗手的可不多见啊。” 程江河不吝赞誉地道:“就是,也不看我妈是谁?妥妥地先进人物,不服都不行!” 就连完全迷糊的程江海这时候也冲着李秀兰拍起了小手:“就是就是,妈妈最厉害了。” 家里其他人夸夸自己,李秀兰算是有点小得意,可就连屁事不懂的老幺也能如此夸赞,李秀兰还真有点老怀甚慰的感觉,戏谑地道:“小不点的,你知道个屁啊,顺着嘴就夸!” 程江海频频地点着头,如同小鸡啄米:“反正我就知道妈妈最厉害,比齐家虎的妈妈更厉害。” “呵呵,也对哦!”程江河眼睛一亮,凑上来腆着脸道:“这下蔡三姑可在咱妈面前彻底抬不起头咯,下次再吵架,妈一句话准能让她灰溜溜地消失。” 程江水楞了楞:“啥话啊?” 看着老小都在疑惑地看着自己,程江河装模作样地学起了母亲一副霸气冲天的牛劲,演绎道:“蔡三姑,看看!我这红旗手都有四只了,加上我这原有的两只,那可就是六只啊!知道这是啥不?这可是标准的三头六臂啊,你有几只啊?还敢跟我斗,哼!”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李秀兰羞恼地在其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红着脸道:“胡咧咧个啥尼?拐着弯说你妈是孙猴子,找打呢?” 程家安也揶揄地笑道:“就是,这孩子连你妈的玩笑都敢开了,皮又痒痒了。” 程江水看着父亲在一旁畅然开怀,翘目一转,笑嘻嘻地说道:“爸,江河说的也没错啊,妈可是越来越有底气了,当咱家的一把手当仁不让啊。爸,你啥时候也能拿个三八红旗手回来啊,跟妈比比,至少以后你抽烟妈能给你放宽松些。” 程家安翻了翻白眼,故作生气的样子:“越说越来了哦,连你爸的玩笑都开上了,三八红旗手是给女同志的,你爸一个大老爷们能拿这玩意?” 程江河凑上来,疑惑地问道:“爸,那你能拿个啥奖?” 程家安老脸一红,没好气地说道:“最佳老子奖,行不行?想挨揍就直说!” 看着大家越说越没个正行了,都开始奚落起自己的父亲了,这种观念可不能滋长,李秀兰赶紧维护起了丈夫的权威来:“行啦,咱们家都靠着你爸踏踏实实的工作,周周全全地照顾你们,这比拿什么奖都实在,比什么奖励都要好。” 程家安斜瞄了一众孩子,得意地道:“都听到了,还是你妈明白事!” 程江水笑吟吟地上前,拉着程家安的胳臂,亲热地说道:“爸,我们都明白呢,您是世上最好的爸爸,这个最佳爸爸奖,肯定是您的,而且永远都是您的……” 程江河赞同道:“对对对,最佳爸爸奖永远都是您的!” 程江海高兴地拍手:“哦哦哦,爸爸也得奖咯,爸爸也得奖咯……” 第43章 一骑绝尘的才子 白雪飘洒,寓意着来年的春风化雨。 这一年的12月11日,第一届高考终于拉开了帷幕。 亟待通过知识改变命运的莘莘学子们,怀揣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走向了他们决战的阵地。 这是一张筛网,一座独木桥,筛掉沙子留下黄金,也算是一种物竞天择。 只是这网孔太大、这桥面太窄,大浪淘沙后又有几个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幸运儿呢。 此刻,陇佑市的某考场外早已是人山人海。从望子成龙这条来看,千古一律。外面一层乌泱泱的人头里,长辈多过考生,有的更是全家齐上阵,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不少。大多也是期盼自家的儿郎能够趁此东风,奔个好前程,顺带着也能一个人得道鸡犬升天。 杜婉玲也陪同何亦安来到考场前,倒不是期许将来能沾沾儿子的光。仅是爱子心切,希冀他能达成他自己的心愿,强大了自己或许能够在何伟国面前多少有个挺直腰杆的资格罢了。 “这么多人啊!亦安,不要受这些影响啊。” 相较那些临阵激动、彷徨、茫然的考生们,何亦安的脸上一片从容冷静甚至有些淡漠。杜婉玲只能侧面鼓励一番,其实心头也着实捏着一把冷汗。 实在是因为百分之一的概率让人揪心不已。 何亦安转过头,淡淡地道:“妈,你不用这么紧张的,你放心好了,我对自己有信心。” 杜婉玲强打起精神:“嗯,妈也对你有信心,好好发挥就行。” “妈,我进去了,你就别在这耗着了,考完了我自个回去。” “哎,好,妈妈看着你进去。” 看着何亦安随着众考生进入考场,杜婉玲并没有转头而去,亦如其他家长一般,在外面翘首以盼,惶恐而又焦躁。毕竟是一级领导干部,心乱的时刻阿弥陀佛是不能要的,暗地里碎碎念的祈祷倒是必不可少。 考场内的设置倒也简单,普通的小学教室前那张写着“首届高考某某考场”黑板,让初见的考生不由地心生惶惶,甚至脚下踉跄趔趄的都有。 快步走进考场的何亦安坦然地坐了下来,面对鹰视狼顾的监考老师,淡然一笑。从发卷到答题似乎像一个学富五车、饱读诗书的学者在挥洒自如地应答账房师爷的粗鄙提问。 一贯名列前茅的知识底子,在这一刻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了。当然,兹事体大,何亦安并未等闲视之,反而有点举轻若重。 洋洋洒洒答题之后,细致再细致地检查几遍,直到自己检查的都有点呕吐感了,这才抬起头来,望向黑板前那个斗大的钟表,时间这才堪堪过去一半,实在是等着无聊。也不管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箴言,几步上前就把答卷交给了监考老师。 “这位同学,时间还有很多,你不多检查几遍?” 看到如此之早的提前交卷,这位“鹰顾”的老师把眼珠子瞪成了“牛瞳”。 何亦安微微一笑:“老师,不用了!” “哦,好好好……” 看着何亦安潇洒远去的背影,老师也不禁咋舌。 如此做派不外乎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汗牛充栋的趁早滚蛋;另一种则是信心百倍的一骑绝尘。看着手中考卷上满满当当的雅致小楷,显然对方属于后者。 考场内众考生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深感很诧异。何亦安这种“出头鸟”的效应顿时引起一阵骚动,场面有点失控。监考老师赶紧瞪起鹰眼,连声喝制:“都好好答题,遵守考场秩序……” 此刻杜婉玲在考场外焦躁地徘徊着,越是焦躁越感觉时间的漫长,惶惶间只听到有人在嚷嚷:“哎,看看,有考生出来了!” 杜婉玲猛然抬头望去,当看到何亦安那熟悉的身影显现时,顿时感到一阵阵的头晕目眩,心中暗呼:糟了! 与杜婉玲同感,周围的家长也开始指着何亦安纷纷议论起来,基本上是带着同情、叹息,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嘿,这才多一会的时间就出来了,估计是交白卷了。” “是啊,高考哪有那么容易的,我看很多人都是过来凑数的。” “可惜了,可惜了!” 杜婉玲第一时间踉踉跄跄地迎了上去,惶恐间努力自我镇定一番,强装一副从‘哪跌倒就从哪爬起来’姿态,极力安慰道:“亦安,你这是?哦,没事,这次考不好,下次我们再努力。” 何亦安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信地道:“妈,你说什么呢,我觉得题目很简单啊!” “什么?简……单?”杜婉玲吃惊地瞪大双眼。 “真的很简单,妈,你放心,我有十足的把握!”何亦安笑着说道。 看着儿子畅然的笑容,杜婉玲这才知道眼下的不是惊慌而是惊喜,心颤之余狠狠拍了一下儿子的臂膀,嗔怪道:“你把妈妈吓坏了!” “呵呵,妈,我们走!”何亦安轻轻地挽起杜婉玲的胳臂,母子俩笑容欣然地飘然远离,只把一众吃瓜群众晾在了一边,个个面若痴呆,被点了穴般地长大了嘴巴…… 连续几天的考试,何亦安都极力阻止了杜婉玲的陪伴。看着儿子信心满怀的样子,杜婉玲也不愿画蛇添足地在场外施加一丝心理压力。就这样,考试转眼而过,接下来就是心急如焚的等待通知了。 命运是垂青还是唾弃?预戴王冠还是头悬利剑?模棱两可间可是最难熬的。 杜婉玲就这样在焦躁中度过,每天如同烫锅上贴着的饼子,不断地在翻面,不断地煎烤。下了班来,最怕遇到熟人,见面就会热情地上前打句招呼,然后八卦似的询问。 “听说你们家孩子也参加今年的高考了?” “哟,我听说已经有人拿到通知书了,你们家还没到吗?” “什么?还没拿到啊,你也别着急,你家孩子准能考上!” “今天有消息了么……” 没得到消息,这也是一种八卦的话题,而且还是领导家的孩子,迅速就能被人传得沸沸扬扬。杜婉玲这张烫饼子更加烦躁起来,一下班,每次都是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楼下的信箱旁,当看到里面空空如也时,心情也就随了这信箱一般,空落落的。 忧虑忐忑地回到家,刚打开门,只见何亦安兴冲冲地举着一张录取通知书冲了上来,喜不自胜地嚷嚷道。 “妈,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一道炸雷响彻在了杜婉玲耳畔,几度愣神后才欣喜若狂地叫出来声音:“啊,考上了!快快,拿给我看看……兰州大学录取通知书……亦安,这是真的!儿子,这太好了,太好了!” 杜婉玲差点没乐得跳将起来,几日来的煎熬确实让她有点从地狱邹然来到天堂般的飘然。 只是没在这种惬意的感觉中滋润多久,就被何亦安接下来的一句话,又从天堂狂坠而下。 “妈,我想赶紧回团场,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干爸他们!” “啊!”杜婉玲当场楞住了:“这么急回团场么?” 激动不已的何亦安一点没有注意到母亲此刻陡然暗淡的神色,依旧兴奋地说道:“是啊,我想第一时间告诉他们!” 杜婉玲默默地点点头,很是理解地说道:“那好,等我明天安排好工作就送你过去!” 何亦安兴冲冲地从门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背包,一副万事俱备,急不可耐的样子:“不用了妈,你看我都准备好了,我就给你说一声,现在就去寻个车过去。妈,那我走了啊!” 不待杜婉玲回话,何亦安连蹦带跳地下了楼,扬长而去。 “你这,儿子……哎!你注意安全!” 何亦安远远的声音传来:“知道了……” 看着那个转眼即逝的背影,杜婉玲心中突然有点隐隐作痛。 在何亦安的心目中孰轻孰重,结论往往只在细微间。杜婉玲甚至有点自嘲,如果不是顾及到自己还是个生母,那么恐怕现在看到的也仅仅是儿子留给自己的一张便签。 惶惶间,心情几度大起大落让杜婉玲有点心力难继的眩晕,回到屋里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看着偌大房间内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自己,突然觉得有些悲凉…… 【一些朋友私信,说是更新太慢了,今天连续更新四章,感谢关注!】 第44章 齐家龙的梦魇 陇佑,团场。 团场里的日子平淡无奇,往往是今日复明日般地复制、黏贴、再复制、再黏贴……可这就是生活啊。 原汁原味的生活,单调朴质的生活。 蔡三姑就是这样生活着的,姑娘熬成媳,媳妇熬成娘,老娘熬成婆,平平淡淡地走完一生,盖棺定论的时候,坟头竖起一道墓碑,上书五个大字:平凡的婆姨。 可平凡不好么? 没有经历杜婉玲这样大起大落,风雨飘摇,也没有流浪乞丐那样的飘零凄苦,饥不择食,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的。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不是蔡三姑,你又怎知盖棺定论的那一刻,她不是欣然地闭眼,幸福地逝去呢! 碌碌无为,相夫教子,小人物有着小人物的盼头。 如果丈夫齐国庆能再给自己争点气,哪怕是略微地上调一级,蔡三姑估计都能乐得从梦中惊醒。盼不到的东西继续盼着就好,哪怕是遥遥无期,这就是生活给予的“考验”。 此刻,大儿子齐家龙被蔡三姑拧着耳朵来到水井旁,督促着帮忙打水。看着这个惫懒货,蔡三姑就有点火大,都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该干点正事了,整天还带着一帮穿开裆裤的孩子游走在团场四周,像什么样子,还要不要脸了! “妈,可说好了,我就帮你挑一趟哦,回头我还有事呢!”齐家龙不情不愿地说道。 “你有个屁事,不就想着跟几个狐朋狗友耍去嘛!” 蔡三姑一听就火冒三丈,冲其屁股结结实实地给踹了一脚,恨恨地说道:“你说说你都多大人了,咋还这么不着六的,能不能干点正事?你看看程家那几个小兔崽子,个顶个的能来事,你就不能给你妈我脸上也贴点金?” 齐家龙不屑地撇了撇嘴:“他们有啥啊,不就脑子好使点吗?有鸟用,还不是一样窝在这个破团场里。” 脚痒,很痒的那种! 恨铁不成钢的蔡三姑有点想把儿子直接踹到井里的冲动,怒不可遏地训斥道:“你这个跑不过乌龟的兔子,孬货!扇自个脸呢!” 嘴里头怨言百出的齐家龙,本想着再顶几句牛,突然瞄到了远处的一个“噩梦”般的身影,腿肚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哐”的一声,水桶掉落在地,水迹蔓延四周。 “妈,看,那个!那个不是何亦安吗?”齐家龙哆嗦的手指伸向前方。 蔡三姑气急败坏地骂道:“哎呦,没用的东西,这不白挑了嘛!你撞鬼啦!” “哎呀,还真是何亦安回来了!妈,我得躲躲啊……” 齐家龙像只受惊了的兔子,习惯性地想找个旮旯拐角的地方躲藏起来,可当场就被蔡三姑揪住了耳朵根子。 “妈,疼疼疼……” 蔡三姑恼羞成怒地道:“不就是个何亦安,他能吃了你咋滴,你这个怂货还真被他给弄魔障了?” “啊!妈,快放手啊,疼疼疼……”齐家龙惨叫连连,蔡三姑无奈地撒开了手,一阵余怒未消。齐家龙痛苦地揉揉耳朵,突然反应过来:“呃,也是哦,我怕他干嘛呀?对了,妈,你赶紧去打听打听,他回来干嘛?” 蔡三姑翻了翻白眼,气结道:“这有什么可打听的,回来就回来呗!” 齐家龙眨巴眨巴眼睛,怂恿道:“你去看看,他不是要考大学吗?考上了没有?” 蔡三姑上前扶起水桶,气咻咻地诅咒道:“考不上才好呢,考上了,他们得意,你妈添堵。” 齐家龙嘴里嘟囔着:“我觉得考上才好呢?” 蔡三姑又愣了愣,抬起头诧异地问道:“啥?你啥意思?” “他考上了,不就滚的远远的了嘛,从此再也不回团场了,我就不用这么提心吊胆了。”齐家安欣然地幻想着。 “呼”一阵疾风过后,蔡三姑的巴掌准确地落在了齐家龙的后脑瓜上,发出嘎嘣脆的响声。 “滚,你这个没球用的东西……” 何亦安回来了,时隔近一年的时间,终于如愿以偿地回来了。此刻的程家一众人当然不知道何亦安回返的消息,除了程江河跑去了书摊上看书,其余人都在院子里忙碌着。 程家安正忙着捯饬着那棵渐渐抽枝散叶、生机勃勃的小杏树。 你别说,有着程江海不定时的“施肥”,小杏树长势还挺迅猛。照此下去,说不定过上个五六年,李秀兰还真能吃上儿子童子尿浇灌出来的硕果。 只是程江海的尿液实在有点太多,除了能给杏树饱施营养外,还把多余的肥料撒在了被褥上,骚臭难闻。 恰逢周末,程江水帮着李秀兰在院子里拉起了绳索,将满是“地图”被褥床单统统晒了出来,而程江海则被母亲勒令站在院子正中间进行着体罚。 局促不安的他除了稍显紧张外还有点羞涩的脸红,毕竟大了一岁,也稍微有了点羞耻心,尿床这事还真不是男子汉能干的事。 也许是站的久了,程江海本想扣扣发痒的屁股缝缝,看着母亲狠狠甩过来的眼神,吓得赶紧将手放下,紧接着耳畔传来恶狠狠的雷霆之音。 “程江海,你自个看看,多大的人了,还给我整天画地图,你羞不羞啊。你是看着老娘我整天没事做是?说说看,这都第几次了?小兔崽子,你下次再敢给我尿床,小心我剁了你的小牛牛!” 程江海委屈地喃喃道:“妈,我不是故意的!” 听了这话,李秀兰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废话,你要是有意的,我早抽你了!你闻闻这味,这还能盖吗?” 程江水怜惜地看了看弟弟,温言地叮嘱道:“江海,记住啊,晚上别再喝那么多水了,睡觉前先把尿给撒了。” 不远处的程家安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若有所思地看着庭院中的程江海,蹙眉说道:“这也怪了,这都快三岁了,怎么还尿床,江水、江河可没这个臭毛病!” 一旁的程江水跺了跺脚,瞬间羞臊的面若桃花,嗔怒道:“爸,你说啥呢!” 程家安这才惊觉口误,赶紧随口认错道:“呵呵,说错了,回头啊,我去弄点乌药和益智仁什么的,给江海配点中药吃吃看!” “啊!”一听孩子这是病了,李秀兰陡然地紧张起来,焦急地询问道:“你意思是说这孩子有病,严重不?” 程家安翻了翻白眼,淡然道:“哎呀,尿床嘛,算啥大毛病,搞点中药温肾驱寒的。” 李秀兰拍拍胸脯,一副‘吓死老娘了’的惊恐模样,皱眉训斥道:“你老是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呢!” 趁着父母拌嘴,就在程江海再次偷偷摸摸地将手伸向屁股缝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何亦安兴奋的呼喊,惊得程江海一哆嗦,手指差点没直接戳进屁眼里去。 “干爸干妈,江水,我回来啦!” “亦安!” “亦安哥!” 第45章 喜悦后的冷水 看着那个兴奋不已,急速跑到面前的身影,程家安先喜后惊地说道:“你怎么跑回来了?” “是啊,你自个来的?”李秀兰抓着何亦安的手臂,上下稀罕地打量个不停,老脸一阵阵的欣慰。 “我来是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何亦安喜滋滋地汇报道。 程家安一阵惊喜:“怎么!考上了?” “啊?”何亦安顿时呆住了,满脸惊叹地问道:“干爸你咋知道的?” 程家安翻了翻白眼,这段时间没有一刻不在提心吊胆何亦安考学的问题,头发都愁白了好几根。他在这个时候匆忙赶了回来,还带着一股情不自禁的欣喜若狂,就算是傻子也都知道缘由啊。 这时候最激动的还属程江水了,她兴奋地奔将上去,兴奋不已地说道:“亦安哥,你还真考上了?天啊!太好了!” 性子最急的李秀兰把程江水往边上一拨拉,冲着何亦安焦急地询问道:“考哪了?你赶紧说啊,急死个人!” “呵呵!”何亦安赶紧从背包里掏出录取通知书,递给程家安,笑吟吟地道:“兰州大学!给,干爸,这是录取通知书!” 程家安急忙接了过来,哆哆嗦嗦地打开,眯着眼睛审视了好几遍,这才激动地说道:“兰州大学,哎呀,好啊好啊,听着就是个好大学。” 何亦安得意洋洋地说道:“那可不!这可是全国重点大学呢。” “是么?快让我看看!” 李秀兰急吼吼地抢过通知书,如同程家安一般三审而安,这才欣喜地说道:“好好好,真考上了,还是个全国重点。哎呀!我这心总算是落地了,我们家亦安啊就是能给咱争气!好样的!” “亦安哥,好样的!”程江水赞叹道。 何亦安也冲着程江水喜不自胜地说道:“江水,我做到了,我做到了,你高兴吗?” “高兴,高兴,特别特别的高兴!” 夫妻俩乐呵呵地站立在边上,看着二人手舞足蹈地跳跃着。程江海想笑不敢笑,想跳不敢跳,想挠不敢挠,十分的纠结…… 而众人所不知道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蔡三姑就已经躲藏在了院角的一边,将嫉妒的眼神投射在众人身上,满脸的皱纹拧巴在了一起,分明写就了一个大字:酸! “且,还真考上了!老天不长眼……”蔡三姑翻着白眼。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何亦安拽着程江水手在团场外的小土坡上纵情地奔跑,挥洒着心头无边的欢悦,冬日的林间荡起阵阵飘逸的笑声。 那一刻,草儿更黄,风儿更柔,醉了心田,美了青春。 似水的年华,悸动的人儿,此刻正双双伫立在小土坡的顶端,眺望远方空旷的麦田、凋零的枝丫,眼睛里却没有倒影出愁煞人的孤冷萧索,反而充满着绿的希望、暖的闪光。 眼神的尽头处,来年又将是一片生机盎然。 “江水,看到了吗?未来!我们的未来!” 程江水痴痴地应声道:“未来!我们的?” 何亦安心里充满着无限美好的激情和憧憬,胸腔里奔流的稚嫩火苗,化作了潮水般的铿锵斗志:“是啊,别看今天我们仅仅迈出了一小步,这意味着未来我们就能大踏步地朝前,去争取属于我们的幸福。江水,我都想好了,等我大学毕业了,我就回到陇佑来,好好工作,咱们俩共同为这个家去奋斗!” 誓言的甜美如同蜜糖,憧憬的景象令人神往。可那个遥不可及的未来,真能如这誓言和憧憬描绘的那般和煦绚丽么? 此刻面对雄心勃勃、意气风发,敢于勇立潮头勇怼龙王的何亦安,程江水却突然有些微微的自卑。 一个是鲜亮耀眼的大学生,一个将是微不足道的中专生,并非她妄自菲薄而是差距之大实在让人有点自惭形秽。 程江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眼神里充满了忧虑:“亦安哥,我不知道未来是怎么样的。你上了大学,或许会遇到更好的人,会碰到更好的机会,那个时候你还愿意回到咱这个穷地方吗?” 何亦安愣了愣神,不知道程江水为何有此一问:“怎么?你是对我有所怀疑么?江水,你是最明白我的,在这里有我的干爸干妈,有我的弟弟们,最重要的还有……你!” 程江水秀目涟涟看向他:“亦安哥!” 何亦安欣然地一笑,鼓励道:“我知道,我们都还小,但这并不能阻挡我们追求美好事物的脚步和斗志。江水,我觉得,你也应该去考大学,我可以在兰州等着你的到来。你想想看,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是啊,比翼齐飞,相扶相持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可奈何人生总有许多迫不得已分歧路、望洋兴叹难行舟。岔路口前的踌躇,是感叹号,亦或是句号,就要看未来的造化了。 “亦安哥!”程江水黯然地低下头,幽幽地说道:“我……我不准备考大学了!” 沉浸在憧憬中的何亦安,突然被这一句话惊醒了,他惊诧地回头来,脸色骤变:“啊,你说什么?不考大学了,为什么不考大学了?” 程江水双眸缓缓投远,清净淡雅的俏脸上波澜不惊:“咱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样的机会还是留给江河和江海,我已经报名去读卫校了。” 何亦安紧蹙着眉,面带虑色,焦急地说道:“可是这样对你不公平啊,你的学习那么好……” 程江水微微摇头,眉眼间却是一片坦然:“没关系的,虽然只是个中专学历,我相信只要能凭着本事吃饭,我一样能帮爸妈撑起这个家,我一样能活得很精彩。” 一阵阵的沉默…… 这个消息如同冬日的寒风,骤然吹进了火热的心头,将那一刻如同沸水般的悸动平息了下来。 何亦安看着眼前恬静无波的程江水,暗暗苦闷。他知道,一旦是程江水认定的东西,那将成为执而不化的既定事实,无法再希冀其有所动摇。 江水悠悠,伊人独立, 你不既往,我便归来! “江水,我知道你决定的事,是谁都拉不回来的。不过,你让我更加确定自己未来要走的路……那就是回到这里,回到你们的身边,也尽自己的力量来撑起这个家!” 这一刻程江水的内心不再波澜不惊、不再风平浪静,浅浅的笑化作了浓浓的情:“亦安哥……” 第46章 灯下黑的察觉 为了庆祝何亦安考上大学,李秀兰紧锣密鼓地安排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这时候什么精打细算早就抛之脑后,省吃俭用忘得一干二净。 