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国的男人八百个心眼子》 第1章 楔子 \/9\/16插入,本文世界观主打一个脑洞大开,欢迎大家掉落段评! 2非爽文,所有角色大都多面,灰色属性明显,不建议心情差的时候看本书。 3感情细腻(拖沓),作者爱加感情戏,女主有往万人迷方向发展的趋势…… 4事业线在20w后(没错,拖沓)。 5流水账写法,慎追更(给追更加书架的宝贝鞠躬)。 6细节多,爱搞一些前后伏笔联系。 ———— 冥界,六道轮回之所。 一神将朗声高呵:“兹有罪人文照空,死后不归地府,反以帝王气运与酆都大帝私做交易,回溯时空,颠倒人间伦常,罪孽深重。今日就此投入轮回,罚以生生世世众叛亲离之苦。” 那被叫做文照空的女子,全程闭目,只在听到“人间伦常”四字时微微皱眉。末了,她轻抬了抬眼皮,而后径直起身,向轮回的圆道走去。 每一步,都带着她人间数十载,神文女帝的威仪。 〈〉 八千年后,定朝,顺平二年。 刚登基不久的定朝新帝,却为着五千年前东朝时期一名女官的史载评语,头痛不已。 内殿中,两名史官正吵得不可开交。 “秦修撰慎言,为史者理应秉笔直书,况且此番圣上只命我等整理既往史册,编撰成集,秦修撰为何要私自提出改动?” “史记史记,当与时俱进,柳修撰着史多年,怎会不知这个道理?圣上顺应时命,以体外生育之法,解放万民,不仅促进了人人平等,还大幅提高我朝生产力,让我朝得以独先引领世界诸国……” “咳,秦修撰,你扯远了。”新帝握拳轻咳一声,示意秦修撰收收他这拍马屁的本领。 “圣上见谅,臣对圣上仰慕之心如滔滔江水,不免过溢。”秦修撰言罢,拂袖冷哼一声道:“反观那铁血宰辅,坑杀百姓,篡改史书,甚至效仿罪大恶极的照空女帝,立一无字之碑。这次便让她九泉看看,后世人到底是如何评说她的。” “胡扯,着史当以客观情景论断,东朝宰辅坑杀的乃当时叛军。至于篡改史书一事,这条臣认为可以保留,而照空女帝那更久远之事。圣上,臣还是坚持应当不改前传,仅在其后附做添加说明。如此方显圣上宽仁顺平,时命所归。” “柳修撰,你如此维护那东朝宰辅,莫不是因为你祖上溯及渊源,和她沾亲带故?” “秦修撰莫要胡言乱语血口喷人,此间我等皆女随母性,男随父性,姓氏血脉一说早就淡化,你为何要凭空污蔑我?还是说,你存着恢复旧制,愚尊血脉的心思?欺君妄为。” “你!污蔑!你这才是污蔑!”秦修撰盯着面前这个厉害角色,心道此番相争,总恐会输了她去。 新帝摆了摆手,算是示意两位臣子停下争执。旁边宫女此时递上一张信笺来,道是太上皇听闻朝堂修史之争,传来的手谕。 新帝展开信笺,只见其上写着几个字—— “裴相肱骨,铁血定运程。” 这是东朝自己史书里的原话,新帝了然,内力一催,将信笺化作齑粉。 “那照空女帝的尊号叫什么来着?”新帝再度开口,竟是往这般远了问,两名修撰皆是一愣。最后还是柳修撰思索一二,答道:“启禀圣上,臣若没记错,应是地册圣轮神……” “神文女帝,那照空女帝姓文,名照空。”秦修撰抢着接上后半句,生怕圣上觉得他无能。 “罢了,修史一事便按柳修撰所言,整理为主,秦修撰若有增补之语,附在最末以做总结。” “是,臣遵旨。” “臣遵旨。” 秦柳二人谢恩退下后,新帝觉得好笑,便自踱步至金丝楠木书架前,拿起一本不起眼的书册。这册子上的字密密麻麻,简直是蝇头小字中的蝇头小字,新帝又从暗室里取出一块凸透镜,然后贴着小册子缓缓移动,读起上面的字来。 这透明精巧的凸透镜,谁曾想还是从那东朝宰辅的正君头饰上取得。 至于这本小书册,那更是离谱了,一页几页的好好防腐存着,却是夫侍陪葬品中这塞几张,那塞一点儿,最后东拼西凑,才集成的这本。 虽是死物,却活在世间。 只因定朝的开国太祖皇帝是一位女帝,原本出身寒微,以盗墓起家。却在三十那年,因为盗得这传说中的东朝铁血宰辅之墓,才突发奋起之心,立志从武举谋得前程,而后一直平步青云,最终造反称帝。 这本书册,也成为定朝皇家秘籍,只有在储君即位前一年,方由皇帝亲自传授。 也正是在三年前,新帝才第一次知道这本书册秘籍的存在。她当时恍然大悟,怪不得太祖皇帝继位后立即成立往新阁,尤其秘研生育之法。还有那些良政善治的先例,甚至于人人平等的大势,原来,都曾被这个千年前的宰辅预判过。 然而,做出过精准预判的是她,最后选择以铁血手腕,力维女尊王朝之正统的人,也是她。 其一生波澜壮阔,爱美人爱钱财。 实在是,精彩。 新帝突然心潮澎湃,感到自己也被有所激励。她放下书册,端坐于书案前,专心致志批阅起奏折来。 快点批完,夜里她还要临幸皇贵君。 一阵风吹过,翻起书册上那被新帝打开的一页——“享受归享受,还得坐稳位置,才能一直享受。” 赫然是裴乐之的小楷笔迹。 〈〉 此刻,正在冥界判案的裴乐之打了个喷嚏,她其实早已经死了千年。 原本裴乐之以为自己一代宰辅功德圆满,理该位列仙班或者速速再投个好胎啥的,结果,天上一道旨意下来,说她功过皆有,便留在这冥界做酆都大帝,掌地府生杀之事。 裴乐之怨念颇重,心道自己死了还要干活。适时一件狐裘却披到了她肩上,“娇娇又在偷懒了,你从前在人间的精神气和斗志呢?” “丹枞,你来了。”裴乐之扔了手中笔,转而又把压在手下的纸悄悄往边上撤,只因那上面有她刚刚在心里大骂天帝时画的……王八。 裴乐之摸了把丹枞的脸,又轻轻扯了扯:“哎呀什么斗志啊,那不是年轻才当愣头青,况且你都说了是在人间,咱们现在是在地府好。在人间的时候,不都是被逼出来的,那么多美人在我面前转,我不好好干,哪儿娶得起你们啊。” “?什么娶不起,我当年明明是带了大半个顾府的嫁妆嫁进来的!”顾榴石一进殿内,就听得裴乐之这没头脑的话,他没忍住,立时分辩起来。 “你那叫动机不纯的故意倒贴。”是方祁走了进来,“可是之之,我的医馆声名远扬,不是每年都给府上有大笔进账?”方祁又看了丹枞一眼,问他道:“丹枞你说对不对,还有你的私塾,虽然便宜,但也有进账的不是?” “姐姐,无咎听得殿内吵闹?怎么,是几位哥哥又吵起来了吗?姐姐今夜要不要宿在无咎这里,哥哥们年纪大,不会怨无咎不懂事的。” “……”陆绮手上的鬼刀“铿——”一声插在地上,“不好意思,以前用剑的手,拿刀不习惯。” “启禀大帝,傅公子的游魂找到了。”一个阴差进来通报。 殿中众人的眼神一下子齐刷刷,聚到了书案前的酆都大帝裴乐之身上。 裴乐之捂脸,吼那阴差:“叫你私下来说私下来说,行了快下去。” 阴差摸不着头脑,心道这不就是私下吗,大帝的夫侍们都在这儿,不是私下是什么。总之任务完成,算是不负大帝嘱托了,阴差没有察觉到殿中不妥的气氛,兀自出去安顿那傅公子的游魂。 “丹枞——”裴乐之眼瞅情况不对,连忙拽上丹枞胳膊,低声道:“端水,快端水,我感觉等会儿其他人也要来了。” 丹枞强压着快要翘起的嘴角,没有应声。 裴乐之咬牙切齿:“明日我多批二十份折子。” 丹枞没有说话。 众人已经开始三言两语,有吵起来的趋势。 “五十……不能再多了。”裴乐之松开丹枞的胳膊,大有躺平摆烂加放弃的意思。 “今夜到我这儿来。”丹枞回头,却是悄悄附耳道。 闻言裴乐之不由瞳孔地震,这是……千年的鬼魂——活开窍了! “咳,各位,上次说的侍寝排班一事,我有个新的想法。不如我们到外面去谈。” 看着丹枞成功把众人一顿忽悠出了殿外,裴乐之猫着身子,打算跑去找刚刚那阴差,看看她流落在外的小傅现在过得怎么样,可不可怜,是不是太过想她才迟迟不入轮回。 结果,走至门槛的丹枞,突然回头,给了她个警告的眼神。 裴乐之就这么“定”在了原地。 “行行行,批完再跑。” 裴乐之长叹一声,继续伏案。 第2章 魂穿女尊忍接烂牌(1) 闭眼,深呼吸。 再深呼吸,睁眼。 裴乐之撇撇嘴,当真穿越了。 好,纵然她是个孤儿,无牵无挂,但睡一觉就直接穿越,也忒草率。 裴乐之眉头一皱,开始回想自己昨晚睡前有没有看什么小说,小说类型是什么。却突然,一位少年直直闯进房间,向她快步走来。 “你……醒了?渴吗?我去给你倒茶!”面前的少年话语关心,声调却是慵懒,一双桃花眼晶亮含情,舒展的眉眼恰如其分地显示了他的喜悦。 “诶,等等!” 怎么是个男的? 裴乐之有点儿意外,再次抬头看了看四周,确认这应该是女子的房间。 一时读不出太多信息,裴乐之又怕少年的走动引出其他人来,她沉吟几许,状似犹豫地试探道:“你?” 而那少年原本是侧身站在圆桌边,听到裴乐之唤他,少年面上一喜,突然走近床榻,一把拉起裴乐之的手,直直往自己胸前心口处靠。 ??? 裴乐之瞳孔地震,脑子里一下闪过“男女大防”的概念,她行动快过大脑,连忙把手往外抽。但奈何这具身体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软绵绵的根本提不起劲。 许是意识到裴乐之的抗拒,少年手一抖,双肩微不可闻地垂了下去,“之之,你怎么了?还在怪我吗?” 什么意思? 这人和原身什么关系? 眼见裴乐之并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暗暗往床里侧又挪了挪,少年直接将衣袍一撩,在床边坐下。 突然,他双手死死摁住裴乐之的肩膀,发了狂般低吼道:“之之,你在怕我?不,别不理我之之,我错了,是我的错,我不对。”少年说着,又抱紧了裴乐之,力气之大似乎生怕她挣脱了开。 裴乐之被吓了一跳,但又莫名觉得哪里违和。 或许,原身和这人是一对? 想到这儿,裴乐之挣扎的动作收了收。却突然,她感到脸颊边有一点温热,软软糯糯。 这……这是……他的唇? 轰—— 大脑一阵气血上涌,裴乐之的脸瞬间憋了个通红。 艹 裴乐之内心慌乱,尚未回神之际,少年的唇又擦过她的脸,竟是趁其不备,蜻蜓点水般,在她的唇正中印下一吻。 这下裴乐之彻底反应过来,羞怒之下,她一把使出全身的力气,将面前的胆大少年推了开,拧眉呵斥他道:“你做什么?” 裴乐之话说得强硬,但中气不足,由于刚刚醒转的缘故,听起来却像是在撒娇。她并不知道,这句话反而误打误撞地,取悦了眼前的少年。 此刻方祁眼中只有少女羞怒的表情,耳边尽是她刚刚情人拌嘴般的娇呵。自上回被罚,她二人已经多日未见,今日惊闻她不慎跌落台阶昏迷不醒,方祁说什么也要赶来看她一眼。 “太好了,之之,你醒了,别离开我。”方祁突然笑了笑,顺带牵起了右脸颊上的一个酒窝,“之之,今日你便告诉祁哥哥,你还是喜欢祁哥哥的对吗?之之?告诉我。” “祁哥哥?” “诶!之之。”方祁欣喜应下,“之之,祁哥哥是喜欢你,很喜欢你,正是因为喜欢你,才会无时无刻不想爬上你的床。” 爬床??? 好大的信息量! 裴乐之心中八卦之魂熊熊燃烧,方寸间已经忘了刚刚的迟疑犹豫。 哎,我这该死的吃瓜热情。 想到这么久还没有其他人出现,大概这少年已经把周边清了场,裴乐之稍微放下心来,抬起头便和眼前的少年对视。 不等裴乐之想好台词,方祁又兀自开了口,神情哀怨:“之之,你也喜欢祁哥哥的对不对?那就不要拒绝祁哥哥好吗?承认你的心意,之之。”方祁说完,复又将头抵在裴乐之的锁骨处,轻声喃喃喊她:“之之……之之……” 不得不承认,这少年的音色是不错的。 裴乐之心中回味,刚刚那一啄好像……还挺轻柔。 裴乐之抬手,下意识想要抚平面前少年哀怨的眉眼,却又在下一刻,恍然想到这些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于是裴乐之扬起一半的嘴角就这么被她生生压下,然而这一幕并没有逃过方祁的眼睛。 “啵——”一声,这次是一个重重的吻。 方祁神色欢喜地捧起裴乐之的脸,自说自话道:“之之,答应祁哥哥好不好。之之不是说好了,这辈子都要和祁哥哥在一起?那就不要拒绝祁哥哥好吗,之之。我们一起要个漂亮可爱的孩子,陪之之一起玩儿好不好?” …… 裴乐之的大脑有一刻宕机,怎么一下就快进到生小孩儿了? 还有这个陪“我”玩儿,是什么鬼? 听起来怪怪的。 算了,是时候切失忆模式了…… 裴乐之深吸一口气,把脑子里前二十一年的伤心事都想了个遍,而后调动好情绪。她抬手轻戳了戳少年的胳膊,用毕生最夹的夹子音弱弱道:“祁哥哥?我们……认识吗?为什么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 方祁猛一抬头,撞上了裴乐之的下巴。 “嘶……”裴乐之疼得一阵抽气。 好在方祈立马反应过来,他眉心微皱,抬手轻轻覆上裴乐之额头那儿,刚刚被自己撞到的地方,小心揉起来,语气歉疚:“对不起之之,弄疼你了,祁哥哥只是……太过惊讶。” 有些不快但面上不显,裴乐之联想了下刚刚反复出现的两个叠字,盲猜自己是穿到了同名者身上。 “我是……之之?”裴乐之摇摇头,继续道:“其它好像都想不起来了,头疼。” 闻言方祁心疼地将裴乐之往怀中一带,这次便换裴乐之靠在他的胸膛。只听方祁低声喃喃道:“对不起之之,我……不该逼你这么紧。都是我的错,你怎么会都忘了呢?怎么连祁哥哥也忘了呢?之之……” 方祈话音刚落,门外就突然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推门声,像是有谁在急匆匆往里赶。不一会儿,就有一名着暗纹灰服的少年,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靠近裴乐之床榻的那一刻,他“扑通”一声跪下,告罪道:“小姐您醒了?丹枞来迟,请小姐责罚。” 方祈见了来人,并不打算起身,仍然以刚才的姿势亲昵地搂着裴乐之。 又来人了。 裴乐之不由探头,快速打量了下新人物。此间跪地的少年,长发披肩而眉目清秀,两鬓皆斜挽过几根细辫,于脑后攒成小髻,饰以一根白玉簪。 嗯,秀色可餐。 新来的少年重重一声双膝跪地,听得裴乐之心有不忍,匆忙间她也忘了自己此刻被搂抱着的样子是否不妥,连忙招呼道:“丹枞?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别这样。” 名叫丹枞的少年摇头,仍是跪地不起。 方祁觉得好笑,扭头看向裴乐之:“怎么,之之还心疼了?” 裴乐之没有理会,她到底是刚穿过来的现代人,并不完全适应这种等级之分。刚才那一声重响跪地,她实在是担心这人的膝盖。 “起来,我命令你快起来。” 丹枞仍然跪得笔直。 裴乐之见他实在执拗,猜测他可能是原身的近侍,见原身生病心中愧疚。裴乐之默了默,复又加重语气:“你先起来,我好像……失忆了。” 闻言丹枞眉头微不可闻地一皱,他终于缓缓站起了身。将惊讶的表情尽数敛去,丹枞向床榻走近几步,略略躬身道:“小姐别担心,方才丹枞已经去前厅请了主母,万松也随大夫抓药去了。” 丹枞说完却突然回头,朝门外高喝道:“我才出去多久,吩咐你们的事就全忘了?小姐房中一个人也没有,如何侍候?出了事,谁又担得起责任!” 话毕,门外一群灰服男仆疾步走进,而后齐齐跪倒在地,低声道:“总管明鉴,刚才方内侍前来探望小姐,仆等皆在外间听候吩咐。” 裴乐之本来说来了个面目慈善好相与的人物,没想到丹枞这一通威吓下来,倒比原身这个小姐更显主人气势。注意力全被丹枞吸引,裴乐之也就没留意到门外仆从那一声“方内侍”的称呼。 这边训斥完仆从,丹枞旋即躬身向方祁施了一礼,他缓缓道:“还请方内侍先回栖逢楼等候消息。” 裴乐之这下,终于听清了“方内侍”三个字。 然而那被点到的方内侍方祁,却也只是朗声笑了笑,一脸戏谑,而后反将裴乐之搂得更紧,颇有些挑衅意味:“我便是不走,又当如何?” 裴乐之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看起戏来。 那丹枞也不恼,只是进一步面向裴乐之,恭敬道:“小姐您刚醒,需要服药静养,不若先让方内侍回去,不然等会儿主母来了,又要责怪您。” ? 裴乐之是真的一头雾水,却不知丹枞这话,本就是说给方祈听的。 不等裴乐之表态,方祁自己先松了手,从床边轻跃下来。方祁的目光从裴乐之到丹枞,扫了一圈,最后他轻笑道:“主母之命,方祁自不敢违,只是思念之之心切,故来探望一番,丹总管可别与我,一般见识。” 说完,方祁俯身,猝不及防地在裴乐之唇上落下一吻:“先走了,妻主大人。” 妻主大人? 女尊世界! 书龄十年的裴乐之有些激动,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回过神后,便又想起刚刚众目睽睽下那个吻,她双颊绯红,毫无回应的心思。 再看方祁,似乎也满不在乎,说完便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房门。而丹枞自始至终再没说话,只是用冷睿的眼神盯着方祁,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微叹口气,丹枞转身向阶下仆从吩咐:“你们也该知道,今日小姐这儿可有旁人来过?” “未曾。”仆从皆应道。 很快,仆从们便知趣退下。而此时裴乐之也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能够套话的方祈已经被赶走了,而她现在还迫切需要找人,了解自己的情况。 而另一边,走出院子好一段距离的方祁突然停下脚步,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违和感。 裴乐之刚才说话……怎么利索了许多? 难道失忆,还能让傻子变聪明?! 方祁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不已。 第3章 魂穿女尊忍接烂牌(2) 这一场闹腾随着方祈的离开而结束,现下房间内又重归寂静。 裴乐之刚想开口,喉咙却一阵发痒,忍不住干咳起来。见此,丹枞赶紧抬手给她倒了杯茶:“小姐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手捧上青花瓷茶杯的那刻,裴乐之突然想起来,刚才是谁问她渴不渴,要给她倒茶喝的?哦,那个方祈!裴乐之嘴角一抽,他就是这样喜欢人的…… “丹枞,刚刚那个方祈是谁?”裴乐之双眉微蹙,努力回忆着前面的对话,“他怎么说什么‘逼我’?对!他跟我说不该‘逼我’,还有什么‘生孩子’……”裴乐之恍然大悟,一脸惊恐:“他是不是逼我给他生孩子?然后逼迫不成,在争执的过程中不小心把我推倒,然后我醒来就失忆了?!” 裴乐之有模有样地说着自己的猜测,却不见这位名叫丹枞的少年,脸色随着她的话,一连三变。 小姐说话何时能完整成句了? 这样清晰的语言表达…… 丹枞突然有些激动,更多还有欣慰。 然而听到方祈哄小姐说生孩子,丹枞不禁怒上心头。 这个渣滓! 原来是存着孕子上位的心思! 丹枞皱眉:“方内侍全名方祈,是先主君为小姐定的内侍人。”说到这儿,他微眯了下眼,“小姐昏迷一事和方内侍无关,乃今日意外从亭中摔下所致,但……您现下最好暂时不要和方内侍见面。”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丹枞的声音突然放轻:“此前方内侍欲下药强迫于您,被主母知道罚了他二十鞭。今日他或许是出于担心前来探望,但小姐还需注意,莫要再被他诓骗。” 下药? 艹 裴乐之在心中破口大骂,不由吼道:“那他得逞没有?不,我绝不给强j犯生孩子!” 丹枞一愣,小姐似乎……真的清醒了。 “没有,小姐无须担心,但还有一事……您的记忆可能有些错乱,世间皆为男子生育。”不太放心,丹枞继续解释道:“总之,小姐您记住,不可再同他像今日一般拉扯搂抱,这些行为都是不对的,知道吗?” 裴乐之点头,心道要这样说,那自己当然知道不能和方祈走太近。 丹枞很是欣慰,他下意识抬手,像从前那样摸了摸裴乐之的头。 “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个,丹枞,我想知道我现在的情况,还有以往的事。你不是说母亲待会儿要来看我?我不想让她太担心。” “好。” 原来当今王朝为东朝,年号启元,国姓为唐。女帝唐珏已登基十年,期间选贤举能、广开学院,使得整个国家呈现出中兴之象。而原身的确叫裴乐之,是都城连京内一位子爵的独女,家中亲眷只有母亲裴擒一人,父母恩爱但父亲方冠华却英年早逝,自此裴擒再未娶亲。 至于丹枞和方祁,前者为府中总管,后者为方冠华生前定下的内侍人,也是方冠华姐姐的亲子。 如前所述,今日的昏迷,丹枞表示是裴乐之自己在亭中观景,下去时不小心踏空,摔下台阶所致。大夫过来诊断,说是磕伤了脑袋或有淤血,情况凶险,但幸运的是裴乐之竟然自己意外醒转,虽然也失了记忆。 知道了个大概,裴乐之放心许多,甚至隐隐有些兴奋。 女尊、独女、子爵这几个关键词,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毕竟任何时代,有权有钱又唯一,日子一定不会差。可怜原身,大概是身体素质太差才会一命呜呼,裴乐之暗暗决定,代她好好走完剩下的路。 此时的裴乐之尚且不知,正是由于原身的形象本来就接近于傻子,她的突然顶替才没有惹人怀疑。众人只道乐善好施的裴子爵迎来了福报,她的傻女儿终于得以神志清醒。 沉浸在对所知信息的消化中,裴乐之想得入神,然而丹枞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有些心惊。 “小姐醒来后,似乎活泼许多。”丹枞话说得委婉,心想这奇迹来得也当真突然。 “咳,我从前……不太活泼?” 丹枞皱眉,略想了想,而后认真摇头:“不,小姐一直很活泼。” 只是,不会是对着他。 “哎——”是裴乐之长叹一声。紧接着,她右手成拳,虚咳了咳,然后开始瞎编,“丹枞,我脑袋疼。” 丹枞俯身,皱眉探了探裴乐之的额头,“丹枞这便去请大夫。” 裴乐之轻轻摇了摇头,叹气道:“又好像不是脑袋疼。我现在……脑子一片空白,一会儿觉得心里怪难受的,一会儿又觉得整个人浑似新生。” 裴乐之说着突然向前一倾,拉住了丹枞的袖子,直视他的眼睛道:“丹枞,你说,我怪不怪?” 丹枞被这么突然一问,有些愣住,嘴唇不经意微张了张。然而他很快调整好心绪,轻轻揉了揉裴乐之的脑袋,坚定道:“是新生,小姐。劫后余生,再无烦忧。” 二人一番对话间也耽搁了许久,于是裴乐之便问道:“丹枞,不是说母亲会来?眼下天色已晚,怎么还不见母亲?” 丹枞正欲答话,门外恰巧走进一名仆从,那仆从进来便报道:“小姐、丹总管,主母那边来话说今日有要事进宫,请小姐好好休息,主母得空再来看您。” “好,知道了,你先退下。” 待仆从走后,裴乐之看向丹枞,颇为俏皮地歪了歪头,试图继续扮演一个活泼小姐的角色:“丹枞,本小姐饿了。” “小姐放心,厨房早已备好晚膳。” 丹枞话毕,一群仆从突然鱼贯而出,顷刻间就摆好了一大桌子饭菜。 裴乐之有些惊讶于这大门大户的做事效率,她不由指了指那些仆从,问丹枞道:“这?方才你我说话的时候,难道……他们都在吗?” “嗯?”丹枞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答道:“仆从们无令一般是在外间候着。” 救命,裴乐之可不想自己一举一动都被人知晓透了。她皱眉,开口道:“可我不想周围有这么多人。”说完她便看向这群仆从,吩咐道:“以后你们都在院外活动即可,我刚刚醒转,不太喜欢人多热闹。近日辛苦大家了,等会下去领赏。” 仆从们齐声应是,答谢后便麻利退下。 在一边旁观全程的丹枞,不由轻笑出声:“小姐现在,也似乎有主意多了。” “哦?那我以前比较唯唯诺诺?”裴乐之说着继续歪头,眨眼,可她觉得她的脖子都要歪酸了。 裴乐之本是像之前一样随口玩笑,却没想到丹枞托起腮,竟像是认真回忆起来:“倒也不能说唯唯诺诺,只是现在,小姐无疑……更像一位能担起裴府重任的少主了。” 许是被轻松调笑的氛围感染,裴乐之心念微动,抬了抬下巴:“那现在本少主命令你,坐下来和我一起用膳,你应是不应?” “丹枞领命。” 而后二人自然是气氛融洽地用完了这顿晚膳。至于为什么丹枞如此不拘束,说敢就敢同主子一起用膳,裴乐之只当他这种能混到总管的人,最是八面玲珑故而顺她心意罢了,却不想日后,她才知道二人本有前缘。 风起,小院寂静,无人注意到窗外一抹黑影掠过。 第4章 魂穿女尊忍接烂牌(3) 翌日,裴乐之起得很早。 大概是因为刚穿过来还没适应的缘故,她昨晚在床上好一阵翻来覆去,直到下半夜才困得眼皮打架,睡了过去。要说她都想了些什么,最首要的,其实是白天的两个美少年。 一个大胆张扬,桃花眼搭配着戏谑的表情,不像内侍人,倒像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而丹枞,又总是给她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以致于自己在他面前居然那么不设防。当然,丹枞柔顺清秀的模样也很好看,而且年纪轻轻已是府中总管,真正的颜值和智慧并存。 除却这些花花心思,裴乐之倒也没多担忧未来生计。毕竟她穿了个好身份,不愁吃穿。作为一个前些天还在卷生卷死的现代人,骤然来到这么轻松的环境,裴乐之感觉时间都慢了下来,这叫谁不想躺平? 也许接下来的生活就是看看美少年,谈谈恋爱,然后当个幸福的米虫。 想清楚这些的裴乐之早起时很是高兴,便不禁美滋滋地吹起了口哨。就在她打算出门看看自己住的小院子长什么样,顺便吃个早饭时,门前突然覆上一层阴影。随后丹枞的声音传来:“小姐您起了吗?该用早膳了,主母在膳厅等您。” “诶,丹枞!我正想开门来着,你吓我一跳。” 闻言丹枞轻轻一笑,略略躬身退后一步,道了声“罪过”,随即便推开房门,挥手招呼仆从进来服侍。 又一波灰服仆从鱼贯而出,裴乐之瞬间感到头大,她假意虚撑了撑额头,叹气道:“丹枞,梳妆这些以后能不能你来呀?人太多了,我……我觉得有点儿吵。” “呃……”丹枞难得一下哑了声,片刻后他答道:“抱歉小姐,丹枞……不会绾发。不如小姐留下万松一人?此前一直是万松服侍小姐的。” 裴乐之有些意外,随口道:“居然也有丹枞不会的事吗?”末了她又觉得这样说似乎有些不妥,便补充道:“啊呀我开个玩笑,可以的,丹枞安排就好了。” 等那叫万松的仆从应命过来,给裴乐之装扮完毕后,裴乐之这才想起可以仔细观察观察自己的脸。一对柳眉弯弯而双眼杏圆,整体肤色白里透红,五官搭配给人一种温婉贞静的感觉。就连头上的珠钗和身上的衣着装扮,也都是贴合原身这种温柔气质的,但……似乎不太符合裴乐之的性格。 罢了,反正是魂穿,算是捡了原身的容貌。裴乐之不再纠结,她轻巧地向丹枞挥挥手,开心道:“走,总管大人。”说完裴乐之就转身迈出了房门,也因此,她并没有看到丹枞微红的耳尖。 〈〉 来到膳厅,裴乐之终于见到了原身的母亲——一个眼神犀利的中年女人,这是裴乐之对她的第一印象。 见裴乐之神态自若地走了进来,脸上全无半点迟钝傻气,裴擒微微愣了愣。 望着这张和亡夫八分像的脸,一种厌恶和欣慰的感情交织在一起,涌上裴擒的心头。她突然出声,问裴乐之道:“听丹枞说,你昨日不慎摔了脑袋?现在看来祸兮福兮,你父亲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顿了顿,裴擒又道:“等会儿,记得去给你父亲上炷香。” “女儿明白。”裴乐之乖乖应下,脑中却飞快分析起裴擒刚才的话来,她感觉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隐藏信息。 福,什么福? 祸,什么祸? 难不成原身还是个傻子?聋子?瘫子?或者病秧子?小说里不都这么写吗。裴乐之只是随意联想,却没想到还真叫她猜了个准。 只是说完方才那两句后,裴擒就没再继续发问,于是这阖家第一顿早膳,就在奇怪的沉默中吃完了。 饭毕,裴乐之随着丹枞指引,独自去上了香。裴乐之本以为自己今日逃不开一些随机提问,却没想到裴擒此次并没有跟来,只是祠堂里面,方冠华牌位前的供品新鲜丰富,无不显示着牌位主人的地位,以及供奉者的用心。 走廊上,裴乐之迫不及待地想向丹枞求证:“丹枞,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裴乐之边说,边指着自己的脑袋,眉毛一挑:“我之前……不会是这儿有问题?” 听到这话,丹枞愣了一愣,只觉得小姐醒来后的一言一行,都颇为生动有趣。他忍住笑意,清了清嗓子道:“丹枞本想过几日再慢慢告诉小姐,没想到主母今日突然传召您。如小姐所想,您此前确实混沌未开,只是时来运转,小姐不是清醒了么?诸事向好,还请小姐万勿忧心。” 裴乐之抿唇,有些佩服于自己精准的直觉:“哦,还真是这样,那我现在可聪明多了?”说着裴乐之煞有介事地拍了拍丹枞肩膀,“你放心,以后都本小姐罩着你了!” 这次丹枞没忍住,他唇角微扬,连带着眉眼也起了笑意:“那便唯小姐是从。” “还有一事,那父亲他,是很早就去了吗?呃我是说,我竟然连父亲的模样也想不起来。”裴乐之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的失落并不作假。她本是一个孤儿,一朝穿越,也因着无牵无挂而接受迅速。但换个地方,她仍然不能拥有慈爱疼她的父母吗? 看着裴乐之垂眸难掩失落神色,丹枞心中便也升起伤心的情感,想了想,他便略去了方家早已被清洗、不复存在的事实,笼统道:“小姐别伤心,会记起来的。您的父亲,也就是裴府的先主君名方冠华,是原方太尉之子。先主君卒于小姐六岁那年,而您也是在那年,被主母送至乡下庄子的。” 听丹枞一讲,裴乐之才知道原身本来是个傻子。六岁那年失足落水,救上来后便高烧不退,醒来后智力只维持在孩童的水平。而她的父亲也是在救她的过程中,不幸被水草缠身,意外溺亡。 至于原身与她母亲的关系,可以总结成,没有什么血缘之外的关系。 因为原身父母伉俪情深,裴擒在得知爱人意外溺亡后一蹶不振,家业经营上也是勉强支撑,再也无心向上。久而久之对爱人的思念,不知为何竟也转化成了对女儿的怨恨和厌恶。 毕竟在裴擒的心里,一直认为如果不是裴乐之贪玩戏水,又怎么会失足,引得方冠华爱子心切去救,最终不幸水草缠身而亡。至此她夫妻二人天人永隔,不复相见。 听完整个故事,裴乐之没有什么代入感,但还是觉得很感慨。裴擒对方冠华用情至深到这种程度,甚至能因为对方冠华的爱而衍生出对自己女儿的恨,不知该如何评价。 看得出来,丹枞讲完这些后还是有些担心自己的状态,于是裴乐之故作轻松道:“哦,竟然是这样的原委。只是我本来就没了记忆,如你所说前十几年也过得混混沌沌,今日听你讲来,倒像在听别人的故事,所以丹枞不用担心我啦。” 丹枞看着面前少女轻松淡然的微笑,不禁感到欣慰,他觉得自己之前心怀恻隐,提议主母将小姐接回来的做法是对的。这样活泼明丽的少女,不该在外面稀里糊涂地蹉跎了人生。 又是这种表情,裴乐之嘴角抽了抽。她迎上丹枞老母亲般的慈爱目光,真诚发问道:“那丹枞,我又是怎么回来的?” “主母这些年伤心先主君的离世,既再无续娶也日觉力衰,而这偌大裴府,还是需要小姐您的。” 对这个答案,裴乐之有些不相信:“可我是个傻子,如何主持家业?” “小姐尚有一门亲事未完,是先主君生前为您定下的顾太傅家二公子——顾榴石。” 后面丹枞夸顾榴石如何胆识过人、有理事之才的话,裴乐之通通没有听进去。她脑子里不断重复着的,只有原身已经定亲了的事实。 第5章 三选二夫郎细定夺(1) 突然得知自己有个未婚夫,裴乐之有点儿头疼。 且不说她二人素不相识,再者,她才刚刚穿越过来,花花世界帅哥何其多?自己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难道就要被婚姻束缚住?不行,裴乐之深深觉得这桩婚事不太好,或者说现在不太好。 “那丹枞你且告诉我,本小姐今年多少岁,离适婚年龄还有多久?”裴乐之边问边将目光放到远处,好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小姐今年腊月即满二十一岁,我朝女子素来二十有二成婚,取双双对对之意。”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最快还有一年半就要成婚了?”裴乐之惊呼一声,讶异的模样让丹枞有些吃惊,但也全当她才恢复神智,一时难以适应。 “小姐不必担忧,一则现下吉日未定,您应该是后年完婚;二则顾家二公子出身名门且姿容昳丽,这门亲事更是有助于小姐执掌家业。” 听到是个帅哥,裴乐之略感到些安慰,但还是不太满意这么早就要成家。多重身份多重责任,而她不巧是个特别散漫的人,说好听点叫随性,说难听点叫摆烂。 正想着,方祈的声音突然传来,“妻主大人可别被丹枞给忽悠了。” 只见方祈从游廊转角处缓步走出,手上一把绛红洒金缂丝折扇随意地摇着,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裴乐之无语道:“方祈?你怎么在这儿?合着刚才我和丹枞说话,你全都听到了?” “妻主大人言重,方祁只是路过,不过现在就是特来提醒您了。” 待方祁走近,丹枞抬手躬身略施了一礼道:“方内侍。” 然而方祁并未回应,而是径直绕到裴乐之身边。 看到方祁如此倨傲无礼,裴乐之心里陡然生起一股无名火:“丹枞,你听着。”说着裴乐之剜了方祈一眼,“以后府里除了我和母亲,你不用向任何人行礼。” 丹枞摇摇头,道:“小姐,如此不妥,方内侍毕竟是您的内侍人。” 眼见丹枞不跟自己站一边儿,裴乐之更气了:“别跟我扯什么尊卑礼节,我昨日可是听到仆从们议论了,没被正式纳入之前,内侍人也只是出挑点的下人。论理,丹枞你本来就没必要向他行礼。” 话一出口,三人都沉默了。 裴乐之有点懊悔自己心直口快,虽然方祁此人颇有些傲慢无礼,但是如此戳人脊梁骨的话,怎么会从她裴乐之的嘴里说出来。 方祁脸白了一瞬,但又很快恢复过来,他嬉皮笑脸道:“小姐说的是,丹总管见谅。”话毕方祈又转身向丹枞回以一礼,“不过丹总管也没告诉小姐,这成了亲之后,按顾家二公子夫家的品级,小姐怕是只能有这一位正君,另加一位侍君。” 裴乐之经此一闹,才想起以前看的小说里至少是可以有三夫四侍的,不禁问道:“你的意思是?正常来说不是这个规模?” “丹总管可真不厚道。”方祁啧啧两声,“今日若不是遇上我,小姐怕是还被蒙在鼓里。我朝寻常女子都是娶至少两名正君的,至于侍君则不限数量,全凭个人家业所能承担而定。” 裴乐之皱眉看向丹枞:“丹枞?” 丹枞颔首:“确是如此,但是小姐,有志于功名的女儿至多为二夫三侍,过于沉溺女男私情在公侯之家是被不耻的。况且,您的婚事乃先帝所赐,丹枞不明白,方内侍这番话有何意义?”丹枞这后半句话,明显是说给方祈听的。 “可是我都没见过这顾榴石,饶是你们把他夸得天花乱坠,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而且我刚醒过来,凭什么就要接受你们的安排。”越说越生气,来到异世的些许不安一起爆发出来,裴乐之忍不住红了眼眶,又不甘示弱,于是径直凭记忆一个人往前乱走,边走边不忘吼:“都不准跟来。” 这边丹枞正想追上去,方祁折扇一横,挡住了他的去路:“丹总管等等,我劝你不要总是端着这一副稳重公正的模样,背地里却行着阻挠我的事。” 丹枞不禁觉得好笑:“方内侍何出此言?难不成你觉得那些个多嘴的仆从是我特意安排?” “是与不是只有你自己知道,同为侍君的候选,我并不觉得丹总管会有意成全我。” 此时,丹枞终于沉下脸色:“方内侍多虑,我只是认为,这桩婚事乃先主君在世时定下,此前因为小姐一直糊涂度日而几近作废,现在小姐既已清醒,自当如期完婚,同时执掌裴府家业。” 丹枞已没有耐心应付方祁,略退一步道:“方内侍既自恃为侍君候选,还请更谨言慎行,不要像那市井粗民的夫侍般随意争风吃醋。” 走出几步,丹枞就听到身后方祈冷哼:“呵,丹总管也别高兴太早,你以为如此殷切于小姐完婚,你就能被新正君放归,然后以自由之身攀上顾太傅府中的大小姐顾漆连吗?某种程度上,你我是一样的低贱之人。” 丹枞觉得方祈这番指认有些莫名而又好笑,顾漆连?自己何时能和她扯上关系了。丹枞摇头道:“不可理喻。” 二人如此争执一番,便在分叉口处不欢而散。 第6章 三选二夫郎细定夺(2) 丹枞正想继续去寻裴乐之,却被主母身边的仆从远远叫住,道主母有事吩咐,于是他只好折返。 而裴乐之也在快步疾走一段距离后,慢慢冷静下来,心想:我这是怎么了,哎,除了丹枞和方祈知道我“失忆”外,其他人都是被瞒着的,而我既然扮演了这个角色,也就得面对这重身份带来的一切。 只是…… “哎。”裴乐之重重叹了口气:好烦,我真的不太想这么快结婚来着,晚个四五年都好…… 方祈甫一跟上来,就看到少女蹙眉长叹的模样。青春少艾的女子不像外面的寻常女儿一样飒爽恣意,反而带一种柔韧绵延的愁苦和迷茫。 这样子,确实比之前呆呆傻傻的讨人喜欢,只希望她别像傻子时候那般软硬不吃。 折扇一拍,方祈把正在思考的裴乐之吓了一跳,“方祈!你跟着我干什么?”裴乐之没好气地反问道。 “喏,你再看看,是谁跟着谁?” 裴乐之顺着方祈折扇所指的方向一看,“栖逢楼”三个大字赫然出现在前面。原来是她不识路,误打误撞走来了方祈的院子。 裴乐之正准备掉头离开,就听方祈喊道:“诶,小姐就这么不待见我吗?到了门口,竟然连杯茶也不肯喝?” “不肯。” 然而裴乐之话还没说完,就被方祈一把扯住了袖子往屋里拖。院子里顷刻响起裴乐之的惊呼,“诶诶诶!方祈你干什么!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 方祈轻笑:“当然是小姐您。” “所以你快给我放开!” 方祈不再回应,而是继续挟持着裴乐之往里走。裴乐之正准备大喊来人,却被方祈一下子猜中了意图,捂住了她的嘴,“唔……唔……唔!你……唔……你要干什么?!” 挣扎之间,裴乐之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凌乱的房间,半遮半掩的男人,强势霸道的吻和那快要喘不过气的窒息感,以及激烈交缠的男女…… 画面里的男人身材实在精干,让人血脉偾张。 “啪”—— 一滴鼻血掉落,顺着方祈捂裴乐之嘴的那只手滑了下去。一滴、两滴、三滴……裴乐之晕过去前,脑子里想的是血珠顺着方祈的小臂一路流,居然走出了他优美的肌肉线条。 丫的,这男人身材真好。 〈〉 正在垂首听令的丹枞眼皮突然一跳,但他没多在意。 此时,裴擒刚刚交代完剩下的几件事:“这孩子既然有命恢复神智,那我也不介意栽培她成为下一任家主,只是希望她别不堪重任,枉费她父亲的一番苦心。” 丹枞闻言半跪下来,恭敬答道:“丹枞定全力辅佐小姐。” 裴擒微微点头,很满意这个从小伶俐的忠仆之子,她微呷一口茶,状似无意问道:“方祈现在可知收敛?小姐很快就要和顾家二子完婚,我不希望再在府里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损我裴府清誉。” “主母放心,方内侍已然知错。” “如此最好,你告诉他,小姐的侍君不可能是罪臣之子,他好好待着,我还能看在冠华的面子上,等放归时多赏些盘缠。”说完裴擒似是累了,摆摆手让丹枞退下。 〈〉 不知道睡了多久,裴乐之才悠悠醒转,抬眼所见都是自己屋内的装饰,她这才放下心来。 裴乐之正想招呼丹枞,问问自己是怎么回事,就看到万松一路小跑进来,急切道:“小姐您醒了!刚刚方内侍将您送回来,说您不小心磕着了鼻子流血不止。” 这个方祈,倒挺会找理由。 所以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记忆里那个男人是方祈? 我还真对着一个男人的好身材流鼻血了啊,我的天。 裴乐之正想着,却见丹枞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向万松问道:“我刚才看见大夫出府,怎么了,小姐身体有何不适?” “回丹总管,小姐方才鼻子血流不止,是方内侍将小姐送了回来。大夫看过后说是心情跌宕所致,叮嘱小姐不要过于激动,现下两贴热敷的草药已经在备着了。” 丹枞拧眉望向裴乐之,问道:“怎么回事,小姐身子弱,要注意调节心情才是。” 裴乐之听到这句责备,却并不觉得丹枞放肆,反而心里有些开心。本想着二人方才吵了架,自己要不要服个软,毕竟也是自己无端发火在先,这下丹枞开了口,她也就不用再找什么其它台阶下了。 “哎呀,好啦好啦,总管大人,本小姐知错了。” 万松眼见这里没自己什么事了,于是自行告退,下去查看草药。 “小姐真是磕着鼻子了?”丹枞半信半疑。 生怕丹枞不信,裴乐之赶紧用力点了点头,道:“嗯嗯!是的,还好我不小心闯进了方内侍的院子,不然晕过去怕是得你们一顿好找。” 总不能说我是看到帅哥身材好,然后情绪太过激动才流鼻血的,对不起丹枞,只能先骗骗你了,裴乐之心想。 “好,丹枞知道了。”说完丹枞却突然严肃认真起来:“小姐以后还是少和方内侍私下来往,明日我让万松带您熟悉下府中各处可好?栖逢楼的位置您记住,下次别再走错了。” 裴乐之觉得有些奇怪,昨日匆匆一问只知道方祈是对原身下药用强不成,反被裴擒发现罚了二十鞭,禁足于栖逢楼内。 只是,方祈既然是她的内侍人,缘何还要多此一举搞下药这出?以致于被裴擒厌弃? 这样想着,裴乐之便问了出来:“丹枞,我有一事不太明白,方祈不是我的内侍人么?内侍人婚后就是侍君,他为何还要对我下药?”撇撇嘴,裴乐之气鼓鼓道:“难不成他是觊觎我的美色!” 这后半句当然是裴乐之的玩笑话,但丹枞却被她这古灵精怪的模样逗笑,不由失笑出声。“方内侍确实是您的内侍人,此前也是先主君将他留在府内,以作侍君人选的。” 丹枞迟疑一瞬,心想大概终究是瞒不住,于是问道:“只是,小姐是否疑惑,方内侍为何会居于裴府?” 裴乐之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眉头紧锁,喃喃道:“对啊,他既是父亲夫家那脉,为何一直住在裴府?” 脑中联想到《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进贾府,裴乐之小心翼翼试探道:“父亲很喜欢他?” 一拍手掌,裴乐之选择自我肯定,“这就说得通了,不是说母亲因爱生恨?那父亲喜欢方祈,母亲喜欢父亲,啊!我懂了,平等地恨每一个被父亲爱过的人。” 裴乐之给自己的推理竖了个大拇指。 丹枞默默看着裴乐之的表情逐渐兴奋,他斟酌道:“小姐说的也有一定道理,自从小姐您被送去庄子以后,所有与先主君有关联的人事物,都或多或少被主母有意屏蔽起来,方内侍也就一直作为普通仆从在府中侍候。不过,主母在意的可能是方内侍的罪籍之身。” “罪籍?”裴乐之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是。先主君的夫家也就是方太尉府,当年被先帝查出谋逆大罪,株连全族。彼时先主君已经嫁入裴府,这株连之罪便未祸及他。后来似乎是方内侍的父母反应迅速,将年幼的方内侍送到裴府,具体其间详情丹枞也不得而知。总之,后来先主君不知用何方法,保全了方内侍,之后又将他以小姐的内侍人这一身份,于府中安置。” “我明白了,身世曲折,落难公子。” 裴乐之忽然想起了方祈说的“一位正君和一位侍君”,她托腮道:“等等,不是说侍君只能有一位,难道方祈是想爬床上位?” 裴乐之盯着丹枞上下打量道:“丹枞,我听下人们闲聊,不仅知道了内侍人是什么,也知道总管又叫侍人,也是可以被纳为侍君的。那——丹枞你,为什么不争?” 听到裴乐之说出“爬床”一词,紧接着又问到自己,丹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只能苦着脸道:“小姐醒来,用词怎的如此……” 裴乐之调皮地眨了眨眼道:“奔放是?!那你可得慢慢习惯,也不许嫌弃本小姐。” 丹枞赔笑道:“不敢。” 裴乐之低头笑了笑,没再说话,沉默地等待丹枞的下文。 丹枞叹了口气,道:“方内侍身份特殊,失了先主君的庇护,再加主母心中介怀,他一时行差踏错,还望小姐给他个机会。” 似乎觉得这样恳请受害者有些过分,丹枞岔开话题道:“或许小姐回府,确实是给了方内侍希望。”丹枞也想不明白,方祈明明已知道他二人在顾公子进门后就会被放归,为何还要去攀那侍君之位?还是说,他本就是贪图富贵,丹枞有些不确定了。 这次不待裴乐之追问,丹枞自己继续讲道:“本来小姐如果一直糊涂度日,和顾家的婚约大概会作废,按小姐之前的状况,您多半无法自己做主纳立侍君,而主母也对方内侍的身份颇有芥蒂。不过,丹枞私以为,主母似乎有意延续和顾府的这桩婚事……”说着丹枞突然行礼道:“抱歉小姐,丹枞思绪有些乱,言语之间毫无伦次,怕是误导了小姐。” 裴乐之觑了丹枞一眼,察觉到他不欲多言,便道:“行了,我也知道了不少事。不过,你还没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裴乐之掀开被子,走下了床,而后靠近丹枞道:“你就没想过,争这侍君之位?” 丹枞摇头答道:“丹枞不敢。” 听到这个回答的裴乐之,直盯着丹枞的眼睛,笑得眉眼弯弯:“是不敢?还是不愿?” 丹枞心中有一瞬的紧张,正在想小姐是否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这样问?却又听裴乐之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啦好啦,逗你玩的。不过,我见丹总管清秀可人,也颇为心动啊。” 丹枞耳尖微红,低下了头,他踌躇片刻,还是没有抬眼去看裴乐之。 然而满嘴跑火车的裴乐之,此时脑子早就跳出了刚才的话题,转而思索起方祈的身份来。 这信息量还真有点大啊,罪籍、内侍人、方冠华、裴擒、不喜、用强……好家伙,也太勇了,裴乐之在心里默默为方祈点了支蜡。 只是…… 身负罪籍,如此放肆也没被赶出去。可见裴擒对方祈的态度,也是很耐人寻味啊。 第7章 三选二夫郎细定夺(3) 夜里,裴乐之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想到脑子里那段大概是原身记忆的画面,她就非常纠结。今天她问丹枞自己和方祁是否已有肌肤之亲,丹枞说绝无,主母也下令府中众人不得再谈及此事。 可裴乐之总觉得不对劲。 那么清晰的相互纠缠的男女画面,总不可能是她白日做春梦?况且她穿越前,也没见过方祁这张脸。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和方祁睡了。 不对,应该是方祁把原身睡了。 呕…… 真的是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原身一个痴儿,方祈这个变态! 至于为什么丹枞的回答是没有,裴乐之认为,很有可能是裴擒觉得这事太不光彩。 一个下人用药强了主子,原身这个痴儿,也太可欺了。 想了一通,裴乐之觉得这就是答案,毕竟原身才从庄子上回来没几个月,丹枞和她不熟,想来也不会告知自己太多内幕。 哎,这个方祁,好看是好看,张扬也张扬,但他也太猛了……要是行事正派倒还能想想,毕竟是咱的第一个男人。 寂寞啊寂寞,之前没开过荤,还以为来了这儿能自由自在。 咳!那似乎明年成婚也还行? 不对,只有一夫一侍。 强势的夫家多半还不准我去青楼,不行不行,我还没见识过呢。 况且,还不知道这顾榴石长相在不在我的审美点上,品行又如何。 乱七八糟地想着,裴乐之慢慢睡着了。 〈〉 与此同时,丹枞在自己房内燃起一根蜡烛,想了想,又端起烛台披衣走了出去。 白日和小姐讲了些方祁的事,没想到她对方祁罪籍的身份似乎无甚在意。也是,她记忆全无白纸一张,最是纯良不过。 院中草地适时传来一阵蛙鸣,丹枞不禁想到今日裴乐之的八卦模样,非要追问他方祁强上的细节。那样子真是像极了深宅中无聊的儿郎,只得八卦当做闲趣。 丹枞有些无奈,心想,小姐如何会心宽成这样? 分明这场闹剧的主人公就是她自己。 至于方祁,之前强上却未能如愿孕子,想到这里,丹枞摇摇头,否定着自己脑中最不齿的猜测。 不会,方祈应该不至于那般恋慕虚荣。 转念丹枞又想到主母的命令,他皱了皱眉:沈夫子不日将来府中教学,主母既然吩咐了两个月内要培养小姐,那明日或许该带小姐出府转转,顺便买几本书帖以作准备了。 〈〉 裴府西边的栖逢楼内,方祁于榻上翘着二郎腿,回想着今日裴乐之流鼻血的样子。 那傻子也太好笑了。 不过也是,这才像个正常人一样。 乍一看见我这么俊俏的容颜,色上心头倒也能理解。 只是,啧啧,她这承受力也忒差了。 抬手挥散一缕苏合香的轻烟,方祁有了主意,恢复神智也好,省得我总是一个人对牛弹琴。 看这架势,她对我这副皮囊也不是没有垂涎,或许这是老天给我的新契机呢? 父亲母亲,孩儿终于有望销去罪籍,望您二老在天之灵,保佑孩儿能顺利孕子成为侍君,恢复清白之身。 双手合十,方祁虔诚地祈愿着,以为自己离这梦想又近了几分,只要裴乐之一日未娶顾榴石,他就还有机会。 〈〉 顾府。 顾漆连和顾榴石姐弟二人围坐在府中花园的石桌旁。五年前顾太傅已然仙去,而二人的父亲不久也尾随出家。所以现在顾府的家主是顾漆连,虽然她自己尚未成婚,但处理好幼弟的婚事,是她义务所在。 顾榴石右手握了几颗小石子,漫不经心道:“阿姐的意思是,那个傻子突然摔一跤还摔好了?”话音刚落,顾榴石猛地一掷,手上小石子接连三蹦,荡出一圈圈漂亮的涟漪。 这场景,要是罗予青在场,肯定会捧场地咋呼一句“好利落的水上漂!”。 不过此时的顾榴石显然不是存着博美人一笑的玩乐心思,他是觉得憋屈。好不容易快熬到婚期了,只要裴乐之还是个傻子,他就可以让阿姐光明正大地取消这纸婚约,无人会说他顾府半点不是。 可偏偏这时候,裴乐之好死不死摔一跤还摔好了。 “就算她不是傻子了,前二十年的记忆白纸一张,又怎么融入正常人的生活?”顾榴石冷哼一声,“我看醒了也和傻子差不多。这样的人,配不上我顾榴石!我也绝对不会嫁她!” 顾漆连微微叹气,说道:“阿姐知道你心中愤懑,也知道你与罗家予青有情。只是……” “只是什么?”顾榴石反问道,“只是这婚事乃母亲生前和裴家先主君定下的是吗?阿姐又要告诉我他二人生前义结金兰,是青梅竹马的友人,这桩婚事还是在先帝御前求了金葳册的,不好违逆是吗?” 听着自家阿弟一连串的追问,顾漆连也觉得很无奈。一来,这桩婚事的确求了金葳册,按以往惯例基本不得取消。二来,裴家主母裴擒似是有意维持这桩婚事,所以这些年来裴府从未主动提过退亲,每年尚且还按时送来阿弟的生辰礼。 况且,近来女帝隐隐有重用裴擒的意思,这个亲退得退不得?如何退?还真是门学问。 “算了,阿弟别担心,阿姐会为你想办法的,这偌大一个顾府,只有你我相依为命了。阿姐不为你着想,又为谁着想呢?” 顾榴石听到这话,一阵委屈涌上心头,他走上前,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抱住顾漆连,颤声道:“谢谢阿姐,一直都是阿姐在护着我。” 顾漆连轻轻拍了拍顾榴石的头,安慰道:“你还是这般小孩子心性,以后纵是嫁给予青,也容不得你如此使性子呀。”提到罗予青,顾榴石有些羞赧,低头没有吱声。 这个夜晚,很多人都在失眠。 第8章 三选二夫郎细定夺(4) 清早,裴乐之一醒来,就赶紧让万松为自己梳洗打扮。她今天特意挑了件通体鹅黄的对襟衫裙,配上细纱披帛,整个人明媚了不少。 简单用完早膳,裴乐之就拿着万松给她画好的府中地图,一路摸索着进了栖逢楼。这次她长记性多了,不仅带了万松跟着,也尽量避开路上的仆从。 进了楼,裴乐之留下万松在门外等候,然后自己风风火火地往方祁的房间跑。 不得不说,虽然方祁不受裴擒待见,但多少是方冠华生前颇为照顾的人,裴擒也没有亏待他,独拨了一处小院给他住。 是以方祁在府中虽是仆从身份,但也基本不干什么活儿,更像是半个公子哥,要不是前段时间的荒唐事…… 裴乐之边想边敲了敲房门,喊道:“方祁,你醒了没有?”又是“砰砰砰”三声,“你起来没起来?快起来,不然本小姐进来了。”话毕,没等到回应,裴乐之干脆直接推门进去,没想到还真没栓门。 吊儿郎当,裴乐之心里对方祁,再次加深了这一印象。 一进屋,裴乐之就傻了眼,差点没忍住又要狂流鼻血。 床上的少年半边身子一览无余,紧实的胸肌随着心脏跳动,而有规律地起伏,很好地展示了一身的肌肉轮廓。尤其那一双白嫩修长的腿,半耷拉在床外边。 随意而慵懒,一派春光。 来都来了,我个现代人我怕什么,裴乐之一把扯过床上被子,盖住了方祁的大半边身子,而后吼道:“方祁,你是懒虫吗,快起来了,我有事和你说。” “唔嗯……”方祁伸了个懒腰,哼哼几声,迷迷糊糊说道:“我说小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您居然肯屈尊来我这栖逢楼?” 猛得对上方祁那睁开的双眼,清清亮亮,半点迷蒙的睡意都无。裴乐之脑子里突然有个想法——这人是不是早醒了,在这儿装睡诓我呢。 不过两人对视一眼后,方祁立马撤回了目光。 裴乐之顺势向下一瞥,却未曾想,看到了更为尴尬的一幕。 这被子中间是什么越支越高…… 这?竟然是一样的? 裴乐之突然窘迫地红了脸,心想自己是不是不该,擅闯进来的。 方祁见状发出一阵轻笑,隐于被子下的手随意拨了拨,压抑住低吟,好整以暇道:“小姐还要看多久,大清早闯进方祁的房间,是不怕主母知道吗?传出去怕是有损小姐清誉。” 裴乐之咳嗽一声,道:“行了,你怎么跟丹枞一样念念叨叨,起来,我和你说正事。” 方祁懒懒地闭上眼:“不起,就这样说。” “行,我看你才是一尊大佛,这位佛您听好了,我问你,我们俩是不是睡过了?” “呃……”方祁着实没想到这摔醒了的裴乐之,说话如此没有顾忌。 也是,他一个低贱的罪籍之人,没有羞耻心,有什么好被顾及感受的? “小姐您说呢?想必丹总管已经告诉您了,是方祁恬不知耻,一心想攀上小姐,只是小姐不用担心,你我二人清清白白,事情没成。”说完方祁便偏过头去,不再看裴乐之。 “你别骗我,昨日你拽我的时候,我好像想起什么了。”裴乐之抬手比了个“不行”的手势,“但是呢,你这样的行为是绝对有错的,不论尊卑,但凭你强迫我这一点,就是有问题。” 方祁冷哼一声:“是,我卑劣得很,小姐您高高在上,岂是我等泥底之人能够触碰的。” “不要用这种阴阳怪气的语气跟我说话,你自问,即使知道我是个傻子还要爬床,你图什么?锦衣玉食?可我所见,你现在过得并不差,没必要冒着被赶出府的风险,干这种事情。” 裴乐之见方祁没有再理自己的意思,自顾自说道:“所以,你是想摆脱罪籍?” “罪籍”二字一出,方祁立马睁开了眼,挑眉望向裴乐之。 裴乐之心下了然,没想到还真是。她昨日只是突然好奇,就去书房找了找律法之类的册子,查看刑罚和罪籍相关。 裴乐之摇头道:“不说我就当你是默认了,我已经知道了,罪籍可以通过嫁人来抹去。但你也得改随女方姓,相当于本家全被抹去了,所以裴祁?是这样吗?” “你什么意思?”没了逗弄的心思,方祁整理了下衣服,麻利坐起。 “咳……我昨晚想了下,要想销去罪籍,除了做侍君这条路,不也还能赎捐罪款吗?” 方祁闻言冷声打断:“小姐可是在说笑?方祁一介下人,猴年马月凑得齐那五千两赎罪黄金?”他一双桃花眼眯了眯,“还是说小姐要大方出手,替我给了那五千两?” 裴乐之闻言也有些为难:“呃……我现在也是一穷二白,可能我当了下一任家主,或许能掏出这么多钱?”只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即使当上家主,又为什么要给出这么多钱,去帮一个不太熟的人?侍君之位……虽然方祁长得是挺好看,但丹枞也不赖啊,丹枞人还好。 裴乐之觉得越想下去越不明白,自己今天干嘛要突然找来了。 不等裴乐之想清楚,方祁就大笑起来,声音竟隐隐有几分悲凉:“哈哈哈哈,小姐真是糊涂不知道世事几何。子爵的年俸也不过一万两白银,即使您当上家主承袭祖业,五千两黄金?是要为了方祁喝五十年西北风么?方祁怕是等不起,也不敢等。” “你这个人为什么总是阴阳怪气、行事乖张?我不过是一时好心怜悯……现下是一点儿也不想帮你了。” 裴乐之说得生气,抬脚就准备离开,又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侍君之位你不用想了,以往我是痴傻状态,现在记忆更新,是一定要娶真心爱慕之人的。如若你安分度日,我大概会想法子,让你另嫁一个能帮你脱籍的女子。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 直到裴乐之离去,方祁也没有从床上起来。他呆呆地倚靠在床边雕花木栏上,回忆着少女刚刚的话。 呵,说得容易,以你的内侍人身份嫁予她人作侍君?在高门大户里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子爵以下官员的侍君,又根本没有资格销去罪籍。 裴乐之啊裴乐之,我是该说你太天真呢,还是太自以为是?既然你动了恻隐之心,就更不应该来招惹我了。 方祁扯出一抹苦笑,脑子里回想起满门抄斩前母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儿,忘掉仇恨,去找你裴府的方舅舅,他已出嫁此次风波罪不及他。你要记住,以后嫁个高门销去罪籍,保全我方家清白血脉。” 母亲…… 您说,这般被人唾弃地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祈儿好累。 …… 却说裴乐之走出院子,满脸愤懑之意。 等在外面的万松看见小姐生气的模样,猜测小姐是和方内侍起了矛盾。只是这小姐好端端的,主动来找方内侍干嘛?猜测间,却听到裴乐之突然一声尖叫,“啊呀,好大一只虫,我去是虫呀!!!” 万松赶紧上前,道声“小姐得罪”,然后将停在裴乐之肩上的甲壳虫伸手捉了下来。“小姐别怕,大概是夏日蚊虫增多,这些小虫子尤其喜欢娇嫩之色。” 裴乐之愣了愣,才想起今天自己特意换了身鹅黄衣裙。 一大早跑这儿受气来了,真是自找没趣! 裴乐之不禁感到一阵气闷,却没有意识到,她是暗暗动了心,这才无意中显露起少女情态来。 第9章 玩笑语裴丹竟生情(1) 等裴乐之回到她自己的院子,丹枞已经在屋内等着她了。 被抓了个现行,裴乐之觉得自己今天有点衰。她正想着如何打哈哈蒙混过去,就听到丹枞率先开了口。 “小姐,即日起,您就得开始学习阅读习作之法。主母给您的期限为两月,不日将由沈夫子上门为您授课。希望小姐以后能多将心思用于勤勉学习,今日的情况,别再出现了。” “是是是。”裴乐之应道,心想果然还是瞒不过丹枞,大概这就是身为总管耳目众多的本事?只希望他知道,帮我在裴擒那儿打打掩护。 “可是丹枞,怎么母亲这么突然就要我开始学习了?都不体谅体谅我大病初愈,嘤嘤嘤人家好可怜啊。” 小姐又开始撒娇了…… 丹枞不自觉摇了摇头,只觉得现在的裴乐之似乎格外娇憨,连带着他自己的语气都不由柔和下来:“那丹枞今日带小姐出府,买些临帖和课本,以备夫子教学之用?” “出府吗?好好好!我们走!”裴乐之算了算,这是自己穿过来的第三天,头两天被些杂事缠身,还没想到要出府去看看。于是她高兴地一把拽住丹枞的胳膊,直拉着他往外面走。 “咳,小姐您先放开丹枞,如此不妥。” “哎呀,什么妥不妥的,你又要跟我讲授受不亲了?”裴乐之凑到丹枞耳边,轻吹了口气,小声道:“丹总管,丹侍人?本小姐可是清楚记得,你也是侍君来源之一喔~” 丹枞脸一红,终于还是问道:“小姐究竟是从何而知?” “嘻嘻,昨日不是说了吗,听下人议论的。怎么?你不信啊?”裴乐之噘嘴,佯装生气:“我倒是要问问你,不告诉我这一层关系,究竟是忘了,还是,你不想同我在一起?” 闻言丹枞低下了头,沉吟道:“不是。” 其实裴乐之只是在开玩笑,丹枞长得清秀,总是让她忍不住调笑一二。 玩笑也开过了,裴乐之无所谓地拍了拍丹枞的肩,道:“真是我无意中听到的,一群人叽叽喳喳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况且,反正迟早都会知道,你害羞什么。走,咱们现在去买书,准侍君?” 丹枞还想说什么,却被裴乐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捂住了嘴,“不许反驳。” 来到城中芳草大街的市集上,裴乐之终于看到了真实的古人生活,虽然是女尊世界的古人。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临街吆喝的摊贩、宽阔喜庆的酒楼,好像和古装剧里的没什么差别。 让她意外的一点是,路上来往的男人竟然风格各异,有的高大魁梧,有的弱柳扶风。甚至刚才,和她擦肩而过的一名男子,虽是衣着简朴,却有着几分雌雄莫辨之美。 裴乐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中讶异。 这儿的男人在表面的生理特征上,似乎没有什么统一特点。 而且,此间几百米的路程内,她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戴帷帽,更别说幕篱。 “丹枞,你说,我朝男子出门还挺自由的哈。” 丹枞疑惑地看了看裴乐之,不解其意。 想了想,裴乐之觉得还是不要多言,于是岔开了话题,努努嘴道:“诶,丹枞,那儿有冰糖葫芦,我想吃!”说完眨巴眨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丹枞。 丹枞无奈,幸好今日没带上万松,就只他和小姐两个人步行前往,不然这样实在有失体统。 他哪里知道,这要求是裴乐之故意提的。 裴乐之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减少仆从,以便自己能清净逛街。另一方面,自然是为了和丹枞单独相处。 毕竟从方祁那儿出来,直至走回自己院子的空档,裴乐之就想得差不多了。相比之下,丹枞说话温和人还漂亮,看他身板想必内里风光也不赖。再想想,方祁身份特殊,裴擒那儿阻力又大。 侍君之位二选一,裴乐之心中的天平已然倾斜。 怪只怪裴乐之一向对好身材有滤镜,秉持着要为幸福生活着想,就一定不能忽略特定方面契合的精神,哪怕方祈手段不光明,此前在不知道他的身份时,裴乐之还真对他动了嫁娶的心思。 毕竟也是自己第一个男人。 但是冷静下来,她纳方祁为侍君的念头又消了大半。她不怕承认,自己是一个现实的人。 然而,此时的裴乐之尚且没有想到另一茬。 既是因为今日裴顾二家门第已经拉开差距,她才会受制于顾府,只能有一夫一侍。那这唯一的一名侍君,还有可能,会在两个仆从之间进行选择吗? 裴乐之心中的这些弯弯绕绕,丹枞自然不会知道,眼下他看到的,只是裴乐之对他不断撒娇的情景。 怎么小姐醒来,还是这般孩童心智? 丹枞摇头失笑:“老板,来两根糖葫芦。” 听到生意来了,老板笑嘻嘻地接过铜板,认真挑了两根山楂饱满的,递给裴乐之:“来,小姑娘给,你们兄妹俩啊,长得可真好看。” 这话一出,裴乐之原本翘起的嘴角,就这么生生停了下来,“我说老板,你可看清楚了。” 裴乐之向丹枞招手,示意他俯下身来。 以为裴乐之是要说些什么,丹枞没多想,低头附耳过去,却突然裴乐之一个轻吻擦面而过,然后语气颇为骄傲地,向老板宣布:“我是他妻主哦。” “啊哈哈哈哈。”老板尴尬地挠挠头,但她毕竟是久经历练的生意人,于是连忙改口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二位啊,那不是妻夫相嘛妻夫相,太像了哈哈哈。” 这话说得巧妙,裴乐之听了心情大好。倒也不管还在石化中的丹枞,又从他手里扒拉走几枚铜钱,直接赏给了嘴甜的老板。 “走了走了。”裴乐之现在又不装娇俏了,而是像个霸道的妻主一样,直拽着丹枞往前走。 直至二人走远,丹枞才回过神来。 他在府中管家可以不动声色威严服众,在主母面前可以落落大方出谋划策。但是,在小姐这儿,更准确地说,是在这个醒了的新小姐这儿,似乎很容易头脑一震,束手无策。 裴乐之故意装作没看到眼前少年通红的耳朵,歪头道:“怎么,还没缓过神来?那要不要我再亲一下~”说着她作势就要亲上来,没想到丹枞把头一偏,似是打定主意要避开这个吻。 裴乐之心中闪过些许不快,然而,丹枞又和她微微拉远了一些距离,正色道:“小姐还请别再玩闹,虽然我朝风气开放,但尊卑毕竟有别,您该多注重自己的声誉。” 撇撇嘴,裴乐之不满道:“这街上有谁认识我吗?没有。再说了,你本就是我的侍人,以后还会是我的侍君,怎么不能亲你了嘛!” 眼看丹枞嘴唇微启,怕是又要开始说教,裴乐之赶紧把一串糖葫芦递给他:“来来来,给你吃,丹大总管别生气啦。” 好像少女的撒娇对丹枞格外有效,他此时满肚子大道理,就这么被生生堵了回去。 丹枞摇摇头,伸手接过了这一串糖葫芦。 正在裴乐之感慨撒娇有用时,却看到这串糖葫芦,竟然又回到了自己嘴边。 “喏,喂你,我的大小姐。” 裴乐之颇感意外,立马乖乖咬上一口糖葫芦,高兴嘟囔道:“呜呜呜,丹枞,好吃的,酸酸甜甜。” 说着说着,裴乐之却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腮帮子,喊道:“啊呀呀呀,疼,脸疼,嘶——”原来是她因为太过高兴,嘴里一边包着东西,一边笑起来,牵动脸颊肌肉,竟是笑得脸生疼。 未成想,裴乐之这滑稽的模样也逗笑了丹枞,方才他心中的一丝犹豫,也因着这一打岔,而被抛诸脑后。 此时,二人正好行至一方街巷拐角处,裴乐之心念微动,起心动意间轻轻咬下了一片冰糖,然后朝丹枞怼了过去。 阳光之下,青墙影中。 柳条飘兮而衣袂飞飞。 只道,留情不留? 少男的身影微微向下弯,而少女则主动迎合。亲密搂抱的影子似乎昭示着,有什么隐秘的心思和情愫,正在疯狂生长。 一点冰糖片很快随着口中温度化开,而品尝的二人似乎还回味无穷,略微纠缠不舍。 还是裴乐之先退后一步,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再看丹枞,除了双唇更显水润外,浑身上下又恢复了那派凛然端方的模样。 接下来的行程中,二人一路无话。 只是不知从何时牵起的手,出卖了两人愉悦的心情。 第10章 玩笑语裴丹竟生情(2) 虽然两个人牵起了手,但是直至走进书铺,裴乐之脑子里还晕乎乎的。 所以从什么时候开始,丹枞也喜欢上她了? 想到就问,裴乐之微微贴近正在挑书的丹枞背后,玩闹般轻轻朝他的耳朵吹气,引得丹枞浑身一颤,“啪”地一声合上书本。 “丹枞,你胆子好大哦,说说,什么时候喜欢上本小姐的?”不等丹枞回答,裴乐之眼珠子一转,连环提问道:“然后,你为什么喜欢我?” 说完裴乐之还想继续往前一步动手动脚,却被丹枞抬手拿起一本书册挡住了动作。“好了,小姐,铺子里到处是人,您收着点。” 丹枞说完,复又转过身去挑起书来。 尽管来书铺是为了给她挑书,但是一想到自己的问话就这么被丹枞给轻易忽视,裴乐之顿时来了脾气,扬手就要扭开和丹枞紧握的手。 反观丹枞,依旧气定神闲连头也不抬,然而广袖下,和裴乐之相握的那只手却越握越紧,一时之间裴乐之竟然挣脱不开。 不无郁闷,裴乐之心想自己在这个女尊世界,怎么能不占一点儿体力优势?! 此时两人间又变成一时无话的场景,不同于刚才暧昧甜蜜的牵手,现在似乎成了丹枞单方面拽着裴乐之。而裴乐之,由于挣脱不开,索性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任他拉扯。 一刻钟后,丹枞把一沓书递给老板结账。这时他才慢慢松开裴乐之的手,又伸手捋了捋裴乐之耳边几缕碎发,轻轻笑了笑:“不理你还生气了,这么容易生气啊,小气包?” 这奇葩的绰号,裴乐之的表情有些龟裂,不禁抿嘴,双唇扯成了个“一”字。继续沉默,裴乐之抬脚准备出去,走几步又想起自己没带银钱,也不识路,就又停在了几步之外。 正在拨算盘的崔二娘目睹了面前小情侣闹别扭的全过程,男子似乎还更强势些,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儿郎,居然能管住自己的妻主。 想到这儿,崔二娘觉得自己该打个圆场,看在这俏郎君付的银两份儿上。怎么说,两人也是因为在她这儿买书起的矛盾。“嗨呀,娘子可是好福气,有这样督促你上进读书的郎君,还愁明年不能中个状元?” “老板过誉,我家妻主聪慧过人,只是平日爱玩闹些,今日借您吉言。”说罢丹枞转头向裴乐之站的方向望去,目光灼灼,说话的音量正好让几步外的裴乐之也能听到:“我不求妻主功名富贵,只求她认真读书,将来也做个学识渊博的母亲。” 崔二娘闻言赫然一笑,却是会错了意:“恭喜恭喜,这位郎君竟是已然有喜了吗?二位既得贵子,以后小孩儿的课本也可以来我们这买呀,恭喜恭喜。” 这是闹得哪一出? 呆站着的裴乐之被老板和丹枞的对话搞得莫名其妙,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丹枞牵手带出了书铺。 一走上街,丹枞就把手上沉甸甸的课本轻轻放到了裴乐之怀里。 裴乐之一个没接稳,踉跄了下,好在丹枞还记得揽一把她的腰扶上一扶。 “一人一半。”裴乐之没好气道。 裴乐之刚说完,却见丹枞又把那沓书自己提走,道:“好了,我的大小姐,这些书都是你这两个月要读完的,让你感受一下。” 原来不是让她自己抱,裴乐之为自己小气的想法后悔了一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那刚刚在书铺里,老板说什么‘有喜’的鬼话,莫名其妙的。还有你,什么‘学识渊博的母亲’,我还没成家呢怎么就当‘母亲’了?”这下换裴乐之不自在了,因为此时此刻,两人好巧不巧,又经过了刚刚秘密接吻的小巷。 哪知丹枞一个轻巧旋身,将裴乐之堵在了角落。 轻柔的吻落下,裴乐之的气好像一下子全消了。但想到刚刚丹枞忽略她的样子,裴乐之索性依旧梗起脖子,伸手作势要推开他。 然而丹枞的力气明显大过裴乐之,眼见面前人还在生气,不知是放纵还是安抚,丹枞又落下一吻。只是这次,这个故意的吻被他逐渐加深,唇舌痴缠。 像探入秘境的寻宝者,贪得无厌。 直到裴乐之快承受不住,双腿一软,丹枞才轻轻放开她。二人温热的呼吸彼此交缠,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喟叹,“乐之,你看着我。” “干嘛。”裴乐之嘴上抱怨,却也依言迎上了丹枞的目光。 几许深情,丹枞的眼神专注:“方才你问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一是因为我要挑书,二是我想了想,一时间竟想不出答案。” “哼,虚情假意。”裴乐之觉得这话很是敷衍。 “可我刚刚那番话也是认真。虽然不知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喜欢上你,但我真心希望能竭尽所能,辅佐你成为一名优秀的少主。”眸中深沉,丹枞长睫微垂:“或许从吻你的那刻起,我也期待着能和你一起成家立业,教养小孩儿。” 话已出口,丹枞即使心下茫然也于事无补。后来每每想起她二人这一路走来,他都多么希望自己当初能早一点直面心意。 彼时,他只叫过她寥寥几次“乐之”,其余时候皆恪守礼法,唤她“小姐”。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他只是怕,怕自己最后收不了场。 殊不知,最后竟是他哭着求她,不要这样散场。 愣愣地,裴乐之点了点头。 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打乱了阵脚,裴乐之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满腹不满情绪,就这么一下子烟消云散。“可是,你真的说不出来喜欢我什么吗?我想听诶。” 丹枞没有回答,似是又要来吻,裴乐之偏过头去,不依不饶道:“你再不说,我就又要生气了。” “真是奈何不了你,小气包。真想听?” “怎么不想听?另外,我可是大气包,最爱生气的那种,你想清楚了回答我。” “那好,如果我说,因为是你,信也不信?你活泼的样子,呆愣的样子,故意靠近我的样子,嬉皮笑脸的样子……我好像喜欢所有的生动的你,因为是你,所以我会喜欢。”说完,丹枞俯身靠近裴乐之,额间相抵,他低声絮语道:“再不生气了,乖。” 尽管此时此刻脸红得不能再红,裴乐之还是选择继续嘴硬:“我才不生气,生气对心脏不好,我惜命我不生气。”眼见天色已近黄昏,丹枞却也不急着赶路,只是对着自己浅笑打量,裴乐之赶紧转移起话题:“好了好了,答案我知道了,我们先回去。” “小的得令。”说完丹枞放开裴乐之,将她轻轻扶正。 夕阳墙影,男子递出一只手,似是在等待女子的回应。 “可是你方才占我便宜,占我未来小孩儿的便宜。” 却是一声轻笑荡开,“不知道最开始是谁,非要霸道地当人妻主,还强吻上来,啧啧啧真是……” “啊呀,你小点儿声,前面有人!” 落日余晖,十指相扣。 第11章 玩笑语裴丹竟生情(3) 二人回来的时候,正好和匆匆出门的裴擒迎面碰上。 好在快进府前,丹枞及时放开了她的手,不然裴乐之真不知道如果被抓包了,自己又该怎么面对这个看起来不苟言笑的母亲。 嘿嘿一笑,裴乐之故作乖巧:“母亲,您用过饭了吗?天色已晚,女帝又召您进宫议事?” 裴擒闻言,无甚表情地扫了扫裴乐之和她身后的丹枞,以及那一摞书。“嗯,你今日既去买了书,回来就记得好好学习。不日沈夫子会来府中为你授课。” 说完裴擒就继续往外走,经过丹枞身边时,她突然停了下来,“丹枞,你也要记得我说过的话。务必督促小姐。” “是,丹枞明白。” 直到裴擒人影消失,丹枞还维持着刚刚作揖的姿势。还是裴乐之轻轻碰了下他胳膊,他才回过神来。 “诶,你怎么了,母亲都走了好一阵子,你还在发呆。” 没有回应,丹枞轻轻扶住裴乐之的肩膀,把她微微调转身子,然后玩闹式地推着往前走,“没什么,先进去,去用膳,是不是饿了?” “诶你这样一说,好像是有点,咱晚上吃什么?” “走,去看看。” 一阵细语嬉闹,在静谧的夜晚格外引人注意,只是一路上见到二人的仆从都无一例外地知趣行礼,而神色无异。裴乐之觉得,大概是丹枞准侍君的身份明朗,平时也是管理众人的总管,所以二人的关系在他们看来理所当然。 想到这儿,裴乐之喜不自禁,悄悄用小指勾住丹枞的衣摆。没走几步,却又被丹枞反手捉住。丹枞用自己的衣袖拢住裴乐之的手,温声哄道:“好了,别闹了,赶紧回去,夜里凉。” 〈〉 漫漫长夜,裴府大门,站着的两个侍卫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诶你小子,今儿有没有发现什么?” 裴元摸摸头,对同伴的提问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好在对方是个惯爱吐话的,又自顾自说了起来:“你小子怎么二楞二楞的,没看见今天快进府的时候,丹总管放开了小姐的手吗?” 见裴元神色淡淡,裴利的八卦劲儿和胜负欲一下子起来了,自己这么大的发现,怎么能有人不感兴趣呢?他决定要好好给这新侍卫讲讲裴府的门道,势必要让其感兴趣! 翌日,裴元正在其他侍卫交班。 突然,一个眉目风流的男子风风火火地往府外走去。看着面生,裴元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此人的穿着打扮,似乎不像一般仆从。 可,不是说,这裴府主母身边,多年没再有侍君? 还是他那八卦的同伴裴利拍了拍他肩膀,笑道:“不认识?这就是昨儿跟你讲的方内侍,模样好?” 裴利做了个捂嘴的姿势,“就是手段太下作,我都看不上。” 裴元轻笑,摇了摇头,觉得这个裴小姐的感情生活真是精彩。还是傻子的时候,就被自己的内侍人盯上算计,偏偏她自己虽然痴傻,却又像懂男女之事一样,时不时招惹下丹总管。只是这丹总管,先前避嫌得紧,怎么现下二人又在一起了? 看到裴元略略沉思的模样,裴利以为自己一晚上的功夫没有白费,这小子终于有了兴趣。“想什么呢?依我看,你小子皮相也不赖,又有一身好功夫,说不定哪天你就被小姐看上,我还得叫你一声侍君来着,哈哈哈。” 裴元只觉得裴利这话说得莫名,抬手示意他打住,“裴利兄以后还请别开这种玩笑,公侯之家裴元并不想攀扯。” 他没说的是,自己一向仇视这些膏粱子弟。锦衣玉食却不管封地民生,要不是今年旱灾严重,家里农田颗粒无收,他也不想来裴府当这狗屁侍卫。他护卫这些公侯,那谁又来护佑他们平头百姓? 眼见着这新来的小年轻突然生气,裴利打个圆场道:“行行行,我就开个玩笑。这丹总管也不是好相与的,之前都知道果断拒绝,现在又投其所好了,这眼力见儿也不是你我能比得上的。” “什么意思?” 想不到裴元会继续发问,裴利心下一喜,又娓娓道来:“依我看,他之前多半是觉得这小姐是个傻的,即使跟了她多半也要被顾家来的主君拿捏。现在嘛,小姐清醒了,心思也在他身上,以后这话语权……在谁那儿就不好说了。” 话刚说完,二人就看到迎面走来一个高鼻深目的异域男子,棕发微卷,只略略一束,其余皆披散下来。 这人在阶下站定,随后递上拜帖。 裴元接过拜帖后立马进府通传,路上他瞟了眼,来人姓沈名是真,合缭人士,原来是给小姐授课的夫子。 异域的夫子?倒是少见。 这边,裴乐之早早就被丹枞抓起来梳洗打扮,所以等裴元进来通传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身碧绿轻纱罗衣的灵动少女,正歪着头吃点心,和丹枞说话调笑的场景。 果然如此,裴元心里一阵嗤笑,开口汇报道:“小姐,丹总管,府外沈夫子已到。” 裴乐之点点头:“去请沈夫子进来。” “等等。”丹枞招手示意万松,“万松你也跟着去,带沈夫子直接来这儿就好。” 第12章 玩笑语裴丹竟生情(4) 裴乐之现在有点儿尴尬。 她一碗茶都快喝完了,新来的夫子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有最开始丹枞介绍她“这是我们裴府小姐”时,新夫子淡淡瞥了她一眼点点头,之后就转身背对她,径自赏起庭院里的花来。 至于丹枞,居然介绍完就跑路了,留下她在这陪新夫子“演默剧”。 搞什么鬼,别是什么奇怪的收徒面试? 可他不是裴擒请上门的吗? 裴乐之突然觉得自己来了好几天,并没有掌握关于这个世界的足够信息。 沈是真盯着面前特意造型的花枝,想起方才一路走进来,裴府错落有致的山石树景,无不显示着其主人独到的品味。裴擒,裴府,裴乐之?他的思绪回到一周前。 当时他正在城外山庄狩猎,裴擒却突然造访,带来女帝一道旨意。内容无它,只是提醒让准备参加明年的科考。不过,这个老狐狸也是筹谋深远,竟打着教书的名号邀他来裴府作客两月,美其名曰,顺便教教她这个多难的女儿。也罢,一桩交易,这裴府景致还不错。 景已赏过,思绪回笼,沈是真正打算回身会会这裴小姐,一道清脆女音却先响起。“沈夫子好,请问我们何时开始上课?乐之愚钝,诸多不懂之处,还请夫子多多指教。” 裴乐之话音刚落,面前人便利落转身。 此时一阵风来,恰好卷起沈是真的衣摆,配合着他那精致面目下的似笑非笑,裴乐之看得有一瞬晃神。不等裴乐之多想,却听得沈是真爽朗一笑:“裴府一步一景花姿曼妙,沈某一时看得忘神,怠慢了裴小姐。” “无碍无碍,沈夫子,我们开始上课?” 沈是真闻言有些好笑,心道这人倒真以为自己是来上课的?看来裴擒也没跟她的女儿说实话。 沈是真走向裴乐之所坐的石桌,轻轻一撩衣袍,在她对面坐下,“那裴小姐,想学什么?” “呃……”裴乐之一愣,“阅读习作能力?”裴乐之心道,应该是这个,好像丹枞之前就是这么说的。想到这儿,裴乐之忙不迭要跑回屋内,去拿丹枞买的那些书帖。“夫子请等等,前几日我备了些书帖……” 沈是真轻笑,摇了摇头,打断了她,“不必,小姐留着自己温习。”紧接着他略略偏头,右眉微挑,状似思索,“那我们就来学习作。” “嗯嗯好。”话一出口裴乐之就满头黑线,她怎么一下子用上了现代敷衍大法。 没办法,这沈夫子压迫感实在强,倒像自己比他还低一等来着。 多年以后,想起这段师生经历,裴乐之还是觉得好笑,冥冥中一切自有暗示,只是彼时的她还不解其意罢了。 〈〉 这边裴乐之在和新夫子打照面,那边丹枞也没闲着。他正指挥着仆从打扫院落、翻新装饰,因为这沈夫子,会在裴府住上两月。只是原本说好的后日到,怎么突然提前来了,只身一人,连个仆从也不带。 往来的仆从进进出出,无人敢在总管面前偷懒闲话。枕柯院安安静静却又忙忙碌碌,只有树枝上的麻雀一跳一跳,时不时翻覆出一些声响。 丹枞想起什么,对手下的青榕吩咐了几句。只见青榕挥手示意,所有人都慢慢停下,迅速在院前站成几排。 “我近日在府中,听闻了一些对方内侍的议论。”丹枞目光在众人中扫视一圈,继续道,“之前主母已经打过招呼,在此,我只想提醒诸位一句,位居人下而肆意揣测他人前路,即便不怕隔墙有耳,也不怕押注押错吗?”丹枞顿了顿道:“况且,方内侍在府中数十年,在场各位包括我,似乎没有谁比他在这府中待得更长?” 见意思传达得差不多了,丹枞挥挥手,示意众人继续忙活,自己则向厨房走去,准备看看午膳布置得如何。 路上,青榕跟在丹枞身侧,没忍住发问道:“丹哥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方内侍爱如何如何了,也管不住别人闲话他,自己行事那么不堪。” 听到青榕的埋怨,丹枞停下脚步,回头道:“青榕觉得不该管?任人评判方内侍,惹得主母厌弃他,好将他赶出去?” “这又怪得了谁?”青榕仍是不满,“平日里总是趾高气扬,不就是出身官宦,那不也是罪臣之后。非要论等级,丹哥不是和他平起平坐,不,丹哥还比他身家清白,凭什么他那么不尊重人?” “他身逢巨变,自小又是先主君抚养长大,儿时一度和小姐作伴,性格傲点倒也能理解。之前有错,主母既罚了,这事就该翻篇。下人随意议论府中事,就是我的管束不周了。” 第13章 玩笑语裴丹竟生情(5) 午间,偌大的膳厅里摆好了一桌子待客全席,然而,此时此刻只有裴乐之一个人坐在桌前,和丹枞大眼瞪小眼。 裴擒似乎格外忙,不知道是刻意避开还是真的抽不开身,反正,裴乐之在饭桌上见到她的次数,屈指可数。至于新夫子,这顿饭的主角,早就脚底抹油跑了。 “哎,丹枞,这沈夫子,怎么这样教书?”裴乐之一边感慨,一边向丹枞身旁凑去。“他也没讲什么东西,就只问了我想学什么?然后就让我写篇文?说是写写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说到这儿,裴乐之不自觉托腮,怎么这么素质教育,“还是说,夫子一般就是这样教学生的啊?” 只见丹枞摇了摇头,回答道:“正常来说,夫子教书一般会按着课本,从遣词造句教起。沈夫子的话,他在京中素有才名,应该也不至于敷衍你,兴许这是他的独家秘技。”想到什么,丹枞突然轻笑了下,“想起来了,或许是他要赶着去醉仙居也不一定。” 裴乐之双唇抿成个“一”字,疑惑道:“酒楼?” 丹枞点了点头。 “他赶着出去吃饭?撂下我们为他准备的接风宴,自己跑出去吃,他要吃什么?”。 说着说着,裴乐之突然注意到,自己的碗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堆满了菜。原来聊天归聊天,丹枞一直在往她碗里夹菜。 伸手轻轻按住丹枞替她夹菜的白玉筷,裴乐之摇摇头,示意别再加了,“都快成小山堆了。”裴乐之嘟囔道:“我哪里吃得下这么多。” “不行。小姐之前摔跤伤了元气,现在终于可以吃荤腥了,就得多吃点,把它补回来。”丹枞一脸严肃,站在裴乐之身旁叮嘱道。 此时二人的位置上下相错,在裴乐之眼里,丹枞正经得有些可爱。 戏谑的心思骤起,裴乐之默默垂下眼来,“那好”,随后凑近丹枞,踮脚轻轻环住他的脖颈,偏头狡黠一笑,“那你喂我,好不好?” 丹枞嘴角一抽,正不知该说些什么,裴乐之却又轻轻吻来。这一吻虽是蜻蜓点水,但涟漪够大,只见丹枞的耳尖迅速变红。偏偏,裴乐之不仅吻了他,还故意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裴乐之的腰间缎带缓缓贴上丹枞随身玉佩的那刻,相隔之间,有什么本能的感官知觉在丹枞的脑子里轰地炸开花,绽放开来。又偏偏,缎带的主人有意无意,若即若离,似是而非。 到底是管理众人的总管,只失态了一瞬,丹枞就很快恢复过来。他扶正裴乐之的身子,然后略略退出一步,错开了二人位置。轻咳一声以掩饰尴尬,丹枞小声斥道:“好好说话,别搞这些小动作,羞也不羞?” 这下换裴乐之不高兴了,“我喜欢你,就想无时无刻表达出来,有什么好遮掩的。”嘴上这样说,但裴乐之还是乖乖往后退了一步。她不禁想是不是自己太外放了,女尊里的男人本身更保守些? 见裴乐之柳眉微蹙,一副思忖的模样,丹枞以为是自己话说得重了。到底是脸皮抵不过心软,他伸手揽住裴乐之,让她斜靠在自己怀里。 拂了拂少女额间碎发,丹枞转移话题道:“好了,小姐方才不是问沈夫子?他多半是去吃壶天醉鸭了。醉鸭是醉仙居八珍之一,每个月也就开这一日午膳场。” 裴乐之正愁没台阶下,赶紧应道:“好家伙,这不是饥饿营销?”见丹枞一脸不解,裴乐之讪讪,“哈哈哈,就是感觉醉仙居很会做生意,你想,每个月只卖一日,搞得大家疯抢,它不就赚大发了吗。” “倒也有理,不过她们家鸭做法特殊,据说从采料到制作,周期能有小一个月。”说着丹枞伸手拿过碗筷,直直看向裴乐之,“所以,小姐好好吃饭,下个月带你去吃壶天醉鸭。”丹枞说完便适时夹起一块鸭肉,送到了裴乐之嘴边,“先尝尝,这寻常鸭肉和壶天醉鸭有什么不同?” 裴乐之只好微张嘴,不情不愿咬下一小块鸭肉,“那好,你快跟我讲讲,这八珍都有哪些,哎呀对了,我还有好多事不知道!” …… 这一顿饭吃得既磨蹭,又腻歪。 中途倒也没有谁来打扰二人,而这就导致最后愣是丹枞全程喂着裴乐之,而后者开开心心地吃完了一整碗饭。吃饱喝足后犯困躺在床上午休的裴乐之,不由心生感慨,恋爱使人肉麻,但是,真的好快乐喔! 哎嘛甜甜的恋爱,我来了! 第14章 兑纹银偶遇幕篱男(1) 中午午睡的间隙,裴乐之做了个梦,醒来后虽然忘得差不多了,但是零星还能记得一些。 只是这情节…… 她自己想起来都直皱眉。 梦里居然是她和方祁在巫山云雨!而且好死不死,还被丹枞推门发现了,自己刚要急急去追丹枞,梦就醒了。 天呐天呐,怎么可能!我昨天也没看见方祁,最近都是和丹枞相处得多。裴乐之捂脸,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裴乐之一边想着自己怎么也应该是和丹枞,这梦肯定是反的,另一边又忍不住回味梦里的新鲜体验。 说实在的,她有些心动。 想到这儿,裴乐之才意识到,自己来这女尊国好几天了,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以女为尊的特权。 目前所见也就是女子为官,男子居内,但不也有沈夫子这种外出谋生的男子? 咳,不过,如果不是她来生育的话,这不就意味着,她可以有快乐的幸福生活!不心动是假的,裴乐之心道。 只是她肯定不会选方祁。 但丹枞,她势在必得。 一番思考后,裴乐之又惦记起上午丹枞跟她讲的那些风雅玩意儿,吃喝玩乐一应俱全。想到自己如今有钱有闲,裴乐之便决定去取些银锭拿在手上。 这富贵开局的身份,不用白不用。 没有知会丹枞,裴乐之选择带上万松一起出门去找钱庄。踏在宽阔的青石板路面,裴乐之的耳边尽是商贩们的吆喝声和买家的讨价还价,吵嚷混杂,倒是很像现代菜市场的生活气息。 “冰糖葫芦,又酸又甜的冰糖葫芦。” 听到“冰糖葫芦”几个字,裴乐之下意识看向右边,却发现只有擦肩而过的陌生行人,她这才意识到身后跟的是万松。 猛然对上小姐的视线,万松赶紧向前:“小姐有何吩咐?” “没什么。”裴乐之摇摇头笑道,正准备走向摊位去买几根冰糖葫芦,又想起自己身上没钱。于是裴乐之回头望向万松,和气一笑,问道:“万松你带了银钱?” “带着的,小姐。” 万松刚说完,裴乐之就粲然一笑,伸出右手,比了个“2”。随即她又很快伸出无名指,手势变作“3”,“买三根,回去都记我账上。” 这边万松得令去买冰糖葫芦,而那摊位老板也是个眼尖的,一下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裴乐之。老板远远招呼道:“小姐今日,没和您家主君一起出门?” 裴乐之腼腆地点了点头。 那老板却又补充道:“小姐真是有心,还特地再来照顾我的生意。您放心,每月的冰糖葫芦啊,小的一定准时给您供应上。” 万松听了这一番对话,眼观鼻鼻观心,也没多问。他低下头来默默接过老板递来的冰糖葫芦,付了银钱,转身向裴乐之走去。 裴乐之看着波澜不惊的万松,发现他完全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情,心下也了然:大宅院的仆从,即使有些诧异,也在刚才整理好了。裴乐之想了想,从袋中抽出一根冰糖葫芦,递给万松,“喏万松,这是你的,谢谢你跟我跑一趟啦。” 万松抬头,有些惊讶:“这……小姐不必客气,这是万松应该做的。”犹豫几瞬,他还是接过了冰糖葫芦。 “方才老板的话,你可有什么疑问?”裴乐之自觉她和丹枞的事瞒也瞒不住,况且她本来也没打算太遮掩。 万松脑子转了一圈,有些捉摸不透自家小姐的意思。他试探答道:“小姐似乎有意丹总管?”见裴乐之欣然点点头,万松继续道:“丹总管治下有方,是管家的好手。” 无功无过,裴乐之心里评价到,这个万松倒是滴水不漏。“这样,那你去问问,他方才说的‘每月供应’,是怎么回事?我在前面等你。” 万松应了声“是”,随即转回摊子上去。 万松一走,裴乐之便也皱眉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心中有些不悦,便随意停在了一个荷包摊位前,摆弄起手边的刺绣荷包来。 几许。 “诶,这位小姐,别扯啦,再扯,流苏打结就卖不出去了。诶,这位小姐?”隋波看着这位大户人家打扮的女子,本以为有新生意了,没想到这人好像是有心事,根本没留意她的荷包,只是随便抓起一个反复把玩。现下她要再不出声,这荷包还真能被扯坏了。 听到喊声的裴乐之终于回神,这才发现自己正抓着一个荷包又掐又揉,确实把人东西搞得皱巴巴的。裴乐之连忙放下手中荷包道:“抱歉抱歉。” 见提醒的目的已经达到,隋波复又恢复一脸笑眯眯的模样,“小姐要是喜欢,不如买下它来?” 裴乐之闻言,回头看了看来时方向,见万松正朝这边走来,她于是向隋波摇摇头,道:“不必了,我的仆从马上过来,等会儿他会付钱给你。” 话音刚落,万松就走了过来,他只看了一眼,便心领神会地掏出铜板,递给隋波。由是隋波高高兴兴地接过铜板,小心收进了摊位下的抽屉里。她抬头正想客气一句“小姐下次再来”时,却发现裴乐之她们已经走远了。 可这荷包,却还留在她摊子上。 “小姐——您的荷包还没拿。” 遥遥地,隋波听到裴乐之的声音,“不用了,算是我赔你的流苏钱。” 后来两个人聊天说起这件事,裴乐之很随意地解释道,那日她本来就没打算买荷包,但既然东西被她损坏了,她就会赔偿。至于为什么不带走,是因为本就没打算要的东西,即使她赔了钱,也不会为了弥补损失而留下。 很任性的人,但又如此直率。 隋波觉得,这大概是裴乐之矛盾一生的一个微小缩影,但她的人生,也正是因为这些矛盾而异彩纷呈。 第15章 兑纹银偶遇幕篱男(2) 万松付了钱,见裴乐之东西没拿就走了,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也只是在心里感慨一二。 这清醒了的小姐委实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只是希望她行事正常点,别祸及自己。先观望一阵子再说,摇摇头,万松理了理思绪,准备把刚才那老板说的话,转述给裴乐之。 “小姐,老板说那日临走前……”,“丹总管”三个字到嘴边了,万松又生生止住,转而换了个模糊的描述,“和您同行的男子付了他三锭银子,让每月送些冰糖葫芦到府中。” “哦,这样。”裴乐之淡淡答道,其实刚才老板话一出口,她就大概猜到是怎么一回事,让万松去也只是验证一下。 见裴乐之反应淡淡,万松心里直打鼓。小姐真是,和丹总管走得这么近就算了,还整出“主君”的误会来,传到主母那儿,又不知道是什么风波了。 望了望左手拿着的冰糖葫芦,再看看右手的两根,万松心想:上面大人们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本来也是丹总管随机调我来服侍的,按例再过一年,我就可以出府了。 虽是这样想,但万松方才探消息的时候,还是多费了心思。许是看在裴乐之给的冰糖葫芦份上,他在离开前,又叮嘱了老板几句:“您的冰糖葫芦照送,但若是有人问起,只说是小姐嘴馋让送进府的便可。” 老板是个久经世情的,心下了然,自然应下。 经过这一段来回询问,主仆二人心里各有一番计较。裴乐之更加断定万松是个谨慎的人,只是这人,似乎对自己没有那么实诚。也许是今天的天气不错,裴乐之走着走着又想开了。或许是因为自己刚恢复正常,羽翼未丰,做下人的,不在她面前多言,倒也正常。 自我安慰一番,裴乐之突然想从万松这儿探听下府中各事。首先的,就是丹枞,她还对丹枞一无所知。二人状似亲密,发展神速,可她对丹枞的事了解得很少,只知道他家累世忠仆。这样盘算着,裴乐之就开始套起话来,“万松啊,钱庄还有多久能到?” “回小姐,大概还得过十间店铺,小姐可走得累了?” 裴乐之点点头,“你这样说,还真有点,早知道咱们牵辆马车出来了。” 闻言万松立马躬身告罪:“是万松考虑不周,未能第一时间提醒小姐。” 虚扶了下,裴乐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这路上有些无聊,不如你给我讲讲丹总管的事情?” “丹总管?”万松神色迟疑,“万松知道的可能并不是很多,不知小姐想听哪一方面?” 听到这话,裴乐之停了下来,背起手,在原地踱步。 哪些方面……哪些方面? 围着路旁的柳树转了个小圈,裴乐之有了想法,“就比如我?在回府前,我和丹总管是否认识?还有,丹总管家中情况如何?母父是否健在?有无姐妹兄弟?”说完,裴乐之又急急补充道,“不不不,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回去有赏。” “不敢当,万松定知无不言。” 一路走走停停,裴乐之故意放慢了步子,期间又不断发问,引万松说出更多的信息。虽然他的视角上,能了解到的事情有限,但也比裴乐之自己从丹枞和方祁那儿,单线听信息,知道的东西多。 早该问问万松了,裴乐之不由在心里埋怨。不然她到现在都还不知,丹枞与她居然有旧缘。 只是他为什么从来都没提起过? 是没来得及? 还是说,他本来不想承认认识我? 此时已经走到钱庄,裴乐之暂且按心中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惊讶想法,在钱庄门口站定。她扫了眼那两头颇有气势的石狮子,问道:“‘亨通钱庄’,它们家是有分号吗?” “是,‘亨通钱庄’是我朝开得最大的一家钱庄,分号遍布各地,至今已有百年历史。”万松向前几步,对门口迎客的掌事耳语了几句,接着便有人来引他们上楼。 第16章 兑纹银偶遇幕篱男(3) 对账,签字画押,取纹银,如此一共兑了三百两纹银。看着摞得整整齐齐的银子,裴乐之心下一阵欢喜—— 有钱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刚刚她都问清楚了,作为裴府的小姐,她每个月能支用五十两例银,之前自己在庄子上待着,每个月的用度也是照例拨下来的。只是那时的她基本用不完,亏得丹枞把剩余的银钱都给她累计了起来,也就是说,除去已经支取的三百两,她的小金库里现在还有五大五千两。 “万松,这附近还有其他分号吗?我想去看看。”知道了自己账面上的数目,裴乐之觉得还可以再提二百两出来,凑个五。 “有的小姐,但隔了两条街,小姐是现在就要去?”万松一边清点银两数目一边答道。 裴乐之欣然点头,紧接着又道:“万松你且再给我二百两银票,我去另一家分号看看,顺便把它兑出来。”这样盘算着,裴乐之打算支开万松,让他先行回去。 “啪——”的一声轻响,是万松刚好清点完数目,正将装银两的箱子稳稳合上。“嗒嗒”的锁扣扣上那刻,裴乐之忽然想到了什么:等等,今天出来没坐马车,这么重的箱子就是有万松提,也很惹眼啊。 意识到失策,裴乐之便放弃了去另一家分号的想法,赶紧道:“呃忘了,今日出来没坐马车,那我改天再去。万松?”。 听到裴乐之这样说,万松在心里松了口气,有些嗔怪小姐想一出是一出。但他面上还是恭敬答道:“小姐,怎么了?” “要不我在这儿等你,你先去府中找辆马车,不然我们从钱庄出来,这大箱子也挺招摇的。” “是。” 于是二人分头行动,准确来说,是万松赶回去驾马车,而裴乐之坐在这一楼大堂嗑瓜子儿等他。此时虽是下午,但钱庄里还是人来人往。不像二楼是掌事亲自接待贵客的地方,一楼则主要是普通百姓来兑铜板和碎银,也少有兑百八十两纹银的顾客。 钱多的人簪缨戴帽而又意气风发,随手打赏就是爽快的一两纹银。接过赏的伙计脸上笑开了花,嘴上不停念着“谢谢大人”,千恩万谢地送人到门口。 也有人哆嗦着手接过几贯铜钱,然后牵起右下衣角的干净布料,小心翼翼地于手中擦拭。那张常年风吹日晒而粗糙不堪的脸上,因为抑制不住的笑意而压出几层褶子,捧着沉甸甸的铜钱,他全然听不到柜台那头伙计发出的几声嗤笑,有了这钱,就能给孩子治病了。 来往人群熙攘,却对比悬殊,裴乐之看得有些心情晦暗,毕竟她也只是运气好,穿了个好身份。如此一想,裴乐之放下了手中瓜子儿,打算出去呼吸下新鲜空气,然而身后却有人叫住了她,“裴小姐,您请等等。” 裴乐之疑惑转身:“怎么了?” 只见一伙计走上前来,双手呈上一个小木箱,弯腰恭敬道:“小的疏忽,裴小姐这儿还有三十两漏了。” 漏了?裴乐之有些惊讶,她的第一反应是万松办事居然这么不妥当。裴乐之点点头,示意伙计把东西放在桌上,“好,我知道了,辛苦你跑一趟。” 追来的伙计得了回应,正准备退下。裴乐之想了想,还是叫住了他。由于木箱只是被简单扣上,并未上锁,裴乐之轻易就打开了它。随手点上一块纹银,裴乐之掂了掂,是有些分量。 “赏你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裴乐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领赏的伙计心头一喜,千恩万谢地接过赏银,心里赞许道这裴小姐真是出手大方,下次自己要招待得更勤快些。 伙计走后,裴乐之也放弃了出去转转的念头,转而看着这一箱银子。她很有些百无聊赖,只觉得钱真是世界上最好也最坏的东西。裴乐之就这么机械地伸出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沿,大脑逐渐放空。 她有些困顿,眼皮打架间,却恍惚看见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戴着黑色幕篱,一步一步向她走来。一道压低的男声响起,“这位小姐?”见裴乐之没有反应,男子伸手又在她面前晃了晃,继续喊道:“醒醒。” 裴乐之一个哆嗦,自然惊醒。她抬头,首先就看到了一双手,漂亮修长,白净细腻,十指不沾阳春水。男子的整张脸虽然被黑色及膝的纱罗遮得严严实实,但其修长的身形,行走间自成风流,让人不禁想要猜想,幕篱之后,整个人该是怎样的风华。 “抱歉,打扰小姐。”男子作了个揖,继续道:“刚才钱庄伙计似乎送错了箱子,这桌上木箱装的,该是我的三十两。”一口气说完,男子似乎不想多作停留,忙挥手示意方才的伙计过来。 “是了是了。”刚刚接赏的伙计忙不迭道歉,“真是抱歉裴小姐,小的嘴笨手拙,把您二位的东西搞错了。”说着又转向男子,道起歉来:“公子可千万见谅见谅。”伙计说完打开箱子,准备把那一两赏银原原本本地放回去。 然而男子却抬手,拦住了伙计的动作,“不必了,既是这位小姐赏你的,就接着。” 由是这伙计转身离开时,不禁在心中连连感慨,今日真是遇到了活菩萨,送错东西不仅没被追究,还多得了赏钱,真真运气好。 伙计一走,就换裴乐之不好意思了,她开口准备道歉,然而男子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随即说道:“小姐不必抱歉,这是伙计弄错了。”男子顿了一顿,“一两的打赏,倒也符合小姐身份。” 对啊,自己还赏了伙计一两银子,刚才这人也没要回来。 三十两,一两,看他取的这数目,想来也不是手头宽裕的样子。 裴乐之心中一番思量,便准备说自己要赔这一两银子,只是现下万松还没来,得请他再等一等。却不想,裴乐之话尚未说出口,男子却已然转身,准备离开。见此,裴乐之连忙向前大迈一步,“这位公子,请等一等!” 第17章 兑纹银偶遇幕篱男(4) “当心!” 男子有些惊疑,但还是堪堪伸手,接住了往前扑来的裴乐之。缓冲之间,两人依着惯性,又倒退着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 “……” 裴乐之觉得,自己脑袋上现在一定顶着两个大写的“社死”。 她发誓,她真的不是有意要扑到这人怀里,她只是想叫住他,谈谈怎么赔偿。没成想,男子听到呼喊一回头,裴乐之再往前一冲,二人瞬间抱了个满怀。 来不及消受这“桃花运”,裴乐之隐隐觉得左下肋有些硌。她低头一看,原来是男子提着的小木箱。裴乐之顿时感觉某块肋骨一阵生疼,是了,这人下意识接住她的同时,右手还提着他的小木箱。 眼下,更为关键的是,两人的一番动静引起了大堂内不少人的注意。由于身量略低,裴乐之整个人以一种近乎亲密的姿势,直接埋进了男子怀中。 再看这名男子,待站稳后,他似是有意要隔开二人距离,也不急着放下手中木箱,而是干脆将木箱往前一抬,继续横在二人之间,闷闷问道:“小姐风风火火地喊住我,是为何事?” 天呐,他身上好香。 裴乐之意识到自己关注点偏了,赶紧回神。有感于男子生硬的语气,裴乐之有些郁闷,但还是赶紧地麻溜站起,往后退一步,又拉开些许距离。“也是抱歉,我本来是想叫住公子,还你那一两银子的。” 见男子似要启唇,裴乐之生怕又听到什么拒绝的话,于是抢先说道:“公子不必拒绝,既然你也说了是赏银,那便该是我赏给伙计的,和公子无关。但现下伙计拿的是公子的银子,所以我一定要还。” 二人正说着,那边万松已经坐着裴府的马车,朝钱庄赶来了。远远看见自家小姐和一个披得严实的男子在拉扯,万松以为裴乐之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便大喊一声:“小姐!万松来了。” 听得有人叫喊,男子目光随着裴乐之向外面看去,而后他开口,似是疑问又似是提醒:“你的仆从来了。” 闻言裴乐之使劲点了点头,“对,我箱子里有钱,只是方才钥匙在他那儿,那一两银子我马上就给你。” 男子摇摇头,转身要走。 “诶为什么?别走啊,他就来了。”说着,裴乐之一把拽住了男子的幕篱一角,不肯松手。而男子似是想护住幕篱,便只能不得已转过身来,面向裴乐之。男子低头,略一沉吟,再开口时声音已经隐隐带了怒意,语速也不自觉加快,“行,你一定要还,就直接放那儿。” 裴乐之不疑有他,下意识斜转了半个身子,顺着男子所指方向望去,也因此她手中拽着的幕篱纱罗,便于不知不觉间顺势滑落。“哦,就放在刚才的桌子那儿吗?”裴乐之再一回头,哪儿还有男子的影子?“怪人,有钱为什么不收。” 万松一进钱庄,就听到自家小姐嘴里嘟囔着这句话。然而他并不知道事情首尾,于是只恭敬问道:“小姐,方才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您没事?” 裴乐之摇头:“没事,不小心撞了个人。”嘴上这样说,但裴乐之心里还是想着,赶明儿自己单独来,跟伙计打听下这人是谁。如果碰到了也好把这一两银子还给他,说还一定还,反正她现在又不差钱。 接下来裴乐之让万松再清点了一遍银子数目,之后主仆二人就带着满满一大箱银锭,坐上马车,往裴府的方向回去了。 此时临近黄昏,路上的商贩开始陆续收摊,行人也四散回家。裴乐之随意将马车窗帘掀起一半,斜挂在侧边的钩子上,然后颇为惬意地打量起过往的三两行人。 窗外不时响起几阵鸟啼,倦鸟归巢。 乍一得了银子,裴乐之心里多了几分踏实,而这种喜悦也就传递开来,促使她不自觉轻轻哼起了歌。然而此时驾车的人显然没有什么好心情。眼见着路上行人较少,裴元高高扬起马鞭,不断催促着马儿快跑。 本来今日驾车的该是裴府的车夫马二姐,但她假借自己身体不适,回家休息去了,这活儿也就落到了裴元身上。 呵,身体不适,鬼的身体不适,想到自家侄儿生病高烧不退,而自己本来可以早些回家照顾他的,却被这马二姐支使来赶车。要不是为了这个月的工钱,我呸。裴元心里暗骂一句老色鬼,不无恶意地想着,老色鬼,你就溜回去和你那新夫婿温存。呵,别死在床上,半截入土的身子,还不放过人年轻的儿郎。 这样想着,裴元越发愤懑不平,偏偏这时候裴乐之的歌声若有若无传来,更引得他不胜其烦。自己整日汲汲于那碎银几两,而这些达官贵人天天游手好闲,况且今日要不是这裴小姐没事乱跑,自己本不用代替马二姐来赶车。越想越气不过,裴元接连挥下几记重重的马鞭。马儿被打得一阵嘶鸣,便跑得越发快起来。 突然感到马车一阵颠簸,窗外景色都变换得快起来。裴乐之赶紧招手示意万松,“万松,这马车怎么跑得这么快?你去跟车夫说一声,别这么赶,安全……” 裴乐之“重要”二字还没说出口,就听马车外一声紧急高喝“吁——”,紧接着马儿就被缰绳强行勒止停下,那飞跑的前蹄高高扬起之时,整个马车也因着惯性猛地一震。 马车内,万松反应迅速,察觉有异,他立马蹲下稳住重心,另一手赶紧去拉裴乐之,防止她往前撞去。然而这个世界毕竟没有安全带,人力拉扯有限,裴乐之的手虽被拽得生疼,但她整个人仍然朝车厢边,狠狠撞去。 千万别脑震荡啊我去,裴乐之只反应了一瞬,就赶紧抬起另一只没被拽住的手,尽最大努力护住头,却也还是被磕了个头疼欲裂、眼冒金星。 还没等她发问,就听车外一声刁蛮呵骂:“哪家的马车,连顾府也敢冲撞?!” 第18章 狭路逢撞破苟且事(1) “小姐!您……您受伤了!” 马车停稳,万松赶紧一骨碌爬过去查看裴乐之的伤势。完了完了,小姐好像磕到头了,不会有什么大事。见裴乐之没吭声,万松吓得直吸冷气,别是又磕傻了,还是说小姐失忆了?这么想着,万松伸出五指,使劲在裴乐之眼前挥了挥,半晌,他颤颤巍巍地问道:“小姐?您……还认得万松吗?” 听出万松话里的颤音,裴乐之撇撇嘴露出一个苦笑,她感觉自己再不给点回应,万松怕是要哭了。裴乐之闭了闭眼,猛吸一口气,而后赶紧睁眼,免得吓到万松。 “嘶——”好疼,太疼了,裴乐之在心里哀嚎,但嘴上还是安慰道:“没事,没事,没傻。”说完这几句,裴乐之又反手轻握了握万松的手,示意他自己没事。万松眼眶里盈着的泪就这么被他生生憋了回去,他突然觉得小姐真是个好人,都这样了还想着安慰他。 然而,没等她二人多做反应,马车外突然响起一记响亮的鞭声,破空而来,力道十足。 似是打在了谁的身上,传来一声闷哼。 顷刻间,主仆二人面面相觑,脸上同时浮现出惊讶和不解的神情。“顾府?”二人异口同声,高度默契地想起方才马车外的那一声呵骂。 再顾不得疼痛,裴乐之抬脚就往马车外走,万松见状赶紧跟上脚步,稳稳扶起裴乐之的手臂。裴乐之一走出马车,掀帘而见的,就是驾车的裴元捂着右脸、低垂着头的狼狈模样。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鞭子打得有些懵,裴元虽然愤怒,但也知道这勋贵之家的仆从惯会狗仗人势、作威作福。默了默,他告诫自己不能鲁莽。而这边,裴乐之看见裴元的半边侧脸,只觉有些眼熟,但一时半会儿也没想起来他是谁。 “住手!你是哪家的刁奴?哪个主子教你这样欺辱他人的?”裴乐之一通发作,却发现对面执鞭打人的,居然是个粉面含春的小郎君。此人扎着一束高高的马尾,红色的绸带系成一段漂亮的麻花辫,美丽,却又如此歹毒。 裴乐之皱眉,正要喊话对面马车里的主人出来。却没想到,执鞭少年又是一鞭破空袭来,竟是看准了裴元又要打他。 “车夫!往右闪!”裴乐之猛地一喊。 裴元听到喊声,下意识跟着话里的指令,跳下马车,往右一滚,堪堪侥幸躲过了那狠毒的一鞭。 打人不打脸,这小子怎么如此阴狠? 此时,裴乐之心里的厌恶已经到了极点。对面简直欺人太甚,裴乐之伸手,握紧了万松扶着她的那只手,而后借力一撑,跳下了马车,疾步走到裴元面前,“会不会武?” 裴元笃定地点了点头。 裴乐之颔首,扭头怒视对面的执鞭少年,朗声道:“好!那听我的,抢了他的鞭子。”言罢裴乐之又向右一瞥,意有所指地扬起下巴,“给我扔到沟里。” 得了维护,裴元便不再含糊,他快速冲向对面少年,直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而方才还处在上方趾高气昂的鹿鸣,尚未从对裴乐之言语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就被裴元武力压制,一把扯走了顾榴石年前赏他的那根九节鞭。 再说裴元,他本身自小习武,京内寻常镖师的武功水平或许都尚不及他。今日平白挨了这一鞭,在他日后想来,实在是因为自来京城以后,见识到的富贵太过泼天,使得他瞻前顾后、束手束脚。所以裴乐之一表现出维护之意,他就果断出手。只听“划拉”一声,鹿鸣那根九节鞭就被远远一扔,很快没入了路旁沟渠。 闹了这么大一场,对面马车里端坐的人竟然也没有出声,裴乐之有些心烦。而鹿鸣眼见自己处于下风,又被裴元的武功所震慑,不得不掀开马车门帘一角,向内通报些什么。 裴乐之皱眉,语气不好地继续喊话,“怎么?对面马车是哪位贵人?”说着裴乐之示意万松扶她往那辆马车走去。此时,裴元也果断折下路旁一根半手臂粗的树枝,当作防身武器,紧跟上来,在一旁护住裴乐之。 无人回应,方才的执鞭少年也没有出来。 裴乐之吃吃笑了笑:“不给回应?那我倒要亲自看看,什么样的主子,允许自己的仆从狗仗人势!”裴乐之说完一把扯住马车门帘,作势要掀。 然而,门帘后也有人紧紧拽住帘子,不打算放手。 拉扯之间,鹿鸣探头而出,正准备告诉眼前女子,他家公子说今日天色已晚,此事先了,大家谁也别耽误谁。没想到,“呲啦”一声,门帘从中间裂成两半,鹿鸣的头从中直直穿过,喜感十足。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打来,鹿鸣的头被打得一偏。他差点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身形一歪,幸而后面的顾榴石及时按住他的肩膀,才使他不至于跌下马车。 这一巴掌裴乐之使了十分的力。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想起电视剧上那些借位打出的巴掌和配音,裴乐之觉得自己真是无师自通。 如果说前面裴元对裴乐之果断维护他这个车夫,还让自己抢了对方的鞭子,给了那人好大一番羞辱的行为,就已经很感激了。那么现在,目睹她狠狠打了那人一巴掌,裴元整个人都震惊了。 “这是回你的。”裴乐之有模有样地吹了吹扇巴掌的那只手,她倒不是装个架势,是真的,手挺疼。“方才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我的车夫,”裴乐之说着又看了看裴元的脸,更是气不过道,“鞭子直朝人脸上甩?谁教你的?这一巴掌算轻了,给你个教训。” 裴元脑子一阵嗡嗡,伸手摸了摸右半边脸,低头一看,手掌上沾了一抹血。他这才后知后觉,感到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疼。 此刻,同样惊呆的,还有被打的鹿鸣和他身后的顾榴石。 鹿鸣作为自小侍奉顾榴石的贴身仆从,在顾府靠着主子的荫庇,向来是呼风唤雨。除了家主顾漆连和公子顾榴石之外,实在是二人之下,一府之上了,什么时候挨过这样的打?向来是他打得别人嗷嗷叫。 门帘既毁,马车内的人自然也要露出真容。裴乐之抬眼望去,竟然首先看到了一双俏皮的藕粉色女鞋。 裴乐之挑眉:什么情况? 身旁扶着她的万松最是眼尖,结合刚才执鞭少年的话和这马车的派头,早就猜到了车内人的身份——怕不正是小姐名义上的未婚夫,顾家二公子顾榴石。 现下没了门帘遮挡,万松更是一眼认出了那端坐着的顾榴石,只是他身边挽着的女子……再看一眼,万松直接倒吸一口凉气:自己今日什么运气,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马车内,罗予青毫不避讳的,拢了拢胸前四散的头发。她微微侧身,示意顾榴石帮她调整下抹胸带子。而在顾榴石迟疑倾身之时,罗予青迎上前去,施施然一吻。 第19章 狭路逢撞破苟且事(2) 要说鹿鸣今日为何这么跋扈张狂,抬手就是甩鞭打人,除开他本身嚣张惯了以外,还有一层原因就是,他知道马车里或有旁人。 本来今日出门,顾榴石的目的地是醉仙居,然而中途他让鹿鸣转道去了趟西市,以打包一坛烈云烧。对此鹿鸣也深感疑惑,心中不由纳闷公子为何突然要带坛酒,明明醉仙居一向不许客人自带酒水。鹿鸣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少年,尚未婚配,不知野趣之兴,更想不到自家公子行事胆大至此。 等鹿鸣买到酒,准备将东西送进马车时,顾榴石却仍旧闭上门帘,只示意鹿鸣将东西放在边上,之后自己伸手将酒坛够进了车里。马车启程,顾榴石的声音懒懒传来,“鹿鸣,今日无论有什么动静,都只当作不知,知道了吗?” 鹿鸣应声,并未多想,他还以为公子是要小憩一会儿,所以在提醒自己等会别偷听他的梦话。 说来奇怪,顾榴石有一个毛病,除了他姐姐顾漆连和鹿鸣,再没有其他人知道。那就是顾榴石睡觉特别爱说梦话,而且不论大小觉,只要睡着,就说得清晰无比,简直是白天行动的如实反映。那些心里想的或从未说出来的想法,到了晚上就跟倒豆子似的,全部被顾榴石噼里啪啦交代了个干净。 为了守住这个秘密,这些年来,顾漆连只安排了鹿鸣一个人贴身服侍顾榴石,平日就寝,守夜的也只有鹿鸣。其他仆从都在十米开外的位置随侍,自然也就无人知道屋中主人之事。而这也为之后,顾榴石和罗予青之事东窗事发,埋下了祸根。 却说鹿鸣如常“驾——”的一声扬鞭赶马,但他隐约觉得这马今日跑得没那么快了,不过因为马车正好行在集市中,两边行人较多,倒也走不了多快,鹿鸣也就没太在意。 直等到马车行至人流较少的地方,鹿鸣突然听到了一两句女声的细碎低语,紧接着传来一声有意压着的轻哼——似是出自顾榴石。迟钝的鹿鸣这才脸上一烧,意识到车内可能多了一个人。 而这时,离他们和裴乐之的马车迎面相撞,也就差了百十米距离。 马车内,罗予青撑着头,斜倚在桑蚕丝锦被铺就的小榻上。另一只空闲的手轻轻抬起,挥了挥,招呼顾榴石过来。 顾榴石喉结滑动,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干。日前朝思暮想的女子就在眼前,不仅精心装扮,还对他盛情相邀。顾榴石像被施了咒似的,一步一步走向罗予青。此时此刻,他全然忘记了自己尚有婚配,也忘记了那桩有先帝金葳册背书的婚事,是多么正式庄重,不容违逆。他只是在践踏皇权,我行我素,在失心疯般的爱恋中,不计后果,接受诱惑。 罗予青笑,她看着靠近的顾榴石,而后柔柔拉住对方腰间所佩羊脂玉,轻轻一带,把顾榴石扯了个踉跄。而后者,或被动或主动地,双手撑榻,轻覆上来。 半晌,二人唇舌分开的间隙,罗予青玉臂一展,颇为稳当地倒了一小杯烈云烧,“助兴。”她咧嘴,自然而然地露出上面两颗虎牙,而这些小举动落在顾榴石眼里,就是怎么看怎么的十分可爱和俏皮。 心上人有令,何能不允?顾榴石爽快灌下一大口烈云烧,被这酒呛得一阵咳嗽。就这样,顾榴石还不忘按着之前罗予青的教法,一小口一小口地向她渡酒。 罗予青好酒,而顾榴石不好,也沾不得。 顾榴石失神,姐姐常说沾酒失智失事,可智是什么?事又能有多大的事?猛然想起顾漆连从前的教诲,顾榴石皱眉甩了甩头,想要理清什么思绪。 然而罗予青却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又是一口烈云烧渡来,顾榴石无意识抿下,脑子愈发混沌了起来。 却突然,马车急停,门帘外鹿鸣的呵骂响起——“哪家的马车,连顾府也敢冲撞?!” 于是,马车内,此间所有的动作都即刻停止,伴随着接下来的一记响亮鞭声,顾榴石头脑忽然清醒,连忙翻身下榻。 罗予青倒也不恼,她依旧是闲适撩人的姿态,只随手丢掉手中酒杯,任凭它“骨碌骨碌”一阵滚落。 “扫兴了呢。”媚眼如丝,罗予青故作娇嗔道,“那顾郎下次,记得再带上烈云烧。”罗予青说这话的时候,业已起身,她紧挨着顾榴石坐下,而后拉开了茶几的抽屉。罗予青从最里面拿起一本画册,轻车熟路地翻到了中间一页,她手指向画中男子莹白如玉的腹部,轻轻一点,以作提示,“下次,你我共饮。” 顾榴石耳根通红。 虽然和罗予青相处的这些日子,顾榴石觉得自己比起平常男子,已经大胆开放了许多,但现下他还是有些抹不开脸。是以当发现鹿鸣似乎要闯进来时,顾榴石一把抢过画册,塞在了自己屁股底下,而后端起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第20章 狭路逢撞破苟且事(3) 由于迟迟不见马车主人露面,而那个蛮横的少年又躲了进去,裴乐之一气之下,这才毅然伸手,拽上了对方马车的门帘。 不曾想,这一拽,竟然牵扯出日后的许多纠葛来。 这边,鹿鸣一钻进马车,立马屈膝半跪,委屈地向顾榴石告状:“公子,您赏我的鞭子被人给扔了。”他正准备继续发挥,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着实后悔不该进来。怪只怪他方才只顾和对面争执,把车内可能有旁人的事全然忘了。 该死。鹿鸣低垂着脑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中为难。 好在还有人比他更如坐针毡,顾榴石到底是世家出来的公子,心里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以待嫁之身和他人私相授受,尚有不妥。轻吁一声,顾榴石微微挪了挪屁股,以确保画册被遮得严实。而后他抬手,示意鹿鸣不必多言,自己已全然知道了。 此时,旁边的罗予青莫名发出几声嗤笑。顾榴石见罗予青颇为玩味地盯着自己,心中略一思忖,开口道:“鹿鸣,你今日,是有些过了。” 顾榴石心中带着些许被撞破的难堪,便只想尽快把鹿鸣支开。可正当他准备问对面是谁,今日暂且算了时,余光中却猛然瞥见,外面的人想要掀帘而入。动作快过大脑,顾榴石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门帘。旁边鹿鸣见状,也反应过来公子是不想被人看见,于是他立马侧身,帮忙拽住门帘。 “去告诉那人,没什么事就算了,今日就此别过,谁也别招惹谁。”顾榴石不耐烦地吼道。 鹿鸣得了指令,立刻应声准备出去传话。然而他才将将探了个头,门帘就突然“呲啦”一声破开。来不及反应,鹿鸣就结结实实地,挨了裴乐之一巴掌。 而马车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罗予青,在所有人目光齐聚的那刻,意有所指地一拢衣衫,顺便吻了吻顾榴石。 就这样,隔着一个惊讶捂脸的鹿鸣,裴乐之和顾榴石,这两个被一纸婚约联系着的人,初次见面了。 这闹剧般见面的当下,顾榴石再没多余的心思去细品罗予青那突兀的一吻。也或许是心上人这飘忽的一吻,不知怎的激起了他的好胜心。顾榴石心头一震,很快从惊讶变为怒不可遏,他心道这是哪儿来的人,竟敢下他顾府的面子?! 顾榴石一个箭步起身向前,抬手就要去抓裴乐之的手腕。不成想裴元动作也快,他迅速以树枝为挡,愣是生生将顾榴石隔在了另一边。 “你想干什么?!”裴元喝道,他这时也不再顾忌,干脆一心一意保护起裴乐之的安危来。于情于理,裴元觉得自己都该保护裴小姐,毕竟要真摊上了什么人物,只有裴小姐能说上话。况且,方才裴小姐还是为了自己出气。这样想着,裴元眼神示意万松护住裴乐之后退几步,然而裴乐之却并不“领情”。 其实刚刚,顾榴石攻击的动作太过凌厉,裴乐之心里也是一咯噔。但好在她身旁还有个武功不错的车夫,裴乐之想想便又鼓足了勇气。所谓怒从胆边生,裴乐之干脆不退反进,故作夸张地向前靠了靠。只见裴乐之梗起脖子,对顾榴石故作嘲讽道:“呵,这样的刁仆,怎么,你还想替他出气?” 裴乐之正要继续骂人,一旁的万松却扯住了她的袖子,而后附耳轻声道:“小姐,这位……是您的未婚夫,顾家二公子顾榴石。” 没有太多惊讶,裴乐之心下了然,方才她就怀疑过这个男人可能是顾榴石,毕竟无巧不成书。 但没想到还真是。 晦气! 裴乐之得了提示,也不打算放过。她发出一声嗤笑,作势就要抬腿踏入马车。然而她这动作,却吓得顾榴石主动往前一挡,甚至生生撞在了裴元拿来阻隔二人的树枝上。裴乐之未免觉得有些好笑,她用力推了一把顾榴石,道:“你挡什么?离我远点,难道你这马车里,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裴小姐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马车里,半天没出声的罗予青终于不再看戏,从后方轻轻拍了拍顾榴石的肩,示意他不用遮掩。 “予青,你……” 没等顾榴石说完,罗予青手臂一展,硬是强势地勾住了顾榴石整个肩膀,然后半胁迫、半柔情蜜意地让后者和她面贴着面。这下顾榴石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就这么直接愣住了,任由罗予青摆布。 “慌什么,顾郎你还不知道,这位就是——”罗予青说着吹了口气,惹得顾榴石颈侧泛起一阵痒意,连带身子也轻轻发颤。只听罗予青不紧不慢的声音传来:“你的未婚妻,裴乐之哦。”看热闹不嫌事大般,罗予青复又转向裴乐之,笑眯眯道:“裴小姐?我是罗予青,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嗯,美人如玉,双眸翦秋水,裴乐之在心中如是评价道。 这女人的眸子亮晶晶的还挺漂亮,要是她不这么茶的话。 看了刚才一番场景,裴乐之脑子里早脑补好了一出三角大戏。多半这俩人是一对,而她是不讨喜的那个。顾榴石这个人,看起来蛮横如斯,想必也心高气傲,怎么可能愿意嫁给她一个傻子。 呵,传言真是不可尽信。 这叫才貌双全,有理事之才? 真娶了他,才是害我。 “顾榴石,你们俩什么关系?”裴乐之说完,并不给对面接话的机会,又提高嗓门道:“放心,我对你们是白日宣淫还是促膝长谈,不感兴趣。” 听到“白日宣淫”四个字,顾榴石眉头皱了皱,但自己理亏在前,他的气焰遂也下了三分。此时他心中居然产生了一丝又羞又愧的情绪,全然不像方才差点委身那样大胆无忌。不知是酒精作祟还是裴乐之太能说,顾榴石的脑子里忽然一团乱麻。 裴乐之这边,则是一口气不带喘地继续输出:“我也不想以你未婚妻的名义追究什么,因为怪恶心我的。想想自己的未婚夫居然是这么一个徒有虚名的浪荡子,惯纵刁仆,白日行凶。呵,真是让人恶心。” 裴乐之身边,万松听得一震一震的,他心道天呐摔一跤,还能让人头脑清醒、智力提高吗?小姐这也太能说了,这这这……这跟在丹总管面前娇滴滴的模样完全不符啊。这样想着,万松心下对裴乐之更多了几分尊重。 眼皮往上轻轻一抡,裴乐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好像翻了个白眼。紧接着,她用眼角余光斜视了下罗予青,而后开口,客客气气道:“罗小姐,人挺漂亮,怎么一副下三滥做派,我可不想和你多多关照。” 裴乐之本来是准备要个说法的,然而被眼前这戏剧的人物关系打了个岔,裴乐之转而改变了主意。“今日错全在你顾府,一言不合就伤我车夫。现在我要替他索赔一百两,作为药费和精神损失费,要求明日送到裴府。日落之前见不到银子的话,你就等着我亲自拜访,未婚夫?” 这最后三个字,裴乐之咬得很重,她语音上扬,而后笑眯了眼,目光意有所指地在对面二人身上扫视一圈。 “裴小姐可是在威胁顾郎?”罗予青倒也不见怵,言语间似乎一点儿也不打算掩饰和顾榴石的亲密。而顾榴石始终一言不发,只是腰间的羊脂玉佩被他越拽越紧。 不再多言,裴乐之转身欲走。 今天是什么运气?又晦气又累,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去,跟丹枞大讲特讲。 直等到裴乐之三人上了马车,顾榴石和罗予青还站在原地未动。罗予青本以为顾榴石还要继续再发会儿呆,却没想到他像是突然开口,让鹿鸣引马车往旁边避开。 就这样,裴乐之的马车又顺畅无阻地继续往前。 马蹄哒哒,扬起一阵灰尘。 第21章 无妄灾自有福祸依(1) 一阵行路,马车终于慢慢接近裴府。此时天色已晚,远远看府外已经挂起了灯笼。 终于快到了,早知道今天出门看看黄历,什么狗仗人势的东西。想到刚才的糟心经历,裴乐之心中拿钱的快乐都少了许多,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 一旁的万松听了,还以为小姐是在为顾二公子的事伤心。他正犹豫着,是否该开口安慰些什么,却看到小姐面上一喜,兴冲冲地朝窗外使劲招手。 顺着裴乐之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是丹枞正等在裴府门外,他手上的一盏灯笼被风吹得明明灭灭。似是看到了回来的马车,丹枞将灯笼往上抬了一抬,向前探看。 万松无奈摇头,心道果然,也只有丹总管能让小姐这么高兴。此时马车尚在行路,裴乐之本来坐得好好的,却在看到丹枞后突然一把掀开帘子,准备往车下跳。她这鲁莽的举动把万松吓了一跳,不由大喊:“小姐,您当心摔着!” 然而万松话音刚落,裴乐之已经屈膝稳稳落了地,而后头也不回地往裴府奔去。裴乐之一边跑,一边不忘回复万松,“没事,马车这么慢,我早想下来了,摔不着我~” 裴乐之看着前方的人影,长身玉立,她越跑越高兴。倒也顾不得会不会喝一口狂风,只张嘴哇啦啦兴奋地喊道:“丹枞丹枞,哇~我~回~来~啦~” 却说丹枞,自远远看到裴乐之跳下马车的那刻,他的心就蓦地一紧。内心暗骂一句荒唐,丹枞将手中灯笼往侍卫那儿随手一抛,就快步走下了台阶,而后也三步并两步地,向裴乐之奔去。 好在她没事。 听到裴乐之被风吹得有些破碎的呼喊,再看看她鬓发都跑得散乱,甚至有几缕长发都缠在了乱晃的珠钗之上,丹枞觉得有些无奈又好笑。 “真是拿你没办法。”张开怀抱拢住眼前人的那刻,丹枞半嗔半喜地说了这么句话。 “什么嘛,人家想你了呗~”像兴奋的羁鸟归林,裴乐之几乎是直愣愣地,就这么朝丹枞扑了过去。被接住后,她双手自然而然地环上丹枞的脖颈,而后整个身子都向对方紧紧贴去。 裴乐之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占丹枞便宜,就是想看他耳根通红,就是想……欺负他。“丹枞,我好喜欢你哦,贴贴~”说着裴乐之就要往丹枞怀里钻。 对比之下,丹枞就显得有些慌张。他一手想要按住裴乐之乱晃的脑袋,把她往外推,但转念又怕她被风吹得冷,却是极为别扭地抬起另一只手,拢住了裴乐之的肩,语气颇为无奈道:“别闹,站好。这还没进府呢。” “不嘛,我冷~”说着裴乐之却突然停下动作,歪着个头,眼睛眨巴眨巴望向丹枞,“哦,那进府就可以吗?嘿嘿。”裴乐之说完还真就乖乖站好,不再闹他。 丹枞摇头失笑,转而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然后动作轻柔地,把裴乐之裹了个严实。 “像只小兔子。”说这话的时候,连丹枞自己都没发觉,他的声音有多么温柔,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这下倒是把裴乐之给整不会了,她突然有些害羞,却是不服输般,微微张嘴做了个咬东西的姿势,“那你就是大萝卜,本兔子最爱吃的大萝卜。” “嚯,好凶悍的小兔子。”丹枞说着,再次给裴乐之紧了紧披风,然后半推着她转了个圈,如此两人一起往裴府慢慢走去。 “哎呀,我其实骗你的,大夏天哪里冷啊。” “听话,夜间凉。” 这俩人一顿柔情蜜意,可苦了后面吹冷风的万松和裴元。万松还好,人坐在马车里面,只是够出个头看小姐和丹总管卿卿我我。 而裴元经过了今日一场折腾,整个人已经筋疲力尽,刚看到裴乐之突然要下去,他也吓了个激灵。然而后面看到裴乐之和丹枞站在一起,两人嬉笑私语,确似一对璧人。不知不觉间,裴元对裴乐之的私生活,已经从嗤之以鼻,渐渐转向或能理解一二了。 也许,只是因为今日那场鞭下之护。 这边,裴乐之和丹枞进了府,第一件事就是先用晚膳。然而这就意味着她要见到不苟言笑的裴擒,想到这儿,裴乐之不禁摇头。虽然和裴擒统共没见过几面,但裴乐之深深觉得,她跟裴擒一点儿不像母女,更像合租的租客,一人一个小院子,各住各的。这样想着,裴乐之又有些忍俊不禁:也罢也罢,正好今天借这个机会,跟裴擒打探下顾榴石的事。 “母亲好,女儿今日在外面贪玩儿,回来晚了,让母亲久等。”依旧是甜甜的乖顺模样,裴乐之决定把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贯彻到底。 这招其实倒也有用,因为裴擒对裴乐之这个女儿,从漠视到重新了解,一切也是从零开始。自从那日裴擒抱着方冠华的牌位,在祠堂里坐了一晚上后,她就突然改了主意,打算好好培养裴乐之。 既然老天都给了这孩子一次机会…… 或许,这也是冠华想看到的。 发出一声喟叹,裴擒尽量柔和了神色,对裴乐之说道:“没事,我也刚回来。” 虽然不道裴擒为何莫名叹气,但看她脸色还不错,裴乐之也就放下心来,转而轻轻落座,开始吃饭。大户人家食不言寝不语,为了能跟裴擒搭话,裴乐之快速吃完了这一顿饭,然后乖乖坐在一旁,在脑子里整理语言。 半晌,裴擒察觉到裴乐之似是有话要问,她夹了几筷子菜后,也慢慢放下了碗,道:“今日有事?” 裴乐之听到问话,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头,“是这样的,母亲,女儿今日……”裴乐之故意顿了顿,露出一丝犹豫神态,“似乎见到了顾家二公子。” 听到这个名字,一旁的丹枞心头一震:这么快,她们就见面了吗? 第22章 无妄灾自有福祸依(2) “哦?”裴擒有些惊讶。 裴乐之今日回来得这么晚,难不成竟是因为那小子?说来,人既已恢复正常,也是该找时候,安排她俩见上一面了。想到这儿,裴擒轻呷一口茶,淡淡问了句:“那你觉得,顾家二子如何?” 闻言裴乐之想了想,觉得白天的事闹得有些大,未免日后被人添油加醋地抖出来,还是自己直接说了的好。虽然裴擒不太待见自己,但想来也不至于偏袒顾榴石一个外人。于是裴乐之沉声答道:“顾榴石此人,姿容确实昳丽。” “嗯,这孩子样貌出了名的好,只是,你们见面没说些什么?”裴擒略微停顿,又向裴乐之投去一瞥,“我是说,你瞧着,可还喜欢?” 裴乐之方才话并未说完,此时听了裴擒的问话却是不由心神一荡,以为对方是在真心问自己的意见。裴乐之心中顿时生出了将今日之事和盘托出的勇气,于是她笃定地摇了摇头,却全然没有看见斜对面,丹枞正在给她疯狂使眼色。 “厌恶至极。” “嗒——”随着裴乐之的话音落下,裴擒将手中茶碗重重一盖。 这突兀的声响,把正在答话的裴乐之,和门外恰巧向膳厅方向走来的方祁都吓了一跳。 刚刚方祁听仆从们说小姐回来了,便估摸着这会儿,她人应该在膳厅用膳,于是打算过来看看。没成想,裴擒今日竟然也提前回了府。此间正是盛夏时节,因着屋内闷热,裴擒觉得胃口欠佳,是以今夜不仅席上只有些酸辣开胃的凉菜,裴擒还特意命人将膳厅的门窗大开,以通风透气。 这下,方祁的身影一下就暴露到了裴擒的视线中。 而裴乐之的那句“厌恶至极”,听在裴擒耳中,更是火上浇油。偏偏裴乐之背对着方祁的方向,根本不知道他的出现,也就更没想到,自己接下来的话,会如何惹怒裴擒,让二人本不亲厚的母女关系雪上加霜。 “不是,母亲您听我说完。”裴乐之还以为是自己话说太死,而让裴擒觉得面上无光,于是连忙倒豆子似的,把剩余的话一股脑吐出。“我今日是见到了顾榴石,可他放荡无方,跟一个叫罗予青的女子勾勾搭搭。更重要的是……” 没等裴乐之说完,她的耳边“唰”一声,一个茶盏擦面而过。 茶盏落地,摔出“啪”的一声脆响,瞬间稀碎。茶水四溅,甚至飞了一两滴,到裴乐之的脸上。这下,裴乐之被裴擒的突然发怒惊得忘了反应,脑子嗡嗡直响。 只听得裴擒厉声训斥道:“孽障!住口!勾勾搭搭?你说别人勾勾搭搭,你先把你身边,这勾勾搭搭的东西给我清理了再说!” 裴擒边骂边用手指着门外,又向方祁吼道:“你来这儿干什么?我的警告是都当成耳旁风吗?非要把你轰出去才知道厉害?” 裴乐之扭头望去,满眼疑惑,不明白方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误会误会,主母万勿动气。”早在裴擒发作的那刻,方祁已想好了托词,“主母明鉴,方祁是肚子饿了,所以想来厨房问问看还有没有吃的。”说完他认认真真行礼,“不想打扰了主母与小姐用膳,方祁该死,这就退下。” 这一边,裴乐之有些慌了,她下意识寻找丹枞的位置,想向他求助。也是在这时,裴乐之才发现丹枞一直在给她使眼色。所以当后面听到裴擒借机发难,下令要把方祁关到柴房,两日不给饭吃时,裴乐之虽然莫名觉得方祁有些冤,但也乖乖闭了嘴,没敢多言。 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母女俩才有点破冰迹象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等裴乐之好不容易胆战心惊地回到自己屋,她直接不顾形象地一个躺倒,先在床榻上滚了一圈。“哎好累啊,这叫什么事嘛。”裴乐之说着将双手张开,做了个极度夸张的拥抱姿势,撒娇道:“被吓到了,要丹枞亲亲抱抱才能起来~”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裴乐之这才坐起,却发现丹枞并没有跟过来,而是坐在离她有些远的外间小桌边,撑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小姐今日出门,似乎收获颇丰。”冷不丁地,丹枞冒出这么句话。 “诶,丹枞,今日怎么连你也阴阳怪气的。”裴乐之不情不愿地走下床,走到丹枞身边,然后搬了个凳子,在他对面坐下。 丹枞也不言语,似是在等裴乐之分辩。 裴乐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道丹枞在阴阳些什么。她心想,丹枞难道是在介意刚才方祁的出现?可不对啊,他说我今日出门,今日出门……是因为顾榴石吗? “你是说顾榴石?诶呀,好说好说,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呢。”这样说着,裴乐之嬉皮笑脸地凑近到丹枞跟前,把头枕到他肩上,道:“就是我说的那样呗。” 裴乐之正说着,却见丹枞不知从哪儿变出了张手帕,轻轻扒了扒她的脸,然后细细擦拭起来。 “唔,怎么了。”裴乐之瞪大眼睛,嘴上虽在发问,但也乖乖不动,任丹枞在她脸上摆弄。 好一会儿,丹枞才停下动作。他将那方手帕递到裴乐之眼前,晃了晃,而后憋着笑说道:“上好的大红袍,你今夜可是赚了。” 见裴乐之还是懵懵懂懂,不解其意,丹枞忍不住笑出了声,越发觉得她有些娇憨可爱,“刚刚主母那一盏茶,可是没喝到一半。” “哦!”裴乐之后知后觉,恍然大悟,“怎么,有茶水溅到了我脸上是不是?呜呜呜,我好可怜啊。” 裴乐之说着说着又开始往丹枞身上蹭,她双手熟练地环上丹枞的脖颈,模样好不哀戚:“过分了啊丹枞,人家差点就毁容了,你还在笑。那么滚烫的茶水,呜呜呜,我真的好可怜啊……” 丹枞扶额,却也不拆穿裴乐之这浮夸的演技,只是无奈笑道:“谁叫你那么大胆,人,还又那么粗心。”丹枞说着,食指在裴乐之额间轻轻点了点,道:“给你使眼色都看不到……” “好了嘛,下次就知道啦,原来我还有总管大人当内应啊~”裴乐之一边说,眼神一边不自觉转到了丹枞的喉结上,情不自禁地,她轻啄了一口。 丹枞身子一僵,喉头滚动,他有些想推开裴乐之,然而半晌却又鬼使神差地,没有动作。此时此刻,裴乐之早已离开了规规矩矩的板凳,整个人顺势坐到了丹枞腿上。 握拳重重咳了几声,丹枞勉力压住心头悸动。他目光徘徊几许,终是平视前方,将话题转回了今日之事。“你今日去钱庄取钱了?”怕裴乐之多心,丹枞复又解释道:“我看见万松支了银票,数目不小,账房说是你吩咐的。” 闻言裴乐之倒也不接话,她嘴角上扬,思想明显在开小差。 近日来她和丹枞相处时的一切举动,可以说是轻佻,但也都是心之所向,兴之所至。今日偶然撞破顾榴石的丑事,更是让她原本还有的一点齐人之福的幻想瞬间破灭。此刻裴乐之情窦初开,满腔爱意似乎都齐齐涌向了眼前的少年。 “谢庭兰玉,温润端方。”裴乐之脱口而出这两个词,而后她笑眼盈盈地盯着丹枞,眼睛眨也不眨。 丹枞的耳尖开始一点点泛红,裴乐之却只是自顾自点了点头,狡黠道:“美人害羞~啊呀,丹枞你真好看~”说罢,裴乐之竟是作势要去亲丹枞。 这下丹枞反应迅速,赶紧反手按住了裴乐之的肩,意在制止她的进一步动作,“别闹了,说正事。”然而丹枞刚刚说完,又突然想起上次在书铺,因着没有及时理会,她二人还闹了场别扭的事。 犹豫片刻,丹枞复又伸手搂了搂裴乐之,以示安抚,“好了好了,你都占我这么多便宜了。”这般说着,丹枞却突然低头,嘴唇轻轻擦过裴乐之的,温声道:“现在也该跟我讲讲,你今日的精彩故事了。” “扑通,扑通——” 裴乐之只觉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脏声,虽说基本都是她招惹在先,但每次,只要丹枞主动一点,她的心就会猛然一空。 何谓悸动? 或许对她来说,这就是悸动。 情不自已,简单炽热。 第23章 无妄灾自有福祸依(3) 毫无保留的,裴乐之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包括自己提了三百两现银,又如何在回来路上碰见了顾榴石,还顺带教训了他那个嚣张的仆从。说到自己打人巴掌那段,裴乐之不由脖子一昂,露出得意的神情。 那样子,就差没把“快夸我”三个字写在脑门上。 丹枞自然是看出了裴乐之的小心思,于是他非常配合地附和道:“确实欺人太甚,该打。”说罢,丹枞伸手刮了刮裴乐之的鼻尖,揶揄道:“你呀你,我怎么没看出来,还是个暴脾气呢。” 裴乐之被丹枞一番话逗得直发笑,笑着笑着,她突然“呀”了一声。 “怎么了?”丹枞关心问道。 “那个车夫,我都忘了。”裴乐之扯住丹枞的袖子,有些懊恼,“他当时被打了一鞭子,也不知道伤得重不重。” “无妨,等会儿我让万松给他拿些药,要是不行,再请大夫来看看,这样可放心了?” 裴乐之抿嘴:“不行,还是现在就送去。我们回来都好一阵子了,忙着吃饭又打了会儿岔,伤什么的,可耽误不得。” “也好,我的小姐啊,最是心善。”这样说着,丹枞轻轻起身,裴乐之也知趣地从他腿上下来。 由于之前裴乐之屏退了院子里的仆从,而万松也只是临时拨来照顾她的,人并不在院中南房居住,所以丹枞还得走去役人院找他。丹枞出了门后,裴乐之等了一小会儿,慢慢地就觉得有些累,于是又自去叫了一个女婢,引她去院中温泉洗澡。 整个人没入温泉的那刻,裴乐之不由感慨,泡汤也太舒服了。泉中四下热气氤氲,裴乐之胡乱想着今日发生的种种,不知不觉间,竟是缩在温泉一角睡着了。 〈〉 而那女婢自引裴乐之找到温泉后,就被命令退下,是以当她发现丹总管走进这南房,问她可知小姐去哪儿了的时候,她有些吃惊。 丹总管? 果然跟大家说的那样温润如玉。 只是这么晚了,丹总管来找小姐干什么? 丹枞话说得温柔,女婢看得痴了,有些走神。旁边年龄稍长的女婢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她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低头答道:“回总管,方才小姐说累了想去泡温泉,是奴婢引她去的。” “泡温泉,你没在外边候着?” 这话落到女婢耳里,像是一句责问,吓得她赶紧一跪,道:“奴婢……小姐让奴婢退下回去休息,奴婢就……先回来了。