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诗魂》 第1章 一个奇怪的挂钟 天何蓝蓝,情何喃喃。 诗兮永久,魂兮缠绵。 摘自《诗经拾遗》 这是一个普通而又似乎不普通的挂钟。方头方脑,呆模呆样,比大的钟小一些,比小的钟大不少。材料好象很好,很旧的样子,却油亮油亮的,象是要说它并不旧。它一刻不停地嘀嗒响着,每隔一段时间咚一声或好几声,最多是十二声。那是在中午或半夜时候发出的。那时候,坐在老和尚的禅房里的时候,我总是会莫名其妙地被它吸引,看着它,长时间地看着它,好象要找出它声音里的什么秘密。 我弄不明白,老和尚为什么要把这个挂钟送给我。不是说送钟是不好的不吉利的吗?何况是一直陪伴着他的这个。我问了老和尚了。可是他没有回答我。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这是老和尚送的。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老和尚就特别喜欢我。用他的话说,他是跟我有缘。我对老和尚说过,你这个钟真好看,好象不是国货,好象有点历史了。他就说,阿弥陀佛。有一点真的奇怪。老和尚一说阿弥陀佛,这个钟就会发一声咚,不管那时是几点几分。可是我学着老和尚说阿弥陀佛,这钟就是不理我。我怎么说它都不理我。那天,我连说了几十遍阿弥陀佛之后,老和尚走了进来,他笑了笑,说了一声阿弥陀佛。他一说阿弥陀佛,这只钟就咚地响了。我说:老和尚,它只听你的呢。为什么我怎么叫它也不说话?老和尚说:没有到时候。还没有到。老和尚说话总是莫名其妙的。然后他摸了摸我的脑袋。他总是摸我的脑袋。我知道,和尚摸你的脑袋,大人们说那叫开光。尤其是得道高僧。老和尚应该算是得道高僧。可是他摸我的时候,我没有那种放光的感觉。在老和尚的房间里,我问老和尚,这么好的东西,你为什么送给我。老和尚说:钟是人间的东西,它应该回到人间去。老和尚说话就是说老和尚的话,好象不是人间的人说的那种。 说明一下:我是个瞎子,大名夏小霞(不要误会,我是男性的,目前还是个男孩子),所有人都叫我小虾米。我来自云南的大山里。现在在上海一家规模不小的按摩房里做按摩。 二姐从上海回来,把我带到上海去按摩。她就在那里按摩。换过好几个地方。 按摩房的老板是女的,听声音应该比二姐大几岁。她说我眼睛不方便,正好楼上有一间空房,你就住在那里。这个按摩房是二姐以前待过的。当时她跟老板娘是同事。老板娘让我别叫她老板娘,跟大家一样叫她格格。她每天晚上让我给她做脚。她说我做得最好了,世界第一。 每天晚上,老板娘离开后,我就会对着那个钟,盯着它看。听它的声音。想起老和尚,想起小鱼。有一天盯的时间长了,我忽然渐渐看到这口钟了,越来越清晰。提醒一下:我是个瞎子。然后,我看到这口钟转动起来,却不是往右转,而是往左转,逆时针的。我后来才知道,我是张大了嘴巴看着的。因为后来我感觉到喉咙里干得要裂开。 然后时针越转越快,飞快,快得都变成一团了,那声音也变成了一团,象大山里的蝉鸣,有那咚声间隔着。然后咚声也加快了,但咚没有连成一片,而是隔几秒钟咚一下。于是这声音就变成了连续不断的吱和一个间隔着一个的咚,好象在给连续的吱声打拍子,给吱声一种节奏感。 钟声忽然慢了下来。我听见一个讲话的声音:我送你回去了。回去?我问道,回哪里?声音说: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象是老和尚打的禅机。但声音比老和尚更老得多,不,不是老,而是象从一根长长的废水管里传过来的声音。嗡嗡的。 我们村子往上走的山腰里有这么一根粗大的废水管,一大半埋在了土里,上面长满了草,一小半露在外面,露着的都锈透了。有一次我在下面那头往里看,小木头从上面那一头大叫了一声,那声音巨大,把我震倒了。应该说是我被吓得倒在了地上。不去说接下来我怎么跟小木头打架的事了。反正,就象是那种声音,远远的,嗡嗡的。 我不甘心,再问:你就不能透露一点吗?钟嘀嗒了一阵子。然后说: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这部小说一共有五个“我”。你插嘴我就不说了。这就对了。这五个“我”都是诗人,而且是近代以来有代表性的诗人,代号分别是我一,我二,我三,我四,我五。你是第五个,就是我五。我说:我也是诗人,而且是有代表性的?这不算插嘴?钟说:可以不算。你现在还不是,但以后会是的。我问:那么前面四个人是谁呢?钟说:反正你也要去了,要进到他们的灵魂里面去了,告诉你也无妨。我一是徐志摩,我二是戴望舒。我问:那么我三和我四呢?钟说:以后你会知道的。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你也问得太多了。闭嘴。否则我就玩消失。 于是我闭嘴了。不是我怕谁。完全是出于好奇心。 然后,我看见了。我看见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但又确实见过,生活过。 脑袋上飘扬着金属片 193x年,我一(徐志摩)和我二(戴望舒) 我醒了。我真的是醒了吗?我怎么觉得我说的是反话?我仰面躺着,看着雾渐渐散去,露出天的蓝,蓝天上飘着一面旗帜,是一块不太大的漆着天蓝色的金属片。它插在我脑门上。它插在哪里?我的脑门上? 然后我感觉我在看着我了,在蓝天的洞里看着,我还越升越高了。我看见我的周围都是树和许多大大小小的残片,有的漆着天蓝色,有的露出金属的白骨色。是白骨色。而我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块残片倒到地上去了。我却一点都没有痛感。脑门上也没有血流出来。 我甚至看得很远,很远,又很近,很近,我到了一个四合院里,北京,是北京。门口挂着“新月社”的牌子。我看见了她,看见许多人围在她周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着:徽徽!徽徽也是你叫的吗?你还打她?打她耳光?我也打了过去,打的是他。可是他无动于衷。我认得他,他变成灰我也认得,梁思成先生,我没说错?有人在叫(这个人我也认识):醒了!林徽因醒了!他也叫:徽徽!你醒了!我看见你坐在椅子上,斜倚着。美丽的眼泪从美丽的眼角里流了出来。流得是那样的美,她的胸前躺着一张报纸,是北京的《晨报》,上面好大的标题写着:号外,诗人徐志摩横死山东。后来,说了好多油腻腻的安慰话后,他说:你别去了,你不能去。你好好休息。我马上就去,我去山东。然后我听到她弱弱的声音,看见她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穿过去,真的是穿过去的,我好想心痛,可是没有痛的感觉。我听见她的声音:帮我带一块飞机残片回来。声音有点嘶哑,可还是这么好听,悦耳,永远是她的声音。永远。 我又看得很近了。有人在叫“小曼”!那个该死的人在叫着,他叫翁瑞午,也是一个烧成灰我也认得的主。“你不能去!你去了救不活徐志摩,只能多死个陆小曼!你已经晕倒四次了!“小曼,我可怜的小曼!眉!四明邨,上海弄堂,小曼。可怜的小曼。我真不应该可怜她。可她就是可怜。 我是醒了吗?有人在叫我,应该是叫我,确实是叫我:“望舒!望舒!”他叫我望舒。我是望舒?难道是戴望舒?可是,我不是徐志摩吗?刚刚还是的呢。我到底是谁? 我睁开眼睛,我说话了:我在哪里?我是谁?你是,梁思成?不,翁瑞午? 我对面那个模糊的正在一点点清晰起来的人影说:你说什么呢,我是蛰存啊,施蛰存。什么梁思成翁瑞午的?你醒了就好。就好。 这个人影终于变成一个人,一个清晰的人了。确实是施蛰存没错。我说:我不是死了吗?难道你也死了,我们在第三世界见的面?他说:胡说什么,什么第三世界?又创造语言了,大诗人。我是施蛰存,你是戴望舒,你是未来的诗坛领袖戴望舒!我还想活个一百年呢!你也会再活个一百年的! 过一会儿,见我没有反应,他又说:别再做傻事了!命是上天给的。 我后来才知道,我戴望舒的终身好友施蛰存这番话应验了一半。他真的活了小一百年,一直活到21世纪。而我的活期还不到他的一半。 我真的活着。因为我感到痛了,是心里在痛。而且是酸酸的那种。蛰存扶我坐起来。我说,可是我什么也吐不出来,除了酸。蛰存说:那就对了,还有什么可吐的呢?你的胃和肠子都被冲洗了三遍了。 是四遍,旁边一个声音说。是女生,清脆幼小的声音。我脑袋一下子痛了起来,我说:雨巷?蛰存说,什么雨巷?还雨巷呢。 我说:绛年?那个声音说,是我。我是绛年。侬哪能了? 我想:侬哪能了?上海话,意思是你怎么了?我怎么了?我的话语里怎么一下子就冒出雨巷来了呢? 是的,她就是雨巷。我的雨巷,那把油纸伞。 我好不容易才把施蛰存看清楚了,从模糊的人影到清晰的人,现在才开始慢慢把他的妹妹施绛年往清楚里看。她还是一个飘着的模糊的人影,只是正在走向清晰。 我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我是为她死的。我真真的想死了。因为她那句话: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嫁给你,这辈子就算了,别想了。我说:那我就结束这辈子,争取早一点到下辈子。她以为我是说着玩的。她转身就走了,就在她家门口,轻飘飘的,天没有下雨,但她就象那把油纸伞,轻飘飘地走了,我的眼前的阳光全变成了雨,一下子就把我淹没了,乌泱乌泱的天。 她说:望舒,我答应你。她的声音象是被泪水腌过了的。她答应我?她真的答应我?我好象一下子就真的醒了过来。 你真的答应我?最后那句话我是说出了口的。她说:真的。我好象想要确认一下:你答应我什么?可是她已经转身了。不过,在转身走开前,她亲了我一下。好象想让我确认一下我真的活着。我刚要往生命里走的身体奇迹般地告诉我,我真的活着。象每次她亲我时那样地确认。 我想起来了,那应该是个梦。我说:徐志摩怎么了?没死?蛰存笑了起来:什么徐志摩,是戴望舒要死,没死成。 然后一个声音从门口飘了进来,是她的声音回来了,我转过头去,她的人和声音一起飘进来了:徐志摩死了!什么?蛰存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报纸。 我说:你先别说,我猜一下,他是飞机失事对? 蛰存说:是啊! 在山东,对? 蛰存说:对啊! 飞机撞在了山上,山上有许多树。 蛰存咽了一下口水:是撞在山上,报纸上是这么说的。山上应该有树。这没有写。 我听见他咽口水的声音了。我继续说下去,有一种残忍的劲头,我说:雾很大。 她说:你怎么知道的?这个问题是她,是绛年提出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他是替我死了。 她说:呸呸呸!这话可以乱说的吗?全中国都会来找你了! 蛰存说:你怎么会知道的?你喝了那瓶该死的虫药,已经整整睡了一天一夜了。 我想:我也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其实我何止是知道,我就是这么经历的。天!这是怎么回事?我也想明白。可是我想不明白。我努力地整理着思路。 一个叫戴望舒的人,一个写出诗歌《雨巷》而出名的诗人,他寻死了,喝了杀虫子的药去寻死,因为他想要快一点到下辈子去,因为这辈子他爱的女子不嫁给他,却说下辈子会嫁给他。 结果这个戴望舒没有死成,死的是一个叫徐志摩的人,诗人,写过《再别康桥》的大诗人。 这个小诗人变成了大诗人,从大诗人的身体里飘了出来,看到了两个女人在为他的死痛苦,痛苦得要死。 大诗人不想死,何止不想死,他就是奔着活得比美好还要美好去的,他从一个心爱的女人那里,背负着这个心爱的女人眼巴巴的凝视,去往另一个心爱的女人那里去。可是他却死了。 然后这个叫戴望舒的小诗人活过来了,他带着许多人还不知道的大诗人已经死掉的最新的刚刚出炉的消息回来了。何止是消息,分明就是感受。是一种感同身受的感受。又何止是感同身受。其实分明是自己的经历。 想死的活着,想活的却死了。而且在同一天,同一时刻。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啊?这还是我一直生活着的世界吗?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我头疼得要裂开了。我不想再想下去了。我看见了那条通往蓝天的通道。我想:我还是先回我的未来去。 于是我往未来去了,由我们的钟传送。在我的感觉里,这个钟就象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滚筒式洗衣机。我被飞速地甩着,身上我的时代的老坑(老坑是上海话,意思是洗澡时从身上搓出来的陈皮污垢,对了,北方话好象叫老泥)被飞速地甩掉,甩得一点不剩。到地方的时候,我既不是徐志摩,也不是戴望舒了。我很年轻,还被称为小鲜肉。 我叫小虾米。 第2章 树荫里的我 201x年,我五(小虾米) 钟的转动声从蝉鸣变成有节奏的嘀嗒声,还是很快。却慢了下来。我盯着钟看。我看见的全是树荫。 我是在树荫里长大的。那是无边无际的大山,据说一直延绵到金三角,到外国去,到了金三角,还往南延绵。这里全是绿的,绿得很密。大人说,这里是地球的断裂带,所以有很多温泉,也许是世界上温泉最多的地方,至少是之一(老和尚说地球北面也有地方温泉特别多的)。所以,我家的地势虽然很高(后来我知道那叫海拔),冬天也有很冷的时候,可是山谷里总是冒着腾腾的热气,把树林都熏得腾腾的。所有的溪流都冒着烟。烟变成云,云一会儿变出天空,一会儿变出大山,外乡人说这是一个神仙的世界。 可是我们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直到越来越多的外乡人到这里来,说是开发旅游资源。我们县很穷。可是我们村子和我们家脱贫比较早。至于为什么,这就留到后面再说了。 我们家姓夏,并不姓徐。可是老和尚说应该姓徐才对。我爷爷和爸爸都读过一点书,家谱更是背得烂熟,却也不去纠正他。村子里的传说我听说过,说是我们家是非法家庭,是婚外恋的杂货铺。他们说,大旅游家徐霞客确实来过这里,村子里好多家都有记载,但后来又走了。他走了后,我的太太太太奶奶就生下了我的太太太爷爷。太太太爷爷的爸爸是后来接管太太太太奶奶的(“接管”这个词是村子里的人看了许多年电视后学着说的),他跟着太太太太奶奶姓夏,所以太太太爷爷及其后代都姓夏。村子里的人说太太太爷爷的爸爸是赘婿,也就是说是把自己的姓丢掉去姓婆娘的姓的人。村子里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说好几家的家谱里都这么记着。 小圆子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他家的家谱里也这么记着。我让他把家谱拿给我看,他说他自己也没有看到过,他爸爸管得很严。他说:你叫小霞,就是因为你是大旅游家的孽种的孽子孽孙。我说,你们家的家谱怎么会记着别人家的事?他说不出来了就摸自己的脸,他总是摸他的脸的左边,好象那里长着什么草。然后他说,你去问你爸爸。 爸爸不理我。他很少理我。还是妈妈后来悄悄告诉我的。妈妈还告诉我说,老和尚第一次到我家来喝茶时说,听说我的名字是霞光的霞,就有些惊讶。老和尚说,他是个男孩子,为什么叫这么女孩子的名字?我爷爷指着我爸爸说,让他说。我爸爸板着脸说,明明是你给起的。老和尚说:没关系,名是空,姓是空,一切皆是空。爷爷站起来,躬着腰说:多谢大师指点。 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就经常带我到老和尚的小庙里去。后来爷爷走了,爸爸不去那里。他不喜欢老和尚,有人说起老和尚,他就哼,哼的时候眼睛就瞟着妈妈。妈妈就把头低在那里,不声不响。妈妈低着头的样子特别好看,脸上还开着红红的花。 后来我是跟小圆子和小木头去老和尚的小庙的。小圆子生于2000年,他爸爸就取0的形状叫他汤圆。他和他爸爸都姓汤。小木头生于2001年,他爸爸学小圆子的爸爸,也取形状,取1的形状,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古木。他和他爸爸都姓古。我比小圆子小两岁,比小木头小一岁,生于2002年。所以他们一开始不叫我小霞,而叫我千年,根据也是我出生年份的最后一个数字。因为他们在书里读到过“千年老二”这个成语,把“老二”省了,就成了千年。听着倒是挺文气的。 老和尚的小庙真的是够小的,一共就一个不大的大殿,紧靠着山壁。旁边有一排三间房子,一间住着老和尚,一间住着小和尚,还有一间是厨房和放杂物的地方。有一条一年四季冒着热气的小溪从旁边岩壁那里流出来,绕过大殿前面时注出了一个潭,然后从另一个角落流下山去。 老和尚成天愁眉苦脸的,可是一看到我们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全部变了形状。这就是老和尚笑起来的样子。尤其是看着我的时候。他喜欢摸我的头。他从来就不摸小圆子和小木头的头。只摸我的。就象我的头上总有什么脏东西要抹掉那样。小圆子和小木头说,那是在给我开光,我需要不断地开光,因为我太二了。 我说:我们叫你二灯大师好吗?老和尚就哈哈大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笑着。他说:好!好!我们都二。千年老二,好!好! 我们叫他二灯大师,是因为那些天电视里正在播放按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新改编的电视剧。老和尚说:射雕英雄传,我知道。电视我没有看过,可是书我知道。那里有个一灯大师对不对?我们也哈哈大笑。我们笑得一定很假,很傻。他说:二好!好!千年老二,好!好!他对小和尚说:放桌上。小和尚就把茶水放在了桌上。其实小和尚给老和尚端来的是茶,给我们端来的是白开水。老和尚说过,我们太小,喝茶还不太好。 其实小和尚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也许就一样大。其实这个庙里只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听说小和尚还是老和尚捡来的。我问二灯老和尚:听说这个庙是你盖起来的?老和尚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他说:传闻有误。这座庙是本来就有的,我来的时候,这里就有这个破?。其实是政府把这个庙修复的。政府让我当和尚,我就当老和尚了。 我们脑袋还刚刚比八仙桌高一点的时候,二灯老和尚(那时候他一定还没有老,其实现在也不老)就给我们背诵诗歌,都是古诗,什么床前明月光,什么鹅鹅鹅。弄得我从小对数学就没有兴趣,一上语文课就满脑子的鹅啊鸭的,特别的童话。 跟每天一样,我是闻着香气醒来的。我总是觉得香气是从我的嘴唇上升起来的。可惜没有证据。因为我醒来的时候,格格总是在上方,床边,将近一米高距离半米远的地方说着:起来了,小虾米,洗脸吃饭,然后去捏脚。 格格是按摩房的老板娘。我不知道她多大年龄,只知道她声音挺好听的,带着一种成熟的韵味,一种特别的飘,在每一句话结束的时候都会飘一下子。我只能用这个“飘”字,因为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字可以用来形容。从二姐带我到这里来后,我就没有看到过她。其实我什么人也看不到。到上海来之前就看不到了。但我能听到声音。格格是她让我这么叫的,她叫店里的人都这么叫她。我始终不知道她的真名实姓。有一次她跟我说(她说的时候也摸着我的头。怎么她跟老和尚一样,也喜欢摸头的),她其实是北京人,是漂到上海来的,然后就不想走了。她说,她其实是旗人(她喜欢说“其实”,弄得我也动不动就“其实”一下子),是正黄旗的,真的应该是格格。格格,你知道吗?就是公主的意思。她以为我是大山里来的,什么都不懂。我也不说我知道。我只说知道了。她又摸摸我的头:小虾米乖,真乖。 她是我的老板,但也是我每天最后一个顾客。她就睡在我隔壁的房间里。每天晚上(都是下半夜了),她点完账上楼来,都要我给她捏脚。我捏了一天的脚,香的臭的,软的硬的,平滑的粗糙的。然而一摸到她的脚,我身体就会有感应。我对自己说,那是因为她的声音好听,或者因为她的脚特别嫩,或者是因为我想起了我的小鱼。说不清楚。也没有清楚的必要。先不说小鱼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去说。 一天过去后,我又对着那个钟了。老和尚送给我的礼物。没有更好的礼物了。它给了我瞎子生涯以超越明眼人的生活。超越所有明眼人。我盯着钟声看着,等待着那蝉鸣。 可以开始了。我想。我有些迫不及待。 第3章 悄悄的我走了 192x年,我一(徐志摩) 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部小说的第一个我,我叫徐志摩,代号我一。我出生在海宁硖石一个商人家庭,父亲是商会会长,也就是说,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因为不是每一个商人都能当会长的,而当商会会长的必然是商人。而我就是现在说的富二代。 我从小写得一手好文章。一篇文章被浙江都督的秘书巡视学校时视为至宝,这位秘书叫张嘉璈,是幼仪的四哥,他听说我父亲是商会会长,便托人上门说媒。会长大人别提多高兴了,用现在的话说叫官商勾结。于是我就被定了亲。那是父母之命的年代(其实有母亲什么事?只是被告知一下而已)。为了跟幼仪办婚礼,父亲甚至命我推迟一年去别人怎么也考不上而我一考就考上了的最高学府北京大学读书。我跟几千年来的王志摩李志摩方志摩一样,就那样被推上了情的断头台,被送上了所谓家的驿道,被父命,被门第。 婚后,我到了北京,在幼仪二哥张君劢举荐下,得以拜清末民初的大名人梁启超为师。之后,我赴美国留学,轻而易举地拿下学士和硕士,却因着迷于英国哲学,着迷于一个叫罗素的哲学家,抛弃了唾手可得的博士学位,转赴英伦。 一切从那里开始,从那里开始拐弯。我在英伦他乡见到了在北京蒙有一面的林天民,被他那在北京见过却由于其幼小而没有印象的女儿林徽因迷住了。把一个在传统里闭着眼睛过日子的青年迷成了追求爱情的人,把一个想着继承祖业的政治学和经济学学生迷成了诗人。就是这么简单。爱情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东西。 扯远了。接着说下去。 那些天我一直在空中飘着,时而在我的皮囊的上方,那被抬起被运送被覆盖被更衣的皮囊,时而却也在北京,陪伴我的徽徽,抽打我的情敌梁思成。平时我不会去打他,这会儿我一个劲地打。可是他永远无动于衷,只是有时会去关一下窗,把明明关好了的窗打开再使劲地关一遍。他以为那是风。我想笑,却笑不出声来,表情也是笑不出来的。我笑不出来,也是因为可怜徽徽的脸,那都有些肿起来的脸,那么娇嫩的脸也被眼泪洗肿了。我心疼,可是也疼不起来。 最终我还是去了上海,许多人都去了上海,还有许多花篮和挽联。有蔡公元培写的怎么也是个诗,横竖也是个死,有黄炎培写的卅年哀乐春婆梦,留与人间一卷诗。所有报刊都连日发表悼念我的文章。有人称我为中国新诗第一人,或者诗坛盟主。我飘到你们上方了呢,却终于想起来给我一些个头衔了。不觉得有点晚吗?为什么不在我活着的时候给,至少让人看得我接到这个头衔的表情? 最令我感动的是上海,殡仪馆外,那些进不去的、之前几日已排着长队或挤成一片的年轻的人们,他们反复地念着,声音是那么整齐: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几千人的声音,却是那般整齐。我多想流泪,却流不出来。天空居然没有一丝云彩,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许多人把我这首《再别康桥》称为当今天下第一诗,从而引出我这个当今天下第一诗人。然而,就在那几天,或者说从那几天开始,这诗研就局部地变了味了。有些小报已在“探讨”我跟徽徽是否发生过肉体关系,而且偏偏要从我的所谓第一诗里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本来大家都知道这首诗。可是为了说明问题,我还是重新发布一下: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那榆荫下的一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柔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说起那些小报的“探讨”,我举几个例子。比如,有的说:夕阳中的新娘,新娘这个词说明了什么?有新娘自然就有洞房,有洞房就有圆房。有的说,波光里的艳影,艳字用得蹊跷,而且恰恰用在波光里,这个波光又是什么,床第的波动?有的研究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软泥是什么,青荇又是谁(注意,不是问是什么,而是问是谁),招摇意味着什么,是否是挑逗?为什么是油油的,而且还在水底,在什么水的底下? 这世上就有这么混蛋的人。我真想骂人。你们为甚么就不当面问我,在我活着的时候?不敢? 如果要用花来比喻女孩子,我说徽徽是白玉兰,洁白的,鲜嫩的。当我在伦敦林天民住处见到她时,当时我跟她爸爸正聊得兴高采烈,她一下子就走了出来,我一下子就哑口无言了,直到天民叫我。后来他说他叫了三遍我的名字了。 百里叔蒋公说得好极:毛头小姑娘大起来是很快的,尤其是海风一吹,欧洲物质文明的环境里一住,看她像春光里的花苞经过一阵和风,经过一阵阳光,经过一阵雨露,开了,开了,天生存的尤物,到世界上来找美的,找情的,恰巧遇到了志摩;好极,好极。 我是后来读到百里叔这些话的。这话直往我心里去。经常往我心里去。也让我想起法国大诗人雨果在《悲惨世界》里对珂赛特的描述。珂赛特在冉阿让的眼皮底下,忽然有一天被“叔叔”冉阿让发现了,那种少女的突然长成。而徽徽的这个过程似乎在瞬间就完成了,真的象是跟海风相关。 第4章 康桥星辉 192x年,我一(徐志摩) 是在北京,北京的她,后来我想起来了,林家有女初长成。我真的没有印象。那点印象早被吹飞在太平洋的海风里了。我问过她,在她的伦敦闺房里:那时的你好象是甩着两根小辫子的?两根短短的?她红着脸一笑,志摩哥好记性。我加了一句:短辫子的苞开出来便是短发的花了。她的脸更红了一些:志摩哥好有趣。 我常拉着奚若去林天民住处。第一次,从那里出来,奚若说:原来我是你的替身呀。我说:你要把自己想象成孙悟空,分身了的,一个你在这里聊天,另一个你在那里聊。 下回,他还是跟我到林天民住处去。每次我都要带一盒巧克力给他,是他最喜欢的cadbury。然后,在天民叔的宴会厅里坐了一会儿后,我就说:我出去一下。我就拐个弯,打开了通往外面马路的大门,把门把拧得好响。然后我使劲踩着地面。再然后我再走回房子里,轻轻地,悄悄地,就象我在后来的《再别康桥》里写的那样,悄悄地又走了进去,把门关得山响。再悄悄地拐个弯。她,徽徽的门是虚掩着的。从第二次开始,只要她听到大门的门把声,就把门虚掩着了。然后我就把笑得直颤的她抱住了。 有一次,徽徽问我:那天你们在桥上站了多久?我说:哪天?她说:就是下大暴雨,一只落汤鸡变成两只落汤鸡,两只鸡到暴雨里去看彩虹那天。 是源宁告诉她的。那天,那个暴雨真叫暴,我却奔出门去。奔出去,用后世的话说,我秒湿了。这只落汤鸡本来是向她的住处奔去的,但它却想到(它居然还能想到。这让我至今仍然惊讶),这雨太大了,徽徽要着凉的。于是这只鸡就去了源宁那里。源宁惊讶地看着鸡,叫它快进去。鸡说:快走,到桥上去。源宁说:到桥上去干什么?鸡说:看虹。 我是拽着他走的。我说:要什么伞?这才有劲。走啊。巨大的闪电划过天空,然后是一串几乎不想停下来的雷声。 我说:看到了。两道彩虹呢。徽徽就笑了。我说:真的。一道是你,一道是我。她笑得更开心了,笑到了我的身上,把心开在了我的胸口。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我说:因为我是另一道彩虹?我也抱住了她。 有一次,仍然是拿了我的cadbury巧克力的奚若陪着天民叔聊天,我让门把发出大大的响声走了出去,然后推开虚掩着的门重新走进去。然后是直接遭遇了天民叔的微笑。面对着面。天民叔说:是忘记什么了吗?我说:好象是的。我呆在那里,看着天民叔返回客厅的背影。然后看到那边那虚掩的门开了,一只可爱的熟悉的小手向我招着。 徽徽那天,在笑完笑畅后,说:我爸早就知道你这套啦。昨天他跟我说:他也挺喜欢你的。可惜你毕竟是有家的人。我对爸爸说:我当他是哥哥。 那天,我们谈到了幼仪。徽徽说:你不能两个都要,我可不当妾。现在也不能三妻四妾了。我说:我怎么会让你当什么妾呢?我会解决这个问题的。我的心要的是真正的爱。不是真正的爱我宁可不要,永远不要。 从那天以后,我就不再把那门把拧得巨响把那门关得震动全楼了。天民叔对我仍然是那么亲切。好几个晚上,从徽徽的房间出来,奚若先走了,我会跟天民叔聊到后半夜。或者说,聊到鸟叫的时候。我们聊东北,聊英国法国日本,聊巴黎和会。那些天,那些时候,我总觉得我的心有两种跳动,一种是激烈的,另一种却是温柔的,象是激烈的那种跳动的回声。 从志摩哥到志摩,其实也就是短短几天。在康河上的星辉里,我撑着篙,我们到了夜晚的河中央,两边大学房子里稀稀照来的灯光下,融合着天上点点的星光,她一身浅蓝的衣衫飘得我,没法说了。形容不了。她告诉我她去了一个朋友家,她的那个女孩子朋友,英国女孩,跟她说,她正打算离婚。我脱口而出:理应如此!然后我才去想,为什么徽徽对我说这些。然后我的心就跳得更激烈了。本来就已经够激烈了。然后我就把她拥在了怀里。她就贴在了我的心旁。两颗心对称地跳动着。一左一右,一右一左。 读到这里,也许又有八卦的人或报刊会提出无聊的问题,比如,你们是怎么贴着的,有布的隔离不曾?我呸!我偏不告诉你!其实,这重要吗?重要的是两颗心是贴着的,不是两个胸脯或乳头,而是两颗心。 然后我就做了中国离婚史上第一人。中国几千年了,居然没有离婚一说,有打入冷宫的的,有休妻的。也就是说,男的可以不要女的,女的不可以不要男的。离婚是对男女双方的尊重,对感情和爱情的尊重。我是这么认为的。适之(大名胡适,你们应该都知道的)完全同意我的观点。那天我说:你是中国的大伟人了,文化革命之父了也。你开创了白话文和白话诗的新时代,也参与了对三纲五常的造反。适之一反嘻笑的常态反应,板起脸对我说:应该说是我们俩。就诗而言,是我提出用白话写诗的,我也出了个《尝试集》,但我的诗不足道,只是尝试,真正把白话诗写成人见人爱的物件的是你,至少是你把新诗这个东西推到了顶峰,至少是当下的顶峰。我有谋,你有勇。我是搞理论的,是军师,你是上阵的,是将军,大帅。而在男女情爱方面,你更是成了中国离婚第一人。前无古人,可谓开创了历史。 我们当时哈哈一笑,就当各自接受了对方的吹捧。后来有些人称我为渣男,到了未来的今天仍然不时会有这么称呼我的。这都无所谓了。我要说,有一点是我一直引以为自豪的,的确如适之所说,我是开创了历史的。新诗也好,离婚也好,到了未来的今天,那都已经是被广泛接受的了。这总没有说错? 我在康桥或者剑桥(别人译成剑桥,独我称它为康桥)的农舍外面,看着遍野的牛群羊群在夕阳的雾霭里涌来,那种辉煌的壮丽醉了我。对,就是这个词,壮丽。我新生的爱就是,壮丽。那种灌得醉我的壮丽。我可以说是醉熏熏地回到农舍里,醉熏熏地对幼仪宣布,我要离婚,按西方的方式。没有机构办手续没关系,我们可以先签约,然后登报声明。真的可以说,我那天就在一种醉熏熏的状态。我在英国整个就处于醉熏熏的状态。是醉熏熏给了我勇气,让我去拥抱和亲吻,也是醉熏熏给了勇气,让我去告别不爱。 说完,我转身就走了出去。我甚至没有来得及收听幼仪的哭声。我知道她会哭的。可是我相信她,她是一个新女性,甚至是那时难得的拒绝裹脚的女子。她会懂的,什么叫包办婚姻,什么叫自由爱情。 幼仪被她二哥接到柏林去了。我真心感谢她的二哥。他甚至宣称,孩子不要打掉,我来养。这是个伟大哥哥。 我父亲宣布跟我决裂,断绝父子关系,切断一切经济往来。这我能理解。几千年来,又有哪一位父亲经受过这个。虽然这只是一切的开端。但这是个开端。 然后,幼仪在柏林跟我签了约。说实在的,虽然我没有爱过她(这当然也是我后来才发现的),可是我真心钦佩她。这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她是坚强的,也是新型的,独立的。伟大的女性是拿来钦佩的。可惜离爱有点遥远。 可是她走了,她却也走了。徽徽和她的父亲一起回中国去了。有了徽徽,我才发现我还没有爱过。于是我开始爱了。可是她也走了。 后来有一种说法叫先结婚后恋爱。用在我身上特别合适。但我结婚是跟一个人,爱却是跟另一个人。 我也该走了。那是我第一次挥手。但这不是最后一次。 我该把话题交给未来了。是你还是你? 第5章 涌向晚霞和星星的家乡 201x年,我一(小虾米): 等到钟的蝉鸣声变成啄木鸟敲树的声音,我们大山里的那种真实的蝉鸣就响起来了,铺天盖地的,陪伴着我童年的每一个夏天的那种。不时会有鸟鸣婉转地响起,好象要打断蝉鸣,却怎么也打不断。绿得很呢。老和尚说的,知了叫起来是绿色的,小鸟的叫声是彩色的。老和尚的话在我当时听来是禅机,现在想想好象更是诗。 第一次她没有来。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她,当然也不知道这个胖大叔有这么一个女儿。第一次来的是她的爸爸。她爸爸的到来是我们这个小山村里从来没有过的风景。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我知道,有人说这样的阵势叫前呼后拥。总有上百人。也许只有几十人。可村里人,老人小孩都跟着了。乌泱乌泱的一片,把街都塞满了。 这个阵势走走停停,好半天才到了我们家门口。村长对我爸爸说:这位是于老板。他手指着这阵势里面最胖的,也是唯一胖的那位。然后说:这位是陈县长,这位是汪镇长。我总算是读了书而且还在读书的,知道县长比镇长大,镇长比村长大。否则,我一定会以为村长比镇长大,镇长比县长大,因为村长最老,镇长比较老,县长却是最年轻的,可能也就三十来岁,看上去比大哥还年轻。大哥是我堂兄。 然后这个阵势就涌进了我的家了。前面,我一直在家门口看着,这个阵势到每家门口停一下,一家也没有进去过,可到了我们家就进去了。当然不是全体都进去。进去的就那么几个人,最年轻的走在最胖的旁边,跟着他们的是中年的镇长,跟他并排的是最老的村长。 这个最胖的从一进门就开始大呼小叫,几乎就没有停过。嚯,雕梁画栋,嚯,里面还有个院子,嚯,这院子好看,嚯,这房子很老了。接下来还有很多个嚯,只是我没记住都是嚯的什么,或者说没听清。也没打算听清。 这些人在我家前厅里坐下了。胖的那个,年轻的那个,年纪比较大的那个和年纪最大的那个,再加上我的爸爸。我和小圆子和小木头,还有好几个比我们更小的小娃子小妹子把门框塞满了听他们说话。先是胖的那个问东问西,我爸爸答东答西。我听到我爸爸说我祖上曾经当过县太爷(胖的那个又嚯了)。我听到那个比较老的说,听说你们家是徐霞客的后代(胖的那个又嚯了,这回嚯得特别响。不过他一开始没嚯,听解说员说徐霞客是中国古代最有名的旅游家,他才嚯的)。我爸爸说不知道,没听过什么客。年轻的那个说,老爹,不要有顾虑,于总是来给大家脱贫的。我爸爸说,脱什么?我们身上就那么两件衣服。年轻的说,把你们的贫困脱掉。爸爸说:把我们脱掉?我知道爸爸在装糊涂。他也是读过书的人,至少小学是毕业了的。 年轻的那个解释说,于总于老板要把你们整条街都买下来,打造旅游古镇。胖的那个说:你们家是重点。你们家的房子是这里所有房子里最好的。爸爸说:卖给你们,我们住到哪里去?胖的说:会给你们足够的钱的,你们可以在村边上盖新房子,别墅。爸爸说:什么树?让我们当猴子?把我们当猴子耍? 我们哪里也不去。这话是从另一边的门框那里发出的。爸爸说:这是我妈。胖的和年轻的和年纪比较大的和年纪很大的都站了起来,有的叫妈,有的叫奶奶。我们这边的门框里就全部笑了,小圆子笑得最响,小木头笑得最怪,小娘子笑得最尖锐,还有比我还小几岁的小梳子,她笑得,却是没有声音的。 胖的那个于老板于总第二次来的时候,只带了十来个人。年纪轻的那个没来,年纪比较大的镇长和年纪最大的村长还是跟了进来。这十来个人里面有一个最显眼,因为她是一个小姑娘。说是小姑娘,其实跟我们几个差不多大,梳着两根小辫子。于老板说,这是我女儿。爸爸说:有点象。我们又在门框里笑了。小圆子说,哪里象了?当然,他的音量只是给我们听的。我也在想,完全不象。首先,小姑娘一点都不胖,第二,小姑娘一点都不难看。第三,小姑娘眼睛一点都不小,滴溜滴溜的,灵活得很。每一点都跟于老板相反。 这就是我说的她了。于老板允许她跟我们出去玩,我们就认识了。 她说她叫于笑语。我说,真好听。我赶紧解释,我说的是你的名字。其实她的声音也好听,笑起来却象个小母鸡,咯咯咯嗒。小木头发现了问题:小鱼儿,那是男孩子的名字啊,你们看过《绝代双骄》吗?你们两个人真好玩,男的名字是女的,女的名字是男的。小圆子却有别的发现:哈,你是小鱼,他是小虾。小鱼小虾,哈哈哈哈。后来他们见到小鱼(我们后来都叫她小鱼),就小鱼小虾的叫,再后来干脆叫臭鱼烂虾了。小鱼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看着我说:烂虾。我瞪了她一眼,说,人家说的是臭鱼烂虾,她就脸红了,好象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她脸红了,我的脸也热了。可是她过一会儿又说了:臭鱼烂虾,哈哈哈哈。 小鱼第一次来,我们带她到村头的热水塘去。那里周围都是树,树后面是山,很高的山,绿的。热水塘的水真的是热的,腾腾地冒热气。那时候那里什么也没有。后来,游客来得多了,那里立了一块石碑,刻上了这样一段话,这段话我都背下来了:小水这左右,泉孔随地而出,其大如管,喷窍而上,作鼓沸状,滔滔有声,跃起水面者二三寸,其热如沸,有数孔突出一处者,有从石隙一处者,有从石窞中斜喷者,其热尤甚。这段话后面写得大大的:徐霞客记于1639年4月27日。小鱼对这个热水塘特别感兴趣,以后每次来,都要脱下鞋袜,小脚丫子伸进去泡着。这时候,我也把我的小脚丫伸在热水里泡着。我喜欢坐在她旁边斜对着她的石头上,喜欢看着的她的小脸蛋在霞光里灿烂起来。 小鱼第二次来,我就带她到山上去了,也就是说,到老和尚的那个小庙去。那次小圆子们没跟着。看到那个小庙,她就清脆地叫起来:真漂亮啊!以后这两个地方,热水塘和小庙,都是她每次来必到的地方,当然,每次都在我的陪伴下。小圆子他们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 老和尚显然也很喜欢小鱼。因为他摸了她的脑袋。我从来没有见过老和尚摸过除了我之外的第二个脑袋。我说:二灯大师给小鱼开光喽。小鱼傻傻地笑着。不过,两三年后,老和尚就不摸小鱼的脑袋了,只摸我的。我私下里问过老和尚我的这个发现,老和尚说的话有点莫名其妙:小姑娘会长大的。 每次到小庙那里去,老和尚都要考较我的诗词。这回,尽管小鱼在场,老和尚还是没有忘记问我的功课:小霞,《蜀道难》背下来了吗?我说,记住了。他就说:背背看。于是我就开始摇头晃脑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小鱼笑得前仰后合。我就停了下来问她:错了吗?她又笑了半天,然后上气接上下气地说:你的样子!我笑的是你的样子!摇头摆脑的样子。老和尚也咧开了嘴:这可不是我教他的噢。都是电视剧造的孽。 小鱼问道:二灯大师(老和尚开心地笑了),你特别喜欢诗词?老和尚答:是的,在这世外之地,有诗词伴着老僧,更能增加参禅的韵味呢。小鱼再问:大师自己写诗吗?老和尚说:偶而为之。小鱼问:可以让我们拜读一二吗?老和尚眼睛一亮:“一二”,看来小姑娘有些底子的呢。 然后我第一次见识了老和尚的诗,而且第一次知道原来老和尚普通话发音特别标准,岂止是标准,他的朗诵水平至少是中央电视台一级的。我说至少,那还是谦虚的。老和尚的诗是一首七律:菩提有树生他处,明镜高悬林海平。领遍人间三世雨,拾回天外一弯晴。松风入耳金鱼响,溪水沾衣铁鼎鸣。落魄失魂心已固,崎岖山路最轻盈。 我们俩就拍红了我们的小手。我说:大师,真好!小鱼也说:真好,大师! 大师说:小鱼,看来你也喜欢诗歌啊。小鱼说:我喜欢现代诗。大师摸了摸她的脑袋:真好!能发表一首吗?老和尚说“发表“。后来我想,就这么一个词,就说明了老和尚是出口成诗的高人呢。 小鱼说:瞎写的。拿不出手。然后在我们较长时间无语和注视的情况下又红了脸蛋。然后说:我想想。然后她也念了一首。她的声音真的好听。她的诗是这么写的: 飘飘的夏天已经过去\/可是洁白依旧在扬扬\/秋天那变幻色彩的翅翼\/阳光中闪着童话的光\/\/闸门开启,涌出积了一夏的溪水\/群峰下那五彩的歌唱\/玉的沉思无边的向往\/\/是我吗?在这溪水中\/跳跃着被推动着\/涌向晚霞和星星的家乡 我使劲地鼓掌,老和尚捻着胡子直点头。老和尚说:好!浪漫!女孩子味实足!中国又要出女诗人了,可能是了不起的一位。小姑娘很有写诗的天赋噢,要写下去,一定要写下去。 我想起的是另一个问题:你读的是女子中学?城西女中?她点点头:是的。这首诗的题目就叫《女中放学》。我说:我在城南初中读书,我们学校很近的。她说:我读的也是初中,我们学校也只有初中。 老和尚看看我,再看看她,呵呵地笑着。然后大笑了起来。她的脸又红了,应该是察觉了自己的话里有病。可是我的脸也跟着发热,这就有点不可思议,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 跟她一起下山时,我想,我也要写诗。我是第一次有这个念头的。尽管我一直在跟老和尚学诗词,可是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要写。而且,我想,要写我就写现代诗。群峰下那五彩的歌唱。真好!太美了! 第6章 她飘过,象梦一样的 192x年,我二(戴望舒) 虾米小弟的钟既然转到了我这里。就我来说几句。 我也得自我介绍一下。当今这个时代,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得我,虽然认得我的人在不断地增加。 我叫戴望舒。我比本小说里的另一个我“我一”志摩小八岁,生于世纪之初。我生在西湖畔的人间天堂杭州,志摩生在海宁,可以说是邻居,不算太近,但肯定不远。我的家境是不错的,所以父亲可以先后把我送入学费昂贵的鹾务小学和宗文中学。宗文中学的校长是古板的复古派,禁止学生读小说,更禁止西方现代派文学,全部的中文课都是用文言上的。我从写格律诗开始,却渴望了解世界,了解最新的世界文学,尤其是法国的现代派。可以说,是古板的学校禁出了我的兴趣,禁出了我终身的依傍。 我跟诗人出版家施蛰存是同学,一生的好友。进入大学后,还跟女作家丁玲为伍过。跟许多江浙文人一样,我是在上海发展的。我上的大学先是“南黄浦,北上大”一说里的上海大学,说是全国最革命的大学。管学校的瞿秋白、邓中夏都是中共的,且是领导级的,张太雷、恽代英、任弼时等教师也都是中共中坚。当然,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他们背后的身份。 因为太红,上大被关闭了。因为被红色感染,也会红起来,之间我甚至进过监狱,出了监狱后还被通缉。然后我转入了震旦大学,中国第一所大学。由于我爱法国现代文学,我便选择了法语为专业。那时我开始写现代诗了。一发而不可收拾。 志摩去世后,我被称为他的衣钵传人,很快被捧上了中国现代诗盟主的位置。捧我的首先是蛰存,但他说他不是胡捧的,甚至不是捧,甚至只是顺手推了一把。别人也几乎没有异议,甚至也都跟着这么说。 我的经历是苦得很的,在法国读书被开除学籍,在中国进过两次监狱,丢过三位妻子,甚至被称为民国绿帽王。我的文字经常有“甚至”二字,因为我的甚至真的很多,太多。包括我的相貌。有诗友把我活脱脱写成了《水浒传》里的李逵:皮肤黝黑,五官端正,个子高大,身体强壮。年轻时,我更是为自己的相貌愁苦,甚至有些自卑。小时候生过天花,脸上留下了斑点,虽然颜色很淡,却长期受到嘲笑,甚至被看不起。其实,放到几十年后的我四我五的时代,这东西跟二八芳龄的女孩子脸上被称为雀斑的东西差不多的,在没有肤色或者说肤色透明的西方女孩子脸上长着甚至被视为迷人。但那时候可不行,尤其长在男人的脸上。轻则被说成装饰趣味,重则被直呼为麻子。 有人说我更象李逵,不象诗人。可我偏偏是了,而且被奉为那时最大的诗人之一。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似乎重新又在回到这个位置上去,甚至是一直到今天为止的最大,更甚至“之一”二字也有被删除掉的趋势。 外传到此为止。言归正传。 我从死亡里回来,无论是志摩的真死,还是我的假死,反正我是回来了。回来后的我,先是把蛰存看成了梁思成,继而把绛年叫成了雨巷。 我把绛年叫成雨巷,因为我真的看到她就会想到我的成名诗《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撑着油纸伞\/像我一样\/像我一样地\/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又惆怅\/她静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她飘过\/像梦一般的\/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像梦中飘过\/一枝丁香地\/我身旁飘过这女郎\/她静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飘过\/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就是因为她,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我写下了这首几乎不朽了的小诗《雨巷》,我也从此被称为雨巷诗人。 十七芳龄的她,忽然地就在我面前绽放开来了,开得是那么幽怨。也许幽怨的不是她,是那连绵的雨,那古意盎然的小巷,是那小巷里裹着我,浸泡着我的味道。那是在松江乡下的小镇仓城县府路(后改名云间路)20号俞姓房子里,那些天,我为了避难住在了蛰存在那里的住所。蛰存的爸爸是开厂子的,颇有些钱,他家那房子也是宽敞的,有许多房间。在一间里,就住着她,跟我的房间是对门,中间隔着一个院子,院子里正是开放着丁香。 以前我也见过绛年的,在杭州。可她那时还是含苞的,含得那么不起眼。可我现在,在我打开房门的时候,她也正好打开房门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丁香,不是院子里的丁香,而是那门里出来的,我觉得我不是闻到那味道,而是看到的,当然也闻到了的,用现代的话说,那是一种立体的感官体验。那味道是淡淡的,悠长的,但就是那味。她对我笑笑,甚至叫了我一声望舒哥。等我想起回答一声哎,等我说出这一声哎,她已经拉开大门,吱呀地关着。撑着油纸伞。 第二天,我在窗前,站到脚都酸了,才奔到门前,在对面那门还没有开足时。她边开放着边走了出来(至少我的感觉里是这样的),一身湛蓝色的,撑开了油纸伞。这回我的“哎”跟她的“望舒哥”完全是同步的,应该说,是跟第一个字“望“同步。引得她笑了起来。 我帮她拔出门栓,拉开吱钮响的木门,她又对我笑了笑,说:谢谢望舒哥。然后她说,在下雨呢。我就站住了。虽然是绵绵的细雨,可院子里那慢慢走过去的(得符合她的节奏)几步路,我身上已经湿了很多了,胸前,肩膀上,当然首当其冲,成语就是这么说的。我的首,白话叫脑袋,或者说脑袋上的头发都在往下流着水了。我看着她婀娜着娉婷着在雨中走出去,在小巷里,往大仓桥的方向。我眼里全是幽怨的雨,全是幽怨的她,幽怨的伞,鼻子里咽喉里全是一股丁香的淡淡的香味,全部都是朦朦胧胧的,朦胧到全身去的那种。 第7章 红宝石般晶耀的嘴唇 192x年,我二(戴望舒) 回到房间,我就写下了《雨巷》。是一气呵成的。是意犹未尽的。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这个意犹未尽,未尽了一辈子。甩都甩不掉。我真的甩过了,甩了很多次,用我不长的一辈子去甩。我后来的诗集里都把这首诗删除了。可我就是没甩掉。只要一下雨,无论在上海,在里昂,巴黎,或者在香港,只要一下雨,我就想起油纸伞,想起那条古意斑驳的小巷。只要看到女孩子,我就会想起那太息一般的目光,象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不光是我,后来我读到一位诗人的一段话,他说他恨透了我了,只要想到江南,见到下雨,他就会想到一个叫戴望舒的人写的《雨巷》,他就写不出另样的描述来。其实我也恨自己,我后来努力去写时代的悲怆,写祖国的创伤,可到头来我还是雨巷诗人,《雨巷》还是被视为我的代表作。甚至是中国现代诗的代表作。 平心而论,绛年并不是幽怨的,她的目光并不是太息一样的。那或许真的只是我心里筛出来的样子。她甚至很阳光,尤其在太阳出来的时候。 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在小巷里等到了她。我花时间研究了她的出行返回规律,终于被我等到了。她说望舒哥,我说绛年。她说,你出去?我说,也就散散步,活动一下筋骨。她说再见,我说,她走了好几步后我才终于说出口:一起走走吗? 她回头给了我一个丁香一般的(我也不会别的形容了)微笑:去哪里? 于是我们就有了第一次的散步。然后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更多,乃至无穷(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也许)。 然后她就把“哥“字去掉了,当然是应我的请求。我们走到大仓桥上,看河水,看摇橹的船,拉网的渔民,我们走在小巷里,说着今天天气真好,今天太阳真旺这样的话。当然也说到了她上的学校,我上过的学校。 是她先吻我的。等我想起回报的时候,她已经跑远了。然后就有了绛年跑望舒追的第一次,然后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穷(当然是我的希望),我觉得几十年后流行于世的女跑男追全是绛年跑望舒追的模仿,翻版。然后就跟几十年后的故事一样,女孩子总是先跑不动了,被同样气喘吁吁的男孩子抱到怀里。全是一个版子刻出来的。然后就有了嘴唇对嘴唇,西洋式的。她是个现代的女孩,她读的西洋式的学校,所以她有西洋式的追求和西洋式的接受。当然,这一切都是在观察过环境后做的事情。仓城是乡下小镇,人很少的,平时走在街上的人就更少。她的嘴唇被我写到了诗里,也算是给这嘴唇建立了一个永恒的纪念碑了,这首诗叫《路上的小语》: 给我,姑娘,\/你的像花一样地燃着的,\/像红宝石一样地晶耀着的嘴唇,\/它会给我蜜的味,酒的味。\/——-不,它只有青色的橄榄的味,和未熟的苹果的味,\/而且是不给说谎的孩子的。 我们甚至跳到了渔民的船上。我撑着篙,一下子就把船撑得横转过来了。她就笑得丁香乱颤,然后我就倒在了她的身边,我们就抱在了一起。然后她叫道:篙!我说,这就搞?她说,不是,想什么呢,你看那篙。我看到我的篙掉到了河里,她的纸伞(出太阳的时候,那就不是油纸伞了)也掉到了河里,不即不离地漂着。 那天我们很晚才回到岸上,夕阳都把河面照得金光乱闪了,蛰存都找来了。蛰存找来船家,把我们的船弄到岸边,把篙和纸伞都捞了起来。 后来,我到上海大学读书,蛰存也从杭州的大学转了过来,绛年也到上海来读书了。我们还是经常见面。在那个年代,在上海,到处都有行人从不知名的角落里冒出来,要在街上抱抱或者甚至亲嘴,那也太惊世骇俗了。我们只能在住处,偶然的,越来越少的,在蛰存去上厕所的时候,甚至(只有一次)在蛰存转过身去,嘴里还在继续说着什么的时候。 那些日子,我有她和诗。我觉得,是有了她才有了诗,诗意才会那样地不停地冒出来。 可是,当我有一天跟她提到结婚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脸就变回到那灰蒙蒙的雨巷里去了。好半天后,她才说,小心翼翼地说:不好。我说,为什么不好?她说,我还太小了。我说,你都快二十了。她说,以后再说。 然后,所有的日子都变成了以后。 再然后,在许多个以后之后,有一天,我终于横下心来说:你再不答应,我会死的。她的目光转向我,然后转到天花板上(那上面其实是空白的),她的心比我还横:早晚的事。谁都会死的。好象觉得不好,然后说了“下辈子”那话。 那灰蒙蒙的雨巷整个塌下来了,整个压到我的身上,头上,把我埋葬了。下辈子?下辈子嫁给我?那我还活这辈子干什么?我就结束了这辈子。 我买了虫药。不说具体的品牌了,以免被模仿。我喝了。我喝得干干净净。 然后我就死在了山东了,脑门上插着飞机的残片,在风里飘着,然后倒在了我的脸旁。然后我就醒来了,看见的却是白色的天花板,闻到的是福尔马林,叫出的是思成,然后是雨巷。再然后我听到了遥远的丁香的话语,她说她答应我了。 我们订了婚约。可是在她签字前,她提出一个条件,她说,你必须答应我。我说,什么?她说:你要出国留学去。我说:为什么?她说:因为,我将来要靠你来养的,你要有稳定的好工作。 我答应了。我踏上了漂往法国去的轮船,海风吹拂着我。我招手,他们也招手,她又穿上了那浅蓝的一身衣服,学生装的那种。我看到了她挥着的小手。 不说了。下一位。我的未来。 第8章 奔走在男中女中之间 201x年,我五(小虾米) 我每天被钟的嘀嗒声催眠,然后在一种梦境里进入我的过去,这不是每天,却是经常的。其实这不是梦境,是真实的我的过去。 我是在县城里读中学的,县城离我们的村子有点远,村子在好几座大山后面,走路要好几个小时。每次来回我们都是搭的货车。后来有长途汽车在我们那里停靠了。那是后话。一开始的时候是没有的。 我跟小木头合租一间很小的房间。我家那时候还是很穷的,人家说穷得丁当响,就是那种。我也不知道,穷为什么会丁当响。后来我问过小鱼,她说,也许是因为锅里盆里没有东西,敲一下丁丁,敲几下当当。她真聪明。如果她不是小姑娘,我还真会妒忌她。说实在的,如果不是扶贫资金给解决了学费,爸爸也不会送我来读书。小木头家更穷。也是扶贫资金送他来读书的。 自从知道小鱼在城西女中读书,我一下课就往那里跑。幸好小木头跟我不是一个班的。我跟他说,下了课都自己回去,不要等来等去的了,烦不烦。他说,随便,ok。学了点英语,他就老喜欢时不时地露两句,但他露来露去也就ok和拜拜。 我们县城里有两座山,山不算大,跟家里的大山没得比,可是却也是山。城西女中离我们学校真不远,但站在我们学校门口是看不到的。沿着山脚拐过去,却一会儿就到了。 可是我跑了几次,都白跑了。每次我到那里,都是看到大校门正在被关起来。学生已经走光了。门房对我喊着,喂,干什么你!这里是女中!其实我不是故意要往里面走,只是跑得有点收不住了。这是我给我自己的解释。小鱼的那首诗《女中放学》给了我特别深特别美好的印象。我听了这么一遍,居然已经全部记得了。闸门开启,涌出积了一夏的溪水。多么美啊。我很向往这么个景象。可是我却都是白跑,最多是赶上关大门,有时候大门都已经关好了。 有一天放学,我重新等着小木头了。可是我等小木头,却等来了她。也就是小鱼。她在向我招手,然后加快两条腿的摆动,走了过来。她从这边走过来,小木头从那边走过来。 听了小鱼的话,看着小木头放光的在汗水中油光光的脸,我差点没有晕倒。因为她说的是:真难得啊,今天会碰到你。我说:你来过?小木头说的是:我们每天都会碰到,然后一起走的。小鱼的家就在我们住处那里。小鱼说:我的家稍微远一点,但是是顺道的。我整个地变成小木头,也就是说,变成木头了。然后,我抬了抬手,我的手中途变道,去摸自己的耳朵了。本来,如果不是想起当着女孩子的面,尤其是这么好看的女孩子,我的手本来真的是想去抽那个油光光的脸的,那个由于奔跑和流汗而红而油的脸,我说的是小木头的脸。 也就是说,这些天,我往那里跑,都白跑了。如果我不跑,就“碰到”了,早就碰到了,而且会一起往回走。我想,也不知道她是走的是哪条道,难道她每天都是绕着道走的?或者是因为我只想着那放学的女中,旁边的经过的全部忽略掉了? 后来,我们就差不多每天走在一起了。有两次,小木头放学晚了一点,也许是被老师罚站了。管它是什么呢。这两次就是我跟小鱼单独走了。 我们三个人一起走的时候,她会问起我们的村子,我会说我的家,家的变化。小木头会抢过去说他的家。小鱼却不说她的家。我只是想,她的胖爸爸是那么大的一个老板,她的家一定会很大很漂亮。我很想到她家看看,可是她不说,我也要矜持一点。 我们两个人一起走的时候,我会问她最近写了什么诗。她会说,以后给我看。我见她不问我,最后忍不住说,我也开始试着写诗了。她倒是转过了脸来,象雾一样地转过脸来,然后变成了云的那种。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那时候我读现代诗不多,脑子里都是老和尚教的那些古诗词,比如苏轼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这样的句子就会在这种时候冒出来,在她的脸象雾一样地转过来变成云一样的时候。她问我:你写什么了?我感觉脸有点热。我说:保密。然后觉得不太好,又加了两个字:暂时。 当她说她周末想到我们村子去看看时,小木头马上喊起来:欢迎欢迎,欢迎仙女下凡!小木头是直接反应,我是间接的。其实我反应的速度一点都不比他慢。我是踮起了脚,又落了脚,因为我本来是要跳起来的,听到她这么说,我的第一反应是往上跳。可是我的第二反应马上跟上来了,所以我只是踮了一下脚,脚跟重新落了下去,落得有点疼。就象急刹车,比那还严重,不是刹车,而是从往前开一下子变成倒车那种。我被小鱼的眼角瞟到了,我不知道她是否理解我为什么踮脚,只是她的脸又红了。用诗的话说:红霞万朵百重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有什么想法的时候,脑子里马上会出现一个诗句。 我们享受上县长级待遇了。比县长还好。县长下乡时坐的是大巴。而我们坐的是轿车,而且是奔驰级别的,德国车。我知道,这是世界上很好的车。她爸爸这回不去,因为她爸爸正在出差,说是到浙江什么地方去了。但她爸爸让他的司机开车接送我们。 更好的待遇是,她爸爸指定她和司机住在我家。听到这样的安排,小木头的鼻子和脸有些错位。可是他说不出什么来。所以他也什么都没有说。小木头的家虽然也在我家所在的未来古镇中心街上,但他家要小得多,获得的任务是开一家小店,卖纪念品的。而我家得到的任务是咖啡馆加民居酒店。 我们的街变成了工地了,好多建筑工人跑进跑出,建筑垃圾东一堆西一堆的。我家洋溢着(不好意思,我喜欢用出格的词,也许用得不准确,但我就是喜欢)油漆的味道。我觉得挺好闻的。以前,村子里有谁家里飘出这个气味,我们就会包围那里,久久地看那些建筑工人干活。这样的人家多半是要娶媳妇了的。小鱼好象不太喜欢这味道。我看到她捂了一下鼻子。但很快就把手拿了下来,甜甜地叫奶奶,叫叔叔阿姨。我奶奶和妈妈看得出很喜欢她,奶奶说了几遍小鱼来啦,妈妈说了几遍来啦。 小娘子小梳子和小圆子跟着车子也跑了过来。他们又叫了起来,小鱼小虾,啦啦啦啦。臭鱼烂虾,哈哈哈哈。这回我听他们这么叫,连拳头也没有掏出来。我心里美得很。小木头反而打抱不平了:你们才臭呢。小鱼并没有对他的打抱不平有什么感谢的表示,反而对着我笑,好象烂的臭的都是我,跟她浑身没关系。 可不是吗?我觉得她很香,象山里一种小花。花很小,可是挤成一堆地开,一团一团的,放出一种清爽的香味。我觉得她香,象这种小花,后来我想,也许这就是所谓诗的联想。 我们又一起坐在热水塘边了,把两双小脚泡在热水里,相对着傻笑呆笑。偶尔也说点什么。说说自己的学校,说说我们的村子,说说未来这里会是什么样子。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们一早就上山去了,踏着那条草又长得很高了的小径。我说:要小心噢,我们这里蛇很多的。她却好象不怕,反而问我,有老虎吗?我说:听说有的,我没有看到过,但有一次听到过一种低音的长长的叫声,有人说那是虎啸。我说:听说以前我们这里还有大象。她说:我也听说过,有一个地方正在造温泉宾馆,那地方叫邦蜡掌,听说就是大象谷的意思。不知道是什么语言。反正我们县人口不太多,可是有好多个民族。 老和尚还是那个样子,敲着木鱼,念着阿弥陀佛。香客们散开去游山之后,他就跟我们一起坐在庙旁那条冒着热气的小溪旁边,说起诗来。在小鱼的请求下,他给我们念了一首新写的七律,叫《花非花却亦是花》:夏莲坦荡冬梅冷,芍药丁香俱是花。美艳铭心能入我,芬芳刻骨也排它。天天生命出新意,岁岁苍穹覆旧瑕。遍野漫山终有尽,但求一朵在禅家。 然后他要我们说说感想。我说:这是和尚诗,或者你说的,坐禅的诗。老和尚点点头。小鱼说的话却让老和尚差点站了起来。小鱼说:我听出的是男女间的故事。这后面一定有更多的故事。老和尚微微离开大石头的身子又落了下去。他说:阿弥陀佛,小鱼真聪明。 我有点不服。(我就笨吗?)。所以我说,我也写诗了。老和尚说:念来听听。我说,是现代诗。老和尚说:好啊。我说,是试试的。小鱼说:念就念嘛。我说,你们不要笑噢。然后我说:标题是《山窗》,接着我就念了: 打开的窗子有雾飘入\/一丝丝一缕缕淡淡附在天花板上\/捉摸不透地来捉摸不透地去\/带一丝茶的绿有那么一点淡\/绿色的寂寞白白地抹在\/天花板上仿佛一个水瓶打碎了\/水珠溅在山南山北玻璃碎在山中 老和尚抚着掌说:不错,不错。尤其是最后两句,有潜质。只是,小小年纪写寂寞,是不是有点早了?我听得出来,潜质的意思就是还不够好。但这是我第一次写诗,能得到老和尚这样的称赞我也已经满足了。寂寞什么的,还真的跟年龄无关。我真的有过这样的感觉,尤其是白跑到女中门口然后失落回家那几天。当然,那寂寞是短暂的。也就那么几天。 小鱼念的诗题目叫《记得》,诗是这样的: 记得那地\/黄一片,绿一片\/向夏天移动\/记得那天\/深一片,淡一片\/与夜晚交接\/我没有看你\/你没有看我\/我们只看着大地\/你没有看我\/我没有看你\/我们只看着天空 老和尚又抚掌了:好!好!有诗意。很有诗意。好象是真的事迹呢。他抚着掌看看小鱼,又看看我。于是,小鱼的脸又红了。她的脸红提醒我,我的脸也热起来了。 县城里的日子变得美好起来。当然了,因为有了小鱼。我们也就是每天一起下课回家。她从来没有请我们到她家去,每次都是在我们住的房子前面分手。有两次,我们散步上了那个城中小山,坐在石头凳子上看晚霞。我和小鱼都喜欢晚霞。小木头装着也喜欢。晚霞让她的脸辉煌,而且赋予了一种飘逸感。 第9章 民国四大美女独占其二 192x年,我一(徐志摩) 我听到了蝉鸣,小虾米那神秘的钟疾速运转的声音,然后,蝉鸣变成笃笃的声音,象小虾米说的啄木鸟啄木的声音,也象小虾米没说的老和尚敲木鱼的声音,再然后,又是一片蝉鸣了。这回是真实的蝉鸣,鸣得是那么绿,那么漫山遍野,满街满巷,把夏天鸣成秋天,然后转一圈,就象钟的转动那样,再鸣出夏天来。 我离开人间后,听到看到的比我在人间的时候更多,多得多。关于我的说法就象那蝉鸣,漫山遍野,满街满巷。上百年后,仍然此起彼伏,无穷无尽。有赞叹,有忌妒(我都走了,那又何必呢?),有谩骂,有向往。无论是视我为现代诗圣的,还是视我为现代人渣的,都说,我这一生是遭天妒的(注意,这样子说是要遭天谴的。天要妒人?说笑了。小心折寿噢),他们纷纷总结说:徐志摩短暂的一生遭遇了三大贵人,四大美女,破坏了两大规矩。 我们倒过来解释一下:我破坏的两大规矩,一是破坏了不离婚的规矩,中华几千年哪有过这个。其次是破坏了不夺人妻的规矩。我再加一条,我还破坏了不得占领人妻之心的规矩。 至于四大美女,有点偷换概念,但大体上差不多。其实应该说徐志摩遭遇了四大美女中的两位。许多人说民国有四大美女,即林徽因,陆小曼,阮玲玉,周璇。我有个内部的评语,只跟小曼说过。我说:阮玲玉妙艳,周璇俏丽,林徽因淡雅,陆小曼狐媚。当时,小曼给了我一记头塌(上海话:用手掌打脑袋)。还真把我打得有点找不到北。说实在的,有点过分有点重。我说:okok,不是狐媚,是妖媚。她就追着我,当时她正在画画,她抓起那支毛笔,还在砚台里特意蘸饱了墨,举着墨笔追我。结果我成了花脸,她也成了花脸,因为成为花脸的我用花脸去贴那鲜花般的脸。说起来,实在是有失诗人和画家的体统。我知道,我死后,她花了很多精力整理我的遗稿遗言,偏偏没有把我这四个金句整理出来。估计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好,狐媚固然不好,妖媚却也不佳。她却没有想到还有娇媚两个字。其实,我称她为“眉”,还真是出自“媚”,女儿若娇媚,活色便生香。只是我不曾对她点破过这个出处。而已。 至于四大才女。有的人把凌淑华放到以张爱玲为首的民国四大才女之列,有些牵强,虽然淑华确实有才,才还不小。再说了,我跟淑华虽然亲密,但止于文字。我跟她通了两个月的信不假,但,我不说了,伤人的,伤她的。我不想伤她,更不能说她仅仅是我的临时寄托。还有一位,就是我的所谓原配夫人,被我父亲视为终身儿媳的张幼仪。这就更勉为其难了。幼仪确实有才,但跟张爱玲、萧红她们的才不一样,张爱玲们是文才,传统上说的才子才女那个才。幼仪的才是发家致富那种。她开不裹脚之先,后来领导了上海女子银行。更偏于当今说的女强人那边。这也是才,但是跟财同音。虽然不止于财。 至于三大贵人,指的是胡适、梁启超和泰戈尔。胡适大家都知道,新文化运动的泰山北斗级人物。梁启超大家也都知道,是清末维新中最着名的对子人物康梁之一。 这里我要说的是洋人泰戈尔,印度大诗人。在诺贝尔文学奖还甚是年轻的年代,他是夺得了这项最高文学奖而名扬全球的几乎唯一的非西方人。 我喜欢泰戈尔的诗,徽徽更是特别喜欢他。所以其实我找他邀请他来跟他纠缠不清都有一种叵测在内。不那么纯洁,我承认。这导致,我在跟徽徽渐行渐远之后难得的辉煌(我说的是两性关系那种幸福的辉煌),都跟这位大诗人相关。 伦敦和康桥是一切幸福的。至少我那时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有你,徽徽,因为有了你,徽徽。那河,那船,那篙,那波,那闺房中幽暗的灯光,那原野,那晚霞中的牛群羊群,那杂着教学大楼灯火的星光和夜空,都是那么的美那么的浪漫,雪莱、拜伦、海涅,都拥在我们的周围,絮絮叨叨的。而我,有你,在我对面,在我怀里(请不要过度解读),在我的唇边(同上),在我的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你没有说非我不嫁,但你那抵着我的胸口青青(不是错别字)跳动的心说了,你在我脖子边上呼出的小小的暖暖的气息说了。我是说了非你不娶的,我不光是用嘴说的,我用的是我的全身,当然包括心和脑,还有全身的血液。 还有,就是用我的行动。不要以为我的行动是盲目的,是冲动的。我当然知道我面临的是什么,不仅是父亲的冷眼,更会有铺天盖地的谴责。全中国的。可是我做了,在柏林,幼仪在离婚合约上签下字后,我西式地拥抱了她。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西式地拥抱她(床第上那种不是西式也不是中式的,那只是“人”的,被人称为“人道”的。不是有人把生不了孩子说成是不能人道吗?),而且是热烈的。把她抱出眼泪来的那种。后来我想,我拥抱的是我的过去,或者说是我的新的开始。 可是你走了。你淡蓝的衣裙在海上飘远了。但一直到我数月后追着你漂向故国的时候,我的心仍然是喜悦的,是期盼的,是迫不及待的。 可是真到了地方,我又恨当时那船开得太快了。因为你已经成了人妻,用后代语言说叫别人的新娘。我下了船就听说了,甚至在报纸的角落里也找到了。虽然那时候还只是定婚。我从思成那拼命掩饰的表情里读出了胜者为王四个字,从他的父亲、我的恩师梁启超眼睛里读出一种得意的怜悯。有些许怜悯,被得意百孔千疮地渗透着的那种。你的眼睛,说实在的,我没有去读,因为我已经不敢去读了,更不敢象在伦敦和康桥那样去读。我甚至躲避着你的眼睛。我想,你大概也在躲避着我的眼睛。终于有一瞬,我们的眼睛相撞了。看到你那里一下子溢出眼泪来,我赶紧地转过身去,说着哈罗,跟一个不认识的洋人。然后我匆匆地走了出去,说着骚累,手指着厕所的方向,其实是不想让洋人不理解,为什么我跟他说完哈罗就会流出眼泪来。那是一次什么聚会,我记不清了,我没法记清。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应该是恩师故意搞的一个活动,为的是向我宣告一个事实。 那些天,虽然心一直痛着,但我还是写下了一些诗,那还真是痛出来的。比如在《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里,我写道: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轻波里依洄。\/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她的温存,我的迷醉。\/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甜美是梦里的光辉……\/\/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比如,在《寂静的夜》里,我是这么写的: 习惯,失眠,\/习惯寂静的夜,\/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你淡蓝的衣衫。\/\/习惯,睡伴,\/习惯一个人在房间,\/抱着绒绒熊,独眠。\/\/习惯,吃咸,习惯伤口那把盐,\/在我心里一点点蔓延 我没有放弃。我不是放弃的那个种类的人。泰戈尔就是我的证明。其实,现在想起来,这位印度大诗人在一定程度上是当了我的工具。其实他自己并不知道。当然他不可能知道。 为了大诗人的到来,我煽起了全国范围的热潮,尤其是媒体的。那些大标题簇拥着我站在上海的码头。我从大诗人踏上中华土地开始就陪伴着,给他当翻译。走到哪里,大标题们就热烈地跟到哪里。还有许多掌声,许多呼喊声。 北京日坛公园是爱情的圣坛,是宣告爱情的圣坛。在我心里是这样的。在许多报纸的字里行间也是这样的。报纸上头版头条地刊登着我这一辈子最美(滋滋)的合影,泰戈尔诗人的右边是徽徽,左边是我。我们一起登台。中间是那个闻名世界的媒介物(老泰,不好意思,我说白了,但没有诋毁你的意思)。我最喜欢的是报纸上出现得最多的那四个字:金童玉女。 我们还不止一次地同台。报纸是这么说的:为庆祝泰戈尔先生六十四诞辰,林徽因、徐志摩等在东单三条协和小礼堂演出泰翁诗剧《齐德拉》,林徽因饰公主齐德拉,徐志摩饰爱神玛达那。演出前,林徽因饰一古装少女“新月”,以示是新月社组织的这场演出活动。 我觉得,我们的新月社(我被称为新月诗派领袖)也是祝福我们的。这也跟大诗人有关。因为新月是大诗人着名诗集的名字。新月,让人想起什么?康桥。弯弯的桥拱。对不对?再就是金童玉女。金童玉女合拢,升起,新升起的月亮,它会越来越圆,越来越亮。这是它本来的意思,但实际上只是我的期待,一种不能实现的期待。 在剧中,爱神和公主的眼神交流是自由的,理由是剧情需要。所以,那是我们在公众面前的四目相对,无论里面含着多么深刻而伟大的爱情(我喜欢伟大这个词,喜欢把它用在这里。纯洁的爱情,除了爱情之外没有其它目的的爱情就是伟大的。至少我这么看),都让人闭嘴,让人哑口无言。所以我们又重温了康桥和伦敦的那种心随着目走的交流。而且是在全世界的面前。 后来我听说,师母也就是思成的母亲、先生的老婆坚决反对徽徽跟思成真的成婚。据说原因就是那两个台上成双成对的形象,那被报纸捧为金童玉女的形象。多半师母从徽徽当时的目光里看出了什么。也就是说看出了她的心在哪一边跳动(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知道师母并不是出于对我和徽徽的怜悯。师母也许甚至从徽徽那眼光里看出了什么,用现在的语言说她人肉了一下我和徽徽的关系。或至少表示怀疑。我希望那人肉的事情是真的。也许真的是真的。但我不会说。我不说就没有任何证据。不用我答应徽徽,徽徽也不需要我答应。我就是不想让那些说我是人渣的把我的徽徽想成是渣渣。我为徽徽不齿,不屑。我内心里是感谢师母的,希望她能够一直地坚持下去。可惜后来自然是事与愿违的,自然是因为徽徽实在是太迷人,太迷倒众生了(有人说她迷倒了整个民国),她一定是把思成迷得天旋地转把她的位置转到超越父母的顶端去了,思成的坚持自然是自然的。他若能转得出来舍而弃之,那她就不是我的徽徽了。 我的情和诗,与那情相关的诗,经常跟泰戈尔有些关系。后来我从欧洲回来,绕道印度,探望泰翁。那首《再别康桥》就是离开印度后,在大洋上写下的。夕阳里的新娘,在印度洋上飘着,放着光。那是我的新娘,用当代文言文说,那叫我的初恋。徽徽是我的初恋,幼仪是什么呢?或许借用现在的象小鲜肉那样的粗俗语言(不好意思)说,叫“初肉”?有肉而无恋。不好意思,只是借用一下,绝无亵渎床第之欢或者亵渎年轻语言的意思。那是人的常态。人不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下来的吗? 好了。够了。下一位。哪位接过去都行。我的蝉鸣。我的钟。小虾米的钟。来。 第10章 呆呆的我羞羞的你 201x年,我五(小虾米) 那我就往下记忆。 我们都顺利地进了县城的高中。小鱼和我都如愿进了县城最好的城一中学高中部,小木头中考考砸了,但也进了城四中学。 初二初三这两年,我的成绩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我想,可能跟我心里那股劲,一定不能落后于小鱼,一定要跟小鱼进同一个中学,最好的那个,可能跟这个有关。首先,我的语文成绩一路狂飙,中考,我的语文成绩甚至占据了全县榜首,我成了县里的文科状元。我的古文底子是从小被老和尚培养起来的,那个扎实是一定的。我的作文水平也随着我不断地写诗,不断地跟小鱼交流,被老和尚指点进而再进。奇怪的是,有点一窍通而窍窍通的意思,数学,物理,化学这些本来跟文学跟诗不搭界甚至在思维方法上背道而驰的东西居然也跟了上去。用老和尚的话说,我本来就是高智商儿童,只是一个开荒的问题。“开荒”这个词应该是老和尚时代他年轻时的语言,现在不怎么听说,可是我听着却觉得特别的亲切。 随着我们村子的旅游化,游人多了,我们家钱也多了。于是,我们都租了单独的住处。也就是说,我跟小木头不再挤在一个小窝里了。我跟小木头还是经常一起玩的。小圆子和小梳子也到县城来读书了。本来他们只是家境不好,在村子里的续读班里读初中水平的课。现在家境都好起来了,就也进了城。小圆子比我大两岁,我进了高中,他却进了初二。小梳子跟我一样大,总算是直接进了初三了。小娘子不读书了,在村子里帮着她妈妈管理她家的土特产小店。她爸爸常年在深圳打工。本来她妈妈跟她爸爸一起,也在深圳打工。后来小娘子的奶奶生病了,土特产店没人管了,她妈妈就回来管店了。小梳子家也是开店的,专门卖自己做的各种酱菜。离她家一百米,就能闻到那种酱油味道,不过我觉得蛮香的。小梳子住在县城里,但每次见面,我也能闻到那种酱油气味。也许是心理作用,我想。 进城一中学没多久,男生们聚在一起,就开始讨论校花问题。有人提名闻莉,有人提名石斛,可是没几分钟,几乎还没有真的吵起来,大家就统一了意见,一致认为小鱼是不二人选。 女生们听说了,就也聚起来评校草。我会当选为校草,准确地说,真的是我没有想到的。小鱼的妈妈说过,小霞也长开了。小霞说的是我。这个也字,想一想也就知道了,意思当然是,小鱼长开了,小霞也是。小鱼长开了,是大家都看得见的。古代说二八年华,说的就是到了两个八也就是十六的时候,小姑娘就变成大姑娘了。所谓大姑娘,就是该突出的地方都突出起来,那种勾魂的突出。真的跟开花一样,而且还在不断地往开里开。再加上青春美丽痘。小鱼没有青春美丽?。她只有美丽,从脸到腿,全部是美丽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个长开法。胡子淡淡地生出来了,这或许算一点。第二点是说不出口的,就是两腿结合部的那种物理反应。但那是别人一般情况下看不到的。那是说来就来的,不一定跟看到谁有关。当然也有关。有时候相当有关。有时候就这么起来了,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走在人面前。有时甚至我几十分钟都不敢走出门去。有时候,好几次,我坐在小鱼旁边或者对面,在石头凳子上,它就来了,害得我指着天空或者远处让小鱼看云或者汽车,害得我都不敢碰她,哪怕是她的衣服都会让我紧张,让我把我的渐渐变大的小手放到裤子口袋里去,更不用说去碰我早已熟悉了的那一对小手了。 其实在被评为校草之前,我就收到了纸条。大概我们进入了纸条的时代。不算多,高中三年我一共收到了三个纸条,平均每年一个。但其实都集中在第一年。我本来不该说名字的,但在这里说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是在小说里面。一个是陈圆给我的,上面写的是:猜猜我想告诉你什么。那是在我当着好几个男女同学的面问她,圆圆,你的三桂在哪里的时候,在大家哄笑起来,之后。第二天。我当时就对她说,我猜不来谜语。她就脸红了。中学时候的女孩子都爱红脸。当然要看面对的是谁了。第二个是被有的男生提名为校花候选人的石斛。她叫贾石斛。我们县是中华石斛之乡,石斛是中华养生之宝。可她偏偏姓贾。我有一个总结,这是我有一次对着小鱼小梳子她们发厥词谈论中华姓氏时说的,姓贾的,姓布的,还有其它姓,后面的名字要取反意的,不然就好笑了。比如姓布,名字不能叫美,那就不美了。姓贾的,名字不能叫好人。那就是假装的好人了。还有姓傅的,以后最好不要当官,否则当什么都不会是正职。 扯远了。我老是喜欢扯远,在真实生活里就是这样子。我谈论姓氏的那天,石斛也在,可她没有说话。第二天,她在食堂里出来的地方,好象不经意地遇到了我,就塞给我一个纸条,说:你保证回去再看。我问着为什么,就已经打开了。她漂亮的圆眼珠更圆了。可是她没有走开,直直地看着我。上面写着:我们谈谈好吗?就六个字。我说:不好。我就那么干脆。我有时候就是干脆。她的瞳孔有点放大,有点模糊。然后她有模有样地说:好。就走开了。第三个纸条不是直接给我的,而是我在自己口袋里发现的。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哪个女孩子曾经在我身边走过,或者说,走过的很多,比如在离开学校的时候,下课的时候,或者在食堂里。这张纸条上写的跟潜伏者里演的有点象:如果有意一探究竟,请在下课以后在教室门口多站一会儿。我本来下课时,出于种种原因,有时候是会在教室门口站一站的,可偏偏那天开始,连续几天,我就不站了。本来张生生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好在教室门口。我偏不停下来,推了他一把:我们边走边说。其实我也好奇,我想一定是我班里的哪个女生。可是我又不想知道。知道了可能会伤人的。我是这么想的。 因为我的心不在班里。 我的心在哪里,很快大家就知道了。说是快,其实也到高一快结束的时候了。有同学在山上看到了我们。我不说你也知道这个“我们”是谁跟谁了。反正见到的我们是两个人。就两个人。一个男生,一个女生。 也就第二天,正好我们碰到了,在校园里,只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呼,简单地交换了一两句话,跟平时偶然在校园里碰到时一样。平时没人会说什么。可这回不一样了,几个女生叫开了:校草校花,小鱼小虾。然后男生也聚了过来,也这么叫着。 我想,会是小木头告诉他们这话的吗?可是又不象。小木头在四中读书,从来也没到我们学校来过。应该是巧合,谁叫我们一个叫笑语,一个叫小霞的呢?何况,他们没有说臭鱼烂虾,这是巧合的一个证明。 我反而笑了。可小鱼却是红着脸匆匆地走开的。小姑娘嘛。脸皮薄的。 从那以后,纸条再也没有了。因为大家大概都知道了物竞天择的道理,我想。 我们,就是说我和我的她,下课后还会经常聚在一起,有时候跟小梳子小木头小圆子们一起,有时候,在小山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们学会了转移接头地点,不再固定在那座山上,县城里不止有这座山,还有一座小山,是连到后面的大山去的。或在湖边。县城里有个人工湖。同学们放学后一般是不去那里的。因为大家和大家的家长们都更多地考虑之后的高考。功课比以前少了,可是家长的功课却越来越多。比大城市可能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后来也有在我的住处的。我们喜欢一起看晚霞,在天好的时候。她说:你看这晚你,多好!“晚你”,我懂,因为我也会写诗了,因为这个“你”就是我的名字嘛。不算正规的接头暗号。多好,我也懂的。 在我的住处,我们还是很少在这里的。一开始我坐在她的对面,她坐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炫耀着显示着她这朵花是怎么的开得一天比一天好。我坐在小床边。后来她就坐到我身边来了,用的是哪个借口,我就不说了,说了不是她不好意思,而是我会春心蠢蠢,会有物理反应的。 也许你,读者,会问,你们在你的住处时,是怎么坐在一起的。我不会告诉你的。这属于私密范畴。而且在我们这个年龄,这是个地下工作范畴。或许你会从我们的诗里悟出些什么。但我声明,那是你的悟。诗这个东西,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悟。诗人是不会给你答案的。 我们交流诗,她写的,我写的,别人写的。她的一首诗叫《狼和羊》,是这么写的: 狼不敢说\/它要吃掉羊\/羊不会说\/它要吃掉狼\/它们都看着别处\/说着最甜美的话语\/它们互相注视\/就会管不住自己\/最后是狼吃了羊\/还是羊吃了狼\/已经谁也搞不清楚\/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传说 我抱了她一下。我说:你说是谁吃了谁呢?她说:当然是羊吃狼了。我说哼,然后又抱了她一下,这下把她抱倒了。倒在了我的床上。 可是我忍受着物理反应,坐了起来,坐到了写字台旁的椅子上,因为我的灵感来了,那是不能憋的,憋了就过去了。在写字台上,我居然当场回应了她一首,这种时候,灵感那叫说来就来,就象温泉那样,忽然就会升高,喷起。这首诗我取了个名字叫《眼里》,是这么写的: 我在你的眼里看到树叶\/你在我眼里看到鲜花\/茂密的树叶\/雪白的鲜花\/我在你眼里看到狼\/你在我眼里看到羊\/温柔的狼\/凶狠的羊\/我在你眼里看到我\/你在我眼里看到你\/呆呆的我\/羞羞的你 她站起来,恶狠狠地走过来,拉我的耳朵:不是校草吗?怎么长树叶了?让我看看,树叶在哪里。她一直把我拉到了床边,又问:说,谁凶狠了?我说:我,我凶狠。我被她扑倒了,她张开血盆小口,发出狼嚎,用血盆小口亲我。亲了很久。我就咩咩地叫着。马上就叫不出声来了。等叫得出来了又叫。我想一直叫下去。直到地老天荒。会的。我想。 回忆让人心跳加剧。我快喘不过气来了。我听见,钟的声音早已慢了下来,好象在等我,让我再喘喘气。 还是下一位,大哥还是二哥? 第11章 飘落到深谷的幽微铃声 192x年,我二(戴望舒) 还是我来。也该到我了。虽然这一段我本来最好能忽略掉的。可是却也忽略不了。 我始终记得那天,黄浦江边,我在船上,她在岸上。绛年挥着她的小手,眼里有泪。真的有泪,我看到了的。后来,到法国一段时间后,一直到我从巴黎前往里昂之前,我才想到鳄鱼。尽管这个联想按理没法放到一个女孩子身上。可是我偏偏总是想到这个。奇也怪哉。 在轮船的汽笛声里,我把纸片折了一下,折成个小飞机,使劲向她扔去。越是使劲,越是到不了地方。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当时她张开小胳膊(其实挺细长的,而且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美人胳膊之美,恰到好处产生美感的那种),向那纸片追去,伸出小手(解释同上),让纸片的飞机在小手边上滑翔,然后飘过,然后漂着,漂在江水里。我看见她的嘴唇,那晶耀的嘴唇,张了开来。可我自然听不见是什么从那里边出来的,就象她看不见我的纸片上写着什么一样。 我的纸片后来成了一个谜,引起了各方面的各种猜测和解读。我不去揭开谜底了,因为它已经漂着,沉下去了。有人说,我写在那上面的就是我那首叫《林下的小语》的诗。就算是。至少有点接近。我真的是这么写的,就是这首诗: “追随你到世界的尽头,”\/你固执地这样说着吗?\/你在戏谑!你去追平原的天风!\/我呢,我是比天风更轻,更轻,\/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 追随你到世界的尽头,这里面的“你”曾经写的是“我”。我改过来改过去。到最后,我甚至不知道是谁追谁了。其实我是知道的,但我不想再知道。不想知道,却又知道,那才叫一个痛苦。 事实是,到了巴黎,我的感觉就是自己走了一个大大的抛物线,被大大地抛了出去。有很多只手,是很多只手一起抛的。它们都是用语言抛的。会说话的。有一只手说:徐志摩李金发戴望舒所代表的新月派象征派现代派不属于这个世界,它们都到月球上星球上宇宙上去了。有一只手甚至是鲁迅的。这些手我后来都忘记了,因为后来我也一直尝试着回到地球上去(前提当然是,假如我真的到其它星球上去过了)。其实我写过赤色泣泪的《断指》,我写过国色悲壮的《我用残损的手掌》,这些被那些人视为自我突破的诗,被认为可以让我和世界忘记雨巷的诗,甚至被那些人称为伟大。可是,后来我知道了,世界不仅仅有悲壮,不仅仅有伟大,也有缠绵到永远的雨巷。还是雨巷。到头来,几十年后,我还是雨巷诗人。那时候,那么多的抛物抛我的手,惟那只来自雨巷的手最让我痛得长久。一直的。直到我感觉不到痛的今天。 一开始,我一时进不了里昂的中法大学,因为我没有进过北京的中法大学。我在巴黎塞纳河边逛着,成天地逛着,在书摊里,在书堆里。我在巴黎的书堆里,活在我崇拜的那些印象派大师的人群中,波德莱尔,耶麦,还有很多。我翻译过他们的不少首诗。一半的我活在塞纳河边的书堆里,另一半的我活在中国,上海。《现代》杂志在那里诞生了,主编施蛰存规定我是主要撰稿人。《诗论零札》在那上面发表了。蛰存说反响很大。我的第二本诗集《望舒草》在上海出版了。蛰存说反响更大。我被越来越多的人称为徐志摩之后的诗坛老大了。活在中国的那一半我里面,当然更多地是浸泡在她的酒坛子里的,那个橄榄味的酒坛子。 于是我写下了被另一些评论家评为之最,评为走出雨巷的新生的诗。比如《我底记忆》。我只能写记忆了。因为我只有记忆了。只不过,跟别人的记忆不一样,我的记忆是一个活物,是在我的眼前走着跑着跳着睡着的: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除非我凄凄地哭了,\/或是沉沉地睡了,\/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于是我又被国内那些个“家”们评为中国首位拟人化大师。其实不是我去拟人,而是它本来就不是人。它的哭,它哭了又睡,却都是为了我。 忠实于我的,除了记忆,再就是寂寞。尤其是那首被许多人称颂的《印象》: 是飘落到深谷去的\/幽微的铃声\/是航到烟水去的\/小小的渔船\/如果是青色的珍珠\/它早已坠入古井的暗水中\/林梢的颓唐的残阳\/它轻轻地敛去了\/跟着的浅浅的微笑\/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迢遥的,寂寞的呜咽\/又徐徐地回到寂寞的地方 经法国诗人马尔洛推荐,我终于进了那用庚子赔款建的里昂中法大学。我知道,去了我这个“母校”。我凑巧地读到过中国当代一篇相关报导:昨天参观了里昂中法学院。1921年创立的里昂中法学院原名中法大学,曾于1946年停办,在25年的历史中,一些留学生如蔡元培、戴望舒等归国后作出巨大贡献。可能还不止是知道。中国报导居然说我作出了巨大贡献,而且,是“巨大”的,而且,跟曾经如日中天的蔡元培并列。哈,这可是出了雨巷诗人的意外了。 可是不好意思。我很少走进那个建在山丘上的城堡。我称它为城堡。因为我不喜欢被关在哪里。我生活在太多的阴暗里,所以我反对阴暗。我完全没有去上过那里的课。我从巴黎走到里昂,其实是从一堆书摊走到另一堆书摊。后来我还走到了西班牙的书摊,马德里的,巴塞罗那的,塞维利亚的。我没有坐到课堂里去的兴趣,完全没有。 原因如下:在离开巴黎前,我见到了文章兄,然后跟文章兄一起喝了一杯咖啡,或者几杯。他惊呼着:你还不知道?全世界也许就你不知道了!我一口喝掉了一杯咖啡,叫着跑堂。他说我的雨巷,那位施绛年,成天跟一个销售冰箱的年轻人同进同出,还手挽着手,还肩靠着肩。他还说,这个过程从我刚离开上海时就开始了。用上海话说,叫我前脚刚刚走。就开始了。一个卖冰箱的?我叫了起来。我好象并没有叫出声音来,我叫出来的只是:你胡说。我又喝掉了一杯咖啡。又叫了一次跑堂。 然后我又听到了同样的“胡说”,而且是从好几个、互相之间不一定认识的人的嘴里。 于是,我人到了里昂,心没有到那里。我进了学校报了到,那却是我最后一次走进这个学校(除了通知我被开除的最后之后那次)。我还剩下什么?除了记忆和寂寞,我什么也没有了。书摊还是那些书摊,可我翻着的书,无论是发黄的,还是散发着新的香味的,都只是被翻着,然后被放回去。我并不知道我翻的都是什么书。只知道我翻过书。 我也不再写信了。谁都不写,不给绛年写,也不给她的哥哥我最好的发小写。 我也很少写诗或者其它什么东西,尽管蛰存一直在鼓励我,逼我,他在给我的信里说:有一个小刊物说你以《现代》为大本营,提倡象征派,以至目下的新诗都是模仿你的。我想你不该自弃,徐志摩而后,你是有希望成为中国大诗人的。可是我不想写,没有心情。诗人不诗人,大与不大,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我翻译了很多,我一直在翻译,法国人写的诗,西班牙人写的诗。我挺喜欢西班牙现代文学的,西班牙语是我自学的。我还会时不时地热血一番,在巴黎、里昂和马德里,我都参加过当地民众反法西斯的游行。有朋友说,这其实才是我被中法大学开除的主要原因。其实我参加游行,一部分是为了泄愤,另一部分也是为了泄愤。我有许多愤,有的我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有的或许并不知道,或许就是那寂寞的共生物。 然后我却不走了。中法大学校方命我三天之内离开法国,因为我根本没有去上过课。我却又在法国混了半年。真的是混。因为我的魂不在这里。哪里都不在。 第12章 结婚?哈哈哈哈 192x年,我二(戴望舒) 可是我终于还是得走。终于船到上海。黄浦江畔。我下了船,叫了一辆黄包车。车夫问:先生去哪儿?我说:惠安坊8号。车夫拉着车就走。我惊讶地说:你知道惠安坊?车夫说:知道啊,不是在爱麦虞限路吗?黄包车夫们真了不得,我想,这么大的大上海,全靠两条腿奔跑,就没有他们不识得的路,甚至每个坊,每个里。而且,他们基本上都是不识字的。到了后来,我知道,到了小弟小虾米的时代,别说惠安坊了,你就是说这个坊所在的路名,这条路现在叫绍兴路了,你就是说绍兴路,许多车夫,不对,应该叫司机了,大多数司机恐怕也都不知道。他们全靠那卫星导航了。 望舒?是她妈妈开的门,是她妈妈说的开场白。我说:阿姨好!我说:叔叔好!她爸爸在沙发上欠了欠身:望舒来啦?我从小就认得她的父母,因为我跟她哥哥施蛰存从小就一起地混迹江湖,后来,我到松江避难,在他家住过好几个月。那房子有三进,她和蛰存和我都住在第一进,他们的父母住在第二进,家里的下人住在第三进。那些日子里,我每天都会见到他们的父母。两位长辈也挺喜欢我的。对我们订婚的事,她父母都很赞成。吃订婚酒的时候,她母亲说:我们绛年真是好福气。她父亲说:绛年跟着望舒,可要多学着点,够你学的了。她父亲这话当然是对绛年说的。 现在她们家住的是洋房,至少是新式石库门级别的,至少有三个楼面的房子,也许顶上还有阁楼,或者至少是亭子间。 她妈妈说:不巧了,绛年出去了呢。她没有请我进去坐坐,喝茶或者咖啡。她爸爸也没有这个意思,仍然埋头读着一张展得大大的报纸。我心里的火燃了起来。我压着火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妈妈说:不好说的。她现在经常在外面过夜。 然后她妈妈捂住了自己的嘴。我想,她一定在里面,在楼上。她妈妈想要掩盖,却掩盖得过了,要盖住一个角,却把另一个角露了出来,而且是一个更不可见人的角。她经常在外面过夜?我心里的火燃得更旺了,象是被烟熏着,熏得我眼睛都模糊了。 她们不请我进去,难道我就没有脚吗?我迷迷糊糊地往里走着。她爸爸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望舒,绛年真的不在。蛰存也不在。他把蛰存都搬出来了,就象打仗把后备队也派上去那样。我身体都有点晃了,象喝醉了那样。绛年妈妈见势不好,说:望舒,我们对不起你。绛年爸爸说:这孩子太不懂事了。我们都被她气死了。我稍微冷静了一点,毕竟他们俩是我从小尊敬到大的长辈。可我想到了另一个点上。我说:这就是说,这是真的了?她爸爸点点头,真的不好意思。我说:这真的是真的?别说诗人的语言了,这时我说出的话恐怕比那不识字的车夫更文盲。可是我一点都没有意识到。 她妈妈说:望舒,我们都喜欢你的,绛月也喜欢你。 绛月是绛年的妹妹,比绛年还小五岁。也就是说,现在还未成年,顶多刚刚及笄。 我刚有点降温的脑子又燃了起来。她妈妈甚至要用才十四五岁的绛月来顶替?说得好听点叫赎罪,说得难听点叫充数。把我当什么人了?我难道就非绛不娶了吗?我的嘴里出来的话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说的竟然是:你们家还有几个女儿?天哪,我怎么可以说这样无礼的、接近于流氓的话来的?我恨我自己。我更气了。我气得都不知道我该气谁了。反正就是气,一种要爆裂开来的气。 我身后的门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亲切地叫着:姆妈我回来了。 我转过身去,就看见了我的雨巷。我的雨巷愣在了门口。我的雨巷? 我们面对面地愣了好久。然后她先开了口,她说:望舒。我没有用她的名字作答。这个名字曾经是那么美好,美好到神圣的地步。我说:你回来了?她说:是的。我说:今天在家里过夜?她又愣住了。然后说:是的。顿了一顿又说:我待会还要出去。 我哈哈了。我哈哈地笑了起来。我的笑声有点止不住的意思。她妈妈说:望舒!她妈妈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充满了害怕。我竟然笑出眼泪来了。我对着仍然愣在那里的雨巷问:一个卖冰箱的?哈!她说:对不起。 她说对不起,也就是承认了,确认了,用她那晶耀的嘴承认了。我的身体终于炸裂了,分裂成了许多块,没有一块是我控制得了的,全部失控地飞着了,其中一块是我的手,这只手,这只曾经搂着她抚着丁香般的脸丁香般的腰怎么也抚不够的手飞起来砸在了那丁香般的脸上。 在她父母的惊叫声里(“望舒!”“你怎么可以这样?”),我看了看我的手,然后意识到我打了她了,打了她的耳光,而且是当着她父母的面打的。我从她身边走了出去。应该说我是冲出去的,笔直地冲出了我和她先后进来的门。 心再痛也是没用的了。什么都没用了。我和她从此是我和她了。我以我和她共同的名义登报发表了解除婚约的声明。之前的我,或者说我的“先人”志摩也发表过声明,被称为中国第一个离婚声明。我发表的这个或许是中国第一个解除婚约的声明。一个曾经有过肉体,灵与肉的分离(怕冻。请原谅我的用词过度。怕冻是法语对不起的意思),一个曾经有过语言,语言的承诺,灵与灵的分离。止于嘴唇的那种。哈,嘴唇。晶耀的嘴唇。骗子。我说。都是骗子。 我的丁香花瓣落了一地。我打得我的丁香满地找她的花瓣。我却不能象现代人说的那样爽起来。我最讨厌的就是那种爽不起来,那种一直追随着的感觉,丁香,雨,巷,油纸伞,橄榄味,嘴唇。我从此,从所有新出的诗集里删去了《雨巷》。可是我删不掉了,它反而越来越流行,好象就是要嘲笑着我,无论我走到哪里。我背着这个使劲要删去的它,走得很痛,一直很痛。一直地要痛下去。 我一辈子都不买冰箱,家里不会去放冰箱。哪怕一切都腐烂掉恶臭掉。我发誓。怕冻。一个卖冰箱的。我的天。我怕冻得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忽然喜欢中文那个俗语打哈哈了,或者象鲁迅说的,这孩子,哈哈。也许从里昂中法大学开始,读书?我要哈哈了。或者从绛年家开始,结婚?我要哈哈了。这孩子,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我的人生?哈哈。 我真的不想说了。钟,转起来。还等什么呢? 第13章 你带走了嘴,那是多么神奇 201x年,我五(小虾米) 好。我接着说。 你知道冲动。老和尚是提倡冲动的。当然老和尚是说到诗的时候提倡的。人们总说,冲动是魔鬼。吵架要防魔鬼,恋爱也要防魔鬼。这我是懂的。小鱼也是懂的。我们总会在最冲动的时候醒过来,有时候甚至一下子就拉开了距离,比如我推开她,坐起来,或者她推开我,站到一米开外去。我们知道的,因为大家都在说,学校也在说,我们还年轻。也许在古代就不年轻了,据说《红楼梦》里的男女主角宝玉和黛玉和其他女二女三都只有十一二岁,说是专家们考证出来的。而我们已经十六岁,然后十七岁,再然后就走向十八岁了。可是现代不是古代。我们脑子里总会冒出警报声来。更何况,我们没有忘记,我们还要读书,一直读下去,读好,读到美好的生活里去。我们也是这样相互鼓励的。 可是别人不一定是这么想的。 平时周末,小鱼不再跟我们一起到我们村子里去了。一直到暑假。可是小鱼又跟她的父母一起到南亚度假去了,泰国,马来西亚,还有柬埔寨。 一直到暑假倒数第三天的时候,小鱼到我们这里来了,到我家来了。这回她是坐大巴来的。我们的村子通了大巴了,也就是长途汽车,不过样子跟旅游大巴差不多,就是旧一些。大巴每个小时都有一班,有时候,游客太多,还会加开几班。不过游客大多数是坐他们自己的大巴,也就是旅游公司的大巴来的,也有开着自己的小汽车来的。我们这里,尤其在夏天,经常是人山人海。就这么想:山和海挤到我们狭小的小街里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一个一个的脑袋冒起来沉下去,还有太阳伞,彩色的,在山和海上浮起来,飘过来飘过去。那天太阳很猛很亮。 我远远就听到了小鱼的笑声。她的名字就是笑语,她就是一个笑语,在哪里都是。在人山人海里,其实也许不怎么响,但我从山呼海啸里也能听出来。我好象也听到了小木头的声音,还有小梳子的。我奔了过去,在山和海的缝隙里奔过去,然后气喘吁吁地到了她的面前。真的还有小梳子,还有小木头,小娘子,小圆子。他们都在小木头家开的店门口。因为我们都知道她今天会来。公主驾临。在整个村子里都是一件大事。她的爸爸于老板出了名了,她也出了名了。她的爸爸出的钱,买下了整条街,说是五十年的使用权。她好象比出钱的爸爸更出名,大家都叫她公主。年纪大的叫她于小姐,有的干脆就叫小姐,把自己都叫成了很久以前的佣人丫鬟了。 她也奔了出来,出了那个圈子就朝我奔来。我们这里的人不会掩饰什么,我们俩既然是公认的小鱼小虾,也不再避讳。然后我们面对面地站着,站着笑。我的是傻笑,她的是甜笑。感觉特别的甜。然后我们一大伙子人一起往我家方向走,我接过了她的小箱子提着。小娘子小梳子叽叽喳喳地不停地提问题,关于泰国,关于大海。我们这里还没有人见过大海。以前连人海也没有见过。 整条街都变了,整条街里最好看的房子、我们家那油漆味早已散去但仍然油亮的房子,当然也变了。我们家门口挂着徐霞客咖啡居的牌子。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声叫着,徐霞客应该喝茶才对啊。另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声的说,你看啊,这块牌子上写着呢,咖啡是徐霞客在这里发现的,是茶马道上的商人带来的。那个二十几的男声说,什么呀,茶马道怎么到这里来了?应该在北面很远的地方啊。都是瞎编的。另一个男声,嫩一些的,说,管那么多呢,也许有许多条茶马道呢。就当它是真的,那才有意思呢。然后他们就走进去了。走到我家里去了。 我家里的客厅不是很大,可在村子里就算大的了。大概也就十来张桌子,红色的木头的,已经坐满了人。跟街上一样,南腔北调。甚至有一桌还坐了几个老外,黄头发和红头发的。那几个男声和女声就停在刚进门的地方了,继续着他们的学术讨论,在我们请让一下的叫声里才给我们放了一条通道出来。 小鱼最喜欢的地方仍然是那个热水塘和老和尚的山壁小庙。可是那里也变了,不能说人山人海,但也能说是人头耸动人脚接踵了。塘前,徐霞客的字碑前都有人抢占拍照的最佳点,小庙前也一样。上山的路从小径变宽了,被人踩宽了。前面有大人叫喊,后面有小孩跑上来。老和尚也没有时间跟我们说话。只说了几句,就去招呼客人了。 第二天,我们一大早就起来了。约好的。其实没有约好,只说了一大早。可是我走出房门时,她正在轻轻地关她的房门。我们无声地相对着笑着,尽管笑脸是灰灰的,因为天才蒙蒙亮。院子周围,有几个房间住着游客,小鱼是跟奶奶住在同一间里的。有几个房间里传出打呼噜的声音。最响的呼噜来自爸爸妈妈住的那间。当然是我爸爸发出的。一声呼噜,紧接着是房顶上几声小鸟的叫声,象在打拍子。小鱼捂住了嘴,差点笑出声来。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走到热水塘边。至少在很多年以后之前,这是最后一次。可是我们并不知道这一次有多么宝贵和就很长时间而言的难得。 我们习惯地坐在那两块相对的大石头上,脚下是腾着热气的一个小湾。我们的脚第一次在热水里碰到了。我缩回了脚,她却朝着我踢起水花来。我向她踢回去。水花飞起来,在小鸟的叫声里散开,热水的热气飘着,她的脸如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阳光刚把高处的树梢染亮,我却觉得霞光不是出现在树梢上,而是从她的脸上溢出来的。我说:小仙女。她用脚踢起更多的热水花,你以为你是韦小宝哪。在她脚落下的时候,我们的脚又碰到了。其实我是故意的。不知道她是否也是故意的。我们的脚的相互碰到,我当时没有触电的感觉。后来回到家里,回到我的房间里,却忽然地有了。我想起网上看到过的一个新闻,北欧的一个女孩子听了笑话后,到第二天才笑了出来。有点这么个意思。这种后来的触电感,这感觉有多长,我的物理反应就有多长时间。好多天后,我还会产生这种感应。真的是莫名其妙。 我们又交流起诗歌来了。她念了一首叫《山谷》的,挺应景的: 我多么渴望\/永远静卧在你的山谷中\/一种鸟语\/已够我陶醉\/一道山泉\/已使我变成火炉\/真是个神话\/山泉点燃了火炉\/真是个神话\/花缠着叶子\/真的\/不需要天空 我念了一首叫《神奇》的: 我的心在左边\/敲击在你的右边\/你的心在右边\/敲击在我的左边\/那是多么神奇\/我的嘴对着你的嘴\/你的嘴仍在喘息\/静止在梦中\/那是多么神奇\/你带着空间和时间到来\/你带走了空间\/留下了时间\/但充实的是空间和时间\/那是多么神奇\/我觉得你神奇\/你觉得我神奇\/我俩其实都很平凡\/那是多么神奇 老和尚已经烧好了水,泡好了茶。三个杯子。好象他算好了一样。我们并没有跟他说过。这是多么神奇。我想。 第14章 我们是清白的 201x年,我五(小虾米) 更有些不同寻常的是,老和尚这回不向我们要新诗,自己也不念诗,却谈起了诗来。后来回想起来,那天有些神秘。好象老和尚有什么预感似的。 老和尚提到了好多名字,还有流派,有的我听到过,大多数没有听到过。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顾城这个名字。我在网上看到过这个名字,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个朦胧派,有顾城,还有其他几位,特别着名。那时候我没有读过他的诗。那个戴望舒我也知道,我们语文课本里收了他的诗,叫《雨巷》。网上说,用《雨巷》代替了鲁迅的一篇什么,有些争议。 老和尚说,徐志摩也好,李金发也好,戴望舒也好,还有八十年代的许多诗人,所有的诗人要我说都是间歇诗人,就象间歇火山那样,有灵感了就爆发。可是这个顾城很特别。大家都说他人品有问题,尤其是他的死和他妻子的死。这里面可能有些误会。不管怎么说,他的人品也确实有问题。可是他的特殊性是,他这个人就是诗。他写童话诗不假,他确实就是一直生活在童话里面的。从来没有走出来过。尤其是他的长篇小说《英儿》,大家都不怎么讨论,恨不得忘记掉。好在这部小说没有被禁掉,最近甚至还再版了,跟他的其它着作一起。其实这部小说也是诗,整个就是一个长篇散文诗。有人说,他把性写绝了。还真是这样。没有人写性写得比他更好的了。我觉得全世界都没有。《金瓶梅》简直是幼稚,粗俗。日本人渡边淳一的《失乐园》的描述很精彩,但跟《英儿》比还是差了一截。《英儿》性以外的部分,有人说那都是呓语。其实那也是诗,现代诗不全是呓语,但呓语是现代诗的组成部分。我甚至觉得,长篇小说就应该这么写。是的,《英儿》几乎没有情节。所以你可以说它是小说,但也可以说它是长篇散文诗。其实,许多长篇小说都是没有什么情节的。《失乐园》有情节,但读者可能只记得那个性冲动写得好。 老和尚说,在今天这个网络时代,还有几个人去读小说?我说的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当然了,网络小说崛起了,吸引了很多读者,这是时代的进步,就跟线上购物是时代的进步一样。而且我们中国的网络文学网络小说甚至可以说是引领世界的,就跟我们的网络购物引领世界一样。这是好事,非常好的好事。网络小说基本上都是通俗小说,是故事。通俗小说是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的同胞们越来越会讲故事了,这也是时代的进步,而且同样是很大的进步。但一分为二地看,传统在退出去,文化沉淀在退出去,文学性在退出去,浮躁和娱乐性盛行。许多,恐怕大多数人就直接从电视剧或者电影里去了解了,根本就不去读小说本身。现在的媒体发展得这么快,书这个古老的媒体却濒临死亡。就文化沉淀、文化修养的角度看,小说本身落后了,被淡化了。可是,小说完全可以有另外的写法,就象顾城这样的,当成诗来写,那样的语言和语境,是电视剧和电影不可能完全表达出来的。当然,老和尚说,当成诗来写也许只是小说的一种写法。但小说要有电影和电视剧无法完全表现的内在。你们叫我二灯大师。其实我很喜欢这个称呼,因为我也喜欢金庸的武打小说。金庸的武打小说应该说是通俗小说,但却是通俗小说的极品。它能超越其它所有的武打小说,不仅仅在于情节好,其实最精彩的是他描写的情,男女的情爱。这就是金庸小说的内在。