要不是程家安竭力拦着,她甚至想大摆筵席,呼朋唤友地召集一大帮人众,也好极力显摆嘚瑟一下此刻的傲气。 看,这就是咱家的娃!我李秀兰养大的娃! 好事是好事,骄傲也该骄傲,可没必要闹得全团场沸沸扬扬。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李秀兰顾及不到一些潜在的隐患,可程家安不能不考虑啊。 何亦安说到底是人家的孩子,屁股后面还挂着一个让人无语的何伟国呢。你在这里自作主张地大操大办算什么?宣扬归属权么? 低调,低调懂不懂? 所以程家安死命拽住了李秀兰的冲动,小范围地庆祝庆祝,热热闹闹地表达一番也就得了,那些小骄傲小嘚瑟的,揣在怀里偷着乐就成! 饭桌前,程家老小喜气洋洋地坐定。老规矩,作为“家主”的程家安需要举杯先发言。 “来,今个高兴,一则为亦安考上大学,二则也为江水即将去上卫校,成为像我这样的医生。这对咱们家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祝愿孩子们将来都有个好前程,都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来,就为这,干杯!” “哦,干杯哦!” 李秀兰笑眯眯地看着何亦安将“庆功酒”一饮而尽,转头就现场教育起了程江河:“看见没有,你哥和你姐都有自己的出路,你也学着点样,将来给妈也整出个大学生来。” 程江河迅速从嘴里吐出一块肉骨头来,砸砸嘴,一脸的信誓旦旦:“妈,你放心,我一定向亦安哥学习,考不上大学誓不罢休!这总行了?” “这就对了,男子汉就该有这样的志气!”程家安欣慰地赞许道。 程江海高举着小手:“爸爸,我也有!” 李秀兰翻了个白眼,乐呵呵地嗔怪:“你知道个屁啊,就有的没的!” 程江海晃晃悠悠地站在炕上,油乎乎的手张牙舞爪,小胸脯挺得高高的,煞有逆风尿千里的豪迈:“我也有志气,我也要当男子汉!” 众人哄然一笑后,程江海被李秀兰一把拉了下来。何亦安惶惶地拿过酒瓶,在众人惊讶的眼神里,给自己杯子倒上了真酒,恭谨地用双手端起,冲着程家安道:“干爸,你从来都不允许我喝酒,今天我考上大学了,我就喝一杯,可以吗?” “这……”李秀兰皱了皱眉。 “喝!”程家安倒是很干脆地同意了:“你都成人了,干爸以后也不会阻止你了!” 望着一众灼灼而来的目光,何亦安似乎心有所感,一股发自肺腑的真情涌了出来。 “我想借这杯酒敬您和干妈。干爸、干妈,从我记事起,我就待在这个家里,你们是把我当自己的孩子带大的,教我走路、教我识字、教我做人,什么好的都先给了我,亲生骨肉也莫过于此了。虽然你们不富有,但你们却给了我一个完整的世界,给我一个安稳而又温暖的家。” 看着程家安、李秀兰欣慰的脸庞,何亦安更是有点激情难抑,语调提升的同时,俊逸的脸上透出朵朵潮红。 “所以今天,今天我要说!干爸干妈,我也是你们的孩子,我希望将来能和江水一起,好好地孝敬赡养你们,为这个我们共同的家贡献我们自己的力量。” 说罢,何亦安潇洒地仰头一饮而尽,程家两兄弟欢快地击掌而呼,李秀兰也都乐呵呵地在一旁傻笑着。而程江水则俏丽羞红,半羞半喜地低眉垂眼,对着眼前的空碗摆弄个不停。 程家安的脸色突然古怪了起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欢庆的众人中,也只有自己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和江水一起……” 何亦安的话语里为什么单单要突出江水呢?这意思又该怎么去理解呢? 程家安的脑海里迅速划过当初何亦安离别时的场景,何亦安的痛别,难道仅仅是依恋自己这对父母、依恋这个家、依恋兄弟姐妹? 程江水当场的悲戚,难道也仅仅是难舍青梅竹马的义兄?可即便再怎么难舍,也不会那般地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呃,义兄?是义兄义妹,还是有点其他的什么…… 程家安此刻的心情有些不淡定了。如果二人间真有点什么自己臆测不到的事情,那自己还真是有点老眼昏花了、盲眼无珠。 在程家安暗自揣摩的时候,李秀兰还在大咧咧地说落着何亦安:“哎呀,这孩子,你有这个心就行了,说这些干啥?” 何亦安接着又倒一杯,再敬道:“干爸,干妈我敬你们!干爸……” “哦,好好好!”在何亦安连声提醒下,程家安这才迟钝地端起酒杯,放在了唇边,脑子里还没回过神来,嗡嗡作响。 程江河看着何亦安畅快痛饮的豪迈模样,心生羡慕,砸着嘴冲着呆滞的程家安说道:“爸,我啥时候也能喝酒啊,爸……爸!” 儿子在耳边呱噪的噪音让程家安彻底地回过神来,疑惑地问道:“啥,你说啥?” “爸,我是问,我啥时候也能像亦安哥这样喝酒?” “喝酒?”程家安本来就有点心神不安,闻言顿时瞪起了眼珠子,厉声道:“扯什么淡,小小年纪的不学好!” “亦安哥就行,为啥我就不行啊!”程江河有点怨愤。 “呼!”李秀兰早就准备好的一巴掌顷刻落了下来,程江河的怨言戛然而止:“等你考上大学再说!” 厉色肃颜后,李秀兰变脸似的转为和风细雨,怜惜地给何亦安频频夹起菜来:“来,亦安,赶紧吃菜,吃菜!” 一场酒席在众人的热热闹闹、纷纷扰扰和程家安的恍恍惚惚间匆匆划过。 夜晚,外面寒风凛冽,屋内温暖如春。 何亦安再次躺在外屋自己熟悉的土炕上,周围散发着土炕自带的特殊气息,却令他惬意地舒展着身体。日前的酒劲尚未散去,他兴奋地直愣愣地盯着屋顶,不时地傻傻一笑,好一阵才悠然睡去。 比邻的小屋里,程江水怀揣羞涩的心事,回想起何亦安饭桌上的那番昭然若揭的说辞,心神摇曳的同时阵阵娇羞,难以入眠…… 黑夜难眠的不光是程江水,还有翻来覆去炒大豆的程家安! 那一刻“兄妹”间的眉目传情、暗通款曲可被自己全然看进了眼里,这是给自己上了多大一块眼药啊,以至于素来沉稳的心脏,都有点当场跳出了胸膛的趋势。 安静下来,把所有的过往在脑海里翻江倒海地滚筛上一遍,实在是想不通二人之间的猫腻从何时而起的。心情烦躁之余,耳边传来李秀兰微微的鼾声,程家安不由心里一紧。 妈呀! 这万一有个什么突发状况,自己该怎么给这个炮筒子的婆姨解释呢?搞不好,到时候恐怕又要迎来一番大动干戈的腥风血雨。程家安颠三倒四地思量着,在寂静的黑暗里时不时地发出沉重的叹息…… 第47章 坦白 何亦安一早就要离开的,准备去大学报到的事宜,这可是目前重之又重的大事,耽误不得!于是一大早众人就在家门口相送。 程江河缓缓地上前道:“亦安哥,你这次回去就要去大学报到了?” 何亦安微微点点头,离别总是让人有点心情黯然:“是啊,早点过去,我也能早点熟悉熟悉大学的环境。” “啥时候再回来啊?”程江河追问着。 何亦安双目微红,没有直面回答,而是将脸转向程家夫妻:“干爸干妈,我准备放了寒暑假就过来看望你们,这段时间要准备上学的东西,我可能就没时间再来了。” “没事就别往这里瞎跑,我和你干爸都用不着你操心,回去好好上学。”李秀兰没了初次离别的那份悲戚之心。 上大学可是件好事,哭哭啼啼的算什么!只是孩子要远行,该交待的要交待,该打点的要打点。 “对了,这些你带上!” 说着李秀兰将连夜准备的一大堆的零碎,逐一挂在何亦安的肩膀上,东一坨西一条的,像一棵晒满裤衩的大树。 纠结地看着身上这些咣咣作响的东西,何亦安挠挠头,愁眉苦脸地问道:“干妈这是啥?这么多瓶瓶罐罐的!” 李秀兰白了他一眼,絮絮叨叨地叮嘱着:“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学习又紧张,我就生怕你吃饭胡对付。这是干妈给你腌的酸白菜和豆角,这瓶呢是萝卜条,这个是腌韭菜,韭菜要赶紧吃,时间长了可不好。” 何亦安拧巴着脸,实在是发愁:“可这也太多了啊!” 李秀兰十分肯定地说道:“这叫什么多,没两天就被你整光了,我不知道你么,从小就爱吃这些东西!” 说完,李秀兰还心有不甘地想多给挂点,在一旁怀揣心事的程家安皱眉地道:“孩子这是去上学,又不是去做买卖,瓶瓶罐罐的,其他行李让他怎么拿?” 李秀兰瞪了丈夫一眼,心里腹议着:真是不懂当娘的心啊! “其他的拿啥我管不到,孩子的肚子我还是得操心。亦安啊,去学校报到还需要准备些啥?要不干妈再给你缝上一床被窝寄过去?” 何亦安吓了一跳,赶忙摆手道:“不用不用,陇佑都有,不用大老远从团场带,再说了上次都带了一大堆呢,用都用不完。” 李秀兰这才意犹未尽地罢手,不过嘴里念念有词地还想捣鼓些什么让何亦安带上。这时候程江水施施然地走上前,俏目定定地看着何亦安,离别的幽怨挂满了脸颊。 “亦安哥,你去了学校要经常给我……我们写信啊!” 何亦安黯然地点点头:“你放心,我会给你常写信的,到时候你转达给干爸干妈就好。” 伫立一旁的程家安敏感地竖起耳朵,听着二人间的款曲连连,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抽着,忍不住上前打断了情意绵绵的纠缠。 “行了,亦安都是大人了,该做啥不该做啥他心里有数。一大帮人也别杵在这了?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我和亦安顺路,我送送他就行了。” “那路上当心啊!”李秀兰蹙眉叮嘱着。 “嗯,江河、江水,再见了……” 何亦安的脚步跨出不远,程江水不由自主地向前挪移着脚步。 “亦安哥,你多保重啊,再见了……” 说完程江水眼眶瞬间红肿起来,背对着家人,遮掩着挥挥手,顺便擦去眼角不断滴落的泪水。何亦安也是一步一回头,看着那俏立的身影,充满了眷恋与不舍。跟在屁股后面的程家安瞄眼看到这些,感觉一阵阵头皮发麻。 程家安背着手走在寂静的道路,一句话都不吭,脸色甚是僵硬。何亦安似乎也感到了这种压抑的气氛,有点诧异。 “干爸,你就别送我了,路我熟着呢!” “嗯!”程家安顿住了脚步,蹙眉思索了一番,踌躇地说道:“亦安啊,先不忙走,陪我去卫生所坐坐。我们父子间聊聊,嗯……就是聊聊。” 从未见程家安这么严肃中带着纠结,何亦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忐忑不安起来,心虚地问道:“干爸,是有什么事吗?” 程家安双眸微沉,萧瑟地点点头:“嗯,有些事,我问问!” “哦!”何亦安点点头,手指微微颤抖,看着程家安闷头前行,深吸一口气,赶紧快步跟上。 二人不声不响地到了卫生所,此刻尚未有什么病人到来。程家安没有招呼何亦安,径直地一个人进了里屋。何亦安挠了挠头,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看到程家安闷坐在椅子上抽着烟,何亦安也不敢坐下,先将身上的零碎放在角落,然后直楞楞地杵在程家安的面前,等待他的发话。 一根烟燃尽,程家安深深地叹了口气,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突兀地冒出一句来:“这都啥时候的事了?” “咔嚓”一道炸雷响彻何亦安耳畔,将何亦安震得晕晕乎乎,好久了,才支支吾吾地遮掩道:“啊,干爸你说啥……啥事?” 程家安抬起头,严厉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心虚无措的何亦安:“到这时候了,还要瞒我,你干爸是那种傻不愣登、愣头磕脑的人?亦安啊,你给干爸说句实话,你和江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亦安彻底傻了,心跳到了嗓子眼:“我,我……” “啪!”程家安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 “说啊!” “我……”何亦安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起来,从小到大,他可从来没有见过程家安如此对自己声色俱厉。他惶惶地低下头,腿肚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好一阵子,在程家安金刚怒目的注视下,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硬着头皮忐忑说道:“您都看出来了,我……我是喜欢江水,嗯!不是兄妹之间的喜欢,是那种……” 程家安急迫地追问道:“那……江水呢,江水也一样?” 良久,才从何亦安低垂的脑袋下传来一个清晰的声响。 “嗯!” 程家安顿时瘫软在椅子上,一阵阵地天旋地转,何亦安惊慌地想上前去,可虚软的腿脚怎么都迈不开,抿着嘴唇,欲言又止。程家安颓然地摇摇头,脸上一片揪心的自责,忧愁地说道。 “哎,看来我确实是有点老糊涂了。孩子们长大了,都开始琢磨这些了。往常啊,看着你和江水亲密要好,我们都以为是哥哥妹妹之间的正常感情,也都习惯成自然了,可没想到你们会产生……哎,这还真是灯下黑啊。” 第48章 天真的誓言 何亦安苦着脸,垂头丧气地道:干爸,对不起,我又让你们为难了! 程家安缓缓地点点头,愁苦地说道:“你确实给我们出了个大难题啊!这事……你妈也知道?” 何亦安黯然地颔首道:“嗯,上次来团场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回想到杜婉玲当初匆匆离别的场景,那份有苦难言的纠结,程家安自嘲式的苦笑道:“所以说啊,还是当妈的敏感啊,怪不得上次来就要急匆匆地带你走呢,看来缘由都在这啊!” 程家安此刻的忧虑不安和杜婉玲是何其的相似,经历过一遭的何亦安似乎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忐忑地挪前一步,情真意切地说道。 “干爸,我知道的,这事对你和干妈恐怕一时间无法接受。但我是真心的,我和江水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朝夕不离,慢慢的我觉得这辈子都离开不开她了。这事,我妈是知道的,虽然也劝我暂时不要考虑这些,但她也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我想……只要你和干妈不反对,我们是能够走到一起的。” 闻听此言,程家安不禁连连苦笑。 天真啊,真是天真! 十八九岁的年纪,算是成年了,但距离成人还差的十万八千里。 成年不等于成人,岁数不等于岁月,没有经过挫折的雕琢和洗礼,没有头破血流的幡然醒悟,就无法拥有对表愿景的卡尺。那些皇皇之言无异于异想天开,铮铮誓言也只能是幼稚的夸夸其谈。 “走到一起?” 程家安黯然神伤,郁郁地摇头:“孩子,你还太单纯,你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婚姻,根本不是两个人的事,这是两家子的事,你明白吗?你会碰到很多你根本就想象不到的困难。” 何亦安耿着脖子,毫不畏惧地说道:“干爸,我喜欢江水,我什么困难都能克服!你相信我!” 什么困难都能克服!这是一句堂而皇之的废话! 程家安忧愁地看着眼前一腔热血的何亦安,心烦意乱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可是何家的独苗啊,还是个大学生,那在你爸妈的心目中就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啊。他们期望你将来的家庭该是怎样的?不用说我都能猜到。你这不是只在难为我,你是在难为所有关心你们的长辈,包括你自己还有……江水!” 被炙热情感激发的何亦安怎会轻易地就此放弃,沸腾的热血伴着激昂的热情,促使他勇敢地丢掉内心的惶恐和忐忑,大步上前,来到程家安面前,据理力争地说道。 “干爸,在您看来,我是年轻,我是不懂事,你可能会认为我这是在凭着一时的冲动,在向您信誓旦旦地保证什么。不!这不是的。我有我的初衷,我有我的理想。我没有按照我爸所设计的那样,去走他认为正确的道路,我也没有去考取什么沿海的大学,我更没有选择他希望我选择的金融专业,而是坚定地选择了政法,为的是什么?” 看着程家安神情微微动容,何亦安更加铿锵有力地诉说道:“就因为我不想离你们太远,不想离江水太远。就算毕业需要工作,我也一定要回到陇佑来,回到离你们最近的地方来,照顾你们、照顾这个家,像个女婿、像个儿子、更像个家人的样子去共同维护这个家……干爸,我的想法你明白了吗?” “你!” 程家安瞪起眼睛,一脸的震惊,这倒不是因为何亦安的一连串慷慨陈词动人心魄。而是从话语中他了解到,何亦安这是在一次又一次背离着何伟国的期许,事情已经发展到了难以收场的地步,接下来需要面对的坎坷或许更加难以想象。 因为那将要面对的是何伟国那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哎……你让我怎么说你!”程家安有点头痛欲裂。 何亦安不屈不挠地说道:“干爸,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哪个人最能了解我的,那只有您了!您要相信我是真心的!” 程家安从来没有怀疑过何亦安对江水的感情,哪怕是在最震惊的那一刻。 自己养大的孩子,什么样的秉性自己不知道么?可人生有着很多的机遇,为什么放着阳光大道不走,非要踏上自家江水这个难以沉重的小木筏呢?都是自己的孩子,又让自己该从何取舍呢? “孩子,我相信,我相信你的话,我也相信你的真心。你和江水都是我们的孩子,作为父母是希望你们能有个光明顺当的未来。可选择了江水,选择了这条路,那绝对不是一条好走的路啊。先不说我们,就你爸这道关首先就过不去的!你知道这会带来多大的麻烦吗?” 何亦安据理力争地说道:“干爸,我爸那里我会尽力去说服,再说了,不还有我妈么!她会不遗余力地帮我的,这也是她对我的承诺!” 杜婉玲的承诺? 程家安又愣住了,他没想到杜婉玲会这样许诺何亦安,难道她真的会顶着来自何伟国的压力,坚定不移地选择站到儿子的一边,倾尽所能地达成他的心愿么? 细细想来,这恐怕又是一本难念的家庭经,生生地要将夹杂在父子中间的杜婉玲难为死。 “婉玲她!……哎,天下父母心啊!” 看着程家安凄然地低头,似乎有点松动,何亦安赶忙恳求道:“干爸,我会努力的,尽我一切的努力,请您一定要相信我,也给我这个机会,好吗?” 看着何亦安红肿的眼眶,希冀的眼神,程家安不由地一阵心痛。 痛何亦安,痛程江水,痛杜婉玲,或许……也痛自己。 “我还能说什么呢,既然不能果断地制止你们,那就把这些难题交给时间。好在你们都还小,还有选择的余地。亦安啊,干爸只能送给你四个字:好自为之!” 何亦安笑了,带着泪水笑了。 正如他对程江水所说的那样,考入大学,仅仅是前进的一小步。如今征得程家安的谅解,无疑又是迈出了一大步,这或许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心。 “我会的!干爸,我从没让你失望过,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何亦安是这样确定、肯定、坚定、笃定地回答的。 也许多年以后,他还能回想起此刻年轻的自己,那副不撞南山不回头的倔强。等到受够伤,再去品味程家安所说那些箴言,才知道什么是荒诞可笑的青春誓言。 人可以天真,可天真到了底,就是不值一哂的荒唐了。 第49章 为夫的智慧 何亦安走了,孑然孤立的程家安被忧愁的雾霾团团包围着、窒息着,那种似乎马上就要接踵而来的压力和矛盾,让他深深地感到不安,甚至有些惶恐。 作为一个父亲,他只能将这些不安和惶恐强压下去,暗暗祈祷这些只不过是自己在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同在一个屋檐下,孩子们的事情是瞒不住的,也不敢瞒! 日子久了,就算李秀兰神经再大条,也终有一日会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与其为将来埋下颗“原子弹”,不如现在就把这个“小手雷”引爆了。 残肢断臂总比片瓦不存的要强。 不过话该怎么说,才能让李秀兰不至于疯狂地失去理智,这倒是要仔细琢磨一番才行。 跟自己的婆姨玩心眼,也是需要智慧的! 于是,程家安一天闷着卫生所,绞尽脑汁地酝酿着措辞。 直到黄昏,吃完了晚饭,程家安这才将李秀兰提心吊胆地拉到团场的操场边,看着周围空荡无人,也不怕她疯癫,这支支吾吾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秀兰。 李秀兰的脸色瞬间在红与黑之间不停地变幻着,看起来相当的恐怖吓人:“你说什么?亦安喜欢江水,这!这……这不可能?” 程家安纠结着面孔:“我也想自欺欺人,可事实就摆在面前,你能咋整?” “你等等,我这心扑通扑通地乱跳,你让我缓一缓……” 李秀兰不停地拍打着胸脯,大口地喘着气。程家安紧紧地盯着妻子的反应,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跟前。 果不其然,炮筒子瞬间点燃了,小手雷上的青烟滋滋地冒了起来,李秀兰“嚯”地一声站了起来,把程家安吓了一大跳,一把拉着妻子,紧张地问道。 “你……你要干什么?” 李秀兰睚眦俱裂,将牙根咬得咯吱咯吱作响,阴沉的脸色变得极度的狰狞,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做什么?当然是回去好好收拾收拾这个丫头子,这么大的事瞒着我,看我不打得她屁滚尿流,我就不是她妈!” 程家安顿时慌了神,死死地拽住李秀兰的胳膊,心急如焚地说道:“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暴躁呢,我犹豫了半天才敢拉你出来说,就是怕你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一会鸡毛掸子,一会扁担笤帚的,让孩子们跟着担惊受怕。” 李秀兰瞪大了眼睛暴跳如雷,口水吐沫喷了程家安一脸:“这是我能控制得住的事吗?揍不了亦安,我还揍不得自家的姑娘了?” 程家安惊惧地反问道:“你揍她什么,理由呢?” 呃!是啊,理由呢? 男欢女爱天经地义,青梅竹马怎会是错! 一句话问得怒若金刚的李秀兰有点傻眼,一时间语塞起来,死撑着脸面,强势地叫嚣道:“她!她……她就不该喜欢亦安,这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还没错了?” 看着妻子稍作冷静后的鸭子嘴,程家安翻了翻白眼,无奈地劝慰道:“这种感情上的事哪来的对和错,你年轻的时候就不冲动了?做啥事都顾及周全了?” 李秀兰黑了黑脸,好好说着自己姑娘呢,拉扯到自己身上干嘛!想和稀泥么? “这是一码归一码的事,你别给我狼筋拉到狗腿上,这个事情要我说不成,不能让他们这样下去,他们不合适!” “为啥不合适?讲讲你的道理!” 和稀泥嘛,就要慢条斯理地和!从容不迫地和! 至少让这个炮筒子先冷却下来才行,要不然稀泥没和好,反而炸得满身都是伤就不好了。果然,问题一抛出来,李秀兰就开始跟你有论有据的掰扯起来了。 “还讲什么道理?这不都明摆着嘛,亦安从小我们带大的,团场的风言风语还少了?今天说我们是看上了何家的权势,要抱人家的大腿了。明个又说你是放长线钓大鱼,要给自个找个金龟婿了。以前说说也就罢了,我不理就是了。