总管饶命,奴婢下次不敢了。” “没事,你起来,下次小姐沐浴,你不能走太远。”说完丹枞不再停留,转身径直往温泉方向走去。 丹枞走后,方才扯袖子提醒人的年长女婢调侃道:“怎么,还看痴了?当心你的小命。” 女婢摇摇头,否认道:“哎呀,罪过,丹总管就是太好看了,通身气派,站在那儿就跟一幅画似的。” 年长女婢摇头,出口提醒道:“看看就行了,这人啊,也不是你我能肖想的。”说着年长女婢抓起手边的一把瓜子,咬破一个壳儿,往地上“啐”了一口:“瞧见没,这大晚上的别人是来找谁?院子里每天进进出出的,你可得有眼力见儿点。” 闻言女婢忙走上前去,替那年长女婢剥起瓜子,讨好道:“姐姐说的是,承蒙姐姐保举,我才能从役人院分来小姐这屋,以后还得拜托姐姐多多照拂。” 正在嗑瓜子的年长女婢听了这话,颇为受用,又开始说教道:“你也是有运气,我们这小姐自从摔了一跤,醒来后有时还挺古怪的。” 女婢剥瓜子的手一停:“怎么个古怪法?” “就平时,也不让我们伺候,人全都从外间赶到这南房里来了。”年长女婢随意一瞥,却发现女婢停下了动作,于是不满地嚷嚷道:“诶,听是听手别停啊,继续剥。” 女婢连忙摆手,应道:“是是是,啊呀对不住姐姐,我听入迷了。” 年长女婢摇摇头,提醒道:“日后如果得缘到小姐跟前伺候,你可得机灵点。说来我们这小姐似乎更喜女婢近身,不然你道今日沐浴,她为什么偏来寻你我这院里唯二的两个女婢?” 〈〉 那二人说话间,丹枞已经来到了院中温泉处。这温泉虽是露天,但是外面设了一排双面刺绣屏风,以作隔挡。这会儿,丹枞正“扣,扣,扣”一下下有节奏地敲着屏风,“小姐?可洗好了?夜间天凉,即使是温泉也别待久了。” 没有回应,丹枞又敲了几下。 怕裴乐之出什么意外,丹枞想了想,终是绕过了屏风。等他走进去,看见的,就是一幅美人温泉图。裴乐之小小的,整个人缩成一团,在温泉角那儿仰面直接睡着了。丹枞摇头,自言自语道:“也不怕着凉。”这样说着,他伸手就从旁边木架上取下一方浴巾,准备捞裴乐之上来。 轻轻拍了拍裴乐之的脸,丹枞有些好笑道:“好了,小姐,我们起来,回屋里睡。” 没有反应,裴乐之嘴巴微张,朱唇因为热气熏染而愈加娇艳欲滴。 饶是丹枞定力再好,也默默吞了吞口水。想到要捞裴乐之出来,而这本来也是很正常的事,下人伺候主子,只是这会儿,丹枞竟是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于是他又开始唤裴乐之,以期她能自己醒来,“小姐?醒醒,别睡了。” 终于,裴乐之像是听到了丹枞的喊话,她半睁半闭地迷蒙睁开眼,语气却很带了点惊喜。“呀,丹枞,你终于来了~”裴乐之一个倾身向前,够着丹枞的脖子,在他颈侧落下一吻。 嗯,或许本来是想吻他嘴的,裴乐之晕乎乎地想。 丹枞只当裴乐之又在玩闹,伸手将那方浴巾递了过去。却没想到,裴乐之笑嘻嘻地,眼皮微抬,而后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趁其不备,竟伸手将丹枞往前拽了个趔趄。 丹枞原本是半蹲在温泉沿边,这下,他直接“扑通”一声,歪歪踏进了温泉里。 第24章 无妄灾自有福祸依(4) 看到丹枞落水,裴乐之笑得更开心了。她咧起嘴,含糊不清地嚷着什么,一边往丹枞的方向划拉过去。而这时,丹枞方才注意到,裴乐之根本没醒。 她那眼皮要抬不抬的样子,整个人,分明是一种半醉的状态。丹枞拧眉,视线一扫,果然在温泉另一头,发现了瓶石绿酒。“啧,是怎么跑这儿来睡的。” 原来刚刚裴乐之泡温泉的时候,突发奇想,要学古人来点闲情逸趣,于是让女婢给她取了一小瓶酒。没成想,她这个酒蒙子,古人的酒也能给她喝醉了。此时裴乐之尚在醉梦之中,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方祁在锢着她轻轻哄“别哭之之”,一会儿又是丹枞抱起她,唤她醒来。 被这么一吵,裴乐之整个人似梦非梦,只觉得脸上烧得慌,嘴唇一阵发干。而刚刚下水的丹枞,周身尚且带着些许凉意,裴乐之不自觉地就想向他靠近。 裴乐之一整个东倒西歪,也不说话,只默默朝着丹枞的方向靠近。 丹枞蹙眉,因是在水中行动多有不便,他想了想,还是主动向前,整个人先一步搂住了裴乐之。可这样,也同时让裴乐之得了便利,很快,裴乐之就八爪鱼似的紧紧扒在了丹枞身上。 现在的情形就是,只要丹枞微微低头,就能看到少女蚕丝里衣包裹下的有致身形。 纤腰一拢,盈盈可握。 是感官的知觉,悸动夹杂着心跳,复杂之情相互缠绕,作为人的原始本能使丹枞一下子,着了慌。 他复又摇了摇裴乐之,最后一次试图唤醒对方。然而却突然,一双手温温热热地,似是在拨弄他的下衫。水中衣物本就漂浮,而裴乐之的手,居然开始往某些地方探去。 惹火,丹枞猛地往后一退,匆忙间躲过了裴乐之的下一步动作。然而下一刻,在裴乐之迷蒙地将吻上来时,丹枞终于再也没有忍住。他俯身,借着温泉壁,一力托起裴乐之半个身子,另一只手则略微弯曲,堪堪护住裴乐之的脖颈。 接着肆无忌惮的吻落下,铺天盖地,于泉中荡起阵阵涟漪。 〈〉 另一边,方祁被裴擒下令关进了柴房。旁边马厩里的马儿突然见到这大晚上的生客,也不由发出几声嘶鸣。柴门“啪”地落锁那刻,不知是哪一匹,竟还打了个巨大的响鼻。 “嗤。”锁门的仆从发出一声嗤笑,似是觉得连马厩的畜生也看不下去。这方内侍心比天高,没了先主君庇护,倒也不知道他能蹦跶到几时。反正自己的任务是完成了,这几日既然不用送饭,倒也不怕他跑了。仆从如是想着,遂拍拍手,赶紧离了这个冷清地。 柴房内,方祁不是没有听到那一声嗤笑。他在这柴火堆旁坐着,回想起今日桩桩件件,自己也不由跟着发出一声嗤笑。不知道的看见了,怕是得讹传这方内侍也疯了,被关起来了竟还在笑。 是啊,他在笑自己真是多此一举,来看裴乐之干什么。她在膳厅和人谈笑言欢,而自己,又是多么不受人待见。 这时,方祁的肚子突然叫了起来。其实刚刚他那番说辞倒也不全算假,比如他是真的饿了,而且今日也尚未来得及吃饭。 早知道先吃饭去了,来看她干什么啊…… 长夜漫漫,睡一觉就好了是。 可是,怎么一下子就成这样了呢? 以前还有她,至少她肯定会护着他。 方祁把头埋进双膝,使劲瞪大了眼,想将眼中的湿意逼回去,却忘了这样的姿势,只会让泪水流得更加畅快。 方祁使劲用袖口擦了擦眼睛,却是一片迷蒙,他似是魔怔了,仿佛听见裴乐之在轻轻喊他“祈哥哥”。然后少女会像以往他被责罚时那样,突然从背后出现,小小的身子费力框住他,讨好似的递上几块绿豆糕,一旦看他接过了,便立刻展颜傻笑起来。 可惜他什么也没有等到。 方祁用力擦过双眼,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大概有些肿。不行,不能让她看到,万一她来了呢。收敛起情绪,方祁重新找了块略干净的空地,背靠墙,抬头呆望。 此刻窗外透进来些许明月微光,夜凉如水,照得人心事几多。 而在裴府守门的裴元,望着天上一轮明月,脑中不由浮现出白日这傻小姐的做派。哦不,她不傻。当时裴乐之果断指挥他躲过那一鞭子的场景,亦如那响亮的一巴掌,重重落在了裴元心上。 维护之恩,必有所报。 在裴元发誓要记住这一恩情的时候,他还不知,明日迎接自己的,会是卷铺盖回家的命令。 第25章 无妄灾自有福祸依(5) 清晨裴乐之醒的时候,只觉脑子一片混沌,睁开的眼下一秒又直接闭上。几许,裴乐之长叹了口气,艰难准备起床。却突然,她呼吸一扯,“嘶,好痛。”说完裴乐之又重重躺回床上。 适时丹枞正端着一盆清水进屋,听见声响,他赶紧放下水盆,快步走进里间。“你醒了,快躺下。”丹枞说着走至床边,给裴乐之掖了掖被角。 裴乐之闭眼,皱眉开始回忆起昨夜来。昨天晚上……她不是在温泉泡澡?还让女婢给了她一瓶酒,瓶身是松石绿的瓷器,样子怪好看的,那酒叫什么来着? “啊!”裴乐之忽然发出一声惊叫,吓得丹枞赶紧俯身上前,问她道:“小姐怎么了?” “我……我昨晚上是在泡温泉我记得。”裴乐之这下有些支支吾吾,“可我的衣裳……好像不是这身。”总不可能这么狗血,裴乐之突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些疼,想着想着,她又有些兴奋,开口问道:“你……我……我们……” 没等裴乐之说完,丹枞就答道:“是我换的,昨晚上你醉了,直接睡在了温泉里。” 听到这个答案,裴乐之放松之余,不免有些失望,“哦,那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说完裴乐之又觉不妥,赶紧加了个“”字,故意强调疑问的语气。 “没有。”丹枞说完,又展了展手边被子,补充道:“好了,你先躺下,我给你擦个脸。” “啊?”裴乐之不由发出一声疑问。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丹枞一边拧帕,一边回答道:“昨日擦身,见你肋下有片青紫。”丹枞轻轻拭过裴乐之的脸,继续道:“你磕着哪儿了?今日起来,怕是淤青要散开了。”说着他抬手,想掀开被子看看裴乐之的伤势,却被后者一把按住了手。 很快,裴乐之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扭捏之处,她不由在心中怒号,啊啊啊这有什么啊,是丹枞又不是别人!况且衣服都换过了,天呐天呐裴乐之,你扭捏个什么劲儿。 然而裴乐之的这些小九九,丹枞是不知道的。意识到对方的拒绝,丹枞很快止住了动作,没事人一样重新拧起帕子来。“那你自己看看,严重不严重,刚听你喊了一声,怕是有些疼。” 仔细擦过裴乐之的耳廓和脖颈,丹枞放下了帕子:“我给你拿了化瘀药,一日三次,记得涂抹,或者我去叫昨日的女婢。”想了想,丹枞又补充道:“我看你似乎更喜女婢在身侧伺候,昨日那个,不如就指给你做贴身女使?” “哦哦,好。”虽然丹枞嘴里还是关心的话语,但不知为何,裴乐之隐隐觉得丹枞有些不开心。又想到这淤青大概是昨日那个幕篱男的箱子所致,裴乐之心思也就淡散了去,没再注意丹枞是否有情绪。 〈〉 屋外,丹枞合上门的时候,正巧万松前来复命。“丹总管,裴元的五两月银已经给他了,还加上了您给的二十两,总共二十五两。您让捎的话也带到了,只说是小姐给的。” “好,辛苦你跑一趟。”丹枞微微作揖。 “这可使不得丹总管,本应该的。裴元让我替他谢谢您和小姐,说此番恩情必当结草衔环以报。”见丹枞略略摆手,万松心下纳罕,丹总管平日挺耐心的一个人,怎么今日自己话都没说完,他就露出疲态了。 摇摇头,万松躬身一拜,知趣退下。 反正这银子已经送到,丹总管可真是个善人。刚才他过去还看见裴元身上缠好了绷带,那样子看来是已经仔细包扎过了,想来也是丹总管的手笔,哦,或许也是小姐的授意。这样想着,万松心下对二人的关系更加肯定。 只是他又有些不明白,顾家公子那样一个人,他昨日都看见了,当着小姐这个未婚妻主的面,还和旁的女子走得那么近。这样的人,丹总管如何能让小姐去亲自赔罪? 不怪万松这样疑问,昨日任谁看了裴乐之和顾榴石的两相对比,也不会想把这两个人牵到一起去。更何况,还是为了救裴元一个刚来府上没多久的侍卫,在万松看来,给裴元找大夫就已经是极大的恩典了。 昨日主母知晓马车一事,本来当即就要辞了裴元,还准备将他一并扭送到顾府,给顾家公子赔罪。 多亏丹总管及时美言,说昨日小姐护他也是护住裴府脸面,再者,小姐和顾公子二人正好缺个正式的见面机会。不若改日让小姐亲自登门赔罪,也好顺便见见顾府的家主。如此这般,裴擒才免了对裴元的责难,裴元也因此得以免受被再次折磨的无妄之灾。 〈〉 裴府门外,裴元一抬头就能看到顶上金光灿灿的两个大字——“裴府”。他身上的绷带缠得有些紧了,行动喘息间不禁勒得他有些疼。 昨夜丹总管突然来找他,看了他的伤势后又去叫了府中大夫。或许那大夫是因被夜间临时叫出,还只是给他一介下人看病,心中颇有怨气,然而面上又不敢对着总管发作。 起先丹总管还守着的时候,大夫一脸兢兢业业,待丹总管走后,那大夫就不耐烦地胡乱抹了把药粉。最后那人使劲缠绷带的时候,看见他略微皱眉,还故作威胁地说道,这是为了帮自己尽快止血,要知道好歹。 呵,好歹? 他自是分得清好歹。裴乐之……想到那裴小姐昨日神采奕奕的样子,裴元心中不自觉开始为她辩护起来。传言不可尽信,至少在他看来,裴乐之比起她那个母亲,以及这府中其他人,要更有人情味些。 裴元掂了掂手中包裹,这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喜不自胜。有了这笔钱,侄儿的病大概就有着落了。出来一趟,虽也吃了些皮肉之苦,可是在乡下拼死拼活,猴年马月能挣得出这二十五两。他回去再耕几亩地,相信侄儿很快就能恢复健康。 裴元走下台阶,又突然想起方才那叫万松的仆从所言——“这多的二十两是小姐额外给的,希望你能好好养伤,再另谋出路。” 裴元不禁握紧了拳头,心道如此恩情,不能不报。这二十两姑且就当是小姐借给他的,日后自己一定会努力还上。 第26章 善丹枞情义皆完具(1) 话说听完万松的汇报后,丹枞紧接着去了一趟厨房,目的是给裴乐之端早膳。磕成那样,还是让她先好好歇着,丹枞心想。 经过膳厅的时候,丹枞突然间又想起方祁,昨夜属实是无妄之灾。思索一瞬,他另取了一份早膳,径自提着往柴房走去。 “扣扣——” 屋内,方祁随意地靠坐在角落,一夜未眠,他的眼里已经爬满血丝,整个人形容潦草。起先他还饿得有些难受,现在一宿过去,饿的那阵劲儿也早都过去了。 蓦得听到这两声叩门,方祁先是心中一喜,连忙出声问道:“是谁?”转而又立刻慌张起来,不行,自己这么颓废的样子,怎么能够见她?! 慌忙间方祈捋了几把头发,正准备找些借口拖延,却听得门外男声响起,“是我,丹枞。” 这下方祁生生止住了动作,衣袍一撩,正襟危坐起来,嘴边不忘讽刺道:“丹总管,来看笑话?” 方祁的这个反应恰在丹枞的意料之中,于是他也懒得答话,只是将手中食盒轻轻置于门前台阶上,然后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啪嗒。”柴房门打开的一瞬,丹枞从缝隙中瞥见了方祈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 “别多想,我不敢放你出来。”将食盒提进门槛里头放好,丹枞继续说道:“小姐让我送的,怕你饿着。”说完丹枞也不多做停留,转身落锁离开。 或许是饿糊涂了,这拙劣的谎言也让方祈开心不已。他又哪里想得到,裴乐之要真是想着他,还能让他饿上一整晚? 〈〉 而这时候的裴乐之,实际还在床上躺着,她肋骨生疼,大口呼吸间都忍不住啧啧咂嘴。裴乐之心头抱怨,真是无福消受美人恩,好帅的小伙儿,提的小木箱咋那么硌人呢? 万松甫一进门,看见的就是裴乐之龇牙咧嘴摇头的模样。他不禁摸了摸头,行礼禀报道:“小姐,顾府派人送银子来了。” “嗯?银子?”裴乐之这才想起,自己昨日好像放话要顾榴石赔钱来着。“呃,我昨日说赔多少来着?”裴乐之还真记不住了,毕竟她当时只是随口一诌,也就根本忘了自己说的什么数目。 顾榴石这小子还是知道利害嘛,晓得送钱来,裴乐之心想。 万松早有准备,只见他从身后带出一个小匣子,一打开来,入眼尽是白花花的银锭。“是一百两啊小姐,万松方才已经数过了,正是一百两。” 好家伙,一百两! 裴乐之心想:早知顾榴石这么爽快,就该多宰点了,纨绔子弟可真是富得流油。裴乐之这般想着,握拳虚咳了咳,她本是打算装个样子,却没想到牵动了肋下新伤,便不由抚上肋骨处,皱起眉来。 见状万松忙出声问道:“小姐您这是?” 裴乐之摆摆手,道:“没事没事。”说罢她又用手指了指银子,叮嘱万松道:“那你就把这些银子都拿给那车夫拿去,顺便替我看看他的伤如何了。” “啊,这……小姐。”万松有些踌躇,终是答道:“裴元他……被辞退了。至于伤势,丹总管已经找大夫给他看过了,也进行了包扎。” “辞退?”裴乐之发出一声疑问,“谁辞的他?裴元,是那个车夫的名字吗?” 万松点点头,算是回答姓名的提问:“是的小姐,裴元就是昨日的车夫。昨日小姐走后,主母……唤了我前去问话。”说到这儿万松低头跪下,“我无法,只得将昨日马车之事回禀了主母,但是小姐放心,万松没有说顾家公子……” 说着万松抬头偷觑了下裴乐之,见她神色无异,这才小心说道:“和罗家女一事,只说是两家马车遇上,顾府仆从不知为何突然发难。”如此如此,万松把之前的说辞跟裴乐之又复述了一遍。 二人正说着,丹枞恰巧提着一个精巧的红漆食盒,大踏步走进房来。 “罗家女?”丹枞突然插话。 裴乐之皱眉,不欲多言。她并未急着回答丹枞,转而继续吩咐万松道:“那你去打听下裴元家住在何处,这银子本是替他讨的,自然也该给他。辛苦你跑一趟了,万松。” 从方才就意识到了大事不好的万松,得了这个机会,立马想脚底抹油开溜,于是他连连应道:“是,小姐,万松遵命。”伸手合上匣子的时候,万松灵机一动,又讨巧说道:“小姐自是心善,其实今早送裴元的时候,丹总管已托我多给他二十两了,是以小姐的名义。” 听到这话,裴乐之有些惊讶,但又很快了然,她的丹枞嘛,就是如此良善宽厚。裴乐之扭头看向丹枞,甜甜一笑,“丹枞,谢谢你。” 正在摆放早膳的丹枞,听到这话浅笑了下。继而,他又回身看了看万松的方向,摇摇头似是在怪对方多言。 而万松见目的已然达到,倒也不怕什么责怪。他心道,小姐和丹总管二人感谢他还来不及呢。于是万松咧咧嘴,也不分辨,直接退下了。 第27章 善丹枞情义皆完具(2) “好了,这下能说了?又是银子又是罗家女的,小姐昨日可是没说这些。”丹枞嘴上虽是看戏的语气,手上却也没闲着,他轻轻扶正裴乐之的背,好让对方借力坐起来。 丹枞的手揽上来的那刻,裴乐之后背一凛,又感觉到了那种心脏一空的情绪,仿佛全身上下都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但好像不自在的只有她。 裴乐之撇撇嘴,伸手要去拿食盒里的饼状糕点,却被丹枞半路拦下。后者拿出一方手帕,认真给她擦了擦手后,才又递上一块糕点。这下裴乐之不干了,她眼珠子一转,嘟囔道:“丹枞,你这样,搞得我很像个小孩儿,那好,你喂我。” 闻言丹枞倒也坦然,他伸手,从食盒中拈出一小块糕点,只是并不急着送到裴乐之的嘴边。只见丹枞悠哉悠哉地将食盒又往远了一推,好整以暇道:“小姐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是是是,总管大人,看你的架势,好凶哦,这是要谋杀亲妻啊!”说着裴乐之“啊”地张大嘴巴,示意丹枞先来投喂。 丹枞摇头,嘴角一翘,那修长的手指便轻巧转了个方向,稳稳地拈住糕点,送到裴乐之嘴边。裴乐之张嘴,一口咬上了心心念念的糕点。只是她忘了这中式的糕点易碎,牙齿咬下去的那刻,糕点上的酥皮纷纷屑屑地往下掉……裴乐之顿觉有些尴尬。 然而丹枞似是早有准备,在酥皮掉落的那刻,他另一只手很快挪到下方,堪堪接住。如此,裴乐之便看清了丹枞漂亮的指甲,打理得干净整齐,白中透粉。裴乐之闲来无事,忍不住好奇地摸上了丹枞的指甲。 两指相触,丹枞抖了抖。而裴乐之却没发觉,只是随意叹道:“丹枞,你的指甲好漂亮啊!”裴乐之说着,又伸手轻轻碰了碰。少女的手指拂过的时候,丹枞觉得微微有些痒。他摇头,深深觉得自己要再不开口,面前人怕还能自顾自玩下去。 “怎么总那么孩子气。”丹枞不禁失笑,又把糕点往裴乐之嘴边送了送。 “得,不玩了。”裴乐之赶紧咽下嘴里的糕点,开始说起正事。她先是解释了下那一百两银子的由来,说之所以没有跟丹枞讲,是因为她自己都忘了,当时人在气头上信口就提了这个要求,现在想想她还挺拽的。 “一百两,是挺敢开口的。”丹枞肯定了下裴乐之的“勇气”,然后问道:“所以你就拿他和罗家女的事作威胁,让人乖乖把银子送过来?” “是啊,我想着他既遮遮掩掩,那不就是还心存忌惮吗,看来他也知道尚有婚约还和人偷摸苟且,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嘛。”说着,裴乐之张口又咬下一口糕点,冷不防想起什么打算和丹枞分享,却被糕点一噎,整个人猛咳起来。 “咳咳咳——”裴乐之感觉自己已经分不清是肺疼还是肋骨疼,疼死她算了。 裴乐之这一噎一咳,把丹枞吓了个够呛。他不停地轻拍裴乐之的背,同时长臂一伸赶紧倒了杯茶水,递给裴乐之,“快,喝点水缓缓。别着急,先吃完了再说。” 缓过来的裴乐之,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怎么觉得一提到顾榴石就很倒霉。” 丹枞知道她是在发火,倒也不去纠她话里的对错,只是宽慰道:“没事,不想说就不说了。” “不嘛,就是要说他。”裴乐之往丹枞怀里一靠,双手环抱住他的腰身,撒娇道:“丹枞,我现在好烦啊,顾榴石那么暴戾的一个人,我后面要跟他成婚?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连说三个“我不要”,裴乐之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闻言丹枞无声抚了抚裴乐之的长发,道:“乖,你们的婚书是先帝赐的金葳册。”顿了顿,丹枞继续道:“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罗家女听闻在京中也颇有才名,顾罗两家是世交,如果自小青梅竹马,或许举止是亲密些。” 裴乐之一听这话立马不高兴了,“怎么连你也这样说?”她生气地把丹枞一推,后者没有设防,打了个趔趄。眼见着丹枞似乎要往后倒,裴乐之心下一慌,赶紧伸手去拉他。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 本来丹枞自己使了个巧劲儿,侧身一摔稳稳倒到了床上,然而裴乐之欺身过来后,却反而将他压在了身下。此刻二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场面暧昧。 然而裴乐之心思愤愤:“既然他们是世交,那当初干嘛跟我结亲?娃娃亲这东西就是离谱。” 闻言丹枞罕见地神色一慌,连忙捂住裴乐之的嘴道:“小姐慎言。” 启唇欲语,然而丹枞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上方,被捂嘴的裴乐之一脸莫名,这有什么说不得的,现在只有她们两个人,还怕谁知道不成。 不过丹枞方才这一举动,无形间又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裴乐之的目光在丹枞红润的嘴唇上流连一二,心中叹道,怎么这么好看呢,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要用樱桃小口形容漂亮的女孩子了。丹枞的嘴,就是饱满多汁的樱桃模样啊。 这样想着,裴乐之不自觉吻了上去,但她这次只是浅尝辄止,触之即分。感受到嘴唇擦过的柔软,床上的两人周身温度骤升。 裴乐之眯眼,这样还不够。她胡乱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接着又开始扯起里衣。 丹枞被她这套动作吓得一愣,忙伸手想要制止。却不想,这次裴乐之并不服软,反而一把将自己身上的抹胸往下一拉,见此丹枞立刻把头一偏,声音有些慌张,细听还带点抖,“小姐这是做什么?” 连丹枞自己也不明白,他在怕些什么,明明之前在温泉,该看的都看了。或许……只有把二人放在主仆的位置上时,他才能坦坦荡荡。 不过接下来,裴乐之倒也没再动作,而是兀自坐起身。她方才那一番举动,使得自己衣襟大开,少女的丰腴就这么半遮半掩地展露出来,而丹枞一抬头,就看了个完全。 这还没完,裴乐之紧接着背过身去,唤他道:“丹枞,过来。”手上动作却是在暗示对方给自己系上衣带。 不明就里,丹枞犹豫一瞬,还是将手伸了过去。将将触碰到衣带时,裴乐之旋即侧身,歪头在丹枞颈侧施施然一吻。紧接着,裴乐之戏谑的声音响起:“喏,她俩那日就是这般,大差不差。” 在丹枞发愣的空当,裴乐之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有点子性感,还想再啄一下诶。 这样想着,裴乐之干脆屈膝半跪,而后伸手将丹枞的下巴一抬,整个人欺身而上。她如愿舔了舔丹枞的喉结,不过瘾般,又轻轻咬啮起来。 被拿捏住了命脉,丹枞大气不敢多喘一下,这种z息的快意和喉间刺激是他此前从未体验过的,紧张,兴奋,害怕,却又有些贪恋。 然而裴乐之只是一时兴起,她得了趣后很快就又停了下来,说道:“我们俩如此这般,难道只是情谊深厚?” 这下丹枞了然,裴乐之方才怕是在给他演示,顾罗二人当日的举动。 第28章 善丹枞情义皆完具(3) 意料之外的,丹枞没做回应。 见此裴乐之眉毛一挑,小嘴叭叭就要追问。却突然,丹枞主动挽上了她的脖子,虽说是挽,但也只是虚虚一框,那样子唯恐锢着她怕她吃力一般。 裴乐之呼吸微凝,耳边适时传来丹枞的声音,温温软软,又似夹杂些许喟叹:“何苦来?” 自问自答般,丹枞轻轻拍了拍裴乐之的背,“合该是我,来撩拨你啊……” 听到这话,裴乐之只当丹枞是被自己方才的大胆动作给吓到,于是她用力回抱了下丹枞,嘴上不忘安慰道:“好啦,突然开始煽情,丹枞这么好,我自然要主动出击啊。不怕告诉你,我已经迫不及待……” 裴乐之故意顿了顿,蛊惑道:“快问问我,迫不及待什么?” “迫不及待……什么?” “当然是,迫不及待娶你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裴乐之是真心实意地高兴,随即而来的苦闷也全然不假。在她心里,想娶丹枞和不想娶顾榴石的想法几乎是同时产生,而眼下最重要的,或许是如何避开跟顾榴石成婚。 各怀心事,这个拥抱也就格外的久。 在裴乐之看不见的角度,丹枞的视线陡然落到了窗外。无它,庭院中那棵百年黄杨,枝叶繁茂,叶子随着风起而时不时抖动。但是丹枞知道,就在刚刚,他和裴乐之的一举一动,已经被原封不动地报给了裴擒。 〈〉 柴房内,方祁心情不错。 吃完丹枞带来的早膳,他立马收拾起食盒来。起先,他只是跑到最靠里的柴火堆旁,随意扒拉了几下,想把食盒虚掩。末了又突然想起什么,他赶紧把食盒提了起来。方祁在原地转了个圈,暗道不行,他得把东西藏好,免得被发现了,那个笨蛋又要挨骂。 然而柴房柴房,除了柴火还是柴火,方祁在简陋的屋子里扫视一圈,最后还是把目光瞄向了柴火堆。 裴擒你真够狠! 方祁愤愤捡走一把柴火,从中掏出食盒般大小的洞,紧接着小心翼翼将食盒往洞里塞。藏着藏着,他突然开始不满,又泄愤似的连抛带扔,只管将手边柴火用力往洞外堆。他边堆边骂:“冷心冷情的老女人,舅舅当初怎么就选了你,你个懦者!负心人!我恨你,永远恨你!” 〈〉 正在屋内听暗卫来报的裴擒,莫名连打了几个喷嚏,这下身子不爽快,暗卫说的话听起来也就更为刺耳。得知裴乐之最近和丹枞走得颇为亲近,裴擒不禁捏紧了手中茶盖,眼前清澈透亮的大红袍茶汤瞬间索然无味。裴擒蹙眉,随便就要扔出手中物什,却突然又愣了下,骤然反应过来这是新泡的茶,好像昨日才摔了一盏。 今年的新贡大红袍,还是前段时间女帝赏下的,由于数量稀少而珍贵,满朝文武只她独一份。暗恼不划算,裴擒止住了要摔碗的动作。 此时的裴丹二人还毫不知情,眼下,丹枞正小心地扶裴乐之起身。 “哎哟,疼疼疼。”裴乐之开始吱哇乱叫。 丹枞不禁莞尔:“方才闹的时候,就全然忘了?” 裴乐之摇头,趁机摸了一把丹枞的脸,边揩油边狡辩道:“美色当前,色令我昏啊。” 丹枞无奈地笑笑,一手护住裴乐之被磕到的地方,一手去拽床边的风铎:“当心,该唤女使来更衣了。” 裴乐之本来是在打趣丹枞,玩笑间目光随着他看到了床边那个小巧精致的铜风铃。现代那些已成古物的青铜器在博物馆里,大多别有一番历史的厚重,而这尚还在使用之中的古代器物,一片黄铜色,倒也自有一份古朴。福至心灵般,裴乐之感觉这东西可能是传唤人的工具,于是赶在丹枞拉响它之前,伸手拦下了他的动作。 “怎么了?”丹枞疑惑的目光看来。 裴乐之摇头,心想前几天衣服都是她自己穿的,从手忙脚乱到现在也能慢慢适应了。女使?喊她出来干嘛。而且,裴乐之一想到刚刚因为自己的紧张,而错失了好些机会,她就对自己特别恨铁不成钢!不行,她要把握住! 张开手撒娇要抱,裴乐之狡黠一笑道:“你给我换,昨夜不也是你换的嘛。” 丹枞反应倒快,闷声答了句“好”。 正在裴乐之疑惑丹枞怎么突然开窍了,却发现他随手扯过了旁边木架上一根腰带,又变戏法似的上下几晃,缠住了自己那双不安分的手,末了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我去……大清早的,要不要搞这么花啊。”裴乐之开始丰富联想,却也改不了叽叽喳喳的习惯,“哇塞,丹枞你好会打蝴蝶结喔,好看好看。” “什么花不花?”丹枞说着手也不停,解起裴乐之的衣服来。“我看你总不老实,忘性又大,怕是只有束着你,你才不会碰到自己的伤处。至于这蝴蝶结,就你嘴甜,这不过是个普通的蝴蝶结罢了。” 裴乐之笑嘻嘻地,也不言语,乖乖任丹枞穿衣,只是她眼中的炽热,是藏也藏不住。 其实两人全程都很规矩,只有在最开始触及里衣的时候,丹枞停了停。他思索一瞬还是掏出了那盒化瘀药,而后指尖微沾了一点药膏,像对待什么稀世珍宝般,轻轻揉开,又几度吹气。做完这一切,他的耳朵果然一整个红了起来,而裴乐之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则此时为夏日,屋中温度一点儿不低,但丹枞指尖打磨画圈处,裴乐之的皮肤都会一凛。 也不知道有没有起鸡皮疙瘩,啊,会不会很难看,裴乐之一百个恨自己不争气,暗暗发誓要赶紧学会在丹枞面前不紧张的办法。 她不知道的是,看在丹枞眼里,少女的皮肤吹弹可破,肤如凝脂,带着女子特有的香味,不让他厌恶,却惹人遐想。 第29章 善丹枞情义皆完具(4) 坐在梳妆台前的那刻,裴乐之才看清,自己今日穿的是一身浅紫的对襟衫裙,腰身以下装饰着深紫和黑色丝绦,衬得她在少女的明媚之余,平添几分稳重大气。心下明了,这是丹枞早早地给她挑好了衣服,不然也不会那么巧就挂在衣架上。 “谢谢丹枞~今日梳什么发型好呢?”裴乐之朝门外张望,找寻着万松的身影,“上次万松梳的发髻不错,都不会散,好厉害!” “嗯,妆发这块是万松最拿手的。”透过不太清晰的铜镜,裴乐之看见丹枞的手堪堪停在半空。 裴乐之也不回头,反手拉住丹枞,五指相握,她轻轻将丹枞的手按在自己肩头,“怎么啦?听到我夸万松失意了?没事人各有所长,你就是不会,那也是我最喜欢的人啊。” 说着裴乐之低头在梳妆台前找寻一番,最终她拿起了一根炭笔,问道:“这是描眉所用?”见丹枞点头,裴乐之粲然一笑:“为妻为你画眉。” 此时的少女用着歪头询问的神情,说话的语气却是无比坚定,丹枞愣了愣。下一刻,他又听得裴乐之继续催促:“赶紧的,趁万松没来。” 在裴乐之手持炭笔,触到他的眉眼之时,丹枞还没想明白,小姐怎么突然想到要给自己画眉?至于万松,其实今日也没打算让他来的…… 得益于现代美妆,裴乐之画眉也是一把好手,平时她就不喜欢清一色的通用眉型,而是爱根据自己的眉毛长势,主要开发几个适合自己的画法换着用。这下面对丹枞,裴乐之更是使出了看家的本领。她画起眉毛来,全神贯注,缓慢的呼吸若有若无打在丹枞脸上,有些痒,他心里想。 却不想裴乐之接下来的话更是撩拨得他,心意颤颤。 “丹枞,我最近做梦,梦里稀奇古怪的,有次我梦见一个官员。这人名叫张敞,不仅素有政声,平日里还爱给自己的夫君描眉。二人恩爱异常,时人传为佳话,谓之‘张敞画眉’。” 这般说着,裴乐之将一面手持铜镜递到丹枞面前,“怎么样?” 裴乐之看着镜中人俊逸的眉毛,眉尾处略加一点眉峰,更显得人俊朗非凡。“好看?我的手艺可不是盖的。”嘚瑟起来,裴乐之忘了自己一个“前二傻子”,怎么会有这等手艺。 不过丹枞也没有多心,裴乐之醒来后的种种举动,就已经给他很多惊喜了。世人都道裴家出了个傻子小姐,可丹枞不这么认为。她本就该聪颖绝伦不是吗,不然,当年的自己也不能得救。 伸手搂紧裴乐之,丹枞伏到她的耳边:“乐之,我……也有东西送你。” 半刻钟后,等丹枞手法娴熟地给裴乐之梳好一整个高髻,末了流苏银钗略略点缀一插,裴乐之忍不住脱口赞叹道:“天呐丹枞!你什么时候学的绾发,这不挺好看的?” 裴乐之扭头,看向眼前人,道:“还是说,你之前说不会,都是骗我的?”故作玩笑般,裴乐之鼓起两个腮帮子,一副生气的模样。 丹枞慌忙摇头解释道:“不是,我确实不会。”低头没再看裴乐之,丹枞的声音低了几许:“有一日闲来无事,便去学了,当然,这也都是请教的万松。” 这下裴乐之明白,丹枞怕是特意去学的。 有一日?哈哈哈哪一日? 她醒来也不过五天。 怎么办,丹枞怎么这么可爱啊?! 裴乐之此刻心花怒放,再次确定二人是双向奔赴,她大声喊了起来:“丹枞~” 冷不丁被这么一喊,丹枞抬起头来,眼神和镜中的活泼少女来了个对视。 “今日的发髻很好看,这银钗也搭得极其点睛,我很喜欢。梦中张敞画眉,眼前丹枞绾发……” 正经不过三秒,裴乐之戏谑的声音响起:“现下为妻奖励你香吻一枚!速来领赏~” 唇齿相依的那刻,丹枞心想,如果时光就此停留在这个清晨,或许,也不错。 第30章 慧女使相助探方祈(1) 裴乐之斜倚在榻上,大脑放空。 方才有仆从前来传话,紧接着丹枞就被叫走了。离开前,丹枞还不忘叮嘱她不要乱跑,在屋里好好休息一日。 不乱跑? 怎么可能! 这点小磕碰算啥。 不过裴乐之也确实没打算出门,她想理理自己的思绪,丹枞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心思总不能静下来,哎大概这就是恋爱的烦恼,裴乐之捧脸露出痴汉笑:-d 脑子里猛然闪过“作业”二字,裴乐之立马坐起身来,昨天的沈夫子知识没教什么,作业倒是留了一个! 裴乐之快速走到书案前,拿起笔搁上的毛笔,呃怎么还没磨墨,于是她又花了会儿时间磨墨。最后提笔用小楷写下“近日事项”的那一刻,裴乐之不禁感谢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搞的书法课,保证了她现在用得来毛笔,虽谈不上好看,但也不至于拿不出手。 裴乐之不知道的是,毛笔用得顺手,其实部分得益于原身的肌肉记忆。 原身虽然是个傻子,但也是一场高烧烧傻的。那之前原身父亲还在时,习字读书也是手把手教的。况且,即使后来原身被送到了庄子上,原身父亲的心腹林致也还在。小主子痴傻学得慢,他就慢慢教,是以这次裴乐之回到裴府,倒是比裴擒想象中要“正常”许多。 至于为什么,照看裴乐之十几年的林致没有跟着一起回裴府,那就又是后话了。 裴乐之撑着头,开始思考:现在首要的,一是搞定这个沈夫子的辅导班,两个月的时间,说真的还是有点难熬。要没这回事,她就能安心躺平享受大小姐的生活,顺便想想怎么解决明年的婚事。 还有什么…… 对了!攒钱! 裴乐之始终觉得,即使裴擒有再多钱,那没到她手上都是虚的,况且这个母亲似乎还不太待见自己。 这时的裴乐之一门心思想当个咸鱼,她在脑子里简单算了下,自己一年不吃不喝例银总共也就几百两,方祁销籍的黄金倒还真得攒个几十年……况且,也不可能把钱全拿给他销籍,方祁,想想便也算了。 裴乐之摇摇头,想把方祁从脑子里晃出去,好专心完成她的作业。 写什么题目好呢?感兴趣的东西…… 裴乐之有些郁闷:我才来五天,倒也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总不能写对看帅哥很感兴趣。哈哈哈哈,裴乐之被自己奇怪的想法逗笑了,不过说真的,就她醒来这些日子,见到的男人哪个不帅,即使是昨天的神经病小刁仆和顾榴石,模样也是顶好的。就是钱庄里那个幕篱男,哪怕遮得严严实实,瞧那身材比例也很不错。 裴乐之到底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许是动了脑子,她只觉得有些饿,更没心思写作业。此时丹枞还没有回来,于是裴乐之独自凭记忆往院内的南房走去。走到一半,她又想起自己床前好像有个风铎……正在裴乐之犹豫是继续往前,还是回去扯风铎时,就看到昨晚引她去温泉的女婢正从另一边走来。 春颂正准备去厨房领午膳,就看见小姐往南房这边走来。“小姐?”春颂赶紧上前,“丹总管今早已经吩咐过了,奴婢正要去给您送午膳。” 裴乐之看着这个也不过十来岁的女婢,突然生出了打趣的心思:“咦,没瞧见你手上有食盒呀?” 春颂忙低头解释:“奴婢正是准备往厨房去的,让小姐久等,是奴婢的过错。”说罢春颂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诶,我开玩笑的,以后你就是我的贴身女使了。”裴乐之虚扶女婢起来,又继续说道:“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春颂一抬头,就看见小姐笑靥如花地盯着自己,虽说在意料之中,但她还是惊喜不已。成为小姐的女使,那可是往上升了几阶,月钱都只多不少。 “奴婢蠢钝,让小姐笑话了,小姐叫奴婢春颂就是。” 裴乐之点头,她本来打算转回房去等着春颂送饭,但又突然想到还有一个人也没吃饭,于是裴乐之道:“唔,春颂你带我去厨房。” “是,小姐请随奴婢来。” “对了,以后不必自称为‘奴婢’。”说着裴乐之顺手拔下头上银钗一根,替春颂插上发髻,“我听不习惯。” 春颂骤然摸不清裴乐之的喜好,略显惶恐地躬身一拜:“小姐折煞奴……春颂,承蒙小姐厚爱,定好好服侍小姐。” “是个伶俐的小丫头~”裴乐之扬起一抹笑,拍了拍春颂的肩,“那咱们快些过去。” 就这样,裴乐之在春颂的带领下往厨房走去。一方面,裴乐之的随和感染了春颂,让她觉得小姐真是个和善的主子,自己以后是有盼头了。另一方面,春颂想着小姐回来没多久,又是刚刚恢复正常,这时候她多表现点,说不定能称小姐的意。 所以一路上,裴乐之听春颂叽里呱啦讲了不少府中事,当然有关裴乐之和丹枞的不好绯闻,春颂是一个没提。只是在春颂略微隐晦地夸赞丹总管对小姐一如既往上心时,裴乐之才再次确定,原来丹枞真的早就认识“她”。准确来说,原身和丹枞就是一起长大的…… 好个丹枞,怎么从来不提?裴乐之心下盘算,等会见到丹枞一定要好好问问他。 途径膳厅的时候,没有看到裴擒,裴乐之松了一口气,转头吩咐春颂再拿一份午膳。“春颂,嗯……咱们府中有什么暗卫吗?”裴乐之附耳轻声问道。 听到“暗卫”两字,再联想到方才多拿的一份午膳,春颂脑子转得飞快,一下就想起昨日南房仆从们谈的八卦,说是方内侍被主母关进了柴房,勒令两日不得吃饭。 春颂双眼不由瞪大,脸上难掩吃惊神色:“小姐是想给方内侍送饭?”话一出口春颂立刻后悔,暗自揣测主子心思是为大忌,但好在裴乐之只是浅浅点头,春颂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裴乐之心里想的其实是,坏事果然传千里,才一个晚上仆从间居然就传遍了。 “据春颂所知,暗卫一般负责府上的夜间安全。”春颂咬咬牙,小声劝道:“只是昨日听众人说起,主母勒令所有人不得送饭,小姐……咱们……要不还是当心些?” 裴乐之转念一想,也是,裴擒勒令勒的怕就是她,除了她谁会去触主母霉头,给一个身份尴尬的人送饭啊。“哎……”裴乐之想到方祁也是可怜,不自觉发出一声轻叹,心倒这府中怕是都在看方祁的笑话,虽然他也的确是自取其辱。 春颂听到裴乐之叹气,突然就想替和善的小姐分担些许。斟酌片刻,她出了个主意:“小姐,府中白日没有暗卫,但柴房可能有人把守。春颂知道柴房后面有个狗洞……” 没等春颂说完,裴乐之“啊”了一声,问道:“咱们不会要钻狗洞进去。” 闻言春颂“扑哧”一笑:“哪敢让小姐钻狗洞?!况且那狗洞也忒小。”春颂说着说着惊觉失言,立马止了话头告罪:“对不起小姐,春颂失言,冒犯了小姐,春颂该死。” 裴乐之见春颂一改刚刚的轻松模样,又谨小慎微起来,赶紧拉过她的手,好言宽慰道:“别别别,我就喜欢爽快的人,你没有冒犯我。有话直说,我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主子,我真心待你,你也是真心为我,还要谢谢你替我出主意,你继续说。” 春颂心下感激,只想一心为裴乐之筹谋,于是继续道:“小姐可以将吃食从狗洞里塞进去,后巷午时一般无人,到时候春颂给您望风。” “甚好!” 等裴乐之紧赶慢赶地来到后巷,她才突然后悔起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折腾地来给方祁送饭? 两天……倒也饿不死人……? 算了算了,当我人好。 “小姐,您能有一炷香的时间。”巷尾处春颂再次提醒道。 什么?半个小时?裴乐之觉得这事办得还是轻松,点点头,她小声说了句“谢谢你”,然后往那个狗洞小跑过去。 第31章 慧女使相助探方祈(2) 拨开草丛,裴乐之终于看到了春颂口中的狗洞。确实不大,约摸两个拳头大小,只是这洞后面,明显堆满了柴。 裴乐之不禁皱眉,这要怎么才能让方祁注意到她?犹豫片刻,裴乐之侧身趴在地上,靠近狗洞,小声喊道:“方祁,方祁,听得到不?” 无人回应,她也不敢再提高音量。 有了!裴乐之灵光一现,索性把右手的袖子高高挽起,伸手直接穿过狗洞,想要去推里面的木柴。有些硌手,还挺重,裴乐之抓住一根稍细的木柴左右扒拉,企图弄出一些声响,嘴上不忘喊着:“方祁!方祁!你大爷的,本小姐给你送饭来了!方……” “之之?”方祁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对对对,是我,我在外面,柴房挨着后巷的墙这儿有个狗洞,你快把洞后面的木柴移走,我给你送饭!”裴乐之一口气不带喘地飞快说完,对面又没了动静。她不禁纳闷,催促道:“快呀,我可是偷偷来的,被发现咱俩都完了。” “哦来了,我这就来。”方祁循着声音,找到裴乐之所在方向,立刻搬起柴来。 这洞似乎是被人故意遮掩,隐蔽但却不难搬动,不一会儿木柴就被方祁清理开来,少女的一节皓腕也展露眼前。只是本该干净整齐的指甲,或许是因为扒拉木柴的缘故,而挤进了黑色的污垢,再一看,有块指甲还被小小地划劈裂了。 心头五味杂陈,方祁伸手想去握握她,然而最后还是缩了回来。 不,不能再让她觉得我轻浮。 这厢,裴乐之看见狗洞那头很快露出了些许光亮,哪里知道对面人心中的几番波澜。她欣喜道:“太好了,吃的给你放这儿,吃完记得藏好,别被发现了哈。”裴乐之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小份一小份包好的包子小菜往洞里塞,同时还不忘扭头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过来。 好在春颂一直在本本分分地望风,看见裴乐之瞧过来,春颂比了个“放心无人”的手势。 “你怎么,不从前门来?”方祁还是道出了心中的疑问。 裴乐之只觉他这话问得奇怪:“嘿,不是,你在开玩笑吗?前门不有人看守,我还敢明目张胆地来?” 可明明,早上…… 方祁有些恍惚,如果不是裴乐之的主意?那丹枞是什么意思…… 在方祈思索的几瞬,裴乐之已经把洞口塞得满满当当,“好了,吃的放这儿,我先走了。” 这语气怎么那么像喂狗的姚叔……方祁突然出声问道:“你这就要走了吗?”想想又觉得自己这话像是挽留,他遂改口哼道:“我是说……晚膳怎么办?” 怎么还是这么欠揍,裴乐之听到方祁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方祁!你别得寸进尺,这不给你塞了好多东西。晚上?晚上你先凑合着吃,这夏天也不会很凉……” 裴乐之说着说着突然沉默,本来她是想着一次性多带点儿,好把方祁明天的饭也解决了。毕竟能少冒一次险就少冒一次,万一被抓住了,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只是,她刚刚才突然意识到,夏天的饭菜虽然不至于凉人胃,但是容易馊啊…… “呃,我突然想起来,夏天饭菜易馊,要是把你吃坏了那我还真暴露了。”心烦,裴乐之在想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要不……就只送这一顿,总比一顿没有的好。 “那你……明日还会来吗?” 裴乐之正要拒绝,就听到对面方祁的声音有些虚弱:“不,算了,你明日还是别来,要是被发现了不值当。”方祁轻笑一声,声音愈发气若游丝,“谢谢,我不会吃坏肚子的”。 而后巷的裴乐之,则是盯着方祈的手出了神:怎么之前没有发现,方祁的手也挺漂亮,属于是典型的修长而指节分明。他刚刚一个一个抓着把纸包拿走的动作,再配上那几句虚弱声音,在裴乐之看来,别有一番美人落难之意。 想到方祁刚才还有些趾高气昂,现在却又在为自己着想,裴乐之有些于心不忍。 她抿唇,做了个重要决定:“明日午时我会早点过来,到时候只能你早午膳一起用了。至于夜晚,府中有暗卫守夜,我怕被当成偷儿抓起来,所以你将就一下。对了,你没事?我听你声音好像有些虚。” “咳咳。” 最初裴乐之只听到里面传来两声重重的咳嗽,接着就像是被人故意抑制住一样,咳嗽声渐小。“方祁?”裴乐之皱眉问道。 好半天,里面传来声音。“没事,咳,我没事,方才被口水呛到了。” 看不到情况,裴乐之索性也不再多问,“我记得母亲是说关两天?你忍忍,且照顾好自己。”抬脚要走,裴乐之又想到了什么,转回身蹲下问道:“你昨晚是真的没吃饭?” “碰巧有些倒霉。” 听得方祁略显哀怨的语气,裴乐之觉得莫名好笑,“那你怕是饿惨了,好了时间快到了,我得赶紧走了,你快吃。” 话音刚落,方祁修长的手伸出这小小一方洞,比着的动作似是想拉住什么,“你,是真的吗?我会不会是在做梦……” “嘁,什么真的假的,你饿晕了?”裴乐之说着牵起这只好看的手,或许是出于揩油不揩白不揩的心理,其实她也大可不多此一举的。只见裴乐之将旁边一个纸包,稳稳放在方祁手心,“喏,这触感,真实?” 不再停留,裴乐之站起身:“好了我真要走了,你保重。以后别再做些糊涂事,母亲也能少为难你些。” 那头,方祁半捂嘴漏出几声若有若无的咳嗽,没再答话,脑子里反反复复回味的,是方才的轻柔触感。 后巷中,快步离开的裴乐之又听到几声咳,心想差点忘了方祁是男子,没有吃的环境又差,希望他没什么事。 裴乐之不得不承认,她对方祁还是多有恻隐之心。毕竟因为是在女尊世界,方祁又是她第一个男人,再者考虑到这下药一事,说到底还是对生育方受损更多,虽然方祁可能并不觉得。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摇摇头,裴乐之走到春颂面前,拉过小女婢的衣袖,示意她带路离开。 “小姐去的可是有些久,虽说午时后巷一般无人,但春颂着实捏了把汗。” “怕了?晚了哈哈哈。”裴乐之贴近春颂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道:“明日还来一趟。” “还来……”春颂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心想传闻不可尽信啊,方内侍这一出完全不像是被小姐厌弃的样子。 不等春颂琢磨清楚其中关窍,裴乐之便随口一问道:“不过,春颂,你怎么知道后巷有个狗洞的?” 春颂心里咯噔一下,声音尽数放低:“春颂此前在役人院当差,这后巷走了无数遍。” “哦?可我有些好奇,按理你是女子,就算不是跟着主子做贴身的掌事女使,也该是有头有脸的女婢?可我见府中几乎都是男仆。” 裴乐之这样问不是没有道理,春颂来自役人院这事,丹枞之前已经告诉她了,而丹枞推荐的人想来来路端正,所以春颂断不可能是什么因罪被罚。再者,她那天想找女婢引自己去泡温泉时,走了南房好几间屋子,最后才在偏僻角落的一间,找到春颂和另一个年长女婢。 “说来话长,春颂所知不多,也不敢妄言,请小姐见谅。” 裴乐之正打算假装发作,威逼一下这小女婢,怎么对着主子还遮遮掩掩。却听到春颂附耳过来,悄声说道:“在外不敢妄言,怕隔墙有耳,回屋跟小姐说!” “你个机灵鬼,还挺谨慎,嗯,谨慎点好。”裴乐之比了个“ok”的手势,和小女婢说说笑笑,径直往自己院子回了。 第32章 知真相假意做情真(1) “我送你?最近各地都在闹灾,外面恐不太平。”不远处一名男子斜倚着廊柱,不放心地问道。 “不必,去庄子的路我走了那么多趟,再者,我不也有个三脚猫的功夫傍身?”说完丹枞就背起刚收拾好的简易包袱,往马厩走去。 而刚刚表示担忧的男子眼见劝不住他,于是也摇摇头,转身隐回暗处。 〈〉 裴府的马厩挨着柴房,见到丹枞来,管这一块儿的马二姐赶紧迎上前去,毕恭毕敬道:“丹总管,您可是要出门?” 丹枞微微点头:“是,出府几日,来牵匹马。” 此时被关在柴房的方祁,正在走神。却突然他听到外面有人喊一声“丹总管”,紧接着就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于是方祁快步走到门前,用力拍门大喊道:“丹枞?!我知道是你,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话说这马二姐听到方祁叫喊,便打算在总管面前好好表现。方内侍什么东西,都关进柴房了还在那儿呼来喝去。然没想到她刚迈出一步,却被丹枞伸手拦下,“你辛苦了,去喝碗热茶?”紧接着,一小枚碎银落在了她的掌心。 及至丹枞在柴房门口站定,门内方祁又没了动静。丹枞不觉好笑:“怎么这么多年,你还是小孩儿的秉性脾气?没事我就走了。” “你站住,我问你。”方祁觉得有些问不出口,问什么?难道问他为什么要假作裴乐之的命令骗自己,是觉得耍人很有意思吗?又是一阵懊恼,方祁泄气般说道:“我都知道了,今早的饭是你送的,根本就不是她,对不对?” 丹枞一愣,心中了然:“怎么?小姐中午来给你送饭了?正好,有事忘了你了。”丹枞没有正面回答,但这下两人都心知肚明,“原来是为这事,问也问了,我有事得赶紧走了。” 听到门外人脚步声渐远,方祁想想还是说道:“多谢……不管你是揣着什么心思。” 正在牵马的丹枞听到了方祁这句话,但他没打算回应。 为何要给方祁送饭? 不过是想到就去做了。 方祈这个人,心思其实没有多坏。 〈〉 另一头,春颂刚关上门,要去寻小姐说话。转身就听到有人敲门,紧接着万松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小姐,是万松,我有事禀报。” 裴乐之点头,示意春颂开门:“怎么了?” 万松进屋来行了一礼,道:“丹总管让我来转告小姐,他有事要去庄子几日,小姐记得温习功课,下周沈夫子还会来上课。” “嗯,知道了,不过他怎么不亲自来说?”裴乐之想,或许是丹枞有事忙,脱不开身。 “丹总管现下已经出发了。” “怎么这么急?没什么大事?”裴乐之有些担心,从榻上起身。 万松本想细说方才从青榕那儿打听到的消息,抬头却看见一个陌生女婢立在一旁,把他吓了一跳:“这位姐姐是?” “我是春颂,今日刚来照顾小姐的。” 旁边裴乐之点头,补充道:“对,她叫春颂,现在是我的贴身女使,你以后有事可以找她。” 万松拢了拢袖子,回了句“是”,终于还是将那句似是主母发怒,才贬丹总管去庄子巡视的话给咽了下去。毕竟春颂这人他此前并不认识,品性也尚且不知,思量之下还是决定万勿多言。 〈〉 从非晚斋出来后,万松找到了青榕,想再次确认之前消息的真假和细节。“青榕哥哥,您是说丹总管是给小姐连累了?” 万松自是知道对不同的人该如何问话,这青榕一向唯他的丹哥马首是瞻,以至于连埋怨小姐这类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出来,是以眼下,万松只管顺着青榕的意去组织措辞。 “不然呢?小姐只顾她自己快活,天天缠着丹哥。却不想,丹哥是一府总管,每日有多少事要处理,还得哄着她开心。她是小姐可以将我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丹哥呢?主母发难不罚小姐,倒是只让丹哥受着,这时候小姐、小姐,小姐她又在哪儿?!”说完青榕愤愤不平地捶了一拳桌子。 “许是事发突然,方才丹总管临行前,还让我去转告小姐。” 青榕听罢,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说道:“小姐是给丹哥喂了什么迷魂药,明明之前丹哥都知道避嫌的,现下他倒真是想做什么侍人了么?我本来是说要跟他同去的,要是我没在主母跟前伺候就好了,我就能陪丹哥一起去。” 万松见青榕嘴上没个把门,什么都敢往外说,心下感叹要不是丹总管护着,他这种性子在哪个府里能混得下去?偏偏这府中人一个赛一个奇怪,连主母都夸赞青榕直爽无忌。 直爽无忌?真不是缺心眼吗? 按下心中想法,万松继续附和道:“青榕哥哥三思,且不说您是丹总管费心推荐去的,领了这么个要职。就说您眼下侍候主母左右,也能回护丹总管一二不是。” 这边万松和青榕一番交谈,裴乐之那里也在和春颂商量。“春颂,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你等会去打听下。”想起什么,裴乐之继续吩咐道:“顺便看看母亲是否在府,晚上我去膳厅用膳。” 〈〉 视线切换到官道上。 丹枞侧身看向后面那一匹枣红马,以及马上裹得严实的男子,叹了口气:“不是说了不用送。” 男子不语,只是马鞭微扬,高喝一声“驾——”继而催马上前。直至和丹枞并辔而行,他方才开口,说的却是丹枞没想到的一个名字,“小姐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丹枞迟疑一瞬,反问回去:“什么怎么办?” 男子的声音平淡冷静,像是在陈述什么事实,说的却是让丹枞心中一凛的话。“虽然不知枞你想干什么,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小姐似乎对你很是用心。” 闻言丹枞双眼直视前方,神色无异,似乎并不打算回话。 见此,男子略略沉吟,复又开口道:“枞,你对她也是有情的。我在府中日日看着你们,一应琐屑都见得真切。”男子剑眉一挑,看戏似的盯着面前的好友,漫不经心道:“以前只见你为府中事忙前忙后,何时学过内院那档子绾发的手艺。还有……” “够了,绮。”丹枞出声打断男子的话,“我有分寸,而且很快……她应该也不会想再见到我了。” “好了。”男子说着猛地在丹枞肩上一拍,这一拍使了不小的力,“我只是怕你后面为难,你是个重情义的,兄弟我懂。” 重不重情义,丹枞不知道,只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骗来的不得长久。 有些落寞,丹枞的眼睫低垂。陆绮见面前人瞬间耷拉了下去,于是开口道:“还有件事,关于你小妻主的,追上来我就告诉你。” 陆绮说完就打马向前疯跑,跑了一会儿却见丹枞并未跟来,他只能调转马头,悻悻回去寻丹枞。“没劲,怎么不来?今儿中午她去给那个方内侍送饭去了,哈哈哈你猜走的哪儿?” 陆绮见丹枞这还不为所动,只能继续说道:“哎呀呀,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新女婢出的主意,她居然从后巷的狗洞给人送饭。” 丹枞眉头一皱,终于还是问道:“怎么回事?” “看看,这不就对了,还假装不关心的样子。”陆绮说完又要拍肩,却被丹枞轻车熟路躲了过去。 “哟,活了?得,哥哥告诉你,那狗洞挺小,你的小姐没钻狗洞,只是递东西。说来她这人是挺好玩,要是那狗洞大点,我毫不怀疑她会钻狗洞。” 想到平日里裴乐之古灵精怪的样子,陆绮觉得自己的猜测不无道理,于是复又扭头向丹枞投了个“对?”的眼神,然而丹枞理也没理他。 “驾——”丹枞突然扬鞭驾马,向前跑去,他的声音远远传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不用报上去了。” 陆绮来了兴致,立刻卖起乖来:“嘿凭啥,你让我报什么,我就报什么?”说是这样说,但哪次他报的东西,不是和丹枞提前打了招呼的。 “就知道你爱耍嘴皮子,下一路口的茶摊,要追不上来,这事就得作罢,如何?” “成交!”等的就是这句,陆绮一甩鞭子,话没说完就跑了出去。 然而陆绮本失了先机,况且丹枞的骑术一向更好,竟是片刻就有远远甩开的趋势。两人你追我赶,马蹄高扬,好不恣意洒脱。 少年人一路疾驰,惊得官道旁的麻雀尽数飞起。 远处小山坡上,一辆装潢低调但一应俱全的马车内,窗帘被人缓缓放下。 顾漆连望着那两人的身影,不禁感慨许久未见连京内有如此洒脱的男子了。尤其为首者月白长衫,一拢青丝只以一根白玉簪别过耳后,其人清冷,其神潇洒。 她心意微动:“回去查查,他是谁。” 第33章 知真相假意做情真(2) 一路快马扬鞭虽然好不痛快,但陆绮赶回裴府时还是有些疲累。只是暗卫的素养在那儿,这点累他完全能扛。 足尖轻点踏上屋瓦,陆绮百无聊赖地打量起裴乐之的“非晚斋”,这偌大一处内院,牌匾背后却偏偏不合时宜地写了三个字——“小院子”,说来这还是丹枞的手笔。 他这个兄弟还真是,口是心非。 摇摇头,陆绮又想到了那日裴乐之欢呼雀跃的模样: “咦,万松,一路看下来我的院子还挺大的嘛。” 那名叫万松的仆从恭敬答道:“是,全赖丹总管悉心安排,小姐的院子景色别致而位置适中,风水极佳。” 接着这个脑子里稀奇古怪的小姐就笑开了花,神秘兮兮地说道:“太好了,以后它就是我裴乐之的‘小院子’了,有房有家,值得庆祝。只是这‘非晚斋’,难道取自‘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总感觉有些哀戚,不如改成‘小院子’好了!” 不远处走来的丹枞听到这话,不禁好奇:“为什么要叫‘小院子’?” 陆绮心想,问得好,不愧是我兄弟,我也想问。 等陆绮竖着耳朵听裴乐之的回答时,却没想到她给的理由居然十分朴实。“因为我一直想有个小院子,不求它多大,能装得下我,再加我爱的人,该有的东西七七八八。”说着裴乐之却突然顿住,挠挠头低声道:“我是说,我还挺喜欢小空间的,越小越有安全感,不是吗?满满当当的,有安全感,哈哈哈哈。” 听到裴乐之重申了两遍有安全感,陆绮和丹枞都以为她是初从庄子上回来,一时无措,心中顿时起了些许怜悯之意。 不过大家都知道,这府中的一应建筑命名和景观布置,都是当年那位惊才绝艳的先主君定下的。这些年,没有主母的命令,哪有人敢动分毫? 陆绮再次感慨,他这好兄弟真是嘴硬,哪有人做戏做到这个份儿上。本来丹枞完全可以当做没听到,或者直接告诉小姐府中布置无主母命令不得改动。可偏偏他什么都不说,还哄她说是没找到合适的做牌匾的花梨木,暂时先用替代的放在后面,这样她出门一抬头就能看见也挺不错。 这小子,不动心还把‘小院子’三个字一笔一划亲自刻上去?啧啧两声,陆绮思绪回笼,继续盯梢。 〈〉 屋内,裴乐之撑着头,心烦意乱。 旁边春颂小心翼翼地将刚热过一遍的饭菜端上桌,挪到裴乐之面前:“小姐不如咱们先吃饭?气坏了身子不好。” 嗯?这是怎么了,陆绮意识到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事情,于是赶紧找了个更近的位置,听起墙角来。 裴乐之抬头向窗外瞟了一眼,天都黑了,夏天天黑得晚,看来下午在裴擒那儿很是耽搁了一阵子。“你先吃,我没什么心情。你也别去领晚膳了,就着我这份吃了就好。以及别拒绝,别浪费,我现在不想多说话。” 春颂诺诺,小姐这是一点回旋的余地也不给她啊,不过,小姐人真随和。这样想着,她勤快地给裴乐之倒了杯水,“那小姐先喝喝水润润喉咙,春颂就先谢过小姐了。”说完春颂倒也不拘束,就地吃起饭来。 “哎,春颂,我就喜欢你这性子,大大方方的,直接点,有什么是什么。你我主仆一体,荣辱与共的关系,有什么话不能拿出来坦坦荡荡地说呢?” 春颂先觉得小姐是在问自己,正想答话,抬头却瞥见小姐根本没看她,那样子似乎是在看着空气发呆,自言自语,她索性没有插话。 “我说了很多遍了,明里暗里,我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只要你是为我好,有什么逆耳的甚至是过错我都可以理解,所以为什么不把话说开呢?丹枞……”说着说着,裴乐之自觉声音变了几变,瞬间就没绷住,“呜呜”哭了起来。 春颂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第一次伺候主子就遇到这种情况,她一时都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放。“小姐……小姐……”情急之下,春颂伸手覆上裴乐之的背,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打,试图缓和她的情绪。 裴乐之将双手捂作“八”字型,一手一只,严严实实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好像这样她就不是在可怜兮兮地哭了一样。后面哭得累了,她也不再自言自语,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就只有裴乐之的吸鼻子声。 旁边的春颂也没有停歇,她手上拍打的动作不停,脑子里漫无边际地回忆着下午的事情,却始终没能得出什么答案。下午她跟着小姐去见主母,在屋外就被主母身边的青榕拦了下来,后面发生什么事也就不得而知。只是小姐出来后明显神色恹恹,想来不是什么愉快的见面。 哎,可怜的小姐。春颂心想:别人府上母女其乐融融,这裴府还只小姐一个独女,怎么主母和小姐的关系如此水火不容?春颂不自觉多拍了裴乐之几下,算作安慰。可她不知道的是,今日要不是裴乐之维护她,她这女使之位,怕是还没坐稳就要被撤了,甚至往后能不能留在裴府也未可知。 屋顶的陆绮耳聪目明,从最开始突然听到裴乐之呜咽了“丹枞”那两个字,紧接着声音变调开始哭起来后,陆绮就心道不好。哎呀呀,这也太快了,陆绮心想,枞这小子,难不成是预见了这一场,所以才故意惹得主母不快好躲个清静? 然而下一瞬陆绮又推翻了这个猜测:倒也不对,明明是我去报她二人近日行止亲密,这才惹得主母发怒处罚了他。虽然在陆绮看来相比方内侍的挨鞭子,丹枞这根本只是挠痒痒罢了。 或许这就是卧底的优厚待遇? 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个结果,都是在丹枞的预料之中,陆绮不觉有些冷意。不知是因这夏夜风起,还是丹枞想断掉和小姐联系的决心。总之,如他所言没有陷进去就好。陆绮摸摸下巴,心想,自己可不想看到好兄弟伤心,所以不如先让小姐伤心算了。 第34章 知真相假意做情真(3) 时间转回到今日下午,裴乐之来到了裴擒住的思爱院。 裴乐之想的清楚,裴擒不待见她,那她就来多走动走动看看这个母亲。好,虽然她今天来的首要目的是打听丹枞的事。 刚刚春颂探到的消息是,丹枞被裴擒罚了。说是去庄子上清理账目,但往年都是年底清账,这次一年未过半就要清账,不过是寻个由头。丹枞这一去怕是得有七八天,至于为何而罚?这就是春颂打听不到的了。 “母亲。”裴乐之依旧是先行礼,已然熟悉了自己的身份。 裴擒点点头:“有事?哦,为着丹枞?” 裴乐之没想到裴擒如此犀利直白,心道总不可能就这样直接承认,于是裴乐之讪讪一笑,答道:“没有,女儿就是想来看看母亲,顺便道个歉,昨日莽撞惹母亲生气了,女儿有错。” 闻言裴擒也有些意外,这孩子如今说辞一套套的,倒真是伶俐许多。眼神示意裴乐之坐到跟前来,裴擒叹了口气道:“姑且谅你有心认错,不过我吃的盐可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不是为着丹枞那小子,你会眼巴巴地来跟我道歉?” 说到这儿,裴擒面色一变,“还是说,你又是为了方祁?!” “不不不。”裴乐之连连摆手,赶紧撇清关系,“母亲知道的,女儿心系的是丹枞,没有别人。” 裴擒刚刚那话也是随口一说,她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女儿,或者说醒来后,更喜欢追着丹枞跑。暗卫所报,近日她二人几乎是时时刻刻黏在一起。 裴擒随意拨弄了几下右手手串的佛珠,继续道:“丹枞,我罚他去庄子清账了。你可知是为何?” 还真是这样,裴乐之摇头:“女儿不知。” “先说另一件事。”裴擒拿出一张拜帖递给裴乐之,“明日你去库房提点东西,到顾府赔个罪。” 裴乐之到底是学乖了,心有不解也不再争辩。裴擒见自己没有被反驳,心情很好,就多解释了几句:“顾榴石毕竟是你的未婚夫,你们还没成婚就这么一闹,日后传出去,他的颜面有损。” “母亲,那我裴府的颜面又该如何?”裴乐之伸手拉起裴擒的衣袖,轻轻晃动几下,撒娇道。 “左不过是仆从间的一些误会,况且你是女子,他是男子,你去赔罪别人只会说我裴府识大体有雅量。顾榴石这孩子是你父亲相中的,我不想他受什么委屈,你可懂?” 裴乐之心中有其它的盘算,嘴上便也应声答应道:“好好好,女儿去就是。” 裴擒被哄得开心,虽然颇感意外,但也只当是丹枞从中斡旋,发挥了作用,心中便开始有些后悔是不是不该罚他。算了,事已至此,今日不如就此提点这孩子。“你答应得如此爽快,想来也知道这是丹枞的主意了?” 裴乐之脑中轰隆,似有惊雷炸开。 什么叫……丹枞的主意? 什么时候的事? 他不知道我很讨厌顾榴石吗? 他不是知道顾榴石其人不堪? 裴擒见裴乐之突然愣住,心想,到底还是嫩了点。也好,未免事情收不住,她俩也必须断了。在裴乐之愣神的当儿,裴擒又丢出一枚重磅炸弹:“我儿,你可知我为何罚他?因为,他不该让你动心,这是逾矩。” “……” 裴乐之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退下的,或许是感恩戴德地说着“谢谢母亲,女儿明白”诸如此类的套话。 原来丹枞是裴擒安排过来看着她的,目的是用尽一切方法,去断了她和方祁的纠葛。 纠葛? 可她从来心系的,都是他丹枞啊…… 一切方法,也包括假意于她吗? 可是,她不信,这几日相处的一点一滴,难道尽数是假? 她不信。 越是否定自己心中的想法,偏偏裴擒的话越是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知你一时无法接受,但看你今日明事理许多,我就把话说明白。丹枞是我派到你身边的,为的就是拆散你和方祁。不然你才醒来几日,半旬尚且不到,怎么他就突然倾心于你?” 裴擒微笑着摇头,似是感慨,“丹枞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为人本分,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动了心。你需记住,作为裴府少主,你要娶的是顾家二子顾榴石。不管是丹枞还是方祁,玩玩可以,但不能动真心。至于方祁之流,竟敢以子嗣为谋,肖想侍君之位,绝无可能。” 短短几步路,裴乐之却只觉走得疲倦。她刚要跨过门槛走出门外,裴擒一声问询又叫住了她:“庭院中央站着的女婢是谁?” 裴乐之忽然想起那个传闻,说是裴擒不喜府中内院有女婢,她连忙回头应道:“回母亲,是女儿新收的贴身女使。” 想了想,又怕牵连到丹枞,毕竟是他找来的女婢,裴乐之还是解释道:“女儿醒来后自觉混沌,就让丹枞找了个女婢,以便习得一些女儿之事。” 裴擒闻言也无甚表情:“也行,你的下人管束好就是。” 出了思爱院,春颂开口探问:“小姐您没事?春颂见您脸色不好?前面有角亭,要歇歇吗?” 裴乐之摆手:“先回去。” 然而回去后,裴乐之就一直静坐在房中。到了饭点,春颂从厨房端了晚膳来,裴乐之也说不饿,推着不吃。后面被劝得烦了,她干脆说自己没有胃口。 再后来,就是没绷住哭起来的那幕。 第35章 寂夜聊裴方缓嫌隙(1) 裴乐之断断续续哭了许久,后面哭得累了,她便不知不觉趴桌上睡了过去。而春颂在轻手轻脚将裴乐之挪到床上盖好被子后,也悄声退下。 半夜,裴乐之肚子空空如也,饿醒了来。 由于春颂住在南房,离这儿尚有段距离,再加上裴乐之醒来后也不想见人,更不想和人多说丹枞的事,哪怕是春颂。于是她决定下床,自己找找零嘴。却突然,裴乐之发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铁盒,打开来看,里面居然是尚有余温的饭菜。原来这铁盒底下有酒精灶燃着,才得以保温到现在。 想来是春颂准备的了,裴乐之深吸口气,端起碗来。她吃了几筷子饭,神思又开始游走。 是啊,这才几天,她和丹枞推进的也太快了,她怎么就没意识到呢?可她又是真的喜欢丹枞……初来乍到,她在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是丹枞多有照顾,让她心生依赖。再加上不久前撞破顾榴石和罗予青的事…… 裴乐之收敛心神,突然想出去走走。 裴乐之本来是有些怕黑的。裴府夜晚虽然灯笼高照,但是烛光毕竟昏黄,有时候风一吹,灯笼晃起来,还是让人有些害怕。然而,现在的裴乐之心绪烦乱,甚至有些气上心头,胆子也骤然大起来。 鬼使神差的,裴乐之径直往厨房走去。夜里的厨房门前只虚挂了一把锁,裴乐之轻轻一扯,就打开了门。晚膳剩下的饭菜还有不少,只是都已冰冷,裴乐之想了想,端走几盘装进食盒,换了方向往自己的院子回去。 进屋后,裴乐之用春颂留下的铁盒热了热饭菜。想来大概是不知她何时会醒,春颂在这里面盛了不少酒精。裴乐之本来是要把热好的饭菜装回食盒,想到什么,她又将东西全放回了燃有酒精的铁盒。摸摸索索做完这一切,裴乐之决定去柴房。 但你要问她为什么去柴房,她自己也说不出来。 或许是想到方祁也是孤零零一个…… 可方祁也不是什么好人啊? 不知道…… 不知道…… 裴乐之甩了甩头,她的脑子现在很乱,就想找人说说话,但又不想找春颂,虽然春颂无疑很关心自己。 哎,这府里我也不认识谁呀。 想到这儿,裴乐之嘴角牵起一个苦笑。 这次,裴乐之摸黑,大大方方地从马厩那儿转了进来,来到柴房正门。裴乐之有些惊愕,这里竟然无人看守,想到春颂说暗卫也只会在固定的几个地方夜巡,裴乐之以暗卫没那么玄乎为借口,安慰自己没事,今夜想来不会被人发现。 此时的裴乐之还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裴擒的重点监视对象。 不远处,陆绮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道:这小姐干啥呢,心情不好大晚上出来找旧情人?嗐,她的真心有但也不多啊。 没有钟表,裴乐之便也不知现在是何时辰,她忽然觉得这大半夜的,万一方祁早就睡了……裴乐之没抱什么希望,“笃笃”敲了两下门,果然无人回应。 但她也不想走,于是就着台阶坐了下来,抬头看起漆黑如墨的夜空。 坐着坐着,裴乐之又走到柴房门前蹲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起门来,“喂喂喂,有人吗?有没有人啊,来陪我说说话呗。歪歪歪,有人吗,方祁倒霉蛋儿,你在不在里面啊。起来起来,本小姐送饭来了。” 无人回应,裴乐之就继续自说自话,“天亮啦,太阳晒屁股啦,方祁要吃饭啦。” 屋顶盯梢的陆绮皱了皱眉,起先他听裴乐之说话还正常,却没想到后面越来越离谱,什么“太阳出来了”,陆绮嘴角一抽:得,不会是刺激太大精神失常了,哎呀嘛,这可如何是好,枞的罪过大了。 “嗐,都睡了,挺好挺好,行,咱也回去睡了。”裴乐之说完提起铁盒,准备离开,却突然,她脚步一顿。 “不是说太阳晒屁股了,给我送饭么?” 是方祁的声音! 裴乐之有些惊喜,悄悄摸回门边:“呃,是啊,你看太阳都出来了,你怎么还在睡呢,这不,本好心人给你送饭来了。” “哦?饭来了,那请问好心的小姐,我该怎么吃呢?”门内方祁说着这话,微微勾唇。他本来睡眠也不深,方才大概在裴乐之第二次连敲几下门时他便醒了,没想到故意闭口不言,竟能听到那么多好玩儿的胡言乱语。 门外,裴乐之听方祁这么一问,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进不去柴房。可这饭……还真是想给他送的。裴乐之叹气:“哎,那……这前面还有狗洞吗?我这饭菜是热的,明儿早上,哦不对,是今儿早上我有事要出去,怕是不能赶回来给你送饭。春颂也要跟着我出门,其他人我也不敢托。” “你冷不冷?”方祁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裴乐之愣了愣,如实答道:“还好,这夏天晚上倒也不冷。” “我挺暖和的,谢谢小姐的热饭菜,方祁已经凭意念吃到了,暖和的。” 裴乐之被方祁这乍然没头脑的话逗笑,不由嗔他道:“哈,你干嘛学我。”然而不知为何,最后一个“我”字说完,裴乐之眼中一片湿意,尾音也染上哭腔。 嗐,她今天怎么这么多愁善感,这样想着,裴乐之不由吸了吸鼻子。 “还说不冷?那你吸鼻子干嘛?”方祁已经从最开始的惊讶裴乐之为何会突然出现,转为了疑惑她怎么像是情绪不对。而裴乐之后面那句带着哭腔的“鼻子痒”,更是让他肯定,裴乐之大概是遇上什么事了。 “行了,别装了,你哭得长城都要倒了,摊上了什么事?小爷罩你。” “嘁。”裴乐之被方祁这接二连三的打趣提振了情绪,索性也不再掩饰。虽然她的语调依然低沉,但说出来的话已然轻快许多:“你见过长城?难道咱们这儿还有什么哭长城的典故不成?说来,你怎么还没睡?” “没见过,但听说很壮观,有机会一起去看看?有啊,说是悲伤动天地能使长城为之倾倒,不过啊,骗小孩儿的传说罢了哈哈。”方祁努力让话题轻松点,虽然他不知裴乐之为何伤心,但他着实不想见她伤心。 “真的假的?不过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还没睡?” “那不是太阳晒屁股了,再不醒对不起裴大小姐啊。好了好了,我睡眠浅,你多喊几下我就醒了。” “哦,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哈。不过呢,我喊你就是要来吵你的哈哈。”裴乐之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方祁也只当她心情不好,胡乱发泄而已。 然而旁听全程的陆绮不禁狂翻白眼:这俩人搁这儿演戏呢,可他是真的好困,算了这也不是什么正经话题,能不能不听啊。陆绮想了想,虽然裴擒让他盯梢裴乐之,但丹枞白日都说了给方祁送饭不算什么大事,那她们这大晚上聊天也没什么? 白日骑马实在困了,陆绮索性几个跃起,跑回去睡觉了。 第36章 寂夜聊裴方缓嫌隙(2) 跟方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裴乐之暂时没再去想那些真真假假,心情好了许多。却忽然,裴乐之觉得大半夜扯着方祁不让人睡觉,有些不好,于是又清了清嗓子,关心起他来:“中午听你咳来着,没什么问题?” “应该没,可能是见到了你,现在便全好了。”方祁声音戏谑。白日他那几声咳本来是用作博同情的,然而此刻裴乐之既然都亲自找来,这伪装也就再没必要。凡事过犹不及,方祁深知要留有想象空间的道理。 裴乐之素来觉得方祁不正经,是以他番这直白的玩笑听在裴乐之耳里却也没什么感触,“哦,合着我还是个神医,那改明儿支个摊儿挣银子去。” 门后面方祁发出一声轻笑:“你很缺钱吗?怎么那么爱钱?” 裴乐之点头如捣蒜:“你怎么知道?我可爱钱了。” “巧了,我也爱钱,我知道这城内所有钱庄的利率,哪个钱庄什么时候搞活动送小金锭我都摸得门儿清,以后有什么存钱套利的事,尽管来问我!”方祁得意洋洋,不是吹的,他和钱庄打交道多年,也是掌握了其中不少规律。 哪知裴乐之听他这样说,脑子里立马浮现出现代的杀猪盘,她脱口而出道:“真的假的?骗我感情可以,骗我钱不行!” 不成想方祁只听进去了前半句,“你说,骗你感情可以?那给我个孩子也行?”半是玩笑半是试探,但方祁说出来后顿感后悔。对面果然沉默几晌,方祁又开始给自己找补:“失言失言,开个玩笑。” 裴乐之顿了顿,终是接过了话茬:“我说方祁,你真有那么想要孩子?你就那么肯定,父凭子贵在裴府行得通?”裴乐之想,自己算是拐个弯地暗示过他了,看裴擒的意思,哪怕方祁成功孕子,很可能也是一碗红花的事……摇摇头,裴乐之干脆点透:“母亲未必会让你生下孩子。” “难得,还能见你担心我。”方祁呵呵一笑,满不在乎:“那你护我不就好了。” 裴乐之被他这嬉皮笑脸的态度惹得有些生气,语气也重了几分:“我不护心思不正之人。” 话题到这儿就此尬住,两人之间的气氛回归焦灼。 好一会儿,终是裴乐之开口打破沉默,她抬手叩了一下房门,说道:“行了,就此打住,不然我怕我会忍不住骂你,方才的话你好好想想。” 门后的方祁闷声喃喃:“那你干脆骂我一顿好了,最好能骂醒我,我也觉得自己是疯了!”方祁说得有些激动,“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一转眼什么都变了?之之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停顿几许,方祁又道:“之之,你想不想听个故事?” “不想。”裴乐之想也没想就直接拒绝。 她估不来时间,而夏季昼长夜短,她怕等会儿天一下亮了被人发现她就完了。今天这趟出来虽然暂时忘却了烦恼,然而也是她一气之下胆子大起来的缘故。现在情绪平复,裴乐之又开始担心,万一让裴擒知道了她来这里,怕是又没好果子吃,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方祁。况且照目前的发展,恐怕方祁会更惨。 “改日,今日耽搁得有点儿久,我得走了。不过说真的,这柴房前门真没有什么送东西的地方?” 裴乐之抱着一丝希望,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等等,你一直在里面?那出恭怎么解决?哈哈哈哈……”笑到一半,裴乐之赶紧捂住嘴,却还是漏了一两声笑。 好半天才憋住笑意,裴乐之已然觉得肚子有些疼。 听到门外人没有再笑,方祁这才无语地说了句:“你在想什么……自然是有恭桶……” 裴乐之深深觉得,自己这样好像有些不礼貌,她摆手赔礼道:“方才对不住,问的有些奇怪,你就当我傻了这许多年,一时半会儿脑子还不好使算了。” “别这样说之之,你一直都很好。” 方祁这话说得像个好人,裴乐之觉得有些意外:“怎么还突然安慰起我来了,放心,我不觉得自己差。”说完裴乐之就开始在周围转悠,心想万一此处又有什么神奇的“狗洞”呢? 听到门外细碎的脚步声,感觉到裴乐之是在四处走动,方祁出声道:“别找了,门这儿有块活动的方木板,小东西应该能递进来。” “什么?”裴乐之赶紧走回门口:“那你怎么不早说?” 方祁答道:“这时候谁吃得下饭吃啊,而且,我要是说了,你放下东西就又要走了。” 裴乐之听得他语气低落,便难得好心安慰道:“没事,明日你就能出来了。”裴乐之说着东摸西摸,果然找到了那块方木板。她拔掉右下角的插销,后面陡然露出一片漆黑。“呃,可这是不是太窄了?”说着裴乐之端出一个盘子比了比,根本塞不进去。 闻言方祁也挪了过来,他个子高,方木板处正好对着他的下巴。“确实小了点,大概是没料到还有人能吃到饭菜,毕竟以往只送馒头就够了。” “嗯?什么意思?你是说这儿是专门用来送饭的窗口?小小一个柴房,难道还经常关人?” 方祁颔首,半蹲下身子,那双桃花眼就这么出现在裴乐之面前,此刻不见他眼中风流恣意,更多的只是空洞。 裴乐之脑中升起不好的联想:“你不会经常被关柴房?” 方祁轻轻笑了起来,裴乐之只觉得自己魔怔了,居然会被方祁的笑晃花了眼。那本来甚是死寂的眼神,突然之间流光溢彩起来,让人惊艳。 “上次被关还是半个月前的事了。”隔着一方门洞,方祁目光炯炯地望过来,嘴角上扬:“那时候的你也是,偷偷来看我。”似是陷入了某种回忆,方祁有些沉浸其中:“明明是稀松平常的禁闭,你却偷偷来看我,还央守门人给我塞绿豆糕……裴乐之,你知不知道,以前你也会给我带绿豆糕。” 虽说是问句,方祁说出来却是肯定的语气。裴乐之有些不理解,方祁怎么突然叫起了她的全名? 第37章 寂夜聊裴方缓嫌隙(3) “我没了从前的记忆,所以我不知道。”裴乐之答得坦然。 “也是,我也觉得惊异,多年未见你却还记得我喜欢绿豆糕。就仿佛像是回到了舅舅还在的时候,他罚我跪,你却半夜偷偷来寻我,一口一个‘祈哥哥’。呵,果然是你,笨嘴拙舌,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就只会抱着我耍无赖,我不吃你就撇嘴要闹,怕被发现,我只能乖乖听话……说来,我最开始根本没多爱吃绿豆糕,实在是被你给喂出来的。” 裴乐之听得有些入神,没想到原身和方祁还有这档子渊源。 也有可能,毕竟六岁前原主在裴府长大,那时候父母双全,有人疼爱。 哎,可怜,裴乐之在心里叹了口气。“什么叫我耍无赖……说的跟我多喜欢你似的。”倒像是什么青梅竹马的戏份,裴乐之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便索性岔开话题:“这就是你要说的故事吗?我不是说了我今日不听,快吃饭,没时间了。” 方祁发出几声轻笑:“裴乐之,我有时候在想你真的傻么?” 裴乐之脑中警铃大作,以为自己表现出了什么异常,却听方祁继续说道:“那为什么你回来了还记得我,为什么你突然摔了一跤,又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给人希望却又狠狠抛之于地弃诸尘泥,你们裴家的女子,都是一个样。”说到最后,方祁的声音已经发颤。 还好还好,裴乐之心想:原来不是怀疑原身被掉包了,只是在抒发一些怨愤之情。 呃,不过,怨愤之情? 裴乐之揉了揉眉心,不知何时自己听着听着竟然还皱起了眉。 什么叫裴家的女子都是一个样,裴擒和方冠华不是恩爱伉俪吗? 真是越来越不懂了。 眼前美人落难,又如泣如诉,裴乐之心中的天平早就倾斜了许多,但嘴上还是不曾松口:“方祁,我再说一遍,我的确没了从前的记忆,你今日的故事不错,但我还要再作确认,眼下你还是先吃饭。” 方祁抿唇,倒也并未在刚刚的话题上再过多纠缠,他转而嘟囔道:“菜都送不进来,这要怎么吃……” 方祁的话带着些许鼻音,再配上他那双湿漉漉的桃花眼,裴乐之看在眼里,心中直呼招架不住,天呐他好像在撒娇。 裴乐之叹了口气,继而打开铁盒,这时盒子里的酒精也差不多快燃尽了。“正好,饭菜还是热的。我东西都带到了,岂能让你吃不着?过来。”裴乐之勾勾手指,示意方祁靠近些。 “你做什么像姚叔逗狗的样子……”方祁好生怨念,却也不情不愿地往门边又挪了几步,将脸怼在了方形门洞上。 见方祁这般口嫌体正直,裴乐之顿时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咋没发现你还挺傲娇的呢,小祈子你这画风打开不对啊,说好的酷炫狂拽呢?”裴乐之一时高兴,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话越说越离谱。 好在方祁的注意力全被“小祈子”三个字吸引走了,“裴乐之,你这外号起的好生别扭。” “嗨哟,还有脾气了,‘小祈子’‘小祈子’‘小祈子’我偏这么叫,你奈我何?”裴乐之顺势做了个鬼脸,然后从盘中夹起一筷子菜,送进了门洞里,她张口道:“来,啊——” 门洞后被投喂的方祁傻了眼:“你这是在喂小孩儿吗……”方祈张嘴,刚要去吃,那头裴乐之伸着筷子的手一下收了回去。 扑了个空,方祁怒道:“你逗我呢?” “叫你话那么多,再抱怨我把这些都提走。”说着裴乐之还上下晃了晃筷子,表情颇为“小人得志”。 “你好凶啊。”方祁小声抱怨,心里却也知道裴乐之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便不由暗暗开心起来,她好像和自己亲近些了。 方祁眉眼弯弯,“讨好”般地轻轻张嘴:“啊——饿了。” 这副表情,落在裴乐之眼里分明就是“快来喂我”的傲娇,裴乐之顿感招架不住。她不再“摆谱”,开始正儿八经地当起个喂饭机器来。毕竟她是真的有些困了,解决完方祁这顿饭,她便回去睡觉。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两人也没有说什么话,只一个认真喂,一个沉默吃。裴乐之又开始走神,心道这场景,怎么还有些母慈子孝的意味?裴乐之没忍住,赶紧用另一只得闲的手捂嘴偷笑起来。 那头,方祁看到伸过来的筷子抖了三抖,不由抬眼望去,就见裴乐之在对面一脸憋笑。方祁无语:“很好笑么?” 裴乐之察觉到方祁不满的目光,立刻严肃了表情:“还好,哎呀,我手有些酸。”裴乐之一边说,一边眨巴眨巴眼睛,示意方祁看自己半悬空的手臂。 方祁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不会把手搭在门板上借力么?”说完方祁便又觉得不妥,思及裴乐之这样喂饭确实难受,于是他把头往边上偏了偏,说道:“好了,我吃好了。” 这下换裴乐之不干了:“诶别啊,你得多吃点,这早午膳呢,晚膳我再想办法给你带来,或者看到时候是不是也无人看守。” 方祁还是摇头,甚至往后退去,“我真的吃好了,你快收拾收拾回去睡。” “不行。”裴乐之开始强硬起来,“过来,给我吃完它,这铁盒我提着重,你吃完了好替我分担点儿。”裴乐之一旦决定瞎编,鬼点子就特别多,什么胡说八道的理由都能让她给扯出来。 “我怎么觉得你在诓我?那好,劳你受累。”方祁又挪了回来,乖乖等裴乐之投喂。只是这次,他伸出一只手,将裴乐之的手臂轻轻托起,好让她不至于抬着费力。 方祁冰凉的指尖触过来时,裴乐之还有些惊诧,心道他这是要干嘛。待看明白方祁的动作后,裴乐之便觉得他还是有体贴之处,“倒也不必如此,小祈子,这个人情好还,这样,一顿饭二两银子,你出来后记得给我四两,怎么样?!” 裴乐之嘴角咧得像精于算计的奸商,却不想方祁并不反驳,他爽快道:“好,我给,今夜谢谢你能来。” 怪不得说真诚是必杀技呢,裴乐之一下子被噎住了,开始语无伦次:“我开玩笑的,看,我就是这么爱钱。你快点儿吃,吃完休息去。诶,我其实也要谢谢你啊,没想到跟你聊天心情好了不少。诶,不对,小祈子你怎么这么豪横,果然父亲给你留了不少钱?” 第38章 寂夜聊裴方缓嫌隙(4) 裴乐之眯起眼,想到了春颂说到的小道消息。 说是方冠华本出自大家,资产丰厚,即使方家落败了那也是在他出嫁许久之后的事。所以方祁被领回裴府的那日,方冠华就安顿好了一切,给方祁备了不少嫁妆,为的是以后无论如何,方祁都能有自己的退路。 当然这些都是私底下仆从们传的,毕竟谁也没见过那些嫁妆,而当年负责这些事的,都是方冠华的心腹林致。 方祁突然出声,打断了裴乐之的思绪,“裴乐之,你其实挺好的,想做什么就去做,你应该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听到裴乐之那句留钱的疑问,方祁脑中突然又想起那个时而严厉,时而温柔但却永远有风骨的男子,“是,舅舅是给我留了一笔钱傍身。” 裴乐之装作大吃一惊的模样,手向下挥了几挥,示意方祁打住:“怎么承认得这么爽快,好了好了,我不想听。既是父亲给你的,你自己留好就是,你是他夫家唯一的血脉,你要珍惜自己懂吗?” 裴乐之心想,话题终究还是绕回了下药一事,算了,干脆一并说完。“下药这种事,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发生了,父亲当年教你、我还有丹枞三人读书明理,想也是不愿看到有谁走歪门邪道的。” “既然说到了这儿……”方祈默了默,道:“裴乐之,我感觉得到,你离我是要越来越远了。”方祁偏过头去,很快又转了过来,神色如常,可那月光下湿漉漉的眼睛,出卖了一切。 裴乐之知道,方祁是不想在她面前哭。 “还有一事,你……舅舅应该也给你留了东西,大概会是在林叔林致那儿,这次你回来林叔却没跟着,我还有些奇怪。不过也可能是他年纪大了奔波不得,那庄子本身也是舅舅喜欢待的地方。” 回忆起从前,方祁的眼神亮了亮,“舅舅以前常说,‘山川风光、自然之景,虽也涤荡尘心,但却不远及这小小山庄及其所护乡民。只因一粥一饭,一粒一艰辛。庄子上的一切可映世间百态,而那田间风物亦最是返璞归真之所在。’” “居然还心系黎民百姓。”裴乐之感慨了句,心道方冠华还挺多面,从每个人不同的描述拼起来……她总结道:“父亲似乎是个涵义丰富的人。” 方祁颔首:“舅舅是我见过的,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方祁本还想怨憎一句“可惜你母亲却不懂珍惜”,但转念一想,既然裴乐之前尘尽忘,或许他也不该强加因果,也罢。 说了这么久,方祁其实一直在扯些有的没的。他百转千回说不出口的,其实是一句“对不起”。方祁觉得自己很矛盾,脑子里朦朦胧胧,缠作一团。 这时裴乐之忽然开口说道:“诶,我想问个事,你这内侍人的身份是如何来的?”裴乐之心知这多半是方冠华的刻意安排,为的是百年后方祁能有人庇护。 “自然是舅舅许的。”方祁闭眼,深呼吸几下稳住情绪,道:“彼时皆年幼,你喜欢同我玩闹,舅舅便说把你我配做一对,我想他也是怕我孤苦无依身份不正,从而生出什么寄人篱下之感。” 方祁探身向窗外高悬的明月望去,自言自语:“可是舅舅,如果您在天有灵,祈儿想告诉您,那几年祈儿过得很开心。舅舅养育之恩无以为报。”说罢方祁竟然突兀跪地,郑重地磕了个响头。 裴乐之见此,心中不免叹息,大概方冠华也没有想到,他走后反而连累了这一干孩子,尤其是方祁,怕是在府中很不受待见。裴乐之又想起之前,自己无意中听到府中仆从对方祁明目张胆的议论。 其中轻贱之意,溢于言表。 可那不也是因为他不走正道,给自己下药吗? 裴乐之正想到这里,却听方祁再次磕了一个头,只是这次重重的一声,把裴乐之吓了一跳。“方祁你这是干什么?父亲在天之灵收到了收到了啊,地上凉别再磕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裴乐之却突然想到了丹枞……几日前丹枞也是这般轻柔的语气,牵起她的手,哄她快些回屋,别再玩闹。 丹枞啊,那时的你,也只是出于怜悯之意吗? 裴乐之有些难过,却不知是为谁。 然则方祁刚刚那一礼,其实是行给裴乐之的,是以他开口道:“裴乐之,对不起。” 方祁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如释重负。 这几日的落寞和煎熬,怀疑和不肯相信,以及自责和不确定,都在这一刻,倾数道出,最终化为一句复杂的“对不起”。 “你是说下药一事?”裴乐之抿唇,“好,你的道歉我接受,但也要看你今后是否再犯。方祁,看在我们也曾一同长大的份儿上,我希望你能够行得正坐得端,我相信这也是父亲所愿。以后,万勿再自轻自贱了,更不能走些歪门邪道,好吗?” 那头,方祁鼻音浓重地应了声“嗯”,他实在不敢多说,唯恐一张口,泪水就已决堤。 “那之后……你有没有喝避子汤?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明白母亲不可能让你以这种方式成功,我不想看人一尸两命。” 裴乐之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直白如斯,方祁全明白了。他的脸白了几分,但在这夜里看不真切,“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我。” 两相无话,裴乐之于是收拾起碗筷。待到收拾得差不多了,她站起身,说道:“那就先这样,我回去了。” “好,你路上当心些走,别再摔着了。”方祁说完又“呸呸呸”起来:“我这个乌鸦嘴,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时候天还没亮,你慢些走。” 裴乐之被方祁这笨拙的样子逗笑,也不再挖苦他:“行行行,小祈子的叮嘱收到了,我还是会快些走,但保证不会摔着好。” “你这倔脾气和舅舅一样,不听劝。”方祁摇了摇头,道:“你放心,丹枞暂时去了庄子,这看门的马二姐没了禁忌,日上三竿才会来,所谓看守一把锁的事,松得很。” 裴乐之又听到了丹枞的名字,下意识想要逃避。“什么叫没了禁忌日上三竿才来?这不是玩忽职守?”裴乐之皱眉,复又解释道:“呃,虽然看守的是你,但这和丹枞在不在府里,有什么关系?” 一语道破八卦,方祁不屑道:“那女人新占了一房夫婿,恨不得日日宣淫。”方祁突然捂嘴住口,小心翼翼地试探裴乐之道:“我……我这样说,你会不会觉得我言语粗鄙、行为下贱?”他声音越说越弱,已是俨然没了底气。 裴乐之不禁嗤笑:“喂,小祈子,拿出你那日霸道张狂的样子来。这么低声下气,可不像你。我大概明白了,那人娶了新夫,贪恋温柔乡是,有丹枞在她害怕被抓,所以会多少顾忌点?我猜的对吗?” 裴乐之说罢,方祁露出“你真聪明”的眼神,也很吃惊裴乐之的脑子如今竟然转得这么活络。“对,如你所言。所以我让你不必担心,慢些回去就是。” 怕裴乐之不信他,方祁又急急补充道:“我发誓,所言非虚,你且信我一次。” 裴乐之倒并未像方祁那样想多,她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随意道:“行,我走慢些就是。还有,方祁,刚刚你说的是描述性的话,所以在我这儿,不存在什么粗鄙下贱之分。只要你为人端正,自己不看轻自己,那我自然更不会。” 第39章 念往昔方祈悔莫及(1) 待裴乐之走后,方祁彻底失眠,毫无睡意。他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裴乐之刚刚叫自己不要自轻自贱的那些话。 曾几何时,舅舅也是一笔一划,亲自教他为人之理。是啊,何时?他何时成了这般面目可憎的模样?他为什么会动了那样下作的念头? 是了,半个月前他被关在柴房,看守的人还是马二姐。那女人在门外同人闲聊,说话间阴恻恻来了句,“一包药的事,进了我的屋生米煮成熟饭还不是任我拿捏,再有了孩子,谁不死心塌地?” 也就是那时,方祁动了下药的念头。 方祁也不知自己是如何鬼使神差地,去苏氏医馆抓了几味药。平日里他在那儿多有走动,普通的药材搭配多少也就知道点儿,就这样,向恶的路一走就无法回头。 如果说之前刚听闻裴乐之回府的消息,方祁只是觉得突然和惊讶,平静的日子也就那么得过且过地一日日翻着篇。然而当他远远站在游廊那头,就瞧见对面的少女向自己兴奋挥手,脆生生喊他“祁哥哥”时,他恍惚觉得,自己的生活兴许有了新的盼头。 果然裴乐之还是喜欢腻着自己。 如果说少时两人还算幼稚的玩伴,如今方祁的心情倒是有些复杂。裴乐之……傻是傻了点儿,但见了他总是笑呵呵的,比起那些或伪装或轻蔑的眼神,只有裴乐之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待他一如既往。 某日下午,方祁无所事事地在花园里转悠,却碰见裴乐之在喂红鲤。她那咋咋呼呼的样子,方祁不禁摇头,心道还是个小孩儿。而裴乐之扭头看见了方祁,便大声兴奋喊道:“祈哥哥,你看小红鲤,在吃饭,真好看!”说着,裴乐之放下鱼食,向方祁小跑过去,要拉他一起喂鱼。 方祁闲来无事,索性任裴乐之牵着衣袖往前走。却没想到,裴乐之一高兴,手上鱼食没有拿稳,“哗啦”一声撒了满池塘。 那一整个下午,裴府花园里充斥着的,是裴乐之的哇哇大哭声,和方祁无奈哄她别哭的安慰。 路过的仆从不免窃窃私语,这傻小姐又在闹哪出啊,府中也就方内侍能和她玩到一处去。傻小姐和罪籍的内侍,不敢多言的仆从们互相递了个眼神,会意一笑,然后分别各忙各的去。 而刚刚仆从们话题里的主人公方祁,此时正双手抱着裴乐之,往她的非晚斋走去。 裴乐之是个傻子,故而世俗虽然讲女男大防,但不多,再者方祁本来顶着个内侍人的身份,这二人的接触在旁人眼中也就稀松平常。不过,在方祁这儿,本来就是无意所以坦然,直到那日他又听到了府中仆从闲聊。 他们说他方祁苦熬多年,如今小姐回府说不定能让他鸡犬升天。然而也有人嗤之以鼻,说小姐只是个傻子,任她给再多的喜爱,方内侍又如何借势?这时不知谁小声说了句,“这就不懂了,小姐无论如何是裴府的少主人,我要是方内侍,我就拿捏住小姐,后半生的荣华富贵那还用愁?搏一搏,当上正君也未可知。” 后面其他人的打趣方祁也没再多听,闲言碎语,这些年在院子里听得还不多吗。 再后来,方祁不知怎的突然梦见了多年未曾入梦的母亲,母亲还是那般温柔慈爱,低声唤他“祈儿”,只是梦中转眼闪过的,又是绝望喧嚣的方府,母亲趁乱推他出暗门,大吼着让他不准回来,“去裴府!去找你舅舅!” 那是他见母亲的最后一面。 梦醒,方祁记起了母亲当年最后的交代——销掉罪籍。 他有些发愣,罪籍,其实对他影响不大。这些年寄人篱下于裴府,裴擒除了偶尔发脾气牵连他,倒也没克扣他一分一毫。至于舅舅留给他的资产,许是不知,反正裴擒并未过问。如今的日子得过且过,他无需为生计犯愁,销罪籍这事儿,已被他淡忘了许多。 可这梦,就像是一个提醒。 连续几日都做着同一个噩梦,方祁的精神有些恍惚。再次偶遇裴乐之,他有些心烦,转身欲躲。却不想裴乐之关注着他,远远就盯到了她的“祈哥哥”。少女今日折了几根柳条,喊住方祁:“祁哥哥,我们编花环,好不好?” 方祁见自己已经被发现,也不好再退,只能不耐烦上前道:“小姐。” 裴乐之高兴地拉上方祁的手,将柳条塞到后者手中,满眼期许:“祁哥哥,花环。” 方祁没好气地敷衍道:“我还有事,今日不能陪小姐。而且这花环,花都没有,做什么花环?”方祁嗤笑一声,说罢虚行一礼快步离开。 一旁的万松见傻小姐神情失落,心中难免恻隐,遂开导道:“方内侍有事,小姐咱们先去那边,给您摘几朵花?” 裴乐之本是失落地低着头,闻言却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捏紧了手中柳条,然后点头,跟着万松往花园那头走去。 第40章 念往昔方祈悔莫及(2) 夜晚,方祁从苏氏医馆帮忙回来。刚进栖逢楼的小院,他便注意到了院中石桌上那个造型粗糙的花环。 花环上的花,红的、粉的、紫的、黄的都有,只是几乎都蔫完了。 方祁摇摇头,想也知道是那个傻子。他走近,却发现旁边还压着一小张纸条,上面的字写得好看但话却不大通顺——“祁哥哥,有花,很多颜色,好看。”方祁凝神一想,还是拿起那个花环进了屋。 〈〉 非晚斋内,万松看裴乐之不肯吃饭,有些心焦。今日傻小姐编好了花环,却没在府中找到方内侍。大抵是以为自己惹了方内侍生气,这傻小姐将花环送到栖逢楼后,回来就神色恹恹。当然这些都是万松猜的,毕竟傻小姐总是爱找方内侍玩,听仆从们议论以前小姐还在府中时,她二人就是玩伴,所以这也并不奇怪。万松摇头,想着今晚怕是得半夜起来给傻小姐热饭了,然而一转眼他就看见方内侍走进了屋。 稀罕,万松如蒙大赦,要不是丹总管吩咐他务必精心照顾小姐,他也不用这么操心。于是万松赶紧凑上前去,说道:“方内侍,您来得正好,小姐今日没给您花环,很是失落,晚膳也没心思用呢。” 闻言方祁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花环,望向裴乐之道:“是这个么?” 裴乐之听到方祁的声音,眼睛一亮,兴奋喊道:“祁哥哥!” 方祁挥手,万松知趣退下。 “怎么不吃饭?”方祁找了个凳子坐下,随口问道。 “不不,吃,之之吃。”说着裴乐之就自己打开食盒,乖乖吃起饭来,她一边吃一边不忘时时抬头看看方祁还在不在,而后又傻笑几声。 方祁觉得有些好笑,嘴角往上翘了翘。 裴乐之却很开心:“祁哥哥在笑,开心。” 方祁摇摇头,痴儿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真好。“你这花环,是送给我的?” 裴乐之听到方祁问话,认真点了点头,她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方祁拦住。“你别说话,听我说。” 裴乐之眨巴眨巴眼睛,继续吃饭。 “你很喜欢跟我玩吗?还是说,你喜欢我?”方祁把玩着那个有些歪歪扭扭的花环,伸手掐下一朵枯萎的黄花,“可我看你之前也巴巴地去黏丹枞,你难道也喜欢他?呵。”方祁说完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毛病,拧眉想结束这个话题。 然而裴乐之却像是听懂了,她放下碗筷,嘟起嘴道:“之之喜欢祁哥哥,喜欢。丹……谁?”裴乐之话虽然说得不够清楚,但和她相处的这几个月,方祁已经能将她话中的意思理解个大半。 “丹枞,就是那个接你回来的……哥哥。”方祁顿了顿,丹枞好像是比裴乐之大点吗?忘了,就这样。“你喜欢那个哥哥吗?我见你前些日子还去给人送糖。”不知不觉,原来他也观察了裴乐之许多啊,方祁的心一沉。 然而裴乐之连连摇头,嘴上居然蹦出了几句完整的话:“不喜欢,之之喜欢祁哥哥。祁哥哥笑,丹,丹见了之之不笑,之之给他糖,他不笑,之之想跟他玩,丹不喜欢之之。” 裴乐之的话很有些混乱,但方祁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幼时他们三人一同长大,丹枞是一岁入府的,也同他们不甚亲热,然而舅舅喜欢他,所以他们仨常在一处教养。方才他突然提及丹枞,也只是随口一说,他看得出来,丹枞还是那个老样子,持守端正,看不出有什么特殊心思。 至于裴乐之,方祁自己都得承认,大半的时间里,裴乐之都是黏着他的。只是十几年过去,裴乐之再回来,不认得丹枞却还记得他,方祁也觉得奇怪。 “你怎么总是唤我祁哥哥?”说着方祁伸手揉了揉裴乐之的头顶,“怪黏人的。” 第41章 念往昔方祈悔莫及(3) 回忆显得如此久远温馨,但这其实也只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 方祁喉头一哽,他对裴乐之的感情或许有些复杂。之前的傻子裴乐之对他挺好,每日“祈哥哥”“祈哥哥”地叫着,也是他销罪籍的希望,所以……他其实是有点儿喜欢她的? 方祁为自己脑中蹦出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由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 可后来裴乐之摔跤,再醒来目光却投向了丹枞……方祁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处处争不过丹枞时,他心里百般嫉妒,却也万分不解,为什么从前还是好好儿的,一下子就全都变了样?那个过去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裴乐之,现在却只看得到丹枞。凭什么?凭什么就他方祁该被所有人唾弃? 是不是自己不该逼她?她还什么都不懂,自己却仗着她的喜欢想利用她,而她一向是依着他的。 那日,如果不是自己一时鬼迷心窍,那般强迫于她,把她吓着了……方祁苦笑,或许再也回不去了。如果舅舅还在,他也可以是那个光风霁月的“祈哥哥”啊…… 还好,还为时不晚,一滴清泪从方祁的眼角滑落,他不知,这是不是在哭自己。 曾几何时,他也是众星捧月的太尉府长孙,即使后来家中巨变,来到裴府舅舅也对他悉心教导,君子端方、行止有度的道理他何尝不懂?只是后来,一切都发展得这么让人猝不及防,舅母舅舅生了嫌隙,两厢别居,在外却仍假作妻夫和睦的典范。 然当时年少,感触不深,只是常得见舅母会偷偷来看舅舅,却也不进院中,只远远观望。 见了他,舅母还会让旁边的姜姑姑给自己一包方糖。那时候,他总是隔三差五偷偷去看舅母有没有来,为的就是那一包方糖。长大懂事后,他也时时后悔,如果当时的自己伶俐点儿,转头告诉舅舅,舅母其实一直挂碍着他,她们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呢? 再后来,舅舅突然撒手人寰,昔日同为玩伴的裴乐之也被送去了庄子,府中人皆言是小姐克死了自己的父亲。可是方祁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语,裴乐之那么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她只是,只是想去折一枝并蒂莲哄舅舅开心…… 虽然裴乐之当年只五六岁,但那等心思玲珑的人儿,又怎会不期望他人口中的母亲,和父亲一同言笑晏晏,能多陪伴自己左右呢? 有时方祁被舅母的无端责难气得委屈直哭,而这府中已经无人护他时,他也会怪到裴乐之的头上。当年她要是不去折那并蒂莲,会不会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可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连方祁都明白,这些意外的事故如何能怪到六岁稚儿的身上,舅母她只是在逃避。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一别经年,再见故人,裴乐之还是那般天真烂漫的模样,虽然是因着痴傻的缘故。 而他自己,则早已在舅母时不时的发难中麻木,所以再次被罚禁闭关到柴房时,他只是习以为常。 可裴乐之这个傻子,还认得他是“祈哥哥”,居然还想偷偷给他带绿豆糕。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再是被舅舅象征性地在房中罚跪,裴乐之也就不再能稚子无知地搂着他,央他道“绿豆糕,祈哥哥吃块绿豆糕……” 裴乐之带着绿豆糕意图托守门人送进来的那日,毫不意外的,方祁的禁闭又延长了。 也是为着这一场突然的感动,再加上被关禁闭时无意听到的污言秽语和马二姐的下三滥手段,方祁走上了下药的不归路。 他不该,他不该一时行差踏错,怎么能对她使这样的手段?想到这里,方祁万般懊悔,用力攥紧了衣袖,指节泛白,胸中一阵发闷。 无人教养。 他又想起府中人的闲言碎语,说他是丧家之犬,在裴府反而恩将仇报,意图下药引诱小姐。 丧家之犬? 是,他是丧家之犬,从那个惊变的夏天起,他就真的没有家了,舅舅带给他的第二个温暖的家…… 一朝美梦碎,已是孑立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不该抛下许多年前舅舅教给他的那些做人道理……自甘堕落向着歹人学事的他,一定让舅舅失望了。 事发后,他也惶恐,每每梦醒,脑子里都是裴乐之抗拒的神情和哭闹,所以他没有管自己背上挨打的伤有没有好,又偷偷溜去想见她,想看看她还好不好。 虽然他深知自己的行为卑鄙,本没有脸见她。 一步错步步错,裴乐之再次见到他,对他很是抗拒。二人争吵一番,他发现,自己没有勇气面对一个痴儿,所以只能一味地提高音量,骗她哄她诱她自己不是故意的。 他也不知,这话真假几分,他那时脑子混沌不已,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祈求原谅,还是在说服自己事已至此。 却不想,他被丹枞撞见,以为又是来强迫裴乐之行不轨之事。丹枞直接动了怒,抬腿使了十成的力就往他要紧的方向踢,还好他也会武,才得以堪堪闪避过去。 那是他和丹枞认识二十年来,第一次见对方生那么大的气,“你再敢心怀不轨,我必让你断子绝孙。” 被丹枞的话唬到,他也知自己再没有留下的缘由,于是灰溜溜地离开了非晚斋。再过几日,他听到的就是裴乐之摔跤的消息。再后来,她就再也没有叫过自己“祈哥哥”了,她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丹枞。 是报应呢,方祁阖眼,右手覆上额头,心中苦闷彷徨,都是报应呢。 不然,她怎么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不知过了多久,旭日初升,明晃晃的亮光从窗户纸上透过来,方祁睁开有些刺痛的双眼,这次,或许是真的,新的一天了。 第42章 虚赔罪演个真膈应(1) 清晨,春颂按例去叫裴乐之起床。 进到屋内,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家小姐昨夜连鞋袜都没脱,半边身子歪在床上就睡着了。然而此刻时辰已经不早,春颂只得上前,俯身靠近,轻唤裴乐之起来:“小姐,该起了,小姐?起床了,您昨日说要到库房提什么东西去顾府呢?小姐?” 裴乐之本来睡得迷迷糊糊,完全不想起来,猛然听到耳边传来“顾府”两个字,她整个人霎时清醒。差点儿忘了,今天还得去顾府赔罪!虽然此刻困得眼皮直打架,但裴乐之还是勉强爬了起来,一声不吭地任由春颂给她梳洗打扮。 “小姐,您昨夜和衣而睡,是之后又醒了吗?” 听到春颂的疑问,裴乐之边打呵欠边点了个头,回应道:“嗯,半夜醒来出去转了转,对了春颂,多谢你留的饭菜,还是热乎的,有心了。” 春颂得了夸奖,脸上表情喜悦,开心自己这贴身女使似乎做得还不错。 接着主仆二人简单用了点早膳,就往府中库房走去。路上,裴乐之问春颂道:“这拜访该带什么礼,春颂你知道吗?”闻言春颂有些惭愧地摇头:“对不起小姐,春颂对这些……都还不大了解,不过待会儿您可以跟库房形容下用途,应该能有合适的礼。” 这般说着,二人很快就到了库房,却被告知丹总管早已经为小姐选好了礼,是一柄掐丝珐琅缠枝莲如意。 春颂上前接过礼品的时候,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意味——自家小姐盯着礼品的眼神那叫一个愤怒,似乎要透过礼盒把那如意盯穿,甚至烧出个洞来。 然而终究裴乐之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春颂带上东西快走,别误了时辰。直至后面二人到了顾府,春颂看见自家小姐换了个面貌,转而“温文尔雅”地向顾家家主说明来意,才恍然明白小姐刚刚的反应为何会那么大。 赔罪……她可听说是顾府人无端生事,多亏小姐护短,才硬是把那刁仆好一顿收拾,还保住了当日的车夫。丹总管是怎么想的?竟把小姐往顾公子那儿推,连赔礼这等一应巨细都安排得如此妥帖,难怪小姐要生气了,春颂在心里直嘀咕。 〈〉 此刻的顾府正厅,顾漆连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准弟妹,心中摸不清她为何会突然造访。不过今日阿弟也不在府中,正好免了她俩打照面,徒惹那小子闹脾气。“裴小姐,请坐。”顾漆连话音刚落,厅中便有仆从上前,有条不紊地为裴乐之沏了一碗茶。 裴乐之倒也不墨迹,她作了一揖,于下首开门见山道:“叨扰顾姐姐了,在下今日冒昧来府,是为前几日马车一事特来向顾公子赔罪。”说罢裴乐之示意春颂递上礼盒,“小小一柄珐琅如意,不成敬意。” 顾漆连放下了手中的茶碗,问道:“赔罪?所为何事?还请裴小姐细说。” 呵,顾榴石,没敢跟你姐说?裴乐之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继续道:“前几日在下出府办事,路上恰好遇见了顾公子的马车,两边车夫或许都急着赶路,互不相让,闹了些不快。然而当日天色已晚,也就没来得及向顾公子赔罪。” 顾漆连有些纳罕:阿弟怎么没跟她说过还有这回事?难怪那日见他回来脸色不好,还以为是跟罗小姐闹了别扭,但后来瞧着罗小姐云淡风轻的样子,她便想着小情侣玩闹或许过半日就好了,倒也没深究。 却不想,今日裴乐之这么一说,嗐,顾漆连突然反应过来,她们三个难不成撞上了?! 示意仆从将礼盒收下,顾漆连客气道:“这等小事,裴小姐倒不必亲自登门的。” 顾漆连整个人本就长得慈眉善目,和她那骄纵明艳的弟弟顾榴石全然不同,眼下她既因着理亏而有心向裴乐之释放善意,便笑得更加亲切起来。 “听闻前段时间裴小姐因祸得福,以你我二家的渊源,本该早就前去探望的。只是我公务繁忙,这事便一拖再拖。今日裴小姐这样一说,我倒觉得老天作美,你二人就这么碰巧见上了面,也是缘分。”说着顾漆连又浅笑一二。 呵呵,我信你个鬼。 顾漆连话说得模糊挑不出错,裴乐之也懒得和她周旋,直接问道:“多谢顾姐姐关心,说来,今日尚未见到顾公子,这赔罪还是得我亲自跟他说,方表诚意。” 顾漆连心中有一阵迟疑,今日见这裴乐之言行与常人无异也就算了,她还主动来找阿弟,怪哉,难道这是她母亲的意思? 想着裴乐之也没有兴师问罪的举动,顾漆连一时拿不准,道:“裴小姐的意思我会转告阿弟,只是今日不凑巧,他出去寻朋友射箭玩了。改日我定带他去你府上登门拜访。” 吃了个不知真假的闭门羹,裴乐之倒也不恼,她闲适地呷了一口茶,笑吟吟道:“朋友?不会是罗小姐罗予青?” 顾漆连的笑容有片刻凝固:“确是她,没想到,你二人竟也认识。” 裴乐之听得顾漆连打哈哈,也不接话,只是皮笑肉不笑。 厅中一时静默,尴尬的气氛上升,最后还是顾漆连斟酌片刻,说道:“罗府与我顾府一墙之隔,所以阿弟和罗小姐自幼相识,平日便多走动些。” 然而顾漆连也只是草草解释了这么一句,随后就借口有事先行离开,还带走了随侍的仆从,只留下裴乐之和春颂主仆二人在正厅中干坐着,摆明了不怎么欢迎她们。 〈〉 出了顾府,春颂气鼓鼓地为自家小姐鸣不平道:“小姐,这顾家主什么意思,说是让我们自便,结果连个端茶倒水的仆从都不留,这不摆明了让我们自己知趣赶紧走吗?!” 裴乐之被春颂气极的模样惹笑,遂赞同地点了点头:“嗯,看来你也发现了。” 眼看小姐不怒反笑,春颂有些恨铁不成钢:“小姐,您怎么还笑起来了,她们这么怠慢您,您还笑。” 闻言裴乐之偏头看向春颂,没忍住戳了戳她的脸道:“马车那日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我今日来不过是个幌子,免得母亲总是看我不顺眼。再者,她不待见我我也讨厌她们,相看两相厌,岂不正好?” 春颂恍然大悟,果然,她就说小姐怎么会心甘情愿来道歉,春颂撇撇嘴,还是有些不甘心道:“还有一事,小姐请恕春颂多嘴,虽然不知您口中的罗小姐是何人物,但顾公子有婚约在身却同其他小姐自由出入,实在不妥。” 这个浅显的道理,裴乐之如何不懂,只是她对顾榴石没有心思,甚至多了厌恶,倒是巴不得他离自己越远越好。至于名声,反正她都是个“傻子小姐”了,再加个“戴绿帽的傻子小姐”倒也无妨,只要这婚结不成就是了。想到这儿,裴乐之好言宽慰道:“没错,罗予青和顾榴石,就是你能想得到的那种关系。” 听到自己的猜测被证实,春颂下意识双手捂嘴,面上难掩吃惊神色:“小姐可别诓春颂,您难道……就不生气吗?”春颂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惊呼,“天呐小姐!您那日马车出事,该不会就是碰见了那俩奸夫淫妇?!”说着春颂握紧了拳头,一脸愤懑,那模样神似捉奸的人是她自己。 “哈哈哈哈,春颂你怎么这么可爱。”裴乐之轻轻拍了拍春颂的肩,赶紧挑了些无关紧要的内容,跟春颂讲了讲那日的事,免得这小姑娘丰富联想,血压飙升。 “喏事情就是这样,你是个伶俐的,我想你看得出来我真正属意谁。”裴乐之没有直接说出丹枞的名字,是因为自从知道丹枞是被裴擒安派过来的,她的心思也有些许摇摆。 裴乐之顿了顿,道:“所以,顾榴石爱和谁在一起,我并不关心,你也无需为我感到不平。他不想嫁我不想娶,我们目的相同,才是我关心的事。当然,他既没和我成婚,我俩也不熟,在我这儿他爱跟谁在一起跟谁在一起,问题不大。” 闻言春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春颂明白了。”接着她又竖起大拇指,佩服道:“小姐好胸襟,在寻常人家,顶着别人未婚夫的名头和其他女子出双入对,可是会被准妻主退亲的,以后出嫁名声也会受影响。” 裴乐之不禁咂嘴:“咦?春颂,你这话怎么像是在阴阳我,那说来,我可以退顾榴石的亲吗?” 春颂摇头,实诚道:“怕是不能,您的婚约有先帝的金葳册背书,而且,”春颂突然附耳过来,小声道:“顾府门楣高出咱们许多,确实不行。”说到这儿,春颂又忍不住拍了个巴掌,“小姐远见,小不忍则乱大谋!” 裴乐之实在是有些无言以对,她现在觉得,春颂这姑娘脑瓜子联想之丰富,怕是和她不相上下。“行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你是我的贴身女使,别说错话会错意就行。” “小姐放一百个心,春颂是向着您的!”说完,春颂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胸脯。 “那走,咱们现在去会会顾榴石。” “啊?可是小姐,顾府方才说他人不在府上啊?” “谁跟你说我们还要回去的。连京内练箭场地就一个,还怕找不到他?” “小姐英明!” “行了,别拍马屁了,再不快点儿走,他跑去吃饭了,或者不玩了,那我们还真可能一无所获咯~” “小姐等等春颂,走,咱们这就走!” 陆绮远远跟在人群中,听着这主仆二人的聒噪对话,不觉好笑,什么样的下人跟什么样的主子,倒是有趣。 第43章 虚赔罪演个真膈应(2) “呀!”(罗予青) “正中靶心!好厉害呢!”(裴乐之) 顾榴石甫一放下弓箭,就听到了少女的高声喝彩,心情大好。只见他略微偏头,轻抬起下巴,正打算在心上人面前露出个最为意气风发的笑容,却不想在罗予青身后约五米处,看见了个不速之客。 裴乐之? 顾榴石勾起的嘴角咧到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方才说话的,好像并不是予青?! “你来干什么?”顾榴石皱眉,还好,他余光一瞟,予青没有生气他认错人。 “来欣赏顾公子的英武箭术呐~”裴乐之憋着笑,装模作样地夹了起来。 罗予青刚刚被裴乐之突兀地打断了话头,神情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掩盖了下去。此刻,罗予青双手抱臂,审视的目光扫向裴乐之,有些好奇她今日是要耍什么滑头。 这人还抢了自己的话,有趣。 此刻,从裴乐之的视线看过去,前面的顾榴石和罗予青并肩而立,二人身量相当,且今日都着一身劲装,倒显得她这长袍广袖的流仙裙有些格格不入。 再看顾榴石,还是做那日的高马尾装扮,不过当时匆匆一瞥,裴乐之倒没发现他头上缠的是红绳金玉的发带,比那小刁仆的红绸带华贵多了。 心中感慨真就富贵逼人,裴乐之又想到了顾榴石那说给就给的一百两,她不禁摇头,暗道当时就是宰少了。 却说顾榴石被裴乐之这么没由来地“捧”了一遭,一时愣住,竟然有些哑口无言。还是罗予青走近一步,伸手拉过他的手掌轻晃一下,他才回过神来。“裴乐之,钱已经送过去了,你还有什么事?” 听得顾榴石如此理直气壮,裴乐之不由嗤笑,今日顾榴石明显比之前少了许多心虚和顾忌,而这罗予青,眼里分明是挑衅。偏偏她还后退半步躲在顾榴石身后,忽而又上前一挡,将人拉至自己身后,大义凛然道:“裴小姐有事冲我来,莫要为难顾郎。” “啪,啪,啪。”裴乐之响亮地拍了三个巴掌,心中微恼。她自诩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不在意顾榴石跟别人交往是一回事,然而他和他的相好理直气壮地嫌她碍眼又是另一回事,这俩人好歹也装一下不是,但凡她俩收敛一点儿,她今日都不会想要“整顿”情场。 决心添堵,裴乐之笑意盎然地向罗予青打招呼:“罗小姐,又见面了,原来顾姐姐说的朋友就是你啊。”说着裴乐之灵活地窜至二人中间,生生将她俩挤开。 春颂看见自家小姐突然往前,一下子隔开了对面二人,只道小姐是要支棱起来捉奸了,遂也赶紧上前一步,握紧拳头准备随时接应。 眼瞅着顾榴石快要发火,裴乐之突然双手一边一个,轻柔地牵起顾榴石和罗予青的手,紧接着用力攥紧,语气真诚道:“未婚夫,罗小姐,听闻你二人自幼青梅竹马,一墙之隔,两两有意,我好生感动。” 裴乐之停顿片刻,趁二人呆愣之际,左右手指甲突然使劲往下一嵌,高声喊道:“今日我来,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方才裴乐之这一番高喊,直接盖住了顾榴石的吸气声,他的俊脸有些扭曲,不知是因被裴乐之使的十成劲掐得生疼,还是因为她那石破天惊的言论。 旁边的罗予青也好不到哪儿去,她第一反应是裴乐之在发什么疯,竟敢伺机报复。罗予青可不是个善茬,她并不打算吃这闷亏,反手就要掐回去。 然而裴乐之却像是有感应似的,飞快甩开罗予青的手,一个大跨步旋转就躲到了顾榴石右后方。 裴乐之跑得匆忙,竟把顾榴石也扯得身形一歪。她本是情急之下想躲开罗予青,但由于不会武功底盘不稳,裴乐之整个人用力过猛,直接让顾榴石和罗予青之间的距离也被拉开。 糟糕,脚崴了! 预感到要摔的那一刻,裴乐之毫不犹豫地拽上了顾榴石的手臂。 给我垫背!裴乐之心想。 然而预想之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四目相对,裴乐之亦从顾榴石的眼中读出了几分震惊。毕竟她也没有想到,顾榴石居然好心地用另一只手揽住了她。 好家伙,这姿势,经典场景啊。 裴乐之一脸“惊惶”,很快又代以感激的表情:“谢谢未婚夫,谢谢谢谢。”说完裴乐之装模作样地要起来,然而又不胜力地往后“摔”去。顾榴石果然再次一揽,这样一来二去,两人甚至搂得更紧了些。 第44章 虚赔罪演个真膈应(3) 就着这个姿势,裴乐之继续表演。 她一会儿望望顾榴石,一会儿又看看罗予青,言辞恳切:“未婚夫,你和罗小姐二人情投意合,我亦想见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现在你我尚有婚约,为了你的名声着想,以后这样光明正大的偷情,哦不,”裴乐之捂了下嘴,“见面场合见面场合,还是带上我!” 说完裴乐之也不起身,余光瞟到罗予青咬牙切齿的模样,心下一阵嘚瑟。 而顾榴石则是被裴乐之连珠炮似的话整懵圈了,不仅忘了催她起来,反而继续追问道:“这是何解?” 还是裴乐之自己觉得仰着脸说话脖子悬空有些难受,遂撑着站起了身,让春颂过来扶她。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裴乐之作了个揖,开始道歉:“方才有些激动,失礼了,二位勿怪。” 罗予青掂了掂左手的弓箭,“大度”道:“不怪,就是手有些疼,裴妹妹以后还是要学会控制着些情绪,不然怕别人又要当你疯疯癫癫了。” 裴乐之小手拍了拍胸脯,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而后她居然大胆面向二人,甚至又走到她们中间,道:“罗姐姐的建议极好。” 裴乐之说着就地转了个圈,她今日穿了十二米的破裙,裙摆转开直打得旁边二人不由往后退去闪避些许。裴乐之边转边咯咯一笑,语气天真:“老天保佑,罗姐姐你看,妹妹自摔了一跤后已然大好了,大概这就是福兮祸所伏~” 说完裴乐之先去牵了左边顾榴石的手,看见他手上那块儿泛红的地方,裴乐之暗喜心道掐得好,但面上仍作惭愧神色,继而又撅着嘴,低头轻呼了口气,这才软软糯糯道:“哎呀未婚夫,对不起,还疼么?” 裴乐之说着说着又吹了几口气,最后一瞬,她的唇却借着错位,假意轻轻擦过顾榴石的伤口处,暧昧地让人一凛。偏偏几乎是立时,裴乐之又拽着顾榴石,往罗予青那儿奔去。 有顾榴石在跟前,罗予青不好发作,也就便宜了裴乐之。她就着罗予青被掐得泛红的地方,故技重施,呼了口气,眼中却蓄起了泪:“罗姐姐的伤口好深,都怪妹妹,妹妹给姐姐多吹吹,就不疼了啊。”说着裴乐之有意无意,气不一定吹了多少,口水却是糊了罗予青一手。 哈哈哈哈哈哈哈,春颂在背后使劲憋笑,心中给自家小姐竖起了大拇指:小姐人才。 而顾榴石全程跟个木头人一样被裴乐之“摆布”着。他皱眉:裴乐之的性格,好像予青,她居然是这么个活泼的性子吗?顾榴石有些意外,方才裴乐之说的那些话,如惊雷般全部砸进了他的脑袋。至于后面裴乐之那些微妙别扭的举动,顾榴石只当她是脑子还没恢复完全,神经兮兮罢了。 只是,裴乐之呼气的样子,让他想到了他的父亲,小意温柔,连予青都不曾这样待过他。 此刻,罗予青的心情已经从一开始的轻蔑,到愤怒,再转到了现在的饶有兴趣:裴乐之绝对是在装傻,这就好玩儿了。罗予青眯了眯眼,也不挣脱裴乐之,她一翻手腕,直接就着裴乐之的手覆住顾榴石的伤口处,语气颇为心疼:“无妨,只是顾郎细皮嫩肉……” 闻言顾榴石赶忙去握罗予青的手,宽慰道:“予青没事的,是小伤,回去你给我上药。” ??? 裴乐之在心里直翻白眼:要不要这样?偷情偷得这么明目张胆,太可恨了。 眼前两人说着说着便开始眉来眼去,完全没有把裴乐之这个正主放在眼里,渐渐的,裴乐之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真当她来助她俩一臂之力的是?好,虽然变相来说是的。 算了,掐也掐了,小惩大诫,裴乐之心下自我开导。她干脆地放下二人的手,又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大喇喇说道:“别靠这么近啊我说。哦对,未婚夫,你方才的问题我还没回答呢。” 裴乐之左一句“未婚夫”右一句“未婚夫”,反复提醒着顾榴石他还尚有婚约,按世俗伦理是不该和准妻主以外的女子有纠葛的,顾榴石有些心烦,他拧眉道:“裴乐之,别叫我‘未婚夫’,换个称呼。” 嘁,小样儿,有胆子做别没胆子承认啊,裴乐之眨了眨眼,乖乖点头:“好的!”然而她下一句话又是,“说的就是这个呐,未婚夫!” 不给人插话的机会,裴乐之开始滔滔不绝:“上面说了我是福兮祸所伏,那你们俩就是祸兮福所倚呐!未婚夫是个男子,都说三人成虎,你尚未出嫁且身在高门,虽说我朝风气开放,但真要被人闲言碎语议论出些什么,于你的名声,于顾姐姐家教之风,甚至于你整个顾府都是不好的呀!”裴乐之这话说的是为顾榴石,但她说话时看向的却是罗予青。 紧接着,裴乐之又做出附耳对罗予青说小话的模样,声调却是没怎么降,那些话自然而然也就同样传到了顾榴石耳中。 “再说罗姐姐,你出自簪缨世家,不像我有门第束缚。虽说咱们女子所受世俗压力甚小,然而若是他人碎嘴说你勾引人夫,当然我知是你二人情投意合在先。”说完裴乐之斜睨顾榴石一眼,继续道:“可若名声有损,以后其他府如何肯让自家的贵公子,入你幕下?” 这话意在点出,顾罗二人家世相当,罗予青自然是至少应有二夫三侍。然顾榴石骄傲如斯,哪怕他打心底里接受二夫三侍的世俗约定,心里总归也会有根刺。 嘿嘿,让人不爽她就高兴,裴乐之就喜欢拱这俩人的火,谁叫她俩偏要骑到她头上呢? 裴乐之似想到了什么,“啊”的惊呼一声,“我想起来了,顾姐姐也尚未婚配呢!这于她更是不好啊,贵为一家家主……” 裴乐之转头认真地看向顾榴石,语重心长道:“我今日登门拜访,见顾姐姐把偌大一个顾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想到咱们都幼年孤独,而我只是没了父亲,你和顾姐姐却是没了主心骨的母亲……” 再度抬头,裴乐之一脸情真意切:“未婚夫,你也要为顾姐姐想想啊!” 顾榴石被裴乐之这左右开弓的打法说得心乱不已,内心有些懊丧,却忽然又听得裴乐之柔声安慰:“情难自抑我懂,想见面以慰相思之苦我也懂,话本子上老多了,所以以后你俩再想见面,尽管寻我来打掩护!”裴乐之说完拍了拍胸脯,一脸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模样,好像该生气的人根本不是她一样。 戏演得差不多了,裴乐之毫不留恋地后退三步,离开二人所站范围。“春颂,现在什么时辰了?” 春颂答:“回小姐,约摸午时。” 裴乐之微微一笑:“怪说不得,我都有些饿了呢,未婚夫?罗姐姐?你们还未用午膳,正好捎上我,咱们今日就让那些谣言不攻自破!” 罗予青伸手掩笑,眼里却不见喜怒:“行,走,醉仙居那儿已经布置妥当了。” 顾榴石见心上人发话,再加上方才已被裴乐之绕得有些半信半疑,遂也跟着说道:“嗯,可以。” 第45章 虚赔罪演个真膈应(4) 醉仙居离练箭场并不算远,几人很快就到了地方。 小二恭敬迎上来的那刻,裴乐之大概能感觉得到,罗予青多半是这儿的贵客,因为小二脸上的笑意和肢体语言,跟她去钱庄取钱那次见到的伙计一模一样。 走进包厢,裴乐之不得不承认,一个酒楼能够如此出名是有原因的。且不论其装潢极富想象力,一路所见绫罗帷幔,神山玉树,仙气缭绕,竟真给人一种飘飘然恍若置身方外的错觉。而那被誉为“仙林珍馔”的全席菜肴,远远望去,并不像一般的大鱼大肉略显油腻,反而清淡鲜美,甫一进去就能闻着鲜香,各色菜品颜色搭配得相得益彰,实在担得起一个色香味俱全的评价。 “罗小姐,按老规矩特意给您留了两只醉鸭,待会打包好了送您府上去。”小二说道。 罗予青颔首一笑:“有劳,不用送了,等会儿我自带走就是。”罗予青打算等会儿和顾榴石回去,将这醉鸭一并提去顾府。 而跟来蹭饭的裴乐之,眼睛只滴溜滴溜地转了转,盯住桌上一盘鸭肉。心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壶天醉鸭,不是说只限定几日?果然任何东西都可以有后门,看来这趟还来得值了。 不过裴乐之此前并未来过醉仙居,就无法确定心中所想,想着在罗予青等人面前不能露怯,裴乐之收敛了神色,没有多问。然则裴乐之并不知道,一旁的顾榴石早已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没见识,顾榴石心中不屑。 这一顿午膳,本是美味佳肴,顾榴石和罗予青却吃得食不知味,只有裴乐之一个人心情挺好。她慢条斯理地把每道菜都尝了一遍,心里盘算着等丹枞回来,定要逮着他跟自己来趟醉仙居。 唔,丹枞……自己对他还是多有依赖啊。裴乐之这么想着,抬头看了眼春颂,暗自决定是时候也培训下春颂了。思及此,裴乐之好像突然明白了裴擒给她请老师的用意,什么都不懂,在某些场合还真容易出问题。 饭毕,醉仙居门口台阶下,罗予青从小二处接过两个纸包,却是转身和顾榴石作别。“顾郎,我忽然想起还有事,得先走了,这醉鸭只能麻烦你带回去给顾姐姐了。” 罗予青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方才用膳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晚间不该去顾府。 裴乐之突然来搅局,那么很有可能顾漆连已经知道了她们三人打过照面的事。顾漆连不像顾榴石,她这个人比较规矩,如果自己知道主动避嫌,说不定会博得她的好感。 听到罗予青的话,顾榴石有些意外,他皱了皱眉,心道之前不是已经说好了晚上一同在府中用膳?但顾榴石还是点点头,微笑道:“予青且去,我先代阿姐谢过你这番心意。”两人接递纸包的时候,顾榴石伸手悄悄勾了勾罗予青的小拇指,“予青先去忙。” “……”吃瓜群众裴乐之和春颂就这么站在两人身后,看她们卿卿我我。 这俩人搁这儿恶心谁呢,裴乐之不禁咂舌,心道顾榴石还能有这么温柔? 我真不信。 他自己的仆从刁蛮成那样…… 嘁,装给谁看啊…… 哦忘了,装给心上人看。 啧啧啧,罗予青…… 也不是什么好鸟。 心中一番吐槽,裴乐之察觉好像有道目光在盯着自己,于是从神游中撤回来。看到是顾榴石,裴乐之换上了一副笑嘻嘻的表情,嘴上的话却是有些戏谑:“哟,罗姐姐走了啊,诶我这人刚打瞌睡差点儿睡过去了,那咱走,未婚夫。” 顾榴石没有答话,而是径直走到了春颂面前,在后者不明所以的瞬间,将那两个纸包扔到了她手上,命令道:“提着。” 嘿,裴乐之气笑了,一个跨步就到了春颂身边。只见裴乐之伸手,提起那两个纸包,而后在春颂吃惊的凝视下,直接将东西放到了地上。“凭什么,春颂是我的女使,你自己没有手?不会提吗?” 闻言顾榴石唇角微勾:“不是一口一个未婚夫,怎么,未婚夫使唤不动你的女使吗?还是说你不想装了,裴乐之?” 裴乐之刚想怼顾榴石你脸真大,但她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头:“哦!可以!没问题!未婚夫说的对!但我们春颂很难请得动,她提一趟东西是要给钱的。”说着裴乐之眼睛眨了眨,问春颂道:“多少银子来着?” 春颂嗫喏半晌,小声答道:“二两?” “啊对,五两是!”裴乐之颇为夸张地重重点了点头,接着伸手向顾榴石道:“未婚夫,银货两讫。” 顾榴石有些生气,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当真耍他呢?! 顾榴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然而他终究是端着的贵公子,憋了半天,也只能语气不忿地骂出几句:“裴乐之你当我是傻子?还坐地起价?裴府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见钱眼开的穷酸小姐!” 说完顾榴石自己捡起那两个纸包,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诶,五两银子而已,未婚夫给不起别生气嘛,回去再给也行的。” 裴乐之提起长裙,赶忙去追顾榴石。她一边追一边在心里骂,这垃圾顾榴石怎么走这么快,腿很长吗?可不能让他先走了,我还得再进趟顾府呢! 第46章 虚赔罪演个真膈应(5) 气喘吁吁地追上了顾榴石,裴乐之仍不忘继续揶揄对方:“今日怎么没见你那个凶巴巴的小刁仆?不然也不用委屈咱们未婚夫金尊玉贵的,还亲自提鸭子哇~” 顾榴石忍不住白了裴乐之一眼:“他有名字,叫鹿鸣。” 裴乐之点头:“嗯,鹿鸣小刁仆,他怎么不在呀?” 此刻顾榴石已然放弃了和裴乐之争辩,因为裴乐之根本只会敷衍人。 然而裴乐之叽叽喳喳的,又让顾榴石不胜心烦,不得不回应她。只听顾榴石语气不善道:“托你的福,他那日下水捞鞭子,回来惹了风寒,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裴乐之摇头,扼腕叹息:“鹿鸣小刁仆真可怜啊,你说你这个主人当的,一条鞭子而已,那沟也不浅,怎么能让一个男子下去打捞呢。” 顾榴石懒得解释,他当时也说一条鞭子而已,下次有好的再重新赏鹿鸣就是。没想到,那小子执拗,后半夜自己偷偷摸了出去下水打捞,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湿透了,把顾榴石吓得够呛。只道这大晚上的万一鹿鸣鞭子没捞着,人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正想着,顾榴石又听到裴乐之嘴里嘟囔:“不过要我说,也活该,他若不来惹我,也不会生出后面那许多事。” 顾榴石虽然心里也明白,那日是鹿鸣有错在先,但他实在很不想承认,只因裴乐之这“活该”二字听着着实刺耳。顾榴石正想说些什么,裴乐之又道,“我的车夫才倒霉,就因为这事儿被辞了,还差点要扭送到你府上问罪,呵。” 顾榴石沉默几秒:“问罪?是你母亲的主意?等等,这便是你今日来找我的原因?” 裴乐之暗恼自己一时嘴快多言,恰好二人此时已行至顾府前面的一条长街,裴乐之便点了点头,岔开话题道:“对,我上午已经去了你家,礼到人到,心意拳拳,所以,未婚夫晚上不准备留我用膳吗?” 顾榴石嗤笑:“怎么,我阿姐没有留你,就把主意打到我这儿来了?”顾榴石眉头微蹙,继而冷哼:“裴乐之,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如你的意?” 闻言裴乐之眼皮一跳,心道顾榴石怎么知道她吃了闭门羹?好啊,难道这姐弟俩早就串通好了不成。也是,幸而她还留了一手,今夜顾府这顿饭,她裴乐之是吃定了! “哎呀,未婚夫,我突然想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你府上。”裴乐之装模作样地摸摸头上珠钗,“好像是我新买的珠花,我这就随你回府上找找,免得到时还要麻烦你家下人给我送过来。” 然顾榴石如今对裴乐之嘴里的话,基本上是一百个不相信。听得裴乐之说落了珠花,顾榴石只当她又在胡言乱语,遂冷哼一声道:“满嘴胡扯,今日我就是不让你进我顾府,又当如何?” 裴乐之对顾榴石这个反应并不意外,她摊了摊手,美目流转地望向顾榴石的眼睛。然在对方直直盯过来时,裴乐之又兀自撤走了目光,抿唇浅笑道:“未婚夫可真是冤枉我了,不然我们打个赌,赌注一两银子,我要是空口胡说,就倒贴你一两,反过来嘛你就给我一两。” 顾榴石一时语塞:这裴乐之哪儿来的习气?怪不得是从庄子上回来的,开口银子闭口银子,难登大雅之堂。顾榴石再不理裴乐之,自己径直迈开腿,往顾府走去,然他嘴上还不忘讥讽道:“我从不和傻子赌。” 听到这话,春颂十分气愤,忍不住朝顾榴石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裴乐之见状,微笑着伸手在春颂头上轻拍两下,示意她不要生气。 “不赌就不赌,那便谢谢未婚夫带我回府找珠花咯~” 〈〉 顾府内,顾漆连看到自家阿弟是和裴乐之一起回来的,心下纳罕。更让她感到意外的是,阿弟居然要带裴乐之到他自己的院子里去,这……又是怎么回事?顾漆连忙唤来自己身边的崔巍,叮嘱道:“鹿鸣不在,你去跟着公子,盯紧点儿,别让他被欺负了。” “是。”崔巍答道。 “等等,你上午说裴小姐似有珠花掉在了厅中,待会取了,一并给她带过去。” 顾府占地面积甚大,崔巍拿了珠花好不容易才赶在半路追上了顾榴石,却不想被对方伸手拦住:“崔巍姑姑不必跟来,烦请姑姑等会让厨房备好晚膳,今夜裴小姐会在府中用膳。” 听到这话,崔巍也是有些不解:没记错的话,今夜宴席的座上宾,原本是罗小姐。崔巍不便多问,行了一礼道:“老奴明白。还有一事,裴小姐的珠花上午落在了府中,老奴顺便给带过来了。” 一旁的裴乐之这才点头,乖巧道:“有劳崔巍姑姑了,多谢。” 待崔巍走后,裴乐之站在顾榴石身后,笑得花枝招展,那叫一个得意和夸张:“春颂,哎呀,我的珠花失而复得了诶,快帮我簪回去一下。” 春颂得了吩咐,立时会意,将珠花重新簪回裴乐之头上,又叹气道:“小姐您受委屈了。”春颂说着,狠狠瞪了顾榴石的背影一眼,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看得裴乐之在心里疯狂憋笑。 顾榴石挑眉回头望去的时候,就只看到了裴乐之伤心撇嘴的模样。虽然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意味,但顾榴石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表情和裴乐之这个人,违和得很。 反正,他不信她。 “裴乐之,你煞费苦心要跟进来,到底是想干什么?”顿了顿,顾榴石缓缓道:“如果还是上午那些把戏,我劝你不必再挑拨离间。” “哟,顾榴石,你也不眼瞎心盲啊,小看你了,失敬失敬。”裴乐之围着顾榴石打了一圈转,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物件儿。 这打量的眼神看得顾榴石心头颇不自在,他面露讥诮,嘲讽道:“呵,怎么,不继续装了?” “懒得演了,累。”裴乐之也不停留,直接越过顾榴石,倒像自己才是主人般,在前方悠悠站定,旋即又转身面向顾榴石,双手环臂,语气淡淡道:“你先带路,这得进屋说。放心,我时间也很宝贵,只是今日需借你顾府一顿饭而已,心疼钱的话,下次来裴府我请你咯。” 裴乐之的正经果然不过三秒,顾榴石眼皮抬了抬,刚想出言讽刺,又听裴乐之说道:“至于我要说的,应该是你我都很关心的事——明年的婚期。走?顾榴石。” 一路上,春颂跟在二人后面默不作声。等到了顾榴石院内,裴乐之将春颂拉至一边,小声吩咐道:“春颂,还得你看着点儿外面。” “小姐放心,春颂明白。”犹豫再三,春颂还是问道:“小姐,春颂怎么觉得,这院子里好像没什么下人?我看这顾公子似是会武,小姐当心别被欺负了。等会儿有什么事,小姐只管呼喊,春颂有点子功夫在身上。” 