法国作家雨果被法国人评为那个国家最伟大的作家,其实雨果的小说也偏于通俗,但他小说的内在很精彩,这个内在也是情和爱,是人道主义。 接着,老和尚说到了冲动。他说,现在的文学,缺的就是冲动。如果说网络化是文学、小说和诗歌衰败甚至死亡的外因,没有冲动地乱写就是内因。冲动,老和尚终于解释了一下,就是人们说的灵感。诗歌要有冲动才写,小说要写出冲动来。鲁迅说写不出不要硬写,而现在许多人是写不出乱写。顾城是个好榜样。因为他这个人整个就是一个冲动,或者说就是诗。诗人不一定要本身是诗,许多顶级的诗都是本人不是诗的诗人写出来的。你们知道陈景润吗?一个本人就是数学的数学大师。除了数学,他什么也不会。可是他成了数学大师。但是大多数数学家本人不是数学,除了数学以外别的也会,但他们也成了大师。无论是数学家还是诗人,天分还是要有的,否则成就会有限。但有天分不等于要成为天分本身,除了天分以外,其它什么也不会。老和尚说多了就说着和尚话了,也就是被称为禅机的那种话,绕来绕去绕得你头昏眼花的那种。 我跟二灯大师那么熟了,可以说是在他的阿弥陀佛里长大的,可是我却是第一次知道,老和尚其实并不仅仅活在大山里,不仅仅活在阿弥陀佛里。老和尚其实跟现代很接轨的。 可是老和尚为什么这回会忽然谈这些,当时我没有去想过。后来想过,却想不出所以然来,就是觉得他好象在预告着什么。就是天气预报那样,只不过老和尚预报的不是今后几天的天气,而是以后的,甚至很久以后的。 老和尚二灯大师时而也在我面前高谈阔论,但都是说的古诗,屈原陶潜李白杜甫苏轼陆游什么的。高谈阔论现代诗,还有小说,在我的记忆里是唯一的一次。 我不喜欢寒假。以前是喜欢的,后来就不喜欢了。暑假有多么美好,寒假就有多么糟糕。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都说我们的家乡四季如春。可是冷起来,那风也能那么刺骨。尤其是那年冬天,至少在我的印象里。 那天中午,我从小木头家回来吃午饭,远远地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那种野而尖锐的声音,是小鱼爸爸的声音。妈妈站在门外,两手抱在胸前,在发抖的样子。她远远地就对我做了一个动作,就是把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的动作。然后用手告诉我,不要进去。妈妈好象特意在门口等我。我觉得。 我站得有点远。虽然小鱼爸爸于老板声音经常很响,在大风里却也飘得很。我听到“早恋”这个词。我也偶然听到爸爸低低的说话,但听不清楚。有一句话于老板叫得特别响:如果再发生这种事情,如果小混蛋再把小鱼带来,你们的生意也别做了!我另外请人! 然后他就走了出来,爸爸跟在后面,说着什么。可于老板根本就不再理我爸爸。看到我和妈妈,他也不跟我们打招呼,只给了我一个恶狠狠的眼光。我从来没见过小鱼爸爸这样的眼光。要把我吃了那样。他以前看我的眼光不说特别亲切,但至少不会让人发冷。 我爸爸打了我。我说,他瞎说,不是这样的,我跟小鱼是清白的,我们什么也没有做过,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情。爸爸是在我说完这话后打的我。他根本就不让我说话。他也好几天没跟我说话。然后一说话就是警告。除了警告还是警告。一直到我提前两天回县城去那天,他说的还是那话。我爸爸读过小学,有一点文化,可那是有限的文化。所以他的话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两句。 寒假以后,在学校里,甚至在路上见到学校里的同学,他们经常用眼睛瞟我一下然后把说话的声音放低。 然后,我跟小鱼几乎见不着了。她转到四中去了。就是小木头上的那个学校。有一次我路过四中,看到她跟小木头走出校门,一个中年女人就迎了上去。我见过的,是小鱼家里的保姆。显然是来接她的。小鱼跟小木头告别的样子那叫无精打采。她好象整个蔫了。她的眼光从我这里也就是路过了一下。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眼光,好象亮一下,然后就照到别的方向去了。 我跟小木头一起走了一段。他的样子可以用得意洋洋来形容。好多天来,他见到我就会一下子神采焕发起来,好象看到了一个猎物,却不去吃它,而是向这个猎物炫耀它刚吃过另外一个猎物。一路上他的话也特别的多。我根本就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后来听说小木头的成绩突飞猛进了。我是听小圆子说的。 可我的成绩却是一落再落。一直到高三,一直到高考,就一直没有再往上坡走过。 原因就不用说了。 还是谁来接着说。 第15章 美哉我中国少年 192x年,我一(徐志摩) 说说我的老师梁启超。他是我的贵人,也是折磨我最深之人。适之说我是他最喜爱的学生,这话也许没错,梁公自己也这样说过。可我却也是最不受他待见的学生。 能拜梁启超为师,是我之幸,也是当年京城的一件大事。适之也是他的学生,我正是在他那里跟适之相识并成为至交的。我还是叫他一声恩师。恩师跟他的恩师康有为共同致力于清末的改良,维新,他们是维护帝制的。但康梁并举的改良,实际上却成了推翻帝制的先声,甚至可以说是第一步。他的《少年中国说》震撼了那最黑暗年代的中国,鼓舞了多少国人,在我成为少年时,也震撼了我。听听这言语: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这哪是散文,这就是诗啊,而且是一首力拔山而气盖世的诗。是誓言,又是预言,百年之后,居然得到了证实。或正在被证实之中。当然,对我来说,这也是后话了。 在婚姻和爱情方面,恩师对我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横竖不对眼。 我跟幼仪离婚,他完全持批判态度,比我的老爸还要狠。他给我来信说:万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乐。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但兹事盖可遇而不可求。又告诫我,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 我给恩师的回复则简短而坚决: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他人之苦痛”,我明白,第一层的“他人”是指幼仪。但还有第二层。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思成是他的爱子。再怎么爱徒儿,爱子毕竟是爱子,爱徒和爱子都有“爱”,但那是分层次的。 思成爱徽因在先。徽因来欧洲之前,两家已有婚约。我却也是在他,在恩师那里认识了徽因的父亲林天民,同时也见到了徽因。之后才有欧洲的康桥月圆花开花落那一段对我来说对徽因来说都是刻骨铭心一铭终身的经历。而恩师他成为我认识徽因的间接桥梁,或许也是让他痛心疾首却又难以启齿的一件事情。 适之跟我说过,启超公是你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我是非常尊敬他的。但我也理解。无论是你还是他,我都能理解。梁公一辈子走的是改良的路子,在政治上如此,在观念上同样如此。可你做的事情却不是改良,而是革命。民国第一离婚案,中华第一个案例,这是中华婚姻史上开天辟地之事,是革命啊。 徽因,我的徽徽,她何尝不想革命。她无数次地告诉我,这样告诉我,比如贴着我的脸,那样告诉我,比如流着她的泪,告诉我她的心在我这里,只在我这里。可是她还是走了我老师的路,她只能去改良。 在徽因家里,景山西街雪池胡同,我呆呆地看着窗外北海的白塔,听着小鸟在那上面掠过时发出的鸡纠声。那天徽徽不在家。可我知道,她每天都会从这个窗口看那洁白的塔。她过后会更多地去看,在她知道我来过之后。我真心地佩服自己,一边可以跟她爸爸天民叔(我刚开始时叫他天民兄的,后来改了过来,在认识徽徽后就改了过来,不着痕迹地改了过来)畅谈国事,一边可以看着白塔想着诗和爱情,想着她。天民叔是当过民国部长的人,现在地位也很高,他当然跟我几乎是只谈国事,南方政府,孙中山,陈独秀,俄国,日本,五四,国民党,共产党。这些我也在行,在美国和伦敦,我学的也是这些,尽管我的心里现在实际上已经装不下这些了。我心里满满的都是他的那位小姐,我深深呼吸着他家里的空气,这里飘着她的呼吸,我眼睛里满满地装着窗外的白塔,捕捉那飞过的小鸟,好象在捕捉她曾经的和未来的目光,求得一种同步或者共享感。可我却也能对答如流,偶然还会发表一些几乎能惊世骇俗的观点。我甚至还记得我说的一句话:这个共产党将来可能真能做出大事来,别看它平地冒出来才这么几年,却已经从几十人变成了几万人了。这可是了不得的。 我终于见到她,是在清华大学的礼堂里。我在台上,她在台下。我至今记忆犹新,她坐在第四排的中间。名正言顺地看着我。名正言顺,是因为整个礼堂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但她的目光里不仅仅是别人眼里那种好奇或者尊敬或者甚至崇拜,她的眼里有我能读懂,只有我能读懂的语言。 我做的报告叫《艺术与人生》。本来我是随便讲讲的。可是看着她的眼睛,我心里却翻滚起五味来,最多的是苦和涩。于是我的语调,尤其在讲到人生时,会不经意地高昂起来。 之后,在礼堂外面,我在跟清华的王教授边走出来边谈着的时候,还有个侯教授,还有几个同学,男女都有,徽徽似乎不经意地走了过来,加入了这一堆人,又似乎不经意地走到了紧挨着我的位置,再似乎不经意地轻轻说了一句话。我正在回应着王教授,我说:是的,中国的诗教是来自孔子的温柔敦厚,艺术也是如此,中国人的人生也是如此,但在现如今的天下,光有温柔敦厚不行了,不够了,还要有自我,要喊出自我来。这个自我,这个我,是在只讲温柔敦厚的古代喊不出来,没人敢喊的,但如今大家都在喊,用白话在喊。虽然有的人用大嗓门喊,有的轻轻地温柔地在喊,但自我是必须的,是必然的。 我这番高谈阔论一点都没有间歇,流畅得很。但一个跟我一样戴着圆圆的眼镜片的女同学却提出了问题,她手里拿着笔记本和钢笔,她的问题是:志摩先生,有一句话我没听清,能否再说一下。我问她是哪一句。她说,就是“艺术也是自我”后面,“中国人的人生也是如此”前面那句。这位跟我一样戴着圆眼镜片的女同学真行,居然记得那么完整准确。这两句话中间我确实说了另一句话,但这句话我说得很轻,轻到只有她,我说的是徽徽,只有她能听清。我说的是:好的,那就后天下午。几点?我对这个女同学说,这不重要,我也想不起来了。她,我说的是我的徽徽,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其实也回应了我,她的声音也是只有我能听到的那么轻,轻得恰到好处。她这句话是在我说到“大家都在喊”的时候说的,她说的是“三点半”,正好跟“都在喊”押韵,按现代语言是押韵的。我服了她了,我更服了我自己,人家后来说地下工作,我觉得地下工作就应该这样做。我的心可以两用,而且用得是那样的自然。可见我还年轻。年轻是许多东西的盛器。 第16章 投影在你的波心 192x年,我一(徐志摩) 我这么说着,夹杂着地下暗语地高谈阔论着往下说,回答着老师和同学们的问题,顺便的,我们把见面接头的地点都定下来了。在高谈阔论中,我看到她离去的。她那天穿的是一身洁白。洁白的裙裾从人丛里飘了出去,飘到了树丛后面,然后不见了。我还在想着,她不冷吗?这天可是有点冷了呢。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个戴圆眼镜的女学生又问我了:先生,您在笑什么,音乐性有什么笑点吗?是的,我看着徽徽的裙裾白色地飘走时,正是在说到闻一多先生提出的诗歌的音乐性问题。我的答复也来得快,一点格愣都不打(这是上海话,意思是一点都没有停顿迟疑)。我回答的是:音乐性是挺滑稽的(这也是上海话,我家乡海宁也有这话),但滑稽里面却含着另一种美好。我后来还无聊地想起,这个女孩子用的“笑点”这个词好象也是新的,没听到过。再后来,很久以后,我想,其实后来再后来的许多语言那时候就已经发明出来了。 西山红叶是北京八大景之一。十月正是枫叶红了的时候,漫山遍野,真叫一个好看。但有了她那才真的叫好看。所以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国人经常说的“你来啦?”,这句话真的是废话,明明看到人了还问人是来了吗。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太美啦!她回答的话是“真美”。我们俩说的话从来就不会是废话。而且经常有另一层含意,却不需要任何的解释。即使我们好象在说废话,其实也有另一层含意。 我说:你说“真美”的时候真美!她说:怎么个美法?我听懂了,这是我们在伦敦,在康河边上经常做的语言游戏。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就是那种从心里透出来的,不断透到表面来的纯真。她说:你知道吗?如果说我是透出来的,那你就是喷射出来的那种。你老是在那里喷射,有感受就喷射出来,没有掩饰的。 她问我:那天,你们在桥上站了多久?我说:哪天?我马上就明白了。她居然记住了那发生在遥远的过去的事情,在伦敦。我的心潮湿了。这种潮湿,一直潮到了眼角。 我说:看到了。两道彩虹呢。一道是你,一道是我。我象是在背那个历史剧的台词,当初在伦敦演过的那场戏。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我说:因为我是另一道彩虹?我也抱住了她。我闻到了红色的枫叶的味道。从她的脖子里透出来。我真的是闻到的。就这么透出来,从她的身上。就象我当初在桥上,闻着雨后的味道那样。那时我看着彩虹,想到了她,我觉得我闻到的是彩虹的味道,湿淋淋地散发着。 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才发现我其实更适宜于做诗人。真的象朋友们说的,所有的情感在我这里都会在瞬间爆发爆炸。就象那遍野的牛羊在夕阳里涌来,当初就给了我勇气和决心。让我去跟幼仪说个清楚那样。 她说,仍然柔软地跳动着地靠在我胸前:你那首新的诗写得真好。我问她:哪一首?她说:就是那首题目叫《偶然》的。她说:我都背下来了。要听听吗?我说好啊。她就背了。她的声音真美,跟康桥星辉下一样的美: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有两三只小鸟飞了过去,清脆地叫喊着,好象有意去拖长着她美丽的声音,拖到很远的地方,那红得更火的地方去。我忍住了自己,没有去抱住她。 她说:可是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怎么会忘掉呢?用一辈子也不可能的。 我看着远处,对面山上那一片红色,在阳光下仿佛有跳跃。跟心跳象的。 她说:我也写了一首。我这首叫《仍然》。你想听吗?我说:当然,当然想听。她就背诵了: 你舒伸得象一湖水向着晴空里\/白云,又象是一流冷涧,澄清\/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对你的每一个映影!\/\/你展开象个千瓣的花朵!\/鲜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那温存袭人的花气,伴着晚凉∶\/我说花儿,这正是春的捉弄人,\/来偷取人们的痴情!\/\/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揭示你的每一个深思;每一角心境,\/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的在说话∶\/我却仍然没有回答,一片的沉静\/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我再也忍不住了,忍不住我的身体的波动和跳跃。我抱住了她。她也象在康桥时那样,乖乖地靠在我的体湾里。体湾是我发明的词,只在给她的信里我用过这个词。 她的小胳膊也锁住了我。 我写的是“偶然”,她写的是“仍然”。我有点假,她却很真,很真实。用后来的话说,叫我心依旧。其实我也不是假,而是有点受伤,伤得有点深。她说她“却仍然没有回答”,其实她用她的体温和她的跳跃回答了我,并正在回答着。秋天的香山有点冷,只有两个人在相互给予温暖。真想这样子永远这样子地给予和被给予下去。我想。可是山却总是要走下去的。现实告诉我们,我们还要回家去吃饭,回家去睡觉。各睡各的觉。以后,还会各跟各的其他人睡。我的心有点痛了。 在她蹲下去辨认一个墓碑上的字的时候,我的心更痛了。她说,看不清了,不知道是哪位高僧的墓。我没有蹲下去,我只是说:我看清了,上面写着徐志摩之墓。这里埋的是徐志摩的爱情,还有曾经的快乐。 她缓缓站起身来,却没有转过身来。她的肩膀微微动着。我知道,她哭了。我从她身后抱住了她。我说,好孩子不哭。我们看红叶。她哭得更伤心了,应该说爆发了。她爆发起来,真的让人心疼,那个样子,那个娇小柔软的猛地挣脱,猛地转身,猛地抱住我,然后在我的怀里,把泪水灌到我脖子里去的样子,真够我记忆一辈子的。她抽泣着说:还有我的。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那是不需要解释的。我们两个人之间,永远不需要解释。 我累了。真的。虾米同志,你说下去? 第17章 她中了我也中了 201x年,我五(小虾米) 那天晚上,我跟以往一样,把格格的脚一只继一只地从热气滚滚的木桶里打捞出来,用毛巾包好,把木桶端到一旁,开始按摩作业,按着那熟悉的筋脉。格格忽然发出她那娇嫩的啊声,抽回了她的脚:虾米,你怎么啦?我说:我怎么啦?没什么呀。她说;你今天力气怎么这么大?我说:不好意思。她说:这些天我就觉得你怪怪的。我说:怎么怪了?没什么呀。她说:昨天晚上,我忘了拿我的袜子,我走回来。我敲门,你不发声,我以为你睡着了。就开门进来了。可是你就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现在这个位置上,眼睛睁得好大。我叫你,你也不理我。我推你,你也不动。我把手放到你鼻子前,你在呼吸。把我吓得够呛。我说:真的吗?她说:当然是真的,还能有假!而且这样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个礼拜有一天也是这样。那天我没敢动你。也忘记跟你讲了。 我把她的脚拿了回来,按着她脚底的穴位。她问我:小虾米,你是在做梦吗?可是你的眼睛是睁着的呀,而且睁得比平时更大,好象都快要跳出来了。那边墙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你吗?不对呀。只有那只钟。你就是盯着那只钟在看。可是这只钟没什么呀。要不要我明天带你去看看医生? 我吓了一跳。好象偷东西被抓了个现行。她又叫了起来:轻一点小虾米! 那天晚上,格格老板娘走后,最后那只脚从我的手底下抽走消失后,我没有去看老和尚的神钟(或者鬼钟?),我的眼光一直在钟的上面,天花板上。接连几天都是这样。我想着我自己,幸福的和不幸的成长日子。 幸福的是考上大学的日子。按理说应该是。我本来已经不抱希望了。在高二高三,我的成绩一直滑到不可再滑,几乎已经到了全班的谷底。然后一直在那里晃悠,从最后升到倒数第二第三。最高时也就是倒数第四,而且只有一次。 可是高考那天我好象不是我了。 那天本来我还是我。对着考卷,发呆,继续发呆。就象我上课时那样。经常的那样。 然后我听到一声鸟鸣。真的,是我们山里经常听到的一种轻婉的鸟鸣。听着好象很轻,象羽毛一样的轻,如果旁边有别的鸟也在鸣,它的声音却也会透出来,因为那种婉转,那种沁入心底的婉转。然后我看见了,真的是这个鸟,翠绿色的,白肚子。我叫不出名字。山里的鸟太多了,我都叫不出名字。 它啄着考场的玻璃窗,象啄木鸟那样地啄着。眼睛亮亮的,我觉得它看着我。这么多帅哥美女在教室里,它只看着我。 然后,它飞走了。在高处转了个圈,又往高处飞了。 跟啄木鸟的声音一样的,是监考老师在敲我的桌子,用她小巧的中指背。她说:夏同学。我说:哎。她说:注意时间。我说:噢。 然后我就醒了。其实不如说我睡着了。我做着卷子,其实是在一种做梦的状态下做卷子。我想:她要走了,我的小鱼。她要跳龙门了。她本来就在龙的家庭里,有钱人的家。她的家比我们家大十倍都不止,我那年那个寒假,那个可怕的寒假前去过的,比我们家豪华十倍都不止。那是龙的家,凤凰的家。可是她要跳龙门了。我听小木头说过,他总是喜欢跟我提到小鱼,他说她的成绩一直是全年级第一。那当然了,她在我们一中时就总在前三,到了四中不在第一才怪。小木头说,小鱼透露给他,她报的是复旦和同济,都是上海的大学。我知道,她喜欢上海,她跟她父母去过很多地方,但她最喜欢的是上海。小木头继续说,他报的也是上海的大学,复旦有点高了,他报了同济和华东师大,第三志愿才是昆明大学。 小木头说这些。我满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上海离我太远了。昆明我都没有去过。除了县城,我读书的地方,我哪里也没有去过。可是,现在,在考场里,我本来觉得自己不会酸的心酸了起来,酸加上涩。我好象忽然意识到,小鱼要到上海去了,她一定能如愿的。小木头也要到上海去了。她们两个人都要去了。她们两个人,这个想法,真的酸到了我。反正我是写在小说里,就是酸了,又怎么了? 在整个高考的过程里,我就是这样地酸着涩着迷糊地醒着,可是我感觉,许多我平时做不出来的题,居然都做出来了。作文也写得很那个什么的。就象我很久以前写的时候那样,象我写诗的时候那样。 我的录取通知书到达那天,整条街都是我老爸的叫喊声:中了!中了!我儿子中了!小虾米中了!他真的叫着“中”了。难为他了,文化水平不高,但还是读过古代那个范进中举的故事。老爸从家里叫到街上,把游客们都叫得一愣一愣的。 小木头的爸爸大概在我爸爸叫声的刺激下,也在街那头呼应了:中了!中了!我儿子中了!小木头中了! 古代那是一辈子科考中了的事情,范进激动的是自己。而我们这里激动的是老爸们。比他们自己考中了还要高兴。我们的上一代,尤其是穷乡僻壤的上一代,更上一代,连村子都走不出去,至少有一百年没有人高中而出走的,当然后来也没有科举了,我是说走到大学这个级别去的。据说几百年前有过一个,还是状元。据说就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听说他找到了他的爷爷的爷爷的什么秘籍,至少传说里是这样的。而他的爷爷的爷爷据说就是那位大旅游家徐霞客。虽然他名不正言不顺,因为他不姓徐。他不能姓徐,因为他如果姓徐了,那他就成了村子里的垃圾了。这个情况一直到我身上也还是一样的。我们家的人总是被村里的人酸酸地指指点点着。“酸酸”是我的看法。 村里人问我爸爸我中的是什么学校。我爸爸骄傲地说:云南师范大学。其实我自己知道,我报的是云南师范大学没错,但却是它附属的文理学院。云南师范大学是一本的,可文理学院是三本的。 第18章 你走得很远,结果在我身边 不管怎么说,这已经是奇迹了。我们毕竟是乡下,是正在脱贫中的一个县,并不象大城市里的男生女生那样,怎么考都能进大学,至少也是个大专。我们班有十几个人什么都没有考上,还有二十几个人考上了大专,附近县城的。而我这个从高二寒假开始成绩一直处在倒数位置的,却考上了省城昆明的大学。不管怎么说,也是大学。 我报的本来就是师范大学,还有附近县城的一个师范学院,大专。三本跟大专差不多,但听上去好听多了。何况是省城的,是省一级的,云南。云之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忽然就觉得当老师挺好的。有时间,可以写诗。我想得很简单。这个想法我跟小鱼说过。那时候,我们从网上已经知道了许多事情。知道这世界上有些人讨厌老师,不想坐在老师管着的课堂里。比如我爸爸妈妈一辈的,就有个叫郝冷的,他拒绝高考,拒绝上大学,喜欢写小说,结果仗着年轻,把自己写成了名人。还有个更前辈的,是个当时的女孩子,叫蓝美的,她批判老师,把自己批判成了英雄,据说还把她的老爸批判到监狱里去了,据说她老爸进监狱是因为她成了英雄。当然那据说是发生在她已经不再是英雄的时候。 可是我从小就喜欢老师。可能跟我的老师之一,最好的老师,是老和尚,有点关系。尽管我在那个寒假后对上课失去了兴趣,却有时想,如果自己当老师,下面全坐着比我还年轻而且越来越比我年轻的少男少女,象老和尚给我上课一样给他们讲诗词,那不是蛮好玩的吗? 我没有去打听小鱼的事。我也没有去找小木头。是小木头自己找到我家来的。而且来得还挺快。 他告诉我,他真的考上了上海同济大学。我知道自己的心跳了一下。当然不是妒忌他。可是我还是没有问什么。我只是说:好得很嘛。 小鱼的消息早就断了,从那个可恶的寒假后就断了。在微信上,她把我拉黑了。我知道,这一定不是她的本意,我知道,她一定哭得梨花带雨天昏地暗的。他爸爸一定是威胁了她,这个威胁说不定还关联到我,还有我的家。当时,在我家,他那个胖爸爸就已经威胁了我爸爸了。他爸爸厉害得很,至少有三多,钱多,人多,人脉多。他们都说,他是通天的。 见我不问,小木头就故意说到小鱼。他说,小鱼真的考上了复旦大学了。他见我还没有反应,就特意强调说:也是上海,她也要到上海去了! 还“也是“。也是个鬼!以为我不懂,那我就不懂。去就去。我的心早就凉了,比那天忽然下起来打得整条街啪啪乱响游客叫着喊着把我家挤得满满的在我跑到家里之前使劲塞到我脖子里去的那个冰雹还要凉。 那种凉,连酸都感觉不到了。 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可是我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感觉。我觉得我的名字该跟小木头换一下才对。他变成小虾,要游到大海那里去了。而我变成了小木头,整个人都木掉了。 一直到老爸送我到昆明去的那天,我的人还是木头一样的。爸爸说:怎么了?人家都兴高采烈的。你考上大学,还进了昆明,还有什么不高兴的?我没有回答。一路上也懒得说话。昆明,曾经是我向往的最近的大城市,但离大海边上的上海还远着呢。何况,那是国际大都市。还被称为魔都。那里有多少魔鬼出没,变着各种魔法?那才叫一个迷人呢。 我一路上,在汽车和火车的车窗里一直看着天。我看到过小鸟,甚至也看到了大鸟,但没有翠绿的白肚子的那个。她飞远了,我想,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在天空盘旋着飞远了。 在我成绩下滑的两年里,诗我倒是没少写。那个可恶的寒假过了好几个月后,我写下了一首叫《边缘》的诗: 你把边缘带走了\/那柔和地融入夜色中的边缘\/每次我扑过去\/抱住的都是你的心\/你把边缘带走了\/留下那醉人的气息\/躲闪在春夏的交替中\/每一片绿叶里\/都可能冒出\/你把边缘带走了\/我再也没有边缘\/触及的都是假的\/每一步都会踏空 那天晚上,在昆明云南师范大学的宿舍里,我写下了一首叫《结果》的诗: 我们想当魔鬼\/结果成了天使\/我们想要一时\/结果得到了永恒\/我们相对微笑\/结果泪流满面\/你走了,走得很远,很远\/结果在我身边 真的在我身边吗? 到了省城了,这里的天空是晴朗的,这里有许多帅哥美女。还是有许多女孩子盯着我看,甚至有的主动跟我搭话。我心里知道,我还是帅草一枚,在许多女孩子眼里。可是那又怎样呢?我的心不在这里,我的心整个就不在我身体里面。就象那天在考场上那样,我的心跟着那叫不出名字的翠鸟飞走了。 我走出无精打采,走到了大城市,走进了大学,又走回了无精打采,一直在这里面走着。整个地就走不出去了。 可是,我提前透露一下:幸福在这里等着我。幸福已经在招手了。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 想到那个幸福,它就来了。她就来了。其实我当然知道,那不是她。但我就当成她了。 真的在我身边?就象我那首《结果》里写的那样? 老板娘格格是真的把我吻醒的,跟每天中午那样。我们按摩行业都是拿中午当早晨的。我后来知道了,每天老板娘来唤醒我,都用的是吻。她的吻很特别,轻轻的,痒痒的,从我的耳朵开始,到眼睛,到脖子,最后到我的嘴唇。我一开始时是装睡的。后来我就把“她”给代入了。我反正看不见她,不知道她的相貌,我就想象着她的相貌,我想得出来的就是小鱼的样子。后来我经常就把她当成小鱼。虽然我知道小鱼一定比她年轻。 再后来,格格(老板娘)在晚上我给她做完脚后也还要吻我。吻我的时间越来越长。但她也就是止于吻。但我的心里又有了那种久别了的跳动了。 那天晚上,我终于平静下来后,我又看着那钟,那老和尚送的钟了。然后,钟又开始了它反方向的转动,从慢到快,再到慢。 第19章 窃听心的枯裂之音 193x年,我二(戴望舒) 好,接着讲我的故事,一个动荡的人,在一个动荡的年代。 走出雨巷,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在《霜花》里,我写了这样的诗行: 你还有珍珠的眼泪吗?\/太阳已不复重燃死灰了。\/我静观我鬓丝的零落。\/于是我迎来你所装点的秋。 在《秋夜思》里,我是这样写的:听鲛人的召唤,\/听木叶的呼息!\/风从每一条脉络进来,\/窃听心的枯裂之音。 枯裂。是的,枯着裂开。还有那种惊魂的声音跟着。我跟绛年裂开了,我跟左联也裂开了。我是左联的首批会员,可是鲁迅觉得我的一篇文章是在攻击左联的左的作家们,认为我在影射他们。误会!纯然是误会!可是我不想解释。我就这么退出了。 天下总是有分有合。由于跟绛年的决裂,我跟蛰存也一度疏远了。跟我走得近的,首先是穆时英。那时我们一起住在刘呐鸥的住处。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日地疯狂着。那是在大上海的边缘,我们甚至连日地去打野狗。然后大吃大喝,一醉二醉三醉也不休,第二天接着这样地生活。哈哈,我要哈哈了。 其实我们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一群。有一天,呐鸥还说,他啃着狗肉说:天哪,一个诗坛领袖,一个小说界未来之星,居然成了阿猫阿狗的一群。 我就不说了。被蛰存捧上了诗的神坛后,一时半会下不来了。而时英,真的是一名了不起的小说家。要我说,就是那个时代最了不起的那位。我写的是现代诗,他写的是现代小说。他发表了长篇小说《交流》,出了好几个短篇小说集,比如《公墓》,《南北极》。他的小说用尽了现代手法,连弗洛依德的心理学都化成了小说,却又能引人入胜,因为他写了不尽的美女,而每个美女还都能美出特别来。许多人因美女去读,读完后一头雾水,但却又觉得读得好美,有一种说不出的回味。他的小说我几乎都读过。我读了多少,就赞美了多少。真的棒级。他后来的堕落,真的是太过可惜,把一个大小说家甚至伟大的小说家整个堕落没了。很后来我才知道,那其实是一个冤案。很可能是。但那是后来的话了。不管怎么说,他的小说家的英名却是一时半会,可能一百年,也可能二百年,都回不来了。 也是他把我从走出雨巷后进入的疯狂的打狗的状态里拯救出来的。 因为他说:施蛰存的妹妹算什么。我的妹妹才叫漂亮呢。 于是,他就把他的妹妹介绍给我认识了。 丽娟走进我的视野的时候,确实让我眼睛一亮。我的眼睛已经很久没有亮过了。那时的上海,确是到处莺歌燕舞,百乐门的舞女,四马路的醉汉,大马路的手挽手,霞飞路的油头滑脑,空气里都似乎充满了爱。其实,我知道,空气里飘着的全是脂粉气,渗着发蜡的气味。我的朋友沈从文看出了我同样看出的那种衰败来。他说他盯着马路上每个人看,发现一百个穿皮领子的新式女人里合格的不到五个,每个人脸上都是憔悴的脸色,都好像受了伤,每个人都有姨太太或者窑姐的味道。 可是丽娟确实让我的眼睛重新亮了。至少亮了一下。因为我看到了当年的她。她也是十七岁。只是由于时间的原因,此十七非彼十七了。我比当时十七岁的绛年大了五岁,却比现在这个十七岁的大了一轮,整整十二年哪。所以,眼睛的新的亮不是旧的亮,是没有那种爱的潜台词的。但是确实是亮了,因为丽娟确实是秀丽的。时英丝毫没有夸张。 这时候我搬到亨利路的公寓里去了。我在那里翻译或者创作,后来还创办了杂志。于是丽娟当上了我的助手。用现如今的话说叫小秘。 从小秘到小蜜,也就是一步之遥。现如今如此,那时候也不例外。何况还是在我的失恋还出炉不久还热着还烫手的时候。我交代她做事情的时候,她看着我的眼珠子会放光。而且每次都放。那种光是我需要的,是自然的,真实的,不牵强的,是温暖的,非常温暖。在这个时候,我会觉得我脸上的雀斑或者象有的人说的麻点不仅不碍事,而且还是亮点,是引导她的眼睛放出光来的光亮之点。 丽娟刚从名牌中学南洋女中毕业,正是走向职业和爱情的开花季节。 闲下来,我们就聊诗。她很喜欢诗,古代的也喜欢,现代的更喜欢。她说她最喜欢的是我的诗,她说太荣幸了,居然能跟我在一个空间里,为我工作。她是后来大家说的文学青年那种女孩子,她能背诵许多新诗。她说,你反对闻一多先生提倡的音乐性,可是我觉得你和徐志摩写的那些有音乐性的诗特别好,比如《再别康桥》,《雪花的快乐》,尤其是你的 我说,我是截断了她的话说的:不要跟我说《雨巷》。再也不要提起。怕冻(再解释一遍:即法语“对不起”的意思)。她难为情地说:骚累(英语对不起的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我太喜欢了。她还解释:何况我说的是音乐性。然后她要我念我的其它的诗。我念了一首《微笑》: 轻岚从远山飘开,\/水蜘蛛在静水上徘徊;\/说:无限意,无限意。\/有人微笑,\/一颗心开出花来,\/有人微笑,\/许多脸儿忧郁起来。\/做定情之花带的点缀,\/做迢遥之旅愁之凭借。 她就拍手。她拍手的样子很年轻,带动了全身正在开出花来的女性特征。她说,她不是全懂,但感觉非常的美。在她的要求下,我又念了一首《不寐》: 在沉静的音波中,\/每个爱娇的影子,\/在眩晕的脑中,\/作瞬间的散步;\/\/让沉静的最高的音波,\/来震破脆弱的耳膜。\/窒息的白色帐子,墙……\/什么地方去喘一口气呢? 她在我耳边说:我喘不过气来了。喘不过气来的是我。我几乎(只是几乎)没有注意到,在我念着诗的时候,她在某个时候站了起来,站到了我身边,然后从后面用她娇小的胳膊包围了我,对着我的耳根吹着热气,用她那说她喘不过气来的话语。 第20章 梧桐枯叶上的四只脚 193x年,我二(戴望舒) 我要转过身去。可是她跟着我转。她抱我抱得是那么的紧。我们就这么转着,进了另一个房间,就这样子转到了我的床边。我转最后那圈的时候,一下子就跟她脸对脸了,应该说是她的脸对着我的脖子。当然是因为她忽然就松开了抱我的双手。然后我们就倒到了床上。然后我真真地听着她的喘息声了。有点象我的喘息声的回音。然后我就用我的嘴封锁了她的和我的喘息。很久很久,然后,我们只听着墙上的那只钟嘀嗒的声音了。当然,当我感觉到这个钟的嘀嗒声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不短的一个段落了。 挂在我墙上的是一只布谷鸟钟,下面有个晃动的钟摆,有两个钟锤,每天要记得把钟锤拉上去。每到半点或者整点,这只钟就会发出布谷鸟的叫声,布谷。整点时会根据几点而叫几声,而且上面有个小门会打开,里面几个男男女女的会手拉着手转圈,叫布谷,叫完后再缩回去,被那小门重新关起来。直到下一个时辰。我后来听小虾米说过老和尚送给他的那只神奇的钟,那却是没有花头的,用小虾米的话说叫方头方脑,傻模傻样。我这个钟是我从法国带回来的,其实是德国黑森林里出产的。那里也是出产童话的地方。 我没有跟她一起在早上的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在布谷鸟的叫声里醒来的经历。我觉得这个经历要以后才能有。那样才对。 可是我们开始走出去了。一开始是送她回家。后来就不仅仅是了。亨利路是一条幽静的马路。踩着黄黄的落叶,在法国梧桐树下,在煤气路灯下漫步,毕竟是浪漫的。 我们每天晚上都去踩落叶了,而且不断地扩大着范围。法租界那一带全是法国梧桐大道,地上,当然是秋天的时候,全是踩着会裂开的树叶。我有时会想起我写的那首诗,想起“枯裂”。然后我会想,此枯裂非彼枯裂。偶而她会靠到我身上来。我问她:冷吗?她就在我的胸前点头。点得我心跳加快。当然也引起我身体的其它反应。然后我就抱住了她。梧桐树下,煤气灯的光晕里,行人是很少的。这点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其实还是一个传统的人。写着现代派诗歌的传统人。 我们去了百乐门。我很喜欢跳舞。她说我跳得真好。其实她也跳得很好。毕竟是从名门世家出来的。她的父亲是沪上着名的商人。曾经是。开过钱庄,商店。可惜被股票给害了,家道中落。 我们也去大世界照哈哈镜,也去看电影,当然还有到咖啡馆去坐坐,透过玻璃窗看梧桐树重新长出叶子来,变得更茂盛,听着知了知了起来。去得最多的饭店是大马路上的新雅饭店。就是在这个饭店里,路易士曾经肆无忌惮地说,该我这脸上有装饰趣味的人付钱。我茫然。然后我的至交杜衡说:就是麻子的意思。众大笑。当时我也跟着笑。其实我真想抽这个路易士和这个杜衡。这个路易士就是后来名声不小的诗人纪弦。人们说,他把我代表的三四十年代现代诗移植到台湾去了。后来那里又出了几个名气不小甚至很大的诗人,有男有女,创造了台湾现代诗歌的盛世。 我看着丽娟的笑脸,她的笑脸让我也肆无忌惮了。我问她:你真的不在乎我的雀斑吗?我说雀斑,毕竟是因为麻子这两个字太过难听。其实雀斑这个词还是我发明的,发明地点就是上海新雅饭店。基于那个叫麻雀的小鸟,留下后面那个雀字,删除前面那个麻字,不就化腐朽难看为神奇悦目了吗? 丽娟却听懂了,她的笑脸更笑开了。她站了起来,走到我旁边,把我的脸往右扳一下,再往左扳一下,然后开始亲我的脸,我感觉得到,她亲的是那一个个雀斑,挨个地亲着,直到我把她拉到我的膝盖上,用我的亲打断了她的亲兴。然后我们才发现那个戴着标配的红头巾的印度跑堂皮笑肉不笑地站在我们旁边。我说:放下。他这才把那一大盘菜放下。那是本次最大的菜,松鼠黄鱼。我记得很清楚,甚至我还记得那个鱼头给我一种油亮亮的皮笑肉不笑的感觉,对着我们咧着嘴。 坐下来后,印度跑堂走开后,她问我:懂了吗?我说:懂了。好象懂了。 我们的婚礼是在新亚大酒店举办的。新亚跟新雅同音,但不同字。新雅是上海当时最着名的餐厅之一,新亚是一家大旅馆,带大餐厅的,在苏州河对面,对着苏州河,斜对着黄浦江。 北面那些大文人不会来。鲁迅对我还是忿忿的。许多其他人对我也有意见。虽然是误会,我怎么会影射和攻击他们呢?可是我不想解释。俗话说越描越黑。可是我的婚礼阵仗不小,有卞之琳、孙大雨、梁宗岱、冯至,都是当时围着我和我的杂志转的诗人。卞之琳大家都知道,他那首《断章》后来一直被选入中国现代诗前十: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冯至被鲁迅称为最优秀的抒情诗人,他在《蛇》里写道: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冰冷地没有言语──\/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莫要悚惧!\/\/它是我忠诚的侣伴,\/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它在想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它月光一般轻轻地,\/从你那儿潜潜走过;\/为我把你的梦境冲下来,\/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还有几十年后改行写报告文学《歌德巴赫猜想》而再度成名的小兄弟徐迟,当然少不了杜衡,更少不了后来变成纪弦的路易士。还有好几位当时已颇有名气的小说家,除了丽娟的哥哥时英,还有沈从文。 蛰存也来了。他送的礼特别的大,送丽娟的礼更大。我的记不清了,给丽娟的好象是一件裘皮大衣。我没有问他绛年的事。他也不去提。他跟我碰着香槟酒杯说:祝贺你走出来。说实在的,我在新婚着,他间接地提到往事,感觉他是掏出刀来刺向我的心。我是婚礼结束后才产生那种感觉的。当时我谢了他。终归是好朋友,还是发小。我还绅士派头地请他向他的家里人问好。 毕竟分手才一年多。大家都知道我和绛年那个解除婚约的声明。一定有许多人在想,看他急的。他要显示天涯何处无芳草,是人总有美人爱。愤怒出婚姻啊。可是,我的心里还是甜甜的。有甜味。我的丽娟是美丽的。大家都这么说。我也觉得在容颜上她甚至超越了绛年。更重要的是,丽娟是爱我的。也许是一种从崇拜里生出来的爱,哪怕只是象爱的东西,但毕竟给我以一种幸福的成就感。 比较是没有意义的。接下来的是过日子。哈哈。 我下回再说。可以吗? 第21章 然后我看见了她 201x年,我五(小虾米) 昆明比县城大多了,有湖,也有山。跟我们整个云南一样,它也在云之南,南边有热的意思,它却被称为春城。四季如春的意思,确实是气候怡人。读书之余,每天傍晚,我都会到滇池旁边走走,坐坐,有时也走进旁边的山上去。可总是一个人。 其实我们师范大学用美女如云来说也不为过。师范院校通常是阴盛阳衰,女生比男生多得多。正因为此,我们学校的校草很快就评出来了,校花却争夺得厉害。我没有当上校草,却也有幸被选为了三甲之第二。校草是一个毕业班同学,个子高大,喜欢打篮球。他每次打球,观众会云集,几乎都是女观众,那叫声跟蝉鸣似的,整个不间断,但比知了要尖锐得多,好象非要比个高下出来不可,也就是说,听谁的声音更尖锐,更能吸引那棵草的目光,哪怕是惊鸿一瞥。 我刚进学校,就有人说我是新一代的草,至少会在一年后,即那位篮球校草毕业后上位。有的说,我觉得现在已经替代了呢。无聊不无聊? 我的周围没有尖叫声,但经常性地能感受到那种一瞥,从树后转出来,从校园里的凳子上抬起来,从大楼玻璃门里飘出来的,从过道里走着猫步递过来的,都有。有时候,如果是一群女同学走过来,说说笑笑的,忽然就集体地瞥过来了,于是笑声就变了味了。有一次,也是一群女同学从侧前方过来,她们忽然就推出一位来。这位我听说过的,男同学见到她也是指指点点的,说她是校花之一,有的甚至说是第一。说她第一的却经常会受到反驳,然后男同学们就会争吵起来。她是跟我同时进学校的,但她是在一本那里读书。她的名字特别好记,因为她叫王晓华。支持她为校花的理由之一就是,晓华音同校花,这是天定的,人家天生就是校花,名如其人。 王晓华被女同学们推出来后,不但不生气,反倒迎着我走了过来,大大方方的。她对我说:小虾,我知道你叫小虾。我说:是的。我知道你叫校花。她笑了:他们乱叫的,我叫晓华,第三声拂晓的晓,第二声中华的华。我说:差不多的。她说:她们跟我打赌,你帮我一下怎么样?我说:怎么帮?她说:她们说,如果我跟你搭话,然后我们一起走,手牵着手地走,她们每人给我买一个冰淇淋。我说:那就走,本来我就要回去的。你分给我一个冰淇淋就行,反正你也吃不完。她说:没问题。这有什么问题?我就牵了她的手。 然后那帮五彩缤纷的女孩子就跟了我们一路,一路叫着“在一起,在一起”,一直跟到我们在校门口分手,一直跟到后面叫着在一起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总有几十个人了,男的女的都有,而校门外也有不少人停下了脚步,好奇地笑嘻嘻地看着我们。我感觉得到校花同学的手在出汗。那天其实挺凉快的。可是我还是跟她说了再见,看着她有些失望的眼睛说的。那失望是真实的,就象那手心里的汗一样,温温的,很真实。于是我答应她周末一起出去坐坐。 后来我们也真的出去坐了。在湖边的一个叫普洱茶馆的地方。那里风景挺美的。我们也聊了自己的家乡。她是从大理来的。我说,那里有蝴蝶泉。蝴蝶泉边好风光。她说,是的。你还会唱?我说,我的家乡有许多温泉,有热水塘。她说:太好了!哪天带我去看看?我说:那是什么鸟?我指着两只叽叽叫着掠过向湖的方向扑过去的小鸟。一只黄色,一只翠绿。好象就是考场窗前翠绿的那种。 然后我看见了她。然后我站了起来。我说:是你吗?她说:真的是你! 我走了过去,然后刹住了脚步,刹住了手,面对面地站在了她的面前。我有些生疏的感觉,或者说是一种手足无措。我转回头去,眼睛却没有完全地转过去,眼角还瞟着她那个方向。我对校花介绍说:这是小鱼。 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坐了下来。再然后,校花安静了下来,跟之前叽叽喳喳的她判若二人。原因自然是,她根本就插不上话来,她叽叽喳喳地试了很多次,但我们都不知道她叽叽喳喳着什么,因为我只听得到小鱼的声音,小鱼好象也只听到我的声音,小鱼说完了我说,我说完了小鱼说。一直到离开这家咖啡馆。这其实是一家咖啡馆,有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叫维也纳普洱茶馆。中西结合。一直到离开这家咖啡馆或者茶馆,我们才想起来校花已经走了。她打过招呼的。可是至少我真的没有注意。真有点不好意思。 后来我跟晓华就成了校园里的路人。见到我,她还是会大方地打个招呼,哪怕她在一群女孩子里,也会从叽叽喳喳的声音里冒出她的声音:小虾你好!我说:校花好!然后她就被那一群叽叽喳喳拥着涌着走了。那一群叽叽喳喳的人里面总会有几个边叽叽喳喳边回头送来一瞥的。有的一瞥甚至是发热的。我感觉得到。 可是她又怎么代替得了我的小鱼呢?她们谁又能代替得了呢? 我问了小鱼了,我当然一开始,在维也纳普洱咖啡馆里就问了:你怎么会在这里的?你不是到上海去了吗?小鱼说:我喜欢。她的答复够简单的,我听得出很多个省略号。发出嘀嘀嘀嘀的声音。她喜欢?喜欢地方?还是喜欢人?我告诫自己,到此为止,不许多想,不要自作多情。可是,那是自作多情吗?我们有过曾经的啊,虽然那些个曾经很纯洁,也很遥远了。我觉得很遥远了。老和尚说过,年轻方一日,年老已百年。我当时没完全懂,后来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年轻时时间过得真的很慢,尤其在某种渴望思念的状态下。 第22章 我的心摔在了万花筒里 201x年,我五(小虾米) 小鱼说,她进了云南大学。我说,不是说你被复旦大学录取了吗?小鱼说,是也不是。我说:到底是还是不是?她说:是。可是我选择了我的第三志愿,就是云南大学。我说:这也可以选择的吗?不是都联网了吗?一个学校发了录取通知书,另一个学校应该不会再发的啊?她说:人是活的。总有办法的。我说:那你爸爸怎么说?她说:我反正早就跟他闹翻了。闹了几年,终于翻了。我满十八岁了。对不对?我说:是的。你满十八岁了。我也满十八岁了。然后我们就不说话了,有一阵子,眼睛跟眼睛对话。嘴巴跟杯子对话。我发现阔别了两年的那种心跳在眼睛的对话里回来了,或者在这之前就已经回来了。只不过老是被我们不停的语言交换打断着压了下去,为的是等待静默的一刻。 她说,我们重新加微信。我说好的。然后我说:你就是鱼子酱?我是几乎跳起来说的这话。她笑着说:是的,小虾加工过,变成虾米,小鱼加工过,就变成鱼子酱。我笑了,笑完说,我知道的,就在那个天南诗群里,我怀疑过,群里这个鱼子酱的诗写得很棒,看着象是女孩子,很纯净的那种。可是她怎么叫鱼子酱呢?我怀疑过,这是否跟小鱼有点关系,因为诗的风格有点象的。可是我自己就推翻了。因为她能够看得到我的名字,我的微信名字就叫小虾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假包换。她问我:为什么推翻呢?不再怀疑了?我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一直觉得你会来找我的。然后我们又进入了静默时刻。我感觉到一种委屈,这种委屈被我从我的眼角悄悄地抹掉了,因为它从那里渗出来。她从背后抱住了我。她说:我很痛苦。一直很痛苦。对不起了。 她说起了小木头。是她主动说的。她说,小木头给她发微信了,说他到复旦大学中文系去问过了,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拐了好几个弯才知道,她根本就没有到上海去。她说,小木头都快疯了,有好几个礼拜,拼命地给她打电话,包括微信电话。后来她就拉黑了小木头。她说:没有办法。他真的快疯了。 我们经常去维也纳普洱茶馆,坐到湖边的灯都亮起来,晚风习习地吹来。滇池的夜景跟我们家热水塘一样的美。我这个感觉是新的。我觉得整个昆明都是新的,一种新的感觉。本来那是一种普通的美,也美,但现在是一种有灵魂的美。忽然活了的那种。到处都在放着花的香味,到处都有小鸟在唱歌。 我们谈到老和尚。小鱼说她好想这位二灯大师。我说二灯大师也好想你。经常问起你。 我说,我记得鱼子酱写的一首诗。她问是哪一首,我说那叫《万花筒》的。于是我背诵起来: 我的心摔在了万花筒里\/摔得好美好美\/好疼\/好疼\/绵绵细语\/无数次地碰撞\/沙沙不绝\/白的是温柔\/红的是热烈\/许多许多图案\/变化无穷\/我知道\/它再也无法弥合\/再也无法完整\/哪天我俩弥合了\/它反而将会更碎\/碎得更美\/碎得更疼 我说:真美。写得真美。碎得真美。我感觉到了。 她说:你在群里发表的诗我都记得。我也念一首?于是她背诵了我那首叫《那天》的: 那天树叶编着雨丝\/网住了\/两条大鱼\/网套着鱼\/鱼在网里\/轻声的呻吟\/疲倦的倚偎\/心互相敲击\/噢\/树叶编的雨丝\/生命编的雨丝\/那天已经过了\/那天还会远吗 她问我:那天是哪天啊?我说:你知道的。然后她的脸就红了。脸红是她的标配,一种我几乎已经记不得了的标配。其实我记得的,现在看到,我就想起来了。其实我总是的经常地会想起来,在看到别的女孩子脸红的时候就会想起那标配的脸红。可是我说想不起来,因为觉得那离我很远了,而且越来越远。可是现在看到了,就在眼前,感觉一切都回来了。一切,包括我身体的一切。一切感觉和动静。两条鱼。鱼和虾。动与静。静与动。 我们都盼着周末,每一个周末。昆明城里城外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湖畔也有寂静的角落,毕竟滇池够大的。山里更有许多小径。我们喜欢走那些特别小的草长得老高的路边不时有野兔这样的小动物出没的小径。 我们也去那些比较远的需要坐长途汽车的地方。比如石林。 有人在石林里呼喊,听回声。我们也呼喊。我喊小鱼,她喊小虾。她从小包里掏出一支笔来,是那种读书时划标记线的笔,是黄色的。她在没人写过字的一块石头上写上“虾到此一游”,我在虾前面加上个“鱼”字,然后我们齐声朗诵:鱼虾到此一游。然后我们一起笑着抱在一起。 我们还去了昆明郊区龙头村北侧棕皮营村的梁思成林徽因故居。这是小鱼提出的。她说,中国女诗人不多,应该说很少,她最喜欢的就是林徽因。于是我们去了。这里的房子是梁林夫妇亲手盖起来的,现在是受到保护的建筑。是民居,进不去。可是仍有不少游人慕名前来。 小鱼说:她想到林徽因,首先想到的第二个名字不是她的先生梁思成,而是没有成为她的先生的徐志摩。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到徐志摩的名字,而且是面对着林徽因亲手建的房子时候说的,我的心忽然很痛。我甚至弯下了腰,导致小鱼关心地扶住了我。我说,没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的名字我都听说过,可是在这实地,一旦两个人的名字联系起来,我会有一种痛从心里产生。简直莫名其妙,无法解释。 后来小鱼说还想去那里看看,那里还有林徽因她们劳作过的兴国庵。我说:我不想去了。她问为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感觉不好。小鱼就不再问了,以后也没有再提这个话题。 那种痛。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我心里出现。也许志摩兄能说清楚。徐志摩,志摩兄?老兄? 第23章 那道叫陆小曼风景线 192x年,我一(徐志摩) 好,那就我来说。 虾米小弟,那不是你心痛,是我心痛,我在你的心里痛。谢谢你去了徽徽住过的地方,虽然她那时是跟思成在一起,但毕竟是她住在那里过。你到了那里,我在你的心里肚子里一起被带到了那里,你想想就知道了,在那里,我的心痛得要命,我痛得在你心里打滚,所以你才会痛。你后来不再去了,我不怪你,尽管我非常希望你能再去,可是想想眼看着徽徽在别人的怀抱里,我还会在你心里打滚,我想,不去也罢,也许还是不去更好。 好了,继续我的话题。 其实,我在认识王赓之前,已经听说了小曼。那得感谢适之。因为他那句名言:陆小曼是北京城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然后,凡报纸上谈到这道风景,都是我的必读文章。尤其王赓与陆小曼的婚礼闹得那叫沸沸扬扬,几乎成了京城第九景。那些天,报纸把王陆二人翻了个底朝天,弄得象张恨水的章回小说,成了许多闲得无聊的少妇老女每集必读必谈之资。 陆家算得上显赫。陆小曼的父亲陆定当过北洋政府的高官,还开过银行,据称后来大行其道的零存整取的银行储蓄方法还是他发明的。陆小曼的母亲也是大家闺秀。小曼是天生的独往独来者,看来天生容不得竞争,是所有竞争者的必克之星。报纸上是这么说的。当然是小报。她家有六个子女,五个却都早早地离开了人世,生生地把她变成了陆家的独苗。 这枝独苗生在十里洋场上海,长在北京。借用并篡改一下蒋公百里的话,那叫沙尘暴的暴风一吹,不仅没有蒙尘,反而出落得水灵灵的。灵到北洋政府的外交总长顾惟均也一眼就看上了这枚少女,说了个没想到,即,没想到陆定这样的人会有这样的女儿。顾惟均请小曼当国事的翻译。语言天赋加天生的情商,让二八的小曼就已经频频出现在京城乃至全国的头条新闻里。她能翻译,却也能不失国格地让法兰西英格兰的国宾们转怒为笑。她不做那一道风景,却还有谁呢? 王赓风光的不是家族,而是他本人。他是官宦子弟,家道衰落后发奋求学。八年留学美国,频频转学,一年密歇根大学,一年哥伦比亚大学,两年普林斯顿大学,然后还进了西点军校,成了美国名将艾森豪威尔的同学。回国后,他从上校起步,一路当到中将,一度当了哈尔滨警察厅厅长。 陆家听说是这个王赓要娶小曼,陆父是二话没有,当即拍板。于是有了那场轰动京城的婚礼。 我认识王赓在前。是在适之家认识的。用适之的话说,这叫美国核心校友会,核心的意思之一是小范围的。到会的就我们三个人。我们互道了久仰。他说他不会写诗,却喜欢读诗,早已识得我的大名,读过我所有的诗。我自然也恭维了他一番,无非是少年得志,国家栋梁之类的俗话。 我见到小曼,是在王赓做东的一次核心校友会聚餐上。那是在北京八大饭庄之首的东兴楼。出席的是两对半校友。王赓和适之都带着夫人,形成了两对。只有我是闲云野鹤孤家寡人一枚。是以有后来着名的两对半之说。 说起适之,大家都说他风流得很,一生有过好几个婚外恋人。荒谬的是:他却同时是出了名的惧内之人。小报说:小脚女人江冬秀与留洋博士胡适的婚姻,被称为民国七大奇事之一。仰慕适之的女子恐怕需要以千万计。他的小脚女人恐怕是其中最不起眼的。说不起眼还是谦虚的。可是适之却跟我完全相反,他是从一而终的。 王赓和小曼携手走进来的时候,适之说:风景来了。我的眼前果然是一亮。可也就是一亮,而已。当然还会有二亮三亮。但如同古人说的白驹过隙。因为,再亮,那也是人妻,也可以说是朋友之妻。俗话朋友妻不可欺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是目不斜视的。所谓目不斜视,意思是目光除了她之外哪里都去。我在目不斜视中还谈笑风生。比如跟着适之议论适之夫人的趣事。冬秀有不少天下闻名的趣事,但那个后来被报刊称为开门送盗的故事,却正是在东兴楼两对半聚餐中首次问世的。 这个故事说的是,有一天,冬秀在家,眼睁睁看着一个男人从窗子里爬将进来。该男子落地后,她们四目相对了十几秒钟,然后她对该男子说:门在那里,请从门里走出去。那男子居然听从了她的话,乖乖地从那门里出去了。 我们的笑声自然轰动了东兴楼。我看到窗外也有好几个行人驻足举目聆听着了。王赓的笑声还真有些野性,有些军人的性格,我的笑声并不文静,而且不轻。小曼的笑声吸引了我的目光,有画眉鸟那种婉转,不那么响,却非常的悦耳,啾啾啾叽叽,啾啾啾叽叽。我还真学不象。其实我并不确定画眉鸟是不是这么叫的,但我一定听过这种鸟叫声,婉转的,画眉鸟的名字又这么好听,我就这么认定了。这头白驹终于在我的眼光的缝隙里停下了脚步,或者说停下了蹄子,让我也有了凝视的理由。她的眼睛真的好美,尤其在眼泪流出来的时候。她都笑得流泪了。风景!真的是的。我想。 然后,遮挡我眼光的心的缝隙变大了,变宽了。 每次我的眼光经过这道缝隙,便发现一个现象,也就是这头女马驹的眼睛总是在看着我。 后来我觉察到了,她的眼光更多是投在我这里的,几乎不投到她的先生脸上去,也很少转到适之及其夫人那里。我们每次的对视总有几秒,然后总是我转开。我甚至看到一丝丝的微笑从那光里出来。散席走出来后,适之跟我说,我是比不了你了,要跟你在一起,风景就到你那里去了。我知道,适之对小曼是心向往之的,他对小曼始终关怀备至。可是小曼对他只有敷衍。 之后,我们就经常见面了。我说的是我和王赓和小曼。有时候有适之,有时候还有别的朋友。适之说:她眼里只有你呢。我说:真的吗?我心里有了一种甜味。这是只有跟徽徽在一起的时候才有过的。 王赓三句话不离本行,总说的是军国大事,北洋政府,南方政府之类的。有两次我在他家还见到了少帅,就是张学良。他们俩甚至为政权的事和东北的前途吵了起来,吵了好几次。 我偶然地能插一下嘴,我是学政治和历史出身的,又是王赓在美国的校友,我可以说一些美国历史上的例子,还有英国的,军事和哲学,我都能说一些。 其实我已经不喜欢谈论这些了,这些能救我这个惨兮兮的国吗?眼前这些军政少年之星是中国的希望吗?我觉得想不清楚,也不想多想。 第24章 让志摩陪你去转转 192x年,我一(徐志摩) 我宁可更多地在静默中享受。我是说享受她,小曼的眼光。我们谈这些军政大事,她完全插不了嘴,可她偏要坐在旁边那个单人沙发上,给予我偶然遇到她的目光的机会。一遇到她的眼光,她就会从眼睛里笑出来。有些调皮的笑。 她几乎不看王赓,王赓也几乎不看她,劝她进自己房间,她不走,王赓就不理她了。她偶然插句嘴,记得有一次是说南方政府,王赓就说了:不懂就别乱说,这是男人的事。叫你进去又不进去。王赓的语气是有点恶狠狠的。如果不是我在,他可能会更凶。他经常当着我和其他朋友的面对小曼发脾气。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可以说是国色天香的那种,他却不懂得珍惜。我听说过,一次,在上海,小曼被一群名媛女友拉着去百乐门跳舞。正好被王赓撞见了。他当着那么多朋友的面大骂小曼,说她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不是东西。他差点动手打小曼,被人拉住了。然后他就把她生拉硬拽着走了出去。这事还上了上海的报纸。有人说,那些天王赓犯了事,即后来导致他进监狱的事,所以他心情不好。可是,心情不好就能这样对待一个女人吗?何况是一个目光一触便能熔断天下无数男人心脉的女孩子? 有一次,也是适之对我说的:可能是习惯了,习惯经常是个坏东西,有的人时间久了就把自己的女人看成了一种床上用具,上床时候才需要。我说:简直是暴殄天物。我说这话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是小曼忍着泪奔出去的镜头和王赓说“随她去,不能惯着”的声音。适之说:这话我赞成,我举两只手。 小曼经常当着我们的面要王赓陪她出去玩。有一次,她又这么说了,也是当着我们的面。王赓跟她说,商店有什么意思,再说我明天要开会。小曼坚持着说:明天是礼拜天。王赓说:礼拜天又怎么了?然后,看到小曼眼泪又快要出来了,王赓摸摸她的头说:好了好了,让志摩陪你去转转。 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陪你去转转,简简单单一句话,成了一个转折。转一转的转,转折的转。四声变三声。一语成谶。哈。王兄呀,你就不知道多音字是什么意思吗? 后来我问过小曼,他那么凶,你却缠着他陪你出去玩,你是故意的吗? 小曼笑了,从微笑忽然就转成了咧开嘴咧开心的那种真实的笑。她说:这可是需要勇气的呢。我就是想要他说那句话。她说的“那句话”自然就是“让志摩陪你去转转”。 我并不喜欢逛商店,可是跟小曼在一起,到哪里我都喜欢。小曼说:好多姑娘看着你呢。我说:他们大概认出我是谁了。小曼说:不认识的也会看着你。我说:看你的男人可是更多得多呢。 我们也去公园,北海,天坛,地坛,日坛,月坛,陶然亭。她喜欢穿比较现代的旗袍,就是开衩比较高的那种。她喜欢蓝色,偶而也穿带花的。有一次她说,我们去香山好吗?我却说:不要走那么远。城里逛逛就够好的。我当花瓶,你当花,站着走着,都是它。她就开怀畅笑了。就是啾啾啾叽叽那种。她的畅笑每一次都让我的心象秋千那样荡起来。让我每一次都想马上去抱住她,把她的笑镇压在我的胸前。 我说:眉。她说:你是说我?我说:是的。不然是谁?她说:为什么叫我眉?是因为我的眉毛好看吗?我说,是也不是。你的眉毛当然好看,它们让你的大眼睛流出光溢出彩来。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看到你就会想起画眉鸟,尤其是在你笑的时候,啾啾啾叽叽,啾啾啾叽叽,三长两短。听了我这番解释,她又啾啾啾叽叽了,啾啾啾叽叽得腰都直不起来。她边啾啾啾叽叽着边说:你以为是拍电报哪,什么摩斯密码,还三长两短。啾啾啾叽叽。以后我就只对你啾啾啾叽叽。 我特别享受她的笑声。实在是因为这啾啾啾叽叽太过好听。于是我挖空肚肠想出好玩的事情或者言语来说给她听。 我给她讲一个葡萄牙的故事:一个特别虔诚的基督徒,临死前,一个更虔诚的朋友却坐在他床前喋喋不休地训导他,发条上足了似的,完全停不下来。最后,特别虔诚的基督徒对更虔诚的朋友说:请你停一下,先让我断气。(啾啾啾叽叽啾啾啾叽叽)。 我告诉她:适之是世界上最滑稽之人,没有之一(眉点头),你知道他怕老婆的(眉点头),他昨天晚上刚跟我透露了他新制订的新“三从四德”,还没有发布,所以要保密(眉点头)。我讲给你听听。他的新“三从”是:太太出门要跟从(啾啾啾叽叽),太太命令要服从(啾啾啾叽叽),太太说错了要盲从(啾啾啾叽叽啾啾啾叽叽)。他的新“四德“是:太太化妆要等得(啾啾啾叽叽),太太生日要记得(啾啾啾叽叽),太太打骂要忍得(啾啾啾叽叽),太太花钱要舍得(啾啾啾叽叽啾啾啾叽叽啾啾啾叽叽)。眉笑得几乎倒在了地上。我特别喜欢这个时刻的她,可以被我整个地抱在怀里,端起来,象端起一个立起来却立不住而弯下去再弯下去的面团,那种柔真的是无法形容。还有弹性。会弹起来把嘴巴眼睛鼻子顶到我的脖子上下,灌输从那里溢出的许多暖流。因为这是活的面团。 我心里是拒绝去香山的。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见到徽徽时我想起来了,我心底里还是有徽徽的。不是因为去香山可能会遇到徽徽,而是因为那是我和徽徽见证红叶的地方。在我心里甚至是神圣的。 后来王赓到哈尔滨去当警察厅厅长,小曼也跟着去了。可是不到一个月她就单独地回来了。那天,她见到我,居然象小孩子一样向我奔来,然后在我面前站了下来,那一张笑脸让我至今也忘记不了,象朝霞一样。 第25章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192x年,我一(徐志摩) 我说:你回来了就不去了吗?她说:那地方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说:王兄怎么会同意你回来的?她说:他不同意也不行。我说哈尔滨太冷了,再待下去他哪天早晨起来旁边就多了一根冰棍。再加上我征得了父亲的同意,拿父亲的信给他看。他就不得不放行了。 我说,你说你会变成冰棍,适之说你被你先生视为床上用具。她说:真是这样的。而且我还是没有生命的那种床具,是他拉过来盖,睡醒了就踢到床脚下去的被子。我说:你愿意当我的床具吗?这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了。我好象轻薄了。我想说对不起,可是她却封住了我的嘴。她用她的嘴封住了我的嘴。直接的。这是她第一次吻我,也是我们第一次相吻。当然,那是在陶然亭,四周只有树和草。没有其他人哪怕是走动的声音。 她说:我愿意当你的床具,但是不当死的那种,我要当活的被子,紧紧地裹着你,想什么时候裹着你就什么时候裹着你,让你透不过气来。 我说:那是床具是被子吗?我怎么觉得是一条大蟒蛇呢?我已经透不过气来了。她又笑出啾啾啾叽叽来了。我自己也紧紧地抱住了她,把她重新扬起的啾啾啾叽叽笑声压没了。 她问我:你会后悔吗?我说:傻瓜蛋。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她说:我要做第二个徐志摩。我问她:什么叫第二个徐志摩? 其实我懂了,但我还想装糊涂,至少装一阵子。再说。 当时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扯到了树上的鸟那里去了,让我看着小鸟从树上飞起来,转了个圈子飞走了。而且是两只。她说:一只是摩,一只是眉。我说,它叫的声音难听死了,叽叽叽叽叽的。她说:那是一定的。啾啾啾叽叽是只给志摩一个人听的。 她带我去了她家,认识了她的父母。后来我就到她家去接她出去玩。或者出去学画画。她那时候拜了大画家刘海粟为师。我就赞美她的画,说她画如其人,有一股子妖气。她就捶打我,让我改口说是仙气。我说是脚氙的氙气。她就继续捶打,直到我对着她小巧的耳朵说,是仙气,是最美的仙女的仙气。 她父母一开始很待见我的,都听说过我的大名。她妈妈还说喜欢我的诗。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应该是我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到她家接她的时候,她妈妈就不给我好脸看了。 她告诉我,她跟她父母摊牌了。我说:摊什么牌?她说:做第二个徐志摩啊。看我似乎有点懵懂(其实我心里并不懵懂),她解释道:我跟爸妈说了,我跟王赓过不下去了,我要跟他离婚,跟志摩结婚。我爸妈对我吼了半天,说这是离经叛道,不守妇道。我说,这样过一辈子我宁可不过。这样的妇人我不要做,我连人也不要做了。我爸爸慌了,他大概以为我要走绝路,就说,这事以后再说。我妈还要骂我,被我爸拉着袖子拖开了。 她问我:你是怎么想的?看我蒙在那里(我一时真的蒙住了),她大叫了一声,而且是凑到我耳朵边上叫的,把我震得一晃:说话呀!你是男人吗?你还是徐志摩吗? 我清醒了过来,顾不上等待耳膜的平静,我抱住了她。我说:你是个好女孩,一个伟大的女孩子!然后我抱住了她,她抱住了我,在我怀里哭了起来。我说:我们结婚。我们一定要结婚。 可是我再也进不了她家的门了。每次敲门,开门的总是她的母亲大人。她的母亲大人见了我就轰我走,对我说:请放了我女儿!求您了!我们还是要脸面的人家呢。 社会上的流言蜚语也出来了,一些小报甚至要采访我。当然被我拒绝了。可是有个小报记者甚至跟我没有说上半句话,只听我说了滚,滚得远远的,就报导了所谓对我的采访,我唯一的语录“滚”完全不提,却说我说的,我就是要来个第二次离婚,上次是我离婚,这次是要别人的妻子离婚,为了跟我结婚。我冲到那家报社去,那家报社却叫来警察,把我拉出去了。 再后来,我只能远远地看一眼小曼了。她出门总有一个佣人跟着,不管是去商店,还是去学画。 我终于想出来,我去海粟家等着小曼。我知道她每周来学画的时间。 她一进门,看见我就哭,在我怀里继续哭。 然后,有人敲门。海粟开门,迎来的是小曼的父母。他们双双地来了。来得真快。他们收到情报了。我知道,这些日子我总觉得有人在跟踪,也许是小曼父母派来的,但也可能是王赓派来的。坊间有传闻说,王赓拿着手枪闯到我住处来,拿手枪对着我的脑袋。那倒没有,那只是传闻。但是,他是不会放弃小曼我的眉的。有了他人,他的人忽然变得珍贵了,变成他珍惜的人了。这是可能的,符合常情。却愈发可笑。 接下来,她连海粟家也不来了。显然是来不了了。 但是,我早已被她,被小曼,被我的眉点着了,我觉得我快被自己烧死了,被一种曾经有过又不曾真正有过的渴望。不能说是欲望,当然渴望里有欲望,但不全是。那就是一种燃烧,一种能让人化成灰烬的燃烧。 我写下了这么一首诗,就叫《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披散你的满头发,\/赤露你的一双脚;\/跟着我来,我的恋爱!\/抛弃这个世界\/殉我们的恋爱!\/\/我拉着你的手,\/爱,你跟着我走;\/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剌透,\/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你跟着我走,\/我拉着你的手,\/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我想,我还是出洋去。 我的第三次出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决定和执行的。。 好象有预感似的,我之前写下的一首诗那些天总是泛起在我心头,仿佛就是为小曼为我亲爱的眉写的。就是那首后来挺出名的《沙扬娜拉》: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 大家都说女孩子是花。我深有同感。如果说徽徽是百合花,那么小曼便是那一低头的水莲花。都说我占尽了国色天香。其实谈不上占尽。百合花在我心里,水莲花在我身边。当然,这是后话了。前话和后话都不容易。简直是太难了。 好。沙扬那拉。也许是暂时的。你来,小虾米? 第26章 小霞变成小瞎 202x年,我五(小虾米) 我感激小鱼。算起来,她给我的是我的第三次生命。第一次是父母给的,让我成为一个活物,第二次是老和尚二灯大师给的,让我成了一个有诗爱诗的活物,第三次是小鱼给的,让我从死去的活物变回成活着的活物。 我感激昆明。感谢那里的空气和水,树木和街道,那里的校花校草,行走的和坐下来的人。因为有了小鱼。我重新有了小鱼。 可是,老和尚说过那么一句话:悲极生乐,乐极生悲,这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乐与悲的循环往复。当时我只是当禅语听的,一个耳朵进去,另一个耳朵就出去了。可是后来,当我再度回到悲里,而且是极度黑暗的悲里的时候,这句话忽然悄悄地猫着腰回来了,进了我的耳朵,又进了我的脑子,再也出不来了。 先是武汉,后是湖北,一个巨大的城市,比昆明还大,一个省,居然被封了起来。疫情这两个字每天震撼着大家,每一个人。我们走在昆明的街上,山上,湖边,嘴和鼻子也没有了,跟所有的人一样。每个人都用一块布代替了嘴和鼻子。只有小鱼的眼睛还在笑着。小鱼的眼睛笑,小虾的眼睛就也笑,在湖边,山上,街上。 学校关门了,同学们,包括所有的校花和校草,纷纷回家去了。小鱼来问我启程的时间,我说,我收拾一下就走。她说,她先不回县城里的家,她先跟我回村子里的家,可以吗?我说:当然可以了。我没有问她怎么跟她那暴躁的胖阿爸交待,我也不去想我怎么跟我的爸爸妈妈交待,尽量不去想,因为那样的眼睛会出现在我的眼睛前面,那是两对四只充满担忧的,担惊受怕的眼睛。还有奶奶的眼睛。加起来是三对六只。我尽量去想热水塘,想老和尚和小和尚。当然还有小鱼。什么叫“还有”。小鱼就一直在我眼前晃着。 可是我忽然就发烧了。烧得很厉害。整个学校,整个宿舍,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宿舍里还没走的也走了,我的周围响起匆忙的脚步声。小鱼打手机电话给我,说她急死了,可是我们学校不让她进来,甚至连校门都进不来。我说:没关系的。不一定是的。你先回家去。我们都避免说“新冠”这两个字,好象一说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就会变成活物,爬出来,压下来。 然后我听到救护车鸣笛的声音。再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深夜。一点光亮都没有的深夜。一个女生的声音说:他醒了。一个男生说:你怎么样?我说:是问我吗?我挺好啊。那男生说:那就好。没事的。我们都检查过了,你得的不是新冠。醒了就好。我说:可以把我眼睛上的布拿掉吗?那男生说:你眼睛上没有布啊。我说:不会的。没有开灯吗?那男生说:你怎么了。看不见吗?什么都看不见吗?然后我的眼睛感觉到光亮了,有点热的光亮。但除了这些光亮,我什么也看不见。那男生说:不要急,小伙子,我们请眼科医生来看看。 从光亮到黑暗,再从黑暗到光亮。然后,另一个比较老的女生的声音说:看来是发烧烧的,两个眼角膜都穿孔了。我说:医生,我的眼睛能好吗?那比较老的女声说:会的,放心。睡觉。小伙子。天亮了就好了。 她说天亮了就好了。这句话一直记在了我的脑子里。可是天什么时候会亮呢?我的天好象永远都是黑着的了。 我听见了爸爸的声音,他说,别哭嘛,哭有用吗?然后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那是妈妈抽泣的声音,本来我还没有听到,爸爸说完别哭,那声音反而钻到我耳朵里来了,然后那声音伴着匆忙的脚步声,远了。妈妈是奔出房间去的。 然后,我是坐着出租车出的医院,再然后,我下了车,听见一个比较嫩的女声在说405,应该是房间的号码。我和爸爸妈妈住进旅馆了。再再然后,我听到了小鱼的声音,她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但是这回好象在水里泡过了,又晒干了,干得有点裂开了。她说:小虾,然后停顿了几秒钟,再说了:米。又连起来叫了两遍,好象是背一个新的单词:小虾米,小虾米。我说,小鱼,没关系的,我知道的,小虾就是小瞎,瞎子。没关系的。 这两天,我的心已经平静下来了,其实,我觉得应该说是麻木了。我很奇怪我怎么会这么快就麻木下来。我甚至在想,我有了第三次生命,然后有了第三个名字。我的第一个名字是夏小霞,一个几乎已经被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忘记了的名字。我的第二个名字是小虾,一个被所有人叫到现在的名字,一个到哪里都跟校草联系起来的名字。我的第三个名字是小虾米。我知道,以后大家都会叫我小虾米,而不是小瞎子。可是我就是瞎子,就是小瞎子了,以后会变成中瞎子,老瞎子,死瞎子。校草?还校草呢?以后我是一个被人用鄙夷的眼光或者可怜的眼光看着的瞎子了。总而言之。两只眼睛的角膜都穿孔了。这话我听到了,听清了。我是读过书的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忽然想到了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的阿紫。阿紫是一个瞎姑娘。可是后来有游坦之把眼睛挖给她。可是挖给她之后她却不想活了,她跳崖了。难道还真有人把眼珠挖给我吗?难道我也要跳崖吗?我忽然有了一种恐怖感,我挥开了那只捏着我的手的小手,我怒吼着:滚!滚出去! 你怎么啦?小虾米?小鱼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她又捏住了我的手。我被她的惊恐软化了,我的声音也变软了:走,小鱼,离开我,回家去,好吗?我求你了。 我听到小鱼的哭声。她的小手把我的手居然捏疼了。她说了好多,不走就不走永远不走一辈子不走之类的。我后来也不再说什么了。其实,她的小手是给了我一些安全感的,虽然同时也让我的心不停地抽搐。可是我不忍心再甩开这只小手了。我安慰自己说,我是不忍心。 第27章 眼睛闭上时看见了看不见的 202x年,我五(小虾米) 我听到了火车站里那熟悉的广播声。我听到爸爸让妈妈回家去的话,要妈妈跟小鱼一起回去。爸爸说:我们的咖啡馆现在一天两天的是开不了了,但总会要开的。妈要靠你照顾。走。有我看着小霞咪呢。我听得出来,爸爸说的是霞咪,两个字跟虾米的声调都不一样,显然爸爸也觉得叫小霞不好了,所以学着小鱼说,但发音却不一样。我差点笑出来。我居然差点就笑出来。我觉得自己都有点伟大了。 然后一只有些老的手摸着我脸,我忽然感觉到这只手的掌纹了,真的,我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些横的和斜的纹路,清清楚楚的就在我眼前。原来妈妈的掌纹是这样的。我首次知道妈妈的掌纹的样子。简直神奇了。接着贴到我脸上的是一张我熟悉的嫩嫩的脸,有湿湿的流动的感觉。原来小鱼的脸是这样的嫩,我甚至感觉到她不同部位不同的弹性。她紧紧地抱着我,踮着脚抱着我,我感觉得到的,因为我太熟悉这种抱了。但现在我对这个抱有着更多的区域性的弹性和柔软度差别的感觉。再就是,这个抱比什么时候都紧。我摸了一下我的脸旁边这张小脸,我去抹那小脸上的湿,却抹不干净,因为那湿就象家乡的温泉那样,会不停地流出来。我说:回家,小鱼。我没有再说忘记我,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只是平地惹出许多反驳来。 我成了一个被人搀扶的人。奶奶都还不需要搀扶,我却需要了。搀扶我的是我的爸爸。他搀扶着我上了火车,又下了火车,然后告诉我,到成都了。爸爸在路上就告诉我,他要送我去最好的医院,第一个要去的是四川的华西医院,全国最好的医院之一。在火车上,我对爸爸吼过,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对爸爸吼过了,我吼的是:我的耳膜也要穿了!原因是,爸爸对我不停地说,会好的,小霞咪,会好的,小霞咪。我一直数着,到爸爸说到第二十一遍的时候,我终于吼了。之后,一直到火车停靠在成都车站,爸爸就没有再说过话。再说的就是,成都到了。我们到成都了。 成都到了。我被爸爸搀扶着下了车,走出车站,排队上了出租车,到了地方,听到了报房间号码的声音,好象也是405。永远的405,有点奇怪,我想。我第一次想现实中的事情。之前我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那几句话:白天没有了,大学没有了,小鱼没有了,白天没有了,大学没有了,小鱼没有了。这时候,在旅馆里,我的脑子第一次走回到现实里,我开始了新一轮的问答:怎么又是405?是什么暗号吗?预示着什么? 躺在床上,我又睡不着了。我已经好多天几乎睡不着了。在这时候,我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里总是会出现小鱼,小鱼忽然就红起来的脸蛋,她才是小霞,我想。我躺在床上想小鱼,总不犯法,小鱼也不会知道,她应该知道的,她应该也睡不着。 我想起了我曾经念给小鱼听的那首诗,那首叫《无(法)题》的诗: 在眼睛纷纷闭上的时候\/看不见的都能看见\/在嘴巴互相堵上的时候\/合着的全部张开\/在嗓子干燥的时候\/干的分外潮湿\/在远方沉默的时候\/近的都在呐喊 这首诗真的很合时宜呢,我想。我又看见了那张脸蛋忽然地红起来了。真的,不是二次元,是三维的,立体地红起来的,由里及外的那种。我的身体也感受到当时或者说每一次看到红起来的那张脸就会激动起来的激动了。我又能感受到激动了。我觉得我还活着,至少给了我活着的感觉。 还有一首诗,也写到了闭上眼睛的,叫《女神》: 你等着凶猛\/你等着强劲\/你等着狂风吹开窗户\/暴雨将你淹没\/所有的力量\/地动山摇,海啸天崩\/向你压来,把你压倒\/你就成了\/驾驭一切的女神 我是在激动中睡着的,应该说终于睡着了的。醒来时,我发现我还在激动着。 出门,坐车,被搀扶着去,被搀扶着回来。这样的进程重复了很多次。每天爸爸都要在华西医院门口跟人家吵架。人家说:现在是特殊时期,一般门诊暂不开放,到处都是这样的,不信你去别的医院问。我爸爸偏偏是不信的那个,所以要吵架。吵完架还是回家。当然是回旅馆,回405房间。 我终于闻到福尔马林的味道,记得是在五天以后了。那天,下了出租车,爸爸把我抱了起来。我说:干什么?爸爸说:闭上你的嘴!不许说话!一句话也不许说!爸爸抱着我奔了起来。我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我感受到他粗重的,越来越粗重的呼吸。爸爸抱着我,爸爸抱着我奔跑。我已经不记得或者说不知道爸爸上次抱我是什么时候了,应该是我还穿开裆裤子的时候。那时候我一定是很轻的,现在我一定是重得很,很重的。可是爸爸不仅抱着我,而且在奔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颤抖着手抱着我奔跑。我忽然就流泪了。我不记得上次我是什么时候流泪的,眼睛瞎掉后我都没有哭过。我顶多也就是麻木了。上一次也许还是在已经变得遥远的高中时候,在我和小鱼由于莫名其妙的所谓“早恋”被隔离开来的最初几天。可那时候流泪的是我一个人,也就是说是我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 我闻到了爸爸衣服上的烟味,很浓的烟味。爸爸这些天吸的烟可能比他之前一年吸的都多,我们的旅馆房间就是被烟熏着的,从早到晚。爸爸经常半夜里忽然咳嗽起来,咳得特别的猛烈,停都停不下来。而我,觉得我都快变成熏虾米了。可是我不怕被熏,这个熏好象给了我一种安全感,一种让我觉得特别亲切的安全感。 我听见爸爸说“急诊”,我听见别人说“发烧区”。我终于说出“放我下来,爸”的时候,他终于放我下来了。这时候我终于闻到了福尔马林的味道了,还有其它什么味道,应该是什么消毒水,在天空里象下雨一样地洒下来。 我的眼睛终于又经历了从黑到亮从亮到黑的过程,然后我听到一个中年男生的声音,我听清楚的有:治不好的。吃药没用的。中医没用的。 我又听到了火车站广播的声音了,再就是更漫长的火车旅途。然后又是火车站广播的声音。爸爸告诉我,到北京了,我们去协和医院。 我知道的,华西医院也好,协和医院也好,都是国内顶级的医院。 我最远去过的地方就是省城昆明,这次可好,我走了半个中国了。因为小虾变成了小瞎子。我在心里嘲笑着自己。走到了成都,走到了北京,可是我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闻那里的气味,听那里的声音。 这回我很快就闻到福尔马林的气味了。因为我又被爸爸抱起来了,爸爸又喘着粗气颤抖着手抱着我奔跑了。虽说是老一套了,可是我的眼泪却又流到了他散发着浓重烟味的衣服上。说来也是老套了。 我听到的还是那几句话,那几句不需要重复的话,什么中医,什么吃药,反正都不行的。我说,爸,我们回家。爸爸说:我们回家。爸爸的声音老了。老了很多。就这么几天的日子。 于是我们就回家了。火车站,火车,汽车站,汽车。搀扶,被爸爸搀扶着,我回到了家里,我又闻到了家的味道,那种熟悉的又陌生的味道,淡了下去却仍然在的油漆味,淡了下去却仍然在的咖啡味。我忽然觉得我好象能闻到许多平时已经闻不到了的气味,包括床的味道,桌子椅子的味道,墙角的味道。当然还有奶奶的味道,又是被水泡过的味道。被水泡过已经成了我新的熟悉的味道了。几乎到处都是。我居然能闻出泪水和其它水的区别。有点神了。 然后,我闻到了女孩子和男孩子的气味。我对挨着个走进来的他们说:你们别说话,我来猜一下。走在第一个的是小梳子,第二个是小娘子,第三个是小木头,第四个站在门边的是汤圆小圆子。 他们居然欢呼了,他们欢呼着奔到我面前。这时的我是坐在椅子上桌子边的。小梳子和小娘子分别抓住我一只手,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同步地提出问题,问题里夹带着欢呼的调子:你看得见了?你没有瞎? 我说,我瞎了的。可是我的鼻子活了。忽然就活了。 然后小圆子问我,这是几?我知道他在用手指比划着。我说,这是臭脚。他们笑了,笑了又哭。哭的是小梳子和小娘子。我说:哭啥子噢。我都不哭,轮得到你们哭吗?他们又笑了,笑里面还是夹带着哭的余音。一直夹带着,一直到他们走出我家。 过了一些日子,总有个把月,我们的村子我们的街道又热闹起来了,又听得见陌生人的声音了,游客们三三两两地又来了。我也走出了我们家,用我爸爸买来的拐杖东敲一下西敲一下地走着。我走到村口了,闻到了热水塘的味道和山林的味道,不仅是林木,山的味道我也闻到了,热水塘的味道里,我也闻出一点硫磺和一点别的什么的味道来了,真的有点神奇。 再过了一些日子,我闻到了最熟悉的味道,我听到了最熟悉的声音。小鱼来了,小鱼终于来了。小鱼是扑到我身上来的。可是,几分钟后,她被拉开了。我听到了她爸爸的声音,闻到了她爸爸的味道。那是一种烟熏酒泡的味道,还有赘肉脂肪的味道,粗野得很,真不知道小鱼的清香那种浑身透出的清香是从哪里来的。 小鱼的爸爸紧跟着小鱼就来了。来了就把鱼抓走了。应该说是捞走的。小鱼是被她爸爸抱走的。让我想起爸爸在成都和北京抱我的感觉。本来她是我抱的。可是这回抱的是她的爸爸。小鱼大喊着,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水分:小虾米!我还会来的!我还会来的!她一直叫了一路。我追到了门口,差点被门槛绊倒,我大声地叫着:小鱼!你别再来了!你别再来了! 小鱼走了。我的世界又沉没到味道和声音里去了,然后就是一片的黑暗,没有白天的日子。 我听到钟的嘀嗒声了,这个嘀嗒声在开始加快。我不仅是听到,我是看到的。在上海这个按摩房里,我看得到的东西只有这个钟,这个老和尚送的钟。在我盯着它看了一段时间之后,又看见了。钟的演奏又开始了,持续的吱声,我说的蝉鸣,间接的咚声,象是击着木鱼打拍子。我忽然发现,这个咚的声音好象有规律的,间隔的时间是一样的,每咚一声,都是隔了几秒钟。或者至少是一两秒钟。还没有等我想出具体的规律来,钟的逆转慢了下来,变成了嘀嗒声了。咚的声音间隔就更长,然后就几乎没有了。 好。既然到地方了。就你来说。下一位是大哥还是二哥? 第28章 初婚之后 193x年,我二(戴望舒) 那就二哥我来说。我也已经等得够久的了。 跟丽娟结婚后,我的精力都放在出书和杂志上面了。书是《望舒诗稿》,是我的第三本诗集。杂志是先后办了两个,一个是《现代诗风》,第二个是《新诗》。《现代诗风》只出了一期。其实卖得很好。以我当时可以说如日中天的诗名,这本杂志印了很多册,印出的转眼就卖完了。这在当时是非常骄人的成绩。可是却只出了一期,我甚至都懒得去加印。 原因是,我当时冒出一个想法,并立即东奔西走地付诸实施。我的想法和做法就是,把中国两大诗派联合起来。当时中国有北方诗派和南方诗派两大诗派。北方诗派包括“新月派”和“后期新月派”,代表诗人有卞之琳、何其芳、林庚、曹葆华等。也就是徐志摩的“徒子徒孙”之辈。南方诗派主要指“现代派诗人群”,以我为代表,里面有不少大名鼎鼎的人物。 时人说:《新诗》是戴望舒为中国诗歌做的最大的一件事。《新诗》的社址就设在上海亨利路永利村30号,也就是我自己的家里。时人说《新诗》的编委是一个极为豪华的阵容,卞之琳、孙大雨、梁宗岱、冯至,再就是我。那时我有两个小信徒,我是这么说的,也就是小兄弟的意思,因为他们都比我年轻得多,却已在诗坛赢得了不小的名声,这两个小信徒即徐迟和路易士。办刊的经费我首先自掏腰包,我出了一半的钱,100元,小信徒徐迟和路易士各拿出50元。小信徒们却拒绝进入编委,尽管我很想借机扶他们一把。路易士拒绝的理由是:出资又进编委,有买官的嫌疑。徐迟也作如是想。 买官?我要哈哈了。不过这两个小兄弟也真是好兄弟,而且他们真的不需要扶持。路易士后来以纪弦的名字被尊为台湾现代诗歌的三大元老之首,人们说他把我带到宝岛上去了。哈哈,听清楚了,是把戴望舒带到宝岛上去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大陆上沉沦,直到领导人访问我的母校里昂中法大学才被出土,我说的是真实意义上的出土。因为,那相关的官方报导里单单把我和蔡元培拎出来提到,我跟大名鼎鼎的蔡元培并列。当然因为我也曾经大名鼎鼎,至少是曾经。可是在我在大陆被沉沦被埋没的那些年里,我在台湾却一直在继续地持续地放光。谢谢小兄弟了。 徐迟在我跟丽娟的婚礼上当我的傧相,他后来写道:新郎官仪表堂堂,从照片上看不出来他脸上有好些麻子(照片上,麻子,好些,我又要哈哈了)。他说:新娘子非常之漂亮。郎才女貌,可谓天生的一对。我要好好地谢谢这位好兄弟,真心的。说我仪表堂堂的当代人还真是国宝级别熊猫级别的存在。后来的后来,八十年代他在国内一度风光无限,必然源于他对我和丽娟的正确评论及这个评论所积的德(至少对我的评语我愿视为“正确”,对丽娟的评论可以用“准确”来形容)。这都是后话了,这意思是,这些是我的后面出现的话。 那个时代,刊物是雨后春笋般的存在,阿猫阿狗都办刊物。有许多刊物出来就夭折,但也有办得好办得热闹的。《新诗》就是办得热闹的,而且特别的热闹,人们称之为中国诗歌的盛宴,说它是横空出世,彩虹一般的出世,说它一转眼就成了中国诗歌和文学刊物的经典,诗歌爱好者和文学青年的必读。 那或许是我最文学的时代。也就是说,我的精力几乎都放到文学上面去了。书和杂志。非文学的生活几乎完全地被我放在了一边。不好意思,这包括我的婚姻生活。 恋爱是一回事,结婚是另一回事。这不是我的初恋,却是我的初婚。恋是为了婚,婚却未必是为了恋。婚是肉体的合理结合,至少在我那个时代是这样,后来我听说肉体和婚也是可以分离开来另当别论的。而且这种分离后来干脆成了司空见惯见惯不怪的事情。怪我少见多怪了。也怪我早生了一百余年。我听一个医生朋友说过一件事,他的一对病人,夫妻俩来就诊,抱怨结婚五年了还没有孩子。医生朋友询问了具体情况后,大吃一惊:你们一直没有脱光衣服?没有进过对方的身体里面?那女的害羞地说:进过的,他的舌头进过我的嘴巴。医生朋友大笑:嘴巴能生孩子吗?原来你们从来就没有结婚,而一直在恋爱着。 你们大概会说:这个故事别人也讲过。是的,我知道,这个故事有好几个版本,一直流传到虾米小弟的时代。但原版却是我的医生朋友讲给我听的这个。也许他也跟别人讲过,但可能没有讲得那么细,比如舌头嘴巴这个细节他显然没有对其他人说过,所以在后来的翻版里就没有这个细节了。 这是闲话了。我有时想,如果我的大哥,也就是另一个我,也就是徐志摩,如果他晚生个一百年,他的离婚只能算是饭后咖啡余的谈资,只因为他是大诗人徐志摩,但离婚本身根本没人会去在意,赞美的没有,斥责的没有,什么都没有。有人说我这位老兄这位“我”是英雄,也有人说他也就是说“我”是人渣。可笑之至。可是我气愤填膺打抱不平有用吗?有谁能听到?扯远了,扯到我身后去了。那本不是我的管辖范围,我甚至不应该透露我知道这些的。 我后来听路易士的女朋友说了一段语录,让我轻轻地震动了一下。路易士的女朋友跟路易士一样,也有个假洋鬼子的名字,叫路丝。据路易士说,是他跟她手牵起来之后,她自己取的洋名。本来她叫露丝,可她要跟她的心上人同名同姓。不仅要同姓,还要同名。说是英语里路易士和路丝的写法其实是一样的。路丝告诉我,丽娟跟她说,望舒心里只有书和写作,根本没有她和女儿,还说望舒看着她的眼光是穿过她的身体投到后面的书架上去的。路丝说得那么神秘兮兮,还是趁着路易士上厕所的时候说的。有什么可神秘的。我想。可我还是震动了一下。 再后来我又听徐迟的女朋友说了一段语录。这回我是被大大地震动到了的。徐迟的女朋友居然也叫露丝,不过这回是露水的露。这个露丝还是个有假包换的真洋鬼子,一个白俄女孩子,中文却说得棒棒的。她甚至是用上海话对我说的。她说,丽娟有一天对伊港(对她说),望舒的心勿勒伊疙瘩(不在她这里),望舒的心才八了(都给了)前面那个女宁(女人)了。她只是说前面那个女人,因为她还是记不住中国人的名字。毕竟是真洋鬼子。她是当着小兄弟徐迟的面对我说的,也没有神秘什么兮兮的样子。对真洋鬼子来说,这些事情再普通不过了。我想。徐迟也没有责怪她多嘴。也许小兄弟徐迟也知道,真洋鬼子本来嘴巴就多一些个。 可我这回是真的被震到了。这件事情让我想了很多,好几个不眠之夜。 第29章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193x年,我二(戴望舒) 我想到的有雨巷,有油纸伞,甚至有丁香,更甚至有晶耀的嘴唇。尽管我在后面出的诗集里都删掉了《雨巷》,可是我的心难道真的就没有从雨巷里走出来吗?我不知道,我迷茫,我甚至恨自己,恨死了自己。恨自己的脚或者脑子,怎么就会走不出来。那分明是死胡同一个,一个死亡的,把我带向死亡的胡同,或者说小巷,死小巷。惟独我不去想的,是为什么丽娟会作如此想。我懒得去想。可是我懒得去想这个想法却又重重地震到了我,这是重重的。我为什么会懒得去想呢?这个答案我算是找不到了,因为这种寻找让我的大脑小脑都有裂开的感觉,只要我往这个方向去想,它们就作出了要裂开的暗示。 其实我跟丽娟是有过甜蜜的,婚前有,婚后有,至少在婚后的初期有的。没有甜蜜,女儿又是从哪个石头缝里出来的?甜和蜜,感谢伟大的中华语言,那是一种甜美的粘合,一种分不开来的,你中有我我在你中的存在。 然后我们有了女儿。可是,我的脑子我的心难道真的还在那小巷里淋着雨淋得浑身湿透地等待着那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油纸伞和丁香和晶耀的嘴唇吗?荒唐。 却好象是真的。真得让人恐怖。让些许恐惧感生生地生出来。 亨利路还是那条亨利路。人还是那个人。一开始还是那两个人。后来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人。偶尔也有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的时候。我再说一遍,亨利路,后来被改名为新乐路,是法租界里一条短短的、却被法国梧桐覆盖着的地上到季节有能踩得咔咔响的枯叶的路,很美,尤其在煤油路灯的光晕里面和外面。 也就是说,婚后初期,我们,我和丽娟每天晚上必走在这条路上,在季节对的时候必踩出那种叶子的碎裂声来,尤其是煤油路灯打出光晕的夜晚时分。后来,我们偶尔也这么走着,甚至多了一个小生物伴随。但更多的时候,越来越多的时候,是我一个人在那里走,尤其在煤油路灯的光晕内外,从光晕里到光晕外再到光晕里。 我的解释是,我在构思,因为我是诗人。 婚后,我写了一首难得比较长的诗,专门就是送给丽娟的。这首诗原来叫《眼之魔法》,后来易名为《眼》。我在诗里这么写道: 我是从天上奔流到海,\/从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我是你每一条动脉,\/每一条静脉,\/每一个微血管中的血液,\/我是你的睫毛\/(它们也同样在你的\/眼睛的镜子里顾影)\/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迢遥的潮汐升涨:\/玉的珠贝,\/青铜的海藻…\/千万尾飞鱼的翅,\/剪碎分而复合的\/顽强的渊深的水。 这首诗后来发表在《新诗》第二期上。 有评论家说,戴望舒借着写情,在这首诗里探讨人生,特别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就是说,说我是打着写情的幌子在卖人生的狗肉。我要哈哈了。什么叫借着写情?不过好歹还是认识到或者说承认我是在写情的。至于人生什么的,或许有,或许甚至很多,但是我偏不解释。 《新诗》月刊一共发出了八十多个人的诗作或者诗译作。其中不乏我的。其中有一首特别短的,却是我的心爱之一,叫《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万年后小花的轻呼,\/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来震撼我斑斓的彩翼。 要说思考人生。这就是思考人生。我的思考,我的和其他人的人生。我认同一个评论家的评语,说是这首诗写出了一个“寻梦者”的心态使我们看到了他那不甘寂寞,沉沦的灵魂的闪光。不甘沉沦,沉沦。我又要哈哈了。如果我有眼泪,我会哈哈出水来的。 所谓世事无常,说的首先就是那个年代。 七七之后,有了八一三。简单地说,鬼子进来了。日本人进了上海了。 于是,一切都变了。文人之都上海,在那时整个地在脱胎换骨。上海的文人只有两条路可走,一个是走,一个是留。走的,有的听说是投共,去了延安,有的听说是投国,去了重庆,有的听说是直接到前线抗日去了。留的,也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当汉奸,或者汉奸文人,第二条是当无聊文人,写写风花雪月,写写四马路风月场之类的。还有第二条半的路,便是指着鸡说是鸭子,指着猪说是鸡。 《新诗》也办不下去了,因为编委们大多已经走了。我暂时没走。我虽说不那么左,但却也不能说右,我只是诗人。我参加过左联的成立大会,后来却挨了左联一些人的骂,退了出去。不管左右,国家我总是爱的,而且爱得很深。 于是我想做一件指着猪说是鸡的事情。我编写了一本叫《现代土耳其政治》的书,依据的“蓝本”是奥地利学者诺贝特·德·比肖甫写的《土耳其在世界中》。不是翻译,顶多可以说是编译。叫编写更对。我在书里说:“土耳其之引起我们之研究的兴趣,实在是因为它和我国有许多相似之处:土地之丧失,经济和文化的落后,内政的腐败,外交的庸弱,帝国主义在经济上、政治上和文化上的侵略,种种国权的丧失,还有不平等条约的缔结等等,都是土耳其曾经有过而我们也有着的历史的污点。”我还借口赞扬土耳其民众的觉醒,呼吁中国同胞:“与其受人宰割,不如起来拼一死战。” 书刚出版,也就是出版后两天或三天后。丽娟的哥哥时英来我家。他说:不坐了。我还有事。外面有人在等我。他说话时是喘着气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显然走得急了。他说真的不坐了,什么也不喝。我就想跟你说,跟你们说(这时丽娟站在旁边),你们还是走。我听胡兰成说了,你已经上了黑名单了。要快。到哪里去都行。话音还没有落地,他人已经到了门外,回头还挥了挥手,还是那“快走”的意思。 我当时听到胡兰成的名字震了一下。事后才想,这个兄弟怎么跟那个家伙混到一起去了?那个叫胡兰成的家伙可是一个大汉奸呢,是汪伪政权的宣传部长,官高位显。可是,胡兰成分明却是让他带话给我们。甚至可以说是放我一条生路来着。这是哪跟哪嘛。 其实,我早就想走了。《新诗》同人们作鸟兽散后,我就在想,把丽娟母女送到香港去,然后我再考虑去哪里,反正是去抗战。 当天晚上,我们就坐上了赴香港的海轮。离开了上海,离开了法国梧桐树拥抱的亨利路,我们忽然成了亲密的一家人了。在船上,我们三个人站在船的栏杆前,或者说我抱着女儿,丽娟在我身边,闻着海风的味道。丽娟说:真喜欢,真希望这船一直开下去。我听懂了她的话,分一只手出来搂着紧靠着我而且越靠越紧的这个身体,我忽然发现,或者说终于重新发现了,原来她的身段跟美丽的脸是那么的般配,用后来的话说,那叫喷火的身段。 我们三个人的头或者说脸贴在了一起,紧紧的,长时间的,好象要互相遮挡变得强劲起来的海风似的。我说,在一起,在一起。我后来,很久很久以后,在我的身后,才知道,我当时在海轮上说得莫名其妙的这三个字“在一起”,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流传了开去,也许是丽娟传出去的,后来就一直传了下去。不过到了几十年后的未来,这三个字的意思有点被篡改了,成了鼓励两个相互有意的人结合起来的意思,而我当初莫名其妙地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其实也不是莫名其妙,有意思的,意思是从今往后我们就这样的亲密,跟以前很久以前一样的亲密,是那个意思。 在我身后的很久很久以后,我忽然想起,这个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的发明家,是无名的,拿不了诺贝尔奖,但那些发明却影响极大极远。跟绛年相处的时候,我和绛年发明了女跑男追的行动模式,跟丽娟相处的时候,我又发明了“在一起”的语言模式,比我戴望舒的大名更有名,不仅传得更远,而且成了后人生活模式里的必须。我要哈哈了。 哈哈。小虾米,等急了?你接着说你的。 第30章 适应小瞎的日子 201x年,我五(小虾米) 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白天没有了,大学没有了,广阔的世界没有了,这辈子的人生没有了,小鱼没有了。是的,尤其让我痛苦的是小鱼没有了。小鱼小虾变成了小鱼小瞎,同样的发音,意思不一样了。小虾可以爱小鱼。小瞎却不可以害小鱼。绝对不可以的。 我们的村子里游客多了起来。我一出门,就会听到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许多声音。许多声音里经常有这样的声音:他是瞎子。让开一点。哎哟,这么年轻,相貌蛮好的,怎么是瞎子。有时候,还有一群小孩子跟在我后面,我听得出来,即使他们不说话我也听得出来,他们都是只有几岁,最大的也就十来岁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有。我走出去,他们就跟着我,多半时候不说话,就那么跟着。好象要看看我是不是会撞到什么,比如墙啦,或者人啦,或者自行车,或者停在哪个角落里的汽车。有一次我还真撞到了一辆停着的车子,是一辆正在卸货的手推车。这些男孩女孩就欢呼起来:撞到了!小瞎撞到了!我叫他们滚蛋,他们不理我,甚至继续地不发声音。我举起拐杖吓唬他们,他们就四散跑开。然后又聚集拢来。后来,我举起拐杖,他们也不跑开了,一个小男孩叫道:打呀!我知道,我听得出来,他是小梳子的小弟弟,比小梳子小整整十岁。旁边的小男孩小女孩就壮着胆子乱喊,打呀!打!后来他们有时候干脆跑上来拉我的衣服,拉一下再跑开几步。 于是,继小虾成了小瞎之后,小瞎还成了村子里的一个新玩具。有了这个新玩具,我们的村子有了一点儿童乐园的味道,象未来的迪斯尼乐园那样的味道。这些小男孩小女孩好象还玩不够的。每天都这样。当然,有时候,后来每天都有大人,多半是他们的父母,跑出来骂他们,有的还被父母们拖回去或者抱回去。可是,只要这个新玩具走在村子里,总还会团聚起一帮子大大小小的小孩子来。可是,我慢慢地不生气了,这些比我还小得多的小孩子对我的情绪起到了修复的作用,我反而有点喜欢这样的新身份了,我甚至会笑了。真的,我已经忘记了笑是什么东东了,现在笑又回来了。当然,我是后背朝着这些孩子的时候笑的。 妈妈问我:你怎么啦?你笑什么呀?妈妈的声音是惊恐的。她觉得我是不应该笑的。我知道。一个刚当上瞎子的人怎么能笑呢?一个小瞎子笑起来,是不是很奇怪,很恐怖?我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发现,我说话的声音也平和了下来。 我不是莫名其妙地就笑的,而是想到什么才笑的。在这黑暗的日子里,有的是时间让我想事情。我想到老和尚给我和小鱼讲的笑话。我想到我和小鱼仰面躺在昆明山上树林空隙里的草上,闭着眼睛装睡着,然后小鱼把什么草捅到我的鼻子里,让我把喷嚏打得她一脸的梨花带雨。我是故意的。我想到很多很多,还有在县城的山上,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一只大鸟忽然地从我们面前飞起,她吓得一下子抱住了我,我趁机就抱紧了她,说乖小囡不怕噢。 后来,我试着白天在院子里房子里发呆,或者睡觉,或者装着睡觉,或者听听电视里在说什么,听那些年轻的年老的男的女的鲜肉腌肉们都在电视机里说些什么,哭些什么,吵些什么,听听世界上这里那里疫情怎么样了,哪里又发射导弹了,哪里火山爆发了。 我想,我可以夜里走出去。因为我是瞎子,反正白天晚上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我想,我为什么不能晚上夜里出去呢?这个想法让我兴奋起来。 我说的晚上是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大概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想到了就做。反正我白天睡得够够的。 我每天都是踏着爸爸的呼噜声走出去的。我试着不用拐杖。一开始我是摸索着走出去的,经常还会踢到什么,比如大厅里的椅子,或者门槛,甚至墙壁。因为我一开始经常会走歪掉。有时候甚至是头先碰到墙壁,碰得两眼冒金星,鼻子喷火。 我每天都会走到热水塘那里,然后摸到我熟悉的大石块,坐下来,把我已经不小了的小脚泡到热得发烫的水里,踢着热水,看着空中扬起的热水花。我真的是看着的。我觉得自己看到了,看到了热水花后面笑得前仰后合的小鱼和她朝着我踢起来在热水花后面朦胧着的小脚丫子。 我每天在那里坐到虫子的叫声被小鸟和大鸟的叫声打断,然后被彻底地镇压下去。 后来我听到了脚步声,在我走出门去,在我不会再撞墙不会再踢到什么东西而能够在街上走得顺畅的时候。有时候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有时候是两个人的。我听得出来,有时候是妈妈的脚步,她会尽量轻地走,跟着我走,但我又怎么会听不到呢。有时候还有爸爸的脚步声,他也尽量走得轻。 我不仅听得清爸爸妈妈的脚步声,不仅可以在许多人的脚步声和其它声音比如说话的声音里分辨出哪只踏下去的是妈妈的脚,后来还能分辨出是她的左脚还是右脚,她这天穿的是布鞋还是拖鞋。 后来,爸爸妈妈的脚步声没有了。也许他们跟了几次就放心了,知道我不会出事的。与此同时,我能分辨出来的声音越来越多了。凌晨,天亮前,在街上,我能听出我走到哪里了。能听出,同时也能闻出来。我听到那个节奏时快时慢的呼噜声是张三伯发出的。其实那声音比我爸爸的轻多了,而且是从楼上发出来的。还有其他人的呼噜声,有时还有梦话,尽管隔着窗子,实际上都很轻,但我慢慢地都能听到了,而且我还能听出这个呼噜那个呼噜是女人还是男人发出的,是年轻人还是中年人或者老年人。再后来,我能听出来,这个呼噜是本村人的,那个呼噜是外乡人也就是游客的。夜晚或者凌晨的声音渐渐变得越来越丰富多彩,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太丰富太多彩了,把我的夜晚行走变得充满了乐趣。 第31章 看见陌生的世界 201x年,我五(小虾米) 除了声音,还有味道,或者说嗅觉。我能闻到我经过了小石头家或者他家的店,因为小石头的爸爸是木匠,现在改了一半的行,卖家具了,有些是他自己做的,有的是买进来再卖出去的。我能闻出新的和旧的油漆的气味,也能区别桐油和清漆和油漆的味道了,甚至能闻得出他家新进的家具的味道,尽管那些新进的家具的油漆味道比小石头爸爸自己做的新漆的家具味道要淡得多,尽管还是隔着门和窗。这条街上一大半是餐馆酒,再就是纪念品店。小凤的姨妈一家在这里开了一家稍微大一点,装修得很漂亮的,以云南着名的汽锅鸡和过桥米线为主。白天,恐怕谁经过这里都会闻到一点味道,可是到了晚上,山风一吹,更不用说吹了大半夜,这些味道早没了。