可如今他俩还来真的了,这不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吗?” “哦!” 程家安眨巴了眨巴眼睛,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搞了半天,你是在顾忌这些乱七八糟的闲话才反对啊?” “废话!” 李秀兰狠狠地瞪了一眼故作惊讶的程家安,凤眼圆睁:“吐沫芯子能淹死人,你不知道啊?我这老脸咋丢都无所谓了,可咱家丫头咋办?黄花大闺女啊,不能眼看着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啊。” “这就不是个问题。”程家安黯然地摇摇头。 李秀兰气不打一处来:“那照你说,啥才是个问题?” 程家安心头也是一阵的抑郁,周遭的那些闲言碎语算个屁啊,人活着是为自己而活,就算堆积起来的吐沫芯子能游泳,那又能咋样?真能让你掉了一块肉去? 说到底,何伟国才是最终难以跨越的一道坎好不好! 有些话还是得让李秀兰心里先有个数才行,程家安迟疑半晌才说道:“这不明摆着吗?咱家是个啥情况,亦安家是个啥情况?人家可都是厅级的大领导,能看上咱这种土不拉几的农工家庭吗?就算以往情分摆在那?可也不至于把孩子一辈子就这么轻易地搭进去啊!再说了,何伟国什么人,你不了解?他要是能同意这事,比男人生孩子都难!” “我呸!” 李秀兰狠狠地在地上啐了口吐沫,砸出一个大坑,这把程家安又吓了一大跳。 “你干啥?” 李秀兰拧巴着脸,瞪着程家安,完全一副老母鸡护犊子的心态:“厅级咋了,他大领导又咋了?凭啥看不上我家丫头,也不想想没我们能有亦安么?再说了,我丫头哪里不好了?里里外外啥都是个好样的,比谁不贤惠?就算是配上省长家的也是绰绰有余,还轮到他嘚瑟了!” 看看,老母鸡护犊子都护成了这德行,连省长都不够格了,难道咱家的丫头是从月亮上下来的? 程家安愣了愣,纠结地说道:“看你把自己丫头夸的!这到底是谁在嘚瑟呢?” 李秀兰眼睛朝上一翻,极其肯定地道:“那是,我自个的丫头我疼着呢!” 说话间,刚才还愤怒地想撸起袖子准备回去笤帚鸡毛掸子痛揍一番那个“不孝女”呢,可一旦有人要中伤到自己的小鸡仔,那个“不孝女”马上又变成了这世上最美的天仙。 这就是做母亲亘古不变的哲理。 程家安微微放下心来,这么多年的夫妻相伴,他能感觉到李秀兰此刻已经没有多大的心火了。自己一番前扬后抑的“诊疗”手法,都是直冲着妻子的痛点去的,一场熊熊大火就这样销声匿迹了。 这是啥?这就是智慧,为夫的智慧。 轻了轻绷紧的嗓子,程家安平和地说道:“疼着就别老想着动粗!我就是担心这个,亦安是何家的独苗苗,何伟国还不把他当个大熊猫似的捧着。咱自家丫头好是好,但说到底将来也就是个职高的学历,两家的情况悬殊太大了!” 这道理李秀兰心里透亮着呢,但还是不情愿地撇了撇嘴:“这都啥年月了你还搞门当户对啊,这不又回到旧社会了吗?反正啊,咱丫头怎么都不能吃亏,这是底线。” 李秀兰的声音小了很多,“彼伏”那就要“此起”,反攻的时候到了。 程家安黑着脸,硬气地说道:“你还能听我的意见不?” 李秀兰红了红脸,磕磕巴巴地道:“你说!” 程家安蹙眉琢磨了半天:“我的意见啊,就先晾着他们,都还这么小,哪里的话呢。说不定亦安在大学里会遇到更好的,这事也就自然不了了之了,也用不着我们烦心。” “想啥呢?”李秀兰不情愿地翻了翻白眼:“要能遇到比咱家江水还好的女子,除非她真是嫦娥,且!” 这又扯哪去了?跟这种直肠子的人说话还真是费劲。 程家安挥了挥手,硬着头皮说道:“行行行,除非是嫦娥是?那就是个不确定的事!所以你也别着急忙慌地上火,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你听我的,这事啊终归还得人家男方主动,你我都不知道人家何伟国是啥个态度呢,自个在这瞎琢磨也不是个理,咱走一步看一步。” “那我就暂时忍忍?” 李秀兰皱了皱眉头,一副不确定的样子,继而话锋一转,又霸气十足地道:“反正终归一条,就是不能让咱丫头受委屈,谁让她受委屈,我就敢跟他拼老命!” 程家安无奈地挠挠头皮,应和道:“好好好,谁让咱家江水受委屈,我也跟着你一起拼老命,成不?” 见到丈夫妥协了,李秀兰又将鼻孔翘上了天:“哼,这还差不多……” 第50章 入学前的狼狈 1978年 谁信西行从此始, 一重天外一重天。 这是明代王祎所做的《兰州?洮云陇草都行尽》,寥寥几笔却也道尽了兰州在地理位置上的独特性、重要性。 这一丝绸古道上的重镇,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在两汉、魏晋时曾在这里设置过金城县,十六国前凉时又移金城郡治于此。公元583年,隋文帝废郡置州,在此设立兰州总管府。 兰州之称,始见于史册。 它北达敦煌,南抵甘南,西至西宁,东入银川,黄河水奔腾不绝,自西向东穿过,将其夹于南北两山之间。展眼望去,铁桥深幽,白塔魏巍,屹立在黄河两岸,烘托着这颗塞外的璀璨明珠。 而兰州大学就伫立在这个狭长城市的中心地带,1909年清政府在此创建甘肃法政学堂,1954年,兰州大学直接归属于教育部管辖,是全国仅14所教育部直属综合类高校中的一所。在1960年被选为“全国重点综合型大学”。 要知道这在西北地区,这样的桂冠也仅仅只有这一所而已。更甚者,在两弹一星时期,一批优秀的科学家齐聚于此,使得兰州大学一举成为全国叱咤风云的高等学府。 在西北,兰州大学也是赏景的好去处。 黄河之畔,萃英山下,亭台林立,古木参天,恢宏大气之间夹杂着细碎的美感,彰显着独有的高贵气质。初春的季节,道路两旁的胡杨,将萧瑟的枝丫挺拔傲立,映托着古朴的教学楼。暖洋洋的阳光洒下,凝固了点线和棱角,让光线跃动灵动的节奏。 首次踏入大学校门的何亦安,上身一套蓝色粗布的中山装,下身一条绿色军装裤,脚上又重新踏回自己最习惯的解放胶鞋。 后背上用背包带捆扎着杜婉玲给准备的被褥,两个绿色的网兜里装着搪瓷的洗脸盆和一些杂七杂八的日用品,前后随意地搭在肩膀上。 右手提着一个黄兮兮的行李包,左手则是各种颜色的网兜,里面装满了瓶瓶罐罐,这是李秀兰给准备的各种咸菜,因为东西实在太多,走起路来叮叮咣咣一阵作响。 如果不是那张清新俊逸、飘逸宁人的俊美脸庞是个“解惑”般的存在,就他这副怪异的打扮,还真就像个刚从偏远山村进城卖货的乡巴佬。 这倒不能怪杜婉玲不懂得仪表上的体面,而是何亦安根本就不在乎着些虚头巴脑、徒劳无用的外在东西。 杜婉玲给准备的呢子大衣不要,何伟国那双鲜亮的三接头皮鞋不穿,进口的行李箱不提。偏偏就钟爱李秀兰用程家安婚服改制的中山装。 那个黄不拉几、满目补丁的行李袋,还是当初团场归来时,李秀兰给装衣服的旧货。 用何亦安自己的话说,衣服穿着舒服就行,又不是去参加什么国宴,干嘛整得像个戏台子上的名伶。 杜婉玲对于儿子这种一意孤行、自行其是的做法也是大为纠结,无奈之下最终还是随了他的意,包括了拒绝自己相送,独自前来报到的要求。 此刻的何亦安正跟随着报到的学生,熙熙攘攘地行进在校园宽阔的大道上,充满好奇地打量着朝气彭勃、青春洋溢的大学校园,心中一阵阵的兴奋躁动。 即便是道路再宽,也被川流不息、熙来攘往的报到学生占去了半壁江山。 眼花缭乱的何亦安正兴冲冲地赶往报到点,突然后面一阵喧闹,一个仓皇的学生不知道是否因为尿急,急匆匆地向前猛冲。旁边窜动的人群被挤了个趔趄,撞在了何亦安的身上,随后左手里的那些瓶瓶罐罐“砰砰”一阵乱响后,随即脱手飞出,咕噜噜地滚作了一地,如同惊慌的老鼠般四散逃亡,何亦安慌忙地蹲下身子就准备四处捡拾。 “叮铃铃……” 正当这时,同为应届女大学生郑柯正骑着自行车,驮着最要好的女同学肖雅梅有说有笑从后面缓缓而来。被眼前突发的一幕吓了一跳后,慌不择路间,轮胎压上了滑不留手的瓶罐。 “啊!啊!” 两声惨叫过后,二人一头栽进了道路旁的草丛里,沟深草密,瞬间不见了二人的踪影。 何亦安大惊失色,顾不上捡拾瓶罐,上前慌张地拨拉着草丛,使了半天的劲,才从密密麻麻的枯草中将人拽了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这位女子,身穿一套淡蓝色的“列宁装”,显得朴素干练,一头乌黑的秀发扎成简约的马尾辫,潇洒地甩在脑后,宽阔的鼻梁上,炯炯大眼正冒着丝丝恼怒的寒光,神经大条地叫唤着。 “妈呀,我的老腰啊。郑柯?郑柯!人呢?哦……” 女子大咧咧地揉着发痛的腰臀,恍然间才想到自己还有个遭难的同伴,于是慌张地回过身来,连同何亦安一起将其从草堆里拽了出来。 当看清这个被协力拽出的女孩,何亦安眼前一亮,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个词来:琉璃! 对!就是琉璃! 这位名叫郑柯的女孩,一头乌黑飘逸的秀发,齐肩而下散布在开领的橘红洋装上,精致白皙的面颊隐隐反射着莹光,铺满粉光水腻的韵味。 薄如蝉翼的嘴唇镶嵌在精巧的鼻梁下,配上点点星光的眼眸,顾盼生姿。刘海处那一撮微微卷曲的秀发,遮住了饱满的额头,一套难得一见的粉色长裤,点缀着朵朵花瓣,勾勒出风风韵韵的曲线,完美地展现一个青春少女曼妙的身姿。盈盈一握的秀足,一双中式的小皮鞋套在洁白的袜子上,更显得纯洁无暇。 如果说程江水如同寒冬绽放的幽香腊梅,那么眼前的这个女孩则是一朵高贵典雅的郁金香了。 只是这个琉璃般的女孩此刻秀发上斜插着几根枯草,精致的脸颊被丝丝的疼痛扭做了一团,悲戚地呼叫着。 “啊,雅梅,快扶着我,哎呦,好痛!” “郑柯,你没事!” 肖雅梅赶紧扶住郑柯,脑子像是被摔糊涂了一般,瞅都不瞅眼前面色纠结的何亦安。眼睛瞪得滚圆,扫视着周围一群茫然的学生们,单手叉腰泼辣地吼叫着。 “是哪个不长眼混蛋,给我滚出来!” 周遭的众人像是被充满霸气的怒吼气浪掀得连连后退,赶紧心有余悸地扭头散去。 何亦安拧巴着笑脸,忐忑地上前半步,尴然地说道: “这……这两位同学,对不起啊,真是对不起!” “哦,是你干的?”肖雅梅杏眼一翻,这才留意到了何亦安。 “啊!这个……我真不是有意的!” 被当前这个彪悍的女孩问的有些茫然,连何亦安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事故的肇事者了。毕竟人家自行车是压到了自己的咸菜罐,才倒霉地滚进沟里去的。 这么说来,自己还是有些连带责任的。 “屁,说一句不是有意的就完了?” 肖雅梅瞪着眼,一手扶着郑柯,一手夸张地揉着膝盖,不依不饶地训斥道:“嘶……你看看把我俩摔成什么样了,我这么说你愿意吗?这事你必须负责!” “啊!” 第51章 讹死人不偿命的美女 何亦安愣了愣,看着对方的眉毛紧紧攥在了一起,凶巴巴地又准备发火,赶紧心虚地答应道:“哦,我负责,我负责。两位同学,你哪里受伤了?” 肖雅梅杏眼一翻,龇着牙道:“谁是你同学?叫学姐!” “学姐?” 看来这是比自己高一级的前辈了,何亦安更加谦恭了起来,腰杆又稍稍往下弯了一度。紧张心虚的他也没机会静下心来好好分析,这首届高考生报到,哪来的什么学姐。 “哦哦,两位学姐,要不……要我带你们去医院看看。” 不同于肖雅梅的无视,当郑柯认真审视眼前的何亦安时,心头不禁一荡。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孩啊! 说简约却不简单,说寒酸却无卑微,说木讷却不失飘逸,骨子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爽朗清举、龙章凤姿,以及与生俱来的自然天质,让人一睹难忘。 可就是这张印象深刻的俊面现在正因同伴的蛮狠,被纠结成了一坨黑炭,实在令人心生恻隐。 郑柯摸了摸自己的伤痛处,发现也没什么大碍,于是腼腆地拉了拉肖雅梅的袖子,劝说着:“算了雅梅,这位同学,不用那么麻烦,嘶……就是擦破点皮,没什么大碍的。” “谁说的,万一伤筋动骨呢,可不能便宜了这小子。” 肖雅梅撇了撇嘴,很是不情不愿,冲着何亦安高傲地说道:“喂,小子,新生是?” “哦,是啊!”何亦安赶紧点头。 肖雅梅上下打量了一番何亦安的行头——这分明就是个傻小子么!她的眼珠子翻来覆去,损主意开始汩汩往外冒,盘算着怎么整治整治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借此泄泄心头的怨气。 “你行啊,头一天来兰大,就把我和郑大校花摔了个仰八叉,你是倒霉啊还是幸运啊!” “校花?” 郑柯闻言秀眉微蹙,脸颊瞬间就红了一片,满地的想找条裂缝…… 校花还有自封的?这个肖雅梅搞什么呀,脸皮也太厚了! 郑柯嗔怒地瞪了闺蜜一眼,手底下暗暗在她腰间恨恨掐了一把:“雅梅,你别胡说了,什么校花不校花的!” “嘶……” 肖雅梅忍着痛,不着痕迹地扒拉开腰间的“肉钳子”,摆出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你先别插嘴,我正教训这个毛头小子呢。赶紧着,现在就去医院。没事还好说,要是有什么问题,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郑柯尴尬地瞄了一眼手足无措的何亦安,跺着脚道:“哎呀!雅梅,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这位同学别听她瞎说,我们真没事!” 这都什么情况啊?一个貌似如雷公,横戈跃马;一个柔似嫦娥,山温水软,到底听谁的呢? 何亦安纠结的眼睛在两个人脸上转来转去,举棋不定。看着郑柯脸上那忽闪忽闪因羞愧而引发的红晕,误以为伤情严重,担心问道:“嗯,你真没事么?万一……” 郑柯连忙摆手,极力地解释道:“哦,真没事,真没事,就擦破点皮,回头去学校医务室擦点红药水就行了。” 看着郑柯准备就此轻易罢手,肖雅梅郁闷的同时有点不愿意了。头天报到就被甩进阴沟里,这该是多大的霉运啊! 再说了,碰破点皮不算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让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女在新生面前丢人现眼,这算什么?脸面没了、形象毁了,往后日子还怎么在啾啾男生面前趾高气昂呢? 肖雅梅这样想着,扭头就给了郑柯一个大大的白眼仁,气恼道:“什么叫没事啊,刚才还喊疼得哭爹叫娘呢,嗯……你不会看着这小子长得有点眉清目秀就于心不忍了?” 当着何亦安的面把这话说出来,郑柯臊得直埋头。 妈呀,我的矜持呢,我的节操呢,我的脸面呢。 全被这个胡咧咧的朋友给葬送完了,她伸出手去又狠狠地掐在了对方的腰间,羞恼地道:“你胡说什么呢!” “哎呀,痛痛痛!行行行!算我胡说好!” 肖雅梅痛呼起来,看了看郑柯那副恨不得啖其肉的样子,心气一泄,转头看着正抱着咸菜罐,一脸忐忑等待宣判的何亦安,撇嘴道:“小子,郑柯愿意放过你,那是人家大度,不跟你一般见识,我可没那么好糊弄,你手里拿的这是什么啊,是不是就是害我们挨摔的罪证?拿来我看看……” “啊!” “我叫你拿来!听到没?”肖雅梅杏眼圆睁。 “这是我干妈做的酸白菜,这……” “什么?酸白菜!拿我看看……”肖雅梅眉梢微微上扬,心头有点小窃喜。平日里自己也好这么一口,看来今天的亏没白吃。 上前去一把夺过何亦安怀里的咸菜罐,迫不及待地拧开。先是低头闻了闻,然后眼珠子快速转动两下,这才板着脸对何亦安说道:“嗯,卖相还不错……小子,算你走运哦,这个酸白菜就算你过失伤人的补偿了。” 说完,肖雅梅毫不客气地将咸菜罐塞进了自己的书包中,一脸的理所应当。 何亦安傻了眼,纠着脸道:“可是,这是我干妈……” “肖梅,你这是干嘛啊?” 边上的郑柯气得直跺着脚,满脸的红晕此刻变得如墨般的漆黑。这行为跟强取豪夺有什么区别?自己还是个女孩子呢,干这种事多丢脸啊。 而且不是一般的丢脸,是特别的丢脸,极其的丢脸。 脸皮值多少钱? 肖雅梅才不在乎呢,有这么好的东西不能眼瞅着飞走了,暗自得意的同时表面却装出一副资不抵债,很是吃亏的样子,胡搅蛮缠地道:“哼!咱不能白摔一跤,不让他去医院已经很大方了,这点东西连破财消灾都算不上呢。小子,你有什么意见吗?” “啊,没有,没有!” 何亦安被折腾的虚汗直冒,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为了一罐咸菜厚成这样的!可能咋办啊,初来乍到的,还碰上这么个刁蛮的前辈,真是无语了。 看着何亦安唯唯诺诺地让步,肖雅梅顿时鼻孔朝天:“算你识相,你叫什么名字?那个系的?” “哦,我叫何亦安,社会学系的!”何亦安赶紧老实回答道。 “啊!你也社会学系的?” 一边的郑柯瞬间变得更加尴尬起来,肖雅梅脸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抽抽了两下,强装镇定地道:“哦……行了!知道你具体哪个系就行了,这万一我们有啥后遗症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有,小子,像你这样的新生以后眼睛放亮点,对我们这些学姐要有个毕恭毕敬的态度!知道不知道?郑柯,我们走!” 说着肖雅梅仓皇皇地推着自行车就往前走,再不走恐怕就要露馅了。临了,郑柯歉意地看了一眼何亦安,抿了抿嘴唇幽幽地道:“对不起啊,何同学,她就这个脾气!” 何亦安涩涩地道:“哦,没事,同……学姐!” “啊!哦哦哦,那再见了……” 耳听着何亦安结结巴巴的称呼,郑柯赧颜之余更觉无地自容,赶紧遮掩着俏脸儿跑开。几步追上前方的肖雅梅,皱起婷婷秀眉,嗔怒道:“雅梅,你说你又没怎么样,又是威胁又是卡要的,还冒充咱们是老生,有这必要么?” “呵呵!”肖雅梅嘴巴一咧,率直不羁地说道:“总不能白摔一跤,你啊就是心软,要我可没这么容易就放过他。” 郑柯柳眉深蹙,无奈地说道:“你啊,人家和咱们是一个系的,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我看你到时候尴尬不尴尬。” 肖雅梅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反正有酸白菜吃,我脸皮厚,没事!” 真是鸡同鸭讲! 郑柯皱起了小鼻梁,气恼地道:“酸死你算了!” 第52章 室友三人行 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风波就这样过去了,看着二人施然地远去,何亦安无奈地摇摇头,这才赶紧将地上其余的瓶瓶罐罐捡起来,挂好满身的零碎赶去报到。 还好,报到的过程再没有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匪夷风云”。办完了简明扼要的入学手续,何亦安手里揣着张小纸条,新奇地去寻找着自己分配的宿舍。 新生的宿舍比起那些高大的教学楼来就显得寒酸了许多,不高不矮的三层筒子楼,伫立在校园杨柳簇拥的一角。外墙白灰早已脱落了不少,显得陈旧许多,很有点岁月的沧桑感。 只是冲外而开的窗户上,搭满了各色的被褥床单,偶尔还有几条平角的大裤衩在迎风飘扬,严重破坏了这份意境。 走上楼道,即使是白天,这里也显得有些昏暗,一股股潮湿的腐味夹杂着男性各部位机体散发出的酸味隐隐入鼻,令人中者欲呕。 301,何亦安停在了门口,这就是自己分配的宿舍了。上前去惶惶地先敲了敲门,然后才缓缓推开,将脑袋伸了进去,发现对面临窗的书桌旁坐着两个男生,正一脸问号地看着自己。 何亦安忐忑地问了句废话:“请问这是301室吗?” “哟,到一位!” 一位黑黝矮胖的男生喜滋滋地站了起来,何亦安这才注意到,这位先期发声的男生很有“特色”。 圆滚滚的脑袋上顶着个小平头,也许是学习用功过度的原因,额头两侧的头发早已脱落,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油光瓦亮,妥妥地将正中间的那撮头发簇拥成了个“桃心”。 低头再往下看,那个隆起的肚皮就像怀胎七八个月的孕妇,努力地将外衣撑得鼓鼓囊囊。嗯……这一定是家庭条件很不错的——何亦安这么猜测着。 小胖子一脸笑意地迎了上来,一股自来熟的模样:“欢迎啊!你好!我叫张磊,张飞的张,磊落的磊,他叫李春国!” 另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也随即站了起来,殷殷地笑着,神情看起来比何亦安还要腼腆文雅。额前那副眼镜估计有个五六百度,把鼻梁压得有点低了,使得年轻的脸庞却彰显出了一副老学究的未老先衰感。如果不是声线尚属青涩,加之张磊的介绍,估计何亦安会认为眼前这位不是讲师就是个副教授。 这高的高、矮的矮、瘦的瘦、胖的胖的两人,加在一起还真有点说相声捧逗两哏的模样。 何亦安心里憋着笑,热情地回应道:“哦,你们好,我叫何亦安。” 看着旁边的高低床尚有空位,估计是给自己留的。何亦安也没询问,直接把行李先堆了上去,两位舍友也赶忙上前主动帮忙,稍显健谈的张磊好奇地问道。 “同学你哪人啊?” “哦,我是从陇佑来的!”何亦安微微抬头道。 “陇佑?”张磊略一思索了,迟疑地问道:“农工子弟?” “哦,算是,我家就住在团场里。”何亦安点点头。 张磊砸砸嘴,很有婆姨们的八卦资质,凑上身来,口无遮拦地道:“可以啊,第一年就考上兰州大学的,不容易啊!是学霸还是有门路啊?如果是学霸的话以后就得分享分享,如果是有门路的那就更要分享分享咯,呵呵!” 旁边的李春国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一股鄙视的味道:“我说你想啥呢?能考上大学的哪个是靠关系走后门得来的?何同学,你别理他,他这人就好东打听西打听,比女人还八卦。” 何亦安愣了一下,突然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非常熟络,于是抬头疑问道:“嗯,你们早就认识?” “哦,我俩从西安来的,高中就一个班的。巧了,考了同一所大学,还分到同一间宿舍,”李春国微微颔首,然后戏谑道:“这人啊就像狗皮膏药,到哪都甩不掉!” “去去去!” 张磊顿时黑着脸嚷嚷道:“咱俩谁粘着谁还说不定呢?这叫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知道不?现在何亦安也加入了,你敢说这不是缘分?” 李春国懒得跟这二货争论三加二的问题,妥协道:“好好好,缘分,都是缘分行了?” 何亦安挠挠头,十分不解地问道:“西安不是有很多好大学吗?你们为什么报考兰州的?” 看着何亦安诧异的神情,张磊微微嗤之以鼻:“上大学谁还考自己家门上的啊,傻缺么?那样的话跟上高中有啥区别?我就烦我爸妈整天像盯贼似的盯着我。考远点,眼不见心不烦!” 嗯?这样就算是傻缺吗? 看来眼前的张磊还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估计是个独生子。家里有爸妈宝贝似的跟着屁股后面殷勤伺候着,恐怕是到了有点烦不胜烦了的地步才想着要逃避,这跟自己千方百计想着离家近些的愿景绝对是天壤之别。 听了张磊一棍子打死一大批的言论,一旁的李春国赶紧驳斥起来:“哎哎哎,我可不一样,我来啊可是看上兰大的社会学专业,这可比其他大学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是是是,你是志向远大。” 看来二人不是冤家不聚头,似乎没少争吵较劲,张磊冲着李春国翻了翻白眼:“你不像我这一号的,考上个大学算是人到码头车到站,能给家里有个交代就成。