裴乐之笑着捂嘴,点头如捣蒜:“行的行的,应该不会有事。” 那头顾榴石耳聪目明,听得这二人商议,不由冷哼一声道:“我一个男子,好像才更应该感到害怕?” 这话说的,裴乐之扭头便怼:“顾榴石,偷听可不厚道。” “我用得着偷听?我会武,你没听你的女使说吗?!”顾榴石气得跳脚:“院子里没有旁人,鹿鸣现下在南房养伤,不会有谁听到。爱进不进!” 说着,房门被顾榴石“砰”地一声甩手关上。 裴乐之看了看那没上锁,还在晃荡的门,不禁想到了上次马车上,顾榴石凶神恶煞的模样。她耷拉了下嘴角,转头示意春颂道:“你还是留心点儿屋内,有事我就叫你。” 春颂使劲点头,大义凛然道:“小姐放心,就是拼了春颂这条命,也定护着小姐。” “进不进来,一副赴死的样子,做给谁看?”顾榴石的声音透过门窗传来,隐含怒气。 裴乐之心中腹诽:垃圾顾榴石催什么催,赶着投胎啊,我还不想和你共处一室呢。 “夭寿咯。”裴乐之阴阳怪气地感慨了一句,一把拉开房门,走了进去。 第47章 谋退婚裴顾初结盟(1) “有话快说,别耽误我时间。” 裴乐之甫一进屋,就听到顾榴石的催促,不由眉头微皱,但转念一想之后还要靠他演戏,索性按下了心中的嫌弃。“行,顾榴石,那我直说了,明年婚期将至,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什么什么办法?” “毁了它的办法。” 顾榴石原本是抱臂斜靠在小榻上,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听到这话,他直接惊得一个坐起,挑眉问道:“裴乐之,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下轮到裴乐之不解:“什么什么意思?你不是属意罗予青?我说要和你解除婚约,你听不明白?” 顾榴石垂眸思索几瞬,似是在考虑裴乐之言语的可信程度。如果说之前顾榴石一直觉得裴府是想高攀他顾府,所以即使后来随着他母亲和裴府主君先后过世,两家不再有什么实质性的交集,但裴府仍然会在每年他生辰之际,送上各种好礼。现下,顾榴石却突然觉得,裴乐之和她母亲的想法,也许并不一样。 顾榴石轻嗤一声,企图掩饰自己的心虚:“什么叫我属意予青,你一个傻子……不应该乖乖知趣,放弃那些痴心妄想吗?” 什么脑干缺失的玩意儿,裴乐之笑了:“是,我知趣,高攀不起您行了。所以顾榴石,你到底有没有办法解除婚约?” 裴乐之没有开怼,这导致顾榴石一拳就像打在了软棉花上,也不好再言语刁难。他整理了下被压皱的衣服,正襟危坐,开口道:“本来是有的,结果你偏要摔一跤还摔好了。”说着顾榴石起身拿起桌案上的茶壶,给自己沏了杯茶,怨道:“坏事。” “你这话说的,搞得我很情愿娶你一样……”裴乐之耸了耸肩膀,“所以你是说,如果我继续痴傻下去,你就可以退婚?” 顾榴石乍一听裴乐之在嫌弃自己,心里一股无名火起,只揪着前半句开骂:“不是你裴府眼巴巴地要贴过来,年年癞皮狗似的送来一堆生辰礼,妄想把这破婚约延续下去?” 寥寥几句交谈,裴乐之心里有了个底。 得,这顾榴石除了暴力骄纵,还很自负,眼高于顶,总觉得是裴府死皮赖脸要来高攀他…… 可这不是因为后来方家出事,裴擒也半隐于朝堂,两家才不相当的吗?嫌贫爱富也不是这样写的…… “纠正一下,顾榴石,你也说了是裴府送的礼,你怎么知道,这不是礼节性的关心?不过是我母亲怜你母父不在身边,无人教养,做个意思罢了。你想象力可真丰富,呵。” 裴乐之说罢,怪异地笑了几声,“怪不得你现在成了这个鸟样,还素有才名?品性上佳?那些人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呸!”裴乐之骂得十分解气,骂完后却又立马后退几步远离顾榴石,她眼角余光瞟到了墙上壁挂式的弓箭,有些心虚,悄悄往那边挪了挪。 裴乐之本来没打算连着顾榴石的母父骂的,毕竟骂人没家长教太难听了,可她心里着实有气。 顾榴石家教如此之差,又爱颐指气使,亏得裴府还不至于那么没落,他都敢如此出言不逊……裴乐之越想越生气,骂人的话也就脱口而出。只是裴乐之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激怒顾榴石,所以才有了后来四下乱瞟,寻找趁手武器的小动作。 得会儿要真打起来,手上不能没有东西,太劣势,裴乐之心想。 没想到顾榴石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他嘴角向下弯,笑得裴乐之一阵“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适。 “伶牙俐齿,真是要重新认识你了,裴乐之。”说着顾榴石居然恭敬作了个揖,道:“先前多有失礼,咱们好好谈谈。” 顾榴石转过身,走到书案前,熟练铺开一张宣纸,一副要动笔的样子。 居然没有发飙?裴乐之有些意外,但也不敢轻易放下警惕,她决定作死就要作全套。裴乐之壮了壮胆子,继续道:“我话还没说完,今日我一大活人站在你面前,郑重地告诉你,我对你顾榴石毫无兴趣。正好明年解了这婚约,你我都不用为这生辰礼烦心。” 顾榴石没再接话,他抬手在宣纸上写下了二人的名字,紫毫笔尖点在“裴”字上的几瞬,墨迹很快晕染开来,将整个字糊掉。“不然你再傻一次,我好让阿姐在圣上面前求个恩典?” 裴乐之闻言摇了摇头:“我醒来都出去逛好几天了,再说,要是现在装傻,我母亲多半能看出来……等等,顾榴石,你不会是想害我……”裴乐之后知后觉,又往弓箭处挪了两步。 顾榴石冷笑,在“裴乐之”三个字上画了个叉,“倒也不必把我想得如此阴毒,开个玩笑而已。这金葳册背书的婚约,履行时会有皇室观礼,礼部全程记载入档,你要是突然又傻了,查出来个欺君之罪,我怕你把我供出去。” 稀奇,还能听到顾榴石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裴乐之忘了害怕,有些好奇地走上前去,看顾榴石在纸上写了什么。 “那你说怎么办?”裴乐之伸手从笔搁上取下一支紫毫,蘸上墨,就着顾榴石面前的这张纸,写下了“罗予青”三个字。 “你不是傻……”顾榴石收住话头,改口道:“你竟还习得一手小楷?” 裴乐之笑得嫣然:“我会的可不少,让您失望了。”不想过多纠缠在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上,裴乐之用手点了点罗予青名字所在,问道:“有没有可能,让罗予青去提亲,然后再以我之前痴傻多年并非良配为由,请当今圣上黄掉那个婚约?” 顾榴石摇头:“不太可能,以往有例是臣子凭极大的军功去求恩典,但也有一定风险,我不愿让她涉险,况且,”顾榴石抬眸看了眼裴乐之,“此间太平盛世,无军功可谋。” 裴乐之眯眼:“嘁,瞧不出来,你还挺深情,恩爱情深的戏码听得我都要流泪了~诶说来,你们在一起多久了?罗予青就没想过把你娶回去?”裴乐之八卦心起,开始拱火,“成不成的另论,至少也先努努力?” 裴乐之刻意忽略顾榴石那刀子似的目光,轻笑道:“忠言逆耳利于行啊,顾公子,马车那次你俩到底在干什么?我不多言,你自己心里有数。” 食指轻敲了敲书案,裴乐之突然想多说几句:“你是男子,有着生理上的天然弱势,玩是玩儿,可别把自己送进去了。看在你好看的份儿上,今日我好心提醒几句,言尽于此。” 顾榴石撇过头去,垂着首,额边刘海散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瞧见顾榴石出神,裴乐之以为戳着了他的痛处,遂将紫毫转了个头,笔杆敲了敲顾榴石的肩,“回神,继续。” 第48章 谋退婚裴顾初结盟(2) “你继续说……”顾榴石难得好脾气道。 然而,裴乐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不免有些想摆烂,“我想不出来,按理说你应该知道得比我多,你好生动动脑筋想一想。你下半辈子的幸福,就靠你自己争取了啊,顾榴石。” 裴乐之忽悠得恳切,顾榴石却语气平淡地问道:“那你又是为何要帮我?裴乐之,你和你母亲的想法,似乎并不一致?” 裴乐之抬头,直视顾榴石的双眼:“确实暂时不一致,所以还得请你之后多多配合我,为了我们的婚约早日解除。”想了想,裴乐之又继续解释:“因着你是我父亲生前定下的少主君,所以我母亲很是执着,日后可能需要你配合我打打掩护。毕竟只有我取得了我母亲的支持,解除婚约一事才能有更大的助益,所以,你行吗?” 顾榴石颔首:“无伤大雅的事可以。但你还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想要解除婚约?平心而论,和我顾府联姻,有助于你母亲在朝堂重新站稳脚跟。” 裴乐之笑道:“哦,是吗?难得顾公子如此坦诚,那我便告诉你也无妨。和你一样的理由,我心有所属。” “是谁?”顾榴石话问出口方觉不妥,裴乐之喜欢谁和他有什么关系,只是…… 他在连京城内,可是热门的主君人选。 之前由于裴乐之痴傻,而本朝律法明令规定婚嫁男女如有一方超过十年痴傻、疯癫,以及死亡、失踪者,另一方可自由退婚另行嫁娶,所以近年,也有不少媒人前来顾府试探。 方祁曾偷偷听过顾漆连和崔巍的谈话,说是京中有意等婚期捱过就来提亲的人家,少说也不下十个。 所以,裴乐之清醒过来后,居然不考虑他?那又是谁?占住了裴乐之的心。 裴乐之遗传了方冠华的姣好面容,生得也算貌美,是以听到裴乐之不带犹豫地说出“心有所属”四个字时,顾榴石却有一瞬间的失落。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不该,他心里告诉自己,他只是想看看,是哪家的公子能越过他去,难道是……宫中哪位皇子? 顾榴石还在浮想联翩,裴乐之却开口一语带过:“放心,我没有诓你,不然还有什么理由能让我顶着这么大压力,企图解除婚约?至于是谁,无名小卒而已,就不劳顾公子挂怀了。” 对裴乐之这番话,顾榴石是打心眼里不信的。公侯之家,何谈真情?倘若真是无名小卒,裴乐之大可纳为侍君,而不是为了那人放弃他这个家世显赫的正君。 此刻,裴乐之正盯着自己名字上的那个叉冥思苦想,也就没注意到顾榴石眼中的怀疑。要是知道顾榴石心里是这番自恋猜疑,裴乐之一定会大翻白眼,直接告诉顾榴石,他知不知道自己很讨人厌,又是哪儿来的自信自己是个香饽饽,要所有人都围着他转的? 再者,就算是考虑家族之间互为姻亲以巩固势力,然裴乐之初来乍到,没有享受到裴擒半点母女温情,更遑论为了她的官途和裴府的发展,心甘情愿地搭上自己的后半辈子? “你倒是特立独行,可我听说,你六岁那年就被送去了乡下庄子,如今虽是回来了,但裴府尚在你母亲的把控之下。没有得力的夫家支持,你母亲如何肯将家业交予你?” 顾榴石的说法和丹枞当初的话如出一辙,裴乐之不由皱眉:“顾榴石,你话有些多了。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不也在你姐的庇护下过得好好的,还有心情风花雪月,我怎么就不能躺平,安心做个富贵小姐了?” 顾榴石再次大开眼界,自他懂事以来,听得最多的就是高门贵女如何雷厉风行地坐上家主之位,甚至不惜为此架空父母,残害姐妹兄弟的故事,可这裴乐之…… “我是男子,你我如何能够相提并论?不过你的论断着实有趣,之前还以为你痴傻,现下看来,也许你不一定需要靠夫家来证明自己。” 裴乐之笑,而后伸出一根食指,左右晃了晃:“你还说漏了一点,我是裴府独女,家业始终会是我的,何必争那个早晚。扯远了,说回来,还有什么办法解除婚约?” 顾榴石摇头,屋内二人一时沉默。 裴乐之凭着自己多年的网文阅读经验,在脑中做着排除法,军功相抵不行,一方痴傻不行……她突然心生疑窦:“为何之前说,如果我痴傻就可以退婚?我是说,痴傻可以大过先帝的金葳册旨意吗?对了,以及,当今圣上是否极重孝道?” 顾榴石苦笑:“你问题还挺多……痴傻是因为我朝律法规定,婚嫁者如有一方超过十年痴傻,另一方可退婚另行嫁娶。至于孝道,如果你是想打金葳册的主意,我觉得不可行。” 顾榴石摇摇头,继续道:“金葳册已然是历代的传统,并不只是先帝时才有。此外,我朝虽不提倡愚孝,但如同法不溯及既往,先帝已崩,则旨意无从更改。圣上就算同意,御史台的折子也会像那帮老臣的口水一样,多如雪花,砸向圣上和你我两家的。” 还是个肯受监察的明主啊,裴乐之脑子走神,也惊叹于这个世界律法的严明。她突然灵光一现,轻声道:“我方才突然想到,有没有可能利用律法的其它规定,来解除婚约?” 顾榴石摇头:“应该没有了。” 可是裴乐之并不死心,还没有试试,怎么能轻易放弃?!她提议道:“我们再看看,顾榴石,你这里有没有我朝的律法全集,拿出来我们一起再找找。” 就这样,顾榴石去了顾漆连的书房,当他拿着那一本厚厚的《东律》从书房中走出来时,恰巧撞见了顾漆连。顾榴石见了自家阿姐,哈哈一笑,解释道:“阿姐,裴小姐同我讨论一个问题,需要参看律法以辨正误,所以我就来阿姐这儿寻了。” 顾漆连点头:“那你拿去。” 顾榴石正要走,顾漆连却忽然叫住了他:“等等,你何时同她这么客气了?还叫‘裴小姐’?” 顾榴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说道:“等会儿再同阿姐细说,我有事,先走了。” 顾漆连看着一阵风似的顾榴石,心中直叹气,这孩子,总不会是看着裴乐之模样好,又变了心思。 第49章 谋退婚裴顾初结盟(3)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随意的一个想法,还真让裴乐之和顾榴石在晚膳前,找到了一条有用的律法。 “这……可行吗?”顾榴石有些怀疑,“你应该还不了解我朝官员制度……”顾榴石话还没说完,裴乐之就打断了他:“这律法不都写得清清楚楚,官员制度如何不明白?” 顾榴石摇头,心道终于抓住了个裴乐之不会的东西,他轻笑起来:“我就说你不懂!律法明令上写出来的,只是针对科举入仕的那部分平民官员,所谓‘参加科考者女男皆不得成家生子,十年后方可报备嫁娶’,为的是约束他们廉洁奉公,不会因有家室而累。至于高门子弟,向来是花钱捐功名的。不过,往年也有没落的家族出不起那高额的捐官费,让自家子弟跑去参加科举的,但你要知道科举竞争太大,也很难取胜。” 裴乐之听了这番介绍,心里不知该作何评价,到底也还是不公的,不过这不是今日要讨论的话题。 “那你觉得,要是你去参加科举,考上的可能有几分?”裴乐之问道。 “?”顾榴石脑子里冒出一连串的问号:“我?我一介男子,不行。而且我说了竞争很大,我虽然有些才名,但也未必能拔得头筹。” “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还见过出来教书的男夫子呢,况且律法都说了,女男皆可参加科举,你是男子这并不成问题。至于竞争,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婚期推迟十年,到时候有新转机也尚未可知啊,你难道不心动吗?”裴乐之努力劝诱着顾榴石。 “那你怎么不去?”顾榴石顺口反驳道,说完也自觉不妥,“说错了,你去未必如我。” 裴乐之这次倒是没怼人,她正儿八经地点了个头,赞同道:“就是这个道理。” 好不容易找到的办法,眼见就此断了头绪,裴乐之有些心烦,开始无意识把玩起手中紫毫。笔杆子转着转着,她突然沉声道:“不然你我都去试一试?科举的第一场初试就在今年腊月底,或许会有一线转机。” 裴乐之本以为还要再动员顾榴石几回,没想到他很快跟着应道:“可以一试,只是这事就得瞒着,私下里进行准备。” 裴乐之会意:“嗯,明白。” 初步达成一致意见,顾榴石将写了字的宣纸收起,准备丢入废纸篓。见状,裴乐之伸手拦住顾榴石的动作,眼神示意把纸给她。 只见裴乐之右手端砚,就着废纸篓一泼,刚刚的宣纸便被晕染了个干净。“这样更保险,对了,这件事,我觉得就你我,还有彼此的贴身仆从知道就行了,多一个人多一道风险。” 顾榴石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商量了个差不多,两人之间开始无话沉默,最后还是裴乐之开口打破这安静的局面:“计划最好还是要有两项,互为替换,作双保险,可我暂时想不出什么别的来。最差的结果,那就是你我皆落榜,所以如果先成婚再和离,不知能否行得通?” 顾榴石一怔,和裴乐之成婚,再和离?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前半部分。 裴乐之见对方没有搭腔,以为是信不过自己,又开口保证道:“你不用担心我趁人之危,结了再和离,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稳妥的保底方法,只是或许对你的后续嫁娶会有影响,不过你门第颇高,应该也还好?” 顾榴石兀自喃喃:“我自然是和予青一起。” 尘埃未定之事从来不要过分期许,更何况还是女男感情,不过看顾榴石这样,未必肯听,裴乐之浅笑了笑,没再多言。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商量了许久,久到门外春颂来敲房门,悄声道:“小姐,顾公子,前面崔巍姑姑快过来了。” 裴乐之朗声回应道:“就来。”遂赶快打开房门,拉春颂进来。是以等崔巍过来传话说晚膳已好的时候,就只看到顾榴石屋内门窗大开,裴乐之和顾榴石在书案前讨论律法,而春颂在一旁给二人添茶倒水的场景。 “崔巍姑姑先去忙,我等会儿便带裴小姐去膳厅,现下还要收拾一番书案。”顾榴石这么说着,成功支开了崔巍。 裴乐之不解:“怎么,你还想再多和我独处一二?那不行,咱肚子饿了,而且……”裴乐之戏谑地眨了眨眼,想到了那个着名烂梗,“这是另外的价钱~” 顾榴石翻了个白眼,啐道:“自恋。”说完自顾自,当真收拾起书案来。 裴乐之啧啧称奇,忍不住走回书案边,问道:“你还是个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公子哥?” 顾榴石蹙眉:“鹿鸣不在,自然是我自己收拾。” “那你大可等会儿回来再收拾呗,我饿了,想先去用膳。” 顾榴石摇头:“不必急于这一时,你要是实在饿了可以先去,我想先收拾好东西。” 有意思,顾榴石竟然是个强迫症,裴乐之发现了这个特点,心中一喜,想着以后又有顾榴石的雷区可踩了。 裴乐之再不多言,只安静看顾榴石一物一位置地重新摆好书案。她心里再次确定,这顾榴石准是个强迫症,没跑了。 好不容易等顾榴石整理得差不多了,裴乐之心情舒畅,提裙就要往屋外走。然而迈过门槛的那瞬,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由莞尔:“顾榴石,你还是会正常说话的嘛,我之前以为你只会鼻孔朝天呢~” 顾榴石擦书案的手一顿,甚是无语。他刚想回怼,却见裴乐之回转身来,向他走近,接着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悄声道:“之前不该言及你母父,在此赔个罪了。” 顾榴石当是什么事,淡淡道:“无妨,我只当你在放屁。” “???” 裴乐之本来被顾榴石那大度的一句“无妨”感动些许,然再一听他最后两个字……裴乐之挑了挑眉:“原来顾公子也如此粗鄙。” “哼。” 二人初步达成共识,裴乐之深感满意,习惯性地伸手,做握手状,语气轻快道:“那恭喜我们今日结盟,合作愉快!” 顾榴石没说话,沉默着握上了裴乐之的手,很快放下。 第50章 星夜奔失意两相会(1) 顾府席间,裴乐之礼仪得体,用膳的模样斯文得顾漆连在心中啧啧称奇:这裴乐之言谈举止间,倒真不像是初从庄子上回来,之前还傻了十几年的人。 想着顾榴石对裴乐之的态度转变,顾漆连心中,不由也对裴乐之加了点好感。其实,这些人于她都无甚所谓,只要阿弟喜欢就好,顾漆连如是想。 在顾府用完晚膳,裴乐之也没有多留,当然,主要是也没人留她。临走前裴乐之小敲了顾榴石一笔,顺走了另一只还没上桌的醉鸭。现下和春颂走在热闹的夜市上,她志得意满,心情颇为惬意。 “小姐,您为何要买下这醉鸭?”春颂还是没忍住问道。 听到春颂这么问,裴乐之一拍脑袋,语气惋惜:“哎,你说的对!本来可以哄他白送我的,啊,五两银子……心痛!” 闻言春颂不由急急往前一步,察觉失态,又赶紧退回到裴乐之身后半步远,说道:“春颂是说,小姐买这醉鸭是有什么用处吗?” “小丫头真机灵,这醉鸭拿回去记得说是顾榴石送我的回礼哈,用处嘛!你猜猜~” 春颂摇头:“小姐是说,这样主母会开心?” 裴乐之眨了个眼,语调轻快:“对的喔,今日本小姐不仅被成功留下来吃饭,回去还带了件小礼,你说母亲会作何反应?”说着裴乐之用肩膀撞了春颂一下,开心道:“咱的好日子要来了!” 说话间,二人行至一处摊位面前,裴乐之随意一看,停下了脚步。伸手拿起正中的一只鸡心型并蒂莲刺绣荷包,裴乐之若有所思:并蒂莲?她想起了早上那柄如意的花纹。 隋波正准备再摆一会儿就收摊,昏昏欲睡之际,余光瞥见似乎来了客人,立马起身招呼。 四目相对,裴乐之有些惊讶:“是你?” 隋波嘴皮子利索,立马应道:“哎哟是小的,这条街上荷包摊不下十个,真是和小姐有缘,多谢您又来照顾小的生意。” 裴乐之笑笑,没再接话,让春颂付了钱就离开了。隋波只道这小姐人美大方,说买就买,心下欢喜,唯一有些奇怪的是,她好像两次来都不太开心的样子。 “小姐,您还好?”春颂刚刚很明显地看到了小姐的情绪变化,但她其实有些不明白。按小姐早上在库房的反应来看,她应当是不满丹总管的安排的,但刚刚小姐为何又要买荷包。 啊,春颂突然觉得自己又发现了什么秘密,小姐一定是买给方内侍的! 裴乐之一回头就看见春颂掩嘴,不知道在傻笑些什么。眉头一皱,裴乐之说道:“还好,可是,我怎么看你很高兴的样子?有什么好玩的?说来听听。”说着裴乐之凑近春颂,盯着她看。 春颂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赶紧解释道:“没,春颂就是想着小姐怎么想到要买个荷包呀?您又有什么新计划吗?” 裴乐之突然温和地笑起来,轻声道:“你说的对,人挪活树挪死,新计划!”说完裴乐之拉着春颂飞快跑起来,一路小跑回裴府。 气喘吁吁地,裴乐之只歇息片刻,就又赶紧跑到了裴擒的院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算是给裴乐之整明白了,她一进院就高喊:“母亲!女儿今日在顾府用了晚膳,所以回来晚了,另外,顾公子见我诚恳,便说当日他也有错,又赠了我一只壶天醉鸭。” 时候尚早,裴擒自是还没就寝,在榻上斜倚着批阅公文。听到裴乐之今日的成绩,又见她一脸喜气地走进屋,裴擒颇为满意:“今日做得不错,当赏。” 裴擒早就听暗卫陆绮报告完了裴乐之今日的去向,知晓她和顾榴石打了照面还说了话,留在顾府用膳也是真的,裴擒深感欣慰,这孩子当真是懂事了。 裴乐之听见还有赏,心中大喜,讨巧地走到裴擒榻边,半蹲下身,撒娇道:“母亲要赏我什么?” 裴擒招招手,一道身影突然闪过,稳稳落在裴乐之身后,把她吓了一跳。只听裴擒笑道:“怕什么,这是母亲为你挑的侍卫,你不会武,以后出门可带他同往。陆绮,你上前来。” 想到片刻前,主母告诉他以后不用再探看小姐的动态,陆绮会意,抱拳跪下,行礼道:“小姐。” 裴乐之听得这声音清脆,便偏头去看新侍卫,见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头发全部高高束起,只以一素银发冠固定,身着黑衣劲装,背挺得笔直。嗯,形象挺好,裴乐之点点头,说道:“起来。”接着裴乐之跟裴擒客套寒暄一二,领着陆绮退出了屋。 这时的春颂被裴乐之留在了非晚斋休息,说是让她养精蓄锐,今晚好骑马带裴乐之出去一趟。而令裴乐之没想到的是,去裴擒那儿还能白捡个侍卫,自觉运气爆棚,就又和陆绮搭起话来:“你叫陆绮?是哪两个字呀?还有,你本来是干什么的?” “回小姐,属下姓陆地的陆,名绮丽的绮。此前,是府中暗卫。”陆绮也没想到,裴擒今晚突然就把他喊到了明面上来,指给小姐做侍卫,亏得小姐不知道之前监视她一举一动的是谁,想到这,陆绮缩了缩脖子。 “你冷吗?快到了。”裴乐之看见陆绮缩脖子,以为他是有点冷,但转念想这人不是出身暗卫吗,本就是搞夜间巡逻的,身体素质差成这样?想了想,裴乐之继续问道:“那你武功在府中排名如何?哦对了,府上暗卫都是男子吗?” 陆绮颔首:“属下不才,每年暗卫考核中可忝列一二。对,府中大多都是男子行动,暗卫也全是男子。” 裴乐之大喜过望,此刻脑子里闪过的都是谢谢裴擒,她轻声道:“人不可貌相,陆绮你年纪轻轻样貌堂堂,武功如此了得,不错不错继续努力。对了,你多大来着?” “十八。” 我去,裴乐之在心里爆了句粗口,真弟弟啊,了不起,裴乐之作揖道:“我不会武功,以后全仰赖陆绮你啦,以及,我身边还有个贴身女使春颂,以后我们主仆三人互为一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裴乐之想了想,摸摸身上,呃,银子在春颂那儿,末了她还是拔下头上银钗一根,说道:“今日初次见面,这个你就留着做买酒钱,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陆绮行礼接过,道:“属下谢过小姐。定尽心竭力护小姐安危。” 裴乐之有些意外这人这么爽快,竟然都不推脱,也好,不求什么的人她才不放心。裴乐之不知道的是,其实是陆绮之前早就见过她用银钗,以同样的路数“收买”过了春颂,这才并不意外得坦然接过。 这夜,陆绮心情颇为复杂地带着裴乐之和春颂往庄子上赶去。他该怎么评价这位小姐的脑回路呢,他才刚“正式上任”第一天,就让他大半夜地带着她去私会情郎,关键是,还跑这么远……虽然她这情郎是自己的好兄弟丹枞…… 而另一边,顾府,罗予青翻墙而过,悄悄溜进了顾榴石的院子。 第51章 星夜奔失意两相会(2) 屋内,顾榴石盘腿坐在榻上,翻看着白天的那本律法。 科举?当真要走这条路?向来只有没落的家族拿不出捐官费,才会让子弟参加科举。这计划如果真成了,保不准会被其他府嘲笑……顾榴石阖眼,想得有些出神。 冷不防一双皓腕,从背后环过来,交叠着,缠上他的脖颈。 方才居然没有察觉到来人气息,顾榴石心中一惊,抬手就要抓其手腕,却在看清他前段时间刚送出去的那一对金钮丝钏后,生生止住了动作。 “顾郎,是我呀。”罗予青娇滴滴的声音响起,说罢,她轻轻吹了口气,拂得顾榴石耳朵痒痒的。 “予青……你怎么来了?”顾榴石的身体有片刻僵硬,因为他感觉得到,身后女子的两团柔软贴上了他的后背,若有若无,不安分地蹭弄着。 不知怎的,顾榴石突然想起了白日裴乐之说的话。 “予青,你……别这样。”顾榴石深吸一口气,想要拨开罗予青的手,没想到罗予青偏不放,反而箍得更紧。 “顾郎和我生分了,怎么,怪我今日没陪你回来用膳?”罗予青放开了顾榴石,转瞬又转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落座于他腿上。“今日的醉鸭好吃么?我尝尝。”说着罗予青双手环住顾榴石的腰,抬头印上一吻。艳丽的口脂沾染,在顾榴石的唇上留下一两点暧昧的印记。 美人在怀,顾榴石喉结滚动,不由扣住罗予青的后脑勺,复又纠缠回去,加深了这个吻。几息过后,两人都有些情动,顾榴石长臂揽过罗予青,让她倚靠在自己肩上。“醉鸭不错,阿姐很喜欢。对了,有一事,今晚还有一只醉鸭没上桌,裴乐之花钱买去了,说是她母亲……” 顾榴石话还没说完,就被罗予青狠掐了一把腰。“嘶……疼,予青你干什么……” 罗予青长眉一挑,不高兴道:“我的醉鸭,你为什么让裴乐之拿走?” 罗予青生气,作势要起身,却被顾榴石按住,双臂揽着她,讨好似的轻轻摇晃,语气万分轻柔:“你生气了,她说她母亲喜欢醉鸭,但她这月去买被告知已经没货了。” 罗予青越听越生气,双手捂着耳朵一脸不耐烦道:“谁喜欢谁自己去买,拿我的算什么意思?” 顾榴石继续道:“好好好,我的错,她说得怪真的,我想着这醉鸭予青你月月都会带来,多这一只没吃今日权当施舍给她好了。中午她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说不定还是第一次吃醉仙楼,亏得是我们予青大方,带她开个眼界。”顾榴石温言软语地哄着,成功把罗予青逗笑。 “哼,下不为例。”罗予青说完,又凑到顾榴石颈下,伸出丁香小舌,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他。 此时已是亥时一刻,不早不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偏偏因为顾榴石爱说梦话而且梦话清晰的原因,顾漆连令府中仆从都在较远处伺候,这就给二人创造了机会。顾榴石心中隐有期待,今日和裴乐之已经谈妥,那他嫁给予青的日子就指日可待。 在顾榴石心里,罗予青早就是他认定的妻。 此前他二人桃园偶遇,幼时自己躲在父亲身后偷看过的小女孩,从边疆回来,已经出落得如花似玉,偏偏又文武双全,惹人注目。然则十几年未见,二人偶有交集,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之后由于两府仅一墙之隔而渐渐相交甚笃,一同游园,骑射,对诗,作画。 放眼连京,似乎无人比罗予青更称他心意。 所以即便罗予青从前段时间开始,和他相处之间,突然行为大胆轻佻甚至对世俗而言,有些过分,顾榴石心中也欢喜得很。毕竟,在顾家几代清正家风模子下,刻出来的持守有礼,他姐姐适合,可他,装得够久了,而罗予青,就是勾出他本性的妖精。 “妖精……”顾榴石低嗔道,任罗予青一层层去解他的衣裳。屋内只有此起彼伏的低沉喘息,什么礼义廉耻,于他不过是过眼云烟,抛诸脑后。 顾榴石抬手想去够书案上的笔。 “不专心。”罗予青嬉笑着去吻顾榴石的眉眼。 顾榴石抽空道:“没,我想灭了那烛火。” 罗予青笑:“害羞了?那,依你。” 顾榴石抬手掷出手中笔,晃眼一看,拿的居然是白日裴乐之用过的紫毫,怎么想到了她,顾榴石摇头。 片刻,烛火“啪”地一声熄灭。 裴乐之方才连打几个喷嚏,现下终于赶到了裴府庄子上。乡间休息得早,路上黑漆漆的,竟是没有几家有亮光,亏得带了两个人裴乐之心里才不发怵。晚上还是冷,怪不得刚才她还在打喷嚏,裴乐之心想,等会就要抓丹枞给她暖暖身子。 因为是偷摸着赶过来,裴乐之遣陆绮把两匹马牵去附近的驿站,自己则和春颂一起往丹枞房内摸去。“这要怎么找?”裴乐之嘟囔道。 春颂宽慰她:“小姐别担心,丹总管的屋子多半是那几处较大的厢房,咱们找找应该能找到。” 裴乐之点头,应允了这个提议。“对了,春颂,说来,你我成为主仆不久,我想你也看得到,我对很多事不甚熟悉,需要你成为我的手和眼,也就是左膀右臂,你懂吗?” 春颂想起今日送礼一事,自己被问住了,心下会意,应道:“小姐说的是,春颂回去定抓紧补那些知识,定不成小姐负累。” 摇摇头,裴乐之说道:“这个词用错了,不是‘负累’,我和你一样,要学的东西多着。”说着裴乐之笑起来:“哎,我下周还有夫子考校学业,春颂咱俩得一起努力咯。” 也是裴乐之运气好,丹枞今晚并没有早睡。往常他都是优良作息,今夜,是他暂时离府的第二日。虽然熄了蜡烛,他却有些失眠。 双手枕着头,丹枞望着床帐出神:庄子上的项目繁多,才看了不到五分之一,离回去还有些时日,不知道她,此刻在做什么?会不会已经知道了自己在她身边的目的不纯,她……又会如何反应?万一她再也不想见他了呢……算了,不回去也好,丹枞掐了掐眉心,却舒展不开。翻身侧过去,面向架子床内侧,他调了调瓷枕的位置。 突然耳边听到有脚步声,极轻,来人想来体重较小,丹枞虽然有习武人的一定灵敏度在,但他只会三脚猫的功夫,再判断不出更多。右手悄悄扣上瓷枕底部,丹枞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睁眼,却见面前垂下一个鸡心型荷包,屋内只余月光朦胧透过窗户射下的碎影,看不真切。 这图案……似乎是并蒂莲? 哪儿来的采花贼?!竟然偷到他这来了,不要命! 丹枞心中一凛,抬手抽出瓷枕往后砸去。 “嘭“的一声—— 伴随而来的,是裴乐之的哀嚎:“卧槽!丹枞你谋杀亲妻啊!”裴乐之无比怨念原身为什么不会武,这bug也太大了。 刚才半蹲着,她躲闪不及,被瓷枕砸了个严实。一捂肚子,裴乐之直接坐在了地上,直抽冷气,疼得说不出话来,淦,谁有她倒霉。 丹枞慌了神,刚听到裴乐之声音的一刻,他既惊又喜,立马翻身下床。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是用瓷枕……砸了她?丹枞心口一紧,赶紧蹲下来拥住裴乐之。“乐之?是你?你!你有没有事?!” 听得裴乐之闷哼,丹枞慌忙去点蜡烛,屋内烛火既明,便映照得裴乐之脸色惨白如纸。 第52章 星夜奔失意两相会(3) 靠近裴乐之,丹枞的手止不住地发抖:“乐之?你哪儿疼?我……别吓我。”丹枞蹲下身颤抖着环住裴乐之,紧张道:“不不,别说话,别说话,别动。” 手心都是黏腻的汗,但他知道受伤的人不能立刻搬动,只能深深拥着裴乐之,等她这阵疼痛缓过去。 裴乐之脸色惨白,除了最开始喊那一声,之后就死咬着下嘴唇闷哼。她自小没有呼痛的习惯,勉强偏头,丹枞慌乱怜惜的表情就这么闯入她的视线。 裴乐之心里突然有些发酸,泪珠滚落,在丹枞后背上砸出一朵朵花来。 以为她是痛极落泪,丹枞又愧又惧,连声哄道:“乐之乖,疼就喊出来,乖——别忍着,乖——” 哪知裴乐之越听得他温声细语,越是委屈。 这些感情,不似作伪,却又有几分真心? 可她偏偏,就是喜欢他温温柔柔的样子。 裴乐之闭眼,想把眼泪憋回去,却在那一声声“乖”中迷失,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哭到最后,竟是环抱着丹枞的脖子,手上仍紧紧抓着那个荷包,泪水氤氲,把荷包上绣着的并蒂莲浸湿了个透。 等裴乐之缓过劲来,丹枞赶紧放开她,走到衣柜旁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把小巧匕首,将屋内用于夏日降温的冰划下一小块,对裴乐之道:“丹枞有罪,小姐您伤着哪儿了,暂时先用冰块冷敷下消肿止痛,翌日再用红花油活血化瘀。” 其实裴乐之感觉得到,刚才被砸伤的地方,可能是她之前被幕篱男撞到的那块肋骨。祈祷自己千万别骨折,裴乐之龇牙:“小姐?呵,怎么又如此生分?” 这样说着,她恍然意识到,丹枞多数时候都是喊她小姐的……心里没由来发堵,裴乐之没好气道:“你自己来看。” 事关裴乐之的伤情,丹枞也不含糊,他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砸使了八分的力,该是有多重。骨感修长的手轻轻解开少女的腰带,掀开一层层衣料,直至探入里衣。 丹枞伸手去触裴乐之的腹部,刚才见她伸手捂着这里,丹枞问道:“这儿疼?” 裴乐之摇头。 丹枞纤细的手指往上探去,摸到了那块还没完全散淤的肋骨,淤青处竟化成了一小朵花瓣的大小和模样。丹枞望得出神,不小心按了下去。却听得裴乐之闷哼一声,丹枞慌忙抽出手:“这儿吗?对不起,对不起,又让你受伤了。” 裴乐之只觉得那只干净分明的手在自己肋骨处游走,分不清是冰块的冷敷让她暂时忘了疼痛,还是丹枞轻柔的打圈按摩让她失神。裴乐之不言语,等他就这么一直给自己冰敷。 一室寂静,两人皆是心猿意马。 她为何会来? 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怎么来的? 春颂有没有陪着她? 春颂应该是陪着她的,不然她胆子小,会害怕。 丹枞余光瞥见了裴乐之紧紧攥着的那只并蒂莲荷包,什么意思?终于来兴师问罪了吗?可是为什么要给我看这荷包,他心中有一丝期冀,却又惶恐地觉得不可能。 丹枞也会武……裴乐之心想,她还一直没能得空问他,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她他们俩从小就认识?不只是府中家仆知道自家小姐的关系,是和方祁,他们三人曾一同在方冠华膝下教养的关系。 睇着丹枞那张俊脸,裴乐之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他总是这么温柔,温柔有礼地喊我“小姐”是么? 一切是我,推进得太快了? 处在毫无反驳权位置的他,真的只是因为对裴擒言听计从? “为什么给母亲支招,让我去顾府赔罪?”裴乐之声音冷硬。 该来的终究会来,丹枞本想开口劝裴乐之和顾榴石如约完婚,借此正好断了她和自己的纠葛。然而,在看到裴乐之抓着荷包的手倏忽攥得更紧的那一刻,他想,她也在紧张吗? 丹枞突然改了主意,他想好好解释下。 丹枞撩起衣袍,欲半跪于地,却被裴乐之抬腿,精巧的绣花鞋勾住他的膝盖,道:“不必。” 不愿拂逆于她,丹枞站起身,缓缓道:“那日事出有因,车夫因为马车一事被主母惩处,说是要将他扭送到顾府赔罪,情急之下我便以小姐亲去赔罪为交换,护下了他。对不起,未经小姐同意私自做主,丹枞有罪。” 裴乐之其实没有认真听完丹枞说了些什么,听到前半部分那儿,发现和她从万松那儿问到的原因差不多时,她的火气已经消了大半。 其实,那天裴乐之忽然想起万松是向裴擒禀报的人,所以问他或许能问出些什么。可她不知道的是,万松素日受丹枞照拂,不仅把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跟她讲了个明白,还刻意强调了丹枞是事急从权。 “丹总管向来赏罚分明,宽仁得体,替裴元开脱一事确有不妥,但还望小姐原谅总管一二。”万松的话犹在耳畔。 “我原谅你。”裴乐之声音微冷,“丹枞,你是有罪,但不是这个。” 丹枞怔愣,只听裴乐之继续道:“为何叫我‘小姐’?是‘乐之’两个字烫嘴吗?”(哈哈哈哈哈哈画风不对,打开错了,重来) “为何又叫我‘小姐’?刚刚没记错的话,你满面担忧地喊着我的,是‘乐之’。”裴乐之低头,掩住眸中情绪,将手中荷包随手一抛,扔在了地上。 荷包轻巧,在地上只打了一个滚,片刻即沾染上尘土。 并蒂莲失去光泽,似有些灰暗。 “方才一时慌张,不该忘了尊卑,请小姐恕罪。”丹枞语气平静,声音落在裴乐之耳中却是句句戳心。 不想裴乐之却没接他的话,而是起身逼近,问道:“这荷包上的刺绣好看么?并蒂莲,像不像你选的那柄缠枝莲如意?原本是想送你的。” 丹枞瞳孔微缩,一时哑言。 只听裴乐之又道:“不知道你装得累不累?母亲给你的任务你已经完成了,多么高效啊。行了,我和方祁不会再有什么纠葛,因为我,”裴乐之突然提高了音量,哭吼道:“我裴乐之欢喜的人,只有你啊!” “你……知道了。”丹枞垂首,有些无力。 第53章 星夜奔失意两相会(4) 屋外,春颂听得裴乐之突然吼了些什么,但之前裴乐之有吩咐她离远点望风即可,不必进来。况且她见屋内烛火光明,想来没有什么问题,也就没多在意,顺带还拦下了刚安置好马匹回来的陆绮。 然而陆绮毕竟武功上乘,故而听觉更为灵敏。发现这是小情侣间吵架,他干脆躲远了图个清净。“春颂姑娘,我去前面望风,你留在这里照应小姐。” 春颂不明就里,应道:“好,陆侍卫放心,小姐这儿有我。” 屋内,裴乐之避开了丹枞伸过来的手,转而一脚将地上的荷包踢得更远。她心中烦乱煎熬,明明来之前是想把这荷包送给他的。 然而,裴乐之嘴上说的却仍是怨愤之语:“我问你,你、我还有方祁,我们三个从前明明就一起养在父亲膝下。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们早就认识?丹枞,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还是说,这所有的一切,这几日,自我醒来的这几日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是我一厢情愿?!” 丹枞愕然,她果然迟早是会知道的。 她都知道了些什么?又知道了多少? 突然回忆起那年的空山寺,丹枞的脸瞬间惨白。 她会不会嫌弃自己,嫌弃自己,是个不干净的人? 不是的。 不是。 不,他不知道…… 一厢情愿,真的是这样吗? 丹枞心中痛苦,却说不出话来。 裴乐之见丹枞没有说话,却脸色不好,以为他是心虚,不由心中更冷,言语凄凉:“丹枞,丹总管,你对所有人都好,你宽仁得体治下有方,连个车夫你也不忍心看他遭难,要把我推出去挡刀。试问,你有没有考虑过我?!” 裴乐之深吸了口气,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没有,没有。是我一厢情愿,你只是为了完成你的任务,所以哪怕你知道顾榴石其人不堪,惯纵刁仆,你也能提议让我上门去赔罪?倘若我不去呢?” 裴乐之越说越激动,语无伦次:“哦,忘了告诉你,我去了,如你的愿!我去赔罪,顾家人不见得有多待见我,但我还是死皮赖脸地留在那儿,还用了晚膳,你满意了?!至于母亲,她很满意我终于肯乖巧听话了呢。她赏我一个侍卫,叫陆绮。丹总管,你说我该高兴的,可我为什么那么想哭呢?” 丹枞略感失望,摇头解释道:“当时只是权宜之计,你……只是去一趟顾府,但裴元作为车夫身份低微,他去,很可能会丢了性命。”而对于有意撮合裴乐之和顾榴石的事,丹枞几番思虑,还是没有说出来。 一来这本身是主母交代他的任务之一,但更重要的是,月前他曾无意中听到主母在祠堂自语,原来小姐——并不是主母的亲骨肉! 其中更详细的缘由,他没能听得,只是知道,如果小姐不称主母的意,尤其是成婚这件事上,那么这裴府的少主人,或许换个也不无可能。 丹枞见裴乐之今日如此激动,心想这事更不能让她知道。听到好兄弟陆绮的名字,丹枞有些许宽心:“陆绮的武功在暗卫中数一数二,有他保护你,也好。至于你、我还有方祁,我们三个,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少时稚气无甚特别,所以我没告诉你。” 丹枞的话,裴乐之有听进去,事急从权其实她想得到这一层,但她只是想借机闹脾气。她知道,如果是她自己在场,多半也会这么做,但此刻,她就是在和丹枞憋气。“顾左右而言他。” 裴乐之简短评价道,而后深吸一口气,问道:“丹枞,我问你,如果没有母亲的命令,你待我有几分真心?” 这个问题像是把丹枞架在火上烤,今夜裴乐之来,丹枞是既惊愕又有些触动的。不可否认的是,和她在一起的这几日总是很轻松愉快,她是个极为明媚俏丽的女子,言语活泼,行止烂漫。 然则,她是否知道,从前她最爱对着笑的人,是方祁。 丹枞伸手想为裴乐之拭去泪水,却又堪堪收回了手。 沉默几许,丹枞说道:“你可知,几日前,你尚未摔倒时,最欢喜的人是方内侍。或者说,从小时候起,你眼里的人就是他。” 不由轻叹一声,丹枞道:“这几日你我之间,不过是我,窃来几晌罢了。” 裴乐之望向丹枞,眼神固执:“我知道,但我没有从前的记忆,于现在的我而言,心心念念的人是你。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是不愿回答我的问题?” 丹枞摇头,他此前从未对男女之事动过念头,更遑论此生与谁成家,自裴乐之醒来,佯装作伴的这几日,真真假假假意情真已经让他感到惶恐,茫然失措。 定了定神,他说道:“小姐是裴府少主,未来该和顾二公子成婚,这才是您的路。至于侍君,小姐要是想要,未来执掌家业之后,可与顾二公子商量,他定会择优为您挑选。惯例在那儿,妒夫的名头他不会担。” “让你失望了,我和顾榴石不会成婚。”裴乐之神色疲倦,缓慢道:“即使成婚,也会和离。” 说罢裴乐之深深凝望了一眼面前这个温和而又生疏的少年,平静道:“今夜是我鲁莽了,夜闯丹总管的房间,我向你赔罪。刚才的话……确是发自肺腑。” 裴乐之牵强地扯起嘴角一抹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难看。“不过我可能忘了,没有考虑你能否有权拒绝,拒绝我母亲的安排,拒绝我的心意……” 裴乐之伸手重重揩了把眼睛,抹去眼泪,“我脑子有些乱,先这样,对你不住。”裴乐之转身欲走,却被丹枞叫住,然而心中的一点欣喜,在听清他的话后荡然无存。 “你这次来,要不要看看林叔?”丹枞问。 裴乐之没有回头。 林叔,林致?方冠华的心腹,之前了解到的消息中,原身在庄子上就是由他照料抚育的。 “现在是夜间,丹总管,你可能还不清楚我是偷偷来的,改日。” “是我失虑,林叔他听闻小姐摔伤,多有焦虑,即使知道了您因祸得福,也心中悸悸。林叔年纪大了,之前在庄子上承先主君之遗愿,对小姐尽心抚养,小姐亦对林叔十分敬重。还望小姐之后如若得空,能来看看他。” 裴乐之摇头。 丹枞只是一视同仁地关心所有人。 “知道了。”裴乐之说完,满心茫然,抬脚离去。直至裴乐之走出屋,甚至走下台阶,丹枞也没有追来。 外面春颂见自家小姐很快出来,不免有些意外,正欲上前,却听裴乐之吩咐道:“回去。” “小姐,主母只休沐一日,明日即恢复办公不在府上,倒是不必怕被发现的。” 春颂此话算是好意,但裴乐之心情不佳,所以不悦道:“说了回去就回去,当这儿是什么宝贝地方,谁欢迎你。” 察觉到小姐在撒气,但似乎也不全是冲她,春颂吐了吐舌头,连忙道:“小姐别生气”,然后引着裴乐之往外走了。 陆绮见到裴乐之主仆二人过来,心中惊奇,看来吵得挺厉害。这么快就要走了,他还想趁机去跟丹枞八卦几句呢。也就是这瞬间的想法,走在前面的陆绮调了个头,将裴乐之往林致厢房的方向引去。 果不其然,林致正要往丹枞房间走去,同他商量白日的账目明细,顺道问问小姐之后的成人礼及婚礼事宜。望见来人,林致将灯笼抬高,惊讶道:“小姐?” 裴乐之本是低头看路,闻言抬头一惊,脑子里突然想起来,这个人是林致。没有多想,以为是不巧碰见,裴乐之硬着头皮微笑道:“林叔。” 成功把裴乐之绊住,陆绮假借去外面牵马,轻功一闪,就来到了丹枞的住处。 第54章 星夜奔失意两相会(5) 这家伙,怎么又在发呆。 陆绮一靠近窗户,就看见了呆坐在地上的丹枞。平日最是讲礼仪的一个人,愣是随意席地而坐,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手上还攥着一个灰不溜秋的…… “嗯?哪儿收的荷包?”陆绮也不走正门,而是嬉皮笑脸地从窗户那儿翻进来,余光瞟了眼窗台上的轻浅脚印,他心中明了,笑道:“原来咱们小姐大半夜跑来偷香窃玉了,你看看你,是不是又假正经,把人给训跑了?” “可怜兄弟我陪着她骑马跑这一趟,说来就来,可累死我了!”说着陆绮凑近一瞅,碰了碰丹枞的胳膊,啧啧称奇道:“还真是并蒂莲,丹枞,你小子有前途啊!” 耳边陆绮喋喋不休,丹枞斜睨他一眼,道:“说完了?你怎么没和她们一起?” “一起的啊,这不想着你,就找个由头回来了。” 丹枞闻言微微皱眉:“此间路上未必安全,你赶紧去追上她们。” “嘿!”陆绮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昨日我要送你,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再说了,我瞧那春颂姑娘也有个二三功夫在身。”围着丹枞转了个圈,陆绮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平视丹枞道:“退一万步,她两个女子,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倒是说说你两个,又是怎么了。” 暼见丹枞神色不虞,陆绮连忙改了口,解释道:“哎,说着玩儿的,我把她俩引去林叔那儿了,趁这个空档就来瞧瞧你。” 听到陆绮这么说,丹枞神色略有缓和,陆绮只是嘴皮子混点,大小事还是拎得清。但转念想到裴乐之那句“偷偷来的”,丹枞复又皱起眉:“她本是偷偷过来,你把她引去林叔那儿,不是又给她找麻烦。” “好了时间有限,说正事儿。”陆绮知道丹枞又要寻他错处,赶紧岔开话题:“你还没问我怎么跟着她来了。” “不是主母让你做小姐的侍卫?” 闻言陆绮笑了笑,不置可否:“小姐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得,知道你也不会问,还是哥哥我好心告诉你好了,今日我真是大开眼界,咱们小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她很好。” “嘁,别插嘴。我跟你讲,她今日说是乖乖去顾府赔罪,结果整了好大一出戏,又是把顾榴石的姘头赶跑,又是和顾榴石密谋退婚,哈哈哈哈!” 陆绮想到了裴乐之走之前还讹了顾榴石一只醉鸭,不由大笑起来,壶天醉鸭的市面价可是八两,不懂顾榴石怎么肯五两卖给她,“她离开顾府的时候还顺走一只壶天醉鸭,这鸭子可是顾榴石的姘头拿来献情的,没想到被咱们小姐截胡,拿去主母跟前讨赏,一石二鸟,有点意思。” 被提到的裴乐之此时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天知道,她当时确实没想着借这醉鸭恶心罗予青,只是想要带点什么,作为凭证,好取信于裴擒。 毕竟,顾榴石还不值得她在女尊世界搞雌竞。 “诶,按你的受宠程度,小姐没有偷留只鸭腿捎给你?”陆绮玩笑开得起劲儿,索性去夺丹枞手中的荷包玩,却被丹枞闪身避开。“什么宝贝,连看看都不许!”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刚才说什么和离,丹枞眼神暗了暗:“她想了什么法子退婚?” “求人要有个求人的态度!”陆绮噘嘴。 丹枞一记眼刀飞来,陆绮立马又闭上嘴,嘟囔道:“好好好,哥哥大发慈悲,给你细细道来。” 另一头,裴乐之正在尴尬地回应林致的嘘寒问暖。本来只打算应付一二就走,没想到林致越说越是扯回以前的事,眼看着快要露馅,裴乐之索性心一横,说道:“林叔,我有一事瞒着您。” 林致其实是个保养得当的中年男人,三十八岁的年纪加上未有过生育,整个人容颜虽不够年轻白嫩,但却别有一种美髯公的韵味。只是他辈分在那儿,所以总被人“林叔”“林叔”地叫着。 听到自己带大的小姐突然说有事瞒着自己,林致的胡须略微一抖:“小姐请讲。” 裴乐之叹了口气,道:“我前几日摔了一跤,醒来不幸失去过往记忆,这几日偶有捡起些七七八八,但也恢复不至从前。怕您担心,所以也不敢来看您。” 裴乐之这话说得真假参半,身旁春颂却心中微惊,小姐居然失忆了?可看府中人似乎也都不知道?不过主母是否知道这事?丹总管想来定是知道的,春颂暗自决定这事儿也要烂在肚子里。 林致的表情有些许诧异,他摸了摸胡须,道:“劳小姐记挂,小姐不必忧心,以往的记忆……都是些琐碎日常,忘了也没什么,小姐能恢复神智,才是老身最为欣慰的啊。”说到这儿,林致眼睛有些濡湿,“公子要是知道了,定然也会高兴。” “林叔……我们活着的人要照顾好自己,这样,父亲在天有灵定能看到。”裴乐之拉过林致的手,温声安慰。 一番温情相叙,倒也没有出现裴乐之预想中的怀疑质问,末了林致送她出门,还递给她一件披风,“夜间风大,行路也不甚安全,小姐要是想来见枞儿,白日前来即可。” 裴乐之面露羞赫,点头应了应:“林叔也知道?” 林致笑:“老身竟不知,小姐夜半前来,还是专程为了看老身?” “是我思虑不周,扰了林叔清净。”裴乐之低头致歉,接着提议道:“林叔不日同我回府可好?您住在庄子上,我难免有时照顾不及。” “多谢小姐惦念。老身的状况老身自己知道,半点远路行不得,况且,公子年轻时喜欢这儿,我也想终老此处,替他看顾一二。” 不远处陆绮早已悄悄溜回来,听到林致拒绝的言语,他不禁摇头,怎么这俩人,拒绝的话都一套一套的。刚才他临走时被丹枞喊住,原以为丹枞是要追问白日细节,他还想摆个谱的。没想到那家伙居然让他以后别再跟他讲这些了,哼,当哥哥我愿意! 刚刚的对话又浮现在陆绮脑海—— “既然主母让你做小姐的侍卫,那以后只管护她安全便是,旁的这些想来也不用再继续。” “不需要我给你刺探情报?那什么方祁呢,跟小姐接触的其他人和事,虽然你现在占了她的心,但女儿情多,也不能不防啊!” 陆绮一想到自己苦口婆心地劝告,对方却轻飘飘来了句“我无意窥探于她,想来她也不喜被人窥探”,把他气得够呛。倒是他自作多情了,不看就不看,谁还不是个光明正大的君子了! 送走裴乐之一行人,林致来到了丹枞房中。 “枞儿,不是说你对小姐,只是主母吩咐的曲意逢迎?” 丹枞默然,还是应道:“是,林叔。只是小姐尚未和顾二公子完婚,主母暂时没有其他吩咐。”丹枞倒也不算扯谎,裴擒确实让他促成裴乐之和顾榴石的婚事,只是多解释这么一句,有没有什么私心,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林致放下心来,笑呵呵道:“那就好,别忘了,公子当年告诫过你,千万不要因女男私情而被囚困在四方后宅,你别让他失望。” 林致颇为感怀,“为了你们,公子筹谋许多,这总管之位,既是总管,也是侍人。当年公子和顾家先主母有约,待顾公子进门后自会将你和方祁放归,可那孩子……”林致摇摇头,似是有些失望。 见此,丹枞走上前去,轻轻握住林致的手。“先主君的教诲枞儿始终铭记在心,前几日我觅了处院子,拿来做私塾最是合适不过。”顿了顿,丹枞继续道:“小姐明年完婚,那院子主人刚好后年搬走,届时便可买下,一应布置恐怕还要麻烦林叔。” 林致见丹枞听话,心中受用,摸了摸丹枞的头顶,道:“公子没白疼你,枞儿真是……真是个好孩子。” 带着秘密过活的日子林致觉得自己受够了,还好,很快就能解脱了。这其中,可千万别再生什么变故。 第55章 星夜奔失意两相会(6) 裴乐之那边崩了会面,而顾府顾榴石处,则是被外力打断施法。 顾榴石衣衫已然半褪,情动之际,罗予青却偏偏停下动作,转而揪着他胸前两点,低声调笑道:“这是马车那日被打搅的惩罚。” 突然门外一阵敲门声响起,是鹿鸣。 “公子您歇下了?听闻今日那裴小姐来府,还待了好一阵子,公子可有受到刁难?” 罗予青狠狠瞪了顾榴石一眼,用力在他胸前抓挠几下,顾榴石只得反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噤声别闹。“嗯,我已经歇下了。今日无甚大事,鹿鸣你还没好,先回去养伤。” 鹿鸣告退后,顾榴石脑中忽的一片清明,钳住了罗予青探向他里衣的那只手。 罗予青有片刻怔愣,很快又使了内力欲挣脱开来,却不想顾榴石武功和她不相上下,此时竟不肯让她分毫。有些微恼怒,罗予青蹙眉道:“顾郎这是何意?还是说……你想玩儿些新花样?嗯?”罗予青凑近顾榴石耳边,趁其不备含住了他的耳垂,舌尖轻轻舔舐。 罗予青的进一步挑逗却使顾榴石心思越发淡散,他腰间一挺便坐起身来,犹豫一瞬,还是搂过罗予青的肩,又把自己的衣服不着痕迹地往上拉了拉,道:“予青,今日先算了,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 对白日裴乐之的警告,顾榴石已经全然抛诸脑后,或者说他并不觉得罗予青是外人。予青将是他未来的妻主,如何不能知道他们的计划? 然而,此时的罗予青并不打算收手,她整个人一副柔若无骨的模样,勾着顾榴石的脖子,攀附在他身上。故意往上蹭了蹭,罗予青媚声道:“待会儿再说,有什么比春宵一刻更重要的呢?” 往常罗予青这般挑逗,顾榴石多半就依着她听话放手了,但此时顾榴石虽没继续制止,但也没有回应她。这让罗予青的脸色不由阴沉下来,黑暗中,顾榴石并未注意到怀中女子的神色变化。 裴乐之……又是你,罗予青在心中默默记下这一笔账。 顾榴石此人,虽则愿意同她胡来,但骨子里也是极度自我,向来吃软不吃硬,不然她也不会在他身上耗费这么多时间,到嘴的鸭子可不能让它飞了。 想到这儿,罗予青眼神幽暗,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好啊,那顾郎倒是说说有什么重要的事?说得不好,可是要加倍罚的。” 此刻,不知道自己又跟人结仇了的裴乐之,已经回到了裴府。陆绮自去外面走远了守夜,屋中只剩裴乐之和春颂。 “小姐,今日是不是,还没给方内侍送饭啊?”春颂附耳问道。小姐心烦,她看得出来,只是女儿家本就不必拘泥于一人,丹总管不会讨小姐欢心,那不还有方内侍吗?总之,小姐开心就是。 裴乐之挑眉,咂了咂嘴:“还真是把他给忘了,算了,不想去,明日他就该被放出来了,也不差这一两顿。” 这话又把春颂整懵了,小姐这不在乎的样子,和那日即使冒着被抓的风险,也要去给方内侍送饭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春颂此时还不知道,裴乐之昨夜也去看了方祁,她要是知道这茬,估计又要把注押在方祁身上了。 瞥见春颂疑惑的神情,裴乐之想了想,还是说道:“你是想问我,为何今日又不去了?”见春颂点点头,裴乐之好笑地戳了戳她的脸,道:“你这小丫头,还挺关心我私生活。” 话锋一转,裴乐之突然问道:“你觉得方内侍长得如何?” “说实话挺好看的。” “嗯,确实好看,恣意不羁,身材也不错。也就是他这张脸在,我这几日才会想到他。诶,美貌还真是有用的,我以前总觉得貌美之人会占优势的说法是夸大了……”裴乐之再没说下去,而是让春颂服侍她洗漱歇息。 躺上床的裴乐之选择把头闷进被子里,长吁了一口气。 丹枞让她心烦,裴乐之干脆去想她和方祁今后要如何相处。刚刚春颂会有那样的疑问,无非是觉得她对方祁的关心有些多了,方祁……是啊,怎么偏偏又有这样的渊源。 但那是原身和他的事,和她裴乐之又有何干? 裴乐之一直觉得是自己潜意识觊觎方祁的美色,所以才会忍不住,一次次动了恻隐之心。现在,她更倾向于把这种纠结,归到原身的记忆作祟上去。 没办法,裴乐之本来就不是个道德感特别高的人,说实在的,论身材和外貌其实方祁更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裴乐之对丹枞,是习惯了他点滴呵护的依赖,而对方祁,则是直接的身体吸引。 既然来到了女尊世界,裴乐之就没打算放弃美男环绕、夜夜笙歌的好机会。但偏偏方祁要下药强迫“她”…… 裴乐之不喜被人强迫,另外,裴擒的坚决反对也让她觉得棘手。这几日也是昏头了,要不是他长得好看,裴乐之也不会想到再去招惹他。 算了,先处理好和顾榴石的事。 方祁,就当个不太熟的旧相识。 裴乐之刻意在脑中抹去“丹枞”两个字,不想想他。 另一头,罗予青挑眉冲顾榴石揶揄道:“她傻你也跟着傻?身负婚约还去参加科举,怎么,你们当考试不查籍贯?还是说,上赶着要伪造身份,好坐实个欺君之罪?” 说完罗予青恨恨咬上顾榴石的嘴唇,直咬得他的唇瓣破皮流血,罗予青才松了口,转而指尖微点,蘸着顾榴石的唇间血,在他脸颊右侧轻轻划了个“十”。 “科举入仕者十年不得嫁娶,顾郎,你什么意思?她和你,怎么看也是你能考上的机率更大?” 罗予青一针见血地点出他二人计划的疏漏之处,顾榴石心中又羞又喜。 羞的是,他居然忘了婚期推迟十年,也意味着予青和他会再耽搁十年,今日他竟把这破计划当了真,甚至还对裴乐之隐有改观,真是丢脸。喜的则是,他的予青仍是一如既往地玲珑剔透,聪颖绝伦,裴乐之即便清醒了也是比不上她的。 此时顾榴石心中对裴乐之的坏印象已有所松动,但他仍然强压着这一丝变化,努力说服自己,他现在的选择没有错。 “不过裴乐之肯帮我们也是好事,予青,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顾榴石看着怀中的女子,不由抱紧了她,语气温柔。 罗予青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伸手轻抚顾榴石略显凌乱的长发,应道:“那好。” 顾榴石闭眼吻上来的时候,罗予青眸中厉色尽显。 好什么好? 这个裴乐之是生来和她作对的吗? 正愁以后没人接盘,她现在居然说不娶了? 怎么可能?! 想到顾榴石两次皆忸怩逃过,罗予青胸中不忿,报复性地拧了把顾榴石的腰,惹得他不禁痛呼一声。 自觉理亏,顾榴石便主动在罗予青颈侧印上一吻,两人又交颈缠绵了好一会儿,罗予青才翻墙离开顾府。 深夜,裴乐之仍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索性起身想倒杯水喝。刚刚点燃床边蜡烛,烛火一照,地上的人影差点没把她吓个半死。 第56章 再问心裴丹好如初(1) “丹枞?!” 愣了几秒,裴乐之转而破口大骂,分不清是喜还是怒:“你有病啊!吓死我了!”突然反应过来丹枞此刻本应该在裴府庄子上,而几个时辰前他俩才不欢而散,裴乐之一时又气又笑,走上前去,毫不留情地就要把丹枞往门外推。 “你来干什么?出去!本小姐要就寝了,不想看见你!滚!”剩下的叫骂还没说出口,就被丹枞的吻尽数堵回了嘴里。到底是舍不得扇他巴掌,裴乐之只是用力推搡着眼前人,见推不过,又泄愤似的使劲掐他。 两相凝望,皆再无言。 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什么,丹枞猛地睁大眼,松开了手。如此,裴乐之得以挣脱开来,她扭过头去,没再说话。半晌,没有听见声音,裴乐之甚至以为这人又走了,转头却看见丹枞低垂着头,满身落寞。 有些委屈,裴乐之不由骂道:“搞清楚,被骗的人是我,刚刚被强吻的人也是我,我才是那个绝世大冤种,你这副可怜的样子,做给谁看?” “我没有。”丹枞摇头,伸出的手想要去拉裴乐之,却自觉没有立场,堪堪停在了半空。“小……”话刚出口,丹枞蓦地想起裴乐之此前提到称呼时受伤的表情,遂改了口,道:“你伤势如何?刚才……对不起,我那一砸使了大力,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有没有事?” 怕她撵他,丹枞又赶紧从袖中掏出一小瓶红花油,嘱咐道:“这红花油,你千万记得明日再擦,可以活血化瘀。待会儿,要不叫春颂来,拿冰块再给你敷会儿,好消消肿。” 此时的裴乐之已经收拾好心情,她平静地抬起头,望向丹枞:“能不能闭嘴,我现在很烦,尤其听到你的声音更烦。有没有事?有,当然有,但跟心痛比起来差得远。” 丹枞眉头紧锁,却再没说一句话。 见他还杵在这儿,裴乐之开口道:“未免你觉得我小肚鸡肠是非不分,我还是解释一下。那个车夫的事,裴元是,倒也还行,去就去了,一次脸面换人一条生路,这买卖不亏。只是你不该,什么都不和我说,先斩后奏也要有个‘奏’。丹枞,你瞒着我的事好像很多。” 裴乐之摇了摇头,“不过现在也没必要了,原来你一直都只是在完成任务而已,现在任务完成了,恭喜你啊,丹总管。请。” 裴乐之手一伸,送客的意味十足。 丹枞握着红花油瓶的手又攥紧了几分,他将瓷瓶轻轻放在桌上,终是深深看了一眼裴乐之,什么也没说,退了出去。 “走了的好,走了清净。”裴乐之猛地按上肋上伤处,“嘶”——这可太疼了疼得她直吸冷气,刚刚和林致打马虎眼的时候不觉得疼,气上心头连夜跑回来的时候不觉得疼,现在冷静下来,再被丹枞激一激。呵,还真是又磕在这儿了,肋骨没断真是她福大命大,裴乐之暗自揶揄。 退出屋的丹枞却并没有走远,听到裴乐之低呼,他眉头紧拧,竟是比刚才她骂他时还要心痛。看了看手中那个沾了灰的并蒂莲荷包,丹枞转身朝陆绮所在之处走去。 丹枞找到陆绮的时候,陆绮正在屋内擦拭自己的佩剑,从暗卫转为侍卫,意味着他不再需要晚上巡逻,轻松了许多。抬头看见来人,他摇头道:“为什么追来?稀奇,枞,你要玩脱了。” “今夜我不小心将她当作贼人,误伤了她,所以来看看。” 闻言陆绮放下手中佩剑,站起身,靠近丹枞,不由上下打量:“好蹩脚的理由,既是不放心,刚才为何不留她?” 丹枞沉默。 陆绮也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而是问道:“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我可在她跟前说不上话。”想了想,陆绮痞笑道:“还是说伤心了,来找哥哥我倾诉衷肠?” 说时迟那时快,丹枞虽在愣神,却还是条件反射般,一把拍开了陆绮欲搭上他肩的那只手,末了,又想起自己是有求于他,略显尴尬地撩了撩衣袍角。“我确实有几处想不通。” “不得了,不得了,感情使人犯傻,枞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有一天还来请教我了,稀奇,真是稀奇。请讲——” 其实陆绮心里有些高兴,起先他怕丹枞弄假成真到时候下不来台,但他今日跟了裴乐之一整日,没想到她居然会有退婚的心思,还做了计划,那她是不是很有可能也是真心待丹枞? 当年空山寺一事,知情者其实还有因为贪玩而误撞见内情的陆绮。这一点丹枞不知,但陆绮却一直觉得,丹枞这些年颇有些不近女色,是因为当年那件事。 现在如果他肯敞开心扉,对他来说或许会是一件好事。 “她好像很反感我欺瞒于她,不仅是任务一事,还有年少时一起由先主君教导的过往。”说到这儿,丹枞叹了口气,“我只是想着,她从前喜欢的人是方祁,哪怕她回来了也是,这要我如何说出口……” 陆绮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老学究般感慨道:“嗯,许是在乎你,所以想和你开诚布公,当然,这是我瞎说的。” 丹枞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他继续自说自话道:“她还提及了裴元一事,怨我不该不告诉她,就出主意让她去顾府赔罪。”定了定神,丹枞问道:“绮,这件事当是我有错。正好赶上其它事,我没来得及告诉她。”摇摇头,丹枞又否认道:“或许我也没想过告诉她,如今,倒是有些舍不得见她难过。” 陆绮唇角微勾,丹枞终于是说出了心里话。 并不急着答话,陆绮走回桌旁,将佩剑“铮”地一声插入剑鞘:“我倒觉得你俩一动一静,很是相配,就如同我这青锋剑和它的剑鞘。枞你就是太沉默了,刚才同我说的这些话,要是说给她,哥哥我保证你俩进展神速。” “不,我尚不清楚自己是否有意于她,我只是不想见她难过。” “哈?”陆绮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过会儿眉心又挤出个“川”字,脸上表情变幻莫测:“那你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 …… 第二日早上,陆绮正站在院子里发呆,回想着昨夜丹枞的那些话,颇有些郁闷:也不是我的事,我咸吃萝卜淡操心干嘛,枞那个呆子,靠他自己,我是真怕他把人直接推远了。 说曹操曹操到,感觉到身后有人,陆绮一回头,就看到裴乐之满面笑容,眼皮子尚且有些肿,或许又是哭过了,脂粉也遮不全这憔悴感。可是,她为什么要牵强地笑,还对着他,笑得这么“开心”?陆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很快,陆绮就知道了原因,因为裴乐之央他教她些基本功夫,强身健体即可。 至于为什么不找春颂,裴乐之原话是这样的——“本来同为女子,武功路数相符,找春颂教我是最好,可她功夫有限,所以我就来麻烦陆绮你了。” 春颂在一旁附和道:“陆侍卫,方才我已经替小姐探过经脉,或许是当初落水伤了身子,习武确实困难,所以小姐的意思是,强身健体,遇到危难之时能有所反应就好。还望陆侍卫费心一二。” 自是无法拒绝,陆绮只好应了这差事,另外,他也有些自己的小心思:这样一来或许能拉近他和小姐的关系,也就能帮到丹枞。关键时刻还是得看哥哥我,陆绮心里美滋滋,准备下次跟丹枞讨个好处。 “那择日不如撞日,索性无事,我们现在就开始。” “啊?” 陆绮是着实没想到,这个看着娇娇弱弱的小姐,不仅有执行力,还肯吃苦。陆绮虽然平时吊儿郎当,但他从小受到师父的严厉教导,在练武这块极为认真。所以既然裴乐之找到他,他也就正儿八经用锻炼的标准来要求她,也不因她是小姐而有所特殊。 瞧着裴乐之额间汗水四淌,气喘吁吁跑步的样子,陆绮嘴角微微上扬,开口鼓励道:“还有一圈,小姐第一日成绩不错,今后坚持必能有所收获。” 正在咬牙坚持的裴乐之点了点头,尚有力气说话,刚想说声“谢谢”,却被春颂的来报打断思绪。 “小姐,顾公子来访,主母唤您去厅堂见面。” 皱了皱眉,裴乐之跑完这最后一圈,停下来,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他一个人来的?他姐姐有没有来?” 春颂摇头:“方才问了青榕,只说顾公子带了个仆从独自前来。” 想来那个仆从是那什么鹿鸣了,裴乐之转念一想:来得正好,都不用她去裴擒面前表忠心了。 只是,到了厅堂的裴乐之万万没想到,所谓的仆从,竟然是女扮男装的罗予青。 第57章 再问心裴丹好如初(2) 顾榴石的到访让裴擒感到颇为惊喜,更多的还有满意。只是她尚有公务在身,嘱咐裴乐之好好招待客人后,就先行离开了。 但裴乐之还是透过裴擒那和蔼得过分的语气,读出了她对自己的进一步认可。乐得表现一二,裴乐之笑吟吟道:“母亲且放心,女儿定好好招待顾公子。” 俨然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 裴擒走后,裴乐之立刻把顾榴石和罗予青二人往自己的院子里引。一路上,顾榴石没有说话,裴乐之索性也懒得问,只在前面带路。 这是顾榴石第一次进入裴府内宅,一步一景的园林设计,让顾榴石看得心中惊叹。早听闻裴府园林精妙绝伦,今日一看,果真如此,生活在这里倒不失为一种逸趣。 而跟在顾榴石斜后方一步远处的罗予青,近距离地察觉到了顾榴石的出神——他只有在真心赞叹什么的时候,才会步履松散,不成步调。 喜欢这儿? 正好,等我睡了你后再把你送回裴府,嫁进来长长久久地住在这儿,岂不更好? 罗予青心中盘算,倒是希望顾榴石能三心二意一点。 然而,顾榴石进屋关上房门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裴乐之,你为何诓我?你是不是存心阻拦我和予青在一起?” 听得罗予青在心里暗骂,坏事的蠢货! 裴乐之挑挑眉,本来还不错的心情被顾榴石这莫名一骂,有些不爽,但想着刚才他算误打误撞帮自己讨了裴擒的欢心,倒也没多计较:“又怎么了?顾公子说我诓你?何来这一说?” “诓我参加科举的人难道不是你?要是中了虽然能延迟婚期,但科举入仕者十年不得嫁娶,这又如何可行?” “呃……忘了这茬,不过我自己确实没觉得有所谓,怎么,你的罗小姐等不起啊?” 说着裴乐之瞧了顾榴石腹部一眼,坏笑地半捂住嘴,状似吃惊:“哦,难道是说你不愿等?莫不是有什么内情?哎呀呀,不好意思,忘了当事人在,罗小姐当没听过我这话,别生气哈别生气。” 顾榴石没有听明白裴乐之话中的讥诮揶揄意,罗予青却是分明。但她也没有出头,而是隐在一旁默不作声,态度不明。 裴乐之又在惺惺作态,虚伪狡诈的女子!顾榴石不禁在心里给裴乐之定性。 只是…… 顾榴石突然想起裴乐之那日说的“心有所属”。 真的假的,会有人愿意无名无分地等她十年吗?顾榴石有些怀疑裴乐之话语的可信度。“你说你可以十年不嫁娶?那那人等得起吗?” 本是想以牙还牙反将裴乐之一军,却没想裴乐之肯定地答道,且丝毫不带犹豫:“我选的人自是能和我一条心,纵使我此刻给不了他所想要的,但我哪怕立欠条、留证据都不会让他平白吃亏,也定会竭力兑现诺言。” “十年之期何长,你做不做得到还另说。”顾榴石冷哼一声,有些不服气就这样吃瘪。 裴乐之言下之意,是在说他和予青不是一条心。不是的,予青那是怕我受委屈,况且,这计划是她裴乐之提的,予青此前不知道分毫,哪儿能那么快接受,顾榴石如是想。 此时一直在旁边沉默的罗予青终于开口,柔声道:“裴小姐,昨日我从顾郎那儿得知你有意成全我们,予青在此谢过。”说罢罗予青拱手作揖,行了一礼。 罗予青突然开始唱红脸,裴乐之有些始料不及,忙摆手道:“不必,我说了,我乐见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说罢裴乐之顺便也向罗予青回了一礼。 礼数嘛,谁不会咯,裴乐之眸中闪过一丝狡黠。 顾榴石见两人突然和气交谈起来,有些微愣。只听罗予青继续道:“只是科举之法我认为多有不妥,当另行商量。” …… 送走顾、罗二人,裴乐之眉头紧拧。刚才罗予青所言不无道理,最大的问题是科举会验资质,那就必定要看户籍,而有婚约者要想参加考试,就得先解了婚约。可是要能解这破婚约,她还参加科考干嘛? 至于罗予青之后说的什么放着捐官不要,跑去参加科举只会让家族蒙羞等等,裴乐之倒是没怎么听进去,因为这些对她来说也并不重要。 裴乐之越想越烦:这二人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提问题是提问题,提了问题你倒是接着解决啊,光丢给我,徒增我的烦恼! 是故,裴乐之在二人离开前,特意说了句:“既然如今我们三人达成一致,那以后,至少是在婚约未解之前,你二人明面上最好不要往来。” 这次裴乐之只牵了罗予青的手,对她一人嘱咐道:“罗小姐定能明白我的苦心。” 想不通就先逃避会儿,实在不行,或许只能结了再和离,但这话,裴乐之没有在顾榴石他们面前提。 怎么说,顾榴石让她反感,一想到还得和他虚与委蛇拜个堂,裴乐之就觉得头皮发麻,还是让她再想想办法。 这边裴乐之在为婚事想办法,另一边,丹枞却也有的忙。他今日把账本数减少了一半,核算的效率却又提高了许多,目的是早些忙完,出去一趟检验一些事情。 丹枞行至乡间的繁华市集,那里过往女子众多,摊贩也更为大胆。一个方脸阔面的女摊主,瞥见摊位面前站了位清秀好看的年轻男子,遂一把去拽对方袖子,吆喝道:“小郎君来看看,上好的脂粉,配您的眉眼可是更俊呢!” 丹枞自是没让对方得逞,早在这人手伸过来的上一秒,丹枞就一个侧身闪过,避开了这女子的拉扯。果然还是让他感到厌恶和恶心,抬头正视来往女子的打量眼神,丹枞还是觉得恶心。 多少年了,都是这么恶心。他行路在外,从来都把女子或好或坏的视线屏蔽在脑外,甚至连她们脸也刻意去模糊。可是,在和小姐相处的这几日,他不会有这种感觉…… 裴府柴房,青榕来给方祁开了门。 要不是主母突然吩咐手下来给他传信,说是现在去把方内侍放出来,青榕也不想来。毕竟,在他心里,和丹枞作对的方祁,就是在和他青榕作对。 为何主母又对方祁高看了?都出去办公了还特意差人传信,别是小姐去求的。呵!要我说,方祁这样的小人,就该多关他些时日!青榕只觉愤愤不平。 被放出来的方祁也有些愕然,他还以为自己得在柴房再多呆几日,没想到,说关两日还真就是两日。 方祁不禁想:她昨日一整日都没来,难道是去为了自己求情?那她……有没有被舅母为难?想到这里,方祁就想去非晚斋看看裴乐之在不在,可是去了说什么,他也没想好。 走了几步,方祁连忙按下脑中荒唐的想法:冲动了,来日方长,只要她心中有我半分,就不怕翻不了身。 也是方祁时来运转,没想到,这一想,还真让他想到了,虽然是借了丹枞的光。 第58章 再问心裴丹好如初(3) 入夜,裴乐之和春颂在屋内闲谈,但主要是春颂扯着自家小姐讲下午的学习心得。 “小姐,您猜我去烦了谁?”春颂叽叽喳喳的,兴奋得不得了,“是万松!本来是想让他教我些掌事门道,没想到,这里头学问竟这么多,他还把我引荐给了姜姑姑!”春颂满眼崇拜,“那可是姜姑姑啊!” 裴乐之托着腮,有些困,倒也没注意春颂脸上兴奋的表情,“嗯,也不急,你慢慢学,经验都是点滴积累起来的。”忽的想起什么,裴乐之问道:“嗯?姜姑姑?那又是谁?” “姜言姜姑姑,是丹总管的养母,主母的心腹呀!” 真是千缠万绕绕不开丹枞,裴乐之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倦又有些困惑:“那你跟我讲讲这姜姑姑,没记错的话,这几日我可没在府中见过她。” 丹枞来的时候,裴乐之的屋内仍然烛光高照,她正在脑中整理信息,眉头微蹙。 姜言是裴府的家生子,丹枞却不是,丹枞一岁那年姜言在路边捡到了他,之后就带回裴府认作了养子。这些年,由于姜言身体不好,裴擒早免了她的差事,另拨一处别院给她静养,所以裴乐之才从未在府中见过她。而府中总管一职,也就由丹枞代替了去。 丹枞是养子,这事儿裴乐之才知道。 之前虽也从万松等人那儿听了些七七八八,但没有人会无故直言丹总管本是个孤儿,想到这儿,裴乐之心情有些复杂。所以当听到丹枞的声音响起,问她“今日可有按时上药?”时,她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来人,道:“你又来干什么?” “来见见你。” 裴乐之斜靠着架子床精致的雕花围栏,嗤笑不答。忽觉不太舒服,她又换了个趴伏的姿势,偏头闭上了眼睛。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裴乐之开口道:“现在见到了,你走。” 听到丹枞的脚步声渐近,裴乐之没有睁眼,而是说道:“丹总管,你吵到我安寝了,趁我还没发火,也不想骂人,我劝你赶紧走。” “可我不想走。”丹枞说这话的时候,已然就着床沿坐下。 裴乐之睁眼,有些不悦,蓦得翻身坐起,道:“行,你要说什么,今日就一次性吐个干净,这样一点一点地说话,我听着很烦。” 丹枞心中酸涩,他叹了口气,俯身凑近裴乐之,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半晌,轻声开口道:“我是真的想见你,你可以星夜奔赴,却独不许我来见你么?” 裴乐之抿唇,目光落在丹枞好看的眉眼上,她挑挑眉,饶有兴致地环抱双臂,讽刺道:“又有什么新任务了,值得丹总管如此反复?” “你不信我是正常,我今日想了许多,我想,或许我……”丹枞顿了顿,想起昨夜绮嘱咐他要是后悔了可千万别什么都往外说,尤其是那件事。 对此丹枞有些震惊,当年之事居然还有绮这个知情者,虽然绮说他是无意中撞见,也没有旁人发现他。察觉自己思绪走远,丹枞忙回神,还是咽下了那句话,改口道:“有没有可能,我们重新开始……认识?” 话音刚落,丹枞试探性地吻了过来,他想,她以前是最喜欢做这些的。 然而,裴乐之偏头避开了这个吻,因为当她望向丹枞的眼睛时,从中没有看见半分欲念。“美男计一次就够了,好歹我也曾真心喜欢过你,能不能别再作贱自己。” 丹枞眉头微皱,着了慌,她最爱说反话,言语总不正经,实际却又心思柔软,她是不是,只是说着玩儿的? 丹枞实在不敢深想,什么叫,“曾喜欢过”。 突然,丹枞轻轻搂住了裴乐之,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一个人,此刻发疯般地一点点收紧这个怀抱,另一只手托住对方的后脑勺。全然不顾裴乐之的抗拒,只是颓然地不断加深这个吻,好似今日不掠夺完二人唇齿间的这点空气,就决不罢休一般。 裴乐之皱眉嗅了嗅,心想这人身上也没有酒味儿,是在发什么疯。 下一秒,床榻间,丹枞欺身而上,竟是略显生疏地,凑到裴乐之颈下,只管胡乱地亲。 “呵,倒也不必献身于我来赔罪。”裴乐之嘴上不饶人,说出的话讥诮凉薄。她抿唇,气息有些不稳,却忽然感到颈侧,似有冰凉的液体滑过。 裴乐之愣了愣:“你哭什么?该哭的人不是我么?” 没有听到回应,裴乐之低头一看,丹枞此时像只被抛弃的小兽,头埋在她的颈侧,双肩微耸。面前人的三千青丝散乱地拂过她的脖颈和胸前,裴乐之轻轻拍了拍丹枞的头,叹气道:“你的头发,痒得很。” 这话居然意外地很有效果,丹枞闻言抬起头,竟是立马从裴乐之的身上下来。他清秀的眉眼因着刚才的情绪波动而眼尾微红,眸中泪水潋滟,看得裴乐之一阵心疼。 不待裴乐之开口,丹枞从怀中掏出昨日掉落于地的荷包,颇有些讨好道:“这个荷包,你看我有把它洗干净,好好收着。是真的,我真的想了很多很多,或许,我是喜欢你的,乐之,我……对不起。” “如果你是因为忌惮着我的小姐身份,那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因为你拒绝于我就为难你,日后我们回归正常就好。”裴乐之神情复归淡漠。 第59章 再问心裴丹好如初(4) “不,不是这样。” 丹枞拼命摇头,竭力否认,“之前虽是带着任务接近你,但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无疑都很快乐。裴元一事,是我有错,慌忙中没有来得及告诉你。至于幼时记忆……我,对不起,我也不知该如何描述这种心情,从未想过你会喜欢我,只当你是乍醒,或有些依赖。利用了这份心意,对不起。” 然而,我也没想到,自己可能会喜欢上你,这句话,丹枞没有说。 没有得到裴乐之的回应,丹枞继续示好,道:“尚未来得及告诉你,陆绮和我是老相识,他为人义气,武功高强,有他在你身边护卫,我真的很放心。” “还有一事,此前我告诉你主母和先主君伉俪情深,此话半真半假。当时想着斯人已逝,你如今记忆更新,或许最好是不再承担那些过往,痛苦也好,快乐也罢。”丹枞叹了口气,“但你好像很坚持,也很勇敢,或许你真的长大了。” 丹枞眉头紧皱,思路回转过来:“扯远了,对不起,之前告诉你的离府原因倒是真的,你……其实从我有记忆时,主母和先主君的关系就不算好,已然是分院而居。及至后来你长到六岁,某日忽然想去折池中的并蒂莲,讨先主君欢心,却不慎落入水中,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敏锐捕捉到裴乐之的些许情绪波动,丹枞立马道:“但其实,听我母亲说,最开始主母和先主君确实夫妻恩爱,二人皆才貌出众。出身于文治武功的裴方两家,却一动一静,一爱武一善文,几乎是同时,双方皆向各自父母表达了嫁娶之意。之后二人的结合成为轰动连京的大事,婚礼的筵席盛大,甚至有先帝亲自观礼,赏赐无数,那也是裴方二家盛极一时的日子。” “你不用安慰我,我还好。只是有些唏嘘,如此恩爱眷侣,最后却沦为怨偶。并蒂莲?我当年为什么要去折并蒂莲,倒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了。”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丹枞沉默,如果主母和先主君的决裂,真的是由小姐开始,那这样说来,对她也不甚公平。丹枞又想到了小姐可能不是主母的亲骨肉,可他绝不认为,光风霁月的先主君会做出偷人的事情。 瞥见丹枞似在沉思,裴乐之摇头,直呼裴擒姓名道:“那裴擒如今是什么意思,她又有什么立场,把自己犯下的错扣在我的头上?” 丹枞先是一愣,忽的笑开了颜,心想只要她不自责就好。“陈年旧事,真相也不得而知,如今你和主母的关系刚刚有所好转,这样你以后的日子会轻松许多。” 知道他是在关心自己,确实如他所说,知晓这些真相后,倒也并不轻松,不过她宁愿不轻松地知道真相,也不愿懵懵懂懂地过活。“知道了,我有分寸。还有呢?不谈谈你自己吗?你的母亲?” “我?我没什么好谈的,或许你已经知道,我是个弃儿,一岁那年被姜言,也就是我的养母,主母的贴身女使在大街上捡回来。之后跟着母亲学习些掌事相关,幼时是先主君怜我身世,遂时不时将我与你们聚在一起,一同教养。这些年,母亲身体不好,主母特许了她去别院静养,再后来,我就代领了总管的位子。” 沉默了好一会儿,裴乐之终是点了点头:“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别的要问的了,下次想到了再问你。” 丹枞惊喜,却也知道她总会心软,试探道:“你原谅我了?” 裴乐之心中知晓无所谓原谅不原谅,只有双方有意与否。 或许在她的现代观点里,她是主他为仆,地位的不平等带来的感情总是让人不免怀疑其中是否有胁迫,可她是真的想和他走下去。在这个世界,他既然已经是她内定的侍人,那其实二人发展感情也完全正常,只是彼时的裴乐之尚且没过自己的道德关,她平静道:“下不为例。” 至此,裴乐之对丹枞的了解进一步加深。只是,就如裴乐之始终没有告诉丹枞自己来自异世,丹枞同样也没有将当年空山寺一事告诉裴乐之。 或许,还不是时候,又或许,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空间和秘密。 丹枞想着,绮不会多言,林叔和母亲更是会为他遮掩,主母当年就说了此事休要再提。而既然她偶然失了忆,那么这件事,就当从未发生过,只要他在心中记得她的恩情就好。 终是羞于启齿,更怕她嫌恶于他,丹枞想着来日方长。至于放归一事,如果她铁了心不成婚,那这事或许不必再提。 临走之际,丹枞回转身,突然问道:“既不喜欢我叫你‘小姐’,那我可不可以叫你‘娇娇’?” “哪个‘娇娇’?怎么会想出这么个名字?”裴乐之不急着回答,而是反问道。 “总觉得你一举一动,甚是娇憨可爱。” “哄人的功夫渐长啊,”裴乐之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容,“本娇娇允了。” “好!” 丹枞体会了一场失而复得,又突然和裴乐之剖白了心意,内心百转千回,忍不住在裴乐之的脸颊上轻巧一啄,啄着啄着竟是又动了情,捧着她的脸密密地吻了许久。就这样,分别时的二人皆面露喜色,脸带桃花。 “夜间行路安不安全,你一个人来的么?”裴乐之搂着丹枞的脖子,问道。 “我一个人来的,无妨,这条路我走了许多次。”丹枞低头,又在裴乐之额间轻点了下。 “话倒不是这么说,你一个男子,我是说,况且,让我自己一个人走夜路,我都害怕。” “我胆子比你大,放心。” “不许,外间一直是空着的,春颂在南房住着,你今夜暂时在外间歇下,天亮了再走。”想了想,裴乐之补充道,“我不占你便宜。” 丹枞轻笑:“娇娇占的便宜还不多么?” 闻言裴乐之装作要揪他耳朵,凶道:“哼,给你点颜色你就灿烂是!”忘了丹枞听不懂这现代烂梗,还想着待会他问起来要如何解释,却听丹枞瓮声瓮气,“这才几日,娇娇竟是把我的心,全然占去了。” 之后,丹枞又哄着裴乐之瞧伤势,顺便给她上了道红花油,嘱她要是不想叫春颂,也要自己把药上了,好得快。 后半夜,丹枞在外间,裴乐之在屋里床榻,各自无眠。裴乐之本打算闹着丹枞,让他再喊几声“娇娇”,又想到他天亮还要行路,便翻身作罢。却不知,外间人亦是无眠,直至听到少女绵长的呼吸声,丹枞才闭眼安寝。 裴乐之醒来时早已天亮,还是春颂来叫醒的她。等裴乐之翻身下床一看,外间哪儿还有丹枞的影子,干干净净,如同他从未来过一样。 “小姐,桌上怎么有瓶红花油啊?您哪儿受伤了吗?” 裴乐之笑了笑,答道:“没有,前些日子的旧磕伤,昨日已大好了,把它收起来。” 第60章 修罗场可窥珍而重(1) 裴乐之觉得,自己一定是时来运转了! 要不然怎么这边,她刚和顾榴石谈妥,又见了丹枞,那头,裴擒就突然提起,她以后不会再干涉自己和方祁?“女儿驽钝,还请母亲明示。” 裴乐之心里直打鼓,难道是她偷偷送饭被发现了,裴擒要来秋后算账? “也罢。”裴擒微微叹气,道:“近日我思来想去,你尚年轻,也未成家,心思转换不定乃是常事,只要不过分出格即可。既然丹枞和方祁迟早都要入你房中,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必总当恶人。” 这样说着,裴擒示意青榕呈上一方木盒,继续道:“此为避子药,化水服用,如若你一时兴起失了控,务必给我记得赐药。丹枞我不担心,至于方祁,你毕竟此前和他多有纠缠,那孩子……” 停顿片刻,裴擒转了话头:“总之,婚期多半定于后年,这期间,你玩归玩,我不会再阻拦,但有一点,孩子绝不能有。避子汤要是不管用,府库里红花还多得是,到时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别怪母亲心狠手辣。” 裴乐之这下算是听明白了,裴擒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突然不打算干涉她和谁交往了,甚至是方祁居然也在默许范围内……当然,前提是别整出孩子。 “女儿明白。”裴乐之表面平静地答道,然而内心却泛起波澜:裴擒这次愿意退步,是否证明她对自己的好感度有在提升?那么以后……或许更有可能争取到她的支持。 然则,裴擒这番表态自有其考量,根本目的是借方祁之手,分走裴乐之对丹枞的注意力。裴擒始终认为,过于钟情一人并不算什么好事,这是她当年血淋淋的教训。 虽然她自觉从未后悔过和方冠华相知相爱,但她的一生,也恰恰因此而痛苦如厮。 况且,此时正君顾榴石尚未进门,如果说裴乐之此前痴傻,一心只黏着方祁,裴擒纵使心有不悦也不便多言。然而经过这次摔伤,裴乐之竟又转了心思,喜欢上丹枞。哪怕在裴擒看来,丹枞比之方祁要本分得多,但也难保丹枞不会恃宠而骄,同样做出方祁那般,大胆荒唐之事。 趁早让他二人相互制衡,分散宠爱,这才是好事。 裴擒思量了有个小一两天,最终定了主意,堵不如疏,只要裴乐之听话成婚,她做些让步也未必不可。 这样阴差阳错的结果就是,裴擒主动提了句方祁已经被放出来了,还对裴乐之暗示到,她这次罚得狠,方祁两日没有进食,是故整个人出来时似乎颇为虚弱,而裴乐之,可以去看看。 看看? …… 走到栖逢楼的裴乐之,在门前站定,迟迟没有进去。 她今天就根本没打算来看方祁,毕竟前天去追丹枞,她完全把方祁这个人给忘了,后来好不容易想起,又在心里思想斗争了一番,最终决定提醒自己,不要色令智昏,最好和方祁就此平淡相处,断了纠葛的好。 结果没想到,计划不如变化……裴擒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还主动让她来看方祁??? 裴乐之脑子里冒出无数个问号,自己不是给他送了吃的吗?好,虽然只有两顿,可那也是三分之一啊?!哪里就至于饿得颇为虚弱,还要她来看看了。 春颂倒是和裴乐之想得完全不同,她想着主母一定是看见小姐清醒后,如此聪明伶俐,想和小姐修复母女关系。 这可太好了,小姐先前计划良多,真是没有白费功夫!方内侍和丹总管,小姐好像对他两个都有意,就是那顾府公子,春颂不自觉撅起嘴,心中对这顾公子还是很不满。 裴乐之回头,正想和春颂说句话,就见这小丫头撅着嘴,皱眉沉思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哈!”裴乐之玩闹心起,突然凑近春颂,把她吓了一大跳,这么一闹,裴乐之心情顿时好了不少,紧接着喊道:“走,咱们进去看看。” 靠近内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是这声……怎么是一阵阵的咳嗽声? 掀开竹帘,裴乐之双眼些微睁大,关禁闭是这样的嘛?眼前这个倚靠在床上……头发打结、很有点灰头土脸的人,还是那个张扬跳脱的方祁? 裴乐之莫名有些心虚,很快又摇摇头,晃走这个奇怪的想法。“呃……恭喜你,行动自由了。” 察觉有人来,方祁抬头,却看见了裴乐之,他连忙把头偏向床里侧,抬手掩住病容,声音有些沙哑:“咳,小姐您来了?” 方祁的语气有片刻欣喜,很快又放低了声音,“恕方祁仪容不整,不便见您,还请小姐快些离去,免得过了病气。” “我最近身强体壮,倒也不怕这点儿病气。”裴乐之走近床边,停了下来,问道:“说来,你是怎么了,之前好像还好好的……” 裴乐之话还没说完,方祁察觉到她在靠近,干脆整个人背转过身,把身上被子往头上一罩,嘟嘟囔囔道:“别过来,丑。” 这话听在裴乐之耳里,竟是逗得她直发笑。 关禁闭还能给人关转性了,方祁能有这么扭扭捏捏? 挥手示意春颂退下,裴乐之笑道:“我把春颂给打发走了,没人会看见你这邋里邋遢的样子。哈哈哈哈!”裴乐之想了想,又重复了一遍,“嗯,邋里邋遢。” 却听被子里传出方祁瓮声瓮气的埋怨:“我……我!你不是人吗?我是不想让你看见!” 裴乐之咯咯直笑:“我还真不是人,我是仙女~哈哈哈哈。”看到方祁主动拽下被子,露出的一张脸似红非红,裴乐之好心安慰道:“哎呀,脏是脏了点,脸还是俊的,放心。” 哪知这句话不知怎的,似是触到了方祁的哪根弦。裴乐之刚说完,就看到方祁眼睛不停地眨,接着竟是开始簌簌落泪,一滴,一滴。 哎,裴乐之摇摇头,心想:怪说不得美人落泪,像在落金豆豆呢。 裴乐之把自己的一方手帕递到了方祁面前:“别哭了,擦擦,忘了告诉你,今后母亲大概率是不会再为难你了。” 难得裴乐之的关怀在前,方祁却没有接过这手帕。下一刻,他慢慢靠近裴乐之,竟是就着她的手,阖眼去碰她手中锦帕,让泪水一点点浸湿帕上的精细绣花。 裴乐之愣了愣,锦帕偏薄,所以她的手上不仅有方祁眼泪的湿意,还感受到了他光滑脸蛋的柔软触感。只是,他怎么还把头埋在这帕子上不起来了?! 好在,过了一会儿,方祁自己抬起了头,只是眼圈红红,颇有些肿,“主母有没有为难你?是不是你替我求了情,不然我怎么能这么快就出来。后面你没有来,我还以为……” 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方祁吞了吞口水,改口道:“还未曾谢谢小姐两饭之恩,等方祁好了,一定报答。” 裴乐之点点头,想想还是舍去了裴擒的原话,干脆囫囵认下方祁的猜测,“嗯,不必客气,四两银子,银货两讫的事。”似是觉得不够认真,裴乐之又强调了下,“我确实是为了银子,才冒着风险赚你点外快,不必放在心上。” 犹豫了一刹,裴乐之还是说道:“母亲那儿,都搞定了,这事儿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你再给我六两银子,凑个整,这人情也就还完了,以后都别再提哈。” 闻言方祁咳得更狠了,但也还是点头道:“知道了,等我好了就立刻送来。小姐今日停留也有些时候了,您请先回,方祁也要休息了。” “就坑了点钱嘛,小气。”裴乐之关上房门走出去后,才小声嘟囔了句,却还是被屋内的方祁听了个清楚。 可他气的,分明是她糊弄他! 她连一句真话都不肯透露与他…… 亏他还有一瞬,真的以为是她在为他求情。他还担心,她是否是因为被主母责难了,才没有再来看他。结果,反倒是主母先来告诉他,谅他这几日也受了些苦,晚点会让裴乐之来看看他。 都是假的…… 方祁攥紧手心,薄唇紧抿。 晚间,裴乐之闲来无事,挑了个话本子坐在榻上看。春颂悄摸走进来,递上几个银锭,道:“小姐,方内侍刚才送来银锭,说是您知道的。” 裴乐之点头,随意问了句:“他来得还挺快,你瞧着他精神怎么样?” “感觉大好了,衣着整齐妆发也打理过了,和上午的病容倒是完全不同。”听完裴乐之没太在意,只当方祁问题不大,大概就是饿的,进食后休息休息就好了。 却没想,方祁毕竟是拖着饿了几顿的身子,强撑着洗了个澡,打扮好自己后,就又来给裴乐之送银子,虽然最终他也没亲自进来。只不过,这一折腾,他整个人倒是真真正正病了起来。 或许不该急忙洗那个冷水浴的,方祁脸颊发烫,意识模糊前,这样想到。 而当丹枞于夜晚再一次潜回裴府,想和裴乐之讲讲今日的新鲜见闻时,却没在非晚斋内找到她。 “娇娇。” 裴乐之听到丹枞的声音,下意识抬头寻找声源,却忘了此刻她的一只手被昏迷的方祁死死拽着,另一只手还按在方祁额间的湿帕上,那模样,实在有些分身乏术。 旁边春颂抿了抿嘴,她好像看见了丹总管表情的细微变化。不过很快,她就被小姐赶了出去,好留下空间让他二人单独说话。 丹枞虽然心觉有些异样,但彼时还不知这种情绪名为嫉妒,哪怕他是被灌输了一妻多夫多侍思想的男人。毕竟方祁虽然长他几岁,但二人也算是从小长大的旧识,丹枞哪怕吃味,也很快按下了这种情绪,关心道:“方内侍这是怎么了?要不要找大夫?” 此时,方祁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他刚好醒了,但他,并不打算“醒”。 裴乐之双手不暇,只能保持着这个拉扯的姿势,回答道:“看过了,母亲方才已经找人看过了,我也是才来。呃,是母亲让我……” 裴乐之这话说得自己都有点不信,可是是真的,方才确实是裴擒说让她照顾下方祁,还说他是她父亲生前颇为疼爱的人,让她不要假借他人之手……所以,春颂才会在一旁干站着,而她在这儿照顾方祁。 “总之事情有些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但是我保证,我不是来搞什么深夜暧昧的,你来得正好,快来替替我。”裴乐之笑嘻嘻的,她确实不是个体贴照顾人的性格,更是被裴擒随意支使安排的态度搞得有些不服气,只是面上不好违逆。 这样说着,裴乐之就要抽出被方祁攥着的手,却发现,怎么竟然抽不出,“啊喂,这位病人,怎么还有这么大力气啊。” “别走,之之别走。”似是做了噩梦,方祁不停地梦呓,拽得更紧。 第61章 修罗场可窥珍而重(2) 说时迟那时快,裴乐之听到方祁喊自己的名字,脑中陡然升起一股危机感,竟是伸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 房中突然安静,气氛颇有些尴尬,裴乐之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甚至还因为太过用力,而顺带捏紧了方祁的鼻子。 这场面很是滑稽,本来丹枞在听到方祁呓语的内容后,先是皱了皱眉,紧接着,很快又被裴乐之的反应,逗得哭笑不得。 而“受害人”方祁,此刻被捂得一阵气闷,呼吸都有些急,继而忍不住睁开了眼。要不是看到裴乐之也是满眼惊讶,他甚至都要怀疑,她是故意的。 裴乐之讪笑一声,默默收回手,转而眼珠子滴溜看向丹枞,下意识暗示他给自己解围。 突然她又想起,丹枞此刻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于是裴乐之慌忙侧身一挡,宽大衣裙散开,将方祁的视线遮了个严实。得空的一只手忙不迭向后挥,示意丹枞快走。 要不说他二人心有灵犀,即使裴乐之言行跳脱,丹枞总是能猜懂一二。在方祁再度出声之前,丹枞早已悄声隐出门去。 “咳咳,小姐……” 清醒了的方祁又不叫她“之之”了,裴乐之放下心来,自然应道:“嗯,你醒了。”抬手给他倒了杯水,裴乐之也不扭捏,大方托起方祁的后背,缓缓喂他。 行者无心,受者有意,方祁并不知,这是因为裴乐之足够坦然,足够无情意,才对他足够坦荡。 他只当,她对他尚有怜惜。 然而,此时裴乐之心里想的其实是:我可真是个好人,还好心喂你水喝。哪像你上次,光嘴上说得好听,什么渴不渴、喝不喝水、我给你倒,呵,最后人都走了,我也没喝上一口水啊。 裴乐之自言自语道:“还是我体贴。” “咳咳,多谢小姐。”方祁垂首,声如蚊蚋,过会儿又偏头看向裴乐之,眼神犹疑:“可否麻烦小姐,再倒一杯?” “可以。”裴乐之依言倒水,也无意开启什么新话题。 方祁就着她的手慢慢喝着水,略一思量,有了计较。“夜深人静,小姐为何会来?”方祁问道,不待裴乐之答,他复又皱眉:“屋内无他人作证,小姐还是快些回去,免得主母责罚。” 裴乐之本来是打算赶紧走的,房里还有心心念念的丹枞在等她。可是,自从柴房剖白以后,方祁好像变化有点大?裴乐之不由想到这些天,夜晚细碎的梦境中,那些可能是属于原主的回忆。 梦中的方祁,无疑是炽烈大胆的,却又很有些无常。一会儿高兴地带“她”折花逗鸟儿,一会儿又满眼厌恶地赶“她”走,画面再一转,又是他哭唧唧地就着“她”的手吃绿豆糕。 当然,还有无数个拥抱,或真心,或假意,或只是为了找个愿听他话的人分享喜悦。但的确,被抱起来转圈圈的“她”,似乎是很快乐的。 另外,方祁的笑也足够好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怪原身小姑娘晃花了眼。但原身是原身,她是她,问题不大。 “无碍,本就是母亲叫我来的,既然你也醒了,我就先回,你不必怕她罚你。” 哪知方祁听了这番安慰,反而更为激动地使劲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低低道:“呵,在小姐心里方祁如此不堪吗?我贱命一条,看在舅舅的份上,主母再罚也罚不到哪儿去。任你信也不信,我只是担心你。” 裴乐之语塞,真是她先入为主预设方祁是个利益分明、满腹算计的人了?抿唇不语,却听方祁又道:“我方才醒来,似乎瞥见了丹总管。” 裴乐之心头一震,还是没挡住吗?然而,方祁下句话,又让她放下心来。“我什么也没看见,你既然人在心不在,就快去寻他。” 裴乐之权衡一二,点头道:“好,那你先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裴乐之抬脚将要跨上门槛的时候,突然听到方祁开口问她。 “你那晚来找我,是不是因为他?” 脚步一顿,裴乐之回头望向方祁,却见他在暖光烛光下,笑得平静温和。 好不像他。 这是裴乐之脑子里一瞬间闪过的想法。 “你不回答那就是默认了,其实猜也猜得到,如今能让你情绪波动的,也就只有他丹枞。”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配着那张病态也难掩其风流的桃花眼,这一幕看得裴乐之不由叹了口气。 前因后果太多,无福消受。 “可我不想见你伤心,你该是快乐且无忧虑的,所以哪怕知道你已移情于他……好了,小姐快回去。”方祁说完,便侧躺下身去,不再言语。 裴乐之摇头,眼下她勾着丹枞脖子的手一边不安分地扯着他的头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隔着衣料,轻轻划拉他的后背:“事情就是这样,母亲突然又想撮合我和方祁,怎么这么离谱?” 丹枞跟随裴擒多年,自是知道她意在何为,此举,无非是想让他二人相互掣肘罢了。主母尚且不知,他和方祁,按计划本就不会再留于小姐后宅。 只是现在,方祁不知道因何而行动有违,可他自己……好像也丢了心。 “呼——”裴乐之手不安分,丹枞忍不住喊出了声。 “咦~我当你不怕痒呢,挠你半天都没反应。”裴乐之笑着,又在丹枞后腰摸了一把,活像个调戏美人的二流子。 后腰是丹枞身上的敏感之处,被这么一打岔,他很快就把心中的疑虑抛在了脑后。 后来他反复想,会觉得如果自己一开始就明确爱上裴乐之是他自己的行为,并不取决于她的爱停留与否。 那么后来,他也就不会因为犹疑她的爱是否如无根漂萍,可以从方祁那儿流向自己,也有可能从自己这儿流走,甚至流回方祁那儿,而惴惴不安,差点儿弄丢她。 世上没有如果,好在他和她还不至于诀别。这样庆幸的想法,直到后来在产房看见只剩半口气的顾榴石时,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失而复得,是这世间最美妙幸运的事。 “你如何看方内侍?不是,我是想说,你如今根基尚浅,大事上不要违逆主母就好。其他的,我也会帮你。” “丹枞你真好,咱的贴身小管家。”裴乐之说着,又开始乱摸。 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丹枞敛下心中失望,或许她也需要时间来消化。 丹枞心中为裴乐之模糊的态度开脱,然则裴乐之心中确实在动摇。一切变化来得过于快,打得她有些措手不及,索性先撂在一边,只图个眼前快乐。 知道裴乐之爱过手瘾,也有分寸,丹枞索性没有阻止她的轻佻行为。没想到,裴乐之摸着摸着,突然问道:“咦,丹枞你是不是有腰窝?!喔啊,我还没见过男子的腰窝!” 丹枞眉心一跳,脑子里直呼大事不好,如此隐秘的特征,竟被她一言道出,虽然她是他心宜之人。 “你……别再说了。”丹枞脸颊绯红,“摸也摸了这么久,娇娇,我们聊些其他的。我今日去茶庄核账,发现有户茶农自制的什么奶茶,取绿茶与牛乳一起熬煮,竟是别有一种新奇风味。” 裴乐之听倒是听了,但是眼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更想占占丹枞便宜,便半敷衍半玩笑道:“嗯嗯,竟还有奶茶这等新鲜东西,可是眼下,我觉得你更新鲜~让我瞧瞧,我的丹枞今日又变好看了。” 裴乐之说着,把丹枞拉向床边,道:“你今夜倒不必过来的,左不过几日就能回来了,是~夜晚行路累不累,咱们快休息。” 裴乐之没有像昨夜那样,把丹枞引去外间,此间意思,很明显是让丹枞留在房内。 但她其实也没想干些什么其他的,只是由裴擒态度的180°转变,而带来的一些微不确定感,让她也有些紧张,莫名想多获得些什么,才有安全感。 丹枞心中很慌,在裴乐之表达暗示的时候,他没有拒绝。他不知道,或许他只是觉得她是自己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认可的人,他应该……不会看错她。 丹枞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在裴乐之欺身向下时猛然加快。就在他快要喘不上气来,甚至预想好了最坏不过夺门而出时,裴乐之只是轻轻给他盖上了薄被,掖了掖被角。 “快些睡。你的日常故事很好听,只是我今日有些累了,你行路也乏,明夜别再来了。要真想我啊,就快快查完账,回来一起跟我讲嘛~” 说着裴乐之翻身面向丹枞,只当他因为紧张才身体僵硬,于是轻声安慰道:“我不动你,来日方长,等我们成亲后再说。”轻轻嘬了一口,裴乐之对丹枞附耳道:“到时候我要夜夜笙歌,可不放过你。” 说罢裴乐之闭眼不再说话,一心入梦,而只有丹枞自己知道,他的后背,刚刚早已浸出一层细密薄汗。 还好,她和她们不一样。 身侧人已然快速入睡,丹枞不禁吻了吻她的额,“都听你的,娇娇。” 第62章 修罗场可窥珍而重(3) 后半夜,丹枞仍然醒着,他睡不着。 以前是从未想过他二人会有过多的交集,如今好不容易决定做出改变,可他们这样睡在一张床上……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丹枞知道,在她心中她是他的侍人,没有动他已然是仁慈。 可是…… 丹枞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到外间去。 因着二人睡在一处,且裴乐之虽说睡相尚可,也没有动手动脚,但她一直都极为安静地偎在丹枞身旁,离他很近。所以即便丹枞起身的动作足够轻,裴乐之也心有所感似的,慢慢睁开了眼。 “娇娇……吵醒你了?”丹枞眼神飘忽,偏头不敢看裴乐之,而是快速说道:“我夜间多梦爱翻身,怕吵到你,所以想到外间去。” 裴乐之本来似醒非醒,听到这儿大概是明白了。她点点头,忽而抱住丹枞的胳膊,撒娇道:“那行,你去。只是我有一点要求。” 裴乐之故意顿了顿,等丹枞问她。 “你说。” “回去的时候不许悄悄走。”裴乐之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嘴,道:“要叫醒我,来一个早安吻。” 丹枞失笑,宠溺地刮了刮裴乐之的鼻尖:“年纪轻轻,坏点子这般多。” “哼,那你不也年纪轻轻,老神在在。”裴乐之回嘴道。 翌日清晨,天将亮未亮。 丹枞临行前果然折返回来,轻轻摇醒了她:“娇娇,时辰尚早,再睡会儿,我就先回庄子上了,乖。”说罢丹枞吻了吻裴乐之的脸颊,示作安抚。 “有些舍不得你。”裴乐之拉着丹枞的袖口,嘟囔起来,声音带着些许慵懒。 丹枞不觉好笑,把裴乐之的手温柔拉开,继而又十指相扣,耐心道:“昨夜是谁督促我,回去快些查账的。” “好嘛,那你再讲两件昨日没说完的趣事,讲得好有赏~娇娇最喜欢听丹枞讲故事啦,尤其是你身边发生的那些事。” 说着裴乐之又往丹枞的方向蹭了蹭,猫儿一般窝在他的怀里,诉起衷肠来:“从前没能参与,今后是风是雨,喜悦开心,我都想陪着你。” 晨起时,裴乐之心情极好,甚至可以说是神清气爽。寅时她闹着丹枞,听了好些他这几日的趣事,两人说说笑笑好不甜蜜。本来她说的“两件事”也不是虚指,只是丹枞自己讲得高兴了,竟又主动多停留了些时候,跟她讲了不少见闻。 倒也不足为奇,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这样,什么大事小事都想和对方分享。 晨起前耳鬓厮磨,裴乐之起床气都消了大半,再者,自从她决定跟着陆绮强身健体以后,似乎也能自然早醒了。这不,在陆绮到来之前,她就已经开始绕着院中空地,自己跑起了圈。 裴乐之这努力劲儿,把陆绮看得一愣一愣的,突然间觉得丹枞会喜欢上她,也并非全无道理。 此刻,丹枞已经赶回了庄子,进到自己屋内,他终于小心展开裴乐之临走前递给他的那张纸笺。 “是什么大赏?这么神秘,还一定要回来后才能看。”丹枞自言自语,心里猜着约摸是些情话之类的信笺。 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这样想着,丹枞的嘴角不禁勾起一抹弧度。 可偏偏,几秒后,看清纸上字眼,他的嘴角猛地耷拉下来,怔在了原地。 纸笺上的内容,是情话却也不是情话,准确来说,更像是她给的承诺。 这是裴乐之在丹枞到外间去之后,专门从床上爬起来提笔写下的。 内容不多,只有寥寥几行: “今连京城内有女裴乐之,所慕者丹枞,每每与之相伴,情意所至,心念皆动。或恐某日,兴上心头而言行逾矩,甚至哄骗得他一男子与我无媒欢好。特立此字据,若真有那日,其时无论二人关系如何,裴乐之当对丹枞履行嫁娶之诺言,并以白银一千两,作违约之罚用。 裴乐之 启元十年六月廿三日 立” 落款处印有裴乐之的手印,纸笺中还附带了一张小纸条,写道“此非戏言,只做我予心爱之人的保障。因是真心相待,所以不想让你受半分委屈,哪怕那个人是我自己。虽然,但是,可是……白银一千两,好多钱啊!!!呜呜呜,我一定好好监督自己。” 末尾裴乐之画了个大笑脸。 看到最后,丹枞心中百感交集。好一阵子平复情绪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收起这张字据,将它置于木匣中锁好。 从此以后,这将是他最为珍视的宝物。 与此同时,裴乐之完成了几圈小跑,气喘吁吁,正在庭院中休息。 “小姐,陆绮看您对锻炼一事也颇为用心,缘何又要练一休一?长久不断地练习基本功,才会更有效果。”陆绮是个醉心武学的人,倒也不怕裴乐之的什么小姐权威,直言道出心中疑问。 裴乐之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原因嘛,很简单,因为她懒啊。 但她还是糊弄出个理由,言之凿凿道:“陆侍卫说的对,只是还可以有另一层考量,我是初学者,且根基较弱,比之见成效,或许养成习惯,坚持上手更适合我。如果一上来就快步跟进,可能我跑不到三日就会想放弃了,当然,我是说我自己性子太急躁。” 闻言陆绮却像是真正听进去了,双手抱拳,恭敬道:“小姐所言有理,那不如这样,前面的一个月就练一休一,后面当日日坚持练习。” 裴乐之讪笑,搞半天陆绮还在这儿等着她呢,“行,陆师傅当真严厉,看来本小姐必能学有所成。” 一个武师傅,一个文夫子,裴乐之心里琢磨着,还好沈夫子不怎么管她。这样想着,裴乐之又觉得,当初想走科举拒婚的路子,大概并不适合她这个散漫的人,确实也有点慌不择路了。 因裴乐之起得早,锻炼完,她刚好去膳厅用了早膳。想起今日应该依言去看方祁,路上,她嘱咐春颂道:“我想病人应该暂时不能吃太油腻的,你先去给他拿些清粥小菜,后面再问问大夫,该如何进补。” 春颂领了命令,便立马折回厨房,而裴乐之,则就近找了个位置,在回廊长椅上坐下来等她。 “沈夫子?” 裴乐之看到沈是真的那一刻,心里不禁默念怎么说曹操曹操到,下次脑子里不能再想闲杂人等了。紧接着,裴乐之又想到了自己那没着落的作业,之前脑子里模糊想了个主题,没用笔记下来写在纸上,这会儿早忘了个干净。 毕竟是师长,裴乐之还是连忙起身,走上前去迎沈是真:“夫子今日得空?乐之有好些日子没见着您。” 沈是真微微颔首,应她:“本……本来是打算在外面住的,但我见府中布置甚为用心,不好辜负裴大人一片心意。接下来的日子,沈某或会在枕柯院住下,小姐若有学业上的疑惑不解,可来问询。” 沈是真说完,未作停留,径直越过裴乐之离开了。昨日是皇姐劝他,既然答应了来,不若把样子做足,给裴擒一个安心。 也罢,虽然他更喜欢自己的驭水山庄一些,但这裴府,也不错。 第63章 修罗场可窥珍而重(4) 过了一会儿,春颂提着食盒回来了,主仆二人便一路往栖逢楼走去。 “小姐,春颂可否问您一件事?” 裴乐之笑:“你先说什么事,可以问,但我不一定答。” 闻言春颂吐了吐舌头,知道小姐又在打趣她,便继续道:“春颂实在好奇得很,丹总管和方内侍,小姐更喜欢谁啊?” “嗯?这还不明显?”裴乐之反问。 春颂却连连摇头,道:“从春颂跟着小姐的这段日子来看,似乎确是丹总管和您走得近些。可我私下听他们议论,您之前也很喜欢方内侍的。” “那你关心这个作何?”裴乐之挑眉,心中有种被窥探的不悦,语气也冷硬起来。 “小姐息怒,春颂是觉得,这几日主母态度似乎大变,甚至隐隐有偏向方内侍的意思?而近日春颂四下打探留心,也了解到一些府中旧事。有没有可能,主母是因为先主君的缘故,才又开始重视方内侍?先主君在主母心中的分量颇重,春颂斗胆猜测,小姐要是利用好这层关系,或许对您有利?” “你有心了春颂。”裴乐之拍拍春颂肩膀,道:“但要照这样说,那之前,母亲又为何要阻拦我与方祁?我的意思是,毕竟,方祁是父亲夫家一脉之事,又从来不曾变过。” 裴乐之这一问把春颂问住了,“小姐说的是,到底是春颂思虑不周。” 裴乐之摇头,挽过小丫头的手,柔声道:“你有为我着想的心思,我十分感动。至于你的提议,我会考虑的。” 裴乐之本以为,今天的方祁还会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却没想到,推门进去,看见的又是他那颇有些张扬不讨喜的形象。此刻,方祁整个人伸展地躺在榻上,身上那宽大的绯红罗衣也因这不羁的姿势而完整铺开,四下垂落于地毯。 “人好了?穿得这么喜庆?也行,红色有利于祛病气。” “小姐当真来了。”听到裴乐之的声音,方祁姿势不变,但笑得眉眼弯弯,倒是充分发挥了他桃花眼的眼型优势,不可不谓双目含情。 “小姐玩笑,方祁柜子里的衣服都是这般颜色,是小姐说,最喜欢明艳斑斓的色彩啊……”忽的一顿,方祁错开裴乐之的眼神,道:“抱歉,失言了。” 裴乐之本有些惊诧,这倒真像她会做出来的事,但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她才来这儿多久。没接话,裴乐之转身示意春颂端上早膳,道:“顺便给你带了点清粥。” 四下望去,这栖逢楼只方祁一人独住,虽是自由倒也冷清,他这个身份,倒很有些尴尬。说是公子也没有下人侍候,说是下人却又什么事都不用做。 在裴乐之看来,这也间接意味着,他这个人在府中就可有可无。所有的一切如果都依附于裴擒的喜恶,倒也可怜。 裴乐之微叹道:“忘了介绍,这是春颂,我的贴身女使,以后有什么要紧的事,可以找她。” 方祁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多问,紧接着自己主动起身,端起碗小口吃了起来。 闲来无事的裴乐之,先是在一边看着,直勾勾盯着方祁看,心中感慨吃相倒也优雅,美色不看白不看。 坐了会儿,方祁还在慢慢用膳,裴乐之索性起身踱步,走着走着走到了房内那一排高木柜前。她伸手“吱呀”一拉,还真是……彩虹衣柜。 该说不说,裴乐之心中兴奋,天知道,她可太喜欢穿得花花绿绿的男人了。几次见方祁,他要么是红衣着锦,要么就深绿间以月白相搭,细细想来,还真没有一次是素色的扮相。只是之前看归看,实在烦他这人,没有多留意罢了。 当真明艳。 裴乐之默默将木柜复原,转身走回案几边。此时,方祁刚好用完早膳,他优雅地擦了擦嘴,望着裴乐之一笑,竟是下起“逐客令”来:“多谢小姐的早膳,方祁还有事,就不留您了,改日再谢。”说着竟是又客客气气向春颂行礼,道:“劳烦春颂姑娘收拾了。” 裴乐之眼神审视,道:“好。” 裴乐之走后,方祁翘着二郎腿,在桌案前复盘。没错,衣服那件事是他故意提的,只是没想到,裴乐之竟还会去看。方祁摇头暗笑,早几日他就观察到了,裴乐之自醒来后,衣着每每光鲜灿烂,几乎是迥异于京中其他贵女那般力求老成稳重,看来,他赌对了。 不过,他也的确喜欢这张扬艳色,方祁阖眸假寐,之之,我们才是一类人啊。 裴乐之这边空闲下来,便想着顺路去枕柯院叨扰那沈夫子。 刚刚忽然想到方祁之漂萍无依,裴乐之自己竟也心下害怕。来到这异世,一身本领也无,如何能凭着一个不能固定宠爱的空壳身份,去安心当这个裴府小姐?裴乐之觉着,为着自己,这学也得好好上。 沈是真果然在,这是他师生二人第三次见面。 看见那个倚门看书的高大身影,裴乐之不禁想到,丹枞说的,这沈夫子颇具传奇色彩。 作为今年连京文人圈的新秀,他一篇文赋就能引得京内权贵争相誊抄,一度流行到了连京纸贵的程度。 不过当时的裴乐之听后,只是嗤笑一声道:“倒也没那么传奇,要没有女帝十分赏识加以极力推崇,权贵哪会如此追捧给他造势?” 好,这话在之后的裴乐之看来,是啪啪打脸。沈是真的确有雄才大略,更能辨是非。不过裴乐之的古文鉴赏水平向来一般,再怎么看他的文赋之类,也就只能说声好。 直至后来沈是真得罪人太多,甚至双腿落下残疾,二人再见面时,他已改头换面成为“萧谒良”,那时,她再想央他写一篇文赋,他也不肯提笔了。 谁能想到,他二人的一生,竟也会相互牵绊,互为传奇。 这些都是后话,眼下,裴乐之求知若渴,只一心向沈是真讨教习作之法。一周一次的面授,想要速成为文笔深厚的高手是不可能的,沈是真见裴乐之态度诚恳,倒还真萌生了教她点儿东西的想法。 所以,这次,裴乐之离开时,手上多了个本子。 临走时,沈是真交代道:“这上面,我大概为小姐规划了不同时段的练习内容,小姐从最初的简单日记开始,每隔两日再研读一段裴大人的奏本,每周最末仿写一段,待我授课之时会批改您的仿文,如此坚持,想来会有进步。” 要说为何沈是真给的方法如此简单,又直指奏本这类实用性极强的形式,那倒不是他想窥探裴擒上书的内容,而是因为,这是裴乐之自己要求的。 想到终会袭爵,裴乐之觉得,不如从奏本开始,她倒不想要那些诗词歌赋一类的风雅本事,作臣子,深谙政事就好了。 裴乐之走后,沈是真继续看书,看着看着又想到方才女子认真务实的表情。他抬头看了看窗外茂密翠竹,心想,裴乐之,未必是个傻的。 第64章 助义诊方祈获改观(1) 从前裴乐之只一心黏着他,所以他也从不曾费过心思,去想要如何讨好她。 反正,哪怕是自己头天才生气,吼了她一遭,第二日只要对她笑笑,实在不行,再抱起来转个圈儿,她就又会像跟屁虫一样,上赶着过来。 方祁站在铜镜前,不由正了正衣冠。 今日便着这身湖蓝扎染圆领袍,不过,看起来,还应该再购置些玉簪? 瞟了眼不远处的妆匣,方祁抬手,却是利落拔下了头上的白玉簪——他刚刚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唯一一根白玉簪。 方祁唇角微勾:不,要银簪。 之之,你当真只喜欢丹枞那般清隽的模样?我偏不信。 临走时,方祁突然想到上次去义诊处时,那儿的金银花已经不剩多少。这几日因为被关禁闭,他也没顾上那头,这次过去,应该补些药材了。这样想着,方祁搬出个小木箱,打开来,从中取出五两纹银。 要是裴乐之此时在场,她一定能认出来,这小木箱,不就是钱庄那日硌着她的那个?! 非晚斋内,裴乐之亲自端了笔墨砚台到院中石桌上,美其名曰晒大太阳,吸收天地灵气,以便激发她的创作灵感。 而春颂,在一旁给她研墨,还有剥瓜子儿。 裴乐之乍一从沈是真那儿拿了本子,正在兴头上,立马就“唰唰唰”写了第一篇简短小记。至于她写的内容,正是钱庄取钱那天的见闻。 本子是要呈给夫子看的,自然不能写她艳遇到的幕篱帅哥,也不会写败兴的顾榴石和罗予青。 想到这儿,裴乐之甚至觉得自己肋下和脑袋都隐隐疼了起来,那天可真是倒霉催的啊。 裴乐之一偏头,就看见春颂剥好的瓜子仁,在青花莲瓣纹盘里堆成了小山高。“啊呀呀,春颂剥得好快!快歇会儿,正好你小姐我呀,作业写完咯!”裴乐之说着,亲热地去拉春颂的手臂,让她和自己一起坐下。 春颂跟了裴乐之几日,明白她是个不太讲规矩的主子,遂也不推脱,依言坐了下来,只是手上剥瓜子的动作倒也没停。还是裴乐之喊她别剥了,说吃多了上火,她才抿嘴一笑,乖乖合上手。 这下,春颂却觉得浑身不自在,毕竟,和小姐坐在一起,本就够不像样子了。她不剥瓜子,又该干什么? 春颂低头想着,冷不防地,唇边触到什么,抬头却撞进了裴乐之的笑眼,原来是裴乐之捻了个瓜子,伸手递到了她嘴边。 春颂忙摆手:“小姐快别,这像什么样子。”胡乱咬下那瓜子仁,春颂站起身,又退后了好几步,道:“小姐快别惯着奴婢了,春颂知道小姐人好,也不许春颂自称‘奴婢’,但尊卑毕竟有别,春颂还想在小姐身边多呆几年。”说着说着,春颂竟是小声啜泣起来。 裴乐之懵了,怎么还成这样了……她只是,想让她和自己一起吃瓜子来着。明明是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春颂比自己还小个几岁,裴乐之摇头,心道或许还是该顺着这儿的规矩。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这样,你站那儿,然后这盘瓜子,咱们一人一半,这是本小姐的赏赐,行了。” 春颂破涕为笑,点头应下。 不怪她如此莫名其妙,那日她得了姜姑姑教导,颇为得意地跟南房里那位年长女婢讲起这事,却被对方猛地呵斥。 “春颂呀,你不要命了?!怎么跑去跟姜言有了牵扯。快去把门关上。” 春颂惶惶然赶紧关上房门,惴惴不安地坐到年长女婢身边,小声问道:“姐姐何出此言?”春颂不敢不紧张,年长女婢是自己的恩人,她没有理由害自己。 那晚躺在床上的春颂失眠了,为何感觉这裴府的秘密还不少? 好奇心害死猫。 她摇了摇头,又想起白日年长女婢的话,“这么大个裴府,为何不见有什么女婢,你难道不会觉得反常?这牵扯到主母那辈的事了,我也不敢多言。总之,你没被赶出去就代表得了主母默许,允你在小姐跟前侍候,要想继续过安生日子,离姜言远一点。” 年长女婢也不欲多言,而春颂则不敢再多问下去。 比如,为何年长女婢是直呼姜姑姑名姓? 为何她知道这些隐秘之事? 如果说自己是人牙子当初送错了地方,才能得丹总管收留,混进裴府。 那年长女婢,又为何能唯二地留在这府中? …… 刚才的小插曲,裴乐之心里没多在意。火速“扫荡”完那半盘瓜子仁后,她心情正好,于是又拽着春颂,要出去买新衣服。 早上看见方祁那身绯红罗衣,她心痒得很! 我衣柜里还没有红色衣服呢! 买买买! 裴乐之心想。 又出门了,今日风和日丽,阳光倒也不太刺眼,裴乐之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脚步闲适。忽然,她眼神瞟到了前方一百步距离左右,有个高大的人影。 那人头上的银簪,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好不耀眼。但裴乐之更中意的,是他身上的衣料。 扎染? 还是湖蓝色?! 裴乐之满眼兴奋,扯着春颂的袖子,喊道:“走走走,咱去问问那个人,哪儿买的衣服,快快快。” “诶,小姐慢点,小心摔着。”春颂一边跟着裴乐之,一边觉得小姐的性子,总是风风火火。 然而,两人还是在拐角处,把那人给跟丢了。 裴乐之扶着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这该不会是个有功夫的,早知道喊他一声,也不必把咱俩当跟踪狂一样躲起来了。” 裴乐之撅嘴,有些扫兴,心道:那料子看起来就不是平头老百姓穿的,可惜了,万一是个帅哥呢,还能认识一下。 这厢追人失败,裴乐之便老老实实地,由春颂带着她往成衣铺走去。“小姐别叹气啦,这锦绣庄的衣料,也是连京城内顶好的,定能有您想要的款。”春颂安慰她道。 这段路走得不久,因是在城中心,她二人很快就到了地方。颜色倒是丰富,裴乐之挑了些中意的,让春颂拿去结账,自己则继续随意看看。 “诶,这位伙计,你们这儿可有湖蓝色的扎染料子?”裴乐之拉过旁边一个年轻女子,问道。 女子笑着欠了欠身,回答道:“客人说的难道是云州进贡的水云布,那料子是陛下赏赐才得,咱们这儿没有的。” 裴乐之浅笑道:“如此。”回想起刚才那人银簪束发,太阳底下衣冠方正,还亮晶晶的,着实好看。 这么想着,裴乐之又忆起钱庄那天的幕篱男,也是这么缘分浅,以后有缘再见。 然而,片刻后,老天爷就听到了裴乐之的呼唤。 前方一处摊位不知为何排着长队,裴乐之好奇一瞧,居然看见了刚才的湖蓝长衫男子。她心中高兴,道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正当裴乐之打算用肩膀去碰春颂,招呼她往那儿看的时候,那男子却抬起了头,似有所感般,也望向这边。 第65章 助义诊方祈获改观(2) “春颂你瞧。”裴乐之拽了拽春颂的胳膊:“那个人……像不像方祁?” 春颂闻言抬头,却只看到了一排后脑勺,她疑惑地望向自家小姐,问道:“小姐说的是哪个?不过,这些人……春颂记得方内侍好像不怎么束发啊。” “也是。”刚那人银簪束冠,虽然没看到正面,但给她的感觉,和方祁长发妖冶的模样还真不同。裴乐之不自觉点头,片刻后却又摇起头来,忙不迭拉着春颂上前:“是真的很像,走,咱们去看看。” 今日医馆义诊,按理方祁该是像从前一样,只在屋内帮忙抓抓药的。只是他到得晚,还没来得及去补货,才抓几副药,医馆里的金银花就不够用了。所以他才出来,想提醒下开方的苏大夫,看能不能先用其他药材替着,等会得空他再去进点儿金银花。 好巧不巧,就这么片刻的功夫,居然就碰见了。 和裴乐之的眼神撞个正着,方祁的脑子有片刻混沌,怎么会又碰到她?刚才分明已经甩掉了。不知为何,看到裴乐之的那一刻,方祁的第一反应是想躲。 就在方祁这片刻怔愣犹豫之间,裴乐之和春颂已经一路挤过来,到了他跟前。 “方祁?!还真是你!你怎么在这儿?还有,你……你怎么把头发扎上去了?这副打扮,湖蓝色居然是你?!”裴乐之好不震惊,一口气抛出来好几个问题。 正在开方的苏焕,突然听得耳旁女子惊呼,不由余光向她那边望去。入眼是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子,他俩认识?大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苏焕对裴乐之的第一印象极好,便开口道:“祈儿,你跟这位姑娘认识?那你们去里边说话。” 方祁胡乱应下,一言不发地往医馆里走去。短短几步路,他已经定了主意,于是开口先发制人道:“小姐怎么还往这边走?挨着平民区的地方,倒是不曾想过您会来。” 裴乐之眉头微蹙,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让人不舒服,虽说她的确是想着到处逛逛,才会误打误撞走到这儿来。“那你又为何在此?” 方祁没有答话,抬手又揭过一张药方,按单子抓起药来。 这好像是裴乐之第一次认真地观察方祁,或者说看见他有在务正业。 不知道这双骨节分明的手,会不会抚琴? 人道十指翻飞之下琴音流淌,而眼下方祁细长的两指随意一捻药材,放上小秤,似乎就是不差的斤两。有点子功夫,裴乐之心道,这熟练程度,一看就是经常干活儿。 一旁的春颂看不得自家小姐被冷着,不由出声维护到:“方内侍,小姐问您话呢。” “哦,不好意思,在忙。”方祁罕见地冷了声。 裴乐之见状,轻轻扯了把春颂的袖子,眼神示意她无碍。“好,你先忙,左右我今日无事,咱们待会儿再说道说道。” “小姐请便。”方祁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是认真地抓着药。他以往的动作是快的,然而裴乐之在这儿,既说了要等他,他便刻意放慢了速度,慢吞吞地分拣着药包。却不曾想,这无意中,其实是让裴乐之见识到了他认真的模样。 只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不说形象逆转,好歹裴乐之心中觉得,方祁也不一定一无是处。 所以等苏焕看完上午的诊,走进来的时候,她感到颇为诧异,祈儿怎么还在干活儿?“祈儿?这边交给我,你去招待这位小姐。” 苏焕心中隐隐猜测,这小姐该不会就是裴府的那个?毕竟她也不曾听祈儿介绍过哪个女子。想到这儿,苏焕又看了眼裴乐之,心中评价道:倒是不见半点痴傻过的痕迹,只是这气色,算不得太好。 “姑娘你来。”苏焕笑呵呵地招呼裴乐之到自己跟前来。 裴乐之不明就里,但也觉得这个中年女子颇为面善,刚才不见她笑时,还以为又是像裴擒那般严厉的长辈。于是裴乐之落落大方地走上前,礼貌问道:“姑姑有何事?” 这下却是把方祁看傻了,苏大夫极少这样表露情绪,从来是神色淡然,这怎么整的……好像她很满意裴乐之一样?方祁不由挑眉。 他这时还没有意识到,苏大夫以后,能成为他和裴乐之关系发展的一大帮手。 方祁思想开小差的那几秒,苏焕已然把好了裴乐之的脉。 裴乐之心中多少有些奇怪,这位大夫虽然面相和善,但为何初次见面就要给她把脉?裴乐之拍了拍胸脯,开玩笑道:“这位姑姑,晚辈不会是有什么不治之症?哈……” 裴乐之笑还没笑完,就被方祁厉声打断:“什么不治之症,闭嘴,别乱说。” “嘿!你凶什么凶。”裴乐之脑子里只抓取到那句“闭嘴”的信息,自然完全忽略了方祁话中隐含的关心,虽然他的确语气不善。 眼看两人僵住,春颂自然是偏帮自家小姐:“小姐不过是开个玩笑,倒是方内侍!没……”春颂突然想起来这是在医馆,在这位大夫的地盘上,她忙咽下了那句“没大没小”的话,只狠狠瞪向方祁。 苏焕本来是想开口缓和下这两个孩子之间的僵持气氛,然而,这个女婢……作何敢对她的祈儿呼喝。苏焕沉了脸:“在我这儿没有什么方内侍,祈儿是我医馆的得力帮手,谁要是对他出言不逊,还请赶快离开,不要我赶她出去。” …… 裴乐之满头黑线,现在这个局面,谁都没有错,但似乎谁也都有点错。裴乐之“哈哈”笑了两声,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打圆场,方祁却抢先一步道:“苏大夫别生气,祈儿刚才心情不好才说错了话。对了,您刚刚把脉,如何?” 苏焕拧眉剜了春颂一眼,最后还是摇头松了口:“不怎么样。这位姑娘,外强中干,体质极弱,不仔细看是看不出什么毛病,但细细瞧去,样样能让你老来缠绵病榻。” 如果说,听到这儿,裴乐之还以为这大夫是携私夸大,那她最后一句话,属实让方祁失了态。 “还有一点,恐日后子嗣艰难。” “啪——” 是方祁手中的秤掉落在桌上。 “苏大夫所言当真?” 方祁惊讶的神情不似作假,裴乐之扭头看向他,撇撇嘴,玩笑道:“也没那么大惊小怪,这副身体少时落水,痴傻这么久,能有多好?没孩子?没孩子正好,我只想过二人世界。” 呃,一不小心说岔劈了,裴乐之心虚地观察了一圈周围这几人的反应,还好,还没有人特别惊讶。 当然,除了方祁。 第66章 助义诊方祈获改观(3) 方祁脸色实在凝重,苏焕便不由多看了他几眼。突然间,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皱眉道:“祈儿,你跟我来一趟。” 方祁应声,转头对裴乐之道:“你……小姐请先在此等候一二。至于苏大夫的话,别太放在心上,总会有办法的。”说罢,他深深望了裴乐之一眼,然后向里间走去。 “小姐……”春颂不安地拽住自家小姐的袖子。谁能想到,出来一趟,竟被砸了这么个坏消息。 小姐人好,怎么命里就如此曲折? “我没事啊,我说是你们,”裴乐之下巴抬了抬:“你们太紧张了,我现在不还活蹦乱跳的。” “可大夫说您……说您只是表面风光。”春颂忽然间说不下去了,喉头哽咽。 裴乐之轻轻虚抱了下小丫头,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好了好了,不希望我好吗?哭哭啼啼的,倒像真有什么事一样。” 裴乐之这样一说,春颂果然胡乱抹了把脸,努力止住哭腔道:“春颂不对,春颂太没用了。小姐不会有事的。” 医馆内空间不大,外面二人的对话自然也传到了里间人耳中。 方祁自己没有发觉,从进来后,他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不等苏焕提问,方祁就主动询问道:“苏大夫,祈儿知道您不会危言耸听。但,她就只能这样了吗?我是说,有没有可能恢复?” “你指的是什么?” 方祁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苏大夫的表情竟然有些不怒自威。 只听苏焕继续道:“她这的确像是陈年痼疾,如果幼时能及早发现调理,现在未必会有这么差。实话告诉你,她的脉象,甚至不如六七十岁的老者。” “怎会如此之差?”方祁很是震惊。 “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有告诉我,那姑娘是谁?” “咳,抱歉,忘了告诉苏大夫,她就是裴府的小姐裴乐之,旁边那位是她的贴身女使春颂。” “嗯,猜到了。”苏焕点头,接着却话锋一转,问道:“前些日子你配了什么药?” 听得这声质问,方祁一时间手心冒汗,却仍存了半分侥幸,回答道:“我……用了些竹叶,怎么了苏大夫,是有哪些药材不够用了吗?” 苏焕这下火了,她“啪”地一声猛拍桌子,然而还是给方祁留了半分颜面,没有大声吼他:“如果你是给她用的,那你会害死她!” 这下方祁知道瞒不住了,原来苏大夫一直都知道!方祁忽然觉得周身如坠冰窟,他低着头,不敢和这位长辈对视。“祈儿知道错了,苏大夫别生气。” 他摇头分辩:“那药,我后来没有用。祈儿虽是一时糊涂,但也始终良心不安。苏大夫,您的教诲我一直都记得,您信我。我可以以亡母的名义起誓……” 苏焕听到旧友的名字,不禁心头一跳,直接呵止道:“不必拿你母亲说事,给她在地下留个清净。” 四下沉默,外间裴乐之和春颂听到里面似乎在拍桌子,面面相觑了一下。而里间,苏焕黑着脸,方祁则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苏焕叹气,她突然在想,自己一向不多过问,但眼前这个故人之子,是否真如她想象的那般,跟他母亲一样良善待人? 回忆拉远,苏焕决定开这个苏氏医馆,本就是机缘巧合。 当初她在外游历行医,突然惊闻旧友李平川举家问斩,于是立马停下手中一应事项,远涉连京只为打探消息。后来知晓平川尚有一子方祁,被其舅舅方冠华保下并接入裴府,她这才感到些许欣慰,遂就在连京安顿下来,开起医馆。 彼时她一介布衣,叩开裴府大门,裴家主君,当然,现在该是先主君了,也是个难得的重情重义之人,在确认她的身份之后,就邀她常来裴府作客,和方祁这孩子多多接触。但她自己散漫惯了,说来也没什么好接触的,她既不需要照顾这孩子,便也不愿多打扰,只逢年过节带些补品送来。其他便是留在这连京城内,默默扎根,心想以后好给这孩子留个退路。 苏焕自认感情淡薄,唯独酷爱医术,所以人至中年,未成家亦无子嗣。她开的医馆规模不大,也就没雇伙计,平日全是她自己一人打理。偶尔每隔三两日,方祁也会来帮忙。 可前段时间,她统计药材,却发现似乎少了几味药。虽是极其细微,但她和草药打交道多年,凭药罐上残存的炉灰和一些药渣,她都知道这是拿去干了些什么。 虽然猜到方祁做了些什么,但确认真相后,苏焕还是气上心头。她眉头紧锁,一把掀开细珠门帘,走了出去。 方祁不敢吱声,紧跟其后。 看到二人出来,裴乐之正想趁机把方祁喊走,却不想,看见他居然眼眶通红。 呀,这是怎么了,怪可怜见的。 不过,裴乐之当然不会这么说出来,她微笑着装作没看见这其中的异样,轻轻作揖道:“苏大夫,晚辈找方祁还有些事,可否把他借我一用?”说罢,裴乐之摇摇头,补充道:“午膳时间即可,下午我便让他回来帮您。” 这时苏焕已经兀自走去柜台,背转过身去,自己抓药。苏焕头也没回,沉声道:“不用回来了,我忙得过来。明日后日都不必再来。” 苏大夫这是在赶他走,方祁知道苏大夫轻易不生气,惹恼了她……方祁深深叹了口气:“苏大夫多保重,方祁就先走开,还您个清净。” 紧接着,方祁竟是拉住了裴乐之的纤细手腕,示意她跟自己走。 可以,但一两银子。 裴乐之说银子说成了习惯,用眼神示意方祁到,甚至还不自觉竖起了一根手指。 方祁轻轻覆上裴乐之的食指,将它弯下:“好。” 春颂在一旁看得云里雾里,根本不明白小姐和方内侍在打什么哑谜。直至他们三人到了茶楼,听得小姐问话,她才明白,原来是小姐又在“讹”方内侍。 不过,要她说啊,讹得好! 第67章 助义诊方祈获改观(4) “苏大夫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裴乐之不解,眼神询问。 方祁也不看她,而是转身倚靠在栏杆上,背影萧索。“知道我给你下药一事。” 哪壶不开提哪壶,裴乐之皱眉,怎么又扯到这件事上了?她只想逃避,下药的事情在她心里总是根刺。 突然,方祁回转过身,猝不及防抱住裴乐之,然后把下巴轻轻搁在了她肩上。本是身形高大的男子,此刻却期期艾艾,颤声道:“还好,还好,我……” 方祁忽的止住了声,又沉默着,放开了裴乐之。 他后怕,他庆幸,还好他没有害了她。 可他也在犹豫。 到底该不该告诉她?他们之间,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可是,如果他说了,他们之间,会不会真的,不再有可能? 方祁不得不承认,裴乐之好像……真的不再喜欢他了。每每想到此处,他的心只一阵揪着疼。 犹豫过后,方祁决定下来,就这样。看在自己是她第一个男人的份上,她或许还会怜惜自己,还会……允许自己靠近她。至少现在,即使她讨厌他,他们总归还是有羁绊的。 方祁垂眸掩下心中所想,此刻他内心翻江倒海。 而裴乐之只淡淡暼了他一眼,道:“你就是在这儿偷拿的药?”裴乐之和春颂对视一眼,看见了小丫头眼中的愤懑,索性拍拍她的肩,摇头暗示她不要多言。 “怎么,做都做了早该想到后果的。” 裴乐之这话一出,方祁的头埋得更低了,他苦笑:“是也不是,我自己配的,呵。‘偷拿’……”方祁没再说话,在她眼中,自己该有多么不堪?偷拿,呵,也差不多。 裴乐之看见了方祁的出神,终是心有不忍:“错了就错了,再改呗。这苏大夫,是你什么人?我看她应该是在气头上,你现在躲一躲,下午去认个错,想来她也不会为难你。” 裴乐之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段,方祁觉得自己眼睛有些发酸。他抑制住胸口的起伏,道:“苏大夫为人正直良善,该是不会轻易原谅我了。” 方祁仍低着头,却突然,裴乐之的脸在他眼前放大,竟是凑近到他跟前。“好说,五两银子,本当事人亲自去给你打包票。当然,这次认错了以后绝对不能再犯,不然,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听了这话,方祁双唇微启,终是笑了起来。夏日的阳光骄烈,打在方祁精致的面庞上,却像是在增益他的美貌。 当得起一个笑靥如花,裴乐之如是想。 “那还得谢小姐,肯做我这门生意。”方祁适时又拥住了裴乐之。 这次,裴乐之犹豫了几秒,然后轻轻在他宽阔的背上拍了三下:“那,成交?” 最后,裴乐之拿到了帮忙站台的五两银子,只是,方祁没让她去。“好了,这是预成交。如果苏大夫还不肯原谅我,我再请小姐出马。” 裴乐之想了想,“也成。”就心安理得地数起了小银锭。 而后他们一行三人在茶楼用了午膳,之后便一同回了裴府。 路上方祁主动跟裴乐之交了底,包括他和苏大夫什么关系,今日又为何会在此,通通告诉了裴乐之。后面二人一时无话之际,方祁又主动提起自己身上的衣料,是以前主母领了御赐的水云布,后又分给了他制衣的,现在裴乐之回来了,以后也当有她的份。至于今日束发,本意是为方便抓药,就拿银簪绾了起来。 方祁细细碎碎地说着,裴乐之也不打断,偶尔附和一两声,就这么听着。 至于方祁为何这么找话题,那是因为,他不打算让裴乐之和苏大夫再见上面。万一苏大夫护自己心切,把事情说穿了怎么办?方祁知道,苏大夫虽然生气,但关键时刻,还是会维护他。 今日带出来的银子还没来得及拿去买药材,就被这滑头哄了去。想到这儿,方祁偏头看向身侧的裴乐之,眼神缱绻。 察觉到身旁视线,裴乐之蓦得偏头,无意和方祁来了个对视。“呃,感谢归感谢,不要拿你的桃花眼这么看着我。” 裴乐之吐吐舌头,心想:因为太有冲击力了,怎么会有这么宠溺的眼神啊。这和丹枞给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怎么办怎么办。 