对别人来说早没了,可对我来说却浓得很,甚至会让我的肚子咕咕咕地叫起来。这不争气的肚子。我骂着。小娘子的大伯大婶开了一家专门卖饭的店,什么西双版纳竹筒饭,海南鸡饭,云南的,不是云南的,反正一大半在我们这个云南的角落里山里的村子里原来都是没有的,现在都来了。这家就叫竹筒饭庄的店其实开在后面那条小街上,可是我在我们这条主要街上走着,在那么多涌到我鼻子里的气味里,只要我想到,我就还能闻到,还能从那么多味道里分辨出来。小梳子家开的是酱菜店,可想而知那气味有多么的重,那是我以前就总能远远闻到的味道,现在这味道,尤其在夜里,那真的是铺天盖地。我的本事却是,即使是正在她家的酱菜店经过的时候,却也能分辨出近处远处和更远处的其它店的气味。特别浓烈的还有五阿婆的店。五阿婆是卖油条油饼包子的。这些味道,过了一个晚上,还是有点呛人。 我居然觉得这味道呛人。这真的有点奇怪了。以前,我还是小虾还不是小瞎的时候,我几乎闻不到或者说感觉不到这些味道。即使是五阿婆正在煎油饼,我也没什么感觉。当然不是闻不到,而是没有感觉。 等到我发现这些事情有点奇怪的时候,我这样的夜游或者凌晨游已经持续了十几天了。当我忽然发现这些事情奇怪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等到我发现我居然能听出那些静止的物体,墙壁也好,车辆也好,听出它们的方向和距离的时候,我又吓了一跳。渐渐的,我可以在夜晚的街上走得很快,而且越来越快了,我不会撞到墙壁或者停靠着的车子什么的。我甚至试着奔跑起来,我仍然可以畅通一路,一路畅通地一直奔到热水塘边。这不是太奇怪了,而且越来越奇怪了吗? 我想起几年前,在我还更小的时候,看过的一个电视综艺节目,叫超级技能。里面有个女瞎子,可以拍拍手,就知道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东西,比如是花瓶还是自行车。当时我嘴巴都张大了。我觉得太不可信了。可是,我自己却有了这样的以及更多的功能,有嗅觉的,有听觉的,有感觉的。我不信也不行了。 还有更可怕更不可思议的呢,我的眼前经常会浮现一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狭窄的楼梯,烧煤球的炉子的味道,厨房里在煮着我没有见过的什么海鱼海虾,或者我没有见过的什么蔬菜,狭窄的弄堂,滑滑的大大小小的石块铺的路面,不时有人提着我从来没有见过木桶出来,倒在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阴沟里,用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硬硬地张开的刷子刷那个桶,好象是用竹子劈开来的竹篾做的。有些女人在狭窄的门口蹲着,在一个大木盆里一块有纹路的板上搓洗着衣服,用一块方的棕色的肥皂在上面抹着,然后搓出泡泡来。这些女人,有时候也有男人,他们说的话奇怪得很。我在游客里听到过这样的说话的,跟我们家乡的话浑身不搭界。 不仅仅如此。我自己经常也会脱口而出一些我自己本来完全听不懂更不会说的话了。妈妈有一次打断我:你说的什么呀?什么叫“萨肚煞了”?这是外国话?英语?日本话?我说:没有啊,我不是说我累坏了吗?我真的觉得奇怪。我明明说的是中国话,妈妈却说我说的是日本话。旁边坐着吃饭的一对年轻男女中男的那个说话了:伊刚额兹上海孩吾。小阿弟,侬勒上海登古啊?这种我本来完全听不懂的话,我居然全听懂了。他是说,我说的是上海话,他问我是否在上海待过。而且,我居然用同样的话回答他:吾阿勿晓得是哪能桩兹体,吾根本姆么妻古上海。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根本没有去过上海。我妈妈整个呆若木鸡了。与此同时,我也呆若木虾了。难道我真的是在说上海话,这种对云南人来说比外国话还要外国话的话? 这也太诡异了。所有这一切。这一切忽然地就发生在一个小小的瞎子的身上了。嗅觉,听觉,感觉,隔空感,还有语言变异,还有看到没见过的景象。这些都是怎么发生的呢? 我更多的时间是坐在院子里发呆了。或者凌晨,在小鸟大鸟叽叽喳喳呱呱咕咕叫起来的时候,在热水塘边的大石头上,发呆。我这是神了,还是着魔了? 我想起了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里的事件,张无忌被封在了一个袋子里,他的九阳神功发作了,膨胀了,最后那个袋子被膨胀的气炸碎,一个功夫大成的张无忌呆呆地站在那里。 我想,这是不是有点象呢?是不是也是跟武功,跟那种通天的武功相关?比如,一个人的什么关键的穴位被堵住了堵死了,气却从其它穴位里窜来窜去,结果打通了任督二脉和其它许多常人不知道的穴脉?比如,一个人的眼睛瞎掉了,小虾变成了小瞎,气不能再走眼睛了,出不去也进不来,结果嗅觉通了,听觉通了,还有些奇异的感觉甚至很久以前甚至是上一辈子前一辈子的第六第七感觉都通了? 我还异想天开地想着,哪一天,如果我重新看得见东西了(做梦。我边这么想着边骂着自己),我也要写武打小说,就写这种身体的某个地方或者某些地方堵住后许多其它穴位通了武功大成了的武打小说。 我还想到了狗。听说狗的嗅觉比人的嗅觉灵敏几百万倍。几百万倍啊。如果说我的鼻子是变成了狗鼻子,那么,嗅觉的谜就算解开了。但是听觉和第六第七感又是怎么回事呢? 不管怎么说,我又重新变得开心了。有时候会很开心,忽然会哼一些我从来也没有听过的歌了,比如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或者你是我的灵魂,你是我的生命,或者襟上一朵花呀,花儿就是她,那些莫名其妙的听都没有听到过的歌。越是开心,奇怪的事情就越是多了。多得我都懒得去想是怎么回事了。想了也是白想。 第32章 夏雨的童话和倒影的秘密 201x年,我五(小虾米) 妈妈说我是着魔了。妈妈还让爸爸想想办法,说再这样下去小霞咪会疯掉的。爸爸说,好的,这样子也不是办法,我们也会死掉的,我们会死在他的前面,他不能这样过一辈子,以后没有我们了怎么办呢?我来想办法。 爸爸妈妈这些话是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关着门说的。可是我听得清清楚楚。 果然,有一天,爸爸说带我到县城去。 然后我和爸爸就坐上了大巴,晃着晃着地去了县城。 县城有小鱼。不过,现在城里都复课了,小鱼应该回到昆明去了?我一路瞎想着。我想,我本来应该说是在虾想的。现在却真的是瞎想了。瞎子的瞎。“瞎想”也是我忽然就会了的那种语言里的词汇,也就是那些上海人说的上海话。准确的发音是“哈想”。 爸爸把我带到县城里的一家盲人按摩院。爸爸说,他来过这里,已经跟师父说好的。我的师父当然也是一个瞎子,只不过是个老瞎子。 老瞎子首先摸我的头,摸我的脸,然后摸我的全身,摸到一些地方,摸得我乱笑,我说:痒,嘻嘻,痒,哈哈,嘻嘻嘻嘻,哈哈。他还摸了不该他摸的地方,然后说:这小子尘缘未了,还那么生机勃起呢。他说“生机勃起”。我想纠正他,文盲,文瞎子,应该是生机勃勃,然后想到,别越描越黑了。就没有反驳他。老瞎子不管我想什么说什么,最后总结道:这孩子骨骼特别的清奇,有大出息的,是龙呢。人中的龙。将来也不是我这里容得了的。 一个瞎子,还龙呢。能当上蛇就不错了。话是这么说,老瞎却也还是收下了小瞎,或者叫小瞎米。也就是说,小瞎米当了老瞎子的徒弟。我有了一个瞎师父。 瞎师父先是按我的身体,告诉我哪里有什么穴位,管的是什么器官,然后让我在他的身上找这些穴位。然后老瞎子坐起来,问我:你是真的瞎还是假的瞎?我说:我是真的瞎了的。他说:奇怪,你怎么会学得这么快的。奇怪。 我真的学得很快,很快就熟悉了人体所有的穴位。 老瞎子说,这些日子跟以前不一样了,来按摩和推拿的人少多了。最近稍微多了一点,可还是跟以前不能比的。 然后,几天后,老瞎子说:这是怎么了?客人怎么一下子就多起来了?我说:是挺多的呀。够忙的。以前不是这样吗?老瞎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嘀嘀咕咕地就走出去了。 又过了几天,老瞎子对我说:生意越来越好了呢,真的奇怪,而且都点名要你来做。有熟客,也有熟客带来或者介绍来的生客,越来越多,他们甚至宁可排队,甚至排一两个小时的队,就是要等你来做。真的奇怪,你才做几天啊?我说:我做了一个月了。以前不是这样的吗?老瞎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老样子,他是嘀嘀咕咕地走出去的。老瞎子不聋,可他总是这个样子,他说他的,人家对他说什么反应的话,他却不反应。人家说了也白说。 一天做下来,我累得什么似的。可是一旦躺倒在床上,我却睡不着了。我会想,这是小鱼的城市,有小鱼的家。我想到小鱼家,那叫富丽堂皇。我想到小鱼在她的保姆的陪伴下,偷偷回头看我的那个眼光,那是一种凄惨的眼光。 小鱼在昆明,在继续地读书。她也会继续地写诗。她不知道我在她家所在的县城里,没有人会告诉她的。她给我来过信,她来过许多信,一开始是每天一封,后来少了下来。少了下来的原因是我不回信。爸爸每次把她的信带来,还念给我听。爸爸说:你就给她回一封信,小姑娘挺可怜的。多好的小姑娘。她都给我和你妈写信了,求我们回信给她,说说你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不会写信去的,一封也不会写。正是因为她是个好姑娘,一个非常好的好姑娘。爸爸就叹气,说:随便你。你也是有道理的。不过我还是给她写了一封回信的。我说:为什么要写?不要写!写了也就写了。可是,千万不要告诉她我在县城。爸爸说:放心,我也就回了一封信,叫她不要再写来了,要她安心读书。我不会说你在这里的。 小鱼的信里经常有她新写的诗。爸爸也结结巴巴地念给我听。爸爸每个周末都到县城来看我,有时候妈妈也来。如果妈妈不来,妈妈做的好吃的东西也会让爸爸带来。爸爸平时说话从来不结巴的。可是诗他却有点弄不懂。是诗让他结巴的。 小鱼有一首诗叫《渴》。诗是这样写的: 再没有你的声音\/我就要枯竭\/嘶哑的太阳把我\/供上了烧烤架\/心已经渴得干裂\/所有的裂缝\/都在无情地打开\/一个夏雨的童话\/还有远方徘徊 我很少写诗了。不过还是写了一两首。说是写,其实只是从脑子里出来,回到脑子里去,然后就让它在脑子里待着。有一首叫《丑小鸭变天鹅记》: 它从人海里游来\/来到无人的湖湾\/一偏脑袋\/羽毛变得雪白\/又一偏脑袋\/发出醉人的气息\/湖湾闭不紧眼睛\/湖湾摒不住呼吸\/吞下\/它的全部倒影\/就会永远\/守住这个秘密 一个夏雨的童话,一个倒影的秘密。想想那些,我的心就会痛起来。很痛很痛。 我不想这些了。我不想那样地痛下去。钟啊,转起来,转向从前,转向我的兄长们,到以前的那些“我”那里去。 钟这次忽然又说话了,它已经很久不说话了。一说话,就是发出长长的生锈的水管那种嗡嗡的声音。钟说:这回,送你去一个新的地方。我说:什么新的地方?钟说: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我三我四是谁吗?这回让你去我三那里。我说:能告诉我吗?我三我四是谁?钟说:告诉你是应该的,至少我三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因为反正你马上就知道了,而且是体验到的。我说:烦不烦啊。痛快点行吗?钟说:我三叫顾城。你应该知道的?我差点跳了起来:顾城?我不去。他那里我不去。钟说:这可由不得你。因为他们都是你的前世今生,迟早要见的,不是见,而是你就是他们,他们就是你,要进去,成为他们的。我说:可是?钟说:没什么可是的。是因为那些说法吗?那些说法就一定是对的吗?你去了就知道了。 然后,钟不再理我,自顾自地转动起来,当然是老一套的转法,我管这叫倒行逆施。然后嘀嗒声变成了蝉鸣,在咚声拍子下的蝉鸣。 这回我留了个心眼,我从钟开始逆转时就开始数数。我一共数到第五十几个咚,蝉鸣声变成了嘀嗒声。我忽然想起,在钟高速逆转的时候,会不会咚一声就意味着一年呢?也就是说,是过去一年才发个咚声。好象差不多呢。顾城生活在上世纪五十到九十年代,如果是五十个咚,那就应该是一九六几年。应该差不多。我还发现,这回咚的声音明显比前几次少了很多。大哥徐志摩和二哥戴望舒生活在上世纪初到上世纪中,距离今天当然就长得多了。 应该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好象没错。 第33章 故事大王顾城 196x年,我三(顾城) 好极了。让我说,我知道是给我机会。我不需要平反,一些事情确实是我错了的,虽然我罪不至死,不是说我不该死,而是说我没有犯应该被判死刑的罪。但错是很大的,非常大,是无法弥补的。我认。我真诚地忏悔。尤其是对雷,我的妻子谢烨。雷米是她的笔名,所以我称她为雷。 我叫顾城,姐姐叫顾乡。这样的好名字,也只有诗人能想出来。因为我们的爸爸是个诗人。他叫顾工。这也是个好名字。我爸爸是上海人,按中国的籍贯原则,我也算是上海人,一个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的上海人。这也是我后来对雷穷追不舍不拿下不罢休的原因之一。因为雷也是生在上海长在北京的。北京和上海,从近代以来就是中国文化里最核心最纠缠的地理元素。我少年时的诗友说他最喜欢的诗人是徐志摩和戴望舒,徐志摩就是在北京和上海之间飞来飞去最后把命都交代在北京和上海之间的。 我童年时代住在北京西直门马相胡同《解放军报》社的宿舍大院里。我的一个少年邻居回忆道:马相胡同的东侧有个公共厕所,紧挨着公共厕所的是一个居民大院。两扇斑驳的旧红漆大门从来就没见关过,门口两侧各有一个石墩。所以我们都管这个大院叫大庙。 有意思,我就是这个大庙里的一个小和尚。小虾米,咱俩曾经同行过呢。 我从小就喜欢听故事讲故事,这跟我爸爸有很大关系。妈妈说,她当年就是被爸爸的故事编排进了爱情生活,一直到编排进了顾家大门的。妈妈发表过一篇文章,叫《顾工讲故事》,描述了爸爸是怎么给我和姐姐讲故事的:故事都是现编现讲,海阔天空,曲折离奇,有声有色,而且把两个孩子也编进了故事,与神仙、天外来客、动物、半人半兽一起经历善与恶的斗争,连讲带唱,绘神绘色,神采飞扬,让两个儿童听众着迷。 爸爸把我编进故事,对我一辈子走不出故事、走不出童话,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时候,我听着爸爸的故事就经常会哭着问,我怎么这么倒霉啊。爸爸就再来个转折,把我变成故事里面幸福的那个。 爸爸很忙,后来我就老缠着姐姐让她给我讲故事。姐姐编不出来了,我就讲给姐姐听。我的故事什么都有,书里读到的,包括小说,童话故事,还有象《昆虫记》这样的自然科学的书,都能在我的故事里添枝加叶,长上翅膀,变成活的真的。至少在我的脑子里是真的。 姐姐进一步长大,开始走出女孩子阶段了,她对我这些儿童故事(她是这么说的)不太感兴趣了,而且越来越不感兴趣。我就开始给蚂蚁或者瓢虫或者小燕子或者青蛙讲,我的故事也变了,不是从原来已存在的故事里长出翅膀来,而是从我的感觉世界里本身就发芽长出故事来了。 到了学龄,我上了西直门小学。很快我就成了学校里的明星。有一次,我给同学们讲《三国演义》,一下子轰动了学校。从第二次开始,听众就不断地增加着,最后几乎到了人山人海的地步。说人山人海是夸张了些,但反正我一开讲,我就看不出我周围到底围了多少人了,反正每一个空隙都被形形色色眨巴着的眼睛堵满了。 同学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故事”。我倒是挺喜欢这个外号的,我对同学们说:我会建议我们全家都改姓故事的故,比我们的姓照顾的顾好,发音不用改,改个写法就行。我爸爸叫故宫,一听就知道我们生活在皇城根下的北京。我的姐姐叫故乡,多么美丽的名字。我叫故城,也是合情合理的。不过,我觉得叫故事更好。 我问爸爸: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不等爸爸答复,我就说了:我知道了,你爸爸一定是叫故居。爸爸打了一下我的屁股蛋(我这个年龄是正在逐渐删除那个“蛋”字的年龄了,但没有蛋字有点俗):没大没小。敢这么说爷爷。是你爸爸家教没做好。 我家大庙真的很大,有长长的甬道,高高的楼梯,出个门要经过好多人家。我真的不喜欢走在人多的地方或者从许多人面前通过。好在庙大通道也多。我经常走一条比较偏僻的通道。 这条通道只经过一个人家的门口,虽然通道不属于这个人家,是公用的,但通道两边的房间都是这个人家的。偏偏这个人家爱清洁到了极点,用后来的话说叫有点洁癖。他们每天要擦几次地面,应该是这个人家的妈妈做的,把通道擦得铮亮。于是,我走到通道的这头,就脱下鞋子,提在手里,光着脚或者说穿着袜子穿越通道。感觉是从人家的客厅里穿越而过,从一个房子里的世界走到一个房子外的世界去。或反之。 一边的房门里经常会站着两个大人,一男一女。大概他们是听到我的脚步声,然后从房间深处走出来的。然后他们的目光就落在我手里的鞋子上,并且跟着我的鞋子穿过这个通道。这是我感觉到的。后来想起来,觉得我就象是拿着鞋子在机场过安检,仪器却只盯着鞋子扫描,对拿鞋子的人并不感兴趣。 另一边的房门里有时会站着两个小孩。他们应该也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我经过了那么多次,其实都没有去看他们,我貌似走得很专注,低着头,目不斜视。再说他们并没有站在门边,而总是在门后面深一些的地方,那里的光线比较暗。我不想显示,也确实不会有那么多好奇心。有一次穿过了这个通道走到室外时,刚好看到两个孩子走在我前面,正转过照壁走出我们大庙斑驳的旧红漆大门,我意识到那就是住在过道旁边房间里的那两个小孩。出了大门,我看着他们向前走去。两个人都穿着滑雪衫。梳得整整齐齐的短发在红色的滑雪衫上起伏,两条小辫子则在绿色的滑雪衫上飘荡。我本来跟他们走的是同一个方向,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34章 大地上只有一个女孩 196x年,我三(顾城) 我十岁那年跟着爸妈被流放了,当然还有比我略大些的顾乡。那是一片荒凉的滩地,有一条河从那里流过。后来我才知道那地方的准确名称是山东省昌邑县东冢公社火道村,那条河好象叫大潍河。我们在那里待了五年。也就是说,我十五岁时才随着爸爸被赦回了京城。 爸爸妈妈一说起那个地方就叹气,就是不堪回首的意思,说那里要多荒凉就有多荒凉,我们住的房子是用泥坯搭起来的,要多破就有多破。可我却喜欢回首,喜欢那个地方。因为那里几乎看不到人,但是动物很多,有大的动物,比如海鸥,别的什么我叫不上名字的鸟,野兔,当然还有人养的猪,鸡,鸭,狗,猫,小动物就更多了。我喜欢大动物,但更喜欢小动物。比如蚂蚁,哪里都有,北京大庙里也有的是。可我看着它们集合搬家,把许多土搬过来,造成好高好大的楼阁城墙,怎么也是看不厌的。我看着大大小小的动物,就会觉得我生活在它们里面,跟着他们跑着,爬着。后来,回到北京以后,我读到了一本法国人写的《昆虫记》,立刻觉得这是我生命的书,原来我也应该是昆虫的。 爸爸说:小城喜欢动物。他没有说出下半句,但我听得懂的。下半句是:因为他不喜欢人。我知道,爸爸指的是那次,我们家涌进来很多人,把我们家挤得满满的,然后把爸爸的藏书都拿走了。幼小的我在一边看着,直到晚上才哭出来,在妈妈拍我的时候。妈妈说:小城做梦了。那是梦哎。可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我一直醒着呢,根本睡不着。可我好象是在做梦。醒着做梦,小脑袋里放着傍晚家里的那一幕幕电影。爸爸指的也许是另外一次,我趴在窗子前,看到对面墙壁那里,有人在张贴写满大字的一大张纸,贴好后他被一群人打了,打得特别狠。我听得到那群人的叫喊声。许多时候之后我再想起来那句话,那句我当时没有听懂的话,才懂了,那句话是:他居然贴反了!那次是爸爸拍着我的小脑袋叫我别看了。然后爸爸问我:你想哭吗?我说:小城不哭。我知道,小城仍然是把哭留给了晚上,好象因为那时候会有妈妈把我的哭轻轻地拍回去。妈妈拍我的小屁股蛋,跟每次我哭的时候一样,好象眼泪就是从屁股蛋里面生出来的,跟身体的其它液体一样,那里有个总开关,总阀门。轻轻地拍,总阀门就会关上了。 说我喜欢动物,那是真话。我喜欢跟动物们打交道,不喜欢跟人打交道。 偏偏爸爸在山东的荒滩上被分配了养猪的活儿。所以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跟猪们交道上了。小小的我,就在帮着爸爸干活了,爸爸煮猪食时,我帮着搅拌,爸爸喂猪时,我去拍猪屁。后来回了北京,我对老同学们说:孔子说的,有猪从远方来,不亦饿乎。老同学们说:胡说你,孔子不是这么说的。我说:你们回家问大人去。第二天,他们却不告诉我他们家的大人们是怎么说的。我就偷着乐。反正那个年代,有几个人好好读过书呢?包括许多大人。我还给这些猪起绰号:老祖宗、老病号、八百罗汉、饿死鬼。爸爸说:怎么都叫这样难听的名字呢?可爸爸也没想出什么好名字来。爸爸喂着猪,心却并不在猪这里。 后来爸爸说:你看你看,都是被你叫坏了。那年粮食欠收,猪食也欠收,猪真饿了,它们没东西吃,就相互地啃,相互地扑打,一个个遍体鳞伤。我不再叫它们那些绰号了,尤其是老病号和饿死鬼这样的绰号。我偷偷地哭了。这也许不是我人生第一次后悔,后悔我给它们起了这样的绰号,但我想不起来之前我为什么事情后悔过,至少我从来还没有后悔到哭的程度。爸爸说,我们把猪们放出去,让他们自己找食物去。这么说了,我们俩就这么做了。我终于又高兴了起来。 喂猪是正事。除此之外,我最喜欢两件事,一件是游泳,一件是写诗。夏天,我和爸爸都脱得光光的,噗通噗通跳进河里,跟青蛙一样,我学会了游泳。那地方人本来就少,几天看不到一个村民也是常事。有一次,我从水里爬到岸上,看见高高的草丛后面一团毛,毛下面是两只转动着的眼睛。我吓得摔倒在河滩上,我大叫着:狼!爸爸急忙从水里出来。爸爸一出来,那一团毛就转了过去,然后跑开了。爸爸说:那是海妞。 海妞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乡下小姑娘。海妞就是披头散发的样子,夏天总穿着一件洗得很淡的斑驳旧红色的小衣服,从秋天到冬天再到春天总穿一件把她整个淹没到膝盖那里的大棉袄,也是斑驳旧红色的。听说她没有妈妈。听说她妈妈是跟人走了,到有钱的地方去了。她的爸爸是个老疯子。其实后来我想想,她爸爸不老也不疯,应该那时候还是三十大几的人,就是同样是披头散发的,一身的油腻,活脱一头野狼。另有一点象狼的,就是她爸爸几乎不说话。我只听到他有一次喊海妞。大概是喊她回家吃饭去。也是那次我知道海妞叫海妞的。那次她站在村子边,在一棵榆树后面,也是转着她的小眼睛盯着我看,好象我是外星来的,或者是另外一种生物。那地方那时候穷得叮当响,有个独门的歇后语,叫:小孩子穿衣服,浪费。她可能看到我光着身子有点好奇,其实她应该是看惯了跟我差不多大的乡下男孩的,他们也是光着的。也许因为我就是跟乡下男孩不一样,平时穿得人模狗样的,连夏天都穿着衣服?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写诗,跟海妞很有点关系。我后来这么写过:在风停止的时候,草就吐出了香气,每种草都用自己的气味和我说话。那种话不用翻译,就能一直留在你的肺腑里,沿着血液流遍全身。我听见万物轻柔地说话,每种草的气味,小虫铮铮,所有的声音都使我变得透明,一个女孩在离你一百米的地方割草,大地上没有人。春天最美的时候甚至能听到万物轻柔的对话,散发着轻轻的香气,散发着清凉的光明。 我写的就是那个地方,而“一个女孩”是这里面的关键,尽管那时候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诗是我跟大自然对话的地方,大地上没有人,但有一个女孩,她不是人,是一个女孩,是跟我对话的大自然的组成部分。我记得最深的是她的颜色。那是红色,尽管已经很淡很斑驳了。其它都是绿的,只有那一点是红的。这好象意味着什么。但我说不上来。 到了荒滩上,学校里的书更读不成了。诗人爸爸就继续教我语文,还教我一些古诗,每天都让我背一首。一开始是简单的,比如白日依山尽,或者鹅鹅鹅。爸爸说,骆宾王七岁时就写出了这首鹅鹅鹅了。我说:我七岁的时候也写过诗。爸爸拍拍我的小屁股蛋(爸爸妈妈姐姐都喜欢在“屁股”后面加个蛋子,如果说的是我的话),这是真的,我们小城写第一首诗的时候还不到七岁呢。一个更小的神童出现了! 乡下本无书。我是一次跟着一个收破烂的大爷跑的时候,看到从他的破烂车子上掉下来的。我喊着:大爷!书掉了!大爷回头看了看说:小朋友,它看到你就掉下来,它掉下来就是你的了! 于是我就神奇地有了一本书了。爸爸说:嘿,这是本《唐诗三百首》呢。 然后爸爸就教我读唐诗了。我也跟着这本书学着写更多的字。 在北京的时候,我刚满四岁就写下了生平第一首诗。至少是我认为是诗的东西。爸爸看过后说:不错,小诗人。后来我又写了许多,尤其是到了荒滩上之后。爸爸的评语仍然是:不错。小诗人三个字也省略掉了。我总是写在爸爸扔掉的草稿纸的反面,如果正反面都有字,我就写在空档里。爸爸一边说着不错,回头就在点火做饭的时候扔到炉膛里去了。我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看着自己写的东西在炉膛里熊熊地燃烧,我反倒挺高兴的,我经常拍起小手来。爸爸惊讶地问我为什么高兴,我说,我的诗会变成火焰,会发光,热的光。 我说:我们的村子叫火道村,是有道理的。我在灶台上刻下了一个句子:火焰是我们诗歌的唯一读者。后来跟雷说到这事时,雷说:假如这个灶台能保留下来,一定会成为珍贵的文物。 第35章 鲜红和淡绿的孩子 196x年,我三(顾城) 那时我写的诗只有一首保留了下来。那是在我们获赦回北京城之前,爸爸最后一次给炉膛点火的时候。爸爸说:这个保留一下,算是个纪念。 这个被留下当纪念的诗叫《杨树》,只有两行字: 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 后来发表时,这首诗的写作时间被定位在1964年,也就是我八岁的时候。其实这首诗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写下来的了。那时候我们全家还在北京。没想到这首诗被爸爸带到了山东荒滩上,而且一直被爸爸拖延着没有执行火刑,最后被爸爸彻底地赦免了,以至成了我的神童证书。 当时,我还记得,爸爸读了我这首诗时说的是:这是什么呀?爸爸的一脸震惊我一直记得,到最后还记得。爸爸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那天,爸爸连“不错”两个常用字也没有说。 妈妈后来才读到我这首诗。她比爸爸的表情更夸张,嘴都有点合不拢了。我听到妈妈在我走出房门后轻轻地对爸爸说:这孩子怎么了?他小时候脑袋上可是被重物砸过,说是中度脑震荡的。爸爸更轻地说:别乱讲,小城聪明得很呢。 可妈妈的话却有点启发了我。忽然我就觉得我写的不是杨树,而在一定程度上是我自己。如果说我小时候被重物重重地砸过,我可能真的失去了什么,因为我真的好象是睁开了一只什么眼睛。比如,我在许多小动物的世界里都能活得如鱼得水,象是真的活在那里。好象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可是爸爸把这首诗宽赦了。我后来把这看成是我在爸爸眼里终于成为了小诗人的里程碑事件。爸爸不理解我的诗,但是他实际上接受了。 有一天,我写下了那首被一些评论家评为很美的小诗。其实不稀罕。我写的是我的真实感受。这首诗叫《感觉》: 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在一片死灰之中\/走过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 后来有人问我,那两个孩子,是什么性别的?这可把我问住了。我也曾经认为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被这么一问,我有点吃不准了。我就是把自己的感觉这么写了出来。后来我想,童年好象是一个没有性别的时代,只有颜色的分别。 许多人说这首诗写得好美。有人说,美就行了,何以追究意思呢? 爸爸问我怎么看这样的解读。我说,我只是凭感觉写出来,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解读。诗歌还是按每个人的感觉去理解为好。诗歌最好远离解读。 其实,山东荒滩上那拖到膝盖上的红色斑驳的旧棉袄,北京大庙门外被两条小辫子拂着的绿色的滑雪衫,这两件套着小姑娘的很不同的服装经常浮到我的眼前来,块状的,灵动的,有着相似的背景色彩。于是,一个红、一个绿,就进入了我的诗里。 爸爸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理解过我的诗。在家里,爸爸经常说我写的东西古怪幼稚不可理喻,即使在我后来成了名我的名远远超过了他的名的时候(一开始时,还有人说顾城是诗人顾工的儿子。后来,大家都说:顾工是诗人顾城的爸爸),他还是总是这么说。但这么说却总是在只有我们俩的时候,也就是说,是关起门来打狗的性质那种。不过,这跟社会上流传的情况差不多。社会上说,顾工厌恶顾城的诗,顾城则认为顾工写的不是诗,他们父子俩在家里经常扭打起来,甚至大打出手,以致顾城要弄一顶古怪的高帽子来掩盖头上的伤痕。爸爸曾为这种社会言论大光其火倒是真的。 而且,爸爸后来经常为了我赤膊上阵。这是我的用词。后来我想,这是展示父爱无疆的高光时刻。 举个例子:我后来被奉为经典的小诗《弧线》之所以被奉为经典,全因为爸爸的经典解读。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鸟儿在疾风中\/迅速转向\/\/少年去捡拾\/一枚分币\/\/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触丝\/\/海浪因退缩\/而耸起的背脊。 此诗一发布,舆论大哗:这是什么呀?作者想说什么呀?朦胧到这个程度,还是诗吗?骗人的,伪诗! 小城的爸爸、一位传统的军旅诗人挺身而出。爸爸解释道:顾城写的是那个一切都被曲解扭转变形的年代。 于是,舆论风向立变。一首歪诗瞬间成了经典,成了名作。其实我自己也解读不出这个样子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写。可是就是想这么写,于是就写了。然后,爸爸解读后我才有点懂了,有点懂我为什么会这样写了。 再举个例子:我跟爸爸一起去重庆,之后我发表了一组诗,有写红岩的,有写渣滓洞的。别的都好说,我那次写的风景诗《嘉陵江畔》却引起了极大的争议,甚至被称为朦胧诗年代最大的争议事件。 这首诗里的风景是这样的: 崩溃停止了,\/江边高垒着巨人的头颅。\/\/戴孝的帆船,\/缓缓走过,\/展开了暗黄的尸布\/\/这是一片未展平的土地,\/这是一封过时的遗书? 那真是一片谩骂声啊。 爸爸确实为这首诗跟我吵了一架。这就是后来流传人世间的那个父子江轮辩论故事。这甚至被称为两代诗人甚至两代文学的根本之争。我也不知道这故事是怎么流传出去的。在江轮上,爸爸问我:你是用什么样的眼睛观察生活?你写的世界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诗是美学,还是丑学?这是连珠炮性质的天问。我说:我是用我的眼睛、人的眼睛来看,来观察。我不是在意识世界,而是在意识人、人类在世界上的存在和价值。爸爸没能说服我。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说服了爸爸。 但爸爸对公众说的是,这首诗写的也是那个时代,是纪念无谓死亡和牺牲的许多兄弟姐妹父老乡亲。 争议再次被平息下去。靠的仍然是爸爸的解读。看来爸爸经过研究,终于想通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至少,我承认,爸爸的解读比我的说法通俗易懂。也确实接近诗的本意。 我的童年就讲到这里了。下回再讲别的。 小虾米同志,没睡着? 第36章 小瞎在按摩院 202x年,我五(小虾米) 我没睡着。我醒着呢。我说下去,该说到夏天了。 夏天到了。夏天回来了。我知道夏天到了,不是因为天热了。大家都说我们这里,大半个云南,云之南,是个四季如春的地界。白天有点热,尤其是在阳光的直接照射下。可是白天对于我对于一个瞎子来说本来就是黑夜,更何况我几乎不会在白天的日头下或者雨丝里走出门去。在我们的盲人按摩房里,起了床就是吃早饭,或者说早午饭,然后客人就开始来了,根本没有时间让我出门去。然后我就开始摸各种各样的脚,按各种各样的腰,男的女的,老的嫩的,香的臭的,骨头正的歪的,说话轻的响的。刚开始时,白天来的客人很少,可到了后来,我的客人从早到晚就不会断了。 我们这小地方,只不过是个县城,人本来就不多,客人本来就更不多,可是我这里永远排队。有的听说是从昆明来的,还有从大理、丽江、西双版纳、香格里拉来的,而且不少是专程来的。后来,外省来的也有了。翠丫说我是聚宝盆。我说我顶多也就是一个聚脚盆。翠丫就嘎嘎地乱笑。翠丫是我们按摩院(我喜欢说按摩院,因为这三个字跟达摩院有点象)的三号人物。其实按关系和资格,她应该是二号人物。但她自己说自己顶多也就是三号。她其实是老瞎子的女儿,养女。据说是老瞎子捡来的。就象小和尚是老和尚捡来的那样,我想。也有客人说她是老瞎子的孽种。就跟我和我爸爸和爷爷是孽种的孽种那样,我想。翠丫是我们店的门面,其实是我们店的眼睛和嘴巴,因为我们店,或者说我们院,按摩院的院,两个人有眼无珠,包括院长和副院长。院长是老瞎子,副院长是翠丫给小瞎子的封号。 我们这里本来就没有那种夏天的炎热,在家里村里没有,在城里就更没有了。因为城里有一个叫空调的东西,这个叫空调的东西到哪里就消灭掉哪里的一年四季,更何况在我们这种一年四季本来温差就不大的地方。反正房间里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当然,我们村子里,自从被搞成了古镇后,也到处有了空调这种东西了,包括我家里。 我知道夏天到了,也不是根据过去了多少天知道了,不是数着日子知道的。 到按摩院没多久,我就恢复了在村子里那些瞎日子里的习惯,也就是夜里出门。不过不再是凌晨四五点钟走出去,而是在每天按摩院关门谢客之后。 我们按摩院本来规定开到半夜12点。可是我来了之后12点关不了门了,因为不少客人半夜后还坐在前堂里排队,等我的手去摸他们的脚。因此,半夜后的一点都关不了门了,有时候甚至到两点左右。 可是,无论多晚,我都要走出去。 第一次走出去之前,我问过翠丫:关门后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翠丫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好的。她这句好的是颤着出来的。显然,她已经颤了一会儿了。然后才颤出两个字来。我懂,可是我想,一个瞎子,值得你颤吗? 刚关门,翠丫就来接我了,她挽着我出的门,挽着我走到了清新的空气里。我说,你放开,让我自己试试。翠丫说:不要。不可以。她说话已经不颤了。可是她的身体在颤,其实也不是颤,而是在跳,心跳的跳。因为她把挽手改了搂腰,整个的人贴着我了。尽管她走在我的左面,她的心在她的左面,跟我的心隔着一个身体的距离,可是我还是能感觉得到,我甚至能发现她的心跳比我的心跳快得多,整个快了三分之一的速度。我说:你怎么吃的饭都?是师父欺负你不给你吃吗?怎么会这么瘦?她说:爸爸才不会欺负我呢。我吃得很多的。瘦不好吗?人家女孩子都想瘦呢。 其实我说了这些话已经后悔了。我本来不想多说话的,我只想体验这个曾经长时间体验过的小城市,只想重新熟悉一下我有眼睛的时候熟悉过的城市,让她陪我出来,是想让她告诉我这是走到哪里了,这条路叫什么,那条路叫什么。 她也挺尽心的,她说她平时根本没有留意那些路名,周围的许多路都不知道叫什么。可是她会带着我走到路牌那里,然后告诉我现在是到哪里了。 我让她带我走到城一中学,然后再往前绕过去,走到上山的那条小道旁。在城一中学门口,我用力地踏了两脚。她也跟着我踏了两脚。我说:你别踏啊。她说:好玩啊。在她告诉我到了上山的那条石头台阶的路的时候,我又踏了两脚。她还是跟我我踏了两脚,再加了两脚。我也懒得再说她了。 我踏几脚,是为了感受那回声,为了记住那回声。她跟着踏脚,纯粹是觉得好玩。我感觉得到,也听得出来,她比我大概还要小两三岁,也就是十六七岁左右的样子。我说:小鸭子,我叫你小鸭子好吗?她就嘎嘎地笑了,笑得还真象个小鸭子。她说:好啊,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你叫小虾,我叫小鸭,丝丝嘎嘎,嘻嘻哈哈。我说:你还会写诗哪。她说:这就是写诗?别笑话我了,我小学都没有毕业呢。 我没再理她,我是想起了小鱼小虾,校草校花。我又想,小虾小鸭,院草院花。可是我没有说出口来,刚要说出口,忽然觉得不好。为什么不好,是我后来在床上才想到的问题。因为什么呢?是的,因为我把一个小姑娘跟小鱼放到一起去想,就是对小鱼不好。用文雅的话说,那是亵渎,或者不敬。是的,就是因为这个。 我又想小鱼了。其实我哪天都想,尤其是走在这个我们共同走过的城市里的时候。尤其在我听着我的脚步的回声走在上山的石阶上的时候,还有在经过城一中学大门,听着深夜那空旷的风声代替着那时候大白天喧闹地涌出来的各种各样声音的时候。 第37章 用可爱埋葬爱 202x年,我五(小虾米) 我终于是一个人走着了。从第二天开始,小鸭老缠着我,非要跟我一起走出去。我用了几天的时间,连骂带哄,最后关上院门就飞快地躲到一边去,一直到小鸭开门出来,东转西转,最后不得不抽着鼻子走回去,重新关上院门之后。 总算一个人走在熟悉的路上了。后来我就渐渐闻到了各种各样的花开放出来的味道。我真后悔为什么当初不研究一下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花。这世界上我叫得上名字的花少得可怜,尽管在我家的村子周围,什么花都有,一年四季都有,这个开完了那个开了。老和尚真行,我想起了他念过的那首七律,那里面就写了好多种花,什么丁香啦,莲花啦,好多种老和尚写的花我都没有见过。可是我闻着味道,忽然能感觉到是什么花开了。虽然叫不出花的名字,但我看得到花的样子。我说看得到,说的是用第三只第四只眼睛看得到。第三只第四只眼睛是别人没有的,也是别人看不到的。还有草,还有树,我发现它们原来都有不同的气味。 这样的日子每天都在过着。然后我感觉到夏天来了。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数日子,瞎子的日子是没有尽头的,其实应该说瞎子的夜晚是没有尽头的,有什么可数的?我也说过了,不是因为夏天炎热,因为这里永远不会太热,何况是夜里。我感觉到夏天,一是因为味道,我闻到了夏天的味道,应该说是树叶的成熟,花的更多的开放。二是因为声音,因为虫子叫得更欢了,越来越欢了,连成了一片,连到了我家的村子那里,连到外国去。偶尔也有鸟叫。只是我不会一直走到小鸟叫成一片的拂晓。 我想到夏天来了,夏天终于来了。这终于两个字,让我激灵了一下。也就是说,抖动了一下。终于,我想,小鱼要回来了,暑假了,小鱼要从省城回到县城来了。 我希望她别来。永远别来。可是我知道我这个希望是骗人的,也就是说是骗我自己的。我又怕她不来,永远都不来。 可是她来得那么快,还真是我没有想到的。 是小鸭带进来的。小鸭说:姐姐您坐。那位姐姐只是嗯了一声,然后就在按摩的沙发上坐了下去。小鸭端来了热水,说:姐姐您泡脚。这位姐姐仍然只是嗯了一声。然后发出了脱鞋袜和脚入水的声音。 她只是嗯了一声,可是我的心已经跳出嘴巴了。我是说,快要跳出来了。别人嗯一千声一万声我也听不出来。不是我听不出来,而是我不会去听,或者说,那不会让我心跳,我是说不会让我的心跳跟平时不一样。 其实,让我的心跳变得大不一样的又岂止是这么一声嗯。还有那我永远忘不掉想忘却忘不掉的味道,那种我自己觉得象雨后的草和花一起发出的味道。虽然只是我自己的感觉,但却又那么真实,跟真的草和花一样。 我用毛巾包她的一只脚,然后把她的另一只脚端到面前,我按了一下,她发出了“啊”声。我忙说:对不起,重了吗?她说:嗯。她还是只说嗯。可以我听得出这一声嗯的不同,这一声嗯是含水的,湿润的。 她却说:你哭了?你别哭啊。她终于说话了。我说:你才哭呢。她真的哭起来了,使劲压着声音。她坐起来,拉住了我的手,一直把我拉到沙发上。她亲着我的脸,把我本来就有点湿但只是有点湿局部湿的脸弄得水淋淋的,就跟泡在热水塘里那样。 我跟爸爸再三关照了,爸爸也再三地答应我了,说是我到县城按摩院的事谁都不告诉的。可是,小鱼是谁啊?再说她又认识那么多我的同村人,再说爸爸不说不等于妈妈不说,妈妈不说不等于奶奶不说。不管是妈妈说了还是奶奶说了,村子里一定是传开了。就象爸爸当年喊着“中了”的时候那样传开了。那是明传,是叫喊着传的,这是暗传,是没声音地传着的,暗传传得更广更快,也一定传得更有滋有味津津有味。然后不管是谁,小梳子也好,小娘子也好,小木头小石头小圆子,谁都可能是那个叛徒。反正没什么可追究的。我也不想问。如果要说话,在小鱼面前,或者说在小鱼怀里或者小鱼在我怀里,在这种时候,每一分钟都有十几句话排队等着。要从这十几句话里抽出一句讲出来,那是多么不容易啊。 然后小鱼就每天都来了,有时候一天还来两次,每次还要加钟,也就是说再延一个钟头什么的。叫她不要来,她偏要来,来了泡一下脚就抱住了我,然后我们就一起泡脚,跟在热水塘边那样。只是在热水塘那里,我们的脚只偶然地相互碰到过,碰到跟触电一样又分开,在这个木桶里,那算是分不开了。不但分不开,而且不是她踩着我,就是我踩着她,轮流的,争抢的,每次都弄了一地的水,让小鸭抱怨半天。 小鱼问我最近写了什么诗,我说:我还写什么诗啊,我要写就是写黑暗黑暗一切都是黑暗永远都是黑暗。小鱼说:现在时髦的话叫暗黑。我不喜欢暗黑。我喜欢黑色的眼睛。我说: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的诗。小鱼说:对,是的,我们一起去寻找光明。我说:你用读书去寻找,我用捏脚去寻找。小鱼说:对。她的“对”字又是湿的了。 小鱼给我念了她写的诗。有一首叫《埋葬》的,特别地震撼到我: 用可爱埋葬爱\/用怜悯埋葬追求\/用辉煌埋葬真实\/用别人埋葬自己\/生下来\/就为了享受\/伟大的祖坟\/黛玉的手\/就那么完美\/不能用自己的手\/埋到老\/有幸属于勤劳的民族\/难道只能有\/短暂的假期 真正震到我的,是最后那句“难道只能有\/短暂的假期”。当然,“假期”后面应该跟着问号。不过跟许多现代诗一样,我们喜欢不用标点符号,小鱼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我总觉得标点符号太明了,要暗一点才对。小鱼也这么说。 第38章 时间是记忆和向往腌制出来的 202x年,我五(小虾米) 可是小鱼接下来的那句话,更震撼了我,她说,她不打算回昆明去了。用时髦话说,她要辍学。我被她震得站了起来。我说:不行!这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你不能因为我牺牲你的一生!为了一个瞎子,可笑不可笑!你有你的光明,无限的光明,你会有别的草,天涯何处无芳草!千万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这是没有结果的,没有结果的浪费时间!我平时话很少的。这回话却滔滔不绝,而且平时我说话声调很低的,也就是能让人听到就行那种,可这回声调特别的高,好象从来没有这么高过。 她说:你坐下来说,我们慢慢说。坐下来啊!行,你站着也行。我已经想好了,彻底地想好了。我不会不光明的,你也会重新有光明的。我不是放弃前途,我想过了,我可以帮我爸爸打点他的公司。他一直希望我将来能帮他的。我说:不行!绝对不行!绝对绝对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我作为一个被老和尚和小鱼称为未来诗人的人,居然说不出别的话来,除了“不行”,还是“不行”。直到门被推开,老瞎子把头伸进来说:怎么啦?轻点!乱喊是不行的!小虾米! 然后我叫小鱼别来了,再也别来了。我叫小鸭不让她再进来。可是小鱼还是来,小鸭说她劝不住她,她也没有权力不让她进来。 我头都要炸了,要粉碎了,变成了碎片,脑子在东面,鼻子在西面,东一块西一块,在空中,被南风吹过来,被北风吹过去,找着地面,可是地面是黑的,找不到的,因为天空也是黑的,我不知道哪里是天空,哪里是大地。这是我梦里的景象。这样的梦我做了好几天。这说明我是真心的,我真心地为小鱼放弃她美好的光明而炸了头。 随着夏天一天天地过去,小鱼的坚决让我绝望了。我说的是真的,真的是绝望。 有一天,我听见小鸭的声音,还有老瞎子的声音。然后还有一个让我心脏停止跳动的声音。小鸭说的是:老师傅,这边走。老瞎子说的是:大师,欢迎欢迎,很久没来了。那个让我心脏停止跳动的声音说:有一年了。这疫情闹的。总算是平静下来了。 可是我平静不下来了。我推开那个房间的门的时候,那个让我心脏停止跳动的声音已经泡在水里了。我是说,他的脚已经泡在木桶里的热水里了。我闻到了那熟悉的味道,那是山的味道,是树的味道,是溪水的味道,是香火的味道,是一缕香火飘在树林里那种。 我跪了下去,我跪在了木桶前,我说:大师!二灯大师!那熟悉的手又摸着我的头了。他说:还是叫我老和尚,跟以前一样,跟平时一样。你站起来。跪着干嘛? 我说:大师,师父!你收下我!他说:收下你?为什么要收下你?我说:我要出家,跟您一样的出家,当和尚,当小和尚,当跟那个小和尚一样的小和尚。他说:为什么要出家?在这里不是挺好的吗?你有了一技之长,我在山上都听说了,香客们说得可好了。这样不是很好吗?我说:我不要在这里了。你带我上山,让我出家当和尚。求您了,大师!您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老和尚非要我说出理由来,还反复地说我尘缘未尽,说自食其力好。我本来不想说小鱼的事的,可是最后我却不得不说。 我说完后,老和尚半天没说话。然后他说:真是个好姑娘。没想到这个时代还有这么痴情的女孩子!老和尚又摸了我的头,他说: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很久没有见到这么好的好孩子了!跟这里的大山一样。我说:怎么跟大山一样了?老和尚说:宽广,纯朴。我不好意思了。我说:正是因为她好,所以我一定不能耽误她,要让她好下去,一直的好下去。老和尚说:你真的愿意出家?你想好了?我说:我想好了。这些天我其实一直在想。如果您不收我,我就流浪去,一直到找到下一个,一个愿意收我的庙,一个愿意收我的老和尚。老和尚说:你先起来。我说:您答应了?老和尚说:你先起来,让我再想想。 我起来了。老和尚说:当小和尚倒也是一条生路。现在当和尚不那么清苦了。有工资拿,不多,可是当零花钱够了。也可以吃肉,还可以结婚生子。我说:我不怕清苦。我就是要清苦。我也不指望什么结婚生子了。 老和尚接下来就把话扯开了。好象是让我散散心,也好象是让他自己有更多的思考时间。他说,前一阵,春天的时候,他写了一首诗,叫《厨房的传说》。这诗是这样写的: 天空是树叶和小鸟爆炒出来的\/土地是雨水和溪流清蒸出来的\/时间是记忆和向往腌制出来的\/春天是声音和画面凉拌出来的\/\/雷鸣燃烧铁板闪电打破砂锅\/方得见九阳融汇的龙井洞天 我说:师父,你这个厨房可真大啊,把整个宇宙都煮在锅里了。老和尚说:是佛祖煮的,我们都在一口锅里,都是佛祖的菜。 老和尚的禅机又升级了。我觉得。我说:我好喜欢这个“九阳融汇”。老和尚说:因为金庸。我说是的。《倚天屠龙记》。九阳神功。我们就都笑了。 我当天当时就跟着老和尚走了。我的行李还是老和尚帮着收拾的。老瞎子居然哭了。我相信他说的,他说他实在是舍不得我。我也不去想他为什么舍不得我。我愿意感动一下,我甚至抱了老瞎子一下。我也抱了小鸭,小鸭都不放手了,我最后是挣扎出来的,差点把她挣倒了。 我再三关照老瞎子,当然我是叫他师父的,他也是师父,而且真的是不错的挺好的师父一枚,他教会了我生存的本事,成了瞎子也能生存的本事。我再三关照瞎师父,也再三关照小鸭,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客人,我小瞎子到哪里去了。甚至也不要说我出家了。我想想不放心,还不如明说,我就对他们说,你们知道那个每天来找我的小姑娘的,她的爸爸是城里最有钱的有钱人,如果让她知道我到哪里去,她就会去找我,如果她去找我,她爸爸会把你们的房子拆了,把你们都赶到马路上去。 不好意思,我用了恐吓的手段。可是我是善意的。也真的是为他们好,至少一部分是的。 那天,天下着不太大也不太小的雨,我背着提着行李,老和尚我的新师父打着伞。我暗自庆幸,没有碰到小鱼。但我知道,在庆幸的同时,我的心是痛的,很痛很痛。 先这样。下一位该谁了?还是大哥接着说。 真的没错,这回我数了九十几次钟的咚声,才听到蝉鸣声变成了嘀嗒声。是的,应该是九十多年前的事,那就是上世纪二十年代。那时候大哥徐志摩刚刚好进入而立之年。听他说说他是怎么立的。 第39章 最奇特的证婚词 192x年,我一(徐志摩) 是的,虾米弟说得没错。那年我正值而立之年。准确地说,那是1926年,我30岁了。 那是而立的庆典,我要说它是庆典,也可以说,我不得不说它是庆典,而且它还(有幸也好,不幸也罢)被载入了史册。这个庆典是在北京北海公园举行的。实际上,那是我和我的眉我的娇媚女子小曼订婚的日子。一个大日子,对我来说是这样,后来适之说对中国婚姻史来说同样是大日子。还中国婚姻史呢,我就这么走进这个史里去的,两个离婚的人,其中一个是第一个中华历史上提出并完成离婚的男子,另一个是中华历史上第一个主动离婚的女子。用后代话说,一个是出轨男,一个是出轨女。出轨古已有之,早已为世界所适之,但出轨男一号与出轨女一号光明正大毫无遮掩地结合的,可还真是前无古人。当然后面的来者就多了去了,放到一百年后,那什么都不算。只是,争得那么多的第一桂冠,可真的是创世纪呢。这么一想,适之还真是看到了时间和时代的节点了。 两个第一合体,创造了男女离婚第一,出轨结合第一,那么多第一,再加上金童依旧,玉女已非,换了个玉女,却也千真万确的同样是玉女,也难怪轰动了京华,成了全国的下酒菜咖啡佐蛋糕了。再说了,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北京一年里最好的时节,人云金秋十月。 造成轰动的,当然还有来宾规格之高,傧相和证婚人声誉之隆,再加上而且尤其要加上那惊人的场面,惊人的言论。 男方傧相兼婚礼主持人是胡适,适之,证婚人是我的恩师梁启超。恩师。这是古已有之的尊称。恩在何处,却是说不清道不白的。且这么说着。请他们两位当傧相和证婚人,是我父亲徐申如大人提出的必须前提,也是父亲从坚不同意我跟小曼的婚姻到终于同意,给自己定制的一个台阶。 适之是不请亦来一请就来的。可梁先生就难了。原先他是表示绝不来凑这场鸡鸣狗盗之热闹的(据说原话如此)。从不来到来,那转折是怎么发生的,成了当时报纸上热议或者说热猜的一个谜。有人说是因为他儿子思成的谏言,为的是打消林徽因的残余念想。有人说是因为梁先生夜观星象看出的某种天意,后来甚至有人说他是看到了我的飞机结局。其实我是知道的,我也是后来,在回到硖石小憩时,趁着父亲喝多了的时候摸出底来的。原来,老父居然为了这件事偷偷地专程去了一趟北京,去找了我的恩师。在我左一句恭维右一句马屁之下,父亲甚至说得酒气乱喷摇头晃脑,好不得意:若不是我说,正好趁这个机会给那小子(当然说的是我)一个教训,一番训诫,也是给天下一个公告,切不可重蹈覆辙,须引以为天下之戒,之忌,若不是我这么说,又岂有你们今日的花好月圆?梁先生当时就拍了桌子,好,徐公所言甚是,甚是有理!老朽照办就是! 其实恩师当时老并不老,朽却是有那么点,也许不止一点(不好意思,失言了。不过也是有一说一)。 梁公恩师的那番证婚词,有后人说应该视为砸场檄文。这番话当时的报纸上都有详细报导,也就不用缩头缩脑的了。报纸上怎么报导就怎么写,全文转载如下: 我来是讲几句不中听的话。我在这里提一个希望,希望你们万勿再作一次过来人。 有室之人,有夫之妇,侈谈爱情,试想你们为了自身的所谓幸福,弃了前夫前妻,何曾为他们的幸福着想?古圣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幸福,有什么荣耀,有什么光彩? 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以至于学无所成,做学问不成,做人更是失败!你离婚再娶就是用情不专的证明!以后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陆小曼,你和徐志摩都是过来人,我希望你能恪守妇道,检讨自己的个性和行为,离婚再婚都是你们性格的过失造成的,希望你们不要一错再错自误误人,不要以自私自利作为行事的准则,不要以荒唐和享乐作为人生追求的目的,不要再把婚姻当儿戏,以为高兴可以结婚,不高兴可以离婚,让父母汗颜让朋友不齿让社会看笑话! 总之,我希望这是你们两个人这一辈子最后一次结婚!这就是我对你们的祝贺!——我说完了! 有报纸说,我和小曼当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甚至有人发表了一首诗,说什么:红霞从男子脸上飞到女子脸上,再从女子脸上传回男子脸上,原来红的地方变成白的,原来白的变成红的。啊!原来人脸也有天给予的色彩。啊!原来人间也有天看着的难堪。 这也叫诗?狗屁而已。笑死人了。 还有报纸说,当时我走到梁公恩师身边,恳求他别再说了。纯属无稽之谈。我都懒得用感叹号了。 真实的情况是:我和小曼当时手捏着手,越听恩师那演讲,就捏得越紧,直到捏出汗来。小曼甚至缩回她柔嫩的手指,在我的手心点了一下,我则缩回我的手指,在她的手心划了个十字。她在我手心里画了个圆。我在她手心里也画了个圆,并在圆心里点了一下。她在我手心里写了“下作”二字。这在上海话里是“下流”的意思。我在她手心里写了“之合”二字。我这是篡改了“天作之合”的成语。她懂了,因为她的眼睛里溢出了笑来。我们眼睛对着眼睛,眼睛里纷纷地溢出笑来。就象下围棋那样,对弈者,对溢也。 这是真实的,无论梁公恩师说些什么,我们圆满了。终于圆满了。我们的圆满来得太不容易了。 当时有小报记者看到我们的手有动作。这位记者接下来在小报上发表了他着名的猜想:男子在女子手心里写的是,冲上去。女子在男子手心里写的是:掐死他。我笑死了,小曼也笑死了。几年后,说起这个小报这个报导,小曼还会啾啾啾叽叽地笑得小鸟似的。 是的,啾啾啾叽叽,我最喜欢的小曼的“语言”。今后我可以每天都听到了。太不容易了。 自小曼父母把小曼关进家的铁桶里之后,徽徽也跟着那位思成走了,漂洋过海,去美国读书了。 第40章 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192x年,我一(徐志摩) 我忽然被重新燃烧起来,是在石虎胡同里,新月社。燃我的是一封信,一封特别短的信,来自大洋彼岸。这封信只有一行字:志摩,救救我,马上来信,说说你。签名是:你的徽。 信虽短,但热度却极高,火力却极大。那是能把活人烧成死人,死人烧成活人的。 我就是那个被烧活了的人。我的徽,要我救她。她是我的,她的心仍然是我的。她怎么啦?发生什么了? 我马上去那家拐个弯就到的邮电局发了个电报,信太慢了。我也不管电报是否会落入他人之手。我的电文也很短:你回来?还是我去?我在。一直都在。你的摩。 回到石虎胡同,新月社,红鼻子老蹇拉住我喝酒。我跟他甚至玩起了我最讨厌的猜拳把戏。输了的干一杯。老蹇说:你这是有什么桃花运了?怎么就那么高兴?跟换了个人似的。我说:我高兴了吗?对,我高兴。我好象真的很高兴,跟换了个人似的。 几杯下去,我更高兴了。我跳了起来:对了,我差点忘了!老蹇说:什么忘了?我已经跳着颠着奔了出去。我又奔到那个电报局。面对的还是我认得的那位大爷。这位大爷看了我的电报稿,问我:这同样的电报您刚才不是已经发过了吗? 我发过了?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一个被酒弄得一定已经跟红苹果一样红透了的脑袋,从下巴红到头顶的那种。我说:对啊,我刚才发过了。 我的高兴持续了几天。可也就那么几天。徽徽的信来了,在没有接到我电报之前,这封信就已经在路上了。徽徽告诉我,她跟思成闹得厉害,思成老说她心里只有志摩,她说思成只听老妈的,思成的姐姐思顺告诉她,老妈说到死也不会接受林徽因。她说,她已经跟思成说分手了,她不跟他去宾夕法尼亚大学,要一个人留在康奈尔大学。 徽徽的信写得好乱。后来又说思成不肯跟她分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就这么过下去了。她还说;你有小曼了。 徽徽说我有小曼了。我感觉到她的心痛。尤其是在这几个字里。其实我的心更痛。也是在这几个字里。 可是小曼在家的铁桶里关着。她妈妈是软硬不吃。不让她出门,不让我进门,我打去的电话被挂断,我寄去的信一定是到不了小曼手里的。 我谁也没有了。原来我觉得我谁都有,天下也都觉得我要谁得谁,世界上最美的美女都被我一网打尽了,甚至有说我左拥右抱的,恨不得说我拥有皇帝那样的三宫六院。可是,我现在还有谁呢?我不知道应该或者可以到哪里去了。我被徽徽的短信燃烧起来,燃成了灰,从死灰里要重新燃起来。可是死灰还是死灰。我还是死灰,一个或许有人疼但肯定没人要的死透了的死灰。 所以我又出洋了。死灰要出洋了。这是我第三次出洋。 我去了英伦,去了德国,去了意大利,最后还去了印度,探望病榻上的忘年老朋友泰戈尔。 在德国,柏林,我去了当年跟幼仪签署中华第一份离婚协议书的房子那里,也就是幼仪和我的二儿子的故居。我的二儿子,我的心痛了一下。痛在深处,很深的地方。那时候我没有痛过。那时候我心里全是那淡蓝色的衣裙,徽徽的,在风里飘着的,在康河边,伦敦桥塔下飘着的,把我心的天空飘得上面全部淡蓝,下面全是彩霞。我是在那淡蓝色飘拂下的霞光里第一次吻了幼仪的,西式的那种吻。可能这就叫滞后效应,这种痛。有小报说,徐志摩的二儿子是被徐志摩害死的。当然这话是不带引号却带着引号的。该小报的解释是:徐志摩的二儿子小小地就病死,是因为体质不好;他体质不好,是因为他的母亲怀孕时心情不好;他母亲心情不好是因为徐志摩要跟她离婚。所以,这个小小的二儿子之死是徐志摩造成的,或者说是徐志摩害死的。我本来对这样的报导是一笑了之的。这也叫逻辑?可是它,在我现在想起来时,却扎了我的心。后世有人说我是人渣,我本来也是一笑了之的。可是现在我觉得也不无道理。尽管顶多只有一丝丝道理。就象适之对我说过的,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面,幸福是把双刃刀,追求幸福也有光明和黑暗两面,前面是光明,后面是黑暗。后来的事情似乎印证了他的话。尤其当飞机的一个金属块插在我脑门上时,那也飘着的,在蓝色里飘着的。那把刀还真的来了,来到我的脑门上。飘着。 在淡蓝色的天空下面。我看到了柏林,这栋房子,甚至那我只见过一次的稚嫩的小脸。我想起来了。虽然没有真实的印象,我只记得稚嫩,只记得这两个字。真的是这样的。在脑门上蓝天下飘着金属块时,有过这么一个瞬间。 在柏林,我写下了《婴儿》一诗,我写道: 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她抵拼绷断她统体的纤微,\/她要赎出在她那胎宫里\/动荡着的生命,\/在她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沈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沈酣的\/快感…… 这是我写下的最现代的诗之一。其实,我写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我为什么这么写,我甚至没有去深思我写的是谁,或者是什么。应该是我,应该不是我。很久以后我才有那么点隐隐约约的感觉,好象跟我在柏林忽然被扎到心里去的那个痛有点关系。至少有那么一点。那倒不是后悔。追求什么,就不要后悔什么别的。可是追求什么却会留下什么别的。 在意大利,我去了翡冷翠,就是其他人翻译成佛罗伦萨的那个美丽的城市。翡冷翠是我的发明,就象法国枫丹白露这个地名是朱自清兄在我发明的基础上修订出来的那样。在翡冷翠之夜,我写下了《翡冷翠之夜》。这是一首饱受称道的诗,甚至有评论家说此诗不亚于《再别康桥》。里面有这样的诗句: 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这阵子我的灵魂就象是火砖上的\/熟铁,在爱的槌子下,砸,砸,火花\/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我很乱,一个失恋者,乱得很。诗里的“你”,是小曼,但有时我又觉得是徽徽,写的时候也是这种混乱的感觉,两张美得不能再美的脸在我眼前此起彼伏,让我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不知所从,心里却又甜得滋滋的,甜得辣辣的,辣得眼泪都能流出来,有时候还真的流将出来。 第41章 只是说一句,很久不见 192x年,我一(徐志摩) 其实,我的心已经更多地在眉那里了,基本上在那里。因为徽徽已经是人妻,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了。而眉还是实在的,虽然被禁锢在家的铁桶里。而且我对她有爱,深深的爱,我越来越感觉得到的爱。 我的《寂寞人心》组诗里有这么短短的一首: 你会不会忽然的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我会带着笑脸,和你寒喧,\/不去说从前,只是寒喧,\/对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好久不见…… 是的,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了。 当我从轮船上下来时,我仍然是那一堆死灰。我相信我的脸色也是灰色的。 当火车到北京火车站的时候,我还是死灰,灰色的灰,心死的死。 所以,当我看到你的时候,在走出火车站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你,我不相信是你,不相信我是在人间。可是我高兴看到你,高兴你象小鸟一样地飞来。直到我抱着你了,越来越紧地抱着你的时候,我感觉到你的心在我的胸前跳了,我居然在问:我睡醒了吗? 然后我看到了你的妈妈。她居然也在对我笑着。然后我们上了人力车,你居然说的是你家的地址。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慢慢地变得真实起来的。在人力车上,你告诉我,你妈妈终于接受我了。我还没有来得及问怎么就忽然接受我了的,你又说到下一个话题了,你说你离婚了。 那位人力车夫喊了起来:先生,坐稳了!您这样我可没法拉! 于是我重新坐了下去。我看着你的脸,我说:你哭了?因为离婚?你真的离婚了?她说:你才因为离婚哭呢。我亲着她的眼泪,叫着眉,完全忘了她妈妈就坐在后面紧跟着还不时跑到我们旁边其车夫跟我们的车夫还聊上两句的人力车上。我亲着她,一是因为我忍不住要亲她,二是因为我想一次又一次证明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在梦里。 然后她也亲我了。在那时的北京街头,在这个曾经的帝王之城现在的遗老遗少之都,我们居然在人力车上相吻着了。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可是我相信街上有不少人甚至许多人停下了脚步,有装着摇头的,有装着骂骂咧咧说不成体统的。我要说“装着”,因为我是最不会装的人了,当然,小曼也是。 小曼爸爸居然让他家厨师弄出来满满一桌子的菜,说是给姑爷接风。我是喝干了那杯酒才听明白“姑爷”这个词或者说这个词是随着酒味的回冲从喉咙根那里回出来回到脑子里去的。她爸爸管我叫“姑爷”!我人还没醉,心已经醉了,脑子已经醉了。 我醉了的脑子里一时装不了很多东西,可是居然都装进去了。在我走出她家,走在忽然刮起的含沙带土的北京风里时,坐在回石虎胡同的人力车里时,我才慢慢地把那些东西倒出来。到了石虎胡同的院子里,在跟这位那位寒喧过后,在坐在自己久违了的床上时,我还在整理这些一骨脑儿装到我脑子里去的事情,或者说故事。 原来,王赓自然地必然地是不同意离婚的。据说(眉用的“据说”两个字)胡适和刘海粟都出动了去做他的工作。眉说没听说结果如何。最后,王赓同意离婚,并同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是在监狱里同意和签字的。“据说”眉的爸爸是请了律师李祖虞到监狱里去谈判的。王赓恰在走上人生又一次巅峰,担任了孙传芳五省联军总司令部参谋长时,犯了严重的错误,误了军国大事,据说是因为他把一大笔购买军火的钱给了一个白俄商人,这个商人然后就不见了。于是王赓就进了监狱。 这个王赓跟犯错是有缘的,那都是天大的错误,是被定成罪,要判刑的。后来,很久以后我听说,这个王赓还把国军的军事地图弄丢了。他带着那么重要的军事地图走到上海外白渡桥上,因为严重近视,竟然没有看到桥上站着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然后他被日本兵投进了监狱,出来后又进了党国的监狱。他说那布防图没有落到日本人手里,否则他也出不了日本人的监狱。可是党国说,正因为他把布防图给了日本人,日本人才会放他出来。反正他这一辈子是说不清的了。他说不清的事多去了。一颗当年的军政之星,美国西点军校的优秀生,最后什么也说不清了。 当然这是后话。 当时这王赓却也是在监狱里,做了说不清的事进了监狱,在监狱里又做了说不清的事。也就是说,在那里,他签了他原先死也不肯签的离婚协议。谁也不清楚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是因为签了字就能出狱吗?比如小曼的父亲为他想办法?还是因为他终于想通了强扭的瓜不甜的真理?适之和海粟一定是跟他这么讲的,一定告诉他不甜的瓜扭下来也甜不了,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还不如不要。 还有许多据说呢。从眉嘴里出来的都是第二道第三道菜了,有听来的,有打听来的。但也有眉自己经历的。她说,有一天,她妈妈大光其火,冲着她爸爸。她听出来的是,那天法院的离婚判决书寄到了。她妈妈指责她爸爸,说他不该趁王赓在监狱里去逼人离婚。她爸爸说才没有逼呢,没有逼什么事。 还有眉亲身知道的,比如她妈妈跟她说,其实说过很多遍,她妈妈其实本身对我徐志摩并没有什么反感,反而有许多好感。我说我知道,你妈一开始对我很好的。眉说,是啊,就是因为我要离婚再婚,妈受不了了。我说:我知道,我爸也受不了啊。眉说,到底你先说还是我先说?我说:当然是你先说。 然后就有了那个金秋十月,有了那场轰动京城的订婚典礼,有了梁先生指着两个人的鼻子发表的着名演说,有了只有两个人知道的捏手和掌心画画与写字,有了小报记者那胡编乱造。 我回了一次家乡硖石,跟父亲谈判。我说;我想回家,也就是回家乡。父亲说:可以。我说:我带着小曼回来。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那从小到大不看到我发抖不罢休的凶狠的眼睛看着我说:我说不行。我说:为什么。他接着说:行吗?我喘着气想:原来你也会大喘气。他说:嗯?我知道,这个意思是提醒我该说话了。我说,对。他说:对什么对?还对?错得都没边了。 于是,我辞去了《晨报副刊》主编职务,交代了新月社的下一步,就跟小曼我的眉我的娇妻媚人离开了北京。 我知道,父亲还是希望我继承父业,也就是经商。可我根本就没有经商这颗心了。本来就没有,现在更没有。我的想法是在家乡硖石待下来,安安静静的着书立说。梁老师不是说我学问不成,人更做不成吗?我却偏要两样都成,我不仅要写诗,写小说,做学问,我也要做人,跟我和幼仪做人那样地做人。我跟眉说了做人的计划,她又啾啾啾叽叽地笑了半天,笑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感觉我今天说得够多的了。让我歇一会儿。虾米小弟? 第42章 大钟小钟 202x年,我五(小虾米) 我又坐在按摩房里了。当然了,此按摩房非彼按摩房。那是大山里的县城里的按摩房,这是在上海,中国最大的城市里。那是盲人按摩房,这是通常的按摩房。我是这里唯一的盲人。我既然离开了彼按摩房,为什么又来到此按摩房呢?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事情。 走出县城里的盲人按摩院,我跟二灯大师回了家乡,回到了那真正的一望无边的绿色的大山里,那到处都有温泉冒烟的地方,包括老和尚师父的小庙旁边。 老和尚给我剃度,让我第一次感受到脑袋的凉快可以是这样的,感受到老和尚和小和尚原来挺幸福的,因为他们一直这么凉快着。 人们说,头发长,见识短。说的是女人,当然也是一些留长发的男人。那么,如果头发短呢?我觉得,那是被灌输见识的好形态。 老和尚每天给我灌输。首先是佛是怎么回事,释迦牟尼是怎么回事,佛教是怎么回事,然后是那些经文,让我跟着背。说来也奇怪,以前我会坐在一边那么长时间地听老和尚和小和尚念叨,感觉什么也没有进到我脑子里去过,只记得那调子,永远是平平的,叽里咕噜的,被木鱼要打断却从来也打不断的。可这回,一旦自己也成了和尚,老和尚一说上句,我就知道了下句,而且是很多个下句,一连串的,说得老和尚都一愣一愣的愣到后来还笑了。老和尚说:你还真有天生的禅根,佛祖喜欢,佛祖慈悲。阿弥陀佛。 我们是坐在大殿里,老和尚这句阿弥陀佛是在大殿里说的,可是我居然听到远处的钟声,咚。那是从老和尚的卧室里发出来的。那个方头方脑却不大的钟,那钟声也是不响的,一般只在房间里回响几乎出不了房门。不是那佛殿大钟。那佛殿大钟是我们在山下村子里都听得见的,在下雨的时候,在雨过天晴的时候,那能把刚躲到窝里去钻到树叶下去的鸟都重新激发起来发出它们各种各样的鸣叫。我忽然想起来了,我现在的听力可是以前的几百万倍了呢。 后来我注意了一下,发现在我说阿弥陀佛的时候,那只远处房子里的小钟居然也响了。我又说了一声阿弥陀佛,它又响了。真的响了。然后我在心里说了几百遍的阿弥陀佛。在心里说,一是因为怕它老响响个不停,二是我心里真的有个阿弥陀佛了。 老和尚不但跟我说佛教,也说别的教,比如基督教,天主教,犹太教,伊斯兰教,还有我们中国的道教,还有儒家,也叫儒教。老和尚说,我们说诗,说诗人,说他们的爱恨情仇,没什么可忌讳的。这些是凡俗的事,可是佛教也是从凡俗里来到凡俗里去的。佛教说轮回,道家说修炼,都讲出世。儒家却说的是入世。其实,佛教既要出世,也要入世。不是有这么说的吗?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现在当和尚有工资拿,可以喝酒吃肉,也可以结婚生子,在老衲看来,都是对的。心里有佛,处处有佛。 老和尚还是更喜欢讲诗,讲诗的故事。他不仅讲中国诗,也讲外国诗。 他说:中国的诗歌有唐朝的盛世,加上后来宋朝的词,可以说是中国古代诗歌的两座高峰。唐宋之后,中国的诗歌没有断,但是淡了。现代诗歌,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开始,重新振作起来了,因为有了白话入诗,有了现代诗。从那时至今,中国诗歌也出现了两座高峰,一座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以徐志摩、戴望舒为首,涌现了许多了不起的诗人,第二座高峰出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朦胧派为主要代表。说起朦胧派,顾城是代表人物之一。至于其他人物,我们知道就行了。所谓盖棺定论。活着的诗人,我们可以谈,可以议论,但不能定论。如果要把他们的故事写到小说里去,最好不提这些活着的诗人的名字,否则会招来红尘间的非议。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或者说观点。朦胧派起来后,中国涌现了许多诗派,比如第三代诗人,还有很多。后来的诗人和前面的诗人,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这些,他们都批判朦胧派。可是,这些批判者都烟消云散了。现在大家说起来,真正了不起的还是朦胧派。阿弥陀佛。那方头方脑的钟又咚地响了。这回响得震耳,因为老和尚是在他的卧室里说这些的。 老和尚这句话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就是如果要把他们的故事写到小说里去这句。当时我并没有想过要写什么小说,尤其是一个瞎子,怎么写啊,写诗都要靠脑子去记。可是后来这句话,当它再次与再再次回到我脑子里的时候,却让我激动起来。当然这是后话了。 老和尚说着别的事,凡俗的事,佛教禅宗的事,总会把话题又拐回到诗歌上来。他不止一次地说诗歌死了。他说:现在大家都说诗歌死了。老衲认为,言之有理。岂止是诗歌,小说也死了,整个文学都快死了。不仅在中国如此,在全世界都是这样,至少有这个趋势。很大的原因是现在媒体的变化和发展,互联网给世界带来了巨大的变化,还有电视。以前世界上一个新闻一个话题可以持续几个月几年地被讨论,现在多半一天就过去了,顶多也就是几天。随着网络化信息化的发展,人变得浮躁了,能看电视剧,就不看小说。通过电视剧或者电影去了解名着经典,已经成了自然的事情。所以小说几乎没人看了,书也几乎没人看了。诗歌不是少了,而是变得太多了,所有的自媒体都在发表,人人都在写诗,太多了,好的也冒不出来,再也听不到大诗人新的冒出。那些曾经盛名盖世的诗人似乎也没有什么新的震世之作拿出来了。阿弥陀佛。咚。这次钟很震人,因为还是在老和尚卧室里展开这个话题的。我有了一个新的发现:老和尚并不仅仅是老和尚,他对世界上新的事情还了解得很多的,其实是个新和尚。 第43章 庙里有老和尚和小和尚 202x年,我五(小虾米) 这位新和尚真的知道得很多,比我们这些经常上网的小鲜肉们知道得更多。他列举了一些被他称为无聊的诗的所谓流派,比如废话诗,什么云很白,非常白,极其白,白极了。或者什么体,有一首写我们云南的,什么江流一公里,进了什么江,再流两公里,进了什么江,就这么写,居然写了几百字。还有把报纸上的任意一段话拿出来,分个行,就算是诗的。还有靠脱光了自己来朗诵的。尽管这些所谓诗派都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的,但却在不断地出现,不断地践踏着已经成了植物人的诗。诗是中华文化和世界文化的骨骼,最古老最基本的内在。 许多事情还是那样。我是说,那些嗅觉听觉感觉。在躺在床上的时候,在走路做事的时候,甚至在念经的时候,我眼前还是经常会出现那些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的景象,听到那些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比如在狭窄的弄堂里在搓板上搓衣服的阿姨,那在弄堂里用竹篾做的硬刷子刷马桶的大婶,在小窗子后面把油锅搞出喷香的炸裂声的奶奶,那些在毛毛雨(我也不明白我怎么忽然懂得毛毛雨这种现象和描述它的这种语言了)里面飘过去的轻飘飘的伞,跟我见过的所有的伞都不一样的伞。那些都有味道,有声音,包括他们说的那种语言,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上海话,那是我没有听过却已经会讲的语言。这些都真得不能再真了。有一次,还在老和尚的房间里坐着,听着老和尚讲诗,这些景象又到我眼睛鼻子前面来了。我说:阿弥陀佛。钟就咚地响了。我觉得好玩地又说了一遍阿弥陀佛,咚又来了。我说,对不起师父,我打断你了。老和尚说:没关系。我说:师父,为什么我以前说一百遍阿弥陀佛也是白搭,可现在一说阿弥陀佛这钟就会敲响,就跟你说的时候一样呢?老和尚说:因为你现在不是小虾米,而是小和尚,是悟无了。悟无是老和尚赐给我的法名。我挺喜欢的,孙悟空的悟,张无忌的无。有点天地两大神功结合的意思。 不说老和尚了。说说小和尚。 小和尚也有法名,叫悟非。可我还是当面叫他小师父,转过身去也就是背后叫他小和尚。 小和尚不写诗,可是他也懂诗,会背好多唐诗宋词元曲。有老和尚在旁边熏陶着,敲打着,他不会也会了。 以前,我还很小的时候,小和尚跟我一样小。我问他年龄,他也说不出来,只记得是几年前被老和尚捡来的。刚开始的时候,他老要我给他讲故事。我就拿出我们小孩子都知道的从上一辈子的小孩子传给这一辈子的小孩子的故事讲给他听。我说:从前有条裤子,裤子里面有只兔子,裤子破了,兔子逃了,我的故事讲完了。小和尚说:这个太短了,讲个长的。我说:好,我讲个长的,特别特别长的。从前有个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小和尚叫老和尚讲故事,老和尚就讲了。从前有个山,山上有座庙……我说到这里,小和尚又打断了我:这我也会。不算不算。后来我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这个小和尚再狡猾一点,他就不打断我,让我一直往下讲,这故事可是讲不完的,一天讲不完,一个礼拜也讲不完,可以讲到地老天荒,口干舌燥,最后死掉,讲故事的人讲到死掉。 现在我也成了小和尚了,跟小和尚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俗话说,我们同居了。 想到同居,就会想到小鱼。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我跟小鱼没有同居过。用人间的话说,我们双双两两地守身如玉,或者说一个守身如花,一个守身如草。其实,想到小鱼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不能在一起,不等于不能想想在一起。至于读者想要从我们的诗里找什么蛛丝马迹,尽管去找。蛛丝马迹只不过是蛛丝马迹。老和尚有一句名言:诗人是不解释的。诗是没法解释的。脑子是我的,记忆是我的。老和尚讲诗的时候我会想到小鱼(如果她也坐在这里听着多好),吃饭的时候我会想到小鱼(维也纳普洱茶馆里那张笑脸),小溪旁我会想到小鱼(热水塘里的节帮节。我也是刚刚知道的懂的,上海话里说这个,意思是“脚碰脚”,实际上是说两个人半斤八两不分上下的意思,跟热水塘里的脚碰脚不是一回事),睡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爬过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们这山里什么东西都有)我会想到小鱼,我甚至觉得是水面翻了个跟斗,翻到了屋顶上,小鱼在屋顶上面游着。 爸爸妈妈来的时候,我当然更会想到小鱼。因为爸爸妈妈会带着小鱼的一大堆信来。明明知道我看不见了,她还写信,而且每天都写,而且还老掉牙地用钢笔写在纸上。爸爸说,小鱼还经常打电话来。爸爸发誓说,绝对没有告诉她你在什么地方,跟她说是你自己跑掉的,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也不跟家里联系。家里都急死了。小鱼问有没有报警,爸爸说报了的。警察说他这么大人了,尽管是瞎子,可是丢不了的,再说,正因为是瞎子,不会有人贩子要的。 爸爸讲这些故事的时候,他的声音和声音的味道(我居然能闻到声音的味道)要多得意就有多得意。可是我知道,小鱼才没有那么傻瓜,她一定知道,知道我爸爸妈妈肯定知道我在哪里。所以她才会写信来,而且每天都写。 第44章 滴下的是血,梦一般的辉煌 202x年,我五(小虾米) 小鱼的信里经常会有她写的诗。我总是请老和尚二灯大师把信和诗一起念给我听。 小鱼有一首诗叫《云》,是这样写的: 你爱云,你踏着云\/落在我的身畔\/那般轻柔地\/依偎着我,那般轻柔\/于是我的心\/碎成了花瓣\/你从云中伸出手来\/拉住我,不让我走\/可是你却走了\/于是我的心\/空成了溶洞\/渗入的是水,露水或泪水\/滴下的是血,梦一般的辉煌\/于是五彩的钟乳石生长\/向往着溶洞外的\/云…… 念完后,老和尚叹了口气:碎成了花瓣,梦一般的辉煌。太美,太真实了。我说过,她会成为又一名了不起的诗人,罕见的了不起的女诗人的。 还有一首诗叫《面具》,是这么写的: 陶瓷曾经失传\/留下的成为怪物\/面具代代相传\/满大街走着珍品\/日月推移\/留下沉淀物\/一年重似一年,从而\/我们自己戴上的\/成了我们的汽锤\/直到把满足的笑容\/整个夯入淤泥 念完后,老和尚也是叹了口气:听着象是誓言呢。了不起的女孩子。悟无啊,看来你的尘缘还尽不了呢。 秋天来了。我感觉到的。从蝉和其它虫和各种鸟的叫声里,从地上踩着会响的落叶里,从山和树和草和花的味道里,我听得出来,当然也闻得出来,我甚至感觉得到山上颜色的变化。我想,小鱼那么多信里都没有说她现在在哪里,她应该回到昆明继续在昆明大学读书了。 我想过,她会来,一定会来,可是没想到她在这个季节就来了,更没想到她会是这样子来的。 我早早地听到了那脚步声。奇怪的是,这脚步既好象非常熟悉,又好象非常陌生。后来我才想起来,之所以我会觉得陌生,一定是因为她没有象往常那样穿着球鞋来。她穿的应该是布鞋之类的,一种现在市面上难得一见的鞋子。可是她的气味,那种清香,我远远地就闻出来了。我就呆在了那里。我本来应该转身找个地方躲起来才是。可是我呆住了。站在我旁边的小和尚悟非开口了:你是……你是小鱼?小和尚的声音里满是惊讶,应该说是震惊才对。我仍然呆着,她也没有理我,好象瞎的是她而不是我。她问了小和尚老和尚在哪里,就往大殿走去了。她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了。她就这样走了过去。 我呆呆地跟了过去。然后听见老和尚也发出了惊讶甚至震惊的声音:小鱼?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我喊着:小鱼!你怎么了?从小和尚到老和尚,全体的震惊真的惊到了我了。可是她,小鱼,她不回答我的问题,她根本就不跟我说话。是小和尚的声音再次震到了我,小和尚悟非的声音很轻,可是就是在我耳边说的,但这不是震到我的原因,原因是那声音的内容:小鱼把头发都剃掉了,剃光了。 小鱼对老和尚说话,我听到她跪下去的声音,在她说话之前。她说:师父,收下我。我要出家。老和尚隔了一会儿才说:这怎么可能,小鱼,女施主。我们这里是和尚庙,你真要出家,也得去尼姑庵啊。小鱼说:反正我要出家。我出家出定了。我就是要在这里出家。别的地方我哪儿也不去。老和尚叫她站起来说话,她就是不站起来。她说她的:师父,收了我。给我一个法名。求您了师父!老和尚还是说,老衲只收男弟子的。小鱼,回家去。小鱼说:到了这里,我就不会走了。您不给我法名,我自己已经想好一个,我就叫悟了,了解的了,知了的了。老和尚生气了,说: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跟老衲又有什么关系。我知道老和尚的生气是装出来的。可是老和尚是真的有点激动了。老和尚说:回家去。我这里全是和尚,也没有尼姑的住处。小鱼说:我不管,我已经想好了,你们山上有个小房子,我就住在那里。 她居然想好了自己的法名,叫悟了。显然她已经做过充分的侦察工作了。我想。连住的地方她都想好了。 小鱼站起来,就转身从我们身边走了出去。她对小和尚悟非说了一声谢谢,却仍然不理我,当我是透明的。 我们三个和尚跟着这位新尼姑上了山。老和尚喊着:那里能住人吗?那就是堆破烂杂物的地方。可是小鱼不理不睬地继续向山上走去。 到了那小房子前面,小鱼走了进去,老和尚和悟非跟了进去,我呆在门口。老和尚说:不行的,这里又破又脏又不安全,我们这是在深山里,老虎,蛇,什么都有。你一定要住,就住到我房间去,我跟悟无悟非一起住。小鱼说:别管我了。我慢慢收拾。 最后还是老和尚叹气认栽:那好,明天我们帮你收拾一下,加固一下,记得下来吃晚饭。 吃晚饭时,小鱼下山来了,一起吃的。她偶尔跟老和尚和小和尚悟非说些话,可就是不理我,我跟她说话她不理,我不跟她说话她当然就更不理了。 晚上,我走上去,到了她的门前。我叫她,她还是不理我。我说:小鱼,何苦呢?为了一个瞎子。她就是不理我。我哭了。我哭得很伤心。我是在她的哭声里停止哭泣的。可她哭归哭,却就是不理我。 那天我在她的门前坐了一个晚上。我捡了一根比较粗的树枝拿在手里。我们这里老虎倒是没见过,小时候听到过一两次虎啸,很远的。可是蛇真的是不少。我拿树枝是为了防蛇。 我大概是在鸟叫声里睡着的。然后听到了声音,感觉到一种接触,还有那花和草混合的清香。我摸着自己的脸,有点湿,但不是露水,不光是露水。其实我知道,在我睡着的时候,她吻了我。我其实是被她吻醒的。她也已经走在下坡道上了。 我们一起吃饭,早饭,午饭,晚饭,她真的就盘膝坐在一边,跟着我们念经,居然也念得有模有样的。她居然自己带来了木鱼,跟我们一起敲着。 晚上,我仍然坐在她的小房子前面。 第45章 那清香的呼吸 202x年,我五(小虾米) 第三个晚上,我仍然坐在她的小房子前面。我念着小鱼的诗,还有我的诗,一首接一首地念,然后山里传来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非常低沉,非常浑厚。我第一个想法是地震。我小时候我们山里发生过一次地震,房摇街动,我们就听到了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那次村子里有些房子倒塌了,有些大树也倒下了,拦在出村子的路上。当这低沉浑厚的声音第二次乃至第三次传来时,我的想法变了。我想到的是:老虎!我小时听到过的,爷爷说那是虎啸。她走出来了,脚步有点急。她说,声音有点乱:进来。她终于跟我说话了。她又说:快进来!我就进去了。这两天老和尚带着两个小和尚帮着收拾了一下这个房间,这里有块门板,就成了小鱼睡觉的地方。老和尚叫小和尚拿了被子枕头之类的东西上来,还有一些其它杂物。房间至少比之前干净多了。 我说:小鱼,回去。真的,我求你了。你还是读书去。小鱼说:你给我个答案。我说:什么答案?小鱼说:二选一,是你跟我走,还是我跟你走?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了,我想,这两个答案有区别吗?我的心想说,两个都可以,可是我的脑子想说的是,两个都不行。 我不说话了。她也不说话了。我们的话都在不言中了,在空气里无声地传递着。感觉着她的呼吸,还是那清香的呼吸,跟以前一样,跟很久以前一样。虎啸声又传来了,好象还不只是一只老虎,好象有两只,是两只,两只大的,我听得出男声和女声的区别,我也听出了还有一个比猫叫稍微大一点的声音,象吼又不象是吼,应该是它们的娃娃。小鱼一把抱住了我。我一把抱住了小鱼。我说:小鱼不怕,这有小虾。她就笑了。她居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我抱着她,拍着她,唱着儿歌安慰着她。我唱的是:两只老虎,两只老虎,不可怕,不可怕,一只没有牙齿,一只没有嘴巴,不可怕,不可怕。她的声音就插了进来,跟我一起唱着两只老虎。一直唱到没有了老虎的啸声,虫子们又漫山遍野地鸣起来,一直鸣到我们睡着,不知道是怎么以及是什么时候躺下去的,一直到我们在小鸟的清脆的叫声里醒来,我们发现我们还是抱着。躺在床上抱着。她说:和尚抱尼姑,好庸俗。我说:尼姑抱和尚,不象样。我说:阿弥陀佛。她说:罪过罪过。然后我听到了从山的下方老和尚的房间里传出的咚的一声。我又说了一声阿弥陀佛,为的是再听一遍。 第四天早晨,念完晨经,老和尚说他要进村子里去一下,他说要找两个工匠来好好弄一下这个小房子。他还解释了半天,门要怎么弄,窗要怎么搞,墙壁和屋顶又要怎么的。后来想想,无非是为了打消小鱼的疑心。 村子没多远。可是一直到太阳快下山了,老和尚才回来。老和尚进了我们的厨房,我们三个年轻的和尚尼姑都在那里。老和尚就跟我们说村子里今天很热闹什么的。可是我听到声音了,是脚步声,中年人的。我没有说话,倒不是因为我想到了什么,而是因为老和尚在不停地讲话,兴致高得很的样子。我还听出,男的那个的脚步声重得很,显然人重得很,女的那个的脚步比较轻,显然是一个瘦的女人。他们的脚步是直接往我们厨房里来的,不象一般人去的是大殿。现在连小和尚也听到了。小鱼也在朝门外看去。老和尚的声音反而更高了,居然还是说今天真热闹,要找人就是难。这都是说过的话了。 就在老和尚再次说到找人太难这句话的时候,小鱼的爸爸和妈妈出现在了厨房门口。其实我早就听出和闻出,至少知道了那个脚步和体重重的、远远就散发着烟酒气味的那个是小鱼的爸爸,另外一个女生,我就猜是小鱼的妈妈。 小鱼的爸妈好象说好了的,一进我们的厨房,一个走左路,一个走右路,我听出来了,这叫两面包抄。小鱼看准了缺口,从老和尚身后绕过去,往她妈妈走的左路突破。可是她爸爸一个转身,一个箭步,就形成了爸爸捏着小鱼左臂,妈妈拽着小鱼右手的局面。我又想起了两只老虎,一公一母,公的这只,这么胖的一只,居然会一下子跨出箭步来,倒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当然,这些我都不是看到的,是听到的感觉到的,但跟我睁着健康的眼睛看到没有区别。小鱼妈妈来软的,哭着说话,小鱼的爸爸来硬的,妈妈才哭了两声,他就一把把小鱼捞了起来,抱着走了出去,就跟当初在我们店里那样。然后就直接往山下走去。三个人,两个人的脚步,踩着满山的落叶和落枝咔咔吱吱地响。小鱼的妈妈说:老头子你慢点,看点脚下!小鱼的爸爸喊着:谢谢大师!小鱼喊着,拼足了力气地喊着:小虾米,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的。 那天的晚饭我觉得吃得特别的凄凉,好象整个世界一下子全没了声音,整个世界只剩下了牙齿和嘴巴的声音,也就是咀嚼的声音。最后还是老和尚直接说了结束语:伟大的爱!爱真的伟大!我以为只有古代有这样的痴情的。连老衲也有点想还俗了。阿弥陀佛。咚。阿弥陀佛,是老和尚发现自己失言了说的,而咚,大家也已经知道了,是从老和尚的卧室里发出的。只有我听到了,而且听得清清楚楚的。老和尚这些话是吸着鼻子说的,我听得出来,老和尚在掩饰,他至少是在流着液体了,眼泪和鼻涕。还有一个吃着东西还吸着鼻子的,是小和尚悟非发出的声音。 一个晚上,跟之前几个晚上一样,我都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句话: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心里说:你有种别走啊。为了不至于哭出来,不至于象老和尚和小和尚那样的没出息,我就反复地念着两只老虎不可怕。直到睡着。 早晨起来,拿着毛巾牙刷从外面回来的小和尚悟非笑嘻嘻地说:你这一个晚上,把我弄醒了几次,胡话乱讲。我说:我都说什么了?悟非说:先是叫老虎,后来又大喊,你不能放过我!放心,你这样子细皮嫩肉的,哪只老虎也舍不得放过你。我也还给他一个笑嘻嘻:你这个小和尚是几十年的香火熏出来的宣威火腿,我们两个人放在那里,老虎一定先吃你。 我问老和尚,还有没有别的庙可以去的。老和尚说,在丽江那里的一个大寺院里,我倒是有个师兄在那里。 然后,这话却没有再提起。直到落叶的声音慢慢地变得不那么干脆了,直到天一点点地冷起来了。 可是我知道,总有那么一天的,也许很近,也许远些,但小鱼还是会来的。它一定会想着一个叫悟无的香火熏成的宣威火腿,它一定想当那只老虎,第一个吃到我的那只。如果是她抢到我,她一定不舍得一口把我的头咬下来啃,而是会先把我的头和脸,鼻子和嘴巴反复地舔着。喝酒要品,吃肉更要品,因为是小鲜肉的肉,而且是极品,虽然眼睛瞎了,但曾经是校草。我又乱想了。大白天也乱想。想了还笑出来。 可是她不能来啊。不能。 好,我有点啰嗦了。小鱼来还是不来,走着瞧。 该二哥了?钟,转起来。 第46章 岁月在窗外流,不来打扰 193x年,我二(戴望舒) 香港经英国人打造了几十年后,也相当的洋气了。何况香港倚山环海,自然景观比上海更美。 关键的是,香港那时候还没有日本人。我是说日本兵。 我们的运气还真不错。而且是两方面的。一方面,是生活方面的。我曾经把我的五首诗翻译成法语,发表在香港大学的外文刊物上。于是造就了一批洋粉。当然那时候不叫粉丝,用我发明的话说,叫信徒,小信徒或者老信徒。一个女的老信徒,叫马尔蒂,她喜极了我的诗,读了后就到处打听这个叫戴望舒的诗人。一听说我来了香港,她就来到了我们的旅馆。 喝着咖啡,我刚说那几首歪诗就是我自己翻译的,她更激动了,使劲地啃着我,拉着我就要走。我说:去哪里?她说:去我家。我说:就我这个样子?她说:对,就你这个样子。我说得更明确一些:你仔细看看我的脸。她说:你的脸好看。我说:我说的是这一点一点的。她说:你是说夏斑?它们使你更性感。我知道,法国人管雀斑叫红斑,德国人才叫夏斑,她是用了德语词的结构。她接着又啃我,边啃还边数着:一个,两个,三个,这里还有一个。我半天才弄明白,她是数着我所谓的夏斑,用她的唇数着,好象要让我自己知道这些点点一共有多少,以及准确的位置都在哪里。 那天我没有跟着她到她家里去。但我是唱着歌回去的,唱的是一首法国歌,叫il est beau le leil,翻译成中文叫“他象太阳一样美丽”。注意,是男性的“他”。这首歌我听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有唱过,其实只会唱里面的两句歌词,其余的用哼代替。丽娟问我:法国老太婆给你什么了,让你这么开心?我说:正名。丽娟一脸的茫然。我说:意思就是麻子最好最性感。丽娟说:迭额宁港特了,呲呆了,么叶救了。丽娟永远是一口标准的上海话。尽管她其实是浙江慈溪人。她的意思我当然懂了,因为我也说得一口标准的上海咸话。她的意思是:这个人傻了,痴呆了,没药可救了。我没理她,因为我已经走进了厕所。 第二个星期五下午,丽娟说的那个“法国老太婆”又来了。她说:上次说好的是星期五下午三点的啊?我说:是嘛?噢,怕冻(再提醒一下:法语对不起的意思),我去换一下衣服。丽娟也到了门口,问法国老太婆:进来坐吗?法国老太婆说:出去坐。她们说的是中文。丽娟问我:我也要换衣服吗?我说:你换什么换。有点出息。当我换好衣服转过身来,看到丽娟的眼睛,我才想起我又伤到她了。我经常伤到她的,越来越经常。可是我的感觉永远浮在看一下就过去的层面上。 还是那家维多利亚咖啡馆,还是那一湾碧绿的香港海水。其实,“法国老太婆”马尔蒂并不太老,也就比我大个十来岁,当然比丽娟大了二十多岁,也就是说,应该是四十出头。中国人说风韵犹存,说的就是马尔蒂这样的,脸是有五十来岁的样子,按中国人的标准,可是身材只有二十几,用诗的话说,特别魔鬼,好些个部位都有魔鬼蠢蠢欲动,探头探脑,此起彼伏,笑到忘形的时候,那些起伏和弹性好象随时会脱颖而出。 马尔蒂问我:她是你情人?我说:怕冻,忘记介绍了,她是我太太。马尔蒂好象有些失望,又好象有些高兴。这些微妙的表情转换是只有诗人才读得出来的。她问我:你好象不要她跟着?我说:法国人不是说要自由吗?马尔蒂的表情顿时删除了复杂性,也就是说只保留了高兴,她坐到我旁边更近一些的地方,她说:对,要自由,不要巴士底。我差点笑出来。因为我知道她说巴士底的意思。法国大革命就是从民众攻占巴士底狱解放政治犯开始的。她大概把我的话理解成我至少想要走出监狱透个气放个风。然后她又抱住我的头啃了起来。啃着还又数着了,一个,两个,三个,这边一个,这边也有一个,还有这里一个。然后喝一口咖啡,继续数:刚才数到这里,第八个,第九个。临走告别的时候,她还要啃一遍,并且是用她身体所有的起伏和弹性同时啃着我的,恨不得管咖啡店老板要个房间,把我弄到床上去或者地上去细细地啃。可惜我没有这个心情。真的是没有。怕冻。 第三个星期五下午三点,马尔蒂仍然是那样的准时。不过我这次也很准时。这次丽娟没露面,就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待着,逗着我们的女儿朵朵。 第四个星期五下午一点,是的,马尔蒂提前来了。这次,我也换好衣服,丽娟和朵朵也换好了衣服。因为是说好的,说好了一起去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们的林泉居。这是一幢三层楼的别墅洋房,有个大花园,真的很漂亮。这幢房子有个英语名字,叫woodbrook vil,林泉居是我翻译出来的,后来由于我的翻译而成了名闻香港和全国的某某某故居,一个旅游圣地。我要哈哈了。 至于这个别墅这个居到底长什么样子,读一下我写的诗就知道了。我在《示长女》一诗里是这么写的: 我们曾有一个安乐的家,\/环绕着淙淙的泉水声,\/冬天曝着太阳,夏天笼着清荫,\/白天有朋友,晚上有恬静,\/岁月在窗外流,不来打扰,\/屋里终年长驻的欢欣,\/如果人家窥见我们在灯下谈笑,\/就会觉得单为了这也值得过一生。\/\/我们曾有一个临海的园子,\/它给我们滋养的番茄和金笋,\/你爸爸读倦了书去垦地,\/你呢,你在草地上追彩蝶,\/然后在温柔的怀里寻温柔的梦境。 大海,泉水,清荫,梦境。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幸福的日子,海边的桃花源。我的,我和丽娟和朵朵的。当时还不是,但不久后就是了。当时我已经看到了朵朵眼睛里不断放射出来的光,当时还只是喜欢之光,向往之光。 第47章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193x年,我二(戴望舒) 这幢房子是一个德国人的,德国人回国公干去,就让马尔蒂管着。马尔蒂住在一楼,同一楼层住着一位英国爵士,叫巴尔伏。这才真是个老头,一个绅士派头实足的老头。那天,他在花园里摆弄着花,象个园丁那样,还围着围裙。可是他那严肃里透出一丝微笑的眼神自有一种身份的庄严。他透出微笑,自然不是因为我,我看到他是怎么看着朵朵,又是怎么看着丽娟的。这种庄严里微笑出来的眼神好象在提醒我什么。很久以后我才想到,原来我身边走着的坐着的跳着的睡着的是一种可以让许多人尤其是许多男人透露出微笑的生物,中国古话俗称尤物。可惜我后来才想到,很久以后,以后得太晚了的时候。 当时马尔蒂就说,几个月后,她要回法国去了,她邀请我们住进来,还说只收我们一个象征性的租金。我看到四只眼睛都在放光,朵朵的和丽娟的,各两只,所以我的两只眼睛便也放出光来,我说:那太好了,梅西!梅西是法语谢谢的意思。跟后世那个足球明星没有什么关系。后来,真的没多久,马尔蒂就回法国去了,我们就真的住进了这个林泉居。 所谓忘乎所以,说的就是我。我几乎忘了我到香港去时的初衷。我的初衷是,在香港安顿好妻女,然后回到内地去,象大家一样,象许多人一样,去抗日。虽然到哪里去并没有想好,但是去是想好的。 真正打消我初衷的,是一个叫胡好的年轻人。这就说到我到香港后遇到的两个方面的好运气的第二个方面了,就是工作方面的运气。用现在的话说,胡好应该算是富二代,或者官二代,至少是媒(体)二代。他是《星岛日报》的少年老板,年轻,却充满了活力,不仅有活力,而且谦恭有礼。 也是在维多利亚咖啡馆,他请我喝咖啡吃蛋糕,同时请我到他那里去掌管文艺副刊《星座》。在他一大堆的恭维(大诗人,最大的诗人,诗坛盟主等等)之后,我说:我知道你们报纸的,我太太的哥哥就在你那里做事。他说:你太太,怕冻(他也说怕冻,多半是受了我的感染),你太太的哥哥叫什么?我说:穆时英。他一拍手,说:我说呢!怕冻,其实就是时英兄推荐我找你的,不过我还不知道你们是亲戚。时英兄管着我们的时事栏。 他一开始就称我为“你”。其实并非仅仅是为了套近乎,实际上,在整个南方,都没有“您”这个称呼。在上海,所有的“你”都是“侬”,就跟英语里所有的“你”都是“油”一样。我喜欢这样,因为我就是南方人,不喜欢见到一个人还要想用什么称呼更好,更不喜欢人家用您称我。总觉得把我叫老了。 我当时就说了一堆办副刊的想法,我说一条他说一句好,最后总结性地说全部照办,还说这个副刊就是你的,你想办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他请我第二天就去上班,也就是那年的8月1日。 其实在这之前,我刚跟艾青一起推出了名为《顶点》的诗刊。去了《星岛日报》,我就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参与《顶点》的工作了。那时候,艾青也是成了大诗人的,在他的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之后,那时发表的短诗《我爱这土地》最负盛名。我跟艾青说:你那两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两句诗太精彩太经典了。艾青说: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诗是你还没有发表的那一首。我哈哈了一下。然后我说,是的,我已经抛弃了雨巷了,我会写出更符合时代要求的诗的。艾青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雨巷》你是抛弃不了的,它已经刻在你骨头里了,也刻在中国当代文学史里了。我也不是讽刺你。我知道,以我认识的戴望舒,还会写出更精彩,至少同样精彩的诗来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谢谢你的勉励。我心里在哈哈着了。我心里想,这个人好不会说话。用后世的话说,这叫毫无情商可言。哈哈。 到香港不到三个月,脚还没有走热(我不喜欢屁股坐没坐热的说法,那有点俗。其实跟屁股有关的或者围绕着屁股的话我都不愿意直白地说出来,比如排泄,我就说上所,我发明的,厕所的所,分小所和大所。有人说我长得五大三粗,象李逵。其实我的心里细致得很呢。我管这个细致叫教养,或者文明),脚还没有走热,我就有了工作了,而且是不错的工作。最吸引我的是胡小老板说的那句话:我想办成什么样就办成什么样。 我跟胡好说的副刊方案,重点是抗战文艺。胡好当时就说好,应该的,我们都是中国人。我真的是这么去做的,我真的想把《星座》副刊办成抗战的一个文艺据点,把全国一大批作家团结在抗战事业的周围。胡好看好我还真的是有道理有眼光的,我的名气还真的是有不小的号召力。有不少着名作家和诗人投稿给我,比如郁达夫、徐迟、萧乾、沈从文、卞之琳、郭沫若、艾青、萧红。 可惜的是这些事情做得并不是那么顺畅。岂止是不顺畅。简直是难得很。那时美国还没有对日本宣战,英国与日本还是友邦,害怕得罪了日本人,给日本人打到香港来一个理由,港英当局严格控制中国人的抗日言行,专门成立了特别检查组,不定期给各报编辑下文。好几次,还要我们修改,并发表修正声明。我没有理他们。于是,我受到香港警察署的传唤。那洋警长还对我发出了口头警告。回到报社,我对同仁们说:现在还没有亡国,就尝到了亡国的滋味;要是真的做了亡国奴,这寄人篱下的生活,还怎么过?没想到,我这番牢骚后来帮到了我。在一些人污蔑我投敌的时候,有同仁站出来复述了我的议论。 年底,我收到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从重庆发来的信,邀请我参加该协会香港分会的筹备工作。楼适夷也为此专程来了香港,找我谈了几次。只是分会成立时,当局提出异议,分会不得不改名为留港会员通讯处,连全称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留港会员通讯处都没有放在牌子上。分会选出理事会九名干事,即理事,我是其中之一,其他八位是许地山、楼适夷、欧阳予倩、叶灵凤、刘思慕、蔡楚生、陈衡哲、陆丹林。我和叶君健担任分会研究部西洋文学组负责人。 第48章 小裙子大裙子飘在蓝色里 193x年,我二(戴望舒) 多事之秋,多事之冬。这种时候,人会重新分出类来。那时中国的人类大体上分成了两类,一类是抗日的,一类是投敌的,也就是投靠侵略中国和亚洲的日本人并为他们出力的。最让我痛心的是两个曾经的挚交好友之投敌。 一个是杜衡。当年,他被与施蛰存和戴望舒并称为上海文坛三剑客。我们三个人一起度过了青少年时代,那是诗的年华。我们一起编辑和创办了一个又一个的诗刊,比如《现代》,还有《《璎珞》,我甚至跟他一起参加了左联成立大会。他的投敌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我很痛苦,蛰存也一样。得知消息那天我们都喝醉了。第二天,丽娟说我一进门就吐了一地,她叫了阿姨帮忙还大家都出了一身的汗才把我弄到床上去的。 第二天,我就宣布把杜衡开除出文艺界抗敌协会香港分会了。 第二个是穆时英,也就是丽娟的哥哥,我的婚姻介绍人。他真的很有才,他的小说要我说一点都不亚于沈从文、茅盾、巴金那几位,非常独特,现代而又引人,他还被封为新感觉派代表作家。我最弄不懂的是,他在香港《星岛日报》做得好好的,却为什么特地跑到上海去投靠了大汉奸胡兰成,然后主办汪精卫伪政权的《中华日报》副刊《文艺周刊》和《华风》,并主编《国民新闻》。当时,汪精卫、胡兰成们对他特别器重,听说日本人还给他配备了一辆凯迪拉克高级防弹轿车。好不威风。 那天,我到丽娟妈妈住处,拉着丽娟就走,当着她妈妈和好几位朋友的面,凶狠地要她回家。她不愿意走,我差点没打她。打是没有打下去,毕竟我从来没有打过她。何况是当着她妈妈和那么多人的面。到家后,她还跟我吵。我就说:你一个汉奸的妹妹,你还有资格跟我说这些?我把报纸扔给她看。我说:坐上了日本人的高级防弹车了呢,你的汉奸哥哥! 我跟丽娟吵是经常的事,越来越经常的事。可是这回是吵得最厉害的。 之后,丽娟一个月都没跟我说一句话。我一开始说过两句,后来也懒得说了。我们之间的话全靠朵朵来传递。整整一个月。 这回我的气是因为穆时英而发的。可是,这次可以这样解释,之前的发气却又是怎么回事呢?我自己也想不清楚。 后来,当我想要挽回时,当我发现原来我是深爱着她的时候,当我后悔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再后来,在我已经离开了人世之后很多年之后,在我知道一个新的内情时,我更后悔了。我觉得我对不起丽娟,也对不起时英。当然,那就更晚了,晚得都没有人听得到我说什么想什么了。这是后话的后话了,以后再说。 那时候,我的工作是激烈的。我想用激烈来形容,觉得这么形容比较贴切。可我的生活是幸福的,至少时而是幸福的。