我说,将来你吃香的喝辣的时候,别忘了给你这高中同学,兼大学同窗,再兼同屋舍友的哥们留口汤喝!” “去你的,奚落我是?赶紧帮忙收拾!”李春国白了对方一眼,看来再犀利的口才也抵不过张磊这般厚脸皮的自虐,赶紧动手帮着何亦安整理床铺,将话题引开。 何亦安连忙摆手客气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张磊挺了挺肥嘟嘟的肉肚子,摆出一副江湖儿女两肋插刀的侠义范儿来:“哎呀,都一个宿舍了,咱不仅仅是同学,还是舍友呢,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舍友,咱这叫三人行必有哥们!” “呵呵,你还真能胡诌!”李春国苦笑地摇摇头。 二人热情地帮着忙,张磊从网兜里掏出那些瓶瓶罐罐来,疑惑地挠挠本就可怜的头发:“啧啧,厉害啊,何同学你这是要把杂货铺整个搬来了啊。” 何亦安笑了笑,委婉地解释道:“嗯,这都是家里的长辈硬要给我带上的。” “呵呵!”张磊眼睛眨巴眨巴,心领神会道:“看得出来,你在家也是老妈的心肝肉,了解了解!靠,这么多啊……何亦安,回头这些可要分享分享哦!” 何亦安很是爽快地点点头:“好,没问题!” 有了二人的帮助,床铺很快安顿好了,零零散散的东西也都放进了柜子,何亦安欣然地看着自己的床铺,心里暗自思量着,心头却是一片火热。 从现在起自己就是一名真正的在校大学生了,301就是自己出征阵地的代号。 正如母亲杜婉玲所说的,是空中楼阁还是踏铁留痕,都取决于自我的能力。 能力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什么样的能力配什么样的奢望,背景再强大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只有自己内外都强大了,才能如盘古开天地般的拳砸斧劈,闯荡出属于自己的天地,奔向自己希冀的未来。 为了梦想,为了家人,为了爱情,也为了自己,拼搏…… 就在何亦安低头沉思的当口,门口出现一个貌似宿管的大叔,敲门询问:“哎,你们谁是何亦安?” 何亦安惶惶站起身来:“我就是!” “哦,楼下有人找?” “找我的?”何亦安皱了皱眉头,心里暗生出隐忧,也顾不上多想,赶紧应声道:“哦,我这就下去!” 第53章 别扭的父子情 下了楼,就看见宿舍前不远处停了辆上海牌小轿车,被擦拭的油光锃亮,看上去很有派头。旁边等候的一位貌似政府工作人员模样的青年人,看着何亦安出来,赶忙迎了上来,白净的面庞稍显焦急。 “是何亦安?” “嗯,你是?” “哦,我是何副厅长的司机,我姓张,领导让我接你去家里。” 何亦安点点头,心虚地四周张望了一下,并没看到何伟国的身影,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呃,他没来么?” 司机小张解释道:“领导都很忙的,再说他来这里也不方便,嗯,要是没什么事我们现在就走。” “那,那好!” 何亦安面色有些苍白,步伐也随之迟疑起来。 自己没有选择何伟国预设的人生路线,既没考取沿海的大学,也没有选择他心目中最具发展潜力的专业,而是一意孤行地按照本意行路,这或许早已在何伟国心里被划归到“忤逆”或是“背叛”的行列了。 躲是躲不过去的,更何况何伟国就工作在兰州,近在咫尺,怎么都会面对他的雷霆之怒,逃避肯定不是个好办法。 何亦安忐忑地跟随上了车,却没察觉到张磊和李春国两个新结识的室友正趴在窗口,透过窗台前的大裤衩饶有兴趣地巴望着。 尤其是张磊盯着那辆奢华的小轿车,心生羡慕,撇着嘴道:“看到没!那是啥车?上海牌小轿车啊,全国也就几千辆。我都说他是个有门路的,你还不信?几个能有这待遇开这么好的车?” 李春国扶了扶眼镜,也有些惊讶:“是啊,真没看出来,这个何亦安还是个有背景的人物。” 张磊拍了拍李春国的肩膀,一副闯荡江湖多年,吃盐比常人吃米还要多的前辈模样,煞有介事地谆谆告诫道:“所以这人不可貌相,说不准这何亦安就是个很有心机的,你可不要被表面形象遮蔽了双眼。回头啊你多向我请教请教,哥是个明白人。” “你拉倒,我还需要向你请教啊?” 透过比书本还厚三寸的眼镜片,李春国翻了个白眼仁。自己可不会肤浅地以貌取人,何亦安给予他的感觉也绝非那种扮猪吃老虎,虚伪藏锋之人。 “我看不像,何亦安挺不错的,值得相交。外表形象可以掩饰,谈吐气质可做不了假。不信啊,咱可以打赌!” 张磊不屑地撇撇嘴,胸有成竹地道:“打赌就打赌,老规矩,输了的洗袜子,一个星期!” 李春国眨了眨眼睛,极为淡然地道:“一个星期多没意思,要整啊,就来个半年起步的。” “靠,你这么有把握?” 张磊顿时瞪大了眼睛,赌博不是谁的赢面大就行,这玩意有时候就要凭气势,看谁先吓倒谁。 “那当然,赌不赌?” 张磊大睁两眼,围绕着李春国转了半圈,看着对方淡定自若的神情,胸有成竹立刻变成胸无定数。开玩笑呢,这要是输了可就得捧着臭袜子过半年,这赌注也太大了些,好汉绝不能吃眼前亏! “嗯……算了,看你这么笃定的样子,准是想给我挖个坑,糊弄傻小子呢,我可不想沦为你的洗袜奴!” 李春国鄙夷地丢过一个白眼:“切,怂了就直说!” 另一边,何亦安惶惶地坐在车后,车是不错,也很舒服,可就是没心思浏览窗外的繁华街景。此刻满脑子都在猜测着何伟国这个时候接他回去的目的,良久,他才抬起头来询问道。 “张师傅,我爸在兰州有房子?” 小张把着方向盘,微微回首道:“哦,咱们卫生厅有自己的公寓房,就是老旧了些,领导干部都暂时住那里。新房还没盖好,不过也不用等多久了,回头啊你们就可以搬进新家了。” 何亦安低眉思量着:“哦,那我爸没说什么?” 小张微微摇头苦笑道:“还说呢,何副厅长可是跟我发了不小的火啊,他这会情绪可不太好。” “啊!” 何亦安顿时紧张了起来,身体向前凑了凑:“他咋了?” “还说呢!他一早就安排我去车站接你,可我在门口举着牌子等得人都散光了,也没见到你人影,来之前你们之间没通好气啊!”小张语气中也透出一丝的怨气。 何亦安歉然地缩回身体,脸色有些尴尬:“哦,对不起啊,我没留神什么牌子,我直接从车站就去了学校。” “还好我留了个心眼,去了学校登记处查到你的名字,要不然回去都不知道怎么给领导交待呢!”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小张笑了笑,平和地说道:“没事没事,回头何副厅长不批评我工作不到位就成了。哦,到了!这就是何副厅长住的地方。2楼202,我带你上去。” “哦,谢谢。” 下了车,何亦安抬眼望去,这是一座二层小楼的建筑,尚存些民国时期的建筑风格,在一排樱花树的掩映下,显得有些古朴。 可周边的环境却很是一般,不少地方堆放着碎砖烂瓦,看来还真是拿来暂时居住的场所。时值冬季,树木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周围的草地也是一片的枯黄,那几座带点古色的建筑越发显得有些凄冷。 就要临近门口了,何亦安突然感觉腿肚子有些发软,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这是怎么了?不就回家么?不就见见自己的父亲么,怎么感觉比见个国家领导人都紧张呢?他忐忑地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建筑,一点回家的激情也没有。 小张倒是没察觉到此刻何亦安神色的不对,施施然地领着他上了二楼,轻轻地敲了敲门。不一会何伟国穿着一件宽大厚重的连体睡衣打开了门,脸上挂着比外面寒风更冷三分的不悦。 “来了?”何伟国瞪了瞪缩在小张身后的那道身影。 何亦安苦着脸微微点点头,小张赶忙上前解释道:“何副厅长,亦安是我从大学宿舍接回来的,还好找到了。何副厅长,您还有什么其他的事要交代的吗?” 何伟国冷冷地点点头:“行了,你先回去。亦安,你进来!” 何亦安赶忙点头答应,等着小张下了楼,才局促地看了一眼何伟国,拘谨地踏进了家门。前行的何伟国根本就没理睬何亦安,堵气地一屁股独自坐进了沙发上,然后就是闷声不吭。 屋子里烧着暖气,暖烘烘的,燥热之余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何伟国一口气已经憋了很久,本想见了儿子的面就指着鼻子一通责骂。可眼看着何亦安如今可怜兮兮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副束手束脚的模样,想发的火也只能稍作抑制。 “坐,这以后也是你的家,不过也是暂时的,回头新房下来还是要搬的。” 何亦安抿了抿嘴,正襟危坐在了何伟国的旁边,轻轻颔首道:“我知道,刚才张师傅说了一嘴。” 何伟国紧蹙着眉梢,盯着何亦安,尽可能用平和的语气说道:“你也别怪爸爸不高兴,不都给你妈说得好好的嘛,来了兰州我派人直接把你接到家,报到的事情没那么急,回头我可以再送你过去的。” 何亦安摩挲着手指,谦然解释道:“哦,我想着先去报到,也不知道学校是个什么具体要求,我打算报到完了再和您联系的。” 何伟国冷着一张脸:“还好小张这人办事算是妥帖,直接找到学校去了。你对兰州又不熟悉,万一迷个路什么的,这不是让我的担心嘛。” “爸,这些我自个都能行的,不用担心。”何亦安惶惶地瞄了何伟国一眼。 看着儿子唯唯诺诺的模样,何伟国心头一软,悻悻道:“这老话说的好,儿行千里母担忧。你从来就没离开过团场那个芝麻大的地方,到了大城市,初来乍到的,万一有什么闪失,到哪找后悔药去。” 何亦安心里也是一暖,恳切地点点头:“哦,我会小心点的。” 孩子的谦恭知礼映入眼帘,何伟国欣慰之余也有些郁闷。现在都已经木已成舟米已成炊了,虽然儿子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但也没到山穷水尽、覆水难收的地步。 等大学毕了业,还是可以及时地“拨乱反正”,让他的脚步回归到自己认为的正途上来。 目前最紧要的还是让儿子能“幡然醒悟”,避免一错再错。 第54章 博弈后的暴怒 何伟国蹙眉思索良久,语重心长地道:“话说回来,亦安啊,你看看你的分数,全省高考状元啊,这上清华北大都没问题!我让你报考沿海的那些大学,也是为了让你走出去看看。现在的国内形势发展得有多快,身临其境你才知道将来选择去沿海城市发展是多么的正确。可你呢,你非要选择西北的大学……哎!眼界思维总归是受到局限啊。” 提到考试成绩,何亦安在芸芸考生中还真是一骑绝尘,妥妥地摘取了全省的状元桂冠。 不过这也是他后来才知道的,杜婉玲为此也唏嘘了很长一段时间,心里也偶有后悔自己太顺着儿子的意愿。要不然就这成绩,即便不去沿海,北大清华也可以随手拈来。 可耐不住何亦安自己很知足,报考兰大正合其意,牌子亮、离家近,有什么急事,也就是一趟火车的事情。 至于什么状元不状元的,他丝毫没有在意过。干嘛纠结这些虚名,能上大学不就行了么。因此他从未对谁炫耀过这些,哪怕是程家夫妻俩也都只字未提……这算不算是一种低调呢? 对于眼下父亲的埋怨和教诲,何亦安似乎根本没听进去,固执己见地道:“爸,妈没跟您说过么,我不想考那么远的地方!” 何伟国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本期待着何亦安在自己深入浅出、科学理智的剖析下能有所明悟,即便父子间不能即刻达成共识,至少也会对自己的一意孤行的错误有个懊悔的态度。 其实从与杜婉玲极力遮掩的通话中,何伟国早就敏感地察觉了儿子执拗叛逆的根源。 本想着何亦安来到自己的身边,借助天时地利的优势,不停地灌输自己的理念,或许就能达到柳暗花明拨云见日的效果。可现实呢,何亦安还是那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模样,怎能让人不大为光火! “迂腐!” 何伟国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声音陡然升高:“你这是鼠目寸光、虑不及远!一个男人就该勇于海阔天空的闯荡、不断地拓展视野、挑战自我,不能像只抱窝的兔子只受一隅之地的羁绊。” 听着父亲滔滔严辞,何亦安心头一颤,喃喃辩解道:“爸,我不认为咱西北的大学,会是你所说的那般闭塞狭窄。知识都是相通的,这跟地域没啥关系,只要我能积极吸纳和积累,我一样能够开天眼看世界的!” “你这孩子啊,到底像了谁,一根筋的!” 何伟国紧蹙浓眉,蔚然哀叹,很久才平复了心情。既然事已至此,那就按照自己既定的策略来,他不容置喙地挥手道:“算了,已经到了这一步了,说什么都是白说。以后啊你也别住学校宿舍了,就搬到家里来。这样一来安全,二来我也能好好教教你,及早地带你接触一些将来对你工作有益的圈层,这样也能积累点实用的社会经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坐井观天、夸夸其谈。” 在何伟国看来,思想的转化还需要坚持不懈才能水滴石穿。自己现在算是主动退了一步,先稳住儿子,把希望寄予日后的潜移默化当中。 何亦安面色一苦,从来就没有和父亲有过同处一室的机会,两人间的隔阂和生疏是一个历史遗留的现实难题,不会因人的意志而转移。 他实在不习惯父子间这样面面相觑的环境,彼此尴尬不说,还要不停地听取何伟国喋喋不休的灌输,终有一天自己会压制不住反抗心理,搞得人仰马翻、遍体鳞伤。 何亦安纠结地思索了片刻,借着张磊给出的灵感,抛出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爸,我想自个住宿舍,我这才刚进大学,还没接触到几个同学朋友,也没真正融入到校园环境里。从家里到学校,这不是我要的大学生活。” 何伟国脸色微僵:“这是何必呢?在家里面什么不方便?咱又不是没那个条件,干嘛非要挤什么集体宿舍。” 何亦安讪讪地说道:“因为我不想依赖在您和妈的羽翼下,像个不经风雨的雏鸟。我希望自己能独立生活、独立思考、独立面对问题,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或许何亦安还有一个潜意识下的独立没说出口:不想独立地面对你! “亦安,你是我的孩子。” 何伟国有些焦急了:“爸爸是希望你将来能青出于蓝。你有我在,从这一点上来说你就具备着常人所没有的先天优势。这就是资本,这就是背景,能够站在我的肩膀上,你会走的比我更远,比我更成功。” “爸,我会努力的。”何亦安恳切地应声道。 “不光是你在努力,爸爸也在努力啊!” 何伟国稍作欣慰,接着发出一声喟叹。对于自己的仕途,他是充满雄心壮志的。而对于自己唯一的儿子,他同样希望自己策马扬鞭的身侧,有着儿子如影随形的身影。 父子同心,其利断金!这才是父亲对儿子应有的期许。 趁着这个感慨万千的功夫,何伟国又不自觉地长篇大论阐述起来,将未来的计划和盘托出。 “儿子,不管怎么说,这西北格局还是太小了,有它自身地域特性带来的局限,它没有太多能够腾挪的潜力。国家最近是要有大动作的,我都能切切实实的感受到。我也在积极地调动工作,目标只有一个,去沿海的厦门,那里才是我们大有作为的地方!所以啊,亦安,在校期间你想去独立的生活我也不反对,但有一条,将来毕业后的工作去向一定要听我的!可不能再犯浑了。” “我……”何亦安眉头深锁,顿时陷入了愁苦当中。 何伟国眼神一凝:“怎么?有问题吗?” 何亦安不安地看了何伟国一眼,心虚地道:“呃,我妈没给你说起过吗?” “她应该给我说什么?” 何伟国眉梢陡然一蹙,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盯着何亦安,话语变得有些冰冷:“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这下糟了! 看着何伟国深蹙的眉头,何亦安一下子惊觉过来,看来母亲还没有将自己的意愿完全转达,那么自己此刻就要首当其冲地,独自面对这道难以逾越的大山。 困难终将是要来的,或早或迟,躲是躲不过去的。 何亦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说道:“爸,我……我毕业了,准备回陇佑工作!” “霍”地一声,何伟国猛然站起,震惊地看着何亦安。 “你,你说什么?” “我想回陇佑!”何亦安颤颤巍巍地重复了一遍。 “没出息!”何伟国顿时不淡定了,那副谆谆善诱的父辈形象完全消失不见,他歇斯底里地吼叫道:“你是要气死我啊,我说了这么多,你压根就没有听进去半句。这!这就是你要告诉我你的选择?” 何亦安手心里攥满了汗水,磕磕巴巴地道:“是!” 何伟国脸上的肌肉在狂抖着,咬牙切齿地问道:“是因为程家安他们?” “是!” “胡闹!简直胡闹!” 何伟国顿时气得跳将了起来,五内俱崩,怒不可遏地训斥道:“他们是你什么人啊?他们那么重要吗?能让你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放弃唾手可得的光明前途,你这是在自毁长城知不知道!你……你脑子进水啦?” 何伟国这番涉嫌诋毁程家夫妻的话语,着实触及了何亦安的逆鳞。这一刻,唯唯诺诺不在了,颤颤巍巍消失了,何亦安缓缓地站了起来,眼神灼灼地看着何伟国,语言平和却不失坚定。 “爸,可能你不觉得什么。但在我心目中,他们不是外人,是家人,而且很重要!他们没有你和妈那么多可供选择的出路,一直以来他们生活的很艰难,跟穷困斗、跟自己斗,跟命运斗。我是他们养大的孩子,我也有着与他们并肩作战的责任,我不想成为一个忘恩负义之辈!” 何伟国彻底恼羞成怒了,脸庞迅速由黑变红,完全口不择言、狰狞着面容骂道:“你放屁!难道为了他们,你就不是白眼狼了吗?你说这话置于我们于何地啊!你看清楚了,我们才是你的亲生父母!” 何伟国难抑心头的愤怒,颤抖的手指都快要戳到了何亦安的鼻尖了。可何亦安却出奇的冷静,岿然不动,没有后退、没有避让。 那是一种极痛后的极静极忍! “可他们更需要我啊,不是么?” 何亦安咬了咬嘴唇,坦然地述说着:“爸,其实那天晚上,你和妈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干爸干妈养育了我,这是恩,对我的恩!不管你对他们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但这个恩,必须由我自己来还,因为他们不仅仅是我的干爸干妈,还是我的……” 何亦安内心激荡之际差点没将恋情的事情脱口而出,可这未尽之言却被感官敏锐的何伟国迅速捕捉到了,这让他更有一种如临深渊、心惊肉跳的感觉,哆嗦着嘴唇问道:“还是什么……还是什么,你说啊!” 何亦安暗暗攥紧了手指,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不想正面回答这个有可能会令何伟国完全暴走的问题。那样一来,对方的滔天怒火估计会将自己连同程家烧的灰飞烟灭。 “这个,还是让妈告诉你。爸,我可能让你失望了,对不起,我……我先回学校了!” 何亦安微微地鞠了一个躬,礼貌中带着哀伤,谦恭里透着心凉,施施然转身而去…… 何伟国彻底怒住了、惊住了、呆住了。 好一会才恍然反应过来,慌张地追上几步:“亦安,儿子!你回来!你回来……” 第55章 一湾愁水西流 冷风萧瑟,枯叶凋零。 即便是春日临近,西北的寒风依然刺骨冰髓。 何亦安孤寂地离开了那个是家又不像家的地方,恍恍间来到了黄河铁桥边。 桥上铁壁黝黑,桥下冰面煞白。 对面的白塔悠悠孤立,在寒风里像一位看透世事、饱经沧桑的智者,正在远远凝望着这个黯然神伤的青年。 黯然神伤么?也许是的。 可是此刻的何亦安,却没有太多因父子间激烈争执带来那份本该有的沮丧和懊恼,反而内心有一种如释重负后的轻松和痛快。不管怎样,这次和何伟国的谈话,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正面摊牌和强硬反抗,不管最终博弈结果怎样,他都为自己又朝着既定目标迈出了一步而感到振奋。 而另一边的何伟国呢? 一贯强势的何伟国被震惊了,被自认为完全掌控于股掌之上,一向彬彬有礼,谦恭礼让的儿子爆发出犹如火山般的威力,给震懵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柔顺如绵羊的何亦安会变成一匹脱缰的野马,如此的叛逆不堪。 难道是受到了程家的蛊惑? 还是另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原因? 他最后的那句未尽之言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一次品尝到什么叫做“惹急了的兔子会咬人”,第一次察觉自己失去了对何亦安的掌控,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来自儿子的猛烈反抗。 “哐!” 冲冠眦裂的何伟国一拳砸在了桌子上,茶杯碗碟框框作响,一双本来凸显彬彬文质的眼睛彻底通红,他愤然地拿起边上的电话打给了杜婉玲,眼神中雷光闪闪。 “婉玲,我想知道你和亦安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说啊……” 杜婉玲:“……” 得忍且忍,得耐且耐。 电话的那头,杜婉玲一边默默承受着何伟国连绵不断的狂风暴雨,歇斯底里的电闪雷鸣,一边如坐针毡痛心不已。不是一句话不说,而是何伟国根本就没有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 刀子在割肉,心头在滴血,曾经预料到了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可没想到就发生在何亦安刚刚到达兰州的第一天,连个让人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料事如神不等于胜券在握。 至今,杜婉玲都没想出一个可以妥善解决父子间,乃至夫妻间隐患危机的办法。这也是她为什么迟迟没有告诉何伟国具体内情的主要原因。 火点着了是需要做好灭火准备的,没有切实可行的灭火之道,这个家恐怕就会被烧得片瓦不存,这一点都不夸张。 静听着电话那头咆哮完毕,在对方呼呼的喘气声中,杜婉玲深吸了一口气,用自己最大的意志力平复好心头的鼓荡,这才启动唇舌。 “伟国,其实这件事情我应该早一点和你通个气,但就是怕你会变得像现在这般暴躁和愤怒。这样,电话里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正好最近我也要去兰州出趟差,我们见面再说!” 说完,杜婉玲也不管对方是否依旧要咆哮,迅速地挂断了电话。颓然地靠在座椅上,心揪的难受。 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又说什么波谷之后是波峰,可为什么自己经历了那么多劫难后回归家庭,却连最基本的安稳和幸福都没得到,这要怪命运么? 作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理智总是把控着情感。可作为普通的一个母亲,普通的一个女人,情感却往往超越着理智。这或许是杜婉玲迁就着何亦安随心所欲地去追求自己的初衷,迁就着何伟国日渐暴虐的脾气和扭曲心态的最大原因。 