裴乐之觉得自己脑子有些热,好在很快,春颂的声音解救了她,“小姐,咱们到了。” 酒足饭饱,裴乐之犯了困意,回自己院儿睡午觉去了。而方祁,在分别之后,又片刻不停地,赶回了苏氏医馆。 苏焕还在整理药材,本来她已经抓完了上午义诊的药,但气上心头,她静不下心来,只得到处找些事来做。余光中瞟到方祁,苏焕没理睬他。然而听到方祁开口说自己要学医,苏焕终是没忍住,吃惊地打量起这个孩子。 “为何突然肯学了,以前想传这个衣钵给你,你是说什么也不愿意。”苏焕调了调秤砣,有些怀疑。 “苏大夫,我好像喜欢上了她。但我对她有愧……有没有可能,她……”方祁停顿一瞬,然后坚定了眼神:“我想让她好起来。” 眼见苏焕没什么表情,方祁心中很有些不确定,他的双拳握了握,又慢慢放下。 “你也知道对她不住。”苏焕说着,又在抽屉里翻找起来。蜈蚣不够了,怎么这么快就用完了?独独缺这一味药打粉做药引。苏焕抬头,目光扫过方祁,叹道:“算了,你既已知错,算我这些年没白牵挂你。” 指了指已空的抽屉,苏焕继续道:“正好蜈蚣没了,夏日芒山脚就有不少,你去捉些,回来把它晒干打粉。” 方祁心头一喜:“苏大夫您原谅我了?谢谢苏大夫,祈儿必不再犯。” “学医路很长,也或许枯燥,不过你既然发愿了要弥补那姑娘,就得说到做到,坚持下去。”苏焕语重心长。 “会的。我既已是她的人,以后我的心也只会一辈子跟着她。” 苏焕面上难掩惊讶,道:“你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方祁怔愣片刻,突然意识到苏焕会错了他的意思,也好,就此把这事盖过去。于是方祁低头,状似羞怯:“是。” 苏焕摇头,又摇头,继而又摇了摇头:“虽则你只差正式嫁娶的步骤,但如此……”苏焕怜方祁幼年没了父母,身逢巨变,终于还是没再多说。只道:“可她子嗣艰难,你又非正君……”苏焕抬头,眼神打量:“难道,你是想治好她,同她绵延后嗣?” 方祁脸红得滴血,没想到苏大夫如此直白。别看他自己在别人眼里放浪形骸,但这些往深了去想的事,他还从没想过。 绵延后嗣吗?他之前确实一心想孕子上位。可是裴乐之告诉他,孩子不是他想生就能生下来的。 犹记得那日,两人眼看着要聊不下去争执起来,裴乐之突然改口问他道:“说说其他的,你还年轻,就算真成了,那以后呢?以后你打算怎么过?庭院深深,倘若我是个花心大萝卜,那你真就愿意年华蹉跎,一辈子养个孩子,窝在这后宅,跟人无休止地争宠?” 方祁嗤笑:“跟谁争宠?丹枞吗?那我可能争不赢他,我心里有数。” 裴乐之听到“丹枞”两个字,似是不想往下延展:“别打岔,我是说真的,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人生还可以过得不同。我知道,你是想换个清白的身份。” 看得出来,裴乐之当时已经在很委婉地寻找“罪籍”的替代词,这点细节,方祁心中感激。 “可是然后呢?你就只能淹没在后宅之中,那换与不换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方祁仍记得那日,裴乐之的眉毛皱得很深,似是一心劝他。 “就我目前的了解,你会被限制的是科考取仕,当然三代以内的孩子也会被限制,再就是那些人后的闲言碎语。我想不明白,如果你是想靠着孩子成功,那你本就走不成科考之路,因为我朝规定参加科考者男女皆不得成家生子,十年后方可报备嫁娶。而如果你是说为了什么还没影儿的孩子的前途,那你更没必要把一生跟我捆绑,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过一辈子,何苦呢?” “你怎知我不爱你?”方祁反问。 “哈?”裴乐之翻了个白眼:“我脑门上是写了‘傻子’两个字吗?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我反正不信。”当时的裴乐之头摇得像拨浪鼓。 可我信。 回到此刻,方祁镇静地摇头,道:“祈儿尚未想那些,只是听得您今日所言,想到她老来会苦痛缠身,我的心,似乎也跟着疼。苏大夫,我想,或许我,是喜欢她的。” 下午方祁便依言背了个竹篓,去芒山脚下捉蜈蚣。蜈蚣虽然毒性强,但也正因如此,最适合以毒攻毒,此为中医的平衡转化之道。 只是他刚捉好三十只,抬头却见天空收了阴,乌泱泱云来,似乎要下大雨了。方祁赶紧收了竹篓,往山脚的亭子走去。 远远就看到亭中已有一男一女,皆身着劲装,像是从山上打猎下来的。不过看其行头,也不像普通猎户,或许是哪家的公子小姐,出来找乐子了。 此时方祁尚且不知,他看到的这两人,正是顾榴石和罗予青。 第68章 莽方祈大闹氓山事(1) 罗予青正愁找不到借口拦下顾榴石,天公作美,这乌云密布的,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今日她好不容易才借着打猎的由头,把顾榴石约出来。 说来这顾榴石最近,也不知是为何,越来越难约,出来玩儿天一黑就要回府。上次出来,他还不声不响地把自己之前给他的春宫图,又悄摸还了回来,罗予青咂下嘴,还真是感觉不好骗了啊。 可现下自己如往常一样搂他抱他,也不见他抵触。 罗予青并不知道,顾榴石确实是在刻意收着,但这不是因为裴乐之。此前顾漆连曾叮嘱过顾榴石,在没找到退婚的对策前,先少落口实,所以他才慢慢减少了和罗予青的见面次数。 显然,顾榴石还算守约,没有将他和裴乐之的计划对顾漆连和盘托出。但他还是情难自制地喜欢着罗予青。 这不,知道她是故意找借口约他出来,思来想去,他仍然来了。 只因,他也想见她。 那头,方祁先前只见这二人站得亲密,猜测是一对情人。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再往前走走,不去凑这个热闹,天上却突然开始砸起豆大的雨点。 待方祁一口气跑进凉亭,他才认出,这男子……不是顾榴石?由于之前萌生过上位的心思,方祁也就多关注了下和裴乐之相关的人事物,自然也不会漏掉她的未婚夫顾榴石,可他并不认识罗予青。 方祁内心惊讶:顾榴石不是和裴乐之有婚约?又怎么敢跟别的女子搂搂抱抱?! 方祁胸中突兀地涌出一股愤懑之情,竟然盖住了他先前的震惊,并很快占了上风。虽然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气什么,抑或是,想维护裴乐之作为准妻主的权威? 他嘴唇微微翕动,但想了想,还是强按下质问顾榴石的冲动,只把头偏向一边,佯作不好意思道:“抱歉,外面雨下大了,进来避避。” 此刻,罗予青自是已经放开了顾榴石。只要有人,她总得照顾他的心情和脸面,虽然按以往她完全可以不避开。裴乐之……罗予青脑子里又想到了那个跳脱的女子,还真是她计划里最大的变数。 郁气难抒,罗予青忽的望向方祁这位不速之客,语气揶揄:“这是哪儿来的郎君,一个人来这芒山作何?”罗予青忽然望见了方祁背后的竹篓,道:“啊,还是位大夫么?郎君容貌俊美,今日有幸结识,不知郎君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说着,罗予青还真往方祁的方向走去,笑盈盈要拉他。 方祁忙往后退避,而前面顾榴石也反应过来,一把扯住罗予青的手,神色紧张道:“予青?你在说什么浑话?!” 顾榴石有些不安了,予青是在怪他这些日子避着她吗?顾榴石突然想起先前,罗予青不止一次地告诉他,他长得很是好看。连京内才华横溢的儿郎众多,要不是他如此好看,她或许不会这么倾心于自己。 顾榴石知道,她总是在有意无意,暗指婚约一事。 彼时自己是连京内风头无两的顾府公子,名声好,形象佳。在她第一遍说这话时只当她是玩笑于自己,却在见识了她的飒爽和智谋之后,甘愿一心折服。 真正喜欢上了才发现,没有退路的人是他自己。罗予青本是女帝重用的一方大将——威远将军之女,凭着她的家底,哪怕是求娶皇子,也无甚不妥。 因着这层微妙的考量,即使后面罗予青越来越过分,顾榴石也只当她是自由惯了,大多依她。 反正他们是绑在一起了,不会分开。 那头方祁好看的眉毛一挑,心道:这可怪不得我惹事了,于是朗声开口:“这位姑娘请自重,我已是身有家室之人,当不得你这般言语轻佻。” 说罢,方祁微微眯眼,脸上竟是显出不屑的神情:“我倒好奇,这不是顾府的顾公子吗?又缘何在此?没记错的话,顾公子已有婚约,自当行为检点。” “嗬。”罗予青突然来了兴致,今日就是为避人流才来了芒山,这样也能碰到熟人,只是不知这男子是谁?好看是好看,但足见不是什么身份显贵的人物。 不知怎的,罗予青忽然把眼前这人,和裴乐之联系到了一起。 方才她不过是吓吓顾榴石,好让他知道,她不是非他不可。但自己倒也没那么不挑食,这山野村夫,玩笑而已。罗予青笑得放肆,抬起下巴问道:“这位小郎君竟是认得我们,不知你尊姓大名?” 顾榴石此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刚刚和罗予青互诉衷肠的喜悦一下被冲淡。 婚约婚约,这一纸破婚约,怎么是个人都能指着他鼻子说道?这样想着,顾榴石心下逆反心理更重。“你是谁?我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指摘。” 顾榴石没有正面回答,只道这是哪儿来的挡路王八。予青在这儿,他偏要提这破婚约。该死,最好别让我知道你是谁。顾榴石使劲握了握手中长弓,很明显动了怒。 方祁笑了,轻飘飘一句“无可奉告”,自己闯了如帘雨幕往回走去。 他又不是傻的,凭什么自报家门? 再说了,这对狗男女真恶心,他是一刻也不想在那儿多待。 当然,万一这俩人跟他言语冲突要二打一,他自然要跑! 裴乐之,你可真是个倒霉蛋儿。 想到那人,方祁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恰逢一滴雨水掉落,挂在了他脸上的酒窝边。若是有人看见,必会惊叹于眼前这动人的张扬美貌,于自然雨水洗涤下又带一分不羁之美。 这种美是颇带着些不屑的,不同于顾榴石优良家世带给了他无上底气,由此养出他那般张扬骄傲的气质。方祁是自傲而又自卑的,此刻,他回味过来,竟又有些窃喜:顾榴石行为不检,也就意味着他会少个对手。 不,方祁摇头,内心为自己这一闪而过的卑劣想法而羞愧。哪怕不是顾榴石,也会有旁人,这正君反正也轮不到自己。 想到这儿,方祁掂了掂背上的竹篓,丧气到:裴乐之,你要娶的就是这么个人吗?他甚至都不喜欢你,还在和别的女子厮混。 不行,他要告诉她。 别到时候她发现自己被绿了,哭都没地儿哭。 第69章 莽方祈大闹氓山事(2) 方祁走后,顾榴石心中惶惶然,一时之间有些呆愣。 出乎他意料的,罗予青温柔地执起了他的手,好言宽慰道:“刚才那疯子的话别在意,你本就是我的,只是差些时日而已。” 罗予青说完,忽的逼近顾榴石,吻上他有些颤抖的嘴唇,接着又半作凶狠般,轻轻咬住他的下半唇。 撩拨。 罗予青面上笑得潋滟似水,心里想的却是,来都来了,天公作美,不如就在这儿把事办了,以免夜长梦多。 思及此,罗予青咧嘴笑了笑,开始缠着顾榴石唇舌厮磨,忽而又缓缓放开,俨然是在准备前戏。 顾榴石心跳如鼓,只因罗予青的手已经拨开他的外衣,向下探去……未经人事,他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 这个当儿,罗予青却突然停下手中动作,转而环拢住顾榴石的肩膀,轻声哄他道:“别怕,没人会看见。” “谁说没人看见!” 很讽刺的,方祁这一声高喝,中气十足,竟是把罗予青也吓了一跳。至于顾榴石,则更是抖了一抖,慌忙要背转身去。然而转至一半,他又猛然想起,他们可什么都还没做,他怕什么! 顾榴石转回身,愤恨地望向出声来人。 “你怎么回来了?”顾罗二人异口同声,言语间很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只不过,罗予青气的是这疯子坏她好事,而顾榴石更多的,则是被撞见的尴尬和难堪。他心悦罗予青,也迁就于她,但不代表,在被人指着骂他行为不检时,没有一丝惶恐和不安。 他毕竟,还代表着顾家。 罗予青余光中瞧见顾榴石默默退后的动作,似乎是想要保持距离,她皱眉,却也只好把气撒向方祁:“到底是哪儿来的山野村夫?不好好采你的药,多管闲事做什么。” “嘁。”方祁故意伸手做捂眼状,好似百般脸热:“二位这是在做什么?要不是我回来了,竟还不知,顾公子青天白日,也敢做出如此有伤风化之事。” 方祁说完,嘴角一抽,突然有些想笑,也不知是在笑谁,或许是笑他自己多管闲事。 他方才明明都已经走到了大路上,熟识的茶摊大娘还问他这雨天怎么不赶紧回医馆,外头没几个人也不安全,采药归采药雨下大了可别着凉。 然而,他却忽的想起了裴乐之。 他走了万一那两人再做出些出格的事怎么办? 不对,他们那么亲密,会不会早就逾矩了?! 不行。 他得回去看着,无论如何,裴乐之不能把绿帽子戴得稳稳的! 如此想着,他干脆托茶摊大娘替他跑一趟裴府,“大娘,您就说方祁让小姐务必来一趟芒山,有要事找她。” 方祁想来想去,又拔下头上银簪,对大娘道:“以这枚银簪为凭,还请您务必把裴小姐裴乐之请到。” 方祁顿了顿,“嗯……就说性命攸关。”他咬咬牙,心中有片刻犹豫这话该不该加。 然而,如果他不把话说得重点,她未必会来。 可他这话却把茶摊大娘吓得不轻,忙问道:“小祈啊,什么事还‘性命攸关’呐?你可别吓大娘,有话好好说,你要是有什么事,那苏大夫可怎么办啊……” 见大娘当了真,还要继续絮絮叨叨,方祁只想赶紧离开,这不,馊主意就出来了。 他“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茶摊大娘的袖子,小声附耳对大娘说道:“不是的大娘,是……我和之之最近有些闹别扭,我……哎呀,我是想活络下心思把她叫出来。”说罢,方祁“害羞”地低下头,耳尖微红,甚至还“紧张”得跺了跺脚。 茶摊大娘长长一声“哦”,引得她的女儿不由看过来:“娘,怎么了?” “没事没事,哦不,女儿啊,你先把手头的活儿放一放,娘有事要出去一趟,你看着点茶摊。” 说完茶摊大娘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方祁的手,笑得慈祥:“小祈啊,大娘跟你说,咱说烈女怕缠郎。小年轻嘛,闹别扭,好说!你稍微服个软,骗骗她,这阵过去就好了。要大娘说啊,哪个女子看到咱小祈这张俊脸,还生得起来气哦!” 茶摊大娘说得开心,却也不忘自己的任务,反而催方祁快走:“快去好生准备准备,看这雨水淋头的样子,大娘给你拿把伞,再拿张帕子擦擦,别回头凉了。” 说到一半,茶摊大娘摸了摸眼角的褶子,笑得更加夸张:“忘了忘了,这模样更那什么可怜来着!” “楚楚可怜?” 茶摊大娘立马拍手道:“对!就是这个!大娘就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啊,小祈身体好但也不能这样折腾啊!大娘给你拿张帕子,你自个儿偷偷垫背上,别整凉了。伞什么的,大娘刚好这儿有把还没扔的,你将就着用,然后扔得远远的……你懂,情人之间呐,就是要让她心疼你。” 最后,大娘是被方祁给半推着走的。 虽然看似是因为方祁“脸皮太薄”听不得大娘这许多支招,才中止了对话。 但实际上,方祁是觉得大娘说得有理。 不过,他要是再不走,就怕那两人走了! 方祁交代完后,立马往亭子那头赶。如此,才出现了刚刚那一幕。 此刻,顾榴石握着长弓的手青筋暴起,甚至因为捏得过于用劲,食指关节“咔咔”作响。眼前这人凭何神情轻蔑?明明是个山野村夫的样子…… 山野村夫? 顾榴石心中闪过一丝异样感觉,他转头,和罗予青对视一眼,彼此间确定了这个疑问。 这人……绝不是山野村夫。就凭他身上的水云布,是皇家御赐之物。可他之前言及自己已有家室,那此人,到底是谁? 顾榴石和罗予青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只因他们的会面向来不算公开。唯有今年这婚期前一年,捱不住思恋之情,才开始大胆些。 当然,这是在顾榴石看来,而罗予青,不过是因为她等不急了。 但话说回来,他二人在外也从来以密友相称,只有最近自裴乐之醒来后这一段,总是有些幺蛾子,比如被裴乐之撞见。如今,又多了一个眼前之人。 只见罗予青迈步往前一站,把顾榴石挡住了大半,接着向方祁开口质询道:“你看见了又如何?既已知我二人是谁,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出去说道吗?”罗予青嘴角微提,竟是笑得有一分邪气。 顾榴石心中错愕,予青还有这么一面……不过,情人眼里出西施,罗予青这模样在顾榴石看来,也只有惊喜没有惊吓。 察觉对面女子话中威胁之意,方祁桃花眼微眯,眉毛上挑,显得更加轻慢,心中却是有点打鼓。面前女子虽是笑着,却能感觉得到不是个善头,而他,只有一个人。 然而面上不能露怯,方祁摇头,似是很不认可罗予青的大放厥词:“这是想只手遮天么?那你尽管试试,看看裴府会不会放过你们。” “你果然是裴府的人。”罗予青歪头,小计得逞。 背后,顾榴石深深握住了罗予青的手。 糟糕,原来是在诈我。方祁眨了眨眼,没想到对面女子居然是在套他的话,真是大意了。忽然觉得自己不便与这心机深重的女子过多交谈,方祁闭上了嘴巴,转而一撩衣袍,稳坐在了亭子一头,保持沉默。 局面就此僵住。 这之后无论罗予青如何讽刺探问方祁,方祁一句话也不说。偏生外面大雨倾盆,罗予青也不便和顾榴石出去,于是三人就在这诡异的沉默中,待了愣是有半刻钟,直至裴乐之赶了过来。 第70章 莽方祈大闹氓山事(3) 下人来报,府外有一中年女子求见的时候,裴乐之正在她的屋子里——数钱。 又多了五两,裴乐之高兴得直晃脑袋,不时啧啧感慨:“有钱真好,光是看着就够开心!” 旁边春颂瞧见自家小姐两眼放光,活脱脱一副财迷的样子,实在不解,于是好奇问道:“小姐啊小姐,这整个裴府以后都是您的,您咋还这么爱银子?” 春颂笑着捂嘴:“说来,这都是您第几回,从方内侍手上敲竹杠啦?” 听到这话的裴乐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笑着关上箱子。待到她“啪嗒”一声仔细落了锁,这才扭头朝春颂笑嘻嘻道:“小丫头片子,你不也说了,那是‘以后’才能拿到,再说了,这钱嘛!当然是越多越好!” 只见裴乐之转到春颂面前,伸出手,手心正中攥了一枚银锭,意要递给她:“喏,见者有份,作为本小姐的心腹,你现在该帮着谁说话?嗯?” 春颂摇头,咧嘴直笑:“小姐,这银子春颂可不能收,也不敢胳膊肘往外拐的,只是春颂觉得方内侍对您还挺讨好。您二位,活脱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好生有趣!” 好像是有点……裴乐之长眉微挑,嘴上却是嗔怪:“春颂啊春颂,你变淘气了。” 虽是这么说,但裴乐之心里却也因春颂的话有了几分衡量。她耸耸肩,心想:谁叫方祁人傻钱多呢,没准儿是他心里有愧,想借此赔罪呢。 “钱嘛,不讹,不对,是不赚白不赚。”裴乐之说完,煞有介事地看了春颂一眼,问道:“你说是不是?!” 春颂摇头,但笑不语。 再说茶摊大娘这边,她应了方祁的事后,便立马快步往裴府赶,以至于最终见到裴乐之时,她还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半天才把事情交代明白。 茶摊大娘是个有主意的人,她来时便觉得性命攸关这个理由有些夸张不太实际,小祈这孩子心眼实得,竟是连撒谎都不会。 思及此,茶摊大娘胡乱抹了把脸,抚着胸口“焦急”道:“哎呀,这位可是裴小姐?终于是见着您了,小祈这孩子外面那么大雨还在外头采药,叫他回去,不知是跟中邪了还是怎的,偏生不听只说没事。” 茶摊大娘这般说着,适时从怀中掏出那根银簪,道:“方才好说歹说,才劝他在我茶摊那儿避了会儿雨,又立马要往芒山上去。我见劝不住,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只是红着眼睛,拔下这根银簪,说我实在要管,便拿这银簪请您去见见他。” 说着说着茶摊大娘自己开始红了眼眶,把裴乐之唬得一愣一愣的。 这确实是方祁的那根银簪,不过……为什么他非要见我?裴乐之上下打量了这位妇人一眼,心怀警惕。 却见茶摊大娘开始抹眼睛:“裴小姐,请您去把小祈喊回来,不知道这孩子是出了何事,但年轻也不能这么不顾惜自己,外头这倾盆大雨的,大娘我真的担心他受不住啊。这孩子,心眼实,有苦也憋在心里不说,平日总去医馆里帮忙,那义诊还是他帮着苏大夫张罗的,大娘心里一直念着小祈的好,从来没见他像今日这般如此伤心,大娘看着难受啊,呜啊……” 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得潸然动情,裴乐之看了看她被雨水浸湿的裤腿,给春颂递了个眼色。“大娘,这事我知道了,待我收拾一下,这就同您前去寻他。春颂,你先带大娘下去换身干净衣服。” 茶摊大娘本以为任务到此结束,没想到还被引去白得一身衣服,她心下感激,开口道:“裴小姐心善,咱这普通百姓,淋淋雨没什么的。小姐赶紧去把小祈叫回来,他从小养尊处优的,这身子骨哪里受得了啊。” 茶摊大娘牢记任务,三句不离方祁,但最终还是被春颂半拉半引,带去换衣服了。 屋外陆绮走了进来,裴乐之抬眼,问道:“陆侍卫怎么看,这妇人所言是否可信?”陆绮抱拳,沉吟一二,还是如实答道:“这妇人神色无异,也不是会武之人。至于方内侍义诊,据属下了解,确有此事。” 废话,当初还是他第一个发现方祁在偷摸拿钱办义诊。 如此顺藤摸瓜,他又费心从丹枞那儿探了好久,才拼凑出一些信息来。比如方祁可能是从先主君那儿得了笔钱,不然他每次支出的银票都来自裴府,而他自己的月银又完全不够,这根本解释不通。 裴乐之闻言默了一瞬,再次从不相干的人口中听到方祁办义诊的事,她心里属实有些……惊讶。 联想到今日亲眼所见,裴乐之更加确认了心中想法。欲扬先抑,或许她之前把方祁想得过于不堪了,可他,竟然也从没提过这事儿……那看来,这一圈人里,空有其表的,大概只有顾榴石了。 裴乐之不自觉舒了口气,她无意识地在为方祁的“洗白”庆幸,可为什么……在听到方祁也有好的一面时,她会下意识感到庆幸呢? 裴乐之眉头微皱:不,不过是觉得他好歹也是方冠华一手带大的,为人不该那么卑劣。 此时裴乐之尚未有太多感知,更不曾想到,“见色起意”四字,至少之于她对方祁,是真实存在的。也因着这点潜在的“意”,而后才生发出许多观察、退步和了解,及至接纳。 人皆多面,能走到一起是因欣赏包容。 一切,只看她能克制到何时罢了。 “那你去备车,我们跑一趟。”裴乐之起身,向陆绮吩咐到。带上陆绮是她的考量,那妇人的话也不可尽信,但方祁……难道是挨了苏大夫的骂? 这样想着,裴乐之换衣服的动作也不禁快了起来。 待春颂回来复命时,裴乐之早换好了一身轻便服装。如此,一辆马车,一行四人,径直向芒山赶去。 茶摊大娘在马车上苦着脸,心想:怎么这裴小姐出来浩浩荡荡,带婢女她能理解,可怎么,还带个男侍卫。该不会是我哪里说错话了?这么多人去!那他俩,能顺利和好吗?心中懊悔,茶摊大娘不禁想,或许该按小祈的说法来的,哎哟,这趟可别办错了事。 自觉事情没办妥,茶摊大娘在马车快到自己的茶摊时,便要求下了车。“哎呀,裴小姐,既然您人已经来了,那大娘我就先回去守摊子了哈。这生意,它不能没人看着。” 话音刚落,茶摊大娘的女儿声如洪钟,喊道:“娘嘞,您回来了,咋这么快呢?!我还说这茶摊我看着呢,您快去找找方公子,外面雨还下着,他咋歇会儿就又跑了啊。” 顾不得被揭穿的尴尬,茶摊大娘只想赶紧让自己的傻女儿快闭嘴。她笑呵呵对裴乐之一行人介绍道:“那是我女儿,刚让她守着的,守着的。哎呀,裴小姐还请快去,大娘我在这儿备好茶,等您找到小祈了,回来我再给您添茶谢谢您。” 还是那副恭敬诚恳的表情,裴乐之在妇人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她总觉得有丝不对劲。 这下,只剩他们主仆三人一同往前行路,裴乐之也顾不得雨水被刮进车内,她掀帘对陆绮大声喊道:“陆侍卫,待会儿如有不妥,你可见机行事。方才那妇人既说了在这山脚,那我们就先在山脚附近找找。” “是,属下明白。”陆绮这下反应过来,裴乐之警惕心还挺强,叫上他,怕也不只是为驾车。无所谓,本来侍卫的本职也是保护她,这点职业操守,他陆绮还是有的,不然也不能年年在暗卫考核中拿到头筹不是。 只是,当陆绮看到亭中方祁、顾榴石,还有罗予青三人都在时,他没由来觉得,自己或许不该跟来。 因为,方祁一开口就是泫然欲泣,“妻主……您来了。” 第71章 莽方祈大闹氓山事(3) …… “妻主”二字一出,在场人各个神色难辨。 陆绮纯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想着今日怕是能有新瓜吃! 而春颂则是默默低下了头。 亭子里,顾榴石和罗予青面面相觑。 这是……她的内侍人?顾榴石紧张的心忽的轻松下来,转而不屑:不过是个通房内侍,也敢在我的面前耀武扬威? 不过……顾榴石双眉蹙起,水云布的面料,还有这矫作姿态。裴乐之,难道很宠他?想到这儿,顾榴石冷哼一声。 站在一旁的罗予青,不由向顾榴石看去,紧接着“啧啧”了两声。怪不得这裴乐之全不在意她和顾榴石的来往,原来是府中早就温香软玉在怀。 罗予青再次打量了下方祁,瞧见他在裴乐之来了后,竟是一下子卸了浑身防备,摆出十分楚楚可怜的姿态。 当真是,有点意思。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罗予青勾了勾顾榴石的小拇指,笑道:“顾郎,你看,金屋藏娇啊。”轻拍了拍顾榴石的手,罗予青意有所指:“别怕。”说罢,便松开了顾榴石的手,目光直直盯着那二人,倒也分不清是在看谁。 话说当事人裴乐之,在听到“妻主”二字时不由眼角一抽…… 方祁这是在干嘛,他不是已经很久没叫过我“妻主”了吗?! 刚想挑眉,裴乐之又猛然想起,这亭中,还有另两个人物在。 其实方才尚未走近时,裴乐之就远远看见了亭中的男女,怎么又是他俩,“麻烦。”裴乐之小声啐道。 然而对面的方祁听到这话,却不由一愣……毕竟,他尚且不知裴乐之是在说撞见顾罗二人一事。 方祁的呼吸凝滞了片刻,紧接着他迈向裴乐之的脚步便顿了顿,踌躇着,心中犹豫是否应该上前。 冲动了,她纵然来了又如何? 方祁心中自嘲。 如若她并不相信? 又或者像眼下这样,只觉得自己是在给她惹麻烦…… 也罢,大不了,没脸的还是他呗。 方祁抬头,嘴角勾起个漫不经心的笑,正欲开口,倏忽间,却被裴乐之抱了个满怀。 瞳孔张了又缩,方祁心中不可不谓惊讶,这……怎么可能?他的视线越过裴乐之的肩膀,和她身后的陆绮直直相撞,互相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打量。 尚未来得及多想,方祁就被裴乐之“疼惜”地捧起脸,关心道:“淋雨了么?这么大雨做什么还要出来?”接着,裴乐之示意春颂递上一方干净手帕,轻轻擦拭起方祁鬓边的湿发来。 一丝一缕,小心细致,宛如情人间的摩挲。 裴乐之在思考,方祁为什么要叫她“妻主”。 “可是受了什么委屈?”裴乐之突然凑近,对方祁附耳道,然而说话的音量却又拿捏得刚刚好,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 方祁愣神之际,裴乐之凑得更近,温热的鼻息打在他耳畔,方祁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痒痒的。 裴乐之用只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问他:“是没搞定苏大夫?”然而方祁心中被关心的喜悦停留不过片刻,就又听裴乐之警告道:“等会别乱说话。” 这一番“鬓边厮磨”,看在顾罗二人眼中,便是裴乐之想为她的爱侍撑腰。罗予青双手抱臂,似是在静待好戏开场。而顾榴石则微眯起眼,俊眉上挑,神情轻蔑。 方祁有些恍惚:她何时对自己露出过如此温柔的神情,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可裴乐之这个傻子! 她到底有没有看出,顾榴石和那女子有端倪啊?! 方祁垂眸,再抬起头时,已是“泪眼婆娑”:“我只是想来山脚下采药,不过……”方祁微微偏头,似是欲言又止,却语不惊人死不休——“我避雨时似乎……似乎打扰到别人亲热了。” 裴乐之皱眉,眼神示意方祁:你在搞什么?然而方祁并不打算理她。 方祁自顾自说完,紧接着连忙摇头,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于是缩了缩脖子,竟是把脸往裴乐之颈窝埋,瓮声瓮气道:“还好妻主您来了,您说,我撞见就撞见了,可那位小姐她居然……居然威胁我。” 方祁说着,抽空抬头瞟了眼顾罗二人的方向,依旧委委屈屈:“我明明想着,他两人仪表堂堂,想来也不是什么私下偷情或是拐带良民之辈,况且我又不认识她……” “妻主,妻主。”方祁连喊两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眷宠于内宅的娇弱菟丝花,“我好怕……好怕以后都见不到妻主了。” …… 顾榴石本是好整以暇,心想眼前这出戏,左不过就是些告状的低劣伎俩,而裴乐之早就知道他和予青的事,他倒要看看,这男人该如何收场? 然而,这人阴阳怪气的模样,为何会让他想到练箭场那日的裴乐之。 都是一样可恨! 顾榴石捏了捏拳头,心头火起,直接开口怒骂:“裴乐之,我竟不知你喜欢这样的?这人可不是什么好货,诡计多端!” 方祁猛地抬头,盯着裴乐之的眼睛,表情错愕。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和他认识?” 那我刚刚算是什么?! 方祁广袖下的手轻微颤抖:刚刚……自己只是个跳梁小丑吗?他的手不禁微握成拳,越攥越紧,指甲深深嵌入手心。 裴乐之本是一直微笑着,只因她也不明就里,便装作和和美美的样子,正好借方祁一用。 此前她虽然和顾榴石达成了合作,但顾榴石那边,却始终怀疑她的动机。或者说是顾榴石还一厢情愿地以为,裴乐之尚存着高攀于他的心思,如今不得不达成合作,也不过是别无他法,自己给自己找脸面而已。 这倒不是裴乐之瞎想,全是那天商量完对策后,顾榴石做样子送她出府时再三追问的。每每想到这儿,裴乐之都不由直翻白眼。 正好,今天让他看看,在她眼里,他顾榴石什么也不是。 再说了,顾榴石凭什么呵斥她身边的人? 裴乐之脸上笑容顿收,扭头对顾榴石的方向,眸色深沉:“顾公子慎言,我既没管你,那你也不要管我。” 裴乐之说完这句,伸手在方祁腰间拧了一把,力气之大,惹得方祁不由闷哼一声。“等会儿跟你算账!” 这声音听得顾榴石耳朵发红,只因他和罗予青调笑时,便是这般…… 顾榴石连忙甩头,要把这些混乱心思从脑中挥去。却听裴乐之继续道:“他怎么了?我还就喜欢他这样的。” 裴乐之笑意轻佻,伸手握住了方祁的手,五指紧扣的那刹,自然也摸到了他手上深深的指甲印。颇为豪气的,裴乐之长臂一揽,将方祁搂紧了些,虽然方祁高出她一头,从而使得这场面有些滑稽。 “忘了介绍,这是我的……爱侍方祁。”裴乐之偏头,又对方祁道:“方祁,这是顾公子顾榴石,旁边那位是罗小姐罗予青,今后,你们便都认识了。” 看了这么久的好戏,罗予青终于开了口:“如此佳人藏娇于府,裴妹妹眼光当真独到。话已说开,方才那些不快便都算了。”罗予青嘴角微扬,也是倨傲。 裴乐之累得慌,现下她只想赶紧回到院子里睡上一觉,于是略略点头,对顾罗二人告辞:“外面雨势渐小,我们便先行一步了。”说完,裴乐之也不等他们回话,转身搂着方祁,迈出避雨亭。 “忘了说,连京内人多眼杂近郊也不安全,二位都是有身份的人,也别太猴急了。”裴乐之慢悠悠的语调,混着外面的落雨声,听起来很有些揶揄。 “不过……要是专寻野趣,那……当我没说。”裴乐之回头,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而后看了看身侧仍靠着她的方祁一眼,轻佻地舔了舔嘴唇。 第三次了,裴乐之。 罗予青眼眸微暗。 马车上,裴乐之没好气地喊道:“起开。” 然而,被点名的某人却依旧牛皮糖般黏在裴乐之身上,搂紧她的腰,撒娇道:“妻主,我冷。” 春颂别过脸去。 马车外,赶车的陆绮连连摇头,枞这是遇到劲敌了啊,女子,他知道的,最吃这一套。 第72章 莽方祈大闹氓山事(5) “方祁,够了啊。”裴乐之皱眉。 眼前人的长发披散,虽则刚刚用帕子擦拭过,但仍旧是湿漉漉的。因为被方祁搂着的缘故,他的几缕湿发也散落到了裴乐之的衣裙上,带来一丝凉凉浸意。 “妻主……裴乐之,我后来想过,如果以后跟着你,或许也不错。为何?为何今日肯护我?” 方祁没有听到裴乐之的答案,因为下一刻,陆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小姐,前面有顾府车驾。” 春颂随即会意,掀帘向外探看确认。恰巧此刻顾漆连示意崔巍放下了帘子,马车相错而过之际,双方都确认了彼此的身份,却又默契地没有停下招呼。 裴乐之笑了笑,不以为意:顾府姐弟倒是同气连枝,顾漆连这个姐姐,竟然还替自己的弟弟亲自望风么? 这时,裴乐之才发现,刚才还黏在自己身上不起的方祁,不知何时已坐直身,正襟危坐,甚至往里侧了侧身。裴乐之神色不明地望了方祁一眼:“你这时候又知分寸了?” 哪知方祁轻笑几声,道:“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顾家你惹不起,我懂。” “那你方才?” “是。我故意的,也很蠢是,不过现下看来是我多此一举,小姐怕是早就知道。” “就为这个诓我大老远过来?你要真想说,回来告诉我不也行?” 裴乐之哑然失笑,可这笑声落在方祁耳中,只觉得嘲讽。他偏头看向马车上摇晃的纱帘,闷闷一句:“说了小姐便会信我么?” 裴乐之摇头,岔开了这个话题:“刚替你传话的妇人怪有趣的,谎话一套一套。” “茶摊大娘是个好人,是我诓她哄你过来。” 裴乐之笑,没打算在这个上面深究。她从袖中掏出那枚银簪,递给方祁:“还要么?她替你说了很多好话。看来,我竟不知,你在外面人缘如此之好。” 糟糕,裴乐之话已出口,方觉不妥。这意思,不就是说,他在府中不受人待见? 灵机一动,裴乐之立时凑近方祁,挨着他坐下,关心道:“为何又出来采药了?苏大夫那边如何?”见方祁没吭声,裴乐之反而主动心虚了,卖乖起来。 “对,我们先去医馆一趟。陆侍卫,先转去苏氏医馆。” “是,小姐。” 方祁到底很久没被裴乐之如此关心过,他敛眸,似是陷入某种回忆。 半晌,方祁突然开口道:“我采了好多药,你要看么?” “自然。” “方祁!我艹!你捉的是蜈蚣,你怎么不早说!”裴乐之一打开那竹篓,还没来得及感慨自己真会找台阶下,就被眼前密密麻麻乱爬的棕黑色虫子吓了一跳。再一看,竟然是蜈蚣,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得逞的方祁一脸坏笑,倒是狷狂十足:“你一女子,怕这怕那。不过,你倒还是跟以前一样,很怕这些虫子。” 方祁顿了顿,嗓音喑哑:“那为何,再不肯爱我了呢?” 当真落寞。 四下还有旁人,裴乐之到嘴的那句“你目的不纯”又给她自己生生咽了下去。她到底,还是顾及了方祁的脸面。 话再说回避雨亭中二人。 “顾郎,是我鲁莽,让你受委屈了。”罗予青说罢握住顾榴石的手,贴在自己脸侧,猫儿般温柔地蹭了蹭。“近日我们还是别见面了,是我不好,思你心切,总想着要见你,见你后又情难自持。” 顾榴石闻言微微低头,虽有些面红耳赤,却也轻抚上罗予青的脸庞,语气柔和:“予青,再等等,最晚不过后年,到时我必定,彻彻底底地属于你了。” 说罢,顾榴石低头,在罗予青唇上轻啄一口,悄声道:“图的事……你可有生气?”顾榴石面色绯红:“那上面的,我其实学了个差不多。”顾榴石说完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竟是和罗予青匆匆告别,自己先冒雨离开了。 顾榴石走后,罗予青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 什么后年? 谁又想和他彻彻底底? 真那样才是麻烦。当初就是看中他未必如一的表面恭谨,才费尽心思去引,然而如今他这般瞻前顾后。虽也不全是他本意,但当真…… “无趣。”罗予青伸手去推府中侧门,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抱住。 好香…… 像空山新雨后的古刹香火,湿润而隐秘,是檀香。 罗予青深吸了一口气,在对方下巴抵上她肩膀的那刻,轻轻道:“齐檀生。” 话音刚落,细密的吻便从她漂亮的颈背上落下,罗予青心中暗笑,果真是他。因为这是从前,他最喜欢的动作。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罗予青轻松拂开齐檀生的手。方才不动作,不过是她想看看是谁,敢伏击自己罢了。 齐檀生知趣地后退半步:“你一早便发现我了?机敏如你,怎么会怕只敢隐匿于暗处的我呢,青青。”齐檀生忽的怪异一笑:“青青,你还是那么喜欢走侧门,当初闯入我府中的时候,你也是这般来去自如吗。” …… “进来。” 第73章 戏中有痴者百猜度(1) 顾榴石尚未走到顾府前面的那条主街,就看见鹿鸣一个人站在商铺的檐下,撑伞四处张望。 瞧见自家公子,鹿鸣立刻小跑过来。 “鹿鸣?不是让你再休养一天,下雨还出来干什么?” 走近了,鹿鸣才小声焦急道:“公子!您先别回府!快出去避避。” “为何?” 顾榴石话音刚落,就见崔巍姑姑肃着脸,也从鹿鸣身后远远跟来。原来顾漆连早猜到鹿鸣会去报信,就指了崔巍盯着他。 顾榴石院内—— “嘶……” 又是重重的一板子落下,顾榴石深吸了口气,紧咬着牙关,不肯低头,他没有错。 自家公子挨打,鹿鸣在一旁急得宛如热锅蚂蚁。今日这场大雨才将将停下,天还是阴的,可他却是焦得身上直冒汗。 坏了坏了,看家主这样子,定是撞见了公子和罗小姐……那日马车上的那种事。鹿鸣心中并无什么对错之分,他只觉得,公子何曾挨过家主这样的打?!这该如何是好?!偏偏崔巍姑姑余光一直盯着,让他不敢离开半步。 此刻,顾漆连整个人气得直发抖,手下的板子也就越打越重,半点儿不带掺假。 方才顾榴石一回来就被带到了他自己的院子,只因他的院中僻静,有什么事也不会引起太大响动。说到底,顾漆连还是在为这个弟弟考虑,行家法是自己动手,院中站着的,也只有她手下的崔巍和顾榴石的侍从鹿鸣而已。 顾漆连强忍着怒意,沉下声道:“无媒是为苟且,顾榴石,今日倘若不是我亲眼瞧见,怎么也不敢想象,你会做出这种事?!” 阿姐叫了他全名,顾榴石心中默叹,阿姐是真动怒了。可他没有吭声,只是不停抽气。 疼,挨板子是真的很疼,但他也无话可说。 诚然,他在阿姐眼中一直是那个小有任性但美名远扬的好弟弟。他是顾府为人称道的一部分,是连京美谈,是勋贵子弟中举止有度的佼佼者。可,那真的是他吗?不过是被规矩塑造的躯壳。 欲望……予青勾起的不过是他最根本的欲望,他和她以密友相称,但一举一动却远超密友。 是了,她是他反叛的出口,洪水乍泄,一片喧哗奔腾之后,他依旧会是那个谢庭兰玉的顾二公子。 不过是顺着本心做些快乐事,没有掩藏好而已。 “哑巴了吗?说话!” 顾漆连又是一板子下去,打得顾榴石冷汗涔涔,脑子有一瞬空白。他张了张口,突然想一吐为快,告诉他的好阿姐。他就是敢无媒苟合,就是在释放本性,他就是这样,而不只是这数十年来,她眼中乖巧懂事的那般罢了。 可他抬眼看了看面前怒容满面,同时却又难掩疲态的女子。阿姐鬓边的一丝白发,没有藏住啊……顾榴石眼神飘忽,终于再次在这种挣扎中,选择了继续伪装。 “阿姐……别气了。” 顾漆连眉头紧锁,这小子又想糊弄过去,以往也是这般。每每被她教训,顾榴石总会温声细语地撒娇,而事情,往往就此作罢。虽则都是些小事,顾漆连揉了揉眉心,现在想来,她后悔自己没有早些打他。 “啪——” 又是一板子下去,顾榴石觉得自己真是……自讨苦吃。 阿姐怎么又在念经啊。 “你不要想着我没阻你二人,是,我是有意安排,但没有落定的事如何能当真?况且如今变数重重?阿姐没有同你讲过吗?你难道不知其间厉害?你为何,如此没有分寸?!我看这罗予青,也不是什么良善角色。” “阿姐,”顾榴石强撑着说话:“是我自己……”他还是开了口为罗予青分辩,谁叫,她是第一个,察觉出自己本不那么合规矩的人呢? “你!竟还撒谎护着那罗予青,愚蠢至极!”顾漆连气得直抚胸口,今日她忙完公务尚早,又赶上下雨,便临时决定转去芒山接顾榴石回府。 前些日子这小子又是亲自做菜,又是挑选衣料、送上好佩玉,好说歹说,哄得自己同意他去见那罗予青一面。 哪知,今日竟让她亲眼撞见那罗予青诱自家阿弟苟且!只是自己正欲现身之际,一采药男子出现,当然,后来她便知道那人是裴乐之的内侍人。 还有那裴乐之,反应也是古怪。 顾漆连忽觉头疼,今日这一个个的,像什么样子! 人在气头上了,只会机械地重复那一个动作,顾漆连亲自动手打的板子,崔巍也不敢多劝。 在顾榴石终于忍不住痛苦闷哼时,崔巍大着胆拉住了顾漆连的袖子,声音颤颤:“家主,公子是淋雨回来的,可再打不得了啊。” “啪——” 顾漆连手中板子落地,顾榴石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嗯……”一墙之隔的罗府,房内,罗予青闷哼出声。 第74章 戏中有痴者百猜度(2) 这厢,医馆内,苏焕正打算要再不见方祁回来,自己就出去寻他。好在不过片刻,她一抬头,就看见了浑身湿透、快步走进屋的方祁。 “祈儿,怎么现在才回?可是路上遇到了麻烦?”苏焕说着,立马从架子上取下一方手帕,递与方祁。 听得苏焕话中的担忧,方祁心中一暖:即使都这样了,苏大夫还是在关心他……连忙接过手帕,方祁温声应道:“苏大夫别担心,我无事,只是在外避雨等久了些。” 这样说着,方祁只草草用帕子在头上擦了一把,转而飞快卸下背上竹篓,开始分拣蜈蚣。 “你这孩子,急什么,先把头发擦干了,这样湿着病了又该如何?”苏焕皱眉。 却见方祁手上动作不停,有些急躁道:“我……她还在外面等我。” “她”是谁,虽未指名道姓,但二人都心知肚明。 下马车之前,由于害怕苏焕说漏嘴,而让裴乐之知道自己并未成功下药一事,方祁特意叮嘱裴乐之在外面等他。给的理由是外面雨水泥泞不必多一个人进出,再者他有些累了,想快点交完药材赶紧回去休息。 什么蹩脚理由,裴乐之在心里默默吐槽。这不,意思意思地等了一分钟,她就悠哉悠哉地,一个人进了苏氏医馆。 “祈哥哥,我进来啦~” 听得裴乐之的声音,方祁心头猛地一震,回身的那刻,他有些惊讶,紧接着便是忐忑。 慌中出乱,方祁实在是想岔了。 苏焕再怎么正直良善,对他这个故友之子,也是颇有私心。首先,苏焕并不知道他在裴府因下药被抓,还挨了鞭子一事。其次,苏焕一开始就不打算多言语,相反,她还怕自己误说了些什么,不好替方祁遮掩。 反而是裴乐之,从今日在医馆出现起,就是嬉笑坦然的模样,此刻她甜腻腻的一声称呼……让苏焕忍不住向她多看了两眼。 想来这裴小姐可能不知道药的事,苏焕心想,她和祈儿似是两心相悦,可祈儿又为何,会做出那样的荒唐行径。 苏焕如此一想,就又暼了面前两个孩子一眼,这一看便生出许多怀疑——他二人,分明一个浑身湿透,而另一个却还衣裳干爽。苏焕不禁摇头,孩子大了,心事都藏起来了,祈儿不是出去采药,怎的又和裴府小姐搅和在一起? 而此时,裴乐之也在思考。 看这架势,苏大夫并没有责难方祁。随意瞟到方祁手边的帕子,裴乐之心道:嚯,还能给他帕子用,看来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了。那那什么有苦难言的说辞,当真只是茶摊大娘一片胡说?可这么费劲诓我出来……就为了亭中的一出捉奸? 裴乐之撇撇嘴,有些不耐,也似乎忘了,自己当初又是如何向丹枞极力证明,顾榴石并非良人的。 “裴小姐缘何在此呢?”苏焕问道。 “苏大夫好。”裴乐之说着报以羞赧一笑,“我……我见外面下雨,就想来接祁哥哥回府。”裴乐之说着,顺势上前挽住了方祁的胳膊以示亲昵,然而下一刻,她又突然尖叫起来:“啊,蜈蚣!!!” 方祁低头一看,心道怪他。方才只是把蜈蚣捉进竹篓中她都尚且怕成那样,现在这些东西被自己一条条摆在了桌案上,还在鲜活地七扭八扭,怪不得裴乐之会被吓着。 不禁发出一声嗤笑,方祁只当她还是从前那个有些迷糊还很傻的小丫头。不知不觉间,他竟是自然地走了过去,将裴乐之环住,哄小孩儿般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连唤三声“别怕”。 “咳,趁着雨小,你俩快先回去,这儿我一个人就行。”还是苏焕开口,拯救了此时回过神后,很有些尴尬的方祁。 人总是执着于失去,珍视于不可得。 方祁轻吁一声,不着痕迹地抽回手。 …… 目送裴乐之和方祁手挽手“亲密”地离开医馆,苏焕不禁舒展了眉眼。她虽是听不明白这两个小辈间互相维护而又漏洞百出的话,却是很有些欣慰,她的祈儿似乎得遇良人,虽然这个裴小姐有些……古灵精怪? 不过若祈儿当真喜欢,那她苏焕必定为他撑腰。李平川不在,苏焕早已把自己当做了方祁最得力的夫家人。 马车内,几经颠簸,方祁知道自己怕是着了凉,他的头颇有些晕。 方才不过是怕苏大夫担心,强撑罢了,也是靠着裴乐之前来搅局,不然慧眼如炬的苏大夫,怕是能一眼看出他的不正常,又要徒增担心。想到这儿,方祁偏头,眼神因头晕而有些溃散,却仍努力地望向了裴乐之。 “刚才,谢了。” “没什么。” 方祁目之所及,对面女子如姑射仙人,神色淡然。却是连多余的眼神也没给自己,和方才……真是,判若两人。 逗弄猫狗般,只是戏弄么? 方祁阖眸,因着头晕而不由靠在窗边,也就错过了裴乐之暼过来的探究眼神。 戏弄就戏弄。 都是戏中人,何必相互指摘。 可为什么她能如此,收放自如? 方祁不甘心地猛然睁眼,妄想再在女子脸上找出一些其他表情。 没有。 “嗤……”是他自作多情,方祁心想。 然而,裴乐之只是在思考,自己今日,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顾罗私会虽然让她大开眼界,但也不至于特别意外。只是这顾榴石,当真蠢到没边儿。 至于方祁和义诊的事?看来,那个“苏大夫”既有仁心又颇有财力,不过方祁又是怎么认识了这样的人物?还有他今天,一会儿演得深情如许,一会儿又安守本分,唱的是哪一出? 也罢,裴乐之想了想,她自己不也是一时兴起陪他演了段吗。于是她最终压下了问出口的冲动,何必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他又不是丹枞,是故她对他的秘密,当真有兴趣,但不多。 所以当裴乐之从马车上探头下来,却意外地看见丹枞竟立于庭院中央时,她所有的目光和心思都立马回到了丹枞的身上。 “好美。” 院中人本是侧身在同一旁的仆从讲些什么,月光斜斜地洒落下来,无意灵动了他满袖的翠竹。 似是身披月华如洗,君子端方。 闻声,丹枞堪堪转身回眸,在看到裴乐之的那刻,眼底眉梢都起了笑意。 裴乐之笑着埋头拥住丹枞的时候,有人相视一笑,满心欢喜。有人嫉妒发狂,极力掩盖自己不虞的面色。 显然,方祁会是后者。 他的脚底像是踩了棉花,如果说一开始只是头晕,现在已然是头重脚轻了。再一看到面前二人你侬我侬,一种极大的讽刺感涌上心头。 凭什么,丹枞站在那儿,什么也不用做不用说,就能得到她的满心欢喜? 凭什么他能像当初的自己一样,毫不费力? 是了,当初的他……方祁在心里安慰自己,裴乐之只是一时情动。他长舒一口气,心道:她既能如此淡忘了我,也能像今日一样忘了你丹枞…… 方祁本想赶紧走回栖逢楼,把剩下的药服了睡上一觉,却没想到,今日身心俱疲,又被眼前的场景刺激一瞬,还没走几步,他整个人就轰然倒地。 还是看戏的陆绮早望见方祁脚步虚浮,在他晕倒之际飞身捞了他一把,这才免去了方祁倒地破相,或还需多躺几日的命运。 裴乐之被这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但转念想到,多半是方祁今日淋雨着凉了的缘故。 “走,先送他回去。”叹了口气,裴乐之让春颂去叫大夫,自己则拉住丹枞的手,跟着陆绮往栖逢楼的方向迈去。 许是见裴乐之眉头轻拧,丹枞回握住裴乐之的手,轻声道:“别担心,大夫还未休息,想必很快就能过来。” 如此折腾一番,裴乐之回到自己院中,已是三更天。更夫“咣咣”的梆子声从外面阵阵传来的时候,裴乐之正“咔嚓”一声咬下一颗脆山楂。 本来丹枞是叮嘱她明日再吃,因他下午赶回府中时不见她人,才送了几串冰糖葫芦到她屋内。可裴乐之从来不是个听话的人,嘴上“嗯嗯”地应着,该好吃的,一个不落。 今夜的梦都是甜的。 当下又怎知未来酸涩。 然而,此时,几条街外的顾府,确有人心中酸涩。 顾榴石时晕时醒地趴在床上,旁边是鹿鸣时不时的小声抽泣,让人心烦。背上如火烧火燎,偏偏此番阿姐生了好大的气,连大夫也不给他叫。不过,阿姐没把他关到柴房就算不错了……顾榴石心中自嘲。 他也知道,他背上的金疮药粉,桌上那些瓶瓶罐罐,其实都是阿姐默许崔巍姑姑偷拿过来的。可阿姐,为什么要生这么大气?她不是同意自己和予青在一起吗?为何又要如此动怒。 说到底,阿姐不过是需要个听话的弟弟罢了。 都是这样。 顾榴石一朝想岔,便又回顾起罗予青的温柔以待来。不管何时,她都是支持他的。“鹿鸣,别哭了,我听着心烦。你去把我的信鸽取来。” 而罗予青,是躺在齐檀生怀里,接到顾榴石的飞鸽传书的。 “这么晚了,写得什么?”齐檀生闷闷问到,却也自觉地偏头,不去窥探纸上内容。 他知道来信人是谁,无非是她的新情人,更可能是那个顾榴石。 可他还是忍不住问。 罗予青没有理会齐檀生的问话,转手将纸条置于红烛边上。肆虐的火苗“呲”地一声窜上,毫不留情地将苍劲小楷尽数吞没。 床幔摇曳,人影交叠。 恍惚间极尽兴奋地再攀高峰之际,罗予青想到了方才信上的那行字——“予青,我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对么。” “痴人。” 罗予青灵活的舌头探来,齐檀生心中狂压不住惊喜,从他们见面的这几个时辰起,青青……齐檀生贪婪地沉溺于这场追逐,不断回应并加深着这个吻,却又时不时地被罗予青引导着节奏。 他想:终于不只是他在主动了,她心里有他。 至于方才他似乎模糊听见一声“痴人”? 那又如何,他自是痴的。 为他的九天神女痴狂。 也只为她。 缠绵有尽,事毕,齐檀生仍然揽着怀中女子,细细端凝着这张他朝思暮想的脸。而罗予青,抵不住困意来袭,闭眼进入了梦乡。 明日,送道食羹,哄哄算了。 第75章 戏中有痴者百猜度(3) 晨起,丹枞像往常一样,亲自端了早膳到裴乐之院内。 此时不过卯时四刻,丹枞每每提前过来,就是为了先把早膳备着,到时候裴乐之醒了,便可免去等待的时间。 她啊,看着嘴馋,其实又懒得很,可是打心底里不愿自己走去膳厅用膳的。想到这儿,丹枞摇头轻笑,似乎立马看见了少女噘嘴撒娇的模样。 不过,是他眼花了吗?怎么还真看见了他的娇娇?还在绕着院中空地跑步。 “娇娇?” 裴乐之听到丹枞的声音,猛一回头,不由大大扬起个笑脸,边跑边气喘吁吁喊道:“丹枞!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在陆绮皱眉瞪过来的那一刹,裴乐之迅速撇开了自己炫耀的小眼神,继续老实跑步。 “咳。”这时丹枞也注意到了树下背手站着的陆绮。有些脸热,还是第一次在好兄弟面前……这么亲昵地叫自己的心上人,丹枞突觉怪异,索性一转身,调头走进了屋内。 等到裴乐之结束晨练,已经是卯时六刻。她又休息了会儿,接着再磨磨蹭蹭去洗了个澡,回来坐到桌前已是辰时。吩咐春颂带陆绮下去用膳,裴乐之又创造出了她和丹枞的独处空间。 “刚洗的,香不香?”说着,裴乐之眨巴眨巴还氤氲着水汽的眼睛,自然一揽丹枞的脖子,靠在了他的肩上。 少女细羽睫毛上几滴细小的水珠滑落,轻轻走过丹枞脖颈上的一处凸起青筋,他咽了咽口水,赶紧将身子正了正。 “娇娇很香。”丹枞不由轻轻吸了口气,是香的,少女的芬芳香甜,他的喉结上下滑动。 裴乐之赶紧压下翘起的嘴角,面上一片单纯迷蒙。 她是故意的,故意撩拨他。 本就是运动后的面容,白里透红,健康圆润。再加上洗浴后的朦胧水汽,美人出浴当十分动人,不是没有道理。闹也闹够了,裴乐之乖乖坐在丹枞腿上,继续撒娇道:“累了,要亲亲丹枞喂。” “好。”依旧是宠溺的笑,然而裴乐之张着嘴巴,没有吃到今早的第一口鱼粥,却是睁大眼睛看着面前温润如玉的男子,主动凑近奉上一吻。 丹枞的吻是轻柔的,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虽然不是第一次吻对方,然而裴乐之还是屏住了呼吸,有些生涩。 丹枞也好不到哪儿去,见面前人红唇微动,他便下意识地吻了上去。待反应过来时,两人皆已是有些微微喘,连互相喷洒的鼻息都小心翼翼。 裴乐之也意识到了,他们两个,同样地紧张。 “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裴乐之又起了坏心思,反而胆子大起来,挪动身子,将丹枞揽得更紧,然后立马怼上去一个吻。丹枞只见面前少女轻轻闭上了眼,含糊笑道:“丹枞,唔……我们俩,好像还得多练习呢。” 爱是芬芳迷迭,让清醒的人也晨间昏聩,沉溺其中。 片刻后,依然坐在丹枞腿上,等待他一勺一勺投喂鱼粥的裴乐之,突然想到个问题:“丹枞,这个季节怎么会有冰糖葫芦?我记得该是秋冬?” 笑着给裴乐之擦了擦嘴角,丹枞这才笑吟吟问道:“昨日的冰糖葫芦可还好吃?” “嗯!酸甜适度,好吃!” 无奈地刮了刮裴乐之的鼻尖,丹枞道:“我就知道你,不听话,昨晚上就偷吃了。” “嘿嘿。”裴乐之笑。 “寻常地方确实是没有的,但这儿是连京。一朝之都,有奇珍异宝,也有这等稀奇的反季水果,大多是由商队从其它地方千里迢迢运来,供给京城的。” 裴乐之点头:“明白了。谢谢丹枞。”裴乐之说着,小猫般在丹枞脖颈侧拱了拱,“我很喜欢吃冰糖葫芦,谢谢你。” 眼睛突然有些湿,裴乐之忽然想到了现代的日子,虽是有好心人资助生活学习,但自己也从不敢乱花或多花一点钱,因是资助未必能长久不断,二是一无所有惯了,也舍不得对自己好点。 往往只有过年那阵儿,她会想要给自己买串冰糖葫芦。想象着,她也不是孤身一人,或许未来,也会有人陪着她一起,一起吃冰糖葫芦。 低头忽然注意到怀中少女的情绪波动,丹枞没由来地心疼。他连忙轻拍了拍少女的薄背,柔声问道:“娇娇怎么哭了,娇娇别哭,娇娇?” 丹枞不说还好,“别哭”二字一出,像是最柔软的心房被人触动,裴乐之一整个泪失禁起来。 这顿早膳,自然是用得相当闹腾。 所以当裴乐之到沈夫子院中上课时,是顶着两个肿眼泡去的。没办法,才哭过,脂粉也盖不下来。 春颂自是不会多问,但陆绮就不一样了,兴奋地跟个猴儿一样,围着丹枞问东问西,“诶!怎么样!兄弟故意拖着春颂多待了一会儿,你们这眼眶红红的,有没有什么好玩儿的新故事?” 丹枞扶额,颇为无奈,绮看热闹的本事一如既往。 “没有。” “真没有?那小姐怎么哭了?” “没什么,她……我以后会一直陪着她的。” “嘬嘬嘬,怎么还升级承诺了?”陆绮一把勾住丹枞的右肩,戏谑道:“你们不会那个了?” 丹枞拧眉,抬手拂开陆绮的手,没有理他。 “诶诶诶!大早上的你们也注意点啊。” “陆绮……你闭嘴,乱说什么。” “行行行,还不让说了。”陆绮吊儿郎当地跟在丹枞身后,嘴上说着没把门儿的荤话,心里却是在想,什么时候他俩真在一起了也行,也好解了枞多年的心结。 这般想着,陆绮不由摇了摇头。 而走在前面的丹枞,忽的想到那张字据,他摇了摇头,踏上石子路,往前厅走去。 第76章 戏中有痴者百猜度(4) 前厅中,裴擒背对着来人,负手而立。听到后方脚步声响起,她不由抿唇。 “何时到的?” “禀主母,昨日。” “嗯。”裴擒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继而踱步至丹枞面前,深深望了他一眼。 “丹枞,今日才察觉,你如今都长成这般身量模样了。想当年,你刚来府上的时候,才一岁,姜……”裴擒眉毛微拧,“你母亲,当时抱着个粉妆玉砌的娃娃,说不知是谁把这孩子丢在了外面,心中不忍,想要留下他……你母亲,近来身体可好?” “前些日子回去看过,大夫说无甚大碍,仍是静养即可。” 裴擒依旧“嗯”了一声,再度沉默,似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当中。 丹枞有些不明,主母为何今日突然话多起来,他有些不适应,却又奇怪地生出一种怀念。自从先主君走后,主母几乎是完全的沉默寡言了,也无怪娇娇和他抱怨主母阴晴不定。 可他知道,主母之前也会有说有笑地抱着他讲许多话,虽然记忆里,那或许只是为了接近冷脸相对的先主君。再往前,在他还没进府的时候,主母或许更为爽朗,毕竟,当年连京城内赫赫有名的小霸王……丹枞在心里长叹一声。 “林致……他还是不回来?” 丹枞摇头,如实答道:“林叔说他在庄子上住惯了,想在那儿终老。” “也罢。”裴擒恍然回过神来,开始吩咐正事:“近日黄大人是不是送过一些松江鲈鱼?你待会儿挑两篓,给顾府送去,还有沈夫子那儿,也送一篓。” “是,丹枞明白。” “另外,沈夫子在枕柯院是否住得习惯?你当格外留心些,一应要求俱得满足,别怠慢了他。” “主母放心,沈夫子愿意住下,也是表明了他的态度。其他丹枞定会注意。” 裴擒点头,挥手示意丹枞退下。然而丹枞转身那刻,她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等等,小姐近日和沈夫子相处得如何?” “尚可,沈夫子确有在教授小姐习作之法。只是……” 裴擒抬眼:“有话直说。” “只是主母,丹枞斗胆一问,沈夫子可是真夫子?” 眼见裴擒沉默,丹枞思忖一瞬,还是继续问道:“丹枞并无他意,只是主母吩咐了要培养小姐的一应能力,但就丹枞所见,沈夫子的教学实在有些随意。不知主母是否另有安排?” “丹枞,你确实很聪明,但这件事,你不用管。”裴擒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如果是以往,裴擒拒绝的意味已经相当明显,丹枞自然该知趣打住话题。然而,他想起今早裴乐之晨起锻炼的场景,还有陆绮的那番话。 “咱这小姐,身体孱弱,本是不能习武的。偏偏她还坚持,非要我督促她强健体魄,认我当了师傅,真是稀奇来哉。” 回到现在的沈夫子教学一事上,丹枞不禁心想:这般要强的她,定也想好好把握,这个难得的求学机会?丹枞敛眉,想到了自己昨日无事,替裴乐之收拾书案时,看见的那些纸稿上的圈圈点点。 他的娇娇,值得最好的一切。 丹枞轻撩衣袍,跪了下来,语气倒是不卑不亢:“主母,关于夫子教学一事,小姐很是上心。况且,小姐自醒来后确有许多好的变化,这些相信主母都看在眼里。如若您有其它安排,还望明示丹枞一二。” 裴擒没有想到,丹枞竟然会选择违逆自己。透过面前跪着的少年,她感觉自己是失了智,不然怎么会恍惚看见,当年那个在瓢泼大雨中跪得笔直,定要方太尉同意亲事的男子。 世事岂会如此相像? 同样的秉性,同样的相得益彰…… 但望他们能情真意切,万般遂遂。 裴擒面色有些不好,强忍住一阵阵袭来的锥心刺痛,出声道:“此事无需再提,沈夫子只在府中停留两月,你保证小姐不乱闯祸坏了在夫子心中的印象即可。至于其它,我不做干预。能力什么的,有没有都无甚所谓了。” 丹枞知道再问下去已无意义,于是行了一礼,恭敬退出门外。 “等等,顾府那儿,让小姐亲自去送。” “是。” 自姜言于别院静养后,裴擒这些年身边再没有贴身的女使。待丹枞走后,裴擒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暗袋里掏出一个药瓶,就着茶水服下了几粒保心丸,而后静坐几许,慢慢地才恢复正常。 裴擒叹了口气,又回顾起刚才的对话来。沈是真的真实身份不可泄露,况且,他近年来既选择只以文坛才俊的身份示人,惊才绝艳之际,性格也是颇为桀骜。 不知他的身份,只以尊师之礼平常相待,或许还会得他高看几眼,倘若自己告诉了丹枞沈是真为皇室宗亲……即使丹枞再会掩盖,也难免有情绪外露之时,倒不好惹得沈是真反感。这个道理,对于那孩子也适用。 裴擒捏着药瓶把玩几瞬,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因祸得福地醒来已是幸运,其他的,倒也不求她习得什么本领。 我会替这个孩子铺好路,这样,或许到时候黄泉相见,你肯多原谅我一些吗? 冠华…… 裴擒的眼神黯然。 ——— 马车内,裴乐之在生闷气。她才刚刚见了沈夫子,心情颇好,因为她得了个“尚可”的点评意见。虽然只是“尚可”,可那是谁?那是名满连京的沈夫子给的评价! 裴乐之在心中欢呼雀跃,正想回去跟丹枞嘚瑟一二,顺道讨个赏再揩揩油什么的。然而!裴擒怎么又要让她去热脸贴人冷屁股?!顾府到底是什么要高攀的人家??? 裴乐之一整个大暴躁。 “母亲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顾榴石的破事?她怎么那么喜欢顾榴石,到底是因为他是父亲生前定下的人?还是因为她想高攀?裴府有这么差吗?难道离了顾榴石,就没有好的联姻对象?” 有丹枞在身边,裴乐之越发不拘着自己的脾气,把最真实的想法一股脑倒了出来。再这样下去,她都要怀疑裴擒是真的想要高攀顾家。 “小姐别气着自己,主母想来是还不知道。”春颂在一旁好说歹说,尽力劝着正在气头上的裴乐之。 这趟送礼,丹枞也跟了来,他心想主母说“让小姐亲自去送”也没说他不能跟来,果然,他就知道她会生气。 丹枞握住裴乐之手的那刻,春颂知趣退下,到马车外去寻驾车的陆绮。 这边丹枞先是用肢体接触安抚了裴乐之的情绪,而后揽过她的肩,娓娓道:“有些话我知娇娇可能不爱听,但还是该说的。” 裴乐之抬头,假装恶狠狠瞪了丹枞一眼,尔后埋头在他怀中,瓮声瓮气道:“又要帮着母亲说话是,行,你说。看你说出个什么花来。”裴乐之说着,拽起丹枞的袖子,对着那上面的暗纹又揪又搓,一整个小孩儿心性,看得丹枞失笑,不由探头,碰了碰她的额。 “你啊,我想主母如此重视这桩婚事,倒也有她的苦心。娇娇,”丹枞喊了喊裴乐之,叹了口气,“你还年轻,又才从混沌中启智,况且这桩皇家认定的婚约,除却顾公子,确实没有也不敢有其它合适的正君人选。” “我还年轻,就一定要成婚么?” “婚约已是定局。” “那好,但……如果顾榴石愿意和离?” “这……兹事体大,总之,现下和顾府搞好关系,倒也不错,娇娇觉得呢?” “行,暂时被你说服了。” 马车行至半路的时候,丹枞叫停了陆绮。说到为什么不一起去顾府,丹枞解释自己毕竟是敏感的侍人身份,不好前去添堵。此番跟来,只是担心她生气伤身。 “好。”裴乐之掀开马车门帘,有些不舍地望向丹枞,问出了长久以来梗于心中的话:“丹枞,你如此这般,似乎总是在将我推向顾榴石……”裴乐之顿了顿,道:“就不会嫉妒么?” 丹枞背后是哄哄闹闹的街上人流,也因此衬得他的笑容愈加平和从容。 “娇娇的正君该是与你匹配得当的人,而我,只要陪在娇娇身边就够了。时候不早了,快去,回来吃清蒸鲈鱼。” 丹枞挥手,自始至终是温和地笑着。他看着马车一路消失在大道尽头,然后左转,再也不见。方才,他答话的时候,也看见了绮那幅无语的表情,闭着眼都能想到他在吐槽自己肉麻。丹枞摇头,他说的句句肺腑,情之所至,肉麻也罢。 丹枞转身准备往回走,却不料猛地撞上一名华服女子。他不喜与人触碰,忙退后之际,却被对面伸手拉住,似是以为他重心不稳快要摔倒。 丹枞挑眉不悦,反手轻轻拧开对方的手,但还是道了句:“谢过。” 哪知,丹枞撞上的不是旁人,正是那日于官道上遥遥看了他和陆绮一眼,回来后却寻人不得的顾漆连。 方才,顾漆连站在不远处,看了好半天,才确认驾车之人和车下站立的男子,就是那日赛马的两人。 不过,竟是和裴府小姐有关系,当真巧。 第77章 虚委蛇顾府今表态(1) “公子可是裴府中人?方才远远见你和裴小姐相谈。”顾漆连温和一笑,继而抱歉道:“忘了介绍,我是顾府的顾漆连,也即顾榴石的胞姐。” 丹枞微讶,上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从方祁口中,可他实在不记得自己和顾家家主有什么攀扯。 “原是顾家主。鄙人丹枞,为裴府总管。” 总管? 顾漆连心中明了几分:既为男总管,那便还是内侍人了。 丹枞甫一答完话,也立时反应过来。为免这顾家主看自己和娇娇在一起而心存芥蒂,他遂岔开话题道:“顾家主可是刚刚下朝回来?方才我家小姐奉主母之命,恰要送几篓松江鲈鱼到贵府。”丹枞抬头,望了眼顾漆连身后,似是不见马车,心中纳罕。 去了我府上?顾漆连不觉摇头,想起自己的混账弟弟,还好今日派了侍卫看着。 她今日下朝后,甚至无心和同僚攀谈那惊雷般的“女帝立储”一事,就早早赶了回来。却不曾想,马车意外坏在了半路,于是崔巍留下处理,她自己则先步行回府。 不过……顾漆连皱了皱眉。虽是吩咐了府中侍卫,近日不得让公子出府,可她到底怕顾榴石平日里横惯了,如若非要出门,那些侍卫也不敢拦他。可那混小子昨日才挨了打,今日想必也下不了床。这样想着,顾漆连又舒了口气,微拧的眉毛略有舒展。 “是也。我的马车坏在了铜锣巷那儿,早知顺路,或许该搭趟裴小姐的便车。”顾漆连说罢,温和一笑,倒是平易近人。 “那可要丹枞去寻辆马车?但或许会赖您等上一刻左右。” 闻言,顾漆连忙摆手拒绝:“多谢丹总管好意,这儿离顾府不过几步路,不必费心了。” 二人因此别过。 但让顾漆连没想到的是,等她走回了府,裴乐之竟还未离去。 对裴乐之而言,本来这趟出门是裴擒一大早上临时强塞的任务,她按理是该十分抵触。然而,当她把东西送到,发现顾漆连不在府中,自己也无需搞些虚假客套,就又立马转了念头——这不正好方便她找顾榴石?! 今天来都来了,总要趁着没有那罗予青,跟顾榴石把婚约的事再商量商量。裴乐之一脸不耐,心想也就只有上回来顾府送什么破如意,才跟顾榴石好好坐下谈了谈。好家伙,后面再见,这人回回和罗予青出双入对,跟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着,这怎么谈? 裴乐之摇头:恋爱脑害人。 “小姐,您摇了好多次头啊。”春颂拿出把罗扇,给裴乐之轻轻扇了扇风,然后以扇覆面,凑到裴乐之耳边悄声道:“感觉这顾公子并不想见咱们。” 刚刚裴乐之凭着记忆往后宅走去,没走几步,就在廊桥那儿被一群侍卫拦下,说公子近日不见来客。裴乐之的意思是让侍卫通传一下,就说是他的未婚妻拜访,这个让顾榴石跳脚的身份,不愁他不会气急败坏地喊她进去。然而,侍卫去了一会儿,回来却说公子谁也不见。 本来裴乐之都准备打道回府了,结果陆绮附耳过来,说他刚才偷偷跟着去看,那侍卫只装模作样在花园处绕了个圈就回来了,根本没有通传。 这下事情变得有意思了。 于是裴乐之一行人转去正厅,坐了起来。所以顾漆连回来的时候,才会看到裴乐之。 顾漆连抬手略略扶鬓,迈步跨进正厅那刻,向裴乐之适时笑道:“裴小姐早,请代我向你母亲问安。” “顾家主。”裴乐之虽也起身,但面上笑容收起,冷淡三分。称呼也从第一次见面的“顾姐姐”变成了刚才的“顾家主”。 “方才在街上偶遇贵府丹总管,他道裴小姐送来了新鲜鲈鱼,裴大人和裴小姐有心了,漆连在此谢过。”说罢顾漆连作了一揖,很是周全。 “顾家主不必客气。”裴乐之说完,看了顾漆连一眼,复又懒懒道:“我母亲看重顾公子,特意让我把这活鱼完完整整地送来。路上我便想,这趟是该亲自来的,免得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岂非完璧?也不好拿出手来的。您说是吗?顾家主。” 顾漆连抬眼看见裴乐之笑得弯弯的杏眸,状似天真,说出的话却不那么简单。想必昨日,她已经认出了自己。 片刻思忖,顾漆连也有了自己的定夺,这罗予青,现在看来绝非良配。 “裴小姐说的是,两家相互走动本是应该。如裴小姐喜获新生,旧事今日便可翻篇。午间裴小姐不若留下,我们一起用膳?” “顾公子呢?昨日匆匆一见……” 裴乐之话尚未说完,便被裴擒截住,“那小子混账,昨日染了风寒,我们就不喊他了。此前管束不周,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失职。” “这样。”裴乐之垂眸,再抬眼时笑得天真:“那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请。” 临近后宅,确认路上四下无人,裴乐之停下脚步,问向身边二人道:“你们怎么看?” 春颂:“小姐觉不觉着这‘风寒’一说好生奇怪,刚才那群侍卫明明就是受命阻拦我们。” 裴乐之点头,又看向陆绮。 陆绮抱拳,却是摇头:“陆绮不知,不过想必等会儿,就能见真章。” 话说三人刚进入顾榴石的院子,就见一信鸽扑棱着翅膀,在院内盘旋低飞。 陆绮眼疾手快,轻轻跃起,一把截下了信鸽,“小姐,这鸽子似是失了方向,属下看着头疼。” “无碍。你或许还帮了大忙,没记错的话,罗府就在隔壁。” 注:本文中,“家主”用于称呼一府的未成家女话事人,“主母”则是已成家女话事人,“主君”对应其正君。 第78章 虚委蛇顾府今表态(2) “顾榴石啊顾榴石,怎么,忙着和人飞鸽传书,没时间见客?”裴乐之声调起得贼高,一副流里流气的口吻,边说边慢吞吞走进了里屋。 她身后还跟着春颂和陆绮二人。 鹿鸣本是守在外间小厅,听到声音察觉人来,一抬头就看见了裴乐之,他便想起那日的不快回忆来。只见他飞快从腰间抽出九节鞭,而后“啪”地一声,将鞭子破空甩在地上,威吓道:“这是公子的房间,你们凭何擅闯?速速出去。” 裴乐之眉毛一挑,颇为不悦,但理智告诉她,刚刚确实不该不打招呼就进来。不过面前这个臭小子,也要教训。 裴乐之下巴微抬,后退两步,站到了门外。 而屋内陆绮则留了下来,他心领神会,电光火石间躬身向前扑去,佩剑轻轻一挑,就势牵制住了鹿鸣的鞭子,而后往地上用力一掼,任对面如何使劲去拽,也挣脱不开。 鹿鸣此刻脸憋得通红,为何最近一个两个的都能破他的鞭法?从前可是少有人能把九节鞭使得像他那么灵活自如,更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造次。“岂有此理,放手!” 这边,裴乐之适时装模作样敲了敲门框,语调欢快:“顾公子,在下可进来否?以你准未婚妻的名义?”说着裴乐之“咯咯”一笑:“当然,还有刚刚飞来的鸽子,那腿上绑的东西,我可是很讲义气地没有看哦。” 里间床榻,只听顾榴石重重咳了几声,喑哑道:“进来。” 方才打斗之际,信鸽已转到了春颂手上,当她再次跟着裴乐之走进屋内,不由狠狠瞪了鹿鸣一眼。 裴乐之这时似是想起什么,“顾公子的仆从好像学不会听话啊,这鞭子,难道还想再下一道水?” 鹿鸣气急败坏,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偏偏陆绮趁其不备,突然半松手,扯了他一个趔趄。 “抱歉,手滑。”陆绮抱拳施礼,干脆地收起了佩剑。 “鹿鸣,把鞭子收起来。”隔着几重帷幔,顾榴石终于下了命令。顿了顿,他直呼其名道:“裴乐之,信鸽给我。” 裴乐之翻了个白眼,倒也如实把信鸽递给了鹿鸣,然后在外间落座,等待顾榴石的反应。 “哑巴了?顾榴石?” 鹿鸣刚才从信鸽腿上取下字条交予顾榴石后,便退离了床榻。此刻,久未见公子出声,他也不禁催问道:“公子?” 这信鸽他是知道的,昨日就飞了出去。 可为何今日才回来? 想来是被罗小姐扣下了,不过罗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做? 以往公子有信,她可是片刻就会赶来看公子的啊。 没道理公子出了这么大事,她今日才有回信。 难道是公子没说? 顾榴石确实没说。 此刻,顾榴石的心思全然不在裴乐之这位不速之客身上,他昨夜惶惶,身上伤火烧火燎地难受,却也不及他低落无措的心情。几近失眠,提笔想像往常一样,跟自己的心上人诉及一切时,他的脑中却突兀响起裴乐之的冷嘲热讽,于是最终笔端落下,只寥寥一句。 “予青,我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对么。” 顾榴石想再听一听心上人的肯定,然而,他等了一晚上,没有回信。 刚刚裴乐之来,说信鸽在她手上,他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欣喜,予青终于回复他了。 展开字条的那刻,所有的怨怼和猜测都抛诸脑后,予青说自己之所以没有及时回信,是怕扰他休息,又担心空鸽子回来他会多想,索性把鸽子一并扣下,第二日再来回复。 “顾郎,你从前是不会这么患得患失的,别多想。” 字条最后,罗予青还给顾榴石留了个惊喜,“午间我打算奉上亲手做的食羹赔罪,顾郎可要好好等着我。” 她要来见他? “鹿鸣,替我梳洗。” “公子?您还要出去吗?”鹿鸣低头问道,手上却还是开始麻溜准备。 倒也不避讳裴乐之等人就在屋内,顾榴石语气难掩欣喜:“予青等会儿要来见我,快!替我梳洗!” “行。”裴乐之笑了笑,知趣退到了外间,和顾榴石隔着一重珠帘月门对话:“罗予青什么时候来,她来之前,我们先谈谈婚约的事?” “今日……也行,你等会儿。”想到离午间尚有一些时辰,顾榴石便应了下来。 小厅内,裴乐之无聊地打量着屋内的装潢,太傅一门,书香世家,看顾榴石的住处和打扮,谁能想到他这么放肆,或还愚蠢。 “小姐,可有闻到药味儿?”陆绮突然附耳对裴乐之低声说到。 裴乐之摇头,屋内燃有不知名的熏香,她还真没闻出什么异常,但裴乐之还是用口型问道:“风寒?”毕竟,昨日方祁回来就染了风寒,而刚刚,顾漆连不也说顾榴石染了风寒吗。 “是金疮药,小姐。”这次是春颂悄声回答她。 像是有什么火花在脑子里一闪,瞬间点亮了所有的混沌不清。 第79章 虚委蛇顾府今表态(3) 午间席上,顾府的厨子手巧,把这松江鲈鱼愣是不重样地做了好几道菜。单是裴乐之能认出来的就有莼鲈羹、红烧鲈鱼、香煎鲈等,其余不知名姓的菜肴靓汤,口味也很是不错。 “裴小姐可还满意?”顾漆连忽的放下筷子,笑呵呵地问裴乐之。 “满意,顾家主府上的厨子,手艺是真不错。” 顾漆连笑着摇摇头,身后崔巍会意上前,斟了一杯酒递给她。顾漆连手执酒杯,站起身,对裴乐之拜了一拜。 后知后觉的裴乐之这才放下手中筷子,侧身也站起来,问道:“顾家主这是何意?” 其时,崔巍往外退去,还想一并带走侍立旁边的春颂,却得了对方一脸防备。还是裴乐之点头授意,春颂这才听话跟着崔巍退出了席间。眼下,膳厅中只余裴乐之和顾漆连两人。 “舍弟顽劣,受人蒙蔽。裴小姐方才当是也见到了。”顾漆连沉吟一二,继续道:“昨日气急,是我亲自动的家法。我顾漆连在此保证,今后必不会再有此事。” 说完,顾漆连举杯喝下这一口酒,言辞恳切:“还望裴小姐为两家大体考虑,这事我们就此揭过,都莫再向外提,可好?” 当真是这样,怪不得她刚才诈顾榴石的时候,那家伙说漏嘴,说他姐昨天打了他好些板子。 蠢货,我要是他姐,我打得比顾漆连还狠。 裴乐之皮笑肉不笑,说道:“巧了,芒山隐秘,顾家主都能发现这件事儿。即使我守口如瓶,也保不准还有别的目击者呀。” 裴乐之索性也不装了,耷拉下脸,一派肃然模样:“今日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顾家主,顾公子和谁出双入对?又厮混了多久?您比我这个刚醒的人,更清楚。” “我只见过这一回,也只会有这一回。” 裴乐之心头冷哼,老奸巨猾,这顾漆连怎么说谎也脸不红心不跳。不满的情绪是真的,裴乐之于是坐下,重新拾起碗筷,把顾漆连晾在一边,自己继续吃起饭来。 “裴小姐一时心中有气,这我自是理解。说来,你和榴石,还从未一起出现在人前过。下个月的王莲宴,我可让你二人一同前往。” 裴乐之眉头微皱,抬手要说拒绝。 什么劳什子宴会,说得跟开恩一样,还“可以让我去”…… 呵呵。 却听顾漆连接下来说道:“届时裴小姐如有相看上的公子,尽管同我提。长姐如母,我顾漆连可在此做主,另许你婚后纳立一门侍君。” ? 侍君? 什么侍君?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裴乐之抬头,说出的话却是:“王莲宴是什么?” 欢喜,当真欢喜。 裴乐之步履轻快,亲自从顾府厨房端了道莼鲈羹,给顾榴石送去。 她想起自己刚才精湛的演技,不由在心里给自己竖大拇指。刚刚她听到顾漆连的许诺和介绍,这便知道了王莲选美宴的事。 顾漆连竟然主动提出,让她和顾榴石一起,去赴这场本该只有单身子弟才能去的“相亲宴”。本就是假结婚,到时候万一还能多捞个帅哥?退一万步,就算没有看中的,逛逛这京城的世家子美人丛,也是颇为惬意的事啊。 裴乐之面上露出好一副为难斟酌的样子,最后自己倒了杯酒,对顾漆连应承道:“顾家主体恤,只是这一口闷气,乐之要吞,也得先一杯酒下肚不是。” “裴小姐当真幽默风趣。平心而论,我对你这几次的印象并不差。” 裴乐之不知道的是,顾漆连此言非虚。她本身对这些高门贵女都没有特别的喜恶,即使裴乐之此前是个傻子,但自家阿弟嫁过去,完全可以拿捏对方,稳持裴府家业。其余的,也就没什么可考虑的了。 至于情爱,那小子到底是年轻,才会把这些看得那么重。罗予青,也不过是看在阿弟真心喜欢,才多看几眼罢了。 顾漆连以前也听过文臣同僚间,对边疆风气不堪批评甚多,昨日倒是第一次生出认同之感。 细想来,罗予青虽是戍边大将的独女,不过近年才回来做这个“假质子”,倒是忘了她在边疆恐也早就沾染了些坏习性。 反倒是裴乐之,或许是从他人口中听到的传闻太差,见到真人,一举一动,却是甚为不同。 “小姐,这食盒春颂来提。” “无碍无碍。顾榴石这次立了大功,我去赏他。”裴乐之笑得合不拢嘴,心想得亏顾榴石是个蠢货恋爱脑,这不便宜了她。 一走进顾榴石的院子,裴乐之就高喊起来:“顾榴石!出来加餐了!” 尚在屋内的顾榴石注意到罗予青的神色变化,不由暗暗骂了句:“粗鄙。”她怎么还没走?刚刚不过是和她商量了下假成婚一事,这就以为和自己走得有多近了? 顾榴石拂袖起身,走至庭院中央,不悦道:“喊什么喊,你回来干什么?” “好心给你送吃的咯。你行为越轨,你姐可是没准备给你留一口的。不过嘛,咱俩既然是盟友,我这不就来给你送莼鲈羹了。上好的松江鲈鱼,不用谢。” “你?!你跟我阿姐说了什么?”顾榴石右眼皮跳了几下。 “聊什么呢,进来说。”罗予青也走了出来,笑吟吟道。 “啊?你没走啊?”裴乐之也是没想到,她吃午饭吃了这么久,罗予青竟然还在。不过他俩勾勾搭搭倒也正常,可这下,怕又有人要以为,自己是来专程搅局的了。 可拉倒,家里还有丹枞等着我呢! 啊呀!我的清蒸鲈鱼! 裴乐之有些懊恼,自己竟然忘了让春颂或者陆绮,先回去跟丹枞说上一声,怕是又让他白等了。 所以裴乐之难得好脾气地朝罗予青点了个头,以示招呼。紧接着她又对顾榴石说道:“下个月王莲宴,你姐让我们一起去,通知你一声。东西放这儿,先走了。” “王莲宴?你先把话说清楚。”顾榴石眼见裴乐之真的把食盒放在院中石凳上,转身就走,有些气急。她甚至都不肯把东西放到桌上! 顾榴石莫名怒火中烧,为着裴乐之这敷衍虚伪的态度。 “详情你姐会告诉你。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裴乐之一行人走出院子一段距离后。 春颂跟在裴乐之后面,小声问道:“小姐这就走吗?” “嗯?不然?” “春颂还以为,您又要整什么新幺蛾子呢。” “嘿,你这个小丫头,怎么形容你家小姐呢。” “没没没,小姐聪明睿智,正义勇敢。” “哈哈哈哈。”这一声笑,是来自跟着看了一路戏的陆绮。 “陆侍卫,你也学坏了啊。” 那边几个人有说有笑,出了顾府。 这边顾榴石院内,罗予青轻轻走到愣神的顾榴石身后,拍了拍他的肩,问道:“这莼鲈羹?打开来看看。” 顾榴石回过神来,执起罗予青的手。怕她生气,于是看也没看食盒一眼,伸手将东西打翻在地,“等会儿让鹿鸣收拾。” 紧接着,顾榴石深情地看向罗予青,目不斜视道:“予青玩笑。你做的食羹分外美味,我已经用好了。” “可这松江鲈鱼,听说百两一斤。” “予青亲手做的食羹,千金难换。” 顾榴石揽过罗予青的腰,闭眼主动吻上了她的唇瓣。 感受到对方唇上的温软触感,罗予青莫名有些心虚,或许是昨夜跟齐檀生太放肆了玩得有些气虚,又或许……是因为那食羹,不过是她今早叫府中厨子随便做的。 怨不得我,顾榴石,是你识人不清。 罗予青贝齿向下,猛地咬住顾榴石的唇。 第80章 虚委蛇顾府今表态(4) 裴乐之这趟顾府之行,再次和顾榴石打了个商量,那便是先成婚后和离。方才在罗予青到来之前,她二人已有过一番短暂交谈。 “到时候又该以什么理由和离?圣上岂会同意?” “够了,本就是先帝的旨意,我们如约成婚还不行吗?连和离也要管?有什么律法规定,金葳册里的婚离不得?” “或也有理,只是……” “只是罗予青那儿,要你来说。”裴乐之走出顾榴石房间的时候,颇为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顾榴石,你好自为之。其实你大可让罗予青试着去求道旨意,她母亲为边疆重将,暂时无人可替,圣上未必不会应允。” 然而,顾榴石依旧固执己见,拒绝道:“你不必多说,我不想予青冒险,就这么办。” 裴乐之摇头,这本就是为顾榴石好的,他不听劝,那就算了。 这下,裴乐之更不可能在顾榴石面前,说出自己作为旁观者的真实想法了。 春颂的一番抱怨,将裴乐之从方才的回忆中拉了出来,“小姐,这个顾榴石……公子啊,这是铁了心要跟那什么罗吗?”春颂只觉得生气,连罗予青的全名都不想喊,方才要不是觉得直呼这些上面主子的名讳不好,她才不加那“公子”二字呢。 裴乐之懂春颂的想法,她笑道:“你啊你,罗予青知道你这么叫她吗哈哈哈。不过她应该也不在意,哎,顾榴石真是蠢得可怜。” “那顾公子不就是蠢吗?放着我们小姐这么好的女子不嫁!”春颂冷哼一声,为裴乐之打抱不平。 裴乐之摇头,只道:“罗予青并非良人。” 默了默,裴乐之示意春颂拉开马车门帘,继而招呼陆绮道:“陆侍卫,你行慢点,接下来的话你也听着。” “是,小姐,属下洗耳恭听。” 裴乐之笑了笑,“陆侍卫人也挺好玩的,方才在顾府,多谢了。” “小姐不必客气,属下职责所在。” “行的。那就再说回顾榴石之事,你们看,表面上他是和罗予青两心相悦情投意合是?” 春颂点头,陆绮也不置可否。 “可要是真心爱护,又怎会这般轻贱对方?几次三番,我们都撞见他二人过从亲密,这是真心相待的样子吗?”说着,裴乐之摇了摇头,继续道,“或许顾榴石是真心,罗予青就未必了。” “是极!小姐说的对!无媒苟合、私相授受的事,亏那顾公子干得出来?!真是辱没了顾太傅当年的名声。” “春颂,不可言及故去之人。” “是小姐,春颂知错了。” 此刻,一直沉默着听的陆绮开了口,“可属下瞧,那顾公子似是真心喜欢。不怕小姐生气,属下在此多说一句,顾公子作为男子,敢于遵从本心,挑战世俗,也是一种勇气。” 裴乐之冷嗤一声,笑道:“陆侍卫所言也是一种视角,换作以前,我兴许也会抱持这种想法。只是,细想来,人皆有喜新厌旧之本性,在虚幻的承诺面前,既可以说顾榴石是为了感情,忠于自己,无所顾忌。也可以说他是幼稚天真,高估人性。” “虚幻的承诺?”陆绮略略皱眉,似有不解。 “是,虚幻。倘若有一日顾榴石和罗予青当真生米煮成了熟饭,而此时二人尚未成亲,罗予青真的不会厌弃他吗?” “啊?可他二人似乎感情深厚,应该不会?”这次是春颂,抢着问道。 “你也说了是‘不会’,可见你也不能百分百确定,不是吗?我相信,哪怕顾榴石本人都不敢百分百确定。我方才所言,因为得到了所谓贞洁之类的东西,之后便产生不珍惜感,这在平日里也是很正常的。” 见春颂和陆绮似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裴乐之又淡淡解释道:“得到了,就不会像没得到时那么珍惜,这是人性。” 陆绮抿唇,道:“属下还是认为,喜欢谁是自己的事,是否愿意交付自己,也是凭着个人之本心。不求图谋谁的爱意。” 久未听到如此坚定的话语,裴乐之会意一笑,对陆绮道:“陆侍卫足够洒脱,只是大多数人,仍需在意这世俗舆论罢了。那我们说回顾榴石,倘若之后东窗事发,处于舆论漩涡的,会是他?还是罗予青?” 见无人应答,裴乐之继续道:“罗予青倘若有心,又怎会不知顾榴石的困境?” 说到这儿,裴乐之觉得好笑。她想起来,顾榴石刚刚才拒绝了自己的提议,理由是让罗予青去求退婚旨意,会让她身陷险境。 当真不对等。 “再者,真要有心,这一两年又如何等不得?” 此刻,春颂若有所思,点头应道:“小姐,春颂好像明白了。那罗小姐并未替顾公子多做考虑,至于陆侍卫方才所言……” 春颂抿了抿唇,还在斟酌语句,却听陆绮接了她的话道:“我所言,则主要是从个人的角度出发,将自己珍视的快乐与对方分享。小姐的意思是,对方未必会同样珍惜?” 裴乐之点点头。 “那陆绮可不求对方的珍惜,我之爱只为我之执念,与他人无关。” 春颂觉得自己好像重新认识了遍陆绮,她不由问道:“陆侍卫不求回报?不畏流言?” “不求回报。不畏流言。”陆绮答得坚定。 “你可以保证你的想法,永不改变?”还是春颂问道。 “自是不可。但春颂姑娘这般说,我也无法回答不是?”陆绮无奈一笑。 话说到这个份上,暂时没了讨论的必要。裴乐之挥挥手,打了个圆场,“陆侍卫可有喜欢的人?” “暂时没有。” “那陆侍卫可要记得今日的话,不过到时,我也会帮你考察对方的。” “属下谢过小姐今日之提点。” “不敢当,倒是和你们讨论了一二。虽不甚认同,但陆侍卫的言论,让我耳目一新。” “小姐小姐,那您说顾公子的结局会是如何?” “我不知。” —— 顾府上,罗予青隐在屏风后的暗室中,听得顾漆连对顾榴石说道:“以后都不许同那罗予青来往了。” 顾榴石早在得知顾漆连来到后院时,重新躺回了床榻上。此刻,他不由情绪激动,向顾漆连问道:“为何?阿姐为何?是不是那裴乐之同你说了什么?阿姐以前不是很喜欢予青的么?” “顾榴石,昨日的板子竟还没把你打醒吗?!” 顾漆连气急,拂袖而去:“今后罗予青不得踏入我顾府半步。下个月王莲宴,你同裴小姐一起赴宴。” “阿姐!”顾榴石气得一阵猛咳。 罗予青此刻从暗室中走出,将顾榴石揽在怀中,轻拍他的背以作安抚。 “嘶……疼,予青。” “啊,抱歉顾郎,你,为何不曾同我提起,你昨日受了罚?可是背上有伤?”罗予青这下是真的皱起了眉,“既是有伤,为何还点这么重的熏香?!” “罗小姐,公子是想着不让您担心,才用熏香掩盖药味的。”鹿鸣摇摇头,说完便朝门外退去,“公子,罗小姐,我去外面望风,您二人说会儿话便算了,公子还需多静养啊。” 这厢罗予青彻底没了心情,嘘寒问暖了一番,便道:“昨日之事是我脑热,对顾郎不住,你先别违逆你阿姐了。好好养伤,我得机会再来看你。” “予青,再多陪陪我好么?”顾榴石语带哀求。 罗予青摇头,只道:“不耽误你养伤,我先走了,顾郎,我们来日方长。” “也罢,予青你要明白,我的心始终是在你这儿的。” “我知。” 回眸一望,继而转身的那刻,罗予青眼中的怜惜被不耐替代。 怎的还被顾漆连看到了…… 当真只是巧合? 如此变数,实在让人心烦。 第81章 忧裴擒为女细筹谋(1) 顾府,枕柯院。 沈是真正在和裴擒对弈,黑白子你来我往之间,胜负已见分晓。 “沈夫子高才,裴某输了。” “裴大人见笑。” “沈夫子近来在府上,住得可还习惯?” “不错。本以为裴府花园已是精巧绝伦,却没想到这枕柯院,另有一番玲珑境界。” “得沈夫子夸赞,这枕柯院乃先夫生前第二满意的作品。” “哦?不知第一又是何处?” “兴许,是思爱院。” 裴擒说出这话的时候,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但她很快话锋一转,向沈是真道:“近日承蒙沈夫子费心。小女愚钝不堪,幸得夫子教导,开悟明智。今夜的家宴,还请夫子务必赏脸,以全裴某感谢之心。” 沈是真笑了笑,仍是拒绝:“裴大人不必如此,我本不喜宴会,既是家宴,更不便打扰你母女二人。”裴擒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沈是真摆手打断。 只听沈是真道:“我忽然想起一事,方才令爱从我这儿出去,是被裴大人叫去了顾府?” “是也。沈夫子有何见教?” “这本为裴大人府上家事,我不应开口。但见令爱才思敏捷,私以为,与其将功夫花在这些事上,裴大人不如多给她些时间,任她自己安排。” “才思敏捷?沈夫子可是在说小女?” “裴大人似是对自己的女儿认识不清。” “沈夫子说笑,裴某只是,不想让她太过辛苦。” “裴大人或可对令爱,多些期待。” 裴擒离开枕柯院时,沈是真将裴乐之此次的作业递给了她。待裴擒看完这仿写奏折上的文字,她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冠华的孩子岂会是池中物?! 裴擒的手微微颤抖,她抬头看向“枕柯院”的牌匾。 枕柯枕柯,一枕南柯。 裴擒忽然想起当年大婚前,方冠华亲手将思爱院的图纸交付于她,对她道:“阿擒,这是我为我们设计的宅院,可还满意?” “冠华!这院子可真漂亮!可这名字,怎么有些直白,我一个大老粗好像都能听懂。” “哈哈哈,阿擒可不是什么大老粗,只是你善武我善文罢了。至于这名字,直白如厮,一如我心。” “我知道了!思念,爱慕。冠华,我永远心悦你!” 裴擒只记得,那日方冠华摇了摇头,太阳底下他的笑璀璨夺目,摄人心魂。 他说思爱院会是他此生,最得意的作品。 “思之爱之,慕我阿擒。” 可是后来,方冠华搬出了思爱院,只于清冷僻静的枕柯院独居。 两人再见,他也只称她一声“妻主”。 世间无人再唤她“阿擒”。 南柯一梦,十五年弹指。 冠华,我们的孩子…… 是不是你在护着她? 不待裴擒收拾好心情,青榕便来到了她跟前复命。 原来早些时候,裴擒就将青榕派了出去,打探顾榴石的事情。那日晚膳席间,裴乐之所言裴擒并非全未听进去,所以第二日回过神来,她便吩咐青榕,前去搜集信息,以验真假。 但过程,却并不顺利。 虽说裴乐之几次三番撞见顾罗二人的私会,但实际上,他二人行踪隐秘,在外人看来竟无甚错处。 顶多不过是青梅竹马,知己相会。毕竟,顾榴石和罗予青公开的几次露面,也只是涉及诗歌相和,草场赛马。 上几次,他单独跟踪顾榴石和罗予青,险被发现。意识到那二人功夫实在上乘,他冒险不得,最后,青榕便决定直接盯着顾榴石的院子。 没想到这最简单的守株待兔,竟然牵扯出不少的丑事。 此刻,裴擒正在查看青榕整理的情报,她面色深沉。目光定格在了“齐檀生”三个字上。 其他裴擒能理解,那顾家小儿不可能心甘情愿待嫁。可让她意外的是,这私相授受的对象罗予青,竟还和他人拉扯不清? “青榕,我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怎么还跑去边疆那等偏远之地?” 青榕嘿嘿一笑,低头作揖道:“青榕实在好奇,便自作主张想去看看,那罗小姐的情人是什么来头。只是没想到,竟是来自边疆。” “以后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报给我,不要私做决定,安全重要。” “谢主母,青榕受教。” 裴擒片刻不曾耽搁,转身往书房走去。她提笔写下请帖一张,交予青榕,“去请顾家主今夜赴宴。” “是。” 那头,裴乐之一行人已经回到裴府,她尚且不知沈是真突然好心,替她在裴擒面前说了话,也不知裴擒刚刚得到消息,确认了顾榴石和他人有染。 所以,当裴乐之途径游廊,碰到迎面走来的裴擒时,她倒有些忍气吞声的意味。 裴乐之低头道:“母亲。” “嗯,回来了?” “回来了。” “母亲若无事,女儿便先回去了。” “等等。”叫住裴乐之,裴擒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本不该这么冲动的,毕竟刚刚才得了这一应消息。以前,冠华总说她性子躁,要多三思后行。 可裴擒还是开口道:“你在跟着沈夫子学写奏折?” “母亲恕罪,女儿不是有意窥探。”裴乐之说得着急,她本来是想后面找机会,跟裴擒说这件事,但没想到裴擒这么快就发现了。裴乐之立刻要拜,却被裴擒扶住。 “莫慌,我没有怪你。” ? 裴乐之虽然不明白裴擒的意思,但也稍有心安,“母亲恕罪,女儿并未将您奏折上的内容透露出去。至于仿写,确有其事,但仿写内容都是些日常琐事,女儿只将自己仿写的那份给沈夫子批改了。” 裴乐之还是拜了一拜,对裴擒道:“女儿有错,偷看奏折一事实在不妥,本想着哪日学了些真本事,再向母亲先斩后奏。母亲明鉴,女儿有错,当罚则罚。” 裴乐之身后,陆绮和春颂也齐齐跪下,“还请主母宽恕小姐。” “先斩后奏?”裴擒笑了笑。 裴乐之身上鸡皮疙瘩一凛。 “你成语倒是用得不错,奏折沈夫子给我看了,写得可以,改日有不清楚的,也可以来问我。” “啊?”裴乐之有些吃惊,也就不自觉问出了声。 裴擒摇头:“你我母女之间,不必如此生分。既然回来了,我们便有时间相处。至于罚,自是要罚的。” 听得裴擒停顿,裴乐之的心情一如过山车,七上八下,“但凭母亲处置。” “那便罚你……以后不必去顾府赔笑脸了。” “啊?” 裴乐之“啊”的声音更大了,她实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裴擒,都不是360°大转弯了,这是720 °啊! 惶恐,实在惶恐。 “我儿,你要知道,母亲总是为你好的。你也别怪我一直逼着你维系婚约。顾家小儿和罗予青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但这婚,仍然要续,日后你会明白母亲的一番苦心。” “……” 裴乐之一行人走后,裴擒一个人独站在游廊中央。她抬头看见了旁边池塘里,那开得正艳的欲燃红莲,不由喃喃自语道:“你也会明白,情爱一如过眼云烟,不合适,那便食恶果。” 裴擒伸手,掐下一朵红莲。 那曾是她和方冠华爱情的见证,物是人非,只余警醒。 第82章 忧裴擒为女细筹谋(2) 裴府家宴上,沈是真自然是没来的,顾漆连也没来。 裴乐之看着膳厅内的布置不似平常,但到场的,却也只有她和裴擒两人,不由心中疑问,难道今天又有什么事? 今天下午,裴乐之回到自己院内后,先是和丹枞补上了那一顿“清蒸鲈鱼”,紧接着又小憩了会儿。此刻被叫来用晚膳,裴乐之腹中尚饱,并没有多少食欲。 当然,这其中还有部分,她自己心绪不佳的原因。 “母亲,今日可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我儿,你来了。无事,寻常家宴而已,你醒后,我们母女俩还没好好吃顿饭。” 闻言裴乐之不自觉摸了摸脸,想起了之前那盏突然擦面飞过的茶碗。 是挺后怕的。 裴擒见状,也联想到了什么,她忽然正色道:“那日是母亲对你不住。我性情急躁,饶是你父亲当年时常规劝,也没能让我完全改过来。” “母亲言重。” “也罢,日后我自会注意的。你长大了,后面有什么事我会同你商量。来,坐,在母亲面前不要拘谨。” 裴擒这话说的,其实更像是为她自己遮掩尴尬,她心道,自己似乎真的,从未学会如何做一名母亲。 当年裴擒选择送走裴乐之,原因有几方面,除了方冠华之死让她伤心欲绝,再就是裴擒觉得,她自己可能并不适合当一名母亲。 裴乐之微微笑,依言坐下。 旁边的青榕和春颂,开始为各自的主子布菜。 “本是想邀沈夫子一同用个便饭,可他不喜喧闹便推了。我儿,你这两个月可向沈夫子多多请教。记住,以后出去,沈夫子便是你的老师。” 院中人脚步停顿。 “母亲,沈夫子确实如传闻中所言才华过人……”裴乐之说着,却低头思忖一瞬,抬起头时眼神清明:“不知沈夫子师从何处?” 裴擒此刻亦察觉人来,她正色道:“或许是世外高人。” “哈哈哈哈,裴大人当真会说笑。” 是沈是真从外面走了进来。 青榕会意,立马上前为沈是真添加碗筷。 “我的恩师乃张鸿端院长。” 这话一出,连裴擒也愣了愣。她自是知道,沈是真乃当今圣上从合缭召回的外邦弟弟,复姓密云,单名一个初字。却没想到他这满腹才华,当真还有名门加持。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裴擒只道,这一出拜师,当真拜对了! “早些年曾听闻,张院长致仕后又收了名亲传弟子,此人才华卓绝但颇为神秘,后来坊间对其从年龄到性别,都众说纷纭。裴某当真没有想到,今日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裴擒自斟了杯酒,敬道:“化州书院的张院长,可是桃李满天下。能得其亲传弟子的教导,我儿,还不快拜谢沈夫子授业解惑之恩。” “承蒙沈夫子不弃,愿意指点乐之。”裴乐之说着,起身恭敬一拜。再次落座后,抬手却是轻轻按下了春颂递来的酒杯。 沈是真谦逊一笑,没有回敬裴擒那杯酒,也装作没有看到裴乐之那略显不敬的动作。 因为,他本身,就不喜欢这推杯换盏的习气。 绕一圈下来,只有裴擒自饮一杯,于是她招呼道:“本是家宴,沈夫子既肯赏脸前来,那我们便随意用膳,互不拘泥。” “请。” 用完膳后,裴乐之送沈是真回枕柯院。 二人一路静默无话。 眼见快到枕柯院了,裴乐之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沈夫子,您今夜怎么又来赴宴了啊?我听母亲说您本是拒了的?”说到这儿,裴乐之不禁偏过头去,看向沈是真,“说起来,替您接风洗尘的那日,沈夫子该不会是去醉仙居了?” 闻言沈是真一声轻笑荡开:“是,我不喜宴会。不过你家丹总管又来延请了我一回,我便来了。至于醉仙居,裴小姐猜得不错,我那日是特意去吃壶天醉鸭的。” “丹枞?看来丹枞的魅力还挺大。”裴乐之笑。 “丹总管是个有意思的人,况且我在枕柯院的一应起居他都安排得妥帖周到,既是他请,那我去去也无妨。” “沈夫子的确是性情中人。不瞒夫子,我也觉得丹枞是个妙人,您去尝醉鸭一事,还是他猜出来的呢。” 裴乐之停下脚步,在枕柯院门口站定,而后作别:“沈夫子回见,有机会一起去吃壶天醉鸭。” “可。” 裴乐之将沈是真送回去后,片刻不停地,转身就往裴擒的思爱院走去。 到了目的地,却没想到,裴擒竟然也在等她。 第83章 忧裴擒为女细筹谋(3) 书房中,裴擒端坐案前。由于屏退了所有仆从,书房中此刻只她母女二人。 “母亲,女儿实在还有很多疑惑未解,思虑之下,便大胆来扰您歇息。” 裴擒扶额笑了笑:“我儿,别这么拘束,文绉绉的那些字句,我从前也是最不喜的。” ? 裴乐之虽然茫然,却也点头称“是”。 “你先别急着问我,我给你看个东西。”裴擒手一指,示意裴乐之打开书案上的木箱。 ! 好大一颗晶莹透亮的夜明珠! 裴乐之甫一摸上这雕花精细的木箱,就猜到里面多半是什么贵重物件儿。然而她还是被这夜明珠震撼了一番,如此一颗小小的夜明珠,打开来,竟直照得一室光辉,方才还烛火昏黄的书房,瞬间亮如白昼。 “这明月珠可还行?” “可太行了母亲!这是哪儿来的?”裴乐之难掩惊喜,直接问道。 “顾家小儿送的,我今夜邀她赴宴,她来不了,自然要送上赔礼。” 这时,裴乐之突然“啪嗒”一声合上木箱,于是书房又回归昏黄。 只听裴乐之问道:“母亲作何又要去请顾榴石?今夜不说好了是家宴吗,他要真是来了,母亲难道又要我笑脸相迎,再一并送他回去?” “你这孩子,我说的是顾漆连。” “可您上次,不是喊顾榴石‘顾家小儿’?” “哼,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如何唤不得顾漆连‘顾家小儿’?” “我不是这个意思的。”裴乐之舒了口气,转头又嚷起来:“那母亲,您请顾漆连来又是干什么?” 裴乐之此刻是真的有些生气了,裴擒白天才说了以后不必去顾府赔笑脸,难道意思是说,今后让人来裴府,好方便她赔笑脸?可这顾漆连,不根本就不买她账吗?! 裴乐之走近裴擒,半蹲下来,拉过她的手,叹气道:“母亲,今日你就是打我骂我,我也要说。这顾府,我们没有必要去攀它,那姐弟二人也不像看得起我们的样子。” 裴乐之想不明白,为什么裴擒都知道了顾榴石和罗予青二人过从甚密,即便如此,也非要让她和顾家结亲? 抛开金葳册这一重原因,裴擒自己,难道就没有攀附的心思? 裴乐之觉得自己的怀疑不无道理。 她这段时间,并没有闲着,而是陆续了解了些裴、方、顾三家的背景。 不得不承认,顾榴石背后的顾家,确实是一个极其显赫的家族,尤其顾漆连的家祖还曾是先帝为太子时的伴读。至少比起一灭一隐的方、裴两家,顾家算是保全了该有的体面。 早在顾太傅那一辈,顾府已实现四世三公的传奇。如今,哪怕是顾府的老一辈,都陆续凋零告老,但子侄辈中,仍不乏诸多后续接力者。顾漆连自己不过二十有五,从国子监学成后,以门荫入仕礼部,如今年轻佼佼,已成为从五品的礼部郎中。顾府其他旁系子弟也分别居于六部,虽不及祖辈,但也未来可期。 哪像方家,一族全灭,只剩个位置尴尬的方祁。 而裴家,始终子息凋零,裴乐之这一辈,除了她自己早先是个傻子,其余旁系姊妹兄弟还皆是单传。除却幼年夭折的,所活者甚少,后来长大也都随各自父母搬离连京,四散各地。其中,有的任了地方小官,有的入了商户之流,有的或许还籍籍无名。 裴擒叹气,此刻她坐在书案前,不由轻轻拍了拍裴乐之的头。 她今日匆忙请顾漆连赴宴,是故意的,而顾漆连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寻常宴请,没有哪家主人会在当日,甚至几个时辰前才去给客人下请帖,而裴擒的信中,话不多,但也足够让顾漆连今夜睡不安稳了。 于是乎,顾漆连的赔礼先至,并在信中约定不日将登门拜访。 裴擒心中高兴,她就知道裴乐之会喜欢。 早前陆绮跟她汇报,说小姐自己支了银票去取现银,她还不信,亲自去了府中账房处核账。当看到那“三百两”的数目,裴擒还不禁奇怪,这孩子支取了六个月的例银,是想干什么?没想到,后面裴乐之就只是把银子放着看,裴擒这才不得不承认,这孩子好像就是很爱钱。 “我儿,你既然醒了,的确不必再过多讨好她们。我儿如此聪明伶俐,以后成婚,顾榴石不亏。” “母亲!您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我儿!金葳册已出,你难道想违抗先帝旨意?” “先不说这个,母亲,我就问您一句。如果没有金葳册,您会找其他高门出身的公子,让我去联姻吗?” “你若仍像从前那般痴傻,我想我会的。” “母亲?您的意思是?”裴乐之眼睛瞪得老大,她忽然有一种感觉,一直以来,她可能都错怪了裴擒…… 倘若真是这样,那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裴擒本来在官场沉寂了多年,为何又要想不通,靠着自己女儿的一纸婚约傍上顾家,依靠小辈翻身?顾家只是后劲颇足,却未必会帮衬裴擒。况且,如果裴擒和顾家保持来往以期维系婚约是真,那裴乐之此前数十年,一直都被养在庄子上不受重视,又该怎么解释? 裴擒曾数次提到顾榴石是方冠华选中的人,所以她不希望裴顾婚事有差,可自己是方冠华的女儿,裴擒又为何对自己感情复杂?裴乐之一直察觉得到,第一次见面那天,裴擒看她的眼神,有欣慰,更有厌恶。 当真只因为她是个傻子?又不巧“害”死了方冠华? 可裴擒刚刚的意思……裴乐之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一个不曾有过的想法在脑中,突然清晰起来——如果裴擒是为了让她这个“傻子”,以后能有依靠? 裴乐之小心翼翼地探头问道:“母亲,如果我说我可以靠自己,过得很好,您会改变想法吗?” 裴擒很想说“不”。 在她眼里,裴乐之才将将醒转,虽然极其幸运地智力无碍,言行正常,但裴乐之毕竟欠缺了整整十几年的人情世故…… 这叫她百年后如何放心,在这天子脚下,荆棘连京,裴乐之能平安无虞? 裴擒的右手不由移到暗袋的保心丸处,何况她未必能有多少时间…… 裴擒没有说话,她低头,看着烛火下裴乐之半明半灭的那张脸,那样充满期待的眼神…… 记忆与眼前重叠。 像她父亲。 像她父亲当年,那么期盼自己点头说声“好”…… 裴擒忽的心脏绞痛,当年她没有答应冠华,如今他的孩子想求她一个首肯…… 裴擒努力想压下心中的异样,奈何她不是神医,也没有神通,只能任疼痛折磨得她再也坚持不住,脸色惨白。 慌忙中,裴擒去掏暗袋中的保心丸,手却不受控制地一哆嗦。药瓶掉在了地上,“咕噜咕噜”滚了个不见。 情况突然,裴乐之一下着了慌,她虽是勉力镇静,却也止不住地手发颤。 “青榕!春颂!快进来!拿母亲平时吃的药来!青榕!” 裴乐之这边大喊完,立马轻顺裴擒的背,焦急道:“母亲您先安心,我不问了。我给您找药先!”说着,裴乐之立刻趴倒在地,去找那滚落的药瓶。 裴擒此刻神志已有些不清,濒死感让她迫切地想要开口,说她“同意”,说她“信他”,说她其实从来怪的都是她自己,但她说不出话来。 裴乐之的脸和方冠华的脸在她的脑海里不断重合,又分开,于发晕到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裴擒猛地往前扑倒,拉住了裴乐之的手。 她想,她刚刚应该是点了头。 希望这孩子能明白。 —————————— 注: 1“家祖”指母亲的母亲,母亲的父亲即家祖的配偶,只称为“家祖正君”、“家祖侍君”。是的,没有什么外祖母外祖父,内外之分。另外,书里男性能有全名记载,不是什么“xxx氏”,以上是当前女尊社会的限制与包容。 2“我儿”是称的女儿,在这里,“儿”统称各性别子代。“女儿”的相对词是“男儿”,但为了保持观感,会尽量避开这个称呼,而用“女子、男子”“小姐、公子”等通俗表达。 3同理,“太子”即帝位继承人,书里应该不会改成“太女”。 第84章 忧裴擒为女细筹谋(4) 此刻,思爱院内一片慌乱。 青榕乍一听得裴乐之呼唤,立马拿了备用的保心丸,急奔入书房。 “快!快给母亲服药!” 这样说着,裴乐之半扑半跪地跑向裴擒,急中生智般,她想起来可以掐人中。于是裴乐之一手托着裴擒的后脑勺,一手用力地去掐裴擒的人中。而青榕则在一旁将保心丸塞入裴擒口中,然后辅以茶水下肚。 …… 裴乐之觉得,这一生,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此刻这样,须臾都似度日如年般难熬。 是的,她是对裴擒没多少感情,可这也的确是她,第一次拥有母亲。 何况裴擒似乎才刚刚对她表露了善意。 刚得到就要失去吗? 不。 怎么会没有用?! 裴乐之的心猛地一沉。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裴擒的脸似乎骤然失温。 不可以,不可以。 裴乐之下意识摇头,掐人中的手越发使劲。 幸而春颂此时一声呼喊,让书房内的所有人如蒙大赦,“小姐!大夫来了!” 是春颂! 裴乐之抬头,还好春颂知道去请大夫! 府中大夫一到,便立刻从随身药箱中掏出针灸包,为裴擒紧急施起针来。由于裴擒服过了保心丸,又得裴乐之掐人中刺激,也算是急救得时。于是在府中大夫的宽慰下,其余众人都从书房退出,只留青榕听候吩咐。 这时,丹枞、陆绮、万松,还有方祁一干人等皆闻讯赶来。思爱院内一时人声喧哗,竟是凑齐了府中的关键人物。 方祁问道:“舅母可是出了什么事?” 丹枞也几乎同时开口:“娇娇,别担心。” 裴乐之摇头,不待她对谁做出回应,一道陌生女音传来:“圣旨到,裴擒接旨。” 原来是女帝身边的首席宫女宋长微,前来裴府宣读圣旨。宋长微本是打算在裴府正厅等候,但想到天色已晚,她于是随便抓了个仆从指引,径直来了裴擒的住处。 裴乐之迅速跪下,道:“启禀圣上,臣女的母亲突发急症,尚未清醒。臣女裴乐之斗胆,替母亲裴擒,恭迎圣旨。” 宋长微略略点头,扫了眼裴擒这个传说中的痴傻女儿,之后便开始宣读圣旨—— “旨诣裴擒:尔志虑忠纯,秉正持守,前虽因夫族之祸受累,然朕思卿之才华抱负,慨然长叹,不能自已。今特复尔定国封号,擢升从四品鸿胪寺少卿,望卿继续为国效力,以为栋梁之器。钦此。” “臣女代母,叩谢圣恩。” 宋长微将手中明黄圣旨递给裴乐之,虚扶了她一把,道:“裴小姐请起,裴大人现下可还安好?” “谢大人关怀,方才府中大夫已施过针,幸无大碍,只是人尚在昏迷。” “如此便好,夜色已深,圣上着我宣旨后立刻返回,一应赏赐将于明日到达府上。此外,卑职回去后,会将裴大人的情况禀明圣上,这便就此告辞。” “有劳大人。丹枞,代我送送大人。” “有劳了。” “大人这边请。” 夏夜微风稍凉,待首席宫女宋长微走后,裴乐之身上早沁出了一层薄汗。 事发突然,她刚刚,甚至都没来得及想要如何接旨。好在,这些礼仪大差不差,裴乐之长舒了一口气。她将圣旨交给一旁的春颂,转身就去书房,查看裴擒的状况。 幸而裴擒终是醒了过来。 “母亲?您醒了?何时醒的?您觉得怎么样?”裴乐之一连问出好几个问题,语气是难以掩饰的急切。 书房内,大夫正在收拾药箱:“小姐不用太担心,主母适才刚醒,此刻还需要静养。” 而躺在小榻上的裴擒,此时心痛虽已有所缓解,但仍然虚弱。裴乐之看出了这点,忙勉强笑了笑,出声道:“母亲先别说话,您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裴乐之说着,让春颂将圣旨递给青榕,道:“这是方才接的圣旨,圣上擢封母亲为鸿胪寺少卿,复定国封号。母亲,您好好休息,今夜我便在思爱院厢房住下,守着您。” 裴擒摇头,眼看着裴乐之真的转身要退,裴擒艰难开口道:“我儿,别走,陪我说会儿话。” 裴乐之摇头不愿:“母亲……” 然而接下来,裴擒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伸出手去,继而望着裴乐之。 此时一直跟在裴乐之身后的方祈看了大夫一眼,而后点了点头。之后便听大夫道:“也罢,小姐便陪主母说会儿话,只是要记得,千万不可让主母情绪激动。” “谢谢大夫,青榕,你送大夫下去。” “是,小姐。” 春颂也跟着默默退下,而方祈,则是探头看了看裴乐之母女二人,继而伸手替她们关上了房门,走到了院子中去。 众人走后,裴乐之上前轻柔地握住了裴擒的手,良久她一声叹息道:“母亲,您这样多久了?” 裴擒摇摇头,没有回答,转而问道:“刚刚我是不是吓到你了?”说着裴擒抬起那只空闲的手,想去拍拍裴乐之的头,却被裴乐之偏头躲过。 “母亲,您回答我。” “哎,老毛病了,不碍事,我日常都备着有药,别担心。”裴擒慢慢将手收了回来,似是感慨:“我们阿乐啊,都长这么高了,一转眼,就长大了啊。” “母亲?”裴乐之忽然想起刚刚裴擒就是这样看着她,然后突发心疾。这会儿,她怎么突然叫自己“阿乐”?裴乐之没由来地心中一慌,连忙道:“母亲,您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 裴乐之将头一歪,就这么偎到了裴擒怀中,她的呼吸很有些急促,对裴擒劝道:“母亲您别这样,我怕……” 裴乐之觉得自己好像想起了什么,记忆里闪过一些模糊片段,似乎是……方冠华在唤自己“阿乐”。 是了,方冠华喜欢亲昵地唤人的单字。 喊裴乐之,是叫的“阿乐”,而喊丹枞和方祁,则是“枞儿”和“祈儿”。 裴乐之并不知道,从前,方冠华也会唤裴擒“阿擒”。 “阿乐不怕,母亲在呢。”裴擒轻拍着裴乐之的背,安慰她道。 …… 第85章 忧裴擒为女细筹谋(5) 仿佛卸了全身的力般,裴乐之觉得自己很累:“母亲留我下来,是想同我说什么?” 裴擒沉默一瞬,道:“也没什么,那明月珠,明日我让青榕给你送去,以后它就是你的了,记在你私库名下。” 裴乐之没有说话,裴擒便以为她还在为这事生气,于是继续道:“这宴请一事,是我故意为之的。我故意仓促下帖,料那顾家小儿也不会过来,但她必得乖乖送上赔礼。你看,母亲也没有那么窝囊不是?” 裴乐之“扑哧”一笑,应道:“女儿竟不知,母亲还这么睚眦必报。” “嘿,想我年轻的时候,那也是连京城内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 “咦?这个倒没看出来。” “哎,人老了,都被磨平棱角咯。” “母亲可不老,也不能老!女儿还指着您升官发财,带我走上人生巅峰呢!鸿胪寺少卿大人,您说是不是?” “你这孩子,净会说俏皮话。” “母亲不同我多讲几句么?怎么圣上突然给了您官职?” “兴许是沾了沈夫子的光。” “沈夫子?也有几分道理,我听说圣上很是捧他,甚至亲自为其造势。那‘连京纸贵’的典,说的不就是沈夫子?” “看来阿乐消息掌握得不错。” “也都是些胡闹猜测,母亲快别取笑女儿了。” “那是我们阿乐聪颖明悟。说来,母亲给你找沈夫子,为的就是日后说出去,你师出有名。” “母亲这么看好沈夫子?” “是也。况且今日,他道他的老师是张鸿端院长,你可知那张院长是何人?现今三省六部里,五分之一的人都是她的门生。” “能有这么厉害?!” “所以你为沈夫子的弟子,也能弥补你未曾入学国子监的遗憾。” 说到这儿,裴乐之明白,当年她痴傻懵懂,自然无法进入国子监读书。再者,裴擒此前因方家谋逆一事受到极大牵连,不仅被连降五级,爵位从顶级的从一品国公,直降到末等的正五品子爵,甚至连祖上最为荣耀的“定国”封号也被褫夺。如此裴擒倒也无法,为裴乐之提供什么入学资格。 至于裴擒方才说的话,倒也不假,但这一切,也都还只是她自己的猜测。前段时间裴擒孤注一掷,想靠着那条路重获帝王信任的时候,便早就做好了,身为圣上手中白刃的准备。 却没想到,圣旨来得如此之快。 半晌。 裴乐之见天聊得差不多了,便抬起头来,对裴擒道:“母亲,今日便先这样,您好生休息。” “好,阿乐也回去休息,我这儿有青榕,你不必守着。” 裴乐之没有应裴擒这句话,她本是已经往外走出了几步,却又忽然回转身来,抱住了裴擒:“母亲,我知道您不是很喜欢我,但可不可以,请您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今日……” 裴乐之叹了口气:“我真的不想做回,没有母亲的孩子。” “好阿乐,母亲知道了。母亲再不会抛下你,对不起,是母亲的错。” “……” “对不起。”而裴乐之这一声抱歉,是为着自己的鸠占鹊巢。 最终,裴乐之快走出房门的时候,裴擒对她说了句“我会”。 这短短的两个字,听在裴乐之的耳中并不突兀,却反而像靴子落地,让她释然。 她裴乐之,也是有母亲的人了。 〈〉 皇宫内,女帝唐珏躺在华清浴池中,任自己的四君之一乾贞君裘惟仁,给自己揉肩捏背。 乾贞君人美,手法也极好,早些年他便是凭着这一手细致的按摩技艺,得了唐珏青睐,之后便荣获圣宠,长眷不衰。如今他年纪不大,便已跻身四君之列,位分只在左右两后和皇贵君之下。 唯一遗憾的是,乾贞君多年来未能得女,只得一男,在众子中排行第九。 虽然唐珏似乎也很喜欢这个乾九子,甚至还在其十八岁那年,特赐名“辅坤”,将只有太子能用的“坤”字赐给了他,但乾贞君始终定不下心来。 一日无女,一日荣宠不牢。 他想着,要趁女帝还在壮年,再赶紧生个女儿,固宠一把。 却说唐珏也惯着这乾贞君,今日按例,女帝本该歇于左后郦玉姚宫中,但乾贞君半路一截胡,女帝也就顺着他,来了这华清浴池,洗andar duck浴。 只因在唐珏心中,郦玉姚其人,美则美矣,但却是个老古板。所谓木头美人,着实无趣。 倒不像这乾贞君会来事。 乾贞君人刚一下水,便立刻朝唐珏游去,扑起水花阵阵。嬉闹调笑之余,乾贞君光洁漂亮的蝴蝶骨在水中若隐若现,时不时带出些令人汗颜的声音。 宋长微来报的时候,乾贞君尚还衣衫不整地伏于女帝身下,面色酡红。见心腹回来复命,唐珏低头,轻拍了拍乾贞君的脸,示意他退下。 乾贞君显然是意犹未尽,却也乖乖爬起身来,姿态放得极低,而后嗔道:“圣上等会儿,可得去乾贞宫寻惟仁。” 然后,乾贞君也不顾宋长微在一旁等候,用大拇指轻轻擦过自己唇边的一抹晶莹,尔后兀自咽了下去。 那模样,怎一个媚态横生。 “圣上要是不来,惟仁今夜怕是只能想着圣上的滋味,孤枕难眠了。” 听得这放浪之语,宋长微把头更往下低去,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她心道,圣上对乾贞君,过于优宠了。 宋长微打小侍奉女帝,看着女帝从皇宫与东宫、母亲与女儿之间的博弈挣扎中一步步走来,直至登上帝位,而后不曾懈怠,勤政爱民,励精图治,亲手开创了这十年的太平盛世。 放在以前,宋长微从未想过有一日,女帝会喜欢这等狐媚惑主的宫侍。罢了,宋长微想,方才给出的鸿胪寺少卿之位,不也是因着女帝对其弟密云王爷的偏宠,而福泽了裴擒吗? 那可是先帝当年意欲除掉的裴家…… 宋长微默了默,回过神来。趋步向前,将方才裴擒突发急症昏迷,其女裴乐之代为接旨的事,对唐珏一并说了出来。 唐珏忽然来了兴致:“长微,你说裴擒那女儿言行无差,有没有皇弟的功劳?正好,朕有些日子没见着那小子,明日便摆驾裴府。” “卑职定安排妥当。” “不急,先召左郦后过来。” “圣上这是,不去乾贞君那儿了?” 唐珏皱眉:“长微,你的聪明劲儿呢。朕自然要去,还得带着左郦后去,让他学学,怎么侍候朕。” 宋长微愣了下,圣上最近,似乎越来越痴迷这种玩乐了。上次是左郦后与右杨后一起,但那两个都是家世高贵的主,哪肯做小伏低与人同侍,虽然在宋长微看来他二人都是圣上的宫侍,身份相当,也没什么该置气的。 那右杨后杨玄还好,膝下有一坤四子,为人也圆通许多。 可那左郦后便不同了,他本是因贤才之名,才得破例以三十大龄入宫,且直接封后,身上难免有一番傲气。或许那左郦后以为圣上英明神武,自对得起他多年等待,直至三十才有婚配。于是其当夜即书信一封,向夫族诉苦,道圣上罔顾人伦,寻欢作乐,淫逸于后宫。 后来郦家的回信宋长微截下来看过,信上郦尚书只将左郦后斥责一番,道这是圣上肯雨露均沾,不然若论独守空殿,便没什么同侍之辱了。末了郦尚书还劝左郦后道,既入了宫,便要守好本分,侍奉圣上,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长微?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安排。” 宋长微回神,连忙解释道:“卑职是在想,圣上今夜想要什么用具。上次的双环圣上似是使得不尽兴,这次便换玉柄如何?” “还是长微懂朕。那个左郦后,跟个活死人一样,也就几分姿色能看,你让他尽兴之时出点声音,像是会要了他的命。” “那圣上,不如改召个得趣点儿的宫侍?” “长微,此言差矣,若非要论,木头美人也有木头美人的独门妙趣。朕定会调教好他。” “……” —————————— 注: 1裴家祖上为开国功臣,封定国公,世代袭爵且不降等级,即世袭罔替。裴擒的爵位承袭自她母亲,但受方家谋逆影响,裴擒有被连累。先帝虽然没对裴家直接除爵,但爵位连降五等,且褫夺封号,已是极大的惩罚。况且裴擒此后,一直没被授予任何实际职务,相当于光杆子爵一个。 2关于后宫,哈哈哈恭喜大家发现我的私设。 1子嗣上,女孩为“坤+序号+子”,男孩为“乾+序号+子”。太子从两宫皇后的坤子中选择,没有合适的再考虑皇贵君的坤子,再不行,会从这三者的坤子后代中选择。 2后宫位分上: 第一档:左、右两后,同品级。 第二档:皇贵君一名,实际上是左右后预备役。 第三档:四君,乾元君、乾亨君、乾利君、乾贞君(元亨利贞,权力依次下降)。 第四档:九承恩,由女帝自行赐封号,无封号者统一按“姓+承恩”称呼。 第五档:贵侍,若干。称呼同“承恩”。 第六档:贵御,若干。称呼同“承恩”。 第七档:御侍,若干。称呼同“承恩”。 第八档:贵从,若干,称呼同“承恩”。 第九档:御从,若干,称呼同“承恩”。 第86章 喜连至裴府迎圣驾(1) 走出书房,裴乐之看到了站在庭院正中央的方祁。 “你怎么来了?” “我方才一直都在。” “呃,抱歉,想起来了,母亲已无大碍,你先回。” 方祁叹了口气:“你非要如此么……我是担心舅母……可我也担心你!” “我?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夜深了,你回去。对了,你有没有看见丹枞?他刚去送人,还没回来吗?” “……” 方祁好一阵沉默,然而终是闷声道:“他去给你收拾厢房了。” “多谢。”裴乐之拉过春颂,转身欲往厢房方向去。这时,丹枞也从游廊转角处走了出来,其实刚刚裴乐之踏出房门的时候,丹枞就已经在往这边走了。 他站在转角处,停留了一会儿。 丹枞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要等一等,等一等再走出来。或许是看方祁的身影太过寂寥落寞,又或许,他想知道,裴乐之有没有…… 可是眼下裴乐之态度分明,丹枞却又生出些许愧疚。 是他,在鸠占鹊巢…… 丹枞不知道他那欲说还休的神态,落在裴乐之眼中,是多么惹人怜爱。见丹枞回来,裴乐之疲惫了一整晚的神经也忽的放松,她向前走几步,牵住了丹枞的手:“走,去看看丹大总管为我收拾的床铺。” “其实刚刚,是方内侍告诉我,你今夜想留在这儿守着主母的。” “嗯,知道了。对了丹枞,今夜你也留下,不然我怕有什么事找不到人……” “什么?!”方祁不知何时跨步过来,挤在了裴乐之和丹枞身后。他往前一迈,伸手将这二人往两边掰开,咬牙切齿:“你们俩要共处一室!” “方内侍,你逾矩了。”春颂皱眉,护着自家小姐。 方祁此刻心头火起,要不是想着这是在书房外面,太大声惹得裴擒听见不好,他刚刚,甚至都不想控制自己的音量! 裴乐之摇摇头,示意春颂退下。她道:“有什么问题吗?我干什么,难道还要同你商量?” “咳……方内侍别误会,我今夜会在南房候着。” “丹枞,你可别说话,你跟我,又不是没在一起睡过。” “???”方祁觉得自己一瞬间肺都要气炸了,好半天却也只能说出个结结巴巴的“丹枞!你你你……” 就在裴乐之幸灾乐祸,抄着手观察身边这二人的反应时,方祁却邪魅一笑,左右手分别虚虚揽住裴乐之和丹枞,语不惊人死不休:“怎么不叫上我一起,玩——个——痛——快。” “娇娇,别开玩笑了。”丹枞有些无奈,方祁话中的咬牙切齿之意,他怎么可能听不懂?于是丹枞抬手,轻轻拂开了方祁的手臂,看向裴乐之,希望她能解释几句。 没想到这时,裴乐之却突然笑了起来:“嗯,这才对嘛丹枞,怎么方祁在这儿,不对,但凡外人在,你都不敢大方喊我?来,你刚刚叫我什么?” “……” 裴乐之撇撇嘴,面露不满,半晌直至听到一声低低的“娇娇”,她才再次轻笑起来。 逗人真好玩儿,裴乐之心想。 丹枞耳尖微红,他仍未适应在人前剖白心意,况且这还是在方祁面前。丹枞突然有些疑惑,纵然方祁下药有错,可娇娇为什么能如此平静?那是她曾一直追逐的人……当真是,全然忘了吗? 而一直不在裴乐之关注重点中的方祁,此刻不由心中发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冷静。 裴乐之漂亮的脸庞落在方祁眼中,是明丽动人,而那势在必得的一笑,也让他眼前一亮。 只可惜,如今这些,都不是对着他…… 方祁在心中暗暗发誓,他不可以,既失了心,又失了人。 “丹总管怕不是在害羞。”方祁抬手又压上了丹枞的肩膀,脸偏向对方,目光幽幽:“丹总管,别害羞呀,来,像我这么喊。” “之之——” 裴乐之眉尾微皱,她似乎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上次,好像还是方祁发烧时,胡乱梦呓? 下一刻,还是方祁的声音:“我想你了。” “搞什么,别在我面前装疯卖傻。”裴乐之有些不悦,心想这种小把戏,她分分钟给鉴出来。 哪知方祁也毫不在意地一笑,目光平静,看向了裴乐之:“我明白,你自是他的娇娇,但也永远是我的之之!之之……是我的之之……我真的很想她。可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裴乐之抿唇,心里有些打鼓,为着方祁这莫名其妙的话语。 “这次,换我追逐你,之之。” 裴乐之没有说话。 方祁又看向丹枞,竟是完完全全作了个揖,混不介意:“丹总管大人大量,可愿为我说句话?之之如今,怕是只听得进去你说的。” 从方祁刚刚开口的那一刹,丹枞就神经紧绷。他想到了从前在府中,无论是儿时,还是就近的前几个月,每一声“之之”背后,其实都先有着无数声的“祈哥哥”…… 裴乐之目光望过来的时候,丹枞的眼神闪躲。他的嘴巴张了张,却又没想好要说什么,然而裴乐之却是像知道他心中纠结一般,再度越过方祁,牵起了他的手。 “方祁,你不必逼他。喜欢上丹枞,是我的决定。至于你,很抱歉,既然今日大家都在,那我最后再说一次。”然而说到这关键处,裴乐之却突然停顿了:她们现在可还都站在离书房不远处。 “算了,先去厢房。” 却说方祁也不知道裴乐之的突然转变是为何,但他还是很高兴。方才裴乐之用着平淡如水的语气,说的却是字字戳穿他心肺的话,让他差一点儿,有种自己要被永远放弃的错觉。 有人欢喜,有人忧。 丹枞想,总归是要面对的。 所以,当裴乐之关上厢房门的那刻,他开了口:“娇娇,给方祁一个机会。” 裴乐之摇头,方才她一路牵着丹枞的手的时候,就感受到了他内心的不安稳。几次拉扯,丹枞都有想偷偷挣开的心思,裴乐之不懂,丹枞在扭捏什么。 是她没给够他安全感? “你不用特意提醒我,还叫他的全名。方祁……”裴乐之招手,示意方祁坐下来,“‘祈哥哥’是过去那个‘之之’的‘祈哥哥’,如你所想,裴乐之不喜欢方祁。” 裴乐之想到了最近陆续涌入自己脑中的从前记忆……可那是以前的‘裴乐之’,不是她。 “至于名字,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但我一向认为,人的感情建立在诸多记忆的基础上,我失忆了,那我就不是你的‘之之’。” 裴乐之说了谎,但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 方祁默默攥紧了自己的手心,只是这次,裴乐之没有再温柔地去抚平,他掌中的指甲印。 开口都很艰难,方祁却笑得没心没肺:“知道了知道了,小姐说的是,只是我爱慕我的眼前人,和过去的‘祈哥哥’有什么干系?方祁喜欢裴乐之,那就够了。” 有一瞬间,丹枞觉得他不如方祁勇敢。 接下来,却听方祁继续道:“丹枞都同意我缠着你了,之之,你还有什么理由拒绝我呢?” “丹枞!你不懂得何为嫉妒吗?!”这次是裴乐之大声问道。 “娇娇,我们本就是先主君为你选的人。” “是极是极,丹枞都不走,我又有什么理由离开呢?我无牵无挂,惟一心系的,便是之之啊。” 丹枞知道,方祁是在暗示他还有林叔。 不过本来,他对方祁,也从没有过敌意,除了知道方祁下药的那刻。况且,后宅之中,本就没有唯一,先主君和主母,不过是个别例外罢了。 世人无法窥探前境,如果可以,丹枞一定会后悔,自己今时今日的想法。曾经的他不忧惧,是因不动情也不入心,今日不争抢,是因知道,她第一偏爱的都会是自己。可如果有一日,她的眼神不再停留于他身上了呢?那时最可怕的便是,一个爱意如野草疯长,却得隐忍压抑。一个收心敛性,继而回归平宁。 “别沉默啊之之,今夜咱三个一起?想玩些什么花样?”方祁笑得灿烂。 “滚。” 丹枞和方祁一起被赶出了厢房…… “谢了丹枞~以后你落难之时,我也会捞你一把的。” “那还是不希望有了。” “嘿,怕是你到时还会感谢我。走,今夜咱哥俩一起睡南房去。” “东边还有厢房,方内侍可以歇在那儿。” “那可不行,舅母明儿醒了怕是就得轰我走。再说了,我们俩以前又不是没一起睡过。舅舅还让我看着点你,别让你乱翻身滚床底下去了呢哈哈哈。” “……是我思虑不周,但现下主母对方内侍态度已有缓和,今后方内侍小心行事便是。” “好了好了,别唠叨了。还有啊,别方内侍方内侍的叫了。” “那我也叫你祈哥哥?” “怎么不行?你小时候也这般叫我哩。” “……” “别不说话啊,你这闷闷的性子,怎么之之都没能给你纠过来?怪不得她以前不喜欢同你玩儿。” 方祁突然住口,这次他还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呃,那什么,我明白了,我下次也装得温文尔雅一点。另外,那个……你们没有睡?” “没有。” “好兄弟。”方祁一勾丹枞肩膀,笑开了花。 第87章 喜连至裴府迎圣驾(2) 翌日清晨,整个连京官场可谓是热闹非凡。 只因女帝突然罢朝一日。 还不待朝中百官交头接耳,议论个明白,一向勤政不休的女帝是否身体抱恙?又缘何临时不来上朝?女帝本人,却是转身声势浩大地乘坐御辇,摆驾亲临了裴府,探视裴擒的病情。 期间,从宫里出来的仪仗队浩浩荡荡,极尽壮观威严。犹以女帝那盛大华贵、前后横纵达一丈的御辇在前,裴擒封官和慰问的赏赐在后,一路长队慢行,受尽了百姓的欢呼膜拜。仪仗队从皇宫永兴门出发,再到裴擒的府邸,短短两三里路,最后行了约有两刻钟。 这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裴擒突然升了官,成为新任的从四品鸿胪寺少卿,掌外邦相交之事。当然众人一并知道的,还有她昨夜突发急症的消息。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道裴擒是高兴过了头,乐极生悲。 有人说是裴擒命不久矣,女帝念她祖上有功,临时封授。不然你道,她都被降为了子爵,何来复“定国”封号一说?定国公的荣耀,早就是过去式了。 还有人言,是裴擒礼佛多年,在佛祖面前许下了重誓,愿以己身余命换痴儿平安,如此那裴府小姐才会一朝清醒,否极泰来。 然而这阵官场上的消息热度未歇,又一道圣旨如惊雷炸响,传遍了更为年轻化的勋贵子弟圈。 女帝竟然,将沈是真指给了裴府小姐,当夫子! 更令人称奇的是,向来才高八斗、桀骜不驯,甚至连圣上的心腹宋首席都敢使唤的沈是真,竟然还同意了,那可是出了名的傻子小姐! 彼时毕无咎正在府中陪同父亲用膳,听得耳边开心和顺意两个小子,叽叽喳喳个不停,不由开口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你们两个,这些八卦有什么好听的?即使沈是真天纵奇才,女帝旨意,他还能抗旨不成?” 开心和顺意相视一眼,都觉得自家公子说得有理,心下佩服。 这时毕父摸了摸脸上抖动的长胡须,斜睨了自己的孩儿一眼,说了句话:“无咎,你可记得,那裴府小姐裴乐之,是顾榴石的未婚妻?” 毕无咎眉头一皱:“父亲不说我倒是忘了。” 毕无咎讨厌顾榴石,说不出来的讨厌。 本来毕无咎也不认识裴乐之,听得她是个傻子,毕无咎之前还偶尔同情过顾榴石,对他的厌恶或减三分。但是现在,据说那女子已经恢复神智,尤其今日还在圣上面前溜须拍马,搞出什么“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玄虚来。 虚伪。 毕无咎在心中下了定论。 至于这“万岁万岁万万岁”又是什么,还得说回到一个时辰前。 女帝御辇到达裴府。 裴府上下,包括身体刚有恢复的裴擒,一共五十号人,齐齐恭迎跪地,叩谢圣上驾临。 “平身。裴卿既是有恙,便不必多礼。” “臣叩谢圣恩。”裴擒依言起身,身后裴乐之连带一众仆从等皆谢恩照做。却突然,有人高呼一句“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突兀响起,宋长微第一时间抽出腰间佩刀,做出防备姿态,其余近身九昭卫“唰”一下从天而降,立时拱卫于女帝身侧。 “是谁?”女帝沉声。 一时间,整个院中竟是鸦雀无声,骤然静默。 裴乐之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刚才见到这威严贵气的女帝唐珏,一时心中激动,想想这样一个以女为尊的新世界,便是由面前的帝王主宰,开创出政治清明的太平盛世。她心中波澜起伏,脱口而出了那句“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前失仪,或是重罪…… 裴乐之身侧,丹枞一颗心狂跳,然而在他刚要弓身起来的那刻,却被裴乐之死命拽了下去。 裴乐之甚至往前方偏移了一步,好将将挡住女帝扫来的骇人视线,她心一横,慢慢起身,冷静道:“启禀圣上,是臣女。” 裴擒转身,睇了裴乐之一眼,暗示她不要多言。 “圣上受惊,臣该死。臣这女儿痴傻初愈,神智有缺,言行冲撞了圣上,望圣上开恩,从轻发落。”说罢裴擒身子伏低,跪了下去。 裴乐之也跟着跪了下去,然而她开口却是:“臣女裴乐之,恭迎圣上,今日得见圣上威严,惟望圣上千秋万岁,福佑我朝,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哈,好一个‘万岁万岁万万岁’,裴卿教女有方,当赏。”女帝长袖一挥,在宋长微的护卫下,走近了裴乐之。而后她取下手上一只苍玉鹤纹镯,亲自套在了裴乐之手上。 惊险之余,裴乐之不禁感慨。 这泼天的富贵,终于也轮到我了—— 裴乐之瞬间转危为安,面上仍是崇敬,不卑不亢道:“谢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却听丹枞紧跟着起头道:“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尔后,裴府众人便也一齐高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平身。朕今日来只为探望爱卿,都不必拘礼。”女帝凤眸微眯,唇角稍稍勾起,却只介于喜怒之间,不甚分明。 宋长微会意,上前默契地散开了裴府仆从,又对丹枞交代一二,而后退居女帝身后。宋长微收敛神色,凝神细听。 “承蒙圣上厚爱,臣的病症在见了圣颜后已然大好,现下正厅已布置妥当,还请圣上移步。” 女帝摆摆手,拒绝了裴擒的提议。 “沈是真何在?竟不见他人。” “沈夫子似是有事,昨日便不在府中。” “他这个闲散的性子。”说着女帝却是想到了什么,道:“长微,再拟一道圣旨,等沈是真回来拿给他。裴擒之女聪敏颖悟,着令沈是真为裴府小姐之夫子,悉心教导,两月后由朕亲自考校。若是得当,今年的科举初试,沈夫子可去一试。” 裴擒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虽然今日女帝一并完成的,不止一件事。 今日过后,坊间便流传起裴乐之的传奇事迹。 但不外乎越传越神,如什么她本来痴傻,却在见了女帝圣颜之后,突然神志清醒,连连口呼数声“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圣心大悦,当即令才子沈是真为裴乐之的夫子,还得女帝亲自督导,何等荣幸之至! 再就是,此后“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便作为朝堂上众臣面圣的必备项目,人人必言。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此刻刚刚送走女帝的裴府,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又惊又喜。尤其裴擒,那叫一个心潮澎湃。她立即令丹枞收点礼单,同时今日府中每人,皆可得五贯铜钱,以示庆贺。 众仆从连连道谢,口呼“主母英明”,接着四散下去忙活。 而裴乐之却转身拉住了丹枞,尔后不顾众目睽睽,吻上他的唇。 ……………… 青榕低下了头,满地找脚,耳朵红得像煮熟了的皮皮虾。他哪儿见过这样的场面,只心道啊丹哥,他的丹哥!清白不保! 裴擒却是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想看看自己的女儿接下来还要干什么。她这样子,像极了年轻的自己。竟也像极了自己?裴擒不免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心惊。 春颂和陆绮自然对此见怪不怪,但没想到小姐竟敢当着主母的面……再悄悄看看方内侍,居然也没什么不忿神色。 刚刚生死一境,裴乐之虽是平安度过,但也心有余悸。 “丹枞,我爱你。”说罢裴乐之又吻了吻他发烫的两颊,噙着笑意说了句“快去忙。” 丹枞此刻脸涨得通红,竟是忘了刚刚还想说出的关心之语。在裴乐之放开他后,丹枞就立刻脚步匆匆,连跟裴擒告辞都没有,便飞快绕去了后宅。 裴擒还没有看明白多少。 又见方祁垂头,走到了裴乐之面前:“方才他是不是想站出来?我在后边看见了。” 裴乐之点头,笑着回答:“这就是我选择他的理由。” 方祁平静颔首:“我明白了,是我不如他。” 裴乐之摇头:“你还是不明白。”说罢裴乐之转身去挽了裴擒的手臂,欢欣道:“母亲,我们去仓库,看看今日的赏赐!” “你啊你,财迷,走!” 裴乐之和裴擒母女先行离开,春颂等一干人便也要跟上。 途径方祁身边的时候,春颂心有不忍,还是说了句:“方内侍,小姐不喜欢自怨自艾的人,或许您也可以不和丹总管比较。小姐常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和优劣。” 此时陆绮抬起手肘,轻轻推了推春颂胳膊,道:“走了。” 春颂便住了口。 方祁回过神来:“多谢春颂姑娘。”而后他便往裴府外走去,今日,他还没去医馆见过苏大夫。 孽①(裴顾罗,又名顾榴石的第一夜) 七夕即兴放文,时间线在老后面了。 —————————— 此时罗予青和裴乐之已经属于不打不相识的熟悉程度,是故裴乐之问起原因,罗予青便也干脆大方回答。 “你以为顾榴石选我就是别无他意?” 裴乐之摇头:“何解?” 罗予青嗤笑一声,示意身边女使满上酒:“喝一杯,我便告诉你。” 裴乐之不疑有他,爽快接过了酒杯,仰头喝下。 “顾榴石?不过也是想着我这层身份和皮囊罢了。他那自视甚高的样子,也就他自己,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说得好。”裴乐之听得解气,倒是忘了一开始,她还为顾榴石说过话来。 “可你难道,从未想过娶他?” “好妹妹,你倒是睁大眼睛看看,我罗予青,像是想娶谁的人吗?” 裴乐之盯了罗予青好几秒,还是摇头:“心无定处,四海留情,确实不像。” “男人,就是拿来玩儿的。还想让我负责,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你倒是很像,我以前见过的人。” “哦?有机会不给姐姐我引荐引荐,多些个志趣相投的朋友?”罗予青笑,又主动和裴乐之碰了一杯。 裴乐之摇头:“不,我讨厌那些人。不过,我没有很讨厌你,奇怪。” 裴乐之脑子里有些混沌,现世里那些骗人感情而又游刃有余的人渣男的,她尤其憎恨。但罗予青,似乎是反着来,像是为那些可怜的女人出了口恶气。 可…… 论迹不论心,此世的人位置已然互换,她能否这样比较? 裴乐之为自己这矛盾的想法心烦,于是催促罗予青道:“你继续说。” 罗予青皓腕一抬,冷不防露出手上一对金钮丝钏,那金钏和她手上的碧山玉镯碰在一起,“叮叮当当”。 只见罗予青将精巧的酒杯高举,又慢慢在手上转了个圈,向裴乐之笑着问道:“你看,这酒杯可还别致?这可是今日我为了见妹妹,特地选的。” 说罢,罗予青却猛地将酒杯一掷,瓷制酒杯砸落在地,应声而碎。满满的杯中酒便也随意流到了毯子上,又顺势渗进了木质地板中。 像伤心人的眼泪,无从断绝,也该断绝。 还是罗予青道:“顾榴石错就错在,自视甚高,也高估了我对他的态度。真是蠢得可怜。” “是蠢。可你也太……” “诶,别说些我不爱听的话。”罗予青伸出食指,轻按住了裴乐之的嘴唇。 “顾榴石最会权衡利弊了,他啊,无非是想着哪怕出了事,我也会娶他。于他而言,嫁给你,还是嫁给我?后者即使可能带些风险和骂名,但只要人嫁过去了,风言风语不过是时间长短的事。” 裴乐之没有说话,心想:当真如此吗?似乎,也有些道理。 在裴乐之的背后,那上来的楼梯拐角,罗予青眼尖地看见了一袍衣角。她眼睫微垂,倏忽唤了声:“顾郎。” 是谁的心骤然一缩。 裴乐之迷蒙抬头,不解罗予青为何突然唤这声“顾郎”。却听罗予青接着道:“他精明着呢,裴乐之,你可知道,出事前我试探过他三次,他都扭捏糊弄过去了。我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把目标瞄向了你。” 