虽然这个幸福不时被我的狗脾气破坏掉打断掉。狗脾气这个词是我后来用的,只有我知道,我为此流过眼泪,甚至很多。 可是,那时的林泉居真的很美,美得真象一个世外的桃源。我是翻来覆去地这样说的。 巴尔伏爵士在花园里还让人搭了个秋千。他是在我们搬进去之后找人搭的。我很感谢他,因为朵朵喜欢,丽娟也喜欢。我偶尔也上去荡荡,但更多地是推着小姐和小小姐,让她们飞起来,让她们尖叫起来。对着大海,对着天空,看着那小裙子和大裙子在两种不同的蓝色之间飘,从偏绿的蓝色到纯蓝的蓝色,我的心也会幸福起来。有几次,我们吵架后,一段时间相互不说话之后,我都要感谢这个秋千。比如这最长的一次,在一个月没有相互说过话之后,是朵朵迎着下班回来的我跑来,朵朵说:爸爸,你推我们好吗?她说的是我们,我看到丽娟已经坐在秋千上了。然后朵朵要我把她抱到妈妈身上。我照办了,我说,抱紧妈妈。她就抱紧了。她是面对着她妈妈坐的。我推起来的时候,朵朵象平时一样尖叫着,同时却把那粉嫩的小脸从妈妈衣服旁边露出来,吐出她的小舌头。真是天使!我的朵朵!还有我的丽娟!这些话我只是在心里说着。我很后悔当时这些话我只是在心里说着。我嘴里说出来的,尤其在对着丽娟说的时候,我经常会说得很冷,说出冰一样的话来。而当时,那是我恢复幸福的时刻,是我们一家重新回到幸福里的时刻。 巴尔伏爵士保持着他那大英王室血统的传统,经常举办酒会,宴请。我们搬进去前他就开始请我参加。我深感荣幸。因为爵士请的都是名流,主要是英国人,也有法国人,美国人。中国人,除了我之外,艾青和徐迟等好几位也应邀参加过。 没想到的是,麻子或者夏斑子戴望舒也有吃香的时候。我说的不是在文坛上吃香,而是在女人堆里。尤其是洋女人,除了马尔蒂,还有许多对我至少有好感的。有的甚至很年轻。却也引起了丽娟的不满。尤其是当我有一次应一个可能还不到二十岁的漂亮的法国女孩子之请,推着她在秋千上荡到天空里去的时候,尤其在之后,当她下了秋千荡在我的身上的时候,尤其在她搂着我的脖子啃着我的麻子的时候。好象法国女人有同样的爱好的,特别喜欢那些夏斑。真的好奇怪。这时候,我看到的丽娟的眼睛给我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真的。 我也请了很多朋友到我们的林泉居来过,有的经常来。比如叶灵凤一家。还有小兄弟徐迟及其女朋友。这次是正宗的中国女朋友,连外国名字都没有的。有一次是从防空洞里出来。那时候,日本人对香港不时地扔炸弹了。我们出防空洞时,洞口有人躺在地上,在血泊里。小兄弟徐迟建议我们带灵凤一家一起到林泉居去避一避。因为那样的好房子日本人一般是不会去炸的。他们也怕炸错炸死什么贵人,甚至是日本的贵人。 到我家来过的比如还有女作家萧红。我不太喜欢后世的美女作家这种话,觉得那么说有点俗,美也不美了。我宁可把话说全了。或者删除不切实际的形容词。萧红是东北女子,当时已经是很有些名气的作家,左联的骨干。或许不能说美,但自有一种略有些迷人,迷男人,的气质。我们在上海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当时跟萧军在一起。这回她是跟端木蕻良一起到香港来的。 在这些时候,我当然会收起我的狗脾气。我们的花园里房子里充满欢乐。丽娟笑着,朵朵笑着,在客人们的笑声里笑着。当然,我也笑着,是真的笑着的。充满柔情的笑。其实,在这种时候,我展示的才是不装的我,真实的我。真实的我其实不是冰冷的那个。 当然,这是日军轰炸间隙里的欢乐,是日军占领香港之前的欢乐。 这样的好日子是在坏日子的缝隙里过着的。但仍然是让我难忘的好日子。就象我在《示长女》一诗最后写的:记得那些幸福的日子,\/女儿,记在你幼小的心灵,\/你爸爸仍旧会来,像往日,\/守护你的梦,守护你的醒。 就说到这里,小虾米兄弟?让你的神钟转回去。 第49章 诗随着最后的诗人而去 202x年,我五(小虾米) 好的,二哥,我接着讲我的事情。 天渐渐地冷下来了。我们那里虽然不会太冷,毕竟在云之南。但到零上三四度的时候,感觉是特别冷的,阴冷。有人说,九大仙草之首石斛在我们这里产得特别多,特别好种,野生的石斛也特别多,据说占了全国产量的70,就是因为我们山里这种潮湿的气候。有人说,我们这里是一个四分五裂的地方,是地球两大板块谁也不服谁却谁也离不开谁你碰我一下我推你一把的地方,所以温泉特别多;又是南方的热和北方的冷亲密到整天要打架你给我一巴掌我给你一肘子的地方,所以雨水特别多。东西相撞,南北摩擦,简直是世界的中心了,而且是中心的中心。这句话是小鱼说的。小鱼还说都说我们云南是云之南,其实说是冷之南热之北更准确。小鱼是真诗人,说出话来经常就是诗。见鬼,我又想到小鱼了。 那天其实天挺好的。太阳把冬天的大山晒得暖暖的了。那本身冒着热气的小溪积极地呼应着太阳,更热烈地翻滚起来蒸腾起来。老和尚又继续谈诗和诗之死了。他开始得很突然。他说:应该说,随着顾城的死去,诗也死去了。我反应够快的,说到诗,我的反应就快。我说:不是还有海子吗?老和尚说:海子,还有其他一两位,还有台湾的几位,男人女子都有,他们也闪过光,发过亮,甚至很亮,可那也是八十年代或者九十年代初的事了。顾城死于九十年代初。海子也死在那个时候。老衲曾经喜欢过海子,还很喜欢。其实老衲喜欢的只是那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老衲曾经想,这么简单的句子,这么勿搭嘎的事情(老和尚用上海话说“不搭界”,是因为他曾经多次在我面前不小心地说了上海话了。他干脆不隐瞒他会说上海话这件事了)搭在一起,却这么美,简直太美了。可是,后来,老衲读到介绍或者回忆,说海子写这首诗的时候,正是他下了决心要到海边去死的时候,然后他真的卧轨死在海边,这句“面朝大海”,是他在想象他的坟墓对着大海,那时候秋去冬来,然后春暖花开。联想到这个,我(老和尚有时候会忘记称自己为老衲)忽然就不喜欢这句诗了,也觉得一点都没什么稀奇了,我甚至也不那么喜欢海子了。人都会死,可是刻意去寻,老衲觉得是不应该的,是违背天意的。我说:顾城不也是寻死的吗?老和尚说:是的,所以我老衲说顾城是有罪的。也许他的妻子之死不完全是大家传说的那么回事,可是他的寻死却是他的该死之处,他是带着中国诗歌去死的。当然,如果他不死,由于强大的外因,诗歌和小说和整个文学也会衰弱,甚至死亡,可是他的死,在老衲看来却有着象征意义。阿弥陀佛。咚!钟响了。这回比较轻,轻到不是我的一般人还听不到的地步,因为我们在山里,室外。老和尚说;我们回去。雨来了。 我们这里,雨是说来就来,有时以大风为前奏,有时伴着雷电,有时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朵云飘过来很快地遮住阳光,然后就好象天上有个大海,大海的底脱落了,水就那样地倒了下来。是的,就是倒下来,可以让大地和所有在大地上的物体秒湿。 老和尚和两个小和尚站在大殿门内,小和尚们听老和尚讲:冬天这么大的雨还真是少见,很多年没见了,真的很多年了。我在想,老和尚这是受了他说的废话诗的影响了吗? 悟非师兄(我不得不称悟非为师兄,因为这是老和尚规定的。其实悟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日子,甚至哪一年从他妈妈肚子里出来的也不知道,我总觉得他不会比我大。可是老和尚在我们小庙里是说了算的。我在暗地里在老和尚不在的时候还是叫他小和尚。尽管我也是小和尚了)、小和尚师兄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他经常这样大惊小怪,已经被老和尚师父批评了一辈子了(悟非,你是出家人!出家人心要平和!),可是再批一辈子恐怕他也改不了。小和尚悟非叫出的是:那是谁? 小和尚师兄说话总是不说全。其实他吞回去的话还有:这么大的雨还有人来? 我听到了。我其实早就听到了。我们刚刚回到大殿里,雷就来了,大雨就来了,大雨刚来,我就听到了。我听到山上林子里一阵子乱蹿的声音,松鼠,野兔,小鸟,大鸟,人。是的,有人的脚步声。而且是女人。当时,我注意到的时候,在山腰那里,已经过了那根粗大的废水管,那根小木头从另一头把我叫得摔了一个跟斗的水管。我回忆了一下,在雨水从天下倒下来几分钟后,我已经听出那是女人了。我再回忆一下,那女人还摔倒过,引起了新的一阵子乱蹿。只是当时我没有去注意。 那女人一滑一滑地上来了。我松了口气,因为我听出那不是小鱼。否则我就要奔跑了,我也不知道是应该往前迎面跑过去,还是往后跑到什么东西后面去,当时我只是想到我要奔跑了。 女人在雨里现身了。老和尚说:是灵芝。小和尚师兄说:灵芝姐?我想说没说的是:二姐?她怎么来了? 她说:小弟?我说:二姐!她用了问号。我用的是感叹号。她接着用问号: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小弟?废话诗,我在心里想着。我们山里人其实从小到大一直在念着说着废话诗。 小和尚说:灵芝姐,你不是在上海吗?老和尚说:灵芝,你怎么来了?小和尚说:怎么下大雨你还上山来了?老和尚说:摔跤了?二姐没有回答这一串废话问题,而是也提了个问题:你笑什么?二姐这个问题是对我提出的。我说:问我吗(废话)?请师父回答你。老和尚又提了个问题:为什么问老衲?老衲怎么知道你在笑什么? 我没有回答这些问题。我如果说我是因为想到老和尚讲的废话诗而笑的,好象不那么合时宜。二姐回答了老和尚和小和尚的问题:我出门的时候还没有下雨,谁知道就下了,而且下得这么大。一下雨,这山路还真滑。我是从上海回来的,已经回来几天了。 二姐还是二姐,还是话特别多,说起来一串一串的快得不得了的二姐。 第50章 女人有秘密,男人没有 202x年,我五(小虾米) 说是二姐,其实不是亲姐,但跟亲的差不多。她是我大伯的二女儿,而我是她爸爸的小弟就是我爸爸唯一的一个小孩,也是她爸爸和我爸爸兄弟俩里最小的一个孩子,还是我们徐家这一代里唯一可以写到族谱里去的,因为我是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女生是进不了族谱的。 二姐几年前就下山去了,先是去了县城,据说是去了一个足疗的店铺,也就是说她当了我的同行,而且是先驱(好象这词不能这么用,也不管它了)。后来有先到昆明的姐妹介绍,去了昆明,还是做足疗,按摩。再经先到上海去的姐妹介绍,去了上海。 二姐在县城的时候就跟二姐夫好上了。二姐在昆明的时候就跟二姐夫结婚了。二姐夫家跟我们这里隔了几座山,叫小黑山,现在成了自然保护区了。二姐夫原来学的是木匠的活,后来跟着二姐到昆明,当了建筑工人。再跟着二姐去了上海,还是当建筑工人。听说城市越大,越是有着盖不完的房子。 她说,要过年了,所以她回家来看看,看看爸爸妈妈奶奶叔叔婶婶,看看夏小霞。 她说的是我的大名,一个我自己都快忘记了的名字,一个被许多人说成是孽种的孽种的证据的名字。 我不太清楚二姐比我大几岁。我只知道,在我还是几岁的时候,她已经十几岁了。她有个姐姐,就是我的大姐,可是她十几岁的时候她姐姐已经二十来岁了。很奇怪的是,她这个年龄左右的女孩子在我们村子里几乎没有,实际上就她一个。所以她很喜欢逗我,跟我玩。 我三四岁的时候二姐已经十岁出头了。三四岁却正是产生牢固记忆的时候。我的三四岁的最牢固记忆就是热水塘。二姐喜欢把还穿着开裆裤的我全部扒光了扔到热水塘里去,然后她也跳下来,把咿哇乱叫喝了热水又乱哭的我从热水里捞起来,然后抱我坐在大石头上,就是后来小鱼坐的那块大石头上,向我泼水,给我洗澡。我记得最深的是她捧着我的小脚丫子亲的样子。她是穿着全部的衣服跳到热水塘里去的。我长大后经常会想这个问题,为什么男小孩可以在所有人的面前脱光,可是女孩子就全体完整地保密,包括在男小孩面前。这世界是不是不公平到了极点。这个问题我问过二姐。二姐说:女人有秘密,男人没有秘密,小男孩完全没有秘密。说了等于没说。不过女人有秘密这句话给了我很深的印象,一种能让我有点激动甚至非常激动的印象。 面对着她,我又想起了这个三四岁时候最深的记忆。我想:也难怪她后来会去做足疗。 她回答了我关于二姐夫的问题,她说的是:勿要塌吾港伊。格只赤佬,希希特随了。我现在知道了,她说的是上海话,我还知道她说的上海话并不标准,尽管估计(我当然只能估计)小和尚师兄都惊呆了。她的意思是:不要跟我提他。这个混蛋,死死掉算了。我也知道,老和尚师父一定在一边偷着笑。因为老和尚师父上海话说得非常标准,而且比我的上海话现代。原因我当时并不知道。老和尚师父在暴露了他会说上海之后,是这样回答我关于他是否是上海人的问题的:格桩丝体侬胡趟微晓得额(这事你以后会知道的)。我也问过老和尚他为什么会当和尚的,他给出的也是同样的标准答案。 二姐说,她到上海已经三年了,一直没有回来过。她想家的,也想夏小霞(我不知道这话里面有几分是真的,就当全是真的),可是每年过年时,她的老板都说,如果大家都走了,都回家乡去探亲了,生活没人做了。她心好,所以她就留了下来。今年春运,由于疫情的原因,本来客人就不多,她本来就决定要回家的。再加上那只赤佬(她当然说的是二姐夫)那副吞头势(意思是恶劣行径),她就回来了。她说,幸亏她车票买得早,后来由于疫情,号召大家原地过年了。可是她已经回来了。 她说,回来后她就听说了我的遭遇。她爸爸妈妈在信里都没有提到。她说,她为我哭了两整天两整晚(我相信的)。后来她又听说,我眼睛瞎了后学了按摩和推拿了,而且轰动了县城,而且不光是县城,轰动得大了。然后再听说我就在山上的庙里,按摩推拿也不做了,做了和尚。所以她就来了。 唏里哗啦(二姐还是那个二姐,我想)吃着老和尚亲手做的素面,她一只手也不闲着(真的是那个二姐),一会儿摸摸那个光头,一会儿又欠过身来摸摸这个光头。除了老和尚的光头她不敢摸,小和尚师兄和小和尚师弟的她都摸了几遍。她以前带着我一起上山的时候,就喜欢摸小和尚的光头。那时候小和尚跟我差不多,也就几岁大。 二姐嘴也不闲着,唏里哗啦的空档里全是她在说。她说上海有多么好,多么美,多么热闹。我总觉得她说的并不完全是我意念里或者感觉里的那个上海。然后她擦了擦嘴,对我说:想不想到上海去,到那里去做按摩?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居然脱口而出:我去,我跟你去。 真的奇怪,我那么坚决地离开了县城的按摩院,可是二姐一说去上海做按摩,我居然马上说去。 其实也不奇怪,二姐说着上海这个上海那个的时候,我的肚子里胸里早已成了热水塘了,比热水塘还热,那里所有的水都已经烧开了,而且好象有好几个怪物在那里手舞足蹈,使劲地把话语往我的咽喉出口处推。所以二姐一提出这个问题,我的答案就从嘴边出来了。 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许多模糊的事情。见到二姐后,我就想起了我几岁的时候她十多岁的时候她的样子,忽然觉得那样子有点诡异。我说不上二姐算不算漂亮,但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现在想起来(当初没有想过),这双会说话的眼睛好象一直在说一种悲伤的话。现在想起来,这种悲伤这种或者可以称为忧郁的色彩,好象不属于我们的大山我们的村子。好象是一种陈旧的东西,散发着一种古老的味道。我这么想着,耳边听着外面那从暴到大到小到淅淅沥沥的雨声,眼前又出现了这些日子来经常出现的景象,蹲着用硬刷子刷木头马桶的阿姨,还有那从跟前飘过去的一种伞,跟伞底下的女孩子或者女阿姨一起飘过去,一种跟这里的女孩子游客们撑着遮挡太阳用的五彩的伞不一样的伞。我抹了抹眼睛,然后想起我的眼睛抹了也是白抹。 第51章 一道门缝里面漆黑幽深 202x年,我五(小虾米) 也许,二姐的相貌是我脑子里新的混合体,也许二姐的眼睛的色泽并没有那种忧郁。可是老和尚好象在证实着我的感觉,因为老和尚在灶台前把碗筷整理着的时候,居然难得地念出诗来,他念的居然是: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我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这好象是老和尚说的象征派的什么象征呢?老和尚是从二姐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看到的一样的东西吗?怎么就这么巧?是的,是油纸伞,不是来旅游的女孩们用来遮太阳的那些伞。我终于把这首诗和这把伞联系起来了。之前,当我眼前出现那些狭窄的弄堂的时候,见过的,可是我并没有联系到戴望舒的名诗《雨巷》。现在,在二姐身边,有二姐在面前,我想起那眼睛里的忧郁,忽然就都连起来了。 小和尚收拾剩下的碗筷走到灶台那里去的时候,从灶台那里走回来的老和尚发言了,老和尚的发言跟什么时候都一样,有一种决策或者宣言的味道。老和尚说:小霞(他叫我的俗称了),你尘缘未了,下山去。 我的出发有点象那些讲地下工作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是悄悄的,静静的,是半夜里出发的。老和尚请香客弄了两辆车,一辆坐着我和老和尚和小和尚,一辆坐着爸爸妈妈和二姐。天亮的时候,我们在昆明火车站碰头了。我跟爸爸妈妈再三关照过,对谁也不能说我出走的事情,连奶奶也不能说,村子里一个人也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无论如何不能传到小鱼的耳朵里去。如果以后有人问起,就说我自己跑掉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老和尚送给了我两样东西,一样他当时就给了我,他说是一个智能手机。我说,我看不见,也不知道按哪个键会怎么样。老和尚说,习惯了就会了。他把着我的手按了一个键,然后说,给你设置了认脸的功能了。然后又让我按一个键,告诉我,你试试说,微信语音。我说了微信语音。果然手机就说话了,还问我要听谁的。我就说:老和尚。那东西不说话了,可能不知道老和尚是谁。我再说:二灯,大师。微信语音说话了,二灯大师有语音留言,你有话要跟他说还是听他说的话,请说明要听哪一天的,或者哪一段时间的。这时候,老和尚按了一个按键,说,以后再听。我们以后可以在手机上就这样通话,留言。 老和尚给我的另外一个东西让我跟他吵了半天。老和尚把他房间里那个奇怪的钟给了我,装在了一个旅行袋里。我说,这不行,我不能要,无论如何不能要,这是你心爱的东西。老和尚说,小霞,这个钟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它跟你有缘。这你已经知道了的。我还是说不行,坚决不行,一定不行。老和尚生气了,他说:你如果不带走,我当场就砸了它。阿弥陀佛。咚!明白了吗?老和尚说完砸了它,又后悔地说了阿弥陀佛,他一说阿弥陀佛,这钟就说咚。 我知道老和尚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个钟,可是老和尚却又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何况钟都说咚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要说舍不得,老和尚还有舍不得、珍惜得要命的几个东西,就是他一直供在他卧室里柜上的三个好看而洋气的盒子。我从小就知道那是三个骨灰盒子。可是我问老和尚是谁,老和尚就不理我了。 又听见了火车站的广播声了。 我朝着老和尚和爸爸妈妈的方向跪了下去。老和尚扶我站起来,接着又说了一句充满禅机的话:去,到你的未来去,带着大家的未来。我已经习惯了,不懂也要装懂,提问是没有用的。否则就不叫禅机了。我懂。 于是我去了,我去未来,我去上海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空间,一个总是在我眼前晃的城市。在我眼前晃的是许多许多细节,陈旧的,古老的。 我闭上了眼睛,听着火车的声音和火车里的声音,感觉我是从一个朝代前往另一个朝代。我真的有这种感觉。我一点都没有睡意,可是好象一直在睡眠着。 在这样一种类睡眠状态里,我打开了老和尚送给我的智能手机(我要赞美这个时代,这个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我插上了耳机,发出语音指令,从老和尚的第一个留言听起。如果我不叫停,那留言就会一个接一个地往下接着播放。这一路上,我算是有伴了。 老和尚的第一个留言是这么说的:孩子,你走向了新的人生。你走出了大山。我今天先回答你的一个问题。是的,我是上海人,我是在上海出生和长大的,长大到比你还小的时候,我就离开了家乡上海。在上海,我度过了幸福的童年。非常幸福。那时候人们说金色的童年,那不是假的。我们的童年不一样,一个在大城市,一个在大山里,可是,不管人生会怎么发展,延伸,童年是否幸福,至少对童年的回忆本身是幸福的。其实我以前写的都是现代诗,格律诗是当和尚以后才试着写的。我今天就给你念一首我写的关于童年的诗。写这首诗的时候,我跟你年龄差不多,我承认,同样年龄的你,诗已经比那时的我写得好多了。权当我们手机对话的一个开头。我这首诗就叫《童年》。听着: 童年是金色的?\/是绿色的?\/是玫瑰色的?\/是黑色的?\/也许都是。\/\/童年是用蜡笔涂满色彩的大地,\/是用橡皮擦去色彩的天空,\/是横七竖八的闪电,\/张牙舞爪的魔鬼传说,\/叮咚开门的童话故事。\/也许都是。\/\/童年是到处漏风的篱笆,\/是青藤锁着的墙,\/广阔到没有边的阳台,\/巨大到看不见脑袋的行人,\/是白胡子老头,红毛狼,壁虎,\/童年是一切,\/除了合情合理。\/\/童年是一切的化身,\/有节奏的队鼓,\/举手高喊的人群,\/一支常唱的歌曲,\/或者一只从砖缝里蹦出的蟋蟀,\/一个在树上鸣唱的小鸟,\/一道神秘的门缝,里边漆黑幽深。\/\/童年是什么?在忙碌的人心中\/童年是飘起的又一道烟缕,\/在闲散的人心中,\/童年是闪光的下一个时辰,\/在幸福的人心中\/童年是在阳光里发白时而露个脸的月亮,\/在不幸的人心中\/童年是散落在远方再也捡不回来的星星。\/\/童年是金色的,\/是绿色的,\/是玫瑰色的,\/是黑色的。也许都是。 然后就没有了,我再怎么喊出语音指令,也没有了。看来要等下回分解了。这个老和尚,就给我一个童年。想想也没错,我的童年至少有一部分是老和尚给的。我的童年是绿色的,是庙里佛像那个金色的,是飘着热水塘气雾的灰色的。也许都是。我听到了鼾声,轻轻的,呼出轻轻的热气的。二姐的头把我的肩膀当了枕头了,二姐,热水塘。小鱼。这是干什么?我又想小鱼了。火车离开昆明站已经很久了。我应该想的是上海了。那里有许多事情等着我的验证。一个瞎子来验证了。 然后我想起老和尚的第二个礼物,那更大更重的礼物,方头方脑的那位。那时候在行李架上,旅行袋里晃着。 老和尚的钟,我又看到你了。你在我面前转起来了,反方向的,而且越转越快了。我听到了那种跨越时间乃至跨越时代的声音。 我看到了三哥,顾城。 第52章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197x年,我三(顾城) 哈楼,虾米。没错,是我。我继续说我的那些里格隆的事儿。 那个年代,不是读书的年代。我的书全是从爸爸的书堆里读的,至少在我还小的时候。 诗人里面,我最喜欢的是洛尔迦和惠特曼。作家里面,我最喜欢的是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我甚至认安徒生为我的老师。我喜欢的是他创造的那一个个动物世界,童话天地。后来我写的一首诗就叫《给我的尊师安徒生》。我在诗里写道: 你推动木刨,\/像驾驶着独木舟,\/在那平滑的海上,\/缓缓漂流……\/刨花象浪花散开,\/消逝在海天尽头\/木纹象波动的诗行,\/带来岁月的问候。\/没有旗帜,\/没有金银、彩绸,\/但全世界的帝王,\/也不会比你富有。\/你运载着一个天国,\/运载着花和梦的气球,\/所有纯美的童心,\/都是你的港口。 我不在乎我做的是什么样的东西,美好的是过程,是一层层一片片刨花翻滚着发出的大自然的清香。有一次,我刨着刨着就停不下来了,师父喊住我,问我:你都快把这块木板刨没了,还能做什么呀?我脱口而出:船,做船。师父和师兄们都乐坏了:船?我说:是的,船。 我继续写着诗,我的写诗方式按后来人的说法叫涂鸦。我躺在床上,或者坐着看书,忽然想起什么,人们管那玩意儿叫灵感,我就坐起来,爬过去,扑上去。我的床边的墙壁上写满了我的诗句。有的只是一两个句子,多的也就几个句子。 我们街道合作社没有什么订单,越来越没有。后来我还干过其它许多活,比如翻砂,搅拌糖浆,搬运。妈妈说:小城出落得一表人才了。我心里想:翻砂翻出来的。我听到不少阿姨,邻居,爸爸妈妈的同事,她们都说:哎哟,都说女大十八变,小母鸡变花,小城这才是一朵花呢。我心里笑着,做着问答游戏:什么花?刨花。什么鸡?公鸡。一九五六尼(上海话,年读作尼),我妈生了个花铜钿(上海话:花钱的坯子)。我的问答游戏是半京腔半上海调的,我跟爸爸学过一点上海话。爸爸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哪,不兴这样儿说男孩子的。在北京生活了几十年,爸爸说话却仍然是南腔北调,他就是学不会那儿音,要不就乱用那个儿字。我却很喜欢听这种南腔北调。 姑姑生活在上海。她每次到北京来出差或者探亲,都是我家盛大的节日,尤其是我的。她说她最喜欢小城了,甚至抱住我亲着我的脸,当着爸爸妈妈姐姐的面,说我是她上辈子的情人。我喜欢姑姑带来的礼物,尤其是大白兔奶糖,那名字就特别合我的意。我收集了许多糖纸,凡是上面画着动物的我都收集,最多的就是大白兔糖纸。我特别喜欢听姑姑讲话,不是因为她夸小城越长越漂亮俊俏,而是喜欢听她的上海腔调,也喜欢听她用上海话跟爸爸对话。不知道为什么,我十几岁了还没有去过上海,可是对上海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我后来想,我这么喜欢姑姑,我对上海这样地有感觉,看来是我成熟的标志。我说的成熟,不是说我走出了童年或者童话世界,至少不是整个的,但我毕竟在长大,成为一枚青年,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在心理上,尤其在生理上,那是想拒绝也拒绝不了的。 可是我真正的成熟,或者说真正发现我生理上的成熟,是在一列火车上。后来,很久以后,我听说了穿越那个词,据说这个词后来还变得很时髦。 那列火车,在我看来就是一列穿越的列车,从一个时代穿越到另一个时代,或者说,从一个生理世界穿越到另一个生理世界。第一个生理世界是鲜红和淡绿的世界,颜色有了,可是颜色却仅仅是颜色,是没有性别的。第二个生理世界,颜色还是颜色,可却有了性别及其刺激。 我跟爸爸一起去上海,然后爸爸还留在上海,我单独坐火车回北京。于是就发生了,来了。 我本来是靠着窗把头枕在墙与椅背的夹角里打着瞌睡的。当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了她。她站在斜对面那排座椅旁边的过道里。 就这么一眼,真的,我的身体里就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反应,我管这叫排山倒海。你知道什么叫排山倒海吗?那是一种地理现象,力量巨大的地理现象,地球的板块撞到一起,发生了科学家们说的造山运动,于是就有了秦岭,有了青藏高原,有了珠穆朗玛峰。在我身上发生的则是一种生理现象,于是我有了我的珠穆朗玛峰。我的珠穆朗玛峰是在瞬间生成的,并且还在不断地长高着,把大地都带得生疼,大地下面所有的岩浆都在沸腾。 我看看窗外,回过头来又看到了她。我看到她的时候,她也看着我。她的眼光把我灼伤了,我有这么一种感觉,那太亮太耀眼了,我的珠穆朗玛峰本来已经长疯了,这一眼让它继续长,都快顶破了天了。我把我的书包从身边拿起来,放在我的小肚子那里,偏下的地方。这是欲盖迷障,我心里想着。不过也确实太明显了,被人看到,哪怕不是她,总之是很不好意思的。我看她的左边,右边,看我的旁边,除了她,我都看。我拿出我的小画板来,开始用铅笔作画。我画我对面的人,斜对面的人,过了过道的更斜的对面的人,唯独没有画她。 我画画,用爸爸的话说,是无师自通的。许多人都夸过我的画画天赋。铅笔几笔一过,一个形象就出来了,还真的挺象的。我的画里,斜对面的人和更斜对面的人之间留有空间,用中国画的术语说叫留白。我留的这个白没有边缘,却又有边缘,那边缘留出的是有弧线的。那就是她的身体的那一部分的弧线。我发现我留出的那个空间真的特别的美。一种柔美。但除了我,别人可能看不到,因为别人会注意我实实在在画出来的那些形象。 过了徐州了。有座位空出来。她在我斜对面坐了下来。到了济南,又有座位在“借光”的话声里让了出来。她坐到了我的正对面。也靠着窗。我收了一下腿。却是她说对不起。说没关系的是我。其实只是我的脚碰到了她的脚,其实是我的鞋碰到了她的鞋。济南到了,我的心忽然抽了一小下子。离北京更近了,不远了。这火车是会到站,到北京的。我想着,却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来解决火车继续飞快地行驶所带来的问题,潜在的问题。 我一直看着窗外,我开始念我写的诗,一首是《摄》: 阳光在天上一闪,\/又被乌云埋掩。\/暴雨冲洗着,\/我灵魂的底片。 另一首是《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这首诗是我写得比较长的诗之一。里面有一段是这样的: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想涂去一切不幸\/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她仍然在车窗里笑着,可是她的笑里有了一种新内容。我觉得她好象想到了什么了,因为她注视着我了,她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闪烁。 我听到过道里有些骚动的声音,可是我并没有转过头去。我仍然在看着车窗里的她。 然后有人在过道那里发声了,那是个年轻的男声: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一个年轻的女声接了上去: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那个年轻的男声汇了进来: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第三遍,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声念: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然后更多的声音汇了进来: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再接下来,许多声音同时念这两句诗,一遍又一遍,声音越聚越多,有男声,有女声,有高音,有低音中音。我感觉得到,许多人在聚过来,越来越多的人。有人叫着:顾城!有人叫着:是顾城!有人叫着:真的是顾城! 当我的眼睛再次经过她那里时,我捕捉到了湿的东西。她流泪了。我感觉我也要流泪了,赶紧着把我的眼睛转移到车窗上去,正好看到天津站的大字缓缓地移动过来。 那是我涂鸦在床旁墙上的一首诗,我给它的名字是《一代人》,总共就只有两句。我投稿出去,发表了,听说一下子就传遍了全国,大街小巷。我听说了,各地在校大学生几乎都会这两句。我还听说了,复旦大学跟台湾大学展开辩论比赛,复旦大学赢了。复旦大学演讲者最后就是用的这两句诗。有人说,是黑色的眼睛赢了。 第53章 象青色的小虫爱着 197x年,我三(顾城) 北京站到了,缓缓地到了。我们周围的人已经散开,去取各自的行李,然后下车。我终于看了她一眼。她正好看着我,也许她一直在看着我。我低下头去,把我匆匆写好的小纸条塞在了她的手里。她本来好象想说什么,但她闭上了刚张开了的嘴,张开她的手,捏住了纸条。我差点要笑了,要跳了,她捏住了我家的地址。 我匆匆地下了火车,看见一帮年轻人聚集在车门口。他们对着我叫着,他们在我身后叫着,在我匆匆地快快地走着的身后远远地还叫着。他们叫着的是我的名字。在我已拐弯了后,他们的叫声变得整齐了,他们齐声地叫着:顾城!顾城! 我忽然就成名了,忽然就成了名人了。我偷着乐着。让我真正笑出声来的是她,她捏住了我的纸条,我家的地址。 妈妈说我去了一次上海,回来的是一只蚂蚁,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我坐不了三分钟,躺不了五分钟,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天黑下来了,我反倒走到门外去了。下雨了,北京已经很久没下雨了,一下却跟倾盆似的。可是我没有在大庙的门洞里待着,我反而跑到外面胡同里,淋着那天大地大的大雨。邻居张阿姨从外面回来,她惊讶地说:小城?你这是在干嘛?这么大的雨,你就这样淋着?我笑笑,我说,我喜欢雨。 应该是张阿姨跟妈妈说了,妈妈打着伞走了出来。妈妈说:你这是干什么呀?我说:我在等。等什么?等她。她是谁?火车上的姑娘。 于是我就跟妈妈说了火车上穿越的故事。妈妈说:回去,别傻站着了。这么晚了,雨又下得这么大,这位姑娘今天不会来了。 那天晚上,我听着窗上的雨点小下去,又大起来,再小下去,后来几乎听不见了。可我怎么也睡不着。鸡都叫了,我还是没有睡着。我想,那是伍大妈家养的那只大公鸡,烦不烦人哪,得天我把它抓来,让妈妈炖鸡汤。 我是想着鸡汤睡着的,那时窗户上已经亮了起来。 我醒来时,听见了我想听见的声音。房间里亮得很,太阳已经显示了中午的角度和覆盖面,正从我的床边向窗边缩回去。 我没有听到开场白,第一句听到的已经是妈妈的问话了。妈妈问的是:你就是那位火车上的姑娘?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我生平第一次听到了她的声音。一路上我都没有听到过。那声音告诉我,我上辈子就在等的就是她了。那声音就是有人说的仙女的声音,脆而不碎,柔而不腻。 她说:是的。他跟您说了?妈妈说:说了。说了。进来姑娘。 于是我们就面对面了。我终于敢看着她说话了。我心里的幸福感仍然象在火车上那样隆隆地行驶着。 可以介绍一下她了,我那天正式认识了的她。她叫谢烨,比我小两岁。她婴儿时候被寄养在紧挨上海的江苏太仓的一个奶妈家里,后来被父母接到北京,住在小石桥胡同故宫博物院宿舍里。她爸爸在北京故宫做文物工作,妈妈是军队医院的护士。由于特殊原因,跟那时候的许多人一样,她的父母离婚了,她和弟弟都跟着妈妈。所以她和她的弟弟小纯都姓谢,而不姓她爸爸的张姓。她在承德跟着她爸爸生活到十二岁,然后被她妈妈接到上海去。上海是她妈妈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关于她的长相,网络上有很多照片,但只能参考。其实她那时候长得特别美,哪张照片都比不了。还有一个可以参考并更加可靠的是我爸爸的一个评语。爸爸说:小烨集古典美和欧洲美于一身。集于一身,多高的评价!我要说,绝对正确。至于怎么个集于一身,就当成一道思考题。 对了,她也是一名文艺青年,也写诗,用笔名雷米。她的几首诗还被收入了当年出版的《朦胧诗选集》。她跟我有很多共同点。我和她都是北京和上海之间的传说,父母是上海人,自己生长在北京,北京和上海元素在我们的生活里都纠缠不清。小时候,她也是在故事里被讲大的。我最喜欢听爸爸讲故事,她最喜欢听妈妈讲故事。,我最喜欢《昆虫记》和安徒生,她特别喜欢《金鱼和渔夫》。她跟我一样,也喜欢讲故事。住在幼儿园里的时候,她每天熄灯后都给小室友们讲,有一次还为此挨过罚。 那回,她在北京只逗留三天。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我们走了一大段路。说起她也写诗,笔名是雷米,我说,我听说过,我也读过你的诗。很有天赋的。她说:真的吗?这可是大诗人说的噢。我说真的,我记得雷米有首诗叫《要求》,对不对?她说,是的。于是她给我背诵了这首叫《要求》的诗: 我想死一回\/我想在生命的边缘行车\/去看看那边海岸的风景\/去看一瓣瓣玫瑰和帆走过\/我想爱一回\/就象青色的小虫爱着\/湿漉漉的花朵一回,我\/想把蜜水饮尽。 我说:在生命的边缘行车,好!真好,雷!你会成为中国的女诗人的,而且是女大诗人。我是真诚地说这些话的。那也是我第一次称她为雷。 后来想起来,我有点不寒而栗,继而服透了她的天才。她这首诗简直就是世纪预言。看看那头三句:我想死一回;我想在生命的边缘行车;去看看那边海岸的风景。这三句话象不象预言?后来居然都应验了。诗歌这东西。看来真不能想写就写。 她说:我还有些自知之明。我只希望你能成为世界公认的大诗人。我说:我们比赛,好不好?看谁先成为大诗人?她说:不用比了。我直接认输。 有人问过我,你觉得你是大诗人吗?我的回答是间接的,有点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我说:大诗人首先要具备的条件是灵魂,一个永远醒着微笑而痛苦的灵魂,一个注视着酒杯、万物的反光和自身的灵魂,一个在河岸上注视着血液、思想、情感的灵魂,一片为爱驱动、闪光的灵魂,在一层又一层物象的幻景中前进。 接下来就要说到我和雷的五年爱情抗战了。 说来话长。留作下回分解行吗,虾米小弟? 第54章 铺天盖地的上海气味 202x年,我五(小虾米) 好。先这样。我先讲我的事情。 上回说到我告别了爸爸妈妈和老和尚,跟二姐去上海,开启我的按摩第二季。 火车驶入上海站了。之前火车上的预告已经让我激动得发抖。二姐是被我抖醒的。她说:怎么了小弟?我说:到上海了。二姐说:你害怕上海?我说:不是害怕。二姐没有再问下去,她居然又合上了眼睛,看来还没有睡够。我真羡慕她,居然能在火车上睡那么长时间。 我不知道上海是什么样的。是的,在网上,电视上,我经常能看到上海,现在的电视剧,尤其是讲当代故事的,剧情的,爱情的,青春偶像的,大概有一半的故事发生在上海。我知道上海的天际线,就是浦东那些插到云里去的玻璃大厦。那是我眼睛没有瞎的时候看到的。我眼睛瞎了以后,瞎子眼前出现的画面全变了,弄堂和马路那么窄,当然也有宽的,宽的长着把马路全部盖住的树叶的大树,油纸伞,木头的马桶和搓板。我刚开始时甚至没有把这些画面跟上海联系起来。 还有声音,还有气味。 我曾经感谢上天,拿走了我的视觉,却给了我非凡的听觉和嗅觉和感觉。可是进了上海,坐在城里的计程车上,我不知道这些是好还是不好了。因为,所有的觉,都在不停地向我涌来。太密集了。不断地涌来,近处,远处,都是人的气味,人的声音,人制造的各种声音,汽油的味道,香水的味道,酒和咖啡的味道,牛排和西红柿的味道,汽车的声音,叫喊的声音,笑的声音。我开着车窗,在司机喝斥不要把头伸出去后把头缩了回来,可是车窗仍然开着,我细细地品味着所有的味道和声音,只觉得那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我完全来不及分辨的地步。 我们村子里也有人多的时候,尤其在夏天,在文人说的游人如织的时候,我们门前的街也会拥挤,非常的拥挤。可是我听得出拥挤之外的无边的树叶和溪水和飞的跑的动物的自由自在,闻得出那种阳光下的雨水浸过的无边无际的味道。但上海的人气,我忽然觉得人气这个词表达力很强,上海无边无际的是人气,树和鸟和其它都在人气的海里面漂浮,甚至就是在那里被煮着。这就是我初到上海时的感觉。 出租车越往城里开,这种人气的密集性就越厉害。下了出租车,我已经完全地晕了,有点象喝醉酒的那种晕。我只喝醉过一次,其实也不算醉了,因为至少没有倒下。喝醉时闻到的不是酒的香味,而是根本就闻不出味道了,因为所有的味道都晕了。 二姐告诉我,她带我走进去的是一家按摩院,是二姐她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她高调地打着招呼,一个高调的声音回应着她。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老板娘的声音。二姐叫她格格,她管二姐叫小公主。小公主?那是说的大理国,又是金庸小说里的。其实我们家乡离大理远得很呢,又有几个人知道邦腊掌和热水塘的呢?我们县城里的人还讨厌大理,认为那里不能代表云南,他们在ktv里还拒绝唱“有一个美丽的地方”,说那是大理,大理不能代表云南。当时我觉得挺有趣的。 老板娘的声音是甜甜的,甜得有点过,象蜂蜜那样,发黏。老板娘摸了摸我的头,说:可惜了,这么帅的一个小伙子。后来她问二姐,他真的看不见吗?二姐说:是真的。老板娘说:他真的学过吗?二姐说: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于是我第一次摸了老板娘格格的脚,我摸得出来,这两只脚还是嫩的,但正在从嫩里走出来,走向不再嫩。有些筋络已经有点板结了,当然只是刚开始有点板结。我的手是容不得任何板结的,我也真有本事把那些板结解开,让硬的变软,而又不失弹性,甚至还增加了弹性。我会使劲地按在别的地方,有的是很遥远的地方,可是再回到板结的地方,那里就有了柔软的弹性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会离开这里,到别的遥远的地方去按,可是我就是这么按了。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老瞎子说过,我有一双真瞎子的手,更有一对真瞎子的眼睛。老瞎子指的就是我的这些处理能力。 之后老板娘格格说:太棒了。他的手法很不一样。好舒服。老板娘说:正好三楼空出了一个房间,他就住在那里。那个下午,老板娘一直用“他”来说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不对着我说话。可我并不在乎,因为我还在晕着,还在等着所有的密集的上海感觉退潮,慢慢地从我的晕里退出去。 我在我的房间里跺了几脚,跺得那一踏就知道其老掉牙的状态的地板嘎吱地响。老板娘问二姐:他这是在干什么?二姐的答复是:我也不知道。我说:二姐,你能请老板娘让人把旅行袋里那个钟挂到左面墙上去吗?对着床的左侧,门和墙的中间,距离床头那里的墙壁大概一米二,距离门框大概一米四的地方,距离天花板大概四十公分,距离地面大概一米七。我当着老板娘的面,却对着二姐说话,当然是故意跟老板娘学的。老板娘的声音透出一种惊讶,但不是在乎我说话的拐弯性,她对着二姐说:天啊,你说他看不见?二姐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弟变得有点奇怪。她说的是奇怪,就象我说老和尚的这个钟奇怪一样。 于是,小瞎子传奇写到上海去了。从云南的一个县城跳跃着到了上海。 本来,一开始,老听老板娘说,这个行业不行了,被疫情打垮了。 本来这里每天晚上真的只有两三个客人,给人一种垮的感觉。可是我来了后,短短几天后,这个情况就变了。我从中午做到夜里两点都收不了工,排队的人在店里都排不下了,据说这个队都排到门外去了。再后来,老板娘想出了预约的招,说是已经预约到一个月后了,后来一个月后变成了三个月后。 记者也来了,来了好多,当然是分开来的。有自媒体的,有公媒体的,电视台也来了。小瞎子成了网红。红得一塌糊涂。后来我说,不行了,我吃不消的,半夜两点无论如何要结束。老板娘没办法,只能听我的。再说了,她也不想睡得太晚,因为两点以后是小瞎子给她做脚以及按摩的时间,她也不想等到三点。 第55章 弄堂偶遇 202x年,我五(小虾米) 二姐经常在上午来。十点多钟的时候。她也要我给她做脚或者按摩。有时候她也给我做脚和按摩。二姐在五角场一家按摩房工作,用行内的话,她跟我一样也是技师。 二姐告诉我,她刚到上海来时,就是在这家按摩房工作,现在的老板娘那时也是技师,跟她有那种被称为闺蜜的关系。后来她到别的地方去当技师了,老板娘就成了老板,女老板,因为她是单身的。 二姐也成了单身的了。她后来跟我讲了她跟二姐夫的事情。其实没有什么新鲜的,就是大家说的而且说得越来越多的物理性的出轨,或者生理性的劈腿,或者用我的话说叫生化性的重新排序。早就有人说上海是个大染缸了,不管是从哪里来的人,哪怕再乡下,来的环境再绿再纯真,最后也会被染得五颜六色。人多,人气旺,美丽的人就会多,有钱的人也会多,男的如此,女的亦然,哪个阶层都有。二姐不想说得太多,只说她的故事也够写本书的了。 二姐第一次来的时候,并没有让我给她做脚,而是直接带我出门去转。后来她来就先做脚,基本上是只做足疗,然后还是带我出去转。 其实跟二姐走了一回,我已经了解了周围的地形了。出门后左拐,再左拐,走个一百多米就到了新天地。我听说过上海新天地,知道那是香港大商人把一片石库门小区改造出来的一个休闲中心,也可以说是酒一条街。要体验上海的热闹,这个新天地是必须要去的地方。对我来说,这里的声音和气味太铺天盖地了。我知道,这还是上午,到了晚上,这里就是满满的莺歌燕舞,鸡飞狗跳了。 二姐毕竟不是每天都来的,她的按摩房离我这里坐地铁换地铁还挺费时间。她不来的时候,我每天上午也会走出去。我更喜欢左拐以后右拐。 左拐以后右拐,我发现这才是我的上海,我熟悉的地方。我始终不知道我怎么会熟悉这里的,可是,那些老的气味,沉淀了的,老的旧的,始终还在,尤其是右拐以后再右拐,我的心就会跳出来,至少有要跳出来的感觉。就是这里。我心里叫喊着。那种味道,那种声音,那种回声告诉我的狭窄的弄堂。这里没有用硬刷子刷马桶的味道了,下雨的时候也闻不出油纸伞来,可是我知道,我来过这里,我甚至应该在这里生活过,过过一种很古老很普通的日子,我在这里看到过许多跟今天的人一样却又不一样的人,尤其是女孩子,那时候叫姑娘,她们嘀嘀笃笃地在雨里走着,不时在圆滑的石块路面上滑出一下,然后继续嘀嘀笃笃。。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呢。说出来你们可能会说我是瞎说,而且信誓旦旦地说:你就是在瞎说,瞎子的瞎,说话的说。瞎说就瞎说罢,反正我就是小瞎子。 这件事情是这样的:走进这样的弄堂里,我的肚子会莫名其妙地咕噜咕噜起来,但不是肚子饿的时候那种咕噜声,我感觉我肚子里在推推搡搡,象是有东西要往上涌出来。我甚至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吓得我差点没撞到墙上去。一个声音说:对了,就是这里,太对了,这里是从文老弟当年住的房子。另一个声音说:是的,还有丁玲和胡也频夫妇,他们住楼上楼下,我记得的。我听出来了,第一个声音是大哥徐志摩的,第二个声音是二哥戴望舒的。这是这些日子我已经耳熟能详的声音了。第一个声音说:丁玲夫妇是住在那头的,老弟你搞错了,错了几个门牌号呢。第二个声音说:没错,我知道还是你知道,丁玲和胡也频一开始跟沈从文住在一栋房子里的,楼上楼下,204号,后来才搬到几个门牌以外去的,196号。再过去一点,就是萧红萧军夫妇的住处了,那是190号。我连他们的门牌号码都记得。怎么样老兄?第一个声音沉默了,好象觉得后来的事情他没有那么多发言权了。第二个声音又说了,小兄弟,小虾米,往左拐,对了,前面那个门,艾青在这里住过。这么多人都住过这个丰裕里。艾青住的是丰裕里4号。住了没几天,他就被法国巡捕抓走了,说是他参加办一个进步画展什么的。 他们叫我小兄弟,小虾米,看来他们早把我研究透了。岂止是研究,他们整个就在我的肚子里住着。我的天!不是钟转回去他们才开始讲自己的故事的吗?怎么讲着讲着干脆跑到我肚子里来了?太神奇了,有点聊斋志异了。或者是西游记。悟空来了,会钻肚子的悟空来了。想通了这件事,我就不怎么害怕了。甚至有了有趣的感觉。这些日子我已经把这两位先人板板看成了自己人了。是的,就是自己人这种感觉。 走在这样的小弄堂里,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几乎没有人认得我。即使认得,也没有人叫出口来,叫出“小瞎子”,“就是那个小瞎子”这样的话。可是,如果我往新天地,甚至更远一些,往上海第二商业街淮海路那里走,无论是我一个人,还是跟二姐或者其他同事一起,总会有人说:这好象就是那个小瞎子哎!真的是的!叫喊的声音多半是女孩子发出的,悦耳的,嘶哑的,鸭子似的,小母鸡似的,都有。还有说小瞎子你好的。说这话的女孩子我统统感觉是美丽的,她们身上放射出来的香味也确实在我的鼻子里是特别的香。我已经能区分各种不同的香水和化妆水味道了,连口红的颜色也会鲜活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虽然我叫不出品牌,但我却知道区别。有的女孩子会提出要跟我来个自拍合影,我总是说:拍。于是提出这个要求的女孩子就越来越多,有时候甚至围得我或者我们都走不出那个香的包围圈。 如果是我的同事们跟我一起走,她们就会跟着那些女孩子笑,好象比我更得意。其实我真的是一点得意也没有。出名的是瞎子,尽管是小瞎子,尽管我知道网络上电视里说我叫小虾米,可是一走到街上,我就成了小瞎子了。一个着名的小瞎子。也许是世界最着名的瞎子。但归根结底是瞎子一枚。我虽然已经不在乎被说成是小瞎子了,早就想通了自己是瞎子了,可是瞎子成为我的标志,总不是那么让人愉快的事情。其实,我想,对那些女孩子来说,我只是一个中性的人,没有侵略性,也不会引起任何男朋友的羡慕嫉妒恨。只要加一个注脚,他是个瞎子,所有的嫉妒都会立马变成同情。反正是同情,真假另说。 偶尔二姐的休息日跟我是同一天,其实我知道,是二姐特意这么安排的,二姐会陪我走得更远,还坐地铁。我们去过陆家嘴,外滩,南京路,豫园。黄浦江不象我们家乡的小溪和热水塘的气味那么好,但这是一条有着江水稀释不掉的上海气息的河流,上海气息,到哪里也就是人气。我甚至能闻出江中正在行驶的是什么船,是货轮,客轮还是游轮,更甚至能闻出游轮上人的气息,听到那些男的女的中年的年轻的都在叫喊着什么。我印象最深的是,当我摆脱二姐的搀扶,自己走到外滩宽阔的江堤上去的时候,一群女孩子从我身边奔上台阶,她们居然(我又居然了,我特别喜欢用居然这两个字)整齐地喊叫着,先是一个女孩子发起的,她说:我们去过北京,去过深圳,广州,都很美,但是只是很美,可是上海,然后那几个女孩子居然跟她一起整齐地高调地喊叫出来:没治啦!她们好象是排练过的,但听得出来是出自真心,是一种真正的年轻嫩美的欢呼。 没治啦!上海!听到这群女孩子的叫喊,我的心情,你们知道吗?知道是什么吗?那是自豪,一种我早就是上海人了的自豪。好奇怪的感觉。好汹涌澎湃的感觉。奇怪,还是这个关键词。 第56章 墙上爬满了青藤 202x年,我五(小虾米) 好象喜欢上海的人还真多,那不是一般的喜欢,那真的是爱。许多人在上海待下了,就不走了,称自己是新上海人。无论是开出租车滴滴车的,做保姆月嫂保洁的,还是在玻璃大厦里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在树荫下灯晕里开酒夜店的,还有男的女的外国人,很多很多外国人,打工的,唱歌的,开酒咖啡馆餐厅的,他们也自称是新上海人,来了就不想走的新上海人。到处都是新上海人,弄得整个上海成了南腔北调国语或者洋泾浜上海咸话的天下,把上海本地话都挤到角落里去了。反倒是一些老外会说出让你眼珠掉出来的标准的上海咸话。 我想起了二姐的一句话。当时,在昆明火车站,检票进站后,在电梯上,二姐对我说:你知道上海是什么吗?我说是大城市啊,特别大的一个城市。她说:告诉你小弟,上海是世界。这话好有震撼力,比“没治了上海”震撼得多。上海是世界,成了我在上海时经常会想到的一句格言。我发现二姐其实也是诗人呢,在她的骨子里。如果她多读点书,可能也没治了呢。 我早就是上海人了,我真的这样认为。这种自豪曾经是很普通的经历。不光在那些狭窄的弄堂里,而且,而且尤其在上海市中心的西南角,在我闻到大片大片的法国梧桐树味道的地方。我感觉,我知道,这地方也是我熟悉的,跟那些狭窄弄堂一样的熟悉。那优雅的气味,好象会从梧桐树大盖子上落下一种咖啡的味道来。我觉得,我知道,我曾经在那里走过。只不过好象是另一个我,或者另另的一个我。 在老和尚的钟第一次逆转之前,我并不知道我在窄弄堂里和梧桐树那里的感觉都是怎么回事,对气味和声音和其它许多东西的感觉,包括视觉,不知道那都是从哪里来的。 在我跟着钟的逆转知道了这些感觉的出处后,我甚至都叫得出来所有那些地方的名字,我说的是它们以前的名字,在我是徐志摩或者戴望舒的时候的名字,比如亨利路,霞飞路,四马路,比如四明邨。 还有老和尚。老和尚告诉我,他也是上海人。 老和尚真的说话算话,隔三岔五地给我发来语音。他在一个语音里是这样说的:孩子!你好吗?我继续说我的故事。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名热血青年,关心国家前途人类命运的那种。那是我俗世的年代。我对中国从深深的苦难里走出来有着深深的感触,虽然我不喜欢现在许多国人过度的自豪感,那种飘飘然的自我感觉。为什么要当狼呢?当我们的人类不好吗?可是我理解这种自豪感,因为它来得太不容易了。今天,我就给你念念我年轻时写的一首这样的诗。你知道孙中山的。是孙先生带领国人,经过许多失败和磨难,最终推翻了满清王朝,走向了共和。我这首诗就叫《孙中山》: 教堂的钟声响了\/全世界的音乐一齐熄灭\/鸟语蝉鸣贝多芬德沃夏克全都熄灭了\/巴赫的管风琴也窒息了随着\/教堂的暗光流动浮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的海洋\/阿q的辫子李鸿章的帽羚甲五海战\/的火光小凤仙俏丽的脸都在\/黑压压的下面浮动而他\/在海上漂着漂着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又沉下去了又浮起来了浮起了\/一大堆脸一大堆黄黄的牙齿黄黄的\/皮肤一大堆麻木悲哀凝固的血\/一大堆傻笑奉承茫然的哭\/一大堆没有表情没有感情的面具\/在海上沉在海上浮而他\/浮起来了在遥远的地平线\/升起了一面白灿灿的帆\/和鸟语蝉鸣贝多芬德沃夏克和巴赫\/和飒飒的树声树下爱情的曼多林\/和教堂的钟声和管风琴\/和血与火和彩色和光辉和没有麻木与没有悲哀 这回老和尚居然没有在念完诗就结束他的留言,他还说了下去,说他自己了: 我跟孙中山还做过邻居呢,在上海,当然是他在那里住过几十年之后的事。我出生和长大的房子坐落在思南路香山路口。你在上海,应该去那里看看。有人说思南路是上海最美的马路。我举禅杖赞成。 在香山路上,从思南路到复兴公园这段路很短,一共只有两幢房子。孙中山的故居在里面,靠近复兴公园的地方。我家的房子在思南路香山路口。我家在那幢房子的三楼。我爸爸是个诗人,不过名气比顾城的爸爸更要小得多,几乎听不到名字,几乎没有人还记得。所以就不具体说了。 是的,我的童年是幸福的,我记得那墙上爬满了青藤,青藤上有壁虎出没,就象我那首《童年》诗里写的。我记得我家的阳台特别大。但后来,我再次到那里,从马路上看过去,那阳台并不太大。可能童年能够放大一切,因为童年的人长得很小,就象法国小说里小人国的小人,看着什么都大得很。我记得阳台特别大,还有一个原因。一次,不知我犯了什么事,爸爸把我关到了阳台上去。我哭着,我小时候特别爱哭,我哭着,哭了好久,哭得天都黑下来了。那应该是天正好黑下来的时候,可我的印象里就是被我哭黑了的。这时候,阳台变得更大了,风吹着周围几棵大树,可怕极了。在我幼小的心里。 后来,在我当二灯和尚之前,我到上海,走了进去。两幢房子已经合并成了一幢,中间无缝衔接,全体成了孙中山故居。我走了进去,沿楼梯上行,一位中年人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我说我想到三楼去看一眼,一眼就行,他说不行,这里是不开放的。我说,我在这里住过,我就是在这里三楼出生的,他说,在这里住过的人多了,政治局委员都有住过的。政治局委员?来头可真是不小。我爸爸顶多也就是一个无名诗人。我顶多也就是一个未来的和尚。我说的是那时候。 那次,我没能走到楼上去,去验证那个阳台到底有多大,当时已经长大乃至正在往老里长的我站在那里会有什么印象。我童年的印象不多,这几乎就是我全部的童年印象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老和尚五音特全抑扬到位的朗诵,听了他的童年故事,我居然哭了。老和尚写的那个故事发生的年代,甚至在近代之前了,或者说是近代的开始。我们中国人把代划得很清楚,但有时候反而模糊。这一百多年,按理说应该分成近代,现代和当代,可是现在谁也说不清楚隔离带在哪里了。而且这些每年都在推移。即使是老和尚童年的时候,也几乎属于近代了。关于孙中山和他那个时代,我读过一些相关的文章,中小学历史书里也有说到,可是我没有那样的激动过。或许因为我现在在上海了,或许这里比云南的大山距离那时候的历史更近,更或许,因为我的身份正在我不知不觉中丰富起来,我好象生活在那个年代或紧接着的那个年代了。我好象也能切身地感受到老和尚的童年。这好象又是一件奇怪的事。奇怪。对的,还是这个关键词。 从哭的角度说,我也象是换了一个人。以前我几乎是不哭的,从记事起,我就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哭过。也许在县城,当我被小鱼拉黑了之后那是第一次,疫情发生后爸爸抱着我奔波时那是第二次。上海人说,过一过二不过三。可是我早就过了三次了。我听了老和尚的语音留言会哭,我想起小鱼会哭。我又提到或者说又想到小鱼了。总不能想都不让我想?她在昆明还是在县城呢?她一定在打听我的消息。她一定还是在不停地孜孜不倦地给我写信,寄给我爸爸。小鱼。我的小鱼。这个让我想起来心尖会颤的小鱼。 算了,我还是交棒,交语言的接力棒,俗称话筒权,现在叫麦权。这回交给大哥。好吗?钟,转。转起来。去大哥那里。 第57章 硖石香巢 192x年,我一(徐志摩) 好的。我接着说那年的事。 离京南下,告别熙熙攘攘,住在家乡硖石,隐居着书。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这也是小曼同意的。小曼说:有你就行。哪里有你都行。 正好硖石的新楼建好了。在上海没待几天,我们就继续南下。 新楼好大好高好气派,有人说这是一栋中西合璧的小洋楼。其实它比一般的洋楼大得多,说它是城堡还差不多。还真有点象。其次,除了楼前的花园有点洋气,整栋楼是个楼房,除了这两点,其它整个就是中式的,何洋之有(我的中式的父亲大人又见过几多洋楼?这是我心里的悄悄话,连跟小曼跟眉也没有说过)。二门(大门是花园的门)里面是一个狭长的天井,两边和对面是木门板木框窗,两个楼层都围了一圈木质雕栏的廊道。感觉就是木头做的一幢房子。抬起头来看到的是长方形的天空,就象是把一棵大树上面锯掉,里面挖空,四面雕刻出整齐的花纹,再抹上桐油做成了一个框子,上面长方形地开着个大洞,然后把天空放在里面,让天空成了一张变来变去的照片。 我们的汽车开到花园前,就看到了城堡门前的紧急集合景象,有男的,更多是女的,年纪轻一点的大一些的都有,穿着颜色一样的围裙,迈着全体都迈不开的小脚,向二门前集中。然后,花园里,我们从汽车上下来后,在一个中年男子(应该是管家)的指挥下,这些人分成了东西两列。他们不象后来的人那样假洋鬼子式地喊“欢迎光临”或者“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而是中式地很不整齐地喊着少爷少奶奶好。 小曼整个过程里只说了一句:这么多人!我感觉得到她西式地挽着我的胳膊的那条胳膊的颤抖,这不是紧张的颤抖,否则就不是小曼了,那毕竟也是出自大人家的小曼,这是一种激动或者激荡,一种我是少奶奶那样的心的激荡。 这一片起伏不齐的少爷少奶奶喊声随后就化成了分分合合的少爷和少奶奶,在那些天里,在那长方形天井里楼上楼下,她们远远地或者来煞不及地刹住小脚,弯腰鞠躬地此起彼伏地喊着。从早到晚,几乎没有间歇。小曼的评语是:烦死了。 父亲和母亲则坐在正堂里,默默地看着我们。我们便按中式规矩双双下跪,跪了不算,还要拜。半天后,父亲才肃然地发话了,起来。管家递上了茶盘,小曼懂了,就分别给父亲和母亲敬茶。父亲又肃然地说:坐(用皇家的话说叫赐座)。坐了半天,没几句话可说。父亲再次肃然地说:下去(用皇家的话说叫跪安)。回到我们的房间里后,小曼的评语是:吓死人了。 我警告过眉和小曼和小龙(这是我对眉的另一个称呼):别开口闭口地死啊死的,说点别的。眉说:我不是诗人,我不是你的徽徽,我只会说这么多话,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小曼说:也不对,你死了我也会活着,活得好好的。小龙说:甚至更好。我心里说,话可真的不是可以随便说的。老天爷那里可开不得这样的玩笑。后来不就真的应验了吗?可是我知道,我死了,她活得并不好,那话只应验了一半,也许是老天爷对她的测验。她后来甚至就是活在了我死的阴影里的。而且很久很久。但这是后话了。 我和小曼住在东楼。父母亲住在西楼。阿欢仍然住在父母亲也就是他的祖父母那一边,但每天早晨都过来给我们请安,就象我们每天早晨要给阿欢的祖父母请安那样。阿欢是我的儿子。他管小曼叫姨。我偶而也问他两句功课的事情,但其实我只是随口问问。 父亲找我谈话,说要小曼管钱庄。我跟小曼说,父亲要你管钱庄。小曼说:不行不行,这我怎么行啊,要我死啊,会被我管死掉的。父亲听了,摇摇头,他说,那让她把家管起来。我跟小曼说了。小曼说:不行不行,我管不好的,要我死啊。这回父亲听了我的转达,连头也没有摇。半天后说:你走。 从此父亲就没有再跟小曼说过一句话。一家人坐着吃饭的时候,父亲不说话,别人就只夹菜吃,除了吃,谁也不开口。小曼不在的时候,父亲才会跟我说几句话,可也一句都不提小曼。我知道,小曼跟我的父母之间隔着我,隔着阿欢,隔着幼仪,还隔着很多人很多物事。而且越隔越远。 我问小曼,那你想干什么呢?眉问我:你说呢?我说:还是画画。小龙说:还有写字,写小楷。 我便托人从北京荣宝斋买了最好的狼毫笔寄来。 我称这幢徐氏楼为“香巢”。小曼说:倒真是的,充满了桐油和油漆的香味。我说:这幢楼象不象一个城堡?小曼说:我看倒是象一个监狱。 小曼在我写作或者看书的时候,还真的在那里认真地写她的小楷。她的字和她的画一样,透着一种门外的味道,或者说有着一种对铁窗外的向往,一种非常清秀的向往。每当我从书上抬起头来,我总是感觉在欣赏一幅画,一幅清秀的充满向往的画。她在画里的留白真的能留出那种憧憬来。这种时候,我心里充满了香味,香巢的香。 小曼最高兴的时候是拿着饱蘸浓墨的狼毫笔追赶我,把我追到回廊里,追出一片少爷少奶奶的急煞不及的女子声音来,然后追到我不得不说:好的,我们放风去。她就抱住了我,在从叫喊少爷少奶奶之后抬起头来的那许多张打开嘴合不起来的女子面孔的面前抱住我,抱着我就亲。有一次我看到了对面刚走出门来的父亲的摇头。 我们的村子充满了江南的味道,有小河,小桥,有池塘,有小鸟。我们总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村外的山上。那是北海公园的金秋十月之后的日子,所以江南的山上也已经是遍地落叶了。小曼在这时候又从少奶奶变回成少女了,她总是一跳一跳的,有时候,稳稳地走着的她,忽然就会跳起来,借口是一只松鼠,或者一只小鸟。所以,我们走在山道上的时候,我经常就象一个翘脚(上海话或者海宁话:瘸子),因为她一跳一跳的,忽然就起跳的,就把她的细胳膊挽着的我的粗一点胳膊往上拽着,一下一下,忽然一下,于是就形成了我的一翘一翘,或者忽然就翘。可是我的心也是开着的,也就是说,我也是开心的,非常的开心的。 我们有时候也到亲戚家里去。比如离我家不远的姑妈的家。我很喜欢那个活泼却又知书达礼(达不达礼另说,知书是一定的)的小表弟,那时他还不到十岁,他跟着姑父(那是自然)姓查,他就是后来不姓自己的姓改叫金庸的武打小说大师。他家的门牌上写着“赫山房”,摆明了也是我们海宁的望族。 第58章 假若我是一朵雪花 192x年,我一(徐志摩) 这个小表弟显然也喜欢我,但不光是喜欢,显然还有点别的什么。我们进了他家的院子,他就跟在后面,看看我,再看看小曼。我很多年后回忆时,想起后世那个叫顾城的一首诗,稍微改一下就是说我的小表弟了:他看我很远,他看她很近。 有一次,小表弟在我们旁边忽然掉起文来:有室之人,有夫之妇,侈谈爱情。我和眉都愣住了。这不分明是我的老师梁启超在北海公园里说的话吗?小表弟说完就跑。我担心地看了看眉。眉在愣过之后,却笑了起来,而且笑得直不起腰来。还记得眉是怎么笑的吗?没错,就是啾啾啾叽叽,象那种婉转的鸟叫。然后她对躲在柱子后面的小表弟招招手:来,姐姐给你吃糖。这回轮到小表弟愣在那里了。然后他真的走了过来。毕竟是小孩子,在危险面前也不知道有危险。眉拉住他,问他:想吃糖?小表弟点头。眉说:给你吃一个。就弯下腰去,吻了小表弟,吻的是他的额头,眉说,再来一个,吻的是脸颊,而且是两边,上边一个,两边各一个。小表弟愣是被吻愣了。然后眉就一路扶着腰一路笑着,啾啾啾叽叽,啾啾啾叽叽,跟我走进姑妈的屋里去。我回头看到小表弟的脸红了起来,在我的目光下越来越红。我想,完了,初吻权被夺,这是这个小朋友一辈子的记忆了。 果然,小表弟在很多年后把我写到了他着名的小说里去,我成了他笔下四大恶人里面的云中鹤(我用过这个笔名),一个好色的恶人,而且是大恶人。他在他的武打小说里把爱情写得那么生动,把那些小美人写得那么美,我想,那必是有他得到的人生第一吻的功劳。天下美女之最里的一位的吻。一定有这个因素的。 那时,其实从北京开始,从跟小曼在一起走在北京街上或者公园里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写日记。在进入了硖石香巢之后,我就更是不间断地写着。这些成了后来《爱眉小札》的来源。我就录几段在此。 如果说我想跟你睡觉。这是阿q。但果说我想跟你一起起床。这就是徐志摩了。 今天早上的时刻,过得甜极了。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却一切,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了,因为我什么都有了。 与你在一起没有第三人时,我最乐。坐着谈也好,走着道也好,上街买东西也好。眉,你真玲珑,你真活泼,你真象一条小龙。 我的胸膛并不大,决计装不下整个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够深,常常有露底的忧愁。眉,只有你能给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甜的高贵的爱里,我享受无上的心与灵的平安。 后来有人写《爱眉小札》读后感,感叹地说:这些小札里面一个字也没有写到起床,可是起床后那种爱随时随地都在,化都化不开。 然后,我们听到了炮声,接着就想起了“作鸟兽散”的古语。我们家门前村外道上刹那间就热闹了起来。有钱的人坐马车,更有钱的人坐汽车,汽车超越着马车,浩浩荡荡,由南而来,往北而去。管家从外面回来说:要打仗了,孙传芳带着兵打过来了,杭州人都往上海跑。 一个炮弹甚至直接在村子里的池塘里炸开了,水花溅得老高,落了我们一头一脸一身。我们那天正好在放风,正好走到池塘边。 眉的脸都吓白了。 我跟父亲说,我们商量好了,我们到上海去。父亲说,我们也商量好了,我们带着阿欢去北京。母亲说:幼仪从德国读书回来了,在那里。父亲说:正好也让她们母子聚在一起。 于是,我们家也作鸟兽散了,佣人留的留,走的走,其实留下的没几位。 我们一起去的上海,在上海跟父母分的手。 我和我的眉住进了后来名闻天下的四明邨。地址是福照路613号,但属于四明邨,是范围甚广的这个新式石库门住宅区沿街那一排里的一栋。该村之闻名天下,有其他不少名人的原因,但其中最吸引游客的应该是那一对璧人,当然就是徐志摩和陆小曼那一对了。因为这一对最有故事。 最着名的故事就是雪花的故事,也就是我在我的诗《雪花的快乐》里写下的故事。 我们的新居才真正是洋气的,因为那时候以及后来,中国最洋气的地方就是上海。 这是最新的一种新式石库门房子,还不如新式里弄房子。新式里弄房子就是后来的人说的双拼别墅或者联排别墅。石库门房子是被视为典型的上海本土房子的,其实并不那么本土,但在上海很多,也住过很多名人,所以被视为典型。石库门房子分成老式和新式两种,新式的就相当洋气了,而我们住的又是新式里面最新的那种,有说是最后一代的,已经相当接近于新式里弄房子了。 我们的房子有三层楼,所以比硖石香巢更高,很宽敞,明亮,所有设施都是当时最现代的。我在那里住到去世,小曼在我之后仍然住下去,住到她很久以后去世。 我们到达四明邨的时候,雪花已经在飘着了。然后就越飘越大。小曼说:这才是香巢。她很兴奋。我说:你高兴就好。我知道,她的高兴,原因之一是离开了父亲的鹰眼,之二是来到了她出生之地上海,她说这是世界上她最喜欢的城市,之三才是她真的喜欢这个住处。 那时这房子还是新的,房东还做了一番手脚,让房子里从上到下都有一种香味。有意思的是,这种香味还就散不了了,至少到我最后一次离开那里时仍然在淡淡地香着。 我们也香着了。上海管亲吻叫“香子布“(翻译成国语是:香嘴巴)。我们互相香着的不光是子布。当然还有身体的其它部件。毕竟我们是正规结婚了的,这些那些都是官方允许的。 我们香着吃饭,香着起床。就象徐志摩在段子里说的:我想跟你一起起床。然后我们就一起起床了。我跟我的眉我的小龙。 起床后,天还是白的,窗子外面全是白的。雪下了一夜了,还在那里没完没了地飘着。看着窗外那雪,那落在玻璃窗上化开来的花,我便写下了我着名的新婚诗,给小曼的,《雪花的快乐》: 假若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不去那冷寞的幽谷,\/不去那凄清的山麓,\/也不上荒街去惆怅\/——飞扬,飞扬,飞扬,\/——你看,我有我的方向!\/\/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飞扬,飞扬,飞扬,\/——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小曼对这首诗爱不释手,以致她用秀丽的小楷写出来,装进一个镜框,挂在了我们香香的卧室的墙上。 消溶,消溶。我消溶了,消溶在她的衣襟上。我醉了。我就说到这儿?小弟,我的小虾米小弟,接招。 第59章 在上海按摩院里当0号 202x年,我五(小虾米) 我接,我接,我接着讲我的事情。 按摩房里的人气那是没得说的了,一大半的人气是冲着我来的,但其他同事的活也顺带着旺盛起来。有些人不知道要预约的,闻我的名而来,得知要排到我的手下得是猴年马月,便也只能让其他技师做脚做身体了。 老板娘的声音快乐得很。女同事们说,自从我来了之后,老板娘就快乐得很,而且越来越快乐。生意好了嘛,3号说。是因为小虾米帅,32号说。3号是当着我的面说的。32号是以为我听不到的时候说的。以为我听不到的时候,跟我隔着好几个房间,而且是关着门说的。她们不知道我的听力有那么好。说实在的,这房子里,我想听哪个角落里的声音就能听到哪个角落里的声音。可是我不去听,我努力不去听。我知道那是隐私。同时有那么多人在说话,还有什么喊声,或者笑声,有时候还有哭声,我也听不过来呀。这不仅仅是听的问题,还需要从许多声音里去摘出来,就象农民每天从西红柿枝上把红了的熟了的那些西红柿摘下来那样。 只是,如果有人说到我的名字,就会象有一个报警器响起来,对我的耳朵有一种震动感,相当于网络上的所谓关键词效应。这时候,我会稍稍地去听一下。 这里除了我和老王,其他技师都是女的,从十几岁到四十多岁都有。客人和她们自己都称她们是女孩子。女人到很大了还会被称为女孩子,在外面则被经常性地不分年龄地被称为美女。 老王不管按摩,他是专业修脚的。她们都有名字,到了按摩房里就没有名字了,至少在客人面前是没有的。跟监狱里的犯人一样(不好意思,这个比喻有点不当),按摩房里的技师都有编号,我原来是35号,后来老板娘把我改成了0号。 老板娘的管理是人性化的,但首先是效益化。我的提成从10一路涨到了40,基本工资也涨了又涨。尽管如此,我仍然是供不应求,紧俏到了极点。老板娘想出了一套办法,她还真够聪明能干的。我的按摩推拿时间每十分钟作为一个单位,每个单位收费两百,无论是做脚还是做身体。也就是说,如果有人要我做一个小时,收费是1200元。这在上海这样的高消费城市,也是天价了。可每天都有人要我做一个半小时,甚至两个小时。老板娘后来把这个超级大师小瞎子价进一步涨到了每十分钟三百,却丝毫不能降低我的工作量。那些客人还给我小费,大多数客人都给,给得还真不少。有钱的人还就是多,而且好象还越来越多,好象所有有钱人都在往上海涌来,上海也有很多人不断地富起来。许多是一下子富起来的。 按摩推拿是我被讯问和听故事的时间。几乎每一个人,至少在第一次来的时候,都要问我眼睛是怎么瞎掉的。于是我就跟他们讲我的标准版的而且越来越标准版的故事,从前有个云南,云南有座大山,那里有个小虾米,小虾米读了高中,小虾米进了大学,小虾米发了烧,小虾米眼睛瞎了。简单版就是:小虾病了,变小瞎了,我的故事讲完了。然后他们就说,真可惜,太可惜了。有的女士还会唏嘘一阵子,说:这么好看的小伙子。或者说:这么好的前程。有的女士还会摸摸我的头。摸我头的几乎都是女士,年龄大一些的女士几乎都摸过我的头。男士有时候会拍拍我的肩。顺便说一下,我早已没有了小和尚的样子,我的头发长得比韭菜还快,估计摸上去也比较舒适了。 至于听的故事,什么都有,说话的人都很谦虚。 有的说,我们家是穷人,后来拆迁了,一套房子变成了五套。有什么用呢?房子又不能吃。可惜你眼睛不好,否则我把我女儿嫁给你。 有的说,男人都跟苍蝇一样,成天地围着你转。哪天不转了,就说你的胸脯是假冒伪劣的。你摸摸看,是不是有假包换? 有的说,还是没有女人好。三个女人,住在三栋房子里,这日子过得就象赶场子,又象打游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还要悄悄的,打枪的不要,打枪可以,有声音的不要,要自带消声器。不好弄,谁也不能得罪。当男人真惨哪,尤其是当有钱的男人,更尤其是当一个有钱的帅男人。还是象小朋友你这样,谁也看不到最好了。 反正客人们把我当瞎子看,他们在我的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谦虚也好,骄傲也好,跟我都没有关系。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要把我放到故事里面去说。首先,虽然我是瞎的,但哪怕你女儿是天仙下凡,我心里始终是有人的,人家心里也装着我。第二,业务以外的摸是我坚决拒绝永远拒绝的,我只为了人类的健康去摸。第三,以为自己是谁啊,还看不见最好。也许正是因为看得太多了,才成了真正的瞎子,比我还瞎。 用老话说,我的钱包鼓了起来。可是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用?一个瞎子拿着一把一把的钱能干什么? 我这可不是低调炫耀,还真是这样的。即使哪天我有足够的钱去买大房子,楼上楼下,露台花园,我还是睁着看不见东西的眼睛走来走去,这跟走在马路上公园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还是喜欢走出去,到处地走,徒步走得很远,越来越远。我很早就起床了,然后就走出去,越来越多地是一个人走。听着声音,包括回音,闻着味道,包括花草树木路面墙面汽车行人,所有东西都有味道,也都有声音,这些味道和声音慢慢地就在我的脑子里编织出了一个上海声气地图。 老和尚的旧居思南路我当然去过了。从按摩房往西,过两三条马路,沿复兴中路继续走,向右拐进思南路,没多远就到了那里。从弄堂的味道到绿色和绿色里大房子的味道,我总觉得特别亲切,总觉得有许多名人在我身边,跟我一起走着,或者说着对不起或者借光或者骚累或者怕冻从我面前过去或迎面走来擦肩而过。 第60章 筛出一条雪白纤细的腿 202x年,我五(小虾米) 老和尚旧居成了我常去的地方,就象是我找到的一个集合地点,到那里再考虑跟谁一起走以及走到哪里去。 从老和尚旧居向北走,不远处就是那人声鼎沸的淮海路。沿着此路西行,会渐渐地走出熙熙攘攘,有一种类似于从红烧走向清蒸的感觉。我耳边不时会响起老和尚在微信语音里给我发来的他在年轻的时候在上海写的诗,其中有一首就叫《淮海路印象》: 昨天与今天叠印天空疏疏排着嫩绿的铅字\/霓虹灯已化为海底苍白的珊瑚\/一堆鲜红的嘴唇的浪花飞溅开来\/消散下去在奶油中浸泡得雪白\/口纸轻轻一抹飘起就把一道美丽的微笑\/在街角挂一个世纪\/玻璃门颤抖地徒然地搜寻古老的瞬息\/把一线线迷蒙的阳光筛到树上去含蓄\/刚刚筛出一条雪白的纤细的腿\/下一条却再也捕捉不到听得见高跟的\/木鱼声被旅游鞋的皮鼓压下去\/全隐隐在海浪的轰鸣中\/敲着想要走出寺院的旋律 “铅字”我知道,那是中国四大发明之一印刷术里的东西,现在多已被电脑排版替代了。这两个字却明确地告诉了我,老和尚写的是很久以前的事,很久以前的上海淮海路。让我特别感兴趣的是那高跟鞋敲出的木鱼声。我用微信音频问老和尚,彼木鱼跟现在的他敲着的此木鱼区别在哪里,他又是怎么从那欲望的木鱼里走出来走到禅机的木鱼里去的。老和尚回答我说:别急,以后会告诉你的。且听师父慢慢道来。 从老和尚旧居向南走,过两条马路,拐个弯再走一段路,便是那我在很远的地方已经闻到了并吸引着我一路用鼻子分辨着定向着跟踪追击着的一种香味。那是葱油饼的香味。在距离一百米内时,我还能闻出那脆劲来。真的。 这里总是有很多人,耐心地排着队。有人告诉我,这里卖的是最网红的葱油饼。做葱油饼的是一个永远直不起腰来的老人。据说是当年下乡的知青,下乡把他的腰毁了,他站不直了,可是他的葱油饼却站起来了,名气大得很呢。那天我排了两个小时的队,终于在按摩房开门前赶了回去。我一路快步地走着,一路啃着喷香崩脆的葱油饼,一路听着惊讶的呼喊(他是瞎子吗?怎么走得这么快,好象看得见的。不会?),一路想着葱油饼的故事。驼背能站起来,不是跟瞎子能看见是一个道理吗?站起来的可能不是驼背,看得见的可能不是瞎子,而是他们的一种力量,或者意志。一个做饼,一个做脚,也许都是一些人眼里低贱的行业。可是分别地都做出了一点名堂来。也许还不止一点。 那天,我特别地兴奋。连老板娘晚上被我按着脚心的穴位时也说:你今天是怎么啦?脸在放射着,手也象在放射什么。老板娘的感觉经常很特别,用的词也很特别,有时候我觉得她能特别到点子上去。 其实那天,终于排到我的时候,我跟煎饼大爷是有过交流的。短暂的。我说:大爷,你的腰。大爷说:我的腰怎么啦?就是这样啊。我说:哪天我试着给你按按。大爷忽然兴奋起来:你就是那个小瞎子?对不起,我忘记你的大名了。我说:对,我就是那个小瞎子。我知道,不是忘记,网上根本不会说我的大名是什么,一开始说过,后来所有的报导都说“小瞎子”。我根本就不会在乎了。 自媒体时代就是疯狂。当天按摩房的8号技师小姐姐就告诉我,我跟驼背煎饼大爷的交流火了。出了一个视频报导,叫“天才小瞎子跟天才老驼背达成以医换饼协议”。这是哪跟哪呢。 后来我真的到煎饼大爷那里去给他按过。那是一天的一大早。我说:大爷你的背驼的时间太久了。他说:舒服多了。谢谢谢谢!我遇上圣手了。 后来我又到大爷那里去过几次,每次都带回一大袋的葱油饼。把小姐妹们高兴坏了。有一天,14号小姐姐对我说:又有报导了。说阿尼斗煎饼站直了。我说:夸张了,自媒体尤其喜欢夸张。可是我心里是高兴的。因为煎饼大爷的腰确实好多了,挺起来不少了。 我跟煎饼大爷投缘,除了他的煎饼有故事,还有他的煎饼有名字,他的葱油饼的网红大名是“阿尼斗煎饼”,上海话阿尼斗翻译成普通话就是老二或者阿二的意思。我跟大爷说过,我也是二,2002年生的,小伙伴们以前喜欢叫我千年老二,我们家乡还有个二,是一个老和尚,我们叫他二灯大师。大爷说:巧了,我跟你们那里的老和尚都来自金庸小说,我是阿大阿二阿三里面中间那个,他是一灯后面的那个。我们就笑得很开心。 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了我无意识中其实一直在找的一种味道。我兴奋起来,我觉得我找到了。我觉得找到的时候,才发现我成天地在老和尚旧居往西那一大片梧桐林荫道里转来转去,就是因为这么一个寻找,至少是动力之一,原因之一。我问迎面走来的行人:小妹妹,能告诉我吗?这是亨利路吗?那小妹妹(我当然是从脚步声里和气味里得出这个判断或者结论的)清脆地回答我:不是的,这是新乐路。我说:小妹妹,这里面是永利村吗?小妹妹说:不是的,牌子上写的是100弄,新乐路100弄。 可是我知道,这里就是永利村。我从回音里听到,我也从淡淡的那种气味里闻到了的。我知道,我,或者说我的二哥戴望舒在这里住过,一起住的当然还有二嫂穆丽娟和他们的女儿朵朵。我还想起来了,以我的名义,或者说以二哥的心想起来的。这里出没的有不少明星美人。我感觉到二哥沉不住气了。他在往我的喉咙口挤呢。行,二哥,你自己说几句。 -- 谢谢小弟。我真的有点憋不住了。我说两句。就两句。这里就是永利村,是我住过的地方,当然不光是我,还有丽娟,朵朵,还有我的《新诗》杂志。 永利村当时还有个别名,叫“影人村”。那时,第一代女星张织云住在8号,明星影片公司的高氏伉俪高占非和高倩苹住在16号,艳绝一代的胡蝶住在最后面一栋楼里,好象是29号。胡蝶你应该知道,另外几位可能有些陌生?其实高占非和高倩苹虽然都姓高,却只是偶然地都姓高,五百年前是否是一家不知道,可五百年后却不是亲兄妹,不是乱伦。别想岔了。 当时,胡蝶的艳名无人不知。 丽娟批判过我看胡蝶的眼神。我们在弄堂里相遇有过好几次,我说的是我们跟胡蝶。实际上我单独遇见她的时候更多一些,偶尔有那么两三次是集体相遇。集体相遇时,丽娟说:你注意点你的眼睛,收敛一点好不好?其实我在丽娟身边时还是收敛的,并没有拿眼睛盯着人家看,是看一眼就转到朵朵那里或者丽娟那里那种。丽娟说我的眼神,还不如说胡蝶的眼神。我们集体相遇时,胡蝶看我的眼睛会有一种迷人的或者说象是被迷的光放出来,而且偏偏就是对着我的麻脸。她不对朵朵的叫声(是胡蝶哎)作出反应,却对我放光。其实我跟她单独相遇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是没有神也没有光的。只有一次,就是她的油纸伞被大风吹得飞出了她的手的时候,是我追着这把伞把它追到手再递到美人手里的。那次她的眼睛放了光,一种柔和的光,她说了一句什么。当时风雨很大,过后我才想起,她好象说的是“雨巷”。对的,是“雨巷”。哈,哈。美人居然知道我是戴望舒,她居然对我说“雨巷”。这件事确实在之后一段时间里在我眼前浮现过几次,尤其在村子里又飘起雨来的时候。可我也只是想想而已。 胡蝶当着我们三人集体从她的眼睛里放出光来,这种事情真的是说不清楚。也不知道这位大美人是故意地想制造矛盾呢,还是我身边有了美的对比时,要出一个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她是我更吸引你还是她更吸引你这样的即兴临场考题。我相信是后者。好象是时英在他的一篇心理分析小说里描绘过的这么一种心理。这应该是一种普遍的心理现象。 那次,在《新诗》社,也就是在我家里,当我的狐朋狗友说(好象是徐迟老弟说的)丽娟跟胡蝶在外貌上有一拼时,我说:算了,要说绛年跟胡蝶有一拼还差不多,丽娟差得有点远了。这时我看见路易士眼睛眯一下张一下再眯一下,还没来得及去理解,便看见丽娟正好走进来。我看到了,丽娟脸上落满了霜,我感觉到我的心里刷地一下子就结了冰。真的有刷地一下之感。我当时没觉得怎么样,我经常当着丽娟表扬绛年的,说了也就说了,结冰又怎么了呢?后来,包括现在,我的心里才返出冰的那种冷极了的刺痛感来。真的。 虾米小弟,谢谢你带我故地重游。那种被美人围着困着的感觉真好。虽然我知道,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被围着困着的其实只是我自己的一点感想,当不得真的。 不多打扰了。就插这么几句话。不好意思,超过两句了。 第61章 我心疼的格格,疼我的格格 202x年,我五(小虾米) 二哥表态结束了。我不跟他计较两句还是两百句的事情,还是继续说我在上海度过的平凡的日子。 由二哥的胡蝶遭遇记到我的老板娘遭遇记,那好象是一步之遥的事情。胡蝶和老板娘本来并没有什么关系或者联系,一个是生活在几乎一百年前的美人,我见过网络上的照片的。一个是生活在那一百年之后的也许美的人。我不知道,因为我看不到,但我感觉老板娘或者格格是美的,而且在我心里变得越来越美,一天美过一天。尤其是在我想小鱼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想小鱼的时候想到老板娘。也许是因为老板娘让我想起的,也许我要想小鱼却又有点不喜欢完全空的想。有些早晨,我在她刚刚离开我的唇的气味里醒来。我慢慢地觉得小鱼的嘴好象也是这种味道,我说的是口红的味道和脸上那种香。其实我知道小鱼几乎是不化妆的。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就不那么确定了。很混乱的。有时人的感觉就是混乱的,尤其在一种味道每天都闻到,而另一种味道很久闻不到了而且越来越久闻不到了的情况下。 格格(我越来越习惯于这样称呼老板娘了)开始跟我讲她的故事。她说,她一开始是跟着男朋友到上海来的,从京城首都过来。说好了是到上海结婚生活的,可是上海这个世界太花花了,没多久这个男朋友就失踪了,把她所有的积蓄也卷走了。她在痛苦中,走到这个按摩房,她来过这里,曾经跟这个男朋友一起来的。当时,她是尊贵的客人,做完脚做身体,做完身体她跟老板聊了起来。当时的老板是男的。这回来,她就在这个按摩房学按摩,留了下来,当上了技师,同时当上了男老板的女朋友。这个男朋友一样地对她海誓山盟,说明年就娶她。然后,这个明年的“未婚夫”的妻子吵上门来,还乱砸东西。明年的未婚夫的已婚妻子走后,她也跟他大吵了一场,说要告他重婚罪。明年的未婚夫提出把这个店让给她,不收转让金。然后她就从假老板娘成了真老板。 格格老板娘跟我说这些的时候,都是在我的房间里。那时,她的店不断扩大,从原来只有一楼,变成了二楼也全部是按摩室了,三楼原来是员工们住的,她请所有员工都搬出去住,给了每个人一笔搬迁费。留下的只有我,还有三楼另一头的一间。她让别人搬出去,她自己却搬进来了。说是便于管理。 其实她管理的就是我一个人。我是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者在天刚亮起来的时候。她仍然每天夜里关店门后让我做她的脚,后来还要我做她的身体。 她是循序渐进的。每天进一步。可以说,她是一寸寸地往我的身体上爬,蚕食着我。讲着讲着她的嘴巴就到了我耳朵边,再到了鼻子边,眼睛边,嘴唇边,再说着说着就碰到了我的耳朵,鼻子,眼睛,嘴唇。她跟我讲她的故事的时候,总会不失时机地做出一个相应的动作来,就好象是因为我看不见她的表情,所以她要拿身体来做表情。比如她说,那些男人,我说的是我的几个所谓的男朋友,一开始的时候,他们简直就是生扑。恨不得吃掉我。说这话的时候,她就扑到了我的身上。然后她说对不起,却不改变或纠正她的动作。比如,当她说,翻起脸来,他们什么都不管不顾,哪怕你刚跟他们上过床,这些男人狠得要命,不当你是人。她边咬牙切齿地说着“狠得要命”,边咬牙切齿地捏了我一把,捏得我叫起来。然后她又说对不起。可是要我用手去推,她的手才肯放开。 说实在的,我真的被她燃烧了起来。我毕竟是个小鲜肉级别的小伙子,也就是说,还处于受不了刺激的时间段。她任何进一步的举动和要求都被我拒绝和推开了。她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是瞎子啊。她说:瞎子怎么了?比有眼无珠好。但她还是被我推开了。我的结束语总是:老板娘,格格,回去,我悃了,明天还要干活呢。有人趴在身上我睡不着的。每天都要我说到第四或者第五遍,这个老板娘格格才终于慢慢地爬起来,走出门去。 可是,每次她走出门去后,我就感觉自己烧起来了,好大的火焰,从身体里面烧出来。我甚至在想着格格了。我甚至写下了一首题目就叫《格格》的诗。我已经学会把自己写的诗念出来,录在手机语音里了。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有一个格格\/鼻子两边长着两个小圆格格\/她格格地笑\/说话声也是格格的\/她本来可以当个格格\/可是我一开始没看出她是格格\/幸亏她没有当上格格\/要不然怎会成为我的格格\/当她脸上合上了那两个小圆格格\/她身上没有了那些格格\/尊贵和温柔,天上和人间交融\/她才成了我心中的格格\/她才成了我心疼的格格\/她才成了疼我的格格\/我真琢磨不透\/我怎么会遇上一个格格 这首诗后来差点引起小鱼的误会。我说差点引起,其实并没有什么误会。不用我解释小鱼也知道,我的心里没有别人,永远不会有的。 这首诗真的是写给小鱼的。我不写鱼,却写格格,自然因为小鱼是我心里的格格,也就是公主,我的公主。正好我可以借用一下眼前格格这个词。另外,如果写小鱼,我会心痛,写格格,我自己觉得可以离开一些距离。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小鱼的笑声真的就是格格的,或者咯咯的。我一直说她笑起来就变成了一只小母鸡。 当然,我知道,小鱼永远是我的不可能。我不能让小鱼还记得我,离不开我。我也不能让我自己还永远地想着小鱼。可是,我还是想小鱼。除了小鱼,我真的不会去想别的女孩子,即使是肉体上的想,也是不好的不敬的不纯洁的。尤其是肉体上的想。我想小鱼,想总是可以的?又有谁能禁止得了呢? 我每天晚上把老板娘这位格格赶走,当然还有个原因,就是我的钟,老和尚的钟。我得让它转起来啊,得让他带我去见过去的我,或者说我的哥哥们。再说了,这个钟矫情得很(阿弥陀佛),它并不是每天都转的,尽管我每天夜里都盯着它看很久。它是说来就来,说转就转,好多天不转,某一天忽然就转的。 转,我的钟。求你了! 这回它真的转了,可是这回它只转了两下逆向的,就停了下来。我说:怎么啦,钟先生?钟先生居然难得地发话了:今天你自己看着办。我说:什么叫自己看着办?怎么办?钟说:你一定好奇四哥,也就是我四是谁?我说:那当然。你以为呢?钟说:那你就打开你的手机。我说:几个意思?我四就是四哥在我的手机里?我顿了一下又说:你是说他就是老和尚,二灯大师?钟说:对了。你四哥不是我能转出来的,因为他用不着转。好象是知道我会发蒙,钟又补充道:他活在当下。 于是,我打开手机,不等我呼唤二灯大师,二灯大师的一连串语音留言就进来了。这回这一串特别的多,突突地冒个没完。 第62章 一个少女让我奔向远方 197x年,我四(二灯大师) 小霞,我还是称呼你为小霞。你问过我为什么会出家当和尚。你问过很多次。我就跟你说说我的事情。 我跟顾城同龄,比他只晚生了两个多月。我们是那一代人了。那时候有种种苦难,落实到我们每一个人头上,那就是每一个青春,每一个人最美丽的年华,整整一代人最美丽的年华。 我十五岁的时候,也奔赴了远方。我是单独去的。 我是在唐诗宋词里泡大的,被我的爸爸每天那么泡着腌着。所以我的脑子里,再远再偏的地方也是诗,而且更是诗。今天许多人说诗和远方,这就是我脑子里当年装着的东西。我想过,我要到最远最苦的地方去,那里最美。 那时候,报纸上经常报导英雄,比如我的同学李志坚,一个有着男人名字的女生,上海延安中学68届初中的,早早地去了黑龙江最北面黑河,晚上出去打水,从结满了冰的的井台上滑到了上百米深的井里,第二天早晨才被从深井里打捞出来。再比如76名青年,赴大兴安岭救火,迎着熊熊烈焰冲上去,被烧成了灰烬。他们都被称为时代的英雄,青年的榜样。至于现在是否还有人还记得他们,我想说,至少我还记得,许多我们的同龄人还记得,至少我们要尊重这些年轻生命的付出。他们是那个时代整整一代人的象征。这么说总没错? 我年轻时是最崇拜英雄的,其实我一辈子都崇拜英雄。每一个英雄的故事都能让我流泪,甚至一遍一遍地读那些报纸,好多天地流泪。 每一个这样的英雄故事都想要把我推出门推到最遥远的地方去,直到其中一个故事终于让我行动起来。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叫张勇,又是一个有着男人名字的女生,天津人。她去了内蒙古最北面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当上了一名牧羊少女,一天,忽然上涨的克鲁伦河吞没了在河边草地上吃草的羊群,为了救羊,她不向岸边跑,偏向河里奔,然后被河淹死了。我在报纸上读到,人们在河的下方距离她失踪三十公里的地方找到了她。在内蒙古的城里来的青年人从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外骑着马赶去,在那里聚集了比哪一届赛马节都多的马和骑马者,追悼活动规模空前巨大。有许多人写了诗,在那里朗诵,有许多蒙古族人讲述这位少女的事迹。报纸上报导说,张勇经历了许多磨难,终于成了一名出色的羊倌。但人们这才知道,她根本就不会游泳,却为了救羊而不顾一切。 我又一次流了很多的泪。不光是流泪,我这回真的出发了。 我没有钱。我出发时家里都不知道。我没有兄弟姐妹。奶奶在年前去世了,还是里弄委员会的汪阿姨李叔叔帮着下葬的。汪阿姨让我住在她家里,可她家里本来就小得很,还有两个比我还小好几岁的孩子。到头来,我只是在汪阿姨家吃了几顿饭,是被她生拉硬拽拉去的。晚上我还是睡在自己家里,一个几年前就一直乱着的家,妈妈稍稍整理过。 我把我的被子塞在了一个麻袋里,找到了一个爸爸出差时用过的旅行袋,往里面乱塞了一些我的衣服。翻遍了家,总算在妈妈的枕头套里找到了几块钱。我就揣进了口袋。我只找到一本只剩了后半本的《唐诗三百首》和一个只剩了前半本的《望舒诗草》。其实我那时候根本就不知道戴望舒是谁,只是在翻找的时候偶然看到这半本书,就也塞进了旅行袋。我在吃饭桌上留了个条子:爸爸妈妈:我走了,我去呼伦贝尔大草原,找张勇姐姐。 我是走出门后,又走回去,找了纸笔写下这个纸条的。放下纸笔,我转身离开后,又再次转身。这回我是把家的钥匙放在了桌上,压在那纸条上。我是带上房门走的。我走得很坚决。钥匙知道我的心。 七天后,我到了黑龙江齐齐哈尔。我终于知道了,那时候,离开了上海,所有的城市都是农村,土色土味。但更土色土味的是我。这一路上,我经历了很多惊险,甚至有三次,在查票的时候,钻到了厕所顶上的小方洞里。我走出厕所的时候,引起了一片惊呼。于是我看到,厕所外排着长长的队,至少有十来个人排着,有男的老的,女的中年的。我一昂脖子,从他们身边扬长而过。 那时的我,从上第一列火车开始,还是挺象个样子的,至少是一个看上去不会没有教养的半大男孩。偶尔列车上有座位空出来,我坐下去,迎来的还会是和善的或者好奇的一些眼光。 可是到离开齐齐哈尔登上另一列开得比之前的列车都慢的列车时,所有看着我的眼光都不一样了。我自己都感觉得到自己身上发出臭味,感觉到肚子里那种难受的摩擦。那么多天没沾水,最后一天什么都没吃。前一天晚上,在一个街角,一个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小要饭的街角,我打开被子铺在地上,我已经把自己认同到小要饭的阶层里去了。 半夜里,我周围发生了骚动。我旁边的小要饭的用他那大脚趾暴露在鞋外面的脚踢着我说,快跑,警察来抓了。我也不知道我犯了什么事,我就翻身爬了起来,跑了几步,再回过头来,看到我的被子和旅行袋分别被两个小要饭的抱着提着了。我说:放下。他们不理我,反而分开从两个不同的方向跑去。这时我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警察。我不知道我该往哪里追,我就整个地呆在那里了,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于是我变成了一个连小要饭的都不如的肮脏男孩了。 可是到了海拉尔,一个比齐齐哈尔更土的城市,我的命运却一下子就变了。 出了海拉尔车站,我在一个煎饼摊前站着,我站了很久。煎饼摊老板,那是一位穿着蒙古袍的汉子,那袍子油光闪亮,好象在证明着汉子卖煎饼的身份,这位老板温和地对我笑着,问我:小朋友,是肚子饿了吗?他的汉话有口音,但还是挺标准的。 我的侧上方一个雄壮的声音说:额谨,我来(我当时以为“额谨”是大叔的意思,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个人名,也就是说,这个汉子跟煎饼摊老板是相识的。可当时他们除了这句话,没有任何交流)。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位更雄壮的汉子,比那时的我高出差不多有两个头。也就是说,我的头顶仅及他的胸部,比他的肚子的位置高一点。 第63章 接过姐姐的牧羊鞭 197x年,我四(二灯大师) 然后,一个香喷喷的油饼到了我的面前。我从来就没发现有什么吃的东西可以这么香的。我说:谢谢您!这些天,我学会说“您”了,我几乎对谁都说您,即使从火车厕所上面的小方洞跳下来对那个被我捂住嘴的小妹妹说话时也称她为您。 这个强壮的汉子笑着说:没事的。 他的话语一点都不带口音,是标准的普通话。 那汉子问我:小弟弟,你好象不是这里人?我说:不是的。我从上海来。他说:噢,上海,我看你就象城市来的。你爸爸妈妈呢?我说:不知道,可能还在那里。那汉子蹲了下来,跟我扯平了:在哪里?你父母是当官的?我说:不是的,是写书的。我居然看到那汉子的眼眶湿了。他摸了摸我的头。半天后才继续说话:你这是要到哪里去?我说:我来找张勇姐姐。他愣住了,然后问我:哪个张勇姐姐?我说:就是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 在火车上,有一次广播里就放出了这首歌: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我知道的,是张勇姐姐写的歌词,这首歌在那些天里已经传遍了全国。我都会唱了。 这汉子问我:你找张勇姐姐干什么?我说:我要走张勇姐姐的路。我要当一个呼伦贝尔牧民。 这汉子又愣了半天。后来我发现他经常会愣住。但他接下来的语言总是很果断,可以说很有些诗意。 然后他说:跟我走。 我就跟他走了。 这条那么温柔的汉子,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们是搭着一辆送货的卡车去的,这条汉子就是跟着这辆卡车来押货的。 我和他坐在卡车装的货的顶上。货装得满满的。他只说了一句:扶着点,别掉下车去。接下来就没有再跟我说话。 我也不说话了,说了几句,没有反应,就不再说。我提过几个问题,也说了今天天气真好,可是他都没有理我。出了城,我们很快就进入了草原。五月的草原一下子就把我镇住了。那种无边无际的绿色,闪烁着一片一片的和星星点点的各种色彩的小花,在绿色中探头探脑,远处有一群羊,很大的一群羊,在绿色中波动起伏。天边是一抹淡淡的山。我唱起了那首我一路上一直在学着唱着的歌《我爱祖国的大草原》。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红旗如海绿浪无边。红太阳光辉照亮牧区,我催马儿飞向前。 那汉子忽然就无缝地衔接了进来,跟我一起唱下去:接过先辈牧羊鞭,草原人民把我指点。 一遍唱完,我好奇地看看这位身高至少有一米九的大哥。我说:大哥,您认识张姐姐?他简单地回答:认识。我问:您尊姓大名可以告诉我吗?他说:我也姓张。显然的,这位大哥惜字如金,多一个字好象是浪费。于是我又沉默了。让我沉默的更是那草原的寂静。这中间我只叫过一声:老鹰!是的,一只老鹰冲到离我们大约只有一百来米的草面上,它再飞起来的时候,身下多了一个东西,我看到了,那是一只挣扎着的灰色的兔子。我叫道:兔子!老鹰抓走了兔子!张大哥并没有呼应我。我看了看他,他也在看着远去的老鹰,表情有点严肃。却又有点向往。 我们看到了一片蒙古包。我说:张大哥,我们这就要到了吗?他说:是的。我说:您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他说:白音宝力格。可能是看我一头雾水的样子,他难得地说了一个超长的句子,而且特别的完整: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盟新巴尔虎右旗额尔敦乌拉公社白音宝力格生产大队。我激动得跳了起来:张勇姐姐的大队?张大哥一把抓住了我的左胳膊,把大半个身子已经掉到正在颠簸的卡车外面去的我一把拽了回来。他说:不要命啦? 嗬,他力气可真大。我当时如是想。 下了车,我的心还在激烈地跳着,那是一种几乎要跳到身体外面去的跳。一小半是因为差点跌下卡车的惊险,一大半却是因为我来到了张勇姐姐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 这里的风景是美上加美。几十个蒙古包站在一条小河边,夕阳下,羊群从四面八方回来,骑在马上的牧羊人纷纷吆喝着,啪啪地打着响鞭,羊们咩咩地叫着,马们不时地嘶鸣着,鸟们跟着凑热闹,发出各种鸣声,狗们,应该是传说里的牧羊犬,象是在参加吠声比赛。壮观极了,壮听也极了。 蒙古人的豪爽和好客马上就铺天盖地地向我涌来。我一点都没有夸张,真的是铺天盖地。 五月的呼伦贝尔天黑得比南方晚多了。彩霞仍然坚持在天边的时候,许多人骑着马来了。人们烧起了篝火,烤着整头的羊,而且同时烤着好多头。我问张卫东大哥(我现在知道他的名字了,我还知道了,他是跟张勇姐姐一起来到这里的天津人。后来我还知道了,他是张勇的男朋友。是蒙古小姐姐偷偷地告诉我的。她还说,那时城里来的青年人谈对象都保密,而她是偶然撞见的),我是正好赶上了这里的节日了吗?张大哥对我说(他的微笑真的温暖,跟他的个头极不相称):是你给这里带来了节日。看着我不解的眼神,旁边那个也在微笑着的蒙古小姐姐说:因为你是为了张勇姐姐到这里来的,从大上海到这里来,为了张勇姐姐,为了接过张勇姐姐的牧羊鞭。 我接过张勇姐姐的牧羊鞭?我什么还没有接过,首先接过了张卫东大哥的表情,也就是说,我愣住了。 我象是走进了一个童话故事。在渺无人烟的大草原上,忽然我掉进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里,蒙古族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城里来的年轻人,篝火,烤着的和被撕着吃的羊,马奶酒。一辆吉普车来了,蒙古小姐姐安吉乐(我也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说:巴拉珠尔主任来了。我问:什么主任?她说:公社主任。 真是童话故事。我,一个来自遥远的上海的少年,一个饿了好几天丢失了全部行李,刚从小河里洗了澡爬出来,穿上了一件蒙古袍子的上海宁,来到大草原深处的一群蒙古包那里,忽然就成了那么多人的核心,或者至少可以说成了一个晚会的无意识发起者与核心角色。我的经历比格林童话里的灰姑娘还要灰姑娘。整个一个灰少年。 我,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一个本来不吃羊肉的人,居然大吃起来,而且是手撕着吃的羊肉,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从来没有喝过酒,一口酒都没有喝过,他的爸爸妈妈都是滴酒不沾的,他居然大喝起来,直到最后完全不知道喝了几杯。 所有的人都轮流地向我敬酒,排着队地敬,我听到了许多名字,汉名,知青哥哥姐姐们的,蒙古名,男的女的,安吉乐小姐姐干脆站在我旁边,给我当起了翻译。好好听的名字,尤其是那些蒙古族姐姐妹妹们的名字。比如,安吉乐的意思是天使,海日的意思是爱,伊茹娜的意思是优美动听,乌云娜的意思是聪慧。 生产大队队长大叔忠南乐(安吉乐说,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愿望)宣布晚宴开始的时候,我已经喝得迷迷糊糊了。安吉乐说,忠大叔说,他对我这个上海小伙子千里万里来到呼伦贝尔大草原,表示非常的感动。安吉尔说:你走过去,接过来呀。我说:接什么?她说:张勇姐姐的牧羊鞭。这是我这一天第二次听到这话了。尽管我已经迷迷糊糊了,可是这话是震撼着我的,我第二次听到才真正地被震撼到。他们居然把张勇姐姐的牧羊鞭交到了我的手里。忠大叔说的是蒙古语。安吉乐翻译说:本来这个牧羊鞭是要交给一位姐姐的,他们正在犹豫应该交给谁,久久定不下来,正在这时候,这位上海小伙子来了,他说他要接过张勇的事业,用蒙古话说,就是接过张勇的牧羊鞭。这显然是天的意思。 于是我就迷迷糊糊地走上前去,迷迷糊糊酒意澎湃地接过了这根世界上最奇妙的牧羊鞭。忠大叔还给我脖子上套上一块白绸。我知道,这叫哈达,是蒙古族和藏族人送给尊贵的客人的礼物。我就迷迷糊糊地当上了尊贵的客人了。 大家继续排着队给我敬酒。安吉乐那小嘴不停地翻译着,因为很多敬酒者是蒙古族人,年纪大一些的多半说不了汉语。敬酒的不光是年轻人,比我大或者少量比我年轻的年轻人,也有一些叔叔阿姨,甚至有一位老奶奶。老奶奶说:你姐姐(张勇忽然就成了我的姐姐了。我骄傲)真是个好姑娘啊,我身上这件衣服就是她缝的。她总是把针线带在身上,哪里的人衣服破了她就给修补。老奶奶说着忽然就泣不成声了。一位大娘也给我敬酒,她说:我好想她张姑娘。她看到我家穷,把公家发给她的做棉被的棉花都送给了我。大娘说着也哭了。 安吉乐说:主任来了。她说的是公社主任巴拉珠尔。巴主任抚摸着我的头说:好孩子,你来接替张勇同志,真是太好了。我很感动。张勇是个非常好非常可爱的同志。 他居然也流泪了。他走开后,安吉乐告诉我,巴主任非常感谢而且非常敬佩张勇姐姐。一次,巴主任复职了,成了公社主任,他找到了张勇姐姐。他要调张勇姐姐到公社去当干部,但张勇姐姐拒绝了。张勇说:她是来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的。张勇追悼会就是巴主任主持的,他几乎主持不下去,一个堂堂的公社主任,居然说着说着哭起来,哭得有点止不住了都。 于是,接过了张勇姐姐的牧羊鞭,我成了新一代的牧羊人。我的感觉就是坐着一列开得特别慢的列车,一辆让一个鲜亮的城市小伙子变成要饭的,然后变成大草原上的一个牧羊人的列车,就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成了另一种人。 那些日子,从五月到六月到盛夏七月,我从马背上一次次地摔下来,一次次地再爬上去,然后可以骑得飞快了,可以把鞭花打得比蒙古人都响,最后让庞大的羊群也听话了,我指东它们不往西,我指南它们不往北。我有一种新的感觉,一种当上了皇帝的感觉,我是羊儿们的皇帝了。 皇后在哪里呢? 这也是我那时偶尔会提出的问题。随着我从十五岁变成十六岁再变成十七岁十八岁,我理所当然地经历了这个不断增长着的年龄段的所有男孩子变成男人的过程。 第64章 所有车站的灯亮着,却到达不了 197x年,我四(二灯大师) 草原虽大,人口虽稀,但男女年轻人是从来不缺乏的。 安吉乐成了我的好朋友,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我十六的时候她十八,我十八的时候她二十。我在大草原上一直当了十年牧民,直到安吉乐姐姐出嫁(我至今还记得她在婚礼上扔给我的那种黏糊糊的眼神。