自怨自艾中的杜婉玲独自沉静了很久,不禁开始为远在兰州的何亦安担忧起来,焦急难耐越发不可收拾,她随即叫来秘书。 “刘秘书,你去查一查,看看我出差到兰新的工作计划能否提前,最好这一两天就能成行。” “好的,副局长!” 兰州大学,301宿舍。 夜色幽幽,灯火点点。 夜深了下来,何亦安披着衣服在台灯下书奋笔疾书,那是写给程江水的信!也许在这个时候,腹中的苦水、心中的期许最想倾诉的对象就是那个深植心灵中的她了。 有些无聊的张磊扔下手中的书籍,趴在床沿上好奇地问道:“何亦安,怎么,刚来就写信啊?” “啊,想给家里报个平安!”何亦安略微抬了抬头,应付了一句。 躺在床上的李春国也侧了侧身:“呵呵,这么晚还写,不会是写给女朋友的?” 何亦安抬头率真地笑了笑,其意味不言而喻。喜欢八卦的张磊顿时来了兴趣,惊诧之余调侃道:“不会,何亦安,看不出来你还挺多情的,这么早就有女朋友了。不得了,不得了!说说呗!啥时候谈的?长得好看不?有没有照片啊?” 连续不断的呱噪,让何亦安稍稍皱了皱眉头,信里的情愫被打断,让他颇有些不悦,有些人你越搭理恐怕越来劲,索性闷声不吭继续写着自己的信。 张磊略显尴尬,李春国连忙打着圆场:“哎呀,你又在八卦了,这是人家隐私,你那么好奇干什么?” “哦,也对也对。”张磊打了个哈哈,一脸感慨地缩回被子里:“哎呀,我是在感慨啊,像我这样貌似潘安,风流倜傥的社会有志青年,咋就没人看上我呢?不公平啊!” “呵呵!”李春国扶了扶镜片,戏谑道:“你要是能像亦安这么稳重,再把你口花花的毛病改改,说不定在咱兰大还真能碰上一个。” “真的!” 张磊惊喜地坐了起来,一脸希冀地看着李春国。 “嘿嘿,就不知道哪家女子会那么倒霉咯?”李春国俏皮地眨巴眨巴眼睛。 “去你的,拐着弯骂我呢。” 张磊一脸的黑线,顺手将枕头扔了过去。看看岿然不动的何亦安,还是忍不住好奇地询问道:“唉,亦安,今天上午来接你的是谁啊?” 何亦安随口道:“哦,一个亲戚!” “哟!”张磊眼睛闪着点点星光:“你在兰州还有亲戚啊,看上去像是个当官的,而且官还不小?都开车来接了。” 何亦安十分无奈地顿了顿笔头,一丝谈兴都欠奉地说道:“算不上,很普通的,具体的我也不太了解。” 二人明显感到何亦安不愿就此话题展开讨论,于是张磊暗暗丢给对面一个眼色。李春国讪讪地说道:“亦安,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们都是舍友,别客气哦,早点睡,明天就要开课了!” “谢谢,我写完就睡!” 二人对视一眼,意兴阑珊地睡去。何亦安这才能专心致志的写起信来。 夜深人静,只听到笔尖摩擦在纸张上的声音,那是首思念的歌,那是份暖人的情……写完了信,何亦安将其重之又重地装进信封,然后琢磨了一下,然后动笔又写了一封…… 第56章 母暴龙会功夫 第二日。 冬日清晨的校园,阳光明媚,人影绰绰。窃窃的私语,畅然的欢笑,充斥着各个角落,到处都洋溢着青春舞动的气息,让女孩的裙摆更加绚丽,让男孩的荷尔蒙更加高涨。 一如当天入校时的那般行头,何亦安行进在上课路上,来来往往的学生并不会对着他那双泛白的解放胶鞋戳戳点点什么。 这个年代里,贫困被司空见惯,寒酸被习以为常,没有谁会讥笑讽刺。 何亦安的脸上更是一片的平静淡然,随眼而过的校园美景沉淀于胸,可赏可叹,那些莺莺燕燕的靓丽却丝毫撩动不了心有所属的自己。 来到一个邮筒前,将仔细封装好的书信塞了进去,默默注视一会,期盼着信儿赶紧扎上翅膀,快快地飞去远方…… 就在何亦安沉浸在浓浓的思念时,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张李二人,看着他在邮筒前发愣,火急火燎的吼吼道。 “何亦安,你怎么还在这,赶紧走!赶紧走!” 看着两人面红耳赤的样子,何亦安也紧张了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赶紧的,边走边说!”张磊不由分说拉起何亦安就跑。 李春国急乎乎地道:“我们刚刚才知道,原来大学上课都是要提前抢座的,去晚了只能排后面。” 张磊一脸的纠结:“是啊,万一整个站票,那不成了变相罚站了嘛,快走快走!” 何亦安傻愣愣地点点头:“哦哦哦。” 三人你搀我拉地向着远处的教学楼奔跑而去,高中年代的循规蹈矩、一步一眼的作息方式放在大学可不大适用,几人头一天上课才懂得了抢座位的重要性。 不大的一所教室,等到三人汗流浃背地赶到时,却发现学生们都已经坐满了大半,好位置已经所剩无几。 张磊面色有点苍白,看来是平日里很少有剧烈运动的结果,脚步是停了下来,可小肚腩还在上下不停地晃动着,虚汗更是从脸颊滚滚而下。 看着寥寥无几的空座位,他幽怨地说道:“妈呀,就稍微晚了一点,怎么就这么多人了!” 李春国正了正歪歪斜斜的眼镜,喘着粗气道:“还好赶得快,要不然座全没了!” “哎!看看看,那还有几个好位置,赶紧着!” 张磊眯起小眼睛四处打量,眼尖地看到教室的中间尚存两排好位置。情急之下,也不琢磨为什么没有人占据如此“显赫”的位置,匆忙地拉着二人一屁股坐了上去。 四周人都扭过头来,傻傻地看了他们一眼,不少人转回头去嗤笑,这让何亦安很是纳闷。 张磊不顾形象地用袖子擦擦脸颊上的汗珠,嘴里嘟囔着:“妈呀,跟打仗似的,还得来个急行军。我看以后啊,咱三人得分分工,得排班抢座了!” 李春国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十分赞同张磊的建议:“也对,明天我头一个值班,后面你接着,最后是亦安。” 张磊乐呵呵地道:“行,就这么说定了,回头我给你带饭。呵呵,有组织有团队就是便利哦!” 正在张磊得意不已的时候,郑柯和肖雅梅结伴袅袅而来。一脚踏进门,肖雅梅就看到自己的位置已经坐上了人,火鸡般的暴脾气瞬间上头。 而何亦安也早已看到二人,惊诧之余,赶紧把书本竖了起来,将脑袋瓜子挡得严严实实。 肖雅梅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三人面前,气势汹汹地说道:“是谁这么不长眼,敢抢我们的座位。喂!问你话呢,知不知道这是我们的位置?” 张磊顿时傻了眼,擦汗的手都忘记放了下来,好久才纠结着小胖脸说道:“这位同学,这可是公用场合,先来先得,凭什么说是你们的?” 李春国也愣愣地点点头:“就是啊?凭啥啊?” 听了这话,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丢进去一滴冰水,猝然炸开。肖雅梅标准的孙二娘做派,撸了撸袖子,张牙舞爪地道:“哎呀,老娘今天还第一次碰到你们这样的硬茬啊,不服是?咱去外面练练啊!” 或许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强势的女孩,迎面而来的磅礴霸气把张磊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道:“啊,练……练什么啊?” 肖雅梅鄙视地看了一眼往后缩脖子的张磊,嚣张地扎起拳头来,在其鼻尖前晃动了两下:“当然是练练谁的拳脚功夫更硬了,我就不信我这截拳道三段的收拾不了你这个小胖子!” “啥?” 张磊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沙包大的拳头,心惊胆战地说道:“截拳道……三段……你这是李小龙还是大学生啊……这!” 李春国也恐惧地往后仰了仰,舌头打结道:“就…就是啊,我们……我们好男不跟女斗!” 肖雅梅斜过眼瞪了瞪四眼的李春国,得意扬扬地呵斥道:“怕了?怕了就赶紧给老娘让开。” 教室里众学生都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这里,震惊、感叹、嗤笑,更多的是……看热闹,这场景可不多见啊! 随后赶过来的郑柯则是一脸的黑线,被众人多姿多彩的眼神包围着,还真有点如芒在背的感觉。她伸出手拉了拉肖雅梅的后衫,恼火羞愤地道:“雅梅,算了,后面不还有地方吗?” 肖雅梅挑了挑眉毛,强硬地道:“这怎么行,今天这口子要是开了,往后咱还咋混呢!赶紧着……” 说着肖雅梅就开始准备轰人,当看到张李二人旁边用书遮住脑袋的何亦安时,不耐烦地推着他的肩膀道:“嗯,这还有一个呢,说你呢!头抬起来啊……” 何亦安被推了两把,实在躲不过去,这才讪讪地将头抬起来。 “啊,怎么是你?你叫……何什么来着?”肖雅梅瞪大了眼睛,这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哦,何亦安!”何亦安心虚地点点头。 “你们一起的?” 肖雅梅瞪起眼来扫视了三人一圈,随即误会道:“好啊,前些天的账还没找你算完呢,怎么,今天就敢骑到我头上来了?” “啊,没有没有!” 何亦安连忙摆手否认。开玩笑,谁闲的蛋疼拿着小鸡仔逗你这条霸王龙啊,可回头一细想,不免疑窦丛生:“你们不是老生吗?怎么还上一年级的课程?” “呃!” 肖雅梅脸上闪过一丝不太自然的红晕,紧接着又迅速消失不见。吭哧了一下,勉强编了个理由:“这个……我留级了行不行啊?” 何亦安疑惑地看向张磊:“啊,大学还能留级吗?” “或许……能?”张磊也不敢确定地龇着牙。 “说什么呢,不能留级,那温故知新可不可以?”肖雅梅强词夺理地圆着谎,也不管符不符合逻辑了。 “哦,这倒是可以……”有过接触的何亦安,知道对方是个不好惹的女孩子,迟疑地点点头,抬起身来:“那,那你们坐着,我们去后面,走!” 何亦安招呼着二人灰溜溜地坐到了教室最后面,冷汗早已扑簌簌地滚下。肖雅梅还不忘示威性地朝三人扬了扬白皙的脖颈,然后才得意洋洋地拉着郑柯坐了下来。 郑柯懊恼地埋怨道:“看你,我就说会遇到的,真是尴尬死了!” 肖雅梅不以为意地挑挑眉梢:“没事,江湖靠拳头,吵架靠胆气!你不凶他就狠,到时候连汤你都喝不上。看见没?乖溜溜的让开……放心,有我在,哪能让你吃亏!” 郑柯翻了翻白眼,嗔怪道:“我可没你那么厚脸皮!” 躲到后面的三人看着前方那尊彪悍无比的背影,张磊心有余悸地问道:“咋滴,认识啊?” 何亦安也沮丧地抬头看了一眼,尴尬地道:“报到的时候见过一面,闹得不太愉快!” 张磊恍然大悟道:“我说呢,这么大火气!感情是因为你啊!” 看着何亦安闷声不吭,李春国上前解围道:“算了,这跟亦安没关系,那个简直就是头母暴龙,以后躲远点,那可是截拳道三段,一巴掌就能拍死个小胖子!” 张磊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了抽搐,不敢再吭声了。不一会,一个五十多岁的男性,夹着书本缓缓地步入教室,因刚才闹剧而沸沸扬扬的课堂顿时鸦雀无声。 何亦安抬头看去,只见这个男人戴着一副黑宽边眼镜,两鬓斑白,满布皱纹的眼眶里,一双眼睛却显得灼灼有神。一套灰色中山装中规中矩穿在身上,脚踏着一双很普通的黑色帆布鞋。表情严肃却又不失慈祥,甚至像一位邻家的长辈,沧桑处透露着浓浓的学者气息。 看着台下众人期待的目光,男人微微扫视了一圈,眼神还特意在后排的何亦安及中间的郑柯身上打了个转儿,露出些淡然的笑容,然后才清了清嗓音,侃侃说道。 “同学们好,我叫郑天敏,是你们社会学课程的专职教授。首先让我代表兰大欢迎各位新生的到来……大家不容易啊,我们国家刚刚恢复高考,你们就能第一批幸运地踏入大学的校门,从此展开你们不一样的人生道路。在此,我有一些寄语要送给你们……” 听着老教授磁性深邃的嗓音,学生们被深深地吸引住了。这是进入大学以来的第一堂课,也是所见的第一位授课老师,教学氛围似乎和高中时代迥然不同。听到老师要送出寄语,大家的不由地直了直身体。 “大学是一片圣土,更是一个熔炉,百炼才能成钢!青年的成长就是一个破茧为蝶的过程,挣扎着褪掉你们以往所有的青涩和无知,学会用知识的力量去认识世界,也认识你们自己。所以请同学们千万要记住,不要浪费你的生命,在你一定会后悔的地方上。” 等到这位长者说完,教室内先是一阵的沉默,紧接着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郑天敏轻轻地抬起手,示意安静后,声音和煦地说道:“好了,我们言归正传,今天我来讲讲第一课,社会学的产生与发展……” 第57章 相识伊人 “叮铃铃……” 随着下课的铃声响起,学生们陆续走出课堂,第一次聆听大学教授的授课,确实让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受益匪浅,大有感触。即便下了课,大家还在边走边热烈讨论着。 张磊很有感悟地晃动着脑袋,如同品尝着一坛百年的陈酿:“这位郑教授讲得真是太好了,大学教授就是满腹经纶,听得我如醉如痴。” “如醉如痴?你确定不是云里雾里?”李春国戏谑道。 “说什么呢!” 张磊瞪回李春国一眼,埋汰人还有没有点节制了?然后转过头来,憨憨地冲着何亦安道:“不过是有些地方不太明白。亦安,我看你记了很多笔记,你都能听懂?” 何亦安抬起头,不解地道:“这没什么难的啊,郑教授讲得其实还是很透彻的。” 透彻么?自己咋没感觉到呢,这话说得还真有点奚落人! 张磊很是“恳切”地点着头,伸手搂过何亦安的肩膀:“看看,这就是差距啊。还好,咱们有亦安这个高才在,以后啊就不怕被挂科了,走,吃饭去!” “何亦安,何亦安!你等等!” 正当三人准备离去时,只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娇呼,三人同时转过头去,只见郑柯甩下一脸郁闷的肖雅梅,正小跑地从后面追来。 张磊顿时大惊道:“我靠,又是她们俩。亦安啊,她是在叫你呢,我们先走一步啊,别让那个女暴龙给缠上了,走走走,春国,我们赶紧走!” 说完张磊拉起李春国就跑,完全没有了当初信誓旦旦说道的,室友就该有难同当的自觉。何亦安尴尬地站在原地,看着郑柯跑近身前。也许是跑得有点急了,一张陶瓷般的脸颊上布满了红晕。 何亦安挠挠头,诧异地问道:“郑学姐,你找我?” “啊!” 郑柯抿着好看的嘴唇,小指勾了勾耳边的秀发,带着些许的羞涩看向何亦安:“你别叫我什么学姐,我也是今年的新生!” “哦!” 何亦安错愕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看着远处肖雅梅气鼓鼓地撅着嘴正瞪着自己,心里头有些毛毛的,暗暗指向肖雅梅纠结地说道:“那个,那个同学……” 郑柯嫣然一笑,双目犹似一泓清水,眉宇间带着几分歉意:“对不起啊,雅梅性格就是这样,跟谁都能吵到一起去,你别往心里去啊。” “哦,那倒没有!”何亦安连忙摇了摇头,迟疑地问道:“你找我就为这个?” 郑柯没有直接回答何亦安,美目流盼,再次上下打量着何亦安,娇音婉转地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原来你是咱们这一届的状元郎啊。” “啊!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何亦安实在有点惊讶,这个内幕连两个室友都不知道,对方是怎么了解到了? “呵呵,我当然有渠道了,这就不告诉你了。” 郑柯得意地皱了皱小翘鼻,桃腮带笑,展露出一副邻家女孩的娇然:“没想到啊,把我摔一个大跟头的,居然是咱们兰大首当其冲的大才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说起这,何亦安顿时觉得很不好意思,歉意满满地道:“呃!郑学姐,上次不好意思让你受伤了。” 郑柯蹙起了柳眉,幽幽地嗔怪道:“都说了,别叫我什么学姐,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郑柯,郑成功的郑,南柯一梦的柯。” 盈盈一握的玉手伸了过来,肌肤娇嫩,如花树堆雪,还带着一丝幽兰的气息。何亦安犹豫地看了对方一眼,眼瞅着对方没有缩回去的意思,只能伸出手去轻触一下,便闪电般离开。 “哦,我叫何亦安……” 将何亦安的腼腆收纳眼底,郑柯会心一笑,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展露无遗:“呵呵,你就不用介绍你自己了。以后啊,如果我在学科上有不明白的地方,状元郎可要不吝赐教啊!” 何亦安的脸瞬间又红了一层,赶紧遮掩地应声道:“哦,这没问题,只要我会的。” 郑柯嫣然巧笑着,挥了挥晶莹如玉的手腕:“那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哦,我先走了,再见!” 一阵香风过后,伊人离去,何亦安却愣在了当场。 冬日暖阳,灿灿绵绵。 校园大门外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公交车、自行车施施而行,不时地避让迎面而来的驴、马、骡车。虽然城市管制着这些农畜车辆上路,可保不齐溜边漏网为了讨生活而钻空子的。 放眼望去,很形象地诠释了什么叫“车水马龙”。 对面的马路边,有人早早就摆起了地摊,这些大都是来自附近的农民。裹着破旧的棉衣,用一块较为干净的碎布铺在地面上,堆上些饼子咸菜、玉米红薯的农产品,或将自己纳得漂亮鞋垫,手工的布鞋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眼瞅着校园里出来闲逛的学生,便大声吆喝上两句:“瞅卡咧,瞅卡咧,香香的苞米,花花的鞋鞋咧……” 杜婉玲身穿一套蓝色的工作服,脖子上围着一条粉色的围巾,妆点些年轻的色彩之余又能保暖挡风。左肩背着黑色的公文包,右手提着买给何亦安一大堆食品,独自伫立在校门外翘首以盼。不一会就见到何亦安风风火火地出来,俊逸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 “妈,你怎么来了?” 细细审视了一番何亦安,感觉他的精神状态尚好,杜婉玲心头不由一松,微笑颔首:“正好出差路过,想你了,就过来看看你。” 何亦安阳光的脸颊带着一片和煦:“妈,我在学校挺好的,你不用担心!” 杜婉玲笑容平和,眉眼间带着几分慈爱:“嗯,妈给你买一些麦乳精和饼干,大学学业重,多注意身体别老熬夜。” “我知道的!”何亦安点头答应着,用希冀的眼神看着母亲:“妈!我带你参观参观我们的学校,我们学校很大很漂亮的。” 杜婉玲欣然地笑了笑:“好啊,那就带妈进去走走,我也是好多年没进过大学的校门了。” “呵呵,来,妈,我来提,走!” 何亦安接过杜婉玲手里的东西,亲密地挽着她的臂弯,兴冲冲地走进了校园。何亦安不时地指指点点为母亲介绍着校园的美景,杜婉玲也乐呵呵地回应着,只是眉眼间隐隐的一丝忧愁却怎么都抹不去。 校园何其大哉,也就走过了半大的面积,心事重重却强装笑颜的杜婉玲就不免有些疲惫了。 “妈,怎么样,我们兰大很不错?”何亦安依旧兴头不减。 “嗯,是很好。”杜婉玲露出一丝浅笑,看着不远处湖边的长椅说道:“亦安,妈走累了,我们去长椅上坐坐。” “哦,好好好。” 眼前的毓秀湖算是校园里最为灵动的一处风景了,幽静而文雅,素有黄河奔涌,毓秀扬波,引得春风度玉关的美名。在干旱少雨的西北,有这一汪恬静的湖水荡漾眼前,确实能让人心旷神怡,忍不住抚卷沉吟。 第58章 夹缝里的杜婉玲 二人施施坐定,杜婉玲微微侧过脸去,看着何亦安俊朗的脸颊,怜爱之余小心地询问道:“亦安,见过你爸了?” 一句问话,像是夏日里的背脊突然掉进了一根冰锥,激得人不由打个冷战,何亦安脸色瞬间变得黯然起来,微微耷拉下脑袋:“哦,见过了。” 儿子的落寞映入眼帘,杜婉玲心中不免一痛:“哎,你还是着急了些,有些想法其实等你大学毕业了再告诉他也不晚的。” “爸都告诉你了?” 何亦安抬起头来,惶惶地看着母亲,似乎已经察觉到了她此行并非单纯的出差路过,更像是专程而来,这让他既愧疚又紧张。 杜婉玲额头布满着愁云,对其父子间的矛盾充满隐忧,轻声说道:“你一离开他就给我打了电话。亦安,你们是父子,我不想看到你们之间产生任何的间隙。父子离心,这对你的未来是一种灾难。” 何亦安沮丧地低下头,用力摩挲着手指:“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所以我不想欺骗他,也不想欺骗自己。” 杜婉玲脸色凄苦,很是体贴地伸手轻轻抚摸着何亦安的肩膀,给予母亲的安慰:“既然你都能理解你爸,那就不能那么直白和他硬杠,什么事情都需要循序渐进地来。你是我们的孩子,却是程家养大的,这其中有很多的无奈和矛盾你还不太了解,这需要慢慢去化解。” 何亦安耷拉着脑袋,轻声吐言:“妈,其实我知道的……” “你知道?”杜婉玲放在其肩膀上的手不由地颤抖了一下,颤颤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我听过你们的争吵……” 何亦安愧疚地看了杜婉玲一眼,低下了头,看似在喃喃自语,但那丝若有若无的怨愤实在压不住:“我就不明白了,爸为什么就那么不待见干爸他们,而且那么多年一次都没踏进过那个门槛。甚至为我规划的未来,一部分也是为了让我摆脱那个家庭,这是为什么?难道就为了他所谓的阶层差异和毫无一用的自尊?他不觉得这样做很过分吗?” 何亦安越说越激昂起来,心头的混沌不解化作满腔的义愤填膺。听到这话,杜婉玲也震惊了,心头更是淤堵的难受:“这些,你真的都听到了!哎,你这……” 何亦安看着母亲,眼眸中的苦闷一览无余:“妈,让我枉顾干爸干妈的恩情,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夹在爸的意愿和我自己的理想中间,我很纠结也很痛苦,妈,你应该能理解我的!” 头尾两端,难于取舍,杜婉玲何尝不是这样呢。 她幽幽地望向远方薄冰覆面的湖水,戚然地道:“哎,我能理解,妈妈何尝不是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啊!” 何亦安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其长吐而出,断然道:“所以我只能说出来,如果不说出来,这块石头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看着儿子痛苦郁结的样子,杜婉玲心头一阵阵酸楚。上代人的恩怨纠葛无法直白吐露,夫妻间的那些隐秘更是有苦难言。 一些自己看来本不算问题的问题,换在何伟国身上就像是无边的洪水、龇牙的毒蛇、无底的深渊。 就是这种难解的心态,将自己、将儿子一步步地往外推,最终到对立面上,隔阂层立,敌我对峙,这还是一个家么? 杜婉玲双眸暗淡,怅然说道:“有时候我也不理解你爸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意气风发、处世干练,是很多人尊重尊崇的对象。也许是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让他变得如此的怪僻和冷漠,连我都无法相信这种变化会是如此之大。” 看着落寞自苦的母亲,何亦安心头又惭愧又纠结:“妈,有些话我还没有告诉他,是关于……关于江水的,我想还是你帮我来说。总之,我是不会放弃的!” 杜婉玲内心里顿时一阵阵地翻江倒海,何亦安这种锲而不舍的顽固与何伟国是如出一辙啊,都在挥动着鞭子,抽打着自己,逼着自己向前。 可这样不顾后果的蛮干最终会换来什么呢?是你们期待的结果么? 她紧蹙起眉梢,哀怨道:“亦安,你就不能再等等吗?