裴乐之心下一阵恶寒,直摇头道:“别,消受不起。” “哈哈,逗你呢。那是他眼瞅着,你们家要爬起来了,在权衡利弊呢。” 裴乐之此时醉意有些起来,但也直觉不对,那几次“捉奸”似的碰面?那时裴家还是倒台不兴的模样……不过,不这样解释,又能有什么理由呢。 “好,你说的或也有理。”裴乐之抿唇,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可你同他这般直接撕破脸,不怕他报复于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罗予青笑得张狂,又自斟了杯酒,豪爽地仰头闷下。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女。 “不论对错,我还挺喜欢你这副张狂模样。” “多谢。”罗予青又连笑数声,而后突然站起身,手撑着桌面靠近了裴乐之。二人的距离拉得极近,罗予青附耳对裴乐之说道:“哪怕东窗事发,于我也无损,甚至还是我盼着的呢。” 裴乐之皱眉:“何意?你……在自污?” 孽①(下半段) 罗予青拿起酒壶,又给裴乐之斟了杯酒,递给她。这下,不用罗予青多说,裴乐之自己就拿起酒杯灌下肚,“可以说了。” “妹妹真是上道,也冰雪聪明。”罗予青喟叹一声:“我本该为‘质子’,而圣上一时无大将可用,也只能靠着我母亲守边。若有一日,众人发现我实则伤风败俗,声色犬马,那大家便都能放心。” “你也不容易。”裴乐之看了看笑得妖冶的罗予青,像致命的毒花,闻之让人色变,却也着实艳丽无匹。 这时罗予青已后退一二,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她懒声道:“顾榴石,他能拿什么来报复我?” 裴乐之摇头:“某种程度上,你和他一样狂妄。”裴乐之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既然都装了这么久,何不继续骗下去?省得日后麻烦。” “你这是在为我着想?看来妹妹也是个厉害角色。” “随口说说。” 楼梯拐角处,顾榴石握紧拳头,心中的犹豫不再。 罗予青笑:“总之,你还是不了解他,顾榴石这个人,要知道,他宁愿被人戳脊梁骨,说他和我私相授受不成,被人拆散。也不会愿意承认他自己看错了人,最后落得个被始乱终弃的下场。” 裴乐之此刻头脑晕乎,却也被这独特的视角惊醒了不少:“当真是……自尊到可怕。” “倒也别光听我和他了,今夜过后,我们便也再无瓜葛。” “嗯?” “再告诉你个秘密,当初若你没醒,还是个傻子,我倒是想过一直骗下去呢。可惜啊可惜,你打乱了我太多计划,所以我也没兴趣再装了。不配合的猎物,三心二意,面目可憎。” 裴乐之尚且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是酒精作祟还是她脑子嗡嗡,她似乎看见了顾榴石,着一身红领白袍,站在不远处,盯着她。 这时,却听罗予青继续道:“我可是曾想过,在他成婚后,哦不,是在妹妹你面前,和他日日夜夜,交颈相欢呢。真不知,若是邀你同来,又会是怎样的风景,啊哈哈哈哈。” “?你这也,忒无耻了些。”裴乐之说完这句话,抵不住如潮醉意,猛地栽倒在桌子上。然而她却是没感觉到疼痛,只因顾榴石在她醉倒的前一刻,走上前去,伸手接下了她。 “顾郎别心急呀,人可都在这呢。”罗予青说着,慢慢脱下手上那对金钮丝钏,而后放在了桌上,“物归原主。” 顾榴石薄唇紧抿,没有回答。 在罗予青转身下楼的那刻,他将金钏拾起,往楼外猛地一抛,金钏在漆黑的静夜中就此不见。 罗予青摇头失笑:“和东西置什么气。今日我答应你将裴妹妹哄来,你我就此便也散了。裴妹妹是个良人,但我可不确定她会接受你。” “她和我在一起有好处。”顾榴石开口,声音却是艰涩。 罗予青摇头:“她未必想过你的好处。她和你我,都不同。顾榴石,我期待明日,会是如何精彩。别让我失望,哈哈哈哈。” 罗予青走出茶楼的时候,她身旁的女使小声问道:“小姐,顾公子今日全程在场,您何必要和裴小姐说那么多?” 罗予青浅浅勾出个笑:“伏音,我忽然有些相信因果报应。虽说功过不相抵者,但今日说明白点,就此断了,也当还他,空待我一场。” 罗予青抬头,遥望皇宫的方向。 巍巍宫墙,是否也有人,登高远眺,凭栏驻足。 这时,伏音拉了拉罗予青衣袖,道:“小姐看那边。” 却是一个正在收摊的荷包摊摊主,被那丢下来的金钏砸了个正着。那人骂骂咧咧之际,忽然发现是一对金钏,于是又赶紧东瞅西望,立马悄摸将东西,藏进了自己的衣服里。 “走。” 夜色漆黑,繁情如墨。 孽②(兴奋搓手手,顾榴石为本书助兴工具人实锤) 罗予青走后,这三楼便只剩下顾榴石和醉倒了的裴乐之。顾榴石自己搬了个圆凳,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裴乐之的睡颜,看了很久。 方才罗予青走的时候,和他说“裴乐之是良人”。 良人? 顾榴石心头泛出一阵苦涩,他抬眼看了看桌上那杯裴乐之刚刚未尽的酒,于是执起酒杯。 烈酒入喉,口中一片辛辣,呛得顾榴石不住咳嗽。 这是?罗予青最爱的红绡酒。 顾榴石忽得红了眼,他伸手在自己口中不住抠挖,想将刚刚喝下去的酒催呕出来。 半晌,他才慢慢停止这疯狂的举动,而后整理了下衣服,平静开口,对还站在楼梯拐角处的鹿鸣唤道:“找小二打水来,另外,把她移到雅间去。” “算了,我来。” 楼下小二得到三楼贵人的吩咐时,一脸不解,问掌柜道:“掌柜的,这贵人作何要那么多水?还要上好的木桶备着,说是保温。这贵人又是什么来头,竟然包了三楼整层?” 掌柜的正在记账,闻言拿笔一敲小二的头,小声呵斥道:“就你话多,只管做生意便是了。”说罢,掌柜自摇了摇头,又补了句:“行了,明日有你八卦的时候。” 小二将水送进雅间后,顾榴石首先舀了瓢水,将自己的手洗了个干净。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裴乐之睡觉也没有什么声音,而鹿鸣,则被顾榴石吩咐守在了三楼楼梯口。 这一层,都没有其他人在。 顾榴石又开始看着裴乐之的睡颜发呆,心想裴乐之不开口的时候,的确安静、漂亮。也不像她醒时,那么让人捉摸不透,气得跳脚。 顾榴石忽的笑了笑,很快又恢复如常。 其实方才罗予青还问了他,问他是不是也喜欢裴乐之。 顾榴石眉头微不可闻地皱起,却是越皱越深:为什么罗予青要说自己喜欢裴乐之呢?裴乐之不过是在外面出了几次风头,不过是次次见面都爱耍手段讽刺自己,不过是……提醒过自己“好自为之”…… 顾榴石摇摇头,索性不再去想,他拿起方帕,擦了擦嘴边酒液。 反正今夜,他和裴乐之也要就此绑在一起。 顾榴石似是给了自己一个心安的理由,他坐上了小榻,低头看向裴乐之。 顾榴石伏身,拢住裴乐之的肩膀,轻轻吻了下去。对面的人没有反应,双唇因着饮了红绡酒的缘故而无比艳红,却是微凉。 顾榴石像是得了趣,裴乐之的唇柔软,他尝起来,想到了府上厨子常做的嫩豆腐。顾榴石不由托住裴乐之的脖颈,无意中吻上她的脸颊,却像是发现了新的洞天福地。 裴乐之的脸,也是温温软软的啊。 可她的人,怎么那么冷硬呢。 顾榴石加深了这个吻,虽没有回应,但他却渐渐投入,或许是刚刚那半杯残酒的缘故,他觉得自己脑子,不,连身上也有些热。 这酒,有问题…… 顾榴石翻身下床,他的酒量本就奇差,此刻脚步已然有些不稳。那有问题的酒壶被顾榴石推倒,果然,顾榴石眯了眯眼,这酒壶里面,分明有两处接口。 罗予青啊罗予青,果然是你,算无遗策。 —————— 果然是放不出来的,其余见书圈。 大家,七夕快乐。 第88章 喜连至裴府迎圣驾(3) 孽3见书圈 ———————— 却说圣上突然出宫,亲临臣子府邸,阵仗之大,还是自其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偏偏这位得圣上青睐的臣子,又是裴擒,出自于先帝时期悄然没落的裴家。 一时间,官场震动。 而坊间百姓自不知其中真相,只是看着圣上威严华贵的仪仗队一路浩荡走过,便争相上前,去凑裴府的热闹。 要问为何帝王之尊,能允百姓窥视? 那就得说回,这位在民间声望颇高的女帝。 不同于先帝二十岁便登基,而后在位数十年,女帝唐珏却是实实在在,直等到先帝驾崩,才得以登基,彼时女帝已年过四十。 其间,她亦经历了原定的太子意外身亡,一国失储,而后诸坤子开始争夺储位,残害血亲的腥风血雨。当然,这一切,在女帝心中,都比不得先帝对身边人的猜忌之心。 帝王生忌,血流千里。 幸而先帝虽则疑心颇重,但于民生上也极尽律法严明、提倡清廉秉正,从而为女帝接手王朝打下了极好的基础。女帝一继位,十年间便更是勤政务本,开明纳谏。 于人才擢选上,女帝不仅广开言路、大兴科举,同时又以“捐官令”这一举措,一定程度上,平衡了高门大族和布衣官员之间的利益格局。 而女帝最受百姓积极称道的一点,便是其强调“与民同乐”。 由此,圣上出巡,平民于行礼后,亦可抬头一窥圣颜。除却皇家御用的“乾坤”二字以外,其余所有字词,不必禁皇家名讳。宫中时兴什么发型样式、饮食参汤,百姓也能通过专设的友民司及时知道,甚至模仿。 用女帝唐珏的原话来说,便是“与民同乐,无所禁焉。皇家是为榜样,百姓便会效仿。威不必立,民心所向,势皆为我。” …… 此刻,宋长微驾马跟在御辇旁边,看着夹道欢呼的百姓,听其口中喃喃“圣上英明”,不由敛眉,握紧了手中缰绳。 只有她知道,这坚固隔音而又横纵达丈长的御辇之中,正在发生着怎样淫靡的事。 宋长微不由想,当真如自己的母亲当年所言,人之老矣,犹畏晚节不保? 这样的想法只在宋长微脑中片刻走过,她不敢深想。毕竟,先帝便是在后期,大力清除朝臣。今日这裴家,即在当初的清洗之列,方家谋反,不过是开个头罢了。 御辇之内,左郦后死命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他知道御辇此刻正行于大道之上,而两边,都是尊崇女帝、夹道欢迎的众百姓。 女帝今日罢朝,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探视臣子,分明是昨夜她太过荒唐,被那乾贞君缠得,下不了御床! 好不容易熬到白日,女帝应当上朝,然而她却说要出宫探视裴擒,还将自己和那乾贞君一起打包,扔上了御辇。 方才一路过来,左郦后已经口侍了女帝一路,此刻他胃里翻江倒海,偏偏乾贞君又有心使坏,诱得女帝以手礼激他。 经昨夜一事,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大开眼界,却没想到,今日之事,足以让他羞愤欲死。他心道,枉费自己饱读诗书数十年,甚至等到三十才相看人家…… 左郦后深深闭眼,咬紧牙关,控制自己快要溢出口的呻吟语。然而,他却得眼看着,听着,那不知羞耻的乾贞君将女帝伺候得舒服呻吟,将他前三十年对帝王的思慕之心踩得粉碎。 本章其余部分见书圈? —————— 注:上一任女帝体现了封建集权中的帝王猜忌和疑心,疯狂杀杀杀。(到目前为止,可以感觉得到,这是一个很多地方模仿男尊的女尊,但又夹杂了女性的改造,好不好,我们先不说。女尊的世界,是不是该和男尊一样,以权力和孤家寡人论,为后话。剧透一下,这个女尊王朝是从男尊里建立起来的~) 现任女帝唐珏是经历了皇宫与东宫、母亲与女儿之间典型的挣扎博弈后登基的,她虽然没心理变态,而是励精图治,且没她妈那么遏制重臣,但后面也会出自己的问题,如老来昏聩、放纵享受。 然而女帝就是女帝,也英明一世,最后关头,她会做出女性帝王的选择。 第89章 思母病纠结置府医(1) 再说回裴擒和裴乐之这对母女,自心疾一事后,二人关系陡然拉近。现下清点过皇宫赏赐,裴乐之便立即催裴擒去休息。 “母亲,您快去休息,等会儿用膳的时候我叫您!” 裴乐之笑得乖巧,眉眼弯弯,待目送裴擒离开后,她才敢露出担忧的神色。裴乐之决定去府上大夫处,亲自问一问。 然而行至半路,春颂突然开口问道:“小姐,咱们这是去?” “去找府上的大夫,”裴乐之面露忧色,“我不放心母亲的病情。” 春颂心中一诧,暗道还好自己问了问,不然小姐怕是得跑个空趟。 “小姐,原是春颂的过失,忘了跟您说。府上如今并没有府医,只和连京最大的济世堂签了契,着每日定点派医者来府上值班,这个时候,医者当是不在的。” 裴乐之回转身,眉头紧锁,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很多东西。 半炷香后,裴乐之将这府医、医者、大夫一事弄了个明白。 怪不得,苏大夫分明为女子,为何要称其为“大夫”?只因“大夫”一向专指与平民看病的民间医者,这类医者以男子为多,是故多统称为“大夫”。而高门大族往往会遴选技术高超的医者,作为“府医”。至于全天下医术最好的“御医”,自然在皇宫当差。 裴府偌大一个子爵府,竟然连自己的府医都没有,裴乐之为这发现惊讶不已。 裴家之凋敝,可见一斑。 与此同时,于自己卧房休憩的裴擒,也揉着太阳穴在想此事。只是她想的是,今日女帝驾临,裴府所有人皆在院中恭候,然而……当年盛极一时的定国公府,如今却只余五十口人。 说出去都是笑话。 裴府旁系早做鸟兽散,可如今,她既决定将府上撑起来,那便需要考虑人丁不兴这个问题了。 人丁不兴…… 裴擒忙察觉自己情绪不对,立马掏出保心丸,又服了几粒。 这才敢继续往下想去。 阿乐不能再重蹈她当年的覆辙,只是这子嗣…… 裴擒忽然想到了之前闹了一场事的方祁,裴擒摇摇头,偏偏他还是冠华夫家的血脉。 竟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裴擒捶了捶头,按下这个想法。 倒是还有丹枞可选。 只是,他二人,当初自己可是答应了冠华,于阿乐成婚时将其悉数放归……但前阵子,他们一个二个都生出了感情,这事便也被自己放在了一边。 另一个问题在于,那顾家小儿可是愿意低头的主?不过他不肯低头也罢,德行有亏,怎还敢对我家阿乐挑三拣四?! 裴擒沉默一晌,心道如今自己慢慢起来,谋出个前程,顾家倒也不敢小看她的阿乐三分。 或许正君,也可以不止一个? 裴擒此时心意松动,同时也考虑起裴府子嗣一事,竟是有些后悔,自己之前放出的“避子汤”狠话。 顾家都不怕丢人,裴家难道还怕吗? 子嗣兴旺,才是裴家的大事。 ……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裴乐之脑中有了个隐约的想法,但她决定再去寻丹枞,听听他的意见。 要说为何裴乐之对丹枞如此偏爱,很大的一个原因便是,她将丹枞更早地纳入了自己人行列。初来乍到,比起下药的方祁,丹枞人更为靠谱,况且二人既有那层身份,何不顺水推舟? 此刻,裴乐之搂在丹枞脖子上的手放了下来,她垂眸道:“丹枞,我很担心母亲的病。” “娇娇放心,我已经在寻合适的大夫了。” “方才我得知一件事,我们府上竟是没有府医?” “……”丹枞叹了口气,“早前主母道府中开支需得收紧,是故辞去府医,只寻了京城济世堂的大夫,每日值守。” “这看病之事,是能俭省的吗?况且,母亲省来那些开支,是做什么?”裴乐之抱怨一番,忽而又想到什么:“是府上没钱了么?” 丹枞不免笑了笑,有些无奈,却又宽慰裴乐之道:“府上运转倒也正常,只是主母道,当开源节流些……” 丹枞定了定神,认真看向裴乐之的眼睛:“娇娇……主母这些年也很不容易,我知你怨她亏欠你良多,但有时候,主母也是真心爱护你的。” 裴乐之自己察觉到真相是一回事,被旁人,况且还是丹枞点出来,又是一回事。 她红了眼眶,而后抱紧丹枞,闷声道:“有你们真好。” “娇娇还想听真话吗?” 裴乐之点了点头。 “我始终觉得,主母是在为娇娇俭省。” 裴乐之好一阵沉默。 “那大夫一事可有眉目了?” “暂无,主母这心疾……其实存了多年,以往家祖在时,还请了宫里御医看过。只是近日,主母的心疾发作得过于频繁了。” “是我不好,总惹她生气。要不,我还是跟顾榴石成婚算了,眼下也无它法。” 丹枞没有说话,轻拍了拍裴乐之的背。 “成婚了再和离,母亲应该不会那么生气。看来,也只能先成婚后和离了。” “丹枞,你怎么不说话?” “我……只觉得娇娇像是委屈了自己,但似乎,也别无它法。” “放心,我定不会委屈你的,丹枞。”裴乐之凑到丹枞颈边,落下一吻。 丹枞红了脸:“怎么又说这个,不过我还想起一事。京中有一苏氏医馆,虽是给平民百姓治病,但听闻医术精湛,或许能有奇方。只是,这医馆大夫姓苏单名一个焕字,和方内侍的母亲有旧,不如去请方内侍……” 裴乐之敛眉,突然堵上了丹枞的嘴,转而又细细密密,去吻他的眉眼。 “娇娇,别啊,我们还在外面。” “没事,就亲一小会儿。” “唔。” …… 第90章 思母病纠结置府医(2) 午间,裴乐之陪着裴擒在膳厅用了膳,而后又主动同裴擒在花园中一起散了会儿步。直至回到自己院中,裴乐之这才卸下了闲适的假面,同春颂商量起眼下要紧之事来。 “你去打探打探,这连京城内的好医者当真都被聘定了,就没有什么刚起来的新秀或者民间高人?”裴乐之眉头紧锁,“另外,留意一下苏氏医馆的苏大夫,听说她医术尚可。” “便是方内侍的那位姨母?春颂以前倒是不曾注意过这号人物。”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既然母亲的病症宫中御医都无法,倒只能寄希望于江湖大夫。另外,这事悄悄去办,不要声张,有人问起,只说是……” “只说是远房亲戚待产,想寻个稳妥的大夫。” 裴乐之先觉得春颂这说法奇怪,故而愣了一瞬,转头一想便又心下了然。这世间男子生育凶险,都靠剖腹取子,是故每个大夫基本都会兼理接生之术,医术高超者更能于产翁大出血时起死回生。 裴乐之不由发笑:“你倒机灵,昨日也多亏了你去喊大夫,春颂,你做得挺好。” “谢小姐夸奖,能为小姐分忧,春颂便高兴。” 裴乐之笑,抬手摸了摸春颂的头:“你是个聪明的,对了,今日反正也无事,便放你半天假,自去安排。” “啊?小姐……那,春颂等会儿便去打听消息。”春颂应了下来。 裴乐之摇头:“没事,这些日子你跟着我神经也是紧绷,去玩会儿。下午我要是在府中看见了你,可是要罚人的。”说着裴乐之拍了拍春颂的肩,“快去。” 春颂得了裴乐之允许,终于还是欢欢喜喜出门去了。 这下屋内便只余裴乐之一个人,她以手肘撑头,在小榻上侧躺着,好一阵子发呆。回过神来的时候,手臂都开始发酸,“哎”一声,裴乐之翻过身来转而平躺下,长长地吁了口气。 还是去见见他…… 栖逢楼内,方祁在小厨房内干坐着,发呆。 裴乐之找了半天,才找到这偏角处的小厨房,她是真没想到,这一处小楼也会有自己的小厨房。 裴家,当真是落败啊。 “在干什么呢?” 裴乐之冷不丁地出声,把方祁吓了一跳。他太过走神,连裴乐之来的脚步都没听到,方祁摇头,却是起身挡住裴乐之的视线:“饿了,来找吃的。” “你在说什么胡话……府里开着的厨房也就膳厅旁那个。你当真饿了?我那儿还有些糕点。” “你来干什么?” “路过。” “……” 四下沉默。 两个人都彼此有话,但又犹豫着不曾开口。 “我……” “我……” 四目相对,裴乐之不免失笑:“你先说。” 方祁也开始笑,他的眼睛亮了亮,蹲下身捡起地上捆得方方正正的药包,递到裴乐之面前:“你记不记得上次诊脉,苏大夫说你需要调理?喏,这药拿回来了。” “苏大夫好像只说我脉象差,有说过要给我调理吗?”裴乐之疑问。 裴乐之伸手要去接药包,然而方祁却又把手收了回去,对她说道:“我现在就把药熬出来,丑话说在前头,苏大夫的药方可是出了名的苦。叫你负心无情,次次眼里都看不见我,这回也让你吃吃苦头。” …… 裴乐之被方祁这孩子气的话搞得哭笑不得,然而嘴上也是不肯饶人:“我何时说了我要喝这药?” 方祁去揭药罐盖子的手愣在了半空。 “好了逗你的,良药苦口,我喝便是。” 方祁咧嘴,露出了今日第二个发自内心的笑。 刚刚他把药包拿回府后,之所以坐在这小厨房发呆,便是不由心想自己是否多此一举,裴乐之又是否会接受自己的心意。 还好,她来了。 那他便不会退。 方祁心中高兴,低头摆弄起药包和药罐来,再度抬头时,却发现刚刚还在门口说话的人,已经不见了。 方祁摇头,没有放在心上。 等会给她送过去就是了。 而裴乐之实际上是抬脚出了栖逢楼,往自己的院子里回了。路上,她转去了府库那边,果然碰见了还在忙活的丹枞。 裴乐之问他为何还没清点好,丹枞只答主母又吩咐,将近几年的账目都一并核对下。如此小叙一番,裴乐之又趁无人注意时,偏头蹭了丹枞一个香吻,而后瞧着他红扑扑的脸,转身潇洒离开。 再度回到栖逢楼的小厨房时,裴乐之手上多了个小巧的点心盒子。那是她从自己院中拿出来的核桃酥,前几日刚让春颂上街买的。 这时,方祁的药也快熬好了,浓重的中药味,呛得裴乐之不由眉头一皱,半退出了小厨房。 “当真……这味儿也太大了。” “等会儿还有得你苦的!”方祁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但其实,这药他特地央了苏大夫多加点甘草,为此还被苏大夫斥责“畏苦贪甜,耽误药效。” 端着浓浓一碗药进到里屋的时候,方祁故作夸张恐吓:“喝药咯,趁热喝倒还没那么苦哦。” 裴乐之闻声便拉下了半张脸,好似已经喝着了苦药一般:“还好我转回去拿了蜜饯。” 桌上,是一碗冒着热气的中药,和一个打开了的点心盒,盒中满满当当放着的,是核桃酥而非蜜饯。 “嗐,这怎么还拿错了呢。那什么,方祁你要不要来一块?” “你先喝药,蜜饯的话,你需要我去厨房给你拿。” “算了,一碗药倒没什么。不过,你方才不是说你饿了,这核桃酥,既不能解苦,便都给你。”说完,裴乐之将盒子朝方祁那儿一推,自己一下子端起药碗,闭眼皱眉“咕咚咕咚”不带停地把药灌到了嘴里。 早死早超生,主打一个速战速决。 这架势倒把方祁给看愣了,他不禁张嘴,薄薄的唇瓣微张,如莺雀语,而后又抿成一个“一”字。 “之之倒是变了,我还以为要我喂你才肯喝呢。”方祁笑,而后拿起一块核桃酥,放进了自己的嘴里,优雅咀嚼。 裴乐之紧皱的眉头这时也慢慢复原,她心道:这药怎么……好像也不是很苦?为了验证心中所想,裴乐之舔了舔嘴边残余的中药。 当真,没有想象中的苦。 “这药不苦,你方才莫不是诓我的?” “之之不也是在诓我?分明只是想给我核桃酥,还什么蜜饯。你当真对我没有半分情意吗,之之?”说着方祁靠近了裴乐之,和她面对着面。审慎地开口,方祁道:“不是心软,你又来看我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撒谎的样子很明显。” 裴乐之愣了愣:“当真?我撒谎的时候会有什么特征?”她问出了口,心想免得日后被其他人识破。 “哈哈哈哈,我诈你的,之之。你以前同我在一起的时候,稚子心性,从不曾撒谎,我又如何得知你撒谎的模样?” 方祁摇头,伸手又要去拿一块核桃酥。裴乐之却猛然按下了点心盒盖,差点夹到他的手。 “你别吃了。” “诶诶诶,之之,别这么小气嘛,我是真的饿了,好饿好饿的,刚刚蹲在那儿给你熬药,我腿都蹲麻了,又累又饿。这还不让我吃,这叫什么事嘛。”方祁又凑近裴乐之,委屈巴巴地望着她。 “服了你了。吃吃吃,我看你今晚别吃饭了,就靠这个也能吃饱。” “之之怎么懂我心中所想!”方祁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见裴乐之没推开自己,便又靠得更近,然后将头小心翼翼靠在裴乐之肩上,“这既然是之之特意拿给我的,心意满满,我现在就饱了。” “方祁……你嘴可真贫。” “之之想不想尝一块?”方祁说着,将手上的半块核桃酥,假模假样递到裴乐之嘴边。 果不其然裴乐之偏头避开,嫌弃道:“这是你吃过的,我可不吃你的口水。” 方祁却是不恼,自己吃了那半块核桃酥,喃喃道:“之之以前,可爱抱着我亲嘴儿呢,说就爱吃我的口水。如今光阴易逝,人心易变,倒是嫌弃我人老珠黄,嫌弃得很了。” “打住打住,方祁你今日,是成心恶心我是。” “不逗你了,之之,你等我会儿,我有东西给你。” “不要,我想回去了。” “就一小会儿,你不等我我会伤心到彻夜失眠的。” “……” 裴乐之还是坐着等了下来,方祁又恢复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在她心中,一时竟也分不清是喜是忧来。可能是因为,她自己的心也是乱的。 方祁这一打岔其实是出去漱了个口,当然还拿了苏大夫开的人参片。 方祁回来的时候,裴乐之在出神不知想些什么。是以方祁突然从身后抱来,把下巴轻轻搁在她肩头的那刻,裴乐之身上一凛。 “你吓我一跳。” 方祁不答,薄唇轻轻擦过裴乐之的脸颊,叹息道:“之之不知道,祈哥哥是个坏人,最喜欢哄她,同她亲嘴儿,还教她说那些荤话,其实是祈哥哥,喜欢吃之之的口水啊。” “……变态。” 裴乐之骂了一声,却是转头和方祁吻了个正着,她狠狠咬了方祁的唇,皱眉道:“要给我什么东西?” 这下却是方祁几步退后,捂嘴轻咳了几声,道:“苏大夫还给你开了人参片,每晚睡前含上一刻钟就行。” …… 裴乐之伸手,从方祁手中“夺”过人参片,然后掉头就走:“明日母亲要我随她去广济寺上香,药就不用熬了。” 她明日还愿意服药? 方祁心中惊喜。 裴乐之走了好久,方祁这才回神,尽管屋中已不见来人,他仍是开心应了声:“好!” 第91章 思母病纠结置府医(3) 翌日清晨,马车行在去广济寺的路上。 路程太远,裴乐之有些无聊,便寻裴擒聊天:“母亲,您昨日突然说要来广济寺上香,可我瞧这日子,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怎么想着要来呢?” “你这孩子,不可对佛祖不敬。阿弥陀佛,小女年幼无知,冒犯了佛祖,佛祖宽宏大量,万勿怪罪。”裴擒一边说着,一边双手合十,虔诚作拜。 紧接着裴擒又道:“我昨夜在梦中得到佛祖警示,让我今日即刻前往广济寺敬香,不可推脱。” 裴乐之挑眉,很是有些不信:“母亲,这不是你今早跟丹枞交代的话么?怎么您连您女儿也要忽悠?” 裴擒“瞪”了裴乐之一眼,没有说话。 知晓裴擒常年礼佛,于是裴乐之也闭了嘴,口中求饶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裴乐之蠢笨不堪,佛祖大人有大量,勿怪,勿怪。”裴乐之闭眼念完,微微将右眼睁开一条缝,偷瞟裴擒,却被立时抓包。 裴擒斜睨了裴乐之一眼:“好了,佛祖仁慈,不会怪你的。” “那母亲方才念叨什么?” “嘿,你这孩子!成心气我不是!” “好了好了母亲饶命,我这就闭嘴,闭嘴。” 马车外,驾车的陆绮听着这母女二人的对话,强忍笑意。 终于到了广济寺,裴擒先是让青榕找到方丈,将那三千两香火钱捐出。而后自己领着裴乐之去了一方大殿,让她跟着自己在蒲团上磕头。 裴乐之不比裴擒,她规矩磕完三个头后,就睁眼开始张望。大殿中佛像的金身高大,雕刻其上的神情却是栩栩如生,慈眉善目。而跪于佛像脚边蒲团上的裴擒,此刻仍然紧闭着双眼,嘴唇微微翕动,似是念念有词,但却没有声音。 裴乐之心有所感,方才她磕了三个头,但心中无愿望,只是磕头。 现在她突然想许个愿。 于是裴乐之闭眼,重新郑重地磕了三次头,她边一磕头,一边在心里默念一堆:诸位神佛菩萨、通天罗汉、在场神灵保佑,保佑我能顺利找到医术高超的府医,治好我母亲的病。如果可以……我愿用十年寿命去换她身体健康。 而此时的裴擒,其实是在心中还愿: 感谢佛祖保佑,真真还了我儿聪明神智,裴擒现已奉上香火千两,也愿意如当初所言,以余生健康作为交换。只是……还请佛祖再宽限我在这人间一两年,我儿涉世未深,我还要为她铺好前路。裴擒接下来一定更加多行善事,恳请佛祖应允。望佛祖再降福泽,保佑我儿裴乐之,余生平安顺遂。 大殿内,僧人一声一声,有条不紊地敲着木鱼。 —— 此时的裴府,崔巍走上台阶,亦“叩叩叩”,叩起了门环。 青天白日,裴府却大门紧闭,顾漆连见了不免觉得奇怪。但既然她们来都来了,自是该见上一面的。 却没想到,崔巍敲了有好一会儿,仍不见有人开门。 “怎么,裴府今日无人?但总该有个值守的侍卫不是。” “家主,外面日头毒辣,不如我们先回去,改日再来?” “也罢。” 顾漆连和崔巍交换了下眼神,心知这怕是裴擒在给她们吃闭门羹。二人正要离去,却见裴府大门缓缓拉开一条缝,而后全部打开,一个步态端方的年轻人从中走了出来。 “丹总管。”顾漆连停下脚步。 “顾家主。”丹枞行礼,而后抱歉道:“想必顾家主是为拜访一事而来,不巧主母昨夜于梦中得佛祖指点,今日便带小姐去了寺庙上香,是以不得不失约。”说着丹枞伸手,自如道:“顾家主还携厚礼而至,一片心意,待主母和小姐回府后,丹枞必定如实禀报。” “崔巍。”顾漆连点头,崔巍见此,便将手上的礼盒递给了丹枞。 丹枞颔首低眉道:“主母让我代她向顾家主表示歉意。” “不必。只是不知,裴大人和裴小姐去了哪个寺庙?” “京郊五十里的广济寺。” “这么远?” “是。因此主母让丹枞告知顾家主,不必去寻,两家深情厚谊,不守这些繁文缛节,顾家主下次也无需再来,以免破费。” “丹总管,敢问一句,到底是裴大人还是裴小姐不愿见我?” “顾家主说笑,主母和小姐不在,丹枞如何能妄议主子。夏日暑热甚重,顾家主还请快回。” “这便是你们裴府的待客之道吗?”崔巍拉下脸,冷哼道。 丹枞仍然笑得和煦:“正因丹枞只是一介下人,才不敢擅自做主,怠慢了顾家主这等贵客。要是顾家主愿意,可三日后再来,届时想来主母和小姐当还府了。” “走。那便在此谢过丹总管。”顾漆连说完颔首一二,便转身离去,崔巍虽然略有不忿,却也只能跟着自家家主离开。 “顾家主慢走。” —— 却说广济寺中,由于裴擒是常年入寺的大香客,每年所捐香火多达数千两,因此寺中常常为其备有一两间清幽雅致的厢房。本来这趟出来,裴擒准备携裴乐之小住三日,一是晾一晾那顾漆连,二是想避开那些听闻她升官消息后,赶来阿谀奉承的官员同僚。 然而裴乐之却说自己想回府上去。 裴擒带裴乐之进了厢房,屏退左右,而后问道:“阿乐,你为何要急着回去?左不过只三日,陪母亲在这儿清修,聆听佛音,对你也是好的。” 裴乐之有些为难,她来之前并不知道裴擒还要在这小住,更何况,她心中还有其它事情。 见裴乐之没有立刻回答,裴擒便伸手握住裴乐之的手,叹气道:“总不会是因为丹枞那小子?我儿啊,你干嘛要对他那么……” “不是因为他。母亲……” 裴擒听得这话,眼睛一转,轻拍了拍裴乐之的手,惊喜道:“难不成是因为方祁?”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瞧着裴擒似乎并不反感,甚至在提到方祁的时候语气还有些高兴,裴乐之只犹豫一刹,便一口承认:“嗯……算是。” 为了掩饰眸中不定,裴乐之低下了头。 然而裴擒却显然是会错了意思。 “也好,你们小年轻,也是按捺不住。那你便先回去,只是记得从后门回,这几日,对外而言,你我都是不在府中的。” “那可需要春颂留下,扮做我的模样?” “也好,那便让陆绮护送你。” “听母亲的。” 这番安排之后,裴擒却是又拉着裴乐之出了厢房,而后只她两人,一路向北,经过一条长长的回廊,再往东转。一阵绕道后,裴乐之再一抬头,自己竟然站在了“送子殿”的门口。 …… 裴乐之黑起个脸:“母亲这是何意?” “阿乐,来,上香。”裴擒说着,不知从哪儿变出三根香来,于铜鼎方型香炉里点燃后,径直递给了裴乐之。 裴乐之迟迟不肯接,香上燃烬的香灰便簌簌掉下,象征着时间一秒一秒的流逝。 “你这孩子,别冒犯了观音菩萨,快,听话。” 裴乐之皱眉,还是接过了香,拜了三拜。 待一切做完后,裴擒满面欢欣,双手合十道:“望菩萨保我裴家后代恩爱,人丁兴旺。” 再不重蹈我当年的覆辙…… 这是裴擒心里未说出口的祈愿。 而后回去的途中,裴擒有意无意探问裴乐之和方祁最近的进展,却都被裴乐之三言两语淡淡代了过去。 然而裴擒是不相信的,她心道方祁和阿乐素有旧情,如今感情回温,自己应该把话说清楚,好打消她们的疑虑:“阿乐呀,我之前说的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母亲说的什么话?”裴乐之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她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哎,自然是‘避子汤’了。我说之前是母亲想岔了,你们年轻人情投意合,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况且子嗣传承为重,不必把母亲之前的话放在心上,啊。” 裴乐之嘴角抽了抽,得,怎么又开始催生了? 怪不得听到自己说是因为方祁,母亲那么高兴…… 还带自己拜什么送子观音…… 这想象力…… “我突然觉得,不想回去了,我陪母亲在这儿吃斋几日,正好静静。” “诶这可不行,府里方祁啊,丹枞他们,可都还等着你呢。” 裴乐之摇头:“我不放心母亲您的心疾。” “这儿有青榕,还有你那伶俐的女使春颂在,况且我在寺庙里受佛祖庇佑,没什么不放心的。” “好。” “对,快回快回,要是能早日给我看看乖孙,我这病大概就能好一半了!”裴擒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可见心情是真的很好。 “……” “你要是不想同方祁,我瞧着丹枞也很好,那孩子乖顺,想来生下的孩子也是个脾性好的。” 裴乐之垂眸,深吸了一口气,岔开话题:“母亲的保心丸可装好了?” “在这儿呢。”裴擒掏出暗袋,晃了两晃:“都装好了。” “行。那我先行一步,在府中等母亲回来。” “好好,好阿乐,快回。” 第92章 广济行陆绮心意动(1) 由于马车被留在了寺内,供裴擒一行返程使用,裴乐之这趟回去便只能骑马。之前她在马厩里上过几次马,但也只是绕着马厩内的空地转了几圈,并没有实打实的骑马行路过。今日这般行程突然,倒是让她有些犯难。 但好在裴乐之是个胆子大的。 所谓胆子大,是指为了不被人看出自己的虚处所在,而强装镇定。 “怎么样,陆侍卫,时辰尚早,便在这宽阔官道上,教我骑骑马?”此刻裴乐之的手紧紧握住缰绳,脚也牢牢踩在马镫上,双腿夹紧马肚。 陆绮装作没看到她那副有些紧张的样子,朗声笑道:“也好,趁此机会,还能痛快跑上几圈。” “可别,我喜欢稳重慢行,不求速度。” “听小姐的。” 于是二人停在了离寺几里外的地方,陆绮翻身下马,将自己的坐骑栓在树旁固定好,而后向裴乐之的马匹走去。 由于有陆绮在一旁看着马,裴乐之握着缰绳的手些微放松,倒是没那么怕了。如此这般,裴乐之来回溜达了七八趟。 “小姐可溜达好了?咱们试试小跑?” “改日,我方才突然想到,待会儿我们最好晚点儿回府,不引人注目。所以咱们按刚刚那个速度,慢慢行路,想是妥当的。” “不可,既然有如此合适的机会,小姐当一鼓作气,将骑马学会。” 最终裴乐之还是闭目,默默翻了个白眼,然后又继续握紧缰绳。 …… “小姐应当放松,背挺直。” “去感受马背起伏。” “脚蹬只用前半脚掌踩便好。” “对,就是这样,和马融为一体。” “不对,是用腰腹力量随着马背起伏。” “腰腹收缩。” 陆绮摇头,此时半个时辰过去,裴乐之已经能小幅度骑马跑起来。但陆绮见她身法不对,不免有些不满意。 于是陆绮走到自己的马儿处,一个利落翻身上了马,而后缰绳一拉,立马起来。 他刚要对裴乐之说话,便先听她的赞叹传了过来:“陆侍卫好厉害!我怕是会担心自己被马儿甩下去。” 陆绮咧嘴一笑,脱口而出道:“枞的骑术更是一绝,上回同他比试,属下还跑输了!” 裴乐之听到丹枞骑术精湛,心中喜悦:“那下次便让丹枞也教教我!” “不过他也只在骑术上胜过属下。”陆绮说完这话,竟是一夹马肚,往前打马跑过了。正在裴乐之怔愣之际,陆绮又从不远处调转马头,飞快冲了回来。 眼见着那马直直朝自己冲过来,裴乐之赶紧往边上退,大喊:“陆绮你干什么?!” “小姐上来。” 陆绮将手递给裴乐之。 裴乐之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弦搭错了,竟然敢借着陆绮的力,一下子上了马,准确来说,她是被陆绮手上的力道直接拽上来的。 “小姐抱紧属下。” “行。”裴乐之吞了口口水,而后搂紧了陆绮的腰。 手感真好。 裴乐之不由调换了个抱的手势。 “小姐不妨贴近些。” “?咳,为了陆侍卫清誉着想,就这样。” “小姐想什么呢,贴近属下的背,去感受属下是如何随着马背起伏,调整腰胯发力。” “呃……没事,我大概懂你意思了。” “小姐不必怕属下把这事儿跟枞说去,况且属下一向视他为兄弟。” “?怎么会。陆侍卫这是在说什么。”裴乐之倒是真没听明白,只因这是陆绮一时口快,差点说岔了。 虽说后来枞叫自己不必再盯着裴乐之,但每日一有什么好玩的事,被自己见着了,总是要去找枞聊上一番的。枞嘴上说着不耐烦,但每次自己一去,他都会尽量停下手中事,听自己悉数讲来。 裴乐之竟有那么多趣事,引得自己几乎每隔一日都同枞有的说。 陆绮回神,将思绪撇开,突然“吁——”了一声,将马停下。 这突然的急刹,马蹄前扬,马身一整个后仰,裴乐之下意识紧紧闭眼,使劲咬紧牙关,将所有惊恐的呼喊压下肚去。只是前一秒死死箍住陆绮的手,出卖了她紧张得要命的心情。 “小姐快要把属下给勒死了。” 裴乐之长舒一口气,感受到自己半天没有平复的心跳,她颇有些不悦:“陆侍卫行事过于随心了,说停就停,倒是快把我吓死了。” “下去了。”裴乐之说着,拽紧陆绮的手臂,侧身跳了下去。而后她拍拍腿上的尘土,又翻身上了自己的马,“你倒是个乖的,没叫你你也不跑,原地等着我。”裴乐之摸了摸马的鬃毛,对马儿安抚一番道。 这次,裴乐之自己拽了缰绳,兴许是方才紧张的劲头未过,此刻胸中又有一股被人看轻的气,裴乐之一扯缰绳,“驾”一声骑马小跑起来。 来回两趟,裴乐之竟然自己调整好了骑马的坐姿和发力点。 陆绮承认自己有被眼前一亮到。 果然是枞愿意交心的女子。 …… “小姐还有一处不对。” “何处?” 陆绮不答,却是翻身上了裴乐之的马,如此便是裴乐之在前,他在后的格局,和方才恰恰相反。 “需得小姐再跑两趟让属下看看。” “驾——” 两趟结束,裴乐之偏头,回神盯紧陆绮的眼睛:“陆侍卫所言,何处不对?” “属下看错了。” “……” “小姐确实勇敢,但太逞强。”陆绮说着,不禁又深吸气,嗅了嗅空气中的清香,“害怕是可以叫喊出来的,另外,小姐身上很香。”陆绮说完,便下了马。 …… “陆侍卫?”裴乐之见陆绮出神,便低头看向他,又连喊了几声。 陆绮这才从自己的想象中回过神来,原来,方才自己在她身后与她同握缰绳的场景……都是自己的想象。陆绮甩了甩脑袋,抬头扬起笑,回应裴乐之道:“小姐悟性极佳。” 马上的裴乐之亦开怀而笑,抱拳向陆绮施以一礼:“也是陆侍卫教得好。走,我们启程回府。” 第93章 广济行陆绮心意动(2) 路上,二人并辔而行,不疾不徐,终是在临近傍晚时分到了连京城外。此番回程,裴乐之换上了一套男仆衣服,和陆绮用裴府仆从的身份进了城。 因城内不允许闹市纵马,二人便下来牵了马,沿街缓步慢行。 “陆侍卫,我忽然想起,这几日是不是都得大门不出?”裴乐之说着,已经停在了一处书摊面前。 “属下带了钱。” “好极!我就喜欢聪明人!” 陆绮嘴角翘起,眼见着压不住笑意,便又偏过头去偷笑。他想起裴乐之有次在裴擒书房里翻书,找了半天后自言自语抱怨,怎么都是些经册史传之类的典籍,她啊,还想看些风月话本。 陆绮伸手,从书摊边角,挑了本《宝刹怪谈》,而后又看见了什么,将其撇在一边,转而拿起盖在底下的《东朝美男轶闻》,却是只有薄薄一本。 这时裴乐之也看了过来:“老板,这个怎么卖?” 摊主是个三十出头的清秀女子,鹅蛋脸,布巾缠头,耳朵上也没坠耳饰,看样子有些清贫,但却衣着整洁,像是个有收拣的人。 胡云儿放下手中刚刚还在看的书册,答道:“咳,这个啊,不知在哪儿收的半成品,客人要是愿意买,便给五文钱。” “行的,我要了!” 等到裴乐之和陆绮从后门摸回府,已是夜色渐浓。一时没瞧见丹枞,裴乐之决定先去膳厅填饱肚子。 路上却遇见了个人。 “万松?有些日子没见着你。”裴乐之瞧见不远处迎面走过来的万松,面露惊讶。 “小姐。”万松的神情有些疲惫:“前些日子家父病了,丹总管便允我回去侍候床前。” “这……我竟不知。那你父亲可好些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向我提。” “多谢小姐挂怀,家父近日已经能下地走路,所以我不敢耽搁,今日便回来了。” “好,那你用过膳了吗?可知丹总管又去了哪里?” “用了的。丹总管,应该还在库房查账。” “这样,那你先忙去。” “是,小姐,万松告辞。” 裴乐之带着陆绮继续往前走,突然她却猛地停下,这一停,陆绮冷不防地差点撞上裴乐之的背,他心道幸好自己下盘够稳。 “万松,等等。” 裴乐之说着调头朝万松走去。 “小姐还有何吩咐?” “你父亲是怎么病的?可有寻好大夫诊治?”裴乐之下意识想去往头上拔两根簪子,却发现自己头上空空如也,今日回来,她原是做男仆打扮的,所有的衣裳首饰都留给了春颂。 “回小姐,家父是急火攻心所致的晕厥,至于大夫,寻了就近的诊治,现下状况不算很好,但也是能偶尔下地走走了。” 这时万松定神答完话,才注意到裴乐之是同自己一样的男仆打扮。他拱拱手,恭敬接过了对面陆绮递过来的十两银子。 “万松在此谢过小姐厚恩。” “一点心意,回去给你父亲买些补品。听你描述,这大夫似乎技术有限,不若这样,等过几日春颂回来,我让她去寻个好点儿的大夫,再给你父亲看看。” 万松听完这话已然哽咽,他拿着银子的手微微发颤,整个人突然撩起衣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诶快起,你这是干什么。” 万松对裴乐之拜了一拜:“万松谢过小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请小姐受我这一拜。” “起来万松。”裴乐之脑子里闪过一些想法,然而她终于还是多说了几句:“这其实也是我顺手做的事,你刚回来,大概是不知道,母亲前日也突发心疾,我本就打算寻个府医。你是我府上的人,如若能寻得好医者,自然也该看看你父亲的病症。” “万松惶恐,我等卑贱之躯怎敢劳动府医大人。” “万松,你要是说这话,便是白照顾我那么久了啊。” “谢过小姐,万松真真感激涕零。”万松说着,又要去拜。他心下感动,只因自己幼年丧母,全靠寡夫父亲一手拉扯大,是以父亲这番出事,他心乱如麻,第一时间就去求丹总管允他回家探望。今日,小姐竟然说要给父亲找好大夫,哦不……是府医!如此大的恩情…… 裴乐之看着万松又拜了自己,却是没有像初次那般阻拦,这一拜后,她亲自扶起万松,道:“只是这好医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寻的,你且安心等些时日。或者,你有好的人选也可推荐给春颂,另外,不知你父亲平日病症如何?母亲常服用保心丸,如若需要,我可做主从府库中支取些。” “万松惶恐,家父只是……因税负一事突然急火攻心所致,以往倒是无甚问题。保心丸珍贵,小姐若因我等贱命浪费了良药,才是折煞了万松。小姐放心,寻医者一事万松也定会留心。” “好了,夜色已晚,你先回去。这事急不得,可遇不可求,我也先去寻丹枞了。” “小姐慢走!”万松恭敬作别。 接下来的路上,陆绮突然笑了一声。 裴乐之眉头微拧:“陆侍卫笑什么?” “小姐可需要属下帮忙物色好医者?”陆绮略微停顿,“帮万松的父亲诊治,顺便再当个府医,替主母瞧瞧心疾,一箭双雕。” 裴乐之要是还听不出陆绮话里的奇怪之处,那便是脑子有问题了。她很是不悦:“陆侍卫想说什么?我建议你有话直说。” “属下想说的话方才已经说了,只是想夸小姐一句好谋算而已。走小姐,我们不是还要急着去找枞吗?” “你且好生看看,我们这是往哪儿去。” 陆绮定睛一看,才发现二人是在往膳厅的方向走去。偏偏这时他的肚子“咕咕”两声叫了起来。 “……” “哈哈哈哈,陆侍卫原是饿了啊,行,便先原谅你方才的阴阳怪气。” 陆绮一时语塞,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怎么鬼使神差,像平日里跟枞吐槽一样,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虽然他那话说得,是很有些出言不逊。 他一会儿觉得想来是因为,自己昨日无事跟着裴乐之去了栖逢楼……看见了她同方祁言行亲密,心中便无端生出一股火气。想来她就是一张巧嘴,像今日糊弄万松一般,在枞和方祁之间自如周旋吗? 一会儿,他又觉得是因为想到刚刚,本来小姐说着要带自己去膳厅大吃一顿,结果转眼就跑去找枞,把方才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午间在寺里吃得都是些素斋饭,属下一介粗人,让小姐见笑了。方才心情不好,出言不逊,还请小姐恕罪。” “罢。本小姐大度,这次就不与你计较。只是,陆侍卫似乎对我有些偏见,我若真是居心不良,倒也没必要和万松说方才那一番话。其它的,陆侍卫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属下不敢。方才真是因为腹中饥饿,一时脑子想岔,胡口乱说。还请小姐恕罪。” “恕罪恕罪,走,去用膳。” 裴乐之本是打算和陆绮在膳厅用膳,然而后面她改了主意,让陆绮自己提了食盒,到南房去吃了,只是她的食盒和陆绮的食盒菜式都是一样的。 方才陆绮已经没了规矩,若是一味不与他约束甚至迁就抬举,似乎不妥。 裴乐之在去府库的路上琢磨方才的事,暗道今日才发现,这陆绮并不像是万松和春颂一样,是个能被随和对待的人。裴乐之皱眉,心中也做了个盘算,以后宽仁当有度,不然在这阶级分等的地方,免得乱了规矩。 况且,方才陆绮见自己让他拿着两个食盒回非晚斋,神情上虽然极力掩饰但细看也能看得出来,他是不满的。 裴乐之越想越觉得不妥,陆绮如何能对自己这个小姐的安排表露出这么多情绪,到底是因为她不能服众吗?裴乐之面带郁色,又加快了些脚步。 陆绮要是知道裴乐之的想法,一定会大呼冤枉。虽则他是有些带着看客的调侃心态,经常观察裴乐之的一举一动,但他方才,更多是觉得生气,生气裴乐之连饭都不吃,而是让自己把食盒带回院子,转头就去库房找枞。 不过,陆绮这一晚也确实不算安眠。 只因他发现,枞回来后进了裴乐之的房间,便再没出来过。 他远远偷看一眼,发现里屋窗纸上,烛火摇曳映着的,是两个人儿搂抱在一起的身影。 屋内传来的声音—— 是枞,在给裴乐之讲今日的话本…… 陆绮听了有一会儿,发现丹枞讲的是那本《宝刹怪谈》……他今日在摊子上给裴乐之挑的第一本书。 “哎呀,丹枞,你别讲得那么可怕啊!今夜睡不着,我可要赖着你。” “真是莫大的冤屈,娇娇,明明是你让我念的。” “这我可不管,今夜你留下。” “拿你没辙。” 陆绮没有再听,屋内烛火熄灭,他闪身离开。 后半夜,陆绮在房顶看了一晚上的星星。 —————— 注:本书里虽然也有心理描写,但更多像是给大家开上帝视角。盲猜看到后面,会有人不喜欢女主,觉得她心思重。哈哈哈,我想说,对每个角色,都建议论心也论迹,人嘛,就是很复杂的。裴乐之说的话也建议只听一半。 第94章 血光灾牵线许侍君(1) 翌日方祁要出门的时候,却碰见了迎面走来的万松。方祁不禁纳闷,心道自己和万松素来没有多少交情,怎么他像是专程冲自己来的。 果不其然,万松向方祁行礼道:“方内侍,小姐让我告诉您一声,她今日已回府,之前的药可以继续。” “好,多谢。”方祁眼神都亮了起来,露出一抹春风得意的笑容,而后哼着小曲儿,心情很好地往苏氏医馆走去。 这些日子里连苏大夫也夸他草药记得准确,接下来便是要学那些互相搭配和生克调节之理。想到以后,之之或许能在自己的手上慢慢好起来,方祁走路的步伐都无比轻快。 而那头,万松怀中揣了一小包药渣,按裴乐之的吩咐,去济世堂查验药效。方内侍毕竟曾犯事在前,小姐谨慎些也是好的,万松心想。 非晚斋内,裴乐之此时刚绕着庭院跑完几圈步,正靠着石凳叉腰歇息。她的思绪翻涌,想起昨夜和丹枞谈心的时候,自己问的问题。 “丹枞,如果有一日,你的担心成了真,你会怎么办?” 丹枞沉默了有好一阵子,最后问道:“是有关方内侍吗?” 裴乐之没吭声,算是不置可否。 “那娇娇心中,可还会留我的位置?” “无可替代。” “娇娇想做什么,便放心去做,我会永远等着你。” 裴乐之虽则还在犹豫,但今早她还是将丹枞留在了自己院内。先是让丹枞替她挽了个新发髻,而后又让他在一旁看自己锻炼,当然,这些即使是裴乐之不说,丹枞多半也会做的。 虽然裴乐之没有道明自己突然回来的原因,但丹枞也的确生出了想和她独处些时日的私心。是以,此刻仆从们将早膳端到院子中央的石桌上后,丹枞便习以为常地,开始为裴乐之布菜。甚至刚刚有个仆从来给他送前几日遍寻不得的账簿,也被他草草打发了去。 裴丹二人正在院子里腻歪用膳时,方祁恰好提着装了药罐的提篮进了府。 不带犹豫的,他兴冲冲地直奔入非晚斋。 今日他特地求了苏大夫重新写方,好让这药效既能保持,又便于他多加些甘草中和苦味。苏大夫一脸不悦,道既然初次服药后不见有什么不妥,这第二次药便该按她的方法追加药量,如今不说追加了,方祁竟是还要她注意着药味。于是苏大夫医者脾气上来,开方后便撂了挑子,连甘草也不肯加,直接去义诊摊前坐着给人看病了。 不过方祁却是高兴,之之能用这药,也愿意用,那他辛苦点就没什么。之后,方祁就在苏氏医馆里,自己亲自抓药、调方,一刻不停地盯着药罐把药熬了出来。为免过苦,他还尝了数次,一点点往里面添加甘草,中和苦味。 本来方祁只觉得舌头苦麻,但回来的路上他脚步飞快,心都是甜的。然而此刻,见到裴乐之和丹枞同坐一处,无比亲密,方祁觉得自己的心最是苦涩。 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原来是陪丹枞么? “啪——”是器物破碎的声音。 方祁手中的提篮掉在了地上,用棉布封好的瓦罐也应声碎裂一地。 裴丹二人双双回头。 “打扰了,我马上收拾好。”方祁低头,竟是直接用手去捡地上碎裂的陶片。 “……你放下,等会儿让仆从带笤帚来扫。”裴乐之说完,却也起身走上前去,问道:“这是今日的药吗?” “不是。”方祁头也不抬,依旧去捡碎陶片。 裴乐之回头,望了丹枞一眼,而后敛眉,撤回眼神。 “方祁,你别捡了,小心伤手。”裴乐之说着,蹲下身,想去牵开方祁。 “走开!你不是要和他一起用膳吗?你管我干什么!是我扫兴好,我收拾完就走!” 方祁说着说着红了眼,他抬头:“你是不是昨日就回来了?不然此刻这么早,他为什么在你院中?!”见裴乐之没有答话,方祁又望向正走过来的丹枞:“丹枞,你不是说你最近整理账簿很忙吗?很忙你还有闲心在这儿用膳?!” 裴乐之此刻只想安抚好方祁的情绪,他这样在一堆碎陶片面前发飙,实在有些危险。 “方祁,听话啊,你先起来,我们到边上去说。” 方祁却是正在气头上,他怒吼道:“你别管我!” 愤而一甩裴乐之手的那刻,方祁手上的碎陶片竟是意外地,直接深深刮上了裴乐之的手腕。 瞬间,裴乐之的右手腕血流如注。 “之之!” “娇娇!” 丹枞一个箭步飞快跨来,一把揽住裴乐之,而方祁则是愣在了原地,震惊失语。 怎么会,伤到她…… 方祁只觉六神无主,他慌乱向前爬,颤巍巍地去看裴乐之右手的情况。 是……动脉! 方祁猛地塌坐在地。 “来人!去寻大夫!”丹枞声音不稳地大喊,闻声而来的仆从见此情景,也是慌了神,立马跑出去寻就近的大夫。 不知是真疼还是心理因素作用,裴乐之只觉得手快痛断了,脑子缺氧,于是迷迷糊糊道:“嘶……也太疼了,丹枞,我……不会要挂了。” “别说话,娇娇。方祁!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她止血啊!快!”丹枞这一声嘶吼,目眦欲裂。 方祁回过神来,慌忙中扯下身上衣带,立马使劲按上裴乐之手腕伤处,加压止血。 这举动却是疼得裴乐之又清醒三分,“没事,丹枞,我不会有事的,万一我是天选之女呢,哈哈。”裴乐之伸出左手,抹下丹枞眼中正在打转的泪。 “方祁,你能不能,跟苏大夫说一声,叫她来看看我母亲的心疾。”说着裴乐之又看向丹枞,“丹枞,你安排。” “等会儿再说,娇娇,等会儿再说。”丹枞看着裴乐之已有些涣散的目光,忽觉泣不成声。 “我……”裴乐之还在说话,却突然不受控制地昏了过去。 “娇娇!” “之之!不会,你不会有事。”方祁使劲按着刚缠好的衣带,不住摇头。 “这样可能止住血?”丹枞使劲深吸一口气,勉力镇静道:“方祁,你不要着慌,我知你素来在苏氏医馆帮忙,这等情况不足为惧。娇娇她,你只当她是个普通病人。现在,你止血,我去医馆寻苏大夫,可等得及?” 方祁木然点头,而后从丹枞怀中接过裴乐之,继续刚刚的按压止血。 只要几分钟后,血能止住,之之便不会有事。 他于心中强自安慰自己道。 也是裴乐之不该有事,苏焕本来正念叨着方祁这孩子粗心,竟还有口含的参片未拿,想着等会儿得空给他送去。结果转头,丹枞就急急忙忙闯进医馆,二话不说直拉着苏焕往裴府去。 路上丹枞边走边急解释道,自己为裴府总管,现下自家小姐突然失血出事,情况紧急,求苏大夫快去救治。 是以她二人一路施展轻功,极其快速地赶到了裴府。同时,仆从就近去找的大夫也已经到了府中。 只是那大夫是个男子,平日里问诊的又是些普通街坊,他见裴府这位病人手腕足足缠了好几圈衣带,却还渗血不止,怕人在自己手上出了个好歹来,只推脱道他医术不精,治不了。 “我来!”苏焕大声一喝,也给几近绝望的方祁吃了颗定心丸。 “苏大夫!”方祁心道,之之没事了。 一炷香后。 苏焕拿干净的绷带给裴乐之重新缠了伤口,又于臂上加绑几分,末了施以银针,扎了她几处穴位,却是将人唤醒了来。 在场众人无不从心惊胆战,变得油然称奇。 这位医者的医术好生了得。 相比之下,刚刚那个大夫,简直相形见绌。 裴乐之醒来后下意识第一句话是喊“丹枞——” 丹枞忙上前去接她伸出来的手:“我在。” 意识到什么,裴乐之又道:“方祁呢?” “之之……对不起。”方祁拨开人群,在裴乐之床前蹲下,却是低头不敢看她。 “没事,还活着。”裴乐之摇了摇完好的左手,但说话的气明显有些虚。 苏焕挑眉,道病人需要休息,之后又吩咐了仆从一应后续饮食事宜,便拉着方祁,退出了房间。 “这是怎么回事?” 从方祁口中断续听完事情原委,苏焕还是不免责怪了方祁一番,而后又见他自责,心有不忍便宽慰了几句,嘱咐他后面悉心照料。 “只是祈儿,那总管……我瞧着,他和裴府小姐的关系不似寻常。” “他是她心悦之人。” “祈儿?那你……”苏焕不免吃惊,毕竟在她的意识里,祈儿和这裴府小姐才是一对。 苏焕话未说完,便听得丹枞在身后喊她道:“苏大夫。” 苏焕转身:“总管有事?” 丹枞恭敬作了个揖道:“苏大夫大恩大德,裴府上下皆谢过苏大夫此番救命之恩。三倍诊金已然备好,还请苏大夫一定收下。” “不必多言,我不过是为了我家祈儿才来。现下,倒是自觉来错了。” “苏大夫!您别这样说……”方祁皱眉,“这事本就怪我。” “苏大夫此言差矣。”丹枞又拜了一拜,道:“小姐和主母素来爱重方内侍,一应用度都是极好的,这您想必也看在眼里。此前小姐听闻您医术精湛,倒还想过礼聘您为府医。” “?”方祁不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偏偏这时方祁又想到了前面裴乐之的嘱托,便也请求道:“苏大夫,还请您得空去看看舅母,她犯有多年的心疾。” 苏焕在心中衡量一二,她道方才祈儿对那裴小姐的关心也不假,今日还又是为了对方亲自到医馆熬药。那样的用心程度……倒仍是有情。 苏焕凝神,最终答道:“可以,但我要同裴小姐亲自谈。” “不成问题。” 第95章 血光灾牵线许侍君(2) 裴乐之没想到值此混乱之际,丹枞竟将府医一事顺道引了出来,也好,她本意也是打算慢慢推进这事。但更让裴乐之意外的是,苏焕会答应得如此爽快。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裴小姐需好好待祈儿。” 苏焕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一边说着一边收拾起她的随身药箱。只能说,要不是听到她这番话的内容,单单从她的表情来看,似乎会给人一种极大的错觉,以为世间唯有治病救人才是她关心所在。 裴乐之沉默,再度开口时直接许了方祁做侍君。“苏大夫,依我裴府如今形势,侍君便只能有一名,这一夫一侍,足够了?” “我看甚好。”苏焕只道裴乐之和顾家本有婚约,既然顾家显贵,那祈儿能坐上侍君一位,也足以。 然而,裴乐之这话半真半假,她心中尚且还有别的盘算。 她想,眼下最要紧的,是把母亲的心疾治好,只能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了。 只是在苏焕离开前,裴乐之还是忍不住问道:“苏大夫,您待方祁如此之好,便只是因为昔日同旧友的情谊吗?苏氏医馆也开了多年,但您既然来我裴府,那儿便只能荒废了。” 苏焕回头,竟是笑了。她那笑容落在裴乐之的眼里,宛如天山的雪莲盛开,裴乐之不由心想,这就是冰美人的魅力吗。 “不是裴小姐想要聘我为府医?这会儿为何又提起医馆的事。至于祈儿,”苏焕目光有片刻柔和,她道:“医馆本来就是打算交给他的,我孤身一人惯了,要是有什么、做什么也多半会是为了祈儿。裴小姐要是想用我,便应该知道要如何做。” “苏大夫倒是直接。只是不知苏大夫可曾想过,您既无比自信能做方祁最大的底气,那有没有可能,他也会是您最大的软肋呢。” “那便看看,你母亲的命硬不硬了。” “咳!”裴乐之一阵气血上涌,偏偏苏焕接下来的话更让她急火攻心,猛地咳嗽起来。 “陈年旧疾,心脏绞痛,每次发病便易晕厥。裴小姐,你母亲怕是常年情绪波动,暴躁易怒?如此症状,不及时诊治,每发作一次那就是寿命减半的征兆。你自己算算。” “咳——咳咳——咳——” “你也悠着点儿,脉象奇差,要不是祈儿求我治你。还有,裴小姐,今日的谈话我不想有第三个人知道,祈儿对你有心,那我便不希望,让他觉着有些东西只是换来的。” “咳咳——苏大夫还真是,咳——上心。” 裴乐之在房间内咳得“惊天动地”,把丹枞和方祁都招了进来。然而苏焕却板着个脸,道这是正常的反应,裴小姐作为病患,当远离吵闹修身静养,是以方祁和丹枞都不能留下。 裴乐之撇嘴却也不好发作,盖在被子下的左手,将绣花床单揪了又揪。 出去的时候,方祁故意走在了最后面,他等苏焕跨步出门,便立马一转身跑回来蹲到裴乐之床前,小声道:“之之你好生休息,送走苏大夫我便来看你。” 裴乐之无奈又好笑地听着他这句话,而后伸出左手,姿势别扭地去撩方祁额边一缕散发,微笑道:“好。” 却不知此刻是哪儿触动了方祁,他的眼眶里突然蓄起了泪,而后像是没忍住般,“啪嗒”落下一滴泪。 “哎,怎么又掉金豆豆。” 方祁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颗连着砸在裴乐之的床单上。 门外苏焕的声音传来:“祈儿?” “诶,苏大夫,来了。”方祁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而后起身不发一言,落荒而逃。 裴乐之现下心思烦乱,众人都散出去后,她竟是难得精神松懈,而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门外苏焕确实也没多留,她还需要去医馆坐诊,故而只是叮嘱了方祁几句便匆匆离开。苏焕心中也清楚,祈儿这孩子跟中了邪一样,一门心思都在裴府小姐身上。苏焕摇头,心道也只能尽自己最大能力,助他一把。如此一想,她便觉着来裴府当府医,倒是离这孩子近一些,方便照看。 送走苏焕后,方祁忙转身回到裴乐之房内。却没想到床上人安静躺着,竟是迷糊睡了过去,于是方祁小心翼翼为裴乐之掖好被角,然后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关门转身的那刻,方祁差点撞到丹枞身上。 “呼——我说丹枞,你怎么站在这儿,吓我一跳……” “她睡了?” “聪明,似是刚刚睡着,所以我就出来了。” “娇娇其实很累,能休息会儿也是好的。” 听得这话,方祁不免耷拉下头,自责道:“我好像总不得她心,也一直在坏事。” “今日你确实太过冲动。”丹枞深深皱眉,却又努力压下这阵烦躁,还是拍了拍方祁的肩,安慰他道:“我要你保证以后绝不会再伤到她。至于娇娇那儿,你若央苏大夫治好了主母,我想她会感谢你的。” “我以性命起誓,今日之事以后再不会发生。还有……谢谢你的安慰。” “无妨。对了……你那撒掉的汤药是?” 方祁有些支支吾吾,但想到丹枞一直以来的稳重坦诚,他还是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和防备,如实道:“之之她身子孱弱,你知道吗?” “原是如此,药是你为她准备的?”丹枞了然,无怪乎方祁的反应会那么大。 “是。那你可知,她以后会子嗣艰难,老来还可能病痛缠身?” 丹枞听得这话,神色立即凝重起来:“苏大夫说的?” “是。” “为何以前从无人诊出来过?” “都是些庸医罢了。” “早知如此……看来府医一事更应该早些敲定。”丹枞忽的对方祁作揖道:“娇娇身体一事还要劳你多奔忙,请务必医治好她。” “会的,我最近一直在跟着苏大夫学。今日这汤药,是苏大夫亲自开的方。” “你今日告诉我这些……谢谢。” 方祁叹了口气,自嘲道:“你也没少帮我,丹枞,其实要不是你我这竞争的关系……你的确是个正人君子,难怪之之会喜欢你。” “方内侍……或许有件事我一直没说清楚过。于你,我是有愧的,我总觉得,是我鸠占鹊巢。” “……” “其实你大可不必觉着你我是在竞争,我们一同长大,本也应一同出府,我对你的确没有敌意。况且一开始,娇娇就喜欢同你待在一处。” “你说的,当真?” “所言非虚。娇娇心思玲珑,多一个人爱她,也是好的。” “我自愧弗如。” “方内侍,其实你的本心也并不坏,你劝着苏大夫开办义诊,每月自己支取先主君给你的嫁妆来支撑开销,这便是我肯帮你的原因。” “你都知道?”方祁突然笑了,他道:“我忽然觉得,你才是最得舅舅真传的那个。无怪乎舅舅那么喜欢你,丹枞,其实很早以前,我就在嫉妒你了。” “……”这回换了丹枞沉默,他不禁问道:“何解?” “舅舅待你甚为不同,我感觉得到。” “我未曾发觉。” “罢了,斯人已逝,也不必说这个了。我想了想,既然如今我的目的仍然包括那‘侍君’之位,这次,我们公平竞争。” “方祁,我无意侍君之位。” “不,你必须接受我的挑战,这样你才对得起之之的看重。我会将她的爱夺回来,到时候丹枞,你可得守住了,你那一份。”方祁勾唇,谈笑间意气风发。 “好。” 二人冰释前嫌的那刻,却不知命运的齿轮早已转动,而裴乐之,也早就于心中安排好了两人的位置。 第96章 血光灾牵线许侍君(3) 裴乐之醒来的时候,直觉自己可能睡了很久。她抬头望向窗外:天都黑了,怪不得这一觉醒来,竟还有些神清气爽,只是右手腕分明还是疼的。 撑起身子,用左手够了够床边的风铎后,裴乐之又懒懒躺下,闭眼沉思。 不一会儿,屋内便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但裴乐之没有睁眼。她的眉头微拧,却是越皱越深,始终不曾舒展。约摸小半分钟后,裴乐之深深呼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方祁自刚才进来后,便站在屋内离床边几步远的地方,再未上前。看见裴乐之睁眼,方祁道:“丹枞他有事出去了,所以不在。” 没等裴乐之问话,方祁自己先将丹枞的行踪说了出来。 裴乐之失笑,摇头道:“我没有在问他。” “怎么会……”方祁说着说着又住了嘴,他心想之之怎么可能会不问丹枞,明明白日里她一醒来,喊的第一个人就是丹枞…… “祈哥哥,手疼。” 方祁怔愣在原地:“你……喊我什么?” 裴乐之这声呼疼,让方祁想到了从前—— 她来寻他玩儿。 路上却摔了手,磕破了皮。 大抵是怕舅舅责骂,她只吸着鼻子,一会儿说“疼”,一会儿大喊“不疼”,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最后还不是躲在自己身后,支吾着,要自己来应付舅舅。 多久远的事了啊,至少十七年前。 方祁也愣了愣,自己竟然都还记得…… 那时大家都还在,舅舅在,林叔在,之之和丹枞都还是那么小的小孩儿,自己也不过才八九岁,刚进裴府一两年。 见方祁呆愣良久,裴乐之咬咬牙,将伤处猛地一压,“嘶——”了一声。 方祁回过神来,赶忙走到裴乐之跟前,关切问她:“之之,怎么了,可是伤口开裂?” 裴乐之也不知道自己手上有没有问题,想来是没有的,除非她睡觉时压着手了,或者刚刚她那一按太过诚实。 裴乐之摇头,道了声“应该没有。” 然而方祁似乎也没多考虑裴乐之的回答,他只是自顾自的,直接拿来一叠新的纱布,然后一层一层,小心细致地为裴乐之揭开腕上纱布。 裴乐之撑起身,凑近了些。 “之之你好好躺着,别动。”方祁皱眉。 然而裴乐之不听他的,自己坐了起来。 好半天,裴乐之盯得方祁有些不自在。 “方祁,我都想起来了。” 方祁揭纱布的动作猛地一滞:“是么,之之。” “该怎么面对你呢,祈哥哥?”裴乐之似有喟叹。 方祁没有言语,而是继续手上动作。他看着裴乐之腕上新伤,心头自责,动作也愈发轻柔起来。从敷上消炎止血的本草,再重新一层层包扎妥当,最后替裴乐之将衣袖重新卷下。这一切进行地安安静静,两人都再没说话。 然而,还是方祁先开了口:“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上午……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裴乐之心中叹气,对不起了方祁。 “对不起,之之。我……” “无事。不是这一遭,我的记忆或许不会这么快恢复,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我是你的福么?之之。” 裴乐之缄默不言。 “之之,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裴乐之刚点头,方祁就立刻伸手,一下环住裴乐之的腰身,而后小心翼翼地,偏头将下巴搁在了她肩上。 “方祁,你其实挺好看的。” “那之之还喜欢我么?” “想来是喜欢……你这张脸的。” “之之,你可不可以,像吻丹枞那样吻吻我?” “……” “求你了,之之,吻吻我。”方祁的桃花眼湿漉漉的,望过来的眼神怎一个含情脉脉了得。 裴乐之叹了口气,终是偏头,嘴唇轻轻擦过方祁的脸颊边。 “你想要哪样的吻?” “之之……”方祁难以置信,他瞪大了眼,而后抬起头。却在裴乐之准确无误地向他再度吻来时,倏忽闭上了眼。 好怕是梦…… 直至嘴上真切传来冰凉的触感,方祁才敢缓缓睁开双眼。 失而复得,却不是梦…… 天知道皇宫送来赏赐的那日,他看着她在众目睽睽下坦坦荡荡地吻着丹枞,大方承认他们的关系,他的心有多么刺痛难受。然而这些都比不过,他后来去而复返,却无意中听到她和丹枞的对话…… 丹枞向她举荐苏大夫,而她却只道“没事,就亲一小会儿。” 失而复得,竟是这种复杂心情。 裴乐之平静的目光就这么放大几倍地出现在方祁眼前,望着他。方祁恍惚在想,哪怕这只是一场梦,他也要苟延残喘,想尽一切办法续着它…… 是以他不会去追问,是否是因为舅母的病情,她才会这般待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哪怕她不这么做,论舅母一直以来的收养之恩,他也会央求苏大夫应下诊治一事。 而她若是利用他,便也会对他生出愧意。 我也有私心,之之。 方祁不再隐藏自己的感情,他热情地去回应这个吻,一点点撬开对方的唇齿,而后又无比细致地,反复描摹,这梦中闪过千百次的唇形。 裴乐之是矛盾的,这个持续甚久的吻结束后,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偏过头出神。而方祁的眼睛愈发亮晶晶的,望而生媚。 方祁很快做好心理建设,道:“之之饿不饿?你看我还带了晚膳。” 却不知这句话哪里惹到了裴乐之,她心下一阵烦闷,开口道:“你真吵。” “?”方祁觉得莫名委屈,不由撇了撇嘴,但一想到裴乐之是个伤患,又在心中自我开解了一番。 “那之之再吻吻我,我就不……”方祁口中的“吵”字还没说出来,裴乐之就重重地吻了上来,还趁机咬了他一口。 “唔……”分开之际,方祁拧眉笑了笑:“流血了之之。你倒是半分不心疼我,不过,也无所谓。”方祁深深拥住裴乐之:“失而复得,之之,我真的好开心。” 尽管一试,你我谁先,再度爱上谁。 舔干净嘴上的血珠,方祁又如痴如醉地纠缠了上去,尽情索要更多的吻。 半晌,裴乐之皱眉,推开方祁道:“方祁,你有完没完,我饿了。” “再吻最后一个,之之,就一小会儿。” “无语。” 裴乐之红肿个嘴,喝着排骨青菜粥的时候,不禁想这以后的日子,要如何应付。再想想裴擒的催生大计,如果让方祁知道了,那不是简直没眼看……裴乐之这么想着便不由抖了抖,结果方祁喂饭的勺子突然“叭”一下戳到了她人中上。 “方祁!不会照顾人可以不用勉强……”裴乐之咬牙切齿,但看方祁手忙脚乱地去给她找帕子擦嘴,又哭笑不得。 “我自然是比不过丹枞心细如发细致入微。”方祁虽是这么说,面上表情确是满脸的不服气。 “嘬嘬嘬,还不乐意了。你记不记得我摔了后第一次醒来那日,你在那儿说了半天,结果你都走了,我愣是一口水没喝上……你再想想,你被关柴房的时候,是谁连夜给你送牢饭的,还不是靠姐姐我。” “你醒来那日确实是我的错,但送饭那次,你难道不是因为心情不好,寻我解闷?后来你还不是没来……”方祁说着说着声音变小,似乎觉得自己不该旧事重提。 裴乐之心道送饭的事自己的确只是心血来潮,暗觉理亏,就沉默着没接话。 方祁懊恼自己乱说些什么,于是赶紧讨好道:“知道了之之,我以后慢慢学行不行。可不是还有丹枞会照顾人吗,我本来就不擅长这些的。” 方祁狡黠一笑,而后偷吻过来:“我只擅长爱你,之之。” 裴乐之撇撇嘴:“油嘴滑舌啊,小祈子。” “之之,还叫我祈哥哥好不好,我明明比你大。” “不,小祈子挺好听的。” “好,那你只许私下里偷偷叫,在外面还得叫我‘方祁’。” “那不行,叫习惯了的话,怕是改不了。” “那你怎么不叫丹枞‘小丹子’‘小枞子’?我看,你就是偏心他。” “不识好歹,我这叫偏爱你。” “真的假的?这分明就像……像宫里的太监名。” “那你说丹枞会照顾人,我听你的,你去把他喊来照顾我。” “来,之之,我们再吃一口粥。”方祁对裴乐之刚才的玩笑话置若罔闻,讨好式地又喂了她一口粥。 “之之,今夜我留下来守着你好不好。”方祁用他那脉脉拉丝的眼神看着裴乐之,他发现了,只要他这么看着她,她都会好说话点。 “只能在外间呆着。” “好好好。” “不准爬床。”裴乐之“瞪”了方祁一眼,后者默默闭上了嘴,然后狗狗式地乖乖点了点头。 “你用过晚膳没?” “之之是在关心我吗?我用完膳了的。”方祁没说,他还是跟丹枞一起用的膳。 “帮我把万松叫来,我有事问他。” “什么事不能明日再问吗?很晚了你需要休息,之之。” “方祁。” “好好好,这就去。” “这才对嘛,小祈子,还有就是夜里寒凉,你等会让万松再给你换床被子,别守夜守凉了。” 上次丹枞睡外面,第二日就有些凉了,裴乐之心想。 然而方祁根本不知裴乐之这番叮嘱的真正缘起,他只是美滋滋地想着,之之关心自己不假,而后出门自去找万松了。 第97章 正侍暂分家宅平宁(1) 万松从裴乐之房中退出来的时候,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他心想,方才小姐沉下脸的样子,当真吓人。 回廊转角处,他和迎面走来的方祁打了个招呼,眼见着对方步履轻松地进了屋,恍惚间,万松觉得自己想通了些什么。他一拍脑袋,心道自己应该往丹总管的院子去。 丹枞住着的管事院内,陆绮正揣着手,兴奋地和丹枞大讲特讲。 “枞啊枞,我今日又发现了,咱们小姐对你是真上心。”陆绮笑嘻嘻地盯着丹枞,揶揄道:“猜猜看她今日让我出去干什么?” “和我有关?” “那可不,我啊,看……”陆绮话没说完,就被来人打断。 “丹总管。”万松快步走了进来,停下的时候,他才发现右手边还站着个身姿挺拔的人。 “这是小姐身边的陆侍卫。”丹枞介绍道。 “枞,我们认识的,上午小姐才给了他十两银子,做他父亲治病进补的花费。” 万松行了一礼,承认道:“确如陆侍卫所言。”而后他又道歉起来:“丹总管恕罪,万松来的突然,见您房间门开着,便直接进来了,不想扰了二位大人交谈。” “无妨。这么晚了,可是有什么事?” 万松颔首,不动声色地望了陆绮的方向一眼。见丹枞首肯似的点了点头,他判断着说道:“方才小姐叫了我去问话,问了丹总管您的去向。” 万松吞了口口水,回想起方才小姐的语气来,继续道:“小姐一开口就是问‘丹总管可在府中?’,我听着小姐语气不太好,便只模糊道不知,说小姐要是想知道我等会便去看看,再来向小姐汇报。哪知小姐听了这话,脸色立马沉了下来,然后叫我滚了……” “啊?滚?哈哈哈哈哈哈哈。”陆绮完全在状况外,揣着个手看乐子。 丹枞捂嘴轻咳一声,摇头道:“万松你当实话实说,娇娇……咳,小姐她不喜欢有人欺上瞒下。” “可……丹总管,万松还觉着,小姐可能在气您没去看她。我刚才看见了方内侍,他似乎心情很好。” “哼。”却是陆绮冷哼一声,丹枞看了他一眼后,陆绮再没说什么,只是翻了个白眼,抱臂换了个站姿。 “难为你还想着我是否会被迁怒,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以后只需记得,这个府里,小姐才是你的主子。对主子该有什么样的态度和忠诚,万松你是知道的。” “是,万松谨记丹总管教诲。” 陆绮这时插话道:“这个万松你不用担心,丹总管可是咱们小姐心尖尖上的人,床头吵架床尾和的。”陆绮说着,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绮,不要胡言。” 陆绮在丹枞警告的眼神中意思意思一下,住了嘴。 “万松,你父亲恢复得如何?家中银钱可还够用?今年旱灾严重,百姓大都艰辛,税负如果不够缴,可以先在府中预支半年工钱。” “家父虽然能下地走动,但……”万松突然跪了下来,求丹枞道:“丹总管,不知万松能否腆脸,再求个恩典。万松想留下来,继续服侍小姐。” 万松以头磕地,跪着不起。 “这次是想清楚了吗?”丹枞的声音平淡。 “想清楚了。”万松抬头,迎向丹枞审视的目光,正色道:“不瞒丹总管,此前我想着回去后就能陪家父安享晚年,攒下的银子也足够我们普通人家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但直到这次胥吏逼税,家父病倒,我才惊觉,风调雨顺无病无灾的生活自然会轻松,然而一旦有事,失了裴府仆从的身份,我独自一人,撑不起来想象中的平静生活。” “想来这些时日,依你的聪明劲儿,也看出来了,小姐是个心善的人。” “是,丹总管明鉴。小姐慷慨心善,待自己人极好,今日小姐还关心家父病情,要给家父找好大夫。万松以为,若能得小姐庇佑,便是极大的幸事。” 半天没说话的陆绮突然嗤了一声,道:“或许也是顺手,万松小兄弟不必太过感激涕零。” 万松摇头:“是小姐仁善。诚如陆侍卫所言,这不过是小姐顺手,但万松一介普通下人,小姐若是不管,也没有什么不是。是以小姐大恩德所在,万松的确感激涕零。” 丹枞微笑:“你果然是个明白的,既决定留下来,那便好好留下来,一切唯小姐是从,记住了吗?” “万松明白了,谢丹总管提点。只是……丹总管等会儿不去看看小姐吗?”万松低眉敛目,但却是发自真心地,想为面前的丹总管考虑一二。 “天色已晚,不打扰小姐休息了。你便原话转述这句。” “那……万松告退,丹总管和陆侍卫也早些歇息。” “绮,该继续你我刚才的对话了。” 陆绮闻声却是先斜睨了丹枞一眼,见对方墨发披散,神色淡然,陆绮不由坐了下来,捧起桌上热茶八卦追问:“你方才真不在府中?”陆绮说着再次打量了下丹枞的着装神态,而后得出结论:“你在撒谎!” “嗯,所以你今日去做了什么?” “你先说说,为什么要说自己不在府里?” “有方内侍在那儿照顾足矣。” “什么玩意儿?枞你脑子搭错筋了啊?!你怎么能放任那二人在一起,你不怕你的小姐被人抢了吗?哎哟我的天,怎么会有?怎么能有?你这么心大的家伙!” 陆绮说着,脸上的表情尽是恨铁不成钢,而后他从怀中掏出几张纸,直直放到丹枞面前:“你赶紧的,现在去看看她肯定还来得及。你知不知道,今日小姐来问我了,问你除了看书外,还有什么其它喜好,最好是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丹枞的眉毛微挑,伸手拂开鬓边垂下的几缕头发,却是越拂越有些心烦意乱。 陆绮故意停顿了好半天,却不见丹枞有接话的意思,后者只是在和自己的头发较劲。“哎,都什么时候了,枞,你还玩起了头发?我有时候是真搞不懂你。” 陆绮摇头:“话说回来,我当时没多想,就顺嘴说了句你最想当的,怕不是个私塾先生。”陆绮说出“私塾”两字时,丹枞的眼神突然扫过来,让他着实有些意外。 “咳,我嘴巴快,就还……顺便把咱俩之前去看过几处院子的事儿给说了,不过你猜怎么着,小姐居然让我去那几处看看实景,再把价格、位置还有布局什么的都抄回来。这不我忙活到现在,都没回去复命,就先来找你了。” 陆绮这么说着,突然拍了下桌子,表情夸张:“枞,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小姐该不会是想把院子买下来,送给你!”陆绮张大了嘴,似恍然大悟:“太有道理了,我今日分明说的是租金大约一个月几两,可她却让我问买下来要花多少。” 陆绮随手拿起一张纸晃了晃:“这年头,肯为夫侍正儿八经花钱的女子,不多了——哎我真是好生艳羡。不过,你刚才为什么不去看她?难道……”陆绮的眼珠子滴溜一转,“我今日出门后,你们俩又吵架了?” 丹枞没有抬头,只是自语:“她哪儿有那么多钱可供挥霍,倒是胡闹。” 陆绮嘴角抽了抽:“不解风情的家伙,别人都是求着争着让妻主给自己花钱,你倒好,不过,枞很有正君风范。” 陆绮笑嘻嘻地,拍了拍丹枞的肩膀,“好兄弟,苟富贵,莫忘了哥哥我啊。” “……” 第98章 正侍暂分家宅平宁(2) 抬脚迈进非晚斋时,陆绮尚在犹豫是今夜就去复命还是等到明日,结果下一秒,裴乐之房中的烛火先行熄灭,这下他就是想禀报,也得再等等了。 后半夜,裴乐之迷迷糊糊地被一阵咳嗽声吵醒,她起先以为是自己做梦的幻觉,于是半睁着惺忪睡眼,躺在床上听了有一会儿。然而那声音断断续续,似有隐忍却始终止不住,只是后来又好像渐渐远了。 裴乐之皱眉,终于还是从床上爬起,端一盏烛台,而后循着声音走到了外间。但她眼前所见却只是皱成一团的薄锦被,此刻本该在榻上的方祁人却不见了。 “怎么回事?”裴乐之将手中烛台往前凑了凑,伸手摸上薄被的那刻,裴乐之自己“啊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万松没换被子?”裴乐之皱眉,一回头却见方祁直愣愣杵在她身后,把她吓得手一抖,烛台差点儿没拿稳。裴乐之深吸几口气,抚上胸口道:“大晚上的,你要吓死我,烛台差点儿翻了……” “对不起之之,我……我听到外间有动静。”方祁说着便去接裴乐之左手的烛台,“之之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你手怎么这么凉?” 这异口同声的话一出,方祁不自觉和裴乐之对视一眼,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之之是在关心我。” 裴乐之翻了个白眼:“你没让万松给你换被子?” “不小心忘了。” “方才你人去哪儿了?” “我……出去散步。” “当真?我可是被你的咳嗽声吵醒的。” “这……之之,对不起。”方祁说着,端走裴乐之手上烛台放在一边,而后又双手轻握住她的手道:“我就是怕咳嗽声吵到你才出去的……” 裴乐之摇头:“让万松来给你换床被子。” “别,夜深万松也休息了。” “嗯?”裴乐之偏头眯眼:“那你想如何?” 方祁笑了一声,而后就要埋首到裴乐之怀里做害羞状,却被后者眼疾手快按住了头,“不得放肆。” 方祁吸了吸鼻子:“外间冷,之之可不可以让我睡睡里间的榻。” “你都受风寒了,不怕过病气给我?”裴乐之挑眉,故意诘难他道。 “可我方才听之之也在打喷嚏,不若让我观察你一夜,明日好对症下药。” “诡辩。” 裴乐之话音刚落,方祁却认真摸上了她的手把脉,尔后轻叹,“我开玩笑的,之之先进去,你的手这般凉。” 裴乐之拧眉,端起烛台,转了身。 方祁落寞的眼神扫到榻上薄锦被,嘴角一勾,这次却只剩嘲讽。 好一会儿,里间传来裴乐之的声音。 “夜里更深露重,外间想来是冷。你带上被子进来,下不为例。” 这次,方祁嘴角都咧到了耳根。 之之,下不为例,便是从此破忌。 方祁兴冲冲地抓起榻上薄被,迈着轻快的步子踏进里间。 而裴乐之直到快天亮时,才有些许睡意。她脑中本是想着,该如何应对方祁那些可能的过分要求,然而方祁进屋后,倒是真的心无杂念般,认真铺开被子,就立马上榻歇息了。 这……倒显得她自己想多了一样。 裴乐之抬眼看了看窗外已露出鱼肚白的天空,叹了口气,闭眼睡觉。 榻上,方祁嘴角弯弯。 清晨,是方祁最先起身。然而他一打开房门,陆绮就抱臂站在廊下,似是等人。 “方内侍?” “陆侍卫?早。” 陆绮眉头紧锁,今早小姐本该晨起锻炼,但却迟迟不见人出来。他自己一介侍卫,又不好直接进主人屋子,是以他等了又等,顺便还想了想该如何汇报昨日收集到的信息。陆绮想着,要是再等片刻小姐还不出来,他就要去问问万松了。 然而,为什么是方内侍从房中出来? 还衣襟大开?! 陆绮心中警铃大作,立马上前。 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身上看,方祁后知后觉地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然后慢慢拢上自己敞开的衣襟。 昨夜和衣而睡,他嫌这衣服裹得太紧不够宽松,于是自己把领子往开了扯,这下……怕是要被误会了。 不过,他方祁怕什么误会? 方祁勾唇一笑,眼神也不避讳,望向陆绮,问道:“陆侍卫找小姐有事?”方祁向身后煞有介事地望了一眼,“小姐还在休息,你怕是得再等等。” “休息?都什么时候了小姐还在休息?!”意识到自己语气不恭,陆绮顿了顿,又道:“我是说,小姐平日这时候已经起来跑步了,今日又是为何?” 这下方祁才知道裴乐之私下强身健体一事,他的心思散开,心道这样好的机会条件,再配上苏大夫的妙手回春……子嗣艰难?不,他方祁可不信。 “小姐昨日伤身,消耗得厉害,锻炼一事怕是得先停停。” “伤身?方内侍何意?”陆绮语调不自觉拔高,带了些咄咄逼人的意思。 “外面何事吵嚷?”是裴乐之醒了过来。 陆绮和方祁看了彼此一眼,而后双双进了屋。此刻陆绮心中已有八成认定,方祁昨夜是在裴乐之房中过夜,至于干了些什么……陆绮抚上腰间佩剑,声音有些怒道:“小姐如何能贪图享乐安逸,断了持续多日的晨练?” 也是这时,方祁才意识到,知道昨日他失手伤人一事的,怕也只有院中那几个人。 “不是,陆侍卫,小姐昨日……” “我昨日为母亲熬药,不慎被碎陶片割了手。”裴乐之直接截住方祁的话,编了个谎道。 方祁一愣,看向裴乐之的眼神是惊讶,还有复杂。而后者却是抬起缠得严实的右手,一本正经对陆绮道:“多亏苏氏医馆的苏大夫来得及时,这才没有大碍。” 裴乐之这样的描述,属于定了此事的口径,方祁心下了然,却是有些心情复杂。好在裴乐之接下来说要和陆绮谈事,先将他支了出去。 屋内,陆绮先是将昨日的消息汇报完,末了附上几张纸,眼见事情快要说完,裴乐之要赶自己出去。陆绮开口道:“属下斗胆,敢问方内侍为何在小姐房内?” “他会医术,便代替万松守我一夜,看有没有什么状况。” “可为何属下瞧着方内侍不像是睡在外间?更像是……” “如你所见,在里间小榻。” “为……” “陆绮,你多言了。” “是,小姐。那属下斗胆再替枞问一句……” 裴乐之笑:“丹枞?他不会问,他怕扰我休息。行了,你退下。” 陆绮顿住,想起这是昨夜枞的托辞,心里再有不甘也只能退下,“属下告退。” 第99章 正侍暂分家宅平宁(3) 说是退下,陆绮转头就去找了丹枞。 这还了得,如今都已发展到守夜。 这要是之后守着守着,爬上了床?! 不敢想! 陆绮一路上喃喃自语,接连撞到了好几个仆从。等他终于到达管事院,却见丹枞正举着一对漂亮的蓝簪子,于虚空中比划什么。 陆绮不大认得这些首饰样子,只急奔到丹枞面前道:“枞,你别再闲情逸致了,快收拾收拾,跟我去见小姐!”说着陆绮就去扯丹枞胳膊,不过他抬头,快速扫了眼对方那身月白草叶纹圆领袍,道:“怎么,你今日要别这簪?可我觉得和你的衣裳……似乎不太搭。” 陆绮说的是实话,不同于他自己总是一身黑色劲装,丹枞永远喜低调谦和的浅色布料,犹爱月白,次之银灰。早前陆绮总以为是府上仆从皆要着灰的缘故,后来才发现丹枞是真的爱,也真的素。 不过近日,枞衣服上的纹样似乎多了起来,上次还见他袖口一片翠竹暗纹。陆绮摸了摸下巴,想起那件让他差点没认出人来的竹青大袖衫,他微微眯眼,有些自得于自己的发现。 然而丹枞却只摇头一笑,似是轻缓自语:“便用这套烧银蓝。” 陆绮挑眉,他的目光随丹枞看去,这才注意到旁边桌上,竟还有一整套隆重的首饰,簪钗皆具,或还有些他不知道名字的玩意儿。恰逢此时日头渐起,窗外几束阳光照射进来,洒在银蓝色的首饰面上,竟让陆绮不自觉联想到京郊的那条玉带湖,波光粼粼,灵动万方。 陆绮恍然大悟,望向丹枞的眼神带了赞许:“这是你给小姐准备的?!可真有你的,枞!那我们快些送去,昨日你惹恼了小姐,可不能再让那方内侍捷足先登!说来你怕是不知,昨夜他竟然歇在小姐房内,今早还被我撞了个正着!但你放心,二人应该是……没睡的。” 那边陆绮在喋喋不休,丹枞却跟没听见一样,又拿起一本册子左右翻看。片刻,他抬手捏住其中一页,犹豫稍许,然后折了个角。 “枞,走吗?”陆绮凑近了看,“这是……府中仆从的名册?你要干嘛?” 丹枞这时才回答陆绮道:“娇娇身边人手不够,我想给她再挑几个趁手的仆从,却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 “我看小姐有想法的很,不如你把名册给她,让她自个儿挑。” 陆绮本是揶揄,没想到丹枞却听了进去,“也好。” “……” 但最终丹枞还是没有如陆绮所愿,立刻就去找裴乐之。他对陆绮道时辰尚早,娇娇还需休息。所以此刻,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陆绮不由嗤了一声:“瞧,你不快点儿,自有人赶着上来。” 陆绮抓了个洒扫仆从问话,那人道小姐带着万松出了门,至于方内侍,清晨出去后便再没回来。 陆绮咳了一声,握手成拳安慰道:“看来不是跟那方内侍一起的,没事。” 丹枞拿着妆奁的手一滞,将东西慢慢放在了梳妆台上。他目光所及之处,是妆台上那一排排摆放齐整的发簪。 “娇娇今日,没有戴簪?” “哪里。” 丹枞转身,便见自己脑海所想之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背着手,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娇娇,你回来了!为何……”丹枞想问,为何她是一身仆从打扮。 裴乐之不语,懒懒伸手将头上木簪一拔,如瀑长发顷刻散下。她虽是笑着,却又板起脸,笑意不达眼底:“今日为何过来?我以为,你还要再谦让几日呢。” 丹枞被这话噎得没了声,她二人皆心知肚明,丹枞昨夜不来是为着什么。 偏偏今早裴乐之传万松来绾发时,又从他嘴里听到,丹枞前段学了个凌云髻的事。裴乐之当即摇头,让万松给自己简单挽了个仆从发髻,而后带着他去看陆绮标记的宅院。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裴乐之问。 “一套烧银蓝的首饰。我想着你好像缺些出席正式场合的装扮,这套规格合适,以后娇娇在外常露面,需要……” 裴乐之撇嘴,摇了摇头:“你当真是……也罢,随你。正好下个月,我要和顾榴石一起赴宴。” “……”丹枞的手一颤。 说了有一会儿,裴乐之这才问起站在一旁的陆绮:“陆侍卫,你有什么事?”说完她想起什么,伸出还缠着纱布的右手,慢吞吞道:“今早说了不是?我为母亲熬药,不慎被碎陶片割了手。至于晨练,大抵得停一阵子。” “是,属下明白,那属下先行告退。” “嗯,今日无事,你可以放假。” 等陆绮走后,裴乐之跟换了个人一样,笑嘻嘻地将手中木簪往前一递,恭敬道:“木簪换银簪,今日想看看凌云髻,有劳丹大总管了。” 丹枞温和一笑,猜到了前后缘由。他摇头,揽过裴乐之的肩膀,“走,大小姐。” “娇娇,以后万松就一直留在你身边,他为人算是机敏,也稳重,和春颂可互为补充。”丹枞插好最后一根簪,对裴乐之说道。 “好看。”裴乐之照着铜镜,晃了晃头,似是没有听见。她抬头,仰面望向丹枞:“配什么衣裳呢?” 丹枞心下了然,便将这话题先行搁置。他走到屋内衣柜前,打开时却愣了愣。丹枞从中取出一件绀宇团花纹缘边直裾袍,道:“娇娇觉得这套如何?” 裴乐之是换好装,从屏风后转出来时,才做出评价的:“好看,年龄一下子就上来了。” 丹枞失笑,却也认真解释:“一般大家赴宴,总会穿得暗些,以示成熟稳重。” “我不同意,年龄就一定代表阅历?该是什么年纪便穿什么色彩,想穿什么颜色便穿什么,我穿得再老成持重,背地里别人就不会说我原先只是个傻子了?” 裴乐之噼里啪啦一顿说,让丹枞误以为她是对自己有意见。“既是不喜,娇娇也可换身其它的。我见你柜中多了好些亮色衣裳,娇娇喜欢那些吗。” “嗐,不是冲着你,丹枞。”裴乐之用伤了的右手扒拉丹枞腰间系着的并蒂莲荷包,嗤笑他:“竟还洗干净了留着?” “娇娇送的。” 裴乐之拉丹枞坐下,后者却眉头微拧,轻柔牵起她的手,小心检查包扎情况。 “没事了,你别担心。说起万松,我前些日子好久没见他。” “他前段告了假,回家照顾生病的寡父,近几日才回来。娇娇,我已经提点过他,这府上当唯你是从。方才又看了看府中仆从名录,一时在家生子中找不到特别合适的人选,你看是否还需要添人贴身侍候?” 裴乐之莞尔,勾着丹枞脖子亲了个嘴,然后坏心眼地看着他耳根渐红。 “不愧是我们家丹枞,这个提议好,我看要不找四个,凑齐春夏秋冬的名儿。”裴乐之眨巴眨巴眼睛,而后又露出懊恼神色:“可我钱不够啊,怕是养不了那么多仆从,先加个万松。” “娇娇又在玩笑,开支是从府上出,多两个仆从,倒还能负担得起。”丹枞说完,又想起来的路上,绮劝他跟娇娇认个错。 认错…… 丹枞轻轻握住裴乐之的手,问她:“娇娇,昨夜没来看你,是否怪我?” 第100章 正侍暂分家宅平宁(4) 裴乐之有些意外,心道这怎么有点儿不像是丹枞会说的话? “那不然呢?不过相处日久,我也算知道了丹大总管的德性,一贯的无嫉无妒,甚至主动给旁人制造机会。” 裴乐之说着,突然凑近丹枞耳边,轻笑道:“我昨日许了苏大夫,让方祁做侍君。” 丹枞眼睫抬头,轻声道了句“好。” 裴乐之不禁摇头,伸手拍了拍丹枞的脸,叹气:“那我还说,我记起从前的事了。” “当真?”丹枞的语气实在有些惊喜,弄得裴乐之倒是不解。 接下来,丹枞却又拢住裴乐之的肩,如释重负般轻叹了声:“那就好,娇娇你记起来就好。” “不过……娇娇,你记起来了多少?”丹枞这句话却是有些抖。 裴乐之很有些不明所以,她想起的那些记忆中,有关丹枞的画面其实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少得可怜,而他又何至于如此激动? 裴乐之如此想,便也如此问了出来。 丹枞心中松了口气。 他握紧了裴乐之的手,目光灼灼:“娇娇,我……不知该如何同你说,我其实……一直都很担心。我怕你有朝一日恢复记忆后,想起来,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曾经的感情。想起来好,想起来好,哪怕你就此厌弃于我……” 裴乐之张口欲说些什么,丹枞却继续摇头道:“倘若因为我鸠占鹊巢,而抢了他人姻缘……” 裴乐之心中百感交集,她忽伸手捂住了丹枞的嘴:“可如果,我早就记起来了呢?” 丹枞怔愣。 裴乐之于是伸手,将人拽到自己面前,安抚式地拍了拍他的背道:“是我想得太复杂吗?丹枞,我总觉得,你和我在一起不够开心。” “不是的娇娇。”丹枞使劲摇头,“可,你又是何时恢复的记忆?” “至少不是昨日,所以,方祁那儿,你得和我对对口风。”裴乐之嘴角忽然牵起一抹弧度:“如今听到我许了他人做侍君,你可有感到失落?” 丹枞眼中浮现出一片迷茫之色。 裴乐之没有不依不饶,她从怀中取出一张地契,“你看,这是什么。” 丹枞那张多数时刻都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难掩的惊讶神色。 只因这不仅是绮昨日给他看的几处宅院之一,还恰好是他已经看中,曾和林叔提起过的那处。 “娇娇?这……竟是立时生效的地契?” 丹枞惊讶,当初那宅院主人说是至少要等后年安顿好新住处后,才能出售,可如今这是怎么回事? “是呀。花了我一千八百八十八两呢,那主人太抠,说什么也不肯抹掉零头,我还是让万松去讲价的!我看啊那人就是想待价而沽,明明院子都没住人,还说什么后年才卖,不然就要加倍,大写的奸商。”裴乐之摇头,神情愤慨。 “不过呢,想想也是,事情不早定下来不安心,万一他又反悔卖给别人了呢。对了,丹枞,我听陆侍卫说,你不是去瞧了这院子好几次?今晨我便是跟万松出去看实景去了,那院子确实不错,布局简单又足够宽敞,用来做私塾最是合适不过。” “哎,丹枞,你怎么了,你别哭呀。” 裴乐之手忙脚乱地要用自己的贵重华服给丹枞擦眼泪,却被后者堪堪拦住:“别,娇娇,我欠你良多,这直裾袍卖了我也赔不起。” 裴乐之笑:“呀,丹枞你也学会贫嘴了,你整个人都是我的,说什么欠不欠?况且我们丹枞是宝贝,无价之宝。”裴乐之噘嘴,暗示丹枞。 一吻恒长。 躺在丹枞身上的时候,裴乐之摸着他乌黑的长发,编起了小辫子。 “丹枞你知道我的,是个财迷。这院子的确花了我好些银子,所以我现在可穷了,丹大总管好好教书,以后可得把宅子钱给我赚回来啊。” 丹枞失笑,顺着她的话道:“我的学识,大概只够做个普通塾师,束修什么的怕是不会很多。” “所以我要你做大做强。”裴乐之眼神坚定,对丹枞道:“丹枞,我偷偷进过你的房间,看过那一书架的书和你写的词赋。丹枞,是这身份束缚了你,而我,想你成为沈夫子那样声名在外的人物。” 这样,我就能把你扶正。 裴乐之没有把话说完,她想,事情要慢慢来。 “如果是娇娇所愿,我定会努力。” “好啊,丹夫子,击掌为誓。” 裴乐之伸手,丹枞依言击掌,而后紧紧握住裴乐之的手,喃喃喊她:“娇娇,我何其有幸,能得到你的爱意。” “哎呀,你这么肉麻倒搞得我挺不习惯,本来想让你以身相许的,然而我又想到我那一千两违约金。想想便罢了,中午休息,多给我讲几个故事呗,夫子大人?” “娇娇,别乱叫。” “哎呀,还害羞了,你又不是我夫子,我们俩这样,不算悖伦。”裴乐之偏要捉弄丹枞,直看到他满面通红才作罢。 “娇娇。” “嗯?” “你方才问我,听到许了方内侍做侍君可有感到失落。” “怎么?承认失落了?” “不是,我忽然觉得,我可以做个外室。到时候我在私塾,教孩子们读书,闲时你偶尔来看看我,我便很知足了。” “……” 裴乐之眉头紧锁,难以置信,她盯了丹枞好半天道:“丹枞……你,认真的?” “自然是真。”丹枞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已经开始浮现出一应场景。这样,是不是就意味着,他既能全了先主君和林叔的心愿,又能和娇娇在一起。 他发自真心地,觉着这个主意不错。 以往,他从未想过自己此生还会成家,今时今日这一切的幸福都让他既惶恐而又措手不及。但似乎,只要他和她彼此坚定,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车到山前,必定有路。 “娇娇,我们的孩子叫什么?”说完丹枞猛然反应过来不对,他怎么把自己的心里话给说了出来。丹枞捂住嘴,在裴乐之追问他方才说了什么时,闭口不言。 “丹枞喜欢孩子吗?” “不知,倒是喜欢教小孩子读书识字。” “那便是喜欢了,可我不喜欢。” “什么?娇娇……” “就我们两个在一起不好吗,生了孩子你就得对孩子负责,不能丢下她。” “娇娇说什么呢,我自然是喜欢同娇娇在一起的,况且……我又怎么会丢下我们的孩子呢?” 裴乐之沉默,抿唇不语。 她抱住丹枞的腰,掩盖自己失落的眼神。 良久,她道:“中午让厨房送菜到院里来,我们一起吃。也叫上万松、陆绮,还有方祁。另外,方祁在苏大夫那儿学医,顺便给我调理身体的事,我还没告诉你。” “娇娇,昨日我便问了方内侍的,这事我知道。” “哦,那你也知道我子嗣艰难?” “嗯,知道了。” “所以嘛,能不能有孩子还不一定呢,我只想看丹枞美人儿,不想看小孩儿。另外,你叫方祁嘴巴严点儿,这事我不想其它人知道,尤其是母亲。” “好,我明白。” “还有,以后别叫‘方内侍’了,叫他‘方祁’便是,你们都是同侍一妻的人了,还那么生分,嗯?” “咳,好。” 第101章 正侍暂分家宅平宁(5) 这一夜,方祁还是不打算离开。 白日里他去医馆给裴乐之熬了药带回来,中午就发现这府中格局竟然像是起了变化。只因,裴乐之把他叫来一起用膳,饭桌上,还让他和丹枞一起碰了杯,美其名曰“一杯泯恩仇”。 “从今日起呢,你们俩,就是我后院资历最老的唯二夫侍啦,一家人要和睦共处哈。谁要是敢起内讧,我就……把谁关柴房!” 当时方祁的嘴角就抽了抽,心想这不纯纯点他吗。所以今夜,说什么他也要留下来,把这一切弄个明白。 于是乎现在,房内。 裴乐之就这么饶有兴致地撑额看着,看着方祁做戏般在外间床榻虚躺几许,而后又自己捞起万松送来的新被子,倒在里间小榻上哼哼:“唔,之之,我还是觉得你房里的榻软和。”方祁这么说着,将下半张脸埋进裹成一团的锦被,桃花眼水色潋滟,只缱绻地望向裴乐之。 “你确定?”裴乐之揣手笑。 “我不会乱爬床的之之,我保证。” 裴乐之没有回答,唇边笑意玩味。 然而后半夜,方祁故技重施,在榻上哼哼唧唧道自己睡不着,硬要拉着裴乐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时,他才明白裴乐之此前的笑是什么意思。 方祁深吸一口气,却怎么也忽视不掉——皮肤上随她指尖传来的点点温热触感。方祁不禁抓紧薄被,可身上却还是不断泛起鸡皮疙瘩。 方祁的呼吸又重了几分。 “呼——之之,你……” “嗯?你不是说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现在可觉得真实了?”裴乐之伸手轻轻划过方祁袒露的胸前,指甲便留下一道浅红划痕。 “之之,我们,我们要进展得这么快吗?” “什么进展?”裴乐之佯装不懂,她此刻其实心也“砰砰”直跳,然而屋内烛火昏黄,她便以为能借此很好掩饰面色。裴乐之伸手,正要划开方祁身上最后一件蔽体里衣,却被方祁捉住手臂。 “之之,你……要好好待我。” 裴乐之点点头:“自然。” 方祁有些羞涩地松了手,将脸偏过一边去,使劲吸了口气。 衣衫散开,裴乐之吞了吞口水。 竟然真是一模一样…… 起先在春宫图里看见那些人形的时候,裴乐之总不太相信,这下见了真人版,她的眼睛都发直了。然而只是片刻,裴乐之便背转过身,将那床新被子甩到了方祁身上,“行了,拉上。” 方祁回神,一时之间又羞又恼:“之之!你就这么耍我?!” 裴乐之回头,皱眉道:“小祈子,人要自爱。” “你的意思是我不知廉耻?”方祁一把推开身上锦被,几步上前,忽然反抱住裴乐之的腰,恨恨道:“我爱你爱得卑微,之之。可你为何就不愿看看我?” 裴乐之皱眉:“我已经在重新接受你。” 方祁轻嗤一声,而后转到裴乐之面前,低头看她:“那你对我只摸不动,是不是不行?”方祁促狭一笑。 “哎呀,被你发现了。” “唔——” 南房处,起夜的万松似乎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声响,然而他一回身,却被廊柱旁的陆侍卫吓了一大跳,继而忘了这茬。 裴乐之房内,一片漆黑。原来是裴乐之方才听到外面万松一声叫喊,慌忙间灭了屋内蜡烛,此刻配合着这幽深夜色,裴乐之突然严肃起来,“我有个问题。” “之之你说,我知无不言。”月光透过窗棂,映照得方祁眼神清亮。 “你一直想要个孩子?”裴乐之皱眉望向方祁,“那你……知道怎么生孩子吗?” 方祁愕然,低声道:“自然是……知道。” “那你讲讲。” “?”方祁张了张嘴,沉默。 后来还是裴乐之一边提问一边引导,方祁才断断续续讲清这里的生育逻辑。男子幼年起月月温养命根,且靠沐浴保持身体馨香。成婚之日,阴阳调和,以纯精祈求妻主赏以子嗣。 裴乐之摇头,心道为何这些步骤和她的认知中的如此相似,但男的怎么会成为孕育一方? “婚前自渎不会落膜?” “……只有阴阳调和一起,才会落膜。” 裴乐之猜出了大半,她顺口道:“那就是成婚之日会检查?你的落膜呢?” “!”方祁突然感到害怕,难道她看出来了什么?方祁吸了吸鼻子:“之之嫌弃我?那日混乱,落膜本该是好好保存的,但我转头就被主母抓去打了好些板子,其它都不知道了……” “保存?你详细讲讲。” 方祁见裴乐之重点有偏,放下心来,“落膜是男子命根外的薄膜,脱落后需以特制香料保存,不然极易腐化,也会失了对证。” “这样。” “之之问我这么多干什么?这些本该有……”方祁突然住嘴,大户人家里一般是由主君给小辈安排教习姑姑,舅舅已逝,裴府如今无主君,而舅母身边的姜言姑姑早已不问各事。丹枞……不行!方祁警惕起来,声音带了讨好:“之之为何要问我这么多。” “不想回答?” 方祁沉默几瞬,偏头道:“也不是。” 裴乐之摇头,亦不再多问:“歇,晚安。” 一刻钟后。 方祁于榻上翻了个身,后知后觉地想起裴乐之手上有伤。他心道自己今夜是否太放肆了,如此引诱于她,要是丹枞必定不会…… 可他也不是丹枞那般怯懦犹豫的人。 不,他方祁就是方祁,他是一定要争的。 方祁为什么要和丹枞比? 方祁不和丹枞比。 方祁想清这场逻辑,却也还是不曾完全安心,他小声问道:“之之,你睡了么?你的手……怎么样?” 无人应答,方祁又翻过身,面向裴乐之的床榻。 床上人没有回答,但也明显尚未入睡。 方祁闷闷:“有事你叫我。” “嗯。” 第102章 协拟奏报灾初涉朝(1) 翌日,裴擒带着仆从于广济寺一路慢行回府,马车虽则低调,但也足够让人知道,她这趟是出了个小远门,特地去广济寺为爱女还愿。是以,那些早前递了拜帖和贺礼,却未得裴擒接待的官员,便也只好就此作罢。 谁人不知,裴擒之女裴乐之仅凭一句“万岁万岁万万岁”,就轻易得了女帝圣心,还能由文坛新秀沈是真亲自教导。 傻子复清明,如此大吉兆,裴擒的确得去还愿。 官场是官场的议论,而平民百姓看的热闹从来不属于自己,她们互相八卦闲聊几句后,又得回去面对今年天时不好,税赋难交的不堪现实。 沈是真观察许久,而后拦下几名刚和同伴分散的佃农,他像之前那样询问一二,最后又付以每人五钱的报酬。 却说沈是真为何会现于此处,只因他这几日都只身在京城附近郊县查探灾情,如今已是将情况摸了个大概,记录成册。他皱眉,看着纸张上罗列的人均耕地收成和税赋名目,心道是时候进宫一趟。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去个地方。 裴府,众人皆聚在花园,是为迎接主母和小姐回府的景象。因此,当几日不曾露面的沈是真找来时,连裴乐之都有些吃惊。 “沈夫子?久不见您——” 裴乐之话尚未说完,沈是真便作一揖道:“裴小姐,裴大人。我来的路上,便听得裴小姐这几日的奇闻趣事,倒还没来得及恭喜裴小姐。” 裴擒笑得和气:“托沈夫子的福。” 沈是真再不客套,摆手道:“是裴小姐自己的造化。我此次前来,是想借裴小姐一用,也正好考校一下,这几日裴小姐的功课是否有所荒废。” 裴乐之跟着沈是真进枕柯院前,还以为是什么随堂小考,把她吓得不轻,心想这几日都跑去烦心母亲的病,外加安宁后宅了,书本那是一点儿没摸。当然,丹枞给她念的风月话本除外。 沈是真将一支狼毫递给裴乐之时,后者尚在开小差。沈是真微微皱眉,喊她道:“裴小姐?你来执笔,我替你研墨。” “不敢不敢,让春颂来就好。”裴乐之回神,忙摆手,眼神示意春颂。 “不,她要出去。” 裴乐之愣了一瞬:“好,春颂,你到外面候着。” “请春颂姑娘把门一并带上。” 春颂推门的动作顿了顿,她本意是将门打开得大些,她自己在廊下候着。这下她只好顺着沈是真的话,老实带上门。 “这……乐之斗胆,沈夫子您为男子,考虑到您的清誉,我们或许开着门更为方便?”裴乐之话说得审慎。 沈是真却突然轻笑:“我们女——”他且握拳咳了一声,“女帝说了,民风开放,不要太讲这些死规矩。青天白日,且有第三人在外,怕什么。” 沈是真铺开纸,催促道:“好了裴小姐,现下你拟一份奏折,将京城周边的灾情状况呈报圣上。” 裴乐之执笔的手一顿:“灾情?我?沈夫子,乐之虽有幸前几日得见圣颜,但无官无职,想来是进不了宫。” 沈是真将一叠手稿取出,铺展于书案上,头也没抬:“就是这些,上面是我这几日私下查探的情况,你从中总结一二,比对出今年实际收成和税赋名目不当之处。” “等等,沈夫子是想让朝廷减税?” “不是减税,是天灾之年,本该有所调整。” “如此,可我母亲的新官职似乎是鸿胪寺少卿,不管这类……” 沈是真有些不耐烦,他不是没有听出裴乐之的犹豫谨慎之意,这让他想起了那些个瞒报消息的官员胥吏,层层遮掩,以致灾情一拖再拖,百姓苦不堪言。 “这折子我去递。” 言下之意是裴乐之只用拟写内容便是。 “如此,沈夫子高义。” 沈是真嗤笑,没有吭声。他研好墨后,直接脱靴上榻,翻过身去小憩。这几日奔波,他在外面的确睡得不好,裴府的布置妥当,是以此刻他便抽空歇息一二,下午还需进宫面圣。 裴乐之抬头看了眼,见沈是真背对自己睡觉去了,心中紧张感也少了大半,开始认真看起那叠手稿来。 毕竟在现代也是大学生的年纪,所谓热血青年,裴乐之看着手稿上密密麻麻的记录,还是逐渐眉头紧锁。 半个时辰过去,她的折子已写得差不多。轻轻将笔搁下,裴乐之略微抬头,发现沈是真还是睡着。 她索性不去喊他,从如此细致的手稿便可看出,沈是真这几日,必是奔劳许多。 裴乐之有些不解,他一个文人。 也是……一个文人,理想本该是经世济民的,只是之前,看他相貌堂堂,裴乐之下意识以为,他也只是那些善舞文弄墨,歌太平盛世的镶边之徒。 虽然这个刻板印象,在他指点自己改写奏折时已经消散许多。 但奈何沈夫子长得实在出挑。 裴乐之摇头,心想以貌取人是不对的,要不得,自己得改。 恰巧此时沈是真于榻上翻了个身,便平躺过来。裴乐之一时好心,起身拿起手边薄毯,走到沈是真面前,为他轻轻盖上。 沈是真是异域人士,高鼻深目却又标志大气,只是这样明艳亮眼的长相,却是不轻易常带笑的,即使是笑也得见其笑意敷衍,不达眼底。 裴乐之托腮,又欣赏了面前的美人两眼,感慨这样的反差冷面,当是小说里的热门人物。 哇靠!等等! 裴乐之连忙后退几步,她想到了什么。 刚刚这沈夫子说他自己面圣? 哇靠! 她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就算沈是真是张院长的弟子,但一介白衣,连她都不如,怎么能进宫面圣? 真相只有一个! 那就是,沈是真是女帝新宠。 哇靠哇靠,裴乐之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名义上的少年天才,新近宠臣,背地里跟女帝这样那样颠鸾倒凤,婉转承欢。 不是说女帝最是爱才,之前还将郦家的大龄公子迎进了宫,直接封为左后。 裴乐之的心“砰砰”直跳,不知是因为自己这大胆的猜测,还是因为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象沈是真在人前和女帝身下的两副面孔。 黄色废料警告?? 突然,裴乐之脸上的笑消失了。 她蹑手蹑脚向前,要把那薄毯扯下来。 废话,女帝新宠,岂是她敢染指的! 这不得撇清一切干系。 裴乐之突然觉得以后还有几个月教学时间,她要怎么和这个沈夫子既保持距离,又讨他欢心。 难度属实有点大。 沈是真就在这时睁开了眼:“裴小姐?这是作何?” 裴乐之看了看已经回到自己手上的薄毯,心虚地干笑几声:“这不,看沈夫子睡得熟,怕您凉了,来盖层毯子。” 沈是真揉了揉眉心,对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 好在裴乐之折子写得不错,沈是真看了看,算是一遍过。 裴乐之就此退下,但她抬脚快要迈过门槛时,却突然回头问了句:“不知夫子年方几何?” 裴乐之以为是自己问得唐突,所以沈是真才半天没有回答,却在转身将门合上之时,听他缓声道:“年初刚过二十七。” 裴乐之嘴角一抽,心道女帝今年已年近五十,而那个郦家子三十岁进宫。 不得了,裴乐之谄媚一笑:“知道了知道了,夫子明年生辰,学生定备厚礼。” “不必。” 第103章 协拟奏报灾初涉朝(2) 裴乐之想了想,还是把沈是真让自己拟奏折一事告诉了裴擒,然而裴擒并未多说什么,只道此事可以听沈夫子的。 这让裴乐之心中的疑惑更甚,于是她试探性地问了问沈是真与女帝的关系,却被裴擒严厉呵斥。 “阿乐,你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裴擒皱眉,很是不满,“需知圣上亲政十年,英明惜才,沈夫子也的确是个能人,此事绝不可能与风月挂钩。以后你也绝不可如今日这般荒唐揣度,至于其它的,日后时机合适我会告诉你。” “是,母亲,女儿知错。”裴乐之有些慌乱,不知是因着裴擒的责骂,还是她自己忽然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荒谬。 裴擒见裴乐之低头有些无措,心软道:“阿乐,你别怪母亲跟你说重话,既是神智清明,便多放些心思于读书上,绝不可沉湎情爱风月。至于此前寺中,我对你所言香火存续一事,也是一时兴起。我不知你今日的荒唐想法是哪儿来的,但要是和什么不正经的人事有关,我绝不姑息。” “不是方祁,母亲,这事儿还真不该他背锅,是我自己想岔了许多。” “我尚未提及是他,你何必慌着解释。”裴擒淡淡看了裴乐之一眼,“想来你自己也知道,他是府中最为不拘放浪的一个。行正路尚好,若是学些狐媚惑主的本领,也实在是对不起冠华当年的教诲。” 提及“当年”二字,裴擒眼神都黯淡许多。“当年他来府中的时候,已能识文断字,后面几年都是由你父亲亲自教导,如今长成这般,也是让人唏嘘。” 裴乐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感觉得到,裴擒现在一味觉得是方祁带坏了自己,甚至可能对其鄙薄更深。 可这事怎么说呢?总不能说是自己看的小说太多,小说里都这么写的。况且裴擒可能也不太愿意相信,纯粹就是自己的女儿长歪了。 裴乐之坐直身,认真道:“母亲放心,既然方祁是我的人,我自当好好约束他,况且他在父亲膝下受教多年,耳濡目染本心也应当不坏。母亲可知,他其实常常在医馆帮忙义诊?” “义诊?你倒还帮他说起话来。” “什么都瞒不过母亲。说来还有一事,我想聘苏氏医馆的苏焕苏大夫做府医,她恰好是方祁的姨母。” “苏焕?我记得她,当年方家出事后她找来,还是你父亲见的她。只是为何单单找她?你若是想置府医,大可从济世堂的大夫里选一名,那儿的大夫已经是民间医术最好的了。” “母亲放心,我已经打听过了,苏大夫其实也医术精湛,只是她行事低调,且多给平民义诊,名气上便逊色些。” “可以,你看着办就是。” 裴乐之走出思爱院的时候,手心都是黏腻的汗,她将右手窄袖往下又拉了拉,生怕没有遮住手腕伤痕。 “小姐当心,脚下有台阶。” 听得春颂提醒,裴乐之才回神看脚下。 好险,差点儿踩空。 方才也好险,她差点儿就说岔了。 倘若她真用了自己之前那套漏洞百出的说辞,怕是今日很难脱身。只因她伤在手腕,伤口又深,这样的伤口根本不可能是自己不小心所致。况且裴擒善武,一旦看清伤口走势,便会轻易发现这伤口该是有人于对面,右上方斜划过来。 裴乐之想了想,带着春颂去了管事院。 裴乐之进屋的时候,丹枞正在书案前认真核账。想到自己方才在枕柯院奋笔疾书的情形,裴乐之没忍住,将此事又和丹枞提了一遍,也少不得抱怨一番。 “丹枞,你说沈夫子名气这么大,又是被钦点应考,想来多半是会高中的。可圣上这么捧他,不怕被人说是徇有私心吗?比如,像是之前左郦后有才,圣上甚爱……” 丹枞抬头看了裴乐之一眼,而后搁笔,示意她噤声道:“娇娇,以后你当谨慎,不要妄议圣上。” “我知道,我只是偷偷问你。” 丹枞摇头:“和我也不行,以后说成了习惯,在外唯恐被人抓住错处。” 裴乐之撇嘴,还是点了点头,而后岔开话题:“对了丹枞,我手腕受伤一事,还要你招呼下那日在院中的仆从,别让他们把这事说出去。” “放心,我已打过招呼。此事的确不宜声张,不过娇娇你的伤恢复得可还好?”丹枞说着,伸手轻轻拉过裴乐之的右手,蹙眉道:“我知你怕被主母看见,但这几日恢复期间,私下还是少穿这样的窄袖衣裳。” “丹枞懂我,这世上怎么会有丹枞这么贴心的人呀。”裴乐之笑嘻嘻地分了一缕丹枞的长发,拿在手上把玩。 “娇娇,圣上为政清明,自然爱才,可我并不认为,沈夫子会和左郦后一样。娇娇为何要把帝王赏识之恩和风月情事相混,我看那些个话本,是该给你收起来了。” 裴乐之抿唇,没想到丹枞还会突然又扯回这个话题,只是要收她的话本子又是什么鬼。 不过,风月情事…… 第二次听这个词,裴乐之脑子里好像串起了什么线索。 “丹枞!你说得对!”裴乐之抱着丹枞猛亲了一口,亲完觉得不过瘾,又连着亲了好几口。 丹枞不知其中缘由,只是被裴乐之亲得脸颊绯红,耳根都发烫。 他支支吾吾道:“娇娇聊天便聊天,如此……是干什么。” “当然是表达对宝贝丹枞的喜爱之情!我们丹枞最是思维敏锐,又拎得清。圣上为政以德,若以风月之事编排其与臣下的关系,当真是小人之心险恶至极。” “咳,娇娇也不至于这么骂自己。” 裴乐之嘴角抽了抽:“谁说我是在骂自己。好,我在骂一刻钟前的自己。” 裴乐之此话不假,她方才是因丹枞的话,才突然明白自己究竟想岔了何处。她想起自己从前看的小说甚至是野史里,写女帝多半离不了和男臣子的感情绯闻,当然更多的还有那些黄色废料。 裴乐之摇头,但凡沈是真是个女的,她就不会这么亵渎女帝了。 男帝也有花边情史,但男帝的朝堂上没几个女人,有也多是女扮男装,所以小说里的君臣禁忌是为看点。 可女帝,为何也要这样?逃脱了雌伏命运的女人,难道还依旧囿于男人的逻辑? 裴乐之第一次感觉到了诡异。 也对探索未来,有了更多的兴奋感。 第104章 协拟奏报灾初涉朝(3) 裴乐之和丹枞行在路上,但见稻田里的水稻几乎干死大半,原本用作引水灌溉的一条小河也已经断流,露出大大小小的裂痕。 “今年天时的确不好,六月立秋,农民怕是早已做好了收成一般的准备,没想到竟又来一场大旱,直把人逼入颗粒无收的绝境。如此境况,胥吏却还要提前征税。”丹枞摇头,心疼地捧起身边一株萎蔫的水稻。 一旁的裴乐之抿唇,心道丹枞实在是,有些太有情怀了。毕竟,自己就没从他嘴里听过几次长篇大论。 算了,自己定的正君,忧国忧民也认了。 裴乐之拍了拍丹枞的肩,将从沈是真那儿听来的后话,说给了丹枞听。 却说此次旱灾来得的确突然,又恰巧只影响了京城周边几县。本来这几个县地理位置特殊,理应受到地方官员重视,然而成也败也,就是因为地方官员太过重视,未勘定各地具体受灾程度,便着急忙慌地开仓放粮,导致这些本就处于几州边界的县,一时之间还因灾致富了去。等到官府发现常平仓的粮食消耗太快时,赈济活动已经持续多时。 这下该如何是好?旱灾仍在,赈济活动总不能突然取消。这时,不知是哪个脑子活络的出了个主意,称可以用提前征收税赋,以免后续歉收时农民负担不起为由,将多发的官粮收上来点。后续朝廷勘灾,势必会减免税赋,如此既能抹平官粮多发一事,地方也不用承担虚报灾情的风险。 这些消息是写完折子的第二日沈是真说与她听的,裴乐之不是没有好奇过,沈是真为什么能知道这么多审讯内幕。不过后来她想了想,沈是真既然能递奏折进宫,想来是有自己的通天门道。 一封奏折就能让女帝着令户部尚书亲自督办此事,裴乐之不禁觉得自己此前当真小看了沈夫子。当然,女帝对此事之重视,反应迅速,让裴乐之对其的敬仰不禁又多几分。 此刻,听完首尾的丹枞也给出了自己的至高评价:“沈夫子愿意为民请命,而圣上又如此重视民生,得遇明主,实乃我朝之幸。” 裴乐之点头,却是“扑哧”一笑:“丹枞这样倒真像个夫子了。走,我们回庄子去。” 这趟来庄子上,裴乐之除了探望林致以外,最主要的任务便是去拿义仓的钥匙,开仓放粮。 虽则官府已有赈济行为,但出了此前的混乱之事,且考虑到当前大旱未停,饥荒现象仍然普遍,裴乐之和裴擒商议一二,便决定将方冠华生前主持修建的义仓打开,放粮赈济灾民。这事也得到了沈是真的大力支持,他道官府当前首要之事是勘定灾情严重程度并颁布税赋减免政策,而从周边州县调集粮食还需些时日,裴府此刻开义仓放粮,正可解燃眉之急。 是以,裴乐之今日便和丹枞来了裴府庄子找林致。久不见两个小辈,二人还是一起前来,林致很是高兴,开了一坛石冻春,拉着她们喝酒。 “你们两个小没良心的,倒终于记起来看我了?”说罢,林致自饮一杯,哼了一声:“还不对,若不是要来跟我取义仓钥匙,便还想不起我这把老骨头。” “确是我的疏忽,以后肯定是要多来看看林叔您的。”裴乐之恭恭敬敬拿起酒杯,也示意丹枞道:“丹枞,我们敬林叔一杯。” “林叔,枞儿敬您。” 林致笑着和二人碰杯,将石冻春一饮而尽。 拜别林致后,裴乐之酒劲上头,回去路上见着一处精致的六角亭,便立马拉着丹枞往亭里钻。 斜靠在栏杆上,裴乐之拽着丹枞的衣领,一把将人拉近,而后不顾对方还在怔愣,就撬开他的唇吻了起来。丹枞失力,却也借着石冻春的醉意,动情地搂住裴乐之的腰身,热烈回吻她。 他想起绮所言,那夜娇娇房中的异响。 丹枞眉头轻轻皱起,他小心托起裴乐之的脖颈,毫无章法地去吻她的脸颊,她的额头,而后向下,吻她细长的脖子。 裴乐之迷迷糊糊地觉得浑身舒坦,心道丹枞酒后竟也如此主动,看来以后未必不能哄他多跟自己喝上几杯。 丹枞的吻实在不同往常,裴乐之不由哼了哼,却突然被丹枞慌张地堵住了嘴。 是了,她们还在外面,这儿是庄子上。 裴乐之眼神有片刻清明,却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夜她也是这么堵着方祁,怕被人听见。 裴乐之勉强找回理智,刚想让丹枞扶她先回厢房。却听有几声重重的咳嗽,似从不远处传来。 裴丹二人瞬间都清醒了,尤其是丹枞,只因他听得出,这声咳嗽,来自林致。 林致站在亭旁双层楼廊的上层,有些脸热地看着这对小年轻。他假装是才来不久,尴尬道:“咳,夜间风大,枞儿先带小姐回房去。另外,我有事找你,等会儿记得来我屋中一趟。” “是,林叔。”裴丹二人双双应道,而后带着被抓包的窘迫,迅速离开了六角亭。 既是来到庄子上,裴丹二人便分别住着两间邻近的厢房。是以,夜半丹枞突然从身后抱住自己的时候,裴乐之有些意外。 “丹枞,你今夜,主动地有些过分了。”裴乐之说着,翻过身,玩闹般掐了掐丹枞的脸,“让我看看是不是我的丹枞。” “娇娇,我好高兴,方才我将私塾宅子一事告诉了林叔。”丹枞紧紧搂住裴乐之道,“其实,早前我看中的,便是那处宅子,只是原打算后年再将它定下来。” “这么巧?我只是让陆绮把你们曾去过的院子都列出来。看来,我跟丹枞当真是心意相通,缘分不浅的。” “不浅,一点儿也不浅。” 这一夜,丹枞是搂着裴乐之睡着的。 或许是酒醉壮胆,他的表现才不同于平时。而翌日一早,前来送账本的林致,最终在裴乐之房内找到他人时,丹枞又恢复了那副凛然端方的模样。 “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枞儿,这是昨夜说的账本,就不打扰你们小年轻了。”林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而后转身出了门。 “什么账本啊?” “是府上去年的一本账,在府中没找到,没曾想落在了庄子上。” “这样。丹枞你今日给我绾的什么发髻?之前好像都没见过。” “是同心髻,娇娇。绾发同心,白首不离。” 自然又是一吻。 第105章 开仓赈济裴毕初见(1) 翌日,春颂和万松也来到了庄子上帮忙,后者还去成衣店取了两套衣裳。 春颂将提篮里的药拿出几副,转述道:“小姐,这是方内侍让我带的这几日的药,咳咳,他还让我带句话说……说您厚此薄彼,走哪儿都只带着丹总管。”春颂说完不免笑了笑,紧接着又补充道:“但我让万松把那套衣裳给方内侍了,瞧着他倒是很高兴的。” “你们俩干得不错。”裴乐之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赞许道。 “娇娇,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丹枞从外面走进了屋,“义仓那边已经布置妥当,午间便可施粥。” “好啊丹枞,办事效率真高。”裴乐之挽过丹枞手臂,道:“我前段定了套萸紫的圆领袍,你来得正好,试试看合不合身。” 等丹枞从屏风后转出来时,看到的却是和他同样一身萸紫的裴乐之。他不由愣了愣:“娇娇,你真好看。” 裴乐之笑,去牵他的手:“我们丹枞也好看。不过,你就没看出些什么?” “你我的衣裳似乎有些相似?” “是极!我特意选的,像不像情侣装?不过嘛,这衣裳,方祁也有一套。改明儿我们三个就穿着这身,一起去秋日郊游!” 丹枞笑,柔声答了句“好”。 因着是开仓赈济的目的,裴乐之一行人都换上了样式简单的暗色衣裳。对于裴乐之也换上仆从灰服的做法,丹枞起先是不赞成的。然而裴乐之却道此番行事不应高调,她们都穿得一样普通就好。 此外,裴府的粥棚外还挂了个幌子,上书“圣上恩典”四字。由是,这方圆几里很快都传开了来,道裴府得圣上恩荣,又将恩典广施灾民,开仓赈济。大义之举,莫不让人感激涕零。 毕府的粥棚刚刚搭好之时,毕无咎便听得沿途灾民在传颂裴府开义仓施粥一事。他叫来顺意,吩咐道:“你去看看裴府的粥棚离我们有多远,如果太近,我们便挪到那边的岔路口去,别重复了。” 顺意得令去探看情况,毕无咎身边便只留了开心一人。他来的时候是坐的马车,这下却想徒步行路,看看这周边的灾情。 入目皆是田间的干枯之色,毕无咎也不禁皱眉,不曾想这场干旱竟然如此严重。昨日其母毕如琢在晚膳席间对家人道,圣上不知从哪儿知晓了京城周边奇旱一事,当即召了他的姨母——户部尚书毕问贤进宫,发了好大一通火。除了刑部连夜捉拿数十个地方胥吏以外,圣上还斥令毕问贤亲自督办,三日内必须勘定灾情,尤其优先保障好灾民的吃食问题。 这样一来,毕无咎的父亲毕主君便提议道,不如让自己的孩儿毕无咎去施粥赈灾,也表表她们毕家为民所忧的态度。正好此前五六年间,毕无咎每年都会于腊八时节,到京郊施腊八粥。此时,他去代表毕府赈灾,最为合适不过。 是以今日,毕无咎便带着一群仆从来到了此处。毕无咎在田间小路走着走着,突然想去看看,这个最近颇在话题中心的裴府,此次派了谁来主持施粥一事。 〈〉 如果说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爱,那一定得算上毕无咎这份。 毕无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远远的,只一眼,那个着灰服挽素髻的女子,笑容浅淡,一下子就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哪怕大概猜到,甚至是后来明确知道,她就是那个裴乐之——顾榴石的未婚妻,他也着了魔般,想得到她青眼有加的情意。 此刻裴乐之正扯起个笑脸,招呼灾民不要哄抢,哄抢会乱,乱了就会耽搁领粥速度。裴乐之这么一番逻辑梳理下来,方才还有些乱哄哄的人群,一下子自然成队,安静排着领起粥来。 裴乐之将丹枞叫到最前头,让他去给灾民盛粥。这是裴乐之的小心思,她打算让丹枞在众人面前混个脸熟,毕竟灾情过去后,这些灾民还要正常生活,而她们,都有可能是丹枞私塾的第一波生源所在。 裴乐之为自己的安排得意万分,嘴角的笑容也就越拉越大。却突然,一道清亮的嗓音自她身后响起:“请问这位姐姐,可是裴府粥棚的主事人?” 裴乐之回头,不免惊叹于面前人这样一副干净的面相,声如其人,明亮清丽。 裴乐之心情颇好,但她摇了摇头道:“不是,主事人在那儿。”裴乐之指的是丹枞的方向。 毕无咎随裴乐之所指方向望去,见只是名着暗纹灰服的男子,虽则容貌清秀,但动作肯定没有自己施粥来得优雅。毕无咎下意识伸手,扯了扯自己额间的绣金红宝石抹额,心道来的路上没注意,可千万别带歪了,在她面前出丑。 哪知毕无咎是多心了,裴乐之只看了他两眼,心中感慨世上美男还是多,就转头继续关注灾民队伍去了,连他和顾榴石有几分相像都没有辨别出来。 毕无咎甚至准备好了,等会该如何介绍自己。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感兴趣。 毕无咎轻咳一声,继续开口道:“我见那位哥哥甚是繁忙,不知姐姐可否随无咎个方便,同我一起去前方看看我们的粥棚选址是否合适?” “嗯?什么选址。”裴乐之想起刚才万松跟自己汇报,说是有一个穿着上好布料的人,似远远在打量她们的粥棚。裴乐之挑眉,不会就是眼前这个人。 裴乐之这才正眼打量起面前这个少年来,她换上笑脸:“不知小公子贵姓?今日也是来此施粥的么?” 毕无咎有些郁闷,他方才明明都自称“无咎”了,面前女子怎么才想起问他的姓名?难道她不知道自己在京中的才名吗? 这是第一次,毕无咎对自己“小檀郎”的称号没有感到厌恶,甚至是隐隐有些高兴。就如他今日,因着以往的美名而被家中派来施粥,才能有幸遇见她。 此刻,毕无咎无比庆幸,自己一直有听父亲的话,年年施粥,博个贤良的好名声。 “在下毕府毕无咎,年方十八,尚。”毕无咎突然止住声,心道好险,差点要说出那句“尚未婚配”。”毕无咎脸色通红,却是第一次感觉到了何为小鹿乱撞。 裴乐之诧异:“竟是毕小公子。”她记得这个人,上次在书摊上买的那本《东朝美男轶闻》里,她第一次知道顾榴石竟然还有个“檀郎”的美名,想起顾榴石那表里不一的拽样子,裴乐之当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而书中下一页人物,便是这位毕无咎,人称“小檀郎”,只因他和顾榴石都喜着红衣,又小他几岁,素有贤名,也是众府竞相追逐的对象。 没想到面前女子接了这句便再没有下文,毕无咎心急道:“无咎还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在下裴府裴乐之,今年将满二十一。” 毕无咎愣了愣,良久没有说话,虽然这个答案他早有准备。 一旁的开心也骤然一愣,心道这……怎么会是那传说中的痴儿裴小姐?!府中人皆知公子和那顾公子一向不对付,方才还见公子似乎很高兴的样子,但这裴小姐是顾公子的未婚妻…… 开心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然而下一刻他便听自家公子声音轻快道:“如此姐姐便当真可称我为‘小公子’了。” 毕无咎笑得乖巧,很自来熟地喊道:“姐姐,现在可以随无咎一起,去看看我们府上的粥棚选址吗。” 开心觉得很奇怪,自家公子的声音好像变细了许多。(作者:因为夹起来了hhhh) 而裴乐之和春颂也有些莫名,这毕公子为何如此热情。(作者:因为爱情) 第106章 开仓赈济裴毕初见(2) 暮野四合,第一日施粥就此结束。 裴乐之一行人正准备返回庄子,却见毕无咎坐着他府上的马车,高兴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遥遥招呼裴乐之道:“姐姐,姐姐!” 裴乐之驻足:“小公子有何事?天色已晚,快归家去。” 毕无咎微微颔首,算是礼貌地和裴乐之身后众人打了个招呼,他道:“无咎想问,姐姐明日可还会在此处?家中长辈本是担心我带的仆从过少,但如果姐姐在此,她们便都该放心了。” “啊哈?”裴乐之一头雾水,这热情的毕公子实在太过热情,这话说的好像自己和他交情深厚,能一路保护他似的。再说,他这两辆马车的阵仗,还带少了人吗…… 然而裴乐之转念一想,此为饥馑之时,他又是名大家男子,敢出城外施粥,确实是种勇气和担当。裴乐之莞尔:“我明后日都在。小公子有什么事,也可去前面二里路的裴府庄子找我。今夜,小公子当是先回城的?” 听得裴乐之关心自己,毕无咎心里乐开了花:“姐姐猜得对,毕府家规,夜不外宿,姐姐,我们明日见!” “明日见,小公子。” 毕无咎的马车从她们面前驶过。 待人走远后,丹枞才问起毕无咎来。裴乐之简单说了说下午他央自己同去粥棚一事,末了裴乐之道:“这毕无咎想来还是怕的,一介男子,出入灾民之所,我们倒是可以多照应照应他。不过,毕府此时施粥,保不准是想将功补过?” 丹枞点头:“有这个可能,但毕小公子此前也常年施粥行善,这次出来也确实可敬。” 春颂想了想,还是插了个嘴:“小姐,我方才好像看到,那毕公子的第二辆马车里坐的仆从,都是擅武的。” “正常的,想来他家里人也不会放心他就这么出来。做得不错,观察细致。”裴乐之笑着又夸了春颂一句。 等裴乐之她们回到庄子时,林致已经着人摆好了晚膳。席间,裴乐之思忖着将私塾一事提了出来,此前她已经和丹枞商量过,左右那处宅子离这儿也不远,可以将林致先接去常住,让私塾初具模样。 “林叔,不若您先去私塾主持事务,这也是您一直关心的事,对吗?”裴乐之笑意盈盈地邀请林致。 林致拿着筷子的手一滞,他抬眼看了看丹枞,后者也是一脸希冀地望着他。 林致放下筷子:“小姐出手阔绰,肯待枞儿至此,老身在此谢过了。” “林叔别这么说,您风光正好,哪里就老了。到时候说不定您一去,我还得乖乖听课,叫您一声夫子呢。”裴乐之说笑道。 “此事,小姐请容老身再考虑考虑。” 裴乐之的笑容有片刻凝滞,她没想到林致竟会拒绝自己。裴乐之还想再说些什么时,丹枞却拉住了她的袖子,裴乐之只好作罢。 后面饶是丹枞去问,林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自己想再考虑考虑。丹枞有些莫名不安,以为林叔是怪他不仅出尔反尔,还让娇娇为自己买下那处宅院。 可是丹枞觉得,他想努力一下,他真的很想留在娇娇身边,陪着她。 即使他曾以为自己残破不堪,这辈子都不配得到谁的爱重。 如此丹枞惴惴不安地在庄子这边待了两日,但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林叔待他与往常无异,除了没有答应私塾一事。期间陆绮还来看过他一次,带来消息说主母喝了苏大夫的药后,常年的失眠多梦之症竟有所好转,而方内侍似乎也因此,又得了主母欢心云云。 丹枞收拾好心情,决心回府后和主母坦白一切,坦白自己对娇娇的感情,也请她原谅自己对先主君遗愿的背弃。 而裴乐之这边,就相对轻松多了。 她只是很不理解,这个毕无咎为什么要如此热络地结识自己。面对主动接近自己的人,裴乐之的危机感雷达直响。 施粥第二日,毕无咎差人来说他那儿的灾民有些吵嚷,烦请自己前去帮忙安抚一二。然而裴乐之去了后,发现灾民都在颇有秩序地排队领粥,哪儿有什么骚乱,亏得她还火急火燎地跑了过去,生怕这毕无咎受什么欺辱。当然,裴乐之跑得太累,便席地而坐,在大树下看了有一会儿毕无咎施粥。 要是裴乐之能有什么上帝视角,她就能知道毕无咎在看到她来时,心里是有多么紧张。 为着这一次“无意”的会面,毕无咎在家里连夜排练了好多遍。 分明是做过数年的动作,走过数次的流程,他却总觉得哪儿哪儿的角度都不对,哪儿哪儿的姿态还不够优雅。直折腾到夜半,他才有些不舍地上床歇息,晨起时又因眼下的乌青,耗了多时敷粉遮掩。 第三日,毕无咎那儿的粥棚锅翻了,白花花的米粥撒了一地,看得裴乐之好不心疼。于是不出意外地,裴乐之将裴府粥棚的粮食借了大半给毕无咎,后者千恩万谢地受了,道回府后必登门拜谢。 如此一来二往,她们两家竟像是非常熟悉一般。至少,在那些受到赈济的灾民看来是这样的,等她们一起乘毕府马车回城时,竟沿路听到,灾民间甚至开始流传起,裴小姐和毕公子是圣上派来的神仙童子,救苦济世的言论。 裴乐之放下马车窗帘,嘴角抽了抽。 她心道,这要不是自己已有婚约,坊间怕是能给她编成她和毕无咎二人才貌相宜,堪为神仙眷侣的传言。 裴乐之掩饰性地一咳,拉过丹枞的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方才那些传言,她们这一车的人应该都听到了。 本来这趟回府,裴乐之是没想到要坐毕府马车的,然而庄子上的马行至半路突然生了病,怎么也不肯前行,恰巧毕无咎掀帘问她要不要同行,裴乐之便带着丹枞她们上了车。 不过,毕无咎给她指的,是第二辆马车。 “抱歉姐姐,毕府家规,不与外女同乘。” 然而就算不是毕无咎自己乘的那辆马车,这马车也着实豪华……裴乐之和丹枞、春颂还有万松都上了车,连带还有毕无咎自己的四个仆从,这看着一般的马车,竟是足足容纳了八个成人,更别说中间还摆了一方小茶几。 裴乐之只觉得,毕无咎在家着实受宠。 “姐姐?姐姐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原来是马车轮子出了故障,中途停下修理。而毕无咎,就趁着这个空档,上了裴乐之的马车。 裴乐之回神,歉意一笑:“小公子方才说什么?我走神了没有听到。” “我说,姐姐方才是否听到,竟有人说我们女才郎貌,是一对璧人。” “灾民们不知内情,误会罢了。” “姐姐说的什么内情?”毕无咎天真地眨了眨眼。 “小公子身份尊贵,而我也早有婚约,当是各自有各自的璧人。” 毕无咎安静了。 “姐姐说的是,无咎就是来此说明情况,想让姐姐不要介意的。” 毕无咎回到自己马车上时,实心眼的开心问他道:“公子,主君不是说了不能与外女同乘。” “对啊,所以我只是呆了一会儿,就回到我自己的马车了呀。” “好像是这个道理。”顺意附和道。 到裴府时,毕府马车停了下来,裴乐之一行人就此下车。裴乐之免不得对毕无咎客套道谢一番,然后者又言辞恳切,道改日还要登门拜访,多谢裴府几日粥棚相助之恩。 裴乐之进非晚斋的时候,觉得自己突然想通了什么关窍。户部尚书毕问贤为官不力,此次差点被圣上罚俸,好在她态度积极赈灾迅速,毕府也给力助她,才得将功抵过,没落什么实质性的惩罚。可如今裴府,暂时没有和这枝叶繁茂的毕府有攀扯的打算。 裴乐之皱眉,一时对毕无咎的来意捉摸不定,更生了远离的心思。 第107章 开仓赈济裴毕初见(3) 施粥一事暂告一段落,后续裴府粥棚主要留了万松长期值守,而丹枞则作为名义上的裴府代表,时不时去巡视一番,亲自施粥。 裴乐之这边,一来因为买了院子,二来她见开仓放粮是极耗本钱的一件事,由是深深觉得自己的钱一点儿也不够花,得想办法搞些财路。 裴乐之最先想到的,是方祁之前曾说的钱庄利息。她这个想法成型的时候,适逢夜间亥时众人都快歇息,然而裴乐之脑子里赚钱的想法愈演愈烈,于是她干脆从床上坐起,很行动派地披了件斗篷,带着春颂直奔栖逢楼。 没成想裴乐之进屋的时候,方祁刚刚沐浴出来,穿着松松垮垮的里衣,很是随意地盘腿斜靠在美人榻上擦头发。方祁喜欢于浴后在屋内燃香,燃的还是辛香窜脏腑的苏合香,裴乐之莫名觉得这香味有些熟悉,但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便也作罢。 最后,这一场夜谈的结果就是,裴乐之决定将自己手上剩下的两千五百两先取出来,存进规模小一点的钱庄,其余几百两留作灵活使用。由于方祁同钱庄的伙计有些交情,能让其帮忙牵线,让她们将银子在钱庄急需之时高利存入,赚取利息。如此既解了钱庄的急难,自己又能获利,伙计也赚点佣金。裴乐之想了想,古今中外差不多的投机逻辑,倒也可行,便走了方祁的路子。 然而裴乐之去时轻巧,回时却并不轻松。方祁先是连哄带骗地让裴乐之将春颂赶了出去,说是要给她看个宝贝。没成想房中单只剩下二人时,方祁便邪笑着,要拉裴乐之上他的榻。 裴乐之并没有动方祁的打算,然而她越是拒绝,方祁便越是想缠着她。裴乐之眉头紧锁地被方祁牵着,摸上某处时,方祁便哑着声音喊出一声令人遐想的“之之”,而后沉醉地,去含她的耳垂。 春颂在门外听到声音,犹豫着是否该闯进去,却被裴乐之先行一步喝止。毕竟此时方祁春光大泄,春颂实在不宜进来,甚至,在裴乐之挣扎一二后,她选择让春颂在外面守着,捂上耳朵。 裴乐之推门出来的时候,背上都是混着苏合香的汗。她捻了捻右手,却总觉得手上黏腻,虽然刚刚出门前,方祁已经用锦帕,将她的手擦了个干净。 裴乐之摇头,心道凡事只有一次和无数次。方祁这次一定要闹着她,说让她亲自感受感受他对她的灼热感情,而这一切的放肆,便都是源于那美人横陈的荒唐一夜。 回去路上,春颂虽然对方才的事闭口不言,但面上神色明显复杂,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而裴乐之主动开了口,告诉她道,“春颂你需知,我动谁,不一定显得深爱,而我不动谁,才是真的珍而重之。”春颂似有所悟地点点头,而说出这话的裴乐之也有些浑浑噩噩,她也不知道这话是她编好的理由,还是发自真心的想法。 只道事有其法,因果随缘。 裴乐之突然想到,以后既然要为丹枞抬身份,那便不宜让他经常进出自己的院子,给人以色侍人的把柄和碎嘴可能。裴乐之决定,以后尽量是自己,去院子里找他。 是以,翌日清早,裴乐之绕着府上跑了两圈后,又一路径直去了丹枞所在的管事院。二人照例的你侬我侬一番,分别时裴乐之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丹枞。后者想起裴乐之一路以来,对自己的多番爱重,不免失了情绪控制,眼眶泛红。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是否所有美到极致的感情,都会在人误以为圆满将至的那一刹,陡然摔碎,徒留一地唏嘘。 这个问题,丹枞曾在漆黑的夜里,无声问过自己数次。 可是他没有答案。 毕竟在美梦破碎的前一刻,谁能预料得到不幸将至?而美梦既碎后的每一分秒,不幸都将在寂寂无声的黑夜里,如影随形。 时间回到现在。 裴乐之从管事院出来,又去膳厅陪了裴擒用早膳,心情大好。 苏焕的方子果真如有神效,连裴擒自己都连连惊奇,她明显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与以往大有不同,一日比一日见好。 却说裴擒在和裴乐之说笑间,顺口提及了此事的重要人物方祁。裴擒道,应该赏赏那孩子,况且他最近,还在尽心竭力地给裴乐之保养身体。 说及此,裴乐之也随口道,自己前段已经给方祁定了一套萸紫的圆领袍,甚是好看。裴擒便接着问,裴乐之自己有没有新衣,要是有什么新鲜式样,就让丹枞去定。 裴乐之有心在裴擒面前表现自己对丹枞的喜爱,于是就让春颂去请丹枞过来,还尤其叮嘱,要让丹枞换上自己定的那套萸紫的圆领袍来。 说来这萸紫的圆领袍,便是在庄子上时,裴乐之拿出来的那套情侣装。此前,裴乐之见方祁那身水云布的蓝衣裳着实亮眼,就想着也给丹枞打扮打扮。最后挑布料的时候,裴乐之第一眼就看上了那匹萸紫的绸缎,她觉得这就是为丹枞量身打造的布料。至于为何制衣时顺带捎上了方祁,裴乐之回忆起来,也觉得是一瞬间的想法。 果不其然,丹枞素日喜用玉簪绾发,温润古朴的白玉簪,配上低调而不失贵重的萸紫服。 二人站在一起时,宛如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裴擒笑得和蔼,连连称赞。 过了一会儿,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挥手道自己累了,让裴乐之和丹枞二人先行退下。裴乐之正在兴头,不疑有他,就拉着丹枞欢欢喜喜地作别了裴擒。 待两个小辈走后,裴擒开始细细回想方才的情景。她低头,拿起茶盖,便看到了碗中茶水面上,映出的面孔倒影。 裴擒一愣,不可不谓心惊。 第108章 堪怜有情人成兄妹(1) 思爱院,密室。 裴擒伫立于一幅画像前,久久不曾回神。 