她后来对我说:要记得草原,但不要舍不得。她没有说不要舍不得什么,是草原还是她。但我是心领神会的,我甚至觉得她就是为了我才选择了结婚的。我不但一直记得草原,也一直记得她,记的很深很深),直到参加最后一次历届生可以参加的高考并被录取,到同济大学读书,终于又回到我童年的城市上海,回到了获得平反而重新焕发中年魅力的父母身边。 在这十年里,我理所当然地认识了许多草原上的女孩子,当然不光是安吉乐。有汉族的,知青,一般都比我大几岁,有蒙古族的,牧民家的孩子们,有比我大的,也有比我小的。我特别喜欢的景象是穿着鲜红的或者鲜黄的或者鲜绿的或者其它鲜艳色彩的蒙古裙袍在飞奔的马上飞奔的女孩子,是她们飞身上马飞身下马的瞬间。那时候,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图画。美得我时常会对着已经消失了她们的背影的天空发半天的呆。我也有与她们中的这位那位并驾齐驱的时候。但当她们之一飞快地来到我的面前在我的面前翻身下马的时候,我却总是满脸通红,不知所措,连世界上最愚蠢的话都不会说了。她们中真有好几位黄衣的红衣的绿衣的在我面前飞身而下并且胀着通红的脸跟我说话的,可我说出口的话却总是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成了最后的知青,最后当上知青的青少年人,最后的之一。跟所有知青都有相似的经历,包括情感经历。我对当知青没有后悔过,这毕竟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跟其他知青一样,渐渐地越来越多地思念故乡城市,思念父母亲人,思念故乡城市那种农村或者草原上没有的另一种生活。简单地说,我们都渴望回家,回我们的城市故乡。所以,我总是在最可能出问题的瞬间控制住自己。也许许多知青是在最后上床之前才控制住自己的情感。而我则是在发现自己可能对哪个女孩子动情的时候就退避三舍,远离那种可能会使我回不了故乡城市的风险。尽管那一片又一片鲜红鲜黄鲜绿,飘飘的,从马背上飘下又飘上马背的飘飘,象一只只美丽的蝴蝶每天都在我的眼前我的心里飘着,经常会飘到我的梦里去。可是我选择了距离。 小霞,也许你们这一代很难理解我们那一代人的这种取舍痛苦。也许一种感情发展到你跟小鱼那样的程度就已经无法再作出取舍。可是我们就是这样过来的。 后来,回到上海之后,我写过一些诗,对这样的感情取舍年代,对我们那一代人的青春躁动作过反思。 我写的一首诗叫《草说》。我念给你听: 温泉在我的脚底默默流过\/默默地漫上我的脚踝\/那一串一串一个一个气泡\/美丽地微笑着长着长长的睫毛\/我没有俯身没有去捕捉\/捏一把那会碎的会把长长的睫毛\/变成手心里的纹路\/睫毛搭建着激光全息的铁丝网\/截断了一条时而枯萎时而茂盛的道路\/掩着死婴掩着窃笑和晶莹的泪珠\/和重叠的马打滚的牛野蛮的猪和人的嚎叫\/草茎里膨胀着要爆炸没有爆炸只是疯狂地长着\/白马王子灰姑娘是梦里奔流的岩浆\/火车一列列驶过去经过许多不可思议的车站\/所有车站的灯耀眼地亮着却永远到达不了\/许多许多气泡漂过去了如亮灯的移动的不停靠的车站\/留下的只有两颗抽象的眸子\/美得叫人心酸叫人麻木叫人不敢睁开眼睛\/草继续在疯长疯长疯长着覆盖了温泉\/形成气泡的坟墓一年年的青春被串在草茎上\/成了野葡萄成了冰糖葫芦 我经历的究竟是什么呢?如果要我总结一下,我只能说,这是整整一代人的青春。这里面自然有痛苦,有时代的耽误,但青春究其根本是美丽的,哪怕它只能成为一种回忆。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那些成为烈士的知青,你说可惜也好,不值得也好,他们在我的心里仍然是英雄,他们的死是悲壮的,是放射着青春最亮的光芒的。当然还有许多城里来的年轻人死在了农村边疆却成不了烈士,绝大多数人回到了城市,其中不少成为知识界科学界政界等各界的重要人物,甚至不乏闪光的人物。但其中也有许多只能把希望化为培养下一代的力量,使我们说的八零后九零后乃至你们这样的零零后人才辈出。也有一些知青一辈子留在了农村。 我还写过一首关于这段历史关于我们这个大群的诗,叫《芝麻开门》。我也给你念一下: 我的路延伸到尽头了\/“芝麻开门”一声棒喝楼房无声地\/滑开成两瓣大地的胸脯无边地起伏\/金黄色的呼绿色的吸和白色的\/无边无际的现实它留下脚印脚印会融化\/不会有人记得只有自己知道有过的脚印\/生命跌入了冰的枯井被掘出后竖在路边\/成了晶莹夺目的路碑我不敢捧着它\/担心我的体温会融化白雪公主\/然而不捧着它我又害怕\/会失去我的道路因为只有\/抱着冰碑走我才相信自己不在转圈\/然而冰会融化白雪公主会回到梦里\/冬天会变成夏天我的嘴唇上长出小森林\/我的鼻子旁狼的眼睛\/那一半去一半蓝天的移动\/那一半阴影一半辉煌的移动\/会造成幻觉仿佛我的道路不见了\/其实本来就没有道路\/只有森林和温泉的觉醒\/小鸟和鲜花的假释\/一半聪明一半愚蠢的移动\/一半疯狂一半抑制的移动\/芝麻开门的声音枯涩了大门合上了\/我看见一幢大楼有无数扇门\/这里有空调人与机械无异\/即使回首也看不见那条道路但我相信\/我曾在那门后走过而且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和爱人孩子拥成一堆晒着太阳在那里\/满足地不满地幸福地悲哀地看着\/那一半一半的移动 小霞,今天我就说到这里,说得够长够多的了。 第65章 小鱼追我到海角 202x年,我五(小虾米) 老和尚的这两首诗写得真好。那是一个对我们来说完全陌生的年代,虽然我知道知青,但并没有认真地去研究过,这可以说是我的祖父母一代的事了。从老和尚的嘴里讲出来,这些事情就让我觉得既陌生又熟悉,因为这是我的亲人的经历。老和尚是伴随着我长大的,我一直把他看成我的家人,家里的长辈,祖父或者父亲。听他朗诵了那两首诗,我有一种如同身受的感觉。尤其是那种青春的骚动,写得太生动了。我感觉这是我至今读过或听过的最好的诗之一。也许是由于我跟老和尚的特殊亲近关系,但肯定不全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翻来覆去地听了老和尚这些陈述,真的是太精彩了,陈述和诗都精彩极了。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听着老和尚的叙述和诗,包括他以前发给我的那些诗。我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一定是天都开始亮了,因为我听到我们周围的汽车声音热闹起来,而且越来越热闹。 我是被二姐叫醒的。我说:二姐来啦?她说:来啦。快起来,我带你出去。我说:几点啦?二姐说:十一点了。我一下子坐了起来:哎哟,我差点睡过了。一会儿该上班了。然后我回过味来,说:现在你还带我出去?我洗把脸,吃点东西,就该上班了。你知道的,我们是十二点上班。二姐说:我跟格格已经说好了,把你的休息日调整一下,今天你休息。我说:为什么?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她说:我带你去吃饭。就这事。快点你。 出于对二姐的绝对信任,我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她走了。出店时,二姐说:格格,我把你的人带走了。格格说:好了好了,不要多说了。你给我带来多大麻烦。我要全部调整,要通知还要安慰排在今天的所有客人。我说:格格。格格说:走走,听说是好事呢。格格的声音不但听不出生气,反而有笑的调子。她跟我说话时总是有笑的调子在声音里。 好事?我有些惊讶。之后的事情使我更惊讶,而且我在想如果格格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她的声音里绝不会还有笑。她甚至会百般阻挠,不让我去。她有充分的理由的。真不知道二姐编了什么故事,居然能让格格高高兴兴地拱手把我送出门去。 出门后,我问二姐:有什么好事?二姐说:给你介绍女朋友。我一下子就站住了:我不需要什么女朋友,我一个人挺好的。二姐拉住我的手,拉了我一把:走,什么事也没有。 二姐说:你爸爸来信了。回头我念给你听,。我说:好的,谢谢二姐。爸爸妈妈来信都寄到二姐那里,让她跟我见面时念给我听。二姐的按摩房和住处都在五角场那里,在扩展前的老上海的东北角上,离我们新天地这里挺远的,我跟二姐说过,你不用老来,你也要多休息休息。可二姐还是老来。尽管不象一开始那样几乎每天来,但每周至少还是要来两次。每次来,她都跟我香子布,我前面说到过,翻译成普通话就是香嘴巴,亲嘴的意思。我知道,且不说我是瞎子,再说,二姐虽然真心喜欢我,但她明明知道堂姐弟跟亲姐弟一样,是不可能成为夫妻那样的关系的。她跟我亲嘴其实只是一种喜欢的表示。我也就开玩笑似地响应她,她随后总是嘻嘻一笑,退了开去。仪式结束。 我说:爸爸说到什么新的事情吗?我这么问,是因为爸爸文化有限,每次写信来都是那些话,问候,关怀,很少有新的内容。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我只是私下,比如在写小说的时候说一下。我很好,奶奶和妈妈都很好,大伯和大婶也很好,这几乎是爸爸每次必然说到的。当然了,是同样的话,可是我在每一封信后都在等待着下一封信,虽然知道还会是同样的话。奶奶爸爸妈妈毕竟上了年纪了,而且越来越上年纪,我需要听到这种不断的一模一样的证明语。如果没有听到,我是会担心的。 二姐说:别的没什么,就是奶奶跌了一跤。我吓了一跳:要紧吗?二姐说:我爸和你爸信里都说了,不要紧的,奶奶身子骨好得很,他们让她躺两天,她躺了两个小时就起来了,继续地健步如飞。健步如飞?我反问着笑了。奶奶真的是的,那么大年龄了,走路还快得很,快得让人既高兴又担心。 拐了几个弯,过了新天地了,又走了一段,二姐说:餐馆到了。我说:是云南菜?二姐已经不惊讶了,他知道我的鼻子甚至远远地超过了最厉害的狗鼻子。她只是说:小弟就是小弟,小弟就是厉害。 我们上了二楼,走过了十几个包房。这个餐馆好大。许多包房里在热闹地讲话,欢迎什么人,祝贺什么人,酒杯已经在碰响着了。 我们的包房到了,二姐说。我说:里面还有一位?我是听到了呼吸声,很轻的呼吸声,我甚至听出了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二姐笑了:进去。 进去后,我就站住了。二姐说:怎么了你?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说的是:小鱼! 注意了,我不是用问号说的,我用的是感叹号,而且我的感叹号里有着丰富的内涵,有惊讶,有喜欢,有拒绝,还有许多。我没有用问号,是因为我马上就确定了,我一下子就确定了,坐在我对面大约五米处隔着一张大圆桌子的是小鱼。绝不会错。就象老徐大哥说的,她有着朱砂梅的清香。小鱼的清香或许不是朱砂梅的,我并不知道朱砂梅是什么花,我连大山里的花和树都叫不上名字,何况这只在徐大哥的诗里听到过的花。但她就是有一种花的清香,跟许多女孩子那样,只是每个女孩子身上的清香都很特别。二姐也有清香,但那明显是另一种。中医说望闻问切,我是望不了却会闻问不得却能听,我用的是我的鼻子和耳朵,还有与之相联系的感觉。 对面大约五米处的椅子翻倒在了地上,一个女孩子磕磕碰碰地几乎是奔了过来,一路上连带着让两三把椅子叮叮咚咚地晃了半天。这个女孩子一把就抱住了我。她叫着:小虾米!小虾米!我的小虾米!她好象完全不知道旁边有人。我的身后除了二姐,又多了一位跑堂小姐。这位跑堂小姐还吃吃地笑出了声来。 她不管。她就是这样子的小鱼。她就是我的小鱼,我最爱的唯一爱的小鱼。她就这样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一个瞎子。我想,即使是在熙熙攘攘的南京东路或者外滩,她若遇到了我,也一定会这样丢盔弃甲地冲上来,伤风败俗地抱住一个男性的年轻的瞎子。 我不知道我的两只手应该往哪个方向去。它们悬在空中。但它们最终还是选择了小鱼细柔的腰。我抱住了小鱼,我越抱越紧。我说不出话来。可是小鱼说了。小鱼说:你对我有抵触。说完这话,她就象小母鸡那样咯咯地笑了。还是那个小鱼。有假包换的小鱼。 可是我推开她,虽然没能推开。我知道,我的瞎眼下方的脸红了,可能瞎眼两边甚至上方的额头都红了。小鱼说的是只有我能听懂的语言。被她这么一说,我的抵触自然会进一步地加强,虽然只有她能感受到。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了。但正因为久违,它一旦到来,又岂是什么东西能阻挡得了的。虽然那还是当年那种抵触,那种不越雷池的抵触。可我是瞎子了,又怎么可以让她重新有这番感受呢?再说了,抵触还是双方的,是她感受我的,也是我感受她的。 可是我想不了那么多了。我的脑子全是热的。我只知道小鱼挽着我的胳膊,从刚晃停的椅子的空档里走过去,扶起那倒下的椅子,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到了她身旁的座位上。我的脑子热与乱到了什么程度,只要想一点就知道了:我坐下后,才想起二姐刚才说了,她要上班去了,让我们自便。我才想起,我没有对二姐的话作出回答,而二姐已经走了。 我又喝酒了,而且跟小鱼干着,干了一杯又一杯。我知道,我不能再说那些陈词滥调了,什么我是瞎子了,不能耽误你了,你有大好前程了,都不能说了,因为在这个小鱼面前,那全都是废话,所谓废话,就是说了也白说的话。 我们叮叮当当地碰着杯子,一次比一次碰得响,后来甚至把两个杯子里的小半杯酒都碰得飞出去。这叮叮当当的碰杯声是响在小鱼的话语声的间隙里的。小鱼不停地说着话,我都插不进嘴去,我也不想插嘴,就觉得听着这天上来的脆脆的声音,时而有笑音,时而有哭腔,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了。用古语说,叫夫复何求。咯咯,叮当,咯咯,叮当。太美了不是? 小鱼说,一开始,她找不到我了,在她爸爸的压力下,她到过一次上海,去了复旦大学,复旦大学对她说,当时她放弃了,就是放弃了。如果要上复旦大学,还要再参加一次复读和高考。她复读了,高考了,居然又一次高中了。这回是名正言顺地第二次被排名全国第3世界第34名的名牌大学录取了。第二次考试,第二次被录取,我的小鱼是创造了奇迹了。我的小鱼本身就是一个智慧的奇迹。她的智慧只有一个盲点,而且认了死理,那就是她这辈子只爱盲人,非盲人不嫁。当然了,她爱的盲人只有一个。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介盲人。 小鱼说,一开始时她对到上海到复旦大学读书并没有什么兴趣。但当她得知小瞎子在上海的时候,她对到上海到复旦大学读书的兴趣陡然暴涨。 她说:你以为这个世界上有永久的秘密吗?我其实早就知道了。虽然不是太早。我在网络上看到了在上海出了大名的按摩推拿超级大师小瞎子的报导,我就知道多半是你。有一次我有机会到你们村子里去,那时候我爸爸已经放宽了对我的管制,显然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你不在村子里了。可是你爸爸妈妈就是什么都不肯说。后来我上山去,对二灯大师死缠烂打,足足在庙后的山上的小房子里住了两天,直到老和尚终于吐了口。你二姐的联系方式就是老和尚给我的。 第66章 我铺好了白纸,等待你的足迹 202x年,我五(小虾米) 到上海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二姐(她把“你的”二字省掉了)。二姐见了我,听我一说跟你的关系,一下子就亲得不得了。现在学生不一定要住在校内的学生宿舍里,有许多住在学校附近的民宿里。二姐的工作单位在五角场,离复旦大学可以说是近在咫尺。于是,我找了个出租房,二姐听说我要跟她住在一起,也特别的高兴。我们就双宿双飞了。 说到双宿双飞,她就又咯咯咯咯地笑开了。 她说,她建立了一个诗歌群。她问我,你猜猜看,这个诗歌群叫什么名字。我说:那我怎么知道?可我马上又说:你先别说,我们都写在纸上。于是,我们就分别在餐巾纸上写下了几个字。拿出来一看,果然是心意想通,我写的是“鱼虾诗群”,她写的是“鱼虾诗社会”。我们都笑开了,我抓起她伸过来跟我击掌的小手亲吻起来,吻了一鼻子一嘴螃蟹的味道。一因为她点的大菜是大闸蟹,因为她的小手刚从螃蟹的肚子里掏出来。我舔着这只蟹钳,舍不得放下。 我说:你为什么不叫这个诗歌群为诗社,却要加上一个会字?她说:你说呢?我想了想说:这个会字加得好。诗社太文气太孤独了,社会是面向大家的。好,好极!她说:你的语气象你师父呢。 她说,她的笔名没有更改,仍然是鱼子酱。她也给我注册了一个微信名,就叫小虾米,她用小虾米的名义发表了她那里收藏的小虾米几乎所有的诗。那次到山上的庙里,她也动员老和尚入了群。老和尚的微信名就叫二灯。说起来我还是老和尚名字的命名者呢。哈! 她说,老和尚也在群里发表了一些诗。她说,你知道吗?老和尚现在在民间诗坛上名气大得很呢,他的一首诗点击量破了二百万。我说:二百万,这可是了不得啊。是哪一首?她说:他说他的许多诗也发给你了。我们再用一下餐巾纸。我们再次出示的结果又是高度一致,我们都写着《草说》。她说,小虾米也成了大诗人了。他有几首诗点击量也破了百万,有的接近了二百万大关。我说,真的吗?哪几首?她说,比如《结果》。有人说,此诗虽短,但有情有意有理,意思的意,哲理的理。这位读者甚至称此诗为当代情诗之最。给这个评语点赞的也有好几千人呢,也就是赞同这个说法的意思。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就问:你还没说呢,鱼子酱一定也是女大诗人了?我听出她声音里的脸红色调了:有那么一点意思。我问她她的诗里点击量最大的是哪一首,她说,也是老诗了,就是那首《万花筒》。 我说,这首诗我的印象太深了。我就念了起来:我的心掉在了万花筒里。一开始她有点不好意思,到我念到最后那段的时候,她也跟了进来,跟我同声地念道:哪天我俩弥合了\/它反而将会更碎\/碎得更美\/碎得更疼。 她说:我的心碎得好美好疼。我说:我也是的。我们就沉默了。然后我又拿起她的小手,那只仍然蟹味不减的小手啃了起来,久久不肯放下。直到我们的脸又贴到了一起,她坐到了我的腿上。 堤坝崩溃了。我幸灾乐祸地想着。我觉得幸灾乐祸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 堤坝崩溃,鱼虾俱下。从这一天开始,鱼和虾又在一个池子里了。 我跟格格谈起劳工权利来了。原来我每周只有一个休息日,而且都是在周内。现在,格格不得不屈服于按摩房头牌的意志,允许我每周休息两天,而且是周六和周日,逢节日也休息。 于是,周末和节日都成了鱼虾的节日。他们俩手挽着手地走在上海的公园里,大街上,甚至还一起坐了游轮,呼吸来自四面八方的黄浦江的鼻息。我说:鱼虾上船,她就接龙说:江水乱翻。随时随地,鱼虾都会忽然地抱成一堆,去体验那种嫉妒的眼光(我感觉得到),个别人的世俗白眼,小鱼会告诉我(那儿有个老头在摇头呢)。鱼虾成堆自然地造成一种相互抵制的重温,小肚子的抵制和胸脯的抵制,那种全身血液的集中。 有时候,尤其在下雨的日子,鱼虾也会在房子里待一整天,有时候在我的房间里,有时候在五角场小鱼和二姐的房子里。 我知道,小鱼并不在乎我跟二姐怎么样。她知道我跟二姐是在闹着玩。可是,每次跟二姐拥抱之后,小鱼会变得不再温柔,会变得特别凶猛。一进她的房间,她就直接把我压倒到床上。我们在这之后就一起背诵她写的那首《狼和羊》:它们互相注视\/就会管不住自己\/最后是狼吃了羊\/还是羊吃了狼\/已经谁也搞不清楚。 不管是谁吃谁,虽然我们谁也没有作出规定,可是我们都止于礼。我们不说也都清楚,要把那传宗接代的床上运动留给婚后的鱼虾。那是要有仪式的,草率不得。 我们继续写诗,交流诗。她念了一首她在春天写的诗,叫《市集》。诗是这样的: 这里铺开了绿色的憧憬,\/西瓜那圆圆的笑脸,\/茶叶上那闪烁的泪珠,\/刚豆羞答答地从秤杆上垂下脑袋,盯着持秤人的脚\/那脚上许多许多泥土。\/\/沾满土的钱在口袋里膨胀,\/这里充满讨价还价的庸俗。\/然而深黑色的鱼\/在许多眼镜片或摩托头盔上反光,\/螃蟹吐出的数不清的泡沫\/奇妙地映着农村和城市。 我说:好!没想到你一旦离开爱情,却也能把别的事情写得那么生动。她说:你呢?你也写爱情以外的事情吗?我说:我以后会写。至今刺激我写诗的主要还是爱情。再说了,我觉得只要有爱,那就是永远写不完的。不是有人说爱情和死亡是两大永恒的主题吗?她说:没错。我基本上也只写爱情,可是偶尔也想跳出去试一下社会和别的什么。 我给她念了我那首《格格》,她先是说,太棒了,这就象那首古诗,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直白地写来,把那爱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过后她好象有所省悟,又说:不对,格格不是你们老板娘的名字吗?我看到了她的眼神了,她看你的眼神。你是写给她的对不对?我说:对也不对。我们老板娘是叫格格,格格是她的别称,不是她的名字。不过,也正是因为她的这个名字,因为格格是公主的意思,我就借用了一下,我写的是我心中的公主小鱼。她说:可是你写的是格格,不是公主。我听到了她有哭音了。我知道她是装的,但仍然抱住了她(这时她坐在我的腿上),抱紧了她说,放心,我说的是真的。 我知道小鱼是信任我的。我说,我再念一首在今年这个刚过去的夏天写的,好吗,小姑娘?她点点头。于是我念了我那首《夏天风景》: 城市把人都倒到南方\/倒到海边,倒到乡村去了\/然后悠闲地啃着太阳象啃西瓜\/太阳哗哗洒下一地西瓜汁\/然后拖着黑色的长袍逃跑\/这时我象儿时那样\/掀起长袍一角钻进去\/欣赏你微笑的身体\/我早就铺好了白纸\/知道会留下你的足迹 她说:小心了噢,小心你的白纸,我要检查上面所有的印迹的,我要破解这个格格悬案。她就搂着我的脖子,吻着我脖子以上的所有部件。我说:啃西瓜的来了。我也开始吻她,吻她脖子以上的所有部位。她说:该我了。她就吻了我耳朵。我说:该我了。她说:不,该我。结果我们的嘴碰上了。她说:不算,重新来过。又吻了我的鼻子。我们就开始玩这个看谁先吻到谁的游戏来。这个游戏的名字是我之后想出来的。小鱼觉得很好玩,后来就成了我们的常规综艺节目。 这些日子,尤其是到了深夜,我当然还是会想起我的那几位大哥,我之前的那几位我。我想起我跟小鱼讨论的主题问题。当然了,诗歌可以写所有的主题,自然的,社会的,政治的,历史的。可也有些巧了,被人们评为中国最优秀现代诗并名列前茅的还多是爱情诗。比如戴二哥的《雨巷》,徐大哥的《雪花的快乐》。这几首都是现代诗歌史上公认的最优秀的诗。可见爱情是一个极重要的诗歌主题,尤其在我们生活着的现代当代。 深夜里,我还是期盼着老和尚给的这神秘的钟重新转动起来。它不是每次都会逆转的,尤其在小鱼重新回到我身边后的这些日子里。有时候我盯着它把眼睛都看酸了,它还是没有动静。可这回,尽管我盯着它看的时间并不太久,我却渐渐地看清它,并且看到它开始缓缓地逆向转动了。我说:太好了,钟!钟,你好!钟居然回答我了,它嗡嗡地说:你好,小虾米。这些天我不想打扰你,我知道你不想被打扰。现在开始,你今天想到谁那里去?我说,我今天刚想到《雨巷》了,想到爱情诗,就到戴二哥那里去。钟说:好的。 于是,钟里的蝉鸣又响起来了,时针秒针又变成了闪光的一团。 我等待着。 第67章 丽娟带着朵朵出走 193x年,我二(戴望舒) 二哥来了也。 小虾米,我听到了你跟小鱼的对话。我同意你的看法。离开雨巷之后,我试图写其它主题。确实,世界上有的是主题,但爱的主题却是大多数诗人和作家难以离开的。爱不光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延展开来,可以包含乡愁、爱国、人道主义关怀,很多很多。但两个人之间的爱情却也确实是谁也离不开的。离开雨巷后,我试着去写别的主题,反正只要是有感而发就行,可是直到好几十年后的今天,人们仍然认为我所有的诗里写得最好的是《雨巷》,许多人甚至把我这首诗放在中国现代诗数一数二的地位。这让我颇有些烦恼,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现实。我后来才意识到,就象二灯师弟说的,关键不在于一首诗属于哪种大主题范围,而在于你写的诗是否能引起广泛的共鸣。许多人尊李白通俗浅显的《静夜思》为中华千古第一诗,这首诗不是写两人的爱,而是写思乡,思亲人,是另一种爱。可是千古以来,它能引起特别广泛与强烈的共鸣。 继续讲我的事。 那个多事的年代,回想起来,生活内容是丰富的,非常之丰富。国家和个人的命运空前地联系在一起。这在我的身上有着充分的体现。通常形容丰富用的成语是五彩缤纷或者五光十色。不是那种,对于我和当时的许许多多人来说,形容那时的那种丰富要用的成语是胆战心惊,魂飞魄散,心如刀绞,泣不成声。尤其是对于我来说。 忽然辞去《星岛日报》的工作,返回上海去投靠汉奸汪精卫和胡兰成的时英,在上海街头被子弹击毙。人们说,这是国民党军统特务干的,属于锄奸范围。 这件事情在我家里掀起了大波澜。因为时英不仅曾经是我最好的兄弟,更是我的太太丽娟的哥哥。我和丽娟的结合还是他牵的线搭的桥。 我恨死了日本鬼子,也恨死了为虎作伥的汉奸。当丽娟说她要回去给她哥哥送丧时,我爆发了。我说:你竟然要去为一个狗汉奸送葬?你是也要当狗对吗?我可不想当狗老婆的狗丈夫。如果你一定要去,你就再也不要回来。 丽娟那些天一个劲地哭。她对她哥哥很有感情的。她说:她绝对相信她的哥哥,她哥哥绝对不可能当汉奸,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或者什么原因。我说:铁板钉钉的事情你还要说是误会?你打开报纸看仔细了。这可能是误会吗?我把好几份报纸扔在她面前,甚至扔在她脸上。 我觉得丽娟对她哥哥的信任完全出于感情。完全是感情用事。她说不过我,拿不出误会的理由。她就是哭,然后就是跟我彻底地展开冷战。这回她没有完全不理我,但比完全不理更可怕。她跟我说的话每一句都充满了愤怒或者怨气,也就是说没有好话。除了这些怒话怨言,她就当我不存在。 丽娟的母亲回上海去给时英送葬了。结果她母亲在上海病倒了。也许白发人送黑发人给她带来的刺激太大。三个月后,当年秋天,我听说了她母亲在上海病逝的消息。是蛰存告诉我的。用当时的一句上海俗语说,我把这个消息压箱底了,也就是说没有告诉丽娟。 一天,蛰存来我家作客。他惊讶地问我:望舒,嫂子怎么还在香港?我说:是在啊,不就在你面前吗?当时,他坐在我家林泉居的客厅里,他嫂子也就是我的丽娟正在端茶给他。我跟蛰存是1905年同年生的,我比他大一个月,所以丽娟在他嘴里是嫂子。丽娟愣住了。她问蛰存:施大哥,你为什么这么问?这回轮到蛰存愣住了。他愣了一会儿,说:这你得问望舒。丽娟眼睛就直直地看着我,并不发话。我没好气地说:你妈去世了。 我这话和说话的语气都跟白开水似的平淡。可是丽娟手里端着的开水泡的茶水却完整地掉在了地上,白花花地溅了开来,连同白花花的杯子及其碎片。我和蛰存的脚已经抽得够快的了,可是我还是被烫到了脚,蛰存一只脚好象还被瓷片划破了,我看到了血的流出。我忽地站了起来,愤怒地咆哮道: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吗? 我当时,由于蛰存在,已经够克制的了。可是,我竟然问她是否疯了。后来想起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疯了。可当时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克制的了。 丽娟没有答理我,她径自转身走到自己的房间去了(那几个月她住到了客房里,把我一个人扔在卧室),连对蛰存道个歉都没有,地上的茶水和杯子及其碎片她管都不管。 我还在暴怒中,在蛰存的指责里(你没有告诉嫂子?这就是你不对了。她哥哥是她哥哥,她妈妈是她妈妈)继续暴怒着,看着丽娟从房间出来,却不是向我们或者向地面的茶水与茶杯及其碎片走来,而是笔直地走出了房门。过一会儿,她带着在花园里玩的朵朵回来了,仍然看都不看我们,走进了朵朵的房间。再过一会儿,她带着朵朵和一个小箱子走出来,再走进她住的客房,再提了一个小箱子出来,然后让朵朵跟着她,她提着两个小箱子就向门的方向走去。在这整个过程中,我和蛰存就是客厅里的空气,对她来说是完全不存在的。朵朵怯怯地叫了一声爸爸,也被她喝止了。她说:快走,朵朵。朵朵就跟着她往门外走了。 在她们二人快走出房门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我大喝一声:站住!你要干什么?丽娟果然站住了,甚至在这个整个时间段那么多次的往返过程里首次向我转过脸来。但也只是转过了一半的脸,目光从我脸旁擦过。从她侧着的脸上我看到了流淌着的眼泪。她根本就不去擦拭,任其流淌。她说:是你说的,我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我不会再回来了。她的语调整个是凝固的冰,一点波动都没有。 朵朵怯怯地说:妈妈。又怯怯地说:爸爸!她妈妈说:朵朵,走!朵朵呆在那里。她妈妈说:走!这第二声“走”的音量比第一声大了至少一百倍。 朵朵跟着丽娟走了出去。 蛰存说:你还愣着干嘛? 可我还愣着。愣了好久。然后我迈着感觉不属于我的大长腿向门口移动,然后我奔跑起来。我奔出了花园,奔到了大门口,听见她在黄包车上对车夫说维多利亚港。可是我的大长腿再次愣在了当地。直到蛰存拍我的肩膀,我还在愣着。蛰存用力地拍,我仍然愣着。蛰存打了我两个耳光,我回了他一拳。看到他流出鼻血来,我才意识到,他打我耳光并无恶意,他一定认为我是痴呆了或者失心疯了。我说:对不起。我说了对不起,才把我自己唤醒了。 可是那些日子我并没有真正地醒来过。 第68章 再次为爱去死 193x年,我二(戴望舒) 灵凤问过我:你怎么啦?小兄弟们徐迟和路易士都问过我:你怎么啦?小老板胡好问过我:你怎么啦?连我的邻居巴尔伏爵士都问我:你怎么啦?当然后者是用英语问的。可是,中文也好,英语也好,提出的都是一样的问题。唯一不同的是蛰存。蛰存到我家来看我,鼻梁上贴着一块膏药,好象在提醒我,这里挨过戴望舒一拳。可是我并没有再次对他道歉。他并没有问我怎么啦,而是直接说我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我说:行尸走肉?这尸不行了还不行吗?蛰存好象没有听懂我这个绕口令是什么意思。他说:自己造的孽得自己解决。自己造的孽?这孽是我造的吗?我莫名其妙地这么想着,提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施绛年呢?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提这个问题,也许是受了“造孽”一说的触动。蛰存的回答更莫名其妙:她也到香港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得知绛年也来了香港的消息。也许,我后来想,这应该是蛰存的善意,他似乎在告诉我,我还有希望重新获得绛年,重新获得爱情。可是这是哪儿跟哪儿呢?绛年,那狠心的绛年,她让我死了一回,然后她骗了我,把我骗到法国去了,她却一转身傍上了卖冰箱的非麻子,或者说小白脸。也许在这之前就傍上了,因为傍上了,才骗着催着逼着我去法国,免得我在眼皮底下碍事。难道我还会吃那回头草,这种没有心的、心是毒药做的回头草? 那些天里,我心里忽然全是丽娟和朵朵了,蛰存提到绛年也来了香港的消息,我一点也没有往心里去,因为我的心里全被丽娟和朵朵装满了。我心里装了上海亨利路那些被我们踩得咔咔响的法国梧桐落叶,装了她对我们的美女邻居胡蝶看我的眼光的抗议,装了海轮上一家三口的相拥相抱,装了林泉居那被我推得飞起来的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的笑声。是的,小的是女孩子,大的那个也还是女孩子,一个只有二十三岁的女孩子。我忽然发现我其实是爱丽娟的,非常非常的爱。可是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心里也装入了我干了些什么的故事,我对丽娟的莫名其妙的冷言冷语,莫名其妙的指责,莫名其妙的愤怒,莫名其妙的把她跟绛年对比。我都是做了些什么呀。 终于盼到了来自上海的信件,却不是丽娟写的,而是她请的律师发来的离婚协议书。这封信里只有三个字是她写的,那就是她签的她的名字。 我写了一封信给丽娟,托一名到上海临时去公干的同事带到上海去,我叮嘱他一定要带着丽娟的回复回来。这封信有个标题,叫“我的遗书”,我在遗书里写道:现在幻想毁灭了,我选择了死,离婚的要求我拒绝,因为朵朵已经五岁了,我们不能让孩子苦恼,因此,我用死来解决我们间的问题,它和离婚一样,使你得到解放。 这位同事从上海带回了丽娟的回信。回信非常之简短,只有这么一句话:我一定要离婚,因为像你说的那样,我自始就没有爱过你!这封简短的回信连抬头也没有,也就是说,都不愿意称呼我的名字了。 这位同事挺有责任心的。他向我报告说,他进了丽娟家的门,告诉丽娟,戴先生交代我必须带回你的回复。当时,丽娟家里有好几个人,好象都是亲戚朋友。丽娟宣读了我的信,这个亲友团就当着这位同事的而展开了讨论。每个人都说,戴望舒已经自杀过一次了,不会真的再自杀了。 可是我真的不想活了,不管是第几次,反正我活够了。 我到药行买了灭虫药,跟上次绛年引发的自杀案是一个牌子的,专灭蟑螂和老鼠。瓶子上那六个字一模一样:灵灵灵,保证灵。意思是没有这东西杀死不了的东西,当然包括戴望舒在内。 于是我又寻死了,是真的寻死,是我生平第二次寻死。 然而我生平第二次没有死成。第一回救我的是我终身的发小施蛰存,第二回救我的却是洋人,是我的邻居巴尔伏爵士。他个子高,在经过我家窗口的时候看到我躺在地板上吐泡泡。然后他请佣人帮忙,把我抬到了他的汽车上,送到了洋医院里。于是,那个灵灵灵再次地不灵。戴望舒再次从死亡边缘回来了。 有人说,戴望舒之所以在还算年轻的四十五岁时就死亡,主要原因是他的两次寻死。这不无道理。尽管那毒药配不上三个灵字,但至少一个两个灵字还应该是配得上的。 活过来的戴望舒登上了方向为上海的轮船,这是一个有着死灰一般心情的戴望舒,这个死灰却抱着复燃的希望。 到了上海,我在沙逊饭店落了脚,就直奔蒲石路丽娟母亲的房子。那是跟亨利路并列的马路,离亨利路很近,后来叫长乐路。 我见到了丽娟。丽娟在我差点把门踢破的时候开了门。她的第一句话就能把活人气死。她说的是:你还活着?我说:是,我还活着。我还没来得及开始演讲,她的第二句话就来了:如果你没有变成坟墓里的尸体,那就当一个行尸。说完这句话,她就关上门进去了。我吼着:朵朵呢?我要见朵朵!她在门里回应:朵朵不在这里,你再也别想见到! 我蹒跚着走了,又蹒跚着去。第二次去,使劲地敲门,就差把门敲破了,敲了很长时间。结果是把隔壁的一个女人敲了出来。这位一看就象是姨太太的穿着缎子旗袍的女人说:侬是伊额萨宁(你是她什么人)?我说:吾丝伊额西桑(我是她的先生)。她说:伊杯特了(她搬走了)。我说:伊杯到阿里的气了(她搬到哪里去了)?她说:格额萨宁晓得啊,吾门伊伊阿勿刚(这谁知道啊。我问她她也不说)。我转身要走的时候,这个女人忽然拿出一种上海人叫发骚的样子用一种上海人叫发嗲的声音说:丝一额小青尼接伊走额。格额小青尼马相来得好来(是一个小青年接她走的,这个小青年长相好得很呢)。 这个姨太太差点把一个刚从死里出来的戴望舒又气回到死里去。 第69章 揣着碎心过旧居 193x年,我二(戴望舒) 可这个戴望舒不死心。他在上海住了下来,每天在亨利路左近转来转去,总希望能凑巧地碰到丽娟或者朵朵。 有一天,我的旅馆房间门下塞进来一封信。我打开一看,是一个请柬,是汪伪政权宣传部发来的,邀请我参加一个舞会。 我想,丽娟的哥哥时英就是汪伪宣传部下属,或许丽娟会去呢。所以我就去了。 这个舞会举办的地点是上海那时候大名鼎鼎的天蟾舞台,在大马路旁边。这是那时候京剧名角如梅兰芳、周信芳、尚小云们用来轰动上海滩的地方。用来举办舞会,这个舞会的规格可见一斑。而且,上海明明有着象百乐门那样的着名舞厅,却偏偏选择以演出京剧为主的天蟾舞台来办这个舞会,明知要大动干戈,需要搬运和摆放许多桌椅,也在所不惜,显然大有深意。比如表明与上海和全国文化界中日共荣的意愿。因此,这个舞会还没有办已经轰动了上海,乃至全国。史称天蟾舞会。 那天,那地方,真叫森严壁垒,从几条街外就开始封了马路,荷枪实弹的当兵的沿街站立,周围的制高点和许多窗口显然都被当兵的占领了,没占领的应该也被肃清了。走进天蟾舞台的,是源源不断的西装革履和珠光宝气,香水的气味之浓,恐怕比你在四马路站一天能闻到的加起来还多。 汪精卫有事没来。晚会以胡兰成为首。胡兰成也是浙江人,比我小一岁,原来也是一名作家。他作为作家几乎没有什么声誉,但汉奸的名头却大得很。他当上了汪伪政权宣传部副部长,发表了臭名昭着的文章《战难,和亦不易》,鼓吹“和虽不易但也要和”。时英就是投奔他从香港返回上海来的。 也许因为我个头高,脸部特征明显,胡兰成老远就向我挥手,然后就向我走来。他伸出手来我还是握了。否则你说我来干什么了?他说:戴兄啊,你的到来是本场活动最大的荣耀,说蓬荜生辉远不足以表达。时英是你最好的朋友。我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他好象只看见了我的点头而没有看见我紧接着的摇头,他说:就是啊。时英为中日共荣献身,太可惜,但也太伟大了。我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我的脖子有僵硬感。他说:怎么样,回来,香港那地方有什么好的?到这里来,你至少可以接替时英的位置,我跟汪老板说一下,你顶替我的位置也是可以的。我说:这可不行,我不是这块材料。他拍拍我的肩膀:你行的,你的名头铺天盖地,天下第一诗人也。 他说:忘记介绍了。这位女士是张爱玲。他介绍给我认识的是那位从一入场到现在其胳膊就跟他的胳膊连在一起挽着的小姐。我说:这位就是张爱玲,一鸣惊人的文坛新星张爱玲小姐? 这时我才看仔细了他身边的这位小姐。我早就听说了张爱玲。她是2020年生人,我们见面时也就二十刚出头,却已经创下了不小的名头。几篇小说一出,已经有人称她为民国第一才女了。 张小姐对我微笑着说:达西桑(戴先生),侬好!久扬杜名了(久仰大名了)!我说:彼此彼此。 人说张小姐人不美,但气质好。这话我不同意。在我当时的眼里,张小姐透出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来,很是不凡。什么叫美?我以为这就是美,虽然跟民国四大美女之美不同,跟我的(我的?)绛年和我的丽娟(我的?第二个问句)不同,却是另一种美。她好象不写诗,但小说写得极有味道,尤其是上海味道和女性味道,都浓极了。可以说这两种味道没有人比她写得更浓。香港报纸上已经出现过对胡张恋情的议论,说作为中国文坛最有前景的女作家,插在汉奸的牛粪上,太可惜了。可张爱玲对胡兰成的爱却丝毫不减,她甚至这样表述对胡兰成的爱情:在你面前我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我的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分明是诗的语言,而且是极美的诗。可惜了,我想,这话如果能换个对象就好了。可是我还是真诚地伸出手来,跟这株文坛女儿花真诚地握了手。她的小手热乎乎汗津津的。她的微笑很甜,尤其在握手时看着我的目光里。 我说:抱歉,我在找人。胡兰成问我:找谁?我想他应该知道丽娟是否在被邀请之列。我说:丽娟,时英的妹妹。胡兰成说:尊夫人哪。你要找她?我们那时候还没有签署离婚协议,所以他不知道我们关系的破裂很正常。他又说:她也在上海?跟你一起来的吗?虽然我很想跟张爱玲多聊聊,可是我心里烦透了这个胡兰成。而且我深怕他就此把我锁定到汉奸阵营里去。我说:对不起,我转一圈看看。 我从翩翩起舞的一个个对子的夹缝里穿插过去,几次不得不说骚累,几次被说骚累,即使碰到的是日本军官(场子里有很多日本军官和其他日本人,包括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我也说英语的对不起,骚累,我就是不说日语的,尽管我会说。一个穿着和服抱着一名穿着汪伪军服的男人跳舞的女人对我说骚累,然后她叫起来:戴先生!我认出是百合子,一个日本女子。我喜欢跳舞,我在百乐门认识了这名日本女子,还有其他几名日本女子。我跟百合子在舞会之外也聚过,喝过茶,吃过西洋点心。我甚至写过一首就叫《百合子》的诗: 她是冷漠的吗?不。\/因为我们的眼睛是秘密地交谈着;\/而她是醉一样地合上了她的眼睛的,\/如果我轻轻地吻着她花一样的嘴唇。 不好意思,这诗写得有些放纵。但我必须强调一点:那时候中日战争还没有爆发。还有一点是我必须强调的,就是我当时正处于跟绛年断了关系而还没有认识丽娟的断层空间。那些日子,百乐门舞厅是我醉生梦死的地方。 我说: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她放开了那名汪伪军官,追上来说:戴先生,是我呀,百合子。我是百合子。我说:对不起,我不认识百什么子,我也没有时间,没有兴趣。 我沿着边上的桌椅座位一一地扫视着走过去。走到台那里,那一男一女正碰着杯的地方,我愣住了。陆小曼!我在心里叫着。陆小曼我没有见过,但见过报刊上她的照片。她旁边那个男的我也知道,也没有见过人但见过照片,他叫翁瑞午,据说是陆小曼的情人,在志摩大哥在世时就已经缠着陆小曼的那位。我要说,垃圾!就是上海滩的一团垃圾。我不是说陆小曼,我心里说的是这个姓翁的。 陆小曼向怔着的凝视着她的我转过脸来,一脸的惊诧。她真不愧是四大美女之一,我想,真的美。志摩大哥去世都十年了,也就是说,四大美女们又成长了十年了,可她还是这么美。不象那百合子,人样子虽然没变,可是人多了不少苍桑,毕竟是舞女,是每天经历很多男人的舞女。包括我,曾经。 这么胡思乱想着,我的肚子里忽然咕噜起来,发出了几乎压倒舞曲的咕噜声。陆小曼说:戴先生?您是戴望舒先生,《雨巷》诗人戴望舒?您在说什么? 我知道,她认出我来并不奇怪,毕竟我是她的丈夫徐志摩去世后继位被称为第一诗人之人,再说了,我的形象天下皆知,报刊上也多有刊载。虽然报刊上的照片像素不高,看不出我脸上的斑点,可是在近处却一定是鲜明得很的。 我刚要回答,我肚子里的声音却先回答了:让我说,求你了二弟!陆小曼更惊诧了:您说什么?什么二弟?我肚子里的志摩再次抢先说话:眉!我的眉!陆小曼说:您叫我眉?我说:不是的。我肚子里的声音却接了下去:是的,你是我的眉,我亲爱的眉,我最爱的眉!陆小曼说:戴先生,请您自重。我说:对不起。我转而对我肚子里的志摩兄说:你给我闭嘴! 陆小曼旁边的那位翁先生显然看不下去了,他说:戴先生,我尊称您一声戴先生,您怎么能这样对一位女士说话?我肚子里咕噜得更厉害了,我的肚子剧疼起来,志摩兄在那里面上蹿下跳拳脚乱出着了,他喊道:眉,小龙,是我呀,不是戴先生,我是志摩,你的志摩,最爱你的志摩!翁先生说:神经病!别理他。他拿着酒杯站了起来,陆小曼也跟着站了起来,一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或者说胳膊被姓翁的拐住了。 我的肚子里还在小曼、眉、小龙地叫着。我喝道:志摩兄,人家已经走远了。肚子里的志摩说:你让我抱她一下也好啊。我说:你抱她?那还不是得用我的手去抱?我不被当成流氓抓起来才怪。我肚子里忽然很咸,一股盐味从我嘴里反出来。我想,志摩大概在哭了。我安慰他道:有点出息行吗?你也是的,平时什么动静也没有,怎么忽然就冒了出来了?肚子里的声音说:没办法呀,谁叫你把我带到小曼跟前的?我说:我没让你跟着啊。他说:那倒也是的。然后,我的肚子就平复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我就这么在舞厅里走着,所过之处,所有的人都惊讶地看着我。我听到有人说:戴诗人醉了。 既然已确定丽娟没来,我就匆匆地走出了天蟾舞台。到了沙逊饭店,我让黄包车等我一下,我简单收拾了一下,退了房,坐上等着我的黄包车,直奔十六铺码头,正好赶上已经鸣着笛要收跳板的当天最后一班轮船。 我又来了次午夜出逃,再次在半夜里离开了上海,再次坐夜半轮船赴香港。我不能再留在上海了,否则我除了当汉奸,就只有当死尸一条路了。 回到香港后,林泉居成了我的伤心之地,我无法再住在那里了。我继续匆匆地行事。我匆匆地找了一个公寓房子,匆匆地跟巴尔伏爵士拥抱,匆匆地搬了出去。 可是,我的脚走惯了。刚离开林泉居后的那段时间,我的脚总是在我无意识中把我带回到林泉居去,无论我是从《星岛日报》社回住所,或者从外面购物或会友回来,好几次我忽然发现我又回到了林泉居。 那天,不知是第四次还是第五次误赴林泉居归来,我在我的住处大哭了一场。然后我写了《过旧居》一诗。有人说,如果说《雨巷》是天下第一爱情诗,那么,《过旧居》就是天下第一失恋诗。过奖了。这个荣誉不是我想得到的。我写这首诗,只是有感而发,悲伤的感,喷射的发。这首诗比较长,我就节选几段在此: 这带露台,这扇窗\/后面有幸福在窥望,\/还有几架书,两张床,\/一瓶花……这已是天堂。\/\/我没有忘记:这是家,\/妻如玉,女儿如花,\/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想一想,会叫人发傻;\/\/……\/\/我可糊涂啦,\/是不是今天出门时我忘记说“再见”?\/还是这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其中间隔着许多变迁?\/\/可是这带露台,这扇窗,\/那里却这样静,没有声响,\/没有可爱的影子,娇小的叫嚷,\/只是寂寞,寂寞,伴着阳光。\/\/……\/\/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没改动,\/却是我自己做了白日梦,\/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动:\/欢笑没有冰凝,幸福没有尘封?\/\/……\/\/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咽泪吞声,听自己疲倦的脚步:\/遮断了魂梦的不仅是海和天,云和树,\/无名的过客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 说了这么多的痛苦,我心力交瘁了。就用这首诗结束今天的故事。把话筒权接过去,虾米兄弟?下回我再往下说。 第70章 马路上全是冰 202x年,我五(小虾米) 好的,二哥,虾米小弟接着说小虾米的事迹。 小鱼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到她那里去。我说:今天是星期二,按理说我周六才能去你那儿。小鱼说:你爸妈来了,在我这里。我叫了起来:真的?我也在念废话诗了,小鱼怎么可能骗我呢?小鱼说:真的。我说:那怎么办?今天我不能走的,我已经欠格格老板娘太多了,晚上下班至少要两点了。我下半夜来,也影响他们休息。明天早晨。 那天夜里,我草草地给格格按了一下脚,道歉了一下,就躺了下去。 这个夜晚比一个世纪都漫长。听着老和尚的神钟铛铛铛响了三下,又响了四下,我开始数数,数到了六十个六十,钟声终于响了五下,我就起来了。这一个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一开始是高兴,高兴又能跟爸妈见面了。接下来,我开始担心起来:是出什么事了吗?爸妈怎么会两个人同时出来的呢?家里咖啡馆也停止营业了吗?即使在我眼睛刚瞎掉的时候,爸爸也让妈妈回去管店,他一个人带着我抱着我去成都和北京。我越想越担心,一再地对自己说,不会有事的,他们就是想我了,毕竟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反正睡不着,我从钟声响了铛铛铛铛响了四下后,就开始数数。 五点太早,我想,路上要不了一个小时,到了那里反倒吵醒爸妈。我又躺下去,再坐起来。再躺下去,又坐起来。 最后,我还是早早地上路了。我忽然发现上海冬天的早晨居然可以这么冷。在我们大山里,最冷的天气温也在零上。我返回店里,穿上了小鱼送给我的羽绒服,是小鱼跟我一起去买的,人说贴心小棉袄,就是这个意思。尽管穿着这贴心羽绒小棉袄,寒风象理发店的剃刀那样刮着我的脸,寒冷从每一个薄弱处往我身子里渗透。我奔跑起来,向地铁站奔去。尽管我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但这些路我已经熟悉,地铁站在哪里,进了站应该往哪里走,我都清楚得很。何况小鱼和二姐的住处是我每周必去的地方。凭着回声感应和回声记忆,在我们那一带,我奔跑还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我却跌了个仰面朝天。爬起来我还是继续奔跑,又跌了一跤,这回脑袋还磕在了一根低矮的石柱上。这一个晚上,上海的地面上到处都结了冰了,我想,难怪这么冷。应该说,就因为这么冷。 从电梯里出来后,我抹了抹脸,整顿了一下羽绒衫,努力克服膝盖的痛,把一路上的瘸拐压制下去,然后鼓起一脸的笑容。我掏出了钥匙,打开了门。钥匙是小鱼和二姐共同同意给我一把的,给了我创造惊喜的机会。她们俩就是出于这个目的给了我一把房门钥匙和电梯钥匙卡。有几次,我是周内某日一早去的,为的就是给亲爱的二姐和真爱的小鱼突然袭击。我去得是那么早,她们俩多半都还在睡觉。如果厅里是安静的无人的,我会轻轻地走向小鱼的房间,把她吻醒。有时候小鱼其实已经醒了,我在开她的房门时就听到她的呼吸声忽然地变得均匀,可是她一动不动。如果我先吻她的耳朵或者眼睛,她一动不动。在我吻到她的嘴时,她就一把把我拉到她身上,然后咯咯地笑个不停。在这种时候,二姐多半被惊醒了,可是她不会闯进小鱼的房间,而是把丰盛的早餐轻轻地放到餐桌上,然后躲在小鱼房间的门边,等我们出来。如果是我先走出来,她就企图在后面一把抱住我。其实我早就听到了她的呼吸以及呼吸发生的位置,可是我也会装,我会在她要在我后面抱住我的瞬间一下子转过身来,然后我们就成了脸对脸,嘴对嘴。当然了,我跟小鱼尚且是止于礼的,对二姐就更是止于嘴了。 刚才说到,我堆起一脸灿烂的笑容,转动钥匙,开了房门。接下来,房门打开后,我听到一片惊呼。这片惊呼是有先后顺序的。首先是妈妈,因为她跟爸爸面对着我,坐在厅里餐桌那一边,就是对着门的那边。然后是二姐和小鱼,她们坐在餐桌的这一边,就是背对着我的这边。三个女声,先后发出的惊呼声内容的前半部分都一样,后半部分有区别:天哪,小霞!天哪,小弟!天哪,虾米! 爸爸没有发出声音来,因为他是男生,男生有男生的行为方式,所谓宠辱不惊说的就是男子汉。 我说:没什么,就是外面马路上全是冰,我滑倒了一下。不,两下。真的没事的。 可是,那是自然的,这个公寓里还是着实地乱了一阵子,三个女声,中音和高音争夺着这段乱的时间。 直到大家在餐桌边坐下来。才进入了男声对话时间。我说:爸,妈,你们好吗?你们怎么来了?你们怎么都来了?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们怎么没有打个招呼就来了?是出什么事了吗?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是有什么事情吗?我说的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提这一连串的问题时,我用左手放下啃了一口的葱油饼,用左手拿起玻璃杯把豆浆往嘴里倒。我不是左撇子,而是我的右手跟小鱼的左手黏着。小鱼正在用她的小手指在我的手心里画着圆圈。二姐已经让出了她的座位,坐到餐桌头上去了。 我的问题是向爸妈二人提出的,可是接过这个话头的是爸爸,跟以往一样。只要爸爸开始讲话,妈妈通常不会插嘴。所以我说我们进入了男声对话时间。 爸爸说:怎么还是这个样子?你就不能一个一个地提问题吗?我说:不好意思,我有点激动。爸爸说: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我笑出来了:爸,你也学会这样子说话了,时髦化,现代化了呢。小鱼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的手,她尖尖的手指刺得我好疼。爸爸说:什么化不化的,我问你话呢。我说:当然先听不好的消息了。 第71章 准备回家 202x年,我五(小虾米) 爸爸说:哎。怎么说呢。山上着火了,那个小庙着火了。我啊了一声,我跟小鱼几乎是同时啊出声来,因为我一激动想抬起手来,结果把小鱼的手带着碰到了桌子下沿。我拿起她的手,她抽了回去,她说:没事,没事。 我强作镇静,放下了左手的玻璃杯,我问道:火烧得怎么样?二灯大师和悟非师兄怎么样了?没事?爸爸没有再提醒我问题应该一个一个地提,他说:看到山上的火,我们都奔上去了。小和尚没事,老和尚情况就不太好了。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我别打断他。他继续说:老和尚没死,至少当时没死,不过跟死差不多,有点吓人的。小鱼问道:二灯大师现在在哪里?情况怎么样了?爸爸说:送到县城医院里去了。我们去看他时,医生不让进去。医生说还在抢救中,死马……,爸爸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反正是还在抢救中,我们出门又到县城医院去看过了,他还没有醒过来。 我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爸,妈,那还等什么?我跟你们走,跟你们回去。二姐说:等一等,叔叔婶婶还刚来,总得让他们休息一下?小鱼说:对的,让叔叔阿姨先休息休息,我们准备一下。二姐说:你们准备一下?小鱼说:对,我也一起回去。 爸爸说:是要尽快回去的,小霞米是一定要去的。可是,你们就不想知道好消息是什么吗?我说:有了这个坏消息,这世界上还可能有什么好消息呢?小鱼说:虾米,别急嘛,先听叔叔说。你先坐下来嘛。 我重新坐下来后,爸爸说:好消息是,替换眼角膜的眼角膜来源找到了。 小鱼的声音又有了喜悦:真的?虾米能重见光明了?爸爸说:是的,是真的。钱也有了。我回过味来,我问:钱也有了?妈妈终于说话了:是真的,钱也有了。爸爸急忙又把话头抢了过去,当时我没在意,爸爸为什么要抢过去说。后来,许多事情过去后我才想到这个问题,看来爸爸是怕妈妈说多了,说过了,说了不该让我知道的事情。爸爸说:我们这一年来生意恢复得很好,再加上之前攒的,差不多够了,稍微再借一点就行。小鱼说:让我爸出这个钱。爸爸说:不用不用。我们可以的。 很快,一切都商量好了,包括分工。我回去跟老板娘格格说这事,做做准备工作,小鱼负责去买四张火车票,时间最早是后天,最迟也不过本周,二姐请个假,陪着我爸妈逛逛上海。二姐和小鱼都说:一定要让二老利用这几天时间看看上海。二姐说:叔叔婶婶从来还没到上海来过。小鱼说:既然来了,最起码的几个地方要去。二姐说:我知道,我会安排的。 在回按摩房的路上,我心里七上八下。我们中文里有很多精彩的成语,七上八下就是其中之一,就象是为我今天的心情定制的。一个上是,我的眼睛有望重新看见这个世界了。一个下是,老和尚能不能走出死亡的阴影呢?太揪我的心了。再一个上是,我和小鱼的未来将有新的保障了,如果我复明了,我也不用那么怀着一个瞎子的配不上的愧疚去面对牺牲一生的小鱼了,当然了,小鱼和我的学历之差是另一回事,但这跟瞎子跟明眼人之差还是不能相比的。再一个下和更多的下是,假如我能复明,我还会回到上海来继续做按摩吗?我走了,格格的生意难道不是要大跌了吗?还有那么多期待着我的手的顾客,其中有很多真诚地关心我的好人,他们怎么办呢?还有葱油饼阿尼斗大叔,他的腰虽然大大见好了,但还需要巩固的呀。 回到按摩房,跟格格说了这事,真的跟我想象中的一样,格格是真心为我能够重见天日高兴的,她搂着我,吻我,她说:祝贺你,小虾米!可是我听得出来,她的贺词虽然是真心的,却也含着惆怅。我知道她喜欢我,舍不得我走,她当然也担心我走了她的生意会一落千丈。我说:格格,谢谢你这一年多来对我的照顾和器重,真的。另外,我们不是有小小瞎子了吗?格格说:可是小小瞎子才刚开始学按摩呀。 我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到了小小瞎子了,我想这会是对格格的一种补偿,会让她多少多一点希望的。 小小瞎子的到来,好象是我有什么先见之明似的,更象是上天的安排。 那天上午,我一个人走在新天地里。经过散发出牛排味和肠子味啤酒味的露天座位旁时,我听到一个姐姐的惊叫(我称她姐姐,是因为这个女孩子年龄肯定比我大,但应该还是二十几不到三十),她叫着:你走远点行吗?我们在吃饭没看见吗?臭哄哄的,让人还怎么吃啊。她旁边坐着的一个年轻男生说:这里不可以要饭的。你是不是瞎了?那女生说:他本来就真的是个瞎子。一个稚嫩的男声说:瞎子又怎么了?瞎子也要吃饭的。另一个人走了过来,发出也比较年轻的声音,也是个男生:他们说得对,这里是不允许要饭的,小弟弟,请你走开。最后那个说话的人显然是这家餐馆的服务生,我想。 我走了过去,拉住了那个发出稚嫩男声的人,我说:小兄弟,我们走。那女生说:晦气,又是一个瞎子。她旁边那张桌子坐的一个女生叫了起来:是小瞎子哎!坐在旁边那张桌子旁的一个男生说:没错呀,他也是瞎子。那女生叫得更响了:我说的是他,他就是那个圣手小瞎子!走在我旁边的人们围拢了过来,几个女声男声纷纷地说:真的,就是那个圣手小瞎子。 哈,我还不知道呢,我现在居然被称为圣手小瞎子了。我拉着那位小兄弟就走。 走出了新天地休闲中心,我带着这位小兄弟走进了一个没有行人的稍微安静一点的街角,这才松了手。 那小兄弟问我:你是谁?我说:你不听见了吗,他们说我也是瞎子。他说:他们叫你圣手小瞎子。为什么?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过来问他:你多大,是哪里人,怎么会到上海来的?他倒没有嫌我一下子提好多问题,他说:我十五岁,快十六了,我是安徽人,原来在家乡那里要饭,我家乡在淮北一个小镇上。我原来有名字的,妈妈叫我地瓜。你笑什么?我说:对不起小兄弟,你继续说。 他说: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眼睛瞎了,别人就叫我瓜瞎子。我眼睛瞎了后,我妈妈哭了好多天。有一天,一位邻居大妈告诉我,说我妈妈跟一个男人跑了,给了她两百块钱,让她交给我。我哭了好几天,也饿了好几天,后来不得不出门去买吃的,可是刚买了一个烧饼,剩下的钱就被一个人抢走了。我叫也叫不住他,我也不知道他长得是什么样子的。吃完这个烧饼,我又饿了几天,然后就成了要饭的了。 又有一天,一个男人对我说:小朋友,你一个人要饭太难了,跟我走。我就跟他走了。他把我带到好几个人那里,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把我带到了上海。一路上,他们就让我要饭,到了上海,继续让我要饭,要到了钱,他们就拿去,给我吃个什么饼或者馒头。后来他们说,要饭太难了,你去碰瓷。我说:什么叫碰瓷?他们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一个男的说:我说,左,你就向左倒下去,倒到地上去,我说右,你就往右边倒到地上去,简单得很的。 后来,他们就带着我走,到了一个地方,好象是马路中间,就是开汽车的地方,那男的说,左,我倒错了,我往右倒了。我被他一把拉起来,他说:你不要命啦?说着就拉着我走。到了没人的地方,他把我打了一顿。后来他说,再给你一次机会。我又被他带到了一个开汽车的马路中间,他说,右,我就往右倒在了地上,我听到一声汽车急刹车的声音,一个汽车轮子撞到我了,虽然汽车是及时刹住了,可是我的胳膊也受了点伤。虽然不是很严重的伤,可是我被吓得魂都没了。 第72章 树皮也不翼而飞 202x年,我五(小虾米) 然后,我们那伙的几个男的女的就把自己当成过路的人,跟那汽车上下来的人吵了起来。我听汽车上下来的人说,你们这是碰瓷。我终于懂了什么叫碰瓷,我大概懂了,这是一件可能会要了我的命的事情。趁他们吵着,我就溜了。我先是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那地方臭得很,是一堆垃圾。我就钻到了那里面,还抓了一些东西把我盖起来。后来,他们一定是没有弄到钱,然后开始找我,经过我藏着的地方时,有的骂着我,有的用亲切的声音叫着瓜瞎子,小瓜。可我没有出来,我一动都不敢动。直到晚上,我才从那里面爬出来。我连夜地走啊走啊,一直走到天亮。我也不知道我走到哪里了,听到这地方热闹,人很多,我就走进了这条街。我真的饿死了,就做起我要饭的老本行来了。你笑什么? 我说:对不起,小兄弟,我不是笑你,我就是觉得你很可爱,我们第一次见面,对不起,我们谁也见不到谁,我们第一次相遇,你就跟我讲了这么多,这么完整地讲了你的故事。你太可爱了。你跟我来。 我带着他回到了我工作的按摩房,把我的午餐盒饭分了一大半给他吃,让他洗了个澡,让他换上了我的衣服。然后,我去跟格格说:这个小瞎子挺可怜的,可以留下他吗?格格说:留下他?你养他?我说:我可以教他按摩和推拿,他可以跟我住在一起。格格就同意了。说实在的,格格其实是个很好很善良的女人。 这是四五天前刚发生的新鲜事。从那时开始,我跟地瓜兄弟就睡在一张床上了。我已经开始教他穴位、按摩手法这些,拿我当对象来做。地瓜兄弟还挺聪明的,许多事情一教就会。 从小鱼住处回来的时候,我一路上本来为我的即将离开有些纠结,尤其觉得对不起格格。可是一想到地瓜兄弟,我就高兴了起来。 我提到可以培养地瓜兄弟来接替我,至少是替我一段时间,格格果然开心了一点,可是她提出,要我在上海多待几天,抓紧培养地瓜。我跟她商量下来,我周末才跟爸妈和小鱼离开上海,我说我会抓紧培养地瓜的,从现在开始,给客人按摩时就让他在我的指导下上手。 我还带着地瓜到阿尼斗葱油饼那里去,介绍他跟大叔认识。我跟大叔说:您以后到我们店里去,就找地瓜兄弟,他会继续给您治疗的。葱油饼大叔抱住了我,抱得很紧很紧。他说:谢谢小虾米兄弟!我已经基本上好了,这段时间太感谢你了!祝贺你!我的腰好了,你的眼睛也一定要好起来! 后来我听说,有好几个相关视频上了线,许多人报导了阿尼斗葱油饼和圣手小瞎子的新编故事。记者们也又找上门来了,但都被我谢绝。我没有时间了,我必须抓紧时间教会地瓜兄弟。 一件事情释然了,不等于所有事情都能释然。那两天,我一直在想着老和尚。 第三天上午,小鱼到我的按摩店来了,而且是一大早,七点刚过。亲吻和拥抱过后,我问她: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高兴?她的高兴,从她一进门我就知道了,那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她亲遍了我脸上每个部件,每一个都让她亲出叽的响声来,她甚至搂着我的脖子把她两条腿往后收起来,也就是说把她整个人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她说:你猜。不等我猜,她就说了:老和尚有消息了。我说:什么消息?她说:昨天晚上,老和尚在我们的鱼虾诗社会群里发表了一首诗。这回是我跳了起来。我说:真的?她说:真的。我念给你听。她就给我念了老和尚发到我们这个诗歌群里去的诗,诗名是《生命的树常青》: 说是生命的树常青\/可是经常要换叶子随着季节更替\/于是红的变成花的十年\/变成新的十年那原来旗帜一般的飘\/挂在树上挂成了纸币模样\/雨水带着一晚更多的酸化为酸雨\/那萎缩鞠躬的一片一片\/变成了张开的手掌一般\/那朦胧的诗雾被迷惘的第三代\/压到了树根底下那有哲学的不是\/哲学的养料的吸收经过了哲学的\/干枯的年头变成了对五颜六色的\/繁复万状的化肥的汲取\/树枝在华尔滋舞乐中不转了而在\/迪斯科乐曲中扭动最后被\/贝多芬柴可夫斯基拉长了脖子\/于是在风的静止中树枝也会\/公然在大白天扭在一起树叶\/互相贴着面颊而晚上\/都飞到明日的梦中去了以至\/树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树干有时甚至白天\/树皮也不翼而飞 我说:完啦?她说:完了呀。我说:怎么我听着这不象是老和尚新写的诗呢?好象老和尚写的是八十年代的事,我觉得他提到了朦胧诗派和第三代诗人。小鱼说:这倒是的。然后,过了一会儿,她说:不是的,刚才我又看了一下,他是昨天晚上九点半发到群里去的,准确地说是九点三十六分。 我又高兴了。我跟小鱼又互相叽了起来。地瓜小兄弟就在一边坐着,可是他看不到的,他也许甚至不知道这和叽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我想。小鱼在我耳边说:对的。哈哈,没错,小鱼最懂我的心。就象邓丽君大姐姐歌里唱的。 这两天,我跟小鱼并通过她的手机跟爸妈和二姐开了好几次微信电话会议。我说我要先回我们县城,到县城医院去看老和尚,然后再到昆明去做眼睛手术。爸爸说:不行,这不行。我听得出来,爸爸都有点急了,可是他却说不出他为什么急。这回倒是妈妈救的场。妈妈说:医生说了,眼角膜不能放太长时间的,取出来马上就要移什么。二姐说:移植。妈妈说:对,就是移植,医生是这么说的。爸爸好象缓过气来了,他说:我们同意你为了教那个孩子按摩在上海多待几天,已经到头了,到那个限了。小鱼说:极限。爸爸说:对,极限,已经到极限了,再晚就不能动手术了。 爸妈说得都有道理。可我总是放不下我的心。 这回我的心放下了,我可以安心地到昆明动眼睛手术了。老和尚昨晚发出他的诗,说明他好了,至少是走出生命危险区了。我眼睛能重新看到世界之后,我要马上就看到老和尚,我就能马上看到老和尚了,跟重新看到小鱼,重新看到爸妈和奶奶一样。 我高兴地把我整个身体反挂了,也就是说学小鱼刚才的动作搂住她的脖子双脚离地,挂得小鱼急叫不行了我要完蛋了我才双脚落地,我双脚一落地就托着小鱼两边的腋下把她整个举了起来,举得她咯咯乱笑直叫我不行了我要痒死了我要没命了。 又一个释然。但另一个新的担忧来了。我想,如果我复明了,我还能看到老和尚的神钟逆转,我还能见到我的大哥二哥和三哥吗? 那天夜里,地瓜兄弟睡着后,我又死死地盯着这个钟看了。这回钟没让我久等,它开始逆转了,蝉鸣声来了,变成嘀嗒声了,我又看见大哥了。 第73章 拼命过昂贵的日子 192x年,我一(徐志摩) 要说我和小曼在上海的日子过得怎么样,真不是一句话能总结得了的。这日子有光鲜的一面,也有不光鲜的一面,还有由光鲜造成不光鲜的一面。 先说说光鲜的一面。 小曼不光是美女,也是一大才女,尤其在画画和书法方面。她也是机缘多,名师们还都愿意指点她。在北京,她师从刘海粟和陈半丁。到了上海,她又拜了贺天健为师,学习山水画。她的画艺可谓与日俱进。民国时期,大画家几乎都是男性的,要说女画家,我感觉没有哪位能及得上她,说她是当时唯一的女性大画家也不为过。 我不懂画,我拿了她的手卷去给我的朋友、大鉴赏家邓以蛰评估。不曾想以蛰给了非常高的评价。他说:啊,不错!布局自然,黑色淡雅、气韵生动,秀润天成,难得!这是谁的手笔?我说是小曼的。他又细细看一遍,连说了不起,这么年轻,已经登堂入室,可以说已经得窥大家门槛了。最可贵的是,她的画不卖弄技巧,纯然是性灵的流露与抒发,所以绝无匠气。在她,随心而为,而对许多大画家来说,却是要到后期才能达到这样的归真返朴之境。 不少名人愿意为他的画题辞。国学大师杨杏佛为小曼的一幅画题诗一首:手底忽现挑花源,胸中自有云梦泽,造化游戏成溪山,莫将耳目为桎桔。 我把小曼的画带到北京,竟然引发了轰动效应。许多人要收购。固然因为她是四大美女之一,但对她的画艺之看好也是极重要的原因。 我知道,到了虾米小弟的时代,小曼的字画更被看好了,有的画拍卖价达好几百万元。 再就是,小曼喜欢唱戏演戏,这方面她也有很多名师。她出演了不少京剧昆曲剧目,总是非常受欢迎。这当然也是因为她有唱戏演戏的天赋。 我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主,更何况人说夫唱妇随,两个人得一起唱才有意思。我跟小曼合演过《牡丹亭》中的《春香闹学》一折,由小曼扮演鲜灵活泼的春香,我扮演迂夫子陈最良。我跟小曼、翁瑞午和江小鹣四人还上台合演过一次《三堂会审》,小曼演主角玉堂春,翁瑞午反串小生演王金龙,剧中红袍和蓝袍两角则由我和江小鹣分饰。江小鹣是雕塑家。翁瑞午的事我待会还会细说,但就唱戏方面而言,他在我们这四个人里是最内行的。 你别说,无论是我跟小曼演的还是我们四人演的,都轰动了上海滩,一票难求不说,那些大报小报还连日报导,成了许多太太小姐饭后的谈资。有一次我在北京遇到少帅张学良,他捏着嗓子说:陈夫子,幸会幸会。我一时没回过味来。他把嗓子捏得更扁了:你把春香一个人留在家里,不怕旁人翻墙采摘吗?我这才知道他到场看了我和小曼演的《三堂会审》。他说:尊夫人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我说:闹着玩的,当不得真。他说:可别这样说,你们二位还真是演戏的料。 光鲜的还有印度大诗人泰戈尔二度访问中国时住在我们四明邨家里。 为了迎接泰戈尔到来并入住我家,我们把三楼一个房间重新装修了一下,做成了一个印度风格的居室。没想到老先生毫不领情,进了给他精心准备的房间就又退了出来,说:不行不行,我是到中国来,这里不是中国。我跟眉就带着他参观整栋楼。他偏偏就看中了我们俩的卧室。他说:我就要睡在这里。。 鹊巢被洋鸠占了,没办法,我和眉只能当了一回印度夫妻,住在了典型的印度卧室里。 那几年,我们生活中光鲜的地方还真不少,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多的欢乐。可是这光鲜却也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的烦恼。 我们租下了整栋的楼,住在这栋楼里的员工就有十几人,厨师,保洁,司机,一应俱全。出生高贵的眉喜欢过那种奢华昂贵的日子,经常出去吃大餐,包整个的楼面甚至餐馆,后来还吸上了大烟。眉自己对人说过,我们家一个月的开支至少要五百元,经常要用到六百多。五六百,这在民国年代可不是小钱呢。称为巨款都不为过。 我家是富豪人家。可父亲不喜欢小曼,我跟小曼的婚姻从来没有让父亲爽过。他心目中的儿媳永远是幼仪。所以,父亲虽然知道我们花销大,却从来不资助我们。我也不会去求他,跟要饭的那样,我是不干的。 以我的名声,找一个象样的工作不难。可是一个工作哪里够呢? 我只能搏命地挣钱,去填补这个无底洞。 我在上海两家大学,光华和大夏,在南京中央大学同时兼职授课。那时的南京,哪象现在,有高铁和高速公路,我听说了,最快的高铁从上海到南京只要一个小时。可是那时,去一次南京半天时间都不够,我从南京赶回上海,第二天上海的两个大学里至少有一个上午就有课。回到家里,眉一般都睡着了。我亲一下她的脸,她慵慵地含糊地说:回来啦。然后我还得坐到写字台前,去备课,或者写东西。 到上海后,我和朋友们办起了《新月》杂志,那上面也发表了徽徽的好几首诗。后来《新月》不办了,又办起《诗刊》。每天晚上,我还得审稿约稿。等我上了床,再亲一下眉的脸蛋,她都没有反应了。人说,黎明前是人睡得最结实的时候。 结实。嘿,可我都快散架了。 有一次我从南京搭乘了一架飞机回上海,下午就到了家。我想给她一个惊喜,用手势制止佣人们打招呼,蹑手蹑脚地上楼梯,轻极慢极地拧门把,推门,然后我就呆在了门框里。眉躺在床上,那个姓翁的,翁瑞午,竟然伏在她身上,亲吻着她。他吻着她的嘴! 我怒火中烧,烧得我眼睛都有点看不清物了,可是我还是认得这个姓翁的,认得他那个招风耳朵。 我拉着他的招风耳朵,在他的哀嚎声里把他从床上拉起。他竟然愤怒地说:志摩,你疯了吗?我说:是我疯了吗?他说:谁说不是? 他说“谁说不是”,说实在的,我对他有些佩服,有些敬意。他在愤怒中(他好象真的是愤怒了),捂着一边的耳朵,就是我拉的那只,那里还有血渗出来,如此愤怒,他说话还是文绉绉的,甚至理直气壮。被活捉生擒,他的语调里却没有丝毫的慌张。 第74章 小眉和翁瑞午 192x年,我一(徐志摩) 他也是有好出身的人。他的父亲在清末官拜梧州知府,就是现在地市级即仅低于省级的官员,巡抚之下、县令之上,而且他父亲还画得一手好画。他自己学了一点猫啊狗的医术,在上海开出诊所,短短的时间里竟然名声大噪。他喜欢唱昆曲、京剧,特别喜欢唱旦角,跟那些京剧名家混得极好,都成了他们的自己人了。他个子高大,为了演旦角,甚至不惜躬着腰在台上行走。梅兰芳对他是赞赏有加。他的字画也相当有成就,跟张大千这些书画名家交往甚笃。医戏书画四艺俱通,这个翁先生早已侪身于上海滩四大公子之列。 我说:你做着禽兽的事,还说我疯了?他继续捂着那只耳朵,好象不捂着这东西就会要掉下来了。他说:言重了,志摩。他说“言重了”,保持着那种文雅。他说:小曼晕过去了,是你家王妈叫我来的。 我感觉自己太急了些,也许真是我误解了他。可是,我说,我看见你在亲嘴。他说:我在做人工呼吸呀。你知道人工呼吸的。 可是,我又想起了什么,我的火又蹿了起来,做人工呼吸需要把衣服都脱光吗?他说:我要按她的心脏。 眉轻声地说:志摩,你回来啦?我说:我回来了。我亲了亲她。她的眼睛被我亲大了,亲得睁了开来。她说:现在好象天还没黑。我说:是的,我今天是坐飞机回来的。 我说:你好好躺着。我给她拉上被子,送翁先生走了出去。我说:喝一杯茶?翁先生说:不了,我女儿等着呢,诊所里还有病人等着,我是临时出来的。 我这才看见了他的女儿。这个九岁的女孩子站在大橱旁,一声不响。我都不知道我进来的时候她就在那里呢,还是后来来的。我说:香光,你怎么站着啊。小女孩香光说:徐叔叔好! 其实,我是一直很感谢瑞午的。眉的身体一直是让我担心的一件事。她在跟王赓一起的时候,心情郁闷,流过产,流了好多血,失去了生育能力。到上海后,她的哮喘和胃痛变得越来越严重,许多时候喘不过气来,甚至有几次晕倒,许多时候痛得她不住地尖叫。我遍访名医,都不见效。后来是江小鹣介绍了翁瑞午给我。我听说过他的医名,就登门请他,他欣然上门。他的诊所兼住处就在迈尔西爱路、福照路口,迈尔西爱路就是后来叫茂名南路的。从我们家走过去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后来翁瑞午就经常上门来。 这个姓翁的还真的有点本事。眉在他的调理下病情果然大见好转。当然,他也用了一些邪术,尤其是他让眉吸一点鸦片。可是只要眉的病能好,我觉得没什么问题。至于眉后来上瘾,却也怪他不得。 我对翁先生是感激的。我后来就叫他瑞午了。他也真是尽心尽力。他的尽心尽力从他的眉眼之间一览无遗地流露出来。我看到他看着眉的眼光就想笑,那是一种钟情,一种深情,遮都遮不住,青山遮不住,毕竟要流露。他每次来给眉就诊,都带着大女儿香光一起来。我看到香光又想笑。我想,这是翁先生的又一个障眼术,意思无非是:女儿就在旁边,我还能把她怎样?他一定是这般设计的。 喜欢眉的人有的是,适之就是其中一个,也是一个遮掩不住的主。我和小曼走在上海街头,女人的目光看她也看我,看完她看我,看我的时间更长。男人的目光看我也看她,看她的目光是柔的,看我的目光经常有些毒。这些个目光让我把眉的手紧紧地压在我胸旁腋下,眉便扬起她的浓眉,展现一个又一个新的媚笑,那里面有许多意思,包括得意,挑战,当然有爱,很深的爱。 所以我从来不担心眉。哪怕翁先生按着她身体最女人的部位我也不担心。我们的爱是相互的,是相知相信的。更何况,我自况为天下第一自由爱情信徒,我的离婚和促使离婚和以离婚者的身份与被离婚者结婚,这些是天下皆知的。 可是,翁先生和香光走后,我忽然想起来,把小曼的上衣脱了我能理解,为了治病。可是,翁先生为什么把自己的上衣也脱光了呢? 可是我已经问不着他了,下回见面也不方便再问。罢了。 我走进卧室,把我自己放在了眉的身边,轻轻地搂住了她,我的眉。我的眉的眉毛动了一下,嘴里发出一个嗯声。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还搂着她,直到她问我现在几点了。 可是她忽然就恢复了记忆,衣服穿了一半,她就想了起来:你说你是坐飞机从南京回来的?我说,是的呀,坐飞机太好玩了!她说:你下次不要坐飞机了好不好?我害怕。我又搂住了她,眉不怕,小龙不怕的噢。可是她在我怀里哭了,不要坐了好吗?我说:好的,我下次不坐了。 可是下次路更远了呢。 北大校长蒋梦麟邀请适之去担任北大教务长,适之便邀请我到北大去当教授。北京女子大学也请我当教授。北大教授的工资比南京中央大学高得多,我便辞去了中央大学的工。我跟眉商量把家搬到北京去。可是眉对上海一往情深,说什么也不干。她说:我就是上海人,是水里的人,到土里去我要干死的。没办法,我只能从南京上海之间往返改成了北京上海之间往返,路途远了三倍有余。一是我放心不下眉,二是光靠北大的工资无法承受家里每个月六百的巨额支出,我只能在上海仍然兼着职。 没想到,光华大学闹学潮,我支持那些进步学生。结果,上海市国民党部责令校方辞退廖世承副校长及教职员会选出的执行委员七人,我亦在其内。我愤慨之极,写信给在教育部任司长的好友郭有守,我说,这是“以党绝对干涉教育“。继而我拂袖而去。 我郁闷。那个年代,许多事情让人郁闷。 一天,沈从文老弟来找我。他问我是否认识胡也频和丁玲。我说丁玲我认识,胡也频也听说过,他写过不少作品。我知道他们俩是夫妻。我说:怎么啦?从文说:我跟他们俩过从甚密,在北京时就是好朋友,我到上海后还曾经跟他们俩租住在同一栋楼里。也频被政府抓了起来,说他是共产党,丁玲千方百计地去救他,我也跟着她东奔西跑。结果也频还是被枪毙了。我说:一个文人哪,他能干什么?这不是言论入罪吗?从文说,丁玲好可怜,刚生育了,又遭遇此灾,她受了好大的刺激,身体几乎垮塌,生活更是无以为计了。 我想了起来,丁玲还有一篇稿子在我这里。我说:我试试看。 在我推荐下,丁玲的稿子在中华书局发表了。可是稿酬微薄。我跟眉商量,眉说:那我们过一段紧日子。她把她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我再凑了一些钱,给了从文。 第75章 走着走着就散了 192x年,我一(徐志摩) 让人郁闷的事情还真不少。我那首叫《生活》的诗就是在那时候写的: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境蜒,\/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一天,适之对我说,他读了我这首诗,很震惊,他问我:你怎么会写出这么消沉的诗来的?是因为小曼的事吗?不行就离婚。我说:你说什么呀。怎么可能?我没有说出我知道你在后面排队等着这样刻薄的话来。尽管我知道他对眉的念想一直都深得很。他知道我跟眉之间的许多事情,因为我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吐吐苦水,我跟他经常说起,象小曼这样过日子,有谁能过得下去,我拼了命地挣钱,月入六百,这是很高的收入了,却总是紧巴巴的,有时还要借钱,或者卖画什么的。我也跟他说过,我跟小曼有时吵得很厉害,小曼就乱发脾气,摔东西,把那个专家说很值钱的康熙花瓶都砸碎了。我说:我写这诗跟小曼没什么关系,小曼过日子还是那样,可是身体好了许多之后,脾气也好了许多了。我最近经历了很多事,包括光华大学的事,胡也频和丁玲的事,这还只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我看到听到的就更多了。适之说:我还是那句话,我们不谈主义。我说:我是不谈主义,我也搞不清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但思想罪是我们大家都反对的,难道不是吗?适之就沉而默之了。当然他的沉默永远是短暂的,他很快就会挑起别的话题,甚至说一个新的笑话出来。 丁玲收到钱后,请从文表示感谢。我说:要谢得谢嫂子。 这个当嫂子的,其实心肠真的好得很。唯一的问题就是过不了她说的紧日子。为这事我没少苦口婆心。我在日记里写过这么一段话:我爱你朴素,不爱你奢华。你穿上一件蓝布袍,你的眉目间就有一种特异的光彩,我看了心里就觉得无可名状的欢喜。朴素是真的高贵。你穿戴齐整的时候当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寻常的,人人都认得的,素服时的眉,有我独到的领略。 这则日记后来也收到《爱眉小札》里去了。我当时给眉看了。眉就嘻嘻地一笑,说:好的,我以后就穿蓝布袍。我说:不是蓝布袍的事,不光是。她说:好的,别的布袍我也穿。然后就一嘴封住了我的嘴。她总是这样,她不跟我吵,在病好转了之后,她的脾气真的大改了,一旦有要吵架的苗头,她就来这一套,或者用嘴堵住我的嘴,让我喘不过气来,跟她的气喘到一起去,或者搂住我左摇右晃,同时啾啾啾叽叽地笑,无缘由地就笑,笑到最后,假笑也变成了真笑,弄得我也从哭笑不得转化成跟着她一起莫名其妙地笑。 没办法,我只能在北京上海之间来回地折腾。 不好意思虾米小弟,我说乱了。我本来想象个教授的样子,有条有理地说我跟小曼这些事儿的,从光鲜的事说起,再说不光鲜的事和由于光鲜而造成的不光鲜的事,一步步说下来,象写论文那样。可是我一说就乱了,就象那句俗话说的,关心则乱。说到小曼或者徽徽,我总是会乱。我的心本来就是理不清,剪还乱的。我写过一首诗叫《走着走着就散了》,说的就是我的这种说不清道不白的心态。我念几句给你听听: 走着走着就散了,回忆都淡了\/风吹过云就散了,影子淡了,\/夕阳靠着山倦了,天空暗了;\/一朵花开得厌了,春天怨了,\/鸟儿飞得不见了,清晨乱了。\/长长的发辫散了,青春,淡了,\/舞不停的脚倦了,眼神,暗了;\/两个人厌了,心里怨了,\/路的尽头不见了,步子乱了。\/是散了,淡了,是倦了,又暗了,\/是草儿绿过就算了,是季节变了。 我这是扯到哪儿去了?说实在的,这世界上让我乱的事情还真的多得很。也许最让我乱的是我对徽徽和小曼的感情。我觉得两个人都是我的最爱。当然,徽徽是客观上不可能的,小曼是主观上改不了的。说不清。我真的说不清。但无论如何,我是一心对小曼,对眉的。 只是,我有时候又觉得,我在北京和上海之间跑来跑去也挺好,可能是最好的人生途径了,这种跑来跑去,是不是有点象征意义?仿佛我不是在两个城市之间,而是在两个女人之间跑来跑去。而且是两个世人眼里的绝代佳人。 这种感情也许是谁也理解不了的。所以,当我坐在二弟望舒的肚子里,在天蟾舞台舞厅里见到小曼时,我实在是控制不住我自己。虽然我知道,即使我真的抱了眉,眉也真的准许我抱她,抱住她的也是望舒的身体,不是我的。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我知道。我都知道。自从我离开人间后,我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我知道,眉是真的伤心了,真的是想要为我守身如玉,整理我的遗稿。我也知道,瑞午后来搬到我们的楼里去住了,他是真的喜欢真的爱,可是他却也不是乱来的人。他变卖了许多字画来维持眉的生活。他住在二楼,眉在我们住的三楼。我父亲派了人监视着,此人向父亲汇报说,瑞午搬进了福照路613号(当然了,此人跟踪只能跟到大门口),父亲给眉发出警告:如果你跟姓翁的同居,就别想再得到我的资助(经适之劝说,父亲原来每个月给眉发三百元生活费)。眉见到这个警告生气了。于是干脆让瑞午搬到三楼去了,跟她同室。我知道,至少那时候他们没有同床。其实我不是那么计较的一个人,更何况我已经不在了,我又怎能让眉永远地为我独守空房呢。。我没有这个权力的。 眉跟瑞午怎么样,别说我管不着,即使管得着,也不应该管。我真心地希望眉能幸福。可是,想到眉跟瑞午住在同一个楼里,甚至同一个房间里,呼吸着同一片空气,想着瑞午时不时地可以抱一抱我的眉,以后某个时候还可以进一步,做出本来只有我可以对眉做的事情,我说的是床上的事情,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忽然想起,我真笨,在二弟望舒面对眉的时候,我让他替我抱一抱眉。他说的对,如果我抱了,实际上出手的是他,他真的可能被当成流氓抓到警察局去。可是,我完全可以让他代我出手打那姓翁的一个两个耳光的呀。如果他在那里打了姓翁的耳光,一定什么事都没有,因为社会大众都怀疑这姓翁的非法霸占着小曼我的眉,至少是个花花公子。对了,望舒不是刚被妻子丽娟抛弃了吗?如果他这一个耳光搧上去,第二天上海滩的报纸一定纷纷报导说:原来穆丽娟的出走也是翁瑞午干的好事。对啊,我怎么才想到这一着呢?这该是多么天才的主意啊。我真的是太迟钝了。 好了,这些都是说着玩的。我还能干什么呢,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说了,让你的钟转回去,小弟。 第76章 维也纳骚动的青春 197x年,我四(二灯大师) 我跟小鱼和爸妈一起回到了昆明,我直接住进了医院。医生说还要等几天才能做手术。爸妈回家去了,小鱼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酒店住了下来,但那酒店就是摆设,她成天地就在病房里陪着我。不分日夜。 我一天要对着手机叫几遍二灯大师,老和尚就是不理睬我。小鱼说,师父可能还在医院里,也许开不了手机。 今天早晨,小鱼跟前两天一样,鬼鬼崇崇地从门缝里把她的脑袋伸进来,叫着天亮了,我从床上坐起来,迎着她伸开我的两个胳膊。正在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小鱼奔了过来,还来不及抱我,先叫了起来:二灯!是师父!师父发话了! 真的是师父老和尚发来了语音。我们俩就肩靠肩地坐着听了起来。 离开呼伦贝尔大草原,我回到上海,在同济大学读书。同济大学毕业后,我留校当老师。没多久,经学校推荐,我成了教育部的公派生,前往奥地利维也纳大学留学。 维也纳是个童话般的城市,每天在城里走,越走越觉得这个城市漂亮。市中心的霍夫堡宫,百乐宫,英雄广场,城市公园,斯蒂芬大教堂,多瑙河畔的摩天轮,坐着电车可以到达的美泉宫,坐着公共汽车可以到达的湖中心那童话般的拉克森堡,众多散布在维也纳森林犄角旮旯里的霍伊林根,意即当年酒家,是以喝当年产的白葡萄酒为主的酒店,当年贝多芬就住在一个这样的酒家附近,经常到这个酒店买个甜美的醉。 我们维也纳大学是德语区第二老的大学,最老的那家不在德国,而是布拉格的查理大学。维也纳大学本身就是一幢极美的古建筑,走进去,四周回廊有许多当年教授的塑像,中间围着一个草坪。 我们四个公派学生,都由库比切克教授指导。除了自选的课,每周要到教授那里接受一次单独的授课,每次都是星期五。每次上完这课,教授就请我们四人到大学对面的保尔咖啡馆去喝咖啡。“保尔”在德语里是农民的意思,可是这家咖啡馆恰是农民的反面,可以说是皇家咖啡馆,非常的典雅豪华。教授说,当年来这里喝咖啡的都是王公大臣皇家权贵。每次在这家咖啡馆里坐下来,库比切克教授都自问自答,吃什么糕点?还是热苹果派对吗?他既然回答了,我们当然都只能说:对。他就说:这个最好吃了。说实在的,直到我后来回到维也纳生活,才品尝到这家咖啡馆其它糕点。这里的糕点特别丰富,每一个都好看又好吃,在别的地方我还真没有见到过这么好的蛋糕。可是,教授的自问自答,是我的维也纳留学记忆里一个永远闪光的亮点。 我觉得维也纳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这里有我骚动的青春最美好的记忆。尽管那仅仅是骚动。大学生是最随便的人类,凡是可以站的地方,就是可以坐的地方,大学过道里,石头台阶上,草坪上,单独的,相拥的,展开的,蜷缩的,坐着躺着的,不都是美人,可美人真多。我觉得这种随地乱坐甚至乱躺特别的性感,也不知道为什么。教授说,维也纳是个古典的国际都市,奥匈帝国之都,东欧的、西欧的、亚洲的人都往这里汇集,简单地说,几百年来这就是一个各民族杂交的都市,不好意思,我一时想不出可以用什么词汇来代替杂交这个不太雅的词。但正因为此,这里的美人特别多,美少女美少年云集。尤其在这个音乐之都,尤其在夏天,走在市中心环城道上,近处,远处,都有音乐在呼唤,古典音乐,圆舞曲,城市公园,美女天使围绕着拉着小提琴的施特劳斯的雕像前,草坪上,许多人立着倾听管弦乐,其中不乏美少女,飘着的头发有各种色调,丰富多彩,撩人心魄。 在呼伦贝尔大草原时,我的青春也骚动,但那是一种不知所以的骚动。到了维也纳,我已经知所以了。我每天都有许多发现,尤其是我发现,原来我也是一个有魅力的少年,而且好象相当有魅力。我还总结出,凡对我凝视的甚至站下来凝视的女子,必是美丽的。我进一步推论,是美丽给了她们自信心。 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我有一个借口(后来我才发现这真的至少局部是个借口),就是我要回上海去,我还小,前程还长。这个借口使我对在我面前飞身下马的黄衣红衣少女只胀红了脸,不回应任何的美丽挑衅。 可到了维也纳,我才发现,原来我是个非常内向或者说极其传统的人。有几次,有少女,金发的,褐发的,在我面前站了下来,凝视着我,我也站了下来,看着她或她。可最后我却转身离开了。离开后,我会恨自己很久,并警告自己,下一次一定要勇敢地走上前去,或者张开嘴来。可是下一次我还是这个样子。 有一次,我在一个公园里散步。迎面走来显然是父女的两个人。女儿非常漂亮。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转了一圈,又相遇了,还是我看她她看我。我再转了一圈,再次相遇。这个女孩子的父亲对女儿在说着什么,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还看着我,女儿也顺着他的话语看着我。我猜,父亲多半是让女儿向我走来。可是,我却从下一个出口走了出去。走出去后,我真的好恨自己。 最让我痛恨我自己的,是语言班的一个活动。我们的语言班老师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老师,估计年龄跟我差不多。一次,语言班结业,女老师组织大家搞一个活动,一个小型的酒会。在这酒会上,放起了圆舞曲,大家纷纷地跳起舞来。女老师走到我面前,邀请我跟她一起跳舞。我说,我不会。她说,我教你带你。我说不真的不跳,您跟别的同学跳。女老师偏要跟我跳,说着毕特,毕特(求你啦,求你啦),可我就是拒绝,一直地拒绝。之后,我恨死了自己。我知道这位真的很美的女老师喜欢我,至少在这个活动上我明确地知道了,可是我就是拒绝了。我在心里也给了自己充足的理由或借口:我是公派生,不能旁生枝节,不能在奥地利维也纳谈情说爱,乃至结婚滞留的。这也是我在公派留学整整两年里拿出的给予我所有的迟疑徘徊拒绝掉头而去的借口。可这一次,我知道我有多么地伤了可爱美丽的女老师的心,我为此一直地谴责着自己。很久很久。 第77章 多瑙河在葡萄酒杯中哭泣 197x年,我四(二灯大师) 就是在这么一种不停的青春骚动中,我度过了我的维也纳公派留学岁月。我没有结交任何女友,好多年后,我还觉得这是我终身的遗憾。好多年后,我还恨着自己的懦弱。我骂我自己是缩货。这是上海话里骂人的话。 后来,我写了一首叫《留学记忆》的诗,这首诗比较长,可是有必要全文念一下: 天使的翅膀鼓起喷泉一串串落下我的心\/哭得死去活来维也纳是美丽的维纳斯\/断臂的塑像蒙着许多世纪的油烟那些\/石头的硕大的房子昏沉沉的黄昏的阳光的\/微动的玻璃窗狭窄的马路螺丝壳中\/神秘地旋转汽车沿着一个方向转去\/消逝在一个霓虹灯的拐角一个拐角的夜晚\/去追寻贝多芬舒伯特施特劳斯海顿\/在酒杯中的沉浮在咖啡杯中的兴奋\/椭圆的马蹄载着印象派的块状\/在环城道上嗒嗒响到深夜\/直到公爵家族在马路姑娘口红的刺激下\/苍白地醒来\/我刮着维也纳大学墙缝中的石粉\/想读懂每一道长长的微笑中的圣经\/我读着教堂彩镶玻璃阳光的神秘\/读着我闪烁在蓝宝石中的青春\/蓝宝石的闪烁和黄金的渲泄\/和东方的黑色的磁石\/迸出陌生的近乎仇恨的火花和心的咒骂\/比基尼被蓝色的阳光飘去了又飘回原体\/那一瞬是不存在的而存在就不完美了\/存在的是多瑙河在葡萄酒杯中的哭泣\/灌醉了的森林跟着我跑进了城市\/灌醉了的电车顺着琴弦留下长长的滑音\/春天那是滑音秋天那是颤音\/直到中央公墓叶子落在贝多芬的额头上\/碰响了那伟大的中国成语的钟声\/维纳斯给我敬了最后一杯酒\/从此我长着一颗无间歇颤抖的心 这首诗充分地反映了我那个公派留学岁月里那颗凡俗的骚动的青春之心。 正是在这种美丽骚动青春的刺激下,回国后,几年后,我申请就读维也纳大学。我也很快就收到了维也纳大学的入学通知书。我又回到了维也纳,在那里待了下来。我在那里拿到了博士学位,并在维也纳大学找到了工作,当一名讲师。 我立了业了,可是久久未能成家。过了而立之年,往不惑之年走去。我的父母都急了。那年暑假我回国探望他们,去时一人,回来时却是一双了。 就在那个暑假里,妈妈和姨妈给我介绍了十几个对象。看得我眼都花了。最后我说:就她。妈妈说:没错,她是这些女孩子里面最漂亮的。姨妈说:不错不错,真的算得上漂亮。其实,说实在的,我只是觉得她长相还不错,却并没有怎么动心,至少她不是那种让我能一见就心动的女孩子。其实,心动是表面的说辞,真正的心动说得明确些就是性动。没有性动,那就是一种表面的交往,表面的认可。 利用我在上海还剩下的十来天时间,我们就去了民政局,办了简单的结婚宴席。她说:要不要旅行一下?我说:到维也纳去不就是最好的旅行?于是我就带着她回维也纳了。 小虾米,还有小鱼,也许你也在听着我的故事,我不想提这个女人的名字。因为她对我来说就是过眼烟云。 所谓过眼烟云,真的就是这样。我在维也纳,钱挣得不算多,过日子还是没问题的。只是当时租住的房子比较小,比较简陋。我一个人嘛,到那时为止我就是一个人过日子,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要那么大的房子干什么。我心里想,她来了,我们要过双人日子了,以后可能还会更多,我要考虑买房子的事了。可是我当时没有对她说,我还在考虑,是否定下来了再跟她说,说早了也是空话。但当时我已经在报纸上寻找房子了。 没想到,才一个月,她就跟一个小青年走了。她比我小六岁,也快三十了,那个小青年只有十八岁,是我的一个学生,比她小了十岁还多。 我没想到的还有,她的离去竟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痛苦。痛苦当然是有的,我也有些气愤,痛苦和气愤,后来我想想,好象并不是因为她的离去,而更多地是因为我的面子。我们中国人讲究脸面,就是这个东西。 那天早晨,她把我弄醒了,然后爬到我身上,弄得我激动起来。然后,下了床,洗完脸,吃完早饭,她说:我们离婚。 当时我蒙了。后来我想起这些却想笑。一般人要离开另一个人,应该是把气氛弄得很糟糕,糟糕到双方都说出同样的话来:离,不离不是人。可是她倒好,在说离之前,竟然跟我演了一出身体合作,而且是激情空前的身体合作。后来我想笑,是因为我想,她好象是要留个纪念,就象国内许多游客在景区的石头上写上某某某与某某某到此一游那样。 我问了她为什么要离。我很平静地问的。愤怒是之后的事。她说了她为什么要离。反正是标准说辞,什么没有感情没有激情没有爱情之类的。我问她要跟什么人结婚,她说:他叫培特,是你的学生。 我们就离婚了,去梅特尼希路的中国大使馆办了离婚手续。 她说的培特我知道,因为我的学生里只有一个名字是培特的。这个培特我印象还特别的深,因为我的学生里的一名中国女生是他的女朋友。这不是我打探来的,是我在街上偶然遇到的他们,两个人正好抱在一起。不是那种偶然相遇的礼节性的抱,而是久久的紧紧的那种。见到我们,培特侧头说了一声,您好教授。他问候时并没有松开搂着女朋友的双手,只是侧了一下头。我回答了一声你好。 其实不是我一个人遇见他们的,正好我跟我的前妻(当时还是妻子)在散步。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前妻的举动相当的有问题。我们刚从这对相抱着的奥中男女年轻人旁边走过去后,我的前妻忽然走到我的前面,一把抱住了我。我想起来了,她抱我的时候正好面对着的是培特。也就是说,我是背对着她们俩的。当时我以为她是受了两个年轻人相抱的刺激,来情绪了(这个绪字可以省略)。她松开我后,我回头看了一下,培特和他的中国女朋友已经走到了下一个商店那里,他们俩之间至少有一米以上的距离。在那个商店门口,培特却回了一下头。然后我前妻说:哎哟。我说:什么事?她说:你等一下。她就走了回去,她竟然也进了那家商店。我只是往回走了几步,就站下来等着。我对商店天然的没有兴趣。 现在我才想起来,那个培特是看到她往回走,才进了那家商店的。 我前妻出了商店,手里多了一个小塑料袋。走到我面前,她给我看了一下,说:我刚才看到这条围巾的。我没有说什么。我即使要说什么,也顶多是“有病”之类的,或者,中国丝绸围巾?我们家里不是多的是。可是我没有说什么,我甚至也没有多想什么。也许我真的是一个迟钝的人。迟钝得相当可以。 至于他们俩,我说我的前妻和培特,是在这之前已经认识,还是从这个时刻开始认识的,我没有兴趣去探索。 第78章 一个小姑娘,本来很小很小 197x年,我四(二灯大师) 说来也巧,几天后,培特的中国女朋友(应该说前女友)到我的办公室来找我,说是要跟我请教一下她的学士论文的选题。她从来没有到我的办公室来过。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 我说,用的是德语:田女士。她打断我,用的是中文:对不起,教授,我不姓田,我姓何,叫何田田。我说:嗬,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就这最后三个字。她说:是的。我说:好名字啊。你爸爸是诗人?她说:不是的,我爷爷是作家。 说实在的,我是首次观察这位何田田小姐,而且是近距离,面对面。 我不知道那个培特是什么眼光。简直是瞎子嘛。也许欧洲人认为中国女人就应该是长着细细的眼睛的,而我的前妻更符合他们心目中的中国女人形象,当然也可能是我的前妻勇于冲锋,善于进取,毕竟当了一个阶段的人妻,床上的初羞已经淡了,没了,说扑就扑,活扑猛扑生扑。我这个前妻绝对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我相信。我也为我自己庆幸。 而这个何田田却长得颇有些接近欧洲少女,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身体也象,全身该鼓的地方就鼓,该收的地方就收着。 从论文我们谈到了诗,从办公室谈到了咖啡馆。我知道我是个挺有些魅力的男子,可我毕竟比这位何小姐大了十五六岁。也是这个原因,我当初见到她,有些赞叹,或者说赞赏,但并未细究过。 没想到,我一说喝咖啡她就说好的,我说吃饭她也说好的,我说到我家去坐坐她还是说好的,我握她的手她没有抽回她的手,我搂着她她就让我搂着,然后还靠了上来,柔柔的越靠还越紧。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主的(非介绍的)谈一个女朋友会那样的顺利。 后来她告诉我,或者说透露,她主动接近我,一开始有几个意思,一个是报复,既然我的前妻夺走了她的男朋友,她也要把夺走她男朋友的女人的男人夺走。第二个意思是,她觉得她是输在了恋爱的起跑线上了,问题可能在于她过于矜持。她不能老是输,也要跑起来。 她很诚实,作为一个女孩子,在一个男人的眼里,这种品质就叫纯朴。 我问过她,直截了当地问的,我说: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就是为了报复?她有点急了,她说:不是的,真的不是的!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对你特别有好感,就想,这个男人好帅。但我觉得,我说实话,你别生气,我就是觉得你年龄大了一些。我说:不是一些,是好多呢。她说:是的。我一开始接近你,动机上是有点问题,可是如果没有对你的好感我也不会这么做。接触了几次,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不久后她就跟我真的建立了男女朋友关系了。就是说,发生了现在的年轻人所理解的从普通朋友到男女朋友的那种质变。用老话说,我们做了结婚后才可以做的事情。用现代话说,我们实现了身体的无缝衔接。 第一次,她表现得有些犹豫,十分的羞涩。但她很快就克服了这种羞涩。 我问她,你这是第一次?她说:是的。看到我很惊讶的样子,她说:我跟培特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她说“这种事情”,从她的语言或者说用词就能看出,她说的是真话。她真的很羞很涩。 我真的很惊讶,但后来我也意识到了,正是因为她拒绝着,没有进一步,而我的前妻则轻车熟路,用上海话说叫老吃老做的了,所以我的前妻才会该吃就吃该做就做,高奏凯歌,攻下欧洲小帅哥的堡垒。现在想起来,我觉得她当初轻车熟路地干掉了我,应该是在轻车熟路地干掉过若干个甚至很多个男人之后,她有足够的经验和勇气,显然是积累起来的。 可是,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做过之后,或者说羞涩的门槛跨过去后,田田就变得充满了激情,比那些久经沙场的女子的激情恐怕要强烈许多倍。可以说,她到了可以不吃饭不喝水,但不可以没有我的地步。 幸亏我虽然比她老了很多,但毕竟离四十还有一段距离,还不算太老。连老都算不上。 我当然问过她:你父母同意吗?她说:不同意也得同意。我爸妈是开明的人。可是注意了,她说的是“不同意也得同意”。意思是本来不同意的。她给她爸妈打电话是关着门在房间里打的,每次都是。可是当时我家就那一室一厅。尽管我开着电视机,她说话一般也不是大喊大叫的,可是总有些话会穿过门缝跑到我耳朵里来,尤其在她激动的时候。我“不当心地”听到她说:我怀孕了。可是当她满脸通红地开门走出来时,还有之后,我没有说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商量好了,先来个简单的蜜月旅行,就去德国,暑假里再到中国去,去上海,当然也去云南。她的家在云南,她父母都在丽江的小学里当老师。 于是,用现代的话说,我们来了个说走就走的旅行。当时正值复活节假期,时间不长,可是沿着德国的童话之路走一趟还是可以的。田田特别喜欢格林童话,所以我们选择了这条路线,是自助游。 德国童话之路有几十个站,都去是不可能的,我们选择了一些地方,比如格林兄弟出生的城市哈瑙,跟小红帽故事相关的马尔堡,格林兄弟上中学的城市卡塞尔,城市乐手故事的发生地不来梅。从维也纳出发直穿德国,最后我们到了北海边。我们的爱情披着童话的色彩一路走来,我们相对笑着,感觉自己就是在童话里。我觉得没法形容我对她的爱,这一路升华着的爱,她说我就是她的白马王子。到了海边,我们都爆发了。我们一起奔进四月还挺冷的海水里,我抱起轻盈的她,她轻盈地搂着我的脖子,被海浪冲倒,呛了水,抹了脸,我们还继续抱着笑着。 我写了一首诗,就叫《格林童话》: 一个小姑娘\/本来很小很小\/夜里\/她穿过男人的森林\/说是在寻找男人\/她胆子很大\/她找了很久很久\/她穿过格林的城门\/跑到了海边\/这里没有森林\/她便倒在了他的怀里\/她说\/我再也不找了\/于是她头发变得很长很长\/于是她人变得很大很大\/\/一个大男人\/本来很大很大\/白天\/他穿过女人的森林\/说是在寻找女人\/他胆子很小\/他找了很久很久\/他穿过格林的城门\/跑到了海边\/这里没有森林\/他便把她抱在怀里\/他说\/我再也不找了\/于是他心变得很满很满\/于是他人变得很小很小 -- 老和尚今天发来的语音挺长的,可是我和小鱼一起听了好几遍,一直听到外面天黑了下来。 然后,我说: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后面是什么?小鱼说:虾戏莲叶间。我说:明明是鱼戏莲叶间。小鱼说:那好,虾戏莲叶东总可以了?我说:那好,鱼戏莲叶西。她说:虾戏莲叶南。我说:虾戏莲叶北,不对,是鱼戏莲叶北。他说:你输了,输了。我们相拥着乱笑。这个咯咯咯的小母鸡笑声我永远也听不厌。 小鱼立即在我们的“鱼虾诗社会”群里发表了老和尚的这两首诗,《留学记忆》和《格林童话》。当天就各有了二十几万个点击量,第二天就分别破了百万。许多人发表感想,有人说:《留学记忆》写出了交响乐的第二乐章快板的节奏,绝了。有人呼应:是的,以前有些诗有圆舞曲的节奏,比如戴望舒的《雨巷》,或者徐志摩的《雪花的快乐》,可是这样的快板节奏真是闻所未闻。有的说:《格林童话》这首爱情诗本身就是童话,把爱情和童话化为一体,既纯朴又感人。 由老和尚想到大哥二哥和顾城(我真不愿意称他为三哥),我让小鱼拿出那个钟来,放在一片白色的医院病房里的白色的矮柜上。我早就告诉过小鱼钟的故事,她也一直好奇得很。我就让她跟我一起凝视这个钟。 这回居然很顺利。钟又开始逆转了。这回去的是二哥那里。 第79章 你比西洋镜还漂亮 194x年,我二(戴望舒) 二哥我回到香港后,很快就进入了一段饱受折磨的日子。 港英当局投降了,日本人进占香港。《星岛日报》办不下去了,作鸟兽散。文艺界同人纷纷逃出了香港。文艺界抗日协会却让我留在香港。后来我才知道,辗转给我的指示是当时抗日阵线兼中共在南方的负责人潘汉年发出的。 我出狱后才知道,端木蕻良也到内地去了,萧红被单独地扔在了香港。 是的,我说了“出狱后”,也就是说,我又入狱了。 一天,我在理发店里坐着,围着白布,闭着眼睛,享受剪刀对头发根的风吹麦浪感。两个人走进来,说:戴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 我跟着他们走了,跟进了日军的监狱。这是我平生第二次入狱了。当年是作为进步学生在上海被抓进去的,受过毒打。这回是作为文艺界抗日阵线的一员,那就不光是毒打了。他们要我写出香港文艺界抗日阵线人员的名单,要我辨认被他们抓进来的人里面是否有端木蕻良。 我怎么可能为日本侵略者做事呢?再说了,世界上没有比我更不怕死也不怕苦的人了,我已经是死了两回的人了。 日本人对我酷刑相加。时代在往前行进,刑罚比时代走得更快,已经远远超过二十年代那些了。至于具体是什么样的酷刑,我在后来写的《等待(其二)》一诗里有清楚的交代: 你们走了,留下我在这里等,\/看血污的铺石上徘徊着鬼影,\/饥饿的眼睛凝望着铁栅,\/勇敢的胸膛迎着白刃:\/耻辱粘着每一颗赤心,\/在那里,炽烈地燃烧着悲愤。\/\/……\/\/冢地只两步远近,我知道\/安然占六尺黄土,盖六尺青草;\/可是这儿也没有什么大不同,\/在这阴湿、窒息的窄笼:\/做白虱的巢穴,做泔脚缸,\/让脚气慢慢延伸到小腹上,\/做柔道的呆对手,剑术的靶子,\/从口鼻一齐喝水,然后给踩肚子,\/膝头压在尖钉上,砖头垫在脚踵上,\/听鞭子在皮骨上舞,做飞机在梁上荡……\/\/多少人从此就没有回来,\/然而活着的却耐心地等待。