这样做只能激化你们父子间的矛盾,万一你爸盛怒之下做出什么无法控制的事情,这样的结果不会仅仅牵扯到你一个人,恐怕你干爸干妈,甚至江水都有可能受到伤害!” “可……”何亦安低着头,颓唐地道:“可我一急之下已经透露出了一些,我想,他已经能猜到点什么了……” “你!” 杜婉玲脸色骤然变得煞白,黯然神伤地看着沉默不语的儿子,嗫嚅着嘴唇,失落地说道:“亦安,你真是给妈妈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何亦安眼眶微红,无助的眼神看向母亲:“妈,你就帮帮我,眼下也只有你能帮到我了!” “哎!” 杜婉玲深深叹了口气,怅然若失地告诫道:“妈妈只能说尽全力。亦安,路是你自己选择的,人可以做错事,但不能走错路。将来再难再苦,可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你明白吗?” 何亦安微微点头:“我明白,妈,我的选择我不后悔!” 杜婉玲满脸愁苦地离去了,湖边的温度似乎遽然降了下来,显得更加空旷清冷,那些映入眼帘的美景也变得萧瑟凋零、衰颓冷寂起来。何亦安看看手里母亲带来的那些营养品,心头泛起阵阵地歉意和酸楚,一时无言,呆呆而坐。 背负着何亦安的殷殷期许,如同一座大山压在双肩,何伟国的固执和强硬又像一对铁钳紧紧遏住咽喉,杜婉玲像是一个耄耋老妪,步履蹒跚,气咽声丝。 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妻子,她只能强打精神,疲惫的眼眸里挣扎着做着最后的努力。也许为孩子尽最大的力量,也是为自己尽最大的力量。 黄昏的时分,不知道是怎样魂不守舍地才来到何伟国的公寓房,在门口稍微整理整理憔悴不堪的面容,这才敲响了门。不一会,何伟国淡漠间带稍许惊诧的脸庞就出现在了眼前。 “你来了!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说一声,好安排车去接。” “你知道我的,我不习惯用公家的车。” 夫妻间的见面,平平淡淡,中间似乎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冰墙。没有丝毫的情感,没有丝毫的温度,就像办公室两个不熟的同事照面间的寒暄应付。 何伟国径直走回屋内,略微地挥挥手:“你坐,这房子也是暂时住住,回头新房好了再搬过去,我去倒水,你这次到兰州来不急的走?” 这可是第一次来到何伟国的公寓房,按理也算是个家的地方,杜婉玲却没有一丝观瞻浏览的欲望,对于周围的陈设毫不在意,径直地坐在了沙发上,手提包依旧抱在自己怀里:“局里的工作,我稍做了一下提前,坐晚上的火车就要转道去西安,在这待不了多久。” 何伟国回过头来,蹙着眉头,语气很是生硬:“有这么着急吗?你们文化局离了你还不转了。” 杜婉玲淡淡地应声道:“这段时间你也知道的,不是我一人在忙!” 何伟国漠然地点点头,端了杯水走了过来,放在杜婉玲的面前,像是坐在云端上谈论公事,高冷地说道:“说到这,我前段时间和你们文化系统接触了一下,你可以考虑考虑直接调到兰州来,这样咱们一家人都能待在一起,也方便照顾教育亦安。” 杜婉玲蹙了蹙眉,有些心烦意乱:“调动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再说我任职也没多长时间。” 何伟国一时间官威赫赫,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这个事情我会在后面跑跑的,你只要做好心理准备就行,你来了兰州,我也可以琢磨着往厦门调动了。” “厦门?你真打算往沿海城市调?” 闻言,杜婉玲心头一颤,不觉坐直了身体,这个事情本是夫妻间随口一提的事情,没想到何伟国这么快就提上了议事日程,而且动作迅猛。 何伟国正言厉颜,指点着方遒的道:“当干部的就要对形势发展有敏感性,现如今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我听说上面有意在沿海城市做改革试点。不把握这种机会,将来只能守着这吃不饱饿不死的一亩三分地,那不是我的追求。” 杜婉玲忧心地道:“可这样一来,亦安不是又要和你天各一方,孩子都已经……哎!” 在杜婉玲的内心底,实在很期望一家人能和和睦睦地待在一起,尤其是对于这对隔阂甚深的父子俩。内在的矛盾问题需要共同的家庭生活作为基础慢慢化解,父子哪有隔夜仇啊。 可现在呢?何亦安好不容易来到父亲身边,他又琢磨着远离兰州,去往千里迢迢的厦门。 那么岌岌可危的亲情该怎么维护? 与日俱增的隔阂又该怎么消除? 第59章 狂飙狂飙 也许是读懂了杜婉玲脸上的忧色,何伟国砸砸嘴,义正词严地说道:“所以啊,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的思想给矫正过来,你说说看,毕业了回大西北!这怎么能行?一个在戈壁滩沙窝窝里刨食的未来有啥出息?放着南方的大城市不去,放着潜力无限的未来不争取,这跟自掘坟墓有什么区别?你来之前是不是已经去看过亦安了?” 杜婉玲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嗯,顺道给孩子带了些营养品,学习压力挺大的。” “哼!” 何伟国冷冷地哼了一声,像是对何亦安的叛逆依旧耿耿于怀,将浑身的怨气推卸在了杜婉玲身上:“你就不应该这么惯着他,现在都有点无法无天了!你就该和我一条心,好好劝劝他,无知加倔强是什么?是蠢!” 杜婉玲脸色微僵,改造别人,能比禁止自己来得容易?她轻言反驳道:“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了,我们当父母的更多的是疏导,而不是指责。” 何伟国脸色阴沉沉的,语气中充满了怨怼:“我怎么疏导啊,我发现这孩子现在就是一根筋,怎么说都不听,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受了程家的挑唆才变成这样!” 又是这样! 将无端的猜忌强加给那些不应该被猜忌的人,这不正说明自己心底的阴暗么?情与情,不能猜忌才有共鸣;人与人,不能冷漠才会相容。 一涉及到这些问题,坐拥愁城杜婉玲就变得痛心疾首起来:“你不要总是这样诽议诋毁家安大哥他们,这跟他们没关系!” “没关系?” 何伟国轻蔑地冷笑一声,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声色俱厉道:“怎么可能没有关系?亦安现在是铁了心地站在他们那一边,连我这个当亲爸的话都当耳旁风。你说说看,这不是受了他们的蛊惑还能是什么?还有,你是经常往团场跑的,亦安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还有什么原因让他如此枉顾我对他的期望?” 杜婉玲心头一揪,踌躇不已,这个被自己遮掩已久的问题到底说还是不说?在电话里被何伟国咄咄逼迫着,实在不放心就此透露出去。于是匆匆从陇佑赶来,就是想面对面的把事情说清楚,在何伟国暴走边缘,做出一些难以挽回恶果的时候,能及时地给他拉拉袖子。即便是伤及了自己,也不能再给善良无辜的程家夫妻再带去无妄之灾了。 杜婉玲努力镇定了一番,尽可能地温言善语道:“伟国,这些年有很多时候,我们在客观地上无法顾及到与亦安的交流,更没有走进他的内心,去关心他的情感世界,以至于我们都忽略了孩子的成熟规律……” 何伟国轻蔑地翻了个白眼:“成熟规律?你想说什么?” 杜婉玲犹豫了半天,才一字一顿地说道:“爱情!” “爱情?” 何伟国琢磨一刻,猛然坐直身体,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疾言厉色地问道:“你说什么?你是说他……他有喜欢的人了?谁?你说啊,到底是谁?” 看着杜婉玲静坐沉默,何伟国心急如焚的同时暴跳如雷,一个个被猜测的身影从脑海里迅速划过,突然,他的身体僵住了,随即便是睚眦俱裂…… “婉玲,你,你不会是说……” 杜婉玲黯然地点点头:“是的,程江水!” “什么?” 一道霹雳炸响在了何伟国耳畔,他瞬间有点被劈懵了,呆若木鸡,嘴里还不停地喃喃自语着:“程江水,程江水?这……这也太荒唐了,这不可能!” 杜婉玲抿着嘴唇,平静地说道:“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呢?青梅竹马、绕床弄梅、耳鬓厮磨、日积月累,他们从相依相伴的兄妹关系升华为男女之间的依恋和爱慕,再正常不过了!” 何伟国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好一会,涣散眼神才慢慢地聚焦起来,嘴里突然发出惨惨的冷笑了,然后咬牙切齿地说道:“原来这才是亦安铁了心的原因啊!呵呵……程家安啊,程家安,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猜忌令人智昏,它就是一把愚昧的剪刀,将彼此的情义剪的支离破碎,无法缝合,将所有的爱心都变成了别有用心。 杜婉玲凛若冰霜的脸瞬间潮红起来,恼怒的火焰在心中燃烧,她强硬地维护道:“伟国,我都说过了,你不要无端地臆测家安大哥好不好?我知道这事的时候,连他们夫妻俩都不知道!” “这是胡扯!” 何伟国的脸色由青变红,一种无法自控的咆哮紧接着传来:“天天在一个屋檐底下,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婉玲,你不要再被他们忠厚老实的假象给蒙蔽了,日月星辰皆可相,唯有人心最难测!他们没在背后用点龌龊的伎俩,你打死我都不相信!” 态度决定了一切,睁着双眼,不等于就能正视现实。 杜婉玲也是气急了,厉声呵斥道:“你不要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地以己度人好不好?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现在的关键节点不在他们身上,而是亦安自己的想法。” “哼!”看着妻子坚决硬挺的态度,何伟国一声冷哼,脸孔狰狞了起来,他眯起眼睛,射出道道寒光,断然地道:“这件事情他想都别想!娶程家的丫头,她算哪根葱!这事除非我何伟国闭了眼,否则没这个可能!” “你!” 杜婉玲实在是无语了,哀痛之余强打精神道:“伟国,这不是你强硬阻拦就能扭转的现实,这样下去伤害的是你们父子间的情感啊。” 何伟国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冷漠地说道:“这事你别管了,我去找他谈?” 杜婉玲顿时惊慌失措起来,颤颤巍巍坐直身体:“你谈什么?你准备怎么谈?” 何伟国恨恨地咬了咬牙,不容争辩地道:“他是我的儿子,就该听我的,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他如此恣意妄为,这事你别管了,有你在旁边和稀泥,只会越帮越忙。” 杜婉玲急忙拉住他的胳臂,哀求道:“伟国,你要冷静啊!” 何伟国恼怒地一把甩开了杜婉玲的手,毅然决然地道:“你别说了,就这样!” 说完,何伟国夺门而去,杜婉玲悲戚地坐倒在沙发上,失望、痛心、忧虑混杂在一起,让人哀哀欲绝。 此刻的她已经完全心灰意冷了,即便自己做出了最大最后的努力,可依旧换回如此惨淡的结局,这对于她来说恐怕是最难接受的结果了。 第60章 疾风骤雨下的决绝 第二日,兰州大学里,何伟国来了。 夹带着狂风暴雨,裹胁着雷霆霹雳来的。 依旧是在那个风景如画的湖边,然而此刻的意境却截然相反。何伟国阴沉着脸背对着何亦安,胸膛前不受控制地上下起伏着,一股股滔天的洪水在其中不停地酝酿着。 “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何亦安悲戚地站立着,他想到过父亲会挟怒而来,只是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猛。 “大概能猜到,我妈都已经告诉你了?” 何伟国机械式地转过身体,眼神已如刀似冰:“亦安,你实在是让我失望了?很失望的那种!” 何亦安黯然地低下头:“对不起,爸。” 何伟国咬了咬牙,拧巴的脸显得很是僵硬,他痛心疾首地道:“你以为这轻飘飘的一句对不起就能完事了吗?你难道真指望我和一个出身工农阶层,普通的再也不能普通的底层家庭去当亲家,开玩笑,你可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啊!” 看来与江水的事情父亲已经完全知晓了,这时候的自己也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只能直面其锋,何亦安梗着脖子反驳道:“我不认为普通是一件难堪丢脸的事情,这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 “改变?” 何伟国顿时眼神一凝,上前一步,冲着一脸倔强的何亦安厉声呵斥道:“用什么去改变?是在穷窝窝里拿着锄头铁锹奋斗一辈子?是你秉持大义和他们同甘共苦?还是道德绑架般的通过利用我们的关系,用我们的力量去改变?幼稚!” 何亦安紧紧地捏了捏手指,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睚眦俱裂的眼神,丝毫不畏惧退让,侃侃道:“爸,我是很幼稚,明知道你给的路能直通罗马,光华无限,可我依旧要选择一条艰难的路,因为这是我的志愿,我不想放弃!” 沉默,在沉默中刀光剑影,金戈交错,似乎还弥漫着丝丝的肃杀的气息。 何伟国眯着眼睛,父子俩就这样强硬地对视着…… 良久,何伟国松弛了松弛眼中的厉色,压了压心头蠢蠢欲动的火山,再次用希冀的语气劝道:“你看看你,你现在不仅仅是幼稚,而且是鬼迷心窍、为情所困。孩子,爸是过来人,听爸的话!爱情这东西是填不饱肚子的,有情饮水饱那都是糊弄你们这些痴男怨女的。” 何亦安手掌依旧紧紧地攥在一起,眉宇间带着十足的坚定:“或许是,但我依然坚持我的梦想,我不会离开干爸干妈,更不会离开江水的。爸,我希望……我希望你能成全我!” “轰!” 何伟国心中的火山再也忍无可忍地爆发了,他歇斯底里地咆哮道:“成全你?为你的无所顾忌、随心所欲,把我们硬生生地绑在程家那俩破旧的牛车上,负重前行吗?” 何亦安咬着牙,强硬地回击道:“难道我们不应该感恩他们吗?” “呵呵,感恩?” 何伟国不由地怒极反笑,一股悲戚的怨愤夹杂在怒火间喷涌而出:“我唯一的儿子都已经快不是自己的了,我还感恩他们?我不怨恨他们都已经不错了,你还期许着让我一辈子和他们无休无止地牵扯到一起,这不可能!亦安,你好好想想,未来多少无限的可能,有多少优秀的女子,都在前面等着你呢,没必要为了一棵歪脖树而放弃整个森林啊。” “不!”何亦安断然地摇头,失望地看着何伟国,语气是那么的坚定不移:“程家不是歪脖树,江水才是我要的那片森林!” “你!” 怒火中烧的何伟国猛然抬手指向何亦安,情绪极为激动:“你简直是教无可教!我就告诉你实话,这件事在我而言绝无可能,除非我不是你爸!” 何亦安身体剧烈颤抖着,梗起脖子凛然不惧地回击道:“那在我而言,也是宁死不悔!” 什么意思?这话什么意思? 听到这话的何伟国震惊了、呆滞了、眩晕了,颤抖的声音从嘴唇里一字一板地吐露出来:“你!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哪怕不认我这个爸,也要坚持己见?” 何亦安倔强地扭过头去,眼眶已经红肿不堪,强忍着泪水不要滴落,他无法回应何伟国的质问,只能用沉默来做最后的抗争。这一幅决然的态度,让何伟国顿觉愀怆悲哀、心如刀割的同时更加万目睚眦。 “好!好好好!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何伟国操碎了心,却换回来这样的结果。你是把我的心肝脾肺活生生地挖出来,扔在脚下,死命的践踏啊。这,这就是我的儿子?你,你简直是无可救药!” 痛心疾首何伟国愤然地扭过头,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一阵凄风过后,何亦安再也无法抑制,泪水奔涌而下,颓然地坐在长椅上垂首而泣。泪水滴落冰湖,化作一簇晶莹的冰花,更显孤冷。 远远地,郑柯和肖雅梅携手经过,那个曲卷在长椅上微微抽搐的身影立时引起了郑柯的注意。 “咦,那不是何亦安么。” 肖雅梅点点头蹙眉道:“看背影像是他哦,怎么一个人坐在那?” 郑柯回过头来,犹豫地道:“雅梅啊,要不你先去图书馆,我过去看看!” 肖雅梅眨了眨眼睛,疑惑道:“他有什么好看的?郑柯,怎么你对他这么上心?你们不会有点什么了?” 郑柯脸上一阵阵的羞红,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嗔怪道:“说啥呢!都是同班同学,他好像挺难受的,我过去看看。” 肖雅梅挑了挑眉梢,一副‘你心知肚明’的模样,大咧咧地调侃道:“悠着点,你可别闹出点什么绯闻哦!” 郑柯一巴掌拍了过去:“胡说八道!” 等着肖雅梅笑盈盈地离去,直到看不见身影了,郑柯这才抿了抿嘴唇,静静地走近,在距离不远的地方似乎就能感受到何亦安此刻的殷殷悲伤。她小心翼翼地上前,轻柔地询问道:“何亦安,你没事?” 何亦安惊觉地站立起来,背过身去,赶紧不着痕迹地擦拭掉泪痕,嘴里遮掩道:“哦,没事,没事!” 郑柯犹豫掏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给,擦擦,是碰到什么伤心事了吗?” 何亦安微微回过身来,不好抬头去看对方的脸,只是黯然地说道:“哦,真没事,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了。你先走,我想一个人静静。” 郑柯勾了勾额前垂下了一缕发丝,温言地道:“难过的时候,是需要人来陪伴的,至少有个倾诉的对象。如果不介意,我可以当你的听众。” 伤感如潮的何亦安实在没心思向他人剥开心中的伤疤,那无疑是将自己揪心的苦痛再拿出来蹂躏一次:“我真没事,谢谢你了,那我先走了,再见!” 既然郑柯不愿离去,何亦安也无法在原地停留,掩饰着应付两句,便萧瑟地离去。郑柯缓缓地收回手帕,皱着眉头看向那个远去的背影,心里无端地生出一丝怜惜。 从兰大憋火而归的何伟国,喷薄的火焰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五脏六腑,使其一夜难眠,双目通红。 杜婉玲也早已离去,甚至没有在这个所谓的家里住上一晚。心灰意冷的她实在是不想独自面对这个“面目全非”的丈夫,至于心忧不已的何亦安,杜婉玲只能惭愧地说声抱歉。 无奈啊无奈,只能是揪心地来,伤心得归。 此刻,何伟国如同一个焦躁的陀螺在办公室不停地转来转去,杜婉玲说得对,他已经活在自己臆测的世界里。臆测程家,臆测亲人,像是一个被困在牢笼中愤怒的老虎,四处乱撞杀红了眼。 “咚”一声巨响。 何伟国一拳狠狠地砸在了办公桌上,脖子上的青筋鼓鼓冒起,狰狞着骇人的面庞。他这时候想把电话打给杜婉玲继续咆哮泄愤,可最终还是犹豫了一下挂断电话,随即又将电话打给了秘书。 “洪秘书,帮我订一张去陇佑的火车票,明天一早的,对,最早的那一趟!” 何伟国放下电话,轰然坐倒在办公椅上,脸色阴晴不定地沉默着,偶尔间还能听到牙齿摩擦的吱吱声传来。思索良久,他果决地站起身来离开了办公室。 卫生厅附近的一处邮政储蓄所,何伟国匆匆而来,拿出存折交给营业员,脸色铁青一片。 “同志,我取钱。” “哦,你要取多少?” 何伟国眼皮都不眨一下,生硬地道:“都取出来!” 营业员抬头望了他一眼,提醒道:“同志,你这些都是死期,如果现在要取的话,利息可就不一样了,你确定要全部取出来吗?” 何伟国有点不耐烦,急哄哄地说道:“我知道,你都给我取出来,嗯,顺便给我装个信封。” 取好了钱,随手装进手提的公文包里,扭头就出了储蓄所。站在门外,看着远处稀稀拉拉的行人,甚是烦躁。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公文包,何伟国扭曲着面孔,自言自语道:“该给的我给,这总可以了?” 第61章 荡漾的情丝 陇佑,团场。 三月春风似剪刀,却剪不出西北寒风里飘曳着的萧瑟柳条,也剪不去思念人儿心头那一丝丝缠绕着的愁绪。 扳起指头算算,距离何亦安入校也有一阵子了。程江水也已经上了团场附近的卫生学校。挂念日重的她每日放学都是雷打不动地跑去门岗询问何亦安的来信,可总是失望而归。 “师傅,有我们家的信吗?”程江水照例冲着值班老师傅问道。 “信啊,呐,都在这呢,你自个找找?” 程江水停下自行车,上前一阵焦急地翻找着,当那一份何亦安精心折叠的信件映入眼帘时,程江水激动地差点跳了起来。 “谢谢师傅!” 团场一处幽静的角落里,伴着微微的寒风,程江水颤巍巍地展开书信,一字一句,一句一字,细细地默读品味着,时不时地脸上涌出一丝羞涩的娇红。 看完何亦安写给自己的信,还要待在原地,等着怦然跳动的心儿缓缓地平复下去,这才仔细地折叠好后藏进口袋,再拿出同一信封里的另外一封信阅读起来…… 程江水蹦蹦跳跳地回到家,看着夫妻俩正做着饭,便兴冲冲地扬了扬手中的书信,娇喉轻灵地说道:“爸妈,亦安哥来信了!” “哐当!” 李秀兰麻利地放落擀面杖,焦急地问道:“哦,来信了!哎呀,我这手脏的,你快打开给念念,都说些啥?” “是啊!”坐在板凳上的程家安没有起身,但脸上也是一片的难耐之色:“你妈盼信可是盼了好久了,快念念。” “好!” 程江水嫣笑着答应一声,展开了书信,清清脆脆的声儿响起:“亲爱的干爸干妈,江水、江河、江海你们好。我已经来到大学报到了,即将开始繁重的学业。我在这里一切安好,吃穿都足够,干妈准备的咸菜我都全带着呢,连同宿舍的舍友都赞不绝口……我会记住干爸干妈的嘱托,好好学习,增长知识,将来报效国家,也好好孝敬你们。切切勿念,儿,亦安!” 程家安脸上展露一片欣慰之色,乐呵呵地道:“看来亦安很喜欢大学的生活啊,这么快就能适应,那我们也就放心了。” “嗯?” 旁边的李秀兰眨巴眨巴眼睛,神情有点古怪,迟疑地盯着女儿问道:“信上就说这些?没别的了?” 程江水故作不解地摇摇头:“嗯,我不都念完了吗?亦安哥把你都夸到天上了,咋,还不满意?” “说啥呢?” 李秀兰瞪了女儿一眼,砸砸嘴,伸过头去,试探地打量了一下信件,疑惑地说道:“我就问问……他咋就没对你说些啥?” 程江水的脸上突然羞红一片,遮掩地说道:“哎呀妈,跟我有啥说的!亦安哥就写了这些,全在这了,不信你自个看,我出去挑水去了。” 说完,程江水娇羞地将信件放在了案板上,头一甩就出了门。李秀兰狐疑地看了一眼女儿的背影,撇了撇嘴,不满地嘀咕道:“且,我又不是不识字?看就看……” 说完,李秀兰用沾满面粉的手指捻着信纸,从头到尾仔细地浏览了一番:“呃,还真是的,一句都没提到江水,真是奇怪了?” 程家安抬起头来,迟疑地问道:“你又神神叨叨的,咋了?” 李秀兰抖了抖信,语气中带着些许的责备:“这信上来来回回光说道我们了,怎么连江水提都不提啊?” 程家安斜了妻子一眼,又好气又好笑:“你看看你,刚知道的时候比谁都反对。现在亦安不提了,你又犯上嘀咕了,闹哪一出啊!” 李秀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忧心地蹙起眉头,疑神疑鬼地说道:“我这还不是担心吗?