画中女子横一杆丈八银尖缠蛇枪,为弓步平张势,端的是一个英姿飒爽,傲气逼人。其右后方的男子怀抱琵琶,亦有松竹之姿,观其手上动作,十指翻飞,似乎真有激昂曲乐力透卷轴而出,让人震撼。 裴擒踱步走至密室角落的兵器架前,架上那杆长枪早已不再锃亮,裴擒抬手,摸了满手灰尘。突然,她提起这杆十三斤重的长枪,大步流星出了密室。 裴府别院,裴擒猛地推开姜言的房门。 正在倒药的姜言手一抖,碗中棕褐色的药液就这么顺着花盆,撒了一地。早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刹,姜言就站起了身,而后者手中那杆银尖缠蛇枪,更是在此刻,直接勾起她经年的记忆。 姜言颤声道:“主母……您来了。” “为我弹一曲《破阵乐》,姜言。” “姜言……遵命。” 裴擒已经多年不曾舞枪。 初时她的动作生涩,甚至没能跟上曲调,然至曲中最为意气昂扬的一段时,裴擒却突然得力,拦、拿、挑、拨、云、劈、穿,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恰似以枪为笔地为纸,左盘右蹙,走龙蛇。 眼前人似又回到了当初的意气风发少年时,姜言的眼泪决堤,她弹筝的手越拨越快,几近全情投入之际,却是“铮——”的一声,琴弦崩断,《破阵乐》戛然而止。 裴擒收枪回头,看见了满面泪痕的姜言。她摇头苦笑:“姜言,你的筝还是快不过冠华的琵琶啊。” 可最先配合您枪的,是我的筝啊,小姐。 姜言在心中无声呐喊。 屋内,姜言拿出一瓶蒲黄粉,撒上自己的伤口。方才琴弦断时,她只怔愣地抓着琴弦不曾放手。直到裴擒过来,将她的手从筝上拨开,姜言才注意到有血顺着自己的手指,一滴一滴落下。 裴擒望着柜子里那些瓶瓶罐罐,微微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还备着一应俱全的伤药。” “习惯了,从前您总爱舞枪弄棒,不免伤着自己……”姜言忽然敛眉住口。 “是啊,从前无忧无虑,只一心当个声名赫赫的小霸王。” 姜言没想到裴擒会接她的话,她微愣,却听后者叹气问来:“你现在的身体如何?” “老样子罢了,劳主母挂心。还不曾祝贺主母小姐恢复清明之喜。” 裴擒抿唇,却是沉默几瞬。 此前裴乐之养在庄子上,并不在裴擒跟前常见,如今裴乐之回府,几经波折,裴擒这才开始多关注裴乐之一点。没想到今日因着一身衣裳,裴乐之和丹枞站在一处,做相似的打扮,裴擒才突然惊觉,这两个孩子的眉眼,竟然有几分相似! 突然发现这二人相像的事实,裴擒不可不谓心惊,偏偏她又想到了当年方冠华的要求——让丹枞做府上的总管,但需在裴乐之完婚后将其放归,顺带还要捎上方祁。 裴擒又细细回想了一遍方祁的模样,却是没有得到相似的结论。 裴擒的眉头紧锁,心想难道冠华对丹枞筹谋如此,竟是因为……他也是冠华的孩子?! 裴擒将心中想法告诉姜言时,对方也是一惊。姜言虽然不曾见过长大后的裴乐之,也不曾了解,裴乐之和丹枞到底有几分相似。但她想了想,当年方冠华找到她时,的确告诉了她丹枞的身份,但对方要求她瞒下此事,对外只将丹枞认作义子。 “枞儿确为先主君的孩子,这是先主君当年亲口所言。”姜言如实答道。 “姜言!你们为何瞒我至此?!”裴擒怒不可遏。 “姜言以为……如此对您和先主君更好。”姜言垂头丧气,满脸颓败之色。 “怪不得……”裴擒重重一拳砸在了墙上,“怪不得他早就要我答应,在阿乐成婚后,将丹枞和方祁都悉数放归。”裴擒有些激动地大笑几声,而后茫然四顾道:“冠华啊冠华,你我之间,难道就只剩下这些算计了吗?可笑,当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主母……”姜言深觉自己毫无立场说话,默默攥紧了手心。 裴擒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想。裴擒曾经以为,方冠华或许是恨自己,但她还对她们曾经的感情抱有些许信心,并由此期待着,期待有朝一日,她二人同死入棺之时,方冠华能原谅她。 却不曾想,不只是因为他先行一步,至死不曾对她说过原谅,更有可能的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原谅她。 也是,当年因着那样的目的铸成大错,他怕是……以为自己只会将丹枞当作联姻交换的工具。 裴擒苦笑着,伸手拦住姜言开药酒的动作,“我自己来,你的手刚包扎好。” 姜言自然没有答应,最后还是她就着受伤的手,为裴擒红肿的拳头擦药。 “主母,无论如何,您该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怎么还能如年轻时候那般,说砸墙就砸墙啊。”姜言叹气。 倒是裴擒突然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似笑非哭。 “今日你我二人,怕是把这辈子的气都叹完了。你从前最是沉稳,却也不爱叹气的。” “人老了,总爱伤春悲秋。” “姜言,如今,我身边只有你了。” 姜言惊得忘了手中动作,那开了盖的药酒,便“哗啦”淋了裴擒满手。姜言愣住,而后起身,“姜言该死,我这就去给主母拿帕子擦手。”姜言说着,转入屏风后,却是手撑着那灵芝头的六足高盆架,无声落泪。 裴擒便是在这时走出了屋。 “姜言,你这药酒我先拿走了。另外,这花盆我给你扔了,以后不得再私自倒药。前段正好府上新来一名府医,医术极好,那旧药既然吃着没用,便索性不用吃了。若是你愿意……”裴擒顿了顿,“便回府上住,让府医给你看看。” 裴擒说完,便离开了屋。她知道,此刻姜言必定在竭力压抑哭声。 姜言一直是那样,从不肯在人前示弱。 裴擒忽然觉得心中有颗石头松动落下。 是否当年,错的只是自己。 裴擒苦笑,心道要不是那苏大夫几味药,今日知道这一切的自己,怕是能直接闭过眼去。想来是阎王见她罪孽深重,尚未赎清,不肯给个机会收她。 此时从别院往裴府回去的裴擒,还不曾想到,片刻后,自己竟会见到另一个故人。 第109章 堪怜有情人成兄妹(2) “林致?”裴擒的音调陡然拔高。 在这个特殊的节点,对于面前人的突然出现,裴擒怎能不感到惊讶。此前,她曾数次让丹枞传话,叫林致回府居住,但得到的答复都不积极——林致始终假托身体抱恙,称只想守在庄上终老林泉,是以渐渐的,裴擒也就遂了他的意,不再相邀。 然而眼下,裴擒有更为急切的理由需要见到林致,偏偏后者又恰好于此时回了府。裴擒的眉头几乎立刻皱起,然而温润的男声也在此时响起。 “主母,久违。”林致微微躬身行礼,一举一动都颇似那人当年的风姿。 裴擒的眉头不觉舒展,她点了点头。 “不曾和主母打过招呼,林致便自作主张先行回来,特此向主母请罪。”林致又是一拜。 “无事,之前便让丹枞告诉过你,可以随时回府。”裴擒指向思爱院的正厅方向,道:“走,进去坐坐。” 林致犹豫一瞬,抬脚跟上裴擒的步伐。 厅中,青榕沏好茶后,裴擒就吩咐他先退下。青榕倒也乐得清闲,带上门后连头都没回,立马就兴高采烈地往管事院跑,心想自己得快快去和丹哥分享,林叔回来了的消息! 然而青榕走后,思爱院正厅里的气氛,却是陡然僵持。只因裴擒方才,突然问了句“丹枞是什么身世?” 林致心中诧异,奇怪裴擒是否知道了什么?他抿了口茶,平静反问道:“主母竟然不知自己府中孩子的来历?” “无母无父,孤儿一个。可是林致,你老实回答我,丹枞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孤儿。”裴擒依旧是试探性地询问,似乎如此拖延着问问题,她便能晚些时候面对残酷的现实。 林致脸上温和的笑容终于没有挂住,他放下茶碗,冷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出身既已不幸,有没有母父,又有什么不同?!” 没有得到对方的明确答复,裴擒却只兀自喃喃:“怪不得,怪不得……她们的眉眼竟会有几分相像。”裴擒闭眼,想到了今日一身萸紫的裴乐之和丹枞,眉头紧锁。 林致瞧见裴擒眉间的“川”字,他心中冷嗤,更觉裴擒定是知道了什么,只是他也不禁感到疑惑,心想裴擒是从哪儿知道的这事?又知道了多少? “他们?林致不知道主母在说什么。” 裴擒终于摊牌:“丹枞……是不是冠华的孩子。” 林致沉默片刻,却是突然拍桌大笑,接着他的笑声开始逐渐癫狂。那原本清俊秀丽的面庞,虽是笑着,却愈发诡异地扭曲起来,此情此景让裴擒不由再度皱眉。 好一会儿,林致才停止这突兀的怪笑,开口回答的却是裴擒上一个问题。“原来主母还没有将旧人面貌忘得一干二净,可公子九泉之下,怕是仍然死不瞑目啊。” 听到方冠华被提起,裴擒再也忍不住,她拍桌而起,怒斥林致:“放肆!我看是我一直以来对你太仁慈了。” 林致这时又恢复了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他起身,拢了拢衣袖,对裴擒行了一礼,而后便立刻转身,旁若无人地向外走去。 “林致此番回来,将在枞儿的管事院住下,主母有事可以随时唤我。” 推开门时,林致抬头看了看今日的天空,晴光大好,一如他此刻的心情。他眯了眯眼,余光中瞥见回廊拐角处,那猛然收进去的一片衣角。 呵,林致笑了笑,佯装不知。 那匹青花料,还是当日他亲自选的。 林致摇头,要怪就怪这造化弄人。 林致走后不久,裴擒也拂袖而去。 而此刻,思爱院西侧的假山旁,丹枞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整个人几乎连站都要站不稳。他甩了甩头,缓缓蹲下,几近脱力地靠在假山上。 丹枞紧紧闭着眼,脑子里却不断跳出刚才主母那句“是不是冠华的孩子?”。他摇头,却又想起此前在祠堂外听到的主母那句自语——“毕竟是冠华你的孩子,我会对她视如己出。” 这桩桩件件…… 丹枞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只觉得脑袋似乎很快要炸开。 祠堂一事后,他曾留心去查过娇娇的身份,但一无所获。如果不是听到主母的自语,他根本不会知道娇娇并非主母亲生。如此一来,似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是先主君为夫不忠,但他真的很难相信,那样光风霁月的男子会有如此污点,而一切线索,似乎也就这么渐渐断了头绪。 可是为何? 为何今日,偏偏又要让他突然知道,他是先主君的孩子? 那他……要怎么和娇娇在一起? 丹枞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要再想。然而这样并没有什么效果,他闭眼,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冷静,要冷静。丹枞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如此反复几次,他终于能强撑着,找回些许力气。 丹枞踉踉跄跄地从小径离开。 —— 思爱院正厅,青榕摸了摸头,有些纳闷为何这么一小会儿丹哥就汇报完走了。 “主母,请问丹哥是才走吗?” “丹枞?你说什么?”裴擒握住了座椅扶手。 “方才我在半路遇见了丹哥,他说要过来向您汇报账目一事。不是说好了等等我的吗?丹哥怎么这就走了。”青榕有些埋怨,早知道他今日便不吃那么多凉食了,不然刚刚也不会在茅厕耽搁那么久。 “嗯。”裴擒模糊应了一声,把青榕打发了下去。偏巧青榕自己又觉要闹肚子,便匆匆退下,转头忘了这一茬。 裴擒扶额,不觉头疼。 不知丹枞有没有听到她和林致的谈话,还是说他本身有事耽搁了,并没有过来。 裴擒皱眉,她隐隐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第110章 堪怜有情人成兄妹(3) 丹枞踉跄着步子,往管事院回。 他一路只择小径通行,尽可能地去避开那些和他打招呼的仆从。毕竟此刻的他,脸上连挂一丝强笑也为难。忽而他便来到了小径的岔口,丹枞凝神,向左是前院,而向右,是……非晚斋的方向。 丹枞抬脚,毅然向右。 他现在,真的好想见到她。 丹枞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裴乐之的非晚斋。他急急迈过门槛,却又在下一刻,转身抬头,愣愣地直直望向牌匾后面,自己当初亲手刻上去的那三个字。丹枞想起了那日裴乐之欢快的模样,他的嘴角不由牵起,却又很快向下。 丹枞摸了摸怀中的账本,黯然摇头。 他的天都要塌了,这账本……今日索性先搁一搁。 丹枞就这么潦倒地蹲了下来,而后静静靠坐在门边。 他想见她,他又害怕见她。 丹枞闭眼,索性等裴乐之自己发现他。 恰巧院内洒扫的仆从走过,知道丹枞怕是来寻小姐的,便告诉他小姐不久前带着春颂出了门,还请丹总管于屋内相候。 丹枞摆手,轻轻拒绝了仆从的好意。他心想,也好,也好,不然此刻见了她,怕是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理智告诉他,此刻他应该趁着她不在,赶快离开。 可情感又拉扯着他破碎的心,叫嚣着让他留下,留下等她。 片刻后。 “枞,你怎么在这儿?!”陆绮听院子里仆从说丹总管来了,却没想到他是这么个来法。陆绮走近,看清了丹枞的模样,他皱眉:“你怎么有点蔫?像霜打了的茄子。”陆绮蹲下身来,语气也认真几分:“枞,你怎么了?” 丹枞抬眸,看了自己的好友一眼,没有开口。 这样的事,能怎么说呢。 丹枞摇头,示意陆绮扶他起来一下。他借力起身,却是很有些摇摇晃晃。陆绮便又使力,搀了丹枞一把,对他说道:“小姐带着春颂姑娘去市集了,想来一会儿便回。你先跟我去屋里坐坐,在这儿待着算怎么回事。” “好,有劳。” —— 而此刻,市集上。 裴乐之在一处茶楼停下,转身上了二楼。此处茶楼前一百步左右,便是胡云儿的书摊。因着上次是同陆绮回城,作男仆打扮,这次裴乐之一身女装,便只将要做的事,全部吩咐了春颂去办。 春颂是这书摊的生客,胡云儿见来了人,便放下手中活计,忙招呼客人道:“小姐想要些什么书,小的为您找找。” “老板,你这儿除了卖话本,可还接写话本的生意?” 闻言胡云儿伸手抹了抹自己的围裳,慢条斯理答道:“小姐是想?” “上次是不是有个哥儿在你这儿买了本《东朝美男轶闻》?” 胡云儿抓着围裳的手一紧:“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那便好,我们原是一起在人府上帮工的杂役,平日里都见面的。上次他出门,带回来这本书。看得大家伙是津津有味,可你那书太薄了,像是只写了一半,简直吊足人胃口。不知,老板可有法子联系上那书的作者,替我们催她一催?” 春颂笑眼看向摊主:“我日前便想着做些小本生意,如今愿先出三两银子作纸笔费,若是那美男册写得好,我后面还会追加。如果这书能够付梓出版,便又再好不过了,不知老板现在,可缺个投资人?” “哟喂!”胡云儿一个高兴,向前一拜,慌忙间差点绊着自己。一番整理后,胡云儿兴高采烈道:“多谢这位姐儿,恰巧这作者是我一同乡好友,幸得您赏识,小的定将您的意思好生转达。” “还有一事,不知你那朋友可接新活儿?” “姐儿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便是!” 其实,这才是裴乐之让春颂过来的真正目的。裴乐之自己平日里爱看话本,也爱让丹枞给她讲话本。于是她突发奇想,要搞一个话本子,故事里讲一位年轻有才的夫子开了间私塾,治学有方,而后某日得遇一高门贵女,并与其相知相识,最后又因自身名望有佳,得以以正君之尊与贵女喜结良缘。 说白了,写的就是她自己的计划。 裴乐之想的是,要把这样的话本拿回去,让丹枞一字一句讲给她听。因为丹枞这个人适合软攻不适合硬来,是以裴乐之打算用讲故事的形式,让丹枞慢慢接受她的安排。 “姐儿说的故事倒是耳熟,但小的还不曾见过这样的话本。”胡云儿说着,从书摊上找出一本来,封面上赫然写着《羡天缘之刁蛮公子俏书生》,“姐儿不妨看看这本,市面上畅销的话本一般都是讲穷书生长相俊俏,因才因貌,博得知书达理的大家公子青睐,最终抱得美人归的故事。您说的,出身寒微的男子……” 胡云儿摇头,很是诚恳地答道:“倒是不多见。毕竟,后宅男子一般博宠爱足矣,女子方奔功名,凭着才学,以清贫之身一跃成为正君……”胡云儿又摇了摇头,“这话本的可读性不强啊,姐儿喜欢看这样的吗?” 春颂愣住,方才只觉这摊主说得合情合理,一时忘了该如何回答。然而,小姐非要这样安排故事情节,她能怎么办。“对,反其道而行之,万一大家看腻了才子佳人,想换个口味呢?你先写着,我定金先付着。” 胡云儿连忙应下,复纠正道:“好嘞,没问题,我一定嘱托我那老乡快快写姐儿的话本,尽量下月中旬便将初稿给您过目。” 春颂颔首一二,想起小姐让办的最后一件事,她清了清嗓子,悄声道:“老板,你这儿……可有春宫图?” 春颂走后,胡云儿整理了书摊一二,便拿了银钱转身往书摊后边走。 胡云儿这书摊正后面,其实还有一间正儿八经的书铺“藏文阁”,不知就里的人大抵会以为这两处都是胡云儿的,不然谁家店主会愿意,让同行的穷酸人挡在自家店门口抢生意。 然这藏文阁的老板的确另有其人。 不过,两处也确实快并在一起了。 胡云儿将方才卖书所得拿在手上掂了掂,美滋滋地走进藏文阁。 藏文阁里空间不大不小,一排排书架布置紧凑,而此刻结账的柜台后面,是一个柳眉薄唇、身形清瘦的男子,只是细看,便能发觉他的腹部有些略微隆起。胡云儿进来的时候,男子正躺在藤条椅上,目不转睛地看书。 胡云儿三下五除二脱去鞋袜,躬身缩到了男子躺着的藤条椅上,她二人皆体型较小,是以这藤条椅,竟能轻易容纳下两人。 “云娘,别闹,会伤着孩子。” “子鹭想什么呢,你身子重,我怎会不顾你的安危,只图自己快活?”胡云儿说着,轻柔搂住翟子鹭的腹部,傻笑起来。 翟子鹭一默,攥紧的掌心又慢慢张开,他在心中提醒自己,这是云娘,是云娘。 胡云儿不觉异常,和翟子鹭聊天道:“子鹭可知,我今日运气颇好,卖出去了好些本子,今夜我们便大吃一顿庆祝庆祝。”说着,胡云儿将手上银钱,稳稳放到翟子鹭手中。 “云娘有才,终有一日能显露人前。”翟子鹭接过银钱,将其置于柜台上,而后又伸手带着胡云儿摸上自己的肚子,“以后我们的孩子出生,也无惧那些风言风语了。” 胡云儿低头,吻了吻翟子鹭的唇:“年底我们便成亲,子鹭。” “嗯。” 话说这翟子鹭本是连京平民,幼时不幸接连丧母丧父,由一老仆抚养长大。因着继承了母亲留下的书铺藏文阁,翟子鹭的日子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只是他一介漂亮孱弱的单身男子,在民间做生意,不免被有心人觊觎。 在某一次又被上门的客人摸手调戏后,翟子鹭碰到了胡云儿。 胡云儿原是隔壁陇苍县人士,做话本生意,彼时刚搬进连京,想谋个发展。甫一见到这间藏文阁,胡云儿便挡不住心中爱书的瘾,走了进去,谁知却正好撞上翟子鹭被人调戏。 胡云儿人长得虽然秀气,但毕竟生在乡间,力气够大,她见此不平之事,立马狠狠地拧了那浪荡子的胳膊,将人赶跑了去。 是以救美的故事开始,二人便此相识。 第111章 堪怜有情人成兄妹(4) 南房里,丹枞环顾陆绮整洁的房间一周,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浅淡微笑。此刻丹枞已经收拾好面上表情,只要不提裴乐之,他便自信,还能假装无事。丹枞掏出怀中账本,转移了话题:“府中可能需要整肃一下了。” 陆绮伸长脖子看来,问道:“整肃?出什么事了?你就是为着这事而魂不守舍?” “魂不守舍?”丹枞愣了愣,他当然知道自己方才的面色能有多难看,丹枞思索一二,道:“绮,可有铜镜借我看看。” 陆绮挑眉:“有是有,你等等。”陆绮走到抽屉边,从中拿出一面手持的铜镜来。 丹枞就着陆绮的手,看了看自己现在的样子,他叹了口气,笑笑:“可有木梳,再借我拢一拢头发。” “有的。”陆绮骂骂咧咧地又去拿了木梳过来,“现在知道收拾了,方才一屁股坐那儿的时候,咋不见你注意形象呢?”陆绮把木梳递给丹枞,认真问道:“枞,你当真没事?” 丹枞接过木梳,整理起头发来。“没事,就是这几日连夜整理账本,实在太累了,方才见院中风景好,没多想便席地坐了下来。” 陆绮半信半疑道:“那你方才说的‘整肃’又是什么?” 丹枞叹气:“今年的账目中有几处对不上数,我去库房清点过后,怀疑府中有人盗窃财物。” 陆绮瞪大了眼:“这……何人所为?数目大吗?” 丹枞摇头,还是改了口径:“尚且不能确定。只是这些偷盗,数目不大但次数太过频繁,如此不正之风,急需肃清。” 陆绮跃跃欲试,拍着胸脯保证道:“抓贼这事可太好玩了,你要确定了是谁,一定得喊上我去,咱给他来个人赃并获!” 丹枞敷衍应了一声,转而眉头微蹙。 恰是此刻,裴乐之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丹枞?他来了?人在哪儿呢?”原是裴乐之刚好回来,府中仆从便殷切上前,告知她丹总管正在院中等候。 下意识的,丹枞心头一喜,站起身就往外走去,然而走了几步,他又堪堪停下来。 身后的陆绮以为丹枞是在等自己,便很快跟了上来。陆绮伸手挽住丹枞胳膊,拉他道:“走,小姐真是把你放心尖尖上宠了,这么大声地喊,怕院子里谁听不到呢。” 院中。 看到来人的那一刻,裴乐之也不管周围人多人少,伸手就把丹枞从陆绮身边拉了过来:“一会儿不见,本小姐可太想丹总管了,走,咱们屋里说话。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裴乐之示意春颂将手上东西给自己,而后欢欢喜喜地搂着丹枞,往自己屋里去了。她此刻一心想着自己的小九九,也就完全没注意到丹枞有些僵硬的姿态。 屋外,春颂和陆绮打了个招呼便先行离开。而陆绮回过一礼后,不由撇嘴又看了那紧闭的房门一眼。之后,陆绮便揣手回到自己屋内,打了一套形意拳。 —— 屋内,丹枞脑子乱成一团,不曾言语。 但好在裴乐之今日异常兴奋,只顾着拿出她方才在市集上买的话本,一味讲给丹枞听。是以,裴乐之根本没发现丹枞的异常,甚至在看到对方略显僵硬的笑容时,还以为是她方才不小心掉出的春宫图太过突然,把一向知礼的丹枞给吓着了。 当然,她看到春宫图快掉了的时候,故意慢了半拍去接。 “罪过罪过。”裴乐之弯腰去捡春宫图,动作却是大大方方,“咳,这个只买来我自己看的,不占丹枞便宜。我今日淘了个新话本,午睡的时候给我讲故事丹枞。”裴乐之说着,把那本《羡天缘之刁蛮公子俏书生》放到了丹枞手上。 “今日我还有事。”丹枞垂眸,低声道。 “唔,好,那你先去忙你的。所以,大忙人丹总管,找我是有什么事呀?”裴乐之笑,伸手搂丹枞脖子,却被对方闪避了开。 裴乐之以为丹枞是害羞,便哄他道:“别怕丹枞,我说了成亲前不占你便宜的。刚才的春宫图只是个意外,意外。” “这难道不算占便宜?”丹枞心中因血脉一事有了隔阂,下意识地想故意寻错处,远离裴乐之。 然而裴乐之只以为丹枞是在同自己玩笑,便答道:“这就算占便宜?那好啊,丹总管也占了我的便宜。”裴乐之说完,飞快对着丹枞的唇吻了上去。 丹枞被亲了个不防,反应过来后,他偏头,轻轻将裴乐之推开:“情欲当真……重要吗?” “嗯?”裴乐之不解,“你总不会要管我看春宫图丹枞!” “我……不是。”丹枞低下头。他有些惊讶,自己方才一瞬间竟然想……就这么和她走下去,哪怕……罔顾伦常。他方才甚至动了只要她们……不做那档子事的念头。 丹枞在心中疯狂唾弃自己。 既是兄妹……起心动念,都是罪过。 裴乐之见丹枞发呆,忽生逗弄心思,她随意翻了几页春宫图,调侃道:“我反正觉得情欲正常,丹枞对我有爱,难道就没有情欲?” 裴乐之的话让丹枞心里一阵刺痛,他张口,却仿佛被无声扼住喉咙。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也没有立场去说。 他忽然,成了最没资格爱她的那个。 裴乐之没有听到回答,便继续追问起来:“说来我忽然好奇,丹枞,你自渎吗?” 丹枞的耳根爆红,他摇头,心知自己绝不该再继续停留,方才跟着进来,便已是他无比放肆。 “我想起来还有事,便先回去了。” “啊,真有事?那行,你先回。”裴乐之这才看到丹枞的神情严肃,不似平常,以为是自己开玩笑开得过了头。 裴乐之在心里安慰自己,罢了罢了,看他这样,怕是连自渎都不曾有。毕竟在这女尊男卑的世界里,不是人人都像方祁那般大胆恣意,男子自渎,大抵是会被视为淫荡。 “我刚刚开玩笑的,丹枞,只是好奇,没有轻贱你的意思。” 裴乐之说完,心虚地斜眼看了看丹枞,又觉得自己方才的意思没表达对,继续解释道:“我是说,在我看来自渎也正常,啊不是,我是说我自己都会自渎,啊呸呸呸,我没有自渎过的,哎呀,丹枞,我就是那个意思,你应该懂。” 裴乐之叹气,停止这越描越黑的解释。 却不想,在裴乐之望过来时,丹枞突然主动上前,抱住了裴乐之。他长叹道:“娇娇……把图册收起来。我这一生,遇见你之前不曾想过爱人,也就不曾有过多的欲望,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至于自渎,也不曾自渎,都道自渎是为性淫,男德之忌,可你却偏偏爱这些风月无边。爱便爱……” 或许以后,你也不一定需要我留在身边。 第112章 堪怜有情人成兄妹(5) 早在丹枞开始无厘头地说话时,裴乐之就把春宫图往一边收了起来。而丹枞说完那些话后,突然开始了长久的沉默。他的力气惊人,紧紧抱住裴乐之,不让对方离开,也不让对方回头看他。 “娇娇。” “嗯?” 丹枞沉默,他想喊她千次万次“娇娇”,却终于也只能想想。 “娇娇,你真的很不一样。我想,能和你携手一生,当真会幸福。” “所以,你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咯。” “娇娇,这世上有什么是你会忌惮的吗?威权?纲常?世俗人的眼光?不,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娇娇,你很好。” “咳怎么还突然夸起来了。不过我爱听!” “娇娇,今日有事,没法给你讲话本子听了……不过上回你讲的白蛇报恩的故事,倒让我念念不忘。” 裴乐之吞了吞口水,想起自己上回把白素贞的故事性别互换,随口忽悠丹枞的事。“嗯?你喜欢这个故事?怎么今日突然说起来。” “娇娇,他们人蛇相恋,合情合理吗?” “咦?丹枞,你一看就是话本子看少了。怎么不合理,所谓跨越种族的爱,人妖相恋,人鬼相恋,这种故事话本子里多了去了。看来是我之前都让你念些凡俗话本,你的见闻还不够多诶。” “跨越种族?可人妖有别,人世的伦理纲常怎么办?”丹枞停顿,又喊了遍“娇娇”。 裴乐之托腮,开始改造丹枞:“丹枞,伦理纲常是针对整个社会而言,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但某些正面的特例,也有其存在的合理性。” “特例?如何解释呢,娇娇这么说,那岂非只要情真意切,血亲之间也能同结连理?”丹枞却是认真起来,似乎要刨根问底。 “这个话题不是有些扯远了?可丹枞,你要非说血亲之间,那我问你,你难道不曾奇怪,为何父亲那边的姊妹兄弟就能成为结亲对象,而母亲这边的便是算悖伦?” “这……” “好了,这下是真扯远了。我们不是说的话本子吗,怎么扯到了这般深奥的话题,脑瓜子疼。” “倒是我的错,只是前段听了这白蛇说,一时新鲜。后又见了本传奇,实在惊世骇俗,便忍不住,想问问娇娇的看法。” “咦,丹枞你还会自己找传奇看,偷偷补课去了啊,我说你最近故事怎么讲得生动多了呢。”裴乐之眼睛晶亮,问他:“惊世骇俗?怎么个惊世骇俗法?说来听听,什么本子?” “也没什么,娇娇。就是话本子里讲有一家亲姐弟,相互生了情愫,却被家中发现。最后母父下令一杯毒酒鸩杀了弟弟,又将姐姐送去书院读书。心灰意冷的姐姐将精力转投科考,最后一路高中,官运亨通,晚年临死前,终于和弟弟梦中相会的故事。” “啊?这什么破故事?哪个没水平的写的。结局就一个梦中相会?既然都是话本子了,当然要刺激,要大团圆!临死前才梦中相会是什么薄情负心的烂人设?要让我来写,我就……” “你就什么?” “我就写姐姐助弟弟假死脱身,而后为其改名换姓,让对方光明正大地站在自己身边。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弟弟就是弟弟,但所有人都没办法阻止她们在一起,怎么样,这个故事是不是有意思多了。” “不愧是娇娇,大胆得如此鲜活。” “嘿嘿那是。” “可她们这是……悖伦,天理不容,难有子嗣。” “丹枞!你今日可太不好玩儿,什么伦理纲常,听得我都烦了。喜欢便是喜欢,又妨碍了谁?要讲身份,姐姐也给了弟弟一个新身份,保全大家的面子。至于子嗣,不生不就完了。明明是两个人相爱的事,为何要去问虚无缥缈的天理?问死板无情的规矩?更没必要问完全多余的子嗣。” “子嗣传承是首孝,娇娇。” “丹枞,你要当真这么想,那实在是有些老气横秋。我再说一遍,我不喜欢谈小孩儿,子嗣传承在我这儿从来不是必选项。”裴乐之心中已经起了不耐,心想自己之前怎么没发觉丹枞的一本正经也会是缺点。 丹枞心知裴乐之是误会了他的意思,但他并不想解释,正好,这样她就不会发现自己今日的言不由衷。 “对不起娇娇,是我不会说话。” “算了,你记得就好,以后别再提了。” “娇娇,我真的很喜欢你。” “咦,这话还好听,气一下子就消了。” “我爱你娇娇,一如你爱我那般。” “今日的丹枞好生肉麻。”裴乐之摸了摸丹枞的脸,后者此刻正将头埋在她颈侧,轻轻印上一个吻。 “不,娇娇。” “咋啦?” “我想比你爱我更爱你。” “说什么绕口令呢。”裴乐之笑,“行啊,那你就一辈子给我讲话本,当我一个人的说书先生。我嘛,只有在想到好玩的故事时才讲给你听,这样你就爱我多一点啦。” “好。” 丹枞要走的时候,裴乐之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丹枞,你今日,有些反常。” 丹枞浑身一抖:“娇娇,我……” 裴乐之眼皮子一跳,把丹枞拉到自己面前:“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丹枞叹了口气:“娇娇,我确实有事瞒你,不过,我正在处理,过几日你便能知道了。” 裴乐之还是放不下心来,但又觉得不该刨根问底,“此事和你有关吗?” “是我在办,但和我不大相关。”丹枞将账本一事拿来做了遮掩。 闻言裴乐之长舒了口气:“那就行。只要不是什么生死存亡的大事就行,别吓我,话本子里常常爱写什么主角患病,和亲友不告而别的情节,我是最讨厌,也最害怕这种的。” 丹枞笑着摇头:“不是。” 第113章 堪怜有情人成兄妹(6) 却说裴擒那边,在意识到身世一说可能已为丹枞所知后,她心中的勃然怒意很快转为忧心烦乱。 裴擒心情复杂地去了祠堂。 所有的愤恨和不甘,在看到牌位上“先夫”二字之后,都化为一声沉重叹息。 裴擒伸手,小心翼翼地拂过面前牌位,而后又观察起下方的供品来。她皱眉,将供桌上的一个苹果拿下,吩咐外面仆从道:“今日的供品还不够新鲜,等会儿去换下来。” “是,主母。” 裴擒走出祠堂前,又回头,深深看了方冠华的牌位一眼。此时她已冷静许多,人死灯灭,如今更重要的,是丹枞身份一事。 管事院内。 “林致,我知你对我颇有怨气,但眼下关涉裴府存续。我需要再次确认,丹枞和阿乐……真的都是冠华的孩子?” 林致心头一震,他这时才突然明白,裴擒是误会了,或许裴擒并不清楚当年之事。 林致翘了翘嘴角,他忽然想替公子试试,试试对面的人是否值得。当初公子恨裴擒至极,明明都已手书一封留待枞儿长大后揭露真相,可最后又将信笺付之一炬……林致今日很想看看,公子残存的真心,究竟值不值得。 林致轻声问道:“主母是想如何处理?枞儿也是公子的孩子,您要认回他吗?” 裴擒眉头微皱,道:“丹枞既是冠华的孩子,那也就是我的孩子。至于认祖归宗一事,还需再议,眼下我刚获得圣上信任,希望能先稳定仕途,将袭爵一事定下。阿乐她这段日子成长了许多,我便也放心……” “够了!”裴擒这一番话彻底激怒了林致,他怒吼道:“什么叫‘也就是你的孩子’,主母您说这话的时候,难道就不臊得慌?扪心自问,公子这辈子所受的一切屈辱,不就是您带给他的吗?” 林致心中滔天恨意猛涨,说来说去,裴擒还是只考虑她自己,连与枞儿相认都要拖延。“怎么?连跟枞儿相认你都不敢吗?还是说,你只需要一个传宗接代好袭爵的女儿?就像当年你们逼迫公子那样?!” 说到这里,林致眼眶通红,情绪已然崩溃到了极点。裴擒听到林致重提当年之事,心绪也极为不佳。哪知林致继续逼问不止:“裴大人,裴子爵,裴府主母,我今日便问您一句——如果枞儿是公子唯一的孩子呢?你也不认他吗?袭爵袭爵,枞儿又为何不能袭爵?!” 裴擒拧眉,呵斥道:“林致,你过头了。丹枞和阿乐眉眼相似,唯一的假设本不存在。退一万步,即使是,他身为男子,就注定无法袭爵。” 听到裴擒如此回答,林致再也忍不住,他猛地摔了桌上茶碗,大吼一声叫裴擒滚。 裴擒仍然皱着眉,她回头看了眼林致,道:“林致,此事如今你知,我知,姜言知。倘若败露,圣上怕是会追究欺君之罪,到时莫说袭爵,只怕是我们所有人都性命堪忧。” 裴擒说完,拂袖而去,却是不曾想和门外的丹枞,撞了个正着。 “主母……”丹枞垂眸,第一次不敢看裴擒的眼睛。 “你……想来是都听到了。丹枞,你从小就是个好孩子,知礼有节,这一点……的确同你父亲很像。以后,你可以唤我母亲。” “枞儿,进来!”是林致听闻丹枞在外,故意高声打断。 裴擒走后,丹枞沉默着关上房门,转身向林致走去。 “你都听到了?”林致气得声音发抖。 丹枞愕然,但还是点头承认:“是,林叔。” “枞儿,我可怜的枞儿。”林致朝丹枞走去,一把拉过他,失态呜咽:“你……听到了多少?” “差不多全部。”丹枞叹气,自见了裴乐之一面,又听了她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之后,丹枞心中,已从最初的震惊慌乱,转而升起一个胆大包天的期冀。是以,此刻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林致拉住丹枞的手臂:“那枞儿,你说该不该恨她?她竟然不让你袭爵?!可笑,明明你才是公子的孩子!” 林致咬牙切齿的模样让丹枞一时有些错愕,却又敏锐地察觉他话中的奇怪之处,丹枞急切问道:“林叔您先冷静下来,所以我……和小姐是不是,不是亲兄妹?” 丹枞语气急切,林致便突然警觉,而后复又心痛万分:枞儿关注的竟不是自己能不能袭爵?亲兄妹?呵,以为他不知道小儿家那些浅薄心思。可爵位何等重要?那本该是枞儿的东西! 林致沉声喝问:“枞儿,你当真喜欢上了小姐?” 丹枞默然。 林致发了火:“不行,你们不能在一起!” 这话落在丹枞耳里,就像是最终宣判了他和裴乐之是亲生兄妹一般。虽然此时他还有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裴乐之是方冠华的孩子,却又不是裴擒的亲子。 见丹枞继续沉默,林致眉头紧锁,冷笑一声:“我此番回来,便是为着这事。日前你们在庄子上,成何体统。” 丹枞彻底僵住,此刻,被亲近之人一遍遍地提醒,他之前差点就和自己的^3^妹妹悖伦,丹枞只觉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发冷。如掉落谷底的人,好不容易窥见一丝天光,下一秒却又被无情封死。 林致很不甘心,事到如今,似乎只有他一人记得方冠华承受过的种种屈辱。林致开始歇斯底里,他按住丹枞双肩怒吼道:“枞儿!她抢走了你的一切!她稳占着裴府少主的名头,而你,你却只是个家仆之子!更可笑的是,裴擒那个女人竟还不愿认你。” 丹枞见林致的情绪已然不稳到了极点,连忙试图劝他冷静下来,不想这一劝,却起了极大的反作用。“林叔,您别这样,我根本无意少主之位,况且,我为男子,确是无法袭爵。至于相认,主母说了,现下不是时机。” “啪——” 林致伸手狠狠打了丹枞一巴掌,“愚蠢!你这样,可对得起公子?!” 扇出这一巴掌,林致也很懊悔,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打过丹枞。林致叹气,收回了手,却又愤恨跺脚,撇过头去,索性不再看丹枞。 丹枞此时内心一片晦暗,方才林叔的种种反应都在侧面印证一个事实,一个他很不想承认却又无可挽回的事实——他和娇娇,不,是小姐,就是亲兄妹。至于为什么二人不是主母的亲子,一个很坏的可能便是,他们的母亲的确另有他人。 天不怜他丹枞,至少也该怜怜娇娇。 她的生活才刚刚好起来。 室内一片沉默,良久,丹枞主动开口,问的却是裴乐之:“林叔,小姐她……是否不是主母的亲骨肉?” “何出此言?”林致的眼神猛然扫向丹枞,目露凶光。突然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又立时恢复如常面貌,轻叹一声,走到丹枞面前,摸了摸面前人被自己扇红的脸。“枞儿,你长大了,竟有这么多的心事瞒着林叔。小姐这事,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丹枞摇头,将此前自己在祠堂外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林致。他现在只想知道一个真相。既然兄妹身份已成事实,那她们的母亲是谁,也很重要。这事关娇娇……不,小姐的未来,他如何能不上心? 林致此时是笑着的,但他的笑容阴鸷,和平日里温润如玉的模样判若两人。 诚然,欺君之罪如何?他才不在乎这裴府众人的死活。 但他也不能,不能把这事捅破天,到时候公子的一世英名被毁……不,他林致绝不能让公子走得不干不净。 不过,他也不是没有旁的办法。 裴擒不是最在乎袭爵吗?那他就在小姐身上做文章好了,小姐不是喜欢枞儿吗?好啊,那便让裴擒最爱的女儿,跟她母亲一样,一辈子痛苦沉沦,不得所爱。 想到这儿,林致隐去眼中的恨意,轻声反问丹枞道:“枞儿,这样恶毒的猜测,你可相信?” “枞儿不知。” “不!你应该知道,你们的母亲,是姜言。” 丹枞不知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找去别院,又如何心灰意冷地走回裴府的。一日之内承受太多打击,丹枞只觉头晕目眩,进了自己卧房,他便直直栽倒在床上,难受地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两刻钟前,林致不仅承认了丹枞和裴乐之是亲兄妹的事实,还告诉了丹枞,她二人的身世秘辛。 一切不过是因为子嗣。 裴擒和方冠华成婚三年,仍然没有子嗣,初时裴擒还顶着老国公的压力,维护方冠华。不成想某日,裴擒突然在方冠华饭菜中下药,诱骗他同自己的心腹姜言借种,最终使其生下丹枞和裴乐之二人。 既经此事,方冠华深感屈辱,又怕男儿会被裴擒卑鄙利用婚姻,也落得个遇人不淑的下场,便在生产时偷偷将丹枞送出了府去,一年后又以孤儿名义接回,放在姜言名下抚养。此后,方冠华始终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在那次下水救裴乐之时,不幸水草缠身溺水而亡。 这荒唐的真相实在让丹枞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在丹枞的认识里,林致没有理由骗他,可他仍不想认命,便立刻又赶去了别院,向自己的养母姜言求证。 姜言初时错愕,在得知竟然是林致自己将真相和盘托出之后,她回想起那个光风霁月男子的苦涩余生,便不忍多言,只淡淡说了句:“枞儿,先主君人已作古,不要怪他。当年情势所逼,也不要怪主母。” 姜言的回答不带反驳,一切真相都昭然已揭。 丹枞心中万念俱灰。 他决定,从今往后,这苦果,只他一人尝便够了。 【番外】走马灯 方冠华将裴乐之推向岸边的那刻,已然做好了决定。 他面上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静静看着裴乐之被簇拥而上的仆从们捞起,然后施救,直到小小的嘴中陆续吐出几大口池水。 方冠华突然将头没入水中,猛往下沉。 “不好,主君!主君溺水了!” “公子!不要!” 哎。 还是狠不下心来啊。 冰冷池水灌进口鼻的那刻,身体本能的求生反应让方冠华下意识挣扎几许。但很快,他就平静下来,双脚一蹬,任自己往更深处沉去。 方冠华还是假意扑腾了几下。 人死前的走马灯吗…… 据说是过往深刻之事的快速重演…… 方冠华感觉自己可能叹了口气,又可能没有。 此刻,他的耳边一片寂静。 脑中,无数过往闪现。 一瞬间从前日的事,一直想到了很久以前,那些琐屑之处。 阿乐不肯背诗,哭闹着要寻母亲。呵,那个人,只会惯纵孩子,说什么不学便不学以后跟她去马上建功立业。他的余光一瞥,便背转身去,似乎从不曾注意到,院门外那个侧身站着的人影。 祈儿又偷偷带方糖回来了,这次他便索性看看,看看那人到底想干什么。可为何……那人要向一个小孩儿打听自己近来心情如何,笑得多不多……虚伪至极。 林致拦下了那个人送来的竹叶青。深夜,他自己起身,泡了一壶竹叶青。 十指交叠,如胶似漆,竟恍惚当年红烛喜帐,摇曳生辉。情氵~朝将至之时,那人低低唤自己道“冠华,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他仰头不答,却是主动衔住了那张唇。今夜,他只为保下祈儿。 “冠华,只要你生下这个孩子,她就是裴府少主。”“裴擒!你怎么说得出口……若他是个男儿?你难道还要逼我继续堕落?”他给了那人响亮的一巴掌。 十里长街锣鼓喧天,那人着红喜服,骑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却在搀上自己手的那刻,附耳痞气道“今日礼节繁琐,饿了你就先吃点喜饼垫肚子,不然怕你晚上受不住。”却扇后,又是谁红了脸。 方府,长久的跪地快要耗尽了他的力气,就在自己摇摇晃晃快要倒地时,却有一双手稳稳接了过来。“林致,将你家公子扶下去,此事该我来!”那人说完以头抢地,高声喊道:“裴家裴擒小儿,爱慕令公子已久,请太尉大人成全!” 这……便是他的此生牵念?方冠华很想抽离出来,控制自己别再回想,再想,还不如立时死去。 可画面闪烁,再往前,更是他与裴擒一路走来,相识相知,许多无关紧要的事情反而重叠串起。 平日若是刻意回忆,或许都想不起来。 可叹,他这一生也曾闺中读书,殿前对答,亲造园林,关心农事,算是个被人称奇的男子。然而今日决意赴亖,回忆翻涌之中,竟然……只有她。 阿擒,身死魂消,爱恨都就此湮灭。 方冠华潜入那片茂盛的水草区,伸手拽住一截最长的水草,往自己腿边系去。 挣扎几下,越缠越紧。 走马灯的片段,最终定格在那日初见。 第114章 堪怜有情人成兄妹(7) 今日的裴府格外热闹,只因久居府外的两位心腹——姜言和林致,竟然齐齐回了府。一时间,那些只听家中长辈提起过二人的年轻仆从,莫不对此兴奋讨论。裴乐之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以为今夜该有一顿小聚,然而傍晚裴擒那边传话过来说事务繁忙,各自在院中用膳便是,不必前往膳厅。 想着自己从小是由林致带大,裴乐之还是决定尽到礼数,先去管事院探问一二。不成想,管事院今夜的灯烛熄得极早,裴乐之过去时,林致已然歇下。院里守夜的仆从恭敬对裴乐之道:“禀小姐,林叔舟车劳顿先行歇息了,他让小的转告小姐,不必多礼,夜里风凉,还请小姐先回,早生歇息。” “这样,那便不打扰林叔,我明日再来看他。” “是,小姐。” “那——丹总管呢?也歇息了吗?此时不过才戌时……” 裴乐之瞧了春颂一眼,后者会意补充道:“戌时二刻。” “这……小的便不知了,方才瞧丹总管屋里似乎亮着,不如小的前去问问?” “罢了,不必告诉他。”裴乐之想到白日丹枞似乎很忙的样子,又碍于林致这个长辈在此,便打消了顺便找他的心思。回到非晚斋后,裴乐之一时间闲得无聊,便让春颂带自己上了屋顶,说是要夜观天象。 此刻,裴乐之摸了摸身下有些硌手的瓦片,而后枕起手臂,翘了个二郎腿道:“哎呀春颂,原来在房顶上看星星,是这样的感觉。”恰逢一阵微风拂面,裴乐之想到眼前一切安排妥当,裴擒的病也有了着落,心下一片舒畅,脱口叹道:“真好。” “小姐说的是,今夜星星极亮!真好!” “嗯,真好。对了春颂,前段你没回来的时候,我置了处宅子。” “啊?宅子?小姐您置宅子干嘛?” “准备给丹枞做私塾用。” “什么?小姐您是说,那宅子是给丹总管的?”春颂瞪大了眼,扭头望向自家小姐:“天呐小姐,那可得花不少钱……春颂多一句嘴,您对丹总管委实太好了。” “是?”裴乐之偏头笑笑:“我也觉得。可钱都花出去了,能怎么办呢。” 春颂联想到今日市集上小姐让自己去问的话本,不由有些心惊。她一骨碌坐起身,回头望向自家一脸无所谓的小姐,小声道:“小姐,不论那顾公子,未来您的新正君进府,丹总管若是太受宠,似乎也不太好。” “嗯,有理。那便让丹枞做正君,宠冠后宅。至于他私塾里的束修,得通通填入我的私库,这样便算不得亏。” 这次春颂直接张大了嘴,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春颂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姐您……真不是在开玩笑?” 裴乐之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没开玩笑,我目前确是这个想法。” “小姐!您这样!会不会太冲动了?” 裴乐之此刻也正了正神色,她认真看向春颂,道:“春颂,接下来的话你听进心里,但不可对她人语,包括母亲。如今,我已属意丹枞为正君,侍君之位则留给方祁。” “小姐!”春颂简直难以置信,饶是她一介下人都知道这个决定的荒唐之处,小姐怎么能如此冲动!“小姐,丹总管人是极好,可您不必待他至此!况且主母,如何能同意您这样做?” 裴乐之皱眉:“春颂,我以为你会支持我。” 春颂低头,她十指紧握,内心万分纠结,但最终还是道:“小姐……春颂斗胆直言!小姐您应该知道,哪家府上都断没有这样的先例。您若是不想委屈了丹总管,侍君之位便很合适。” 裴乐之并不认可春颂的提议,她摇头沉声道:“我会安排好一切。以往的确没有先例,但我,可以让丹枞成为第一个例外。” 春颂的头低得更低:“小姐请恕春颂斗胆,您如此做,实在是断了其它婚事的后路。小姐以后还要大展宏图,这京中没有哪个望族会愿意让自己的公子和……身份不相匹配的正君平起平坐。” 春颂说完这话,身上已是冷汗涔涔,但她知道,自己今日必须忤逆小姐。 裴乐之果然沉默了几瞬。 春颂以为自己说动了小姐,悄悄抬起头,却和对方扫来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小姐……您若只是厌恶顾公子,那前些日子我们见到的毕公子,不也能考虑考虑吗?” 裴乐之先是皱眉,而后摇头,她坐起身来,将春颂拉近附耳说道:“春颂,我并不是个野心大的人,也不求显达,至多想着承了母亲的荫庇,守好我在乎的人。所以出身显赫的正君并不是我所执着,你可懂?至于毕无咎,不可能。” “可春颂觉得那毕公子对您有意。再者,小姐……您是裴府的少主人,主母不会同意的。” 裴乐之再度皱眉:“丹枞的身份不会差,我会让他和我相匹。”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春颂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却听裴乐之又说道:“春颂,你既然都知道我们是这样的身份和人家,那我问你,一位高门出身的大家公子,有多大的可能会以情爱论事?毕无咎背后是整个毕府,此番热络表示,未必不是看母亲新得圣宠,想来巴结一二,就算不是如此,毕尚书为官不力,但其侄子却能和我们一起大力赈灾,弥补疏漏,你觉得呢?” “是春颂愚钝。” “以后我屋里看完了的经册史传,你也多翻翻。艳情话本只是我的个人私趣,可春颂,你以后若是代为管家,便不能如此简单想事。” “春颂惶恐,谨记小姐教诲。” “行了,说回来。你方才几番提及贵公子,我便又要说你了,谁说你家小姐还要同其他府结亲了?” “啊?小姐您……竟然对丹总管如此深情?”春颂瞪大了眼,心中除了震惊,更多还有可惜。可惜她的小姐年纪轻轻,居然就打算洁身自好。亏得此前小姐给她看那内容丰富的《东朝美男轶闻》时,她还小小畅想过,将来会是哪位公子花落裴府。不行不行,小姐方才才提点过她,不要脑子里都是情情爱爱。春颂甩甩头,将跑题的思绪掐断。 裴乐之不疑有他,继续道:“这段时间你也见着了,就顾榴石那样的,都能美名远播,还人送外号‘檀郎’?哈,那我可是不敢高攀所谓的贵公子们。” “小姐,京中,或许还有其他本分守己的公子?” 裴乐之想到了什么,嘴角上扬:“春颂,你怎么还是不死心。我跟你说,咳咳,有志于功名的女儿至多二夫三侍,过于沉溺女男私情在公侯之家是被不耻的。” “那……好小姐,春颂都听您的。” “好了春颂,你想想,后宅人太多,既费银子又费心思的,什么时候本小姐想看新鲜面孔了,自去花楼逛便是。” “小姐……逛花楼也为公侯家所不齿。” “那我乔装打扮成你,偷偷去不就是了。” “这!小姐总爱说笑!” “走嘞,有点冷,咱下去。” “小姐慢点,当心脚下。” “啊——我去!” 裴乐之在脚滑的那一瞬间,赶紧双头抱头,闭眼,然后屏住呼吸。这屋顶到地下少说得有六七米高,裴乐之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自己摔下屋顶,要在床上躺一两个月的样子。另外,还得想好说辞,免得连累了春颂。 ? 等等,不疼,难道没摔着? “春颂,你有两把刷子啊,不错!”裴乐之笑嘻嘻地睁开眼,在看到抱着自己的人是陆绮后,笑容凝滞。“这……竟是陆侍卫,多谢,多谢。”裴乐之回头,看见春颂还在踩着梯子快速往下爬。 裴乐之刚要说放她下来就好,陆绮却身子一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裴乐之忙不迭地随他一起倒下,慌张间双手一挡,跟陆绮来了个隔手吻。 这……怎么能不称为大眼瞪小眼呢。 裴乐之心想,这是陆绮自己碰上来的,不关她的事啊。 “陆侍卫你怎么了?”裴乐之赶紧翻身爬起。 陆绮耳根红了红:“似乎是崴脚。” “嗯?你不是素来暗卫考核第一第二的吗?”裴乐之有些不信,但看见陆绮一脸受伤的神情,还是赶紧道歉道:“抱歉抱歉,我以为你武功甚好,接个人当不成问题来着。” “嘶——”陆绮的俊容有些扭曲,“见是小姐,心下着急,便忘了提气,只生生接下来的。” “对不住对不住,春颂,快将陆侍卫扶进屋,拿金疮药来。” 屋内。 “小姐,红花油才治扭伤。”等春颂把金疮药找来后,陆绮方才幽幽说了一句。 “啊?那你怎么不早说?春颂,你再去拿瓶红花油来。另外,把万松也叫来,给陆侍卫看看有没有大伤。” “是,小姐。” 春颂走后,陆绮忽而开口道:“小姐为何从来不喊属下的名字?是这名字不好听吗?” “陆侍卫是我半个师傅,自然不该草率。” “可属下想听小姐喊我的名字,‘陆侍卫’三个字,总觉生疏。” 裴乐之看了眼陆绮,二人沉默的空档,春颂刚好领着万松进了屋,于是裴乐之便借此转身,离开了房间。想到自己刚刚才跟春颂说不要万事先以感情论,但这会儿,裴乐之自己倒不确定了。 春颂见裴乐之来回踱步,便当她在担心陆绮,于是劝慰道:“小姐别太担心,陆侍卫习武,想来不成大碍。” “春颂……我知道。”裴乐之犹豫再三,还是止住了话头,或许是她自己想多了。 于是这夜开始,裴乐之对陆绮的称呼从“陆侍卫”改成了“陆绮”。也是因为陆绮扭伤的事情一打岔,裴乐之便根本不曾想到,陆绮全程听到了她和春颂的对话,也因此才能不失时机地,在她摔下来时立马接住她。 第115章 王莲宴抄诗渡风波(1) 时间来到七月初七,王莲宴。 话说这七月初七,本就为东朝民间的乞巧节。男子们在这一日,都会拉上自己的闺中密友,三三两两组织些赛绣工、做巧果之类的活动,到了晚上大家便一齐聚在院子里拜月,乞求神仙保佑自己心灵手巧。 而王莲宴,则是上面大人物圈子里更为风雅的聚会。每年王莲宴都由礼部组织举办,因此颇带官方属性,一般只有未婚的大家女男能收到请柬,至于那些能进宴会的已婚人士,则多是来替家中小辈物色夫郎人选,当然,她们也会兼着充当宴会里比赛的评委。 此刻不过刚刚辰时,赴宴之人正陆续赶往此次宴会的举办地——芦园。这个时间,祭拜活动尚未开始,先到的人一般都会在园中自由走动赏荷,结识新友。 裴乐之今日也起了个大早,只不过她并非是为了赶去赏美人,而是为了去顾府接顾榴石。只因那日顾漆连发出邀请之时,还提出了赴宴当日,裴乐之要和顾榴石一齐出发,同时到达的要求。 顾漆连揣着什么心思,裴乐之不是不知。但因为此番挑明婚约关系,属于互惠互利,裴乐之便乐得陪着演戏。 此前,裴乐之因丹枞而忽然改了主意时,便已经不再执着于跟顾榴石退婚。因为二人成婚又和离后,她就能顺理成章地将丹枞给扶正。然而后面裴乐之买下院子,又替丹枞规划了夫子身份,便更进一步觉得,不止是正君之位,她还可以给丹枞更多。 比如……让他以续弦的身份,光明正大嫁进裴府。 因着退婚的想法越来越淡,裴乐之此刻站在顾府门前时,便笑吟吟地做足了礼数:“顾公子,别来无恙。” 顾榴石冷哼一声,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裴乐之,只黑着脸径直往顾府的马车走去。顾漆连在后面将一切看得清楚,她不由皱眉,咳嗽了几声。 顾榴石的脚步顿了顿,他侧身,冷脸向裴乐之点了个头:“裴小姐。” 裴府马车上。 裴乐之和春颂两人说笑,猜顾榴石今日脸怎么这么臭。二人得出的一致结论是,上次被打后,顾榴石大概率是被他姐看了起来,直到今日赴宴才放出。只因裴乐之她们到顾府时,顾榴石身后站着的侍卫足足有十好几个,还都神情严肃。再一看,这可不就是那日拦裴乐之一行人,还搞假通传的那些侍卫吗。 “春颂,现在是不是还早?我们绕个道,去趟善缘寺。” “城西善缘寺?小姐为何要去那儿?” “去上头炷香!” 〈〉 顾榴石的马车被叫停时,他不解地掀起车帘,望向来人:“有事?” 裴乐之俯身,示意顾榴石过来。 顾榴石皱眉,但也依言照做,然而下一刻,他的眉头便无形舒展开来,“此话当真?” “当真,你先去,不趁今日这机会见见你的老情人,回去怕是又要被关了。不用太感谢我哈,十两银子的事。” “你!见钱眼开!” “想好了再说,后面你要是出不了府,保不准还得找我做生意呢?” “罢了,我给你就是,后面如果有求……我便让鹿鸣来找你。但现在……我不能跟你分开先去芦园,我和你一起去善缘寺。” 这下皱眉的人换成了裴乐之:“为何?你去你的,跟着我做什么?” “不是我要跟着你!是我们今日,本就该一起出席。” “……” 〈〉 这下,因为多了人跟着,裴乐之便始终觉得不得趣。马车一到善缘寺,她就赶紧拉着春颂下了车,直奔大雄宝殿而去。而顾榴石落后一步,款款下来时已经不见了裴乐之的人影。 于是这二人,一个在供奉佛祖的大雄宝殿,求顺遂平安,一个到了供奉观音菩萨的观音殿,求姻缘美满。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保佑信女裴乐之别再磕磕碰碰,意外频生,谢谢佛祖!”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求您保佑信男心想事成,得一人心,长相厮守。” 裴乐之那边火速拜完,也就火速找到了还跪在蒲团上的顾榴石。裴乐之催顾榴石赶紧拜拜走了,免得误了赴宴时辰。哪知顾榴石不紧不慢地告诉她,去晚些也无妨,反正最前面的活动是祭拜活动,而她们两人各自心有所属,没必要求什么姻缘。 “嗯?当真。”裴乐之觉得奇怪,“你不应该很期待见罗予青吗?为什么今日倒有点儿推三阻四?” “我没有!走就走!”顾榴石拂袖而去。 裴乐之翻了个白眼,心道今日虽是和顾榴石一起,到底也是她在众人面前初次亮相,怎么好姗姗来迟。 也正是因着裴乐之要求,她们才紧赶慢赶,恰好在祭拜活动开始前到了芦园。一进芦园,二人便被接引的仆从分别带开,裴乐之一行去了贵女那边拜魁星的场地,而顾榴石他们则被带去了贵男所在拜织男的地方。 第116章 王莲宴抄诗渡风波(2) 顾榴石不愿赶来祭拜,便是因这一出。 此刻,众贵男皆按宴请名录站成两列,兴奋地等待仆从分发桃花笺。要论这些大家公子为何失了些许礼仪,个个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便是因这桃花笺来历不小。 桃花笺由皇家浑天监所制,据说十分灵验。是以每年来赴王莲宴的年轻公子,大多对这一环节充满期待,希望这桃花笺上桃花愿,能保佑自己得遇良人。 顾榴石怔愣,他执笔的手迟迟没有落下。这并非是他不屑于玄之又玄的求神手段,反而是因为他知道,这桃花笺有多么灵验。 上次他随意一求,便遇见了予青。 如今他心有所属,又有什么可写的? 但他既然来了,便不能空着不写,那是对皇家的大不敬。 顾榴石皱眉,心中后悔,早知方才便不该妥协于裴乐之。却突然,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顾榴石回头,继而大喜过望:“宗福!是你!” “嗯,是我。”这名唤作曹宗福的男子与顾榴石同岁,为当朝国子司业的小儿子,也是顾榴石曾经的挚友。曹宗福走上前去,往顾榴石空白的桃花笺瞟了一眼,懒懒问他道:“听说你今日是同你那裴府的未婚妻一起来的?怎么,不写些什么,求往后姻缘美满?” “宗福!你明知道我……” 曹宗福睇了眼顾榴石,摇头轻叹了口气:“原来你还是没有改变想法。”曹宗福又一摇头,退后了去,再不理顾榴石。 顾榴石一瞬间也有些生气,他和曹宗福本来是从在国子监读书时便结识的挚友,然而偏偏,就因为他要同予青在一起,这位挚友就屡次劝诫,最后还和他生分起来,许久不曾往来。亏得他当时满心欢喜,第一个跟曹宗福说了这事,却没想到换得对方冷声呵斥。 一旁的仆从见时间过半,便好意提醒顾榴石及时动笔。顾榴石知道再耽搁不得,但他突然有些发怵,他怕有些话一写上去,便真将不该联系的人绑在了一起。毕竟,都说这桃花笺最护良缘,而媒妁之约的婚事,便是俗世认为板上钉钉的良缘。况且,他的这桩婚事,背后还有先帝的金葳册……顾榴石敛眉,最后提笔,一字一顿写下“善始善终”四个字。 怎么看,这也不能算作是对一桩美好姻缘的祈愿。 半炷香后,仆从们上前,一一收走各位公子的桃花笺,然后统一投入青烟袅袅的香炉之中。此后,又有仆从过来发香,所有贵男便又一起祭拜织男,完成上香的流程。 顾榴石那边心事重重地祭拜了织男,而裴乐之这边,则轻松活跃了许多。 男子拜织男,为的是求心灵手巧,得好品行、好手艺以及好名声,最终喜获良缘。 女子拜魁星,则是为求才高八斗,仕途亨通,大女子与小男子,目标不同,志向异趣。 裴乐之知道这一祭拜环节的真实过程和作用之后,忍不住在心里痛骂顾榴石:格老子的,还跟我说不必求什么姻缘,我看他就是纯纯想阻我发达! 是以祭拜结束后的自由赏荷阶段,裴乐之看都没看向自己走来的顾榴石一眼,转头就带着春颂一路快走,寻了个僻静亭子,躲着补觉。 开玩笑,一大早就去顾府充笑脸,谁不困啊。顾榴石但凡有点儿眼力见儿,就该知道这时候别来找自己演戏,该会旧情人什么的抽空抓紧会。 裴乐之这般想着,又让春颂寻了片大的荷叶,往脸上一盖,就这么躺亭子里小憩了。 〈〉 王莲台,芦园的景观正中心。 顾榴石隔着人潮,有些呆滞地望向坐在席上的罗予青。而后者,自方才见面之时,便只虚礼同他打了个招呼,生分更甚初见。顾榴石有些慌张,不知是否是因为自己方才想去跟裴乐之说,让她别缠着自己,可半路却被予青撞见,怕不是以为他和裴乐之有了什么牵扯。 然而此刻众人都在此,顾榴石也不敢明目张胆去上前解释。他端了杯茶水,坐到了离罗予青不远的一处席位上。 “嗤——”罗予青拾起桌上酒壶,兀自倒了一杯喝起来。 罗予青懒懒抬了抬眼皮,有些气闷。她今日之前已许久未能见到顾榴石,此番顾漆连似乎是铁了心,要让顾榴石和她了断,不仅明令禁止顾榴石出自己的院子,还派了好些武功高的侍卫整日整夜地守着。眼瞧着暗的不行,罗予青便明着又去顾府递过两次拜帖,然而无一例外,都被顾漆连直接拒绝。 罗予青自然是看见了不远处的顾榴石,她左瞧右瞧,便觉得赴宴的这些人长得都不如顾榴石,心中更堵,一时将气全撒到了这些男子身上。心道什么王莲宴开,评选优秀的公子,好赋予进宫面见皇后的殊荣。说得如此好听,还不都是些玩物?努力地准备、练习,最终不还是为了被我们女子看上,嫁个好人家。 罗予青内心轻蔑不减,面上神情便讥诮三分。这明艳又冷淡的模样,很快吸引了几位年轻的公子,有一人被同伴起哄着,朝罗予青走去。 “罗小姐,不知可有幸……” “不好意思,我有约了。”罗予青下巴一抬,眼神扫过顾榴石,又扫向他身后的小径。那里一群人正陆续过来,倒也分不清罗予青说的是谁。旁边的人见此男有情女无意的场景,不由哄笑起来,那鼓足勇气搭讪的公子便只好失落离开。 与此同时,在一旁目睹全程的右骁卫将军周旋,端了杯酒,笑着走过来问罗予青道:“罗妹妹,如何见你神色恹恹?” “以前不曾来,没想到还挺无聊。”罗予青直接道。 周旋不由失笑:“等会选美开始便热闹了,往年你都不在,可知今年,还会来些新人物?” “周姐姐就别卖关子了。” 周旋和罗予青碰了个杯,慢慢道:“这今年啊,‘大小檀郎’可都聚齐了。那毕府的小公子是年龄到了,理然该来。可那顾郎中的弟弟顾榴石,听闻本是定了婚约,今年不知为何也来赴宴。诶?罗妹妹,你们两家不是毗邻,可知其中内情?”周旋是个风月场的老手,一八卦便笑得不怀好意,然而罗予青没怎么搭她的腔。 “自然,赛马会上见过。” “那他今年为何会来赴宴?罗妹妹可知?” 罗予青看了周旋一眼:“周姐姐莫作他想,他今年同他未婚妻一起来的。” “未婚妻,就是裴府那个傻子裴乐之?” “周姐姐当心说话,裴乐之得圣上喜爱,可是不傻。”罗予青站起身,离了席。 另一边,有着“小檀郎”美名的毕无咎,实则并未赴宴。他此刻正在毕府,慌忙梳洗打扮,一众仆从都围在他的闺房听候差遣,却还是把毕无咎给急得失了沉稳风度。 “哎呀,开心!顺意!你们快点儿!我要赶紧去赴宴,宴会都开了好半天了!” “公子别急,已经很快了。” “是呀公子,之前您不是称病不去,所以我们才撤了一应准备的嘛。” “行了行了!顺意你别说话了,好好给我梳头!” 毕无咎抓着妆匣中的簪钗,心急如焚。他此前确实是故意临时称病,想推掉王莲宴,可那不是因为他见了裴姐姐,便不再做它想。不去那什么劳什子王莲宴,是怕到时候被其它府看上,同家里说亲就不好了。 可现在,姐姐在那儿! 他便要拔得头筹,最好能进宫面见伯父,如若能就此求个恩典,让伯父赐婚! 毕无咎的眼神坚定起来。 ———— 注:毕无咎的伯父是右杨后,即毕父的哥哥。 第117章 王莲宴抄诗渡风波(3) 毕无咎最后是和毕父一起到芦园的。 本来毕无咎只想着他今日要大出风头,好让裴姐姐眼前一亮。不成想,临出门前毕父叫住了他,说是要陪同他一起。毕竟是见多识广的大人,毕父看自家乖儿一天几变的样子,便猜测是不是少男怀春,心中有人。只是原本都同自己无话不说的乖儿,今日却遮遮掩掩,不肯透露半句实话,毕父瞬间转换了心思,摸着胡须便道要同毕无咎一起赴宴。 也是巧,因赋诗会即将开始,躲在僻静亭中补觉的裴乐之被芦园的仆从找回,请其尽快返回王莲台。于是她们两拨人便这么在小径岔口,不期而遇。 “姐姐!”毕无咎语调欣喜,周身瞬间笼上一层喜悦气氛。 “毕公子。”裴乐之颔首,自然也注意到了毕无咎身旁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裴乐之再抬头时,便礼貌问道:“毕公子身旁这位是?” “姐姐,这是我父亲!”毕无咎嘴角上扬,扭头又对毕父道,“父亲,这便是施粥那几日,对我颇多照顾的裴家姐姐!” “如此,裴乐之见过毕主君。”裴乐之言毕行了一礼,“赋诗会将开,毕主君和毕公子也是要去往王莲台吗?” “原来已经到了赋诗会的环节,走,还劳裴小姐带路。”毕父说完,捏了捏毕无咎的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毕无咎撅了嘴,但也乖乖听话。毕父摇了摇头,心中已有计较,暗道今日幸好自己跟了来。 说回这赋诗会,是王莲宴的第二大环节。有意在众人面前亮相的青年才俊们,会在这个环节中,对着园中胜景自由赋诗,而今年不知怎的,礼部出的诗题实在简单,仅为一个“莲”字。这下,许多原先坐在席上看热闹的女子,竟也摩拳擦掌,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 毕父揉了揉毕无咎的头,试探道:“无咎,这席上的贵女们,可都看见了?” 毕无咎的目光瞟了眼裴乐之的位置,转而应道:“见着了,父亲,您觉得……” 毕无咎话还没说完,毕父又捏了他的手道:“赋诗会开始了,乖儿。” 〈〉 裴乐之这边,因为回到席间,便不得不和顾榴石隔着空地,相对坐着。裴乐之望了眼对面,见顾榴石只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便不由勾了勾唇,心道顾漆连这番特意关照,纯属白费力气了。 裴乐之摇头,回神开始听那些贵女赋诗起来。但像这种比拼诗才的环节,裴乐之本身没多感兴趣,听得也是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很快她就又走了神,开始打量起席上众人来。 很好,都不认识。 裴乐之脑子里忽然闪过“勇闯贵女圈”五个字来,不由又叹息原身这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倒真是和富贵荣华不太搭边。裴乐之垂眸,看向自己右边席位的女子,觉其气质沉稳,便不由开口问道:“在下裴乐之,不知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张柘锦。”女子说完这三个字,只颔首一笑便又转过头去,丝毫没有多聊的意思。 裴乐之知趣,拿起酒杯饮了一口,也不再询问左边席位的女子。裴乐之是很有些不胜酒力的,只是下意识地拿起手边物事,就这么饮了一小口,就忽然仿佛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坏了,产生幻听了都。 裴乐之甩了甩头,似乎清醒一些。 没想到,还真是有人在喊她。而喊她的不是旁人,正是她左边的女子——右骁卫将军周旋。周旋早就在一旁细细打量了裴乐之许久,心中叹道这裴府的傻子小姐长得竟然如此标致,此刻一举一动也并不像傻了多年和外界不通的样子。周旋一向喜爱美丽之人事,便主动执了酒杯,想和这裴小姐结识一二。 然而不等周旋和裴乐之搭上话,对面席位便有一俊秀男子站起身来,直点裴乐之的名字。“早听闻裴小姐造化了得,一句‘万岁万岁万万岁’更是令圣心大悦,实是妙哉。不知今日,我等可有幸,听裴小姐赋诗一首。” 曹宗福突然起身开口时,顾榴石只是有些意外,然而等曹宗福矛头直指裴乐之,顾榴石眉心不由皱了皱:宗福这是在干什么?下一刻,顾榴石便为裴乐之捏了把汗。 裴乐之痴傻数十年,哪里会赋诗?! 顾榴石想到自己今日要被连累耻笑,还是以裴乐之未婚夫的身份,便不由怒火中烧,看向曹宗福的眼神也凌厉了些许。 〈〉 莫名的危机感上身,裴乐之浑身一凛,清醒了不少。 格老子的,哪儿来的混蛋,专门整我。 裴乐之在心里破口大骂,脑子转得飞快,却是在犹豫自己该不该接这个话。要是接…… “裴小姐有些不胜酒力,此番怕是只能拂了宗福的面子。”关键时刻,顾榴石站起了身,终是开口替裴乐之解围。一时间,无数打量的目光扫了过来,众人交头接耳,似是在议论她二人的关系及其背后婚约。 “这赋诗本为自愿,曹公子咄咄逼人,倒失了风度。”罗予青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却是让席间众人都听了个清。 一时间,气氛僵持起来,众人又开始小声议论,甚至于大家都忽略了上一位刚赋完诗被人叫好的贵女成南舒。 成南舒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兴许是为难居多,也开了口道:“成某认为,裴小姐是愿意赋诗的,此前裴小姐不曾于人前露面,今日便权当让大家认识认识。” 而此刻,毕无咎坐在毕父身边,不由面露担忧。他望着自己的父亲,想让对方以长辈身份开口,替裴乐之解围。毕无咎是全然忘了最开始时,自己也一度认为裴乐之那番“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言论虚伪至极,但此刻,他只一心担忧裴乐之不擅赋诗,在宴会上得了难堪。 终于,当事人裴乐之开口了。 她扶额,似乎真有些不胜酒力,道:“方才有些头晕,一时没反应过来。所以这位曹公子?想听哪种诗?”裴乐之也来了脾气,她大言不惭地这么一问,只因心中已经有了对策——今日只能当个搬运工了。 “呵,裴小姐随意发挥即可。此次诗题为‘莲’,不如裴小姐就做一首七言律诗。” 顾榴石皱眉,只道看来今日宗福就是冲着为难裴乐之来的。对仗押韵本就不易,还舍了五言要求七言。顾榴石眉头皱得更深,忽然想起早前予青知道宗福反对她二人往来,曾玩笑告诉过自己,宗福或许是出于嫉妒。可今日,一个裴乐之,有什么好嫉妒为难的?顾榴石有些失望,难道自己曾以为的拳拳挚友,竟真只是看错了人? 第118章 王莲宴抄诗渡风波(4) “七律?”裴乐之缓缓念出这两个字,而后莞尔一笑:“我不会呀。” 此话一出,席间一片哗然。 众人都知道这裴乐之此番很可能出糗,但也有人隐隐觉得裴乐之可能自有对策,今年的诗题如此简单,怕不就是她大姑姐顾漆连行的方便。然而,任谁也没有想到,裴乐之会坦坦荡荡地笑着,只说一句她不会。 “哈哈哈,裴小姐当真坦诚。”说话的是曹宗福,此人先前还步步紧逼,现在却是突然坐了下去,仿佛方才的为难是假,而此刻他也不再打算追着挖苦讽刺,虽然其他人都以为他会那么做。 旁边周旋见裴乐之情形尴尬,便不由想打抱不平,由是她大嗓门一嚎,“不会便不会,文成武就,处处通途。裴妹妹,来,陪姐姐我吃酒一盅!” 裴乐之颔首,又是一笑:“多谢这位姐姐体恤。男子面薄,曹公子既已盛情相邀,在下即便脑子不够灵光,也当竭力一试。” 周旋眯眼:“裴妹妹大度,确是不应拂美人薄面,也罢,你且随意吟上几句就是。” 曹宗福默了默,没有吭声。 “方才在亭中小憩之时,曾让我的女使折一片荷叶,此时想来,池中红荷欲燃,倒是我这个俗人擅自将它们分开了。”裴乐之一边说,一边在心里为自己编瞎话的本事竖大拇指。 众人只道裴乐之是在酝酿思路,听她细细描述一番,便有人轻声附和:“这莫不是说的前头那处净植池,那儿的荷花也是芦园一绝。” 裴乐之闭眼,暗道声多有得罪,“世间花叶不相伦。” 裴乐之的声音清脆,一字一句落下,却有人皱眉,小声议论猜测她下一句会说什么。半晌,无人提出质疑,裴乐之这才舒了一口气。她自然是故意只说了半句,因为——她不确定这个世界有多架空啊! 暗骂一句格老子的,裴乐之再度启唇,“花入金盆叶作尘。” 议论声又起,这次却是在说裴乐之的大白话有些不堪入耳。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裴乐之念完这四句诗,施施然行了一礼,然后落座。 她的手心都在冒汗。 “这就没了?”有人小声问身旁同伴。 “是呀,还差两句呢?” 人群开始叽叽喳喳小声议论。 却突然,一阵掌声响起。 裴乐之循声望去,是毕无咎正一脸喜气地看向自己,双手不暇地用力鼓掌。他身后,侍立两边的仆从也跟着大力鼓掌,虽然那表情并不很像是出于欣赏这诗。 紧接着,裴乐之右边的女子抬手,“啪,啪,啪——”鼓了三声掌,而后,一片掌声接连响起。裴乐之眉毛一挑,有些意外,她看向方才为难自己的曹宗福,对方竟然也在对面,认真鼓掌。 裴乐之摇头,有些不明所以,忽而又觉得有些好笑。毕竟是李商隐的诗,今日文抄婆说的就是她了,没办法,有人点名害我,李商隐老人家,对您不住则个。 〈〉 这段作诗插曲很快过去,只因今日众人都是准备许久,想来表现自己的。非是故意,倒也没谁会吃饱了撑的,没事要整别人。 席间,裴乐之感受到对面几道目光偶尔扫来。她抬头,嘴角微勾看了眼顾榴石,转而又点头笑看向毕无咎,算是谢过他方才捧场。唯独曹宗福,裴乐之翻了个白眼,一个眼角余光都没有给对方。 “裴妹妹,方才没来得及介绍,我叫周旋,现任右骁卫将军,今日想和妹妹认识一个,如何?” “周姐姐客气,多谢您方才仗义执言。” “走一个?”周旋嬉笑着将自己的酒杯递来。 “便只能陪周姐姐这一杯了,在下的确不胜酒力,实在抱歉。” 周旋闻言,皱眉一把按下了裴乐之欲要端起的酒杯,连忙道:“是周姐姐的不是,忘了妹妹你真喝不得酒,没事,姐姐饮两杯,把你那杯一并饮了。”周旋说完,一口闷了杯中酒,又着身后仆从为自己添酒,竟然真的再喝了一杯。 “周姐姐好酒量。”裴乐之说着,还是小抿了一口酒。 “冲着这声周姐姐,裴妹妹,待会儿你且看着,周姐姐为你出口恶气。” 裴乐之摇摇头:“周姐姐,倒也不必。” 〈〉 很快到了今日的重头戏,王莲选美。 往年这个环节,都是贵男们一展才艺的好时候。王莲高台上,众贵男们会首先当众展示自己的抚琴和歌舞技艺。之后,绣工、弈棋、作画、花艺和茶艺等相应比赛将依次开展,整个赛程足足持续三日,最终才能评选出当年的“王莲美人”。 众人都离了席,由仆从带着往王莲高台走去。裴乐之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起身,免得一个人留在这空席上过于扎眼。 路上,感觉到曹宗福的靠近,裴乐之翻了个白眼,而后挂起微笑,但她也不开口,只想着等会儿是怎么个兵来将挡。 “裴小姐适才那首诗,为何以凄情结尾?” 裴乐之微眯眼,心想怎么是来讨论诗词的,这题我不会啊。但裴乐之还是礼貌开口道:“这样,可能是因为我摘了荷叶,觉得对花不住,况且盛衰轮转,也是常事。” “裴小姐的话倒比诗洒脱,今日,是曹某多有得罪。” 裴乐之终于正眼看向了曹宗福,只见对方唇红齿白,一派斯文清俊。裴乐之翻了个白眼:“呵。” “曹某以为,裴小姐和榴石女才郎貌,既是天作之合,倒不必去担忧未来还不曾发生的离分。” “哈?你有病?”裴乐之终于忍不住了。 曹宗福启唇似乎要再说些什么,却见顾榴石疾步朝这里走来,他又看了眼顾榴石的方向,终是摇头走开。 这时,一清亮女声也传到了裴乐之耳中,“裴小姐方才的诗倒也纯然天真。”原来是方才一直站在前面不远处的张柘锦。 裴乐之正要颔首答话,顾榴石过来了,而张柘锦也根本没做停留直接离开。裴乐之长舒一口气,在心里劝诫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这些人一个个都是有病,大写的有病。 “您干嘛,您有事?”裴乐之阴阳怪气。 “宗福方才同你说了些什么?”顾榴石似乎有些急,语速极快。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说来,你跟他,莫非认识?” “是,他是我国子监时读书认识的朋友。” “顾榴石!” “裴……你小点声!” 裴乐之一把拉住顾榴石袖子,把他扯到一边,“你是不是有病啊,叫你朋友来整我,我出丑你就光荣了?” “此事我也不知是何原因,我跟他其实……” 顾榴石接下来的话被直直打断,只因王莲高台上,有一人重重敲鼓三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周旋提了口气,气沉丹田,朗声向众人道:“早听闻王莲可承重百斤,我想今年的‘王莲选美’,不如我们多个花样,热闹热闹!” 第119章 软心肠未知暗姻缘(1) 此刻,周旋双手抱臂,得意洋洋地凑近裴乐之道:“裴妹妹,这法子好,我们且看曹宗福今日如何出丑。” 裴乐之扶额,这主意……是挺歹毒的。 方才周旋在高台上一喝,说常言道美人轻盈,既然这王莲叶大,直径可长达一丈,各位美人自当是能在王莲叶上站定,若有谁还能于莲上起舞,那便是仙子下凡,美艳不可方物了。 周旋的话自然只是玩笑夸张,毕竟真正的王莲美人,还需要经过数轮比赛才得敲定。只是她这说法新鲜,也惹人遐想,是以在场各位,莫不有些心动。女子想看,男子想表现自己,一时间,人群沸沸。 至于为何说曹宗福会出丑,只因曹宗福天生怕水,是个旱鸭子。而周旋为何会知道这等闺中隐秘消息,则又是她一刻钟前,凭着自己风月场上的手段,向仆从们调笑一番问来的罢了。 “我见方才曹公子身形绰约,那便由我和曹公子打配合,给诸位演示一番。”周旋说罢,笑看向曹宗福,比了个“请”的手势。 曹宗福蹙眉,没有要动的意思。 周旋也不恼,伸手拉了罗予青到自己左手边,指着一片王莲叶道:“想是曹公子面薄,罗妹妹你也去,免得曹公子害羞。” 一旁,却还有一人真的想冲上去试试,那个人就是毕无咎。他心道自己今日一直没有机会展示,方才要不是赋诗一事,姐姐怕是都不会注意到他。而他今日正好着的红衣,开心和顺意他们出门前都说自己今日一定艳冠群芳,如若莲上一舞,那美艳不可方物,说的不就是他! 毕无咎想得兴奋,可他身边的毕父却眉头微蹙,继而又摇头,似乎有些好笑于这些小孩子家的折腾,他按住毕无咎的肩,附耳道:“乖儿,你当矜持。我已知悉你的心思。” 毕无咎有些惊讶,他扭头,见毕父笑得和蔼,便以为父亲定是默许了自己和姐姐在一起,由是毕无咎心安许多,又想起昔日家中教导,于是收敛起来。 人群中,忽有一人缓缓走出,却是顾榴石。他今日宽袍大袖,红衫白领,发型也不同于平日里少年张扬的高马尾,只是墨发披散,以金玉红绸的抹额点做装饰,却依旧是“檀郎”身上该有的明艳动人。 “我来配合周将军。”顾榴石开口。 人群中早有人开始议论起顾榴石来,有人道这“檀郎”果真名不虚传,一身红衣,金玉张扬,方才裴小姐诗作里的“红菡萏”,说的莫不就是他?又有人道听闻这曹公子和顾公子是闺中密友,可方才曹公子刁难对方的未婚妻裴小姐的样子,却怎么都像是有仇。一时间,众人对这几个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有了无数多的猜想,也都看好戏似的,等着看事态会如何发展。 “如此。”周旋笑着颔首,“可曹公子说他愿意,已经站上去了。”周旋话一说完,便抓着曹宗福的胳膊,将人轻巧“送”上了最近的一片王莲叶,“哎,曹公子别着急。” 众人都没想到周旋会有如此动作,曹宗福更是脸色一下“唰”地惨白,他紧紧抓住周旋的手臂,想赶紧回到岸上去。 却偏偏,此时罗予青轻巧跃起,飞身稳稳落在更远处的一片王莲叶上,看得围观众人一片喝彩,掌声不断,大家也就忘了这边的情况。 顾榴石见事已至此,罗予青也上了王莲,他便只好足尖轻点,提气落到了离曹宗福最近的王莲叶上。“宗福,你别怕,我就在旁边。”顾榴石皱眉小声道。 顾榴石话刚说完,周旋却是“噔”一下踏上了曹宗福所在的王莲。这王莲岂可承两人的重量?眼看着莲叶向一侧歪去,曹宗福被涌上来的湖水吓了个半死,终于开口喊顾榴石的名字,“榴石!救我!” 可周旋自然不会让他如愿,周旋笑嘻嘻地,在顾榴石伸手过来时,一把将曹宗福提溜一下,送到了更远处一片王莲叶上。曹宗福失了依傍,一下趴伏于莲叶上,双手攥紧成拳,半点不敢动弹。 此刻,经过周旋几人的热场,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踩上了王莲叶。有的是对自己的身轻如燕有足够信心,百斤内莲叶的确未曾翻覆。还有则是家中请过武师傅的,会些轻功,在莲叶上站稳也不成问题。而那些体重稍微过了的,不够纤细窈窕,刚上去便不得不赶快下来,自是新成一番恼恨,发誓回家要严控体重。 众人一片各忙各的,对曹宗福那边的关注便也少了几分。毕无咎被他父亲按着,动弹不得,而毕父之所以不让毕无咎上去添乱,也是想看看裴乐之接下来要干什么。 方才乱象一出时,裴乐之就觉得太过不妥。对于怕水的人而言,恐惧可以远远压过真实的危险,而那曹宗福虽然不曾吵嚷,但看他那煞白的脸色,想来已很是不好。裴乐之思来想去间,还是让春颂赶紧去取了席间的圆形坐垫,准备亲自去把那曹宗福带回来。 裴乐之本身会游泳,而她拿圆垫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均匀受力,好让莲叶不至于轻易翻覆。未曾想,裴乐之体重太过轻飘,即使多了个垫子,王莲叶竟然也立得稳稳当当。 没事,不倒就行,我可不想湿着回去。裴乐之这么想着,便又小心翼翼抽出脚下圆垫,转而放到另一片王莲叶上,然后双脚踏上去,如此反复。 反观周旋,她一直在曹宗福周边的莲叶上蹦来蹦去,给顾榴石制造靠近的障碍。现下裴乐之过来,周旋便有些放松:“裴妹妹,这出戏好玩。不过你怎的还这样过来?” 裴乐之皱眉,还是应道:“周姐姐,我看曹公子脸色不好,我先带他回去。” 周旋有些不乐意,挡了一回顾榴石的空挡,她回复裴乐之道:“我瞧他让人作诗的时候趾高气扬,胆子大着呢。” 裴乐之摇头,仍是一步步接近曹宗福。 顾榴石见裴乐之离曹宗福越来越近,干脆喊她道:“裴小姐,请你将宗福赶紧带回岸上去。” 裴乐之翻了个白眼,心道呵呵,这时候开始“裴小姐”了。 周旋和顾榴石相互牵制,裴乐之便得以安稳到了曹宗福面前的王莲叶上。眼见对方跪伏着,毫无形象,裴乐之想了想,也趴了下来,故意将动作做得极为不雅。 “哎,曹公子,跟我上岸去。” 曹宗福抬头,于一片天旋地转中模模糊糊看到了裴乐之的脸,他艰难开口:“裴小姐……我……走不动。” “啊,这……我也是自己一步步爬来的。” “我可以带曹公子上岸。”却是罗予青不知何时,轻轻立在了旁边一处王莲叶上。 “也好。” “不!” 第一声是裴乐之,第二声却是曹宗福。曹宗福说完突然伸手,拽住裴乐之的袖子,颤声道:“有劳裴小姐,带曹某爬回去就好。” “……” 第120章 软心肠未知暗姻缘(2) 这一场闹剧很快就被闻声赶来的礼部尚书制止,高尚书原是朝中出了名的和事佬,知晓今日多半是周旋借题发挥,当即便果断宣布宴席暂歇,让仆从将众宾客引去厅堂休息。 众人走后,高尚书又是一团和气地各问了周旋和曹宗福几句,接着便劝起和来,意思是礼部今日准备不足,不若将“王莲姿仪”的环节先留置,待报与宫中后再做安排。 周旋自是没有异议,这主意本就是她方才从罗予青那儿获得,为的是教训下那曹家小儿。至于真看不看什么“王莲姿仪”,她倒没有多想,不过要是办了倒也乐得一观。周旋勾唇,一把揽住裴乐之的肩膀,笑呵呵道:“高尚书办事最为妥当,晚辈自当遵从。” 裴乐之察觉肩上一沉,微微蹙眉。 尔后曹宗福便也行礼,由顾榴石搀扶着退下。 高尚书身后,顾漆连瞧着自家阿弟和曹宗福站在一起,身边并不见罗予青,心中轻松几许,想来她的阿弟还是听话的。 “顾郎中?”高尚书有些惊讶,她往日少见顾漆连走神,于是又连唤几声。 顾漆连回神:“抱歉高尚书,有何吩咐?” “方才多亏你通知及时,现下,你便再跑一趟,将这‘王莲姿仪’临时纳入赛程,呈报宫中。” “这莲叶舞……恕下官多言,实在有些不着边际。” “周将军这次虽然过了些,但尚未造成什么实质性的问题,而宴会气氛也的确活跃许多,我认为可报。” “是,下官遵命。” 却说礼部的奏报到达宫中时,恰逢乾贞君陪伴帝侧,这乾贞君素来喜爱奇闻异事,女帝问其意见,乾贞君开口便赞了“好极”二字。当夜,乾贞君就于宫中太液池的王莲叶上婀娜一舞,舞姿飘逸,在场宫人莫不为之倾倒。也是凭着这一舞,乾贞君一夜之间连晋两级,直接获封为四君之首的乾元君。 由此,“王莲姿仪”这项活动内容也在王莲宴中固定下来,而后这股男子好体态轻盈的风气,理所当然又蔓延至民间,此等皆为后话。 〈〉 此时却说回闹剧中心的几人。 那曹宗福最后是在裴乐之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回到岸上的。当时场面一度混乱,他自己的仆从不敢私自上莲叶,恐污了贵人尊眼,由是见到裴乐之将自家公子平安带回,便千恩万谢地磕头在地。而后顾榴石也很快返回岸上,在拜别了高尚书等人后,他便陪曹宗福下去整理仪容。 周旋斜睨曹顾二人一眼,及至众人分散离开,周旋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她今日刁难的不是什么官宦子弟,只是平日里勾栏场上可有可无的小倌。 路上,裴乐之挣开周旋的臂膀,正色道:“周将军,曹公子一介男子,您今日何必如此戏弄于他。” “我说裴妹妹,姐姐今日不是为你出了好大一口恶气,怎么的,就算那曹公子与你未婚夫交好,裴妹妹就要这般伤了姐姐我的心吗?” 再次从旁人口中听到顾榴石和曹宗福交好,裴乐之还是有些意外,她抿唇:“今日世家子云集,而周将军让那曹公子太过难堪,到时他家中追究起来,恐怕也不好。” 周旋忽而拍手大笑:“哈哈哈,好说,好说,若是为这个,裴妹妹大可不必担心。曹宗福不过是国子司业的幺儿,姐姐我官阶可是大过他老母的,就是他那不像样的哥哥来了,我也不在怕的。” 裴乐之摇头:“我还有事,周将军请自便。” 周旋挑眉看着裴乐之离开,只觉自己这番纯属白做好事还不被人领情,不过思及方才裴乐之正色肃然的模样,又觉这人着实有趣,倒也并不记恨于她。周旋吹了个口哨,背着手,自去厅堂观歌舞了。 〈〉 不过一个上午,就闹了这么多事,是以下午的比赛才开一场,裴乐之就有开溜的想法。 “不行,你走了,阿姐必定也让我跟着离开。”顾榴石哑着嗓子小声道。 “可我不想待了,到时候又来个曹宗福第二怎么办,我可不想沾这些乱七八糟的。”裴乐之掀了掀眼皮,心累。 “宗福的事是个意外,我等会儿一定问个清楚。裴乐之,我今日……还没跟予青说上话,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一旁的春颂听了顾榴石这话,眉毛皱得简直不能再皱。 见裴乐之没有表态,顾榴石又凑近些许,道:“十两,裴乐之,你说过的。” 裴乐之撇嘴,回头拍了拍春颂的肩:“去,告诉罗小姐,我在前面的碧波亭请她一叙。” “多谢。” “交易而已。”裴乐之笑了笑,提醒道,“只是希望顾公子别多做耽搁,不然下回生意就不好做了。” “我明白的。” 裴乐之和顾榴石二人交头接耳的模样,落在另一边的毕无咎眼里,简直有如针扎。毕父将一切看在眼里,也有些心疼自家孩子,他叹气安慰道:“乖儿,你既练了许久,便先好好比赛。” 后续碧波亭内,裴、顾、罗三人聚首,裴乐之百无聊赖地在一旁听了一刻钟有余,内容不外乎是一些顾榴石的大诉衷肠,而罗予青间或安慰两句云云。裴乐之倒是有些奇怪,今日这么一看,在众公子中顾榴石长相确实上乘,家世也好,为何罗予青人都骗到手了,却并不像真心想给承诺的样子。 裴乐之摇摇头,心道感情这码事,可能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总归以后,她和顾榴石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 回去路上,不知为何曹宗福也追了出来,要与顾榴石同乘回家。临上马车前,曹宗福一改最初的咄咄逼人,语气诚恳地向裴乐之道了个谢,谢她今日不计前嫌搭救之恩。裴乐之亦大方摆手,表示此事可揭过不提。毕竟在她心里,曹宗福的确罪不至此,而周旋的手段,未免太过极端。 第121章 软心肠未知暗姻缘(3) 马车内,顾榴石拉着曹宗福的手,神色难掩欣喜,他不确定地试探道:“宗福,你这是,终于肯理我了?” 曹宗福点了点头,而后却又低头:“榴石,今日这般情况,你都还愿帮我。对不起,之前是我言辞过激。” “没事的宗福,你我相交多年,你之前说要跟我断交……我……” “但我还是不同意你和罗小姐的事情。” “为何?宗福,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正因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榴石,我不能看着你行差踏错而不管。” “予青待我是真的,宗福,你要如何才能信我?” “她若真心,便不该在此时同你交往!”曹宗福说完,又很是不同意地摇了摇头,他靠近顾榴石些许,而后道:“榴石,我知道你想寻个如意娘,像你母亲父亲那样一生一世。可今日的裴小姐,人不是很好吗?你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和那罗小姐纠缠。” “宗福,那你为何又要替裴乐之说话?” “是,我今日本来就是想借她再次提醒你。若是那一场赋诗,她答不上来,你固然会颜面尽失,但我就是想让你看看,今日这般还只是浅丢了面子,万一哪日你和罗小姐私相授受的事情暴露,你想想,到时的流言蜚语又岂是今日可比?如果今日你都承受不了,那往后……我担心你,榴石!” 顾榴石沉默着垂下了眸。 曹宗福又继续道:“况且今日你我都看见了,裴小姐文采斐然,对你也痴心一片。榴石,如今她不是个傻子,你也能找到人和你情投意合,余生诗歌唱答了。” 顾榴石摇头:“我想宗福你是误会了,她曾亲口承认跟我一样,心有所属。” “啊?可那首诗,分明是写给你的,你今日一身红衣猎猎。”言罢,曹宗福自己都愣了愣,“‘红菡萏’……这京中还有一人喜着红衣……这……难道是那毕公子?” 顾榴石一经提醒,便也想到今日裴乐之赋完诗后,毕无咎的确是第一个带头鼓掌的。顾榴石抿唇顿了顿,道:“我不知道。但宗福,你放心,我跟予青的事,会藏好的。说来近日,我阿姐已经不许我出府了。” “哎……”曹宗福终于长叹一声,似是妥协:“也罢,这次我不会放弃你的,榴石,作为朋友,我也真心希望你能幸福。有什么事就来曹府找我。” “好,谢谢你,宗福。” 〈〉 这厢裴乐之并不知道曹顾二人的马车对话,将顾榴石一行送至顾府后,裴乐之便欢喜接了顾榴石白给的十两银子,拉着春颂去市集上买了张魁星画像。 “丹枞!”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裴乐之风风火火地进了府,直奔管事院而去。府中仆从皆眼观鼻鼻观心,心道丹总管真是深受小姐喜爱。 毕竟佳节,今日府中主子都不在,此刻管事院内,年轻的仆从们都聚在丹枞这里,大家一起说笑议论着今夜的穿针乞巧和拜织男活动,好不热闹。而裴乐之这么一喊,众人皆立马站起身来,恭候一旁。 “咦,你们说什么呢,这么开心。没事,大家都坐,像方才那样就是。”裴乐之将拿着魁星像的手往后一背,神神秘秘凑到丹枞旁边,“不过丹枞,你且跟我来一下。” “是,小姐。” 裴乐之有些不满这个称呼,但也没多说什么。人后,裴乐之便开始揩油大业,她一把搂住丹枞的腰,又将魁星画卷献宝似的放到丹枞手中,道:“看看这是什么?” “魁星?” “是呀,今夜我陪你一起拜魁星好不好?” “这向来是女子拜的。” “我们丹枞未来可是要名扬四海的,当然可以拜魁星。” “可……”拒绝的话就这么梗在喉中,虽然丹枞早在心里告诉过自己数遍,自己应该早做了断,但人在面前,绝情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丹枞叹气,心中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他不舍地回抱住裴乐之,轻声道:“好,我们拜魁星。” 是夜,裴乐之把拜魁星的场地选在了非晚斋,毕竟林致回来了,要是在管事院,裴乐之总觉得有个长辈在场,她有些不自在。 “请魁星大人保佑我们丹枞生源滚滚,名震四海!”裴乐之说完,很是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丹枞摇头,在裴乐之望过来时错开眼神,于心中静默许愿。如果这就是她所想,那么,万望魁星大人保佑此番私塾开张,顺顺利利。 “丹枞,事不宜迟,要不明日起你就着手去忙私塾的事。至于府中,可以让春颂帮着你管事,你觉得如何?” “哦,这便是要架空我?” 裴乐之一愣,没想到丹枞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皱眉:“你竟是这样想的?” 丹枞的喉头一动,他方才是想借机撒气,就这么离开的。可面前人一句轻轻的质询,他便又败下阵来:“怎会,我开玩笑的。” “吓我,我以为你当真生气了,怪我没解释清楚。丹枞,你放心,过阵子我还有个惊喜送你!到时候你就全都明白了!”裴乐之想着,要尽快催催那胡云儿,让她把话本速速写成交来。 丹枞这边开了小灶,裴乐之倒也不忘到方祁那儿端水,是以她很快又去了方祁那儿,看看他又在干什么。恰巧方祁正为着今日裴乐之出去赴宴一事而惴惴不安,虽然已经得了承诺,但一想到宴会上的人都出身名门,方祁就又怕裴乐之新说了哪家的公子,致使自己的侍君之位不保。 而裴乐之心肠软,听得方祁抱怨一二,便又想起今日那些衣着光鲜的公子哥来,若是方家没有落败,方祁应该也会出现在王莲宴上。怜惜之意一起,再过分的要求裴乐之也会予以考虑,是以第二日,整个裴府都知道了小姐昨夜是宿在栖逢楼。虽然裴乐之内心表示,她只是占了方祁的榻睡了一晚,两个人啥事没有。 一时间,裴府内又添了许多新八卦,有人说小姐首次留宿便宿在了栖逢楼,可见方内侍得小姐欢心,又有人道听说小姐在外一掷千两,实打实的为丹总管置了豪宅。众仆从争来争去,没个分明,最终得出一致结论——小姐风流倜傥,有情有义,对哪个都真心。 而府外,迎客楼最受欢迎的说书人也因着近日的王莲宴,迎来了自己说书生涯的又一巅峰。 第122章 软心肠未知暗姻缘(4) 说书人醒木一拍,就此开讲。 话说王莲宴开第一日,那国子司业的小儿子曹公子自告奋勇要上王莲一舞,却被困于湖中,幸得定国子家的裴小姐出手相助,最终才安返岸边。只是,她二人上来的姿态,很有些不雅。 底下观众一片惊呼,忙道是湿身还是搂抱? 却听那说书人折扇一合,说了两个字——“狗爬”。 人群一片嘘声。 又有人道听说那裴小姐曾幼年溺水,也是因此才痴傻数年,此番舍命相救,当真是英勇过人,由是人群不免又议论起这二人的牵扯来。 说书人见时机已到,折扇一开,又道。 这曹公子是“大檀郎”顾公子的闺中密友,裴小姐作为顾公子的未婚妻,出手相助也无可厚非。况且,裴小姐和顾公子女才郎貌,情比金坚,赋诗会上裴小姐更是即兴吟诗一首,以“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赠与顾公子,这二人的感情,是不容置疑的! 说书人言及此处,又对顾榴石一番溢美之词大加夸赞,引得观众中毕无咎的粉丝很是不满。 “嘁,我们‘小檀郎’毕公子今年年方十八,才是一派烂漫天真。你快讲讲我们毕公子的故事。” “我家那口子前几日在芦园帮工,回来说席间有两位红衣公子各有各的好看,要我说裴小姐不如一并收了这两人,可不都是大小檀郎‘红菡萏’吗?” “我不管,毕公子是最好看的。要不是他晚生个几年,这‘大檀郎’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说书人连忙开始陪笑,止住这个话题,道大家都是来听个趣的,争吵起来就不好了。 于是下一个故事便又绕到了毕无咎身上。都知道那“小檀郎”毕公子仁人善心,前不久还在城外施粥赈济灾民。他今年年满十八,初次赴宴,首日比赛中表现得便十分可圈可点,抚琴和歌舞两轮比赛中都拔得头筹,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第二日他便因病中途退出了比赛。 听得此处,人群中发出一片惋惜之声,众人忙追问那今年的‘王莲美人’是谁?得知是大理寺卿家的赵公子,观众莫不面面相觑。这赵公子此前在京中无名无望,若不是咱们的“小檀郎”中途退赛,这结果肯定不一样! 说书人“诶”一声,示意观众稍安勿躁,都道毕公子虽是铩羽,但此番也名声大噪,王莲宴还未结束便有不少媒人上门说亲。然而,第二日毕府却放出风声,说毕家主母主君膝下唯有一爱子,愿招贤入赘,继承宗祧。 “啊?毕府这么大的人家,竟然要招赘?这下裴小姐和毕公子怕是没戏了。” “你那么想裴小姐和毕公子在一起干嘛?你是她母父啊?” 人群一片哄笑。 “你瞎嚼什么,前段城外施粥,我亲戚可实打实地得过两府恩惠,裴小姐和毕公子一东一西在道旁施粥,当真是圣上派下的神仙童子,救苦救难呢。” 众人一番调笑,便又催说书人讲下一个故事。 站在后排的裴乐之摇摇头,打算离开。今日她本是来市集催胡云儿话本一事,但见一酒楼前人声鼎沸,还有站到了门槛外的人。裴乐之不由好奇,也带着春颂上去挤热闹。谁知听了大半下来,这几个桥段都和实际情况大有出入。 然而裴乐之抬脚正欲离开,说书人下一句话,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说来王莲宴第二日!有一重磅新闻!” 裴乐之停住脚步,好奇回头。 “第二日,王莲宴临时增了一项考核叫‘王莲姿仪’,这项目听说是右骁卫周将军提出的花样。众贵男以体态轻盈,甚至能于莲上起舞者为佳,很是新颖。” “你刚不是说第一日曹公子要试莲上舞?” 说书人折扇一合,称赞道:“是极。这项目于第一日提出,礼部当日就报于宫中,听闻圣上的乾贞君,不对现在是乾元君了,颇为喜爱这一项目,当夜甚至亲身示范,于太液池中凌波一舞,圣心大悦,立即晋为四君之首。” “凌波舞,那该是何等身轻如燕者才能做到的啊!” 说书人特意卖了个关子,道:“是呀,偏偏还有人因为做不到而恼羞成怒,大闹王莲宴哩。” “什么?那可是皇家的宴会,什么人胆敢闹事?” “便是那赫赫有名的迎女将军曹宗玉。说来第二日,这曹将军怕自家幺弟顽皮,便一同跟去王莲宴,哪知到了‘王莲姿仪’的项目,见王莲叶承不得他重,这曹将军一怒之下就和周将军开打起来。二人这一场干仗可了不得,任谁劝都不听,最后直接惊动了宫中圣上,下旨将她二人押起来各打十板,此事才作罢。” 裴乐之一时来了兴味,又往里挤了挤,王莲宴她只去了第一日,后面两日全称病推了,竟不知还有这等大事。 人群中有人发问:“明明是迎女将军挑事在先,为何圣上将两人打同样的板子?” 说书人眯了眯眼:“这……想来是她二人一向不对付,兴许圣上也烦了。” 这时裴乐之清清嗓子,说话了:“她二人怎么个不对付法?” “这便说来话长了。”说书人特地摇了摇手中折扇,开始设问,“各位可知这‘迎女将军’的诨号,是谁起的?便是那周将军。” 裴乐之心中疑问,不由开口:“敢问这‘迎女’是哪两个字?” “客官莫急,我们一样一样细说。”说书人拍拍醒木,道:“这迎女将军曹宗玉,本名曹迎女,取自‘恭迎贵女’之意。他是国子司业的第二个男儿。这曹司业,为人老实,治学严谨,可就是在子嗣一事上很有些较真。曹家无女,但曹司业又守着规矩不肯纳侍君,这便辛苦了她家的主君,连生三男。然则大男早夭,二男即为曹将军,三男为幺儿曹公子,这最后一次第四次,曹主君终于生了对双胞胎,一女一男,不幸的是,看到是个女儿,曹主君大喜过望竟然兴奋而死,一下子一尸三命,实在惋惜。” “啊——”人群又一次发出叹息之声,虽然迎女将军的故事这说书人讲了多次,但每每说到他的出身,众人莫不为之动容。 裴乐之有些震惊,她张大了嘴巴,也跟着发出一声感叹。 这什么范进中举之生育版,还大喜过望一尸三命,太夸张了。 裴乐之皱眉:“你说的都当真?” 说书人急了:“诶这位小姐,您要不爱听大可自行离去,何必砸我的招牌?” “抱歉,只是觉得真要这样,这曹主君也未免太过不值。您请继续。” 不远处茶楼的二楼包厢内,一年轻女子向栏杆旁的劲装男子拱手行礼道:“属下这便去砸了那胡说八道者的场子。” 男子开口,声音却是沉沉不辩喜怒:“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且随他们。” 第123章 软心肠未知暗姻缘(5) 说话的人便是曹宗玉,此刻,他又坐在这茶楼包厢,干着和往常一样的事,喝茶,听说书。每次这说书人开讲,他有空都会来听听,不为别的,便是想着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他的父亲。只是今日,竟然有人说他父亲这一生并不值得。 曹宗玉远远看了说话人一眼,心头冷哼。竟是名女子,年岁不大,容颜清丽。曹宗玉胸中一口郁气出来,便又想起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从来不是什么大喜过望,只是父亲难产,府医问保大保小时,那个女人毫不犹豫地说要保小。父亲就此心死,中间唤了乳父带他进产房,弥留之际嘱托自己要照顾好幺弟,然后当着他的面掐死了刚露出一个头的妹妹,气绝身亡。 迎客楼中,说书人继续讲着这迎女将军的传奇。道迎女将军身为男子,却喜舞刀弄棒,不到十三便男扮女装参军,追随威远将军戍边,后于军中身份败露,威远将军也并未追究其过错。而后圣上听闻这曹迎女的英勇事迹,便将其召回京城,授予左羽林军将军一职。 哪知这迎女将军胆识过人,大殿上竟还向圣上请旨许他更改姓名,并直言“谁道男子不如女”。圣上当即沉吟,观其风姿,谓其堪当“芝兰玉树”,便赐名“宗玉”二字,自此曹迎女就更名为了曹宗玉。 至于为何他还被人叫做“迎女将军”,便是因着那周将军。周将军武臣世家出身,年纪轻轻便已统领南衙右骁卫,她向来厌恶曹将军以男子之身,跻身女子行列,道是不伦不类,有伤风化。况且南北两衙相争,也是常事,由此周将军从来只以“迎女将军”称呼曹将军,这名号传得久了,民间便也以“迎女将军”为曹将军的代称。 裴乐之这下算是明白了,合着周旋帮她是真,借帮她泄私愤也是真。裴乐之皱眉,对行事过于狠戾的周旋很不认同。 然而下一刻,裴乐之心头一凛。 芝兰玉树? 芝兰玉树!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这本该出现在《世说新语》里的典故,为何会从女帝口中说出! 难道这个世界并非完全架空?! 自此,裴乐之更为小心谨慎,非必要不出席什么宴会。不成想,这样的行为也误打误撞地,给她在贵女圈中镀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 此时此刻,毕府的当家主君心头也是一惊。他忙唤自己的心腹道:“快去书房请主母到公子院中相商。” 毕父心腹一走,毕无咎的头低得更低,他方才虽然硬着头皮嚷了句自己非裴姐姐不嫁,但此刻听到父亲说要喊母亲来,他不害怕也是假的。毕无咎不禁有些担心,待会儿自己是不是要被罚跪,虽然从小到大,母父都没罚过他。 因着一向疼爱独子,毕如琢来得极快。她如往常般慈爱地揉了揉毕无咎的头,问道:“乖儿啊,怎么还一脸不开心啊,那些来求亲的,母亲不是已经给你挡回去了?”毕如琢不知就里,仍以为毕无咎是像前日那般耍小性子。 前日王莲宴赛程进行到一半,毕无咎就在午间突然回了府,回来后还在自己院中大发脾气。不仅将素日最爱的绯衣全拿出来扔到院中,吵闹着要点火烧了它们,还哭着不肯再去王莲宴,让他父亲帮他推脱。 上一次毕无咎为着衣裳哭闹,还是十二年前。彼时,毕家的独子人见人爱,任谁看了不夸一句小公子红装俏丽,玉雪玲珑,哪知小孩儿也会有嫉妒心思。忽一日毕无咎见着了大他三岁的顾榴石,后者长身玉立,金玉红衣,毕无咎一见便哭闹着不要和别人相同,不要穿红衣。 大人们都以为是小孩玩闹,没有多在意,哪知后来,年岁既长,这根刺就深深埋进了毕无咎心里。从一开始的抵制穿红衣,到后来遵从自己的喜好仍着红衣,毕无咎誓要和顾榴石穿得气派不同。是以后来即使人送他外号“小檀郎”,屈居于“大檀郎”顾榴石之下,毕无咎也自认能咬牙接受。 反正,他可没有个傻子妻主。 然而今日,一切都变了。 毕无咎的满心不甘从知道自己要和顾榴石抢同一个妻主时就变了样。王莲宴上,他的姐姐和顾榴石交头接耳,言行亲密,第二日两人甚至双双缺席。 而他,怎么甘心再做顾榴石的影子。 本来王莲宴一行毕家是有自己的打算,因此第二日毕无咎发脾气时,毕父并没有多想,只以为是他的乖儿见到的贵女不多,才会对那裴乐之产生好感。况且说来荒唐,他的乖儿一向和顾榴石不对付,怎么会喜欢上顾榴石的未婚妻。 是以,毕父也随着毕无咎去,替他推了后两日的比赛,并且毕家仍按计划放出了要招赘的消息。哪知今日,毕无咎得知母父要为自己招赘的事,竟然说出了方才那番“非裴姐姐不嫁”的话来。也是这时,毕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急忙请毕母前来相商。 毕父附耳对毕如琢简单讲了讲缘由,后者眉头微蹙,显然也是有些意外。毕如琢上前,示意毕无咎到桌边坐下,由是这一家人召开了今年的第一个家庭会议。 “乖儿,招赘一事此前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 “可母亲,您并没有说会这么急……况且,如今孩儿有了喜欢的人。” 毕父摇头,很是不认同毕无咎的天真:“无咎!你可知招赘一事,是你母亲顶了多大的压力才摆平的?此前家中族老数次以我房无女为由,要求你母亲过继旁支女到膝下,如今为你招赘,不仅是让我房有后,更是为了你一辈子能有母父的支撑。既知如此,你还要孤注一掷吗?” 毕无咎红了眼,模样可怜。 毕如琢看得心疼,不由又问他道:“乖儿,你当真如此喜欢那裴家小姐?” “无咎!你们才见过几次面?早知如此,我当初便不该提议让你去城外施粥。”毕父说罢,又叹气道,“我和你母亲早就有准备,甚至想过万一你看上个没有身份的穷才子该如何,可谁知,你竟然会喜欢上那有婚约的裴乐之?!” “我不知道,父亲,我就是喜欢姐姐,一面就足以倾心。”说罢,毕无咎伏在毕如琢肩上,竟是小声啜泣起来,“母亲,您最疼孩儿了,就让孩儿和姐姐在一起好不好,母亲。” 毕如琢摸了摸毕无咎的头,怜惜道:“可那裴乐之也是裴擒唯一的女儿,又如何肯做我毕家的上门媳。” 好半晌,院子里只有毕无咎的哭声,和毕父的叹息。 最后还是毕如琢给了个折中方案。 “乖儿,便以一年为期。如果到时你还是喜欢那裴乐之,而她的品行考察下来也足够端正,母亲便去替你说亲。但我有要求在先,无论你最后嫁了谁,生的孩子也得跟毕家姓。” “妻主,这……你就这么同意了无咎的胡闹?你我都知那裴家算不得很好,裴家先主君出自逆贼方家。” 毕如琢摆手,打住毕父的话道:“无事,乖儿喜欢的是裴乐之这个人,况且当年裴家一败不起,裴擒尚能护住方冠华,那我毕家两朝望族,怎么护不住一个裴乐之?” “哎!妻主,你就宠他。” 第124章 丹心学堂几掩真心(1) 话说王莲宴一事后,裴乐之完全没了招惹世家子的兴趣,只一门心思扑在丹枞的私塾办学上。 顾府那边,裴乐之既然没提新立侍君,顾漆连自然更愿意将此事揭过,只心道这裴乐之多有分寸,如若往后能好好待自家阿弟,倒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选。后来顾漆连再一留心打听,还知道了裴乐之近来主要奔波于设立私学一事,心中对这个准弟妹满意更甚。 至于这私塾,便是自那日七夕乞巧被裴乐之催促进度后,丹枞立马着手筹备开办的。依照此前计划,这间私塾主要面向七八岁开蒙的幼童,实际上最后招收的,也主要是先前因灾流离的农户之子。 只因私塾开设之时,恰逢灾后重建修整。农户家中大都百废待兴,不仅青壮年的劳力要下田整地,就连家中的老人也都揣着把老骨头一起帮忙,对年龄较小的幼童便无力看顾。 忽有一日,一人发现乡中某处大宅挂了个“丹心学堂”的牌子,说是招收学生,第一月的束修全免,其便半信半疑地进去观望。哪知试探性地将幼儿送去一日后,傍晚那人忙活回来,发现平日里只爱在田间捉蚱蜢的小儿,居然出口成章,虽然后来她才知道那不是她儿突然开窍,只是刚好背了两首夫子新教的诗。 但这些都是后话,因着这家人的宣传,乡间拖家带口的农户自然欢喜能有个地方寄托小孩儿,由此便能放心奔忙田间正事。一时间,新私塾竟然人满为患,俨然一个十里八乡的临时托儿所。后来遇上一些流离失所暂未安置的农民,还会为她们提供后厨帮工的工作,让其得以暂时维持生计。 如此系列举措,让丹心学堂一时名声大噪。况且那夫子虽是个男子,但却很有些本事,孩子们都喜欢听他讲授,甚至还爱上了读书,这让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如何不感到欣喜稀奇。后来便有人惊觉,这丹夫子可不就是前阵子裴府主事施粥的大善人吗,枉此前还有杂碎胡乱质疑其教学能力,让大家好一阵犹豫。这下,丹夫子和丹心学堂便凭着自己的真本事,成了京郊几县的热门话题。 〈〉 此刻,当事人丹枞正手执一卷书,将将结束一堂课。“好了,乖乖们,今日先学到此处,大家回去路上慢点儿,仔细别跑摔着了。” “谢夫子教诲,夫子再见!”学生们齐声答道,而后如欢快的鸟雀般四散回家。 等小孩儿们都跑完了以后,裴乐之这才从门后露出个头,笑眯眯道:“夫子当真是好温柔啊~” 丹枞摇头失笑:“小姐又来了。” 裴乐之噘嘴:“都说了不准叫我小姐,臭丹枞,有了你的‘乖乖们’,都不叫我‘娇娇’了!”裴乐之一脸不忿,又开始控诉起来。 然而丹枞还是那番说辞:“上回是小姐闹着,说我不该将你一直视作小孩儿的。” 裴乐之无语,想起那背时的一日。 那日放学时分,她如往常一样来私塾查看生源情况,却突然听到一男子唤自家孩子“娇娇”,偏偏被喊的那个还是个黑瘦干小的男儿,裴乐之一瞬间如遭雷劈。然而过会儿,她又听到了什么“巧巧”、“三娇”、“真真”、“妙妙”等一系列昵称,裴乐之忍不住了,立马跑去问丹枞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是这时,裴乐之才知道因着文化程度有限,此间并非所有人都能有大名,多数东朝的农民一辈子只得一个姓氏带上排行,从生到死,芸芸众生。而京郊几县由于毗邻京城,比别的地方略有不同,随了城里的雅致风气,兴用叠词称呼幼童,尤其“娇娇”一称,女男皆宜,十个小孩儿能有一半都是母父的“娇娇”。 当夜,裴乐之大闹一场,但说是闹,她也只是借着这个由头,逼问丹枞为何最近像是故意在躲她。可不知最后怎么搞得,就成了裴乐之暴怒,怪丹枞不该一直把她当小孩儿看,她分明是个二十一岁的成人,不是那个傻子裴乐之。 这么说着说着,两人居然又争吵起来,丹枞一气之下说了重话,道以后再不叫“娇娇”便是。虽说一周之后,二人的关系有所缓和,裴乐之也有意要给丹枞台阶下,但丹枞自始至终再没喊她过“娇娇”。每次见面,或许是碍于学生众多,丹枞也只客气称呼她为“小姐”。 裴乐之叹气:“哎,臭丹枞,怎么越来越像个老夫子了。行,‘小姐’就‘小姐’,这也是你我之间的情趣。”裴乐之自说自话,内容不着边际,她那“咯咯”的笑声听起来更是不算正经,惹得丹枞也不由叹了口气。 这时,林致从厨房走了出来,对二人道:“小姐今日可是要留宿学堂?等会儿用膳,小姐要留下吗?” 说来这林致,自从私塾开张,他便又随丹枞来此帮忙张罗。这么算下来,林致回裴府不过几日,便又搬到了乡间的私塾。起先裴乐之还暗自高兴,丹枞去办私塾,林致留在裴府,如此她便能跟丹枞多亲近些,却不曾想,林致直接跟来了私塾,几乎是形影不离地陪着丹枞。 裴乐之又想起上次在庄子被当场抓包的窘迫,便讪笑着摆手:“不了不了,谢林叔好意。我等会儿回去陪母亲用膳,再跟丹枞说几句话便走。” “那老身先去厨房忙了,小姐注意时间,免得回去路上天黑了,不好走。” “明白的,林叔您忙您的。” 林致走后,裴乐之这才大胆起来,她一把搂住丹枞的腰,察觉到对方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裴乐之叹气:“怎么感觉丹枞近来离我越发远了。” 丹枞叹气,终是揉了揉裴乐之发顶:“这儿离府上是有段距离。别多想,夜间寒凉,快回府去。” 裴乐之这才笑嘻嘻地仰头,问道:“上次说的改名一事,你当真不考虑吗?” 丹枞摇头:“我自进府起便被赐名‘丹枞’,不必改名。至于你想将万松改为‘影秋’,我想他是不会有异议的。” “可你怎么就有异议呢!”裴乐之还是对丹枞不肯改名一事耿耿于怀,本来她心中的打算是让丹枞重新换个名字,这样方便慢慢淡化掉他的仆从身份。哪知丹枞态度坚决,直接拒了裴乐之改名的提议,裴乐之万分不解,却也怕二人再起争吵,便没再深究。 只是裴乐之仍不死心,便打算转换办法,将丹枞那一批其他仆从的名字改了,比如什么“青榕”、“万松”。“万松”好说,毕竟在她手下,裴乐之已经拟好了“影秋”一名,和“春颂”的名字配合,也不突兀,只是青榕毕竟是服侍裴擒的人,裴乐之还在想该如何撺掇裴擒,给青榕另外赐名。 “枞儿,这火怎么半天生不起来,你过来看看?”林致在厨房里喊道。 “诶来了,林叔。”丹枞挣脱了裴乐之的怀抱,意欲离开。 裴乐之皱眉,她一把拽住丹枞的袖子:“再等等,丹枞,还有这私塾,便就叫‘丹心学堂’了吗?我的原意是你改名后,它可以叫‘姜氏私塾’什么的,你便是这儿教书的姜夫子……” 裴乐之还要再说,却被丹枞轻轻捂嘴打断,“小姐别想那些了,‘丹心学堂’就很好,再者众人已经叫惯了我‘丹夫子’。” “好。”裴乐之觉得今日的沟通又以失败告终,她忽然有些丧气,牵强笑了笑,转身打算离开。 “小姐等等。” “嗯?”裴乐之心头一喜,连忙转身,“丹枞你想通了?” 丹枞摇头,目光灼灼:“‘丹心’意为‘丹枞之心’,我心昭昭……不辨日月。” 裴乐之笑了,笑得很是开心:“好,丹枞的心意,我知道了!” 裴乐之离开的步伐轻快,并不知身后人的神情落寞。 不辨日月,日月无照。 他的心,只该永沉暗海。 第125章 丹心学堂几掩真心(2) 这几日,裴乐之原本打算继续推进丹枞那边,然而,沈是真忽然要拉着她详谈灾后重建的想法,裴乐之的原计划便只能暂时搁置。 此刻,枕柯院内,裴乐之揉着有些酸痛的脖子,唉声叹气道:“沈夫子,咱们又在书案前坐一整日了。” “你要是累了,可以先去用些点心,回来再写。”沈是真手上翻着书页,头也不抬地说道。 裴乐之发出长长一声叹息,正要认命继续提笔,却见方祁提着一个食盒进了屋。“沈夫子,之之,我来给你们送点吃的。” 沈是真没有抬头,继续忙自己的。 裴乐之倒是欣喜万分,终于看见了个其它活人!这几日她几乎是一起床,就被沈是真抓来写方案,连影秋都不许带,可想而知,此刻看见方祁,裴乐之感到有多么亲切! 裴乐之眼睛都亮了亮,她忙搁下笔,要去揭那食盒盖子。方祁却摇摇头,嘴角微勾:“之之,我来,你坐着就好。” 食盒打开,是两碗茶。 裴乐之的嘴一下子就瘪了下去,方祁不由失笑,俯身对裴乐之咬耳朵道,“之之别急,下面还有呢。”方祁说着,又去拿第二层的枣泥糕。 沈是真这时才皱了皱眉,他察觉到刚刚的来人并未离开。沈是真不由抬头,这一抬头,便看见裴乐之一脸兴奋,而她旁边的男子也靠得极近,正附耳与其细说些什么。 沈是真低头,又摇了摇头。 “沈夫子,这是金丝菊决明子茶,您近日受累,喝点儿这个可以清心明目。”方祁大方上前,将一碗茶和一碟枣泥糕摆到了沈是真面前。 “多谢这位……”沈是真顿了顿。 裴乐之忽然福至心灵,忙接话道:“夫子,这是我的内侍人方祁,您可以唤他方内侍。” 沈是真微笑颔首:“多谢方内侍,我不吃,都给你家小姐。” 裴乐之点点头,对方祁挤眉弄眼道:“行的行的,祈哥哥你把东西放着,就先出去,有事的话可以在非晚斋等我。” 裴乐之这样说,一是想让方祁赶紧离开,毕竟这沈夫子来头不小,这几日连影秋都没让自己带,却偏偏,方祁是个头铁的敢闯进来。虽然他二人不会有什么牵扯,但裴乐之还是怕方祁开罪了沈夫子,或惹得裴擒生气。再者,裴乐之最末又扯了个如果有事的说辞,也是试探性地暗示沈是真自己也有其它事要忙,如果他因此恻隐一下,或许会早点儿放自己离开。 〈〉 片刻后,裴乐之高高兴兴地回了非晚斋。没想到,方祁竟也在院子里等着。裴乐之心中高兴,一把揽过方祁的肩膀,拍了几拍:“方祁!你今儿可是大功臣!” 方祁不满地哼了一声:“之之却是薄情,用完就不喊人‘祈哥哥’了。”说罢,方祁抬手握住裴乐之的手,将其搭在自己腰间,撒娇道,“之之应该搂这儿。” 裴乐之愣了愣,忽而大笑起来:“好嘛,近日冷落了祁哥哥,是我不好。”裴乐之今日格外好说话,她双手环抱住方祁的腰,仰头笑道,“如此可满意了?” 方祁似是有些意外,他握拳虚咳一声,而后别开眼神:“这几日之之都在忙什么啊?要不是今日你没按时用药,我来寻你,还不知你被沈夫子喊去了。” 裴乐之点头,撇撇嘴道:“是啊,沈夫子让我把上次提的以工代赈的事详细列个方案,这几日就是为着这个。” “哦,我还以为你又去了丹枞那儿,流连忘返呢。” “咦,小祈子,好大的醋味儿。” “呵,之之不是在外面给丹枞置了院子?”方祁说着,却是突然喊住旁边的万松,“万松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啊?这……”万松看了眼裴乐之,不好开口回答,便低下了头。 “你不是直接问的我?又问万松干嘛。”裴乐之截住方祁的话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是给丹枞买了个院子,让他办私塾。对了,还告诉你个事,我给万松改名儿了,他现在叫‘影秋’,影子的影,秋天的秋。” “什么影秋不影秋,心上一点愁的,你倒是成天闲情逸致,净对着别人好上加好。”方祁指桑骂槐地说完,一把撇开裴乐之的手,转身拂袖道,“我就知道,果然如此,钱在哪儿,爱在哪儿。” 裴乐之听得方祁抱怨,不由发出一声嗤笑,她示意影秋退下,而后自己转到方祁面前,直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我前段不是宿在了栖逢楼?你还不满意?” 方祁嘴角耷拉得更甚:“这根本不一样。之之,你的心是偏的。” 裴乐之摇头,觉得不能让方祁再说下去了,因为方祁说得好像是真的……这样她便也发自内心地觉得有些对不起方祁。裴乐之脑子一转,又道:“行了,非要揪着钱的事说吗,我那几千两银子,不是说给你运作就给你了?这还不算信你?” “之之最爱诡辩,我就问,信和爱是一样的吗?”方祁还要再说,却被裴乐之突然吻来的动作惊得忘了反应,“唔……” 半晌,裴乐之才放开方祁。后者那双潋滟的桃花眼眨了又眨,终于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方祁抚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喘气,片刻后又嘴角上扬,右脸颊现出一点圆酒窝。 “这样够不够?”裴乐之笑得狡黠,她意外地发现,方祁居然也会脸红。裴乐之默了默,说道:“今夜,你可以宿在非晚斋。” “之之当真!”方祁语气雀跃,他终于要一步步得到裴乐之的人了,可……方祁长睫微垂,安慰自己人和心都是一样的,一个人,一颗心,得不到她的心,得到她的人也是一样的。 一个人只有一颗心。 可,心是能分的,为什么不能分他一点儿? 方祁忽然凑到裴乐之颈边,伸舌便吻。他又吮又吸,裴乐之颈侧一下就现出淤痕。紧接着,方祁又将裴乐之一推,两人便齐齐倒在榻上。 “啊喂,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方祁你冷静点儿,先起来。”裴乐之惊呼道,她只是想着像栖逢楼那次一样,二人夜宿一起露个风声,好给方祁明面上的宠爱和安全感,哪里是说两人就要滚床单了。 “我不要冷静,之之,我只要你。” 却突然,一个人影纵身一跃,从窗户翻了进来。他手中长剑一横,直指方祁,语气颇为不善:“小姐说了,请方内侍起来。” “陆绮!”裴乐之如蒙大赦,在方祁愣神的当儿,扯开了他的手。裴乐之正要起身,却被方祁一把按住肩,摁回床榻:“我今日不走,之之还要让他杀了我不成。” 艹 裴乐之在心头怒骂一声,这叫什么场面,这要怎么收场…… 忽然,门外春颂的声音响起:“小姐,宫中来了圣旨,宋首席让您前去接旨。” “好好好,春颂你来的好,我马上出来。”裴乐之一时高兴得了解脱,甚至都忘了想为什么宫中突然有旨,还是给她一介白身。 临走前,裴乐之安抚性地拍了拍方祁的肩,小声道:“那什么,我方才的话还作数,你今夜可以宿在我这儿。但咳咳,你也看到了,陆绮很厉害的,你在他手上讨不到好,最重要的是,你也不想被他听墙角。等会儿你让影秋,也就是万松给你把里间榻收拾一下,我先去接旨,你在屋内自由活动便是。” “之之,我要你吻我。”方祁嘴角耷拉,神情委屈地勾了勾裴乐之的衣带,“就一个小别吻。” 裴乐之叹气,看了看一旁站得笔直的陆绮,突然转头飞快在方祁脸颊吻了吻,然后拔腿就跑。 废话,陆绮可是丹枞的好哥们儿,丹枞那儿她还没搞定呢! 方祁攥紧了手心。 一炷香后,裴乐之领旨回来了。原来此次宫中来旨,是为着表彰她前段开义仓赈灾一事,圣上赞许万分,特赐黄金百两,以示褒奖。裴乐之心道正好,方祁刚闹着他没有钱,这不钱就来了?要真换算,这百两黄金倒是丹枞宅子的十倍不止,这下全给他,方祁该是不会闹了。 裴乐之春风得意地想着,然而她定睛一看,屋内哪儿还有方祁的影子。 “陆绮。” “属下在。” “那个……方祁人呢?” “刚走。” “哦,他不留了啊,行。”裴乐之若有所思,但也没多在意。 半晌,裴乐之抬头疑问道:“陆绮?你可以退下了。” “陆绮尚有一问,等待小姐回答。” “你说。” “如若还有下次,小姐希望属下怎么做?” 裴乐之眉毛一挑,心道陆绮的问话真是越来越有水平了,什么叫我希望?肯定不可能像方祁说的那样噶了他啊,但别人干这种事……陆绮怎么说出现就出现啊,好尴尬。 裴乐之犹豫几瞬,叹气道:“打晕了带走。” “扑哧——”陆绮笑了笑,“属下遵命。” ———— 注:东朝的货币换算是1两黄金=100两白银 第126章 丹心学堂几掩真心(3) 又过了几日,沈是真突然放了裴乐之的假。这倒不是因为灾后重建方案已经写好,而是沈是真觉得思路断了,再写下去也无济于事,便先将手上这份呈了上去。 裴乐之自然答应,她昨日便从胡云儿那儿要来了新话本,连夜通读。这回裴乐之铆足了劲,决心要给丹枞一个大惊喜。是以沈是真一松口,裴乐之立马出发去了丹心学堂。 裴乐之兴奋得不行,一到地方,她几乎是立时就下了马车,然后揣着话本一蹦一跳地进了学堂,那模样要多活泼有多活泼。她身后,牵马的陆绮眼神暗了暗。 终于到了午间。 丹枞和林致用完膳后,又去了趟课室拿下午要用的书本,最后才慢慢进了自己的屋舍。丹枞转身欲要关门,裴乐之却突然从屋里跳了出来,一把搂住丹枞的腰,开口便道:“夫子夫子,学生今日有一问不明,想向夫子讨教一二!”裴乐之笑得乖巧,嘴上依旧胡编乱造。 丹枞的背绷得笔直,好半天他才伸手去扒裴乐之的手,低声道:“小姐,此时尚是午间,外面学生众多,你我如此,不妥。” “丹枞!”裴乐之差点又要炸毛,她忍了忍,这才强做温和,将丹枞轻轻转到自己面前,“你,现在,不许说话。” 紧接着,裴乐之恶狠狠道:“此间不是午休?本小姐要睡午觉,你给我讲故事。”说完裴乐之将一话本强硬塞到丹枞怀中,“今日讲这个。” 裴乐之说完这话,一翻身就躺到了丹枞的床上,她双手枕臂,翘起了二郎腿,活脱脱一个二世祖模样。丹枞眉头微蹙,下意识伸手,想去纠正裴乐之的姿势。 “诶诶诶,干嘛,今儿中午只讲故事,不干别的。”裴乐之狡黠一笑,“当然,要是夫子主动,我也是很乐意奉陪的。” 丹枞顿住,裴乐之便将二郎腿晃悠得更加浮夸。 丹枞叹气:“小姐别晃了,晃得我头疼。” “那没办法,夫子出府传道授业解惑,我在府中自在野在,仪表什么的差劲些也是能理解的?”裴乐之心中憋着一口气,只管阴阳怪气。 丹枞摇头,转而去看手上的话本。 良久,屋内只有翻书页的声音。 裴乐之很好奇,丹枞此刻心中是什么想法?是惊喜居多?感动更甚?还是直接被这个本子的情节设计惊呆了?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肯定能秒懂自己的意思? 裴乐之脑中浮想联翩,便不由去偷看丹枞的反应。不成想,丹枞只是在那儿翻话本,一遍又一遍。起先他还可能是在浏览内容,但到后面那几页一翻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在认真观看。 “丹枞?你怎么不念?”裴乐之没忍住,开口问道。 丹枞张了张嘴,却像是骤然失声。 裴乐之这下装不下去了,她双手一撑便起了身,朝丹枞走去。 “小姐以后少看这些无稽话本。” “什么?无稽?”裴乐之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无稽之谈的‘无稽’。今日的话本着实荒唐,不切实际。” “丹枞,你没有必要为了和我置气说些反话。”裴乐之笑着,伸手去拉丹枞的手,赔罪道,“我方才都是故意气你的,要是把咱们丹夫子气到了,我在这里赔个不是?” 裴乐之还想再笑,丹枞却突然挣开了她的手:“我没有说反话,这奴仆成正君的故事,本就荒诞不经。” “你……是不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恕丹枞驽钝,不明白。” 裴乐之深吸一口气,再次解释道:“你现在看它是故事,但如果它成了真,又当如何?丹枞,我有信心让它成真,你看如今丹心学堂已经开了起来,我想让你做我的……” “够了。”丹枞打断了裴乐之的话。 丹枞最后看了眼手中话本,而后突然用力一撕,将本子撕成两半,往地上冷冷一扔道:“小姐费尽心机以话本为引,或许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聪明万分。可你自问,如此在意我的奴仆身份,难道不是因为嫌弃我出身卑贱吗?” 丹枞故意忍痛,扭曲着裴乐之的意思。然而他这刀子扎出去,伤裴乐之三分,更伤他自己九分。 裴乐之怔愣在原地,不明白丹枞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你竟然是这样想的吗丹枞?” “是。” “不是的,丹枞!你想岔了!我从来不曾嫌弃你的身份,我设计这些,只是想让你光明正大地和我在一起。” “难道我是奴仆,便让你丢脸了吗?” “不是的!丹枞!你今日发什么疯!”裴乐之觉得自己要疯了,她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纠正丹枞的想法,她们不是一直心有灵犀,心意相通的吗?“我想让你风风光光嫁进裴府,做我一辈子的正君,这为什么会和看不起你扯到一起?如果不是你劝母亲接我回来,我现在一样一文不值,是个人人鄙夷的傻子小姐,我为什么要嫌弃你?”裴乐之说这话时,声音已经因着气愤和委屈而有些发抖。 丹枞皱眉,似是很不耐烦:“小姐不必解释这么多。” “我要解释!”裴乐之吼完这声,颤抖着伸手,环抱住了丹枞,“因为你对我很重要,所以我想跟你解释清楚。” “呵。”丹枞冷哼一声,抿唇不语。 裴乐之皱眉,吻上了丹枞的唇,后者如同死尸一般,全无反应。 裴乐之有些泄气,吻得更深。 “娇娇,你想听听我的话吗?”裴乐之诧异望向丹枞,他方才……好像又叫了自己“娇娇”?裴乐之心中一喜。 “你看,你笑了。”丹枞喟叹着,轻轻吻了吻裴乐之,“我的小姐啊,你从来都是按着你的想法行事,又何曾问过我的意思?” 裴乐之记不清这是自己今日第几次怔愣了,她艰难开口:“丹枞,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独断专行。你瞧,你从前不知‘娇娇’意思的时候,只怪我不在人前这般叫你,待你觉得不高兴了,又来责问我为何将你视作小孩儿,方才我如你愿,终于叫你了,你很高兴。一个任你摆布,予取予求的奴仆才是你喜欢的,你不需要这样出身的正君。” “不是的,丹枞,你在说什么鬼话。” “不要打断别人说话,这样不礼貌,小姐。” 裴乐之垂眸,没再说话。 “你豪掷千两,为我买下宅院一所,说是助我开办私塾,其实不也是藏着你自己的目的吗?可你要知道,那宅院是我早就同主人家谈好了的,这算不算你不义截胡呢?小姐……你可曾问过我,愿不愿意?如若我只想当个简单夫子,并不想当什么正君呢?” 好半天,裴乐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当我的正君,你也……不愿吗?” “不愿。” 裴乐之闭眼,深呼吸道:“丹枞,可能是我没有和你说清楚,我不会限制你的自由的,今后我们成了婚,你还是照旧在这儿教书,好吗?” “你又在为我安排路了,小姐。”丹枞抬手,为裴乐之轻轻理了理衣裳,“回去,你不会明白的。” “呵,我明白的。”裴乐之笑,这次她没有流泪,“从一开始就是被迫接近,我又能期待这其中几分真心呢?我不该期待这其中几分真心。丹枞,枉将假意作情真,我才是这世间最滑稽的人。” 丹枞也是一笑,开口声音淡漠:“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一事,方祁在府中本就受困于流言,小姐若当真为他好,便不该露出夜宿栖逢楼的消息,还请再等些时日,等到成婚之后。” “我和方祁的事不用夫子操心,况且,夫子如何能肯定这不是我和他的你情我愿?” “也罢。我无从置喙。” “今日你是想同我两清吗?”裴乐之黯然。 “可以。” 四下静默,裴乐之自觉再没留下的必要,转身意欲离开。然而将到门口,她又顿住脚步,开口道:“夫子说我不该支配她人,我方才想了想,也是。譬如此前学堂开张,是我要求免学生第一个月的束修,钱也是我先行垫付的,请夫子记得还。” “宅子钱我也会还你。” 裴乐之气笑了:“别急,我是要收利息的,至于收多少,待我回去参考了钱庄利率,再做定夺。鉴于夫子是熟人,本小姐虽不会给你打折,但可以延长你的还款期。” “便随小姐安排。” “这回,是夫子同意的,可不是我逼你。” 〈〉 翌日,丹心学堂又迎来了一位故人。 竟然是万松。 万松并不知道昨日裴乐之和丹枞吵架一事,只道前些日子小姐吩咐他去办的户籍文书终于下来,今日他便赶忙给丹总管送来。 万松双手奉上新造的户籍文书,有些艳羡道:“丹总管,恭喜。” 丹枞不解,然而他刚走上前,一眼就看到了那代表着良籍的青色圆印。丹枞喉头一哽,愣在原地。 万松抬眼看了看丹枞的表情,心中微叹:丹总管善有善报,小姐待他竟然真心至此,不仅千两购置宅院一所,甚至……还亲自为其脱了贱籍。万松沉默着望向文书,上面一笔一划,都是他几个月前殷切期盼的指望,那时他还一心想求个放归的恩典,好从此摆脱裴府家生子的仆从身份。然则……万松叹息一声,都是命,他没有丹总管这样的好命,他离了裴府,生活并不能有多么轻松。 好半天,丹枞才接过万松手上的文书,出神道:“万松,多谢你了。” “丹总管客气,这都是小姐的心意。” “对了,你……现在是不是叫‘影秋’?” 万松一笑,尴尬摸了摸头,似是有些意外丹总管竟也知道此事。万松如实道来:“说来惭愧,今早小姐才跟我说,既是已经叫惯了,就还是改回‘万松’的好。总之,是万松没有福分,‘影秋’这个名字只用了几日,愧对小姐看重。” 丹枞发出一声喟叹:“何出此言?不过是一个名字。” “丹总管有所不知,前阵子我父亲缠绵病榻,您许我回家照顾,本已是极大的恩典。哪知后来,小姐还让苏府医屈尊为我父诊治,不仅分文不收,又赏了好些补品,现下父亲已然大好。我真是,真是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要誓死报答小姐了。”万松说完,已是抬袖,掩面涕泣。 丹枞也有些惶惶然,二人的决裂便发生在昨日,可今早娇娇还见了万松,为其改名。那她……也是知道,这文书会在今日,送到自己手中吗? 丹枞不敢问一个答案。 他慌忙作别万松,一个人进了自己的屋舍,而后拴上门闩,颓然跪地。 好半天,他才腿脚发软地爬起来,却是踉踉跄跄走到暗格处,颤着手从中拿出昨日的话本。细看便能发现,那话本已被他小心粘好,只是撕成两半的痕迹却永远停留,上面还沾着昨日掉落在地碰上的尘泥,现下,又添上几道新近的咸苦湿泪。 丹枞慌忙别开脸,用袖子去蹭眼睛。 他又拿起一张字据。 丹枞突然伸手,紧紧握住藏在怀中的那个并蒂莲荷包。 这些便是他所有的一切,他余生仅存的念想和期盼。 丹枞痴痴地在房中静坐良久。 第127章 惊天谋出自拙私心(1) 近来灾后重建方案有了新的进展,沈是真很高兴,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裴乐之。某日,裴乐之突然找到沈是真,说是脑中有个不成型的想法,姑且叫做“灾后安民救助体系”。沈是真大为稀奇,当夜便兴致勃勃地留裴乐之于枕柯院详谈,两人秉烛展卷,连夜赶出了一份方案,并上奏折一封,翌日仍由沈是真呈报宫中。 圣上的批复很快,不仅赞扬此举以民为本,有利于百姓安居乐业,更是钦点乾九子怀荣王爷唐辅坤为救助特代大臣,亲自督办此事。 “怀荣王爷?圣上为何会选他?”裴乐之不解道。 “怀荣王爷少即聪敏,品行端正,于诸皇子中都可称翘楚,圣上选他,也不足为奇。” 裴乐之挑挑眉,这说法让她想到了顾榴石在外的檀郎美名,有些不敢轻易苟同,然而她此刻关心的重点也不是这位王爷名声是否有虚。裴乐之只是疑惑:唐辅坤身为乾子,为何能插手政事?裴乐之刚想发问,又摇了摇头,觉得大抵是自己太封建了,女帝既然能如此安排,还有什么可质疑的。 “只是这次,功劳分明在你,你却不肯于奏折上留名,我仍觉不妥。”沈是真开口道。 “多谢沈夫子为我考虑,只是乐之一介游手好闲的白身,倒也不图在圣上面前现眼。况且我不是不邀功,是怕自己万一水平有限捅了娄子,到时接不住啊,所以这才躲在沈夫子身后,狡猾得很咧。” 沈是真听得裴乐之的俏皮话,不禁笑了起来:“裴小姐确实风趣机敏,不宜妄自菲薄。” “没有没有,能为沈夫子捉笔,是乐之三生有幸,还要感谢沈夫子给我机会学习这些。”裴乐之这话并不作假,含了十分的诚恳。 “裴小姐本身有才,可堪重任。只是,我仍然想问,你是如何想出这个方案的?实不相瞒,前阵子你我商讨此事,你很有些心不在焉,并不似这回热衷。” 裴乐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瞒不过沈夫子慧眼,前段有些私事未尽。说来这个方案的起始……”裴乐之叹了口气,讲起那日的见闻。 〈〉 那日上午裴乐之和丹枞几乎决裂,从丹心学堂出来时,她整个人已经气到了极点,故而冷静异常,只吩咐陆绮立刻赶车回府,其余什么也没有说。 回程时,马车经过一处小桥,停了下来。只因一群乡民正聚集在桥边,排队烧纸,裴乐之有些好奇,便让陆绮去问问发生了何事。 原来众人今日聚在这里,是为着祭拜一位贞洁烈男。 前阵子京畿地区奇旱,自有灾民衣食无着,流离失所。其中便有一茓耒县妇人,带夫往连京方向逃灾,然行至半路,妇人饥饿难忍,将其夫以三十八文的价钱卖给了此间一位富户。不料该夫男意志坚贞,只同富户行了三步,便趁其不备跑至桥边,大声呼喊妻主姓名,跳河而死。 其情深厚,其性贞烈,乡民莫不为之动容。时恰有一贵人至此,听闻此事,大赞该夫男“志忠守节,当为旌表”,并请官府为其立贞节牌坊一座,就设在此桥二里处的道旁。乡民们也自发祭拜,争相来此求该烈夫保佑自家团圆和睦,昌盛兴隆。 “荒唐,那夫男便是因家贫被卖而死,如何能保佑她们家运兴隆?”沈是真听到这里,已然有些气愤。 裴乐之忙劝慰他道:“沈夫子息怒,或许夫子不甚了解东朝的习俗,民间的确有这种人造神的信仰,大多是将生时出名的人视作神只,供奉香火,祈求保佑。或许是想着那人因贫而死,死后便掌相关之事。”连裴乐之自己都没发觉,她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渐渐低了下去。 “可那夫男既是被卖,如何说他是贞洁烈夫?这分明是陋习,灾荒时节典夫卖子,本就不该。”因着同为男子,沈是真气得有些发抖。 裴乐之看出了沈是真的义愤填膺,也道:“是啊,大灾之时,生活所迫,幸而还不至于走到易子而食的地步。是以我想着,如若那妇人不是贫穷至及,或许也不会卖了夫郎,毕竟……”裴乐之默了默,终是将那句“生时也算恩爱”省了去。 沈是真沉默半晌,点头:“我明白了,这便是你的发心,如那方案中所言,‘天朝上国,民为邦本,当以民为民,使所有百姓不致因灾流离失所、惶然无居’。裴小姐,请受沈是真一拜。”沈是真说完,郑重行礼,惊得裴乐之连忙去扶他,口中直呼:“不可不可”。 裴乐之拜了拜,道:“沈夫子谬赞,是您一心为灾民奔波,我才因之受教颇深,而想要尽些绵薄之力。” 〈〉 裴乐之和沈是真分别后,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她方才说了谎。 或者也不叫说谎,叫隐瞒。 她略去了后来一位乞儿的话。 那日听得陆绮回来所言,裴乐之第一反应也是荒唐至极,而后便下了马车亲自去看。哪知一旁有位衣着破烂的乞儿,突然凑到了裴乐之身边,伸手向她要铜钱。裴乐之当时怜惜意起,对乞儿道自己身上只有银锭,给了他或会为他带来灾祸,因而便让陆绮去前方农户家中换些吃食来给乞儿。 陆绮走后,乞儿忽然问裴乐之是不是想知道这些人聚在这儿干嘛,因为方才她看到裴乐之一行在那儿拉着乡民询问。 裴乐之点了点头:“小朋友真聪明,我已经知道这儿的情况了。” 乞儿摇头,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肚皮,洋洋得意道:“漂亮姐姐你知道的肯定不全哩,我那日可是亲眼见到投河一幕,姐姐你还没问我呢!” 裴乐之笑着摸了摸乞儿的头,问她道:“这么巧?那便劳烦小朋友,再跟我讲讲当日的情景。” 片刻后,陆绮带回来一些馒头,全都分给了乞儿。乞儿得了吃的,欢欢喜喜地谢过裴乐之和陆绮,一路小跑离开了,而裴乐之,却眉头紧锁,很有些愁容惨淡。 “小姐您没事?”陆绮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下次您还是别支使属下离开您,属下怕有歹人哄骗,做些阴谋算计。” “没事,那孩子只是一个乞儿。” 陆绮摇头,并不认同:“乞儿更是伪装的好身份。” “好,知道了,我们先回。”裴乐之并未多说,转身回了马车。 只是马车再度出发时,裴乐之坐在车内,心思总是静不下来。 乞儿的那几句话……“那夫男先是大呼三声‘朱四’,见妇人并不回头看他,才坚决投河。他死前最后说的那句话,别人没听见,我可是在桥底下听得一清二楚哩。他说——‘今日你随意贱卖我,来日做鬼我也定不放过你’。” 裴乐之浑身一抖,她慌忙掀帘大喊:“陆绮!” “吁——”陆绮一扯缰绳,立刻回头去看车内,“小姐怎么了?”然而看到裴乐之脸色煞白的那刹,陆绮动作快过意识,双手抱住了裴乐之,赶紧拍了拍她的背道:“小姐别怕,陆绮在这儿。” 裴乐之呼吸急促,无意识攥紧了陆绮肩头的衣料,大口大口喘气。 好半天,裴乐之才缓过神来,轻声道:“陆绮我没事了,你驾车去。”说着她便推开了陆绮,退回车内。 “好,我们这就回去。”陆绮说完,停顿了下,又道,“方才……还请小姐恕属下情急冒犯。” “没有,还好今日你在,谢谢你陆绮。”裴乐之下意识说出这句话,只因她方才总想到那句“做鬼”,心中惊骇,虽然这事其实跟她万分不相干,但她不知为何,就是惊惧不已。幸而想到陆绮武功高强,陪在身边,裴乐之也安心不少。 “能保护小姐,是属下的荣幸。”陆绮轻声笑了笑,继而又皱起眉头,“小姐方才那么惶恐,是不是我离开的时候,那乞儿对小姐胡说了什么?” 裴乐之叹了口气,却是开口问道:“那个……陆绮,等会儿我想把车帘拉开,你继续驾你的车,我看着你就好。” 陆绮应声:“好,小姐不必害怕,陆绮一直在此,誓死保护小姐。” 裴乐之突然捂耳惊叫:“啊,陆绮你不要说那个字!” 陆绮皱眉一想,忽然明白了裴乐之是在怕“死”字,他应道:“好,属下不说便是。只是小姐刚刚发生了何事?还请告诉属下,让属下为您分忧。” 裴乐之默默往陆绮的方向挪了挪,而后她又看了看空荡荡的马车内部,咽了咽口水:“不敢说,我现在都想控制自己的脑子,让它不要去想,可我控制不住啊,啊啊啊,我好怕啊,陆绮,我满脑子都是……都是……” “小姐别怕,陆绮就在此,不离小姐半分。如若小姐不怕冷,可以坐到我旁边,如此可行?” “好好好,我不怕冷,我也不怕鬼,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裴乐之哆哆嗦嗦地坐到陆绮身边,在马车颠簸的一瞬,伸手拽紧了陆绮的衣角。 后面的路程,裴乐之因着陆绮在一旁,也安心许多,慢慢将乞儿的话转述了出来。陆绮听后也是沉默,安慰裴乐之道冤有头债有主,小姐是有福之人,那人做鬼也不会沾上小姐。 