\/\/让我在这里等待,\/耐心地等你们回来:\/做你们的耳目,我曾经生活,\/做你们的心,我永远不屈服。 卞之琳老兄后来说,我戴望舒是中国现代诗排名前三的诗人,但我的代表作不是《雨巷》,而是《狱中题壁》、《等待》和《我用残损的手掌》。这是他一家之言。我也希望我的代表作不是《雨巷》,可是好象大多数读者偏偏不这么看。还有不少人认为我的代表作是那些象征主义、现代派色彩浓烈的诗,比如《古神祠前》,或者《我底记忆》。简而言之,望舒信徒或者说戴粉分成了三派,但最后胜出的是我最不愿意其胜出的,即《雨巷》派,包括《示长女》、《过旧居》。我知道,这样的争论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因为人类是分成不同的群的,每个群有它自己的看法或出发点。所幸我写过多种风格和题材的诗,可以让我的信徒们自由选择。 有人说,我的《狱中题壁》并不是真的题在牢房墙壁上的,而是出狱后写的。论据是:日本人怎么可能允许那姓戴的在墙壁上涂鸦呢? 其实,这首诗我当时真的是题在牢房里的墙壁上的。正好那潮湿的牢房里剥落了一小块砖,我就用它题了壁。只是,我被释放时用这块砖划掉了这些壁刻,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出了监狱就写了下来。 既然说到了这里,我就再发表一下这首叫《狱中题壁》的诗: 如果我死在这里,\/朋友啊,不要悲伤,\/我会永远地生存在你们的心上。\/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他怀着的深深仇恨,\/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当你们回来,从泥土\/掘起他伤损的肢体,\/用你们胜利的欢呼,\/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曝着太阳,沐着飘风:\/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 经灵凤使劲的奔走,我在日本人的监狱里关了两个来月就被放了出来。“只关了这么一点时间”,也成了一些人后来指责我投敌的所谓证据。 虽然只是“这么一点时间”,可是它把我生命的残余的火苗都给扑灭了。有人说:望舒出狱后就象永远在重伤风的状态,非常的衰弱,这可能是导致他英年早逝的原因。其实,对我的健康来说,这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你想想,我寻死了两次,也就是说两次服毒,两次入狱并遭受酷刑,再加上被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抛弃,那样的心灵创伤,我不早死那才是奇迹。 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管怎么说,这话还是有道理的。我的桃花再次开放了。 出狱后没几天,小老板胡好就介绍我认识了杨静。 杨静其实是我的同事,她当时在大同图书印务局任抄写员。这个印务局里进进出出的女士小姐员工不少,我可能没有注意过她,也可能什么时候她曾经让我的眼睛一亮。可是也就是一亮而已。那时候,我是林泉居一个幸福家庭的成员,从不在意满街盛开的女儿花。 可是这回她到了我的面前,单独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的眼睛亮了就再也暗不下去。 这好象也是一个奇迹,我前后三个女人,她们是永远的十七岁,我的年龄不断往上长,可是我的女人永远是同样的青春年龄。绛年比我小五岁,丽娟比我小十二岁,静比我小了整整二十岁。好象这也是我的命,我只交十七岁的女孩,不管我的年龄有什么发展。也许我只喜欢十七岁。也许是上帝对我的规定。 跟丽娟当初一样,静也是我的崇拜者。她们都是因为诗因为才而忽略掉我那些个麻点的。静说,她听胡老板说给她介绍戴先生,她激动得好几天没睡好觉,梦里也全是戴望舒。这是她后来说的。我回应道:你梦里的应该是那雨巷。她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还很稚嫩,从她的语言里听得出来。但是我就是喜欢这种稚嫩及由此生出的不经世事和纯洁天真。 她是让我看一眼就喜欢再看就着迷多看就云里雾里不知身之所在的女孩子。 我对她说:话你靓你靓过西洋镜。这是我刚从一个前同事那里学来的一句粤语,意思是“说你漂亮,比西洋镜还漂亮”。她就笑得前仰后合。当时她坐在我的怀里,在这种姿势下,前仰的意思是上半身脱离下半身坐实,后合的意思就是她的后半身跟我的前半身充分弥合。无论前仰还是后合都让我心跳加速。 我问她笑什么。我都担心我那个前同事是作了什妖,用一句骂人的话来骗我这个上海来的乡下人。她说:让我先喘喘气。她又笑了半天,然后说:咒死内的花样后玩。我说:你说我在玩花样?她又笑了,我又得等她把她的气喘好。然后她说:吾丝刚,侬额发音老好八相额。我呆住了,她居然说的是上海话,而且是标准的上海话,意思是:我是讲,你的发音很好玩。我说:你会讲上海话?她继续用上海话跟我对话(以下直接译成国语):我是生在上海的,我姆妈是上海宁,我八岁才跟着父母到香港来。 哈哈,我又要哈哈了。我们的语言障碍不存在了。我们什么障碍都没有了。我刚才提到了,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是她的坐骑或者躺椅,我的鼻子在她散发着甜香的头发里走南闯北,我的手在她的身体前方镇东平西,越过一个又一个的障碍。当我最后碰到她最关键的也是所有女人最关键的障碍时,她嗲嗲地呻吟了一声,仰起头来,我从一边接住了她的小口,用我的血盆大口,我感觉到我要溢出来了。别误解,我说的是我全身的血液要溢出来了,不是别的。别的就不说了,说不出口的,何况我是一个特别讲究文雅语言的诗人。 第80章 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194x年,我二(戴望舒) 我们是一年后结婚的。两个月后,她就生下了我们第一个共同的孩子,再一年后,她又生了一个。年轻就是好,我得意着,我得意了好几年。直到那几年过去。 我们的两个孩子都是女性的。也就是说,我有了三个孩子了,三个都是女儿。看来我曾经迷恋的象征主义圈住了我的生命,我一生有过三个女人,还有过三个女儿。哈哈,我哈哈。 从工作,或者说从过日子的角度说,出狱后我先是开了一家旧书店,后来,我三十九岁时,跟灵凤联合办了《华侨日报文艺周刊》。 然后日本投降了,香港又回到了英国人的手里。 本以为,日本人走了,好日子要回来了。没想到我又陷入了新一轮的苦难,或者至少是新一轮的风暴。 二十一名作家以留港粤文艺作家名义致函中华全国文艺协会重庆总会,检举戴望舒的所谓“附敌”行为,这封信同时发表在两个报纸上,还都占据了头条。 我真有点慌了。我已经在想着我接下来往哪里去的问题,去内地什么地方隐居,还是去法国找那亲吻麻点的女教师。我给茅盾写信,茅盾是我在上海大学读书时的老师。茅盾也为我辩解了。可惜他的辩解没什么力道,因为他了解的是进步学生时代的我,他只能说从那时可以看到此时,他相信我的人品。 正在戴望舒投敌论铺天盖地的时候,没想到夏衍竟然写文章为我辩护。夏文一出,那些谴责全部收工。我跟夏衍没有多少交集,没想到他会为我说话,此其一;没想到他说的话那么管用,此其二。当时夏衍是抗日文艺阵营的领导人之一,这我是知道的。我也听说他可能跟共产党有关。但这一点在共产党把国民党赶到台湾去后才“昭然若揭”。夏衍直接就出任了中共上海市委首任宣传部长。当然这是后话。 这二十一名作家不是信口开河,他们还是有根有据的。他们说,戴望舒出席了胡兰成主导的上海天蟾舞会,并跟胡握了手。还说,有人看见戴在胡的面前点了几次头,一定是胡给戴布置着任务,戴是带着汪伪的任务回香港的。 天!他们只看到我点头,我的摇头他们却没有见到。而且,在那个场合,我如果拒绝跟胡握手,我还走得出那道门吗? 他们说,别人进了日本人的监狱再也出不来,可是姓戴的为什么只关了一个月(其实是两个月,这不重要了)就出来了呢?我想说,是因为灵凤的奔波,可是他们会说,他奔波找了谁,是胡兰成还是汪精卫?我还怎么说得下去? 他们甚至说,女作家萧红是我出卖的,萧红被日本人抓去后,死在监狱里。 这象话吗?说话有良心吗?萧红在香港我是知道的,但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还是她跟端木蕻良一起到林泉居我家中来那次。然后我根本都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好在这个胡说八道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有人指出,萧红在一月已经病亡。戴望舒是二月被关进日本人监狱里去的。如果他出卖了萧红,就不会被关进去。 这番胡说八道让我想起了萧红。我走了很远的路,去拜祭她。她葬在浅水湾,风景是很好的。可是她的一生也真的是惨,她先后被四个男人抛弃,最后一个是端木蕻良,倒数第二个是萧军。她一生两次十月怀胎,她的孩子却不是胎死腹中就是生出后没多久就殆了。她拼着生命的最后一口气,在香港完成了代表作长篇小说《呼兰河传》。一个可怜可叹而又可圈可点可赞可颂的女性!我读过她的一些小说,我认为她应该被排入民国才女的前列,也许仅次于张爱玲,高于丁玲和冰心等若干作家。我知道,她的一篇散文还被编入了小虾米兄弟们读的课本里。尤其是,她坚持把小说当成诗和散文来写,或者说用诗的语言来写小说,她的小说文字因此而十分的漂亮。这其实非常难能可贵。尤其在小说动辄被改成电影和电视剧的后世,光有情节的小说几乎已经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就象老四二灯说的,那还不如直接写剧本。我知道,三弟顾城也是用诗的语言和思维来写他的小说《英儿》的。但这样的作家还是太少了。 我看着她的墓,站在她的墓前看着碧绿的大海,当时便在心里咏出了一首短诗,回家后写了下来。这首诗就叫《萧红墓畔口占》,口占的意思你懂的,就是不是直接写下来,而是先咏出来的。这首诗只有四个句子,四个句子如下: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这就是一首小诗。不曾想居然被许多人看好。一位着名评论家说:《口占》一诗是望舒晚年的代表作。诗人此时早已脱下他先前的幽秘华贵的外衣,沉静下来,运用半透明的富有质感的语言,透过大风海涛式的隐喻和凝重而流动的音响,写出他的丰富、深刻和成熟,写下他一生中最好的诗篇——伟大的诗篇。 嗬,一生中最好的诗篇,伟大的诗篇!瞧瞧,又是个一家之言。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管怎么说,这是有感而发的,有感而发是好诗的必要开端。我的感真的深得很,那是一个受尽酷刑死里逃生者的感,是一个受尽冤枉几乎要逃亡隐居者的感。 由此冤枉,我忽然想到了我当年的兄弟,所谓的大汉奸穆时英。 几十年后(可惜是几十年后),香港《掌故》月刊发表了嵇康裔的文章《邻笛山阳——悼念新感觉派作家穆时英》。这位嵇先生说,穆时英是中统打入汪伪政权的特工,而他嵇先生正是上海中统的负责人,穆的上司。他说,由于军统和中统互相之间保密,没有沟通,穆时英才被军统误杀了。 一时间,人们纷纷似乎醒了过来。有人指出,穆时英当时有日本人给的特种待遇,一辆卡迪拉克防弹车。可是他那天偏偏去坐黄包车,显然他认为他是国军的“自己人”,没事的。偏偏军统不知道他的保密身份,于是他被一枪击毙。还有人说,当时只有《申报》报道了穆时英被刺杀的新闻,接下来的几天内,上海几十家大大小小的亲重庆方面的报纸对此事却没有任何报道。而刘呐鸥被刺杀后报界的反应却很热闹,这显然是极端反常的。显然是军统事后得知错杀了自己人了。 真正恍然大悟的是我。我当时虽然对他忽然离开香港、离开《星岛日报》,专门到上海去投靠胡兰成,觉得有些奇怪,但他成为汉奸却是事实,我便没有往深处去想。现在想来,他这个行动的突然性和没有逻辑性又是一个证明他不可能投靠汪伪的证据。原来我们私下聊天,他称日本人为日寇,对日寇是深恶痛绝的。只是在他离开香港前,他不再说那些反日的话了。现在想起来,这是有伏笔的。 最让我相信乃至坚信时英确实是无辜的,甚至是抗日英雄,是我自己的冤情。我在日本人的监狱吃足了苦头,几乎成为尸体,到头来却被一些人检举为投敌者。我能被冤枉,时英又何尝不会? 可惜了时英,由于这汉奸的名头以及后来的持续疑惑,时英的文名相当长时间里几乎无人提及。而他是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绝不可缺席的一员。好在,现在的人开始客观了起来,他又被称为新感觉派小说的代表人物了。 我忽然更觉得对不起丽娟,也更对不起自己了。丽娟坚信她的哥哥不是那种人。丽娟是对的。我却生生地把丽娟骂走了,同时也把我自己骂成了一个孤独的痛苦人。这就叫活该 今天我的叙述就以忏悔终结。 虾米小弟,你看着办。 第81章 医院里的师父 202x年,我五(小虾米) 听完二哥的陈述,钟恢复了正转。小鱼睡着了,脑袋枕着我的肚子。我肚子里咕噜了一声,她就醒了。她说:你在说什么?我说:是我的肚子在问,你看到二哥了吗?她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也不是,我看见你在发痴,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我推你,你没有反应。我不敢再干什么。然后我就睡着了。 爸爸妈妈走进了病房。我想起来,今天我要做手术了。我朝嘀嗒着的钟那里看去。小鱼说:你说什么?我又说了一遍:也许再见了。但愿你还是你。小鱼捂住了我的嘴:不许瞎说,我当然还是我了,我是你的小鱼。我说:我不是对你说再见,当然我们会很快再见的。 我醒了。我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我的手就被握住了。我知道,是小鱼的手。妈妈说:小霞你醒了?小鱼说:不能乱动的。我说:我是做过手术了吗?爸爸说:做过了,医生说手术很成功的。我说:可是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医生说:我这就拆纱布。原来医生就在床边。医生和护士的声音我这些天也已经熟悉了。 纱布拿掉后,我的眼睛闭得更紧了。医生说:你慢慢地把眼睛睁开。我就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了。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我重新看见了。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小鱼,还有医生,还有爸爸妈妈和护士。小鱼把两根手指伸到我的眼前,我真想一口咬住,一口咬两根,医生说:你别动。小鱼说:这是几?我说:鱼爪子。小鱼说:鱼也有爪子?说呀,这是几根?我说:好象是三根。不,是六根。我说:别玩这个了,我都看见了,爸,妈,李医生,小王,还有小鱼,我都看见了。我真的都看见了。这个世界好亮,你们都好亮好亮,你们都在放光。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呀?哭什么呀?告别一个小瞎子有什么好哭的?小鱼抽泣着说:你自己也在哭呢。妈妈说:看见了就好。爸爸说:看见了真好。我说:你们真好。我也抽泣起来了。病房里居然哭成了一片。 我坐了起来。医生说:你还需要静养几天。可是我听到了钟铛地响了一下,应该是哪个半点,我看见了那立在白色的矮柜上的亲爱的钟。我说:我要出院,我要回家,我要先到县城去看师父,二灯大师。 爸爸说:大师不在县城。我说:那他在哪里?妈妈说:他就在这家医院里。我跳了起来,我一下子就下了床,什么?师父就在这里?爸爸对妈妈瞥了一眼,我看见了。妈妈咽了一下口水,没有再开口。小鱼也问了:师父二灯大师就在这个医院?爸爸点了点头。我说:那我一定要去看他,现在就要去。医生问我爸爸:夏小霞的师父是哪位?谁是那个二灯?爸爸说:就是林仁先生,那个老和尚。 李医生好象很震惊,我看到了他那在牙齿中间闪着红光的舌头,他张开了嘴,却一时没有说话,应该说是一时说不出话来。然后他问爸爸:林先生是夏小霞的师父?小鱼说:也是我的师父。爸爸问李医生:我们可以去看看他吗?李医生说:这有点难度,我问问看。他不在我们这里,已经被送回到icu,就是重症病房去了。我得问问那里的同事。小鱼说:医生,麻烦您了,您快去问问。 李医生走出门去后,我的心里的七上八下又来了,这回全是围绕着师父的上和下。师父是因为病重了被送到昆明来了吗?师父还在重症病房,还在被抢救着,他到底怎么样了?原来师父姓林,名仁,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大名。 李医生很快就回来了,他说,他的同事说可以去探视林先生,但是顶多允许两个人进去。 我和小鱼是当然人选。爸爸妈妈没有跟我们争。 李医生带着我们进了电梯,在二楼走出电梯,我们就看见了“重症病区”几个字。小鱼问道:医生,感染新冠的病人也在这里吗?我这才想起,我们现在还在防疫的过程里。虽然国内现在已经几乎没有新的本土病情发生了,云南似乎已经好长时间一个也没有,也不象上海那样每天都有境外来的人被查出病情。李医生说:放心,如果有新的新冠病人,都是送到传染病医院去专门隔离治疗的。 一位医生打扮的人站在一个病房门口,问李医生:就是这两个年轻人?李医生说,是的。那位医生对我们说:你们先跟我来。李医生对我们说:这是急救科的黄大夫。我们就说:黄大夫。 黄大夫把我们带进了他的办公室。他说:你们坐。我们就坐下了。他说:情况是这样的。林先生被送到我们医院来的时候,情况已经很不好了。他是你们二位的什么人?我说:他是我师父。小鱼说:也是我的师父。黄大夫看小鱼的眼光含着些诧异。我知道,他一定是想,那林先生是个和尚,怎么会收一个尼姑当徒弟的?可是他没有提出这样的题外的问题,我们也没有跟他解释这都是怎么回事。 黄大夫继续说他的:其实林先生能够活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了,一个医学上无法解释的奇迹。因为他被送到县城医院的时候已经五脏六腑都碎了。我说:可是他活着,那说明奇迹还会发生呀。黄大夫说:不可能的,他还活着已经是奇迹了。我说的五脏六腑,是说,他的肺、肾、肝都碎了,连心脏也碎了。他随时都会死去,这你们要有心理准备。你们知道他有什么亲人吗?小鱼说:不知道啊,他没有提到过。我说:他可能还没有说到这里。可是他有太太的。黄医生惊讶地问:他有太太?他太太在哪里?我说:等一下,我开一下手机。 我打开手机后,很快就找到了微信里二灯的名字。点击进去,看到许多的语音,可是所有的语音都显示着被打开过的痕迹。最后一个语音显示的日期正是我和小鱼在上海按摩房里打开收听的那一天。 我说:黄大夫,赶紧让我们去见他。我会问他的。我们会问他的。黄大夫说:稍等一下,我还得说两句。林先生说,他在等人。他在等的应该就是你们。小鱼说:一定是的。黄大夫说:我有个感觉,见到你们后,实现了他的愿望,他可能就会死去。听了黄医生的感觉,我说不出我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胸口里面抽搐着。小鱼说:那么,如果我们不去见他,他就还能活下去?黄大夫说:那也不是,根据我的经验,他无论如何也活不过今天了,奇迹不可能层出不穷的,否则就不是奇迹,而是神话了。看我们不说话了(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好了,如果去见师父,师父可能马上就会离开我们。如果不去见师父,我们可能就再也见不着师父他老人家了),黄大夫说:你们还是去见见他,否则我感觉你们会遗憾的。可是注意了,你们一定要让林先生愉快地高兴地离开。 第82章 多好的师父 202x年,我五(小虾米) 在走向急救室的路上,我简直迈不开腿了,抽搐着的不仅是心,我的腿和胳膊好象都在抽搐着。我看了一眼小鱼,她正在抹眼泪,边抹着眼泪边对我放出一个微笑来。这是一个跟哭差不多的笑,只是咧嘴的角度有些不同。我伸出我抽搐着的手,去捞她的手,发现她的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走进急救室的我们,后来我想,一定就象一对颤颤巍巍的老头老太。 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师父了,他身上连接着许多软管和线,他身后的仪器有许多灯在红的绿的闪着。他的眼睛上蒙着纱布。我和小鱼都叫着师父。小鱼说:医生,师父的眼睛怎么啦?黄医生说:你们不是从眼科病房来的吗?你们不知道?林先生在那里动了手术,现在麻药刚过去。 我惊呆了。我忽然明白了,我非常震惊地明白了。我的膝盖撞在了师父的病床上,我叫着师父。师父说:小霞来啦?小鱼也来啦?我说:师父,我的眼睛是你的眼睛?师父居然笑了,他说:我听出来了,小霞,你又能看见了,对吗?我说:可是,怎么可以这样?我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师父说:我很高兴,我马上就要离开你们,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得太久了。很高兴我在最后还能为你,为你们做一件事情。我说:不行的,师父!我不能要你的眼睛。你已经没有什么了,我怎么还能要你的眼睛?我要还给你。我们走,师父,我们回眼科去,重新做手术。师父咧着嘴说(表示他在微笑):别傻了孩子,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了,要眼睛还有什么用?我真的很高兴,特别高兴,因为我还能在你的身上活下去,你要用我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看诗歌。对了,网上有一首诗,是写小鱼的,一个叫德昂的法国人写的,你们可以找来看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语言只剩下哭泣了,我完全忘记了黄大夫的嘱咐,我扑到了师父身上,抽泣着抱住了我的老和尚,我的师父。他从被子底下抽出手来,摸着我的头,让我想起我小的时候他那摸我头的动作,他说:不要怪你爸妈,是我求他们的,我求他们让我把眼睛给小霞,求他们不要告诉小霞的。 小鱼也蹲在了我旁边,跟我一起捏着老和尚师父的手,小鱼也在抽泣着,我无法知道这手上的和身上的颤抖有多少来自我,又有多少来自小鱼。 我说:对了,师父,刚才医生在问,你有亲人吗?你在语音里提到了你的太太,她在哪里?老和尚说:我要去见她们了。小鱼说:她们?是复数的她们?老和尚说:该来的都会来,该去的都会去。我会告诉你们的。我说:你会告诉我们?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们?你还会活下去的,对吗?老和尚,师父?老和尚师父说:别傻了,孩子。孩子们,你们好好生活,诗歌的希望就交给你们了。阿弥陀佛! 我听到了遥远的钟声,那咚的一声,在老和尚说阿弥陀佛的时候。那咚的一声当然是来自我的病房里。老和尚的手紧紧地捏着我和小鱼的手,同时捏着我们两个人的手,然后却慢慢地松了开来。我和小鱼大叫着师父。黄大夫在一边说:林先生去了。 我和小鱼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我忽然想起了黄大夫的话,我们应该让师父愉快地高兴地离开。我没有做到,我们没有做到,可是我们应该做到的。我不哭了,小鱼也不哭了,我知道,我们总是会同时想到一个点子上去。我们不约而同地磕下头去,异口同声地说:师父走好! 黄大夫说:你们真幸福!你们有个多么好的师父啊! 本来我跟小鱼刚才对视了一下,我看到她脸上正在努力地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我相信那是笑脸,因为我也在做笑脸,一定也比哭还难看。我们都想让师父愉快地离开。可是黄大夫这句“多么好的师父啊”却让我们重新痛哭起来。忍都忍不住。 回到我的眼科病房,我的爸爸妈妈眼睛睁得好大。那是一种惊慌失措的眼神。怎么啦?二灯大师怎么了?妈妈问。我没有回答妈妈的问题,是小鱼回答的:师父走了。爸爸妈妈都失声叫了起来。妈妈说:他去世了?我仍然什么话都不说。仍然是妈妈提问:你们见到他了吗?还是你们去的时候他已经?仍然是小鱼回答:我们见到他了。他还跟我们说了不少话。说完话去世的。爸爸问:他在哪里?我们去看看。我仍然不说话,还是小鱼说:叔叔阿姨,我带你们去,让小虾米休息一下。妈妈说:对,你休息一下。妈妈是对我说的。爸爸说:小鱼,你告诉我们在哪里就行,你陪着小虾米,他还需要恢复。 小鱼可能真的是担心我,就告诉了爸妈急救病房在哪里,自己留了下来。 爸妈离开后,小鱼搂着我,让我坐下。我们在床边坐了下来。她搂着我说:你再哭一会儿。我也搂住了她。我们湿脸贴着湿脸,就这么搂着。我又哭了起来。小鱼也又哭了。我们的泪水流在了一起。 爸妈很快就回来了,说师父已经被拉走,送到太平间去了。 爸爸说:你都知道了?我知道,爸爸的问题是向我提出的。可是我仍然没有回答。小鱼摇了摇我。我想起了师父的叮嘱,不要怪爸妈。其实我并不是怪爸妈,我知道这真的是师父的意思,爸妈也是为我好。可我,好象就是不想说话。还是小鱼替我回答的:眼睛的事情,师父已经说了。妈妈说:大师可真是好人哪。妈妈哭了起来。我抬眼看了一下,妈妈显然已经哭过了。爸爸也流过泪了,现在也开始第二次流泪。妈妈说: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大师会上天堂的。妈妈这话当然是对我说的。我仍然没有出声。 我的感觉是,我的眼睛又能见人见物了,可是我的心却失明了。眼睛看着的,一切都是亮的,还特别的亮,可是心里却是一团漆黑,黑得我都说不出话来了。 在我处于这样的状态的时候,是小鱼这个娇柔的女孩子站了起来,拿主意,想办法,同时还要安慰我们父母儿子三人。她说:我问一下医院,是不是可以把师父运回到我们那里去。我说:对!这是我从师父那里走出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小鱼走出了我的病房,很久后才回来。我感觉都过了一个世纪了。小鱼说:医院同意了。他们请示了上级,然后就同意了。医院还联系了县城医院,先把师父送到县城医院去。 我站了起来,我说:太好了!这是我从师父那里回来后第一次说一个字以上的话。然后我又说了一句字数更多的话:什么时候走?小鱼说:明天,明天就可以。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醒了,听着外面小鸟在唱歌,我是在一种甜蜜的感觉中醒来的。我马上就知道了这种甜蜜的感觉之出处,因为我被两条发出甜香的胳膊围着搂着。小鱼。小鱼搂着我睡了整整一个晚上。房间里是一片白色,亮得刺眼的白色。我这是在医院里。我想起来了,爸妈到附近的酒店去过夜,小鱼说要陪夜。护士就笑了笑,什么也没有问。爸爸嘟嚷了一句,如果在我们那个时候,要看结婚证的。护士没有问,可是小鱼自己却说了,还说得很响很清脆:我是他妻子!那护士又笑了笑。护士第一次笑,是一种敷衍的笑,例行公事那种,意思是好,跟我没关系。护士第二次笑,却有一种酸味,我从她对着我的眼睛里看出了那种酸味,好象是说,你们好美,两个人都好美,把我往哪里放? 却原来,小鱼特地宣示她是我的妻子,是一种铺垫。晚饭后,她就钻进了我的被窝,吻着我,搂着我。我当然也不甘落后,给予同样的甚至更热烈的回报。可是她居然搂了我整整一个晚上。我的心都被糖浆黏住了,甜得都心痒了,黏得快跳不动了。我想起了大哥那句名言:如果说我要跟你起床,那就是徐志摩了。我想,那就是小虾米了,一辈子的小虾米,一辈子的小鱼。 我吻了她的额头一下,她嗯了一声,反面抱得更紧了。 我跟小鱼是跟着师父的灵车回县城的,爸妈坐另一辆车。医院说,是省政府派的,具体地说,是省民政厅和民宗委。省医院同意派车送师父回我们县里,我已经很惊奇了。我是今天才感到惊奇的。昨天的我完全处于心失明的状态。这个状态是我自己感觉到,自己总结出来的。反正周围是黑的,身体里面是木的。今天,在小鱼的怀抱里醒来,我忽然就恢复了常态,话也多了起来,甚至有点愉快。我的愉快来自一个想法:就象师父老和尚说的,我用他的眼睛看世界了,也就是说,他活在我的脸上,眼睛里。 第83章 粉红色的百合花做了许多梦 202x年,我五(小虾米) 小鱼说,师父昨天提到的法国人写的那首关于小鱼的诗,她在网上找到了。她说,作者其实不是正规的诗人,而是法国一位着名的绘本大师,叫安德烈德昂,他的绘本都配有他自己写的文字,其实是诗。网上有叫《亲爱的小鱼》的那个绘本的文字。我们看着她的手机,在汽车的晃动中一起念着: 亲爱的小鱼,我好爱你\/为了让你快点长大,我会拿面包喂你。\/每天,我都会送你一个甜蜜的吻\/我保证永远也不会忘记。\/可是,总有一天,我亲爱的小鱼,\/你会大得没法再呆在小小的鱼缸里。\/我会把你带到大海边,\/看着你自由离去。\/……\/哦,我会把我唯一的大帽子扔进大海\/看你会不会把它带回来。\/如果你带着它回到我这里,\/我将是怎样的惊喜。\/……\/我明白你对我的爱—\/我给了你自由,你却还是愿意回到我这里。 我说:太棒了!这个法国人居然知道咱俩。师父的推荐真好。小鱼说:师父是为了让我们开心,也是为我们的未来推荐的。这首诗就是为我们俩写的呢,量身定制的。说得太对了,你给我自由,我就是不要,我还是回到你这里。我永远会在你这里,盯牢你,看死你。我哪儿也不去。我们的身体和嘴又合龙了。直到旁边坐着开车的司机大哥咳嗽了一声,我们才松开。司机大哥说:没事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小鱼又咯咯地笑开了。 到了县城医院,没想到,我们的灵车竟然停在一条红地毯旁边,红地毯两边都站着这个年头人人放在嘴边说的白衣天使,医生和护士。一名年龄比较大的白衣天使走了上来,跟我们握手,跟后面车上下来的省民政厅和民宗委的领导和我爸妈握手。然后,四名白衣天使抬着师父的遗体,踏着红地毯往里走。我们跟在后面。遗体担架所到之处,两边的白衣天使全体深深地鞠下躬去。 我和小鱼和爸妈都惊呆了。联想到省医院不仅同意把师父的遗体送回县里,而且还派两辆车专程护送,昨天,在我的心处于失明状态时,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今天我的心比什么时候都明都亮,踏在红地毯上,看着两边象稻浪一样弯下去的白色的人浪,我想,这么特殊的待遇,这么高的礼遇,这是为了什么呢?是因为师父把他的眼睛献给我了吗?还是因为师父是一位非常德高望重的高僧,就象唐僧那样的? 我没有找到答案,但我知道,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案的。 我们跟省民政厅和民宗委的干部和那位年龄大的白衣天使(现在知道了,他姓沈,是这个医院的院长)一起商定了,我们先回家去看看,就由那辆跟着灵车的小轿车送我们回去。三天后在县城开追思会。 到家后,我们(我和小鱼)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山,连久违的热水塘也顾不上多看一眼。奶奶叫着,先吃饭,吃完饭再去!我回头喊了一声:回来吃!我喊这声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小圆子家开的店门口了。这天的游客不多,不多的游客都向我们转过身来,转过来和转过去的还有各种颜色的伞。 天上飘着细雨。小鱼在山道上滑倒了。我回过头去,扶她站起来。我说:受伤没有?她说:没事。我笑了。她说:笑什么?我说:你成了无锡大阿福了。我们都知道,无锡大阿福是泥做的人。小鱼整个成了个泥人了,牛仔裤变成了以前说农民的话“泥腿子”,秀气的小脸成了泥脸。她一说话,两片嘴唇,我想起张爱玲的那句话,从泥里开出花来。 可是我们顾不上说笑,继续往山上走去,仍然走得很急。这回轮到我摔了个美国总统。这是当年跟小圆子小木子他们在山上玩的时候,诗人我发明的话,美国总统说的是肯尼迪,当然就是啃泥地的意思。 这回轮到小鱼笑得前仰后合了,让我想起望舒二哥对前仰后合的描述。 尽管我们都知道小庙烧毁了,可是这样的毁还是让我们非常的震惊。 整个那一片砖木建筑全体地趴下了,也就是我和师父师兄的卧室和厨房那边,只有几堵砖墙还立着,木质的大殿只剩下一根圆柱子,它却立得很好,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连它上方的一些雕刻也完好着。我想,它真象一根旗杆立在那里,好象等着谁把什么旗帜升上去,就象我们在县城里读书的学校操场上立着的旗杆,我们每天都对着它行队礼。房子倒下了,露出了完整的岩壁,连大殿上方一棵我们以前只看得见树叶的不大不小的树也半焦了。 没什么可看的,没什么可找的,要有什么也早就在大火里变成没有了。 我们在冒着热气的小溪边洗了一下脸和胳膊,在小溪边坐了下来。小鱼说:你手机响了。我也听到了。我的手机怎么会响的?我的手机只有在老和尚我的师父发语音来时才会响,再就是后期,在小鱼打微信电话给我时会响,但那是一连串的响。 我掏出的手机被小鱼一把拿了过去。她在我的手机上输入了她的脸和指纹,我也在她的手机上输入了我的脸和指纹。我们之间完全不存在手机隔阂。 小鱼说:有两个微信!我复明后知道了,收到微信后,发来者的头像旁边会显示数字,表明此人发了多少条微信进来。她补充说:是师父!我一把搂住了她,把我的鼻子贴在她耳朵旁细柔的头发上。太奇怪了,我说,师父还会发微信来?小鱼说:不对啊,最后那几个微信语音我们都听过的。是你以前有漏听的吗?我说:不会啊。小鱼往上翻着,翻了好久。我们都知道,微信语音每条最长为六十秒,没说完的话会自动变成下一段。老和尚给我的语音每一次都特别的长,所以形成了无数个语音。 小鱼翻了特别长的时间,看日期,都快到最早的时候了,也就是说快到我作为小瞎子刚到上海的时候了。小鱼说:找到了,找到了!怎么没有日期呢?两条连在一起,都没有日期。 没时间追究日期问题,我说:快打开。 两段语音各是师父发来的一首诗。一首叫《我走过的路》,全诗如下: 我走过的路弯弯曲曲消逝在春天中了\/春天是没有思想的它只会用淅淅沥沥的雨点\/把嘴巴滴成一个水潭于是张开了的\/再也合不起来似乎是笑的凝固\/神乎其神有时雪花的苞蕾竟会爆出遍野的百合花\/粉红色的百合花做了许多梦梦见\/许多许多星星许多许多太阳许多许多条\/宽阔的道路幽深的小径而若有若无的路\/其实只有一条不知何处来不知何所终一切\/难以辨认原始社会的氏族和我一起走过\/野性的肌肉野性的呼喊野性的疾驰\/普罗米修斯把火种点燃在我心口它就成了\/不停不息的燃烧加热了的血反复流过脚心\/白桦树上我碰破了头皮菩提树叶托住了\/我的下巴竹林沙沙响小草绿茵茵\/湖的路山的路沙漠的路大海的路\/雾的封锁云的飞升弯弯曲曲\/早已掩没在蔓生的人丛中了黑压压\/到处都有人在行走可是谁又找得到自己的足迹\/谁也意识不到那永远的徘徊\/据说春天大雁会徘徊回来那岂不是\/留下大片蓝色的空白 第84章 嗫噜着嘴没有声音 202x年,我五(小虾米) 另一首名字有点吓人,叫《遥远的血》: 我曾经数过夜空中的星星\/为那无穷的遥远深深吸引\/我曾经想过三千年后\/我的血该是多么淡多么分散\/伊利亚特的时代已经过去\/骑士和曼多琳的年华还在将来\/我是飘流大海的奥德修斯\/梦中的陆地扯紧我的风帆\/我是二肢站立的猿的后代\/背脊上长着毛茸茸的昨天\/毛茸茸地躺在席梦思上诅咒\/该死的达尔文可笑的摩根\/明知有朝一日连爱迪生也会拿我开心\/拧亮我一百二十瓦的电灯泡照亮天堂的大门\/说道路过于夸张说大海过于渺茫\/秋天太丰满夏天太淫荡只有春天\/老是那么嫩嫩地从冬天的被子底下探出头来\/嗫噜着嘴没有声音 小鱼说:师父的声音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优美动听。我说:他好象在总结他的人生,说他的人生哲理。小鱼说:这两首诗的风格好象跟他那首《留学记忆》挺象的。我说:一定都是那时候写的。小鱼说:毛茸茸的昨天,又吓人,又美。我说:猿的后代,没错啊。 这时,我们都听见了猿的声音,我们都抬走头来,寻找那声音。我们山里见到猴子是经常的事。我们都认为猿就是猴子。就象杜甫写的“风急天高猿啸哀”,或者李白写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说的就是猴子。有时候猴子还是成群结队的,见到我们一点都不害怕,还围上来,伸出毛茸茸的手,要饭的意思。我说:去看看。 声音来自山上,我们就沿着那条我们经常走的、通向小鱼曾经住过的小房子的小径上行。猿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小鱼说:这猿在哭好象。 我们走到了那块平地上,小房子就在面前了。小鱼叫了起来:是小和尚!我叫了起来:悟非师兄! 我们走到了小和尚身后,他仍然跪在那里,哀哀地哭着。原来那猿声真是他发出的,是他的哭声。 我凑近小和尚的耳朵,大叫一声:小和尚!他抖了一下,转过身来,然后站了起来,他的腿在站起来的过程中又弯了一下,如果不是我及时扶住他,他又跪了下去。 小和尚擦了擦他的脸,把他的脸擦得全是泥,花花的。他好象刚看清是我们,又哇地一声哭了。他一把抱住了我,叫我小和尚。我也抱住了他,叫他小和尚。小鱼跑上来,一把抱住我们俩。小和尚慌忙地推开我们,退了几步,差点又滑倒。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小鱼愣了一下。小和尚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小鱼微笑了,她微笑着一步步向小和尚走去,小和尚一步步地后退,边退边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小鱼忽然来了个冲刺,小和尚退急了,滑跌在地,手保持着合十的样子,嘴里还来得及念出最后一句阿弥陀佛。小鱼笑得真不起腰来,那咯咯咯咯的小母鸡声音在山与山之间回响着。我拉住了小鱼,我说:调皮的小鱼,看我不把你放到海里去。 我们在小房子门口门槛上坐了下来。仍然满脸通红的小和尚跟我们讲了那天的故事。 他说,那天他跟师父在大殿里,跪在圃团上敲着木鱼做早课。师父忽然说:这烟是怎么回事?师父站起来,跑到大殿门口,然后转回身来喊:着火了!悟非,快出来!我有点蒙。师父跑回来一把把我拽起来。可是,这时山上的风很大,有呼啸的声音,这火一下子就把整个大殿吞没了。我跟师父跑到大殿门口,还差两步,整个屋顶就塌了下来。我就晕过去了。 我是被水泼醒的。我听到许多叫喊声和脚步声。可是我爬不起来。我的身上压了不知道有多少东西,重得要命,压得我动也动不了,感觉肚子里胸脯里的东西都要被压出来了。有人在叫喊:别动,别慌,我们把你们身上的东西搬掉。我听见许多人齐声地喊着一二三,然后身上轻了一点。然后我身后的东西都被搬掉了。 后来我才听人说,我身上一共压了三四层东西。最大最重的是一根大梁。最后一层,就是,就是。他哇地哭了出来:是师父!师父! 小鱼问他:是师父救了你?小和尚抽抽噎噎地说:是师父救了我。他们都说,如果不是师父扑在我的身上,我就死定了。 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为什么省政府那么重视,给予那么特殊的待遇,为什么医院那么重视,铺开红地毯,全体医务人员鞠躬迎接。我都明白了。我的师父是英雄哪。 师父在语音里说过,他一生都崇拜英雄。我发现,我现在也是英雄粉了,我将永远是师父的铁粉。不,我原来就一直是师父的铁粉,现在我成了钢粉了。 我们三人坐在一起。小鱼说:这些天我都没有上网,刚才我看了一下,到处都刊登着赞扬师父的新闻、报导和博文。有好多人还写了诗。还有人挖出师父的微信名二灯,挖出了我们鱼虾诗社会里二灯发表的那些诗,导致群里师父那些诗的点击量进一步激增,还有无数点赞的。就在我们看手机的时候,点赞和转发量仍然在不停地跳着增加着。许多人称师父为伟大的诗僧或者一代诗僧。 我们走到了山腰小庙被焚毁的大殿前,再一次跪了下去。小和尚嘴里还念念有词: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小和尚叫老和尚讲故事,老和尚就讲了。我说:不对,是两个小和尚!重来!我跟悟非师兄一起念了:从前有座山。小鱼打断了我们,她说:不对,是三个小和尚!我和悟非师兄都没有跟她计较尼姑跟和尚的区别。我说,好,就三个小和尚。我们就念了,齐声地念着: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三个小和尚,小和尚叫老和尚讲故事,老和尚就讲了。 我们三个人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个故事,谁也顾不得擦去脸上流下的泪水。 我们念了很久很久,一直到爸爸上山来,要我们去吃饭。 那天晚上,悟非师兄晚饭也是在我家吃的,然后就跟我睡在一个房间里一张床上。我想,我们又恢复了我当小和尚时的形态。悟非师兄在我家一直住到我们一起去县城参加师父的追思会。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想起老和尚的钟。我就把这钟从旅行袋里挖了出来,带着它走到庭院里,靠在回廊的一根木柱子上。我双手合十祈祷着,钟啊,老和尚已经舍我而去了,你千万不能走啊,你不能因为我眼睛又看得见了就不理我,不能啊! 当钟开始逆转的时候,我几乎高兴得跳起来。钟发出了那熟悉的蝉鸣,渐渐地遮盖了所有的、从四面的房间里传出的鼾声,爸爸的,小和尚的,客人的,很快,就只听见蝉鸣声了。 这次蝉鸣时间不是太长,就变成了嘀嗒声,越来越慢。我明白,这回应该是到三哥那里去了。 第85章 我的秘密就是你 198x年,我三(顾城) 谢烨,我的雷,把我的生命炸成了两段。上半段是一个空想主义的我,下半段是一个实想主义的我。每天我都想着她,那大大的眼睛,披肩的头发,雪白的牙,我想得很细很深,细与深到了难于启齿不能说出的地步。 雷说,在火车上遇到了我,她犹豫了一番,但还是找到我家来了。我送她上火车后,一直担心着。我跟她通了信,收信的雷当时在承德,在她爸爸那里。我跟她通了很多信,那是通信的年代。我们的信加起来恐怕已经构成长篇小说的规模了,至少有十来万字。 我在给雷的信里说:火车走着,进入早晨,太阳在海河上明晃晃升起来。我好像惊醒了,我站着,我知道此刻正在失去,再过一会儿,你将成为永生的幻觉。 雷回复说:为了能去找你,我想了好多理由。我沿着长长的长着白杨树的道路走,轻轻地敲了你的门。离开的那天你去送我,我们什么都没说,我们都知道这是开始不是结束。 我回复说:太阳落山的时候,你的眼睛充满了光明,象你的名字,象辉煌的天穹。我将默默注视你,让一生都沐浴你的光辉。 雷回复说:天天看或者听你的信,也许我真从你那儿带走了灵魂,它不时聚成你的样子,把你的诗送到我的耳边,我好象一个住在海边的姑娘,听小石子在海水中唱歌。你的信让我看见了将来,多好,为什么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看看将来呢? 我回复说:我的手一接触到你的信就失去了控制,我被温暖的雾的印象包围着。我开始过生日,我在想怎么还没有你的信件呢。我不管,我有一个秘密,一个法宝,那就是你。只要一想到你,这个世界就没辙了。明天是你的生日吗?我把你的生日忘了。一只手伸在蓝空气里,怎么也想不起来。 雷回复说:我相信你,甚至觉得,了解你比了解我自己还多些,你呢?你了解吗?你了解我吗?那天在北京站,我们告别的时候,我曾慌乱地闪过这些念头。现在,我伸出我的手。 我说了,要让一生都沐浴雷的光辉。可是我并没有说得很明确。可是雷在信件来往两个回合后,却把色彩鲜明的皮球踢过来了。她说:我伸出我的手。 我们都是用诗来说话的人。她这话已经够明确的了。 于是,我再次上了火车,方向上海。 在愚园路上找到雷住的弄堂,我就激动得很。往里走,我觉得我走进了我的老师安徒生的童话里,哈里发的王宫。左边是高大的围墙,围墙上方露出王宫的庞大屋顶,右边是低一些的围墙,围着一个个花园洋房。走到底,左拐,是围墙围着的王宫正楼的大门,上面横着一块大牌子:长宁区少年宫。 雷跟我说过,她家住在长宁区少年宫的弄堂里,她补充说,可是她家住得很逼仄简陋。 开玩笑,这条弄堂里怎么可能有逼仄简陋的住处呢? 再往下走,到了长宁区少年宫大门口,发现还能往下走。我找到了那个门牌号码:12号。大铁门上的小铁门敞开着,我便走了进去。我面前是一片不小的草坪,草坪后面是一栋漂亮的洋房。草坪上堆着许多东西,有点乱,但绿色的草还是看得见的。我走到这栋洋房门口,一位中年妇女提着个煤球炉子走出来。她说:你找谁?我说:我要结婚。她说:你说什么?结婚?你跟谁结婚?我说:我要跟您的女儿结婚。她的表情跟看到鬼差不多,她说:小朋友,你是不是生病了?我哪里有女儿啊,儿子倒是有两个。我说:别骗我了,我什么都知道的。一个年轻男人走了出来,他说:你要跟谁结婚也不能乱来啊。我就是她的儿子,我还有个哥哥。你找的到底是谁?我说:你是雷米的哥哥?他说:谁是雷米?我说:噢,雷米是她的笔名,她叫谢烨。这个年轻人和他的妈妈都笑了:谢烨啊,她家在那里。年轻人的手指所指之处是这栋洋房旁边挨着的一个平房,好象是汽车间。我说:你是开玩笑吗?那里能住人吗?他妈妈说:小朋友,你走过去问一下就知道了。 我半信半疑地走到那个汽车间门口,那里的门也开着,里面滋拉响着,传出菜下锅的味道。我就走了进去,这是一个狭窄的过道,过道里放着几个炉子,一位中年女子正在那里烧饭。她说:小伙子,你找谁?这回我聪明了,我说:谢烨家是在这里吗?她说:是的,我是她妈妈。我说:妈妈好!她说:你为什么叫我妈妈?你是谁?我说:我叫顾城。我在火车上认识了谢烨。我是来求婚的。她说:噢,倒是听她说起过。你先进来坐坐。 她擦了擦手,把炉子上的锅子端开,把一个水壶放在炉子上,就跟着我进了房间。 这个房间真的很小,只有一张不太大的大床,一个低矮的橱,一张桌子,几把椅子,窗子也很小,但能看见花园的大铁门,大铁门上方。我一眼就看遍了这个房间。 她说:你坐。我就坐下了。她说:小烨说到过你,还说到你们家去过。你能先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吗?我说:我叫顾城,照顾的顾,城市的城。她说:你的工作是什么?我说:我没有工作。她说:什么叫没有工作?你应该到了工作的年龄了呀,你在读书吗?我说:我每天都读书,读很多书。她说:我是问,你还在上学吗?我说:不上,我小学也没有毕业。她沉默了:那你凭什么说要结婚?我说:凭我的爱情。她说:小伙子,爱情是没用的东西。我说:怎么没用了。为什么要有用?她说:你走。我说:那么您同意了?她说:同意什么?结婚?不可能,我永远不会同意的。我呼地站了起来,又问:小烨呢?她说:她不在这里,她到承德她爸爸那里去了。你走,以后也不要来了。 第86章 小巷,又弯又长 198x年,我三(顾城) 我一肚子的火。走到过道里,我踢了一脚那烧煤饼的炉子,那一壶正在吱吱叫着的水倾斜着跌到了地上,炉子差点没倒下来。我听到雷的妈妈在后面喊:喂,你神经正常吗?去看看病! 我就这样从这个确实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房间里走出来,穿过好象挺豪华的院子,走出大铁门,走到确实豪华的弄堂里。我了解过,这个长宁区少年宫的宫殿是汪精卫伪政权驻上海代表处的旧址,这条弄堂里十几栋别墅当年住的都是汪伪政权的大人物,包括汪精卫的老婆陈碧君,还有地位仅次于汪的周佛海,好象胡兰成也在这里住过。哼,了不起吗?住在一个宫殿(这句话到这里要停顿一下)里面的一个鸡窝里,还自以为了不起? 我就这样骂骂咧咧地走出了这条弄堂,当天就返回了北京。 还在火车上,我的怒火已经熄灭了。从怒火的灰烬里,原来的爱情之火重新燃了起来,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凶猛。 可是,由于雷的妈妈不认可我,不管是因为我没有工作,还是因为其它原因,比如我踢翻了那吱吱响的水壶,或者我不善言词,雷说,她不能在妈妈不同意的情况下跟我走进婚姻的殿堂。她说,她妈妈够苦的了,由于特殊原因,她被迫跟她爸爸离婚,一个人回到她出生的城市上海,一个人带大雷和电(我在雷的面前这样称她的弟弟,因为,既然一个是打雷,另一个就应该是闪电),她不能伤她妈妈的心。我很烦恼,却也无可奈何。 当然我们也经常见面。都是雷到北京来,从承德来。她爸爸被赶出了北京,在承德工作。我没有到承德去。说实在的,一方面是因为雷说了,她是跟了她妈妈的,连姓氏都跟了,她爸爸同意不同意不起作用。但更重要的是,我怕到她爸爸那里,我还会再踢翻什么。或者说,如果她爸爸也不接受我,那么,最后的路也断了。 雷能到北京来就好。她到北京来,就是我们的节日。我每次见到她,总觉得是她的生日。每次我都带她到北京饭店或者莫斯科餐厅或者其它高级的地方,去吃蛋糕喝咖啡。雷的性格真的特别好,我说什么她都不反驳。我说,今天庆祝你的生日。她就微笑。她就说:好的,算是我们共同的生日。下回她到北京来,我还是请她去吃蛋糕喝咖啡。她仍然微笑着。我说,今天还不是你的生日吗?她说:每次见到你都是我新的诞生,我的生日,对的,没错。我说:那你再告诉我一下你的生日。她说了,可我还是记不住。再下回,比如坐在北京饭店咖啡厅里,她说:别记了,我的生日不重要。 可是,我的生日她却记得很牢,还有我们在火车上认识的那一天。她到我家来,我问她我们到哪里去,她说:北京饭店,吃蛋糕。我说,:今天真的是你的生日?她微笑着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再下回,她说:我们换个地方,吃一顿好的,饭后可以吃蛋糕喝咖啡,吃饭时喝一点葡萄酒。我高兴地说:太好了,今天我请客。她微笑着问我:为什么你请?我说:不是生日吗?她仍然微笑着,然后抱住了我,她说:大诗人,今天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日子。我说:是吗?那更应该是我请了。然后我抱紧了她,吻着。声明一下:我是吻着她的脸。 那天,在宣武门的马克西姆法国餐厅,我们吃了一顿在那里可以算得上奢侈的晚餐,而且是点着蜡烛的。她说这叫烛光晚餐。我说:我喜欢,就象安徒生童话里,在那些宫殿里,都是点着蜡烛的。她说:你今天应该给我画一幅画,画我。我说:为什么?她说:因为今天是我们的认识纪念日,在我们认识的那天,你画了我周围所有的人,独独没有画我。我说:好的,没有问题。她说:还有你。我说:有我什么?她说:那天你也没有画你自己。我说:可是我没有带画夹。她说:这没有问题。她从包里掏出了纸和笔,而且是铅笔。我让她侧着脸。画好了她,我让她转过脸来,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就看着她眼睛,寻找我。她真的把眼睛一直瞪得好大。她的眼睛本来就很大,那天特别的大。我看到蜡烛的火苗在她的大眼睛里一闪一闪的,有点诡异,一种诡异的美。 我觉得这是我画得最好的一幅画。她向左侧着脸,我向右侧着脸,她的眼睛很大,我的眼睛也很大,我们俩的鼻子抵着鼻子,嘴对着嘴,我们的大眼睛里都有一根小蜡烛。看着这幅画,她难得地开怀地笑了。她开怀笑的声音真好听,就象人家说的,象银铃那样。 那天,我们俩第一次接了吻。在烛光中接吻,我觉得时间地点都对了。这是我们认识两周年的一天,两年来我们吻过,但一直都没有嘴对着嘴吻过。 我把这幅画带回了家去,第二天才送给她。她说:为什么我的脸是红的,你的脸是绿的?我说: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她又微笑了:我明白了,一个鲜红,一个淡绿。我说:淡绿的脸贴着鲜红的脸,我和她的脸就贴着了。我说:淡绿的嘴吻着鲜红的嘴,我和她的嘴就吻着了。我们吻了很久很久。然后我说:为什么你的舌头是甜的?她说:因为你的舌头是甜的。我说:没诗意。她又银铃般地笑了。 从那天开始,只要我们走在一起,她就不停地说她爱我。并且不停地问我是不是爱她。我总觉得,女人也许都喜欢向男人提出这个问题。我跟她说过,宝玉和黛玉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个爱字。隔了一段时间再见面,她好象忘记了我这个答案,还是要问我这个问题。可是,说来也奇怪,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嫌烦,尽管我是个很容易嫌烦的人。但我爱你这三个字我就是说不出口。 无论在北京街头,还是在公园里,在曲里拐弯的小巷里,我走在她旁边时,时不时地会去观察她的眼神。如果她看着的不是我,我就会有失落的感觉,灰灰的。我总觉得她随时可能会一去不返。每一次告别,都是她先伸出她的胳膊来,我都是轻轻地抱住她,在发现她的搂抱增加了力度后,我才增加力度。增加很多力度。有几次她都说了,说她快透不过气来了,快被我勒死了。看我不说话了,她又补充道,我快被爱勒死了。 那五年里,我写了很多小诗,举例如下。一首叫《远和近》的诗是这样写的: 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 一首叫《小巷》的诗是这样写的: 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你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 还有一首叫《又一次请求》的诗: 你在地铁旁边\/你在橱窗旁边\/你在无数人和物的旁边\/你总在旁边\/在我的心里\/你不要这样 还有一首叫《雨行》的: 云,\/灰灰的,\/再也洗不干净。\/我们打开布伞,\/索性涂黑了天空。\/在缓缓飘动的夜里,\/有两对双星,\/似乎没有定轨,\/只是时远时近…… 再举个例子,《祭》: 我把你的誓言\/把爱刻在蜡烛上\/看它怎样被泪水\/淹没被心火烧完\/看那最后一念\/怎样灭绝\/怎样被风吹散 明白了。再清楚不过了。我那几年的心理活动就是这个样子。简单地说:永远地担心着。有人会说:担心就是爱。好,我承认。我是爱着的。可是爱不是用来说的。它属于心,心就象一个心形的盒子,得把爱关在里面,听血液对盒子冲击的声音。那是一种享受。 看我们谈了将近五年仍然没有结果,爸妈都急了。爸爸说:都赶上抗战了。爸爸说完就去买了一张火车票,到上海去了。 爸爸从上海回来,脸色很不好。我不用问就知道,雷的妈妈一定还是不同意。我说:还是我去。那天正好雷到了北京,我就买了两张火车票,跟雷一起到上海去了。 可是雷的妈妈仍然不同意。雷是哭着告诉我的。当时我在她家花园的大铁门外等着她。 我无可奈何地回到姑姑家里。那两天我住在姑姑那里。 第88章 师父的尸体不见了 202x年,我五(小虾米) 老弟就老弟。我不想认这个三哥,可是我们好象就是有一种象血缘那样的关系,赖也赖不掉,甩也甩不脱。 上回我说到从山上把小和尚带到了我家。这回该说到师父的追思会了。 我们提前一天就到了县城。县政府招待我们住在邦腊掌温泉度假酒店。放下东西,我们让爸妈洗个温泉,好好休息,自己坐着县政府接我们的那辆车直接去了县城医院。“我们”这个概念包括我、小鱼和小和尚悟非。 沈院长热情地欢迎我们。我们说,不坐了,我们想先看看师父的遗体。 沈院长亲自带我们去太平间,请太平间管理员小梁先进去看一下情况。小梁过了好久才出来。从低温的太平间里出来,他却是满头大汗。沈院长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小梁说:林先生的遗体不见了,找不到,我把所有的存尸大抽屉都拉开来看过了。没有呀。 沈院长当先走了进去,我们紧随其后。小梁先拉开贴着林仁标签的大抽屉。果然是空的。然后他依次拉开所有的大抽屉。真的都没有,或者有也不是。沈院长问小梁: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都在这里吗?小梁说:是的呀,我上班时进去看过,只是没有拉开抽屉。除了两次上厕所,我一直在管理室里,太平间的门是锁着的,钥匙挂在管理室的钥匙板上。我上厕所的时候,总是把管理室的门锁掉的。沈院长问:你上一班值夜班的是谁?小梁说:是我爸。沈院长说:快打电话叫你爸来,现在就来。 在等待老梁的时间里,沈院长带我们到医院安保室,查看了监控视频。对着太平间的监控视频我们全看了,从昨天早晨看起,昨天上午有一个女尸被推入,昨天傍晚有一个男尸被推入,昨天到今天这时候,就没有一具尸体被推出送走的。沈院长对我们说:我们医院不大,死尸的进出也不多,这很正常。 小梁的爸爸老梁来了。他说,他昨天晚上刚上班时,倒是进去过,根据名单核对过所有尸体,林先生的尸体在大抽屉里好好地躺着的。这点他的印象特别深。因为他知道林先生的尸体很重要。 也就是说:师父的尸体是在昨天晚上十点到今天中午一点之间失踪的。 警察也来了。警察检查后说,太平间的门锁和门把和门本身都没有任何问题,没有任何硬性开启的痕迹。 沈院长去给上级打电话时,我们在安保室里查看了医院的所有监控视频。尽管昨天两次推尸体进去的人出来时的面孔我们都仔细核对了,尽管那是在老梁上班之前发生的事。什么发现也没有。 沈院长回到安保室时,跟小梁走出太平间时是一个样子,也是满头大汗。他说:县领导和省政府相关领导说了,一方面要继续寻找,扩大范围,另一方面,明天的追思会照样开。沈院长问小梁和老梁,林先生的衣物有没有保留。老梁说,林先生送来的时候,身上穿的都是医院给的病号服。小梁说:可是林先生的一根念珠是一起送进来的。老梁拍了拍腿说:对了,我差点忘了。这念珠本来是打算在尸体化妆后给老先生重新戴上去的。 老梁带我们回到太平间管理室,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了一串念珠。我认得的,这串念珠肯定无疑是师父的,其中有一颗颜色比较淡。我记得我问过师父,他说,有一天这串念珠掉在地上,散了,有一颗怎么也找不到了,就找了另一颗闲散的,补了进去,重新串起来。 小和尚悟非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叫着:师父!他叫着就跪了下去。我和小鱼也都流泪了,也跟着跪了下去。 我问院长,能否把这串念珠给我们。院长说,这是唯一可以证明林先生身份的物件了,现在不能给我们,明天追思会后,如果领导们没有意见,我们可以拿走。 小鱼打算当天晚上住回她家去,可她坚持要陪我和悟非到酒店去,她说:反正我待会再坐这车回来就行了。 车行途中,小鱼忽然说:这可能是好事啊!谁会要一个老和尚的尸体呢?多半是师父自己走的。小和尚悟非高兴起来,真的吗?那太好了!我说:怎么可能?别傻了!我们亲眼看着师父断气,心脏停止跳动,看着所有曲线都变成直线的,医生都把死亡证明开出来了,师父也被送到停尸房去了。我发现自己有语病,我说的是师父被送到停尸房去,而没有说尸体被送到停尸房去。我喃喃地说:也许真有这种可能呢?小鱼说:我看完全可能。否则这事怎么解释呢?尸体自己不翼而飞了?我说:当然最好是这样了。可是,师父又是从哪里走出来的呢? 不管怎么说,我们三个人忽然又高兴起来了。 我们的高兴让我爸妈看不懂不说,这种高兴还被我们在第二天带到了追思会会场。 县政府把追思会会场安排在城东中学的操场上。这真的是一个聪明的主意。城东中学外面,马路两边停满了汽车。 我们是提前进去的,操场上几乎已经站满了人,还不断地有人往里走。 我跟小鱼约好了,在校门口碰头。小鱼是跟她爸妈一起来的。我说:于叔叔,于婶。还是那么胖的于叔叔瞪了我一眼,没理我。小鱼妈妈也只是嗯了一声。。 我们村里人好象都来了,至少我见到了好多,包括小圆子,小木头,小梳子,还有他们的长辈。我和小鱼匆匆地跟他们打着招呼,跟着县城府接我们的人往前走。 让我深感荣幸的是,县政府同意我和小鱼也作为二灯大师的徒弟,跟悟非师兄一起,以亲属的身份站在临时搭的舞台上,在许多花篮前站好(除了舞台上,舞台前和舞台两边还有许多花篮),面对所有的与会者,包括省里市里县里我们村里的领导,医院的领导,我爸妈和奶奶。奶奶是今天早晨跟村里的许多人一起坐专门接他们的大巴来的。 第89章 操场嚎哭事件 202x年,我五(小虾米) 这天,天阴沉沉的,甚至有点冷。 省市县的领导们在台上按职位顺序致辞,当然都是对师父的颂扬。然后,主持人请悟非师兄讲话。小和尚悟非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我推了他一把,让你过去讲话哪。他才低着头走向了台中央。到了那里,他不接过主持人给他的话筒,却转过身去,对着后面桌子上放着的骨灰盒跪了下去(只有我们知道,这骨灰里装着的不是师父,而是师父的那串念珠),主持人跟过去,把话筒递给他。他不接话筒,却对着主持人拿着的话筒大喊起来:师父!你到哪儿去了!师父,回来!小和尚想你!回来师父! 他这么大声地声情并茂地喊着,把会场喊成了哭场,台下那么多人,至少一大半被他喊哭了。这哭声随着他不肯停下来的呼喊变得越来越响,不光是台下,学校外面站着挤不进来的人也都哭了起来。这就是后来被写入文学史诗僧二灯一节里、一百年后仍为人津津乐道的“操场豪哭事件”。一百年后,人们还在争议,这个hao字应该写成嚎还是豪。 说也奇怪。这时忽然起了大风,我抬起头来,看到天上的云被大风赶得没命地逃。阳光透了出来,泄了下来。奇怪中的奇怪是,泄下来的阳光先是一道,首先照着的是师父的骨灰盒,然后是我们站着的舞台。我被耀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整个会场很快就都暴露在阳光下。再然后,天上就只剩下几丝微云了。我想起大哥二哥的语言,他们的诗里有微云这个词,好象还是大哥发明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年代白话词层出不穷地被发明出来,有许多词流传到了今天,比如微笑一词,再比如林语堂发明的幽默一词,可也有许多词就留在那个年代,拔不出脚来了,“微云”就是其中一个。 我可以这样地胡思乱想,是因为我在看着天,看着那些云的消失,所谓神驰天外,说的就是这时的我。我回过头去,看见小鱼也是刚从看天的角度上下来,正好把眼光对着我,我们会心地笑着,我相信小鱼跟我想的一样:是师父,是师父告诉我们,放心好了,我没事的,我云游去了也。后来我跟小鱼核对过,当时小鱼真的跟我想得一样。云游,中国语言真好,驾着云漫游的意思。 可接下来的媒体报导却不是这么想的,带点宗教性的说,天开眼了,大放光明;偏向正统性的说,忽然就阳光灿烂,晴空万里,衬托着二灯大师伟大的精神,鼓舞着大众忘我前行。 追思会后,医院领导真的获得了上级领导的同意,把装着师父念珠的骨灰盒交给了我和小鱼和悟非师兄。我们是带着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盒子回我们的村子去的。 在村子里歇了几天。那几天断断续续地下着绵绵细雨,我们就是每天到热水塘去泡泡,坐在塘边石头上相对着踢踢脚,聊聊师父,聊聊我们的未来。 第五天上午,我对小鱼说:我们再到小庙去看看?没想到,小鱼跟我同时提出这个问题,两口同声,一字不差,小鱼又发出了小母鸡的咯咯笑声了。 走到山脚下,我们俩再次同时说出了同样的一句话:山上有动静。 山脚下出现了推土机,再往上点,有好几个人在伐木。我想起来了,那天师父追思会上陈副市长跟我们说过,接下来,不但要修复小庙,而且要把小庙建成一个景点,小庙旁要建一排店面,包括素餐馆,纪念品店,还要开一条可以两辆车对开的水泥路通往小庙,同时辟一条石径小道。没想到,说干就干,速度可真够快的。 小庙那里也热闹了起来。许多人在清理废墟。大殿中间的释迦牟尼像只是略有损坏,可两边的罗汉像就大半损毁了。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大殿的地面上原来东倒西歪横着的烧残的木头柱和梁和屋顶瓦片已经清理了一半,左边这一半,左边一排罗汉像损毁得严重,已经都被清理掉了。 一个工人叫了起来:这里有个山洞! 我们走了过去。那里刚把最后一个,也就是紧靠岩壁的罗汉像搬开,真的,那里露出一个洞来,洞口还挺大,应该是人工开凿的,呈长方形,大概有半人高,宽度可容一个成年人通过。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到。 我和小鱼刚走到那洞口,还没来得及弯下腰去观察,我们就同时地发出了惊呼。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一把扶住小鱼,第二个反应就是拉着她往后退。 一条好大的蟒蛇。它已经从我们旁边蹿了过去,以相当快的速度向大殿外游去,引起了一串串的叫喊。工人们纷纷闪开,拿着工具的已经举起了手里的工具。可那蟒蛇就这么一路游了过去,也许它刚从漆黑的洞里出来,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睛,也许它根本就对人类没有味口或者食欲,反正它游它的,很快就钻到了树木之间,转眼就不见了。 小鱼胆子真够大的,尽管她的手还在我的手心里冒着冷汗。她又向洞口走去。我拉住了她。当心,我说,也许里面还有蛇。我们先回去,然后带上火把还有雄黄什么的再来。 第二天,我们返回到山上小庙那里的队伍壮大了许多,除了我和小鱼,小和尚、小石头、小木头、小梳子和小娘子也来了。我让小娘子别来,因为她已怀有身孕,可她还非来不可。除了队伍,我们的装备多得很了,每人手里都带着利器,至少是菜刀,还带了两个火把、三个打火机、三个手电筒、满满三个小塑料袋的雄黄,加起来足有一公斤。我们这里有蛇,包括少量毒蛇,所以家家备有雄黄,翻山越岭走远路的时候都带着一些,尽管已经有二十多年没人被毒蛇咬过了。雄黄不仅可以驱蛇,万一谁被毒蛇咬了,还可治疗蛇毒。 小鱼提议每人腿上手上都抹点雄黄,被大家否决了。我们山里人都知道,雄黄属于砒霜的一类的,有剧毒。 第90章 奇异的蟒蛇蛋 202x年,我五(小虾米) 我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来到山上,把干活的工人都吸引了过来。他们已经都知道昨天这里蹿出一条大蟒蛇的事情。 我们队伍里每个人都自告奋勇要先入洞。我说:都别跟我争,我有听风辩音的本事,这是你们谁都没有的,我先进去探探路,然后你们再进来。小鱼非要跟我一起进去,别的我可以让她,我什么都可以让,可是这事我非常坚决。我说:这么小的通道,多一个人一点忙都帮不上,反而碍手碍脚,连逃跑都来不及。她只能眼泪汪汪地同意了。 我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一塑料袋的雄黄,向洞里蹲行着,也就是说,我是半蹲着半爬着的往前走的。不多远,这个山洞向左拐了个弯,变高了,我几乎可以站直了,最后就完全可以站直了。这条通道又向右拐了个弯,再前行几步,我手里的火苗和火光忽然地就升高了,眼前豁然开朗,我进入了一个很大的空间。这个空间长有十几米,宽也有十几米,也就是说,有一百多平方米那么大,约有四米高,方方正正的,明显是人工开凿出来的。我转回身去,冲着洞口叫喊:进来! 小木头说:奇怪,这是个什么地方,山洞不是山洞,陵墓不是陵墓,空的,什么都没有啊。我说:这个石头房间很大,大家都看看,看有什么秘密没有。 这个石头房间里于是到处晃着人影,很大的人影投在四壁,你想想,两个火把,三个手电,这有多么的热闹。 小石头说:真奇怪这里,这个房间好象就是在岩石的肚子里凿出来的,不是石头砌出来的,可是怎么会凿得这么光滑的,用的是什么工具?小石头家是开木匠铺的,他不懂石头,可是凿啊刨啊这类的手工活他是懂的。小娘子叫了起来:这里有好多蛋!我们走过去看,真的,有二十来个鸭蛋大小的蛋,每个蛋都长着一个小尾巴。小鱼说:这一定是蟒蛇的蛋,或者说蛇卵,听说蟒蛇每次可以产八到三十二个蛋。 小石头说:我们一人拿几个,带回家去。小木头说:那你就等着大蟒蛇今天晚上访问你家。小娘子说:大蟒蛇把卵生在这里,它一定会回来的。 这话提醒了我们。小梳子说:我们快出去。我说:是要抓紧出去的,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面,弄不好待会空气都没了。小木子说:对呀,火把的火好象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旺了。我说:赶紧把火把熄灭了。我自己先晃动着熄灭了自己手中的火把。另一个火把紧接着也灭了。可是,不知道是谁误解了我的话,那三支手电筒也灭了。我叫道:手电筒别关掉啊。小梳子的声音叫着:我没关啊。它就这样灭掉了。开不开了。小娘子也叫着:我也没关啊。小木头说:我也没关,可是再也开不开了。我说:打火机在谁那里?快点火,把火把重新烧起来。结果他们三个男生,小石头、小木头和小和尚都叫起来,点不着,连火星都不冒。小鱼叫道:别慌,大家别慌,沿着墙壁摸过去,找到那条通道,找到的叫一声。 我们都开始摸着墙壁走了。小娘子和小木头齐声叫哎哟,小娘子说:你撞到我了。小木头说:是你撞到我了。然后补充道:你疼吗? 我也撞到人了,我听见对面是小鱼发出的哎哟声,忙伸出手去拉住她:撞疼了吗?小鱼说:还好。小鱼又喊了一声:大家都沿着墙壁往右走。我们都听她的,都沿着墙壁往右走了。我先后摸到了三个角落,没有摸到空洞的地方。小石头叫道:我都摸了四个角落了,怎么那个通道就没有摸到呢? 小娘子率先哭了起来,她身边响起了小木头的声音:叫你别来你偏要来,这回我们一家三口都埋在这里了。小娘子和小木头是一对新婚夫妻,这我们当然都是知道的。小梳子也哭了起来,小鱼说:别哭别哭,会有办法的,实在不行,外面的人见我们一直不出来,也会来救我们的。小和尚说:阿弥陀佛,我们来的时候,外面的人已经在收拾东西要下班了。他们可能已经下山去了。 小娘子说:有阴风!真的,我也感觉到了一种微风。我不觉得是阴风。我说:是的,有很微弱的风。有风就有希望。 说完这话,我忽然眼前一点点亮了起来,越来越亮,我能看见他们大家了。我说:你们都能看见了吗?小石头、小木头和小和尚都说:什么也看不见。小梳子和小娘子也说:我也看不见。我想,只有我能看见。是老和尚师父显灵了?对了,也许是刚才跟小鱼撞了一下脑袋,把师父给我的眼睛撞亮了。我叫道:大家都别动。 我想:这个空间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不,不完全是空的,还有那些蟒蛇蛋。我就向蟒蛇蛋走去。我对站在蟒蛇蛋旁边的小石头说:你往后退退。小石头摸着墙壁退了两步。 我伸手去拿一个蟒蛇蛋。奇怪了,我居然拿不起来,这个蛋就象是生在石头里的。我再去拿另一个,同样拿不动。我一连拿了十个,都拿不起来。这里面有什么奥妙吗?我捏着一个蟒蛇蛋,往左边转了一下,转不动。我再往右转一下,竟然转动了。然后我看见,这个蛋左前方斜角的那个蛋变成了红色的。我再去转另一个蛋,跟那个蛋隔两个的第三个蛋变成绿色的了。我又转了两个蛋,每转一个,总有其它一个蛋变出颜色来,除了红色和绿色,还有蓝色和黄色。我再转了刚变成蓝色的那个,刚变成红色的那个又没有颜色了。我有点明白了。我叫道:大家都别动,站在原地。我们有希望了。 我想到了魔方,小时候我最喜欢玩魔方了,我可以转得飞快,飞快地变色。这不就是一种魔方吗?那个没有颜色的其实也有颜色,但因为它跟地面的颜色一样,是灰白色的,所以看上去没有颜色。 但是这比魔方更复杂。有的要向右转两次,再往左转一次,有的要向左转三次,然后再向右转两次,都不一样的,而且每转动一个,总有一两个跟着联动变色,有时联动的甚至达三个之多。可是对于我这个百里之内无敌手的魔方高手来说(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应该是可以解决的。 这里面一定是有规律的。规律是什么呢?我脑子里忽然亮了一下。我忽然想到405这个数字。我眼睛刚瞎的时候,从县城到成都再到北京,我和爸爸住的房间都是405。 我忽然想通了里面的诀窍。这个诀窍不是转四下或者零下或者五下,这个405是一种内在联系。我明白了。但我的明白是不能公诸于世的。一旦说出来,可能就不灵了。于是我就转转这个,再转转那个,这个转几下,那个再转几下。真的对路。我强忍着内心的激动,继续转着。 最后,我把所有的蛋都变成绿色的了。小梳子尖叫起来:通道找到了!找到了!果然,我向小梳子那里看去,我看到了那个通道,那里透进微弱的天光。大家都看到了那里微弱的天光。 从那里出来,我们大家都抱在一起,欢呼着。谁也没有再提要不要把那些蟒蛇蛋带回去的问题。谁也没有力气再去探讨那一系列诡异的现象:为什么手电筒会灭掉,为什么打火机点不着,为什么那个通道没了,又有了。 果然,小庙废墟及其周围已经没有了人影。我们便带着未散的惊魂向山下走去。天还没有全黑。我想,如果天全黑了,除了我,恐怕谁也看不到那个忽然又打开的通道。 回到我家的咖啡馆,我到小鱼的房间里去坐着。我搂着小鱼说:明天我还要去。小鱼问我:为什么?我就跟她讲了蟒蛇蛋的故事。我说:我觉得这个蟒蛇蛋魔方比一般的魔方怪异,更复杂,我觉得不止能全部变成绿色的。小鱼说:那我跟你一起去。我说:如果你一定要去,你就在洞口等我。我说:你知道的,在那里面只有我看得见,因为只有我戴着师父的眼睛(我说“戴着”,其实是顺口说的,其实师父的眼睛是长在我脸上了的)。再说,万一我在里面出不来,你还可以下山去叫人来帮忙。小鱼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就同意了。 第二天.我们把单独上山的时间挑选在傍晚。在上山路上碰到了那些工人,他们下班了,所以下山了。我们相互打着招呼。奇怪的是,他们居然不问我们这么晚上山去干什么。也许他们想,我们大概是昨天丢了什么东西。 小鱼真的听话地待在了外面。我一个人向洞里走去,我没用手电筒,也没带火把和打火机。我想,这些东西待会都会变成废物。我们只带了一个手电筒,我让小鱼拿着。如果她见到什么东西,比如蛇或者其它动物,可以用手电筒照去,一般应该能起到吓唬的作用。 到了直线距离的底部,我向左右两边都看了,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手能摸到,通道还是跟昨天一样,在左边。我向左边走去,感觉到顶部在升高。一不小心,我的头在上方撞了一下。奇怪的是,撞了一下之后,我忽然渐渐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了,而且眼前越来越清晰。我想,我的脑袋一定是个开关,要撞一下,老和尚师父的眼睛才能发挥出那种黑暗里见物的特异功能来。 进了这个方形洞天,我直奔那些蟒蛇蛋。这些蛋,我数过了,一共是二十三个。好奇怪的数字,我想。这些蛋还是跟昨天一样,是绿色的。我试着把蛋都拧成黄色,结果不行,怎么也拧不出来。再试红色和蓝色,也不行。最后再试到灰白色,倒是很顺利。当所有蛋都变成灰白色时,我看了一眼那边,果然那条通道又不见了。 我试着再拧成全红色,不行。再试全蓝色,试了半天,我汗都出来了,就是拧不出来。我想,再试一下黄色,再不行只能放弃了。结果好象有希望。结果真的有希望。当我把最后一个蟒蛇蛋拧成黄色时,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简直脱力了。小鱼在外面叫我了。我能听见。我说:没事,马上就好。可是她仍然在叫着小虾米,小虾米。我听得出来,她的叫声里都有了哭的调子了。我想起来了,我有特别好的听觉,可是她的听觉是普通的。我能听到她隔着被封的通道曲里拐弯的声音,她却听不到我的声音。 第91章 她说大海吞下一个太阳 202x年,我五(小虾米) 我站了起来,巡视四周,我沿着墙走了一圈。忽然看到一边有一块塌陷了下去,整个一个方形的塌陷。那里露出一个圆环。我蹲了下去,试着用双手去拿这个圆环。我抓住了那个圆环,用力地往上拔。结果我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没想到那东西虽然有些重量,那并不是太重。我看着我手里举着的东西,心跳加速,我手里抓着的竟然是一个花瓶。我庆幸自己在摔倒的情况下并没有松手。 我站起来后再看了一下,这个塌陷的洞里已经是空的了。 小鱼仍然在外面喊着我的名字。可是我不给她回应了。因为我知道我怎么喊她也是听不见的。我赶紧回到蟒蛇蛋那里,很快就把全黄色调成全灰白色,然后再调成全绿色。那个通道果然在最后一个蟒蛇蛋变绿后又通了。 我抱着花瓶走进通道。在通道变低了后,我改变了姿势,我仰着略侧着慢慢地往外爬,把花瓶抱在胸前,因为我怕一不小心撞碎了花瓶。 我撞到了,却听到的是小鱼的叫声。原来我的脑袋撞到的是小鱼的脑袋。也就是说,她正在试着往里面爬。我忙说:是我,小鱼。你先退出去。 小鱼退了出去,我侧仰着爬了出去。 在我和小鱼往山下走去时,天空最后一点微亮一点点地收缩着,山路已经全黑了。小鱼打开了手电,我们小心地向山下走。 回到我们村里的街上,那里的路灯和沿街的店面都亮着灯,感觉好象从来没有在我们街上见过那么多的人,那么雅的灯光,许多游客坐在餐馆酒店和咖啡馆的室外座位上喝着吃着嚼着。他们好奇地看着一对年轻的男女,男的手里捧着一个花瓶,女的伸着手侧走在男的身边,好象生怕那花瓶滑脱。我感觉我们就象是从无声的地狱里忽然地回到了人间。 走进我家的咖啡馆旅店,妈妈正在给客人送饮料,爸爸正在台后面低着头给客人打啤酒。等妈妈的叫声(叫我们快去吃晚饭)响起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是背对着爸妈和所有吃饭喝酒喝咖啡的客人了。他们居然都没有看到我胸前抱着的花瓶。 吃完晚饭后,我走进了小鱼的房间。我们到这时才有时间研究这个东西。这是一个青花瓷的花瓶,有两个耳朵,瓶口很小。我拿起来就着灯光看,却看不出里面有什么东西。我对小鱼说:好象是个空瓶子。小鱼说:空的不也挺好吗?看上去古色古香的。 花瓶上绘着的是莲花,转过去是一些水草。瓶底是空白的,没有什么乾隆年制之类的字样。我试着把手伸进去,可是瓶口太小了,根本没有可能。小鱼说:我来试试。她的手竟然伸进去了。伸进去后却拔不出来。急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我说:不急小鱼,实在不行就把瓶子砸了。她说:那怎么行。我说,你慢点往外拔。我端着瓶子慢慢地旋转,她的小手慢慢地往外拔。 小鱼的小手终于出来了。这回是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差点失手把花瓶跌落在地上。 抬起头来后,我问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她说:纸。纸?我叫了起来。我把花瓶先放到桌上,赶紧到她身边。 这是两张写着字的纸。是师父!小鱼叫了起来。真的!是师父写的!我也叫了起来。 两张纸上写着的是师父的两首诗,是用毛笔写在宣纸上的,小楷,很漂亮的小楷字,我见过师父的小楷真迹的。 我们一起看着。第一页最上方写着“书赠小鱼小虾”。我笑了,师父从来不叫我小虾,而总是叫我小霞的。我们一起读着,一首诗叫《人的神话》: 据说阿波罗的箭总是\/射中脚心那夜的咖啡\/和啤酒沿着腿肚子上升\/人燃烧成了太阳化为灰烬\/化为光然后肉体产生了\/那是在人已经几千次脚心\/被射中被玫瑰刺和花瓣刺破\/蛇毒般的咖啡和酒精\/慢慢升华于是肉体产生\/踩着太阳的残骸踩着\/爱的光明而黑夜\/已经悄悄爬到膝盖上方\/人再也化不成太阳了而是太阳\/在肉体中滚动制止夜的上升\/可是阿波罗的箭哪怕是\/背向影子也可以兀然\/飞行那寂寞妒忌憎恨的\/启明星在太阳光的边缘徘徊\/在白色飘动红色凝固里\/启明星牵着黑夜回升夜\/似乎终将充满肉体\/惟有不属于昨天的酒杯\/还能把光留在酒精里让它闪亮\/煮着太阳的残骸\/让它再次沸腾 第二首诗叫《一生的云》: 是她以母亲的子宫\/托出又一个人间\/自己在那光彩的照耀下\/也变得更加绚烂\/\/是她以棉花的温柔\/投入波心的偶然\/她在那波里摇晃\/把男女摇成一团\/\/是她以黑暗的呼啸\/吐纳箭一般的海燕\/不为了摧城拔寨\/为的是成人示范\/\/是她以七色的丝绸\/渲染旅途的终点\/她说大海吞下一个太阳\/为了在另一边再见 说实在的,我有些失望,小鱼的失望更是直接写在她的脸上了。我们本以为在这个花瓶里能得到师父更多的明示,比如说他的身体怎么会不见了的,他到底到哪里去了,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们得到的只是他抄写给我们的两首诗。 但我们还是有些宽慰的。毕竟又看到了师父的真迹。 我们热烈地轻声地讨论了这两首诗。小鱼的声音有些嘶哑,她是在洞口喊了我半天喊哑的。一边讨论着,我一边吻着她的脸,那可爱的脸,咸咸的,还有着干涸了的泪水的味道。 小鱼说:这两首诗风格不太一样。我觉得第一首诗风格接近师父原来给过我们的那些诗,而第二首也许是最近写的。我说:是的,我也是这个感觉。师父的心情也不一样了,第二首诗写得很豁达。小鱼说:一定是晨钟暮鼓把他的世俗之心压没了。我说:没错。另外,在第二首诗里,师父用了一些典故。第二和第三段我知道的,“投入波心的偶然”用了我大哥徐志摩的《偶然》的典故,第三段用的是高尔基《海燕之歌》的典故。而且,我说,师父写的是云,让我想起大哥和二哥写的微云。 小鱼跟我在那时还是分房睡的。我们都有冲动,随时随地都有,每一次触碰都激发,但我们都知道来日方长的道理。 回到我的房间后,小和尚悟非已经呼噜连天了。我又盯着师父的钟看了。我已经把这个钟挂在我房间的墙上。我祈祷着,钟啊,让我再见见我的哥哥们。 真的,钟又开始逆转了。 谢谢钟,我亲爱的以及敬爱的钟,谢谢你了。 第92章 我要认清你远去的身影 193x年,我一(徐志摩) 我祝贺虾弟复明。我也担心过,虾弟重见光明之后,神钟是否会剥夺我们见面的机会。现在我放心了。我继续讲我的事情。 在上海四明邨里住着,把所有的钱拿出来过奢华的日子,我跟眉时而欢乐,时而苦恼,时而热闹,时而沉默,沉默的意思是,谁都不愿意开口讲第一句话。她的哮喘和胃痛都基本上好了,却离不开听了瑞午的话服用来治病的鸦片。怎么说她也下不了戒的决心。她经常喝得烂醉,吸得晕晕乎乎,然后手舞足蹈(虽然美人的醉自是一道风景,用适之的话来说),再然后一睡就是十几个小时。 我看着她,不知怎么是好。我在日记里写下了我这样的矛盾的心境: 你说你不好的时候,我疼,疼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你说你醉的时候,我疼,疼的不能自制,思绪混乱。我的语言过于苍白,心却是因为你的每一句话而疼。太多不能,不如愿,想离开,离开这个让我疼痛的你。转而,移情别恋,却太难,只顾心疼,我忘记了离开,一次一次,已经习惯,习惯有你,习惯心疼你的一切。 北京成了我的避风港。我在北大和北京女子大学教书,经常连续几天生活在北京。然后返回上海。一开始,这还真是有效。几天不见,一见面就分外的激动,一进门我就跟她抱在一起,然后就抱到了床上去翻滚。也许连续两天如此,到了第三天,不满和烦恼又来了。总算到了第四天,哪怕提前一天去北京,也不愿在上海多待。可是在北京待了几天,心又飞到上海去了,一小时也多待不了,赶紧去买火车票,买了就走。 烦恼的时候,我什么都想过,甚至包括离开她,甚至包括移情别恋。可是想到离开她,我的心就疼起来,特别的疼。想到移情别恋,我就觉得根本不可能,纯属胡说八道或者胡思乱想或者想想而已。除了她,我这个情哪里都移不去。人说,树挪死,人挪活。我说,人挪活,情挪死。是的,我心里有徽徽,一直都有,但她在我的心里已经在供桌上了。不好意思,我的意思其实是,她已经成了我心里的女神。一个生活在别的世界或者说别人的怀抱世界里的女神。 我在日记里也写下了这样的悖论心理:或许可以爱很多个人,但只有一个人会让你笑的最灿烂,哭的最伤心。于我——应该都笑的灿烂,但我不明白给我最灿烂的是谁。哭,那是经常的。但是我不明白伤心,让我最伤心的是谁。只是心太痛,太痛……之后便不觉着痛了。也记不清楚那些班驳的光影。面对,不一定最难过。孤独,不一定不快乐。得到,不一定能长久。失去,不一定不再拥有。不要因为寂寞而错爱,不要因为错爱而寂寞一生。 关于我和眉入住上海四明邨的事,我在适之的住处遇到思成,他不得不问起我和眉的近况,我不得不告诉他的,而他不得不告诉徽徽。这又是一种复杂。思成和徽徽都不清楚我在北京的住址。 徽徽给我来了信,寄到四明邨。信里只有一张她的近照,是躺在床上的照片,背景是白色的,显然是摄于医院病房里。 我的徽徽又在我的心里复活了,或者说重新燃烧起来了。她的火苗其实一直在我心里压着,有个小风就会旺盛起来。 两天后回到北京,我直接就去了她家。她已经出院了。我叫徽徽别起床,可她非要起床。非要起床的她让我心疼得厉害。她站都有点站不稳了,整个人瘦得骨头都挺了出来。思成也憔悴得很。我知道,他一方面是由于心疼和担心徽徽,另一方面是老是要承受徽徽。这“另一方面”,我在他家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就体会了三四次。简而言之:徽徽动不动就对他发脾气。而他就得承受着。我知道,她不是发给我看的,我不在的时候也会发。徽徽看着我的眼睛还是那样的明亮,里面跟以前一样,跟在伦敦和剑桥一样,有火苗,我知道,我的眼睛里也同样有火苗。在我们俩的火苗对照下,思成成了最可怜的一个,他的脸在火苗映照下会变得更加苍白,好象每分钟都会老一岁。这也是我谢绝思成留在他家吃晚饭的邀请并匆匆离开他家的原因。 这也是我三上香山看望移到那里去养病的徽徽,每次都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去的原因。 第一次去香山看望徽徽,我拉上了张歆海、张莫若夫妇。一个月后再去,我拉上了罗隆基、凌淑华、沈从文。第三次去,是徽徽病情见好,我带了沈从文和温源宁陪思成去接她下山。 我知道她有多么希望跟我面面相对,我何尝不作如是想。可是我不能如是想。为了思成,也为了眉。 我新办的《诗刊》几乎每一期都跟徽徽有关。比如第二期上发表了徽徽的三首诗:《那一晚》、《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和《仍然》。第三期上发表了我写给徽徽的《你去》,这是对徽徽的《那一晚》的回应: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你上哪一条大路,你放心走,\/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目送你归去……\/\/……\/\/等你走远了,\/我就大步向前,\/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也不愁愁云深裹,但须风动,\/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我坦率地说:我爱你!是的,我们分手了,可我一直爱着。我知道,你也一直爱着。我爱徽徽,也爱眉。我的肉体不可分割,可是我的心飞行在两个人之间,对着哪一个都会剧烈地跳动,对着哪一个我的血都会沸腾。我不去想世俗的那个名份,我也不去伤害任何一个人。如果我不去伤害的情况下伤害到了,我却也无可奈何。 思成在北京图书馆办了一桌宴席,给从香山上下来的徽徽接风。我对徽徽说:过几天我回上海一趟。徽徽说:19日晚上,我在协和小礼堂给外国使节讲中国建筑艺术。我说:我一定赶回来,当你的听众。 后来有人说,徐志摩是被两个女人害死的,而且是两个绝代佳人。一个给徐志摩发出了死亡之约,一个把徐志摩吵到了北京去。一个让徐志摩魂不守舍,一个让徐志摩魂飞天外。 本来,这些说法根本就不值一驳。可是,我实在是心疼她们俩,两个都让我心疼。 有人说,我是跟眉大吵了一架,才坚决要走的。这也真的是胡编乱造。我们有争吵,但从来没有真的面红耳赤过。 用现代话说,那些天,眉一直很不爽。她说她一直生活在我和林徽因的阴影里,我的心里没有她只有林徽因,林徽因一抬手,我的魂就去了,我的心就去了。我说:我是去工作,本来我就要回北京去的,要开课的,只不过提前两天去。 另一个让眉不爽的,是张幼仪。她说:到底是我是徐志摩的妻子,还是张幼仪是?我说:那还用说,当然你是。她说:在你父亲心里,始终只认张幼仪为儿媳妇,我连一个姨太太都不如。我说: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我才是跟你起床的那位。 母亲不久前去世,痛苦的是我,难受的却是她。这我能理解。我说:父亲不让你去参加母亲的葬礼,是因为张幼仪要来。她说:我不怕面对张幼仪。我说:我也没有办法,母亲的葬礼毕竟是父亲说了算。 她说:你就不能多陪我两天吗?我说:下回我回来多陪你几天。她就不吭声了。她一整天都不说话,我跟她说话她也不理我。 第93章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193x年,我一(徐志摩) 18号早晨,吃早饭的时候,无线电里那女子的声音嗲嗲地说,北平戒严了。可是我吃完早饭还是去拿了箱子往外走。她终于跟我说话了:你还是要去?我说:说好了的,我怎么能不去?她说:不是说北京戒严了吗?你怎么去?我说:坐火车啊,先到南京,再看,实在不行,或许能搭张学良的福特号去。她说:不是说好了你再也不坐飞机了吗?我说:一般是不坐的,看情况。她说: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我反问道:你说你怎么办?她说:我想好了,我做风流寡妇。我一笑,倒觉得轻松了不少。至少,在我出门的时候,她不再是那个闷葫芦了。我最怕的就是闷葫芦。我这个人生性外向,喜欢交友,跟我当朋友的人都不会闷。偏偏自己的女人时不时的闷一下。她闷着,我就坐不住了。她不闷了,我马上又欢天喜地。 到了南京,我去找了在硖石长大的同窗好友何竞武。这家伙是个人物,当军官,当大官,官拜中将。他打电话问了机场,然后告诉我,张学良在北京,你这回是坐不上他的专机了。 我这回从北平到上海,就是坐张学良的专机的。我跟什么人都有得聊。少帅跟我诉苦,说现在国人都骂他,称他为逃跑将军。可是,他说,我就跟你说,你可别说出去,其实是老蒋让我别抵抗的。你说,我老爹是被日本人炸死的,我恨也恨死他们了,我不抵抗,这可能吗?可老蒋是我义兄,他说话全国都得听,我也得听啊。我说:那也得分是什么话啊。你真愿意放弃你的基地东北吗?他说:那怎么可能。说起来,我听老蒋的,一部分原因也是我判断失误。这我承认。我以为日本人也就开两枪,吓唬我一下,然后会提出什么要求来。哪想到这些鬼子得寸进尺,干脆就把整个东北占了。我说:你听过那歌吗?他说:你是说松花江上?我说:是啊。他说:听过,我听着也流泪。我的弟兄们都流泪。你说,三十万大军哪,三十万东北人,你说,让那么多人离乡背井,让整个东北家乡受苦,能是我的本意吗? 你别说,这个少帅还真哭了。是当着我的面哭的。这一哭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甚至敢去拍他那个老虎肩膀了。这一哭,他过后说:你什么时候要坐我的飞机,从上海到北京也好,从北京到上海也行,你提前打个招呼,我派飞机接送你,兄弟。 他称我为兄弟了。可是我不觉得我有那么大的面子。人家可是政界军界遮天的喊一声地动山摇的人物哪,连蒋公也得让他三分。搭乘他的飞机,如果跟他的方向相同,那自然没有问题,请他派他的飞机到南京甚至上海来接我到北京去,我可不敢。 我说我有保君健送的机票,何竞武说那就没问题,邮件飞机明早八点十五起飞,你今晚就住在我家,离机场近。 那天晚上,我这个坐不住的家伙还去找了我的好友张歆海,聊得很晚。他夫人韩湘眉问我,又坐飞机?我说挺好的啊。我喜欢。她说,还是要当心啊。 可惜的是,这些话我都没有听进去。 11月19号,我坐上了邮件飞机,走之前给徽徽写了个电报,让何竞武帮我发出。 那天风很大,颠得厉害。我头疼欲裂。到了济南机场,我本不想再飞了。我在机场给眉写了封信,寄了出去。没想到这封信竟成了我的遗书。因为我又想到了徽徽,想到我答应了她的,我不去她该多么失望。结果我又钻进了飞机。 然后就是大雾,飞机就撞在了山上,我就成了尸体。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 后来有小报分析说:两位美人其实只是帮凶,徐志摩之死,主犯是徐志摩自己,是他自己作的。这么说,我倒是觉得有个三分的道理,只是别说徽徽和眉了,她们已经够痛苦的了。要说我悔过,忏悔,我的过就是害她们痛苦,让徽徽恢复了的身体又被毁掉,让她早早地死去,让眉后来一直郁郁寡欢。至少很长时间是这样的。 她们俩痛苦的程度不相上下,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杨杏佛兄的挽联的上联头两句说到了点子上:红妆齐下泪,青鬓早成名。红妆说的是谁,天下人都知道。“齐下泪”用了个“齐”字,是复数对? 许多人都知道,眉写了一个文采斐然的挽联:上联是: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下联是: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天下都对蔡公元培的挽联赞不绝口。蔡公确实写得好,适之、杨杏佛、张歆海夫妇们的写得也非常好,我衷心感谢。可是,如果要我当徐志摩之死挽联评委,金奖必须是给眉的。 她总是说自愧不如。她说的是在文字上她不仅跟我比,跟林徽因比也是自愧不如的。所以她弃文习画,另辟蹊径。自然,她的画极有天赋,极有个性和女性魅力,可这副挽联却暴露出,她在文字上其实也是极有造诣的。 我在她的挽联里看到了,眉本是想随我赴黄泉的。幸亏她有老母,我想。要不然我的心到今天也还是碎的。可是我真的感动,我觉得这副挽联感动的不仅是我。 我的死对徽徽的打击不亚于对眉的。真的不好意思。都是我害的。徽徽花了好几年的功夫来想我,写我,好几篇纪念文章,好多首诗。其中有的诗绝对可以列入中国现代诗前二十甚至前十之列。没想到,我徐志摩不仅使她(还有眉)成为名满天下的美丽名人,而且也促她的诗名大盛,促一个绝代佳人写出绝代诗歌来。 最着名的是她写于1934年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这首诗成了她的代表作。有必要再次录在这里,让没有读过此诗的人都能读到: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雪化后那篇鹅黄,你象;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毫不夸张地说,“人间的四月天”已经成了中国新成语。本来全世界的诗人都喜欢歌颂五月。我自豪地说,是我(当然是通过徽徽的生花妙笔)把四月化成了人们的最爱之一。 这首诗略有些争议。争议点是:这首诗是写徐志摩的还是写徽徽的儿子的。许多专家进行了考证,绝大多数的考证结果是:此诗非徐志摩莫属。其实我不在乎人们是怎么看的,我知道,她就是写我的。 如果你还是存疑或者说半信半疑,那请你再读她的下一首诗,那首叫《你来了》的诗写于《人间的四月天》一诗完成两年之后: 你来了\/你来了,\/画里楼阁立在山边。\/交响曲由风到风,\/草青到天!\/阳光投多少个方向,谁管?你,我\/如同画里人掉回头,便就不见!\/你来了,花开到深深的深红;\/绿萍遮住池塘上一层晓梦,\/鸟唱着,树梢交织起细细枝柯——白云,\/却使我们,悠忽翻过几重天空。 你还会问这首诗写的是谁是写给谁的吗? 总而言之,徽徽许多年后也还一直想着我。想得摧心损肝哪。我心疼。真的。 眉又何尝不是。 只是她们俩想念我用的是不同的形式。 她们甚至为了我的手稿、日记展开了激烈的争夺。而这场争夺也被写入了中国现代诗歌史。卷入这场争夺的还有大国学家适之和大才女凌淑华。这场争夺拿去了人们的好多眼球,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这让我再次品味杨杏佛兄的挽联首句:红妆齐下泪。你再品一下这个“齐”字,是否有了进一步的感受或领悟? 虾米小弟,今天就说到这里行吗?你说今天神钟到二弟望舒那里停靠一下?我也想听听二弟会再说出什么花头来。 第94章 我用残损的手掌 194x年,我二(戴望舒) 好,谢谢大哥,我继续讲我的故事。 被卞之琳认为我最好的几首诗,《狱中题壁》、《等待》和《我用残损的手掌》,都是在日本人占领香港期间写的,但那时只能悄悄地写,不能发表。在我的冤情得以洗雪之后,这三首诗都发表了。不但让不少人的对我的诗路刮目相看,也再次证明我不可能是投敌的汉奸。有评论家说,《等待》里描写的监狱里的酷刑,非亲身经历者根本写不出来。 这些诗里,获得好评最多的是《我用残损的手掌》,全诗如下: 我用残损的手掌\/摸索这广大的土地;\/这一角已变成灰烬,\/那一角只是血和泥;\/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尽那边,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在那黑暗的年代,这首诗引起了广泛的共鸣,好评如潮,几乎赶上了当年《雨巷》发表时的风光。有些人对诗里那“辽远的一角”展开了争论,有的说是重庆,有的说是延安。我对这些争论只是私下里哈哈一笑。跟许多诗人一样,我觉得诗是不宜解释的。 这首诗甚至造成了国际影响。法国汉学家苏珊娜·贝尔纳几乎把这首诗抬到“空前绝后”的程度,她说:“《我用残损的手掌》无疑是中国诗人戴望舒的顶级作品,也是他代表的中国新诗的顶级作品。在这篇作品中,诗人竭力把前期经验——形象的感染力(对每个地区的描写,都力求概略而精确)、强烈的感受(芬芳、微凉、彻骨的寒冷、从指间滑出的水等)——与新的内容和新的感情结合起来。” 一天,我从一家书店出来,手里捧着的新买的书差点滑落地上。一位女郎在我眼前飘过。绛年!我心里喊着。我嘴里没有出声。她不是一个人飘过的,而是被一个老头搂着。我的腿带着我跟在了他们后面。他们俩侧过头来的时候,一个向右侧一个向左侧,我转过去看着橱窗,感觉自己象是在做贼。我在橱窗里看见,绛年竟然在跟这个老头接吻,光天化日下,在香港街头。可是这个老头好象并不老,甚至就长着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孔,只是头发花白了,差不多全白了。他们俩的眼光根本没有向我这里转过来。做完嘴的功课,这两个人又转了过去,吸着我的腿继续地跟进。 他们走进了一个花园,我也跟了过去。我又怔住了,他们走进的居然就是我的林泉居,我和丽娟、朵朵的幸福花园。我呆呆地继续走着,却没想到人家可以随时地再次地转过身来。然后我听到了个清脆的声音,直接在我的脸前鸣响:戴大哥!我才发现我不自觉地继续地跟进,跟得太近了,一直跟到了他们的脑袋后面,而他们的脑袋恰在此时转了过来。 绛年还是这样的年轻,几乎跟那时候,在松江的时候,一样的年轻,在大仓桥上,在河里的船上。 而这个男子是我没有见过的。花白的头发裹着的是一张典型广东脸,跟上海人或者江浙人是有着明显的区别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脸对脸地站在那里。绛年说:是你啊,戴大哥!我说:是我。绛年说:你怎么啦戴大哥?我是绛月啊。 她是绛月?我说:你是绛月?她说:是的呀,我是绛月,我哥哥是施蛰存,姐姐是施绛年。 原来她是绛年的妹妹。当年,当她的姐姐甩掉我的时候,她姐姐的父母说过的那个可以顶替着嫁给我的绛月。我好象有些觉悟了。觉悟让我说出一句世界上也许最莫名其妙的话:你今年多大? 我这话也不算太莫名其妙。如果她是绛月,那么她很不象当年的绛月,却象极了当年的绛年。我再一想,也许是真的,这么多年没见面了,绛年不该还这么年轻,而绛月那时,我最后一次见到的时候,好象只有十四岁。她那时还在往成熟里成长,也许真的后来就越长越象她的姐姐了。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幽幽地说:戴大哥,姐姐去世了。 那天我很晚才回到我的住处。有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整个就是一种梦游的状态,或者喝醉了酒的状态。一直到进了家门,没有回答静的问题(你这是怎么了?),走进卧室,关上了门,绛月的那些话,包括“姐姐去世了”,才在我眼前和脑袋周围炸了开来。我的感觉就象是看着日本投降后,重新回来的港英当局在维多利亚湾放的焰火,不,不是看着,而是我就被那焰火炸着,我就在那里面挨炸,脑袋被炸晕了,炸得没有知觉,眼前是五颜六色,绿的横飞出去,红的斜落下来。在远处看着可能是很美的,远处一定有很多人在欢呼雀跃,叫喊着太好了太美了该炸炸得痛快。可是我在那里面,直接被炸着。 我断断续续地想起绛月的话,比如,绛年,她姐姐,是得肺结核死的,比如,是她哥哥施蛰存在这里找到巴尔伏爵士,爵士代管着这房子,爵士把这房子,就是我和丽娟和朵朵住过并度过过幸福日子的房子,我们住的那一边,租给了他们兄妹三人的,再比如,她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莫名其妙的问题,她说,她哥哥早就回上海去了。我说莫名其妙,是因为我明明知道蛰存回上海去了,还是我送他到码头,看着他上船的,我却还问。她好象还邀请我进屋去,我也莫名其妙地跟了进去,我看见了绛年的照片,绛月说那放在供桌上的镜框里的照片才是绛年。我好象也相信了。我还想起了当年蛰存安抚我时说过的话,是的,他说过,绛年也到了香港了。这话我一直没有忘记,我居然记得,尽管这几年来我从来没有想起来过,可是现在忽然就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了,好象这话一直被压在我脑子里的一堆书底下,这堆书现在被搬开了,它,这话,就冒了出来。 其实,所有这些,是我醒来时陆陆续续地想起来的,好象是我不断地捡着的碎片,终于捡起来了,有一部分也拼凑成功了。 我醒在我自己的床上,我的被子上是湿的。我是倒在了自己的床上,是晕过去了还是睡着了,我也不知道了,我没有找到我的枕头,显然就是合扑在了被子上了,我相信被子的湿是我的眼睛造成的,我的眼泪。因为我的眼角还有眼泪在往外流,但流速很慢,好象已经流不动了,没有太多的存货了。 绛年走了,是绛月告诉我的。现在我相信了,我用我被五彩的焰火炸裂的脑袋相信了。那在雨巷里幽然地却又快乐地飘着的油纸伞飘走了。曾经是快乐的。这是必须补充的。我用我被炸裂而又慢慢地捡回来的脑袋的碎片写下了一首《残叶之歌》。歌里有这样的句子: 男子\/那么,你是叶儿,我是微风,\/我曾爱你在枝上,也爱你在街中。\/女子\/来啊,你把你微风吹起,\/我将我残叶的生命还你。 绛年。比我小了五岁,却先我五年而去。本来我才是残叶的生命。可没有等到你的微风。 我又回上海了,这回是带着我的三房杨静和我跟杨静的结晶,我的二女儿二朵和三女儿三朵。在我的意识里,静就是我的三房,第三房妻子,我觉得我私下里这么说应该是可以的。其实我真心地爱我的新的小妻子。她跟我结婚时刚满十七。 结婚后,我特意写了一首诗送给静,就叫《赠内》: 空白的诗贴,\/幸福的年岁;\/因为我苦涩的诗节,\/只为灾难树里程碑。\/\/即使清丽的词华,\/也会消失它的光鲜,\/恰如你鬓边憔悴的花\/映着明媚的朱颜。\/\/不如寂寂地过一世,\/受着你光彩的熏沐,\/一旦为后人说起时,\/但叫人说往昔某人最幸福。 也许是我用错了词,我诗里说“往昔某人最幸福”,“往昔”二字显然用错了,结果,那第三度的幸福岁月也在不久后成了“往昔”的事情。 我回上海是应新陆师范专科学校和暨南大学之聘任这两个学校的教授去的。解释一下,暨南大学最早建在广东,后来搬到了上海,再搬到福建。日本投降后,暨南大学从福建迁回了上海。我的译作《恶之花掇英》由上海怀正文化社出版,我最后一本诗集《灾难的岁月》由上海星群出版社出版。一切似乎都重新走上了正轨,幸福的轨道,正的。 那是工作上,生活来源的事。在生活的另一个方面,我从丽娟那里把大女儿朵朵或者叫大朵也接过来了。丽娟已经再婚,她的丈夫叫周黎庵,是《宇宙风》杂志的主编。我跟丽娟建立了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不是恢复夫妻关系那种,有点介于夫妻和朋友之间。我们又有说有笑的了,她当然要经常来看朵朵,我们甚至重新有了三人行,有时甚至是六人行,也就是说,或跟丽娟和朵朵,或再加上静和二朵三朵,我们一起去餐厅吃饭,去咖啡馆坐坐。 第95章 三死三活尚能饭否 194x年,我二(戴望舒) 我觉得静是吃醋了。当时我并没有这么觉得,就觉得她经常给我不好的脸看,那种板起来的。丽娟劝我善待静,说她自己还是个孩子,我不应该对她发脾气。可是,可能跟我饱受磨难的残损的身体有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脾气会变得那么暴躁,经常事后谴责自己,却并不道歉。 我的脾气并不是只对着静发作的。在工作中、社会上,我也越来越多的脾气不良。 我举个例子,一个关键性很强的例子,我甚至打了我的校长大人,而且连续打了我两个东家学校新陆专科学校和暨南大学校长的耳光。两个校长都指责我,说我站在举着反饥饿、反内战的标语旗帜上街游行的学生一边是错误立场。一个校长说我亲共,另一个校长干脆说我是共匪。于是我分别地打了这二位的耳光。然后我分别地被这两个学校解聘了。大家都知道,我人高马大,被一些朋友形容成李逵式的人物,尽管从日本人的监狱里出来后处于无间断的重伤风似的状态,体质大不如前,但我的手一举,那还是有份量的。 走出这两个学校,我到上海音乐专科学校任教。 这本来没有问题的了,生活也过得下去。 可是那两个校长大人咽不下那口气,居然分别地去警察局检举了我。后来我才知道,这两个校长检举的内容竟然并不一样,一个说我通共,一个说我是汉奸残余。 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我的两个学生来到我家。男的叫陈梦海,女的叫吴默然,他们是男女朋友,后来成了夫妻,还都成了着名的翻译家。这是后话。默然有个舅舅在警察局做事,用后来的话说,还是个中层干部。 他们说:戴老师,出事了,我们刚得到内部消息,警察局已经把您列入了通辑犯的名单里,通辑令明天就会发出。默然补充说,她舅舅喜欢读一些诗,对我有着敬意,特意关照她的。 上海人说过一过二不过三,可是我这一辈子什么事情都是一二三都过。三个女人,先是过了两个,接下来还要过第三个。三次当逃犯,路线都是从上海前往香港,时间都是晚上,形式都是连夜出逃。 我携妻带女,第三次连夜去了十六铺码头,赶上了半夜启航的轮船,方向香港。跟前两次一样,走得十分的匆忙。 