他爸,你说会不会是亦安到了大学,眼都看花了,真另有喜欢的人了?” “胡说什么啊,这才去几天啊!再说,自己的孩子你不了解,亦安是这种朝三暮四的?”程家安没好气地应声道。 理是这么个理,李秀兰还是有点困惑不解:“真真奇怪了,想不通!不过我看江水好像也没在意的样子。孩子没意见,我也懒得瞎琢磨。” 李秀兰还是那份大咧咧的性子,转头继续动手做起了饭,嘴里还不忘嘀咕一句:“哦,对了,婉玲最近是不是很忙,好久没听到个消息了。” 正在剥葱的程家安,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这事情自己早就在心里思量了好久,杜婉玲又不是何伟国,自从何亦安上了大学,杜婉玲冲这边的电话也少了许多,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程家安思索了一番,替杜婉玲打了个圆场:“哦,她刚到新岗位不久,我想兴许是因为忙,我们就不要过多去打扰了,让她分心可不好!” 李秀兰黯然地点点头:“也是,我就是有点挂念她!” 华灯初上,夜色蒙蒙。 程江水独自的小屋内,台灯散发的荧光将娟秀的脸庞镀上了一层幽黄,显得更加娇美异常。那一份书信早已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可耐不住字里行间的情愫撩人心弦,静谧的黑夜里再读上一遍,款款的情义再次在心间如溪水般潺潺流淌。 程江水甜甜地微笑着,在晕黄的灯光下,铺展信纸,将心里说不尽的话儿倾诉在细细的笔尖。 “亦安哥,见信好。你的来信我们都收到了,爸妈得知你一切安好都很高兴,嘱咐我给你回信。大家都很想念你,我也是……” “我已经去卫校报到了,新的环境,新的学科让我感到无比的充实和满足,原来团场的外面还有另一个世界……每天接触着临床医学各种分类知识,让我深深感到作为一名医护工作者的崇高和伟大。我想,你在更高的学府里,更能体会到什么是知识的力量。亦安哥,让我们一起努力,为了未来一切的美好……” 没有你浓我浓的绵绵字眼,没有家长里短的碎碎念念。朴质的情感不需要直白的表露,也不需要涂红抹绿的极力修饰。 彼此都知道,此刻的我,在想你…… 第62章 媳妇战婆姨 金乌当头,春光明媚。 团场路上来来往往都是下班的人群,三三两两的,闲扯淡聊。程家安下了班正蒙头走在回家的路上,从后面追上来了李秀兰,“吱”的一声将自行车停在了自己旁边。 程家安扭过头疑惑地问道:“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早?” 李秀兰一头的大汗,将额前的发丝紧紧粘在了一起,显得有些纷乱。听着程家安这么一问,顺势就给了他一个白眼,撇嘴说道:“这还早啊,我都急急忙忙骑了一路,现在江水上了卫校,每天都回来得晚,我不赶早地回来,午饭谁做?” 程家安抽了抽嘴角:“瞧你说的,搞得我不会做饭似的。” 李秀兰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嫌弃道:“你做的饭江河、江海都不爱吃。吃不好饭,肯定没心思好好学习。” 程家安舔了舔嘴唇,讪讪地说道:“你跑来跑去的也挺累的,实在不行,我就去饭堂打回来不就行了。” 李秀兰狠狠扭了扭自行车的车把,怨气十足地说道:“算了,一天两天的还行,长此以往可不成!再说了,你们饭堂的菜贵着呢,那些师傅勺把子舀一勺给你抖三抖,眼瞅着一勺就能变成半勺,糊弄谁呢?我看啊你们食堂早就该关门了,职工交得钱都不知道整哪去了?” 正当李秀兰牢骚满腹地评价食堂伙食时,从身后突然冒出句怨怼来:“哎呦,我说李秀兰,你这无根无据的可别在背后乱嚼舌头根子,明知道咱团场的食堂是我们家国庆管着呢,你说这话的意思,是食堂的钱都钻进我们家国庆的口袋里了?” 二人扭回头,这才发现是蔡三姑和齐国庆就跟在屁股后面,齐国庆肿胀着一张脸,都变成了酱菜色,伸手想拉拉蔡三姑的袖子,却被她一把甩开,那架势分明就要撸起袖子准备干仗。 李秀兰眼睛朝上翻了翻,没有吱声,这倒不是怕了蔡三姑,而是在背后评价公家的事情确实有点理亏,何况被人当场逮到了,那就装聋作哑一下也未尝不可。 程家安也赶紧上前打个圆场,周围这么多同事都在呢,闹得沸沸扬扬可不好:“哦,是蔡三姑啊,你别误会,秀兰她没这个意思,我们就是在开玩笑。” 蔡三姑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哪能如此轻松放过,而且事关自家丈夫的脸面,退缩了就等于承认贪污了,这个屎盆子可不能乱扣。 蔡三姑瞪着眼,叉着腰,厉声道:“开玩笑?她这是在开国际玩笑。你听听自个婆姨咋说的?这往小里说是捣闲话,这往大里说那就是诽谤,是犯罪!” 哟,这婆姨还挺会上纲上线的! 蔡三姑的声音一高,顿时引来路上职工目光齐聚,齐国庆尴尬地上前拉住蔡三姑:“哎呀,行了,这人来来往往的,吵什么啊!” 程家安面色也是一阵难堪,上前劝道:“是啊,蔡三姑。秀兰她没那个意思,不要在这里嚷嚷了,影响多不好!” 蔡三姑得理不饶人,依旧喋喋不休地说道:“哟,这会才想起来影响不好了,就她说的那些,传出去难道对我们国庆影响就好了?” 哎呀,这是给你脸了啊? 实在是看不下去蔡三姑那张跋扈嚣张的嘴脸,李秀兰心火也蹭蹭地往上冒。 骂街是,我还能怕了你? 李秀兰上前去一把拉开碍事的程家安,梗着脖子就开始和蔡三姑杠在了一起。 “唉,蔡三姑,我不说话别当我是哑巴,前两句我也就忍了,还没完没了了?难道我说错了吗?这食堂的饭是不是越来越贵?这饭菜的分量是不是越来越少?问题都出在哪了,要不要团场的领导带个什么调查组去查查看啊?” 论吵架的技巧,蔡三姑哪能和久经沙场的李秀兰比啊! 每每都是蔡三姑输多赢少,可楞是不服气,锲而不舍地追着李秀兰吵架,何必呢! 而且李秀兰揪住的尾巴可大可小,食堂的问题蔡三姑可是门清的,一听说要上升到团场领导的层面上,顿时心里没了底气,可嘴上还得强撑着:“去……去就去呗,查呗,有啥大不了的,当我怕啊?” 李秀兰的嘴也真毒,一针见血的,就把刀子戳进了蔡三姑的软肋:“哦,我倒忘了,你蔡三姑现在也是食堂的临时工了,这要查起来,恐怕连你也在被查的范围内?咋样,这回底气还足么?” 蔡三姑顿时恼羞成怒,胖脸憋得通红,歇斯底里地叫道:“李秀兰,你别血口喷人,我蔡三姑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要再胡乱泼脏水,我可就不客气了!” 李秀兰愣了愣,轻蔑地撇了撇嘴:“咋?你还要动手啊,来啊,我怕你不成!” 婆姨们吵架不嫌事大! 看着妻子也不服输地撸起袖子,程家安一阵的头皮发麻,赶紧强硬地插在二人中间,口干舌燥地调停道:“哎呀,行了行了,多大点事,你们搞成这样有意思吗?都消消气,都消消气!” 齐国庆也上前来紧紧拉住蔡三姑:“就是啊,人都看着呢,多丢人啊!” 可不嘛,路上来来回回的人都停下了脚步。团场里最大的乐趣恐怕就是围观这些婆姨们有事没事挑起的妇女战争,权当是茶余饭后的娱乐谈资。 自己的败势已显,旁观的众人不时地捂嘴偷笑,蔡三姑也不敢打持久战了,羞愤地丢下了一句狠话:“李秀兰你行,你别让我抓住你的把柄,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李秀兰鼻孔上扬,一副鄙视的样子:“切,我怕你,我有什么把柄让你抓的,我才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呢!” 程家安紧蹙着眉头,埋怨道:“哎呀,你也少说两句!” 看着蔡三姑气鼓鼓地离开,李秀兰回脸瞪了程家安一眼,训斥道:“你啊,就是个软柿子,所以这种人才敢骑在你脑袋上拉屎撒尿。你不怼回去,下次欺负的还是你!” 程家安紧蹙着眉头,刚想回嘴驳斥几句,这时候突然又从身后传来一句召唤。 “程家安、李秀兰!” 正在火头上的李秀兰迅速调转面孔过去,气吼吼地说道:“又是谁啊……” 可待看清来人,李秀兰随即瞪大了双眼。 “呃……是伟国!” 第63章 久违了,何伟国 何伟国“终于”来了,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从天而降。 对于他的突然出现,实在是令程家安夫妻二人在深感震惊的同时甚至有一丝的慌乱。 自从何伟国调离团场至今,这十多年的时间,他从未回转过团场。即便是两家有着如此盘根错节、恩义深重的过往牵绊,也没使得何伟国将程家视为真正意义上的至朋亲友。 那么他这次的突然到来,又意味着什么呢? 三双眼神隔空对望,那一头的何伟国看向程家安时,波澜不惊的眼底其实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在弥漫。 是感激么?不是!也许会有,只是早已被其他的色彩所湮灭; 是羞愧么?好像也不是!羞愧来源于对自身错误的认知。 何伟国可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可以用来“羞愧”来诠释; 那么就只剩下怨愤了! 这怨里带着辱,辱里带恨,恨里带着愤,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负面情感。 这样的心态下,他早已视程家为水火,实在无法忍受未来与其有着丝毫的牵连,因为他们见证过自己卑微如芥、乞怜如狗、反目如狼的过往。 往事可以选择遗忘,将来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可奈何事情往往事与愿违,与程家的恩怨如同掉进了沼泽,越陷越深,逼得自己万般无奈,只能带着抽刀断水的决绝而来。 而另一侧,程家安的心里却是惊喜交加中带着些许惶恐不安。所谓的惊当然是何伟国的突兀到来; 喜在自己还在一厢情愿地期许着两家自此能步入正常的来往; 慌的是自己对其知之甚多,直面之下,颜面上实在尴尬不已;恐得是何伟国此行的目的,如若是因何亦安而来,恐怕是来者不善了。 再另一侧,李秀兰压根就没想那么多,完全是一副惊喜连连的模样。身为何亦安的养母,又是杜婉玲推心置腹的姐妹,情义之厚,凭斗难量。 虽然她也知晓何伟国有点性情怪僻、气量狭窄甚至是虚伪多变的毛病。可人家终归是何亦安的父亲,这在毫无心机的李秀兰看来,那可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过命交情。 有着何亦安作为纽带,那些可以人为忽略的瑕疵都是过眼云烟,两家咋都应该是兄弟连心,走到一起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现如今何伟国都能主动登门了,不正说明人家已经开始有所醒悟了嘛。 人家可是大领导,能跟你小门小户的一般小肚鸡肠? 一阵阵的沉默,一阵阵的震惊、一阵阵的惊喜后。程家安看向突如其来的何伟国,结结巴巴地上前道:“是,是…伟国啊!” 李秀兰也大睁着双眸,激动地道:“你,你怎么来了?” “哦,专程来看看你们。”何伟国嘴角不由地抽搐了一下,压了压下心中的腻歪,堆出一丝久别重逢后的伪笑。 周围一众人群也微微出现骚动。知道的,踌躇着不敢上前;不知道的,低头耳语一番后露出敬畏之色。 何伟国余光瞟到了这些反应,虚荣感即刻装得满满当当,眉梢带着衣锦还乡的高傲,却又摆出一副高处不胜寒的模样,提醒程家夫妻道:“我们不会是要在这里说话?” 程家安这才惊觉起来,赶紧摆摆手,惶惶地在前引着路:“哦,走走走,上家说去!” “就是,走上家去!”李秀兰高兴地咧开了嘴。 而本来气冲冲准备离去的蔡三姑,回头看到了何伟国的出现,立马变得激动起来。虽然多年没见,但对方那高昂的头颅还是很具有辨识度的。于是赶紧拉着齐国庆扭头回来,一脸殷勤地凑上前搭讪。 “哎呦,这不是何局长么……唉,不对!现在应该叫何副厅长了,瞧瞧,您这是回团场来视察工作啊?” 眼瞅着当前的蔡三姑搔首弄姿地做出一副端庄淑雅的姿态,学着电影里的女性捂着嘴巴笑不露齿,话语间一股阿谀奉承的俗气扑面而来。何伟国皱了皱眉头,心里微微鄙夷着。 “你是?” “国庆,哎呦,你待那么远干嘛?” 蔡三姑使劲拽了一把躲在身后畏畏缩缩的齐国庆,将其推到何伟国面前,眸子里带着十分的殷切介绍着:“何厅长,这是我爱人,齐国庆,您忘了?咱团场管食堂的助理员,当年你还领导过他呢!” 被媳妇在腰眼处狠狠地掐了一把,齐国庆只能拧巴着脸,讪讪地上前打了个招呼:“何副厅长,您好!” 这都是谁和谁啊,何伟国早就没了印象。 只不过人家奉承的态度令人受用,他也不好当面板个脸,随即,何伟国显出一副和蔼的样子,随口说道:“哦哦,你好!时间过得太久了,很多人都不记得了。” 听着对方接了话茬,蔡三姑更是笑得浑身肥肉乱颤,紧紧地箍着齐国庆的手臂阻止其胆怯后缩。然后咧开大嘴口吐莲花,竭力攀附道:“您这是贵人多忘事,我儿子和你家亦安可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啊!” “呵呵!” 李秀兰在一旁发出一句冷冷的嘲笑,讥讽地撇了撇嘴。你儿子是和何亦安从小玩到大的么?分明是从小被揍到大的好不好!心知肚明的程家安和齐国庆顿时一脸的黑线。 蔡三姑也有点面红发烫,却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搭理李秀兰的挑衅,当做听不见,笑吟吟地冲着何伟国道:“何副厅长,您远道而来,回头上家去坐坐啊,我们国庆啊当年就很崇拜你,就想着跟您好好学学呢!” “呵呵!” 被蔡三姑三言两语捧得颇为舒坦,何伟国换了个表情,笑容生辉,款款吐着官腔说道:“我这次来是找专程拜访程家安两夫妻的,时间比较紧,以后有机会再说,家安,我们走!” 说完,当先走在了前面,程家夫妻俩也赶紧跟了上去,没走两步,李秀兰没忘回头来眉梢上挑,嘲讽地冲蔡三姑一笑,那表情别提有多寒碜人。 蔡三姑被刺激的一脸愤恨,冲着李秀兰的背影轻啐了一口道:“小人得志,有什么了不起的!” 齐国庆耷拉着脸,纠结道:“算了,本来就不熟,干嘛硬要攀关系。” 蔡三姑恨恨地瞪了一眼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男人:“你懂个屁,窝囊的男人!这么好的时机都不会把握,你自个先回去。” 齐国庆惊诧道:“你要干吗?” “我跟着去看看啊,说不定还有机会能搭上话呢!”蔡三姑白了一眼,远远吊着三人尾随而去。 齐国庆苦着脸,追在屁股后面叫到:“你还真去啊,有这必要么?” 蔡三姑回头警告似的瞪了一眼,齐国庆这才畏惧地停下脚步,驻足在原地唉声叹气。待到三人进了程家院落,蔡三姑又不敢靠的太近去听墙根,只能在院墙的拐角等候着何伟国再次出现。 一回生二回熟嘛,说不定再腆着脸搭讪上两句,以后就能熟络起来。最好能当场拉何伟国到回家去“坐坐”,谈谈情、聊聊旧,那就更好了。 第64章 谈判的开场 时光荏苒,“寒酸”依旧。 这是何伟国跨进到程家房门的第一感受,他背着手儿跺着碎步,先是一言不发地打量起屋内简陋的陈设。 昏暗的屋子里,那占了半个屋的土炕上,堆放着陈旧粗布缵成的被褥,蓝底带格的床单洗得有些发白,上面还带着东一块西一块的补丁。 地上用一层黄砖铺就,缝隙间掺杂着永远扫不尽的泥土。墙壁上除了几张伟人的画像外,没有任何的装饰,甚至连个全家福都没有。四周的简易桌柜上,暖瓶、搪瓷缸、咸菜罐倒是堆了一大堆。 唯一能看得过去的家电,就是那台用白围布妥妥保护起来的上海牌收音机。 整个屋子干净是干净、整齐也是整齐。但就算洗涤的再干净,归置的再整齐,也挡不住那股贫寒窘迫的逼人气息。 何伟国皱了皱眉,思潮翻滚。 十多年过去了,富丽堂皇的琼楼、高端奢华的家私、珍馐美馔的饭食对于自己早已是习以为常、不值一提的东西了。可在这里,一如多年前的旧况,寒酸依旧,窘迫依旧。 这是什么?这就是差距!这就是阶层! 这种差距只会越来越大,这种阶层只会越来越悬殊。 不同阶层的人存在着根本性的社会差距,不要奢望阶层间能融洽共融。没有共同的思维认知,没有共同的语言体系,相处起来只有共同的尴尬难受。 这就是何伟国所秉承的认知,也是他一以贯之的理念。 久处高处的人总会不知不觉地养成一种俯瞰芸芸众生的威赫气场,更何况何伟国这种以高官显爵来定义人生成功与否的仕途狂热者。那一身由内而外养成的咄咄官场霸气,不用丝毫言语助阵便能让人望而却步、退避三舍。 即便是关系匪浅的程家夫妻俩,也被这逸散的滔滔气息熏得有些拘谨,跟在何伟国屁股后面“战战兢兢”地陪同着,像极了在老师后面认错的乖巧小学生。 余光撇到二人的自然反应,反客为主的何伟国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得意与轻蔑。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谈判桌前把持了主动,后面的话就好谈多了。 拘谨之余,李秀兰惶惶地给何伟国倒了一杯水,妥妥地放在了炕桌上,面对着那个雄赳赳的后背,被其官威冲得有些发懵,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了。 “呃,何副……伟国……来喝水!” “哎,这都多少年了。” 何伟国转过身,大马金刀地坐在炕沿上,就像坐在了九霄云端之上,自视绝高地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程家夫妻俩,温言善语地说道:“孩子们都长大了,你们这里还是老样子,怎么?是生活还很艰苦吗?” 程家安抿了抿嘴,赔笑道:“老百姓的日子嘛,马马虎虎过得去就行。秀兰啊,你就别愣着了,赶紧去做饭,伟国好不容易来,多炒两个菜!” “哎,好好好,我这就去!”李秀兰连忙答应着,扭头就要钻去厨房,可被何伟国阻拦了下来。 “唉唉唉,不用忙了,我坐一会就要走的!” 李秀兰疑惑地定住身子,错愕道:“来都来了,这么着急回去干嘛?我做饭很快的,一会就好!” 程家安也是脸色微僵,踌躇地上前:“就是啊,你是大领导,也不能不吃饭啊,你跟我们还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 “真不用了,我来这的时间有限。我们还是坐下来说说话,嗯,秀兰也一起坐!” 何伟国摆了摆手,吃人嘴短,后面的话就不好说出口。何况就凭程家这条件,能有什么好吃的!该办的事情宜早不宜迟,变生肘腋可不行。 程家安和李秀兰面面相觑地对望一眼,心中同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双双忐忑地坐了下来。 何伟国砸砸嘴,很有感怀地说道:“家安,秀兰啊。看到你们现在这样的环境,我是感触很深啊。这么多年,亦安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也确实是拖累你们了。” 听了这一句,李秀兰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大咧咧地道:“嗨,这话就说的生分了,亦安管我们叫着干爸干妈,那就是我们自己的孩子啊。有我们一口吃的,咋都不能委屈了孩子的。” 何伟国瞄了瞄二人,漠然地点点头,话中带话地说道:“所以啊,亦安对你们感情才如此之重啊。有的时候,连我这个亲爸苦口婆心的劝导都比不上你们一句话来的有效。” “怎么?”程家安神色一紧,随即直起了腰身:“是亦安出什么事了吗?” “哦,那倒没有。不过呢,你们也是了解亦安的,这个孩子很优秀,你们想想看,全省的高考状元啊,能有几人做到他这样的,以后他的前途注定是无限光明的。” “啊!全省的高考状元!” “这孩子,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咋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呢!”夫妻俩惊诧地对望了一眼,李秀兰轻皱娥眉埋怨着,随即又欣喜地道:“算了,回头啊,我好好和团场那些婆姨们掰扯掰扯,亦安这孩子谁见了不夸啊,我们两口子出门都倍觉得脸上光彩。再说了,我们带出的孩子,哪个孬了?” 李秀兰一脸喜色地在絮絮叨叨,做母亲的骄傲跃然脸上,心底里盘算着日后该如何出去显耀一番了,最好再气气那个脸皮厚如城墙的蔡三姑。 而何伟国脸色却变得慢慢阴沉了下来,在边上察言观色的程家安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连忙咳嗽两声,打断了妻子的自我陶醉。 李秀兰愣了一下,错愕地问道:“怎么?他爸,我说错了吗?” 程家安拧巴着脸,没去搭理妻子,何伟国讪讪地插话道:“呵呵,也是,亦安能有今天如此的成绩,也亏了你们多年的教育和培养,秀兰这么说也是恰如其分的。我们当父母的不都是希望孩子能有个好的前程嘛。不说是青出于蓝,但至少也要走个康庄大道……我们可不能自私地拖孩子的后腿啊!” 程家安恳切地颔首道:“对对对,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路,我们怎么都不会成为他的绊脚石的。” 程家安这话说的就比李秀兰识趣多了,何伟国感到很是快慰。 对方能这样懂得进退就好办了,最怕的就是碰到那些胡搅蛮缠,挟恩图报的腹黑之人。不过何伟国也不怕,堂堂一个厅级干部还摆不平这些斗升小民么? “你们能这么想,我是真的感觉很欣慰。这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但有时候这些想法又显得很肤浅很无知。你们想啊,我当初是准备让他去报考沿海的大学,顺便可以就地客观体验国家发展的趋势,也便于他跟上时代的步伐。可他呢,偏偏就要选择西北的大学,还美其名曰地说是离你们近,方便回来照看你们。你看看,这是多么幼稚的想法!” “哎呀!”李秀兰惊呼起来,一脸的惊讶与责怪:“我们还真不知道这事,婉玲也没跟我们提起过,你看看这孩子,咋都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呢?” 何伟国抿了抿嘴唇,眉宇间堆出几分忧色,眼神里饱含深意地看着夫妻二人,悻悻道:“现在呢,这事已经成了定局,改是改不了了。我就希望他接下来能听从我的安排,毕了业就去沿海工作,这步路可千万不能再走错了!” “去沿海啊,哦,那是好事啊。应该的!应该的!”程家安急忙赞许地点着头。 “是是是!”李秀兰也急忙跟着应和着。 何伟国惶惶地摇摇头,显露出几分无奈与苦闷,垂头丧气地向二人抱怨道:“可是啊,这孩子太犟,说什么道理都听不进去,一门心思地要回大西北。你们说说看,这大西北有什么啊,到处是戈壁、到处是黄沙,难道还要让亦安再走我们当年支边拓荒的老路么?这不是毁了他嘛!” 这话说得声情并茂、有论有据,而且是“情真意切”,算得上摆事实讲道理,将老父亲一颗望子成龙的情怀表达的淋漓尽致,当即就引起了程家安这个过来人的共鸣。 “对啊,咋都不能让孩子再吃我们吃过的苦了。” “可不是嘛!”何伟国配合地拍了个巴掌,露出十分苦恼的样子,紧锁着眉头说道:“但说了没用啊,我后来分析啊,他之所以这样,根本原因还是在你们身上……” “啊,我们?”夫妻二人齐齐惊诧道。 第65章 人情如纸张张薄 何伟国手指敲击着炕桌,拧巴着脸,慢慢将自己心思吐露出来:“亦安啊,从小是你们养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本着报恩的心态回西北我可以理解,但是他要用一辈子的前途命运来换取对你们的感恩,这一点却是我不能苟同的。” “哎呀,这孩子怎么能这么想呢?”