裴乐之苦着脸道俗话说怨气生恶鬼,她就是怕啊。 陆绮便笑,说他手上的剑煞气极重,恶鬼什么的来一个砍一个。 裴乐之被成功逗笑,氛围一时也轻松许多。 〈〉 直到今日和沈是真重提此事,裴乐之才突然惊觉,她怕的既是烈夫死前那句“做鬼”,也不是那句“做鬼”。 正如陆绮所言冤有头债有主,她虽是对鬼神之说有些敬畏,但今日瞒掉那句悲哀万分的死前愤慨之言,裴乐之才明白,她为之头皮发麻的,是烈夫不得自主的命运。 然而她的第一反应,竟是为妇人开脱。 此刻走在裴府花园小径上,裴乐之突然觉得身后凉嗖嗖的,她又叫一声:“陆绮!” 陆绮的声音憋着笑,从旁边传来:“小姐我就在这儿呢,您这几日让属下一直跟着您,您忘啦?” 裴乐之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我方才跟沈夫子聊天,说到了那烈夫的事,所以有些失态,你见谅见谅。” “小姐说的是哪儿的话,况且……属下喜欢听小姐叫我的名字,小姐可以多叫叫。” 裴乐之没有听清陆绮最后一句话,便问:“你最后说的什么?我方才没有听清,你声音太小了。” “没什么,属下是说小姐太心善了,饥馑之时这样的典卖甚多,小姐不必太过挂心。”陆绮说着,突然想起自己后面再去找乞儿时,知道的一个新细节。他沉吟道:“还有一事,尚未禀报小姐,小姐可知,那为烈夫请旌表的贵人是谁?” “谁?” “罗予青。” 第128章 惊天谋出自拙私心(2)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对于陆绮所言,裴乐之初时的反应是惊讶,然而想到上回王莲宴周旋的行事,而那人似乎又与罗予青交好,裴乐之便觉得这事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裴乐之一路沉默着回到了非晚斋,然而刚一进院子,她就看到了神色忧愁,在院中来回踱步的春颂。 见到裴乐之,春颂很是高兴,忙唤了声:“小姐!” 裴乐之也是欣喜,她上前,自然地揽过春颂肩膀,关心道:“春颂,你怎么来了?快进屋去。最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管事什么的一切可还顺利?” 屋内,春颂拜了几拜,这才开口:“承蒙小姐抬举,予春颂以管家重任,然此番前来,春颂便是为了告罪。”春颂说着突然下跪,“春颂惭愧,有负小姐期望。” 裴乐之皱眉,将春颂拉了起来:“好生说话春颂,怎么送你去进修一下,倒还跟我多讲规矩了?”说着裴乐之走到了小榻边儿上,右手拍了拍榻,“榻上坐。陆绮,你去把万松也叫来,我们几个今儿下午好好聊聊天儿。” 陆绮刚走到门口,裴乐之又大声喊他道:“对了,记得让万松搞点儿瓜子花生米来!谢谢!” 陆绮失笑,应声往南房走去。 不一会儿,四人齐聚在了房间里。 “说春颂,咋啦?”裴乐之抓了把瓜子,边嗑边问。 “哎,小姐可知,昨日府中便在传……您给丹总管脱了贱籍。” 裴乐之手上的瓜子抖了抖,掉在地上。“哦,这有什么吗?脱籍文书上周不就下来了。不对,等等,是谁说的?”裴乐之挑眉,看了万松一眼。 万松连忙摆手:“这……小姐,万松并未对旁人说过此事。” “罢了万松,我信你,或许是拿的时候被谁偶然看见了也说不准,反正我也没想过要瞒,没事。”裴乐之牵了牵嘴角。 这时春颂开了口:“小姐,此事的确与万松无关。那几个嚼舌根的,我已经抓到了。” “不错啊,春颂,这么雷厉风行?”裴乐之把手上的瓜子递到了春颂面前,“来,奖励一下。” 看着裴乐之这副不甚在意的模样,陆绮先是忍不住发笑,而后却突然有些叹息:她是真的……都放下了吗?陆绮不由又看了裴乐之两眼。 “小姐,但那些个人……是惯犯了,之前编排方内侍的,也是他们。”春颂低头道。 “他们说的什么?”裴乐之突然问。 “他们说丹总管之这次出府,代理私塾只是明面上的理由,实际上则是……因妒出府。” “因妒出府?”裴乐之笑了笑,“继续说。” “只因小姐初次留宿,便宿在了方内侍的栖逢楼,由此丹总管醋性大发,和小姐不欢而散。而这脱籍文书,也是小姐……顾念旧情,好聚好散送他的。” 听到这里,万松已是皱了眉:“这流言怎么如此荒唐?” 裴乐之摆手:“可还有其它的流言?” “流言倒是没了。不过小姐……主母今日原本打算将云阳县的五间铺子分给丹总管,但后来姜言姑姑过来,给拦下了。” 云阳县……裴乐之脑子里有印象,之前丹枞提过,裴府在那个县城还有十间店铺。裴乐之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然而她忽然又想起那日,丹枞说方祁本就受困于流言,今日春颂又说这些嚼舌根的是惯犯,裴乐之不免有些生气:“丹枞之前就是这样管事的?这等杂碎也任他们留在府里?” 春颂叹气,解释道:“小姐,这些人的名单,其实就是丹总管给我的。还有一事,有关方内侍,小姐听我细细讲完,再做定夺不迟。” “好,你讲。” “小姐,府中的账本似乎有异,像是有人在长期小额偷盗府上财物,而这桩桩件件,都指向的是方内侍。” “什么?”却是陆绮最先惊疑出声。 “陆绮?”裴乐之皱了皱眉,“你的反应好像有点儿大?” 陆绮点头:“回禀小姐,此前枞曾私下同属下说过此事,属下当时还放言让他捉赃的时候叫上我。对了,那日……便是您带春颂姑娘去了市集,枞来得早,便到属下的屋子先等了一会儿。” 陆绮这么一说,裴乐之便也想起了那日的情景。那日丹枞的确也跟自己说了有事相瞒,原来就是这事……只是后来自己忙着赴王莲宴,回来又张罗私塾,这件事,倒是全然忘了。不过,丹枞怎么也不曾再提?裴乐之想到这些,眉头皱得更深,她看向春颂,问道:“这也是丹枞移交给你的事情?” “是的,小姐。” “那这事,丹枞怎么说?裴乐之下意识问道,然而片刻她又嗤笑一声,“忘了,丹夫子如今是个外人。春颂,你觉得这事如何?” “外人?”春颂和万松同时惊讶问道。 裴乐之点头:“对,空穴才会来风,流言里总会有那么几条接近真相。丹枞如今不再是府中总管了,他的身份是丹心学堂教书的丹夫子。” “可……”春颂心头奇怪,当初小姐让定的话本,难道不是那个意思吗?怎么如今小姐和丹总管,倒像是真的生分了的样子? 裴乐之还是笑:“好聚好散倒是被他们给说中了,脱籍文书便是我送他的分手礼物,就这么简单。”裴乐之草草解释了几句,其中关键缘由,为何分手,并不曾提。 屋内同时响起三道叹气声。 裴乐之皱眉:“谁再叹气,就给我出去。” 裴乐之话说到这个程度,春颂便明了几分,她脑子转了转,道:“小姐,此事有些蹊跷,可大可小。虽则证据确凿,但细想方内侍资产不薄,偷盗的动机并不充分,或许息事宁人也为良策。因为一旦闹了出来,一来彻查有一定难度,二来耗时过长,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方内侍所受非议将更甚。” 春颂一说完,裴乐之便明白这多半是丹枞的话,虽然春颂并没有点出来。裴乐之沉默良久,再开口时,便是对春颂问道:“你自己的想法是?” “春颂想彻查此事。” 春颂离开的时候,裴乐之叮嘱她们三个此事先不要同任何人声张,包括裴擒。而后,裴乐之自己皱着眉头,在屋内思考了许久。 原本裴乐之打算用自己的钱填了这个窟窿,如果后面偷盗的证据被爆出,那就说方祁是受她指使,把钱填进了她裴乐之的小金库。 可春颂后面居然会提出彻查,裴乐之便不得不重新考虑。只因春颂此番前来,主要便是为了这事。此前,春颂初初代替丹枞管家,底下人实际并不服她,而偷盗一事,正好带来了一个整顿立威的机会,是以春颂今日来非晚斋,坦坦荡荡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裴乐之。 裴乐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万松,去请方祁过来。” 〈〉 方祁来得很快,依旧步履生风,倜傥不羁。他今日穿上了裴乐之定的那套萸紫圆领袍,头上束一镂空兰草纹银冠,高马尾扬起,倒很有些少年意气。 然裴乐之看见这身袍子,便觉心烦,脱口而出道:“脱了。” “嗯?之之在说什么?这还是白日呢?”方祁笑着走到榻边,自然坐下。 裴乐之闭眼:“没什么。今日叫你过来,是因眼下有一件事,关系到你,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待裴乐之长话短说,讲完因由后,方祁很快给出答案:“我要求彻查,还我一个清白。” “可如果这事悄悄摆平了,你便没有清白的问题。如果捅出来,未必能短时查清。” “之之,我受到的非议还少吗?不如就此,查个一清二楚。” 裴乐之叹气:“流言和此次偷盗一事不同。对于流言,嘴长在那些人身上,你也不能撕烂他们的嘴让他们不乱嚼舌根。我已经让春颂在敲打了,若再不听便赶出去。偷盗的事……” 见裴乐之始终有些犹豫,方祁突然闷声道:“之之你是不是怀疑我?” “我并没有这样说。” “那你为何轻易就给丹枞脱籍?一开始却连个机会都不愿给我?” “什么?”裴乐之有些愕然,方祁为何突然扯到另一件不相干的事上去?不过,这样看来,他也知道丹枞脱籍一事了。裴乐之有些心累,闭眼又揉了揉眉心。 然而裴乐之的动作落在方祁眼里,就是在告诉他,他连丹枞一根毫毛都比不上。裴乐之愿意把所有能想到的好东西,主动捧给丹枞,而自己死乞白赖地痴缠着,也只能得到少得可怜的怜悯,或许还不纯粹。 方祁沉默,裴乐之也沉默。 好半天,裴乐之开口:“言出必行,我会让你当侍君的。至于丹枞脱籍一事,已成事实,是我之前的安排。” 方祁不言,起身便离开了非晚斋。 〈〉 夜里,裴乐之刚准备休息,方祁却突然闯了进来。只是他脚步虚浮,醉态明显,裴乐之不由皱眉,喊来万松去扶方祁喝醒酒汤。 “不走!”方祁一把甩开万松的手,冲着裴乐之的方向嚷道,“骗子!之之,你个大骗子!你说你想起了一切,可你的心,从来都是偏的。”方祁打了个酒嗝,突然嚎叫:“是偏的!” 这时陆绮也闻声进了屋。 裴乐之蹙眉:“万松,你和陆绮一起,把方祁带下去喝个醒酒汤。还有,要吐什么的,就吐远点儿,我闻不得酒臭味。” 方祁的脑子似有片刻清醒,他甩了甩头,嘟囔道:“喝醒酒汤。” 片刻后,方祁被陆绮架着带了回来,万松在一旁向裴乐之汇报道:“小姐,方内侍醉得似乎不是很厉害,也没有吐秽物,醒酒汤已经给他喝了。” “小姐,属下可以将方内侍送回去。”陆绮开口道。 方祁抬头,眼神还有些迷蒙:“不回去,之之,我不回去。什么我做侍君他为正,都是你安排好的,你就是个骗子!” 裴乐之皱眉,对万松和陆绮道:“你们先出去,都去南房待着,我和方祁有话要说。” 二人皆应声,虽然陆绮明显要更不情愿些。 待屋内只剩她二人后,裴乐之走到了方祁面前,问他道:“你喝的什么酒?竟然有些香味?真是奇了怪了。” 方祁眯眼喃喃:“奇了怪了,之之的话本才是奇了怪了。要不是那日我等得无聊,在你屋中翻看话本,我竟不知,竟不知你排了那么一出好戏!” 裴乐之一下子明白接旨那日,方祁为何突然走了,她叹了口气,问道:“你……没有醉?” “我没有醉!石绿酒才不会醉!”方祁说这话时,已经双颊酡红,裴乐之不由皱眉,捏着鼻子凑近闻了闻,竟然当真没有什么酒臭味,反而像是香辛料的味道。 裴乐之恍然想起方祁爱浴后燃香的习惯,忙问他道:“你是不是洗澡了?什么时候洗的?喝酒之后不能立刻洗澡,你知不知道?” 方祁笑着,突然上前抱住裴乐之的腰,而后却是呜呜哭了起来:“你为什么要关心我?你不是心里只有丹枞吗?你为他脱籍,为他办私塾,为他铺成名高嫁的好路,那你为什么还要偶尔施舍我一点可怜的好,让我舍不得你,又疯狂地嫉妒着他?之之,我讨厌你!”方祁不管不顾,将眼泪鼻涕一齐蹭到了裴乐之身上。 裴乐之的手握了又握,这才忍住了把方祁扒开的冲动。良久,她又长叹一声:“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 裴乐之揉了揉方祁的发顶:“原来你看到了话本,怪不得。你看,你都明白的事情,却有人,根本不明白。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亦或是不屑于明白呢?我也不想明白了。” “你是不是洗过澡了?”裴乐之低声问。 “洗了的,苏合香,好闻吗之之?”方祁抬头,面上泪痕依旧。 裴乐之认真嗅了嗅,道:“辛香窜肺腑。”裴乐之伸手,拽了拽床边风铎。 片刻后,万松和陆绮都进了屋。 裴乐之不由皱眉:“万松一个人来就可以了,陆绮你先下去。万松,你去打一盆洗脸水来,给方祁擦擦。” 等万松再次端水进屋时,便只看见方祁躺在床上,而裴乐之坐在一旁低头看他的睡颜。 “小姐,水来了。”万松卷起袖子,准备去拧帕子。 然而裴乐之淡淡开口:“辛苦了万松,你下去,我自己来。” 万松一怔,应道:“是,小姐。”他行至门口,突然顿住脚步,“小姐有事,扯风铎即可,万松和陆侍卫今夜,便都在南房候着。” “好。” 房门被万松关上的那刻,裴乐之看了眼床上人,幽幽道:“醒酒汤质量有些差啊,要不让万松搞点马尿来好了。” 床上的方祁猛然睁眼,而后咳嗽几声:“之之……” “醒了?醒的算是时候,那便办正事。”裴乐之伸手,递给方祁一方湿帕,“擦擦你的鼻涕眼泪,好脏。” 方祁尴尬,接过湿帕细致擦了起来。然而他再一放下帕子,眼前的景象让他一下傻了眼,呆若木鸡。 是裴乐之脱了脏兮兮的外衫,只着里衣,坐在了床边,挨他很近。 方祁咳得更狠了,脸直发烫。好半天,他才嘟囔道:“之之说的办正事……是哪个正事?” “你想办什么正事?” “我想要之之。”方祁笑了起来,“却也怕是梦。” 裴乐之亦笑,她伸手,挑起方祁鬓边一缕发丝,慢慢道:“今夜神女入梦,许你心想事成。” 第129章 惊天谋出自拙私心(3) * 一夜折腾,裴乐之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她眯了眯眼,低头就是一双肌肉线条优美的手臂环在自己腰侧,往上看去,方祁的睡颜安静矜贵,像一只餍足的猫。 裴乐之垂眸:“陆绮。” 陆绮闻声立到,然他低着头,好半天才应声:“属下在。” 裴乐之不悦地皱了皱眉:“我忽然想起,你和丹枞,也许久不曾见面了,今日晴光正好,不如出去叙个旧。” “小姐可是想支开属下?” “陆绮,本分一点。”裴乐之深深皱眉,“你去告诉他,方祁昨夜留宿非晚斋。”顿了顿,裴乐之又道,“二人今晨日上三竿才起,小姐命万松将午膳送到房中,不曾出来。” 陆绮没有答话,一个闪身离了房间。 “嘁。”裴乐之低头,原来是方祁已醒。 “什么时候醒的?”裴乐之说着,看了眼方祁露在外面的白净胳膊,不由上手,轻轻捏了捏,而后将被子往上一拉,道:“盖紧点儿,别着凉了。” “之之好温柔,像是在做梦。”方祁说着,又嬉笑着凑上来,蹭了蹭裴乐之的鬓。 “想起来吗?”裴乐之问。 “不是很想。”方祁哑着声音,低低笑道,“硬了。” 裴乐之尴尬,自然明白方祁是在说什么,她轻咳一声,佯装正色:“白日不得宣y。” “方才明明是之之说,你我二人日上三竿才起,午膳也不曾出屋,之之是要食言吗?”方祁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悄悄缩进了锦被,他迫不及待地施展起自己的口技,努力去吊裴乐之的兴趣。 “唔——”裴乐之发出一声喟叹,舒爽至极,她的手隔着锦被,按上了方祁的头,“舌头伸长点儿。” “是,方祁遵命。” 半晌,方祁才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他侧躺在一边,单手托腮,继而双眸微眯,狡黠地追问裴乐之:“怎么样之之,我伺候得你舒不舒服?” 裴乐之认真想了想,答道:“不知。” “之之好生过分!” “好了好了,我的意思是还不错,毕竟尚无比较对象。” “之之明明就是神清气爽。”方祁娇笑着舔了舔唇,意有所指,“可之之这样说我也实在高兴,这说明,我和之之,都只属于彼此。” “滑头。”裴乐之失笑。 “是我性y,耽于和之之玩乐。”方祁笑着扭了扭身,一不留神便蹭进福源宝地,“想来得赶在生小孩儿前,跟之之多鱼水快活几番才好,之之会怜惜我的对?” “随你。”裴乐之伸手,搂上了方祁的脖子。 不知嬉戏到几时,方祁还是不肯下榻,只缠着裴乐之说话:“之之方才,是不是想拿我,去气丹枞?” “呃……”裴乐之没有答话,她抬手抚了抚方祁的头发,叹气道,“方祁,你很聪明,便别问我一些不好回答的问题。” “哼。”方祁生气,扭头便在裴乐之下颌和脖子交界处,种上属于自己的明显印迹,“之之别白费心思了,只同我快活不好吗?丹枞,呵,他早就想离开你了。” “你说什么?”裴乐之声音骤冷。 “看来之之并不知道实情。当年舅舅定下的规矩是,等你和顾榴石成婚,舅母便将我和丹枞放归,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裴乐之喉头一哽:“那你为何要留在我身边?” “因为我深爱着之之啊。”方祁说这话的时候,双目含情,如水脉脉。他忽然伸手,从床榻里侧拿出一个双鱼螺钿圆漆盒,如献珍宝般捧给裴乐之:“之之,我想你亲手打开它。” “这是什么?”裴乐之依言接过。 “昨夜……是我们的第一次。”方祁难得有些羞赧,他低头,细细道来,“这是我的落膜,还请之之检查。”方祁羞涩说完,冷不防却被裴乐之抓住肩,一把闷进怀里,他紧张道:“之之……” 裴乐之皱着眉,在方祁身上细嗅几番,似是不太确定,又牵起他的手,往胳膊上闻了闻。“竟然,真是变了味道。”方祁身上再不见往日辛香入肺腑的苏合香气,浑身只剩下干净清爽的皂荚香。 裴乐之猛然甩开方祁的手,冷了声:“你骗我。” 方祁突然惶恐,他一把抱住裴乐之的腰,又赶紧将下巴搁在对方肩头,慌忙摇头解释:“不是的之之,我……我怕你不要我。如若不是以为我被你破了身子,你怕是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你还算有自知之明。所以昨夜醉酒,也是设计好的?不然这漆盒,你怎么解释?” “什么……”方祁的身子僵了僵,“我……”他不知该如何解释,难道承认自己心思不纯,一直做着准备,将这保存落膜的漆盒随身携带?可昨日,他的确没想到二人会捅破这层窗户纸啊。 方祁垂首,突然,一件外裳轻轻落到了他肩上。方祁欣喜,拉住裴乐之的手,声音带了乞求:“之之……” “穿好衣裳,等会儿自己下去服避子汤。” “之之?”方祁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他不敢相信,裴乐之要断了他的希望。 “没有听清?” “之之……你知不知道,避子汤伤身。” 裴乐之闭了闭眼,终于还是问道:“如何伤身?那你选个最温和的。” 方祁凄惨地笑起来:“避子汤没有最温和一说,多服几次,终身不孕。” 裴乐之眉头皱得极深:“这……怎么会?难道苏大夫那儿,也没有良方。” “世间医术有限,何来良方?” 裴乐之长叹一声,伸手抚上方祁的脸,为他揩去眼角温泪:“要还想再见到我,就去服避子汤。你乖乖听话,没有孩子……对你更好。”裴乐之在方祁肩头轻拍两下,起身披衣离开。 不一会儿,万松进了屋,服侍方祁更衣,他还带来了一碗泛苦的汤药。方祁甫一看见那药时,心便如坠冰窟。他端起药碗,颤声问道:“这避子汤,何时备下的?” 万松同情地看了方祁一眼,而后低头:“昨夜备水时,小姐吩咐的。” “昨夜?昨夜?哈哈哈,昨夜。”方祁的笑一声比一声尖厉,终是再没说话,只沉默地将避子汤灌进嘴里,一滴不剩。 〈〉 另一边,陆绮到了丹心学堂。 他抬头,看了看门上牌匾,面无表情地跨过门槛。 “绮?好久不见,近来如何?”丹枞还是那副温和模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明明,他二人都知道,和裴乐之决裂那日,陆绮就在屋外。 陆绮默了默:“都好。枞你……怎么样?” “我也一切都好,学堂运转得不错,学生们也都态度认真,都挺好的。” “枞。”陆绮突然开口,截住了丹枞的话,“你不要强撑。” 丹枞摆手,笑意温和:“我没有。绮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陆绮叹气,他低头,飞快传完了裴乐之的话,似乎并不想让丹枞听清。 然而,丹枞听得清楚。 “便是这样的小事,劳你替我转告小姐,就说‘丹枞知道了,还请小姐,善待方祁,既然要护,那便护好他’。” 陆绮张了张嘴:“枞,你……别太难过。” “不会,我与小姐,已无瓜葛。” 陆绮抬头,终是道:“我还有事,便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 “好。” 丹枞微笑着目送陆绮离开。 转身的步伐却是踉跄艰难。 以往按绮的性子,总是会跟自己聊很多娇娇的趣事……然近来,他已经一个多月,不曾主动提过娇娇了。 罢了,多一个人爱你也好,娇娇,不必独我一个。 这世上,只有我最没资格。 ————— 第一卷《问情》到此结束!真的很突然哈哈哈,方祁突然上岸,丹枞突然下车,今年的更新到此结束,部分等明年补。 谢谢宝贝们! 觉得不错请点催更! 觉得不行不点催更! 看不懂看不下去都是本人笔力有限! 提前祝?宝贝们元旦快乐,新年顺成! 第1章 匡正义力主惩恶童(1) 方祁病了。 自那日喝完避子汤之后,他就开始高热不退。 裴乐之大骇,当即请了苏焕来给方祁诊治。却说苏焕听闻是方祁有事,立马心惊肉跳地急急赶来,但见方祁人睡在非晚斋的正屋,再一把脉,只冷着脸训了裴乐之一通,将这风邪入体归因作了年轻人不知节制,不晓得轻重。 而裴乐之见方祁人烧得迷糊,却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又不免想起万松转述其当时服药的场景,于是只一脸复杂地承了苏焕这番骂,不曾辩驳。苏焕走后,裴乐之叹息一声,摸了摸方祁的额头:“怎么突然病了……是我不好,这几日便由我来照顾你。” 方祁依旧不答。 直到万松端来汤药,裴乐之亲手喂他喝完后,方祁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喑哑:“请小姐送我回栖逢楼。” 裴乐之只当做没听见这话,她叹了口气,将方祁搂到自己怀中轻轻拍了拍,而后好声安抚道:“哎,小祈子,别跟我置气了,直到你病好,我都会在这儿陪着你的。” “……” 夜半,方祁又开始烧起来,裴乐之给他喂了遍药,终是放心不下,又让万松打了水来,自己一点点仔细用帕子为其湿敷额头。方祁整个人浑身滚烫,神情恹恹,他双眼半睁半合间,恍惚见裴乐之拧了湿帕,伸手探进了他身上的锦被,而后便觉有一点冰凉从腋下散开,让他于昏昏沉沉的痛苦中清醒几分。 “啊?别哭,别哭啊。”裴乐之手忙脚乱地将帕子扔回面盆,双手去擦方祁眼角的泪水,“怎么了?是很难受吗?” 下一刻,方祁开始嚎啕大哭:“呜哇啊啊啊之之你个坏女人!骗子!坏透了!呜呜呜啊……我再也不要和你睡了!谁稀罕……谁稀罕给你生孩子啊……呜哇……” “啊?我的天……乖,小祈子,小点儿声,咱小点儿声。”裴乐之扶额,整个人简直羞得想钻到地下去,“别哭了别哭了,啊啊啊方祈!你声音太大了!哎……好方祁?祁哥哥?小祈子?我坏我坏,小祈子好行了,咱快别哭了求求你……” 翌日,裴乐之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晨跑,陆绮见了她眉头一皱,脸色难看:“小姐精力有限,既是没心思顾这头,便先处理好那头。今日晨跑我看可以取消了。” “当真?”裴乐之嘿嘿一笑,“太谢谢你了陆绮,我回去补个觉。” 闻言陆绮鼻腔发出一声冷哼,梗着脖子就走了。裴乐之耸耸肩,心道没办法,真不是她惫懒,实在是昨夜一宿没睡,整个人都困得慌,哪儿还有精力跑步啊。 如此,裴乐之亲力亲为,在非晚斋照顾了方祁整整三日。至于第四日,裴乐之被方祁传染,也倒了下来。这下方祁情况好转,他便又反过来,为裴乐之悉心端药侍奉三日。这期间,裴擒来非晚斋看过好几回,虽然知道有苏焕妙手回春,但裴擒还是忍不住心疼自家孩子,又风闻方祁是被裴乐之搞得下不来床,不免在心中暗暗将子嗣一事重提。由是几番原因一汇集,裴府库房里大半的补品都被送进了非晚斋。 好嘛,这下整个府上都在传,方内侍得小姐宠幸,七日下不了床。 〈〉 马厩。 马二姐听了内院仆从的议论,心中想起自己昔日对方祈的轻蔑,不免有些悸悸。她啐了一口,质疑道:“你们哪儿听的这些瞎话,丹总管应该……应该只是暂时离府?” “哎,丹总管怕是大势已去了,当初谁能想到丹总管会是出府的那个啊……他那日的训话倒是自己一语成谶了,看来还是方内侍久居府中,根子更稳些。”仆从扼腕叹息道。 “这……哎!”马二姐狠狠拍了拍大腿,“我之前在柴房门口看管过他,这方内侍一朝得志,不会寻我们这些下人的过错?”马二姐试探问道。 一旁听了许久的麻十三也想起来这茬儿,心中忙安慰自己当初看柴房只是例行公事,这方内侍总不至于小肚鸡肠成这样,如此麻十三便开口道:“二姐,如今方内侍这么受宠,也不会再来柴房了,咱们且宽心。” 马二姐长叹一声:“哎,傻妹子,你懂什么啊。但愿……” 突然见气氛低落下来,那方才分享八卦的仆从“诶”了一声,手上一把蒲扇摇了摇,转移了话题:“来,咱别说这些扫兴的。两位姐姐,你们人在外院自是不知,前几夜里,小姐院里的哥儿说来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方内侍哭得那叫一个可怜伤心,嘴上喊着‘不和你睡了’、‘坏女人’、‘生孩子’什么的,直折腾到三更呢!” “艹啊,小姐这么猛!”马二姐听得兴奋,一拍大腿,就嚷嚷起来。 “哎哟,马二姐你可小声些,可不是嘛!”仆从一把蒲扇遮了半边脸,鬼鬼祟祟道,“方内侍头日才被小姐宠幸,夜里更是叫了整整四回水,翌日苏府医还被请来给他看病。我们这私下都猜,八成是看那隐秘之伤的,不知道方内侍他人被小姐折腾成什么样了。哪里晓得这第二日夜里,小姐又威风凛凛,怪说不得方内侍七日下不来床呢。” “艹啊,小姐真厉害,我上回夜里只战了三回,第二日便有些提不起劲儿了,这干他个七天七夜,想想都得劲儿。”马二姐满脸淫笑,搓了搓手,对一旁的麻十三道,“十三妹子,你懂的,二姐下回请你吃酒。” 麻十三知晓马二姐的习性,定是迫不及待要回去在她那新夫郎身上一展雌风,遂嗤笑应道:“二姐且放心去,眼下丹总管既不在,下回咱姐妹两个可得多喝几盅。” “好嘞!”马二姐说完便跑,脚下生风。 〈〉 马家七间瓦房内。 马二姐的新夫郎阮既安脸色惨白,只默默承受着身上妇人的无情肆虐。 “妻主,妻主……”阮既安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只得吸气龇牙,强忍着恶心同马二姐软语讨饶道,“贱家好像……好像便血了……恐怕污了妻主的眼睛,咱们歇歇。” “啪——”回应阮既安的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没用的东西,那方内侍在小姐身下叫了整整七日,你才这么一会儿就不行了,不耐艹的贱货。给我忍着。” 一炷香后,阮既安彻底昏死过去,身下一片狼藉,红梅碎雪。 事已至此,马二姐不得不提起裤子,她骂骂咧咧地系好腰带,出了房门,去寻邻舍冯翠姑的夫郎。那人年轻时曾在医馆做过学徒,懂些草头方子,左邻右舍但凡有个三病两痛的,看不起大夫都会找他。 “真是晦气,冯夫郎,你随便看看,别让他死了就成。昨儿个去了趟倩玉楼捧场,这药钱便只能下个月再给你了。” “不打紧,一条街的街坊,二姐说的什么话。”冯夫郎赔笑道。 马二姐走后,冯夫郎看着阮既安毫无人色的脸,不由摇了摇头,却也司空见惯。街坊邻里都知道这马二姐新得了个夫郎,人美年轻,几乎是日日都要同他宣淫几番的。然而片刻后,冯夫郎掀开阮既安下身衣料一看,却是立马捂上了眼睛:“哎哟,造孽啊,这孩子……哪儿还活得成啊。” 叹息三声,冯夫郎终是心有不忍,他将家中板车找出,拉着阮既安去了传说中常开义诊的苏氏医馆。 第2章 匡正义力主惩恶童(2) 却说另一头,裴乐之一个感冒拖延了快一周才好,她本人也并不知道府中八卦传成了什么样子。及至后面听得万松说起此事,裴乐之只觉得传言大抵荒唐,于是又令春颂快些处理府中偷盗一事。 而她自己眼下更需操心的,是帮裴擒渡过难关。 只因前些日子,监察御史突然疏奏女帝,道京城下辖永年县中,有一牛姓富户因幼子在私塾长期受辱却求告无门,竟要在县衙前缢死自家孩子,以求解脱。此等重大冤屈,永年县令却只以律法不责未成年儿童为由草草结案,实在枉为一县之长。由是监察御史提出当请三司推事,重新审理此案,以应民心。 本来此案事关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按理不该让裴擒这个鸿胪寺少卿插手。然而,这件案子之所以被永年县令轻易压下,不仅是因为涉事双方皆为未成年儿童,更因为欺辱人者来自东朝一大友邦西赛国。每年正月万国来朝之时,西赛国主都是第一个到京朝贺,觐见女帝的。是以女帝问了礼部和鸿胪寺的意见后,最终下令由裴擒辅助三司审理。 “竟是这样,确实事关重大。那母亲,圣上可有什么暗示?我的意思是断案的偏好。”裴乐之很是认真地皱起了眉头,试图分析一二。 “不好说。圣上虽然应允了三司会审,然而三司中只有大理寺是由大理寺卿赵倩女代表,其余两司派的人却只是按地方重案标准,御史台为监察御史张柘锦,刑部为刑部员外郎顾恒。” “张柘锦?竟然是她?”裴乐之不免有些惊讶。 “阿乐认识她?”裴擒又补充道,“说来这张柘锦也和你有些渊源,她便是张鸿端院长最疼爱的孙儿。” “天呐,怪不得如此有底气。认识的母亲,王莲宴那日她就坐在我右手边。” “你这样说,我还想起一件趣事。”裴擒摇头笑了笑,“看样子王莲宴那日,曹宗玉去和周旋打架,张柘锦是在场的了。你可知,后面张柘锦上朝的时候直接弹劾那二人,说她们当众因私怨斗殴对皇家大不敬,请求圣上将其各自停职一月,兼罚俸半年。” “这……圣上也允了?” “允了。” “啊,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裴擒一怔,叹息道:“怪母亲无能,庇护不了裴家,也给不了你乘凉的绿荫。” “嗐,我瞎说的。母亲说什么呢,您还年轻,我也还年轻,人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预料得到呢。眼下我们便只尽心,将这外邦恶童一案给协助解决了。” “阿乐说的是,慢慢来。”裴擒说着却突然话锋一转,“听说你前阵子一直把方祈留在院里?” “哎哟我的天,母亲,您还说这个,补品什么的可千万别再送了,您看看都是些什么啊!别催生了啊,没有孩子是没有缘分,说明现在不是时候,急不得的。”裴乐之说完这些话拔腿就跑,丝毫没有注意到裴擒眼中一闪而过的愕然。 〈〉 因着裴擒旧事重提,裴乐之心中也有了几番计较。说来前几日方祈虽然一直侍奉在她床前,但等她病好之后这人立马就回了栖逢楼,看得出来,方祈仍然很介怀避子汤一事。 想到这儿,裴乐之不由长叹一声,却是更加坚定了不要孩子的想法。她唤来万松,嘱咐其去暗暗寻找苏氏医馆诊治过的病患,然后出资让她们去医馆表达谢意,还要求一定要找到方祈,亲自表示。 吩咐完这些后,裴乐之在屋中静坐几许,而后喊了陆绮一起出门。 “小姐是要走着去学堂吗?”终于,一路沉默后,陆绮开口询问。 “嗯?谁说去那儿了,我们只在城里转转。陆绮,这连京城内,有什么视野开阔的好风景吗?” 片刻后,二人来到了京郊的玉带湖。裴乐之望着面前碧波荡漾的水面,清风徐来,却是水波兴了又兴。裴乐之好半天没有说话,陆绮也就只站在她身后,呆呆看着湖面,不发一言。 “陆绮。” “属下在。” “哎,你知道永年县前阵子的事吗?” 裴乐之话还没说完,陆绮便答道:“想来是牛富户要在县衙门口验伤,然后缢死幼子的事情。” 裴乐之有些惊讶:“你也知道?不过这验伤是怎么回事,你把你知道的详细讲讲。” 原来这牛富户祖上三代务农,到了她这终于算是混得富裕,又因着一朝老来得子,牛富户甚为欢喜,将这个男儿一直假充作女儿教养。及至幼童开蒙之时,牛富户便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花银子将孩子送进了当地一间颇有名气的私塾。 本以为诸事顺遂,哪知某日牛富户突然发现自家孩子走路有异。一连观察几日,牛富户存了心思,差仆从偷偷跟随“小姐”,这才知道原来私塾中有一西赛国小儿竟心存邪念,长期凌辱自己的爱子,逼其行断袖之事。只因往常伤皆在后面,小孩儿也屈于恶童淫威,不敢同母父声张,才一直未得暴露。直到此次被发现,那牛家小孩儿彻底崩溃,再不愿意去私塾读书,整日里哭闹不堪,精神恍惚。 牛富户心如刀割,纵使知道那西赛国恶童家中很有些势力,在外邦也是当地贵族,但她一心为幼子诉冤,一怒之下便将恶童一家告到了县衙。永年县令初时受理此案,按律法判的是恶童不满担责年龄,只命其到县衙听训,再赔偿牛富户家五百两白银,便将此案作结。然而牛富户对此结果甚为不满,接连去县衙闹了几日,都被以各种方式或好言、或威胁地劝了回去。这最后一次,牛富户算是不讲脸面和后路了,直接带着家眷在县衙门口撩开幼子衣裳验伤,声称要缢死孩子,一了百了。 陆绮陈述完后,回应他的是裴乐之长久的沉默。 “让属下猜猜,小姐此刻心里在想什么?”陆绮说完往前进了一步,和裴乐之并排吹着风,“于法理合者,不一定于情理合。” 裴乐之偏头,对陆绮笑了笑:“这是法理的疏漏。” “看来属下猜对了,小姐是要匡扶正义?” “不一定。我……尚有犹豫在心。” “好,看来属下还做不了小姐肚子里的蛔虫。” “嘁,怪恶心的。”裴乐之转了方向,突然回身往湖边大道走去,“不过总体来说,你是个挺好玩儿的人。” “承蒙小姐厚爱。”陆绮说完,追了上去。 二人回府路上,陆绮突然喊了一声:“小姐。” “怎么?” “您觉得这玉带湖,好看吗?” “波光粼粼,确实如飘逸玉带,名不虚传。” “属下觉得,玉带湖面像极了小姐那套烧银蓝的首饰面。” “烧银蓝?”裴乐之沉默了一瞬,“挺好,你提醒了我,我的首饰还不够,是该让万松重新备些了。” “抱歉,属下失言。” 闻言裴乐之斜睨陆绮一眼:“这次便算了。” 第3章 匡正义力主惩恶童(3) 翌日,裴擒去了三司会审的现场,而裴乐之则仍然留在府中整理思绪。 此刻,她手上拿着那日女帝亲自脱下的苍玉鹤纹镯,不住摩挲,尔后又想起自己当时脱口而出的“万岁万岁万万岁”,不由深深皱眉思索起来。正在这时,万松突然进屋提醒道:“小姐,方内侍送了调理汤药来。” 裴乐之放下手中鹤纹镯,有些不耐:“倒了,告诉他以后也不必再送了。” “这……是,小姐。”万松犹豫道,“若是方内侍问起缘由,该如何讲?” “没有缘由。算了……就跟他说我不爱喝苦药,不用费心这些了,以后他照顾好自己便是。” 却说方祈今晨早早就将裴乐之的调理汤药熬好,然他只是亲手将药交给了万松,自己仍然没有进入非晚斋。是以这会儿,得知裴乐之突然要停药,方祈本就灰暗的心情更加苦涩。他干脆连着几日都去了苏氏医馆帮忙,以借此避开和裴乐之的任何接触。哪知方祈日日天蒙蒙亮就出府,深夜披星戴月才回,裴乐之也并未发觉他的异常,或者说即使发觉了,也根本无暇顾他。 此皆为后话,现下裴乐之在枕柯院遍寻沈是真不得,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惶惑。 是啊,沈夫子只是自己名义上的老师,大家彼此相熟也不过月余。他甚至随时都可能不在裴府,纵然对方有他的通天门道,又凭什么要帮我呢?裴乐之兀自想着,不知不觉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裴乐之抬头,顿时又惊又喜:“沈夫子!抱歉抱歉,没有看路,您回来啦?!” 沈是真乍然看见裴乐之的懵态,失笑道:“裴小姐找我有事?” 裴乐之刚想把退缩的话说出口,但她看了看沈是真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再一对上对方睿智的眼神,遂叹了口气道:“还请沈夫子相助。” 枕柯院书房内,沈是真抚掌而笑:“裴小姐便是为着这事烦忧,不巧,我刚从御史台和大理寺回来,对第一场会审的结果略有所知。” “天呐!沈夫子!您现在就是我最崇拜的人!”裴乐之一高兴,马屁拍得可欢,“不过您为何也会卷入此事?看来此案当真复杂?” “非也,圣上并未指我跟进。”沈是真微笑起来,“是我自己爱凑热闹。” “这样,学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麻烦沈夫子?” “既是麻烦,裴小姐便一并说了,我再看答不答应。”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耳熟?裴乐之想了想,突然会心一笑,深吸口气道:“好,学生想请沈夫子分析分析圣上的意思。” “揣度圣意?”沈是真食指点了点桌面,轻笑起来,“这还真是一道难题。”良久,就在裴乐之以为对方不会回答自己了的时候,沈是真突然站起身,却是给裴乐之搬了个圆凳:“不过,裴小姐算是找对人了。依我看来,圣上一是有心重(chong)判此案,二来也担忧法理与情理不容。” 闻言裴乐之蹙眉喃喃道:“‘有心重判’便是因法理不兼情理,引起民愤,‘担忧法理与情理不容’……是为按律断案更易给个交代,清清楚楚,我明白了。” 沈是真笑:“裴小姐明白什么了?” “圣意可以被引导。” 裴乐之说完这话,书房内一片寂静。 也是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那番言论是有多么大逆不道。想到这里,裴乐之双拳握了握,再度开口:“夫子恕罪,是学生莽撞,一切与夫子无关。今日之事,学生不会向第三个人提起。” 沈是真轻声笑了笑:“非也。你我既为师生,便也共荣共生。我很高兴,第一个学生便是裴小姐这样的英才。其它不敢保证,但此案,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裴大人都不会受到牵连。裴小姐大可去做心中所想之事,为师是支持你的。” 这一次,裴乐之当真对沈是真起了更深的敬意,或许早在他奔波于旱灾一事之时,这敬意便已生了萌芽。裴乐之起身,朝沈是真长久地躬身一拜:“夫子厚恩,学生铭感于心。” 沈是真笑着摆手:“说来还有一事,裴小姐才名远播,却是有人记挂上你了。你可知,今日御史台毕中丞向我问起了你。” 裴乐之两个眼皮同时一跳:“不知毕中丞是?” “哦,忘了你兴许不知。便是毕如琢,现任御史中丞,也是毕府主母,那个和你同时施粥的毕公子的母亲。小裴,我猜你喜事将至啊。”沈是真笑着转了转砚台,“为师可是如实将你好好夸了一番,看得出来,毕中丞算是满意。” 这下裴乐之是无论如何,不能不把毕家招赘一事和自己联系到一起了,她讪讪道:“不瞒夫子,学生已有婚约,并不做它想。” “我知道,你和顾二公子不是?不过既然毕家有意打听,想来并不大介意。” 裴乐之见沈是真竟然像是有意撮合,不由在心中哀嚎:可我介意啊,毕无咎要是嫁进来,先不说入赘怎么个入法,毕家爱子如厮,哪里又能容得下丹枞。不……裴乐之忽然清醒:已经没有丹枞什么事了,现在是方祈……虽然方祈只用当个侍君…… “夫子,学生曾经答应过顾二公子,只娶他一人。”裴乐之说完摸了摸鼻子,暗道还好没有变长。 闻言沈是真愣了愣:“是为师失虑,那这可如何是好,我也答应了毕中丞,后日带你去毕府赴宴。” 裴乐之不由挑眉,脱口而出道:“夫子!您就这么把学生给卖了?” “理解一下,她拿醉仙居往后每月五只醉鸭跟为师换的。” “五只?好大的口气!这醉仙居莫不是她家开的?” 裴乐之随口一说,却见沈是真点了点头:“算是,是毕主君的嫁妆。” “这……有钱人的世界我不懂。那我能生病吗?” “不太好。” “好。大不了把拒绝的话再说一遍。” “唔,毕府就是家大业大了点儿,也不是不能考虑。虽则毕、杨两家自太皇毕太后起就世代结亲,但这到了第四代,只得毕公子一男儿,想来毕中丞也是爱惜殊甚,才决意要公开招赘。” 裴乐之摇头:“夫子玩笑,毕家枝繁叶茂,学生无意高攀。” “顾家也不算凋零,为何你却执着?”沈是真随口问道。 “呃……夫子当真要学生交底?好,如果我说是因为我只想平平淡淡呢,毕无咎他,似乎还是右杨后的侄男,夫子。” “原来你担心储位之争,牵连——” “夫子,嘘。” 沈是真笑了笑,再没说话。 第4章 匡正义力主惩恶童(4) 因着有了沈是真的襄助,裴乐之得以在午间偷偷溜去大理寺,借送午膳的名义见到了裴擒。察觉裴乐之有意掺和此事,裴擒很不认同:“阿乐,不要胡闹,大理寺有自己的厨房和伙夫,等会儿你便随沈夫子回去。” 裴乐之抿唇,却也知道在外人多眼杂,不便多言,于是应道:“是,母亲。” 哪知大理寺卿赵倩女一向喜欢人多热闹,其在家中也常爱将小辈聚在一起,把酒言欢,由是听闻裴擒之女到来,赵倩女直接将众人都叫到了厢房,说是一起用膳,顺便讨论讨论上午的细节。 这次,饭桌上张柘锦主动跟裴乐之打了个招呼:“裴小姐。” 裴乐之忽然有些受宠若惊,她反应了一瞬道:“张……御史好。” 赵倩女轻咳一声:“柘锦囡囡啊,你上回不还说裴小姐诗作得好,怎么今日跟人这么生分?” 张柘锦眉头一皱:“赵寺卿,此为办公期间,我们还是严肃点儿好。” 赵倩女尴尬地笑了笑,又招呼起众人吃菜来,而后才侧过身去,对张柘锦小声道:“柘锦囡囡,你怎么越长大越不可爱了,小时候赵姨还经常抱你呢。” 张柘锦还要再说什么,沈是真却突然打断她们道:“不知上午各位大人商量得如何了?” 赵倩女看了看刑部员外郎顾恒,慈祥笑道:“顾副郎,你来总结。” “是,赵寺卿。”顾恒开口,裴乐之却有些惊讶。只因这顾恒,分明是个男子,方才众人都穿着统一制式的官服,戴乌纱帽,他的男性特征并不明显。然而,此刻他开口说话,声音便明显低沉许多,裴乐之不由多打量了对方几眼。 顾恒察觉到了裴乐之的视线,不以为意,只继续道:“上午我们已经宣了牛富户带其子前来验伤,由于用药名贵,那伤痕如今都消得差不多了。后面西赛国男童一家也到了堂上,这家人悔意颇深,表示愿意付百倍千倍赔偿,只求官府网开一面,原谅稚子无知才做出这些混账事情。” “那便是还没有结果的。”沈是真夹了一筷子竹笋,问道。 “其实那男童一家已经忌惮了许多,况且西赛国为我朝友邦,年年岁贡居首,或也不好为此伤了和气。”赵倩女说完也夹了一根竹笋品尝,而后欣然赞道,“今日的竹笋当真新鲜。” “还没有结果。”张柘锦突然开口。 “对了,裴少卿今日还不曾发过言,裴少卿也来说说?”赵倩女忽然问起裴擒。 “谢赵寺卿提醒,鸿胪寺此番协助三司,是以旁听居多。”裴擒说完顿了顿,而后才道,“不过昨日查档,发现西赛国男童一家所在贵族,去年刚犯其国王忌讳,被除了贵族之名。” 闻言张柘锦点头表示赞同:“这个消息及时!如此便好说了,西赛国既为友邦,自然也该认同我朝的情理与法度,其子民在连京犯法,而圣上一视同仁待之,并无不妥。” “饭菜要凉了,大家先用膳。”赵倩女拍了拍桌面,将这个话题打住。 下午裴乐之和沈是真一起出大理寺的时候,正好撞见牛富户一家仍然守在大理寺门外。每每见一个官吏从里面出来,牛富户便携全家老小,千恩万谢地跪拜一场,口中连声直呼“三司青天有眼”。不知怎的,一股极强的讽刺感涌上裴乐之的心头,她眉头皱了皱,突然生出一种定要插手此事的冲动,虽然她今日在饭桌上甚至没有资格说话。 “夫子,学生能否私下见见张御史?”裴乐之说完又低声道,“还请夫子帮忙,这个人情学生今日欠下了,来日夫子有需,必定报答。” “不必,我可以送佛送到西。况且后日毕府私宴,张御史也在受邀之列。” 裴乐之脚步一顿:“为何?” “因为毕如琢也是家师的门生,我这些师姐们一开宴会,基本是都要请张御史去的。”沈是真不咸不淡地说道。 这一回裴乐之的眼睛都瞪直了,她突然明白了裴擒那句“现今三省六部里,五分之一的人都是她的门生”的意思,是以后来,再得知右相杨汝成亦为张鸿端的得意弟子,裴乐之也见怪不怪了。 〈〉 翌日,裴擒出门前见了裴乐之一面,母女二人又将昨日案件审理情况复盘一番,临了裴擒叹息一声,道:“阿乐,你这爱打抱不平的模样,真是让我想起了你父亲。也罢,圣上是重视民心的,你可还记得上次圣上当场赐了你玉镯?歌功颂德之事,没有人会不喜欢。如今要紧的,怕是让三司意见统一,才能推进后续处罚。” “可是母亲,三司昨日分明很有偏向,似乎只有张御史坚持定罪。”裴乐之有些不解,“听夫子说,赵寺卿也是张院长的门生,为何会与张御史意见相左?” “师门是一说,明面上赵寺卿也代表大理寺,于案件上有不同意见也能理解。”裴擒猜测道。 “如此。那母亲,如果我们把这件事闹得更大呢?民心向背,未必不能推动案件进展。”裴乐之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有些野心勃勃。 裴擒盯着裴乐之的眼睛,怔然慨叹起来:“不愧是我裴擒的女儿,只管放手去做!有什么需要的,就去跟姜言说。” “姜姑姑?”裴乐之有些奇怪为何姜言又突然活跃了起来,上回春颂曾提过,姜言阻了云阳县店铺的分割……这些日子,裴乐之虽然早知道姜言回了府,但并未来得及去见她一二,如今和丹枞闹掰,她更是自觉没什么必要去见姜言。 “是啊,说来这苏府医真是如有神通,姜言长年卧病,她来了才开几副药,姜言便好起来了!阿乐真真是我裴家的福星,你父亲在天有灵,一定也很欣慰。” 然而,说这话的裴擒并不知道,姜言此番脱胎换骨,一是因为苏焕医术了得,二是因其本身病在心中,郁结一旦舒散,她便又做回了当年连京小霸王身后那个沉稳靠谱的心腹姜言。 〈〉 姜言回神,思绪停留在当初青葱年少之时发下的宏愿上——“姜言永远与小姐共进退。” 还好,即使中间断开这十几年,她还是回到小姐身边了。 “小姐,主母说您有事吩咐?不知小姐需要姜言做些什么?”姜言开口,声音沉稳平和。 裴乐之暗叹了口气,撇开无关想法,说道:“久闻姜姑姑大名,今日才来见您,是乐之疏忽。” “小姐不可,姜言只是一介下人,怎配小姐惦念。”姜言说着,也细细打量了裴乐之一眼,心道眉眼之间,确实和枞儿有几分像,但也并不十分显眼。姜言摇了摇头,只能感慨都是孽缘,偏偏让一切突然水落石出。 这之后裴乐之简单将自己的想法对姜言说了几句,后者便颔首应道:“姜言明白,马上着手此事。” “姜姑姑,不知您是何时跟在母亲身边的?” “约莫垂髫。” 裴乐之吃了一惊,过后便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遂继续道:“如此,乐之还想麻烦姜姑姑,再同我讲讲母亲年轻时候的事,不知是否能行?” 听到这简简单单的“年轻”二字,姜言的心似乎短暂地停止了跳动。好一会儿,她张了张嘴,微笑道:“姜言乐意至极。” 第5章 市井流言捕幻求真(1) 夜间,万松回来汇报城里今日已经开始广泛讨论牛富户为子叫屈一事,甚至乞丐之中还新编了套顺口溜,沿街传唱。有道是——“三司青天真开眼,爱子冤屈有处诉。西赛贵胄又如何,圣上明辨敢不臣?” 裴乐之听了心情大好,不由感叹姜言不愧是善后老手,一切都办得又快又妥当。再想到白日里姜言的描述,裴乐之心中不禁又对裴擒刮目相看三分,暗自发誓以后要宣扬母威,也做个“连京小霸王”。当然,她咸鱼如斯,多半会选择做隐人身后的那个“暗霸王”。 深夜入梦之时,裴乐之意外地于虚幻梦境中,见到了年轻时候的裴擒。 一身甲胄,威风凛凛,年轻的面庞仿佛充满了无穷的活力,剑眉只轻轻一挑,下一刻似乎就要立马冲出去,当街为人打抱不平。 “小子!叫你呢!鬼鬼祟祟,跑什么跑!”裴擒说着,银尖枪往前一挑,直戳起偷儿的后衣领,轻松将人挂了起来。哪知这偷儿冬衣单薄,双脚离地只悬了片刻,衣裳便“呲啦”一声裂开,整个人从半米高的地方狠狠摔落,狼狈动弹不得。 寒风裹挟,芦花夹杂着碎稻草,纷纷扬扬飘落。 裴擒就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见到方冠华的。 “公子,偷儿抓到了!”林致兴奋地小跑上前,片刻后却又皱了皱眉,“可她额上有血,似乎是晕过去了。” 或许是今日风太大,不然为何自己会觉着有些冷,莫不是那美人的眼神太过凌厉,柔中带刀?裴擒不自觉摸了摸鼻子,而后又揉揉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对面来人。只见方冠华在林致之后,迤逦而来,一身狐白裘罩在立领丁香紫长袄外面,手一抬,便露出双面的夹金绣云纹滚边。 方冠华开口,泠泠如泉上音:“林致,先送她去济世堂看看。” 裴擒身后,姜言习以为常地摇了摇头,上前对裴擒道:“小姐,您可以送这偷儿一程,而后再将其扭送官府。” “不去。”裴擒大喇喇摇了摇头,“今日且算了,看她可怜,等会儿你给她两吊钱,算作……挑破她衣裳的补偿。”裴擒说着又将手中银尖枪往地上一杵,道:“不过你要记得跟她讲,下回再偷,就不只是摔摔这么简单了。” 这时在一旁站了有一会儿的方冠华突然哂笑一声:“原来小霸王是这么个‘霸’法。” “你认识我?”裴擒头一甩,洋洋得意,“怎么着,欺女霸男就是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连京小霸王裴擒是也。不过,你又是谁?”裴擒说完回头,却见一向博闻强识的姜言也摇了摇脑袋,心中不免对面前男子生了些许好奇。 “如何,美人姓甚名谁?下回出来逛街可记得让你家仆从把钱袋子看紧咯,虽然你家大业大缺个把银子不算什么,但在京城里惯着偷盗成风,总是不好的。”裴擒说完这许多话,她背后的姜言也愣了一愣,心道小姐今日怎么还管起善后来了。 “倒是第一次知道,小霸王还会引人向道,只不过听着像是歪理。”方冠华紧了紧身上狐裘,再不看裴擒,只对林致吩咐道,“走,林致,快将人送去济世堂。” “等等,你说谁是歪理?”裴擒这下不干了,她今日是看在这陌生美人的面上,才好心饶了那偷儿,没将人直接扔到官府,如何却落得个尽是歪理的评价?裴擒盯着方冠华姣好的芙蓉美人面,心中却只觉气不打一处来。 裴擒说完,就将银尖枪随手扔给了姜言,自己则从林致手中一把夺过昏迷的偷儿,而后将人胳膊一搭放在自己肩上,拖着就走。 “那便多谢小霸王相助了。林致,你去前面带路。” “是,公子。” 〈〉 画面一转,是裴擒在自己的院子里舞枪。 一套完整枪法使下来,本该神志清爽的裴擒,脑中却无论如何也挥不去白日那个袅娜身影。 竟然是方太尉的男儿,那个传说中三岁开蒙,六岁殿前对答的方冠华? 不怪裴擒和姜言主仆二人齐齐不认得方冠华,只因这方冠华虽是出自将门,但却早慧过人,犹喜诗书。据传其三岁便开蒙受教,五岁能出口成章,六岁那年于殿前即兴对答,当场得了女帝一句“奇男子”的称赞。九岁以前,方冠华常常随父出入宫闱禁中,深得毕太后赏识,然而不知为何,十二岁后他便突然销声匿迹,方府对外也只称男儿大了,合该养于深闺,不宜抛头露面。 正因此,饶是作为裴擒智囊心腹的姜言,也并不能一眼识出方冠华的真容。 至于裴擒,她是一向只爱舞枪弄棒,从来不肯多读书的,更遑论去关心一个文绉绉的公子。彼时的她,没有擤鼻子嗤笑一句“卖弄”就算好的了。当然,方太尉却又是裴擒一向暗自崇拜的人,能于战场上大杀四方,立下赫赫威名,在裴擒看来,远比吟诗作对更有意义。 也是如此,裴擒对身在将门却不承母志的方冠华,没有什么好印象。 方家无女,作为男儿的方冠华,难道不更应该担起将门的责任吗? 姜言早听了自家小姐今夜两句话不离方公子,心下觉得好笑,不禁摇头道:“小姐,万一这方公子,也觉着您文墨不通,辜负主母期望呢?” 裴擒“啧”了一声,忍不住弹了姜言一个脑瓜蹦儿:“姜言!你怎么倒还拆起我的台来了!”片刻后裴擒又兀自感慨,“不过他今日所言,倒有一些道理。‘仓禀实而知礼节’,若是常平仓不止在大灾荒时才开,穷人或许也不会轻易偷鸡摸狗。” 后面几日,裴擒真是觉得邪乎了。 怎么每次她一做好人好事,这方冠华就会出现在百米开外旁观全程?最后当她意气风发地甩头摆好姿势,让姜言速写几笔,回去好画出她的“丰功伟绩”,挂在墙上之后,这方冠华就无声走近了,并且还总是不冷不热地嘲讽她几句。 实在可恶。 年轻人的心,相反相成,越是背离越是吸引。 起先像是不对付,然而渐渐的,裴擒的心就被这刁美人给占据住了。 再后来,就成了裴擒每日让姜言盯梢,看方冠华何时出府,去哪儿游玩,她好出门制造偶遇。 每一次,裴擒都能恰到好处地见到方冠华。 同样奇怪的是,自从遇见方冠华后,这“连京小霸王”五个字似乎还逆风翻转,成了裴擒的美名。 只因以往她常常一身武将打扮,提着杆银尖枪,成日里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劲儿。见着个壮士,就要同人切磋,也不管别人是不是赶着门禁要出城;看着个贼眉鼠眼的跟在男子身后,她就先发制人,给对方好一顿削…… 如此“义行”,不胜枚举。 虽然实际上每次裴擒耽搁了别人行程,都会爽快地请人到客栈,为其开间最好的天字一号房留宿;至于打色狼什么的,她也只有两次因为对方眼睛太小抓错了人,事后也由姜言好生安抚,还赔了人不少银两。然而,“连京小霸王”的诨名却依旧因着裴擒的大大咧咧而越传越响,太平年间,竟还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凶神恶煞代称。 无事,裴擒自己并不在意。 甚至让姜言也别去干涉。 管它好坏,闯出来名声,今后她再要投笔从戎,母亲便拦不得了。到时候英明一世的定国公只能仰天长啸,捶胸顿足,最终痛哭流涕,万般懊悔自己没能早日慧眼识珠,放女儿去马背上建功立业,好将东朝的疆域再拓宽个三千里。 想想就爽! 然而,自从遇见方冠华后,这一切又变了。从一开始不服于对方时不时的出言捣乱,到后来某日突然认识到自己的心意,而后更是急于在心上人面前洗脱污名,裴擒做事便越发的有规矩了。这之后,配上姜言的妥当善后和持久不懈的正面宣传,人们终于知道,原来“连京小霸王”是惩恶扬善的啊! 好好好,就说定国公虎母无犬子! 小霸王真是好样的! 画面突然停在了这里,裴乐之倏忽睁眼,而后偏头出神地望向窗外。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她心里有些闷闷的。 第6章 市井流言捕幻求真(2) 裴乐之临行前,悄悄去了一趟栖逢楼。然而她到了门口,又踟蹰不前,最终裴乐之只是看了看楼上紧闭的房门几眼,叹了口气,转身离开。然而裴乐之走后,方祈端着空空的面盆,从一楼廊柱后绕了出来。 “裴乐之!”方祈还是没有忍住,他追了上去。 “方祈?”裴乐之惊喜回头,却见方祈只着了单薄中衣,红着双眼,咬紧了嘴唇,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裴乐之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方祈,如今责任心起,哪里又看得了他这般委屈模样。于是裴乐之赶紧回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将人搂到了怀里,柔声应道:“诶,我在呢。” 方祈几乎是立刻就用力回抱住了裴乐之,然而他只是把下巴搁在裴乐之肩上,而后便一言不发。 “好了好了,我就是来看看你。看你这样子,是才起,快回去好好睡个回笼觉,嗯?”裴乐之说着,又想起自己昨夜的梦境,一时不免有些伤感,“小祈子,以后你就是我的责任了,我忙完这阵子,会多陪陪你的。” “你在忙什么?”方祈开口,声音却是有些哽咽。 “就最近牛富户的案子,那个西赛国恶童。”裴乐之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你若是今日要去医馆,便可以问问旁人。若是大家多讨论讨论,也是好的。” 〈〉 裴乐之并没有将自己今日赴宴一事告诉方祈,一是怕他又胡思乱想,二是裴乐之本身并没有将毕家的打探放在心上,无论如何,毕家她是铁定不会攀的。 是以此刻,毕府以庆祝爱子病好为由,安排了这场“弃疾宴”。裴乐之却在进府送完礼,又假意寒暄几番后,就借着出恭的由头,和沈是真双双离席,前去花厅找张柘锦。 然而两人行至半路,就被人给截住了。 截住她们的不是旁人,正是今日的主角毕无咎。 沈是真很是知趣地退到了一边:“时间有限,别忘了正事。” 不是,什么叫别忘了正事,夫子您别走啊,您不走咱不就能直接开溜了吗?还用得着管毕无咎???裴乐之朝沈是真挤眉弄眼,然而后者似乎并不想解读她的肢体语言。 沈是真说完方才那句话后就转身退开,甚至还刻意避嫌,好心再退几步,站到了假山后面。 “呃……毕中丞?”沈是真压低了声音,却也难掩惊讶。 毕如琢点头,然后立刻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沈是真噤声。 沈是真无奈摇头,有些好笑地往裴乐之那边看去。 只见裴乐之尴尬地挠了挠头,眼珠子一转便低头行礼道:“毕公子。” 毕无咎好不容易求着他母亲带自己来见裴乐之,却没想到对方只生疏地喊他一声“毕公子”,面上也尽是敷衍神色。毕无咎心中委屈,呼吸都紧了几分:“姐姐!姐姐为何不喊无咎‘小公子’了?姐姐要和无咎这么生分吗?还是说姐姐在怪无咎没有依言去府上还粮?姐姐,我明日便去,不,下午我便同姐姐一起去裴府,亲表谢意。” 眼见着毕无咎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言语间还尽是亲密之意,裴乐之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把他给始乱终弃了?不不不,我跟他可一点儿事都没有。裴乐之赶紧摇了摇头,把这个荒唐的想法甩出脑海,她握拳虚咳一声道:“毕公子可能是醉了,我只是正常礼节。至于还粮一事,上次我便说过,毕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同为赈济灾民之用,倒也不分你我。” “对!姐姐说的是,不分你我!好!不分你我。”毕无咎忽然又笑了起来,似乎裴乐之说的这四个字深得他心。 裴乐之扶额,一脸无语:“所以毕公子有什么事?你的仆从呢?我们孤女寡男的,虽有沈夫子在不远处,但大家还是别久呆在这儿的好。”况且我还有正事啊……裴乐之在心里抱怨道。 “姐姐,今日无咎只是想见姐姐一面。”毕无咎说完这话,却是低下了头,而后他抬眼,满目憧憬,“无咎心悦姐姐。” 淦啊…… 被毕无咎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裴乐之直接在心里大爆粗口。 这这这……这毕无咎不是之前还一口一个家规的吗?难道毕府家规有一条是可以直抒胸臆甚至当场表白?这么想着,裴乐之的脸“噌”地一下红了,直红透到耳朵根。她使劲挥着双手,很有些措手不及道:“不可不可,毕公子,你身份尊贵,而我也早有婚约,对对对,如上回所言,我们该各自有各自的璧人。” “有婚约又如何?我可以屈尊和顾榴石平起平坐。反正……这辈子都只能是‘小檀郎’了……’”毕无咎噘着嘴,很有些委曲求全。 闻言裴乐之一口口水呛上鼻腔,猛然咳嗽起来,脸色也越来越红。毕无咎见状,立马要着急忙慌地上前给裴乐之拍背,却被后者快速闪避躲开。“咳咳咳……毕公子慎言,咳咳……前阵子毕府公开招赘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你为毕府独苗,的确应该找个肯入赘的女子成家。” “姐姐是不愿和我毕府结亲?” “裴府也只我一个,又要如何入赘?” “入赘只是一个名称归属,姐姐要是答应了,我马上就可以说服母亲和父亲,让我婚后搬到裴府,后续我们只生下一个孩儿入毕家族谱便好。” 突然被安排这么久远的事情,甚至于结婚生子,裴乐之忽然想到了那日丹枞说自己独断专行。裴乐之眉头紧锁,后退一步道:“毕公子断不要说这样的傻话,既为独子,便该担起独子的责任。” 假山后,毕如琢已经很满意裴乐之的种种反应,听到这句“独子的责任”,更是深深点了点头。而沈是真也颇为意外,他没想到裴乐之当真说一不二,就……一点儿也不心动吗?沈是真继续看了下去。 “我……母父说了,只要我开心就好。”毕无咎却是越说越没有底气,从小到大他都是母父的掌上明珠,也没有人跟他说什么责任不责任的,因为向来,身边人只跟他说——他开心就是最好。就像他的两个贴身仆从被取名叫开心和顺意一样,简简单单的,无忧无虑。哪怕知道私会外女不好,母亲也还是同意,并且亲自带他来了。 毕无咎攥紧了手心,自己给自己打气:母亲就在那边,母亲是同意且支持我的。 “姐姐……无咎是真的心悦你。” 裴乐之眼见这毕无咎是说不通了,不由有些烦躁,心道现下已经耽搁了许久,况且沈夫子就在不远处,肯定是多少也听到了……她沉了声音,说道:“毕公子,不要因为施粥几日我帮了你,便错付芳心。试问,我们才见了几面?这种情愫实在不值得毕公子盲目托付终生,言尽于此,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这次裴乐之拒绝得彻底,毕无咎忽然有些慌,他着急开口喊道:“不是的,姐姐!三面!是!我们只见了三面,粥棚那日是我对姐姐一见钟情;王莲宴上姐姐德才兼备而又心思纯善,无咎二见倾心;今日第三次见面,姐姐却是第一个告诉我要对母父负责之人。无咎已经不知,如果此生不嫁给姐姐,又该如何度过了。”毕无咎说到后面,已是双目通红,小声啜泣起来,那模样当得起一个楚楚可怜。 裴乐之张了张嘴,还是将安慰的话吞进了肚子里。她摇头,朝沈是真的方向走去,边走边道:“毕公子,你年纪尚小,容易一时情迷。我们并非良配,因为……我答应过顾二公子,只娶他一人。” 毕无咎闻言如五雷轰顶,更似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冰水,直凉到脚心。 裴乐之不见沈是真,刚要往假山处寻找,沈是真却突然走了出来,对她道:“咳,说完了?那我们走。” 裴乐之不疑有他,点点头跟着沈是真往花厅方向沉默离开,也并未再看毕无咎一眼。然而,才走数十步,沈是真突然咳了一声,有些憋笑向前方问道:“张御史?这是……才来?” 张柘锦常年不苟言笑的表情有一丝龟裂,她竟是很难得地思想纠结了一下,最终选择跟刚刚慌张转身,假作正好往这边赶来的那样,沉默着没有说话。不点头不摇头,也不说话,是张柘锦自认能做到的最大撒谎程度。 裴乐之突然反应过来:“不是……您……也在?” 张柘锦顿觉有些窘迫:“我不会说出去的。行了,耽搁许久,你不是有事找我?” 裴乐之叹气,而后跺了跺脚,无奈道:“御史大人一言九鼎,我是信的。好,正好方便我们相谈。” 不远处,毕无咎扑到毕如琢怀里,直哭得没了声音。 第7章 市井流言捕幻求真(3) 今日见了张柘锦,裴乐之当着沈是真的面,将心中计划和盘托出。总共是为两步,第一步明确恶童案中可以处罚恶童,第二步便是确定该怎么处罚。 “既然沈夫子已经查到那恶童家不属贵族了,想来处罚他的阻力便小了许多。”张柘锦道。 “是这样。等等……夫子您?”裴乐之吃惊地望向沈是真。 “我为合缭人氏,恰巧西赛为合缭邻国,那日我便书信一封托朋友核实了番情况,刚好得知那恶童家早被除名,不在贵族之列了。” “如此,原来是您更新的消息,告诉了母亲。”裴乐之点头继续道,“对了,张御史,如今街头巷尾已经开始传唱歌谣,道‘三司青天真开眼,爱子冤屈有处诉。西赛贵胄又如何,圣上明辨敢不臣?’可见民间消息仍然是滞后的,即使如此,百姓也认为恶童该判,而若是那恶童早就没了西赛贵族的身份庇护,便更没有理由不对其进行惩处了。其对邦交影响有限,圣上若是知晓,必然会有明断。” “我知道了,明日上朝我便直奏此事。那么,对于如何惩处,不知裴小姐可有高见?”张柘锦问得认真,也很是兴奋。 “本来是没有的,方才却是忽然有了……”裴乐之说完,挥手示意张柘锦和沈是真靠拢过来,而后对她们小声说起了自己的想法。 离开毕府的时候,张柘锦步子迈得极大,那样子似乎恨不得能双脚生翅,直飞到大理寺。沈是真笑着问裴乐之道:“小裴,你我是回裴府,还是也去大理寺凑凑热闹?” 裴乐之怔了片刻,不免再次为沈是真的这番改口感到有些稀奇,她想了想道:“学生想起来一个细节,需要去矫正一番,便打算先回府,夫子若是想去大理寺——” “不。”沈是真打断了裴乐之的话,“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 翌日,朝会结束,恶童案也有了新的进展。 只因监察御史张柘锦当着女帝和群臣的面,高声朗诵了那四句歌谣,而后又直斥此案性质恶劣,尤其罔顾伦理纲常。那西赛恶童身为幼男,进了私塾却不潜心读书,而是威逼牛家幼男同自己长期行分桃断袖之淫事。其既已入东朝多年,却不堪教化,是故不当以年幼赦免,而当以伤风败俗严判。 张柘锦一番论述掷地有声,女帝当即表示三司会审应尽快推进,并着令三司两日后必须交出一份案件呈文,以报宫中作最后裁决。 与此同时,民间也开始将西赛恶童改称为淫童,并且由于事件传播得极广,短短几日,连之前受灾的京畿地区几县农民也对此议论纷纷。人们都道牛富户好歹是富农,这外邦淫童都敢随意欺辱人子至此,况且这番事情闹大,那牛家小儿未来还如何嫁人,怕是不自缢也得被送到庙里当和尚去。 裴乐之尚且不知,此次以伦常的帽子扣上去,虽然如愿惩治了恶童,然则也无形中给牛富户家带来了更大的舆论压力。 是以最后,经女帝批示,三司会审的最终结果张榜天下、广而告之之时,西赛恶童一家由于等待服刑而仍然留在永年县,但牛富户家,却在冤屈伸张后的翌日,一家老小打包了几件薄行李,趁天亮无人的时候,悄悄离开了世代居住的永年县老家。 这个消息还是陆绮打听回来,告诉她的。 裴乐之听完,便又是长久的沉默。 好在还有一件事值得少许欢心,那便是在刑部员外郎顾恒的提议下,刑部尚书刘羡向女帝上疏,请求将此案审判标准浓缩进《东律》之中,即针对影响恶劣的案件,犯案者若尚未成年,便应记账刑罚,及至年龄符合后如期执行。同时因为其延迟行刑,而应加上笞刑,笞刑由母父代为承受,以体现“养不教,长之过”。 “从无法定罪到‘徒二年,加笞五十’,小姐,属下是真的越来越佩服您了。”陆绮兴奋地说道。 “诶,小意思小意思,不要太迷恋姐了。”裴乐之开玩笑道。 哪知陆绮听了进去,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小声道:“迷恋小姐不可以吗?” 这次裴乐之听清楚了,她笑了笑:“不可以,因为我们是纯粹的主仆关系。” 正在屋中一角修剪花枝的万松闻言不由悄悄吸了口气,而后将面上笑容尽数收敛,缩了缩身子。 〈〉 晚膳时,沈是真也到了膳厅,他手上提了只包装完好的壶天醉鸭,高兴地说此番恶童案结得精彩,合该庆祝一下。饭桌上,裴擒、裴乐之和沈是真三人,难得的齐齐喝了杯酒,又将整个案子前后复盘了一遍。 随意聊天的时候,裴乐之终于又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即为何后面几场审判时,大理寺卿赵倩女似乎是赞同从y行着手,强调惩处恶童的,然而最终呈文写出来时,赵倩女却是持的保留意见。其在呈文中写道:“从外邦身份角度,恶童一家虽已不在西赛贵族之列,但毕竟仍为异族,对两国邦交有些许影响。至于顺应民心,毕竟幼童无律法可依,仍当细细思量。” 沈是真和裴擒相视一笑,最终为裴乐之解开了疑问,他道:“赵寺卿虽然也是我的师姐,师承张院长,但无疑她为人更加圆滑。我想,不同于恶童案中张御史耿直如斯,赵寺卿在明知良策已出的情况下,仍然选择反向论述断案依据,或许正是为了衬托张御史所言观点的正确性,以让圣上定夺。或者说,她也在反推,回应圣上犹豫之心。” “竟然是如此深意?学生佩服。”裴乐之叹道。 “也不一定,我猜的,无论如何,我也不是赵寺卿本人。”沈是真说完,见裴乐之表情实在好笑,便补充道,“她官场沉浮许久,或也可能不再是恩师门下那个昔日才思敏捷,有无数治国良方的赵师姐了。” “希望是夫子说的前一种。”裴乐之抿唇,片刻后她又抬头,目光炯炯地看向裴擒,“母亲,您之前说我爱打抱不平的样子,像极了父亲。其实,那个爱打抱不平的人,何尝不是您自己啊。不然您怎么能看到父亲身上那般热血的一面呢?” 裴擒怔愣,她想到了方冠华,也想到了回不去的少年青春。如此裴擒的眼睛便有些濡湿,她叹息着对沈是真颔首道:“抱歉,让沈夫子见笑了。” 沈是真摇了摇头:“非也,我也了解过裴大人年轻时候的‘连京小霸王’威名,如今虽然年华已过,但我观裴府,定国遗风犹在。” 裴擒摇头:“何敢。” 第8章 因缘际会桃花朵朵(1) 昨夜裴乐之喝得有些多,是以今早毕如琢带着毕无咎来裴府厚礼答谢之时,她尚在床上睡得昏沉。 被叫醒后,裴乐之的第一反应是:糟糕,今儿是顾榴石的生辰! 只怪她昨夜醉酒不记事,回来后就忘了裴擒跟她提过的这茬,更忘了叮嘱万松今日记得早些叫她。匆匆洗漱打扮后,裴乐之拍了拍脑袋,赶紧再对镜检查一遍身上着装,而后急急忙忙朝正厅赶去。 此刻正厅之内,毕如琢正在同裴擒随意闲谈,二人有说有笑,氛围似乎颇为融洽。而毕无咎则规矩坐在一旁,模样乖顺。大多数时候,毕无咎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两位长辈,然而偶尔,他也会忍不住低头,偷偷看一眼自己颈上的金镶玉重台莲璎珞。 这金莲璎珞还是去年舅曾祖父赏给他的,原本宫人取出来的有三串,一串金螭、一串金莲,还有一串玉天牛,可他当时一眼就相中了这串金莲的,如今想来,冥冥之中怎么不算是和姐姐的缘分呢? 毕无咎这么想着,又有些忐忑地望向门口,活脱脱一个既期待又紧张的怀春少男模样。 裴擒不着痕迹地笑看了毕无咎一眼,想到此前裴乐之回来所言弃疾宴一事,心中不免感到些许惋惜,然而两家毕竟立场不同,不要相互牵连也是良策。 “母亲!女儿失礼晚来。”裴乐之一进来便先朗声赔罪道,而后她又得体地向毕如琢和毕无咎行了一礼,“晚辈来迟,见过毕中丞和毕公子。” 对面,毕如琢慈爱地点了点头,扭头便向裴擒称赞道:“令爱果然一表人才,裴少卿有女如斯,也不早点儿带出来让我见见。” “是毕中丞过誉。”裴擒谦虚着,脸上却也是笑容洋溢,“我这个女儿啊,懵懂多年不通世事,一朝有幸清醒,我便想着先让她多修习修习。正巧过阵子我也打算在府中为犬子办一简宴,届时当宴请各位同僚,还请毕中丞赏光。” “要我说,裴少卿早该如此!能得裴少卿邀约,毕某荣幸之至。说来我们家乖儿此前也养于闺中,初初长成,除了每年腊八外出施粥,倒也不曾见过太大的阵仗。上回京郊施粥,多亏了令爱出手相助、时时护卫。回来后,这孩子便总念叨着要到贵府还粮,好感谢他的裴姐姐,也是怪我和他父亲,整日里忙东忙西,才使得此事一拖再拖,实在是过意不去。” “毕中丞客气,既然同为赈济灾民,两家互帮互助也是应该的,哪里还要劳您大驾。” 眼见着上头两位长辈在互相客套,裴乐之虽然有些心不在焉,但也维持着得体的仪态,装作认真聆听的模样。然而自方才进来后,毕无咎那快要黏到她身上的眼神,裴乐之是无论如何也忽略不掉的。 她无奈地瞟了眼毕无咎。 然而只这一眼,就有些移不开眼睛。 毕无咎今日倒是仍然着红衣,只是他的衣裳纹样繁复,外面还罩了层柔软如蝉翼的莹白薄纱,至于内搭则换成了亮丽的宝蓝色;其颈上挂一串金玉莲花的璎珞,双耳只分别简单坠着两颗水滴形红宝石,头上以一掐丝珐琅八宝金冠固定成高马尾,一眼看去倒是能从中觉出一份浓墨重彩的富贵张扬来。然其一双杏仁眼本来圆且清澈,紧挨着下眼睑的卧蚕便更显得他幼态可怜,呆呆望来,只会让人疑惑这样宠爱优渥的小公子,又是受了何种委屈?继而不免想逗逗对方,使其得以开怀。 裴乐之在心中感慨,小檀郎果然名不虚传,也是美的,况且他今日似乎还是盛装打扮而来。 一旦察觉到自己对毕无咎美貌的真心赞赏之意,裴乐之倒是更有些介意对方于婚事选择上的幼稚行径,她轻轻摇了摇头,将目光收回。 毕无咎的心便随着裴乐之的注意而七上八下,一时忐忑,一时惊喜,却终至死灰。 这时,毕如琢突然开口道:“乐之贤侄?早听闻你裴府园林景致甚好,我家乖儿一直想慕名参观,只他一向害羞,今日我这个做母亲的便自作主张替他说了。眼下机会正好,不知可否劳烦乐之贤侄,带他前去了一了心愿?” 裴擒点了点头,也开始吩咐:“阿乐,便带着毕公子去花园转转,午间传膳时我再让姜言来叫你们。” 裴乐之见躲不过,只得应声站起:“是母亲,那毕中丞,晚辈便先带毕公子下去了。毕公子,有请。” “无咎谢过裴少卿,谢过姐姐。母亲,那孩儿先跟姐姐去了。”毕无咎有些开心,声音倒也细起来。 “去乖儿,让你裴姐姐带你好好玩玩儿。” 〈〉 裴乐之和毕无咎方行至游廊处,只客气寒暄了几句,就有仆从找来禀报:“小姐,门外顾府顾公子的仆从求见,说是顾公子今日生辰设了小宴,请您前去赴约。” 闻言毕无咎身后的开心和顺意二人,齐齐望了望自家公子,目露担忧。 许是毕无咎的眼神太过委屈,裴乐之想了想道:“行我知道了,去告诉他,此时府上有客,我下午便过去。对了,你再去我院子里找一下万松,让他先将顾公子的生辰礼送去。” “是,小姐。” 通传的仆从走后,毕无咎纠结地咬了两次下唇,终于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姐姐,无咎今日好看吗?” “?”裴乐之愣了愣,中肯点头,“比起纯粹的大红,毕公子似乎更适合今日这等繁复靓丽的撞色。” “谢谢姐姐!无咎今日很开心!”毕无咎说着眼神示意自家仆从往边上退去,而后自己向裴乐之走近,对其悄声道,“无咎不怕姐姐笑话,其实倒也不是什么母亲父亲事务繁忙才不得空带我前来,只是……是我自己总想着要打扮好了再来见姐姐,可这身衣裳的工期实在太长,我为此耽搁了这许多日子。对不起姐姐,无咎该早些来的。” 毕无咎凑过来说话时,身上若有若无飘来一阵白玉兰的香甜气息,裴乐之晃了晃神,想到之前方祈身上似乎是苏合香。 再次回神,二人便隔得极近,察觉到这一点的裴乐之连忙退后一步,这才应道:“毕公子不必客气。” 裴乐之回复简短,毕无咎难免有些懊丧,心道男子该有的家世、容貌、才学,甚至是不嫉不妒的品性,他都有了,为什么姐姐还是不愿意看看他? “姐姐,为什么——” “小姐,顾公子身边的鹿鸣来了,说今日他家公子生辰,只宴请了私交好友,请小姐务必尽快亲临,别忘了之前的约定。”这回,是万松前来禀报,只因那鹿鸣得了顾榴石吩咐,一定要让裴乐之现在就去,于是他又托门口侍卫找到了万松,再次通传。 “约定?”裴乐之眉心一跳,突然明白了顾榴石的意思,想来是他几次三番出门不得,这才来寻自己做由头,好在这重要的日子里见一见罗予青。不然他何至于今日才来发出宴请? 刚好,裴乐之也怕毕无咎问出什么不好回答的话来,到时候她的谎言越扯越多,总害怕后面会圆不回来。想明白这点,裴乐之便不无遗憾地朝毕无咎道歉起来:“毕公子,实在是抱歉,在下只能失陪了。等会儿我让府上的春颂总管带你前去游览,可好?” “不好。但姐姐去,谁叫无咎没能早些认识姐姐呢。不过明年无咎生辰,姐姐也一定要来!”毕无咎说完便转身去叫自家仆从,自然吩咐道,“开心、顺意,跟我去门口送送姐姐。” “……” 裴府大门外,鹿鸣终于见到了裴乐之,他高兴地迎上前去,心道总算不负公子嘱托,然而下一刻,他就觉得自己被啪啪打脸。 原来,这裴小姐的心头好竟然是毕家公子,藏得可真深啊。 第9章 因缘际会桃花朵朵(2) 在去顾府的路上,裴乐之开门见山地问了鹿鸣来意,后者所言确实如裴乐之猜测一般,是为着让顾榴石见上罗予青一面。然而就鹿鸣描述,顾漆连近日虽然撤了顾榴石院外负责监视的守卫,但顾榴石平日行动出府,也还是会有人跟着的。 裴乐之并没有多能体会顾榴石的相思之苦,她略微思考一番,便做出了安排:“既然如此麻烦,想来我也不能带着罗予青上门,不如这样,我先去趟罗府,且做个好心的传信人。” 就这样,裴乐之带着两份礼物,并罗予青的一封书信,大摇大摆地进了顾府。 却说顾府众人因着得了家主吩咐,对待裴乐之都恭敬万分,面上喜气洋洋,直把对方当做了府上的准舅奶(哈哈哈原谅我笑一秒这个可能有些奇怪的称呼,想的是对应“姑爷”一词,但作者智力有限,大家将就看)。是以裴乐之刚到大门口,便有三四个仆从鱼贯上前,以作接应。 不远处的罗府高阁之上,罗予青也正双手撑着栏杆,颇有兴味地盯着裴府大门前的景象。她身后,齐檀生墨发披散,喟叹着贴了上来:“青青,你还要站在这儿看多久?” 被质问的罗予青有些不悦,她反手将齐檀生的肩膀一按,迫使对方再次蹲了下去:“谁叫你站起来了?” 一时间,阁楼上便只剩啧啧水声。 良久,齐檀生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突兀道:“青青,我那短命鬼哥哥死了。” 罗予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齐檀生笑得苦涩:“从前总盼着欺辱我的人死,如今却又恨他死了。”齐檀生说完这话,并未打算能得回应,只是他将将想偏头用衣袖蹭去眼角泪水时,头上却有一片阴影覆来。 罗予青将齐檀生的下巴一捏,皱了皱眉:“怎么哭了?我极少见你哭,齐檀生。” “!”被打横抱起的那刻,齐檀生下意识双手搂住罗予青的脖子,惊喜得似在梦中。 “问你话呢?为什么哭?齐惠生死了是好事,以后齐府也再不会有人欺负你。” “我就是恨死了,恨青青你如此无情,而我却又偏偏……如此爱你的无情。” “齐檀生,你出来有些日子了,后面齐府办丧事,找不见你又该如何?过几日便回去。” “齐府不会找我的。”齐檀生只一味摇头,恍若未闻,他在落榻之时一把扯掉了自己身上的腰带,而后双手搂住罗予青的脖子急切道,“青青,我想要你,青青,可不可以疼疼我……” “唔……青青,有时候好想就这样死在你怀里。”齐檀生说这话时,脖子仰得高高的。 〈〉 另一边,裴乐之走到顾榴石屋外时,对方正在和曹宗福说话。 “榴石,别说你忧心烦恼,近日我哥哥在家也是烦不胜烦,想来便如哥哥所说,男子就一定要成婚嫁人吗?” “倒也不是宗福,我其实更想尽快——” “叩叩叩”裴乐之礼貌地敲了三声门,一旁鹿鸣也出声提醒道:“公子,裴小姐来了。” “请进。”顾榴石道。 走进顾榴石屋内,裴乐之心情舒畅地给二人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啊,顾公子、曹公子。” “裴小姐好。”曹宗玉起身行了一礼。 顾榴石则是点了点头:“谢谢你来。”而后他站了起来,伸长脖子往裴乐之身后张望,神情却是俨然有些失落。 “别看啦,人不能来,心意倒是到了,顾公子是先拆礼物?还是先看信啊?”裴乐之笑嘻嘻地伸出右手,左手仍然背后,稳稳拿着罗予青的信封。 “自然是信。鹿鸣,去取银子。”顾榴石说完就快步上前,目光急切。 “很上道嘛顾榴石,我喜欢!” 片刻后,当裴乐之坦然地从鹿鸣手上接过十两银子,再和顾榴石一手交钱一手交信时,一旁的曹宗福自觉很有些大开眼界,他心道这裴小姐,果真不同凡响。 顾榴石在一边沉浸看信,裴乐之便和曹宗福搭起腔来:“曹公子,今日就你我这几人吗?” “是的裴小姐,榴石一向不爱大摆宴席,往年生日也都是我们私下聚聚的。哦,午间顾家主也会来一起用膳。” “这样。那你们一般都……玩儿些什么?咱们就这么干坐着嗑瓜子儿吗?”裴乐之边说边伸手从八角攒盒中抓起一把瓜子儿,嗑了起来。 曹宗福失笑:“可裴小姐您看起来也挺爱嗑瓜子儿的啊,往年的话……榴石他平日里喜欢射箭,往年这时候总是要先去练箭场上耍一阵的,只可惜今年……”曹宗福说着朝顾榴石那儿望去,下一刻,他却惊呼起来,“榴石?你怎么了?” 顾榴石此刻神色很有些不好,曹宗福伸手来拉他之时,顾榴石身子狠狠晃了晃。这下裴乐之也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瓜子儿,她心中有些不太好的预感,遂试探问道:“顾榴石,你没事儿?信上写的什么?” “裴乐之,你一定要帮我!”顾榴石忽的走向裴乐之,手上的信件攥得极紧,“予青说她近来种种方法都试过,但阿姐却似乎铁了心不再让她见我,她说……她有些疲乏了,不知和我还有没有前路……” “什么?!”听到这话的裴乐之一把扬了手中的瓜子儿壳,“怎么回事?我第一个不同意!罗予青怎么能轻言放弃呢——” “不!没有!予青没有说过放弃!她说她过阵子还会再想办法的……”顾榴石连忙反驳起来。 “那就行那就行,顾榴石你稍安勿躁,不就是生辰暂时来不了吗?你们谋划的是后面,未来长久,此刻失意便不要太放在心上。”裴乐之这番话安慰居多,实在是她一想到自己把顾榴石推出去做了挡箭牌,便难免有些心虚,觉得对对方不住,由此话语间也善解人意三分。 “你说的对,阿姐近日已经撤了看我的侍卫,会有转机的,一定会的。” 旁观这一切的曹宗福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终于明白原来这裴小姐的确和榴石一样无心婚约,虽则他仍然不甚喜欢罗予青,但现在也不好再坚持反驳。只是曹宗福依旧困惑,两次打交道下来,他自觉这裴小姐活泼跳脱的模样和罗予青有些相似,但前者分明要纯粹许多,也没有那么霸道逼人,为何榴石却一门心思只放在了罗予青身上,如同入了魔障一般。 若是可以选择,曹宗福是更乐见裴乐之娶自己的好兄弟的。不过这事也并不由他决定,与此同时,曹宗福心中突然升腾起一种不着边际的好奇来——以后这裴小姐又会娶谁? 〈〉 与此同时,曹府。 曹宗玉耐着性子再次拒绝了其继父的保媒拉纤。曹主君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面前冷着脸的继子,叹息一声,转头又望了望曹司业,这才道:“妻主,宗玉在外面自由惯了,好好地当着圣上的亲卫将军,不也挺好的吗?咱们别瞎干涉他了。” 闻言曹司业皱着眉冷哼一声道:“你个夫道人家懂什么,他就是以后官至太尉,那也是我曹家的男儿。女大当婚男大当嫁,他都二十三了,还这样一直拖着拒绝说亲,像什么样子!我看你那侄儿就挺好,趁早说好,明年挑个良辰吉日,早些嫁了出去,也省得在家里跟我相看两厌!” 听了这话,曹主君忙“呸”了一声:“妻主!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宗玉总归是你的亲儿,怎搞得母男二人似仇敌一般。”曹主君说着说着却开始抹眼泪,“是,我一个夫道人家懂什么,我侄儿那事是我多嘴多舌,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反正你母男两个从来都不待见我,我一个继夫、继父,里外不是人行了!” “哭哭哭,哭什么哭,净给我添乱!”曹司业生气拂袖,手指着曹宗玉大骂起来,“逆男!我曹家真是家门不幸!怎么生了你这么个逆男!” “呵。曹司业家门不幸,那我父亲又能有多幸运呢?嫁给你,然后生生死在产床上的幸运吗?”曹宗玉说完讽刺地一勾嘴角,转身离开。 “宗玉!你怎能这样跟你母亲说话?!宗玉!你快回来!”曹主君焦急地拍着衣裳,在原地不停打转转。 “你别叫他,让他走!有能耐就别回来!逆男!这是要活活气死我才好!” 第10章 因缘际会桃花朵朵(3) 由于在王莲宴上和周旋公然斗殴,又被张柘锦于朝会上大力弹劾,曹宗玉其实已经停职在家了好些时日。期间除了女帝下令让他将西赛国恶童一家押送去大理寺听候审问之外,曹宗玉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茶楼包间。 此刻,他又来到了这里。 隔壁楼的说书人近来似乎添了许多新鲜素材,曹宗玉已经接连好几日不曾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了,而“裴府”、“裴少卿”、“裴小姐”等词倒是占了十之七八。 一场说书听完,曹宗玉正准备下楼,却有手下急急找来向他禀报道:“将军,圣上召您即刻进宫。” “可是宫中有事?”曹宗玉疾步跨过一道道台阶,边走边问道。 手下人咽了咽口水,这才回答他:“似乎是关于将军您……曹司业方才进了宫,在圣上面前哭诉自己年近老迈,家中……眼见快要户绝……” 闻言曹宗玉狭长的眉毛一拧,心灰意懒的笑便显现在他的硬朗面容之上:“我当是为着什么,一桩家丑难道还要拿到圣上面前去扬?呵,我看她当真是老糊涂了。” 〈〉 坤觉殿明间内,曹司业涕泣涟涟地对女帝叩首道:“臣已半截身子入土,只是怜宗玉这孩子自小失父,后来又跟臣赌气远走边疆,幸有圣上厚德,将他召回京城,如此哪怕他依旧恨臣,总归是要时不时回府和臣一起住住的。如今眼见他已二十有三,寻常男子像他这般早嫁做人夫……臣深知宗玉想报效圣上赏识之恩,但臣身为他的母亲,不得不忧心他的终身大事啊……” “曹卿不必忧心,宗玉有不输女子之才,志向远大些也是正常。如今你既然诉到朕这儿来了,朕今日便将他召来宫中,让你们母子二人好生沟通一番。” “圣上圣明。” 曹宗玉进到坤觉殿时,曹司业已经停止了哭诉。一进殿中,曹宗玉便上前行礼:“臣参见圣上,”而后他瞥了眼一旁视作仇人的生母,冷淡道,“曹司业。” “宗玉,你来得正好。你母亲方才已经在朕面前哭了一回,道她年纪大了,想见你早日成家,你意下如何?” 曹宗玉心中微冷,他没想到就因为前些日子在家中与继父相处不快,那贼夫便哄骗老糊涂给自己说亲。几次三番提起她的侄儿也就算了,今日眼见诡计不成,竟然又撺掇这个老糊涂进宫面圣,怎么?还要拿圣上压他吗?这老糊涂当真为了个男人,连自己的血脉亲情也丝毫不顾? 内心悲哀,曹宗玉冷声道:“回禀圣上,臣一心报效圣恩,今日愿立誓终生不嫁,只守护圣上安危。” “圣上!您看看啊……宗玉!”曹司业说着去拽曹宗玉手臂,却被后者闪身避开,完全扑了个空,“哎!你这孩子,女大当婚男大当嫁,你怎么就如此执拗呢?你母亲我没有女儿,只牵挂你和你弟弟二人,你若迟迟不说亲,你让你弟弟怎么办?也就着你耽搁吗?” 曹宗玉冷哼道:“曹司业既然担心户绝,何不多花些心思在自己身上?总归我和宗福只是男儿,可担不起你这曹家的门楣。” “你!逆——” “宗玉,曹司业毕竟是你母亲,还是注意点儿说话。”关键时刻女帝开口,阻止了这场眼见要爆发争吵的对话。 “臣殿前失礼,请圣上降罪。”曹宗玉干脆跪地,却并不为自己方才的话后悔。 “好了,还罚你,难不成你下个月还要停职在家吗?朕的左羽林军将军,可不是摆在家里消磨的。”女帝说着,点了曹司业道,“曹卿,你这个男儿有勇有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虽为长辈,但你也不能总是数落他,今日甚至闹到朕面前来了,岂不让人笑话?” 一把年纪的曹司业被女帝批评得有些脸热,她低头道:“臣受教,今日是臣考虑不周,扰了圣上。” 曹宗玉正要松一口气,却听女帝突然问他道:“只是宗玉,你也的确年纪不小了,朕昔日不曾留意,如今你母亲来一提,朕便也觉得不该因公务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恰巧今早浑天监报言,今日为近几年不可多得的良辰吉日,不如趁此机会,朕作主为你赐婚。” 曹宗玉呆立在原地。 反观曹司业则一脸欣喜,正要叩首谢恩,女帝却挥手拦住她道:“曹卿别急,朕既说了这话,便当命左郦后于贵女中为宗玉细细挑选,看看哪家人丁兴旺,也好顺你心意,把宗玉配到有福之家,如何?” 曹司业愣了愣,明白这是女帝的暗暗拒绝,本来今日进宫她已经在女帝面前言明,自己有意让曹宗玉与其继姑表姐成婚,然而现下女帝却说要让左郦后慢加挑选……曹司业连忙叩首道:“臣谢圣上隆恩。” “宗玉?你还没有回答朕。” 曹宗玉心中大骇,这一切来得让他猝不及防,然他知道圣上言出不收,遂只能垂眸行礼道:“臣……叩谢圣上隆恩。” 待得曹司业出了坤觉殿,曹宗玉仍然没有退下。女帝望了曹宗玉一眼,道:“宗玉这是还有疑问?” “圣上恕罪,臣……只是觉得今日的一切都太过突然……” “宗玉,朕知你以男子之身投军多有不易,到今日或许亦不甘心,然而生儿育男是男子本分,你母亲既然有所求,朕也当加以体恤。不过你在朕身边多年,方才朕也并非全然没有为你考虑。你可知,你母亲本是想让朕为你和你继姑表姐指婚?”看见曹宗玉愕然的表情,女帝继续道,“是以今日一切也并非偶然,我想此前你也一定深受其扰?放心,朕当让左郦后为你细择良妻,抑或宗玉有心仪之人?说出来,朕也可以为你做主。” 女帝解释了如此之多,曹宗玉此刻已然恢复冷静,他明白圣上一言九鼎,而自己如今能做的,只是尽量争取一些盘桓的余地……比如,像圣上所言,自己择妻。 曹宗玉脑中突然闪出一个名字,然而很快他就又摇头否定:自己留在曹府本就是为了照看福弟,而既然福弟与顾公子交好,那二人又是金葳良缘……不行,他不能因为一个随意决定,就让福弟陷入尴尬境地。 思及此,曹宗玉只开口谢恩道:“臣谢圣上体恤,但凭圣上安排。” 第11章 善意谎换得喜缘宝(1) 话再说回苏氏医馆这边。 自上回阮既安得苏焕搭救之后,就和苏氏医馆结下了不解之缘。 只因那日方祈也在医馆,且全程参与了对阮既安的救治。他观对方之惨状,心中多有不忍,又见其醒来后面无人色,畏缩不愿多言,更生怜悯之心,便邀阮既安有空可常来苏氏医馆帮工抓药,工钱次结。如此处理,方祈明面上是说给阮既安谋个活计,实则也是怕他再受恶妻主糟蹋,好随时能给他个照应。 此刻已到申时,医馆内人流渐少。阮既安正乖巧坐在凳上,一边晾晒陈皮,一边同方祈讲述自己从街上听来的消息。原来是前阵轰动一时的外邦恶童案有了终审结果,三司会审宣判将恶童母父笞五十,恶童本人留待成年后再开始服徒刑二年。同时,东朝律法也将此次判案标准收纳其中,增补了未成年者犯法一列。如此结果,大快人心,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方祈听了这消息也很是高兴,他这几日虽然并未和裴乐之见面,却也时刻留意着对方的动向。想到裴乐之劳心的事情终于算是有了定数,方祈手上分拣药材的动作也轻快许多。至于停药一事,方祈不免在心中安慰自己,她肯定是因为忙,忙得分身乏术,才会暂时停药,她不是在怪自己。 “方公子,门外好像有一女子……探头探脑?”阮既安说着,有些不确定,只因那人衣着华贵,面色红润,并不像是来看病的。 “是吗?”方祈应声抬头,就见裴乐之歪着脑袋,朝自己笑嘻嘻道:“小祈子,好久不见。给你领了个小孩儿回来,先养养。” 阮既安听了这声“小祈子”的称呼,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什么,他飞快低头小声道:“方公子,可需要既安去寻苏大夫回来?” 阮既安说这话的时候,裴乐之已经牵了个瘦巴巴的小女孩儿进屋。方祈一时也有些不解,他摇头对阮既安道:“既安,你先去外面坐坐,不用去寻苏大夫,我……和这人有话说。她……是我妻主。” 闻言阮既安听话地点了点头,而后一步三回头地向外边义诊摊子走去。 裴乐之见屋内生人走了,便一把抱起身边的小女孩儿,高兴地到方祈面前晃悠:“哎,无人理睬,真伤心啊。不是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小祈子难道还在生我的气吗?” 方祁皱眉:“她是谁?裴乐之,你凭什么又给我乱塞东西?”说完这句,方祈便扭头再不去看裴乐之。 “小祈子,她不是东西,你看她多可爱啊。” 裴乐之说完眨了眨眼,乞儿便机灵地对方祈糯声道:“漂亮哥哥,裴裴不是东西。” “裴裴?”方祁眯了眯眼,立刻转身。他打量的目光从面前的小女孩儿到裴乐之身上各扫了一圈,问道:“她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哪个‘裴’?你的‘裴’?” 乞儿不知雷点,只下意识觉得要在面前男子处讨个喜欢,便抢答道:“是漂亮姐姐的‘裴’,丹夫子今日还一笔一划,教我写了这两个字呢!” 哪知方祁听了这话,立时冷了脸色:“裴乐之!这又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没怎么回事,孩子等着你起名儿呢。”裴乐之讪讪一笑,将乞儿放了下来,拍拍她的肩道,“你先去外面马车,找陆绮哥哥啊,乖。” 少顷,待乞儿出去后,裴乐之立马推着方祁,绕进了医馆里间。方祁本是不愿意的,然而裴乐之的手一揽上他腰侧,不知怎的,拒绝的动作便自然而然成了半推半就。方祁嘴上冷哼一声,终是跟裴乐之拉扯着进了里间。 医馆里间内,裴乐之将人半搂着,坐在藤条椅上。方祁还是在闹别扭,他进来后便又别过脸去,死活不肯看裴乐之。裴乐之无法,只得叹了口气,将方祁的身子扳正,而后又凑上去吻他道:“好几日了,真的没有想我吗?没有的话,我可是很想小祈子啊。” 方祁的瞳孔有些微放大:“之之……” “诶。”裴乐之听了方祁这声“之之”,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丹枞,她回神,笑着低应了一声,“还是小祈子好,怪不得我想你想得紧,辗转反侧。” “之之,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方祁此时已经习惯性地将下巴搁到了裴乐之肩上,他轻轻蹭了蹭裴乐之的鬓,喃喃道,“还是说你又为着那个小孩儿,想要诓我替你办事?” “是真的呀。想你是真,今日来找你有事也是真。原谅我,祈哥哥。” 方祁含着笑,吻上了裴乐之的唇:“便是假的,我也原谅你,谁叫我爱惨了之之。” “好,好。”裴乐之亦温柔地回吻方祁,“祈哥哥最好了。” 纠缠了好一会儿后,方祁才微微喘气,不舍地离了裴乐之的唇,他低头闷闷道:“那小孩儿为何会知道丹枞?之之定是从学堂回来的。” 裴乐之又是讪笑,只好将前因后果给方祁快速讲了一遍。 时间回到今日下午。 恶童案已结,裴乐之心中本就下意识地想再去丹心学堂一趟,是以上午从顾府回来,又错开了毕家母男二人,裴乐之便带着陆绮往城外出去。然而这回她再次碰见了此前桥边那个乞儿。 乞儿仍是一身破烂衣裳,眼睛却晶晶亮亮的,整个人弓着身子,双手扒在窗边偷看课室里面的情景。而裴乐之,便也静悄悄站到了她身后,透过那扇窗,久久凝望着某道颀长身影。 两束专注的目光聚来,丹枞很快就发现了这一大一小。此时刚过午休时间,学生们正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看到乞儿一直站在窗边,丹枞很自然地端了个空板凳过去,想叫乞儿一起进去听课。哪知一名刚好送学生上课的家长听到这话,登时表示不满,认为乞儿一个乡间乞丐,怎么能同自己的孩子一起上学。 丹枞皱眉,正欲辩驳,裴乐之却突然走了过来,直摇头道这位家长说得不对,乞儿日前拾金不昧,已得了正经安置,正在苏氏医馆做学徒。 突然有了身份的乞儿有些不敢相信,她抬头偷偷看了眼裴乐之,而后绞着双手,不知该作何反应。这时,一双干净修长的手伸过来,牵住了乞儿脏兮兮的小手,竟是丹枞。 丹枞笑盈盈地拉住乞儿,高声道:“来,裴裴,同夫子去那儿坐。” 闻言乞儿再次瞪大了眼,她的双眸晶亮,小心翼翼复述道:“裴裴?”而后便任由丹枞牵着,坐到了课室正中的座位上。 裴乐之微微皱眉,然而当着众人的面,她并未多说些什么,只沉声道:“她的束修由我来给。” “小姐宅心仁厚,丹枞在此谢过。” 裴乐之在讲的时候刻意略去了一些细节,为的就是避免方祈吃醋要闹,哪知她刚一讲完,方祈就犀利问道:“之之一大早去找丹枞干什么?呵,竟然又是先去找他。他都搬出去了啊之之,他只想离开你!”方祈说完,看见裴乐之眉头紧锁,便自觉失言,转而叹气改口道,“罢了,我乱说的,你别介意。说,你想让我干什么?” 裴乐之拧眉,而后忽又笑开了颜,亲了方祈一口:“所以这小孩儿还是没有名字的,这不一下学,我就赶紧带着她来找你上户口了。祈哥哥行行好,给小孩子取个名儿。” ———— 今天过节!临时加更一章!祝?大家元宵快乐!天官赐福! 第12章 善意谎换得喜缘宝(2) “哼,她不是有名儿吗?还轮得到我起?”虽是说着气话,但裴乐之这般好言好语哄他,方祁心中的怨愤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抬头,没好气地问道:“这孩子姓什么?我好再想想。” “当然是姓方了,随你呗。” “不是说给我养吗?”见裴乐之仍然不明所以,方祈生气恨恨道,“我和之之的孩子,怎么能不姓裴?”方祁说完这话立刻拂袖转身,不知不觉间也红透了耳根。 “啊?哦,哈哈哈,也是也是,我倒还没想到这层。虽则是让你先带着,可你一个未婚男子,突然间多了个这么大的孩子,还是有些不便。那便让她随我姓,只对外称是收了个学徒。”裴乐之一顿梳理完,对方祁认真说道。 “之之,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方祁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又转回身十分抱怨道。 “有啊,哎祁哥哥怎么又生气了,怎么了嘛?” “我说这个孩子不是说给我养?是你我二人的孩子?” “是啊,可我忽然觉得这样也不太好。我尚未将你正式迎入府中,突然间又塞个小孩儿给你,实在是考虑不周。便就让她在医馆做个学徒,也好帮衬你一二。” “可——” “好了我的方甜甜,我且多问一句,如果今日我在此发誓,一定会让你当上侍君,助你销去罪籍,那你还想要生个孩子求保障吗?一定要吗?”裴乐之说完又想了想,补充道,“哪怕即使要承受过鬼门关般的风险和痛苦,即使可能几个月都进不了医馆帮忙,即使身材走样变老变丑……” “好了之之!你别说了,我……其实不是很愿意。” 裴乐之一拍手掌,笑了:“那就好,这个新学徒,便拜托方大夫了。”裴乐之说着,将方祈搂得更紧,对他附耳小声道,“方甜甜上次的提议甚好,我也觉得鱼水之欢不可多得,当日日珍惜。这几日繁忙奔波,火气实在是有点儿大——” “之之,说来遇见那个小孩儿,也甚是有缘。不如我们叫她‘缘’……”方祈沉入自己的心事,便不曾留意裴乐之话中的心思。 “‘缘宝’之之!从前她为乞儿,大概总被人鄙如贱草,如今她,咳,有你我疼爱,往后自会被视如珍宝。” “好听的,便叫她‘缘宝’,正好又通音‘元宝’,我的最爱!”裴乐之说着,朝方祈脸上的酒窝“嘬”了一口,肉麻道,“当然,方甜甜也是我的最爱。” “你的最爱可真多,哼,不值钱,惯会说些好话哄我。”方祈将头偏了偏,耳朵发烫,心思一转又回到了“方甜甜”三个字上,“之之,你怎么又给我起花名……你说的……是哪几个字?” “哈哈哈,自然是‘甜辣酱’的‘甜’,就像我们方甜甜啊,又甜又辣。你不是不喜欢‘小祈子’的称呼吗,以后便叫你‘方甜甜’,可还行?” 方祈没有说话,然而他那要翘不翘的嘴角终于还是挂了起来:“看来你没有骗我。”方祈心想,这些都是只他独有的,现在是,以后也是。 “嗯?骗你什么?”裴乐之说着,笑嘻嘻吻了吻方祈脸颊上的酒窝,“方甜甜笑了诶。” 方祈再次偏头,心中只觉不知为何,自己如今耳红的次数越来越多。 裴乐之此刻心情大好,她突然颇为惬意地松手,而后枕了双臂,就往藤条椅上躺去,“哎,这藤条椅太窄了,要我说,下次来了换个大点儿的摇椅,也好让我跟小祁子在这儿试试,何谓闹市云雨。”裴乐之说得没脸没皮,脑子里当真浮现起许多香艳素材,她心中隐隐觉得,这主意倒也并非不可行。 哪知方祁听了裴乐之这话,脸色登时黑上三分:“呵,在这医馆,避子汤就地取材,方便得很是?” 闻言裴乐之也不恼,她只垂眸笑了笑,而后一把将方祁拽倒,带到自己身前:“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以后都不喝避子汤,我也不喝补药了,如何?这样一切都解决了。” “不行之之!你的身体——”方祈还要再说,却被裴乐之捂了嘴:“你不听本妻主的安排了,嗯?方甜甜?” “那你前阵子突然停药就是为着这个?”方祁话音刚落,一滴泪就从他眼中滑落,“我以为……” “以为什么?”裴乐之笑着,故意问方祁。 “以为之之是厌恶我,并不想跟我有孩子。” 裴乐之闻言笑了:“怎么会这样想?我是不想有孩子,但也不是针对你。难得我正好是个子嗣艰难之人,况且我本身就怕苦喜甜,现在这样就很好,这样我可以毫无负担地和我们方甜甜,长久共赴人间极乐啊。” 裴乐之的话刚说完,方祁便以唇为封,颤抖着堵上了她的嘴。情欲既起之时,裴乐之按住了方祁的肩,笑问道:“青天白日,来客众多,方甜甜真的想好了?” “之之!”方祁有一瞬的不满,他小声嘀咕道,“你刚刚那样摸我,难道不是为着这个?” “哈哈哈被发现了,哎呀我们方甜甜怎么这么可爱。”裴乐之一点儿也没有被戳破心思的窘迫,她笑着摸了摸方祁脸,缓缓道,“是为这个,可没说会在这儿啊。不过既然方甜甜这么配合,那我便放心了,走,夏日暑热甚重,快陪我回去泄泄火。” 二人说着,不知不觉又嬉笑起来。 却突然,陆绮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咳咳,小姐,苏大夫快要回来了,离医馆约莫还有百步。” “啊!好好好,知道了。”裴乐之赶紧起身,和方祈手忙脚乱地互相整理衣裳。 是以苏焕回到医馆之时,便未觉太多异常,只是方祈眼眶通红,苏焕不由多看了两眼——他那被压皱的衣襟。这下苏焕火了,开口便骂:“现在的女子都像什么样子,粗鄙无知,狂妄自大,青天白日的,一个个将夫郎当牲口使吗?我看都是些丧尽天良的狗东西。” 裴乐之嘴角抽了抽,心中尴尬苏焕怎么什么都能发现之余,又偶然瞥见不远处,那被方祈叫做“既安”的男子也抖了抖,神情惊惶。 这时,方祈咳嗽几声,红着脸劝苏焕道:“苏大夫,您别生气,之之她……和别人不一样。”苏焕张嘴又要发作,方祈却连忙扯了裴乐之的袖子道,“之之,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家吗?走我们,苏大夫,祈儿明日再来医馆!” 方祈转身离开的那刹,又想到了尚无安排的裴缘宝,便对苏焕和阮既安道:“苏大夫,既安,这是我今日给医馆新收的学徒,她叫裴缘宝,‘缘分’的‘缘’,‘珍宝’的‘宝’,原先是个……嗯,孤儿。”方祈说着突然牵住了乞儿的手,问她道,“缘宝,同师父一起回家吗?” “家?”裴缘宝的眼神期待,小声问道。 裴乐之笑着点了点头,附和方祈道:“是的,我跟你师父都住那里,陆绮哥哥也在。” “缘宝愿意!漂亮姐姐的家一定很大,因为漂亮姐姐看起来就很有钱的样子。” 裴乐之被夸得受用,谦虚道:“哎呀,一般般啦。” 方祈却撇撇嘴:“缘宝,怎么她就是漂亮姐姐了?那师父呢?” 方祈本意是随口逗逗小孩子,哪知裴缘宝机灵过人,再开口便是:“师母漂亮!师父也漂亮!” “咳咳咳,好了好了,跟你……师祖道个别,我们明日再过来。”方祈说完便步履匆匆地往前走了。 “师祖再见!既安哥哥再见!” 这称呼转变之快,听得苏焕扶额直摇头,见此她也只能作罢道:“行了都走,我看打个岔心思也都不在这儿了,真的是……哎!” 第13章 浮萍随遇既安何安(1) 今夜,阮既安仍是赶在马二姐到家前回来的。 前些日子他虽得了苏氏医馆搭救,但却并未向她们透露自己家在何方,好在方祈和苏焕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见阮既安遭遇不堪,也没有向他多做打听。是以阮既安怀着一种担惊受怕却又贪恋不舍的感情,接受了方祈的好心挽留。他接连几日都在医馆帮忙做些杂活儿,下午又假托有事早早便赶回那个家,生怕被马二姐发现,再不许他出来。 然而奇怪的是,自那日以后,马二姐回家的时间便越来越短,也越来越晚。她一回来就长吁短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愁眉苦脸,也再不去碰阮既安。甚至这几夜,马二姐还打起了地铺。阮既安心中惶恐,却又不敢多问。今夜,他照例为马二姐留了饭菜,坐在桌边等她回来。 哪知阮既安等着等着,就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一睁眼却对上了马二姐笑出褶子的脸。阮既安整个人一哆嗦,立马想要起身讨饶,却被孔武有力的马二姐直接按住手臂。 “对不起,妻主,对不起,贱家不该不等妻主回来就睡过去的。” 马二姐见阮既安挣扎着要起,又将人猛地往下按。 阮既安瑟瑟发抖,哭求道:“妻主,贱家实在身体不适,大夫说……说贱家这是血精之症,晦气行房对妻主您的玉体也不好……”这最后一句,是方祈教给阮既安的,怕的就是他的妻主再行胡来,毕竟,阮既安差点儿就要废了。 “哎哟,既安郎君……不,救命恩人!”马二姐反应过来,忙松了手,站得离阮既安远了三尺,捏着嗓子细声道。 “不敢,是贱家无福伺候妻主。”阮既安还在闷声低头认错,甚至没有听出马二姐今日的反常。直等到马二姐再次连唤他两声“既安郎君”,阮既安才呆愣愣地望向马二姐:“妻主您……唤贱家什么?” “既安郎君啊,我的救命恩人。”马二姐见阮既安好说话了,立马上前,拉了长条凳坐下,开始扇自己巴掌,“从前都是我马二混账,放着好好的美夫郎不要,我就不该去找那窑哥儿!那花钱都填不满的黑窟窿!狗吃了良心也不带渣的卖笑贱货!” 阮既安听着“贱货”二字,双肩抖了抖。 马二姐察觉自己失言,手上巴掌“啪啪”扇得更响,直扇得她自己脸颊高肿,宛如猪头。 阮既安只哭得伤心,也并伸手未去拦马二姐什么。 好半晌,马二姐自己停了巴掌,又“扑通”一声跪在阮既安面前:“既安郎君,从前是马二不知好歹,又混账又不成器,如今我知道错了!既安郎君,救救我!看在是我把你买回来的份儿上,除了女人家那点事上,我粗鲁了些,但其它的,我不是也有吃有喝地供着你的吗,既安郎君……” 阮既安被马二的一反常态吓得不轻,他想起来那日,自己尚在睡梦之中,就突然被婆家装进麻袋,不知要卖向何处。再见天日之时,他已经被关在马家的一间瓦房内,双手双脚皆被捆得严实。 知道自妻主死后,公家便对守寡的自己多有不满,然而阮既安做梦也没有想到,昔日对自己还算和气的公爹竟然二话不说,要将自己偷偷卖掉。 然而没隔多久,让阮既安更加心如死灰的事情就来了——他的爹家找来,还拉来了他的前公家,只是她们为的是讹马二姐,让对方再多出十吊钱。 可笑,他还以为他的亲娘亲爹,是来接他回家的。 “这阮既安年纪又轻,相貌也好,干活勤快,若不是怜他早早守寡,我们家也舍不得出人的。马二姐您看您有头有脸的,就再多出五吊钱,不然她们家三天两头到我那儿去闹,我再来您这儿,大家伙都吃不消啊……”说话的是阮既安的前公爹,他拉着马二姐的手,恳求道。 “既安是我们妻夫俩养了十几年的眼珠子,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们刘家怎么能十吊钱就把他卖了,难道我们既安不值二十吊吗!” “前亲家母,再给五吊便是马二姐大人大量施舍给你们的了,咱可不能太不识好歹。”阮既安的前公公又适时拍起了马二姐的马屁。 “吵吵吵,吵什么吵,烦死了,都给我等着,我去屋里拿钱!”马二姐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转身进了屋。 须臾后,马家的院子安静了,刘家和阮家各自得了满足,都选择彻底息事宁人。 当然,除了阮既安。 他呜咽哭着,哭他自己,也哭他两鬓斑白的娘和爹。 临走时,阮既安温顺了一辈子的爹,突然冲上去从自家妻主手里夺下了一吊钱,哪怕为此他生生挨了结实的一脚。 “爹!娘,您不要打爹!”阮既安哭着跑上前去,抱住他的爹。 “既安啊,别哭了。你看你妻主多疼你,到了新家,好好听你妻主的话,啊……”阮既安的爹说着,把夺过来的那一吊钱塞到阮既安手里,“爹无用,这一吊钱就当是我们既安的嫁妆了啊,好好活着,既安。” “贱人!你怎么敢?!”阮既安的娘欲再上前动手,却被马二姐不耐烦地扯住了手臂。 “没听到吗?那是他爹给他的嫁妆。”马二姐眼神凶狠,阮既安的娘只能作罢。 夜里,马二姐多花了五吊钱,自然是憋了一肚子的火,阮既安第二日便没能下床来。 但那一吊钱,马二姐也没从他身上搜走就是了。 阮既安回神,思及此间种种,不免软下心来,他扶起马二姐,关怀道:“妻主遇到了什么难事?可以同贱家说说。” “好!既安郎君,我就知道你菩萨心肠,定不会弃我于不顾的。” 一炷香后,阮既安从某个包袱中取出一吊钱,对马二姐道:“妻主,这是那日爹临走时给我的一吊钱。若是不够,贱家还可以出去做工,妻主去自首,听闻裴府大人心善,常年供奉寺庙香火,那才是可能原谅妻主的真菩萨啊。” 马二姐没想到阮既安纯良至此,心下也有些触动,连忙拉了阮既安的手道:“既安郎君!我马二从小跟着我娘在裴府看马驾车,要真是主母裁决此事,我才是不怕的。可这回,哎呀!”马二姐说着说着见阮既安听得认真,模样乖巧,一时邪火上来,没忍住又伸手探进对方衣衫摸了摸,“这回谁知来了个较真的总管,我又得罪了小姐的心尖宠方内侍,这是要杀我儆猴呢!” 突觉异样,阮既安有些抗拒地抖了抖,颤声道:“别,妻主……可妻主不去自首,又能怎么办?钱的事,我早劝妻主好好过日子,别再去玉香楼挥霍祖产……妻主,您糊涂啊!主人家的东西,岂是能偷的?” “是,既安郎君教训的是,玉香楼那些养不熟的白眼狼,哪里有我的既安郎君不离不弃。” “啊……妻主!不可!不可!贱家真的不可以了。”阮既安双手攥着马二姐的衣领,关节都用力到发白。 “好郎君,二姐是真的舍不得你,憋了这好些日子,就让你我妻夫二人,再最后叙一叙旧情。” 第14章 浮萍随遇既安何安(2) 阮既安翌日才明白马二姐为什么要说“最后叙一叙旧情”。 因为饭桌上,马二姐作为妻主,却主动为他布菜,而后又不知从哪儿拿出几套时兴款式的衣裳,让自己挑选。她说,再隔几日等自己伤养好了,便同她去小姐院内,请罪。 阮既安初时尚且不明,以为是自己身为夫郎,没做好规劝本分,合该同马二姐一起去裴府请罪。却没想到,马二姐是打算将他收拾干净,打包送到小姐的床上。 “既安郎君,这既是为了救我,也是为了你的前程。我一介粗人,不懂怜香惜玉,可小姐不同!小姐对夫郎极好,此前她颇为喜爱的丹总管,虽说是被撵了出去,却也因此脱了奴籍。况且我观察过了,既安郎君你模样清秀,眼下小姐身边没了丹总管那样款式的,你去补上,或许后半辈子就衣食无忧了,既安郎君!” 阮既安低垂着头:“贱家任凭妻主安排。” “哎哟,可不敢!既安郎君,以后你就是我马二的再生母父,对了,你也别再称‘贱家’了,想来我们这位小姐不太喜欢这等称呼。”在去裴府的路上,马二姐再次嘱咐道。 〈〉 非晚斋内,裴乐之看着面前的男子,不由挑了挑眉:“是你?” 马二姐一看裴乐之有在正眼瞧阮既安,心中狂喜,忙插嘴道:“小姐认识既安郎君?郎君,还不快来见过小姐!” 阮既安深呼吸上前,闭眼跪地行礼道:“既安见过小姐。” 裴乐之摆了摆手,想起之前方祈说的这阮既安所受非人遭遇,遂否认道:“认错了,免礼。马二姐,你有何事要见本小姐?” 这下马二姐颤颤跪地,忙告罪道:“罪仆见过小姐,此番前来,罪仆是想向小姐自首陈情,且为表悔意,特来向小姐敬献既安郎君。” “……” 裴乐之半天没有说话,屋内跪着的两人便也无从起身。 她想到了昨日春颂来禀的消息,说是偷盗案基本有了眉目。原来是这马二姐鬼迷心窍,仗着自己为府中车夫,便经常借看守之便,从柴房洞中偷运府上小件物品变卖。说来这运送偷盗之物的洞,便是之前裴乐之和春颂一起给方祈送饭时用到的那个。虽然马二姐仗着账本记录都扣在了方祈头上,自己只矢口否认,但春颂还是从她的花销着手,一直追查到了她最常去的玉香楼。 怪只怪这马二姐贪心有余,谨慎不足,虽然伙同内院仆从将账本做得无甚疏漏,自己却又养了个爱逛花楼的消遣。那儿的窑哥儿经常收到这马二姐的大方赏钱,是以当春颂故意将查案消息走露出去,便诱得这马二姐去了几次玉香楼,以排遣心中郁闷惊惶。钱给到位了,窑哥儿便想起来,马二姐还曾赏过几次小物件儿。 内院仆从再一扣,人赃并获。 “马二姐,你消息倒是灵通。”裴乐之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罪仆不敢,不敢。罪仆实在是良心难安,见方内侍宠爱正浓,怕因着自己小人行径,却隔阂了方内侍和小姐的真情,罪仆便来自请责罚,还请小姐看在罪仆服侍多年的苦劳上,饶罪仆一命。” “这事自有春颂总管来定夺,我并不干预。况且,你平白送个人来,就不怕隔阂了我和方内侍?”裴乐之嘴角勾了勾。 “这……”马二姐傻眼了,她仿佛预见了自己的凄惨下场。 却突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祈走了进来,看样子他已经在外面听了许久。方祁望了裴乐之一眼,开口幽幽道:“之之,既安可以留下。” “嗯?”裴乐之起身,拉过方祈的手,将人揽到自己怀中,“不是气话?” 阮既安也在这时抬头看了眼方祈的方向,却又很快低下了头。 “不是,既安可以留下。”方祈又重复了一遍。 裴乐之皱眉:“那此事?” “先把马二姐带下去关着,再做决定。”方祈说完,却见裴乐之不为所动,便环抱住对方腰身,自己又扭了扭撒娇道,“好不好嘛,之之。” 裴乐之叹气:“你爱怎么办怎么办。” “我就知道之之对我好。”方祈说完,很自然地在裴乐之脸颊啄了一口。 马二姐被带下去前,最后朝阮既安挤眉弄眼了一下。那意思是:“既安郎君,一定记得救我!” 阮既安只看了马二姐一眼,便低下头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是一阵短暂沉默。 裴乐之突然推开身上的方祈,食指用力敲了两下桌面,语气不善道:“阮既安?说说你自己。起来说。” “贱家不敢,贱家跪着便好。”阮既安依旧跪得乖巧。 “本小姐叫你起来你便起来。还有,别用‘贱家’这个词,不然就给我滚出去。” 阮既安点头答应,然而他跪得太久,颤巍巍起身时难免有些踉跄,还是方祈飞快搀扶住他,抱怨道:“之之,你干嘛对既安这么凶。” 裴乐之深深皱眉:“那你又对他这么温柔干什么?方祈,这可不像你。你难道不知马二姐的意思?将自己的夫郎送过来抵罪,我竟不知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可说实话,方祈确实没觉得送人夫侍有多大的问题,他小时候母亲院中有几个漂亮通房便是这么来的。是以他解释起来:“之之,前几日接触下来,我挺喜欢既安小兄弟的,我可以接受他在你身边。”说着他又对阮既安和善道,“既安,别怕,没想到你的妻主就是马二姐,那个女人着实可恶。现下之之在这里,你有什么委屈,便一起说了。” “方……内侍,对不起,既安骗了您和苏大夫。” “没事的,既安,这怎么能叫骗呢?我和苏大夫并没有问你,这不叫骗。” “够了方祈,说正事。阮既安,你最好把你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姓名、年纪、身份、籍贯、家中亲眷、何时嫁与马二姐等等,裴府不留底细不明之人。”裴乐之说着又将万松喊了进来,“万松,你现在就去让陆绮查阮既安,尽快回来给我汇报。” “是,小姐,万松遵命。” 阮既安在心里叹息一声,暗道此番马二姐未必能够如愿。只因这小姐,似乎格外不喜欢自己,难道自己,还要继续为马二姐求情吗? “之之,你今日怎么这么凶,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我说了,我喜欢既安小兄弟。” 裴乐之皱眉,给了方祈一记冷眼,后者这才不得不识趣噤声。 第14章 浮萍随遇既安何安(2) 阮既安翌日才明白马二姐为什么要说“最后叙一叙旧情”。 因为饭桌上,马二姐作为妻主,却主动为他布菜,而后又不知从哪儿拿出几套时兴款式的衣裳,让自己挑选。她说,再隔几日等自己伤养好了,便同她去小姐院内,请罪。 阮既安初时尚且不明,以为是自己身为夫郎,没做好规劝本分,合该同马二姐一起去裴府请罪。却没想到,马二姐是打算将他收拾干净,打包送到小姐的床上。 “既安郎君,这既是为了救我,也是为了你的前程。我一介粗人,不懂怜香惜玉,可小姐不同!小姐对夫郎极好,此前她颇为喜爱的丹总管,虽说是被撵了出去,却也因此脱了奴籍。况且我观察过了,既安郎君你模样清秀,眼下小姐身边没了丹总管那样款式的,你去补上,或许后半辈子就衣食无忧了,既安郎君!” 阮既安低垂着头:“贱家任凭妻主安排。” “哎哟,可不敢!既安郎君,以后你就是我马二的再生母父,对了,你也别再称‘贱家’了,想来我们这位小姐不太喜欢这等称呼。”在去裴府的路上,马二姐再次嘱咐道。 〈〉 非晚斋内,裴乐之看着面前的男子,不由挑了挑眉:“是你?” 马二姐一看裴乐之有在正眼瞧阮既安,心中狂喜,忙插嘴道:“小姐认识既安郎君?郎君,还不快来见过小姐!” 阮既安深呼吸上前,闭眼跪地行礼道:“既安见过小姐。” 裴乐之摆了摆手,想起之前方祈说的这阮既安所受非人遭遇,遂否认道:“认错了,免礼。马二姐,你有何事要见本小姐?” 这下马二姐颤颤跪地,忙告罪道:“罪仆见过小姐,此番前来,罪仆是想向小姐自首陈情,且为表悔意,特来向小姐敬献既安郎君。” “……” 裴乐之半天没有说话,屋内跪着的两人便也无从起身。 她想到了昨日春颂来禀的消息,说是偷盗案基本有了眉目。原来是这马二姐鬼迷心窍,仗着自己为府中车夫,便经常借看守之便,从柴房洞中偷运府上小件物品变卖。说来这运送偷盗之物的洞,便是之前裴乐之和春颂一起给方祈送饭时用到的那个。虽然马二姐仗着账本记录都扣在了方祈头上,自己只矢口否认,但春颂还是从她的花销着手,一直追查到了她最常去的玉香楼。 怪只怪这马二姐贪心有余,谨慎不足,虽然伙同内院仆从将账本做得无甚疏漏,自己却又养了个爱逛花楼的消遣。那儿的窑哥儿经常收到这马二姐的大方赏钱,是以当春颂故意将查案消息走露出去,便诱得这马二姐去了几次玉香楼,以排遣心中郁闷惊惶。钱给到位了,窑哥儿便想起来,马二姐还曾赏过几次小物件儿。 内院仆从再一扣,人赃并获。 “马二姐,你消息倒是灵通。”裴乐之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罪仆不敢,不敢。罪仆实在是良心难安,见方内侍宠爱正浓,怕因着自己小人行径,却隔阂了方内侍和小姐的真情,罪仆便来自请责罚,还请小姐看在罪仆服侍多年的苦劳上,饶罪仆一命。” “这事自有春颂总管来定夺,我并不干预。况且,你平白送个人来,就不怕隔阂了我和方内侍?”裴乐之嘴角勾了勾。 “这……”马二姐傻眼了,她仿佛预见了自己的凄惨下场。 却突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祈走了进来,看样子他已经在外面听了许久。方祁望了裴乐之一眼,开口幽幽道:“之之,既安可以留下。” “嗯?”裴乐之起身,拉过方祈的手,将人揽到自己怀中,“不是气话?” 阮既安也在这时抬头看了眼方祈的方向,却又很快低下了头。 “不是,既安可以留下。”方祈又重复了一遍。 裴乐之皱眉:“那此事?” “先把马二姐带下去关着,再做决定。”方祈说完,却见裴乐之不为所动,便环抱住对方腰身,自己又扭了扭撒娇道,“好不好嘛,之之。” 裴乐之叹气:“你爱怎么办怎么办。” “我就知道之之对我好。”方祈说完,很自然地在裴乐之脸颊啄了一口。 马二姐被带下去前,最后朝阮既安挤眉弄眼了一下。那意思是:“既安郎君,一定记得救我!” 阮既安只看了马二姐一眼,便低下头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是一阵短暂沉默。 裴乐之突然推开身上的方祈,食指用力敲了两下桌面,语气不善道:“阮既安?说说你自己。起来说。” “贱家不敢,贱家跪着便好。”阮既安依旧跪得乖巧。 “本小姐叫你起来你便起来。还有,别用‘贱家’这个词,不然就给我滚出去。” 阮既安点头答应,然而他跪得太久,颤巍巍起身时难免有些踉跄,还是方祈飞快搀扶住他,抱怨道:“之之,你干嘛对既安这么凶。” 裴乐之深深皱眉:“那你又对他这么温柔干什么?方祈,这可不像你。你难道不知马二姐的意思?将自己的夫郎送过来抵罪,我竟不知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可说实话,方祈确实没觉得送人夫侍有多大的问题,他小时候母亲院中有几个漂亮通房便是这么来的。是以他解释起来:“之之,前几日接触下来,我挺喜欢既安小兄弟的,我可以接受他在你身边。”说着他又对阮既安和善道,“既安,别怕,没想到你的妻主就是马二姐,那个女人着实可恶。现下之之在这里,你有什么委屈,便一起说了。” “方……内侍,对不起,既安骗了您和苏大夫。” “没事的,既安,这怎么能叫骗呢?我和苏大夫并没有问你,这不叫骗。” “够了方祈,说正事。阮既安,你最好把你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姓名、年纪、身份、籍贯、家中亲眷、何时嫁与马二姐等等,裴府不留底细不明之人。”裴乐之说着又将万松喊了进来,“万松,你现在就去让陆绮查阮既安,尽快回来给我汇报。” “是,小姐,万松遵命。” 阮既安在心里叹息一声,暗道此番马二姐未必能够如愿。只因这小姐,似乎格外不喜欢自己,难道自己,还要继续为马二姐求情吗? “之之,你今日怎么这么凶,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我说了,我喜欢既安小兄弟。” 裴乐之皱眉,给了方祈一记冷眼,后者这才不得不识趣噤声。 第15章 浮萍随遇既安何安(3) “罪仆姓阮,名既安,京城岁好县人氏,年十九——” “算了,不必说了。”裴乐之皱眉,挥退阮既安,“你现下还能回去吗?想来也无家可回,先跟着万松下去安置。” “我就知道之之心善,不会不管既安的!不用劳烦万松,之之把既安交给我就好。”方祈说完很是高兴地揽住阮既安手臂,将对方扶起,“走,既安,跟我下去换身衣裳。” 阮既安讷讷点头,垂眸悄悄看了看自己轻纱之下半露的肩头,心想这衣裳还是马二姐花了一两银子从玉香楼带回来的,说是花魁的旧衣。 “罪仆谢过小姐,谢过方内侍。” “既安,你是你,马二姐是马二姐,你算什么罪仆,不要跟我见外。” “……既安谢过方内侍。” 待这二人走远,裴乐之心中却依旧莫名烦躁,于是她叫了万松跟自己去栖逢楼看裴缘宝。 小孩子察言观色的本事极强,见裴乐之来了,裴缘宝讨好似的献上自己新近临摹的字帖,甜甜喊她道:“师母您看,这是师父今日让缘宝练的字帖,师父夸我有进步了!” “好。”裴乐之摸了摸裴缘宝的两根麻花辫,笑着应声,“嗯,是比前几日的工整多了。怎么,你师父还是不让你去学堂上课?那你呢?你自己想跟同学们一起听夫子讲课吗?” “缘宝不知道。师父说他也可以教缘宝,要比学堂教得还好……” “你师父那是在胡闹,他既要教你学医,还要教你读书,哪儿来的三头六臂。上回让你问的问了吗?他打算一周让你去医馆几次?” “师父说,他去医馆的时候就会带上缘宝,边看边学,学得快。” “小小年纪这么刻苦的吗?我回头得说说你师父,别把孩子累出毛病了。” “缘宝不苦,也不怕累。师母不要骂师父,好不好?” “诶你这小滑头,”裴乐之伸手刮了刮裴缘宝的鼻梁,“才跟了你师父几日,就全向着他啦?” “缘宝喜欢师母,也喜欢师父。” “小滑头,那你师父呢?他没回来?” “师父说他带阮叔叔上街买衣裳去了。” 〈〉 另一边,方祈将阮既安带到了城中较大的成衣铺锦绣庄,他乐此不疲地将衣裳一件件比在阮既安身上,那精挑细选的模样,像极了一位疼爱弟弟的兄长。 “既安,来,你试试这件。”方祈递去了一件银灰的竹叶纹广袖大衫。 “不用了,方内侍。刚刚那几件衣裳已经很多了,您不要为既安如此破费。” 方祈不答,只将人推搡进了试衣间,这才道:“放心既安,我不缺钱,这几身衣裳,便做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可……”阮既安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其实不太喜欢这些灰扑扑的颜色,从前未出嫁时,爹总爱攒着钱给他买些鲜亮的布来做衣裳,爹说日子苦些人也不能没了念想,穿喜庆点儿还有个想头。不过……若是方内侍喜欢他这样穿,那他便这样穿,他理应报答方内侍还有苏大夫她们。 是以夜里,当方祈提出要将阮既安送到裴乐之屋内时,阮既安只诧异了一瞬,便讷讷点了头。当他有些紧张地坐在裴乐之的大床上时,脑子里反复想的便是方祈之前的安慰。 “没事的既安,之之人很好,我喜欢你,之之也会喜欢你的。白日她只是太过讨厌马二姐的行径,这才迁怒了你。到时若是她问你,你便说是我叫你来的,她就不会生气了。”方祈说完又凑到阮既安耳边,对他悄声道,“之之一向温柔,你要是疼便喊出来,她……会停的。” 阮既安还在想着,突然间就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只是人并未进到里面,只在外间说话。 “春颂,马二姐一事你处理得不错。既然方祈也说不用闹太大,那你便看着办,不必扭送官府,至于家法……”裴乐之停顿下来,“会打死人吗?” 春颂摇头:“自主母开始信佛后,府上家法便再没动过了。” “那之前方祈为何……”裴乐之忽觉不妥,止了话头,“仁善治家,倒也不是她们瞒上欺下的倚仗。这样,不打便不打,你算一算之前那马二姐偷了多少,让她想办法把钱给补上。” “小姐,她若是被逐出了府,想来一时半会儿也补不齐那些钱。” “马二姐不能留,若是补不齐,便让她去采药,药钱全都抵给医馆。” “这个法子可行,春颂明白了。” “嗯。” “小姐,那……那些同犯的仆从……” “全权交给你处理,我只要马二姐离开。” “是,小姐。如果春颂想——” “春颂,不必多言。其余人你自己做主,是留或是撵,我都没有意见,但你一定要立好威,才不枉自己这多日辛苦。” “春颂谢小姐信任!那小姐早些休息!春颂告退。” “好。等等,马二姐那儿,还是直接让她去采药抵过。既然将她逐了出去,倒也给她留条生路,只说是她身体状况不适合再当车夫。” “小姐仁善,春颂明白了。” “天色不早了,你也早点儿回去歇息。” “是小姐,春颂先行告退。” 偷听了这么久,突然没了声音,阮既安吓得一下子闭上眼睛,忐忑等待着自己未知的命运。不过让他高兴的是,马二姐嘱咐他的事,虽还没办,倒也是能办成了,也不枉对方当初买了自己,有衣有食地供养了许多日子。 春颂走后,裴乐之抬头看着夜里广袤无垠的天空,又站了有好一会儿才再次进屋。 “你怎么在这儿?!”裴乐之甫一看见呆坐在床上的阮既安,就眉头紧锁。 “我……是方内侍叫我来服侍小姐。”阮既安声音有些怯怯。 “方祈?他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将你送到我的床上?”裴乐之有些火冒三丈,心中对阮既安的怒意更甚,“你不必费心思了,想来刚刚我们在外面说的话你也都能听见,出去。” “对不起小姐,是我不该缠着方内侍想为马二姐求情,已知小姐宅心仁厚至此,既安在此谢过小姐大恩。”阮既安说着,深深叩头。 看了看阮既安身上的银灰长衫,裴乐之皱眉摇了摇头:“下去。” 第15章 浮萍随遇既安何安(3) “罪仆姓阮,名既安,京城岁好县人氏,年十九——” “算了,不必说了。”裴乐之皱眉,挥退阮既安,“你现下还能回去吗?想来也无家可回,先跟着万松下去安置。” “我就知道之之心善,不会不管既安的!不用劳烦万松,之之把既安交给我就好。”方祈说完很是高兴地揽住阮既安手臂,将对方扶起,“走,既安,跟我下去换身衣裳。” 阮既安讷讷点头,垂眸悄悄看了看自己轻纱之下半露的肩头,心想这衣裳还是马二姐花了一两银子从玉香楼带回来的,说是花魁的旧衣。 “罪仆谢过小姐,谢过方内侍。” “既安,你是你,马二姐是马二姐,你算什么罪仆,不要跟我见外。” “……既安谢过方内侍。” 待这二人走远,裴乐之心中却依旧莫名烦躁,于是她叫了万松跟自己去栖逢楼看裴缘宝。 小孩子察言观色的本事极强,见裴乐之来了,裴缘宝讨好似的献上自己新近临摹的字帖,甜甜喊她道:“师母您看,这是师父今日让缘宝练的字帖,师父夸我有进步了!” “好。”裴乐之摸了摸裴缘宝的两根麻花辫,笑着应声,“嗯,是比前几日的工整多了。怎么,你师父还是不让你去学堂上课?那你呢?你自己想跟同学们一起听夫子讲课吗?” “缘宝不知道。师父说他也可以教缘宝,要比学堂教得还好……” “你师父那是在胡闹,他既要教你学医,还要教你读书,哪儿来的三头六臂。上回让你问的问了吗?他打算一周让你去医馆几次?” “师父说,他去医馆的时候就会带上缘宝,边看边学,学得快。” “小小年纪这么刻苦的吗?我回头得说说你师父,别把孩子累出毛病了。” “缘宝不苦,也不怕累。师母不要骂师父,好不好?” “诶你这小滑头,”裴乐之伸手刮了刮裴缘宝的鼻梁,“才跟了你师父几日,就全向着他啦?” “缘宝喜欢师母,也喜欢师父。” “小滑头,那你师父呢?他没回来?” “师父说他带阮叔叔上街买衣裳去了。” 〈〉 另一边,方祈将阮既安带到了城中较大的成衣铺锦绣庄,他乐此不疲地将衣裳一件件比在阮既安身上,那精挑细选的模样,像极了一位疼爱弟弟的兄长。 “既安,来,你试试这件。”方祈递去了一件银灰的竹叶纹广袖大衫。 “不用了,方内侍。刚刚那几件衣裳已经很多了,您不要为既安如此破费。” 方祈不答,只将人推搡进了试衣间,这才道:“放心既安,我不缺钱,这几身衣裳,便做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可……”阮既安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其实不太喜欢这些灰扑扑的颜色,从前未出嫁时,爹总爱攒着钱给他买些鲜亮的布来做衣裳,爹说日子苦些人也不能没了念想,穿喜庆点儿还有个想头。不过……若是方内侍喜欢他这样穿,那他便这样穿,他理应报答方内侍还有苏大夫她们。 是以夜里,当方祈提出要将阮既安送到裴乐之屋内时,阮既安只诧异了一瞬,便讷讷点了头。当他有些紧张地坐在裴乐之的大床上时,脑子里反复想的便是方祈之前的安慰。 “没事的既安,之之人很好,我喜欢你,之之也会喜欢你的。白日她只是太过讨厌马二姐的行径,这才迁怒了你。到时若是她问你,你便说是我叫你来的,她就不会生气了。”方祈说完又凑到阮既安耳边,对他悄声道,“之之一向温柔,你要是疼便喊出来,她……会停的。” 阮既安还在想着,突然间就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只是人并未进到里面,只在外间说话。 “春颂,马二姐一事你处理得不错。既然方祈也说不用闹太大,那你便看着办,不必扭送官府,至于家法……”裴乐之停顿下来,“会打死人吗?” 春颂摇头:“自主母开始信佛后,府上家法便再没动过了。” “那之前方祈为何……”裴乐之忽觉不妥,止了话头,“仁善治家,倒也不是她们瞒上欺下的倚仗。这样,不打便不打,你算一算之前那马二姐偷了多少,让她想办法把钱给补上。” “小姐,她若是被逐出了府,想来一时半会儿也补不齐那些钱。” “马二姐不能留,若是补不齐,便让她去采药,药钱全都抵给医馆。” “这个法子可行,春颂明白了。” “嗯。” “小姐,那……那些同犯的仆从……” “全权交给你处理,我只要马二姐离开。” “是,小姐。如果春颂想——” “春颂,不必多言。其余人你自己做主,是留或是撵,我都没有意见,但你一定要立好威,才不枉自己这多日辛苦。” “春颂谢小姐信任!那小姐早些休息!春颂告退。” “好。等等,马二姐那儿,还是直接让她去采药抵过。既然将她逐了出去,倒也给她留条生路,只说是她身体状况不适合再当车夫。” “小姐仁善,春颂明白了。” “天色不早了,你也早点儿回去歇息。” “是小姐,春颂先行告退。” 偷听了这么久,突然没了声音,阮既安吓得一下子闭上眼睛,忐忑等待着自己未知的命运。不过让他高兴的是,马二姐嘱咐他的事,虽还没办,倒也是能办成了,也不枉对方当初买了自己,有衣有食地供养了许多日子。 春颂走后,裴乐之抬头看着夜里广袤无垠的天空,又站了有好一会儿才再次进屋。 “你怎么在这儿?!”裴乐之甫一看见呆坐在床上的阮既安,就眉头紧锁。 “我……是方内侍叫我来服侍小姐。”阮既安声音有些怯怯。 “方祈?他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将你送到我的床上?”裴乐之有些火冒三丈,心中对阮既安的怒意更甚,“你不必费心思了,想来刚刚我们在外面说的话你也都能听见,出去。” “对不起小姐,是我不该缠着方内侍想为马二姐求情,已知小姐宅心仁厚至此,既安在此谢过小姐大恩。”阮既安说着,深深叩头。 看了看阮既安身上的银灰长衫,裴乐之皱眉摇了摇头:“下去。” 第16章 自坐一井者自观天(1) 这一次,方祈自觉是将裴乐之给惹恼了。 虽则阮既安并未被逐出府去,可方祈自己却是一连几日都没能见到裴乐之。好几次他都走到了非晚斋门口,却被突然冒出来的陆绮给长剑一横,直接拦在了院门外。偏偏这时裴府又为裴乐之开了弃疾宴,一整个大张旗鼓,这下众人的注意力又都转到了未来的少主君顾榴石身上。 连裴乐之也是。 裴府已经多年不曾举办宴会,昔日方冠华在世时,尚且常邀各府主君和公子到府中品茗赏花,吟诗作对,好一番热闹欢腾景象。然则数年前方家突然倒台之后,裴府亦受牵连,于是所有的雅兴和交情都随着敏感的风声而逐渐淡散。 “母亲,今日真的好热闹。”裴乐之仔细挽了裴擒的手臂,附耳轻笑道。 “是啊,我们阿乐如今也长大了,真好。”裴擒刚刚说完,便有一同僚端了酒杯过来,邀她去前面小酌对饮。 裴乐之不免与之客套寒暄一番,而后行礼送走了裴擒她们。此番虽说是为裴乐之举办的弃疾宴,其实也是宴请当初来送礼道贺裴擒升官的那些人,至于裴乐之自己,不过只是一开始在众人面前露了一面,而后裴擒便以其不会喝酒为由,早早替裴乐之拦下了酒,是以她今日尚算悠闲。 一路以茶代酒,裴乐之有些意外毕家今日竟然没有来人,不过想到上回放了对方鸽子,裴乐之便也觉得这个结果不算奇怪。 罢了,今日还有外快能赚。 裴乐之让万松为自己再斟了杯茶,微笑着找到了坐于一角的顾榴石:“顾公子,出来放风怎么不见喜色?顾家主呢?” 顾榴石无甚心思,只一本正经答话:“阿姐跟着高尚书拜会你母亲去了。” 顾榴石今日着一身红衣,长发依旧披散,却只敷衍地戴了条抹额,其余装饰全无。裴乐之不免觉得好笑,心道这小子真是看人下菜碟,装也不装。这样一想,裴乐之蹲下身来,手上茶杯和顾榴石面前的碰了碰,歪头笑道:“今日宜交易,顾公子有兴趣吗?” 闻言顾榴石眼神一亮,赶忙往前坐近了些:“你当真?” 不远处,看见裴乐之背影正要高兴上前的毕无咎脚步忽的一滞,只因此刻,他发现他的姐姐……正在和顾榴石背着旁人偷偷接吻! 就这么爱吗? 毕无咎拧眉嘟嘴,转身不甘心地踮起脚,挡住了毕如琢的视线:“母亲,孩儿想先跟您去拜见裴少卿。” 这头,裴乐之在万松的掩护下,将顾榴石顺利带去了春颂的管事院,此时院中已然清场,陆绮也早早引罗予青到了院中等待。那二人一见面就是抱头痛哭,裴乐之看得眼角抽了抽,连忙退远了些清净耳朵。 只是没想到,这回裴乐之的十两银子赚得有些容易。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顾榴石就被罗予青牵着手送回了裴乐之这边。“檀郎,快些回去,今日见你一面,相思尽解了,我会再想办法的。”罗予青说着,为顾榴石理了理抹额,二人间或又亲吻一番,看得裴乐之有些窝火。 亲是亲,别到我面前来啊,真服了。 罗予青走后,顾榴石还呆站着,望向她离开的方向。裴乐之撇了撇嘴,揶揄道:“拿张帕子擦擦?泪水涟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了你。” 顾榴石身后,鹿鸣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递给了自家公子。“鹿鸣,带银子了没?给裴小姐。”顾榴石边擦眼泪边道。 “这……并未,公子若是需要,鹿鸣等会儿便回府去取。” “哎呀。”裴乐之收了顾榴石这么多回钱,今日第一次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清了清嗓子,“别急别急,搞得我好像很市侩一样,咱们偶尔记记账也是可以的。” “你难道不是吗?”顾榴石拿帕子的手一顿。 “嘿,你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裴乐之翻了个白眼,转身带着万松离开,“完事就走咱,赶紧的。” “谢谢你,裴乐之。” “不谢,银子到位就行。不过话说回来,檀郎?罗予青怎么又叫你‘檀郎’了,之前不是叫的‘顾郎’?” “……要你管。” 回去的路上,顾榴石一心感念裴乐之的成全,对其态度也好了许多,是以当裴乐之玩笑问他何谓“檀郎”之时,顾榴石也难得地好声解释起来:“无非是些美誉闲谈罢了,那年隆冬赏梅,无意间猎了只野兔,不知哪儿来的好事者便拟了句‘檀口香腮,却作凌厉无前’,自此‘檀郎’一说便流传开来。” 裴乐之点了点头,心道这说法倒是和小册子上写得一致:“我知道,不过‘檀口香腮’……说实话倒不像你,‘却作’之后才是重点。” 顾榴石瞥了眼裴乐之,颔首回应:“确实,小檀郎毕公子更合适。” 裴乐之心中确有这般想法,只是顾榴石突然说出,她不免怔了怔,道:“好端端的,说他做什么。” 然而裴乐之话音刚落,毕无咎的声音就从前方传来。裴乐之抬头,只见随着毕无咎一声清脆的“姐姐”道出,附近所有人的目光都“唰”的一下落到自己身上。 毕无咎一路小跑过来,虽是奔忙,却又奇异地现出一种活泼可爱之感。裴乐之咽了咽口水,随即飞快抬手,一个大力挽上了顾榴石的臂膀。 顾榴石猛地一惊,下意识要将手臂抽出,却在裴乐之小声吼他“别动,陪我演演”之后,错愕几瞬,最后选择拂开裴乐之的手臂,反过来主动挽上了对方。 这一下,傻眼的不止毕无咎一个人。 今日过后,连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也都基本知道了这桩金葳美谈——裴乐之和顾榴石伉俪情深,是为一对年少爱侣。 〈〉 思爱苑书房内,裴擒和顾漆连二人正在单独相谈。 此刻,裴擒站在书架一旁,细细擦拭起自己的银尖枪来:“罗家的确荣耀,但荣耀背后,盛衰相连,漆连贤侄,你可明白?” 顾漆连沉吟一番,拱手对答道:“裴少卿教训的是,可您这一番训诫,到底是为我顾家着想,还是为了裴小姐的前路?” “论迹不论心,且看漆连贤侄如何选择了。”裴擒心道,这顾漆连到底是年轻刚毅,可那顾臻临死之前,就没有把这些跟小辈交代清楚吗?今日怎么还要她来费力气点透那些话。 “你待为何当年方、裴、顾三家势极鼎盛,先帝却还御赐指婚?顾家今日之保全,乃是我裴家沉寂之维护。”说到这儿,裴擒冷嗤一声,“我隐于朝堂多年,但这不是你们想推脱婚约的理由。要知道,倘若裴家不倒,裴方联姻的后果便是裴顾二家的下场。漆连贤侄,你该庆幸当今圣上贤明,仍愿照拂你这四世三公的顾府。” “至于我儿阿乐,她好得很,也并不需要依靠谁。这一切,不过是我强加给她的保障。” 顾漆连皱眉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应声。她其实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些关窍,只是论及文治武功,当今圣上乃第一等心胸宽广之主,对于威远将军这样劳苦功高的武将也并不忌惮,每年亦赏赐军中无数。至于罗予青回京作质,也是威远将军自己为表忠心,反复上疏三次,奏请圣上要送女入京以求大家教化,才得以成功。是以当初发现自家阿弟钟意于罗予青,顾漆连犹豫一二后,也并未过多阻拦。 “可如今裴家亦圣宠正浓,按裴姨母的说法,晚辈岂不是也应该担心?” “那你还叫我姨母作甚?姜言,送客。” “那晚辈先行告退,裴姨母放心,漆连今日受教,阿弟年幼无知,易受蒙蔽,晚辈以后自当多加管教。” 顾漆连离开后,裴擒低头看了看自己袖中气得发抖的手。 她刚刚,又想到了方家…… 如果方家当年没有倒,又如何轮得到罗家跻身武将之首?! 裴擒走出书房,走到院中,闭眼感受着周遭一切。今日的阳光实际算不得灼热,却不知怎的好似一下就刺痛了她的眼,又烧穿了她的心,那颗本就残破不堪的心。 如果当年她没有执意要娶冠华,后面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没有那破爵位要继承,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一波三折。 她宁愿……见冠华嫁与她人。 嫁与她人,总好过和她此后相互折磨,白白蹉跎。 或许最好的办法,是从一开始就不要相识。 