回到香港后,我一开始还很快就找到了老东家,老行当,以笔名“江思”主编《星岛日报》的副刊《读书与出版》。 可是《星岛日报》那时的主编是一个忠诚的国民党人。他听说我是国民党在上海的通辑犯后,毫不犹豫地就让我当了一次鱿鱼,被炒掉的鱿鱼。 后来想起来,觉得我天生就是属鱿鱼的,到这个锅里被炒,到那个锅里再被炒一遍,炒得我全身上下每根骨头都嗞哇乱响。那些锅还有性别,三个是女性的,其它是男性的。男锅炒我,炒了也就炒了,女锅炒我,却让我的骨头都焦了,一次比一次焦得厉害。 最后炒掉我的,是我的静。 最后一次离开《星岛日报》后,我的日子变得拮据得很,我是说,我们一家五口的日子,一个望舒,四个女儿,即一个静加上三个朵。那时静还不到二十,我经常觉得她也是我的女儿,只不过是个会跟我上床下床的女儿,当然是合法也合理的上床下床。跟丽娟的文静相反,她是活泼天真调皮可爱。我疼她至少不亚于疼三个朵。人说含在嘴里怕化了,就是这个意思。她也含我,高兴愉快的时候,她会把我含得乐不思沪。至于这个“含”字有几个含意,当诗人的我就不解释了。因为这也是诗,诗是不容解释的。 可是调皮的同意词有时候却是任性。一句话不合,她就对着我嚷,甚至尖叫。我们没有一天不吵架的。在我这边,我的性格也是被那些磨难给烧焦了的,炭化了的,特别容易冒烟乃至起火。 一天,我在街上见到静,她的小手竟然牵着一只大手。那是一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小青年。我沉着冷静地走上去,我问那男的:先生,可以告诉我你尊姓大名吗?那小青年说:我姓蔡。不是,先生,你是谁?问我姓名做什么?我说:我是她老公。我一把拉着她的手就走,我后面那小青年没有再发出声音来。我想象得出他的呆怔形态。 到家后,我们大吵了一场。这是每个当男人的都会有的反应。直到我看着我的手,再看看她的小脸,虽然没有肿起来,可是明显地红了一片的脸,轮到我愣住了。我打了她。 我打了她!过了好几年,我想起静,我的手就会疼。但逢天阴雨湿,我的那只手就会疼。但逢天阴雨湿,我就会想静。我觉得,这两个现象应该有一种内在关系。 我打过人,比如上海那两个校长,还有《星岛日报》那个主编。过后,我的手并没有疼的感觉,相反,我觉得那些个打有一种中医里说的舒筋活血的作用。用虾米小弟时代的话说,那叫一个爽,怎一个爽字了得。 可是,静却让我疼了。是我打的她,但疼的是我,而且是好多年的疼,一直到我再也没有痛感为止。 几天后,她带了一个新的男人到家里来。这回是个中年的男人。我刚想骂人,那男人说话了。他说,他是杨静小姐的律师。他把一个离婚协议书递给我。我看清了那封面,就把那一本东西都撕掉了。他说,他那里还有。他嘴角泛起一个勾引我的手再次扬起的微笑。他说:简单地说,你和杨静小姐生的两个女儿,一人带一个,杨静小姐和她带的女儿的生活费用由你负责。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她是带着三朵走的。她走得很妇女。我很少看见她不是蹦蹦跳跳地走的。我忽然意识到,她不是我的女儿了,她已经长大了,或者说正在往大里长。长大的孩子都要住到外面去的,长大了就自由了,不是父亲可以管得了的了。没有血缘关系而只有肉体关系的女儿,一旦走了,那更不是天下哪个父亲管得了的。 于是,我成了祥林哥,鲁迅写的那个。我逢人就说:我死定了。这回我死定了。 反正我已经死定了,我这次例外地没有去买那写着三个灵字的名牌杀虫药。 那天,卞之琳到我家来,还兴冲冲的,我当头给他一句棒喝。我棒喝用的还是祥林哥的名言:我死定了。他扶了我一把,他说:你站好了,听我说,你可以不死了。北平(那时已经把北京改成了北平,为的是后来没多久再改回为北京)邀请你去。 反正我在香港就是继续当那个死定了的人,用丽娟的话说叫行尸。于是,用不着卞兄做工作,我当即就说了行。我说的行,不是行尸那个行,而是想再做回活人去行走的行。 几天后,我就跟卞兄一起上了船,一路向北。我带着大朵和二朵,还有我的妈妈。 在塘沽码头,我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我记不住那些个头衔,反正来迎接我的是当地的人物。他们把我的的大手都快捏熟了,不住口地说:欢迎大诗人投入人民的怀抱。火车到了天津站,我以为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特别热闹的世界。这里有喧天的锣鼓,有扭着柳腰跳着秧歌的美丽少女,好多美少女。直到一双(不是一只)比我的大手只略小一号的手紧紧地握住我的大手、那握手的穿着共军军衣的人说着那同样的话“欢迎大诗人投入人民的怀抱”时,我才知道,这些美少女竟都是来欢迎我的。到了北京(还是叫北京),我同样受到人物的捏手欢迎,听到同样的那句话,人民的怀抱,人民的手,而且是中央级的人民的手。 在北京,我们一家四口住进了据说是日本人建的宾馆翠明庄,入住了这家高级宾馆最好的套房,用虾米弟时代的话说,那叫总统套房。 之后,大朵和二朵插班进入蔡元培、李石曾和沈尹默创办的孔德学校(后来叫北京第二十七中学)。我参加了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第一次文代会),我被选为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理事。之后我被任命为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国际新闻局法文科科长,据说还是署长胡乔木点名和任命的。 我给静写信,报告了这些情况。我请她到北京来。 静来信里居然说,她决定来。我对二朵说:你妈要来了。你妈要来啦,还有你妹妹。二朵跳了起来,叫着我妈要来了,三朵要来了。她抱住我。我就抱起她跳,跳到我瘫在地上为止。 我走上一条幸福的路了?我相信是的。可是命运对我说不。 命运说:你少了一次寻死。这是要补回来的。 过程如下:我因病住进了医院。可是我不想多住,我的心在外面。我说:我已经学会自己注射麻黄素了。医生无奈地同意了。我回到了家里,那是分配给我一家住的一个四合院。 那天,我是想要早点康复的,为此我增加了注射的剂量。 然后我倒下了,我看到胡乔木这位中共相当大的干部走到我的床边,还有好几位领导。可是我看着他们就咽了气了。弥留之际,我听医生说:这样的情况,如果在十分钟里不抢救,就没救了。 象有朋友说的,我从香港日本人的监狱里出来后,就好象一直在重伤风的状态。可是,恰恰在我不想死的时候,我却死了。我用毒药寻过两次死,都没有死成。可是当我想用救命的药活下去的时候,我却死了。命运对我说:第一,是你自己说的,你死定了。那你不死能行吗?第二,你寻死了两次,还欠一次,不补能行吗?第三,你不用灵灵灵的毒药了,却去用救命用的药,你不用灵灵灵,就没人能救得了你了。 我要哈哈了!我最后一次地哈哈,尽管没人听得见我的哈哈。 《人民日报》发布了我去世的消息,报导说:“诗人戴望舒逝世,陆定一等前往照料入殓。”这个中共的党报发表了胡乔木亲自赶写的《悼望舒》一文,胡署长说:“我为中国丧失了一个决定为人民服务的有才能的抒情诗人而悲悼。”中国文联和新闻出版总署联合在新闻总署礼堂举行追悼会。共有百余人参加,其中不乏着名人士,如郑振铎、老舍、艾青、袁水拍、范长江、冯亦代、叶浅予、丁玲、文怀沙、萧乾、荒芜等。政务院副总理董必武、文教委员会主任郭沫若、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以及马叙伦等人送来花圈挽联。会场有乐队演奏哀乐。追悼会由文化部部长茅盾主持,胡乔木等人致悼词。徐迟还朗诵了我的诗。 生得凄凄惨惨切切,死得荣荣耀耀烈烈。这就是我,一个死到第三次才终于死成的人。我,戴望舒。享年四十五。 我的故事基本上讲完了。虾米小弟,接过去? 第96章 你相信了你编写的童话 198x年,我三(顾城) 还是我先说。我等不及了。 继大哥、二哥的三四十年代之后,八十年代被称为中国现代诗歌的第二个高峰。八十年代的诗歌始于我们的朦胧派。我说的“我们”,一般认为以南山哥、舍予姐和我为主要代表。人们说的“朦胧派”,却不是我们自己命名的。而是从批判中产生的。大哥老徐、二哥老戴的诗也都受到过大批判,包括大哥的《再别康桥》,或者二哥的《雨巷》。但几十年上百年后,人们却认识到,这些诗不仅是那个时代的代表作,也是整个中国现代诗的代表作。 我们的诗最早发表在七十年代末,立即引发了轰动效应。八十年代初,我们就受到了批判。1980年,权威的诗歌杂志《诗刊》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令人气闷的“朦胧”》的文章,文章说:当前有些诗歌“写得十分晦涩、怪癖,叫人读了几遍也得不到一个明确印象,似懂非懂,半懂不懂,甚至完全不懂,百思不得其解”。这些诗歌被文章作者命名为“朦胧体”。之后大家把我和南山哥、舍予姐和其他一些诗人称为“朦胧派”。1982年,诗歌杂志《星星》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从顾城同志的几首诗谈起》,指名道姓地批判了我,主要也是说我写的东西让人不知所云。 这样的批判贯穿了八十年代前期。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有许多更年轻的诗人涌现,他们也批判我们,但却是从另一个角度。他们说我们停滞了,因此过时了,这些新诗人以所谓第三代诗人为代表。他们自称为第三代,指的是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三代,与大哥、二哥他们那些“解放前”的诗人无关。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初写诗的被说成是第一代。我和南山哥、舍予姐们被称为第二代。 我经常受到邀请,参加一些诗歌研讨会。这些研讨会经常是对我们的批斗会。批判往往同时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传统的,批判我们不想让人读懂,另一个方面是未来的,即所谓第三代诗人,批判我们已经落后于时代了。 到了虾米小弟的时代,我们看到,八十年代的诗歌,牢牢地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里的,并且站在特别高的位置上的,可以说那十来年的诗歌代表几乎只剩下我们这个“朦胧派”了。毋庸讳言,我感到自豪。我甚至感谢那时的那些批判。有批判就有反驳,就象一把来回刷的刷子,刷来刷去,刷出了历史。当然,这是后话了。 不上历史课了。我本来就不是当老师的料。我完全认可并非常感谢舍予姐,她给了我一个“童话诗人”的称号。她在她的《童话诗人—给gc》一诗里这样写我(gc就是我的名字的汉语拼音缩写):你相信了你编写的童话\/自己就成了童话中幽蓝的花\/你的眼睛省略过\/病树、颓墙\/锈崩的铁栅\/只凭一个简单的信号\/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蝈蝈的队伍\/向没有被污染的远方\/出发 舍予姐太懂我了。我就是这么一个生活在童话里的人,顺带着写了那些童话诗。我简单,天真,甚至有些幼稚。我承认。 懂我的当然不光是舍予姐。 在一个研讨会上,我受到了空前激烈的批判,就象我前面说的,有的人说我写没人能懂的分行的东西,有的人说我太幼稚,是一个过时的人,愧对诗人的称号。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我去对第一伙人解释,就给了第二伙人更多的口实。我对第二伙人辩解,第一伙人就会更加的唾沫飞溅。我当时真的是被困住了,就象被困在诸葛亮的八卦阵里,往左也不是,向右更不行。我的脸都憋成了猪肝,可是我一句话也憋不出来。而那些批判者的脸也跟猪肝似的,对我的激烈批判,让他们自己的脸也都红得发紫了。 这时候,美女救英雄的奇迹出现了。一个女孩子站了起来,她勇敢地、激烈地说:我爱顾城的诗,我们这一代人、尤其是大学生都爱顾城的诗,每个人都会背诵《一代人》,还有好多首其它诗歌。如果你们再这样毫无道理地横加指责,我就退出会场。忽然间,她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许多人纷纷地站了起来,站立者遍布会场的各个角落。他说:我也会退出。她说:我也会退出。一时间“退出”之声此起彼伏,那些批判者的脸纷纷地由紫变绿,他们的声音由响变无了。 会后,我走向这个女孩子。我终于看清了她。在她在会场上站起来发表那些英雄言论的时候,我看不清。就象我当年在火车上看不清雷的脸一样。她和她一样的好亮好亮,亮得耀眼,她的脸,她的眼睛。如果我拿出画板来,我会画出她周围所有由紫变绿的脸和所有跟着她站起来说“我也退出”的人,却画不出她来。 后来有人形容这个女孩子说:她面目清秀,两眼灵动有神,面颊白里透红。 这个描述基本准确。但只是基本。面目清秀和两眼灵动有神都对,只是她的面颊是在我站到她的面前时才从白里透出红来的,而且很红很红。 我们就一起走到了大街上,走到故宫,沿着我最喜欢的故宫护城河角楼那里走去,一直走到夕阳里去。 她说她叫李英,是北京大学中文系在校学生。她也喜欢写诗。她说她写得不好。她说:大家都叫我英儿,你也可以叫我英儿,叫英子也行。 我终于明白了她跟雷的区别在哪里。不好意思,我直接就拿她跟雷对比了。至于我为什么会拿她跟雷对比,也就是说把她跟雷放到一个层次一个级别上去看,这是我当时并没有明白的问题。我当时明白的只是,相比之下,雷有一种上海气质,或者说江南的婉约,她有一种北京气质,或者说北方的透明。雷多了一些名媛气,她多了一些学生气,两者都是非常诱人的,两者简直是天造地设,相得益彰。这两个成语本来是说两个相对体的,比如一男一女,我却愿意用来说我面对的两个体。 本来,对于我面对的两个体,我只是偶而想一想而已。后来我也知道了,她是有人的,她恋着一名名气不小的从传统里走出来的诗人,或者是那诗人恋着她,尽管他比她大了将近三十岁。这事情我不清楚,我也不想弄清楚。那传统诗人有家有小。这个故事是玉告诉我的。玉是雷最好的朋友,用现代的话说叫铁杆闺蜜。我知道,玉跟我说这些,有警告的意思。在我们的时代,在世人心里,脚踩两条船跟后来人说的劈腿是很象的,都是危险的姿势,而且互相有关联,或者说互为因果。你想想,如果一只脚在一条船上,另一只脚在另一条船上,两条船一旦不再并行,而是各往一个方向驶去,首先两条腿就劈开了,继而整个人就会掉到海里。 第98章 英儿那飘飘的身体 198x年,我三(顾城) 与此同时,我的鸡群迅速扩大了。从几只到几十只,再后来到了二百多只。我在我家周围做了个围栏,增高了围墙,还在围墙上画上两只大眼睛。可是鸡太多了,围都围不住,经常弄得山上山下都是鸡,好多次我听到山下汽车喇叭直响,我赶紧奔下山去,把在公路上散步的鸡们往山上赶。一些公鸡长得大了一些,就开始学那个周剥皮,半夜鸡叫了。那是真实的半夜鸡叫,一个叫了,几个几十个都跟着叫。 结果它们把岛上的干部们叫来了。岛上的干部们严肃地告诉我,这里是有规定的,每家养鸡或鸭的数量不能超过十只。我对他们嘻皮笑脸。我用中文说我听不懂你们在放什么屁。他们也听不懂我的话,他们就找到了在街上卖春卷的雷。雷那天回家后严肃地告诉我,政府说了,如果我不在十天内清除我的鸡,就要罚款,罚很多的钱。我说:这里不是资本主义吗?以前社会主义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让有自留地,不让农民自己养鸡养鸭养猪。可是这里是资本主义呀!雷说:你跟我吼有什么用呢?每个地方的政府都有自己的规定。 本来我真的是好心,我想,雷和顾乡做春卷去卖,我也应该做点事。再说了,鸡将来不但可以卖掉,也可以拿它们的肉来做春卷。再说了,我打小就喜欢动物,我跟这二百多只鸡活在一起感觉特别的滋润,它们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要跟我说。再说了,我就喜欢听大自然的声音,童年时,我跟爸妈在山东的荒滩上,每天都是被鸡叫醒的。 可是,没办法,我屈服了,我迅速地杀了绝大多数的鸡。弄得我的院子里我的山上一地的鸡毛,雷和顾乡帮着收拾了好多天。一部分鸡肉做了春卷馅,但太多的鸡了,冻不进冰箱、来不及处理的鸡只能埋在山坡上。我的山上多了许多小坟。我每天对着小坟跟它们说:你们放心,我一定要给你们讨回公道来。 就在一地鸡毛还在飘着、小木耳到对面山上去了之后,我收到了一封北京来信。我每天都收到很多信,来自世界各地。可是这封信是那几年里最重要的一封。我想起以前抗日战争时候的故事,叫鸡毛信的。那意思是特别重要的、接通地下联系的信,是八路军联系的手段。在一地鸡毛的时候,鸡毛信从北京来了。 写信人叫李英。她说:她即将到新西兰来了。她问:你们有办法帮我落实一下住处吗? 其实,天下明白人都明白,这封信有问题,太有问题了。她没有说她到新西兰来干什么,却把信寄到新西兰的一个岛上,寄给“我们”。“我们”不光包含我,当然把雷也包含了进去。她既然即将到新西兰来,应该是有来的目的的,比如哪个机构请她,或者跟着哪个旅行社来。可是她却把信寄给我,并对“我们”说话。 我装着傻,把信拿给雷看了。没想到雷一口就答应,让我写信给李英,请她住到我们的山居来。 这可怪不得我了。本来我实际上已经忘了这个叫李英的女孩子了。这些日子,小木耳和鸡和春卷已经弄得我们这里天昏地暗了。可是她却提醒了我,她要来了。 她要来了。而且雷开始给她办全套的手续了,从邀请函、担保书到机票,全由雷在那里操办着。这个李英说是即将来新西兰,其实她没有签证,没有机票,没有钱,什么都没有。她的即将到来,忽然点燃了我已经被脑子压到次要纹路里去的那个火药。我的脑子我的心忽然就燃烧起来,我就激动起来了。我一下子全想起来了,那在诗歌研讨会上仙女般地站起来,一脸通红地救英雄的女孩子,那放射着万丈光芒让我睁不开眼睛看不清楚、而一旦看清楚后大呼其美的学生气的女孩子的脸蛋,那当着十几个朋友的面勇敢地英雄般地走到我面前,说她爱我,她要跟我走到一起的女孩子。 那时候,大家看着我看着雷看着这个女孩子,象在看一部童话电影。在这部电影里,雷在看报纸。现在,我一个人看着雷,雷却行动了起来,东奔西跑地为这个李英,即后来我写的英儿,为她办理到我家来的全部手续,就连英儿的机票费,也是雷从她卖春卷好不容易有点积累的那么一点钱里奋不顾身地忘我地掏出来的。我们那时候的日子过得要多拮据就有多拮据。房贷不多,但每个月都要还,我们还要吃饭,而我在欧洲和奥克兰收获的那一点演讲报酬或者后来零星的一点稿酬已经几乎见底了。 那些日子,我好佩服雷。她真是个勇敢的、无私的、为我的、忘她的女孩。 我觉得我也应该做点什么。我做的事就是用我们剩得更少了的钱买了一些建材,在我们的房子旁边给英儿搭建了一个小房子,还买了一些简单的家具。 英儿来了。接她的路上,我几乎没有看她。我感觉到她一直看着我。她就是那么一个典型的北方的、北京的女孩,直接、透明。 到家后,我才认真地看了她。我的心里全是幸福了,再就是对幸福的期待。她还是那么学生气,那么北京气。我看看雷,看看她,我就差跟之前那些鸡一样拍着翅膀飞起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了。有不少人讲过这个故事:有一天,英儿在我们的大房子里洗澡。她的小房子里没有厕所也没有洗澡的地方,连水都没有。那天,她在我们的浴室里呼喊着:烨(她管雷叫烨,谢烨的烨),能把毛巾送给我吗?雷在忙着什么,我忘了,她跟我说:你把毛巾给她送去。这个故事大家都知道,人们纷纷揣测雷这么做有几个意思。这件事我能证实。雷的心理我当时没有细想过,后来猜测过。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思了。 我推开了浴室的门,就怔在了那里。她红着脸看着我,直直地站在浴缸前看着我,红着脸。我的感觉你们应该是可以想象的。这么说,我整个人自上而下地红肿了起来。红的首先是脸,然后可能沿着脖子往下延伸,肿的却是远离脸的地方,隔着我整个的上半身。那肿让我的脸更红了。她观察着我,微笑了起来。 这确实是那一切的开端。接下来的事情我在长篇小说《英儿》里有描述,这些描述还受到很多人的高度赞誉,说我写性写得特别的好。那就允许我直接引述几段。 我们一起走到山顶上。静静的走,英儿在树林里,慢慢看不见她了,她飘荡的身体,一直走到山顶上去了。小屋那停了停,看了风景。穿过那小树和石子,那条落满松针和柏木,倒着腐朽树木的小路,看那种白色的蘑菇和褐色的,一切都暗示地充满愿望。在山顶上,风在那吹着,在蓝天上吹着,山顶豁然开朗,看见一片片海和林木,一些海上银色的小船,大云朵。突然,我的愿望醒来,像包围一棵小树一样,包围着她。我们静静坐在草上,后来就昏眩了。忽然知道她要什么,我把她一下抱到树丛里。她轻柔地挣扎着,但是更加轻柔的渴望,才知道她多么敏感。谁也不知道,一点声音也没有,四下整个大山都静静的…… ……我想拿一点东西给她铺在身子底下,她轻柔地躺落在树丛里,在我离开的时候,一动不动。她喜欢我把她抱起来。……。 头一次在阳光下这样看一个女孩子,在阳光可以透过的灌木丛里。惊讶使我的渴望几乎停止了一刻。这时我好像不认识她了,不认识她,东方女孩子式的小身体。……一个久已回避的恐惧暴发出来,……象所有树木一样,那时我的心那么静默,我看着她起伏,如同海水。我静静地看着天空,看着草后摇弋的树木,那些小小的草交错在蓝天之上;把我埋着。 我不多摘引了。引多了我的《英儿》的阅读量会受到影响。 我开始了左拥右抱的生活。我甚至跟她们俩,在她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我跟她们说过,一夫一妻制其实是天主教发明的,违背中国传统。我说这话的时候,记得雷继续低着头包春卷。英儿却抬起头来对着我微笑。 我开始半夜里跑到小房子那里去。那时候雷会翻个身,然后开始打小呼噜。她在我起床时并没有打呼噜。 再后来,我有时候睡在大房子里,有时候睡在小房子里。有时候,在我睡在小房子里的时候,我跟英儿折腾完后,英儿会爬起来,跑到大房子里去。然后,她就不回来了,我知道,她就爬到我和雷的大床上去,跟雷睡在一起。 至于她们在一起会聊些什么,我并不关心。她跑到雷那里去睡,我反而觉得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我有一种当皇帝的感觉。三宫六院之类的我并不羡慕。有她们俩,这个天下,这个美丽的激流岛就是我的了。是我们三个人的。 我喜欢看着她们俩肩并肩地包春卷,谈笑风生,看着她们俩一左一右地钻进汽车里,开着车下山去卖春卷。然后我就展开我的纸,或写些什么,或画些什么。日子过得美得很。 我一直觉得是雷成全了三个人的故事。等我发现不完全是这回事的时候,好象什么都已经晚了。 雷的脸色渐渐的不对了。我觉得她跟英儿吵过。也许在山下,在卖春卷去的途中什么地方。她们俩之间说话的声音也不对了,而且经常互相不说话。我小心地陪着笑,她们还给我的笑也有些不对了。我是个敏感的动物,诗人也许都是敏感的动物。我对她们俩,在她们俩都在的时候,我宣布:你们中任何一个人离开我,我都会去死。 可是我感觉到这个离开以及死的日子一步步地向我走来。 第99章 我把雷打了 198x年,我三(顾城) 我跟雷说:我们把sa接回来,我想他了。可是雷没有理我。雷开始经常地不理我了。本来,如果倒退一年半年,她会高兴得跟孩子一样。她不接这个话题,我的感觉更糟糕了。 我是真的想小木耳想我们的sa的。我是爱他的,但是我同时又怕他。我怕他不光是他会把雷对我的爱拿走一半甚至一多半,还有其它因素。 我平生写的最后一首诗叫《回家》,也许你们读了这首诗就会明白,我要雷送走sa,到底是因为什么。这首诗有点长。我摘几段在下面: 我看见你的手\/在阳光下遮住眼睛\/我看见你头发\/被小帽遮住\/我看见你手投下的影子\/在笑\/车子放在一边\/ sa \/你不认识我了\/我离开你太久的时间\/\/我离开你\/是因为害怕看你\/我的爱\/像玻璃\/是因为害怕\/在台阶上你把手伸给我\/\/……\/\/ sa \/我要对你说一句话\/ sa我喜欢你\/这句话是只说给你的\/再没有人听见\/爱你,sa \/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你那么小\/就知道了\/我会回来\/看你\/把你一点一点举起来\/ sa,你在阳光里\/我也在阳光里 明白了?我爱我的儿子sa,可是我害怕看到他。我的爱是玻璃做的,我害怕它会碎掉。我害怕我会长大,成为上一辈子的人,害怕父亲这个称呼。我害怕当了父亲我就会离开我的童话世界。我当然也害怕雷的爱不够大,不能够大到哪怕是平均分配的地步,虽然即使是平均分配我也会受不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没有任何的愉快了。我只想尽快地把它说完,可以省略的尽量省略。 我觉得悲剧不是发生在激流岛上,而是发生在柏林的。我跟雷到柏林去参加交流,做演讲。在那里我听朋友告知,我走后,英儿也走了,她是跟一个澳大利亚人走的,那朋友还有鼻子有眼地说,她跟他说了,她这么混下去不是事,她首先要做的事是弄一个合法的居留许可,所以她要结婚了,跟那个澳大利亚人。 毫无疑问,可想而知,我听到这个消息会怎么样。 本来我就要炸了,只是没有炸的直接理由。也许觉得这一把火放得不够,不够把我炸上天去,另一个朋友告诉了我另一个消息。他同样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说:据可靠情报,雷跟一个姓陈的德国华人好上了。他怕我不信,还说,这个德国华人有个外号叫大鱼。还怕我不信,他说:是我亲眼见到的,你夫人跟那条大鱼手牵着手走在菩提树下大街上。他说他惊呆了,在他惊呆后,他看到他们俩在博物馆岛的入口那里亲吻上了。 我跟雷核对过了。核对过后我才炸开的。雷竟然一口承认了。她说,她不能这样过一辈子。她崇拜我,敬我是天才,她说,也许是中国当代诗歌史上空前的天才,可是,她不能这样过下去。她干脆说:本来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可是既然你说到了,那我就告诉你,我决定了,我要跟你离婚。 结果我却没有炸开,我甚至求她了,我从来不会求人的,尽管我的求好象永远都不是求。我说:英儿已经走了,你不能再走。我又说:我决定去死了。她听到我说我决定去死,怔了一下。怔了很久。后来她说:这样,你不是说你要写一部长篇小说吗?你就写我们三个人,或者就写英儿,你自己总结一下你的感情问题。 她没有再往下说,可是我懂了。她的下一句话应该是她要看我总结得怎么样。也就是如果我总结得好,说白了叫检讨深刻,令她满意,她可能会给我发一个免死金牌。 接下来,在德国,我跟她就开始写长篇小说《英儿》。我不会打字。我口述,她打字。 我还有个想法:如果雷不能回心转意,我把小说写出来了,然后我死了,小说就会比我没死更畅销,因为多了一个诗人之死的话题或者说亮点。这样,雷和小木耳就又多了许多生活费用。 可是,我没能让她回心转意。 我们回激流岛后,她告诉我,她的德国男友下周就到新西兰来接她。 我想起了二哥望舒的名言:我死定了! 我写了四封遗书,给小木耳的,给我父母的,给我父母和姐的,给我姐顾乡的。我和雷死后,顾乡发表了这些遗书。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写给小木耳也就是sa的遗书。我说: 木耳:你将来会读这些话,是你爸爸最后写给你的。我本来想写一本书,告诉你我为什么怕你、离开你、爱你。你妈妈要和别人走,她拆了这个家,在你爸爸悔过回头的时候,她跟了别人。木耳,我今天最后去看你,当马给你骑,我们都开心。可是我哭了,因为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你,别怪你爸爸,他爱你、你妈妈,他不能没有这个家再活下去。木耳,好孩,你的日子长呢,留给你的屋子里有你爸爸画的画,124号。你爸爸想和你妈妈和你住在那,但你妈妈拒绝。三木,我只有死了。愿你别太像我。爸爸顾城 悲剧发生在姐姐家里,在姐姐门外,我跟雷发生了争执。雷很固执,我真的要疯了。我打了她,她倒在了地上,看到她躺在那里不动了,我害怕了。正好顾乡过来。我说:姐,你去看看,我把雷打了。姐姐就奔了过去。然后,我就把我自己吊在了姐姐门外的一棵大树上。这里我早就看好了的,我在那里以前好象是为了帮助姐姐晾衣服绑了一根电线在一根比较粗大的树枝上,我就爬到树上,爬到那根树枝那里,把我的脖子套了进去。然后,我尽量避免蹬腿的老套,可我好象还是蹬了腿了。然后我就飞起来了,离开了我的身体。 后面的事情全乱套了。我和雷的死成了一个轰动世界的新闻。毫不夸张,不但国内长时间地讨论,争论,西方许多媒体也报导了。普遍的说法是我杀死了雷,然后自杀。国内分成了两派,一派骂我,一派为我辩护。但即使辩护的一派,也指责我不该对雷下毒手。 我是有口难辨了。 许多年以后,准确地说,2018年,国内出版了一套《顾城海外遗集》,里面包括《英儿》、哲学卷、散文卷、诗歌卷,还有一位女士写的《最后的顾城》。国内媒体采访了这套遗集的总策划人。这位先生详细地谈了我和雷死亡的经过。他说的那些,是经过反复调查形成的,我觉得基本符合事实,有些情况我当时都不知道或不清楚。 那天,我确实是打了雷,可是她倒下后,我真的慌了。我在空中盘旋了很久。姐姐那里连电话都没有,她到山下去喊人来救。到直升飞机到来,把雷接走,送到奥克兰的医院,过去了四、五个小时。当时我真的急坏了。可是我死了,在空中飘着,我的声音没人听得见。雷是死在医院里的。如果早两个小时,哪怕一个小时,她就不会死。 当时来到现场的警察看到地上有一把斧子,就对记者说可能是这位先生用这把斧子砍死了这位女士。可是,遗集的策划人说,经后来了解,当时谢烨额头上只有一个小洞,几乎没有流血。警察化验了那把斧子后推翻了前面的话,警察说:斧子上没有任何生物特征。 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打的雷的了。那时我真的是在暴怒中,因为雷明确地告诉我,她跟我离婚离定了,她的德国大鱼明天就到新西兰。正因为我在暴怒中,我完全不清楚我是怎么动的手,我自己甚至也一度怀疑我是拿起斧子砍的。 现在,一方面的真相大白了,也就是说,没斧子什么事。另一方面的真相不白,就是雷到底是怎么受的伤,为什么额头上有个小洞,为什么没有什么血流出,雷却在几个小时后死了。 我真想做一次福尔摩斯,去寻求一下真相。可惜我无能为力了。 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是我真诚地承认并忏悔的:雷的死是我造成的。当然还有那迟缓到了极点的营救。我不怪顾乡。那里的条件就是这样,她没有电话,英语也差得很,再加上她要试着救我这个注定救不活的弟弟。这能怪她吗?只能怪我。是我造成了雷的死,尽管我在我最后的时刻并没有想要她陪着我去死。我拼了命地呼救,可是没人听得见。 事情就是这样。我的生命到此结束。我的故事应该也结束了。 虾米小弟,各位兄弟,请允许我的话讲到这里,我已经崩溃了。这样的事情,任何人碰到都会崩溃的。难道不是吗? 第100章 田田何甜甜 200x年,我四(二灯大师) 听完三哥的故事,我也有点崩溃。我不知道,那是谁的错。第二天早晨,是小鱼把我吻醒的。她说:你哭了?你见到了谁? 我给她讲了三哥的故事。她的眼眶也湿了。她说:许多事真的说不清楚,世界上的事情真不是黑白两种颜色的。其实三哥挺可怜。但更可怜的是烨姐和小木耳。三哥生活在童话里,没想到童话也会有痛苦的一面和爆炸的可能。 我必须解释一下,我们结婚了。我们醒在九寨沟的一个酒店房间的大床上。这张床真的很大,放九枚小虾十二条小鱼都没有问题,对于新婚蜜月里的小鱼小虾来说,更是大得没有边际。因为我们睡着时,只需要一个半位置,不是我抱着她,就是她抱着我。我们醒着时,经常有一条鱼或者一枚虾的位置就够了。原因很简单,鱼和虾是会重叠,喜欢重叠,善于重叠的。或她在上面,或我在上面。反正一个身位足够了。我说她是一条大蟒蛇,它说我才是大蟒蛇。就跟诗里面狼和羊的故事一样,谁是狼,谁是羊,谁是蟒蛇,谁是被蟒蛇的,完全是一笔糊涂账。 她在耳边说:你的手机。我说:这些人真烦,这么早就来烦人了。我说的这些人是指云南各地的人,我们是从云南走出来到了四川的。说是蜜月,在云南的时候,我们也顺便地了解建立徐霞客咖啡居分店的可能性,找了一些人谈。那真的是顺便的。可我的手机就不停地响着了,微信,甚至电话老有进来的。 我懒懒地拿起手机,却一下子坐了起来。我叫了起来:师父!是师父! 小鱼一下子放开了我,叫道:快看快看! 她扒着我的肩膀,我们一起开始收听师父新发来的很长很长的微信语音,由看不到头要翻半天才找到开端的语音留言条构成。 有了田田后,我觉得我的生活里只剩下甜了,一个甜刚有点淡下去,另一个甜就来了。有了田田后,我觉得我过去的日子都白过了。以前,我总为过去在漂亮女孩子面前表现出来的懦弱后悔,甚至恨自己。有了田田,我甚至感谢我以前的懦弱了。没有那懦弱,哪有今天的甜甜的田田。有了田田后,我忽然觉得我的职业是个好职业了。以前我的心很大,总觉得当老师太无聊,应该去做一点能够发达的事情,虽然不知道那事情在哪里。可是现在我忽然觉得老师这个职业太好了,我有漫长的假期,尤其是暑假,长达三个月。也就是说,我们可以甜美三个月。 第一年暑假,我们计划了一下,一半的时间用在欧洲,一半时间用在国内。在欧洲,我们去了意大利、法国、葡萄牙、西班牙。我们在沙滩上躺着,抱着,吻着,在水里举着(我举着她),扔着(我把她扔到水里),扑着(她把我扑倒在海水里),我们快乐地呛着咸咸的海水,快乐地品尝着海滨餐厅的各种海鲜。 我写了一首诗,算是一个小小的记录,这首诗叫《也许一百年后》: 也许一百年后\/谁也不知道\/曾有两个人,两个特定的人\/在大海的浪花那迷蒙的雾珠后\/嘴对着嘴\/\/也许一百年后\/谁也不知道\/曾有两个人,两个特定的人\/把全食的月亮装在望远镜中\/肩靠着肩\/\/也许一百年后\/谁也不知道\/曾有两个人,两个特定的人\/在昏黄的咖啡馆的烟雾中醉了\/眼对着眼\/\/大海月亮和咖啡馆的烟雾\/将在一百年后气愤万分\/因为谁都听不懂它们\/对那最难忘的情景的追述 国内的旅程是从上海开始的。在那里,我们举办了第一个喜宴。是的,我们跟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先领证再吃饭。结婚证是在维也纳中国大使馆领的,喜宴在中国办。 爸爸妈妈很喜欢田田,再三地关照我要善待田田,一直关照到火车站里。 第二个喜宴是在云南办的。在那之前,我心里有些个忐忑。我毕竟比田田大了十五岁。跟二哥望舒的三位太太比,也处于中间偏上的位置,年龄差距比三嫂杨静小,比二嫂穆丽娟略大。我比田田大多少,田田的爸妈也就比我大多少。田田反复地说,没事的,我爸妈很开明的。可我总是有点不安。 没想到,田田的爸妈真的很开明。他们甚至用西式的拥抱来欢迎我。田田的爷爷同样拥抱了我。他们一口一个小仁地叫我,叫得挺亲切的。把我的心一下子就叫到她家庭内部去了。田田谦虚了,她可以说是家学渊源。她的爷爷和爸爸是书香门第一脉相传的,她爷爷还同时是作家协会和书法家协会的成员,那手字写得漂亮极了。她爸爸至少在书法上不输给她爷爷。我开始练习书法,正是受了她爷爷和爸爸的刺激,或者说激励。 田田出生和成长在丽江。我们从这里出发,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去了云南好多地方。首先是从丽江上行,去了虎跳峡,看了玉龙雪山。接着去了飘然世外的仙境香格里拉,去了大理,昆明,石林,西双版纳,腾冲。 到腾冲的时候,我们计划中在中国的日子已经没几天了。本来我们想接下来回上海,上国际飞机之前,在上海附近多游几个地方的,比如杭州、苏州、无锡、古镇周庄。可是我忽然就提出到腾冲旁边的龙陵去。龙陵县?田田发出疑问,不在我们计划里啊?我说:我也是刚想到的。我读到过,那里有世界上最多的温泉,传说里还说,大旅游家徐霞客去过那里。 田田就乖巧地点了头。田田最乖了,尽管她是个特别有主意的女孩子,比如在被培特甩掉后主动向当教授的我发难。可是她本质是乖的,乖得很,尤其是在她爱上了我之后。她并不是一开始就爱上我的,一开始她确实是带着目的找上我。可是很快她就爱上了我,这我当然能感觉得到,从她的抱的紧度、吻的浓度、叫的嗲度、眼睛的辣度,所有这些度都在与日俱增,到最后我都不知道到底是我爱她更多还是她爱我更甚了。反正我们是甜得粘成一团了,每天都粘着。只要我们在一起。 小霞,小鱼,我们就是这样第一次到了你们的家乡。 第102章 从三个女儿到三个盒子 200x年,我四(二灯大师) 这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有了田田,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甜。 这两个小姑娘也有点见风就长的意思。刚生出来的时候就是两个普通的小生物,后来眼睛就越来越亮,除了哭,也学会了笑,学会了坐,也学会了爬。老大莲莲学会了向前爬的时候,老二藕藕却学会了向后爬。看着她们俩一个向前,一个向后地爬,我和田田心里甜,脸上甜,嘴里出来的话也甜,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酥掉了。 可能是甜上瘾了。我的心也变大了。或者说变回大的了。 那时有人开始做介绍国内高考失利的学生进入欧洲读预科、然后进入欧洲大学读书的业务。所谓曲线救国,新时代的曲线救国就是这样的。我到德国黑森林里,去访问了一个由中国人和德国人合办的预科学校,大受启发。 于是我就到处联系。我本来就在教育界,认识一些人,再加上我有教授的头衔。结果很顺利。萨尔茨堡大学校长不等我把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说烂,就同意跟我合建一个预科学校,由我担任校长。这个预科学校的学生来源主要是中国的,如果能合格毕业,就能直接升入该大学。这可是官办的正规的大学呢。 然后我跑了好几次国内,也很顺利地联系落实了几家留学中介机构跟我或者说我的学校合作。接下来我辞去了维也纳大学的教授工作,建立了自己的公司,在萨尔茨堡办起了预科学院。 人的命运大概就是这样的,顺了起来,什么都顺,事事都顺。第一批中国学生来了,五十五人。第二批学生来了,中国六十五人,其它国家十五人。第三批学生来了,中国一百二十人,其它国家二十一人。 我的腰包鼓起来了。我们筹划着搬到萨尔茨堡,大音乐家莫札特的故乡城市。我和田田已经在报纸上看萨尔茨堡的房子了,直接就买,钱已经足够了,完全不用贷款。钱还会源源不断地进来,一部分用于学校,一部分直接进我的腰包。 周末,我和田田推着两个座的童车去逛维也纳跳蚤市场。据说这是世界上的十大跳蚤市场之一。我们经常来的。莲莲说:我要那个大狗熊。我说:爸给你买新的。莲莲就哭叫着。我说:好好,买,爸爸买。藕藕叫着:我也要,我要那个大娃娃。我马上说:好好,爸买。田田说:我也要。我要那个钟。我说:这个钟看上去也不是很象古董的样子。她说:我就要买,就要!我说:好好,爸买给你。她就吃吃地笑了。 我觉得我养了三个女儿,这个感觉二哥望舒说过。给三个女儿买东西,我是太愿意了,就好象是我女儿送给我礼物一样。还真是这种感觉,她们给我的礼物就是她们的笑声。 小霞,田田看中、我买下的就是那个我送给你的钟。我当时真觉得很一般,方头方脑,不太大但也不小。买回来后,田田也没说要挂起来。我就把它放在了五斗橱上。 我们很快就要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去了。一天,我带着三个女儿去看新房子,跟田田商量购买家具的方案。这房子,在国内叫独栋别墅,有个不小的花园,房子是新建的,但花园是老的,四周的树很高大,却毫不遮挡视线。站在花园里和房子里的窗前,直接就看到山上的城堡。莲莲和藕藕从房里跑到花园里,从花园里又跑回房里,欢笑着,追逐着。田田一脸的幸福,我觉得是我的幸福的脸的映象。有家如此,夫复何求。我的心进一步地甜着。 中国那些古话,有时候我觉得太可恶。比如那句乐极生悲,或者老子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做人说话怎么可以这样狠毒的。当然了,这是我事后的想法。 从萨尔茨堡回维也纳的路上,我们是幸福的,我们一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家。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我没有走高速公路,特意让三个女儿和我有时间欣赏奥地利独步天下的童话风光,因此是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开着的。不时经过那些童话般的湖泊,那映在湖泊里的山和五彩的房子和树和云,让我们全家都兴奋着。谁都没有睡意。莲莲和藕藕争论着幼儿园里哪个老师好,哪个同学漂亮,然后她们一个用德语、一个用中文唱起同一首歌,真有这样的歌,中文唱的是两个老虎,两个老虎,德语唱的是雅可布师傅,雅可布师傅。他们唱完后,我也唱了起来,我唱的是老掉牙的那首连田田都没有听过的歌:我们走在大路上。 我们走在大路上。大路弯弯,我超车了,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超车,就象那歌里唱的。 据我后来反复回忆,事情发生的时候,几乎同时响起三声或三串巨响,一个是超低音的、一个是打击乐的,第三个是女高音的,都是巨响,在我的记忆里都是巨响。超低音是一辆大货车发出的鸣笛声,打击乐是许多打击乐器,包括大鼓、锣、钹、镲,集体地几乎同时地发出的,女高音是田田的尖叫,好象稍后加入了莲莲和藕藕的更尖更嫩的声音。 我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来田田叫的是什么,是“啊”还是“当心”。我只记得,这三声巨响对我身体的所有部位同时发起了冲击,或者叫撞击。然后我和我的车都飞了起来,翻了出去,掉了下去。感觉掉了很久,撞击再次发生,然后我觉得我全身都散架了,向四面八方飞出去。 我是在医院里醒来的。一个年轻的女声说:他醒了!另一个年轻的女声问我:先生,您醒了?她们都用德语说话。注意了:她们都用德语说话!我看见的是两张陌生的穿着白大褂的面孔,不是中国人。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我问她们:她们在哪里?她们人呢?我又看见了一张陌生的面孔,是一个同样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的。他说:先生,那几位女士,一位女士、两个女孩子,她们是您什么人?我说:我的太太和女儿啊。他用一种沉重的语气说:先生,她们都去世了。我说:什么?不可能!侬格只屁子!后面那句我是用上海话说的,意思是你是个骗子。中年男人继续说着德语:非常遗憾,救护人员赶到的时候,她们已经死了。 我坚决不相信。我一直在骂人,骂他们,说他们是骗子。当他们把三个盒子拿给我看并且说她们三个人在这三个盒子里的时候,我爆发了,我手舞足蹈,唾沫飞溅。然后他们给我打了一针。我又睡着了。 第103章 百死莫赎 200x年,我四(二灯大师) 我刑满释放走出医院的时候,提着医院给我的一个大塑料袋,里面装着三个骨灰盒。上面都贴着纸条,分别写着何田田、何莲莲和林藕藕的名字。当然是用拉丁字母写的。 那几天,我的心痛过,麻木过,又痛过,又麻木。每次我大喊大叫,他们就给我一针。冷静的时候(我竟然也有过冷静的时候),我责问过他们,为什么不让我看一下她们就火化了?他们说,先生,您昏迷了十几天了。我们甚至不知道您是否会醒过来。这是那个年轻女护士说的。另一个年轻女护士说:先生,她们的样子,我们在医院工作的人都不敢看。您还是不看的好。 我提着大塑料袋走在维也纳大街上。我深深体会到了二哥望舒对自己的那个称呼,那叫“行尸”的称呼。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也想不起来我是从哪里来的。那个中年医生建议我去找一个精神科医生或者心理医生。我并没有答复他。 我不知道我在街上走了多久,不知道我走到了哪里。看到路边停着好几辆警车,我就走了进去。走进了那个房门。 一位年轻的男警察问我:先生,您有什么事?我把大塑料袋放到柜台上,说:我来自首。他接着问:您做了什么事?我说:我杀人了。我杀了三个人,三个女人。我看到站在一边的女警察匆忙地走到我走进来的门那里,把门关了起来,并且就站在那里了,连警棍都拿在了手里。我说:我是来自首的,我不会走的。 年轻的男警察问我:您杀了哪三个人?怎么杀的?我说:我杀了我的妻子和两个女儿,我是撞上去的,我是向对面来的一辆大车子撞上去的。他又问:您是故意撞上去的吗?我说,我大喊着说:故意不故意,有区别吗?杀人就是杀人,有区别吗? 年轻的男警察说:先生,请您出示一下您的证件。我就把我所有的口袋掏了一遍,把口袋里所有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放在那柜台上。里面包括我的一块手绢,一个钱包,几张纸片,好象是医院给我的什么单子,甚至还有一只袜子。我特别不知道的是,这只袜子是怎么跑到我口袋里去的。 年轻的男警察开始打电话。我听得出来,他是在给我刚离开的医院打。 然后,这位男警察对我说:教授先生,您可以走了。他竟然叫我教授。我说:走什么走?你们不把我关起来?他说:不关。您走。我说,我大喊着说:我求您了,把我抓起来,给我判死刑!我恳请您给我判死刑!我杀人了!我杀了三个人! 那年轻的男警察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也是个年轻的男警察。这后来的男警察微笑着对我说:教授先生,我们不管判刑的。那得找法院。而且,奥地利是没有死刑的。您想被判死刑,可以到有死刑的国家去。您不是从中国来的吗?那您可以回中国去要求判您死刑。 我终于稀里糊涂地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很晚的时候了,街上的人也已经稀少起来。 我真的不愿意清醒过来。可是我还是清醒了过来。我小心翼翼地从大塑料袋里把三个骨灰盒端出来,放在桌上,跪了下去。我说:田田,莲莲,藕藕,你们怎么能让我一个人活着呢?老天爷,你太残忍了!你怎么偏要让我一个人活着,一个人承受我的罪孽,承受我的罪孽带来的全部痛苦!田田!莲莲!藕藕! 连同出事以后我昏迷的日子,将近二十天过去了。接下来又过了十天,二十天,三十天。我浑浑噩噩地活着。信箱的信满了,我根本不开信箱。电话铃声响了,我不接,后来我干脆拔掉了电话线。我看到了,来电号码显示有好几个是国内的,0086开始的,有上海来的,更多的是云南来的。我几天不吃饭,几天不睡觉,然后就是昏睡,也不知睡了多久。醒着的时候,我就呆呆地看着桌上那三个亲爱的骨灰盒。我最亲爱的!最爱的!最最最最爱的! 直到我的门几乎被砸开了,我才打开了门。门外站着我的副手、学校副校长方王。他推开站着不动的我,自己走进了我家。他说:我们都知道了,学校里都传开了。你要坚持住。你要哭就哭。大哭一场就好了。 我呆呆地看着我的副手,这个这些天里见到的唯一的中国人。我没有哭。可是我想起了那个微笑的年轻警察说的:你要被判死刑,可以回中国去。 我忽然想起,对的,我要回中国去,我死也要把田田、莲莲和藕藕带回中国去,我死也要跟他们一起死在中国。 我的头脑一下子变得清醒了。我对我的副手说:我把学校交给你了。方王急了:你不要想不开,千万不要想不开!你的妻子、女儿一定希望你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的!为了她们你也要活下去! 我说:我把学校交给你了。我不会死的,至少现在不会死。我要回国去了,我把她们都带去。我再也不会回奥地利了。 就这样,我踏上了回国之路。 在我离开奥地利之前,我在维也纳马路上遇到了我的前妻,一个我再也不想去想的人。她身边站着一个小男孩。她叫我布教授。我感觉到了,她是叫了我很久了,跟着我追着叫的,之前叫的是别的,比如“仁”,“林仁”。我终于站了下来。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最后我只说了一句:对不起,您认错人了。 后来我才想起了她的话,断断续续地想起的。她说她早就离婚了,因为她结婚前就怀孕了,她的儿子不是培特的。她甚至说过:这是你的儿子。可是我当时都没有听进去。凡是她说的话,一概被我屏蔽在了我的脑门之外。后来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也看了那小男孩一眼。后来我回想起来,这个小男孩一点也没有混血的样子。好象挺漂亮的,但完全是中国式的漂亮。 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女人。她是她,我是我。 我当然还是回我的国去,带着我最爱的三个盒子。还有那个跟她一起在跳蚤市场上买的钟。 我这回不走上海的路线,而是从北京走,由北京到云南。到了云南,我也不到丽江去。我跟我父母,尤其跟田田的父母怎么说啊?没法说。说:她死了,她们都死了?说:我没死,我还要活下去? 在北京,我直接坐上了飞往芒市的航班。下了飞机,我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我们的山村。到了村子那里,我让司机把车开到热水塘。下了出租车,我直接就往山上走。 我一直记得田田那句话,我们在那里养老。那是田田喜爱的地方。田田爱的,就是我爱的,是我必须爱的。 往山上走时,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其实是继续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我从维也纳想到飞机上,从飞机上想到出租车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就是:我怎么才能跟她们三个我最爱最最最最爱的人葬在一起呢?我想到山路上了,还是想不出答案或者方案来。 用国语说,我是罪无可恕,百死莫赎之身。我的罪不亚于三哥顾城的,比他的罪还大。三条人命哪。法院也许不会判三哥有罪,可是他就是有罪的。法院也不会判我有罪,可是我也是有罪的,更有罪。可是,我的愿望,跟她们三个葬在一起,又怎么能实现呢? 第104章 只记得转过身去 200x年,我四(二灯大师) 山上,就是小庙所在的山腰那里传来了很多声音,有工具的声音,比如锤子、刨子、凿子,有人的声音,呼啊喊啊笑啊的。到了那里,我看到了很多人,很多工人,正在修建那个小庙。他们瞥我一眼两眼,就继续地笑啊,喊啊,呼啊着。 我拐了个弯,向当年我跟田田一起看晚霞的那个悬崖走去。对了,悬崖,是一个死的浪漫去处。当年田田在这里看着晚霞下那起伏的大山,曾经那么年轻地欢呼过。 在当年我和田田站过的地方,站着一个人。已经偏西的太阳还很亮,把他照出一个光环来。至少在我的印象里是这样的。 他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他转过来的脸很年轻,简直就未成年,顶多也就刚成年。 赴死的人脑子会特别的灵。这是我的感受。我忽然产生了一个灵感,便笔直地向这个年轻人走去。 小虾,这个人你们是认识的,就是你们小时候跟小鱼爸爸一起到你们村子来的陈副县长,现在的陈副市长。当时他还刚参加工作。 我说:小兄弟,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他说:老先生,您说。我说:我想你为我收尸,然后把我跟这个小箱子里的三个骨灰盒葬在一起。我给你一张银行卡,密码是一个生日,卡里是我全部的积蓄。他惊讶地看着我:为什么要为您收尸?您想死?我说:是的,我可以跳下去,从这个悬崖跳下去,也可以找一棵大树吊上去。他说:您为什么要死?我说:因为我害死了这个小箱子里的三个人,都是世界上我最爱的人。 他继续提问,我不得不简练地讲了我的故事。 年轻人脑子就是好。这个年轻人的脑子尤其出色,心也特别善良,要不然也不会一路向上地做到县令级继而做到知府级的官员。 他说:对了,您愿意出家当和尚吗?我说:当和尚?出家?我重复着他的话。他说:是的,您看到了,我们正在修这个小庙。这个庙还没有和尚。如果您当了和尚,您可以每天敲着木鱼为心爱的人超度。超度?我又重复了他说的最后两个字。他说:是啊,她们去世了,可是没有人为她们超度。没人超度,她们就上不了天堂,可能会下地狱,甚至下到最下面的炼狱。这件事您亲自来做,那不是再好不过了?别的和尚可能做几天就停了。您可以连续不断地做下去。我又重复了他的话的最后几个字:连续不断地做下去?他说:是啊,您还可以为许多跟您一样遭遇了不幸的人、为他们失去的亲人超度。 看我愣着,他说:我们不妨订个约,如果十年后您仍然想死,您再死也不迟。这回我重复的是他的话中间的两个字:十年?他说:对,我们就约定十年,十年应该能够完成全套的超度过程。就象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里那样,邱处机跟江南八怪有个十八年之约,我们就约十年好吗? 我竟然被这个当年的年轻人说服了。尽管他说错了,把江南七怪说成了八怪,可是我顾不上计较这些。 我本来什么教也不信,包括不信佛教的轮回。可这回我竟然信了,而且非常的信。我觉得我看到了赎罪的机会,看到了希望。 我跟这个年轻人击了掌。然后跟他到了县城里。他给我联系安排到那里的一个寺院。 我在那个寺院里剃度了。凭我一目十行的本事,我在那几个月里读遍了那寺院里的经书。佛经和晨钟暮鼓加木鱼让我的心静了下来。 后来,我通过考试,顺利地当上了山腰小庙的住持。说是住持,其实就是我一个人。 十年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眼看十年快要过去了。我的死的心念又活了过来。 可是,就在这时候,一件事情阻止了我的死念。 一天,在县城,我看到一个小孩躺在路边。他身旁有一个破碗,里面有路人扔进去的一些钱。我叫他,他不动。我推他,再使劲地推,他动了一下。你们应该猜到了,这个小孩就是悟非。我扶他坐起来,可他弱得几乎坐不好。我说:你饿了。他点点头。我奔到刚才经过看到的路边那个摊位,买了三个肉包子,再奔回去。 吃了两个包子,这孩子的精神头就来了。三个包子下去,他开始回答我的问题。 综合起来说,他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很小的时候就被人拐走了。在一个人家待了三四年,这个人家自己生了个儿子,就把他又给卖掉了。这样的事情一般一百个人里面顶多有一个会经历到,可他竟然接连经历了三次。最后那次他是被赶出来的。然后,他就开始要饭了。可是他开不了那个口,有时一两天下来什么也要不到。 这孩子让我想起我自己在齐齐哈尔的经历。我让他跟我走。他就跟我走了。你们一定猜到了,是的,他就是悟非。抱歉,这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跟我到山上小庙,当了小和尚。从此我再也不是光杆和尚了,我有了和尚兵。一个兵也是兵,对吗? 悟非的到来,让我感到自己多了一重责任。我渐渐地不去想死的问题了。我教悟非经文,也教他认字。我的生活有了新的意义。 还在上山出任小庙住持之前,在县城里,我写了几首诗。都是怀念田田的。我不敢写莲莲和藕藕,一想到要写她们俩,我的心就疼得发颤。毕竟,她们还是幼儿园级别的孩子啊。 小鱼写过一首叫《记得》的诗。我当时听了几乎难以自持。因为我也写过两首诗,就叫《记得之一》和《记得之二》。《记得之一》是这样的: 记得大海是那么辽阔\/远处有海鸥飞翔\/清新的海风\/卷走了所有的气息\/可我感觉到\/你在我身边\/我仿佛听见你在问什么\/仿佛也回答了什么\/只记得转过身去\/撞上了一双深奥的眼睛 我再念一下《记得之二》: 记得耀眼的金光沉默下来\/五彩的音乐喷薄而出\/晶莹地造就\/梦的宫殿\/你只说了一句真好\/我已经明白了你的意思\/知道吗,我愿意当个勤劳的花匠\/每天早晨,等待你推开那扇窗户 还有一首叫《卖火柴的男子》。我原来是烟民,灾难发生后,我吸得更多了,到了一支接一支的地步。当了和尚后,我才下了个决心,把烟戒掉。这首诗写的是我这个灾后烟民的状态: 他点着了第一支香烟\/她就出现在面前\/那么纯洁娇嫩\/紧紧抱着膝盖\/他点着了第二支香烟\/她就出现在面前\/他点着了第三支香烟\/他点着了第四支香烟\/夜已很深\/夏夜很冷很冷\/烟盒空了,烟还在缭绕\/于是他睡着了\/睡在不愿结束的梦中 听完师父的语音,小鱼失控了。我感觉到了的,她一直忍着,憋着,可是师父开始念那几首诗的时候,她开始抽泣,师父的语音一停下来,她的抽泣就变成了嚎啕大哭。收也收不住。 我抚着她柔滑的肩,亲着她如注的泪,她却一直在我的搂抱中哭着颤着。很久很久。 直到第二天,我们才有可能静下心来讨论,师父是否还活着。我说:这就是证明,证明师父活着。小鱼说:我一开始,最早看到听到师父没有日期的语音时,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我想到,也有可能是师父做好语音后,定时发出,把时间定在半年一年后,甚至更久。我说:坏女孩,真扫兴。她说:对不起,我是想到了就说的。然后她就亲我。亲了很久。我们之间的许多问题都是通过嘴巴来解决的。这里说的嘴巴不是指它说话的功能。 第105章 婴儿是自鸣钟 202x年,我五(小虾米) 大家还是叫我小虾米。可我真的不小了,女儿七岁,儿子也已经五岁了。随着年份奔着30去,我们00后的年龄也奔三了,包括小鱼和我。 生儿育女当爸爸,真的是一个有趣的体验。我想,许多人甚至大多数男人都不习惯甚至拒绝自己成为爸爸,也就是说升了一级,老了一层。可是拒绝只是暗地里的事情,一开头时的事情。象三哥顾城那样拒绝多年,也就是顾城了,一个拒绝长大的人。 一旦习惯了当爸爸,一种新的乐趣就来了,一种新的活泼可爱。简直棒得不可言喻。 女儿和儿子的名字是我和小鱼共同商定的,女儿跟小鱼姓,叫于小虾,儿子跟我姓,叫夏小鱼。多么简单而又深刻。有把融洽和爱一代一代传下去的味道。 可是,这却也容易混淆。当小鱼叫小虾的时候,女儿会答应,我也会回头。当我叫小鱼的时候,小鱼会看过来,说“唉”的却是儿子。本来我们说孩子们的小名要改过来。后来就不改了,只是让他们俩的小名重复一下,成为鱼鱼和虾虾。我们觉得这样多了一些生活的乐趣,岂非更好? 跟许多人不一样的是,我们既有养儿女的乐趣,也有诗的乐趣,有化到诗里去的养儿女的乐趣。在小鱼生女儿的时候,我在产科过道里咏了一首《产科风景》: 男人们在大门口,走廊里\/坐着站着坐下站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它们在一个个圆滚滚的肚子里\/伸胳膊伸腿横卧倒立\/横也不是竖也不是\/\/女人们消失在门帘后面\/眷恋的目光接近了然后穿越了男人\/近也不是远也不是\/\/一声哇鸣响起又是一声\/鸣出男人和女人额头一道新的年轮\/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小鱼后来写了一首诗,叫《孩子的脸》: 古人今人用了许多话来形容:\/如满月,如花朵\/然而其实无法形容\/一张睡得酣酣的脸\/竟有这样的魔力,让人无法转睛。\/\/这么小,这么光洁\/却又这么丰富,由无数皱褶组成\/感觉刻着千万年的历史,\/镂着星星的世界,永恒与一瞬\/有无数化学的元素,无数无数\/物理的运动。\/\/它似乎是一瞬,\/它似乎是永恒。 在儿子出生之后,我写下了一首《养儿纪事》: 1群星穿梭,群星爆炸\/阳性的星碎成新的行星\/有阳性的,有阴性\/\/ 2它把青春带出腹腔\/给那里灌满慈祥\/\/ 3夜间新行星飞行的空气摩擦声\/有人比喻为田鸡箩打翻\/\/ 4父母给它一个代号\/但愿下个世纪有人知道\/这个代号的意义 小鱼写的叫《自鸣钟》: 医生说\/婴儿是自鸣钟\/每隔三小时他就啼鸣\/张开小嘴,四处\/寻找乳房\/\/三小时间隔会变成四小时\/然后是彻夜的安静\/\/小嘴会变大\/变大的嘴会变得迟钝\/等到青草包围了钟\/于是难得发出锈涩的声音\/\/等到那嘴停止在时空中的探索\/钟声于是永远消逝在\/大自然的嘴中 除了由我灌输、从小鱼肚子里出来、然后有哭有笑由爬到跑的儿女,我们还用我们的脑子和手生了许多叫“徐霞客咖啡居”的儿女,它们在云南各地呱呱落地,繁殖开来,由两三个增加到十几个了,扩大的趋势在持续着。我们选择的都是那种古镇街道,大一点的房子,可以有咖啡馆,还能住旅客的,已经形成了品牌。我们在商量着向外省扩展了,除了四川、贵州,还要向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这几个一线城市伸出徐霞客的触角。而我们村子里的我家那家咖啡居,也换了一块牌子,写上了“全球旗舰店”五个字。小圆子说:还全球?我说:当然了,除了我们开的,哪怕你到澳大利亚、美国、西班牙去,你能找到其他人开的徐霞客咖啡居吗?一句话就让他哑口无言。 我和小鱼和于小虾、夏小鱼搬进了县城里的新居。这是一栋花园别墅,独栋的。后面就是大山,是无数大山的根源,无数大山从这里往上走,往远处延伸,一直延伸到南面的外国去。 别墅里有一间小房间是我和小鱼最珍惜的。房间很小,却显得空空荡荡的。因为房间里只放了一个象古代人弹琴的或者祭奠用的长案子。长案子上放着师父的骨灰盒,还有我和小鱼从山上山洞里带出来的那个青花瓷花瓶。长案子上方墙上挂着我亲爱的师父给的神钟。我们在这个房间门外门框上方挂上了块牌子,上面写着“三宝堂”。门上了挂了一块小牌子,写着“儿童免入”。我们跟虾虾和鱼鱼都说过,这个房间他们不可以进去。虾虾说:不进就不进。鱼鱼说:谁稀罕。 至于师父的骨灰盒、或者说念珠盒,我们对政府部门说了,师父喜欢清静,不愿受到打扰,安葬的事我们自己做。我们把政府拨给的陵墓修建费也退了回去。我和小鱼虽然不时谈到给师父修墓的事,可是就这么一年年拖了下来。我和她都不着急。一方面,我们都盼着师父哪天从哪里冒出来,活的师父。二方面,要安葬,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可我们都忙不过来,家里有虾虾和鱼鱼,家外有做不完的咖啡居业务,应酬不完的应酬。三方面,我们都希望师父就在我们身边,即便只是他的念珠在盒子里躺着。 只要我们在家,只要不是出差到上海北京广州杭州去,我们,我和小鱼都会经常地到这个小房间里来。有时是一个人,更多时候是我们俩同时进入。我们跪在那里,面对师父的遗物,然后每次都把目光往上抬起,盯着那钟看。可是无论是师父还是那钟,都没有任何动静。你盯着看多久都没用。 有一天,我们俩从上海杭州回来,一起进了这个房间。姐姐虾虾和弟弟鱼鱼在楼下花园里,由年轻的保姆带着他们玩。这回,奇迹发生了。小鱼惊讶地叫起来:钟!我说:钟怎么了?小鱼说:我看到它往反方向转了。我也看见了。我看到已经算得上奇迹了,因为这钟已经几年不逆转了,无论我怎么盯着它看,它也总是那么慢条斯理地嘀嗒着往前走,所谓顺时针,说的就是它。小鱼能看见,那就更是奇迹了。因为她从来就看不到这钟的逆转,即使她在我身边,在我看见的时候,她也看不见,她只看得见我笑着哭着地发痴。 钟逆转了很久,也就是说发了很久的蝉鸣声,停了一下,然后开始正转,这回蝉鸣了没多久,就又停了一下,继续正转,这回时间比较长,再停了一下,继续正转。直到蝉鸣声再次变成嘀嗒声,我看见小鱼在一个花园里,我在小鱼身边。其实不是花园,是一片开满各种各样鲜花的平地,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山,高得见不到山顶。 第106章 诗兄弟聚会 202x年,我五(小虾米) 左边平地尽头的树林里传来一个声音:虾米小弟,我们终于当面锣对面鼓地见面啦。这声音我太熟悉了。我叫道:徐大哥!果然,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青年男子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小鱼叫道:陆小曼!小曼姐!紧跟着徐志摩大哥走出来的真的是陆小曼,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娇羞,透着上海小姐发嗲的味道。小曼姐说:二位好!这位有点眼生的漂亮妹妹应该就是当代才女小鱼?她身后的一个透明的女声说:当然是了!我叫道:林姐姐来了!太幸运了!发出这个透明的女声的女孩子还真是个女孩子,她微笑着说:终于有叫我林姐姐的了,以前都叫我林妹妹呢。我们身后远处发出一个声音,比较粗重、却也很文雅:志摩兄这是从王母娘娘那里来的,哈哈,哈哈,旧习不改,来就来了,还要把那里最美的两大仙子带来,离开左拥右抱几分钟会死吗?徐大哥说:戴兄久违了!戴兄见笑了!谈何左拥右抱,我们都是没有触觉的人了,这个“人”字还得放到引号里去。 我看见了我已经看熟了的望舒兄,是从我们后面那个方向的树林里走出来的,果然有着李逵的身段,雀斑的脸。小鱼说:嗬,还说别人呢,自己有三位美女相随。真的哎,望舒二哥身后约三米处走出了三个美丽的少女,都是十七岁左右的样子。我见过她们的,在松江大仓桥,那是绛年姐,在上海亨利路,那是丽娟姐,在香港铜锣湾,那是杨静姐。我给小鱼一一介绍了。小鱼惊讶得合不拢嘴来:三位姐姐怎么还都那么年轻?是去韩国整过容了吗?而且,她们不是死对头吗? 三位姐姐显然是听见了。她们三人确实有些怪异,因为她们居然是手挽着手走出来和走过来的。绛年姐说:死了当然就对头了。丽娟姐说:不是有一句话叫一死抿恩愁吗?静姐说:生不在同年,死不在同岁,我活到九十年代,娟姐活到了二十一世纪,绛年姐去得最早,甚至在望舒前面。可是死了就是死了,都一样了。我们既然是跟着望舒一起出来,当然都是十七岁了,因为我们都是十七岁跟望舒结交的。望舒二哥说:哈哈,结交?说得好。哈哈。 又是小鱼先有发现,她叫道:那是什么?半截牛仔裤?我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过去,我说:漏切了?什么半截牛仔裤。那是老三顾城的地标,他永远戴着的帽子。我叫顾城为老三,因为我实在不想叫他三哥。 他哪有三哥的样子?一路过来,一路追着蝴蝶撵着小鸟,看都不往我们这里看。他身边那个女孩子说:走,大家都等着呢。小鱼说:烨姐也来了。我说:岂止烨姐。你看她后面还有一位呢。小鱼说:李英?她就没有说英姐。我说:对头。 老三顾城显然听到了我们说的话,他摊开手掌,放飞了手心里刚抓到的一只五彩的蝴蝶,回过头去说:你跟着来干什么?这算什么嘛?还要在我心里兴风作浪,还嫌我的心不够乱吗?那英儿委屈地说:可是,可是我没比你们多活几年哪。全世界都指责我,我都没地方躲,我只能躲到死亡里去。顾城说:你走,求你了。那李英真的转身离开了,我看到她转身的时候眼里含泪,嘴里还嘟囔着。 望舒二哥对走近了的顾城说:老三,我得说你几句了。顾城说:什么?二哥说:那天,我们,我和你大哥志摩,一人抓着那根你上吊用的电线,一人抱着你,我说:你先别忙着死,救人要紧。大哥说:是啊,快救人。可你就是充耳不闻。我说:你不能上吊,你吊死的不是你一个人,而是中国诗歌。可你就是不听。二哥说:就是,你不仅不去救人,救小烨,你还用电线上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小鱼凑热闹说:电线?对了,怪不得呢。我说:别想偏了。小鱼就对我挤了个怪脸。大哥说:小鱼说得是重了一点,可真的是这个道理。顾城说:你们一人一句,不让我说我就不说了。我们说:那你说。他说:你以为我不难受吗?我本以为雷不会死的,我在天空里急得要命,可是已经没用了。我到了天空里也才听到你们的话,你们以为我愿意吗? 大哥说:这么多人,男的女的,还是烨妹最好。一直没有发言的谢烨姐抬起头来看着他问:大哥为什么这么说?大哥说:你看啊,大家都拿着手机,不时地看两眼,看看有没有王母娘娘新的精神,或者太上老君新的指示,只有烨妹,一直看着她手里的报纸,传统纸媒。了不起不是?二哥说:对啊。真的了不起,我特意看了一眼,那是1993年的报纸。小鱼说:真的哎,是她和顾城走的那年。大哥叹了口气:这张报纸你就看了几十年?谢烨姐没有回答,眼睛又下沉到那张报纸上去了。二哥说:现在有了互联网,什么东西都转眼即逝,新闻也好,诗歌也罢,还有小说,都成了白驹过隙。伟大这个词也已经作古了,至少在文学方面。我说:也不尽然,象德国、日本这些国家,听说还有不少人手里捧着书捧着报纸的。二哥说:是的,有的国家更尊重传统。中国是最猛烈激进走在前面的,在这方面。全世界恐怕也不保了。保不了多久了。你看线上购物,也是中国走在最前面,可是现在全世界也都高速发展着了。 我忙岔开话题。这不是个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话题。我问顾城:小木耳怎么样了?顾城说:你得管小木耳叫木耳叔了,或者山姆大叔。我说:我问你话呢。他笑了:他挺好啊。他没有走我的路,学了理工,现在是一名科学家了。那年顾乡带他到北京,我爸和她爸都见着了。可是sa只会说英语。我爸笑得嘴巴都要掉下来了,她爸,就是雷的爸,却哭得跟泪人似的。sa长大后,其实知道了他爸爸是谁了,可是他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知道了。我看见他对着我和雷的照片发呆流泪的。谢烨姐发话了:可是他就是不愿意多学中文。你们知道为什么的。 接下来就有点乱了。大家都抢着说自己憋了几十年的话。小曼姐说:我后来没早早地随志摩去,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一直到六十年代中。解放初,我还在剧院里受到大首长的接待,大首长还给我安排了工作。小曼姐说:是的。我后来虽然跟翁瑞午在一起,他比我只少活了五年,可是我跟他真的是清白的。大哥说:眉,这都不用说了,你要是真跟他有什么,也是应该的,他毕竟一直照顾着你,倾家荡产地照顾着你,何况我都走了,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徽因姐说:我去得也很早,设计好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我就早早地走了。也许跟我心里的悲苦有关。悲苦摧残了我的身体。我的悲苦至少一半是因为志摩的离开,那么早地离开。大哥推了推他的金丝边眼镜说:都是我害的,徽徽。都怪我。徽因姐说:这怎么能怪你呢? 丽娟姐说:我和静妹都算得上长寿的。三个朵儿都过得很好,在她们心里,望舒是个好爸爸。几年前,有个小报就望舒一本传记出版之际污蔑望舒,三个朵儿都非常气愤。大朵起诉了那个媒体,官司打赢了,对方道歉了,并象征性地赔了款。 静姐说:说起来,大朵都八十好几了,二朵三朵也是八十上下的老姑娘了。可我们却是永远的十七。 一个嗡嗡的声音打断了七嘴八舌的发言。这个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是的,当然是神钟的声音:好了。我问你们大家一个问题:是什么使你们都成为小虾米同志未来小说的主人公“我”的?这个把你们聚在一起的“我”是什么? 大家回答得那么迅速大出了我的意外。所有男生说:诗歌。所有女生用各种娇柔的嫩脆的温嗲的声音也是异口同声地回答的:是诗歌。小鱼看着我笑了。我也对着她笑了。我们是心意相通的。女生毕竟是女生,多了这么一个“是”字,这就是女生。 大钟说:对的。你们代表着百年来的中国现代诗歌。你们是应该骄傲的。这是你们的第一次聚会,也是最后一次,好好告别。 我喊了起来:怎么是最后一次?小鱼也喊起来:不可以这样的! 可是嗡嗡的声音没有了,完全地消失了。我忽然听到了那熟悉的嘀嗒声。在嘀嗒声变成蝉鸣时,我一把抓住了小鱼的小手。我真怕这一走,连小鱼都没了,消失了。 第107章 莲花宝典 202x年,我五(小虾米) 在钟的正常的嘀嗒声里,我发现我仍然紧紧地抓着小鱼的小手。小鱼叫着:抓痛我了。我赶紧地松开了手。 从小鱼脸上的惆怅我看到了我的惆怅。最后一次?钟的嗡嗡声还在我耳边响着,回荡着。 小鱼说:太可惜了。我说:可惜什么?她说:可惜师父没有出席这个聚会。我说:是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小鱼说:想到又能怎样?没想到又能怎样?我说:你会说师父的语言了。她对我做了个怪脸。这个怪脸上却有着惆怅的痕迹。 一天,我刚进家门,就闻到一股强烈的糊味。我大叫了一声:什么东西烧焦了?小鱼从楼上奔了下来,从我面前转身,奔进了厨房。我跟了进去。我说:在烧什么?她边关着电磁炉边说:完了,小鱼小虾都焦了。我刚想说句安慰她的话,楼上传来了一个声音,或者说是一串声音。当我想到声音发出的方向时,我什么也不说了,飞快地奔了出去,飞快地奔上楼板。小鱼也紧跟我奔跑。 真的是,是我们的三宝堂。三宝堂的门敞开着。 走进这个房间,看见姐弟俩呆呆地站在那里,地上全是碎片。小鱼问:怎么回事?姐姐虾虾怯怯地说:我们在玩捉迷藏。弟弟鱼鱼更加怯怯地说:我看见这个门开着,我就跑进来了。姐姐虾虾说:他躲在这个桌子底下。她管这个供案叫桌子。她说:我说,抓到了!他一急,大概忘记在桌子底下了,就要站起来。结果这个桌子就翻掉了。 他们进行这番坦白交代的时候,我已经蹲在地上,抱起了师父的念珠盒。盒子没有损坏。我打开看了一下,念珠也完好无损。 小鱼说:那是什么? 她的小手从青花瓷花瓶的碎片里拿出一个东西来,象是一本书,薄薄的书。我赶紧走过去。我念着那封面:《莲花宝典》! 小鱼叫了起来:是师父的字体!我也叫了起来,我叫的内容不同:是武功秘籍!东方不败的秘籍!小鱼说:你就漏切。东方不败那是《葵花宝典》。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我说:这是从哪里出来的?是这瓷瓶子里吗?我们检查了多少遍了。 是的,我们检查了许多遍,用棍子搅过,用手电筒照过,装满过水,没有东西浮起来,没有东西跟水一起被倒出来。什么都没有。 小鱼说:这瓶子底部有个夹层。我也看到了。真的是一个夹层,瓶子虽然粉碎了,但那剩下的一半底部夹层还张着嘴。我忽然想起了三哥顾城的诗句:你在黑甏中沉睡\/手躲在细棉沙里\/那个中国瓷瓶\/还将转动。 我拿着这宝典,跳了起来。看到两个孩子目瞪口呆的样子,我想起来应该安慰一下他们。我摸摸那两个小脑袋,我说:谢谢你们!他们俩被我弄得更目瞪口呆了。姐姐喃喃地说:谢谢?小鱼说:是的,谢谢!幸亏你们打碎了这个花瓶,否则里面的秘密永远发现不了。 我们把这本《莲花宝典》拿到楼下客厅里,放在茶几中央。然后按武侠小说里的描述,我们去洗了手,抹了洗手液,足足洗了有一分钟。我们家里没有庙里点的那种香,小鱼找了一根蜡烛出来,我们也点上了。 然后,我们对着宝典跪了下去。小鱼说:金庸说了,要磕一千个头。我说:心意到了就行,我们就磕三个。 磕完头,我们并肩坐到沙发上。我恭恭敬敬地打开了这本宝典。揭开封面时,我的心激烈地跳着。揭开封面后,我却马上又揭开一页,再揭开一页。这本书就就是封面比较厚,里面却只有四页。 我有点失望。说实在的,是非常失望。是师父的小楷字不假,可是书里说的不是武功,而是诗歌。 小鱼说:为什么必须是武功呢?是说诗歌的不好吗?我一想也对,再想,太对了。我兴奋了起来,我说:是啊。正是!我们要武功有什么用?诗歌才是我们的世界。 小鱼本来只是想安慰我,我的兴奋却也带动她兴奋起来。 我们开始研读师父的《莲花宝典》。 扉页上重复了一下莲花宝典这个标题,下面有个副标题:关于重振诗歌与文学的四个课题和八个秘方。 四个需要集思广议的课题:一,文学的网络化,电视剧化,诗歌的分散化,造成人心的浮躁。同时也是浮躁的表现形态。如何能早日走出这个困境,要集思广议;二,文学是中华文化的血液,诗歌是中华文化的骨髓。如何提高国民素质,建设走向未来的文化人,让中华民族重新成为诗的民族,文学的民族,让此成为国家意识,国民意识,要集思广议;三,中国诗歌和文学始终难以真正地走出国门,走向世界。中国诗歌和文学如何走出去,要集思广议;四,欧洲曾有文艺复兴。在网络化及其副产品导致人心浮化的今天,要提倡人类文艺复兴。如何使世界文学真正融合,不再厚此薄彼,要集思广议。 振兴诗歌和文学的八个秘方:一,唱响中华诗歌复兴和文学复兴的口号。中国是诗的国度,诗是中华文化的根本。因此首先要提出重建中华诗国。目标是推动文学和艺术全面突破,提高全民文化素质;二,唱响世界文学携手复兴的口号;三,推出文学创作大讨论,提倡文学作品要给人以艺术享受和思维冲击。诗和小说都要追求不可替代性和吸引力。诗要与歌更紧密结合,但要有不能为歌取代的特性,小说与电影电视剧要更紧密结合,但要有不可取代的吸引力,比如说诗化;四,建立中国诗歌基金会;然后建立中国文学基金会;五,建立诗歌电视台;然后建立小说电视台,文学电视台,联合其它电视台,共同为诗和文学的发展与深入人心与成为社会行为规范作出贡献;六,举办诗歌多媒体竞赛,诗与歌结合。网上投票选出优秀诗歌,由作曲家作曲,然后再在网上评选其中的优秀歌曲;七,创建真正有艺术性的诗歌和文学翻译软件;八,建立全球诗歌大奖。或可由联合国牵头建立。全球网络投票。分国家赛区,洲际赛区,全球总决赛。各国推荐,先选出优秀诗歌,自动翻译,评出各国的之后,自动翻译后,全球推出,广泛投票,投票只能投其它国家的,参照欧洲歌唱大赛的机制。投票那天,全球直播。 第108章 风水宝地 202x年,我五(小虾米) 读完师傅的《莲花宝典》,我们都非常之激动。我说:太棒了!小鱼说:妙极了!我说:师父的这个宝典可能真能带来巨大的推动,甚至一个文化史上的重大转折。小鱼说:至少会给国人和世界一个启发,一个重要的启发,一个重要的开端。也许会导致一场文化大讨论,引出更多的真知灼见。 我们说:我们要做点事了!跟许多时候一样,我说“我们说”,真的是“我们说”,我和小鱼同时说出的这句话,竟然一个字都不差,象经过排练一样。神了。 当天,小鱼就把师父的《莲花宝典》发表到鱼虾诗社会群里去了。 第一天,点击量仅破千,但转发量百分之百。第二天,点击量破五万,转发量近五万。第三天,点击量破五十万,转发量四十九万。一周后,点击量破了三百万,仍以极大比例的转发量持续发酵。 经过这次三宝堂惊魂,三宝变成了二宝。当然仍然是三宝,只是瓷瓶变成了宝典。但我们有些害怕了。小鱼说,我们还是找个地方把师父的墓建起来。我说:好的。 我们的村子更热闹了。上山的路不再是以前的烂泥小径,而是宽阔的石阶。行车的公路从另一边盘旋而上。石阶路上不能说人声鼎沸,却可以说是人流不断,有从我们后面追赶着超越我们的,有从山上下来的。 小庙焕然一新,而且生出一排新房子来。这里的平面不大,政府部门和商人们别开生面,竟在岩壁上凿出好多房子来,就跟陕北的窑洞那样,保留着岩石的外表,挺漂亮的。这些岩石窑洞里开出的有素食餐馆,茶馆,纪念品商店。许多地方人挤人,甚至要排着队通行。 大殿也是焕然一新。中间的大佛和两边的罗汉像一个个神采奕奕。 小和尚看到我和小鱼,马上双手合十向他面前的施主告罪,向我们走来。 我也合十:悟非住持好!他再次合十:师弟好!师弟媳好!小鱼又咯咯地笑了:和尚师弟的尼姑弟媳向和尚师兄住持大人请安! 小和尚当上住持了,他手下有了五个小和尚。他说,都是从孤儿院里领来的,有的还有残疾。他给我们引见了正好在附近的两个小小和尚。 我说:这些都慢慢说。我们这次来,是想给师父找一个安身之地。小鱼看着愣着的小和尚,说:就是要看看,师父的墓建在哪里好。 悟非师兄陪我们走到山上小房子那里。那里也变了样了,一栋破旧的小房子变出了好几栋来,也有了餐馆、茶室、古董店和纪念品店,也有不少游客在这里东逛西看的。 我说:这里不行,太热闹了。小鱼说:对,我们要找个游客不怎么去的地方。 游客不去的地方。小和尚摸着他再怎么摸也摸不出头发来的脑袋,复述着小鱼的语录,复述了几遍。复述了三遍后,他一拍他的光头,说:对了。我说:什么对了?他说:师父临终前,不,着火前那些日子里,师父经常往悬崖那里走,还让我别跟着他。有一次,师父带着一个小箱子往那里走。过了好几个小时,天都开始黑下来了,师父才回来,手里还是提着那个小箱子。再后来,师父每天都往那里去。有一次,我实在忍受不了好奇心的折磨,就远远地跟着师父,一直跟到悬崖边。可是师父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他,我扒着悬崖往下看,也看不出什么来。我有点急了,想叫师父,但我忍住了。我想,这地方师父来过很多次了,每天都来,应该不会是跳下去或者掉下去的。师父不让我跟来。我这么一叫,万一师父躲在什么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不是露馅了吗?我强忍着担心,回到庙里。师父那天是天全黑了才回来的。我看到他的裤腿是湿的。湿的?小鱼问道。是的,我后来才想起来,师父从那里回来,其实裤腿总是湿的。我们说:我们去看看。现在我说“我们说”,你应该明白了?当然了,这话又是小鱼和我同时地一字不差地说出口的。 我们走到悬崖边。这里我是熟悉的,来过无数次了。两边都是山壁,悬崖大概也就五六米那么宽。可以说是一目了然的。小鱼把小脑袋伸到悬崖外去,我一把拉住了她,小心,不要命了?我也把头伸了出去,不过跟小和尚一样,是趴在地上伸出头去的。这个悬崖很高,看不到底,中间有几棵树伸展出来,再下面有雾,跟我记忆里一样,总是有雾,总是不让人看到底。 小鱼叫了起来:这里好象有一条路。我走过去,到了她站立的右边的山壁边。我说:路在哪儿啊?小鱼说:你不觉得吗?靠山壁这里,草比旁边低。可能是几年没人走了,草又长了起来,但是比旁边的低一点。还有几根小的枯枝,可能曾经是长在旁边那些灌木上的,什么时候被人踩断了。我试试。 我拉住了她。我说:要试也应该是我。我待会叫你们,你们再跟过来。 这条也许以前是路的小径贴着山壁往下去,贴着山壁向右拐。左边就是万丈深渊,相当吓人。我叫道:你们先别下来!小鱼说:我们已经下来了!这声音直接就是喷在我的脖子上的。我一回头就看见了她大大的眼睛,微笑着的。我说:当心点啊,不要往山下看,每一步都踩稳了再走下一步。她说:知道啦。虾话怎么变得那么多了? 大概也就沿着山壁下行了二十来米,绕过一个拐得特别急的弯,我的眼前一亮。我的眼前是一个相当不小的天然平台。我转过身去,拉着小鱼过到平台上。小和尚在后面说:我不用你拉。 小鱼先欢呼了起来,我和小和尚继而开始欢呼。之后,我跟小鱼说,我说话用的是一种很轻的颤音:继《莲花宝典》之后,我们又找到《九阳真经》了。小鱼马上就理解了,她也是武侠迷金庸粉,她知道我说的是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从山洞里钻出来见到一个美丽的山谷,然后在一个猴子肚子里找到武功秘籍《九阳真经》的事。她说:真的有猴子哎!我也看见了,两大二小四只猴子看着我们,我们往前走了两步,它们就吱吱地叫着爬到山壁上去了,然后在那上面继续看着我们。 小和尚悟非叫喊的内容跟我们不一样,他叫的是:这里怎么会有荷花?是的呢,其实我们也看到了,只是我们的第一注意力给了猴子们,还没来得及拿出第二注意力来。小鱼说:真的哎!莲花开得那么好!小和尚说荷花,小鱼说的是莲花。其实是一个意思。小鱼说莲花是受了《莲花宝典》的影响。只有我知道。 我们走到了莲花面前,这是一个不太大的莲花池,大概也就十来米见方,边缘挺整齐的,透着人工挖掘的痕迹。莲花池靠山壁一面有泉水流下,跟池里的水一样,跟这里很多小溪一样,腾着轻烟,显然也是温泉水,莲花池的另一边,泉水从一个口子泄下去,形成了一个小瀑布。这里的莲花跟其它地方的不一样,可能是由于温泉的原因,花特别大特别鲜艳,莲叶也特别大特别绿,莲叶互相重叠遮盖着,叶跟叶之间几乎没有空隙。 我说:看,那边有四个土堆。小鱼说:挺整齐的四个土堆,好象是坟墓。我说:真的。我们过去看看。我卷起了裤腿,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师父的裤腿会在膝盖那里湿的了。我走下莲花池,小鱼也卷起了裤腿跟过来。我一把把她抱了起来,横着抱的,我说:走,别费那事了。 我抱着小鱼从盛开的莲花中间慢慢地走过去,应该说是从莲叶中间挤过去的。小和尚悟非跟在后面。 到了莲花池彼岸,我把小鱼放下,走了上去。 小鱼说:好香!其实我早就闻到了。那是一种特别好闻的香味。我原来还以为是莲花放出的香味呢。这里的莲花真的放出一种好闻的香味。但没那么香。我说:好象是坟墓里发出来的。小鱼说:难道埋的是特别香的东西? 我们面前确实是四个坟墓,现在可以确定了。每个墓前立着一块木质的碑。此外可以确定的是,这特别香的香味是从这几个木碑发出来的。我疑惑地说:难道是传说中的沉香? 小鱼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在念着木碑上的字:何莲莲。我好象一下子从梦里醒了过来。我也蹲下去念着:何田田。她又念了一个碑:林仁。我又念了一个碑:林藕藕。 我们再次欢呼了起来。这里真的是师父给他一家四口建的墓地。我说:师父太会找地方了。小和尚说:这地方真的太美了。小鱼说:还有比这儿风水更好的地方吗? 真的,这里,三面悬崖,一面绝壁,墓地在莲花池后面,被悬崖和绝壁围着。真的是绝了。 我想起了悟非师兄说的师父带着的小箱子,也想起了当年在师父房间里看到的放在橱顶上的三个盒子,师父坚决不告诉我里面装的是什么的三个盒子。真相大白了。我想。小鱼一如既往地知道了我的想法,她说:还有一个真相不白。我马上就懂了。我们心里有热线连着的,话只要说一半甚至开个头就行。 第二次到这里来,是我和小鱼两个人。我跟悟非师兄说了,你不能老是离开寺院一走就几个小时的,别忘了,你是住持。 我们带着铁锹。我们商量好了,决定掘开师父的那座墓。 说实在的,我们心里都有些害怕。怕的是,万一掘开了,师父从那里面坐起来,臭骂我们,怎么办?我说:豁出去了。 可是,我们没有掘到师父,掘到地下挺深的地方,都露出岩石了,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们又欢呼了。这里就是专供我和小鱼欢呼的地方。我们的欢呼声在四面的山上碰撞,带来许多回音,清脆的、深沉的、鸟叫的、蝉鸣的,我们的欢呼声好热闹。 接下来,我们从山下请来了工人。首先让他们在沿着小径的山壁上打入几个大钉子,修出一条传说中的栈道来。这个工程队是从四川来的,那领班的说,他们会做这个。 然后,我们请县城里的石匠做了一块很大的石碑、一个石头的下沉的墓坑,一块石头的盖板。所有的石头用的都是白色的大理石。我们把师母和两位师姐的木盒子从土里请了出来。我们真的是三叩九拜请出来的,把三个木盒子和放着师父念珠的盒子放到石头墓坑里,师父师母的放在中间,两边分别是师姐何莲莲和林藕藕。 需要说一下石碑和盖板。石碑上,我们请石匠把那四块放出奇香的木碑镶嵌在上方,下方则并列刻着“于笑语(小鱼)夏小霞(小虾)敬立”。 第109章 我用我的生命 202x年,我五(小虾米) 在盖板上,我们决定刻上师父的诗句。我们最后一致决定选用那首《遥远的血》里的诗句,因为其它诗,或是写情的,或是写经历的、社会的,都不那么合适。 最后,刻在大理石板上的是四个句子: 说道路过于夸张说大海过于渺茫 秋天太丰满夏天太淫荡只有春天 老是那么嫩嫩地从冬天的被子底下探出头来 嗫噜着嘴没有声音 选这四个句子,我们有过争议。小鱼说:这里面有“淫荡”两个字,要不要选别的诗句,或者把“淫荡”改一下,换成飞扬或者其它什么?我说:这是诗,师父写的是现代诗,要从现代诗歌语言的角度去理解,我认为不用改。再说了,写的是夏天,又不是写哪个人。 小鱼说:好。好的。我们就这样决定了。 后来,社会上、网络上,对我们选用这四个诗句放在“伟大的一代诗僧”二灯大师的墓上,确实有争议。这是后话了。 回到我家那徐霞客咖啡居,小鱼当天晚上写下了一首叫《莲花》的诗,写完就给我看了。我说:真好,太好了,你写出了对师父和他一家的深刻理解和感受。诗曰: 莲花是夏天的伴侣\/它收集所有的暴雨\/浓缩成一滴泪珠\/\/莲花是天空的相片\/它留下所有的云朵\/聚会在池塘中间\/\/莲花是淤泥的儿女\/它走出所有的污浊\/述说着美丽故事 接下来,我们很忙,忙得一塌糊涂天昏地暗。徐霞客咖啡居扩展到了全国,十几个省市,四十几个城镇。我们请小圆子当总经理,小梳子当副总经理。任人唯亲什么的,也管不了了。但他们管得挺好的,尽心尽力。这一摊我们基本不管了,可是家有二小,大姐于小虾进了小学,小弟夏小鱼也快从幼儿园毕业了,我们得轮流地管他们的功课。现在了不得了,幼儿园都学好多东西。我们不给他们俩加太多的码,但是诗歌是要教的。他们都会背诵许多古诗词了,还有老和尚师父所有已经发表过的诗,还有我和小鱼的一些。于小虾甚至开始自己写诗了,还挺有灵性的,比那鹅鹅鹅强多了,至少我们这么认为。夏小鱼却更喜欢画画,虽然没有任何技巧,但那份童心却透着才气。 我们更多的精力花在了鱼虾诗社会上。老和尚师父的《莲花宝典》仍然在持续发酵,点击量越来越惊人,甚至驰名世界了。同时发酵的还有我们“诗社会”里发表的诗,包括师父的、小鱼的和我的。我们聘了五名秘书,或者说员工,专门回应微信平台上的留言,那留言的数量每天都多得不得了。许多人要跟我们加微信。我们也都加了。许多人表示要捐款,其中还有不少公司和机构,也有商人和政府机构表示要探讨建立诗歌和文学电视台的问题。许多微信我们亲自回应。不少人我们也见了面,在我们这里,或在其它地方。 据说,好几个省和全国级别的文化机构对此展开了讨论,甚至惊动了联合国有关机构。有人说,那里也已经讨论了好几次了。我们收到了很多邀请函,大多数是中文的,也有英语的、德语的、法语的。我们一概回复:以后再考虑。 那么多的好事,但也有让我有些遗憾的事。那就是我的超凡入圣的听力和嗅觉慢慢地消失了。黑夜里,我撞了好几次墙,可是师父给我的夜视的才能也消失了,不再回来。最让我遗憾的是,神钟怎么也不理我了,我盯着它看好几个小时,它也不逆转。我说“阿弥陀佛”,它也不“咚”了。我说我沐浴过了,心很诚的,我再说阿弥陀佛,它还是不咚。我觉得它在微笑着,笑得我真想抽它。不好意思。阿弥陀佛。一句话,我变回成普通人了。一只普通平凡的跟其它小虾没有区别的小虾。 师父一家墓地落成一周年的时候,我们下了决心,任何事情都放一下,我们一定要去祭拜师父师母和两位师姐。 那条栈道重新修过,变宽了,人可以在那上面对流。这我们想到了的。一旦有了栈道,这里就会变成一个新的旅游点。 好在一周年这天下着雨,还是挺大的雨。小庙那里就没几个游客或者香客。悬崖那里、栈道和莲花平台那里就完全没有人去了。 一周年,同样的季节,当然同样是莲花盛开的时候。 不光是莲花,这里,这个平台简直就成了鲜花的平台,各种各样的鲜花,有玫瑰,有牡丹,有山茶,有许多我这个花盲叫不出名字的花,没有任何规划性,各种的花杂乱地立着,开着,有的是放在莲花池边上堆积着的,莲花池那头,师父一家墓的前面,同样开满了花。显然是游客们或者说二灯粉们种下的。我甚至看到了郁金香。这我是认得的,是我认得的少数花种之一,是欧洲的花,飘洋过海来的,也开得那么舒心那么惬意。许多花茎上还系着游客们二灯粉们写上字或印上字的绶带。有一个绶带上面写着的字很普通:继承一代诗僧遗志,复兴中华诗歌文学。可是我看了这个绶带好久。 远远地就传来那石碑上镶嵌着的木碑的异香。我们从莲花中间涉水过去,仍然是我横抱着小鱼。 在师父师母和两位师姐的墓前,我们跪了下去。 我说:师父、师母、莲莲师姐、藕藕师姐,小鱼和小虾来看你们了。 小鱼说的却是:那是什么? 我顺着她手指看去。我也惊呼了:对啊。这是怎么回事? 在石碑上,我和小鱼的名字前面,多了三个字:好孩子。 小鱼说:是师父的字迹!我说:是刻上去的!她说:好象不是用凿子凿出来的。我说:是啊,圆圆的,不象是凿出来的。 我们仔细地观察着。然后,我们同时地说:是用手指写的!小鱼说:真的,你看,“孩”字右上方那个点有明显的指纹。我说:对,好几个横的笔划收尾处也有指纹。 小鱼说:是师父!肯定是师父!师父活着!我说:是的,师父活着,而且练出了盖世武功!小鱼说:二灯大师超越了一灯大师了!我说:看来,那《莲花宝典》不光是讲诗的,同时也是武功秘籍! 我们商量好了,下山后一定要重新研究一下《莲花宝典》,小鱼说用火烤,我说用水湿。我说:可能有什么密码?就象解开蟒蛇蛋秘密的那个房间号码405。也许研究这个宝典,也是有数字的,可能跟405有关。小鱼说:对,太对了!还有,也许你在洞里的蟒蛇蛋上面做的研究,左二右三什么的,也有关系呢。我们把自己都说兴奋了。 不管怎么样,其实我们都知道,能不能研究出盖世武功来,我们心里并不重视。我们重视的并跳跃着欢呼着的是:师父活着!师父肯定还活着! 我喊着,大声地喊着:师父!小鱼脆脆地尖声地喊着:师父,你在哪里? 我们叫出了一大片的漫无边际的回音,我们叫醒了被大雨浇到梦乡里去的鸟叫和蝉鸣,漫山遍野,无边无际的。这些回音响起来,雨停了,那么大的暴雨,是一下子就停下来的,阳光都照着我们了,然后就照遍了无边的大山。就象在师父追思会上那样。我想着。 师父没有出现。师父也许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 可是师父活着,师父活着就好。小鱼是这样安慰我的。其实我也想这样安慰她。 当天晚上,住在村子里我家那个徐霞客咖啡居我和小鱼的房间里,听着仍然坚持着的由近及远无穷无尽的蝉鸣,我写下了一首叫《蝉歌》的诗: 《庄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 我用我的生命 揭开每一个夏天, 引诗人走向云深处, 令山岭沉静幽然。 -- 我用我的生命 唱出每一个秋天, 直到森林嘶哑着纷纷秃顶, 直到田野金黄了蛙声一片。 -- 老师说我不可语冰, 他说的是很久以前。 今天的城市在我的嗓音里 处处有啃着冰的笑脸。 -- 老师笑我时间有限, 我却说老师是井里观天。 冬季过去了夏天总会回来, 我还会唱个千年万年。 -- (小说到此结束,故事还会延续) -- 主要参考文献: (这本书是小说,不是传记。但毕竟涉及几个真实的历史文化名人。我觉得在粗线条上要尊重历史。为此我查阅了许多书籍资料。其实主要的在下面列出。对这个书和文章的作者,本人在此表示衷心感谢) -韩石山:《迷惘中的秋声-徐志摩传》 -王蕙玲:《人间四月天》 -张清平:《林徽因传》 -陆宗麟:《忆姑母陆小曼》 -林徽因:《悼志摩》 -北塔:《让灯守着我–戴望舒传》 -麦子:《顾城诗传:我用黑色的眼睛寻找光明》 -顾城:《英儿》 -乔思宁:《父子诗人:顾工和顾城》 -朱小平姜娜:《顾城其人》 -孔夫子网采访活动实录(采访荣挺进等):《顾城拿斧子杀妻,这是媒体的误传–顾城在海外的最后六年》 -顾寒山:《民国上海名人故居地图》 -- 有兴趣了解更多中国现代诗歌和文学史的朋友,欢迎继续阅读番外卷里的拙着,两篇“代跋” 代跋1:百年中国现代诗歌漫谈 代跋2:上海文人旧居大追踪 第一章 百年中国现代诗歌漫谈(1) 有诗友建议我写一下对中国现代诗的想法。其实我对现代诗并无研究,读过的也仅仅是沧海一粟。初步探索之后,惶恐感油然而升。中国的现代诗歌太广阔,太令人震撼了。要想写全,写得权威,全无可能。即使随便写写,也至少需要一本书的篇幅,而且还只是个人的一个角度。 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太有意义的题目了。至少,我想用尽量少的篇幅,先写一下自己的初探所得和方方面面的感想。希望能让大家在最短的时间内一览百年中国现代诗歌的全貌。里面有不少自己的归纳、感悟和观点,欢迎大家指正。最后选出的中国现代诗歌20强和中国现代歌词10强,也欢迎读者们各抒己见。 1胡适的百年尝试 人们说,到民国初期,旧诗已经走入了穷途末路。其实,早就有人说,诗的辉煌止于李杜,李杜之后再无诗了。 1916年,胡适在美国留学期间就开始用白话写诗,并与朋友们就此展开了争议。1917年1月,胡适在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上发表《文学改良诌议》,认为“今日文学之腐败极矣”,提出“文学革命,需从八事入手”。2月1日,他在《新青年》杂志发表《白话诗八首》,推出了中国白话诗的开山之作。1920年,胡适的白话诗集《尝试集》出版。胡适自己说过这书名的由来:他读到陆游《剑南诗稿》卷三最后一篇,对放翁那句“斜阳徙倚空三叹;尝试成功自古无”不以为然,他那时就把未来诗集的名字定为《尝试集》。他在为《尝试集》里的小诗《尝试篇》写的小序里写道:“天下决没有不尝试而能成功的事,也没有不用尝试就可预料成败的事。” 从今天的角度看,胡适的尝试诗歌显得有些稚嫩。然而,《尝试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胡适因而成了现代诗歌的鼻祖。他的尝试何止是成功了的。从那以后,新诗井喷而出,新作无穷,杰作无尽。一下子,旧诗词就被彻底地淹没了。 并不是说,旧诗词从此就没有意义了。中国从《诗经》、《楚辞》到李杜苏陆,那些诗词是中华民族最珍贵的宝藏,也是世界文学最珍贵的宝藏之一,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些年,中央电视台每年播放的“中国诗词大会”和之前各地卫视纷纷播出诗词节目,都说明中国古典诗词拥有着无数的爱好者。 也不是说,诗词从此就没人写了。时至今日,旧体诗词还有非常多的尝试者,写者无数,也有不少在正规的媒介上发表过,如今在网络自媒体上发表的就更多了。但是,我们只要看一点就就明白了为什么说旧体诗“被彻底淹没了”:白话诗歌或新诗或现代诗歌从胡适以后出了数百上千的着名诗人,大家,文学大师;而在这一百年里,写旧体诗而家喻户晓的只有一个半人,一个是毛泽东,半个是鲁迅。毛泽东的诗词写得非常好,有的完全可以入选中国历代诗词最佳行列,比如《卜算子咏梅》,或者《沁园春雪》。但他的诗词之所以可以做到家喻户晓,主要原因自然还是因为他是毛泽东。那半个就是鲁迅。鲁迅传世的诗不多,但有六句闻名天下而不朽,即“横眉怒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是其他人写不出那么好的旧体诗了吗?不是的。我不时也在网上读到一些新写的旧体诗词,其中有些还真的不错。那么多人在写,其中必然有非常好,即便放入唐诗三百首也可鱼目混珠乃至光芒四射的。但是,除了毛泽东之外,百年来再没有出过着名的旧体诗诗人,说明了什么?我的答案是:在广大民众、大多数读者心中,旧体诗词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2现代诗歌与旧体诗词孰优孰劣 文人相轻看来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旧体诗词的爱好者很多对现代诗歌不以为然,而现代诗歌的作者和热心读者对旧体诗歌也经常嗤之以鼻。 不时在网上看到一些显然是旧体诗爱好者这样的评论:大多数现代诗歌读来索然无味。 最经典的是在网上看到的这么一个用“推敲”来刻画新旧诗歌的评论,干脆大段地录在这里:古诗词讲究“推敲”,现代诗只需要“敲”。“推敲”一词的来源,我们很熟悉。唐代苦吟派诗人贾岛骑驴时闯了官道,他正琢磨着一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是“推”好还是“敲”好,他一路做着手势,正难以定夺。恰好遇到韩愈,他建议用“敲”。“推敲”一词就此而来。可见古人创作诗歌时在一字一句上斟酌得认真,惟有不断推敲,才有一流的诗作。而现代诗创作的技巧就是“敲”。习惯了电脑写作的现代人,只要善于分行,猛敲回车键,一篇篇长短句就新鲜出炉了。这就是现代诗作者如此之多,产量如此之丰厚,而质量却长期低下的原因。虽有一些夺人眼球、激发口水的当下名作,却难保长远流传。 现代诗的作者们的看法也很有意思。张文武在《现代诗歌的现代性》一文里引述了几位着名诗人的观点。 诗人穆旦说:“传统的写法是具体地写出景物时事,却抽象地抒写诗意”,而今诗人的重点则在“具体清晰地写出繁复的诗意”。他要求诗歌“排除传统的陈词滥调和模糊不清的浪漫诗意,给诗以严肃而清晰的形象感觉”。 诗人废名认为传统诗歌有着诗的形式,散文的内容,而新诗恰恰相反,有着散文的形式,但意在写出诗的内容。 诗人陈敬容认为,现代主义诗歌是对传统的诗歌,尤其是现实主义诗歌的“深化”。她说:“我想我们不能只给生活画脸谱,我们还得要画它的背面和侧面,而尤其是:内面。所以,现实二字,在我看来是有引伸意义的。” 两派的相轻是明显的。但都不无道理。说现代诗歌大多数索然无味,并没有说错。毕竟有那么多人写,写得好的总是少数。只是,许多许多现代诗歌是有味的,味浓的。说现代只剩下“敲”,即敲键盘,如果说的是近年来出现的许多无聊的所谓诗,那也没错。但一棍子打死现代诗,则也是无知兼无聊的。 现代诗作者和评论家们的说法,也是有道理的。我比较同意“深化”之说。同时要加上“扩展化”这么个概念。 应该肯定的是,从文言诗到白话诗,本身是一个时代的必然,也是时代的进步。我认为许多现代诗实际上是超越了前人的。就象现代的美术、音乐和其它文艺领域一样,有很多超越,深化和扩展。时代不断进步是必须的。超越本来就是艺术创作的必须。没有超越,没有新的东西,那就不成其为创作了。谁还要读呢?但超越不等于要抛弃过去。一千年前,谁能画出这样的画,唱出这样的歌呢?但那时的画和歌是现在的源和流,是中华文化躯体的本身,不仅珍贵,而且是不可分割的,何言抛弃?其中的精品,许多本身也是不可超越的,比如屈原,比如李杜。所谓超越,超越的不是屈原李杜,而是旧体诗的时代。以旧体诗为代表的中国诗歌本来走到了穷途末路,现代诗歌换了一个方向下手,一下子把中国诗歌救活了。 现代诗相对于旧体诗的延续关系,可用一个哲学概念来描述,即“扬弃”。现代诗的名家们对古典文学一般都有很深的造诣,尤其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些诗人。继承祖宗之风是生在他们骨子里的,构成了他们的骨骼。在继承的基础上才有深化和扩展。或者说长出新的小鲜肉来。 因此,现代诗歌和旧体或古典诗歌,不存在孰优孰劣之说。是精品就会发光,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超级精品就会代代相传。 第三章 百年中国现代诗歌漫谈(3) 第二种形态:简约化(诗的减法) 现代诗既有做加法的(复杂化的诗歌),却也有做减法的。我归纳为“简约化”。可以加的东西无穷多,可以减的东西似乎也无穷多。 “现代诗歌网”2020年发表的一篇雷格写的《现代诗的十个基本特征》,里面就说到了几个减法。并分别以国际上的诗歌代表人物为例。我们摘出此文里的减法,然后再列一下其它减法,看看都可以减去些什么。 一,减去抒情。雷格说:“诗歌的本质是抒发情感,但现代诗的许多写作者程度不同地抛弃或削弱了直白的线性抒情,而代之以内省式的隐秘抒情或复调抒情。实现节制抒情的手段很丰富,既可以大幅缩减主观抒情的篇幅和比重,也可以让抒情主体隐身或转移,强调抒情的客观化,还可以引入叙事、戏剧等手法。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英国诗人艾略特。”李霞的《现代诗34条技巧》一文里也有这么一条技巧:怀古乡愁思春感秋者死。拒绝抒情,谁抒情谁死。另一篇题为《现代诗歌主要的五种表现手法》文章(作者不详)里也说到这点,并称这种减法为“冷抒情”。作者说:冷抒情,也有称零度抒情的,实质是不要抒情甚至反抒情,近似于白描手法。冷抒情的结果,使抒情差点成了诗的敌人。但作者的另一个结论有些出人意外:“其实,冷抒情的结果是抒情又成了另一种抒情”。 二,减去意义。雷格说:“一首诗的主旨不一定要遵循某种显见的抒情逻辑和必然性,抵达某个确定的预设终点。它可能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甚至会发生某种转折;它可能不是被说明的,而是被呈现的,甚至按照我们头脑中思绪纷繁的原初状态,表现为一种实际上更接近真实的‘共时性呈现’。在这个方向上走得最远的是美国诗人阿什贝利。”《34条技巧》里也有这一条:不要试图赋予事物以意义。让存在自显。 三,减去典雅。雷格说:“传统诗歌总体上倾向于使用典雅的语言。现代诗基本上不再大面积使用这种‘不接地气’的语言了,而代之以日常用语乃至口语,它不求渲染、夸饰,更注重语言的表现力,就是精准和精确。有的诗人甚至在作品中去掉了所有的修饰性成分,比如希腊诗人卡瓦菲斯。” 还有许多减法是雷格没有提到的。罗列如下: 四,减去终极议论。《34条技巧》说:可以勘探事情,但不下结论。诗人一议论,诗就发笑。 五,减去“装”。《34条技巧》:直抒胸臆,不要装。不要玩意象,不要跳大神。不要玩大词。 六,减去“官词”和“俗烂之词”。《34条技巧》举例:比如解放、新中国、改革开放、人生、奋斗、梦想。“这样的词一入诗中,诗的格调顿降。” 七,减去“诗”。《五种表现手法》一文称之为“小说化”,或者“非诗化”。作者的解释是“以事入诗,跟小说家抢饭碗”。他补充道:还有更危险的一种,自然主义或日记体,体现了“诗人失去了激情和想象之后对诗的垂死挣扎”,他说这种写法甚至差点把刚起步的先锋诗引入坟场。“失去智慧,失去灵光,只存记录,顶多是散文,诗已死矣。”我完全同意这位作者的观点,原因是,最近看到了一些颇有些名气的诗人也在大行此道,并发表在诗界的重要媒体上。还有些直接投社会上的俗好的,比如下半身写作(说明一下:我读了一些下半身写作派的诗,觉得也不能一概否定,也有写得比较好的),甚至进展到现在的屎尿入诗(这还能好吗?)。我喜欢有话直说:一些人忘了写诗是干嘛的。他们的所谓技巧或者说表现手法就是冲着一个“嚼之无味”甚至“嚼了恶心”去的。他们也不想想,既然嚼之无味,甚至嚼了恶心,就没人去嚼(至少风头过后没人去嚼)。没人去嚼,你写它干嘛?留着你自己去嚼去恶心。。 八,我再加上一条:减去“美”。西方文学里有许多“不美”的作品,甚至是名着。代表着之一是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可是百度百科这个词条下是这么写的:“法国伟大诗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是一部表现西方精神病态和社会病态的诗歌艺术作品。然而病态未必不是一种美。”我在维也纳读书时,一次讨论文学,我说我特别喜欢浪漫主义,因为它美。一名意大利女同学反问我:你认为只有美的才是好的吗?我被这句话震住了,一直震到今天。之后,我研究和翻译卡夫卡,幡然顿悟。卡夫卡的作品美吗?实话实说:不美。再比如加缪的小说《鼠疫》。能说美吗?肯定不能。但波德莱尔、卡夫卡和加缪都是世界公认的大作家。他们的作品好吗?我的答复是肯定的:好,至少有很多人觉得好。其实,西方现代派文学,甚至更早的现实主义文学,许多作品恰是美的反面。中国现代诗里也有许多诗人和作品是往这个方向走的。我觉得这里有一个美学观上的东西方分歧。中国文学界似乎没有人(敢)说“不美”也是“好”的,跟我当初一样,在美和好之间划上等号。我现在的看法是:一个作品之所以好,不在于它美或不美,而在于它能否引起共鸣,引发震撼,引人思索(这最后一点却不是必须的)。 