心直口快的李秀兰根本没听出来对方话里的潜台词,爽直地顺着何伟国话根往下走,反过来仗义执言道:“伟国啊,你这次来的目的是不是就是想让我们劝劝他?这你放心,回头我就让家安写信。我们的意见都是一致的,怎么都不可能成为亦安的拖累。” 程家安也迷迷糊糊地说道:“是啊,劝孩子的事你就放心!” “亦安我是了解的,不报恩不放弃啊。我都给他讲过了,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没必要非要拿自己的前途命运为代价。” 听着二人信誓旦旦的保证,何伟国苦着一张脸,心里暗骂着。这他娘的都说的都是哪和哪啊? 我是来寻说客的么? 我是来求你们帮忙的么? 说了半天,你们还巴巴地往何亦安身上凑,我是这个意思么?我宁可你们永远都别和他联系好不好! 看来说话必须要把话说的粗浅直白点了,否则含糊晦涩的表达,对于这对头脑简单的愚笨夫妇来说,简直就是鸡同鸭讲。 说着,何伟国从提包里拿出信封来,放在了炕桌上:“家安,秀兰啊,说实在的,你们帮我们抚养了亦安,我和婉玲是充满感激的。我也没什么其他什么可表示的,这里有五千块钱,这也是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了,就作为这些年你们照顾亦安的补偿,这样我也能给亦安一个交代了。” 五千块啊,放眼过去,谁家有如此多的巨款! 说的不好听点,这东西放给小鬼儿,都能替你拉两回磨了。 可就是这厚厚的一沓能使鬼神矮半截的钱财摆在了桌面,夫妻俩的脸色瞬时间就不对了。程家安在蹙眉,咧着嘴的李秀兰笑容凝固住在了脸上。 补偿?补偿什么? 交待?又交待什么? 李秀兰双眸微沉,语气有些不快:“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程家安也蹙着眉梢,吭吭哧哧地道:“是啊伟国,我们照顾亦安是出于自愿的,也是个本分啊。” 何伟国一张脸淡然无波,语气淡得如同白开水一般:“这个事情总要有个说法嘛!一来是表达我们夫妻二人对你们的谢意。二来也是达成亦安的志愿,免得他心结难除啊。” 什么心结? 不是就孩子舍不得这个家的心结么? 不就是孩子还认这份情的心结么? 它是你需要去除掉的东西吗? 即使再笨,夫妻俩也总算是听明白了。何伟国干嘛来了?是做买卖来的!这钱就是替他养儿子的报酬!这钱就是两家多年恩义的总结。 不!应该算是终结! 拿了钱、分了娃、断了情,各不亏欠,心安理得,是这意思不? 回想刚才自己还腆着脸不停地帮衬着何伟国数落何亦安呢,这回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李秀兰恨不得抬起手扇自己两耳光。胸腔里一股火辣辣的气息不断翻滚着,眼神显现出一丝恼火与愤慨,冷冷地道:“即便是为了亦安,这钱我们也不会要的,你拿走,这不妥当!” 这话很干脆,很利落,意思也很明确,这买卖咱不做! 瞬时屋内的空气陡然紧张了起来,众人一阵阵地沉默…… 正当三人僵持在这个当口时候,程江水骑着车放学归来。看到蔡三姑在院门口鬼鬼祟祟地徘徊着,见了自己就讪讪地躲开。程江水皱了皱眉头,也没上前去搭话,径直进了院,却又发现先一步放了学的程江河正趴在门框上,将耳朵紧紧贴在上面,神情甚是古怪。 “江河,你偷偷摸摸地躲在门外边干嘛?” 程江河吓了一大跳,回头看是姐姐,赶紧将中指竖在嘴边:“嘘,嘘嘘……” 程江水蹙眉嗔怪道:“怎么了?家里来人了,谁啊?” 程江河惶恐地靠近姐姐的耳边,扭怩着神情低语道:“姐,亦安哥他爸来了!” “啊!”程江水惊喜地道:“伟国叔来了,那我进去打个招呼!” 程江河慌忙将姐姐拉住,紧张兮兮地道:“姐,你先别进,里面气氛不太对劲!” “啊!”程江水心里一慌,差点惊叫出来,赶忙学着弟弟将耳朵贴了上去。 而屋内,沉默的空气早已凝固成了一团,看着眼前夫妻俩黑着脸,何伟国不由地蹙起了眉。话已然说到这个份上了,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的了,索性把话说开了。 “秀兰,你先别急,我还有话没说完呢……亦安能这样不听劝阻的任性妄为,不仅仅是顾忌你们。我听说,他还喜欢上了江水,这个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李秀兰猝然将脸扭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何伟国,一言不发,凝神憋气地想听听他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程家安脸上也是一黯,知道何伟国的重头戏要来了,颓然地道:“嗯,这事我们也后来才知道的,我们想着孩子都还小,等过两年再说。” 正如所料,听了这话,何伟国那副伪装已久的面具适时撕掉了。 他瞪起眼睛,振振有词地说道:“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亦安既然决定要往南走的,就坚决不能有这样的想法!你们也别怪我话说得难听,照我说,就要趁早将这种不该有的感情给丢弃掉。年轻人啊一旦踏入这种感情的漩涡,总像失去理智一样,盲目昏乱、无所顾忌,他也不考虑考虑这将会给他带来多少的问题和麻烦!” “伟国,你!”程家安也有些气结了。 对方这话里充斥着多少的鄙夷和嫌弃啊! 盲目昏乱、无所顾忌? 你的意思是何亦安眼瞎了才找了自家的姑娘?什么叫不该有的感情?你这话里的潜台词也包括了何亦安对自己一家人的亲情! 无所顾忌?你当谁都能像你这般无视情分,弃恩义如同敝履。 更何况你这样辱及孩子,那就是在挖父母的心头肉,何其能忍?李秀兰的眼角噌噌地抽动着。 无视二人悲愤的神情,何伟国接下来冰冷的话语,更像一道道冰锥,明晃晃地直刺过来。 “家安、秀兰,既然话都讲到这个份上了,我索性就把话挑明。亦安和江水不合适,我们做亲家也不合适。亦安需要的是一个无论在生活上还是事业上都能互促互进、共同携手进步的伴侣,而不是什么同甘共苦、朝夕相伴的家庭妇女,只有这样,他才能走的更远更好。” “你是想说门当户对!”李秀兰眯着眼睛,死死盯着何伟国,手指紧紧圈握着,青筋鼓显。 何伟国扫了一眼李秀兰的手,不以为然地嗤着鼻。 来之前他早已将各种的情况推演了一遍。谈得拢则罢,谈不拢也就是个不欢而散,这也正中下怀,从此分道扬镳更好。 “这么说也不为其过!” 何伟国傲然地点点头,接着说道:“现实情况不就明摆着,难道不是吗?我这次来,其实也不是想让你们劝说亦安什么。我觉得,该我们补偿你们的,我们绝对毫无二话!但是,以后啊还是要让亦安慢慢地淡出你们的影响范围,回归到自己的家庭当中,过他该有的生活,把那些不着边际的妄想统统扔掉,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放开他的手脚,去追求本就该属于他的前程。” 还真是人情如纸张张薄啊! 何伟国的一席话让程家安深深感到刺痛和悲哀。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本就木讷的他,似乎无力回击何伟国的这番谬论,毕竟何亦安是人家的亲生血脉,怎么说都占理。 可这夹枪带棒地侮辱又算什么呢?是将当年在自己面前摔得稀碎的尊严,通过这种方式找回来吗? 程家安抖抖索索地点起一根烟,心如刀绞地麻醉着自己。 他甚至有点痛恨自己的软弱,为什么就没有勇气冲着何伟国那张虚伪的脸狠狠扇过去一耳光,然后大吼一声。 你给我滚! 第66章 图穷匕见 可不能啊! 这一巴掌下去,孩子们前途或许就要毁了。 就算不是自己的血脉,那也是夫妻俩十多年艰辛养大的孩子,当老子的可以卑劣无耻,可孩子却是无辜的。 而门外的程江水早已是噤若寒蝉、如坠深渊,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着,眼泪如泉而涌,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给父母带来了多么沉重的灾难和屈辱。 那些风花雪月、卿卿我我的激情背后却是如此刀劈斧砍的酷刑,而受刑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那春晖寸草、饱经风霜的父母。 心思聪敏的程江河心疼地拉着姐姐的手,哀切地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只能默默相伴垂泪。 屋内,李秀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不是程家安,丈夫可以因千般顾忌而退缩忍让,可她不会! 一个为母则刚的女人,退一步海阔天空在她这就是一句扯淡的屁话。 没事则已,当你触及了她的逆鳞,刀山火海、阴曹地府也可以陪你走一遭! 李秀兰阴沉着脸颊,冰冷地盯着何伟国道:“这才是你今天来的真正目的?何伟国,何大厅长!” “是!”何伟国眉梢一挑,很是坦然地道:“我觉得事情总该有个了结的时候!” “了结?就是你这种的了结?你要了结什么?是我们和亦安的关系?还是亦安和江水的感情?” 何伟国淡漠地撇撇嘴,决然道:“都有,我想既然是了结,那就了结得干干净净,这对亦安有好处!” “呵呵!”李秀兰怒急反笑,红肿的眼眶射出道道冰冷的寒丝,悲戚的笑声里充满着愤怒,也充满着讥讽。 “是!何副厅长,你现在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和我们这样寒酸的家庭往来牵扯确实是难为你了,这也是你十多年不肯踏入这个门槛的原因?” “秀兰啊,这是现实,我们不能当作看不见?我们分属的阶层不一样,这样来来往往的,你不觉得别扭吗?” 何伟国语气不急不缓,神情却透出浓烈的冷色和不耐。 自己的身份就摆在这呢,千里迢迢地跑过来,又是钱又是理的,能坐下来跟你们和颜悦色地谈,本身就已经给足了脸面。 难道你们还认为自己是当年那个在程家安面前乞怜的可怜虫? “是,是很别扭!” 李秀兰自嘲式的点点头,那深埋体内的傲然骨风让她瞬间变得铜头铁额、无所顾忌起来,一番话说出来铿锵有力,犹如雷鸣霹雳一般。 “你何伟国在这儿一番阴阳怪气、绵里藏针的意思,不就是觉得我们江水配不上你何家人吗?不就觉得我们这样的家庭跟你做亲家,是丢了你的人吗?你的儿子是很优秀,难道我的女子就低人一等吗?别忘了,你再优秀的儿子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 面对李秀兰愤愤不已的斥责,何伟国耳根子有点发烫。 他依旧固执地认为这不是争吵的问题,或许是给予的利益尚不够打动人心,于是抿了抿嘴说道:“秀兰,你别急啊,所以我要给你们补偿啊,如果这些还不够,那你说个数,我尽量满足!” “我呸!拿走你的臭钱,我不稀罕!” 李秀兰彻底恼怒了。 看着眼前这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谦谦君子,竟然是一个黑芝麻汤圆,外表莹白,内里却是腹黑加心黑?自己这么多年竟然会是在为这种狼心狗肺的人辛苦拉扯孩子,最终得到的是什么? 是买卖还是羞辱? “我告诉你何伟国,人是要讲良心的!你忘了,当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遭难的时候,是我们省吃俭用,千里迢迢地去照顾你帮助你,图的是啥?图的是你今天带过来的这几个糟钱?你也不想想,没有我们家安,能有你的今天?是谁支撑着你,谁给你无忧无患的大后方?” “操!” 李秀兰睚眦俱裂,胸中的愤怒只能用这个简单而又霸气的字眼充分表达出来,这时候的她也处在了濒于暴走的边缘。 “唉,你怎么还说上脏话了?”何伟国羞愤地瞪着李秀兰,眼神极为桀骜。 李秀兰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极度的鄙夷与不屑,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呵呵,不记得也罢了,你现在是位高权重,看不上我们。但我告诉你,再寒酸的家也有硬气的骨头!我李秀兰再苦再难都没向谁低过头,你也一样!不要拿你的身份地位高高在上地俯视我们,你还不配!” “嚯”的一声,何伟国勃然变色,猛地站了起来,脸上片片铁青,强忍着怒火道:“李秀兰,你也不用这么愤慨,还是理智点。家安,你也劝劝她,这些钱你们还是拿着,现在你们的情况也不是很好,还是现实点。” 一旁的程家安阴沉着脸,眉宇间道不尽的黯然。他颤抖地熄灭手上的烟头,慢慢踱步来到炕前,拿起桌上的钱端详了一眼,不由地痴笑两声,嘴里面嘟囔着:“钱啊,是个好东西,可惜啊,它买不回来良知。” 说罢,程家安厌憎将钱扔进了何伟国的怀里,就像扔掉一个沾满粪水的瓦罐,冷冷地道:“你走,不送了!” 何伟国涨得满脸通红,愤怒的脸扭曲成暴怒的豺狼,温文尔雅惯了的面庞,此刻因羞恼而显得格外可怖:“你们可想好了,给你们的补偿是你们自己不要的!” “滚出去!”李秀兰发出如同霹雳般的怒吼。 “哼!” 何伟国死死地瞪了二人一眼,鼻腔里发出决绝的冷哼,转头拂袖而出。可当一推开门,便看到程江水拉着程江河凄然地站立在一侧,白璧无瑕秀脸此刻布满了死灰般的绝望。 何伟国桀骜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 俏若西施能怎样?梨花带雨又如何? 再美的皮囊,骨子里却透着无尽的寒酸和卑微,永远也褪不去贫民窟里的那股子由来已久的低等气息。难道真以为自己是灰姑娘,会得到来着王子的青睐? 那是童话加笑话! 何伟国鄙夷的撇了撇嘴,再也懒得看一眼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程江水,阴沉着脸疾步离开。可就在他满腔怒火行进不远处,窝在墙根外久侯已久的蔡三姑便窜了出来,上前殷勤地搭着讪。 “哟,何厅长这就说完了,那到家坐坐呗……我给你准备……” 何伟国眼皮都没抬一下,脚步匆匆地擦肩而过。 蔡三姑撇了撇嘴,气恼道:“哎,怎么不搭理人啊!这脸阴沉的……嗯?这也许是有好事啊。” 第67章 逼誓 蔡三姑眼珠子转了转,怀揣着意外的收获,喜滋滋地跑走了。 何伟国就这样离开了团场! 阔别十多年后第一次踏入这个家门,给予程家的不是惊喜,不是欣慰,而是倾三江之水也难以洗去的侮辱和痛苦。 他期许的目的或许已经达到了,这将是他个人与程家做出的最后决裂。别说什么罔顾情义,恩将仇报的话,在他看来这是最正确的决定,也是替何亦安做出最完美的选择。 至此,直到人生的最后,他也没有再见这对自己恩重丘山的夫妻。 屋内,李秀兰淤堵的气血持续上涌着,整个脸涨成了紫红色,脑袋里一阵阵的昏晕。 她不敢相信,自己刚才都经历的是什么。 那个自认为熟悉的陌生人,那个一厢情愿当做亲人的伪君子。当他撕掉最后伪善的面孔后,你才发现他原来是个彻彻底底的卑劣之徒。 善良给对了人,会对你感恩; 情意付错了人,会让你寒心。 忘恩的本质是自私自利,它像是一种天性,如同随地生长的杂草,将你善良的一面统统掩埋。即便你的外表镀金镶银,奈何躯壳内却是蛆蝇遍布,肮脏如同沟渠。 十年殷殷,一朝俱毁。 恨,无边的辱带来无边的恨! 恨何伟国的小人行径,也恨自己的朴实天真。 恨得铭心刻骨,恨得五内俱裂。 一腔难以宣泄的恨血激荡在心头,紧接着大脑一片的空白,李秀兰突然僵硬地向后轰然倒去。 “秀兰,秀兰,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程家安慌张地扶着妻子,心胆俱裂地哀嚎着,门外的姐弟俩闻声夺门而入,跪立在母亲身边,哀哀欲绝。 “妈,妈,你怎么了?” 好在身为医生的程家安懂得急救措施,死命掐着李秀兰的人中,缓缓地在其胸膛上按压顺气。良久,李秀兰脸上的紫青色才缓缓褪去,死灰般的脸孔依旧一片惨白,毫无人气的眼眸张开,却透露出一股择人而噬的暴虐。 “程江河,你出去!”李秀兰微弱的语音里掉落着丝丝冰碴。 程江河诧异地止住哭泣:“妈!” “我让你出去!”李秀兰突然怒吼道。 扶着妻子的程家安黯然地颔首示意:“你先出去?” 程江河委屈地一步一回头走出了门,李秀兰布满血丝的眼睛狠厉地盯向了身侧一脸悲戚的程江水。 “程江水,你给我跪下!” 这可把一旁的程家安吓坏了,惊慌地道:“秀兰,你……你这是干什么?” 对丈夫的话置若罔闻,李秀兰依旧盯着一脸恐慌无措的程江水,继续咆哮道:“我让你跪下,听到了吗?” “噗通”一声,程江水潸然跪在母亲面前,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吞声忍泪道:“妈!” 看着女儿愀怆悲哀模样,李秀兰此刻心如刀绞般痛不欲生,却毅然狠下心肠,紧咬着牙关,一字一刀,一刀一血的话语传入程江水的耳帘。 “你给我听清楚,我让你发誓。从今天开始,给我断绝和何亦安的任何往来,以后也不要有任何的幻想!” 这一段冷酷决绝、不容置疑的话音传来,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二人脑侧,一时间让人瞠目结舌、惊心破胆。 程家安瞠目结舌地道:“秀兰,你这是想干嘛啊?江水好好的,这跟孩子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都是她招惹的,我李秀兰忍不下这口气!程江水,你听明白了吗?从今往后,何亦安跟我们没有任何的关系,跟你也不会有任何的结果,你要当我是你妈,你就给我发誓!” 李秀兰歇斯底里地怒吼着,额头的发丝根根竖起。 半辈子的人生,从来没有经受过这般令人发指的羞辱,也没有尝试过心如死灰的失望,更没存有过玉石俱焚的绝念。 即便当年背负命运多舛的大山,在人生最暗淡的时刻,依然有着拼命三娘的韧劲,誓不低头。 凭的是什么? 就凭“不屈”二字! 这是她赖以生存的脊梁骨,勇于抗争的精气神。 如今,面对何伟国带来的这些,李秀兰怒过了,恨过了,但不代表她会认怂,会胆怯地缩起脖子退避三舍,乖乖地接受何伟国给予的“命运”之路。 这只会激起她执拗的反抗心理,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 这番咆哮逼誓之言,似乎有着迁怒的味道,但也是李秀兰不得不做出的决定。 她无法用鞋底子扇向何伟国那卑劣的面孔,可也不能让自己的女儿掉进毫无希望的婚姻泥沼。长痛不如短痛,有着这样的何伟国存在,即便是将来二人能够勉强走到一起,可想而知他们的婚姻会是一个怎样悲催暗淡的结局。 现在的决绝不失是一个母亲对子女的另类保护,只是当下迫于无奈,只能用这种惨无人道的方式进行罢了。 程江水当然不会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她那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一声声痛彻心扉的祈求脱口而出。 “妈,我不要,我不要!” 李秀兰呆住了,她没想到一贯百顺百依、俯首帖耳的女儿会断然拒绝自己,心头的怒火再一次被刺激得熊熊燃烧。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李秀兰咬牙切齿地说道。 “妈,我求你了,我不想这样的!” 程江水趴在母亲的膝盖上,泣不成声。李秀兰勃然变色,眼看着女儿根本不明白未来是如何的险恶,便如此忤逆自己的意志,顿时悲不自胜,化作滔天怒火。 她一把将程江水推倒在地,挣扎地站起,四周寻找顺手的东西准备给予暴力的教训。可是程家安早就防备着妻子失去理智下的雷火,早一步收起鸡毛掸子,紧紧掖在背后,然后苦苦拉着她不停劝解着。 可暴怒中的李秀兰,哪还在乎这些! 鸡毛掸子夺不过来,那就顺手抄起门背后的扁担,顺势就要往程江水娇柔的背脊上打去。程家安上前慌乱拦阻着,场面一阵混乱不堪,没留意扁担反而打中了李秀兰自己的脑袋。 “妈!” “啊,秀兰,你没事!”程家安慌张地上前查看,却被李秀兰恼怒地一把推开,随即将火气转移到了无辜的程家安头上。 “好好好,你们父女这是想联合起来气我是不是?” 程家安急得直跳脚,拧巴着一张苦脸道:“秀兰,你有话好好说啊,不要着急上火,万事都好商量的,你把孩子吓着了!” 适才激烈的争抢,李秀兰发间的头绳无意间脱落了下来,一头乱发敷面,这让紫红的面孔看上去更加狰狞,她冲着程家安嘶吼着:“商量个屁,就是你这样拖泥带水的性子,才让他们走到了这一步,你还想咋样?还想让何伟国怎么骑在头上欺负人?” 程家安愁苦着老脸,将程江水挡在身后,焦急地劝慰着:“可这事不能怪江水,也不能怪亦安啊。说到底都是何伟国自个闹的,这事我们还得走一步看一步啊!你先别把事情闹得这么绝!” 李秀兰使劲咬了咬牙,气急败坏地迁怒于丈夫:“程家安,你还是男人吗?都到这份上了,你还心存侥幸呢,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程家安顿时愣住了:“我走?你让我往哪走啊?” 李秀兰绷着脸,猛然扭过头去,从炕上奋力卷起一床铺盖,不由分说地硬塞进程家安怀里,接着奋力地将其推搡出了门外,红肿着眼眶愤愤地说道:“去你的卫生所待着去,不要让我看到你出现在面前,走!”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慌了神的程江水凄婉地上前拉着母亲的手,声泪俱下地诉求着:“妈,你就别这样了,我求你了!” 李秀兰似乎已经被刺激得失去了理智,续而将程江水也推出了屋子:“滚,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嘶吼完,李秀兰反手锁上了门,留下包括程江河在内的三人,大眼瞪小眼地在门外站着。 许久,程家安黯然地叹口气,看着委屈不已的程江河问道:“江河,江海呢?” “他在龚姨家和小虎玩呢?” “那就好,看着点弟弟,别让他看见了。”程家点点头,抬头再看看边上凄然不语的程江水,不由心头一酸,劝慰道:“江水啊,你妈一时间想不开,你多理解理解,这事啊,哎,可能真伤到你妈的心了!” 程江水微微上翘的睫毛上,沾满着晶莹的泪珠,仿佛留恋那洁白的肌肤,迟迟不肯落下。 她心里也有些懊悔,可更多的是悲苦无助后的迷茫,她凄婉地看着父亲:“爸,那我该怎么办?” 程家安又是一阵神伤,无奈的皱褶爬满了额头:“先等你妈消消气,这个时候说啥都没用。江水,先带着江河去饭堂吃点东西。” “爸,那你呢?” “我不饿,我去卫生所!”程家安郁郁地摇摇头。 程江河上前拉着父亲的衣角,忐忑地问道:“爸,你还真搬到卫生所去住啊?” 程家安忧愁地看了看屋门,愁眉不展地道:“你妈这样子,我能怎么办啊。这两天你们都乖一点,看好江海,别再刺激她了。江水啊,委屈你了,哎……” 程家安心事重重地抱着被窝去了卫生所,程江水踉踉跄跄地跑到小屋的杏树下,抱住那细小的枝干默默地流起眼泪。 她像一个在夜幕来临时迷路的孩子。 哭蓦然间降临的灾难; 哭她的未来、哭她的茫然、哭她的不孝,哭一切的一切。 同样的,李秀兰呆坐在炕沿上,眼泪亦如泉涌。和女儿的苦泪不同,这泪水中带着怒火,带着愤恨,带着倔强。 而程江河夹在中间不知道是先去安慰母亲,还是照顾姐姐,一时间左右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