第16章 自坐一井者自观天(1) 这一次,方祈自觉是将裴乐之给惹恼了。 虽则阮既安并未被逐出府去,可方祈自己却是一连几日都没能见到裴乐之。好几次他都走到了非晚斋门口,却被突然冒出来的陆绮给长剑一横,直接拦在了院门外。偏偏这时裴府又为裴乐之开了弃疾宴,一整个大张旗鼓,这下众人的注意力又都转到了未来的少主君顾榴石身上。 连裴乐之也是。 裴府已经多年不曾举办宴会,昔日方冠华在世时,尚且常邀各府主君和公子到府中品茗赏花,吟诗作对,好一番热闹欢腾景象。然则数年前方家突然倒台之后,裴府亦受牵连,于是所有的雅兴和交情都随着敏感的风声而逐渐淡散。 “母亲,今日真的好热闹。”裴乐之仔细挽了裴擒的手臂,附耳轻笑道。 “是啊,我们阿乐如今也长大了,真好。”裴擒刚刚说完,便有一同僚端了酒杯过来,邀她去前面小酌对饮。 裴乐之不免与之客套寒暄一番,而后行礼送走了裴擒她们。此番虽说是为裴乐之举办的弃疾宴,其实也是宴请当初来送礼道贺裴擒升官的那些人,至于裴乐之自己,不过只是一开始在众人面前露了一面,而后裴擒便以其不会喝酒为由,早早替裴乐之拦下了酒,是以她今日尚算悠闲。 一路以茶代酒,裴乐之有些意外毕家今日竟然没有来人,不过想到上回放了对方鸽子,裴乐之便也觉得这个结果不算奇怪。 罢了,今日还有外快能赚。 裴乐之让万松为自己再斟了杯茶,微笑着找到了坐于一角的顾榴石:“顾公子,出来放风怎么不见喜色?顾家主呢?” 顾榴石无甚心思,只一本正经答话:“阿姐跟着高尚书拜会你母亲去了。” 顾榴石今日着一身红衣,长发依旧披散,却只敷衍地戴了条抹额,其余装饰全无。裴乐之不免觉得好笑,心道这小子真是看人下菜碟,装也不装。这样一想,裴乐之蹲下身来,手上茶杯和顾榴石面前的碰了碰,歪头笑道:“今日宜交易,顾公子有兴趣吗?” 闻言顾榴石眼神一亮,赶忙往前坐近了些:“你当真?” 不远处,看见裴乐之背影正要高兴上前的毕无咎脚步忽的一滞,只因此刻,他发现他的姐姐……正在和顾榴石背着旁人偷偷接吻! 就这么爱吗? 毕无咎拧眉嘟嘴,转身不甘心地踮起脚,挡住了毕如琢的视线:“母亲,孩儿想先跟您去拜见裴少卿。” 这头,裴乐之在万松的掩护下,将顾榴石顺利带去了春颂的管事院,此时院中已然清场,陆绮也早早引罗予青到了院中等待。那二人一见面就是抱头痛哭,裴乐之看得眼角抽了抽,连忙退远了些清净耳朵。 只是没想到,这回裴乐之的十两银子赚得有些容易。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顾榴石就被罗予青牵着手送回了裴乐之这边。“檀郎,快些回去,今日见你一面,相思尽解了,我会再想办法的。”罗予青说着,为顾榴石理了理抹额,二人间或又亲吻一番,看得裴乐之有些窝火。 亲是亲,别到我面前来啊,真服了。 罗予青走后,顾榴石还呆站着,望向她离开的方向。裴乐之撇了撇嘴,揶揄道:“拿张帕子擦擦?泪水涟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了你。” 顾榴石身后,鹿鸣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递给了自家公子。“鹿鸣,带银子了没?给裴小姐。”顾榴石边擦眼泪边道。 “这……并未,公子若是需要,鹿鸣等会儿便回府去取。” “哎呀。”裴乐之收了顾榴石这么多回钱,今日第一次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清了清嗓子,“别急别急,搞得我好像很市侩一样,咱们偶尔记记账也是可以的。” “你难道不是吗?”顾榴石拿帕子的手一顿。 “嘿,你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裴乐之翻了个白眼,转身带着万松离开,“完事就走咱,赶紧的。” “谢谢你,裴乐之。” “不谢,银子到位就行。不过话说回来,檀郎?罗予青怎么又叫你‘檀郎’了,之前不是叫的‘顾郎’?” “……要你管。” 回去的路上,顾榴石一心感念裴乐之的成全,对其态度也好了许多,是以当裴乐之玩笑问他何谓“檀郎”之时,顾榴石也难得地好声解释起来:“无非是些美誉闲谈罢了,那年隆冬赏梅,无意间猎了只野兔,不知哪儿来的好事者便拟了句‘檀口香腮,却作凌厉无前’,自此‘檀郎’一说便流传开来。” 裴乐之点了点头,心道这说法倒是和小册子上写得一致:“我知道,不过‘檀口香腮’……说实话倒不像你,‘却作’之后才是重点。” 顾榴石瞥了眼裴乐之,颔首回应:“确实,小檀郎毕公子更合适。” 裴乐之心中确有这般想法,只是顾榴石突然说出,她不免怔了怔,道:“好端端的,说他做什么。” 然而裴乐之话音刚落,毕无咎的声音就从前方传来。裴乐之抬头,只见随着毕无咎一声清脆的“姐姐”道出,附近所有人的目光都“唰”的一下落到自己身上。 毕无咎一路小跑过来,虽是奔忙,却又奇异地现出一种活泼可爱之感。裴乐之咽了咽口水,随即飞快抬手,一个大力挽上了顾榴石的臂膀。 顾榴石猛地一惊,下意识要将手臂抽出,却在裴乐之小声吼他“别动,陪我演演”之后,错愕几瞬,最后选择拂开裴乐之的手臂,反过来主动挽上了对方。 这一下,傻眼的不止毕无咎一个人。 今日过后,连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也都基本知道了这桩金葳美谈——裴乐之和顾榴石伉俪情深,是为一对年少爱侣。 〈〉 思爱苑书房内,裴擒和顾漆连二人正在单独相谈。 此刻,裴擒站在书架一旁,细细擦拭起自己的银尖枪来:“罗家的确荣耀,但荣耀背后,盛衰相连,漆连贤侄,你可明白?” 顾漆连沉吟一番,拱手对答道:“裴少卿教训的是,可您这一番训诫,到底是为我顾家着想,还是为了裴小姐的前路?” “论迹不论心,且看漆连贤侄如何选择了。”裴擒心道,这顾漆连到底是年轻刚毅,可那顾臻临死之前,就没有把这些跟小辈交代清楚吗?今日怎么还要她来费力气点透那些话。 “你待为何当年方、裴、顾三家势极鼎盛,先帝却还御赐指婚?顾家今日之保全,乃是我裴家沉寂之维护。”说到这儿,裴擒冷嗤一声,“我隐于朝堂多年,但这不是你们想推脱婚约的理由。要知道,倘若裴家不倒,裴方联姻的后果便是裴顾二家的下场。漆连贤侄,你该庆幸当今圣上贤明,仍愿照拂你这四世三公的顾府。” “至于我儿阿乐,她好得很,也并不需要依靠谁。这一切,不过是我强加给她的保障。” 顾漆连皱眉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应声。她其实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些关窍,只是论及文治武功,当今圣上乃第一等心胸宽广之主,对于威远将军这样劳苦功高的武将也并不忌惮,每年亦赏赐军中无数。至于罗予青回京作质,也是威远将军自己为表忠心,反复上疏三次,奏请圣上要送女入京以求大家教化,才得以成功。是以当初发现自家阿弟钟意于罗予青,顾漆连犹豫一二后,也并未过多阻拦。 “可如今裴家亦圣宠正浓,按裴姨母的说法,晚辈岂不是也应该担心?” “那你还叫我姨母作甚?姜言,送客。” “那晚辈先行告退,裴姨母放心,漆连今日受教,阿弟年幼无知,易受蒙蔽,晚辈以后自当多加管教。” 顾漆连离开后,裴擒低头看了看自己袖中气得发抖的手。 她刚刚,又想到了方家…… 如果方家当年没有倒,又如何轮得到罗家跻身武将之首?! 裴擒走出书房,走到院中,闭眼感受着周遭一切。今日的阳光实际算不得灼热,却不知怎的好似一下就刺痛了她的眼,又烧穿了她的心,那颗本就残破不堪的心。 如果当年她没有执意要娶冠华,后面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没有那破爵位要继承,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一波三折。 她宁愿……见冠华嫁与她人。 嫁与她人,总好过和她此后相互折磨,白白蹉跎。 或许最好的办法,是从一开始就不要相识。 第17章 自坐一井者自观天(2) 却说自春颂一番整肃过后,裴府仆从间的风气改了不少,因而这回弃疾宴上的爱侣传闻之事,也就并未像以往一样,很快随着流言八卦一路传到栖逢楼中。此时方祈关心的事,抑或说在意的重点,仍然更多停留在丹枞身上。 恰巧这一日,丹枞突然回了府,说是学堂里的学生家长拎了几只乳鸽答谢,他便送回府中给主母和小姐尝尝。 午间饭桌上,方祈终于见到了裴乐之,却又不免有些暗恨丹枞,心道明明有青榕追随着他去了学堂,要是真的只想送个东西,又何必要眼巴巴地亲自送回来?况且今日他的眼线浅淡,却勾勒眼型,看起来要比他往日清秀的容颜更俊朗几分……呵,丹枞,如今你终于不再藏你那浑身的刺了。 这样一想,方祈的眼神便在裴乐之和丹枞之间反复流连,纠结之意甚至大过了见到裴乐之的喜悦。 裴乐之恍若未觉,只闷头夹菜。 “丹枞啊,学堂一切可还顺利?我可是真的好久没在府中见到你了。”裴擒关怀问道。 “谢主母关心,学堂一切都好,只是刚刚开办事务繁忙,尚未来得及向主母……和小姐禀报个中详细。” “如今你母亲也回府中安养了,她倒是一直跟我说想你来着,你也不常回来看看她。”裴擒说着,笑看向姜言。 姜言有些意外,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从未在主母面前说过这话,于是会意道:“让主母见笑了。做母亲的,哪儿能不思念孩子呢?枞儿,你得空要常回来看看。” “枞儿明白。” “丹枞,你如今便一直住在学堂里吗?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不如你每月十五十六两日都回来住住,月亮圆时人也该团圆了。” 裴乐之正在夹肉片的筷子一滑,转瞬间衣服上就沾了油渍。 “母亲,我吃好了,先下去换身衣裳。” “哎。”裴擒叹了口气,终是点点头道,“去。” “母亲慢用,女儿告退。” “主母,方祈忽然想更衣。” 裴擒挥手:“去。” “谢主母,主母慢用!” 〈〉 “之之!”方祈好不容易逮着个见裴乐之的机会,哪肯轻易放弃,是以他没走几步便大喊起来,“之之!你等等我嘛!” “哎呀!我的脚!”方祈发出一声哀嚎,似乎有些痛苦。 此刻裴乐之背对着方祈,被这声音无奈地绊住脚步,她心中十二分怀疑这是方祈的小把戏,然而她还是没忍住转了身。这一转身,果然就见方祈正蹲在地上,假模假样地揉着自己的膝盖。 “……” 裴乐之走了回去,她蹲下来时报复性地在方祈腰上拧了一把,揶揄道:“脚还能长膝盖上了?方内侍可真是奇形怪状。” 方祈脸上并没有被挖苦的尴尬,他嬉笑着搂上裴乐之的脖子:“总之,我知道之之会回头的,之之,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别不见我好不好。”方祈说这话的时候,偏头在裴乐之脸颊蹭了蹭。 “先回去,这儿离膳厅还不远。”裴乐之伸手将方祈的头推开。 “之之,送我回栖逢楼好不好?” “依你。” 本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都是彼此第一个知根知底之交,二人回到栖逢楼后,连上楼的台阶都没想过要踏,推门便一齐倒在一楼的摇椅之上,其后烈火浇干柴,自是好一场噼里啪啦。云销雨霁之时,方祈又带着哭腔跟裴乐之索吻,道自己不该擅作主张,一定要裴乐之说原谅他。 哪知裴乐之只按住了方祈的唇,斜睨他道:“以为滚一滚就行了?我看你并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方祈委屈起来:“谁让之之总不见我,让我想要改过也没有门路。那个陆绮,还一脸凶相,竟然连非晚斋的门槛都不让我坐。” 裴乐之有些好气又好笑:“门槛好像不能坐?你不仅自己做了主,还想骑到我的头上去?” “好了嘛,之之,我知道错了,就原谅我这一回行不行。” “别想糊弄。我说,那日你既让阮既安来伺候我,那你可知,他立都立不起来了?”裴乐之突然轻哂道。 “什么……”方祈打了个寒颤,霎时反应过来,“定是那该死的马二姐又跟他……对不起之之,我……我不是有意的,当时既安他也没说……没说……”方祈连连摇头,说着就要赶紧下地,“不行,我竟然才知道这事,我得去看看他。” 裴乐之一把拽住方祈胳膊,将人扯了回来:“去什么去,我骗你的。” 方祁被扯得一个趔趄,跌坐在了裴乐之腿上,但他仍欲起身:“什么?之之,你莫要诓我,既安若是有事,我便难辞其咎。” “不骗你,他衣裳都没脱,我又知道些什么?”裴乐之说这话的时候,很是无赖地挑了挑眉。 “你吓死我了,之之,你怎么变得这样坏。”方祈说着,又用肢体语言去表达自己的不满,裴乐之便也笑着回应他一二。 “可说真的,马二姐惯爱流连花楼,你趁早给阮既安看看他身上有没有暗疾。” “没有的,之之,那日救他时苏大夫便检查过了,既安他没染脏病。等等,”方祈忽然明白过来,“之之,难不成你是嫌弃既安……” 门外,正要敲门问屋内二人是否需要热水的阮既安愣了愣。刚刚听到裴乐之和方祈回来栖逢楼,阮既安便明白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由是他赶紧将裴缘宝带到了较远的屋子,又去厨房生火烧水,回来时便在这外面等了许多时候,直到约莫听得屋内动静渐小,他这才斟酌着靠近过来。 “老实说,这倒没有,方才不过话赶话提到了。我只是觉得,阮既安已经那么惨了,能有脱身自由的机会,你何必要将他再送狼窝?嗯?” 被提到的阮既安的呼吸一紧,他深知偷听不好,于是慌忙开口询问道:“小姐、方内侍,可需要既安去备热水?” “……去。”裴乐之有些尴尬,她说完看了方祈一眼,“咳,早知便先上楼去,想来刚刚我们的对话他又听到了。” “没事的之之,既安不是外人。”方祈瞧着裴乐之神色又是不虞,忙钻进对方怀里,低声道,“可是之之,说真的,你不是马二姐那样的人,这怎么能算是再入狼窝呢?况且我真的很喜欢既安,他前半生已经过得很惨了,我想让他留下来。” “那就让他留在你身边。” “不可以吗?之之。” “方祈,别让自己的私欲夹杂其中,否则好心也会变了味。对了,阮既安当时说,是他自己非要求着你到我床上来的。” 第17章 自坐一井者自观天(2) 却说自春颂一番整肃过后,裴府仆从间的风气改了不少,因而这回弃疾宴上的爱侣传闻之事,也就并未像以往一样,很快随着流言八卦一路传到栖逢楼中。此时方祈关心的事,抑或说在意的重点,仍然更多停留在丹枞身上。 恰巧这一日,丹枞突然回了府,说是学堂里的学生家长拎了几只乳鸽答谢,他便送回府中给主母和小姐尝尝。 午间饭桌上,方祈终于见到了裴乐之,却又不免有些暗恨丹枞,心道明明有青榕追随着他去了学堂,要是真的只想送个东西,又何必要眼巴巴地亲自送回来?况且今日他的眼线浅淡,却勾勒眼型,看起来要比他往日清秀的容颜更俊朗几分……呵,丹枞,如今你终于不再藏你那浑身的刺了。 这样一想,方祈的眼神便在裴乐之和丹枞之间反复流连,纠结之意甚至大过了见到裴乐之的喜悦。 裴乐之恍若未觉,只闷头夹菜。 “丹枞啊,学堂一切可还顺利?我可是真的好久没在府中见到你了。”裴擒关怀问道。 “谢主母关心,学堂一切都好,只是刚刚开办事务繁忙,尚未来得及向主母……和小姐禀报个中详细。” “如今你母亲也回府中安养了,她倒是一直跟我说想你来着,你也不常回来看看她。”裴擒说着,笑看向姜言。 姜言有些意外,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从未在主母面前说过这话,于是会意道:“让主母见笑了。做母亲的,哪儿能不思念孩子呢?枞儿,你得空要常回来看看。” “枞儿明白。” “丹枞,你如今便一直住在学堂里吗?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不如你每月十五十六两日都回来住住,月亮圆时人也该团圆了。” 裴乐之正在夹肉片的筷子一滑,转瞬间衣服上就沾了油渍。 “母亲,我吃好了,先下去换身衣裳。” “哎。”裴擒叹了口气,终是点点头道,“去。” “母亲慢用,女儿告退。” “主母,方祈忽然想更衣。” 裴擒挥手:“去。” “谢主母,主母慢用!” 〈〉 “之之!”方祈好不容易逮着个见裴乐之的机会,哪肯轻易放弃,是以他没走几步便大喊起来,“之之!你等等我嘛!” “哎呀!我的脚!”方祈发出一声哀嚎,似乎有些痛苦。 此刻裴乐之背对着方祈,被这声音无奈地绊住脚步,她心中十二分怀疑这是方祈的小把戏,然而她还是没忍住转了身。这一转身,果然就见方祈正蹲在地上,假模假样地揉着自己的膝盖。 “……” 裴乐之走了回去,她蹲下来时报复性地在方祈腰上拧了一把,揶揄道:“脚还能长膝盖上了?方内侍可真是奇形怪状。” 方祈脸上并没有被挖苦的尴尬,他嬉笑着搂上裴乐之的脖子:“总之,我知道之之会回头的,之之,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别不见我好不好。”方祈说这话的时候,偏头在裴乐之脸颊蹭了蹭。 “先回去,这儿离膳厅还不远。”裴乐之伸手将方祈的头推开。 “之之,送我回栖逢楼好不好?” “依你。” 本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都是彼此第一个知根知底之交,二人回到栖逢楼后,连上楼的台阶都没想过要踏,推门便一齐倒在一楼的摇椅之上,其后烈火浇干柴,自是好一场噼里啪啦。云销雨霁之时,方祈又带着哭腔跟裴乐之索吻,道自己不该擅作主张,一定要裴乐之说原谅他。 哪知裴乐之只按住了方祈的唇,斜睨他道:“以为滚一滚就行了?我看你并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方祈委屈起来:“谁让之之总不见我,让我想要改过也没有门路。那个陆绮,还一脸凶相,竟然连非晚斋的门槛都不让我坐。” 裴乐之有些好气又好笑:“门槛好像不能坐?你不仅自己做了主,还想骑到我的头上去?” “好了嘛,之之,我知道错了,就原谅我这一回行不行。” “别想糊弄。我说,那日你既让阮既安来伺候我,那你可知,他立都立不起来了?”裴乐之突然轻哂道。 “什么……”方祈打了个寒颤,霎时反应过来,“定是那该死的马二姐又跟他……对不起之之,我……我不是有意的,当时既安他也没说……没说……”方祈连连摇头,说着就要赶紧下地,“不行,我竟然才知道这事,我得去看看他。” 裴乐之一把拽住方祈胳膊,将人扯了回来:“去什么去,我骗你的。” 方祁被扯得一个趔趄,跌坐在了裴乐之腿上,但他仍欲起身:“什么?之之,你莫要诓我,既安若是有事,我便难辞其咎。” “不骗你,他衣裳都没脱,我又知道些什么?”裴乐之说这话的时候,很是无赖地挑了挑眉。 “你吓死我了,之之,你怎么变得这样坏。”方祈说着,又用肢体语言去表达自己的不满,裴乐之便也笑着回应他一二。 “可说真的,马二姐惯爱流连花楼,你趁早给阮既安看看他身上有没有暗疾。” “没有的,之之,那日救他时苏大夫便检查过了,既安他没染脏病。等等,”方祈忽然明白过来,“之之,难不成你是嫌弃既安……” 门外,正要敲门问屋内二人是否需要热水的阮既安愣了愣。刚刚听到裴乐之和方祈回来栖逢楼,阮既安便明白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由是他赶紧将裴缘宝带到了较远的屋子,又去厨房生火烧水,回来时便在这外面等了许多时候,直到约莫听得屋内动静渐小,他这才斟酌着靠近过来。 “老实说,这倒没有,方才不过话赶话提到了。我只是觉得,阮既安已经那么惨了,能有脱身自由的机会,你何必要将他再送狼窝?嗯?” 被提到的阮既安的呼吸一紧,他深知偷听不好,于是慌忙开口询问道:“小姐、方内侍,可需要既安去备热水?” “……去。”裴乐之有些尴尬,她说完看了方祈一眼,“咳,早知便先上楼去,想来刚刚我们的对话他又听到了。” “没事的之之,既安不是外人。”方祈瞧着裴乐之神色又是不虞,忙钻进对方怀里,低声道,“可是之之,说真的,你不是马二姐那样的人,这怎么能算是再入狼窝呢?况且我真的很喜欢既安,他前半生已经过得很惨了,我想让他留下来。” “那就让他留在你身边。” “不可以吗?之之。” “方祈,别让自己的私欲夹杂其中,否则好心也会变了味。对了,阮既安当时说,是他自己非要求着你到我床上来的。” 第18章 自坐一井者自观天(3) 二人说这话时,阮既安已经抬了木桶进来,忙进忙出,俨然是已习惯了作为仆从服侍人的模样。想到这儿,裴乐之心中有些不忍,她叫住阮既安道:“阮既安,你等等,先不急。” 闻言阮既安窘迫地攥了攥衣摆,低头应道:“小姐有何吩咐?” “哎……你别怕。”裴乐之叹息一声,“先前我是对你态度不好,但倒也并非冲你,在这里我给你赔个不是了。” “不敢,既安不敢,小姐千万别这么说,是既安心术不正……”阮既安说着说着又笨拙地觉得自己这话不妥,遂止了声音,再次低下头来。 裴乐之不免又叹了一口气,道:“行,我只问如今马二姐事情已定,你接下来想怎么办?” “既安自知身份低微,万不敢高攀小姐!如若可以的话……既安想留下来报答方内侍和苏大夫。” “这样还好,”裴乐之听到阮既安的全部回答,总算放下心来,“我生怕你要跟我说,你想回去追随马二姐,陪她一起赎罪。” “他不会的,之之。”好半天没有说话的方祈突然开了口,“既安只是善良,又不是傻。” “是我想岔了。”裴乐之眉头微蹙,“对不起了,既安,此前我不该对你太过苛责。” 这下,阮既安算是彻底明白了裴乐之先前对自己的不满何在,他连忙摆手,恭敬行礼道:“这不怪小姐的,小姐心善,想来您之前是气既安不争。不会的小姐,既安明白您和方内侍的苦心。曾经是没有办法,但如今马二姐的恩情,既安也算是还了。”阮既安说完再次坚定道,“请小姐允许既安留下来伺候方内侍。” “罢了,如若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出路,便留下来。”裴乐之最终松了口。 然而这时方祁也一改先前定要留下阮既安的口径,劝他道:“既安,你还是再想想……也不一定要跟着我,栖逢楼里以往都只我一个人,空房还多,你可以和缘宝一起住下,后面继续在医馆帮工也很好。” 阮既安却只是摇头:“方内侍待既安如亲兄弟一般,既安想留下来。” 却说裴乐之离开栖逢楼前,又单独将阮既安叫到一边,问他道:“既安,你既然已经决定留下,可有想过换个名字?” “小姐的意思是?既安不太明白。” “虽然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说,你名字的谐音……似乎不太好。” 闻言阮既安忽的乖巧笑了,他一双月牙眼弯弯,轻声道:“是通‘贱’吗?没事的小姐,‘既安’是我爹给我起的名字。”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阮既安摇了摇头:“小姐是好心,既安明白的。当年爹从捡来的成语书上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他希望我能‘既来之则安之’。其实小姐……先前被马二姐骂作‘贱货’的时候,既安也想过,我们这样随遇而安、不敢反抗的人生,便是为下贱吗?” “对不起,既安。”裴乐之再次道歉道,“你有你的难言之处,境遇不同我倒也不该随意苛责。” “小姐是善人,您不用跟既安道歉,真的,哪有小姐跟下人道歉的呢。既安知道您是希望既安好,便还叫这个名字,既安以后不会自轻自贱的。” “好,便祝你往后一切顺遂,既来则安。” 〈〉 回到非晚斋后,裴乐之仔细琢磨着阮既安事件中方祁的举动心思,终于她还是叹着气得出了结论。 阮既安身上的衣裳绝不是巧合,方祁分明是照着丹枞的样子特意挑的。 随意苛责……是否也同样适用于自己对方祁呢? 与此同时,栖逢楼内,方祁连喝了好几壶茶,他兀自坐在床上,让阮既安为自己擦拭身上痕迹,脑中却仍然思索着裴乐之先前的那句“别让自己的私欲夹杂其中”。 方祁忽然打了个寒颤,有些无地自容。 只有方祁自己真真切切地知道,他此前一心鼓动裴乐之收阮既安,除了怜惜其身世凄凉之外,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竞争欲。以往丹枞在时,他没能争得过对方,甚至到最后都那么可笑地落败……但是现在阮既安不一样,阮既安柔顺低微,裴乐之也只是出于怜悯才会收下对方。如此……方祁便觉得自己是最终胜利的那个。他也可以,像丹枞一样无需嫉妒。 “既安,你去换身衣裳,这颜色……不太适合你。” 〈〉 裴府月明坞。 裴乐之抬头看了看牌匾上的三个字,恍然生出一种事隔经年之感。片刻后,她和丹枞并肩站到了风荷池畔,任微风拂面。 “原来栀子花都谢了。”裴乐之感慨了一句,说这话时她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果然没有闻到素雅的清香。 有些遗憾,裴乐之心里想。 丹枞沉默着,二人便谁都不曾再提当初说好要趁香栀盛开,一起攒够花瓣、做栀子酥的事。 “母亲让你住这儿吗?”裴乐之说完自言自语道,“算了,夜里有些凉,我们进去说。” 裴乐之背转身往坞内走时,丹枞突然叫住了她:“这儿还有一株,小姐。” 裴乐之回头,便见丹枞蹲下身来,眼含惊喜,他双手呈虚捧状,正牢牢护着一朵晚开的重瓣栀子。那花朵中央还是欲开未开的白色花苞,外面却已迫不及待地展开了好几瓣。清丽的白花在月光与夜色中悄然绽放,承载了此间所有的纯粹和皎洁。 “很美。”裴乐之站在不远处笑了笑,并没有走过去。 这就是她和丹枞,谁都不会折花一朵,爱之却使其更早凋零。 裴乐之垂眸,心想果真遗憾。 轻轻叹息一声,丹枞站起身,向裴乐之的方向走去:“是我自作主张,向主母求了这个地方……待来年花开之时,丹枞再给小姐做栀子酥。” “不必了。不过是一时的口腹之欲,或许明年我的口味又变了。” “小姐先进去,外面凉。”丹枞说着却是走到了裴乐之前面,先她一步推开月明坞的门。 第18章 自坐一井者自观天(3) 二人说这话时,阮既安已经抬了木桶进来,忙进忙出,俨然是已习惯了作为仆从服侍人的模样。想到这儿,裴乐之心中有些不忍,她叫住阮既安道:“阮既安,你等等,先不急。” 闻言阮既安窘迫地攥了攥衣摆,低头应道:“小姐有何吩咐?” “哎……你别怕。”裴乐之叹息一声,“先前我是对你态度不好,但倒也并非冲你,在这里我给你赔个不是了。” “不敢,既安不敢,小姐千万别这么说,是既安心术不正……”阮既安说着说着又笨拙地觉得自己这话不妥,遂止了声音,再次低下头来。 裴乐之不免又叹了一口气,道:“行,我只问如今马二姐事情已定,你接下来想怎么办?” “既安自知身份低微,万不敢高攀小姐!如若可以的话……既安想留下来报答方内侍和苏大夫。” “这样还好,”裴乐之听到阮既安的全部回答,总算放下心来,“我生怕你要跟我说,你想回去追随马二姐,陪她一起赎罪。” “他不会的,之之。”好半天没有说话的方祈突然开了口,“既安只是善良,又不是傻。” “是我想岔了。”裴乐之眉头微蹙,“对不起了,既安,此前我不该对你太过苛责。” 这下,阮既安算是彻底明白了裴乐之先前对自己的不满何在,他连忙摆手,恭敬行礼道:“这不怪小姐的,小姐心善,想来您之前是气既安不争。不会的小姐,既安明白您和方内侍的苦心。曾经是没有办法,但如今马二姐的恩情,既安也算是还了。”阮既安说完再次坚定道,“请小姐允许既安留下来伺候方内侍。” “罢了,如若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出路,便留下来。”裴乐之最终松了口。 然而这时方祁也一改先前定要留下阮既安的口径,劝他道:“既安,你还是再想想……也不一定要跟着我,栖逢楼里以往都只我一个人,空房还多,你可以和缘宝一起住下,后面继续在医馆帮工也很好。” 阮既安却只是摇头:“方内侍待既安如亲兄弟一般,既安想留下来。” 却说裴乐之离开栖逢楼前,又单独将阮既安叫到一边,问他道:“既安,你既然已经决定留下,可有想过换个名字?” “小姐的意思是?既安不太明白。” “虽然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说,你名字的谐音……似乎不太好。” 闻言阮既安忽的乖巧笑了,他一双月牙眼弯弯,轻声道:“是通‘贱’吗?没事的小姐,‘既安’是我爹给我起的名字。”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阮既安摇了摇头:“小姐是好心,既安明白的。当年爹从捡来的成语书上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他希望我能‘既来之则安之’。其实小姐……先前被马二姐骂作‘贱货’的时候,既安也想过,我们这样随遇而安、不敢反抗的人生,便是为下贱吗?” “对不起,既安。”裴乐之再次道歉道,“你有你的难言之处,境遇不同我倒也不该随意苛责。” “小姐是善人,您不用跟既安道歉,真的,哪有小姐跟下人道歉的呢。既安知道您是希望既安好,便还叫这个名字,既安以后不会自轻自贱的。” “好,便祝你往后一切顺遂,既来则安。” 〈〉 回到非晚斋后,裴乐之仔细琢磨着阮既安事件中方祁的举动心思,终于她还是叹着气得出了结论。 阮既安身上的衣裳绝不是巧合,方祁分明是照着丹枞的样子特意挑的。 随意苛责……是否也同样适用于自己对方祁呢? 与此同时,栖逢楼内,方祁连喝了好几壶茶,他兀自坐在床上,让阮既安为自己擦拭身上痕迹,脑中却仍然思索着裴乐之先前的那句“别让自己的私欲夹杂其中”。 方祁忽然打了个寒颤,有些无地自容。 只有方祁自己真真切切地知道,他此前一心鼓动裴乐之收阮既安,除了怜惜其身世凄凉之外,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竞争欲。以往丹枞在时,他没能争得过对方,甚至到最后都那么可笑地落败……但是现在阮既安不一样,阮既安柔顺低微,裴乐之也只是出于怜悯才会收下对方。如此……方祁便觉得自己是最终胜利的那个。他也可以,像丹枞一样无需嫉妒。 “既安,你去换身衣裳,这颜色……不太适合你。” 〈〉 裴府月明坞。 裴乐之抬头看了看牌匾上的三个字,恍然生出一种事隔经年之感。片刻后,她和丹枞并肩站到了风荷池畔,任微风拂面。 “原来栀子花都谢了。”裴乐之感慨了一句,说这话时她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果然没有闻到素雅的清香。 有些遗憾,裴乐之心里想。 丹枞沉默着,二人便谁都不曾再提当初说好要趁香栀盛开,一起攒够花瓣、做栀子酥的事。 “母亲让你住这儿吗?”裴乐之说完自言自语道,“算了,夜里有些凉,我们进去说。” 裴乐之背转身往坞内走时,丹枞突然叫住了她:“这儿还有一株,小姐。” 裴乐之回头,便见丹枞蹲下身来,眼含惊喜,他双手呈虚捧状,正牢牢护着一朵晚开的重瓣栀子。那花朵中央还是欲开未开的白色花苞,外面却已迫不及待地展开了好几瓣。清丽的白花在月光与夜色中悄然绽放,承载了此间所有的纯粹和皎洁。 “很美。”裴乐之站在不远处笑了笑,并没有走过去。 这就是她和丹枞,谁都不会折花一朵,爱之却使其更早凋零。 裴乐之垂眸,心想果真遗憾。 轻轻叹息一声,丹枞站起身,向裴乐之的方向走去:“是我自作主张,向主母求了这个地方……待来年花开之时,丹枞再给小姐做栀子酥。” “不必了。不过是一时的口腹之欲,或许明年我的口味又变了。” “小姐先进去,外面凉。”丹枞说着却是走到了裴乐之前面,先她一步推开月明坞的门。 第19章 自坐一井者自观天(4) 月明坞内,春颂早已经差人将一切布置妥当,细细看去,竟是和丹枞当初在管事院的屋子内饰相差无几。想到春颂的办事能力不赖,裴乐之心中也高兴许多,紧接着想起来自己应该直入主题。 “丹枞,你说我们……还是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 不知裴乐之为何会突然这样问,丹枞心中没由来地有些发慌,他稳了稳倒茶的手,轻声道:“小姐请用茶。” 裴乐之只是沉默,她的眼神停留在丹枞全部分于左侧的一拢单辫长发之上,心道这样子似乎没有上回在学堂见到的零散细辫来得朝气活泼,不过描眉依旧精致,看来……他的确过得挺好的。 裴乐之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很快又轻轻放下,转而自嘲叹息:“一定要这样吗?避而不谈?怎么,本小姐难道不是一个有趣、和善、待人好的小姐吗?跟我在一起的时日你不觉得轻松?就没有发自真心地笑过?” 丹枞的眼睛快速眨了几下,他抿唇数次,终是没有说话。 裴乐之便继续自说自话:“只是,你原来的计划里是没有我的对?你的路该是遵循父亲的遗愿,照顾好林叔,再办个私塾……所以哪怕我曾再三承诺,嫁给我并不影响你继续做你的丹夫子,你也仍然不愿……那便不愿。” “想来是学堂太过热闹,丹夫子流连忘返,还是觉得教书育人更有意义。”裴乐之说着说着,突然郑重其事地盯住丹枞的眼睛,坦然笑道,“我尊重你的选择,丹枞,因为……这是我爱你的方式。” “是。”一直回避话题的丹枞突然抬头,直视裴乐之的眼睛,“小姐终于发现了吗……昔日您曾反复问过丹枞是否嫉妒,为何不妒,可试问作为男子,我又有什么权利去嫉妒呢?” 裴乐之皱了皱眉,觉得丹枞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然而后者此时胸口起伏,脑中闪过的便是昨日和方祈的微妙争吵。 “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选择权从来就不在我们身上。就算侥幸一生一世,可与其如先主君一样凋零在四方后宅,学堂才应该是我心之所向。” “如此……确实如此。”听到这个答案的裴乐之有些释然,转而却又遗憾地笑了。 今日看来,方祁志不在外,心中多喜怒嗔痴,而丹枞与自己纠葛虽多,却似乎从不曾动摇本心。原来,只是她自己想要的留不住,能留的却又不满足。丹枞和方祈的种种错置,或许也是时候换回来了。 裴乐之心中拿定主意,最后道:“谢谢丹夫子愿意坦白心扉,解我困惑。如丹夫子所言,若是讲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确实给不了你。扪心自问,我也从未想过这层。” 丹枞的心忽然疼得一缩,他叹息着低头笑了一声:“是啊……小姐,我们早该分道扬镳的。如今一切回归正轨,便都……不要再勉强了。” 下一刻,说着分别之语的丹枞却是突然起身,在犹豫与退缩之间,选择了虚虚拢住裴乐之,一如从前。 “好。”裴乐之忽而又笑了起来,这一次,是心性通明的笑。她抬手,主动落实了这个拥抱,而后轻拍了拍丹枞的背道:“挺好的,一切都回到了既定轨道。但我还是很高兴遇见了你,丹枞。我还是愿意相信,你我之间曾有过不舍和真心。从前没放在心上,如今都知道了,原来……你早就有你的道,现在,我也要去寻我的道了。” 裴乐之说完就撒了手,打算抽身离开,然而冷不防的,丹枞又收拢手臂,紧紧抱住了她。丹枞开口,声音哽咽:“小姐……要寻何道?” “安居乐业,盛世太平。” 走出月明坞的时候,裴乐之又在池畔看到了那朵迟来晚开的白栀子,她忽然想到,自己方才在丹枞身上……似乎也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清香。 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闻到他身上的香味? 是栀子吗? 裴乐之有些疑问,但也终于不再放诸心上。 〈〉 翌日,丹枞亲自将风荷池畔的栀子花枝一一修剪以后,才于傍晚时分回到了学堂。 夜里他罕见地没有陪林致用膳,青榕来问时,他也只称自己今日赶路,有些疲累没有胃口,并不打开房门。直到林致放心不下,亲自端了食盒过来,丹枞才从床上爬起,而后将门拉开一条缝隙,又说了遍自己没事。然而他始终碍不过林致的再三要求,最后还是开门将食盒拎进了屋,这才得以转身关上房门。 此刻,丹枞靠坐在门后,小心展开手中那张字据,举在眼前。那上面,裴乐之的小楷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足见认真郑重。丹枞的目光久久流连在“所慕者丹枞”几个字上,慢慢地红了眼眶。 “她爱的人是我,丹枞。” 方祈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是不屑,甚至于连语气都有一些咄咄逼人,丹枞皱眉,不禁也有些怒上心头。今日见方祈突然前来,丹枞虽然一下就想起关于他在府中如何承宠的传闻,但也并未表现出来什么不满,毕竟自己也没有资格,丹枞如是想。然而,当方祈一脸挑衅地当面宣示他的主权之时,丹枞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 恍然不觉的方祈,脑中仍想着方才顾漆连那句“不知丹夫子可愿择枝而栖,做我顾府的如正君?”然而,更令他彻底失去理智的,是丹枞那句平淡却不无自大的话——“侍君?丹枞只做正君。不然,便请顾家主离开,以后也不必带着别的目的来学堂义务授课。敝堂只教开蒙小童,实在是浪费了顾家主的时间和精力。” 凭什么?! 凭什么丹枞都离开了,还能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要当正君?方祈心中愤恨之情乍起,不免又想起裴乐之瞒着自己早就定好了他二人位置一事,由是方祁深深攥紧了手心,出言更加不逊:“刚刚的事我都看见了,丹枞,我早说过你别有心思,那为何之前还要抢走之之那么久?!” 经方祈这么一提醒,丹枞也想起了最初方祈道自己不要妄想以自由之身攀上顾漆连的事情,他眉头深锁,继而问道:“你一口咬定我想高攀,是否是之前还在哪儿见过我和顾家主?” “怎么,你要说你不记得了?半年前,井泉巷,你和顾漆连一起教一个小儿用树枝在地上写字。”方祈冷哼,而后笑道,“不过不论你昔日存着什么心思,又曾得到过何种承诺,现在陪在之之身边的人是我!她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我!丹枞,要知道你我是何种身份?侍君之位就该知足了。” “你我不同,我如今是良籍。” 第19章 自坐一井者自观天(4) 月明坞内,春颂早已经差人将一切布置妥当,细细看去,竟是和丹枞当初在管事院的屋子内饰相差无几。想到春颂的办事能力不赖,裴乐之心中也高兴许多,紧接着想起来自己应该直入主题。 “丹枞,你说我们……还是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 不知裴乐之为何会突然这样问,丹枞心中没由来地有些发慌,他稳了稳倒茶的手,轻声道:“小姐请用茶。” 裴乐之只是沉默,她的眼神停留在丹枞全部分于左侧的一拢单辫长发之上,心道这样子似乎没有上回在学堂见到的零散细辫来得朝气活泼,不过描眉依旧精致,看来……他的确过得挺好的。 裴乐之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很快又轻轻放下,转而自嘲叹息:“一定要这样吗?避而不谈?怎么,本小姐难道不是一个有趣、和善、待人好的小姐吗?跟我在一起的时日你不觉得轻松?就没有发自真心地笑过?” 丹枞的眼睛快速眨了几下,他抿唇数次,终是没有说话。 裴乐之便继续自说自话:“只是,你原来的计划里是没有我的对?你的路该是遵循父亲的遗愿,照顾好林叔,再办个私塾……所以哪怕我曾再三承诺,嫁给我并不影响你继续做你的丹夫子,你也仍然不愿……那便不愿。” “想来是学堂太过热闹,丹夫子流连忘返,还是觉得教书育人更有意义。”裴乐之说着说着,突然郑重其事地盯住丹枞的眼睛,坦然笑道,“我尊重你的选择,丹枞,因为……这是我爱你的方式。” “是。”一直回避话题的丹枞突然抬头,直视裴乐之的眼睛,“小姐终于发现了吗……昔日您曾反复问过丹枞是否嫉妒,为何不妒,可试问作为男子,我又有什么权利去嫉妒呢?” 裴乐之皱了皱眉,觉得丹枞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然而后者此时胸口起伏,脑中闪过的便是昨日和方祈的微妙争吵。 “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选择权从来就不在我们身上。就算侥幸一生一世,可与其如先主君一样凋零在四方后宅,学堂才应该是我心之所向。” “如此……确实如此。”听到这个答案的裴乐之有些释然,转而却又遗憾地笑了。 今日看来,方祁志不在外,心中多喜怒嗔痴,而丹枞与自己纠葛虽多,却似乎从不曾动摇本心。原来,只是她自己想要的留不住,能留的却又不满足。丹枞和方祈的种种错置,或许也是时候换回来了。 裴乐之心中拿定主意,最后道:“谢谢丹夫子愿意坦白心扉,解我困惑。如丹夫子所言,若是讲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确实给不了你。扪心自问,我也从未想过这层。” 丹枞的心忽然疼得一缩,他叹息着低头笑了一声:“是啊……小姐,我们早该分道扬镳的。如今一切回归正轨,便都……不要再勉强了。” 下一刻,说着分别之语的丹枞却是突然起身,在犹豫与退缩之间,选择了虚虚拢住裴乐之,一如从前。 “好。”裴乐之忽而又笑了起来,这一次,是心性通明的笑。她抬手,主动落实了这个拥抱,而后轻拍了拍丹枞的背道:“挺好的,一切都回到了既定轨道。但我还是很高兴遇见了你,丹枞。我还是愿意相信,你我之间曾有过不舍和真心。从前没放在心上,如今都知道了,原来……你早就有你的道,现在,我也要去寻我的道了。” 裴乐之说完就撒了手,打算抽身离开,然而冷不防的,丹枞又收拢手臂,紧紧抱住了她。丹枞开口,声音哽咽:“小姐……要寻何道?” “安居乐业,盛世太平。” 走出月明坞的时候,裴乐之又在池畔看到了那朵迟来晚开的白栀子,她忽然想到,自己方才在丹枞身上……似乎也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清香。 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闻到他身上的香味? 是栀子吗? 裴乐之有些疑问,但也终于不再放诸心上。 〈〉 翌日,丹枞亲自将风荷池畔的栀子花枝一一修剪以后,才于傍晚时分回到了学堂。 夜里他罕见地没有陪林致用膳,青榕来问时,他也只称自己今日赶路,有些疲累没有胃口,并不打开房门。直到林致放心不下,亲自端了食盒过来,丹枞才从床上爬起,而后将门拉开一条缝隙,又说了遍自己没事。然而他始终碍不过林致的再三要求,最后还是开门将食盒拎进了屋,这才得以转身关上房门。 此刻,丹枞靠坐在门后,小心展开手中那张字据,举在眼前。那上面,裴乐之的小楷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足见认真郑重。丹枞的目光久久流连在“所慕者丹枞”几个字上,慢慢地红了眼眶。 “她爱的人是我,丹枞。” 方祈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是不屑,甚至于连语气都有一些咄咄逼人,丹枞皱眉,不禁也有些怒上心头。今日见方祈突然前来,丹枞虽然一下就想起关于他在府中如何承宠的传闻,但也并未表现出来什么不满,毕竟自己也没有资格,丹枞如是想。然而,当方祈一脸挑衅地当面宣示他的主权之时,丹枞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 恍然不觉的方祈,脑中仍想着方才顾漆连那句“不知丹夫子可愿择枝而栖,做我顾府的如正君?”然而,更令他彻底失去理智的,是丹枞那句平淡却不无自大的话——“侍君?丹枞只做正君。不然,便请顾家主离开,以后也不必带着别的目的来学堂义务授课。敝堂只教开蒙小童,实在是浪费了顾家主的时间和精力。” 凭什么?! 凭什么丹枞都离开了,还能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要当正君?方祈心中愤恨之情乍起,不免又想起裴乐之瞒着自己早就定好了他二人位置一事,由是方祁深深攥紧了手心,出言更加不逊:“刚刚的事我都看见了,丹枞,我早说过你别有心思,那为何之前还要抢走之之那么久?!” 经方祈这么一提醒,丹枞也想起了最初方祈道自己不要妄想以自由之身攀上顾漆连的事情,他眉头深锁,继而问道:“你一口咬定我想高攀,是否是之前还在哪儿见过我和顾家主?” “怎么,你要说你不记得了?半年前,井泉巷,你和顾漆连一起教一个小儿用树枝在地上写字。”方祈冷哼,而后笑道,“不过不论你昔日存着什么心思,又曾得到过何种承诺,现在陪在之之身边的人是我!她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我!丹枞,要知道你我是何种身份?侍君之位就该知足了。” “你我不同,我如今是良籍。” 第20章 自坐一井者自观天(5) 方祈被丹枞的反击给惊得一愣,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出话来反驳。更何况,一想到还是裴乐之给丹枞改的良籍!方祈心中就又气又妒,再次下意识攥紧手心。 岂料丹枞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温润微笑,仿佛刚刚獠牙尖利的人并不是他一般,他朝方祈淡淡行了一礼,道:“抱歉,是我一时口出狂言。既是老熟人,便进去坐坐。” “不用了,我本来只是随便过来看看,没想到又见着了一出好戏。”方祈想着裴乐之的话本子,又想到自己虽大度容纳阮既安却并不得裴乐之认可,心中很有些不服气,“怎么她们一个二个,都喜欢你的这种欲拒还迎?丹枞,你不是说要教书吗?便好好教你的书啊,别来跟我抢之之!” 丹枞脸上笑意加深:“忽然想起有个东西你还没见过,是关于小姐的。” 果然事关裴乐之方祈便听了进去,他半信半疑地跟着丹枞进了屋,然而片刻后他就又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动静之大,把正在东边菜园锄地的青榕都引了过来,青榕闻声赶来时,便只见丹枞倚着门,悠然文雅地折着一张信笺。 丹枞草草解释了句刚刚方祈来过,正巧青榕一向不喜欢方祈,心中不悦之余,又恐怕他的丹哥再次想到小姐,青榕便主动将这个话题岔开了去。 丹枞回神,目光幽幽。 许是老天也怪他不该阴暗报复,甚至隐藏得逞的快意,不过一日,他曾自恃拥有的一切便都如海上浮沫,被悉数戳破。 丹枞也不知道,尘埃落定之时,为何他的心会如此疼痛。 明明,不是期待着这个结局吗?对所有人都好的安排…… 可,又真的是这样吗? 丹枞忽的站起,手上字据便翩然滑落,此刻,再珍重的情意也如无用飞羽一般,轻飘飘地零落尘泥。 丹枞失魂落魄地走到那排暗格前,他伸手,从最里面取出了那身叠得整整齐齐的崭新圆领袍,不住来回抚摸。他笑起来,本是想高兴地笑着,将这衣裳穿在身上,然而最后,却怎么扣也扣不上那道圆领。 原来,是手在抖啊…… 丹枞低头,目之所及处,镜中人面容几变,最后幻化成裴乐之的模样朝他轻声笑道:“还有丹枞不会的事啊?不过这次,是真的再见了,丹夫子。” “娇娇!” 丹枞跌倒在床榻上时,生平第一次蜷起身子,妄想凭着回忆,于夜色朦胧之中再靠近裴乐之几分。 “唔……” 屋外,特意折回来检查丹枞是否用膳的林致愣在了原地,他实在是有些难以置信,转而眉头紧锁。 〈〉 翌日下午,待得学生都归家后,丹枞便也收拾妥当,而后从自己屋内拿了昨夜脏污的衣裳,准备浆洗。 路过林致面前时,丹枞日常地向其问了声好,却也仍旧不避不忌。如此林致便看清了那些斑斑点点的白渍,他不由眉心一皱,沉了声音:“枞儿,你随我进屋一趟。” “等会儿林叔,我想先去洗衣裳。”丹枞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浮现出浅浅的笑意,看得人只觉几分讥诮。 林致愣了愣,再次要求道:“枞儿,随我进去。还要我说透吗?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如林叔所见。”丹枞说完这句后,便在林致满是震惊和诧异的眼神中,转身端盆离开。 林致一直追着丹枞到了乡间浣衣的小河边,一路上他的心怦怦直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比如今日,他的枞儿竟突然开始忤逆他了。 好在这河岸边并没有什么人在。 “林叔,您挡着我的光了。”丹枞冷冰冰地说了这么一句。 “枞儿,夜里洗什么衣裳?你可看得清?”林致说完,反而又上前一步,完全挡住了丹枞的光线。 丹枞垂眸,再抬头时手中捣衣杵已扔到了地上:“林叔,我在洗衣裳,而您……把我的光全挡完了。”此时林致的表情已经不能再用震惊形容,他感到了极度的失控,不明白为何回府一日,枞儿就变成了这样?这样还是他的枞儿吗? 林致再没有说话,丹枞便自己捡回了捣衣杵,调转方向,重新洗起衣裳来。 过了一会儿,衣裳洗净,林致却上前抢着端起了地上的水盆:“走,是林叔不对,枞儿别生气,我们先回家。” “……好。” 丹心学堂内,“哐当”一声,林致手中的水盆掉在了地上。 “你说什么?每月十五、十六两日,你要回府上去住?枞儿,你怎么回事?!”二人刚回到学堂,丹枞便要从林致手中接过水盆,见对方仍然不肯松手,他于是轻声说了这么一句。此时林致的暴怒状态,也在丹枞的意料之中,只是看着掉落在地的衣裳和水盆,丹枞心中忽然闪过一阵悲哀之情。 他到底还能相信谁? 丹枞弯腰,慢慢地捡起地上衣物,重新放进水盆:“既然如此,林叔便进屋坐坐。” “好,枞儿,我们进屋去说。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同林叔说,林叔为你想办法。”林致拉了丹枞的手,将水盆放到一边,“衣裳脏了,我们明日再洗再晾啊。” 进到屋内时,丹枞突然问了一句:“林叔,您为何要构陷方祈?” 林致和善的表情凝滞一瞬,转而摇头不解道:“枞儿是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为何要这样做?林叔,我一直将您视为我最尊敬的长辈。这些年,母亲对我冷淡……可以说,您是我最为亲近的人。” “如此,便是因为这事?”林致放下心来,“祈儿那孩子心思游离,招摇不肯藏身,当初只是为了留后手而安排了这么一出,不过如今看来,不也阻不了他心野了吗?即便如此,他不也好好地留在裴府?枞儿,你若是因为这个便要疏远林叔,便是不懂林叔的苦心。” “如此阴私的手段,林叔……您当真不觉得有什么吗?”丹枞长叹口气,很是遗憾。 此前丹枞便怀疑过林致,或许从锁定府中惯爱嚼舌根的那几人开始,他就对林致生了疑心。及至偷盗案事发,虽然种种证据都指向方祈,但丹枞并不十分相信,直到他初步去查,搜到了马二姐的痕迹。 春颂得到的线索和证据都是他给的,但他也从中动了手脚,隐去了林致的影子,虽然那只是丹枞自己猜测的一丝细微联系。无论是发自心底的难以置信,还是因着害怕查到真是林致,总之,丹枞在偷盗案一事上第一次违了本心。 今日不过一时使个诈语,竟然……真的是这样。 “那你呢?枞儿,因着这件事,你便要回去,回到那肮脏的裴府?还有,你昨夜都干了些什么?!”林致一想到昨夜之事就气得不行,难道如今连血脉隔阂都阻不了她们?当真是有够荒唐的! 丹枞并未回答林致的质问,他只淡淡道:“方祈的事情已经结了,林叔放心,您做得隐蔽,怕是连马二姐自己都不知,她是着了您的道。没什么事的话,您就先回去歇息。” 丹枞说完起身,拉开了房门,意在送客。 ———— 欲速则不达,日更几千是完全做不到了狗番茄只要不给我封书就行,流量什么的不指望了,或许偶尔寄希望于所谓的文好可破口口相传慢慢写(bhi)另外,前段发现咱这书也是有盗版网站留印的,最早没改标题的版本也存了下来天呐互联网是有记忆的,后面我可能更打磨一下文本再发,实在不想以后被找出来鞭尸hhh最后,谢谢有在点催更的宝贝!祝?你们天天开心! 第20章 自坐一井者自观天(5) 方祈被丹枞的反击给惊得一愣,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出话来反驳。更何况,一想到还是裴乐之给丹枞改的良籍!方祈心中就又气又妒,再次下意识攥紧手心。 岂料丹枞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温润微笑,仿佛刚刚獠牙尖利的人并不是他一般,他朝方祈淡淡行了一礼,道:“抱歉,是我一时口出狂言。既是老熟人,便进去坐坐。” “不用了,我本来只是随便过来看看,没想到又见着了一出好戏。”方祈想着裴乐之的话本子,又想到自己虽大度容纳阮既安却并不得裴乐之认可,心中很有些不服气,“怎么她们一个二个,都喜欢你的这种欲拒还迎?丹枞,你不是说要教书吗?便好好教你的书啊,别来跟我抢之之!” 丹枞脸上笑意加深:“忽然想起有个东西你还没见过,是关于小姐的。” 果然事关裴乐之方祈便听了进去,他半信半疑地跟着丹枞进了屋,然而片刻后他就又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动静之大,把正在东边菜园锄地的青榕都引了过来,青榕闻声赶来时,便只见丹枞倚着门,悠然文雅地折着一张信笺。 丹枞草草解释了句刚刚方祈来过,正巧青榕一向不喜欢方祈,心中不悦之余,又恐怕他的丹哥再次想到小姐,青榕便主动将这个话题岔开了去。 丹枞回神,目光幽幽。 许是老天也怪他不该阴暗报复,甚至隐藏得逞的快意,不过一日,他曾自恃拥有的一切便都如海上浮沫,被悉数戳破。 丹枞也不知道,尘埃落定之时,为何他的心会如此疼痛。 明明,不是期待着这个结局吗?对所有人都好的安排…… 可,又真的是这样吗? 丹枞忽的站起,手上字据便翩然滑落,此刻,再珍重的情意也如无用飞羽一般,轻飘飘地零落尘泥。 丹枞失魂落魄地走到那排暗格前,他伸手,从最里面取出了那身叠得整整齐齐的崭新圆领袍,不住来回抚摸。他笑起来,本是想高兴地笑着,将这衣裳穿在身上,然而最后,却怎么扣也扣不上那道圆领。 原来,是手在抖啊…… 丹枞低头,目之所及处,镜中人面容几变,最后幻化成裴乐之的模样朝他轻声笑道:“还有丹枞不会的事啊?不过这次,是真的再见了,丹夫子。” “娇娇!” 丹枞跌倒在床榻上时,生平第一次蜷起身子,妄想凭着回忆,于夜色朦胧之中再靠近裴乐之几分。 “唔……” 屋外,特意折回来检查丹枞是否用膳的林致愣在了原地,他实在是有些难以置信,转而眉头紧锁。 〈〉 翌日下午,待得学生都归家后,丹枞便也收拾妥当,而后从自己屋内拿了昨夜脏污的衣裳,准备浆洗。 路过林致面前时,丹枞日常地向其问了声好,却也仍旧不避不忌。如此林致便看清了那些斑斑点点的白渍,他不由眉心一皱,沉了声音:“枞儿,你随我进屋一趟。” “等会儿林叔,我想先去洗衣裳。”丹枞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浮现出浅浅的笑意,看得人只觉几分讥诮。 林致愣了愣,再次要求道:“枞儿,随我进去。还要我说透吗?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如林叔所见。”丹枞说完这句后,便在林致满是震惊和诧异的眼神中,转身端盆离开。 林致一直追着丹枞到了乡间浣衣的小河边,一路上他的心怦怦直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比如今日,他的枞儿竟突然开始忤逆他了。 好在这河岸边并没有什么人在。 “林叔,您挡着我的光了。”丹枞冷冰冰地说了这么一句。 “枞儿,夜里洗什么衣裳?你可看得清?”林致说完,反而又上前一步,完全挡住了丹枞的光线。 丹枞垂眸,再抬头时手中捣衣杵已扔到了地上:“林叔,我在洗衣裳,而您……把我的光全挡完了。”此时林致的表情已经不能再用震惊形容,他感到了极度的失控,不明白为何回府一日,枞儿就变成了这样?这样还是他的枞儿吗? 林致再没有说话,丹枞便自己捡回了捣衣杵,调转方向,重新洗起衣裳来。 过了一会儿,衣裳洗净,林致却上前抢着端起了地上的水盆:“走,是林叔不对,枞儿别生气,我们先回家。” “……好。” 丹心学堂内,“哐当”一声,林致手中的水盆掉在了地上。 “你说什么?每月十五、十六两日,你要回府上去住?枞儿,你怎么回事?!”二人刚回到学堂,丹枞便要从林致手中接过水盆,见对方仍然不肯松手,他于是轻声说了这么一句。此时林致的暴怒状态,也在丹枞的意料之中,只是看着掉落在地的衣裳和水盆,丹枞心中忽然闪过一阵悲哀之情。 他到底还能相信谁? 丹枞弯腰,慢慢地捡起地上衣物,重新放进水盆:“既然如此,林叔便进屋坐坐。” “好,枞儿,我们进屋去说。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同林叔说,林叔为你想办法。”林致拉了丹枞的手,将水盆放到一边,“衣裳脏了,我们明日再洗再晾啊。” 进到屋内时,丹枞突然问了一句:“林叔,您为何要构陷方祈?” 林致和善的表情凝滞一瞬,转而摇头不解道:“枞儿是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为何要这样做?林叔,我一直将您视为我最尊敬的长辈。这些年,母亲对我冷淡……可以说,您是我最为亲近的人。” “如此,便是因为这事?”林致放下心来,“祈儿那孩子心思游离,招摇不肯藏身,当初只是为了留后手而安排了这么一出,不过如今看来,不也阻不了他心野了吗?即便如此,他不也好好地留在裴府?枞儿,你若是因为这个便要疏远林叔,便是不懂林叔的苦心。” “如此阴私的手段,林叔……您当真不觉得有什么吗?”丹枞长叹口气,很是遗憾。 此前丹枞便怀疑过林致,或许从锁定府中惯爱嚼舌根的那几人开始,他就对林致生了疑心。及至偷盗案事发,虽然种种证据都指向方祈,但丹枞并不十分相信,直到他初步去查,搜到了马二姐的痕迹。 春颂得到的线索和证据都是他给的,但他也从中动了手脚,隐去了林致的影子,虽然那只是丹枞自己猜测的一丝细微联系。无论是发自心底的难以置信,还是因着害怕查到真是林致,总之,丹枞在偷盗案一事上第一次违了本心。 今日不过一时使个诈语,竟然……真的是这样。 “那你呢?枞儿,因着这件事,你便要回去,回到那肮脏的裴府?还有,你昨夜都干了些什么?!”林致一想到昨夜之事就气得不行,难道如今连血脉隔阂都阻不了她们?当真是有够荒唐的! 丹枞并未回答林致的质问,他只淡淡道:“方祈的事情已经结了,林叔放心,您做得隐蔽,怕是连马二姐自己都不知,她是着了您的道。没什么事的话,您就先回去歇息。” 丹枞说完起身,拉开了房门,意在送客。 ———— 欲速则不达,日更几千是完全做不到了狗番茄只要不给我封书就行,流量什么的不指望了,或许偶尔寄希望于所谓的文好可破口口相传慢慢写(bhi)另外,前段发现咱这书也是有盗版网站留印的,最早没改标题的版本也存了下来天呐互联网是有记忆的,后面我可能更打磨一下文本再发,实在不想以后被找出来鞭尸hhh最后,谢谢有在点催更的宝贝!祝?你们天天开心! 第21章 榴花珀裴顾小定成(1) 这日,裴乐之带了万松一人,去城内的平民区“挑演员”。只因上回阮既安一事中,方祈的种种表现,都让裴乐之很不满意。她一心认为,如果连潜心学医都不能让方祈从雄竞的勾心斗角中抽离,那一定是她做的还不够多。 如此,怀揣着改造方祁的想法,此时的裴乐之一心想将方祈引到正路之上,也看他妙手回春,看他受人尊敬,看他自强自爱。然而,很让人觉得矛盾的一点是,裴乐之自己都不甚明白,她心里为何一方面是对丹枞的错失和遗憾,另一方面又是极其强烈地想要改变方祁的愿望。 不,她并不是想要安排谁,她也不想方祁变成丹枞。她只是想让方祈意识到,有些事情,譬如他在医馆里治病救人,这些都远比窝在后院跟人宅斗有意义得多。 裴乐之野心勃勃地想着。 “哪儿来的骗子?看你打扮得光鲜亮丽的,怎么还干这种坑蒙拐骗的活儿?”一中年夫男高声怒骂,而后将家中木门“砰”地一关。 “不是,这位大叔,我们真不是骗子,东西我们都给你买好了。”裴乐之无语地重复道。 “还嘴硬不承认咧?苏大夫说了,她是义诊,分文不取的,也不要我们任何感谢,只要咱们自己照顾好自己,强壮身体少生病就是对她最大的感谢了。而你又是哪儿来的白皮姑娘,还说什么前去告谢。我呸!这年头骗子可忒没良心了,连苏氏医馆的名声都敢败坏!” 裴乐之皱了皱眉,正要再解释几句。不曾想,木门却被人从里面突然拉开,而后一盆冷水兜头泼来,直把站在前面的裴乐之淋成了个落汤鸡。 “呸!死骗子!滚!” “……” “你这夫男怎么回事?不去就不去,怎么还乱泼人呢!”万松皱紧了眉回骂道,而后他又轻轻拽了拽裴乐之的袖子,“小姐,咱们不然换家。” “……走。” 裴乐之这边灰头土脸地从平民区走出来,嘴里尚且还在“噗噗噗”吐着某不知名脏水。然而街那头,却忽有队迎亲人马浩浩荡荡走来,一路敲锣打鼓,简直热闹非凡。 裴乐之甩了甩自己焦湿的头发,又从万松手里接过一方罗帕,勉强擦干了额头四周:“万松,这是迎亲的队伍吗?” “看样子是的,小姐。而且这方向,似乎是进前面的小巷。” “你是说前面那个泥巴路、破破烂烂的小巷?”裴乐之有些惊讶,然而她刚说完这句,一旁就有围观路人热烈讨论起来。 只见一人指着为首的新娘子,感慨道:“啊呀李大人真是风流倜傥、英姿勃发,我就说,王公子能苦熬过来,我当初就说嘛,他那样貌,定是个有福之人!” “是啊是啊,以后就是李主君了,也是我们李大人一身正气,为官清明,又不忘发夫,所以王公子在这陋巷苦守八年,也是值得的呢!” 裴乐之听得半知半解,遂让万松去前方打听一二。那边万松得令离开,裴乐之自己便也跟着行进的迎亲队伍一路看去。这一看,她便不免有些吃惊——好家伙,怎么还不止一个新娘子?!难道今日是什么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日?不然怎么这迎亲的队伍,还连着有好几个? 恰巧此时,这第二个新娘子正经过裴乐之面前,那人眉目端正,喜袍加身,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时不时还向围观的人群抛洒些喜糖和花生。 裴乐之是惯爱凑热闹的,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喜庆的红事气氛,她只觉得新奇,也颇想参与参与。由是裴乐之瞅准一个空隙就插上前去,伸手也从新娘那儿接到了两颗喜糖。 “小姐!问到了。”这时万松也挤过兴奋的人群,挥手朝裴乐之走来。 “给,蹭蹭喜气!”万松刚走到裴乐之面前,后者就把一颗喜糖揣进了他的袖子里,另一颗则送进自己口中,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做完,裴乐之笑嘻嘻地感慨道,“看这一路吹吹打打,锣鼓喧天的,是真热闹啊。快快快,把你打听到的,都讲讲。” “是,小姐。”万松咧嘴笑了起来,“刚刚那第一个过去的新娘子,就是圣上登基首年钦点的状元娘李大人李光纪,李大人为官十年,尚未娶亲,今日便是她迎娶王家公子的日子。至于后面那几家迎亲的队伍,也都是那年的同榜进士,或许今日是个好日子,各位大人选择齐齐娶亲。” “原来是这样,今日天气确实不错,走,咱们回府。” “小姐,咱们不去医馆了吗?” “改日再说,先回去换身衣裳。” “也是,小姐别着凉了。” 〈〉 与此同时,皇宫,坤觉殿。 女帝将奏折猛地一合,忍了忍没有摔到地上:“荒唐!朕早就知道这帮人阴奉阳违,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然而如今,她们十年期刚满,就扎堆报备成亲,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朕定的规矩不好吗?” 宋长微侍立一旁,见到女帝发怒,赶紧低头告罪道:“圣上息怒。” “礼部又是怎么回事?这样的事情也不来报,若非此次张柘锦上疏,朕还被蒙在鼓里!去宣高妧,朕要亲自问她!” “是,卑职遵命。”宋长微正要退下,眼前却飘过一抹天水碧,她低头,心中松了一口气,“左郦后,您来了。” 左郦后于门口颔首道:“宋首席。”而后他缓步走进殿内,向女帝端庄行了一礼,这才低声问道:“珏娘这是怎么了?方才走在殿外,就听珏娘发了好大的火。” 左郦后如今圣宠正浓,更是这些年唯一一个得了女帝允许,可以不用通传就直接进入坤觉殿的宫侍。是以此刻,宋长微只略微揣摩了下圣意,很快就行礼悄声退下,顺便带走了其她宫人。 果然,女帝一见到面前的解语花,眉头也立刻舒展许多。她挥手,示意左郦后上前:“这个李光纪,原本私下收房也就算了,朕只当作不知。可她刚过十年期满,就立马娶亲,还搞那么大阵仗,这不是在说朕的规矩很不近人情?还有那几个跟风报备的,我看她们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听了这话,左郦后心中一惊,忙道:“珏娘息怒。”左郦后上前,乖顺地拾起案边快要掉落的奏折,而后又一份份重新整理成摞,轻声道,“量这些人没这个胆子,脑袋是想要的,乌纱帽也是想要的。” 女帝看了左郦后一眼,目光审视。 后者依旧大胆出声:“敢问珏娘,说的可是那位启元元年间金榜题名的李状元?” “姚姚博闻强识,正是她。”女帝说着,将手中空茶杯递给了左郦后。 左郦后会意添茶,却又在奉上茶杯的那刻,心思一转,亲自将茶杯递到了女帝唇边:“珏娘。” 女帝笑:“你来。” 饶是盛宠多时,左郦后也还是羞得满脸通红,他内心纠结几瞬,才低头啜饮了口茶水,而后长睫微垂,缓缓闭眼。 “有长进。”女帝心情大好,就着美人香唇戏谑地品了品,悠然问道,“不知朕的姚姚,有何高见?说来听听。” “珏娘,后宫不得议政……”左郦后说了这句话,自然眼见女帝面色不虞,不过很快,他就又道,“只是此刻,我作为珏娘的夫侍,私心想为自己的妻主分担一些忧愁烦恼。” 女帝点了点头:“嗯,朕的姚姚,自有分寸。” “珏娘想想看,李状元是珏娘当年登基时钦点的第一个状元,她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哪里还敢,也不应该生出忤逆之心的。” “可她如此着急地娶亲,便是在向天下人打朕的脸。” “珏娘。”左郦后放软了声音,而后半跪下来,轻轻牵住女帝的手,“世间有情人都盼能终成眷属,她们也不过是被凡俗感情冲昏了头脑罢了。珏娘一代明主,怎能因为砍这样的脑袋而被后世人诟病呢?” “姚姚这话倒是说得朕哑口无言。也是,朕方才所言不过是一时气话,哪里就至于要砍她们的头了。” “珏娘圣明,姚姚爱慕的便是这样的珏娘。” “你如今倒是越发嘴甜了。” “只因珏娘待姚姚好,如今所言,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本心。” “朕对你的心意你明白便好,赶紧给朕生个皇儿才是最重要的。”眼见左郦后听到“皇儿”一词,立马双耳通红,女帝不由伸手掐了掐对方耳尖,慢悠悠道,“那依姚姚看,若是李光纪情有可原,那些个跟着她前后报备的人,朕也当一视同仁饶了她们?” “依姚姚浅见,那些人怕是想着‘法不责众’,索性就一起扎堆。珏娘……”左郦后叹了口气,在女帝略带惊讶的神情中,迷恋地枕上了对方的膝盖,“珏娘心中有宏图伟业,姚姚明白的。少时我最爱做的便是在窗边翻看《东律》,不下数百遍,父亲知道了还笑我,说家里以后怕是要出个大学究。” “今日倒是第一次听你讲起闺中时光,朕还不知,姚姚以前爱看《东律》?哈哈,这便是放在女子中,也是很独特的。” “是啊,犹记得那封皮都快被我翻烂了,然而每看一遍,我都沉醉于当今圣上的高瞻远瞩,满心叹服。如今,圣上已经成为了我的妻主……” “叫朕珏娘,私下里,朕只是姚姚的珏娘。” “珏娘……每每想来,我都有一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切感,我竟然,嫁给了珏娘……” 左郦后似乎说到动情之处,双眸瞬间蓄满了泪水。见状,女帝怜爱地抚上左郦后的脸,佯嗔道:“别哭,不然朕便要治郦尚书的罪了,问她有这样好的男儿,怎么不早些给朕送过来。” “珏娘……” “好了,朕说的玩笑话,别哭。” 左郦后偏了偏头,哽哽咽咽:“少时只敢把仰慕埋在心里,想着将来要嫁,便嫁像圣上一般有勇有谋的女子。只是没想到,这样一想,婚事便耽搁了。好在母父都爱我疼我,说要慢慢相看便也允我慢慢相看,如此我只日日在家中读书写字,闲陪着她们。” “那朕当初一道圣旨下来,岂不是打乱了姚姚的清静生活?” “珏娘……珏娘不知道,接圣旨的时候,我的心都快停了,我简直不敢相信,难道是老天听到了我心里最深处的声音?珏娘……今日这些情愫,是我第一次说出来给旁人听。” “竟是这样……是朕的错,朕不知姚姚如此内秀,此前待你不周,可怨?” “姚姚不敢,如今能得珏娘厚爱至此,是姚姚这辈子都没想过的事。珏娘大有谋略,然我等皆是圣上臣子,凡俗之辈,哪日恐一时因私情损了公利,也只能感慨是人之自私劣性难抑,不是珏娘所定律法之过。” “哈哈,姚姚当真乃贤后也,哪怕是倾诉衷情,背后也有一番大道理等着朕呢。得夫如此,妻复何求?” “珏娘……啊!” “还是要罚。不罚她们,那便罚你好了,罚姚姚快些给朕生个皇儿。” “珏娘!这儿是坤觉殿!” “朕自然知道。” 第21章 榴花珀裴顾小定成(1) 这日,裴乐之带了万松一人,去城内的平民区“挑演员”。只因上回阮既安一事中,方祈的种种表现,都让裴乐之很不满意。她一心认为,如果连潜心学医都不能让方祈从雄竞的勾心斗角中抽离,那一定是她做的还不够多。 如此,怀揣着改造方祁的想法,此时的裴乐之一心想将方祈引到正路之上,也看他妙手回春,看他受人尊敬,看他自强自爱。然而,很让人觉得矛盾的一点是,裴乐之自己都不甚明白,她心里为何一方面是对丹枞的错失和遗憾,另一方面又是极其强烈地想要改变方祁的愿望。 不,她并不是想要安排谁,她也不想方祁变成丹枞。她只是想让方祈意识到,有些事情,譬如他在医馆里治病救人,这些都远比窝在后院跟人宅斗有意义得多。 裴乐之野心勃勃地想着。 “哪儿来的骗子?看你打扮得光鲜亮丽的,怎么还干这种坑蒙拐骗的活儿?”一中年夫男高声怒骂,而后将家中木门“砰”地一关。 “不是,这位大叔,我们真不是骗子,东西我们都给你买好了。”裴乐之无语地重复道。 “还嘴硬不承认咧?苏大夫说了,她是义诊,分文不取的,也不要我们任何感谢,只要咱们自己照顾好自己,强壮身体少生病就是对她最大的感谢了。而你又是哪儿来的白皮姑娘,还说什么前去告谢。我呸!这年头骗子可忒没良心了,连苏氏医馆的名声都敢败坏!” 裴乐之皱了皱眉,正要再解释几句。不曾想,木门却被人从里面突然拉开,而后一盆冷水兜头泼来,直把站在前面的裴乐之淋成了个落汤鸡。 “呸!死骗子!滚!” “……” “你这夫男怎么回事?不去就不去,怎么还乱泼人呢!”万松皱紧了眉回骂道,而后他又轻轻拽了拽裴乐之的袖子,“小姐,咱们不然换家。” “……走。” 裴乐之这边灰头土脸地从平民区走出来,嘴里尚且还在“噗噗噗”吐着某不知名脏水。然而街那头,却忽有队迎亲人马浩浩荡荡走来,一路敲锣打鼓,简直热闹非凡。 裴乐之甩了甩自己焦湿的头发,又从万松手里接过一方罗帕,勉强擦干了额头四周:“万松,这是迎亲的队伍吗?” “看样子是的,小姐。而且这方向,似乎是进前面的小巷。” “你是说前面那个泥巴路、破破烂烂的小巷?”裴乐之有些惊讶,然而她刚说完这句,一旁就有围观路人热烈讨论起来。 只见一人指着为首的新娘子,感慨道:“啊呀李大人真是风流倜傥、英姿勃发,我就说,王公子能苦熬过来,我当初就说嘛,他那样貌,定是个有福之人!” “是啊是啊,以后就是李主君了,也是我们李大人一身正气,为官清明,又不忘发夫,所以王公子在这陋巷苦守八年,也是值得的呢!” 裴乐之听得半知半解,遂让万松去前方打听一二。那边万松得令离开,裴乐之自己便也跟着行进的迎亲队伍一路看去。这一看,她便不免有些吃惊——好家伙,怎么还不止一个新娘子?!难道今日是什么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日?不然怎么这迎亲的队伍,还连着有好几个? 恰巧此时,这第二个新娘子正经过裴乐之面前,那人眉目端正,喜袍加身,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时不时还向围观的人群抛洒些喜糖和花生。 裴乐之是惯爱凑热闹的,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喜庆的红事气氛,她只觉得新奇,也颇想参与参与。由是裴乐之瞅准一个空隙就插上前去,伸手也从新娘那儿接到了两颗喜糖。 “小姐!问到了。”这时万松也挤过兴奋的人群,挥手朝裴乐之走来。 “给,蹭蹭喜气!”万松刚走到裴乐之面前,后者就把一颗喜糖揣进了他的袖子里,另一颗则送进自己口中,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做完,裴乐之笑嘻嘻地感慨道,“看这一路吹吹打打,锣鼓喧天的,是真热闹啊。快快快,把你打听到的,都讲讲。” “是,小姐。”万松咧嘴笑了起来,“刚刚那第一个过去的新娘子,就是圣上登基首年钦点的状元娘李大人李光纪,李大人为官十年,尚未娶亲,今日便是她迎娶王家公子的日子。至于后面那几家迎亲的队伍,也都是那年的同榜进士,或许今日是个好日子,各位大人选择齐齐娶亲。” “原来是这样,今日天气确实不错,走,咱们回府。” “小姐,咱们不去医馆了吗?” “改日再说,先回去换身衣裳。” “也是,小姐别着凉了。” 〈〉 与此同时,皇宫,坤觉殿。 女帝将奏折猛地一合,忍了忍没有摔到地上:“荒唐!朕早就知道这帮人阴奉阳违,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然而如今,她们十年期刚满,就扎堆报备成亲,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朕定的规矩不好吗?” 宋长微侍立一旁,见到女帝发怒,赶紧低头告罪道:“圣上息怒。” “礼部又是怎么回事?这样的事情也不来报,若非此次张柘锦上疏,朕还被蒙在鼓里!去宣高妧,朕要亲自问她!” “是,卑职遵命。”宋长微正要退下,眼前却飘过一抹天水碧,她低头,心中松了一口气,“左郦后,您来了。” 左郦后于门口颔首道:“宋首席。”而后他缓步走进殿内,向女帝端庄行了一礼,这才低声问道:“珏娘这是怎么了?方才走在殿外,就听珏娘发了好大的火。” 左郦后如今圣宠正浓,更是这些年唯一一个得了女帝允许,可以不用通传就直接进入坤觉殿的宫侍。是以此刻,宋长微只略微揣摩了下圣意,很快就行礼悄声退下,顺便带走了其她宫人。 果然,女帝一见到面前的解语花,眉头也立刻舒展许多。她挥手,示意左郦后上前:“这个李光纪,原本私下收房也就算了,朕只当作不知。可她刚过十年期满,就立马娶亲,还搞那么大阵仗,这不是在说朕的规矩很不近人情?还有那几个跟风报备的,我看她们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听了这话,左郦后心中一惊,忙道:“珏娘息怒。”左郦后上前,乖顺地拾起案边快要掉落的奏折,而后又一份份重新整理成摞,轻声道,“量这些人没这个胆子,脑袋是想要的,乌纱帽也是想要的。” 女帝看了左郦后一眼,目光审视。 后者依旧大胆出声:“敢问珏娘,说的可是那位启元元年间金榜题名的李状元?” “姚姚博闻强识,正是她。”女帝说着,将手中空茶杯递给了左郦后。 左郦后会意添茶,却又在奉上茶杯的那刻,心思一转,亲自将茶杯递到了女帝唇边:“珏娘。” 女帝笑:“你来。” 饶是盛宠多时,左郦后也还是羞得满脸通红,他内心纠结几瞬,才低头啜饮了口茶水,而后长睫微垂,缓缓闭眼。 “有长进。”女帝心情大好,就着美人香唇戏谑地品了品,悠然问道,“不知朕的姚姚,有何高见?说来听听。” “珏娘,后宫不得议政……”左郦后说了这句话,自然眼见女帝面色不虞,不过很快,他就又道,“只是此刻,我作为珏娘的夫侍,私心想为自己的妻主分担一些忧愁烦恼。” 女帝点了点头:“嗯,朕的姚姚,自有分寸。” “珏娘想想看,李状元是珏娘当年登基时钦点的第一个状元,她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哪里还敢,也不应该生出忤逆之心的。” “可她如此着急地娶亲,便是在向天下人打朕的脸。” “珏娘。”左郦后放软了声音,而后半跪下来,轻轻牵住女帝的手,“世间有情人都盼能终成眷属,她们也不过是被凡俗感情冲昏了头脑罢了。珏娘一代明主,怎能因为砍这样的脑袋而被后世人诟病呢?” “姚姚这话倒是说得朕哑口无言。也是,朕方才所言不过是一时气话,哪里就至于要砍她们的头了。” “珏娘圣明,姚姚爱慕的便是这样的珏娘。” “你如今倒是越发嘴甜了。” “只因珏娘待姚姚好,如今所言,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本心。” “朕对你的心意你明白便好,赶紧给朕生个皇儿才是最重要的。”眼见左郦后听到“皇儿”一词,立马双耳通红,女帝不由伸手掐了掐对方耳尖,慢悠悠道,“那依姚姚看,若是李光纪情有可原,那些个跟着她前后报备的人,朕也当一视同仁饶了她们?” “依姚姚浅见,那些人怕是想着‘法不责众’,索性就一起扎堆。珏娘……”左郦后叹了口气,在女帝略带惊讶的神情中,迷恋地枕上了对方的膝盖,“珏娘心中有宏图伟业,姚姚明白的。少时我最爱做的便是在窗边翻看《东律》,不下数百遍,父亲知道了还笑我,说家里以后怕是要出个大学究。” “今日倒是第一次听你讲起闺中时光,朕还不知,姚姚以前爱看《东律》?哈哈,这便是放在女子中,也是很独特的。” “是啊,犹记得那封皮都快被我翻烂了,然而每看一遍,我都沉醉于当今圣上的高瞻远瞩,满心叹服。如今,圣上已经成为了我的妻主……” “叫朕珏娘,私下里,朕只是姚姚的珏娘。” “珏娘……每每想来,我都有一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切感,我竟然,嫁给了珏娘……” 左郦后似乎说到动情之处,双眸瞬间蓄满了泪水。见状,女帝怜爱地抚上左郦后的脸,佯嗔道:“别哭,不然朕便要治郦尚书的罪了,问她有这样好的男儿,怎么不早些给朕送过来。” “珏娘……” “好了,朕说的玩笑话,别哭。” 左郦后偏了偏头,哽哽咽咽:“少时只敢把仰慕埋在心里,想着将来要嫁,便嫁像圣上一般有勇有谋的女子。只是没想到,这样一想,婚事便耽搁了。好在母父都爱我疼我,说要慢慢相看便也允我慢慢相看,如此我只日日在家中读书写字,闲陪着她们。” “那朕当初一道圣旨下来,岂不是打乱了姚姚的清静生活?” “珏娘……珏娘不知道,接圣旨的时候,我的心都快停了,我简直不敢相信,难道是老天听到了我心里最深处的声音?珏娘……今日这些情愫,是我第一次说出来给旁人听。” “竟是这样……是朕的错,朕不知姚姚如此内秀,此前待你不周,可怨?” “姚姚不敢,如今能得珏娘厚爱至此,是姚姚这辈子都没想过的事。珏娘大有谋略,然我等皆是圣上臣子,凡俗之辈,哪日恐一时因私情损了公利,也只能感慨是人之自私劣性难抑,不是珏娘所定律法之过。” “哈哈,姚姚当真乃贤后也,哪怕是倾诉衷情,背后也有一番大道理等着朕呢。得夫如此,妻复何求?” “珏娘……啊!” “还是要罚。不罚她们,那便罚你好了,罚姚姚快些给朕生个皇儿。” “珏娘!这儿是坤觉殿!” “朕自然知道。” 第22章 榴花珀裴顾小定成(2) 翌日,罗府。 罗予青望着手上自边疆飞来的信鸽,眼神一暗。微微皱眉,她伸手打开鸽笼的门,将信鸽关了进去。 恰巧此时,齐檀生从厨房端了一碗冰镇的莲子羹进屋,他轻声呼唤道:“青青,莲子羹好了。” 罗予青眼皮一掀,看向齐檀生的眼神带了几分琢磨,她招了招手:“过来。” 齐檀生低头,唇角上翘。这些日子的痴缠相纠,二人已然无比默契,只消一个眼神,齐檀生就明白他该以什么姿态,走向他的爱人。 齐檀生向着罗予青的方向一路款款前行,一步一层纱,二笑二重罗,待到人近跟前之时,已是玲珑玉体得现,满室绮靡遐思。 罗予青此刻侧躺在小榻之上,她的手从齐檀生的腰间皮肤划过,却是一改往日的暴戾冷漠。很快,齐檀生就颤栗着蹲下身来,罗予青也在这时,扳过了面前人的下巴。罗予青的眼神淡淡,她如经验丰富的猎户一般,只玩味地盯着自己势在必得的猎物,然而她不知道,眼前这猎物早已主动臣服,迫切地想就戮于她。 或许她也知道。 “你这是不打算回去了?” “青青……是不是因为昨日我不该缠你,误了你去赴喜宴的时辰?我错了,青青,再让我留些时日……” “啧,也幸亏没去。李光纪那个蠢货,我本就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才接了她的喜帖,却没想到她竟然能被一个男子绊住。” “青青可否细说?” “干什么?齐檀生,你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 “青青,我只是不想成为那等累赘的男子。” “嗤……也罢,我确实讨厌累赘,不过目前看来,你比那些蠢货都聪明些,所以别让我失望,齐檀生。” 罗予青说完这些,才又讲起李光纪一事:“那个李光纪,明知圣上不喜进士出身的官员身有牵绊,却还是忘不了什么指腹为婚的王公子,早早就把人偷养起来。更可笑的是,李光纪等得了十年却等不及这一时,区区一个男子的哭求就能让她心软,刚过十年等待期就行嫁娶之事……昨日御史上疏弹劾她,圣上已经知道了。” “那李大人和王公子……” “齐檀生,你们男子都这么爱痴心妄想吗?不过这次,你倒是可以如愿开心一下。也不知是该夸李光纪命大还是圣上宽容,这次她竟然没怎么被追究。” “青青此话……当真?” “我有什么必要骗你?这次圣上确实开恩,即便张柘锦认为那些人阴奉阳违,理应贬官,圣上却只道她们也实在等了十年,然扎堆成亲毕竟会分走吉日喜气,于是圣上又着浑天监新拟日子,而后礼部高妧牵头,重新排了余下报备者的婚期。” “那那些大人怕是得再等些日子了。” “倒是聪明。” “……再让我留些时日,青青,我只是想见你。”齐檀生说话之间,已然灵巧地含住罗予青的食指,唇舌搅弄。 一截蛛丝般晶莹的涎水断线那刻,齐檀生听到了罗予青的许可:“嗯。” 这一次,罗予青给了齐檀生三日时间准备。 “三日后,我送你回去。” 正在服侍罗予青沐浴的齐檀生手一滑,澡豆便应声掉落进木桶。然而下一刻,齐檀生整个人也被罗予青一把拽进了桶中:“齐府在找你了,齐檀生。” 听见“齐府”两个字,齐檀生倏忽一颤,他伸手搂住罗予青的腰,不断摇头:“为什么?我不是跟她们说了我不会逃,我只是病了,需要修养一月。青青,不要赶我走……不要……” 罗予青的手拂过齐檀生颤抖的背脊,而后将人摁在怀里,拍了拍:“两个月后,你可有想过怎么办?失贞还入宫,是为死。” “青青,你什么都知道的对……”齐檀生此刻脸上并未浮现出任何慌乱之色,他只是失魂落魄地笑出声,开口似疯癫之语,“若是我死了,青青会不会永远记得我?” “活人我尚且不记,遑论死人?” “好……好……是我爱的青青。”齐檀生虽是这么说着,双肩却也无力地塌了下来。 罗予青将人提了提,搂紧道:“所以你不想活?” “要活,青青。那夜献身于你,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大胆的决定,我也庆幸早就把自己给了你。”齐檀生说着,已然恢复冷静,他熟门熟路地于水下摸索探寻,而后兀自沉腰坐下,低头喟叹,“唔……验身那关我有办法过,呼……青青……爱怜我。” “我会让伏音助你,出去。” 齐檀生还要痴缠,转瞬就被罗予青提出了木桶外。他浑身湿漉,脚下一滑便跌倒在地。再抬头时,齐檀生已是眼眶通红,他双手狼狈地撑在地上,望向面前神情不耐的女子,喃喃道:“青青,能不能……再叫我一声‘檀郎’?就像那日——” “檀郎,出去。” “青青……” 〈〉 这二人的分别并没有等到三日后,只因第二日,齐檀生已经自己收拾好了行装,主动提出要离开。时罗予青正有应酬在身,而前些日子回京的伏音也已被她安排出去办事,思考过后,罗予青只能先将伏音召回,让她把齐檀生送回边疆后再说。 “小姐,属下此番是私自进京,若是回去后被主母发现,怕是不能及时脱身,恐怕会误小姐大事。” “伏音,你也看到了,如今你不在我身边,才真是误了我的大事。现在我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可用,处处掣肘。不行,我且书信一封,你带回去给母亲看,就说此次献良家子,我愿在京中提前安排接应等等,不过无论如何,你都必须想办法尽快回来。” “属下遵命,定速去速回。” 伏音退下后不久,齐檀生也踱步进屋,和罗予青做最后的告别。后者却古怪地望了他一眼,问道:“早上不是才做过?既要骑马回去,便省些力气。” 齐檀生张口,只是沉默,他来之前有满腹的话,此刻却似乎像是都堵在了嗓子眼里。“青青……”齐檀生走上前去,小心地将头枕在罗予青肩上,“你说……寻常妻夫,会是什么样的?” “你想说什么?” “青青,我这一生好像都不得圆满。” “……” “我与齐惠生同母异父,却有云泥之别。他是齐府主君所出,而我不过区区家伎之男。齐惠生自小身体孱弱,不断汤药,却依旧是留州司马府的无价至宝。可我这一生,只要有一点幸运就够了,我遇见了你,青青。” 罗予青看着齐檀生一张一合的两瓣唇,想起了自己当初夜探齐府的事情。那日不过是为避人耳目,而齐府又太大,她一时走错,谁曾想竟然摸到了齐檀生那僻静的住处。 “说来齐檀生,你的确是我见过的这么多人之中,最大胆的一个。” “再大胆的花,在‘摧花辣手’面前,也只想乞求怜惜。”齐檀生说着,也想到了二人的初遇,一抹浅笑浮上他的面颊,“小时候齐惠生总妒我容颜冶丽,只许众人叫我‘妖邪’……青青,你那日留下,可也是因为我这副妖冶面容?” “什么痴话?堂堂‘摧花辣手’不为摧花,还为什么?夜色浓稠,只要不是太丑,在我眼里都差不多。” “这最后一面,青青说话也还是这么无情。” “进了宫,便当放下那些痴念,齐惠生。” 齐檀生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罗予青是在唤自己。他叹息着摇头:“青青,再让我做一次齐檀生。” 齐檀生复又缓缓开口,语气温柔,如沉浸在回忆之中:“齐惠生死得该有多不甘啊,他本想着能作为齐府的期望进宫,结果一场风热侵袭,就让他暴毙在家了哈哈哈,暴毙……” 这时罗予青皱了皱眉,嗤笑起来:“眼下名单未呈,事情分明还有回旋余地,齐府却只选择让你冒名顶替。也罢,希望你们都争点儿气,不然东窗事发之日,罗府不会保任何人。” “她们需要的时候,齐檀生就是齐惠生,都是养于深闺的男子,又有什么区别呢?青青,我明白的,若有那日,我必揽下所有罪责,和将军府撇清一切干系。” 罗予青垂眸,和齐檀生四目相对:“不,是和齐府撇清关系。你要维护谁,齐府想要什么,其间错综复杂,与我罗府何干?” “好……好。青青,其实我不怪她们……世人就算不拜高踩低,也爱高贵而轻卑贱。我的母亲——留州司马,不过是一样不能免俗地,也喜爱一个名门出身的主君罢了。而身为低贱家伎之男的我,有一日竟也能够成为‘齐惠生’,青青,你看,原来……他也是个可怜虫啊……” “此次进宫,母亲会提前让你们编排好歌舞,回去后,你便跟着伏音直入将军府。我会让她告诉齐府,齐公子姿容在前,早先已被秘密接入府中先行训练了。” “青青……”到嘴的爱意被悉数吞咽,齐檀生最后枕了枕罗予青的肩,心中满是不舍留恋,“好,齐惠生在此,谢过罗小将军。” 第22章 榴花珀裴顾小定成(2) 翌日,罗府。 罗予青望着手上自边疆飞来的信鸽,眼神一暗。微微皱眉,她伸手打开鸽笼的门,将信鸽关了进去。 恰巧此时,齐檀生从厨房端了一碗冰镇的莲子羹进屋,他轻声呼唤道:“青青,莲子羹好了。” 罗予青眼皮一掀,看向齐檀生的眼神带了几分琢磨,她招了招手:“过来。” 齐檀生低头,唇角上翘。这些日子的痴缠相纠,二人已然无比默契,只消一个眼神,齐檀生就明白他该以什么姿态,走向他的爱人。 齐檀生向着罗予青的方向一路款款前行,一步一层纱,二笑二重罗,待到人近跟前之时,已是玲珑玉体得现,满室绮靡遐思。 罗予青此刻侧躺在小榻之上,她的手从齐檀生的腰间皮肤划过,却是一改往日的暴戾冷漠。很快,齐檀生就颤栗着蹲下身来,罗予青也在这时,扳过了面前人的下巴。罗予青的眼神淡淡,她如经验丰富的猎户一般,只玩味地盯着自己势在必得的猎物,然而她不知道,眼前这猎物早已主动臣服,迫切地想就戮于她。 或许她也知道。 “你这是不打算回去了?” “青青……是不是因为昨日我不该缠你,误了你去赴喜宴的时辰?我错了,青青,再让我留些时日……” “啧,也幸亏没去。李光纪那个蠢货,我本就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才接了她的喜帖,却没想到她竟然能被一个男子绊住。” “青青可否细说?” “干什么?齐檀生,你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 “青青,我只是不想成为那等累赘的男子。” “嗤……也罢,我确实讨厌累赘,不过目前看来,你比那些蠢货都聪明些,所以别让我失望,齐檀生。” 罗予青说完这些,才又讲起李光纪一事:“那个李光纪,明知圣上不喜进士出身的官员身有牵绊,却还是忘不了什么指腹为婚的王公子,早早就把人偷养起来。更可笑的是,李光纪等得了十年却等不及这一时,区区一个男子的哭求就能让她心软,刚过十年等待期就行嫁娶之事……昨日御史上疏弹劾她,圣上已经知道了。” “那李大人和王公子……” “齐檀生,你们男子都这么爱痴心妄想吗?不过这次,你倒是可以如愿开心一下。也不知是该夸李光纪命大还是圣上宽容,这次她竟然没怎么被追究。” “青青此话……当真?” “我有什么必要骗你?这次圣上确实开恩,即便张柘锦认为那些人阴奉阳违,理应贬官,圣上却只道她们也实在等了十年,然扎堆成亲毕竟会分走吉日喜气,于是圣上又着浑天监新拟日子,而后礼部高妧牵头,重新排了余下报备者的婚期。” “那那些大人怕是得再等些日子了。” “倒是聪明。” “……再让我留些时日,青青,我只是想见你。”齐檀生说话之间,已然灵巧地含住罗予青的食指,唇舌搅弄。 一截蛛丝般晶莹的涎水断线那刻,齐檀生听到了罗予青的许可:“嗯。” 这一次,罗予青给了齐檀生三日时间准备。 “三日后,我送你回去。” 正在服侍罗予青沐浴的齐檀生手一滑,澡豆便应声掉落进木桶。然而下一刻,齐檀生整个人也被罗予青一把拽进了桶中:“齐府在找你了,齐檀生。” 听见“齐府”两个字,齐檀生倏忽一颤,他伸手搂住罗予青的腰,不断摇头:“为什么?我不是跟她们说了我不会逃,我只是病了,需要修养一月。青青,不要赶我走……不要……” 罗予青的手拂过齐檀生颤抖的背脊,而后将人摁在怀里,拍了拍:“两个月后,你可有想过怎么办?失贞还入宫,是为死。” “青青,你什么都知道的对……”齐檀生此刻脸上并未浮现出任何慌乱之色,他只是失魂落魄地笑出声,开口似疯癫之语,“若是我死了,青青会不会永远记得我?” “活人我尚且不记,遑论死人?” “好……好……是我爱的青青。”齐檀生虽是这么说着,双肩却也无力地塌了下来。 罗予青将人提了提,搂紧道:“所以你不想活?” “要活,青青。那夜献身于你,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大胆的决定,我也庆幸早就把自己给了你。”齐檀生说着,已然恢复冷静,他熟门熟路地于水下摸索探寻,而后兀自沉腰坐下,低头喟叹,“唔……验身那关我有办法过,呼……青青……爱怜我。” “我会让伏音助你,出去。” 齐檀生还要痴缠,转瞬就被罗予青提出了木桶外。他浑身湿漉,脚下一滑便跌倒在地。再抬头时,齐檀生已是眼眶通红,他双手狼狈地撑在地上,望向面前神情不耐的女子,喃喃道:“青青,能不能……再叫我一声‘檀郎’?就像那日——” “檀郎,出去。” “青青……” 〈〉 这二人的分别并没有等到三日后,只因第二日,齐檀生已经自己收拾好了行装,主动提出要离开。时罗予青正有应酬在身,而前些日子回京的伏音也已被她安排出去办事,思考过后,罗予青只能先将伏音召回,让她把齐檀生送回边疆后再说。 “小姐,属下此番是私自进京,若是回去后被主母发现,怕是不能及时脱身,恐怕会误小姐大事。” “伏音,你也看到了,如今你不在我身边,才真是误了我的大事。现在我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可用,处处掣肘。不行,我且书信一封,你带回去给母亲看,就说此次献良家子,我愿在京中提前安排接应等等,不过无论如何,你都必须想办法尽快回来。” “属下遵命,定速去速回。” 伏音退下后不久,齐檀生也踱步进屋,和罗予青做最后的告别。后者却古怪地望了他一眼,问道:“早上不是才做过?既要骑马回去,便省些力气。” 齐檀生张口,只是沉默,他来之前有满腹的话,此刻却似乎像是都堵在了嗓子眼里。“青青……”齐檀生走上前去,小心地将头枕在罗予青肩上,“你说……寻常妻夫,会是什么样的?” “你想说什么?” “青青,我这一生好像都不得圆满。” “……” “我与齐惠生同母异父,却有云泥之别。他是齐府主君所出,而我不过区区家伎之男。齐惠生自小身体孱弱,不断汤药,却依旧是留州司马府的无价至宝。可我这一生,只要有一点幸运就够了,我遇见了你,青青。” 罗予青看着齐檀生一张一合的两瓣唇,想起了自己当初夜探齐府的事情。那日不过是为避人耳目,而齐府又太大,她一时走错,谁曾想竟然摸到了齐檀生那僻静的住处。 “说来齐檀生,你的确是我见过的这么多人之中,最大胆的一个。” “再大胆的花,在‘摧花辣手’面前,也只想乞求怜惜。”齐檀生说着,也想到了二人的初遇,一抹浅笑浮上他的面颊,“小时候齐惠生总妒我容颜冶丽,只许众人叫我‘妖邪’……青青,你那日留下,可也是因为我这副妖冶面容?” “什么痴话?堂堂‘摧花辣手’不为摧花,还为什么?夜色浓稠,只要不是太丑,在我眼里都差不多。” “这最后一面,青青说话也还是这么无情。” “进了宫,便当放下那些痴念,齐惠生。” 齐檀生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罗予青是在唤自己。他叹息着摇头:“青青,再让我做一次齐檀生。” 齐檀生复又缓缓开口,语气温柔,如沉浸在回忆之中:“齐惠生死得该有多不甘啊,他本想着能作为齐府的期望进宫,结果一场风热侵袭,就让他暴毙在家了哈哈哈,暴毙……” 这时罗予青皱了皱眉,嗤笑起来:“眼下名单未呈,事情分明还有回旋余地,齐府却只选择让你冒名顶替。也罢,希望你们都争点儿气,不然东窗事发之日,罗府不会保任何人。” “她们需要的时候,齐檀生就是齐惠生,都是养于深闺的男子,又有什么区别呢?青青,我明白的,若有那日,我必揽下所有罪责,和将军府撇清一切干系。” 罗予青垂眸,和齐檀生四目相对:“不,是和齐府撇清关系。你要维护谁,齐府想要什么,其间错综复杂,与我罗府何干?” “好……好。青青,其实我不怪她们……世人就算不拜高踩低,也爱高贵而轻卑贱。我的母亲——留州司马,不过是一样不能免俗地,也喜爱一个名门出身的主君罢了。而身为低贱家伎之男的我,有一日竟也能够成为‘齐惠生’,青青,你看,原来……他也是个可怜虫啊……” “此次进宫,母亲会提前让你们编排好歌舞,回去后,你便跟着伏音直入将军府。我会让她告诉齐府,齐公子姿容在前,早先已被秘密接入府中先行训练了。” “青青……”到嘴的爱意被悉数吞咽,齐檀生最后枕了枕罗予青的肩,心中满是不舍留恋,“好,齐惠生在此,谢过罗小将军。” 第23章 榴花珀裴顾小定成(3) 这几日裴府上上下下都很有的忙。 只因裴家要着手准备明年的聘礼了! “却说为何裴顾两家有着大好的金葳良缘,却迟迟拖到现在才放小定……诶,各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说书人拍响醒木,恰到好处地将今日的故事在此结尾。 却突然,一锭银子落在了她面前。 “可能继续?”劲装女子沉声问道。 “嗐,咱们这行儿,看官为大!贵人您有吩咐,小的哪儿能不从?”说书人笑眯了眼,伸手一摸,银锭就进了她的袖子。 曹宗玉隐于人群最末,目光深邃。 “刚刚说到哪儿了?哦对!咱们的裴小姐和顾公子天生一对璧人,又有金葳良缘傍身,为何今日才来放小定?”说书人拖着长长的尾音,并不急着说下去。 “是啊,为何?” “说书的,别卖关子了,人钱都收了你还不快讲?” “就是,也不让我们听个畅快。” “说来你到底知不知道啊?不知道就下来。” 人群叽叽喳喳,又好奇又急躁地议论起来。说书人眼见气氛到位了,醒木一拍,清了清嗓子:“咳,别说你我俗人有这疑问,就是咱们英明神武的圣上啊,也是这么问裴少卿的!那日,圣上照例地关爱臣子,在召见裴少卿的时候,偶然问起裴小姐的婚事。裴少卿如实道‘尚未文定’,圣上当即便调侃起她来:‘莫不是裴卿平日里的俸禄太少,才这么拖拉拮据?’诶,各位看官,您猜怎么着?”说书人又停顿了。 底下一片骂声响起。 “嘿,你这个臭说书的,都到这儿了还要来卖关子?” “就是,讲不讲啊,断断续续的烦死了,家里头等我吃饭呢。” “别不是贪心大了,还想要打赏?” “那可真是缺德哈,刚刚那一锭难道还不够她塞牙缝?” “诶,职业病嘛职业病,各位看官理解一下。”说书人将手中折扇潇洒地摇了一摇,转而昂首挺胸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裴少卿刚刚抬头,还没来得及回话,圣上就大手一挥,赏赐下良田千亩,又加珍宝无数,顺道啊还给裴少卿进了一爵!成了定国伯!好叫她莫为资财烦忧,速去文定,至于给顾家的聘礼之类,更当早做准备。” “啊!咱们圣上可真是贤明!” “有这样的圣上,是我东朝之幸啊!” “不知这回裴府送去的定礼……会是什么呢?” “羡煞我也……” “看来这裴少卿真是深得圣上喜爱。” 〈〉 与此同时,裴府库房。 裴乐之正站在门前,看春颂指挥着众仆从进进出出。裴乐之面上的神情,起先算不得兴奋,只有些权衡利弊的挣扎,然而最后,裴乐之选择自我开解,脸上扬起了笑容。 不就过个小定嘛,过就过呗,母亲还因此升了一等,岂止是不亏啊,还挺赚! 这么一想,裴乐之又有些感谢那几个进士官的腐化,只暗道若是没有她们那一出,或许圣上不会想起过问自己的婚事,也就不会给母亲飞快升爵等、赐珍宝了。当然,对于进士官的腐化行为本身,裴乐之还是跟沈是真持一致的意见,认为理应痛斥的。 追名逐利,富贵传家,有什么必要吗? 裴乐之摇了摇头。 这些金榜题名的进士,本该是第一批坚定执行女帝当年所颁律令的人,然则她们也仍然不能免俗,一旦跻身仕途、站稳脚跟后,就要想方设法地壮大自己的家族,而首先解决的,便是那子嗣传承的问题。 是以尽管《东律》中已有规定,要求这些科举取士的官员,十年后才能向礼部报备行嫁娶之事。不过她们倒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让成婚,就想方设法地先将未婚夫以堂弟名义接入府中供养,实则是同正常妻夫一般诞育子嗣,待日后十年期满,再补办嫁娶婚礼。也有那只想要子嗣,等着之后官途亨通再攀个高枝儿的,会先于府中蓄养几房家伎,生几个女儿教养,十年期一到,家伎送人,主君入府。如此,子嗣和主君都有了,一家子齐全,从此便是家族勠力同心,直奔青云而上。 “小姐。”春颂一声呼唤,打断了裴乐之的思绪。 “怎么了,春颂?” “此次给顾府的小定礼,主母的意思是,当筹备周全,不可失了礼数。” “母亲说的对,况且圣上亲自过问,咱们就隆重地办。” “哎,小姐……春颂会好好办的。” “没事的,别叹气春颂,既然都是合作,咱们把面子做足,日后也能好聚好散不是?说点儿别的,快去把这次的赏赐单子给我看看。” 春颂噗嗤一笑,从袖里摸出了张长长的礼单:“都在这儿了,小姐!” 裴乐之本是随口胡诌来开导春颂的,然而说着说着,她便觉得如此也未必不可行。虽则她和顾榴石关系一般,也各有所谋,但裴府确实因着这桩婚事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封赏,并不算亏。 另外,在此次进士官嫁娶一事上,裴乐之还从沈是真的评价中得到了启发。原本前几日裴乐之和万松从街上回来,只知道是十年前的进士齐齐嫁娶,待得回府后沈是真一说,方才意识到这些人所选的时间过于敏感,如此拂女帝面子,恐怕不是好事。 后来的事情发展也的确与沈是真所言无二,虽然女帝明面上将此事轻轻揭过,还让礼部通过了众人的婚嫁申请,只是已成婚的李光纪外放至并州做刺史,且不许携带家眷,其余人等,婚期都按良辰吉日分散排到了几个月甚至一年后。这怎么看,也怎么不像是帝王的厚爱之举,无非就是比张柘锦提议的集体贬官好一点罢了。 官场上的道理,何尝不适用于细微人事?况且除此之外,裴乐之这回在街上第一次感受到古人的红事气氛,她心中还是觉得十分有趣,不由想自己也算是第一次成婚,第一次放小定,那不如认真点儿,正好体验一把纯正的三书六聘流程。再说,如今既已和顾榴石达成协作,又把一切面子都给他做足了,以后二人好聚好散,也多个朋友多条路不是? 如此一番计较,裴乐之不由面上笑容更甚,当下就拉着春颂又喊上万松,一起进府库挑了个琥珀佩,以做此次的核心定礼。然而不知怎的,一整块浑然天成的琥珀落在裴乐之眼里却总觉得单调,她想了想,最终打算在上面改造一番,也向顾榴石展示一下自己的“诚心”。 〈〉 好巧不巧,裴乐之举着琥珀细细端详的时候,正碰上回府拿东西的方祁。后者见了裴乐之,立马掉头,一瘸一拐却也仍要走得飞快。 “方祁?站住!” 方祁不应,步子迈得更大。 “方祁,我叫你站住!”裴乐之说着,就将手中琥珀丢给万松,而后自己又几步小跑上前,直至将方祁拽停。落在后面的万松摇了摇头,将琥珀纳于袖中小心放好,这才远远跟了上去。 裴乐之将人袖子拽着,一直拉到假山石边:“全都好了?跑这么快!”说着说着,裴乐之又想起是自己那日失态,才作弄的方祁很有些惨,遂又皱眉低头咳嗽了一声,问道,“还疼不疼?” “你管我干什么?又死不了,还能用。”方祁说着将自己胸前的衣襟一扯,“怎么,小姐想要在这儿办?” 裴乐之眉头紧拧,伸手替方祁合拢衣襟。后者冷笑起来,就着裴乐之的手又要去扒自己的衣裳:“我一不如顾公子尊贵,二不如丹夫子志存高远,所余唯这一张脸、一副浪荡身子,小姐什么时候想要都是可以——” 裴乐之抬起手腕的那刻,方祁下意识偏头一躲。 这个当下,两人都愣住了。 片刻后,方祁慢慢转头,直视裴乐之的眼睛:“怎么,我说错了?我没有说错,是小姐一直不知道真实的我是什么样罢了。我就是胸无大志,寄人篱下,言行放荡,这就是我。小姐何必费那些苦心?那些病患感不感谢我,我不在意的,救不救人,于我都没意义。” “方祁。”裴乐之看了看自己悬在空中的那只手,有些懊悔,“对不起。可是你想,若你只是全部依靠着我,倘或一日,我也向马二姐一样将你随意送人呢?” “哈?哈哈哈哈……”方祁突然笑起来,却是笑中带泪,他的胸口起伏,很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送人?哈哈哈哈,送人……” 太伤人了…… 裴乐之话说出口,很快就深深闭眼眉头紧锁,再睁眼时,她看了看方祁,叹道:“对不起。”裴乐之转身,向万松的方向走去。 “等会儿再去找些好的药来,夜里让既安务必帮……他上药。” “万松明白。” 良久后,直等到这四周只剩他一人,方祁这才缓缓蹲下身来。他伸手,沉默着抚上自己完好的左脸,无声哭泣。 第23章 榴花珀裴顾小定成(3) 这几日裴府上上下下都很有的忙。 只因裴家要着手准备明年的聘礼了! “却说为何裴顾两家有着大好的金葳良缘,却迟迟拖到现在才放小定……诶,各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说书人拍响醒木,恰到好处地将今日的故事在此结尾。 却突然,一锭银子落在了她面前。 “可能继续?”劲装女子沉声问道。 “嗐,咱们这行儿,看官为大!贵人您有吩咐,小的哪儿能不从?”说书人笑眯了眼,伸手一摸,银锭就进了她的袖子。 曹宗玉隐于人群最末,目光深邃。 “刚刚说到哪儿了?哦对!咱们的裴小姐和顾公子天生一对璧人,又有金葳良缘傍身,为何今日才来放小定?”说书人拖着长长的尾音,并不急着说下去。 “是啊,为何?” “说书的,别卖关子了,人钱都收了你还不快讲?” “就是,也不让我们听个畅快。” “说来你到底知不知道啊?不知道就下来。” 人群叽叽喳喳,又好奇又急躁地议论起来。说书人眼见气氛到位了,醒木一拍,清了清嗓子:“咳,别说你我俗人有这疑问,就是咱们英明神武的圣上啊,也是这么问裴少卿的!那日,圣上照例地关爱臣子,在召见裴少卿的时候,偶然问起裴小姐的婚事。裴少卿如实道‘尚未文定’,圣上当即便调侃起她来:‘莫不是裴卿平日里的俸禄太少,才这么拖拉拮据?’诶,各位看官,您猜怎么着?”说书人又停顿了。 底下一片骂声响起。 “嘿,你这个臭说书的,都到这儿了还要来卖关子?” “就是,讲不讲啊,断断续续的烦死了,家里头等我吃饭呢。” “别不是贪心大了,还想要打赏?” “那可真是缺德哈,刚刚那一锭难道还不够她塞牙缝?” “诶,职业病嘛职业病,各位看官理解一下。”说书人将手中折扇潇洒地摇了一摇,转而昂首挺胸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裴少卿刚刚抬头,还没来得及回话,圣上就大手一挥,赏赐下良田千亩,又加珍宝无数,顺道啊还给裴少卿进了一爵!成了定国伯!好叫她莫为资财烦忧,速去文定,至于给顾家的聘礼之类,更当早做准备。” “啊!咱们圣上可真是贤明!” “有这样的圣上,是我东朝之幸啊!” “不知这回裴府送去的定礼……会是什么呢?” “羡煞我也……” “看来这裴少卿真是深得圣上喜爱。” 〈〉 与此同时,裴府库房。 裴乐之正站在门前,看春颂指挥着众仆从进进出出。裴乐之面上的神情,起先算不得兴奋,只有些权衡利弊的挣扎,然而最后,裴乐之选择自我开解,脸上扬起了笑容。 不就过个小定嘛,过就过呗,母亲还因此升了一等,岂止是不亏啊,还挺赚! 这么一想,裴乐之又有些感谢那几个进士官的腐化,只暗道若是没有她们那一出,或许圣上不会想起过问自己的婚事,也就不会给母亲飞快升爵等、赐珍宝了。当然,对于进士官的腐化行为本身,裴乐之还是跟沈是真持一致的意见,认为理应痛斥的。 追名逐利,富贵传家,有什么必要吗? 裴乐之摇了摇头。 这些金榜题名的进士,本该是第一批坚定执行女帝当年所颁律令的人,然则她们也仍然不能免俗,一旦跻身仕途、站稳脚跟后,就要想方设法地壮大自己的家族,而首先解决的,便是那子嗣传承的问题。 是以尽管《东律》中已有规定,要求这些科举取士的官员,十年后才能向礼部报备行嫁娶之事。不过她们倒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让成婚,就想方设法地先将未婚夫以堂弟名义接入府中供养,实则是同正常妻夫一般诞育子嗣,待日后十年期满,再补办嫁娶婚礼。也有那只想要子嗣,等着之后官途亨通再攀个高枝儿的,会先于府中蓄养几房家伎,生几个女儿教养,十年期一到,家伎送人,主君入府。如此,子嗣和主君都有了,一家子齐全,从此便是家族勠力同心,直奔青云而上。 “小姐。”春颂一声呼唤,打断了裴乐之的思绪。 “怎么了,春颂?” “此次给顾府的小定礼,主母的意思是,当筹备周全,不可失了礼数。” “母亲说的对,况且圣上亲自过问,咱们就隆重地办。” “哎,小姐……春颂会好好办的。” “没事的,别叹气春颂,既然都是合作,咱们把面子做足,日后也能好聚好散不是?说点儿别的,快去把这次的赏赐单子给我看看。” 春颂噗嗤一笑,从袖里摸出了张长长的礼单:“都在这儿了,小姐!” 裴乐之本是随口胡诌来开导春颂的,然而说着说着,她便觉得如此也未必不可行。虽则她和顾榴石关系一般,也各有所谋,但裴府确实因着这桩婚事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封赏,并不算亏。 另外,在此次进士官嫁娶一事上,裴乐之还从沈是真的评价中得到了启发。原本前几日裴乐之和万松从街上回来,只知道是十年前的进士齐齐嫁娶,待得回府后沈是真一说,方才意识到这些人所选的时间过于敏感,如此拂女帝面子,恐怕不是好事。 后来的事情发展也的确与沈是真所言无二,虽然女帝明面上将此事轻轻揭过,还让礼部通过了众人的婚嫁申请,只是已成婚的李光纪外放至并州做刺史,且不许携带家眷,其余人等,婚期都按良辰吉日分散排到了几个月甚至一年后。这怎么看,也怎么不像是帝王的厚爱之举,无非就是比张柘锦提议的集体贬官好一点罢了。 官场上的道理,何尝不适用于细微人事?况且除此之外,裴乐之这回在街上第一次感受到古人的红事气氛,她心中还是觉得十分有趣,不由想自己也算是第一次成婚,第一次放小定,那不如认真点儿,正好体验一把纯正的三书六聘流程。再说,如今既已和顾榴石达成协作,又把一切面子都给他做足了,以后二人好聚好散,也多个朋友多条路不是? 如此一番计较,裴乐之不由面上笑容更甚,当下就拉着春颂又喊上万松,一起进府库挑了个琥珀佩,以做此次的核心定礼。然而不知怎的,一整块浑然天成的琥珀落在裴乐之眼里却总觉得单调,她想了想,最终打算在上面改造一番,也向顾榴石展示一下自己的“诚心”。 〈〉 好巧不巧,裴乐之举着琥珀细细端详的时候,正碰上回府拿东西的方祁。后者见了裴乐之,立马掉头,一瘸一拐却也仍要走得飞快。 “方祁?站住!” 方祁不应,步子迈得更大。 “方祁,我叫你站住!”裴乐之说着,就将手中琥珀丢给万松,而后自己又几步小跑上前,直至将方祁拽停。落在后面的万松摇了摇头,将琥珀纳于袖中小心放好,这才远远跟了上去。 裴乐之将人袖子拽着,一直拉到假山石边:“全都好了?跑这么快!”说着说着,裴乐之又想起是自己那日失态,才作弄的方祁很有些惨,遂又皱眉低头咳嗽了一声,问道,“还疼不疼?” “你管我干什么?又死不了,还能用。”方祁说着将自己胸前的衣襟一扯,“怎么,小姐想要在这儿办?” 裴乐之眉头紧拧,伸手替方祁合拢衣襟。后者冷笑起来,就着裴乐之的手又要去扒自己的衣裳:“我一不如顾公子尊贵,二不如丹夫子志存高远,所余唯这一张脸、一副浪荡身子,小姐什么时候想要都是可以——” 裴乐之抬起手腕的那刻,方祁下意识偏头一躲。 这个当下,两人都愣住了。 片刻后,方祁慢慢转头,直视裴乐之的眼睛:“怎么,我说错了?我没有说错,是小姐一直不知道真实的我是什么样罢了。我就是胸无大志,寄人篱下,言行放荡,这就是我。小姐何必费那些苦心?那些病患感不感谢我,我不在意的,救不救人,于我都没意义。” “方祁。”裴乐之看了看自己悬在空中的那只手,有些懊悔,“对不起。可是你想,若你只是全部依靠着我,倘或一日,我也向马二姐一样将你随意送人呢?” “哈?哈哈哈哈……”方祁突然笑起来,却是笑中带泪,他的胸口起伏,很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送人?哈哈哈哈,送人……” 太伤人了…… 裴乐之话说出口,很快就深深闭眼眉头紧锁,再睁眼时,她看了看方祁,叹道:“对不起。”裴乐之转身,向万松的方向走去。 “等会儿再去找些好的药来,夜里让既安务必帮……他上药。” “万松明白。” 良久后,直等到这四周只剩他一人,方祁这才缓缓蹲下身来。他伸手,沉默着抚上自己完好的左脸,无声哭泣。 第24章 榴花珀裴顾小定成(4) “万松,这事是不是错在我?” “小姐,是说刚刚?还是说那日……” “啊?好,看来这次依旧是我做太过了。” “哎,小姐……没事的,还好您方才没有真打出那一巴掌。” “……是吗?可我看,那一巴掌是落在他心里了。” “哎,小姐……” “你说那日他是自己撑着回栖逢楼的,那刚刚……你看他那个样子,是不是还没好全?” “呃……好像是的小姐。” “等会儿回去后,你就到栖逢楼守着,一定要把这些药亲自交给既安,跟他说仔细了,大致就是那些隐秘处……哎,我觉得我最近也挺欠的。” “小姐……”万松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把她二人刚刚从济世堂买回的伤药掂了掂,对裴乐之郑重承诺道,“小姐放心,万松明白,定会细细嘱托既安的。” “算了,先去办正事。” 拒绝了玉器店匠人的刻双鱼提议,裴乐之要求对方在琥珀佩背后,阴刻一朵石榴花。至于为何不是硕果累累的石榴,裴乐之是这么皱眉回答万松的:“我记得石榴好像是寓意什么多子多福吗?算了,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来还真是的,顾榴石这叫的什么名儿,一点儿内涵都没有。” “呃。”万松心里纳闷,只暗道多子多福自然是好的,“不过小姐……这石榴花和石榴,寓意上不是一样的吗?”万松说完,双唇紧抿。 裴乐之也一下子噎住了,她回看万松一眼,自己先咳了起来:“咳咳咳,好,我一时还真忘了,这两样好像确实是同一个意思……哎,那就随便,谁叫他是那个名儿啊。” 二人说着说着,却有一道爽朗女声于前方不远处突然响起:“哎呀,小姐好啊!好久不见,小姐更加光彩水人了。咱们荷包摊儿最近新上了些款式,您可有空看看?” 裴乐之转头,循声望去,就见一女子手上拿了两个荷包,正朝自己热络挥手。很快,裴乐之就想起来了这人是谁,也想起了自己送出去的第一个荷包。 “什么款式?都拿来我看看?”裴乐之走到荷包摊前,应声道。 “什么款式都有!小姐是想要上回的并蒂莲?还是双鱼福?喜鹊梅花?又或者如意云蝠?咱们这儿啊,还有佛寺的宝相花纹!若是没有您满意的,只管告诉小的,小的去为您寻!”隋波边说边将各式荷包摆了一圈在摊上展示,十分热情。她和裴乐之打交道两次,直觉对方是个阔绰的主儿,再者她做生意向来热情,由是便有了这一大通介绍,十足拉客。 裴乐之也想到了什么,她饶有兴趣地问道:“当真?” “真!保真!不过就是……小姐您,是想问什么来着?”隋波说完,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 然而下一刻,裴乐之却又摇头:“我先看看,只是你这儿摆好的都是绣香囊,我忽而想要一个银香囊。” “这有何难呀小姐,我隋波在连京摆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隋波边掰手指头边数着数计算年份,“摆了整整八年摊,每年光跑锦州进货都要走好几趟咧,认识的绣郎加匠人朋友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小姐想要银香囊是?您只管说,小的必定给您尽一百个心去办!” 裴乐之听得一愣一愣,不由微笑道:“如此……”她本来是在犹豫,打算等会儿还让万松再跑一趟,去跟方才的匠人说再打造一个银香囊。然而面前的女子实在热情,再者其摊位上的绣香囊也的确不赖,看得出来是经过了摊主的一番用心挑选和经营的。 想了想,裴乐之开口描述道:“好,我意在要一个银香囊,通体浑圆且镂空的那种,其上……满雕宝相花纹便是,内中我打算放置一枚香丸,不知这些你能否做到?” 早在裴乐之描述的时候,隋波的眼神就亮了起来,她忙应答道:“小姐说的便是那种银熏球!能办的,只因小的这摊子摆在街上,所以不放那些稀罕物件儿,但小的走南闯北许多年,是见过贵人们用的。恰巧今日小姐位临,小的……小的蓬顶生光!对!蓬顶生光!一定把这事儿给您办好咯!” 闻言裴乐之狠压了压嘴角,声音里满是笑意:“好,便拜托你了。” 接下来的路上,万松不禁疑问道:“小姐,这银香囊需得一月才好,会不会有些太慢了,赶不上过小定的日子?” “不对,万松,这不是给顾榴石的。慢是慢了点儿,但那个摊主人还蛮有意思……和我也算有缘。”裴乐之说完这话,脸上的笑容一闪而逝。 “万松明白了。” “我给方祁的。” “啊……好的,万松会催着那摊主的。” “嗯,你办事我一直很放心。” 〈〉 皇宫,含章宫。 左郦后将手中贵女名册轻轻放下,叹了口气。一旁的宫人端来茶水点心,左郦后摇摇头并没有接:“撤下去,我没什么胃口。”然而那宫人的手依旧伸了过来,左郦后有些无奈,抬头要说拒绝。 “啊!珏娘……”左郦后还没站起身,就被女帝笑着抱坐了下来,“珏娘来了怎么也不让宫人通传?这……太失礼了。” “通传什么,我让他们都下去了。”女帝说罢,搂了搂左郦后的肩,将刚刚的点心递到他面前,“朕亲自喂你,尝尝?” “珏娘……真的没什么胃口,姚姚尝一小块儿行不行?”左郦后将手从名册上拿下,不声不响侧转过身,挡住女帝的视线。 “行的,便吃一口再撤。”女帝说话间,目光落在左郦后的眉眼上,平静道,“不舒服便先好好休息,宗玉的事可以慢慢来。” “真的吗?珏娘?”左郦后这番语气是难以掩饰的惊喜,女帝听在耳里,看进心里,遂点头又笑了笑。 “许是我最近不太舒服,曹将军的事便办得慢了些,不过珏娘放心,姚姚会好好为曹将军挑选的。” “嗯,你看着办。” 左郦后明白了女帝的默许,心中高兴,便想着要再尝一口点心以示乖顺,然而他刚刚张口,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突然自胃中翻涌而出:“呕……”左郦后顿觉失礼,连忙起身欲下来告罪,却反被女帝一把抓住了手腕,搂得更紧。 “姚姚?你觉得恶心?” “不是的,珏娘……我……我只是吃不下,许是上午在太液池待久了,有些中暑。” “是吗?那便宣御医给朕的姚姚看看。” “不必了,珏娘,我不想吃药……” “长微,宣御医。” 片刻后,含章宫一片“恭喜”之声。 “恭喜圣上,恭喜左后。”御医和众宫人皆跪伏在地,连连道喜。 “哈哈,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女帝抚掌大笑,将在场宫人全赏了个遍,而对于眼下最为受宠若惊的左郦后,女帝只低头笑问了他一句,“姚姚可有什么心愿?” “珏娘……”左郦后刚开口,就被女帝捂住了嘴。 “让朕猜猜,嗯,猜到了。” “嗯?珏娘……猜到了?” “长微,去宣右相进宫拟旨。另外,告诉宗玉,左郦后有喜,不宜操劳,他的婚事,留待明年皇子出世再说。” 这一日,宫中传出一件盛大喜事——当今左郦后有喜,故而圣上大赦天下,全国免除税赋一年。 第24章 榴花珀裴顾小定成(4) “万松,这事是不是错在我?” “小姐,是说刚刚?还是说那日……” “啊?好,看来这次依旧是我做太过了。” “哎,小姐……没事的,还好您方才没有真打出那一巴掌。” “……是吗?可我看,那一巴掌是落在他心里了。” “哎,小姐……” “你说那日他是自己撑着回栖逢楼的,那刚刚……你看他那个样子,是不是还没好全?” “呃……好像是的小姐。” “等会儿回去后,你就到栖逢楼守着,一定要把这些药亲自交给既安,跟他说仔细了,大致就是那些隐秘处……哎,我觉得我最近也挺欠的。” “小姐……”万松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把她二人刚刚从济世堂买回的伤药掂了掂,对裴乐之郑重承诺道,“小姐放心,万松明白,定会细细嘱托既安的。” “算了,先去办正事。” 拒绝了玉器店匠人的刻双鱼提议,裴乐之要求对方在琥珀佩背后,阴刻一朵石榴花。至于为何不是硕果累累的石榴,裴乐之是这么皱眉回答万松的:“我记得石榴好像是寓意什么多子多福吗?算了,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来还真是的,顾榴石这叫的什么名儿,一点儿内涵都没有。” “呃。”万松心里纳闷,只暗道多子多福自然是好的,“不过小姐……这石榴花和石榴,寓意上不是一样的吗?”万松说完,双唇紧抿。 裴乐之也一下子噎住了,她回看万松一眼,自己先咳了起来:“咳咳咳,好,我一时还真忘了,这两样好像确实是同一个意思……哎,那就随便,谁叫他是那个名儿啊。” 二人说着说着,却有一道爽朗女声于前方不远处突然响起:“哎呀,小姐好啊!好久不见,小姐更加光彩水人了。咱们荷包摊儿最近新上了些款式,您可有空看看?” 裴乐之转头,循声望去,就见一女子手上拿了两个荷包,正朝自己热络挥手。很快,裴乐之就想起来了这人是谁,也想起了自己送出去的第一个荷包。 “什么款式?都拿来我看看?”裴乐之走到荷包摊前,应声道。 “什么款式都有!小姐是想要上回的并蒂莲?还是双鱼福?喜鹊梅花?又或者如意云蝠?咱们这儿啊,还有佛寺的宝相花纹!若是没有您满意的,只管告诉小的,小的去为您寻!”隋波边说边将各式荷包摆了一圈在摊上展示,十分热情。她和裴乐之打交道两次,直觉对方是个阔绰的主儿,再者她做生意向来热情,由是便有了这一大通介绍,十足拉客。 裴乐之也想到了什么,她饶有兴趣地问道:“当真?” “真!保真!不过就是……小姐您,是想问什么来着?”隋波说完,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 然而下一刻,裴乐之却又摇头:“我先看看,只是你这儿摆好的都是绣香囊,我忽而想要一个银香囊。” “这有何难呀小姐,我隋波在连京摆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隋波边掰手指头边数着数计算年份,“摆了整整八年摊,每年光跑锦州进货都要走好几趟咧,认识的绣郎加匠人朋友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小姐想要银香囊是?您只管说,小的必定给您尽一百个心去办!” 裴乐之听得一愣一愣,不由微笑道:“如此……”她本来是在犹豫,打算等会儿还让万松再跑一趟,去跟方才的匠人说再打造一个银香囊。然而面前的女子实在热情,再者其摊位上的绣香囊也的确不赖,看得出来是经过了摊主的一番用心挑选和经营的。 想了想,裴乐之开口描述道:“好,我意在要一个银香囊,通体浑圆且镂空的那种,其上……满雕宝相花纹便是,内中我打算放置一枚香丸,不知这些你能否做到?” 早在裴乐之描述的时候,隋波的眼神就亮了起来,她忙应答道:“小姐说的便是那种银熏球!能办的,只因小的这摊子摆在街上,所以不放那些稀罕物件儿,但小的走南闯北许多年,是见过贵人们用的。恰巧今日小姐位临,小的……小的蓬顶生光!对!蓬顶生光!一定把这事儿给您办好咯!” 闻言裴乐之狠压了压嘴角,声音里满是笑意:“好,便拜托你了。” 接下来的路上,万松不禁疑问道:“小姐,这银香囊需得一月才好,会不会有些太慢了,赶不上过小定的日子?” “不对,万松,这不是给顾榴石的。慢是慢了点儿,但那个摊主人还蛮有意思……和我也算有缘。”裴乐之说完这话,脸上的笑容一闪而逝。 “万松明白了。” “我给方祁的。” “啊……好的,万松会催着那摊主的。” “嗯,你办事我一直很放心。” 〈〉 皇宫,含章宫。 左郦后将手中贵女名册轻轻放下,叹了口气。一旁的宫人端来茶水点心,左郦后摇摇头并没有接:“撤下去,我没什么胃口。”然而那宫人的手依旧伸了过来,左郦后有些无奈,抬头要说拒绝。 “啊!珏娘……”左郦后还没站起身,就被女帝笑着抱坐了下来,“珏娘来了怎么也不让宫人通传?这……太失礼了。” “通传什么,我让他们都下去了。”女帝说罢,搂了搂左郦后的肩,将刚刚的点心递到他面前,“朕亲自喂你,尝尝?” “珏娘……真的没什么胃口,姚姚尝一小块儿行不行?”左郦后将手从名册上拿下,不声不响侧转过身,挡住女帝的视线。 “行的,便吃一口再撤。”女帝说话间,目光落在左郦后的眉眼上,平静道,“不舒服便先好好休息,宗玉的事可以慢慢来。” “真的吗?珏娘?”左郦后这番语气是难以掩饰的惊喜,女帝听在耳里,看进心里,遂点头又笑了笑。 “许是我最近不太舒服,曹将军的事便办得慢了些,不过珏娘放心,姚姚会好好为曹将军挑选的。” “嗯,你看着办。” 左郦后明白了女帝的默许,心中高兴,便想着要再尝一口点心以示乖顺,然而他刚刚张口,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突然自胃中翻涌而出:“呕……”左郦后顿觉失礼,连忙起身欲下来告罪,却反被女帝一把抓住了手腕,搂得更紧。 “姚姚?你觉得恶心?” “不是的,珏娘……我……我只是吃不下,许是上午在太液池待久了,有些中暑。” “是吗?那便宣御医给朕的姚姚看看。” “不必了,珏娘,我不想吃药……” “长微,宣御医。” 片刻后,含章宫一片“恭喜”之声。 “恭喜圣上,恭喜左后。”御医和众宫人皆跪伏在地,连连道喜。 “哈哈,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女帝抚掌大笑,将在场宫人全赏了个遍,而对于眼下最为受宠若惊的左郦后,女帝只低头笑问了他一句,“姚姚可有什么心愿?” “珏娘……”左郦后刚开口,就被女帝捂住了嘴。 “让朕猜猜,嗯,猜到了。” “嗯?珏娘……猜到了?” “长微,去宣右相进宫拟旨。另外,告诉宗玉,左郦后有喜,不宜操劳,他的婚事,留待明年皇子出世再说。” 这一日,宫中传出一件盛大喜事——当今左郦后有喜,故而圣上大赦天下,全国免除税赋一年。 第25章 榴花珀裴顾小定成(5) “大赦天下?” 此刻,裴乐之静默地坐在沈是真对面,脸色极差。后者“嗯”了一声,就又继续沉迷于自己和自己下象棋。 “夫子……” “嗯?怎么了?小裴有事?” “有。您说……西赛国恶童也在此次赦免之列,这是否有些过于讽刺了?” 闻言沈是真放下了手中的象棋,抬头看向裴乐之。见后者面沉似水,沈是真不由愣了一下:“呃,怎么说呢,这恶童实在有些运气,恰巧赶上了左郦后有喜,圣上大赦天下。” “是吗?就是不知,圣上是早有这样的安排,还是只凑巧为之了。” 沈是真捏着象棋的手一顿,轻声笑道:“我亦不知。不过左郦后倒是受宠,让我想想……上一回大赦天下还是前年太皇毕太后八十寿诞,再上一回……”沈是真忽而啧了一声,“是颍川王和怀荣王爷同年获封,再往前,圣上登基。” “……” 偌大的庭院一时寂静下来,偶有几声竹叶“沙沙”作响,伴着象棋在棋盘上的起起落落,让平静的人更为惬意,而烦躁的人更加心烦。 “夫子,要将军了。”裴乐之叹了口气,提醒道。 这时,沈是真手中的红色瓷质双“炮”已经重叠于一线,一架一杀,随着裴乐之那一声“将军”落地,黑色瓷质“帅”棋立刻应声而没。一局终了,沈是真笑了笑,忽然开口问裴乐之道:“小裴,那你觉得现在看来,我们此前的种种奔忙可还有意义?” “或许有……纵然西赛国恶童这么快就得了赦免,看起来就像是我们白费了番力气一般……但伸张正义的这个过程仍是掷地有声的。倘若人人都只求庸碌,做个息事宁人的永年县令,那才是对牛富户一家最大的不公。”说到最后,裴乐之略带嘲讽地笑了笑,“只能说,谢谢圣上还肯陪咱们走这个流程。哎……” 沈是真起身的时候,轻轻拍了拍裴乐之的肩,算是安慰:“此事也没太声张,更不算广而告之,小裴你别太往心里去。说来,一个月后圣上还要亲自考校你,别忘了。” 〈〉 夜里,裴乐之向万松要了好几瓶石绿酒,而后又将所有人都赶了个干净,自己一个人坐在屋里喝闷酒。 真好笑啊。 连沈夫子也觉得很正常不是吗?只是那恶童运气好。 呵。 裴乐之只觉得荒唐。 她觉得更为荒唐的是她自己,不过月余,她差点儿就要沉浸式地融入其中了。 朝令可以夕改,律法仍需定夺,这才是真正的帝王,这才是人治远大过法治的封建社会。 封建? 尊卑? 是啊,她何必要去改变谁?她也改变不了谁。因为她和她们本就是……不同的……可她,到底又是谁呢? 裴乐之心中第一次生出不被理解的痛苦和迷茫来。 她注定是不会被人理解的,甚至于,现在连她自己都不太能清楚理解,她是谁?如今她尚且还记得自己来自何处,可未来,她又将去向何方? 她的脑子里已经开始慢慢有很多原身的记忆了……所幸只是个痴儿,记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裴乐之狠命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而后突然将手中酒壶猛地往外一砸,那双目光涣散的眼睛努力睁了又睁,终究没能犟过几近闭合的眼皮,安于黑暗。 迷迷糊糊中,裴乐之趴倒在小榻上,心中懊悔:方才不该砸过去的,哎我的手怎么就要比脑子快呢? 是以当听到耳边响起那声熟悉的“小姐”时,裴乐之皱了皱眉,嗤笑道:“怎么不走?” “小姐喝多了。” 声音的主人伸手,将那本该落地稀碎的空酒壶轻轻放回到裴乐之面前的几案上,后者却突然抬起手,按住了对方。 “今夜别走了。” “……” 两人齐齐跌倒在床榻上时,裴乐之仰面望着脸红的男子,调笑道:“喂,我说,今夜我醉了,你自己来。” “小姐是说这样?”身上人说罢,俯身靠得更近。 “那不然?好生伺候。” “小姐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裴乐之摇了摇头,醉意熏熏,“小祈子,方甜甜,祁哥哥,方祁,方内侍,哦对了,还有方少侍君,人太多了,所以你又是哪个呀?”裴乐之说着,笑嘻嘻就揽上对面人脖子,往其唇上凑,“让我尝尝。” “嗯……唔……” 最是人间夜色好,沉欲恩爱两消磨。 时间转至下半夜,二人竟不知怎的越折腾越起劲。 裴乐之脑子依旧昏沉,但她一闻到方祁身上掩盖不住的皂荚香,就忽然好奇起来:“方甜甜,你今日是不是忘了熏苏合香?” “嗯。” “没事。”裴乐之笑着吻了方祁一口,“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想不想知道?算了我先告诉你,是个银香囊,再过阵子应该就能做好了,到时候你就可以日日佩你喜欢的苏合香。倒也不用再天天沐浴,上次见你皮都泡皱了,还待在水里不肯出来。” “……诶!你干嘛!”感受到面前人的突然莽撞,裴乐之心中觉得好笑,她伸手,捏了方祁的鼻子道,“方甜甜,只说你一句,就又生气了?好好好,下次不说你了。其实,那个银香囊也算是送你的……嗯,定情信物行了?免得以后你又闹什么,别人有的你没有……” 裴乐之话刚说完,就发出一声低呼。只因她也没有想到,身上人得了她这么多好言好语的安慰,反而还变本加厉。只是片刻,对方又似乎缓过神来,转而重拾昔日的技巧,极尽婉转痴缠。 许是因为二人今夜有意讲和,互相之间的节奏也都把握得极好,是以到最后裴乐之心情畅快,舒服得简直想叹气。她随意拾起方祁垂落到耳畔的一缕发丝,玩笑问他道:“方甜甜,今夜怎么没听到你出声?” 对面人顿了顿,低声道:“那日喊哑了。” “噗哈哈哈……呃,好了好了,不笑你便是。还有,那日……对不起啊。” “嗯。” “那日我是真的气糊涂了,我头天才和万松去找人,被泼了一身的脏水。结果第二日去见你,你一上来就阴阳怪气地说什么‘恭喜小姐和少主君良缘天定’之类的话,我当时其实还没多生气,可你倒好,什么话刺耳拣什么话说。你想想,你说的都是什么话?什么叫难道你不如丹枞博学不如他志存高远,我就不要你了吗?还有什么我就只是看上你这张脸、这副身子而已?还有啊,不许说自己随便浪荡这种话,也不许说我是馋你身子才跟你在一起的,虽然我确实挺喜欢和你睡的。” “难道不是吗?” “绝对不是。好祁哥哥,我知道你在意什么,丹枞那个正君……是,最开始我是这么安排的,也的确忽略了你。可是现在,你在我身边才是第一位啊,你在我心里当属最好,身材最好,样貌最高,你我二人契合最好,这样解释可满意了?喜欢你不跟你腻在一起,那……我去睡陆绮?”话刚出口,裴乐之立马拍了拍嘴,暗道失言。 果然,身侧人手臂收紧,闷闷问道:“怎么提起他?” “哎呀,除了你,我身边就只有那几个人嘛,一时举例子,但好像失言了,哈哈。”裴乐之尴尬地笑了笑,却见身侧人怏怏不乐,并未出声。 “天啦,我发誓,我要是对陆绮有半点非分之想,天打——” “别说了。”身侧人凑上前来,炽热一吻。 “唔……总之,你别生气啦,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行不行,看我们方甜甜真的是又甜又辣,但是太辣了本小姐也会受不住的,到时候先礼后兵可别怪我咯!” “好了,别说个没完,睡。” “睡睡,我也好困了。” “那个……慢慢来……我……可能是一时还不太理解你说的这些,正如你不明白那些满腔挂碍一样。” 无人应答,裴乐之已经睡着了。 ———— 注:本文中“xx王”为坤子封号,“xx王爷”为乾子封号;女帝的姐妹兄弟则分别为“x王”和“xx长王爷”。 第25章 榴花珀裴顾小定成(5) “大赦天下?” 此刻,裴乐之静默地坐在沈是真对面,脸色极差。后者“嗯”了一声,就又继续沉迷于自己和自己下象棋。 “夫子……” “嗯?怎么了?小裴有事?” “有。您说……西赛国恶童也在此次赦免之列,这是否有些过于讽刺了?” 闻言沈是真放下了手中的象棋,抬头看向裴乐之。见后者面沉似水,沈是真不由愣了一下:“呃,怎么说呢,这恶童实在有些运气,恰巧赶上了左郦后有喜,圣上大赦天下。” “是吗?就是不知,圣上是早有这样的安排,还是只凑巧为之了。” 沈是真捏着象棋的手一顿,轻声笑道:“我亦不知。不过左郦后倒是受宠,让我想想……上一回大赦天下还是前年太皇毕太后八十寿诞,再上一回……”沈是真忽而啧了一声,“是颍川王和怀荣王爷同年获封,再往前,圣上登基。” “……” 偌大的庭院一时寂静下来,偶有几声竹叶“沙沙”作响,伴着象棋在棋盘上的起起落落,让平静的人更为惬意,而烦躁的人更加心烦。 “夫子,要将军了。”裴乐之叹了口气,提醒道。 这时,沈是真手中的红色瓷质双“炮”已经重叠于一线,一架一杀,随着裴乐之那一声“将军”落地,黑色瓷质“帅”棋立刻应声而没。一局终了,沈是真笑了笑,忽然开口问裴乐之道:“小裴,那你觉得现在看来,我们此前的种种奔忙可还有意义?” “或许有……纵然西赛国恶童这么快就得了赦免,看起来就像是我们白费了番力气一般……但伸张正义的这个过程仍是掷地有声的。倘若人人都只求庸碌,做个息事宁人的永年县令,那才是对牛富户一家最大的不公。”说到最后,裴乐之略带嘲讽地笑了笑,“只能说,谢谢圣上还肯陪咱们走这个流程。哎……” 沈是真起身的时候,轻轻拍了拍裴乐之的肩,算是安慰:“此事也没太声张,更不算广而告之,小裴你别太往心里去。说来,一个月后圣上还要亲自考校你,别忘了。” 〈〉 夜里,裴乐之向万松要了好几瓶石绿酒,而后又将所有人都赶了个干净,自己一个人坐在屋里喝闷酒。 真好笑啊。 连沈夫子也觉得很正常不是吗?只是那恶童运气好。 呵。 裴乐之只觉得荒唐。 她觉得更为荒唐的是她自己,不过月余,她差点儿就要沉浸式地融入其中了。 朝令可以夕改,律法仍需定夺,这才是真正的帝王,这才是人治远大过法治的封建社会。 封建? 尊卑? 是啊,她何必要去改变谁?她也改变不了谁。因为她和她们本就是……不同的……可她,到底又是谁呢? 裴乐之心中第一次生出不被理解的痛苦和迷茫来。 她注定是不会被人理解的,甚至于,现在连她自己都不太能清楚理解,她是谁?如今她尚且还记得自己来自何处,可未来,她又将去向何方? 她的脑子里已经开始慢慢有很多原身的记忆了……所幸只是个痴儿,记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裴乐之狠命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而后突然将手中酒壶猛地往外一砸,那双目光涣散的眼睛努力睁了又睁,终究没能犟过几近闭合的眼皮,安于黑暗。 迷迷糊糊中,裴乐之趴倒在小榻上,心中懊悔:方才不该砸过去的,哎我的手怎么就要比脑子快呢? 是以当听到耳边响起那声熟悉的“小姐”时,裴乐之皱了皱眉,嗤笑道:“怎么不走?” “小姐喝多了。” 声音的主人伸手,将那本该落地稀碎的空酒壶轻轻放回到裴乐之面前的几案上,后者却突然抬起手,按住了对方。 “今夜别走了。” “……” 两人齐齐跌倒在床榻上时,裴乐之仰面望着脸红的男子,调笑道:“喂,我说,今夜我醉了,你自己来。” “小姐是说这样?”身上人说罢,俯身靠得更近。 “那不然?好生伺候。” “小姐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裴乐之摇了摇头,醉意熏熏,“小祈子,方甜甜,祁哥哥,方祁,方内侍,哦对了,还有方少侍君,人太多了,所以你又是哪个呀?”裴乐之说着,笑嘻嘻就揽上对面人脖子,往其唇上凑,“让我尝尝。” “嗯……唔……” 最是人间夜色好,沉欲恩爱两消磨。 时间转至下半夜,二人竟不知怎的越折腾越起劲。 裴乐之脑子依旧昏沉,但她一闻到方祁身上掩盖不住的皂荚香,就忽然好奇起来:“方甜甜,你今日是不是忘了熏苏合香?” “嗯。” “没事。”裴乐之笑着吻了方祁一口,“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想不想知道?算了我先告诉你,是个银香囊,再过阵子应该就能做好了,到时候你就可以日日佩你喜欢的苏合香。倒也不用再天天沐浴,上次见你皮都泡皱了,还待在水里不肯出来。” “……诶!你干嘛!”感受到面前人的突然莽撞,裴乐之心中觉得好笑,她伸手,捏了方祁的鼻子道,“方甜甜,只说你一句,就又生气了?好好好,下次不说你了。其实,那个银香囊也算是送你的……嗯,定情信物行了?免得以后你又闹什么,别人有的你没有……” 裴乐之话刚说完,就发出一声低呼。只因她也没有想到,身上人得了她这么多好言好语的安慰,反而还变本加厉。只是片刻,对方又似乎缓过神来,转而重拾昔日的技巧,极尽婉转痴缠。 许是因为二人今夜有意讲和,互相之间的节奏也都把握得极好,是以到最后裴乐之心情畅快,舒服得简直想叹气。她随意拾起方祁垂落到耳畔的一缕发丝,玩笑问他道:“方甜甜,今夜怎么没听到你出声?” 对面人顿了顿,低声道:“那日喊哑了。” “噗哈哈哈……呃,好了好了,不笑你便是。还有,那日……对不起啊。” “嗯。” “那日我是真的气糊涂了,我头天才和万松去找人,被泼了一身的脏水。结果第二日去见你,你一上来就阴阳怪气地说什么‘恭喜小姐和少主君良缘天定’之类的话,我当时其实还没多生气,可你倒好,什么话刺耳拣什么话说。你想想,你说的都是什么话?什么叫难道你不如丹枞博学不如他志存高远,我就不要你了吗?还有什么我就只是看上你这张脸、这副身子而已?还有啊,不许说自己随便浪荡这种话,也不许说我是馋你身子才跟你在一起的,虽然我确实挺喜欢和你睡的。” “难道不是吗?” “绝对不是。好祁哥哥,我知道你在意什么,丹枞那个正君……是,最开始我是这么安排的,也的确忽略了你。可是现在,你在我身边才是第一位啊,你在我心里当属最好,身材最好,样貌最高,你我二人契合最好,这样解释可满意了?喜欢你不跟你腻在一起,那……我去睡陆绮?”话刚出口,裴乐之立马拍了拍嘴,暗道失言。 果然,身侧人手臂收紧,闷闷问道:“怎么提起他?” “哎呀,除了你,我身边就只有那几个人嘛,一时举例子,但好像失言了,哈哈。”裴乐之尴尬地笑了笑,却见身侧人怏怏不乐,并未出声。 “天啦,我发誓,我要是对陆绮有半点非分之想,天打——” “别说了。”身侧人凑上前来,炽热一吻。 “唔……总之,你别生气啦,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行不行,看我们方甜甜真的是又甜又辣,但是太辣了本小姐也会受不住的,到时候先礼后兵可别怪我咯!” “好了,别说个没完,睡。” “睡睡,我也好困了。” “那个……慢慢来……我……可能是一时还不太理解你说的这些,正如你不明白那些满腔挂碍一样。” 无人应答,裴乐之已经睡着了。 ———— 注:本文中“xx王”为坤子封号,“xx王爷”为乾子封号;女帝的姐妹兄弟则分别为“x王”和“xx长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