第三种形态:通俗化 现代诗歌初期被称为白话诗。它就是针对文言诗的。它就是诗歌语言的口语化,加上分行(当然,后来意义上的散文诗是不分行的),它打破了诗词曲那些严格的字数、韵律、对仗限制。它的意义是巨大的,因为它使诗更成为一种大众文学,是人人能懂的那种。 中国古代说起《诗经》的表现手法,用“赋比兴”来归纳,赋或可说即“平铺直叙”。比即比喻。兴即从此说起再及于它。凡叙事诗,自古以来也多是不求花梢而只顾平平道来的,赋也。比如《木兰诗》,或者杜甫的《兵车行》,或者白居易的《卖炭翁》。这些名诗展示的就是一种通俗的陈述。 那么,既然通俗性是古已有之的东西,而且有不少名篇,上面例举的这几篇同样也用的是当时口语化的通俗语言,为什么说通俗性是现代诗歌的一个超越,一个扬弃呢? 白话诗刚诞生时,不少诗还很稚嫩,按有的专家的说法,只管分行,认为分了行,用白话来写,就是诗了。可是,不久后,在西方现代思潮,现代诗的影响下,追求诗的现代性很快成了潮流。许多诗越写越“复杂”,越写越晦涩难懂。通俗性反而成了一种难得一见的手法了。但是,也有一些诗人逆潮流而上,偏写通俗的。有些诗人虽然被列为现代派的代表人物,部分却也减去了许多复杂,写得人人能懂。奇怪的是,偏偏这些诗更多地成了公认的名篇;在公认的百年新诗名篇里,几乎没有晦涩难懂特别引领现代潮流的诗,而几乎每一首都能让普通诗民读懂,或至少一读就懂其第一层意思(参见后面我评选的20首名诗和10首名歌词)。 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非常的通俗,口语化,但在那追求现代派潮流的年头,却以真情感人,用真情来讲世界,讲道理,在他还在上海法租界监狱里的时候,已经在狱外一炮打响,使他成了着名诗人,并使这首诗成了他的终生代表作。 戴望舒被视为象征派和现代派的跨派代表,但恰恰是他那通俗易懂的《雨巷》成了他的代表作,而且成了中国现代诗歌的代表作之一。我在之前写上海文化名人旧居的文章《上海文人旧居大追踪》里提到戴望舒与《雨巷》齐名的《过旧居》,这是他第二次失恋后返回上海争取挽救婚姻不果后写下的,我说,如果说《雨巷》是“天下第一爱情诗”,那么《过旧居》就是“天下第一失恋诗”了。“这带露台,这扇窗\/后面有幸福在窥望,\/还有几架书,两张床,\/一瓶花……这已是天堂。\/\/我没有忘记:这是家,\/妻如玉,女儿如花,\/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想一想,会叫人发傻……”《雨巷》虽然毫无艰涩之处,但实际上是含着象征主义和意象主义这些现代诗元素的,而《过旧居》则完全是直抒胸臆,毫无修饰,把失去家庭的痛苦写得淋漓尽致。如果一定要安上现代元素,顶多可以说有些表现主义色彩。 舒婷被称为朦胧派的三大代表人物之一(舒婷,北岛,顾城。也有说五大或七大的),但她的诗却是这几位诗人里最不复杂,最易懂的。尤其是她的代表作《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没有人会说看不明白。她的另一首代表作《致橡树》同样如此,至少读者很容易读懂其第一层意思。 因此,我认为,在真正会写诗的诗人手下,新诗的通俗性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通俗性,而是对传统通俗手法,对传统的“赋”,包括对初期白话诗的否定之否定。这在一定意义上也成了中国现代诗歌的现代性的组成部分。我称之为“通俗化”。我甚至认为这是现代诗歌的一个宝贝,一个诀窍。从复杂里减去一些复杂,可能恰恰能够让自己写的诗放出光芒,甚至造就名篇。 第三章 百年中国现代诗歌漫谈(3) 第二种形态:简约化(诗的减法) 现代诗既有做加法的(复杂化的诗歌),却也有做减法的。我归纳为“简约化”。可以加的东西无穷多,可以减的东西似乎也无穷多。 “现代诗歌网”2020年发表的一篇雷格写的《现代诗的十个基本特征》,里面就说到了几个减法。并分别以国际上的诗歌代表人物为例。我们摘出此文里的减法,然后再列一下其它减法,看看都可以减去些什么。 一,减去抒情。雷格说:“诗歌的本质是抒发情感,但现代诗的许多写作者程度不同地抛弃或削弱了直白的线性抒情,而代之以内省式的隐秘抒情或复调抒情。实现节制抒情的手段很丰富,既可以大幅缩减主观抒情的篇幅和比重,也可以让抒情主体隐身或转移,强调抒情的客观化,还可以引入叙事、戏剧等手法。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英国诗人艾略特。”李霞的《现代诗34条技巧》一文里也有这么一条技巧:怀古乡愁思春感秋者死。拒绝抒情,谁抒情谁死。另一篇题为《现代诗歌主要的五种表现手法》文章(作者不详)里也说到这点,并称这种减法为“冷抒情”。作者说:冷抒情,也有称零度抒情的,实质是不要抒情甚至反抒情,近似于白描手法。冷抒情的结果,使抒情差点成了诗的敌人。但作者的另一个结论有些出人意外:“其实,冷抒情的结果是抒情又成了另一种抒情”。 二,减去意义。雷格说:“一首诗的主旨不一定要遵循某种显见的抒情逻辑和必然性,抵达某个确定的预设终点。它可能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甚至会发生某种转折;它可能不是被说明的,而是被呈现的,甚至按照我们头脑中思绪纷繁的原初状态,表现为一种实际上更接近真实的‘共时性呈现’。在这个方向上走得最远的是美国诗人阿什贝利。”《34条技巧》里也有这一条:不要试图赋予事物以意义。让存在自显。 三,减去典雅。雷格说:“传统诗歌总体上倾向于使用典雅的语言。现代诗基本上不再大面积使用这种‘不接地气’的语言了,而代之以日常用语乃至口语,它不求渲染、夸饰,更注重语言的表现力,就是精准和精确。有的诗人甚至在作品中去掉了所有的修饰性成分,比如希腊诗人卡瓦菲斯。” 还有许多减法是雷格没有提到的。罗列如下: 四,减去终极议论。《34条技巧》说:可以勘探事情,但不下结论。诗人一议论,诗就发笑。 五,减去“装”。《34条技巧》:直抒胸臆,不要装。不要玩意象,不要跳大神。不要玩大词。 六,减去“官词”和“俗烂之词”。《34条技巧》举例:比如解放、新中国、改革开放、人生、奋斗、梦想。“这样的词一入诗中,诗的格调顿降。” 七,减去“诗”。《五种表现手法》一文称之为“小说化”,或者“非诗化”。作者的解释是“以事入诗,跟小说家抢饭碗”。他补充道:还有更危险的一种,自然主义或日记体,体现了“诗人失去了激情和想象之后对诗的垂死挣扎”,他说这种写法甚至差点把刚起步的先锋诗引入坟场。“失去智慧,失去灵光,只存记录,顶多是散文,诗已死矣。”我完全同意这位作者的观点,原因是,最近看到了一些颇有些名气的诗人也在大行此道,并发表在诗界的重要媒体上。还有些直接投社会上的俗好的,比如下半身写作(说明一下:我读了一些下半身写作派的诗,觉得也不能一概否定,也有写得比较好的),甚至进展到现在的屎尿入诗(这还能好吗?)。我喜欢有话直说:一些人忘了写诗是干嘛的。他们的所谓技巧或者说表现手法就是冲着一个“嚼之无味”甚至“嚼了恶心”去的。他们也不想想,既然嚼之无味,甚至嚼了恶心,就没人去嚼(至少风头过后没人去嚼)。没人去嚼,你写它干嘛?留着你自己去嚼去恶心。。 八,我再加上一条:减去“美”。西方文学里有许多“不美”的作品,甚至是名着。代表着之一是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可是百度百科这个词条下是这么写的:“法国伟大诗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是一部表现西方精神病态和社会病态的诗歌艺术作品。然而病态未必不是一种美。”我在维也纳读书时,一次讨论文学,我说我特别喜欢浪漫主义,因为它美。一名意大利女同学反问我:你认为只有美的才是好的吗?我被这句话震住了,一直震到今天。之后,我研究和翻译卡夫卡,幡然顿悟。卡夫卡的作品美吗?实话实说:不美。再比如加缪的小说《鼠疫》。能说美吗?肯定不能。但波德莱尔、卡夫卡和加缪都是世界公认的大作家。他们的作品好吗?我的答复是肯定的:好,至少有很多人觉得好。其实,西方现代派文学,甚至更早的现实主义文学,许多作品恰是美的反面。中国现代诗里也有许多诗人和作品是往这个方向走的。我觉得这里有一个美学观上的东西方分歧。中国文学界似乎没有人(敢)说“不美”也是“好”的,跟我当初一样,在美和好之间划上等号。我现在的看法是:一个作品之所以好,不在于它美或不美,而在于它能否引起共鸣,引发震撼,引人思索(这最后一点却不是必须的)。 第三种形态:通俗化 现代诗歌初期被称为白话诗。它就是针对文言诗的。它就是诗歌语言的口语化,加上分行(当然,后来意义上的散文诗是不分行的),它打破了诗词曲那些严格的字数、韵律、对仗限制。它的意义是巨大的,因为它使诗更成为一种大众文学,是人人能懂的那种。 中国古代说起《诗经》的表现手法,用“赋比兴”来归纳,赋或可说即“平铺直叙”。比即比喻。兴即从此说起再及于它。凡叙事诗,自古以来也多是不求花梢而只顾平平道来的,赋也。比如《木兰诗》,或者杜甫的《兵车行》,或者白居易的《卖炭翁》。这些名诗展示的就是一种通俗的陈述。 那么,既然通俗性是古已有之的东西,而且有不少名篇,上面例举的这几篇同样也用的是当时口语化的通俗语言,为什么说通俗性是现代诗歌的一个超越,一个扬弃呢? 白话诗刚诞生时,不少诗还很稚嫩,按有的专家的说法,只管分行,认为分了行,用白话来写,就是诗了。可是,不久后,在西方现代思潮,现代诗的影响下,追求诗的现代性很快成了潮流。许多诗越写越“复杂”,越写越晦涩难懂。通俗性反而成了一种难得一见的手法了。但是,也有一些诗人逆潮流而上,偏写通俗的。有些诗人虽然被列为现代派的代表人物,部分却也减去了许多复杂,写得人人能懂。奇怪的是,偏偏这些诗更多地成了公认的名篇;在公认的百年新诗名篇里,几乎没有晦涩难懂特别引领现代潮流的诗,而几乎每一首都能让普通诗民读懂,或至少一读就懂其第一层意思(参见后面我评选的20首名诗和10首名歌词)。 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非常的通俗,口语化,但在那追求现代派潮流的年头,却以真情感人,用真情来讲世界,讲道理,在他还在上海法租界监狱里的时候,已经在狱外一炮打响,使他成了着名诗人,并使这首诗成了他的终生代表作。 戴望舒被视为象征派和现代派的跨派代表,但恰恰是他那通俗易懂的《雨巷》成了他的代表作,而且成了中国现代诗歌的代表作之一。我在之前写上海文化名人旧居的文章《上海文人旧居大追踪》里提到戴望舒与《雨巷》齐名的《过旧居》,这是他第二次失恋后返回上海争取挽救婚姻不果后写下的,我说,如果说《雨巷》是“天下第一爱情诗”,那么《过旧居》就是“天下第一失恋诗”了。“这带露台,这扇窗\/后面有幸福在窥望,\/还有几架书,两张床,\/一瓶花……这已是天堂。\/\/我没有忘记:这是家,\/妻如玉,女儿如花,\/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想一想,会叫人发傻……”《雨巷》虽然毫无艰涩之处,但实际上是含着象征主义和意象主义这些现代诗元素的,而《过旧居》则完全是直抒胸臆,毫无修饰,把失去家庭的痛苦写得淋漓尽致。如果一定要安上现代元素,顶多可以说有些表现主义色彩。 舒婷被称为朦胧派的三大代表人物之一(舒婷,北岛,顾城。也有说五大或七大的),但她的诗却是这几位诗人里最不复杂,最易懂的。尤其是她的代表作《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没有人会说看不明白。她的另一首代表作《致橡树》同样如此,至少读者很容易读懂其第一层意思。 因此,我认为,在真正会写诗的诗人手下,新诗的通俗性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通俗性,而是对传统通俗手法,对传统的“赋”,包括对初期白话诗的否定之否定。这在一定意义上也成了中国现代诗歌的现代性的组成部分。我称之为“通俗化”。我甚至认为这是现代诗歌的一个宝贝,一个诀窍。从复杂里减去一些复杂,可能恰恰能够让自己写的诗放出光芒,甚至造就名篇。 第四章 百年中国现代诗歌漫谈(4) 第四种形态:多元化 新文化运动打开了中国的文化大门,一时间,大量的新元素涌入中国,使中国诗歌在许多方面在短短几年内就发生了沧桑之变。这个多元化体现在形式、内容和新元素上。 在形式(体裁)上,千年的严整格律被打破了。有人说,诗怎么写都行,只要分行就行。其实这话也不完整,因为,不分行的散文诗也出现了。中国这百年来也出现了不少优秀的散文诗,前有林语堂和鲁迅,后有余秋雨、刘湛秋等人。 除了打破格律的,也有回归格律的。但此格律非彼格律。二十年代闻一多等诗人创造了所谓“新格律诗”。他们的这类诗看上去字数整齐,比如都是9个字一行,但完全不遵守传统的平仄规律。胡适的《兰花草》等也是字数整齐,但完全不同于传统格律诗。 在诗的内容方面,现代诗歌已经到了无所不能入诗的地步。时至今日,下半身和屎尿也分别入诗了,应该说对这一点做了更透彻的诠释。 新元素的引进是现代多元化里最大的一件事。有许多中国原来没有的东西,有些中国虽有但质地不一样的东西涌了进来。这里只能举几个方面的例子。 一,浪漫主义和西方神话。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郭沫若,他的诗集《女神》当年一下子奠定了他在中国诗坛几乎是至高的地位,靠的就是浪漫主义。浪漫主义虽然是个外来词,但这种风格古已有之。李白就被尊为中国浪漫主义诗歌的至尊(当然这个“浪漫主义”王冠也是现代人给他戴上去的)。但以郭沫若为首的浪漫主义却是另外一种,是一种从故事到语境到风格都深受欧洲浪漫主义影响的新浪漫主义。《女神》的代表作《凤凰涅盘》创造了“凤凰涅盘”这个新成语,但这个凤凰却不是中国自古有之的龙凤呈祥的凤,而其实是指西方传说中的不死鸟(天方国古有神鸟名“phoenix”,音译:菲尼克司)。冯至被鲁迅称为“中国最出色的抒情诗人”。他的诗风也是偏浪漫主义的。他翻译出版过《海涅诗选》,深受德国浪漫主义诗人海涅的影响。有人把他的《蛇》收入了他选出的《最值得读的十首现代诗》,且列在第四位:“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冰冷地没有言语──\/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莫要悚惧!……”这条“蛇”就是一个西方意象,而且是一个既有浪漫主义色彩又有现代性的意象。 二,童话色彩。顾城被称为“童话诗人”。在此仅以他的两首小诗为例,看看这里面的童话色彩:《感觉》:“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在一片死灰中\/走过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小巷》:“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我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 三,拟人化。古典诗词里对景和物的描述,在意境方面做到了极致。但景物的拟人化则是从西方引进的一个新东西。戴望舒就是拟人化大师。比如他的《我底记忆》一诗,把“记忆”当成一个活物来写。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或者他的《灯》:灯守着我,\/劬劳地凝看我眸子中\/有穿着古旧的节日衣衫的\/欢乐儿童,\/忧伤稚子,\/像木马栏似的\/转着,转着,永恒地…… 四,幽默与反讽。林语堂是散文大师(其实他的许多散文就是散文诗),也是幽默大师。他这样描述幽默:“搔痒是人生一大乐趣,搔痒会感觉到说不出的舒服,有时真是爽快极了,爽快得使你不自觉的搔个不休。那犹如最好的幽默之特性。它像是星星火花般的闪耀,然而却又遍布弥漫着舒爽的气息,使你无法将你的指头按住某一行文字上指出那是它的所在,你只觉得舒爽,但却不知道舒爽在哪里以及为什么舒服,而只希望作者一直继续下去。”他的散文诗《上海之歌》是幽默和讽刺的杰作:“伟大神秘的大城!我歌颂你的伟大与神秘!……你有卖身体下部的妓女与卖身体上部的文人;也有买空卖空的商业与买空卖空的政客;……” 当代的“第三代诗人”们则写了很多反讽之作。反讽里含有幽默,同时有些自嘲,比如丁当的《回忆》:“回忆起某个日子不知阴晴\/我从楼梯摔下,伤心哭泣\/一个少年的悲哀是摔下楼梯\/我玩味着疼痛、流血、摔倒的全部过程\/\/……此时轻佻地想起那伤心的一段\/幸灾乐祸直到天明\/我用下流的腔调抚弄这桩往事\/想摆弄一只捉到手的麻雀”。 五,音乐性。中国古典诗歌自然也有音乐性,但那是中国传统音乐。这里说的音乐性则是偏向于西方音乐(小夜曲、圆舞曲、管弦乐重奏、交响乐等)的。会写诗的现代诗人,在抒情的时候,使用现代可以自由摆弄的句式,经常会写出很有音乐性的句子来。比如徐志摩《雪花的快乐》里的句子:“假若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或者戴望舒的《雨巷》:“她静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她飘过\/像梦一般的\/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这些名句都有很强的节奏感和音乐性,有圆舞曲的感觉。 有诗友说我发表在群里的诗《留学记忆》写出了交响乐第二乐章快板的节奏。我干脆摘一段拷在这里,让大家看看是否有这种感觉:“天使的翅膀鼓起喷泉一串串落下我的心\/哭得死去活来维也纳是美丽的维纳斯\/断臂的塑像蒙着许多世纪的油烟那些\/石头的硕大的房子昏沉沉的黄昏的阳光的\/微动的玻璃窗狭窄的马路螺丝壳中\/神秘地旋转汽车沿着一个方向转去\/消逝在一个霓虹灯的拐角一个拐角的夜晚\/去追寻贝多芬舒伯特施特劳斯海顿\/在酒杯中的沉浮在咖啡杯中的兴奋\/椭圆的马蹄载着印象派的块状\/在环城道上嗒嗒响到深夜\/直至公爵家族在马路姑娘口红的刺激下\/苍白地醒来……”。 第五种形态:自我化 中国诗歌传统提倡“诗言志”,“状物抒怀”。中国诗歌史上有许多出色的咏物诗,比如: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于谦的《石灰吟》(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郑板桥的《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待到山花烂漫时,它在丛中笑),都是立意高远,融志于意象的千古绝唱。 但是,你注意到了吗?所有这些咏物诗词,作者都是旁观者。他们所描写和歌颂的对象都是第三人称的“它”。唯一例外的是那叛逆将军黄巢,他说:“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终于有了一个“我”。但细想一下,他写的也还不是自身那个“我”,而是“我的军队”,“他们”,或顶多是“我们”。 除了咏物诗外,自古以来,直接写“我”或“吾”的,似乎只有远古的诗,比如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还有论放荡不羁千古第一的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似乎除了上述两三位,把“我”写到诗里去的在中国古代可能就没有了。这是为什么呢? 我觉得根源在国人敬为圣人的孔子和他的信徒那里。孔子提倡敬君,敬父(忠孝),后来又被加上敬夫(贞节),一句话,就是敬“他人”。孔子还以“温柔敦厚”总结《诗经》,后又被加上“含而不露”,换句话说,要含蓄谦恭,不要露头,不要把自己顶到前面去。这成了中国诗学的根本性理论,汉代儒家说:温柔敦厚,诗教也。所以,总体上看,中国传统理念提倡的是“无我”,中国传统诗歌提倡的同样是“无我”。 新文化运动带入中国,给中国带来深刻变化的尤其是自由、民主、平等这些理念或曰价值观。而自由和民主、平等的核心都是“自我”。自我理念的引入,造成了对孔孟理念的猛烈冲击,在社会上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对文学,对诗歌的影响也是极大的。 中国诗歌从此有了第一人称“我”,相应地也就有了第二人称“你”。因为如果写“它”,“我”是在局外的;而指着鼻子写“你”,“我”就站在“你”面前了。全人称诗歌从这里出发了。 艾青的小诗《假如我是一只鸟》第一句是“假如我是一只鸟”,徐志摩的抒情诗《雪花的快乐》第一句是“假如我是一朵雪花”。但接下来,两位诗人就完全忘记本我,代入了他们自己希望进入的角色,真的化身为“鸟”和“雪花”了。鸟最后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然后它发出那着名的感叹:“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雪花最后则“盈盈地,沾住了她的衣襟,\/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艾青和徐志摩都从“假如”说起,似乎还对传统观念有些敬畏,有些不好意思,而郭沫若就不管这些了。他在那疯疯癫癫的《天狗》里单刀直入:“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这首诗是不是很傻?可是有人评论说:《天狗》“是五四时期奏起的一曲惊心动魄的精神赞歌。是五四时期人们第一次从诗歌中听到的勇猛咆哮的时代声音”。而这个咆哮是从“我”的嘴巴里发出的,发得是那么直接。 舒婷的代表作《致橡树》则有“你”也有“我”:“你”是橡树,那么“我”应该是什么呢?她的答案是:“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徐志摩的红颜知己林徽因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女诗人,她的诗极美极动人。她的诗里经常有“你”也有“我”。比如“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情愿》);“你舒伸得象一湖水向着晴空里\/白云,又象是一流冷涧,澄清\/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对你的每一个映影!”(《仍然》);“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这个诗句,“我说”两个字看似不经意地写来,却是神来之笔。甚至可以说成了这首诗的诗眼,点亮了整个诗篇。如果把这两个字去掉,这首诗就少了几分活泼可爱和真情。当人们想到这个“我”是这位民国美少女时,这首诗的美感又进了一层。自我入诗还有如此妙用,倒是出人意外,颇有启迪。 由于现代诗歌有了“我”和“你”,这个新诗世界跟只有“ta”的传统诗歌世界变得真有点不一样了。可以说,“自我化”是现代诗歌与传统诗词之间最重要的区别之一。 第四章 百年中国现代诗歌漫谈(4) 第四种形态:多元化 新文化运动打开了中国的文化大门,一时间,大量的新元素涌入中国,使中国诗歌在许多方面在短短几年内就发生了沧桑之变。这个多元化体现在形式、内容和新元素上。 在形式(体裁)上,千年的严整格律被打破了。有人说,诗怎么写都行,只要分行就行。其实这话也不完整,因为,不分行的散文诗也出现了。中国这百年来也出现了不少优秀的散文诗,前有林语堂和鲁迅,后有余秋雨、刘湛秋等人。 除了打破格律的,也有回归格律的。但此格律非彼格律。二十年代闻一多等诗人创造了所谓“新格律诗”。他们的这类诗看上去字数整齐,比如都是9个字一行,但完全不遵守传统的平仄规律。胡适的《兰花草》等也是字数整齐,但完全不同于传统格律诗。 在诗的内容方面,现代诗歌已经到了无所不能入诗的地步。时至今日,下半身和屎尿也分别入诗了,应该说对这一点做了更透彻的诠释。 新元素的引进是现代多元化里最大的一件事。有许多中国原来没有的东西,有些中国虽有但质地不一样的东西涌了进来。这里只能举几个方面的例子。 一,浪漫主义和西方神话。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郭沫若,他的诗集《女神》当年一下子奠定了他在中国诗坛几乎是至高的地位,靠的就是浪漫主义。浪漫主义虽然是个外来词,但这种风格古已有之。李白就被尊为中国浪漫主义诗歌的至尊(当然这个“浪漫主义”王冠也是现代人给他戴上去的)。但以郭沫若为首的浪漫主义却是另外一种,是一种从故事到语境到风格都深受欧洲浪漫主义影响的新浪漫主义。《女神》的代表作《凤凰涅盘》创造了“凤凰涅盘”这个新成语,但这个凤凰却不是中国自古有之的龙凤呈祥的凤,而其实是指西方传说中的不死鸟(天方国古有神鸟名“phoenix”,音译:菲尼克司)。冯至被鲁迅称为“中国最出色的抒情诗人”。他的诗风也是偏浪漫主义的。他翻译出版过《海涅诗选》,深受德国浪漫主义诗人海涅的影响。有人把他的《蛇》收入了他选出的《最值得读的十首现代诗》,且列在第四位:“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冰冷地没有言语──\/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莫要悚惧!……”这条“蛇”就是一个西方意象,而且是一个既有浪漫主义色彩又有现代性的意象。 二,童话色彩。顾城被称为“童话诗人”。在此仅以他的两首小诗为例,看看这里面的童话色彩:《感觉》:“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在一片死灰中\/走过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小巷》:“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我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 三,拟人化。古典诗词里对景和物的描述,在意境方面做到了极致。但景物的拟人化则是从西方引进的一个新东西。戴望舒就是拟人化大师。比如他的《我底记忆》一诗,把“记忆”当成一个活物来写。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或者他的《灯》:灯守着我,\/劬劳地凝看我眸子中\/有穿着古旧的节日衣衫的\/欢乐儿童,\/忧伤稚子,\/像木马栏似的\/转着,转着,永恒地…… 四,幽默与反讽。林语堂是散文大师(其实他的许多散文就是散文诗),也是幽默大师。他这样描述幽默:“搔痒是人生一大乐趣,搔痒会感觉到说不出的舒服,有时真是爽快极了,爽快得使你不自觉的搔个不休。那犹如最好的幽默之特性。它像是星星火花般的闪耀,然而却又遍布弥漫着舒爽的气息,使你无法将你的指头按住某一行文字上指出那是它的所在,你只觉得舒爽,但却不知道舒爽在哪里以及为什么舒服,而只希望作者一直继续下去。”他的散文诗《上海之歌》是幽默和讽刺的杰作:“伟大神秘的大城!我歌颂你的伟大与神秘!……你有卖身体下部的妓女与卖身体上部的文人;也有买空卖空的商业与买空卖空的政客;……” 当代的“第三代诗人”们则写了很多反讽之作。反讽里含有幽默,同时有些自嘲,比如丁当的《回忆》:“回忆起某个日子不知阴晴\/我从楼梯摔下,伤心哭泣\/一个少年的悲哀是摔下楼梯\/我玩味着疼痛、流血、摔倒的全部过程\/\/……此时轻佻地想起那伤心的一段\/幸灾乐祸直到天明\/我用下流的腔调抚弄这桩往事\/想摆弄一只捉到手的麻雀”。 五,音乐性。中国古典诗歌自然也有音乐性,但那是中国传统音乐。这里说的音乐性则是偏向于西方音乐(小夜曲、圆舞曲、管弦乐重奏、交响乐等)的。会写诗的现代诗人,在抒情的时候,使用现代可以自由摆弄的句式,经常会写出很有音乐性的句子来。比如徐志摩《雪花的快乐》里的句子:“假若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或者戴望舒的《雨巷》:“她静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她飘过\/像梦一般的\/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这些名句都有很强的节奏感和音乐性,有圆舞曲的感觉。 有诗友说我发表在群里的诗《留学记忆》写出了交响乐第二乐章快板的节奏。我干脆摘一段拷在这里,让大家看看是否有这种感觉:“天使的翅膀鼓起喷泉一串串落下我的心\/哭得死去活来维也纳是美丽的维纳斯\/断臂的塑像蒙着许多世纪的油烟那些\/石头的硕大的房子昏沉沉的黄昏的阳光的\/微动的玻璃窗狭窄的马路螺丝壳中\/神秘地旋转汽车沿着一个方向转去\/消逝在一个霓虹灯的拐角一个拐角的夜晚\/去追寻贝多芬舒伯特施特劳斯海顿\/在酒杯中的沉浮在咖啡杯中的兴奋\/椭圆的马蹄载着印象派的块状\/在环城道上嗒嗒响到深夜\/直至公爵家族在马路姑娘口红的刺激下\/苍白地醒来……”。 第五种形态:自我化 中国诗歌传统提倡“诗言志”,“状物抒怀”。中国诗歌史上有许多出色的咏物诗,比如: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于谦的《石灰吟》(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郑板桥的《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待到山花烂漫时,它在丛中笑),都是立意高远,融志于意象的千古绝唱。 但是,你注意到了吗?所有这些咏物诗词,作者都是旁观者。他们所描写和歌颂的对象都是第三人称的“它”。唯一例外的是那叛逆将军黄巢,他说:“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终于有了一个“我”。但细想一下,他写的也还不是自身那个“我”,而是“我的军队”,“他们”,或顶多是“我们”。 除了咏物诗外,自古以来,直接写“我”或“吾”的,似乎只有远古的诗,比如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还有论放荡不羁千古第一的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似乎除了上述两三位,把“我”写到诗里去的在中国古代可能就没有了。这是为什么呢? 我觉得根源在国人敬为圣人的孔子和他的信徒那里。孔子提倡敬君,敬父(忠孝),后来又被加上敬夫(贞节),一句话,就是敬“他人”。孔子还以“温柔敦厚”总结《诗经》,后又被加上“含而不露”,换句话说,要含蓄谦恭,不要露头,不要把自己顶到前面去。这成了中国诗学的根本性理论,汉代儒家说:温柔敦厚,诗教也。所以,总体上看,中国传统理念提倡的是“无我”,中国传统诗歌提倡的同样是“无我”。 新文化运动带入中国,给中国带来深刻变化的尤其是自由、民主、平等这些理念或曰价值观。而自由和民主、平等的核心都是“自我”。自我理念的引入,造成了对孔孟理念的猛烈冲击,在社会上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对文学,对诗歌的影响也是极大的。 中国诗歌从此有了第一人称“我”,相应地也就有了第二人称“你”。因为如果写“它”,“我”是在局外的;而指着鼻子写“你”,“我”就站在“你”面前了。全人称诗歌从这里出发了。 艾青的小诗《假如我是一只鸟》第一句是“假如我是一只鸟”,徐志摩的抒情诗《雪花的快乐》第一句是“假如我是一朵雪花”。但接下来,两位诗人就完全忘记本我,代入了他们自己希望进入的角色,真的化身为“鸟”和“雪花”了。鸟最后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然后它发出那着名的感叹:“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雪花最后则“盈盈地,沾住了她的衣襟,\/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艾青和徐志摩都从“假如”说起,似乎还对传统观念有些敬畏,有些不好意思,而郭沫若就不管这些了。他在那疯疯癫癫的《天狗》里单刀直入:“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这首诗是不是很傻?可是有人评论说:《天狗》“是五四时期奏起的一曲惊心动魄的精神赞歌。是五四时期人们第一次从诗歌中听到的勇猛咆哮的时代声音”。而这个咆哮是从“我”的嘴巴里发出的,发得是那么直接。 舒婷的代表作《致橡树》则有“你”也有“我”:“你”是橡树,那么“我”应该是什么呢?她的答案是:“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徐志摩的红颜知己林徽因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女诗人,她的诗极美极动人。她的诗里经常有“你”也有“我”。比如“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情愿》);“你舒伸得象一湖水向着晴空里\/白云,又象是一流冷涧,澄清\/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对你的每一个映影!”(《仍然》);“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这个诗句,“我说”两个字看似不经意地写来,却是神来之笔。甚至可以说成了这首诗的诗眼,点亮了整个诗篇。如果把这两个字去掉,这首诗就少了几分活泼可爱和真情。当人们想到这个“我”是这位民国美少女时,这首诗的美感又进了一层。自我入诗还有如此妙用,倒是出人意外,颇有启迪。 由于现代诗歌有了“我”和“你”,这个新诗世界跟只有“ta”的传统诗歌世界变得真有点不一样了。可以说,“自我化”是现代诗歌与传统诗词之间最重要的区别之一。 第五章 百年中国现代诗歌漫谈(5) 第六种形态:可诵化 古典诗词讲究吟诵,现代诗歌则动辄可以朗诵。这里说的“可诵”指的是后者,跟吟诵还是有不小的区别的。古典诗词当然也有唱的,比如早期的乐府,后来的词和曲,都有调子,可以唱出来。但最晚从唐代开始,随着五绝七绝五律七律的定格,平仄的严格规定,吟诵成了主流,导致后来的词曲也引入了平仄学。平仄就是给吟诵用的,所谓抑扬顿挫,靠的就是平仄。 古典诗词相对于现代诗歌的一大优势是,古典诗词记得住,而现代诗歌很少有记得住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古典诗词可吟诵,可朗朗上口,此其一;古典诗词字数韵律平仄对仗有规矩可循,此其二;中国古代有背书背诗的学习传统方式,背得不对会挨先生的戒尺,此其三;有些人做出了诗词的选集,比如《唐诗三百首》,让普通学习者知道应该重点背诵哪些诗词,此其四。 现代诗歌抛弃了古典诗歌这些优秀品质,诗篇和诗句长短不一,有许多还不押韵,没有平仄那种特定的起伏,变得难以背诵了。再说,也没有人说,哪些现代诗歌是必须背诵的。 但是,朗诵应运而生了。朗诵的本质要求朗诵者把思维浸入到诗歌里去,随着诗歌情绪的起伏而自然起伏着脱出口来。 古典诗歌就不能朗诵吗?当然也可以,但其规整性还是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朗诵者的发挥。也可以随着诗情而起伏,但总是不象现代诗那么自由到无边际的地步。 然而,现代诗歌也不是每一首都是适合于朗诵的。首先,太短的诗就不适合。比如,北岛写过许多一句或两句的诗,这些诗经过诗人的精心锤炼,经常是很好很美的,如“飘\/撕碎的纸屑”(《自由》);“颤动的虹\/采集飞鸟的花翎”(《姑娘》)。甚至有一个字成诗的:“网”(《生活》)。这叫人怎么朗诵呢?再就是,那些冷静的哲理诗,能发音标准地念出来就不错了,也无法发挥朗诵的优势。 但是,有许多现代诗是非常适合朗诵的,甚至可以念到读者和朗诵者本人双双泪奔的地步。尤其是抒情诗。最突出的代表是:舒婷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戴望舒的《雨巷》;徐志摩的《雪花的快乐》。再就是那些带着感情叙事的诗,比如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 现代诗的这种可诵性造就了一个中国式现代新艺术:朗诵。外国现代诗歌却没有这个艺术。为什么呢?这就要说回来了:中国现代诗歌是对中国传统诗词的扬弃,它继承和保留了中国传统诗歌古典诗歌的许多优点。中国古典诗词的有些优点是别人学不去的。比如,西方学了中国的意象说,却学不象中国的意境学。再比如,中国的吟诵传统佐证了一点,即中国语言是一种音乐性的语言,本来就有四声,天生就有音调的起伏,还没有好几个辅音(比如pst)在词后面拖着发出嘶嘶之声的问题,每个音都可以无限延伸并在延伸中继续起伏。天然的起伏加上朗诵者不同的修养再加上现代诗歌的感情色彩变幻,一门艺术便产生了。 还有些从古典诗词来传承下来而特别适用于朗诵的优势是外国很难模仿的。比如反复,排比,还有一些语气词的运用。排比是把意义相关、结构相同或相似,语气一致的短语或句子接连说出来,而反复是根据需要,使用的词语和或句子重复出现。语气词,古代主要是“兮”,“乎”,现代则增加了“啊”,“哟”,“哦”等。 德国人和其他西方国家的人忌重复,觉得重复是语病。其实中国诗歌里也忌。当然,作者诗兴爆发时,往往也不管这些。比如有人称为千古第一诗的李白的《静夜思》,短短五言四句,“明月”一词出现了两次,但并没有人去“纠正”,反而都拍手叫绝。有说第二个“明月”还是后人从“山月”改过来的,大家也觉得改得很好。 其实,“重复”和“反复”是两回事。在短时间里重复,那是语病。而反复却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故意的写法或修辞手法。《诗经》里就有大量反复的诗句,使诗韵味连绵。李白的连续几个“君不见”更令人叫绝。在此就不多举例了。就说一下中国现代诗歌里一些运用反复手法的成功范例。 一种反复可以叫“并列式反复”,比如戴望舒《雨巷》里的“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或者徐志摩《雪花的快乐》里的“飞扬,飞扬,飞扬——\/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这连续三个“丁香一样的”,连续三个“飞扬”和“消溶”,给人一种层层递进,不断深化的感觉,通过好的朗诵,更可以把听众的情绪不断上调。 另一种反复或可叫“句头反复”。或也可以叫“排比”(两者的区别有时候很模糊)。比如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里的:“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连续六句用“她含着笑”开头,把大堰河这些普通的动作串起来,显得非常动人。朗诵起来也会生出一种递进的深情。 还有一种反复或可叫“咏叹式反复”。这又可分为句尾叹,句首叹,句中叹等多种。 在《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一诗中,舒婷共写了四段,从贫困悲哀写到理想,写到未来的希望,每一段最后叹一句“祖国啊!”充满了深情,一段段咏,一声声叹,在最后那声叹后面再加个码:“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读者的情感被她不断地往上推,然后爆发。通过朗诵,这首诗变得更加感人,足以让许多人泪奔。堪称可诵诗歌中的可诵典范。 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她》也是一首被一些选集选入前列的诗:“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这首诗也是分成四段,上面为前两段,每一段中间都有个“啊!”最后一句则是个反复的“叹”“教我如何不想她?”这样的结构,这样的反复咏叹,把爱描绘得刻骨铭心,也是一首很适合朗诵的诗。 北岛也写过这样的诗,《和弦》:“树林和我\/紧紧围住了小湖\/手伸进水里\/搅乱雨燕深沉的睡眠\/风孤零零的\/海很遥远\/\/我走到街上\/喧嚣被挡在红灯后面\/影子扇形般打开\/脚印歪歪斜斜\/安全岛孤零零的\/海很遥远……”这首诗也是四段,上面是头两段。这四段的最后一句都是“海很遥远”。这首诗不但有个明确的核心意象,意味浓郁,而且越来越浓,同时也成了北岛诗歌里一首很适合朗诵的诗。 郭沫若的《黄浦江口》别出心裁,把一首诗装在了反复的瓶子里,两头封住:“平和之乡哟!\/我的父母之邦!\/岸草那么青翠!\/流水这般嫩黄!\/……\/小舟在波上簸扬,\/人们如在梦中一样。\/平和之乡哟!\/我的父母之邦!”这首诗取明亮的ang韵,让诗人(从日本)回到祖国的兴奋心情跃然纸上。首尾两句的全体反复,不但没有让人觉得不耐烦,反倒起到了强调和画龙点睛的作用。朗诵起来,非常上口,更能让诗人的兴奋和对祖国的爱跃然麦克风上,去感染听众。 第五章 百年中国现代诗歌漫谈(5) 第六种形态:可诵化 古典诗词讲究吟诵,现代诗歌则动辄可以朗诵。这里说的“可诵”指的是后者,跟吟诵还是有不小的区别的。古典诗词当然也有唱的,比如早期的乐府,后来的词和曲,都有调子,可以唱出来。但最晚从唐代开始,随着五绝七绝五律七律的定格,平仄的严格规定,吟诵成了主流,导致后来的词曲也引入了平仄学。平仄就是给吟诵用的,所谓抑扬顿挫,靠的就是平仄。 古典诗词相对于现代诗歌的一大优势是,古典诗词记得住,而现代诗歌很少有记得住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古典诗词可吟诵,可朗朗上口,此其一;古典诗词字数韵律平仄对仗有规矩可循,此其二;中国古代有背书背诗的学习传统方式,背得不对会挨先生的戒尺,此其三;有些人做出了诗词的选集,比如《唐诗三百首》,让普通学习者知道应该重点背诵哪些诗词,此其四。 现代诗歌抛弃了古典诗歌这些优秀品质,诗篇和诗句长短不一,有许多还不押韵,没有平仄那种特定的起伏,变得难以背诵了。再说,也没有人说,哪些现代诗歌是必须背诵的。 但是,朗诵应运而生了。朗诵的本质要求朗诵者把思维浸入到诗歌里去,随着诗歌情绪的起伏而自然起伏着脱出口来。 古典诗歌就不能朗诵吗?当然也可以,但其规整性还是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朗诵者的发挥。也可以随着诗情而起伏,但总是不象现代诗那么自由到无边际的地步。 然而,现代诗歌也不是每一首都是适合于朗诵的。首先,太短的诗就不适合。比如,北岛写过许多一句或两句的诗,这些诗经过诗人的精心锤炼,经常是很好很美的,如“飘\/撕碎的纸屑”(《自由》);“颤动的虹\/采集飞鸟的花翎”(《姑娘》)。甚至有一个字成诗的:“网”(《生活》)。这叫人怎么朗诵呢?再就是,那些冷静的哲理诗,能发音标准地念出来就不错了,也无法发挥朗诵的优势。 但是,有许多现代诗是非常适合朗诵的,甚至可以念到读者和朗诵者本人双双泪奔的地步。尤其是抒情诗。最突出的代表是:舒婷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戴望舒的《雨巷》;徐志摩的《雪花的快乐》。再就是那些带着感情叙事的诗,比如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 现代诗的这种可诵性造就了一个中国式现代新艺术:朗诵。外国现代诗歌却没有这个艺术。为什么呢?这就要说回来了:中国现代诗歌是对中国传统诗词的扬弃,它继承和保留了中国传统诗歌古典诗歌的许多优点。中国古典诗词的有些优点是别人学不去的。比如,西方学了中国的意象说,却学不象中国的意境学。再比如,中国的吟诵传统佐证了一点,即中国语言是一种音乐性的语言,本来就有四声,天生就有音调的起伏,还没有好几个辅音(比如pst)在词后面拖着发出嘶嘶之声的问题,每个音都可以无限延伸并在延伸中继续起伏。天然的起伏加上朗诵者不同的修养再加上现代诗歌的感情色彩变幻,一门艺术便产生了。 还有些从古典诗词来传承下来而特别适用于朗诵的优势是外国很难模仿的。比如反复,排比,还有一些语气词的运用。排比是把意义相关、结构相同或相似,语气一致的短语或句子接连说出来,而反复是根据需要,使用的词语和或句子重复出现。语气词,古代主要是“兮”,“乎”,现代则增加了“啊”,“哟”,“哦”等。 德国人和其他西方国家的人忌重复,觉得重复是语病。其实中国诗歌里也忌。当然,作者诗兴爆发时,往往也不管这些。比如有人称为千古第一诗的李白的《静夜思》,短短五言四句,“明月”一词出现了两次,但并没有人去“纠正”,反而都拍手叫绝。有说第二个“明月”还是后人从“山月”改过来的,大家也觉得改得很好。 其实,“重复”和“反复”是两回事。在短时间里重复,那是语病。而反复却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故意的写法或修辞手法。《诗经》里就有大量反复的诗句,使诗韵味连绵。李白的连续几个“君不见”更令人叫绝。在此就不多举例了。就说一下中国现代诗歌里一些运用反复手法的成功范例。 一种反复可以叫“并列式反复”,比如戴望舒《雨巷》里的“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或者徐志摩《雪花的快乐》里的“飞扬,飞扬,飞扬——\/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这连续三个“丁香一样的”,连续三个“飞扬”和“消溶”,给人一种层层递进,不断深化的感觉,通过好的朗诵,更可以把听众的情绪不断上调。 另一种反复或可叫“句头反复”。或也可以叫“排比”(两者的区别有时候很模糊)。比如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里的:“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连续六句用“她含着笑”开头,把大堰河这些普通的动作串起来,显得非常动人。朗诵起来也会生出一种递进的深情。 还有一种反复或可叫“咏叹式反复”。这又可分为句尾叹,句首叹,句中叹等多种。 在《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一诗中,舒婷共写了四段,从贫困悲哀写到理想,写到未来的希望,每一段最后叹一句“祖国啊!”充满了深情,一段段咏,一声声叹,在最后那声叹后面再加个码:“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读者的情感被她不断地往上推,然后爆发。通过朗诵,这首诗变得更加感人,足以让许多人泪奔。堪称可诵诗歌中的可诵典范。 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她》也是一首被一些选集选入前列的诗:“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这首诗也是分成四段,上面为前两段,每一段中间都有个“啊!”最后一句则是个反复的“叹”“教我如何不想她?”这样的结构,这样的反复咏叹,把爱描绘得刻骨铭心,也是一首很适合朗诵的诗。 北岛也写过这样的诗,《和弦》:“树林和我\/紧紧围住了小湖\/手伸进水里\/搅乱雨燕深沉的睡眠\/风孤零零的\/海很遥远\/\/我走到街上\/喧嚣被挡在红灯后面\/影子扇形般打开\/脚印歪歪斜斜\/安全岛孤零零的\/海很遥远……”这首诗也是四段,上面是头两段。这四段的最后一句都是“海很遥远”。这首诗不但有个明确的核心意象,意味浓郁,而且越来越浓,同时也成了北岛诗歌里一首很适合朗诵的诗。 郭沫若的《黄浦江口》别出心裁,把一首诗装在了反复的瓶子里,两头封住:“平和之乡哟!\/我的父母之邦!\/岸草那么青翠!\/流水这般嫩黄!\/……\/小舟在波上簸扬,\/人们如在梦中一样。\/平和之乡哟!\/我的父母之邦!”这首诗取明亮的ang韵,让诗人(从日本)回到祖国的兴奋心情跃然纸上。首尾两句的全体反复,不但没有让人觉得不耐烦,反倒起到了强调和画龙点睛的作用。朗诵起来,非常上口,更能让诗人的兴奋和对祖国的爱跃然麦克风上,去感染听众。 第六章 百年中国现代诗歌漫谈(6) 5中国的诗歌还能起死回生吗? 你没有读错这个小标题。其实早就有人说:诗歌死了。其实,何止是诗歌死了,在中国,整个文学也已经濒临死亡了。小说没人读了,人们经常通过电视连续剧才知道有这么本小说。作家干脆直接写连续剧剧本得了。连书也奄奄一息了。再下去,纸张只能用来做广告海报或者包装物了。何况是诗?诗比小说去世得还要早一些。 说诗歌死了,只须这么看就行:在顾城悲剧之后,总算还有一个海子;然而在海子90年代初去世后,再也没有出过一个家喻户晓的诗人了(当然,初期还有个汪国真,但汪国真现象是个“临时的意外”,有点象诗的回光返照)。而在二三十年代和八十年代,那可是层出不穷的呢。也可以说,中国诗歌随着海子的死就已经死了。当然,这二三十年来,有些用下半身或者下半身产物还能引起一些关注,但那些关注自然都是一现而逝的芸花,至少对广大的民众而言。当然,许多年轻过的“老诗人”还健在,比如席慕容,北岛,舒婷,但有多少人还知道,还读到他们新写的什么诗呢?当然,有些新的中的诗人还会冒出来,但有几个人关注呢? 可是,谁说诗歌死了? 早在十多年前,我就看到过一位文学评论界的大佬说的:据初步估算,中国至少有上亿人在写诗。也有人说:中国写诗的人大概在二百万到五百万之间。这些都是估计。比较可靠的是:《诗刊》副主编李少君对记者说:在他看来,写诗的人非常多,“我们有个《中国诗歌网》,每天投稿的人就有两千多。”也就是说,每个月约有6万人,每年约有70万人投稿。而我熟悉的写诗的朋友里,就没听说谁给《中国诗歌网》投稿的。如果十个人里有一个每年会给《中国诗歌网》投一次稿,那至少有700至1000万人在写诗?如果1000万人里有700万不是每年重复投稿的,那么投稿的总人数的百分之七十应该乘上5(年)或者10(年)?说十个人里有一个给该网投过稿,无论如何是多说了的。如果说100个人或1000个人里面有一个投过稿,其实并不过分。这数字就更大了。不管怎么说,中国写诗的人数是非常多的。照这么算,几千万至少是有的。也许说上亿也并不夸张。而这其中还会有相当多的人在写旧体诗词。 这么多人在写诗,诗歌又怎么会死呢?它分明活蹦乱跳地活着呢。 诗歌活着,但它已经不再是活给别人看的,或者不是能够把诗人写成大诗人的那种物件了。看到各个群里都有人说:就把写诗当成娱乐。这种娱乐,又不用花钱,高兴了就好,能在一个小圈子里让朋友们看看,甚至获得几个赞,就可以了。 可我还是要说:诗歌死了,因为可以一举让广大民众争相传颂的诗歌死了,写诗可以把自己写成大诗人的诗歌死了。从这个角度看,诗歌确实是死了。 这就回到这个小标题了:诗歌还能起死回生吗?我的答复是:可能性是存在的。我认为做以下三个动作,就有可能实现这种可能性。 第一个动作是“等待”。我们处在网络和信息疯狂的时代,可是在日本和德国等国,还有很多人在读书,包括读诗。我相信,会有一天,人们会重新有放缓生活节奏,加深生活内涵,提高文化生活质量的需求。毕竟每个时代都在变化着。我们这个时代变得更快。 第二个动作是,不管我们现在能及于多少读者听众,是自我娱乐也好,小范围相互鼓励也好,喜欢写诗的人还是要尽量写好,写出最好的诗来。或许哪天就被大众接受了。这么巨大的人数在写诗,我相信肯定有不少人写的是精品,甚至是划时代的精品。盛唐时,全中国人数也就五千万,经动乱等摧残,唐末时只有两千万人了。而我们中国现在写诗的人就有至少上千万,甚至几千万,也可能真的上亿。唐代能出那么多传世好诗,现在有跟唐代居民人数一样多的写诗人,难道就没有那么多好诗被写出来吗?比如,我刚从诗友那里得知有一位叫周建好的诗人,他写的拟人化的小诗真的很精彩。放在唐代,这样的诗完全有可能进入“三百首”。可能有许多同样写得好的人还没有周建好那样小有名气的机会呢。一些比较大的文学媒体恐怕也要提高审核的水平,尤其是审核的方式了。每天2000多首诗涌来,也许大多数诗会看都不看地被扔掉(这个工作量确实也太大了)。而偶而看到一首平庸的,觉得这个东西合口味(比如屎尿),于是反倒给发表了。 第三个动作离我们就很近了,那就是我的一个提议:加强诗歌与流行歌曲的合作。我在下面做了两个“选集”,一个是20首百年最佳现代诗歌,一个是10首百年最佳歌词。许多写诗的人看不起歌词。其实这里有一个很大的误区。 首先,许多写诗的人可能认为歌词是用来娱乐和讨好大众的,是俗的。其实,百年来,在现代诗发展的同时,现代歌也在蓬勃地发展。今天,现代诗已衰竭,现代歌仍在蓬勃。这么强而且显然越来越强的生命力,是因为歌里有许多词曲俱佳的好东西。词曲不可缺一。一个不佳,另一个也不会好。比如《送别》(长亭外,古道边……)已传唱百年,曲子固然好,但歌词也极好。比如摇滚歌手崔健,他的歌词《一块红布》就被有些现代诗歌精选集选入。如今,诗人们的新作难以再家喻户晓,但方文山、李健、陈玉贞这些词作家却风头正劲。他们的歌词写得好,是一个重大原因。歌词也是诗,这个道理其实跟古代的律和绝是诗,但词和曲也是诗,是同理的。在现代歌曲(流行歌曲)初期,民国时期,有许多着名歌词本来是作为诗写出来的,只是被谱了曲后,诗变成了歌词。 另外,前面我也说到过,通俗化其实是一个宝贝。晦涩的诗自然不乏佳作,但难以成为最佳。被人们列在现代诗歌百强或十强里面的,可以说就没有晦涩的。李商隐固然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但他还是不能超越李白杜甫,而且他的佳作中最被叫好的句子(比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恰恰是广大民众最能够看得懂的,“心有灵犀”还成了成语。李金发在二三十年代作为象征主义的中国代表名气不小,但现在的人有多少读过他的诗呢?现代派做了很多减法,但如果能够减去一些深奥,多一点通俗化,才能出真正的佳作。 第二,古代的诗词能够传代,跟人们能够背诵其中许多首相关,而现代诗歌则几乎无法背诵。但是有了现代的歌,这个问题其实就迎刃而解了。许多歌已经传唱了几代人了。一首好的现代诗能谱上曲,如果曲谱得好,这首歌能走红,那就更能传代了。 第三,诗与歌紧密合作,我认为是诗(包括现代诗和新格律诗)走出困境的一条捷径。海子的诗我之前读过一些,但他的《九月》却是我在看综艺节目“中国好声音”时第一次“听到”的,一下子就震到了我。曲作者吃透了海子,写得是那么的凄远,那么好听。“一个叫马头,一个叫马尾”,这么普通的句子,被歌者唱出来,却绕梁三日。 其实,现代好诗有许多已经被谱成了曲,成了流行歌曲。网上查了一下,发现数量很大。简单地把网上的几个帖子拷在下面,不整理了:余光中的《乡愁四韵》《乡愁》,杨弦谱曲。\/\/李双泽那首着名的《少年中国》,原诗来自蒋勋。\/\/郑愁予的《错误》,李泰祥和罗大佑都谱过曲。\/\/徐志摩的《我不知道风在哪个方向吹》《再别康桥》《偶然》都曾被谱曲演唱过。\/\/海子的《九月》,张慧生谱曲;《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胡畔和冬子都谱曲演唱过。\/\/顾城的《墓床》,万晓利唱过。\/\/小娟&山谷里的居民的专辑《c大调的城》里唱了顾城的《懂事年龄》、《提示》、《有时,我真想》、《海的图案》、《年夜》、《我要去见她》、《祈愿》、《月半》、《求画》、《不是再见》、《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不得不提尹吾,他改编过很多诗人的诗歌,《请相信》改编自舒婷的《这也是一切》,《或许》来自舒婷的《送友出国》,《我不相信》出自北岛的《回答》,《各人》就是梁晓明的《各人》。\/\/刘东明唱过小引的《西北偏北》。\/\/怎么能不提这张专辑:甜蜜的负荷。全部改编自吴晟的现代诗。这可能是台湾die音乐界阵容最强大的一次合辑:罗大佑、胡德夫、林生祥、浊水溪公社、陈珊妮、黄小桢、张悬、929乐团与黄玠\/\/罗大佑是喜欢改编现代诗最好的音乐人之一。他改编过的包括余光中的《乡愁四韵》、吴晟的《吾乡印象》、徐志摩的《歌》,以及郑愁予的《错误》等。实际上,罗大佑本人的很多词作,算作是现代诗也不为过 如果诗与歌能更紧密地合作,作曲者若能更多地到诗里去找词,音乐家和诗人若能有更多的接触,联谊,中国诗歌也就不用光是仰着脖子等待“那一天”了。诗人倒也不必为成歌而写诗,努力去写,用心去写就好。诗歌大媒体们和文化公司们甚至电视台们也应该并能够去推动这种交流,包括开展推动诗曲结合(比如曲找诗或诗找曲)的竞赛活动和综艺节目。 第六章 百年中国现代诗歌漫谈(6) 5中国的诗歌还能起死回生吗? 你没有读错这个小标题。其实早就有人说:诗歌死了。其实,何止是诗歌死了,在中国,整个文学也已经濒临死亡了。小说没人读了,人们经常通过电视连续剧才知道有这么本小说。作家干脆直接写连续剧剧本得了。连书也奄奄一息了。再下去,纸张只能用来做广告海报或者包装物了。何况是诗?诗比小说去世得还要早一些。 说诗歌死了,只须这么看就行:在顾城悲剧之后,总算还有一个海子;然而在海子90年代初去世后,再也没有出过一个家喻户晓的诗人了(当然,初期还有个汪国真,但汪国真现象是个“临时的意外”,有点象诗的回光返照)。而在二三十年代和八十年代,那可是层出不穷的呢。也可以说,中国诗歌随着海子的死就已经死了。当然,这二三十年来,有些用下半身或者下半身产物还能引起一些关注,但那些关注自然都是一现而逝的芸花,至少对广大的民众而言。当然,许多年轻过的“老诗人”还健在,比如席慕容,北岛,舒婷,但有多少人还知道,还读到他们新写的什么诗呢?当然,有些新的中的诗人还会冒出来,但有几个人关注呢? 可是,谁说诗歌死了? 早在十多年前,我就看到过一位文学评论界的大佬说的:据初步估算,中国至少有上亿人在写诗。也有人说:中国写诗的人大概在二百万到五百万之间。这些都是估计。比较可靠的是:《诗刊》副主编李少君对记者说:在他看来,写诗的人非常多,“我们有个《中国诗歌网》,每天投稿的人就有两千多。”也就是说,每个月约有6万人,每年约有70万人投稿。而我熟悉的写诗的朋友里,就没听说谁给《中国诗歌网》投稿的。如果十个人里有一个每年会给《中国诗歌网》投一次稿,那至少有700至1000万人在写诗?如果1000万人里有700万不是每年重复投稿的,那么投稿的总人数的百分之七十应该乘上5(年)或者10(年)?说十个人里有一个给该网投过稿,无论如何是多说了的。如果说100个人或1000个人里面有一个投过稿,其实并不过分。这数字就更大了。不管怎么说,中国写诗的人数是非常多的。照这么算,几千万至少是有的。也许说上亿也并不夸张。而这其中还会有相当多的人在写旧体诗词。 这么多人在写诗,诗歌又怎么会死呢?它分明活蹦乱跳地活着呢。 诗歌活着,但它已经不再是活给别人看的,或者不是能够把诗人写成大诗人的那种物件了。看到各个群里都有人说:就把写诗当成娱乐。这种娱乐,又不用花钱,高兴了就好,能在一个小圈子里让朋友们看看,甚至获得几个赞,就可以了。 可我还是要说:诗歌死了,因为可以一举让广大民众争相传颂的诗歌死了,写诗可以把自己写成大诗人的诗歌死了。从这个角度看,诗歌确实是死了。 这就回到这个小标题了:诗歌还能起死回生吗?我的答复是:可能性是存在的。我认为做以下三个动作,就有可能实现这种可能性。 第一个动作是“等待”。我们处在网络和信息疯狂的时代,可是在日本和德国等国,还有很多人在读书,包括读诗。我相信,会有一天,人们会重新有放缓生活节奏,加深生活内涵,提高文化生活质量的需求。毕竟每个时代都在变化着。我们这个时代变得更快。 第二个动作是,不管我们现在能及于多少读者听众,是自我娱乐也好,小范围相互鼓励也好,喜欢写诗的人还是要尽量写好,写出最好的诗来。或许哪天就被大众接受了。这么巨大的人数在写诗,我相信肯定有不少人写的是精品,甚至是划时代的精品。盛唐时,全中国人数也就五千万,经动乱等摧残,唐末时只有两千万人了。而我们中国现在写诗的人就有至少上千万,甚至几千万,也可能真的上亿。唐代能出那么多传世好诗,现在有跟唐代居民人数一样多的写诗人,难道就没有那么多好诗被写出来吗?比如,我刚从诗友那里得知有一位叫周建好的诗人,他写的拟人化的小诗真的很精彩。放在唐代,这样的诗完全有可能进入“三百首”。可能有许多同样写得好的人还没有周建好那样小有名气的机会呢。一些比较大的文学媒体恐怕也要提高审核的水平,尤其是审核的方式了。每天2000多首诗涌来,也许大多数诗会看都不看地被扔掉(这个工作量确实也太大了)。而偶而看到一首平庸的,觉得这个东西合口味(比如屎尿),于是反倒给发表了。 第三个动作离我们就很近了,那就是我的一个提议:加强诗歌与流行歌曲的合作。我在下面做了两个“选集”,一个是20首百年最佳现代诗歌,一个是10首百年最佳歌词。许多写诗的人看不起歌词。其实这里有一个很大的误区。 首先,许多写诗的人可能认为歌词是用来娱乐和讨好大众的,是俗的。其实,百年来,在现代诗发展的同时,现代歌也在蓬勃地发展。今天,现代诗已衰竭,现代歌仍在蓬勃。这么强而且显然越来越强的生命力,是因为歌里有许多词曲俱佳的好东西。词曲不可缺一。一个不佳,另一个也不会好。比如《送别》(长亭外,古道边……)已传唱百年,曲子固然好,但歌词也极好。比如摇滚歌手崔健,他的歌词《一块红布》就被有些现代诗歌精选集选入。如今,诗人们的新作难以再家喻户晓,但方文山、李健、陈玉贞这些词作家却风头正劲。他们的歌词写得好,是一个重大原因。歌词也是诗,这个道理其实跟古代的律和绝是诗,但词和曲也是诗,是同理的。在现代歌曲(流行歌曲)初期,民国时期,有许多着名歌词本来是作为诗写出来的,只是被谱了曲后,诗变成了歌词。 另外,前面我也说到过,通俗化其实是一个宝贝。晦涩的诗自然不乏佳作,但难以成为最佳。被人们列在现代诗歌百强或十强里面的,可以说就没有晦涩的。李商隐固然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但他还是不能超越李白杜甫,而且他的佳作中最被叫好的句子(比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恰恰是广大民众最能够看得懂的,“心有灵犀”还成了成语。李金发在二三十年代作为象征主义的中国代表名气不小,但现在的人有多少读过他的诗呢?现代派做了很多减法,但如果能够减去一些深奥,多一点通俗化,才能出真正的佳作。 第二,古代的诗词能够传代,跟人们能够背诵其中许多首相关,而现代诗歌则几乎无法背诵。但是有了现代的歌,这个问题其实就迎刃而解了。许多歌已经传唱了几代人了。一首好的现代诗能谱上曲,如果曲谱得好,这首歌能走红,那就更能传代了。 第三,诗与歌紧密合作,我认为是诗(包括现代诗和新格律诗)走出困境的一条捷径。海子的诗我之前读过一些,但他的《九月》却是我在看综艺节目“中国好声音”时第一次“听到”的,一下子就震到了我。曲作者吃透了海子,写得是那么的凄远,那么好听。“一个叫马头,一个叫马尾”,这么普通的句子,被歌者唱出来,却绕梁三日。 其实,现代好诗有许多已经被谱成了曲,成了流行歌曲。网上查了一下,发现数量很大。简单地把网上的几个帖子拷在下面,不整理了:余光中的《乡愁四韵》《乡愁》,杨弦谱曲。\/\/李双泽那首着名的《少年中国》,原诗来自蒋勋。\/\/郑愁予的《错误》,李泰祥和罗大佑都谱过曲。\/\/徐志摩的《我不知道风在哪个方向吹》《再别康桥》《偶然》都曾被谱曲演唱过。\/\/海子的《九月》,张慧生谱曲;《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胡畔和冬子都谱曲演唱过。\/\/顾城的《墓床》,万晓利唱过。\/\/小娟&山谷里的居民的专辑《c大调的城》里唱了顾城的《懂事年龄》、《提示》、《有时,我真想》、《海的图案》、《年夜》、《我要去见她》、《祈愿》、《月半》、《求画》、《不是再见》、《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不得不提尹吾,他改编过很多诗人的诗歌,《请相信》改编自舒婷的《这也是一切》,《或许》来自舒婷的《送友出国》,《我不相信》出自北岛的《回答》,《各人》就是梁晓明的《各人》。\/\/刘东明唱过小引的《西北偏北》。\/\/怎么能不提这张专辑:甜蜜的负荷。全部改编自吴晟的现代诗。这可能是台湾die音乐界阵容最强大的一次合辑:罗大佑、胡德夫、林生祥、浊水溪公社、陈珊妮、黄小桢、张悬、929乐团与黄玠\/\/罗大佑是喜欢改编现代诗最好的音乐人之一。他改编过的包括余光中的《乡愁四韵》、吴晟的《吾乡印象》、徐志摩的《歌》,以及郑愁予的《错误》等。实际上,罗大佑本人的很多词作,算作是现代诗也不为过 如果诗与歌能更紧密地合作,作曲者若能更多地到诗里去找词,音乐家和诗人若能有更多的接触,联谊,中国诗歌也就不用光是仰着脖子等待“那一天”了。诗人倒也不必为成歌而写诗,努力去写,用心去写就好。诗歌大媒体们和文化公司们甚至电视台们也应该并能够去推动这种交流,包括开展推动诗曲结合(比如曲找诗或诗找曲)的竞赛活动和综艺节目。 第七章 百年中国现代诗歌漫谈(7) 6百年中国现代诗歌20+10最佳 从胡适开始至今,中国现代诗歌百年有余了,而在这百年里,中国现代诗歌的作者们大大丰富了中国文化,为中国文化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首先是那些真正写出好诗来的优秀诗人,但也包括那些辛勤地默默地写诗并热爱诗歌喜欢读诗的广大诗民。 一首诗的好坏,用什么来评判呢?我认为,写得好,写得美,写得新奇固然重要,但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评判标准是“共鸣”。如果你写的诗连你自己都感动不了,那就扔了。如果你写的诗只能感动你自己,或者只能感动一个小圈子里的人,那只是比较成功。如果一首诗能够引起许多人,甚至天下人,甚至几代的天下人的共鸣,那么这就是一首至少非常成功,也许是伟大的诗了。上面说到过,有人说李白的小诗《静夜思》是千古第一诗。其实细想之下,我觉得很有些道理。就拿我自己来说,每次想到这首诗,就会为那种深厚到漫无边际的意境所感动。这就叫共鸣。如果一首诗是最能引起天下人的共鸣和感动的,那这首诗就应该是天下最佳诗了。 我这里选出20首最佳现代诗歌和10首最佳现代歌词,既是集玉而成,也算是抛砖引玉,希望大家都来说一下,改选一下。 自古有《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等精选诗集,而且出了很多版本。中国现代诗这方面是怎么个情况呢? 网上有个《中国现代诗歌大全》,由“中国现代诗歌文库编委”于2005年至2006年编出。里面选录了519位诗人的5174首诗,堪称庞大,读都读不过来(建议收藏)。里面按年代也按流派分,还按汉语拼音的姓氏排列诗人,点击每个诗人的名字都能读到此人一至几十首入选的诗。这个编委做了一件大事。可惜的是,工作还有些粗糙,比如舒婷的代表作《致橡树》和戴望舒的代表作《雨巷》居然没有收入;还有,在h的姓氏群里,我没有找到贺敬之的名字。也许是编委对他有些看法,但是,他是第一部新歌剧(这也是诗歌噢)《白毛女》的作者之一,他的诗《回延安》在我读书时还收入了课本,至今我还记得“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捧定宝塔山。千声万声呼唤你,母亲延安就在这里”这些朗朗上口容易记住的诗句。不管对他怎么看,但他至少应该被视为一个“流派”的代表人物。这些也算是这个相当好的《大全》小小的不全。 网上有不少现代诗歌的选集,我看到的有《现代诗一百首》(其实收录了约80首),《经典现代诗歌欣赏63首》,《中国现代诗巅峰之作》(共收录了11首),《让人惊艳的10首现代诗》,《最值得读的十首现代诗》,《现代诗歌精选集》(共收录了17首),《现代诗歌精选》(共收录了36首)。这些选集有以下这些特点:一,在收录比较多的选集里,被选入最多诗的基本上都是席慕容,其次是徐志摩、北岛、汪国真等。二,在精选(选入数量少)的有排名的选集里,排在第一位的基本上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戴望舒的《雨巷》或排第二,或在前几名之内。三,精选集子里选入的,有好几篇显然可以说是公认的,比如卞之琳的《断章》,余光中的《乡愁》。四,精选集子里有几篇是单选的,比如有个集子里选入了冯至的《蛇》,有个集子里选入了臧克家的两首。 我基本尊重那些公认的篇章,略作了些调整。首先,这里一共才20个位置,本来象席慕容、徐志摩、北岛等可以每人至少多选一首,但我还是遵循了一人最多一首的原则。第二,《最值得读的十首现代诗》选编者把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放在第一位,戴望舒的《雨巷》第二。但他在《雨巷》后面写道:“开新诗节律之先河,也是新诗中的第一经典之作”,在《再别康桥》后面又写道:“我不认为这首诗好过《雨巷》,整体看还有所不如。但没办法,这首有两句确实是妙手偶得之句。”我同意他的看法,我更喜欢《雨巷》,我干脆把《雨巷》排到了第一位。第三,这里面的诗人都是公认的最佳,但这里选入的他们的诗我也没有把握。比如席慕容,就不知道选哪首好。徐志摩的诗,其实我更喜欢《雪花的快乐》,但在这里还是尊重了约定俗成原则。第四,我把胡适的一首诗也放了进去。本来我甚至想过放到第一位去。不是因为胡适写得有多好,而是因为有了他才有中国现代诗歌。但最终我还是跟自己妥协了一下,把他放到了第二榜单第一位去(总第11位)。第五,我把匈牙利人裴多菲的诗《自由与爱情》也放了进去,因为正如我上面提到的,我想强调一下,译诗是再创作,这首诗其实可以视为殷夫借裴多菲的“情节”用中文写出来的。而且它当时有很强的影响力。第六,造就了格言或成语的诗优先。比如,顾城写了很多好诗,但我选他只有两行的《一代人》,是因为这两行是他家喻户晓并成为格言的句子。海子也写了很多好诗,我选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并不是因为这首诗整体好于他的其它诗,而是因为这八个字也成了格言,而且意境大美。选入臧克家的《有的人》,一方面是因为别的选集里这首也有入选的,但更重要的是因为这首诗开头两句成了格言。卞之琳的《断章》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而入选(当然几乎所有选集都选了它)。 第七,我在这里做了一件前无古人的事,即把散文诗也放了进去。散文诗也是诗,这一点是无争议的。鲁迅没有写过现代(分行)诗,但他写过不少优秀的散文诗。《中国现代诗歌大全》在他的名下也收录了一些散文诗。但是,在现代诗歌的其它选集里,根本没有考虑把散文诗也放进去。除了鲁迅,还有林语堂、余秋雨等人写过非常好的散文诗。因此,我在这个20首里放入了3首散文诗,即以上提到的三位各一首。 更大的一件事是,我编选了现代歌词十佳,也放入了这篇写现代诗歌的文章里。道理前面已经讲过了。本来我还考虑过把歌词十佳穿插到现代诗歌二十佳里去,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原因之一,要遵循“饭要一口一口吃”的古训;原因之二,象我这样的编选没有多少参照物,有的歌词的先后排序没有多少把握,跟现代诗歌穿插着摆放,位置就更难定了。还有待大家多提看法。 歌词的选入,我唯一的参照是网上《十大歌词写的非常好的歌》这个选集。这个选集选入的第一首歌词是李叔同的《送别》。选编者解释道:“李叔同的《送别》是绝对放在最先位置的,李叔同的《送别》以其优美的旋律,诗化的歌词,历百年而传唱不衰。”我同意他说的这个原则,于是也把《送别》送到了第一个位置。接下来的就完全是我自己选的了。我依次按三个原则来选:传唱度(传唱多长时间和几代人,还有传唱的广泛程度),影响力,诗歌质量。 第七章 百年中国现代诗歌漫谈(7) 6百年中国现代诗歌20+10最佳 从胡适开始至今,中国现代诗歌百年有余了,而在这百年里,中国现代诗歌的作者们大大丰富了中国文化,为中国文化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首先是那些真正写出好诗来的优秀诗人,但也包括那些辛勤地默默地写诗并热爱诗歌喜欢读诗的广大诗民。 一首诗的好坏,用什么来评判呢?我认为,写得好,写得美,写得新奇固然重要,但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评判标准是“共鸣”。如果你写的诗连你自己都感动不了,那就扔了。如果你写的诗只能感动你自己,或者只能感动一个小圈子里的人,那只是比较成功。如果一首诗能够引起许多人,甚至天下人,甚至几代的天下人的共鸣,那么这就是一首至少非常成功,也许是伟大的诗了。上面说到过,有人说李白的小诗《静夜思》是千古第一诗。其实细想之下,我觉得很有些道理。就拿我自己来说,每次想到这首诗,就会为那种深厚到漫无边际的意境所感动。这就叫共鸣。如果一首诗是最能引起天下人的共鸣和感动的,那这首诗就应该是天下最佳诗了。 我这里选出20首最佳现代诗歌和10首最佳现代歌词,既是集玉而成,也算是抛砖引玉,希望大家都来说一下,改选一下。 自古有《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等精选诗集,而且出了很多版本。中国现代诗这方面是怎么个情况呢? 网上有个《中国现代诗歌大全》,由“中国现代诗歌文库编委”于2005年至2006年编出。里面选录了519位诗人的5174首诗,堪称庞大,读都读不过来(建议收藏)。里面按年代也按流派分,还按汉语拼音的姓氏排列诗人,点击每个诗人的名字都能读到此人一至几十首入选的诗。这个编委做了一件大事。可惜的是,工作还有些粗糙,比如舒婷的代表作《致橡树》和戴望舒的代表作《雨巷》居然没有收入;还有,在h的姓氏群里,我没有找到贺敬之的名字。也许是编委对他有些看法,但是,他是第一部新歌剧(这也是诗歌噢)《白毛女》的作者之一,他的诗《回延安》在我读书时还收入了课本,至今我还记得“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捧定宝塔山。千声万声呼唤你,母亲延安就在这里”这些朗朗上口容易记住的诗句。不管对他怎么看,但他至少应该被视为一个“流派”的代表人物。这些也算是这个相当好的《大全》小小的不全。 网上有不少现代诗歌的选集,我看到的有《现代诗一百首》(其实收录了约80首),《经典现代诗歌欣赏63首》,《中国现代诗巅峰之作》(共收录了11首),《让人惊艳的10首现代诗》,《最值得读的十首现代诗》,《现代诗歌精选集》(共收录了17首),《现代诗歌精选》(共收录了36首)。这些选集有以下这些特点:一,在收录比较多的选集里,被选入最多诗的基本上都是席慕容,其次是徐志摩、北岛、汪国真等。二,在精选(选入数量少)的有排名的选集里,排在第一位的基本上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戴望舒的《雨巷》或排第二,或在前几名之内。三,精选集子里选入的,有好几篇显然可以说是公认的,比如卞之琳的《断章》,余光中的《乡愁》。四,精选集子里有几篇是单选的,比如有个集子里选入了冯至的《蛇》,有个集子里选入了臧克家的两首。 我基本尊重那些公认的篇章,略作了些调整。首先,这里一共才20个位置,本来象席慕容、徐志摩、北岛等可以每人至少多选一首,但我还是遵循了一人最多一首的原则。第二,《最值得读的十首现代诗》选编者把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放在第一位,戴望舒的《雨巷》第二。但他在《雨巷》后面写道:“开新诗节律之先河,也是新诗中的第一经典之作”,在《再别康桥》后面又写道:“我不认为这首诗好过《雨巷》,整体看还有所不如。但没办法,这首有两句确实是妙手偶得之句。”我同意他的看法,我更喜欢《雨巷》,我干脆把《雨巷》排到了第一位。第三,这里面的诗人都是公认的最佳,但这里选入的他们的诗我也没有把握。比如席慕容,就不知道选哪首好。徐志摩的诗,其实我更喜欢《雪花的快乐》,但在这里还是尊重了约定俗成原则。第四,我把胡适的一首诗也放了进去。本来我甚至想过放到第一位去。不是因为胡适写得有多好,而是因为有了他才有中国现代诗歌。但最终我还是跟自己妥协了一下,把他放到了第二榜单第一位去(总第11位)。第五,我把匈牙利人裴多菲的诗《自由与爱情》也放了进去,因为正如我上面提到的,我想强调一下,译诗是再创作,这首诗其实可以视为殷夫借裴多菲的“情节”用中文写出来的。而且它当时有很强的影响力。第六,造就了格言或成语的诗优先。比如,顾城写了很多好诗,但我选他只有两行的《一代人》,是因为这两行是他家喻户晓并成为格言的句子。海子也写了很多好诗,我选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并不是因为这首诗整体好于他的其它诗,而是因为这八个字也成了格言,而且意境大美。选入臧克家的《有的人》,一方面是因为别的选集里这首也有入选的,但更重要的是因为这首诗开头两句成了格言。卞之琳的《断章》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而入选(当然几乎所有选集都选了它)。 第七,我在这里做了一件前无古人的事,即把散文诗也放了进去。散文诗也是诗,这一点是无争议的。鲁迅没有写过现代(分行)诗,但他写过不少优秀的散文诗。《中国现代诗歌大全》在他的名下也收录了一些散文诗。但是,在现代诗歌的其它选集里,根本没有考虑把散文诗也放进去。除了鲁迅,还有林语堂、余秋雨等人写过非常好的散文诗。因此,我在这个20首里放入了3首散文诗,即以上提到的三位各一首。 更大的一件事是,我编选了现代歌词十佳,也放入了这篇写现代诗歌的文章里。道理前面已经讲过了。本来我还考虑过把歌词十佳穿插到现代诗歌二十佳里去,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原因之一,要遵循“饭要一口一口吃”的古训;原因之二,象我这样的编选没有多少参照物,有的歌词的先后排序没有多少把握,跟现代诗歌穿插着摆放,位置就更难定了。还有待大家多提看法。 歌词的选入,我唯一的参照是网上《十大歌词写的非常好的歌》这个选集。这个选集选入的第一首歌词是李叔同的《送别》。选编者解释道:“李叔同的《送别》是绝对放在最先位置的,李叔同的《送别》以其优美的旋律,诗化的歌词,历百年而传唱不衰。”我同意他说的这个原则,于是也把《送别》送到了第一个位置。接下来的就完全是我自己选的了。我依次按三个原则来选:传唱度(传唱多长时间和几代人,还有传唱的广泛程度),影响力,诗歌质量。 第九章 百年中国现代诗歌漫谈(9) 1梦与诗(胡适) 都是平常经验,\/都是平常影象,\/偶然涌到梦中来,\/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 胡适是推开中国新诗大门的人。前面已经专章写过了,不再赘述。戴望舒这样评论胡适的这首诗:这首简短而明快的小诗,将“梦”与“诗”两个完全不同概念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并在胡适娴熟的技巧下让人寻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和谐。在胡适眼中梦与诗是相通的,都是寄托着平常生活中的期待。梦也许这是常人共有的模糊的经历,在胡适笔下的诗中找到了契合点,在梦与诗间变得清晰明了。 2自由与爱情(裴多菲\/殷夫)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这是一首译诗,但这种简短整齐的译,清晰而好记,影响了当时的整个中国社会好多年。堪称译诗中的经典。我认为这是裴多菲和殷夫两位诗人合作创作的作品。大家知道,殷夫是左联的代表人物之一。作为诗人的殷夫给我们留下了诗作99首,译诗11首。鲁迅对他的诗作赞美有加,称赞他的诗是“属于另一世界”的,“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自由与爱情》这首诗译者署名白莽,鲁迅根据白莽是殷夫的笔名之一,推断是他的译作。 3断章(卞之琳)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曾经是徐志摩和胡适的学生,30年代中国文坛“现代派”诗歌的重要代表人物。《断章》创作于1935年10月。取自一首长诗,这首长诗只有这四行使诗人满意,于是他抽出来独立成章,标题也由此而来。作者自己说:“这是抒情诗,是以超然而珍惜的感情,写一刹那的意境。我当时爱想世间人物、事物的息息相关,相互依存,相互作用。”其实,这首诗跟苏轼的《题西林壁》(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可以说是异曲同工一脉相承的。写景,用意象生成意境,由意境带出道理来。这就摆脱了哲理诗的枯燥,变得隽永与耐人寻味。这首诗被广泛传诵,直至今日。这四句诗经常被人引用,成了格言。 4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有评论家说:海子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从思想上,他接近于一个存在主义者;从情感上,他接近于一个浪漫主义者;从精神上,他接近于一个“狂人”式的先知;从认知方式上,他又是一个充满神性体验色彩的理想主义者。在这首诗里,他写了一些最俗最现实的事情,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但却把这些平常生活内容跟浪漫的周游世界跟大海鲜花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荒谬而奇异的组合意象。但这种组合却有出人意外的合理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下子击到了许多读者的心底,成了一个当代格言。海子众多的诗歌里,这句话最是经典。 5我爱这土地(艾青)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这首诗写于1938年11月,是艾青诗作中与《大堰河-我的保姆》并列的两大代表作之一。但这两首诗的风格完全不同。《大堰河》是叙事抒情诗,是现实主义风格的,平铺直叙,让事实和真情来说话。而这首诗就有浓郁的现代派味道了。诗人化身为鸟,用了鸟、土地、河流、暴风雨、风、黎明等一系列自然意象。有评论家说,“土地”是艾青诗歌的核心意象。而这首诗是这个核心意象最鲜明的表现。那时的中国,半壁江山沦落在日本军队铁蹄下,许多人在受难,逃亡。这首诗开头是“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最后这只鸟死了,它便发出了上面所引的两句感叹。这两句诗感动了无数人。成了格言。 6错误(郑愁予)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台湾诗人郑愁予被称为“浪子诗人”,有许多美篇。《错误》是1954年写的一首现代诗。全诗以江南小城为中心意象,写出了战争年月闺中思妇等盼归人的情怀,寓意深刻,是现代抒情诗代表作之一,被海内外多次收入教科书。华侨大学茅林莺说:“郑愁予早期的诗作(特别是广为流传的《错误》等抒情诗)被理论界称为是最具东方韵味、古典色彩和本土特性的。”作家水晶(杨沂)说:“(这首诗)堪与宋词小令相提并论。”但是,这首诗比起宋词小令来,增加了丰富的现代色彩,仅“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一句,就有着许多集约的内涵。 7天狗(郭沫若) 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 《天狗》是郭沫若1920年2月初创作的一首诗。这首诗是郭沫若的代表作,反复被收入中国课本。该诗通过天狗形象的塑造,抒发了诗人否定旧的社会现实、摆脱旧的思想束缚、张扬个性、追求解放的强烈愿望,集中体现出五四时期提倡科学、民主和自由的时代精神,因此当时引起了很大的震撼。诗人黄曼君说:《天狗》一诗在诗人迅疾的构思中,显示出了谋篇、布局的功力。幻想境界中形象的发展,层层深入,脉络清晰。乐山师范学院教授税海模说:《天狗》之绝,有四。《天狗》的第一绝,是用语绝。《天狗》的第二绝,是抒情绝。《天狗》的第三绝,是立象绝。《天狗》的第四绝,是造境绝。 8有的人--纪念鲁迅有感(臧克家)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臧克家从上世纪30年代就开始发表诗歌,后来被称为中国新现实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之一。这首诗是诗人在1949年11月1日为纪念鲁迅逝世13周年写的,后来长期被选入中国中学语文教材。这起首四句话已经成了经典格言。诗人余玮说:念过中学的人,没有谁不熟悉这一段诗句。这通俗易懂、容量极大、哲理性极强的诗句,把人生的伟大与丑恶论述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其实,在我看来,诗人如果能够象卞之琳那么“断章”而只留下这四句话就更好了。后面的语言有些官化。但由于这四句话,这首诗值得入选。 9生命,是一树花开(余秋雨) 生命,是一树花开,或安静或热烈,或寂寞或璀璨。\/\/日子,就在岁月的年轮中渐次厚重,那些天真的、跃动的、抑或沉思的灵魂,就在繁华与喧嚣中,被刻上深深浅浅、或浓或淡的印痕。 余秋雨是当代文学大师,他的散文早有“文化散文”之代表的定论,其“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追求理想人格、美的情怀包括自然美、精神美、艺术美,在批判关怀知识阶层文化人格中心意为出来”。他的散文诗写得极美,这就是其中一篇。这首散文诗里不断反复着“生命是一树花开”,引出了许多金句。比如:“一树花开花谢的笑容飘荡在心里面,给予的不仅仅是美丽。含笑的起始,含笑的过程,那才是它真的意义。”或者:“谁说蝴蝶飞不过沧海?只要心中有一份期待,只要辛勤日积月累,沿着阳光雨露不懈地飞,彼岸一定会春暖花开。”读了这首散文诗,你或许就能明白,为什么余秋雨会被那么多人喜爱,会被尊为“文化散文”大师。 10热爱生命(汪国真) 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既然钟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诚 汪国真差不多可以说是在海子去世后唯一冒将出来成了大名的现代诗人。1990年他的首本诗集《年轻的潮》出版,之后陆续有诗集出版,其诗集发行量创有新诗以来诗集发行量之最,时称“汪国真现象”。我却觉得这个“现象”有点象是诗歌的“回光返照”。汪国真的诗作,强调意象和个人理想的追求,对安抚痴迷者的心灵起过很大的作用。这首诗被多个网络现代诗歌选集纳入,是他的名篇。“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也成了当代经典的名句。 第九章 百年中国现代诗歌漫谈(9) 1梦与诗(胡适) 都是平常经验,\/都是平常影象,\/偶然涌到梦中来,\/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 胡适是推开中国新诗大门的人。前面已经专章写过了,不再赘述。戴望舒这样评论胡适的这首诗:这首简短而明快的小诗,将“梦”与“诗”两个完全不同概念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并在胡适娴熟的技巧下让人寻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和谐。在胡适眼中梦与诗是相通的,都是寄托着平常生活中的期待。梦也许这是常人共有的模糊的经历,在胡适笔下的诗中找到了契合点,在梦与诗间变得清晰明了。 2自由与爱情(裴多菲\/殷夫)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这是一首译诗,但这种简短整齐的译,清晰而好记,影响了当时的整个中国社会好多年。堪称译诗中的经典。我认为这是裴多菲和殷夫两位诗人合作创作的作品。大家知道,殷夫是左联的代表人物之一。作为诗人的殷夫给我们留下了诗作99首,译诗11首。鲁迅对他的诗作赞美有加,称赞他的诗是“属于另一世界”的,“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自由与爱情》这首诗译者署名白莽,鲁迅根据白莽是殷夫的笔名之一,推断是他的译作。 3断章(卞之琳)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曾经是徐志摩和胡适的学生,30年代中国文坛“现代派”诗歌的重要代表人物。《断章》创作于1935年10月。取自一首长诗,这首长诗只有这四行使诗人满意,于是他抽出来独立成章,标题也由此而来。作者自己说:“这是抒情诗,是以超然而珍惜的感情,写一刹那的意境。我当时爱想世间人物、事物的息息相关,相互依存,相互作用。”其实,这首诗跟苏轼的《题西林壁》(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可以说是异曲同工一脉相承的。写景,用意象生成意境,由意境带出道理来。这就摆脱了哲理诗的枯燥,变得隽永与耐人寻味。这首诗被广泛传诵,直至今日。这四句诗经常被人引用,成了格言。 4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有评论家说:海子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从思想上,他接近于一个存在主义者;从情感上,他接近于一个浪漫主义者;从精神上,他接近于一个“狂人”式的先知;从认知方式上,他又是一个充满神性体验色彩的理想主义者。在这首诗里,他写了一些最俗最现实的事情,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但却把这些平常生活内容跟浪漫的周游世界跟大海鲜花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荒谬而奇异的组合意象。但这种组合却有出人意外的合理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下子击到了许多读者的心底,成了一个当代格言。海子众多的诗歌里,这句话最是经典。 5我爱这土地(艾青)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这首诗写于1938年11月,是艾青诗作中与《大堰河-我的保姆》并列的两大代表作之一。但这两首诗的风格完全不同。《大堰河》是叙事抒情诗,是现实主义风格的,平铺直叙,让事实和真情来说话。而这首诗就有浓郁的现代派味道了。诗人化身为鸟,用了鸟、土地、河流、暴风雨、风、黎明等一系列自然意象。有评论家说,“土地”是艾青诗歌的核心意象。而这首诗是这个核心意象最鲜明的表现。那时的中国,半壁江山沦落在日本军队铁蹄下,许多人在受难,逃亡。这首诗开头是“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最后这只鸟死了,它便发出了上面所引的两句感叹。这两句诗感动了无数人。成了格言。 6错误(郑愁予)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台湾诗人郑愁予被称为“浪子诗人”,有许多美篇。《错误》是1954年写的一首现代诗。全诗以江南小城为中心意象,写出了战争年月闺中思妇等盼归人的情怀,寓意深刻,是现代抒情诗代表作之一,被海内外多次收入教科书。华侨大学茅林莺说:“郑愁予早期的诗作(特别是广为流传的《错误》等抒情诗)被理论界称为是最具东方韵味、古典色彩和本土特性的。”作家水晶(杨沂)说:“(这首诗)堪与宋词小令相提并论。”但是,这首诗比起宋词小令来,增加了丰富的现代色彩,仅“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一句,就有着许多集约的内涵。 7天狗(郭沫若) 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 《天狗》是郭沫若1920年2月初创作的一首诗。这首诗是郭沫若的代表作,反复被收入中国课本。该诗通过天狗形象的塑造,抒发了诗人否定旧的社会现实、摆脱旧的思想束缚、张扬个性、追求解放的强烈愿望,集中体现出五四时期提倡科学、民主和自由的时代精神,因此当时引起了很大的震撼。诗人黄曼君说:《天狗》一诗在诗人迅疾的构思中,显示出了谋篇、布局的功力。幻想境界中形象的发展,层层深入,脉络清晰。乐山师范学院教授税海模说:《天狗》之绝,有四。《天狗》的第一绝,是用语绝。《天狗》的第二绝,是抒情绝。《天狗》的第三绝,是立象绝。《天狗》的第四绝,是造境绝。 8有的人--纪念鲁迅有感(臧克家)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臧克家从上世纪30年代就开始发表诗歌,后来被称为中国新现实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之一。这首诗是诗人在1949年11月1日为纪念鲁迅逝世13周年写的,后来长期被选入中国中学语文教材。这起首四句话已经成了经典格言。诗人余玮说:念过中学的人,没有谁不熟悉这一段诗句。这通俗易懂、容量极大、哲理性极强的诗句,把人生的伟大与丑恶论述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其实,在我看来,诗人如果能够象卞之琳那么“断章”而只留下这四句话就更好了。后面的语言有些官化。但由于这四句话,这首诗值得入选。 9生命,是一树花开(余秋雨) 生命,是一树花开,或安静或热烈,或寂寞或璀璨。\/\/日子,就在岁月的年轮中渐次厚重,那些天真的、跃动的、抑或沉思的灵魂,就在繁华与喧嚣中,被刻上深深浅浅、或浓或淡的印痕。 余秋雨是当代文学大师,他的散文早有“文化散文”之代表的定论,其“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追求理想人格、美的情怀包括自然美、精神美、艺术美,在批判关怀知识阶层文化人格中心意为出来”。他的散文诗写得极美,这就是其中一篇。这首散文诗里不断反复着“生命是一树花开”,引出了许多金句。比如:“一树花开花谢的笑容飘荡在心里面,给予的不仅仅是美丽。含笑的起始,含笑的过程,那才是它真的意义。”或者:“谁说蝴蝶飞不过沧海?只要心中有一份期待,只要辛勤日积月累,沿着阳光雨露不懈地飞,彼岸一定会春暖花开。”读了这首散文诗,你或许就能明白,为什么余秋雨会被那么多人喜爱,会被尊为“文化散文”大师。 10热爱生命(汪国真) 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既然钟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诚 汪国真差不多可以说是在海子去世后唯一冒将出来成了大名的现代诗人。1990年他的首本诗集《年轻的潮》出版,之后陆续有诗集出版,其诗集发行量创有新诗以来诗集发行量之最,时称“汪国真现象”。我却觉得这个“现象”有点象是诗歌的“回光返照”。汪国真的诗作,强调意象和个人理想的追求,对安抚痴迷者的心灵起过很大的作用。这首诗被多个网络现代诗歌选集纳入,是他的名篇。“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也成了当代经典的名句。 第十章 百年中国现代诗歌漫谈(10) 最佳现代歌词10首 1送别(李叔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这首歌以其优美的歌词和曲调,百年传唱不衰。1915年,好友许幼园破产,来向李叔同告别。目送好友远去,李叔同就写下了这首送别诗。这首诗共三段,都是同样字数的句式。上面这第一段,完全写景,长亭、古道、芳草、笛声、夕阳等等事物,勾勒出一幅凄美而寂静的景象与画面,只字未提送别,但送别之意已经满满地溢出。那时还没有白话诗,但诗人既写得古意盎然,用词却又通俗。曾经留学的诗人在日本接触过美国音乐家奥德威(john pond ordway)19世纪写的歌曲《梦见家和母亲》,便把此曲跟他的诗结合起来,使他的诗变成了歌词。之后,这首歌在中国广泛传唱,连街头嬉戏的小孩都会唱。 2义勇军进行曲(田汉)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这是大家最熟悉的歌曲了。1934年,田汉为电影《风云儿女》作了一首长诗,其最后一段被用作该电影的主题歌,由聂耳谱曲。这首歌激励了全国的抗日斗志,鼓舞了许多青年奔赴战场。现在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会唱者数以亿计,可以说是中国传播幅度最广的一首歌了。这首成了歌的诗,也因此而将长期地流传下去。 3让我们荡起双浆(乔羽)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这首歌是50年代的儿童电影《祖国的花朵》主题曲,词作者是中国大陆最着名的前辈歌词作家乔羽。乔羽作词的许多歌都广泛流传,比如《我的祖国》(一条大河波浪宽),每年央视春晚的结束曲《难忘今宵》。《让我们荡起双浆》这首歌陪伴了我们几代人的童年时代,可以说在今日中国,各个年龄层的人都会唱。一想起那头几句歌词,那种诗与歌的优美结合体就让我们想起自己的童年,让我们的心荡漾起来。 4一无所有(崔健)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八十年代,在朦胧诗的高峰期里,崔健以自己作词作曲的一系列歌曲开启了中国的摇滚乐时代。他也被称为中国第一摇滚歌手。《一无所有》是崔健的代表作。百度百科的条目里说:在这首歌曲中,崔健高亢而真诚的嘶吼、近似北方民歌的曲子和口语化的歌词给人们带来了强烈的震撼。在那个刚打开国门不久,面临着剧烈社会转型的年代,《一无所有》让一群痛苦、失落、迷惘又无奈的青年们,终于找到了一种释放自己能量的渠道。崔健的歌词写得很通俗,但我认为,他足以与那几位朦胧诗的代表争辉,有资格在中国现代诗歌领域占有一席之地。还有其他一些音乐人兼歌词作者同样如此。 5滚滚红尘(罗大佑)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跟崔健一样,台湾歌手罗大佑也是集词曲作者和歌手于一身的人物。他的许多歌经年传唱,纷纷成了经典,大家耳熟能详的还有《东方之珠》,《恋曲1990》。《滚滚红尘》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同名电影的主题曲。网上的文章《罗大佑的十大经典歌曲》这样评论这首歌:若干年之后,当我们重温这部影片时,这首主题曲还是穿透了滚滚红尘,滞留在我们的耳畔心间。尤其那些经历过沧桑的人,当听到这熟悉的旋律和歌词时,一股难言的感动会从心底深处升起。这就是优秀的歌词和音乐结合的魅力所在。 6黄河大合唱(光未然) 啊!朋友!黄河以它英雄的气魄,出现在亚洲的原野,它表现出我们民族的精神:伟大而崇高!这里,我们向着黄河,唱着我们的赞歌。 这是《黄河大合唱》首曲《黄河颂》开篇的朗诵词。这个大合唱中间穿插了许多诗朗诵的段落。1939年1月,诗人光未然抵达延安后,创作了朗诵诗《黄河吟》,并在这年的除夕联欢会上朗诵此作。抵达延安不久的作曲家冼星海听后非常兴奋,于3月31日在《黄河吟》基础上完成了《黄河大合唱》的作曲。这首歌越过抗战时期,传唱了几十年,同时也成了诗朗诵与音乐结合的典范之作。而这种结合恐怕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7一剪梅(陈玉贞-娃娃) 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耀你我\/真情像梅花开过\/冷冷冰雪不能淹没\/就在最冷枝头绽放\/看见春天走向你我\/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 《一剪梅》这首歌2020年走红世界,在许多国家的音乐点击榜名列前茅。人们一般只知道这首歌是台湾歌手费玉清演唱的,很少注意到其词曲作者。这首歌由娃娃(陈玉贞)作词,陈信义作曲,最早是台湾同名电视剧的片头曲。台湾词作家陈玉贞为谭咏麟、张学友、beyond等许多着名歌手写过歌词,许多歌很有名。《一剪梅》的歌词朴实而优美,含有中国古今诗歌的双重元素。走红西方国家时,特别有名的是“雪花飘飘北风萧萧”一句,西方很多粉丝用中文来唱,尤其是这句。不少粉丝甚至表示这首歌吸引自己去学中文。由此可见歌词不但重要,而且在美好的曲子和歌唱的配合下,能起到嫁接不同文化的作用。 8青花瓷(方文山)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你眼带笑意 说起词作者,大家现在最熟悉的是谁?许多人会说:方文山。方文山配合周杰伦写歌词,出了很多杰作,陪伴了二十年,几代人。他的歌词用的是白话文和现代语境,但却总是古意盎然。显见古诗古文功底深厚。《青花瓷》被公认为代表作,上过央视春晚,得过台湾金曲奖。为写这个歌词,方文山对瓷器很下了一番功夫。这里录下的是最后一段副歌,其实副歌是前面说过的“反复”的一种新形式,即整段的反复。但每一次会有变化。这里真正反复的其实只是“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烟雨,月色,笑意,这些意象充满了古意,朦朦胧胧,飘飘渺渺,构成了绝妙的意境。而它却写的是瓷器。不夸张地说,我觉得这首诗是中国现代咏物诗中的极品。 9涛声依旧(陈小奇) 带走一盏渔火\/让它温暖我的双眼\/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无助的我\/已经疏远了那份情感\/许多年以后才发觉\/又回到你面前 这首歌被选入了二十世纪20大金曲,至今传唱不衰,成了ktv包厢里的持续热门。词曲作者都是陈小奇。与方文山等相比,知道陈小奇的人不多。说起《涛声依旧》,人们会脱口而出的名字是毛宁。但这并不妨碍这首歌的经典地位。它会经典,自然因为词曲俱佳。这里有渔火、枫桥这些发黄的意象,借用了《枫桥夜泊》的千古意境,却写的是现代的情。这种背靠中国深厚的古典文化,古境今用的做法,是这首歌词成功的最重要因素。 10传奇(李健) 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心田\/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 这首歌词没有明显的起伏,似乎一直在低低地诉说,却让人由始至终深深地感动。加上委婉优美的曲调,于是便成了经典歌曲,得了无数个金奖。这里的摘录从中间的四个排比句开始。这四个看似朴素无华的排比句,把诗的委婉深情推到了极致。一经词作者本人和王菲唱出,再也难以让人忘怀。李健是当前仍然大红大紫的音乐人,跟崔健、罗大佑等人一样,他集词曲作家和歌手身份于一身。他写的其它许多歌曲也纷纷成了经典,比如《风吹麦浪》,《贝加尔湖畔》,都是美的典范。李健跟方文山、陈玉贞等人构成了一个现象:可以说,在21世纪,他们仍然以他们的歌词代替现代诗人们活着,而且活得很好。这是一个值得深思和借鉴的现象。 从上面这些歌词的选集中可以归纳出这么几点:一,诗歌并没有整体地死去,至少在“歌”这里,它还越活越带劲;二,歌应该被视为诗歌这个整体概念的组成部分,我们看到,有许多优秀的歌词,本身就是从诗变过来的;三,歌词也有许多优秀的甚至顶级的作品,绝不能轻视;四,诗与歌的结合,应该得到更广泛更多的重视。而且不是说说而已。 中国现代诗歌走过百年了。这是中国诗歌辉煌的百年。它还会有下一个百年吗?同样辉煌甚至更辉煌的百年? 我愿意相信。我期待。 第十章 百年中国现代诗歌漫谈(10) 最佳现代歌词10首 1送别(李叔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这首歌以其优美的歌词和曲调,百年传唱不衰。1915年,好友许幼园破产,来向李叔同告别。目送好友远去,李叔同就写下了这首送别诗。这首诗共三段,都是同样字数的句式。上面这第一段,完全写景,长亭、古道、芳草、笛声、夕阳等等事物,勾勒出一幅凄美而寂静的景象与画面,只字未提送别,但送别之意已经满满地溢出。那时还没有白话诗,但诗人既写得古意盎然,用词却又通俗。曾经留学的诗人在日本接触过美国音乐家奥德威(john pond ordway)19世纪写的歌曲《梦见家和母亲》,便把此曲跟他的诗结合起来,使他的诗变成了歌词。之后,这首歌在中国广泛传唱,连街头嬉戏的小孩都会唱。 2义勇军进行曲(田汉)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这是大家最熟悉的歌曲了。1934年,田汉为电影《风云儿女》作了一首长诗,其最后一段被用作该电影的主题歌,由聂耳谱曲。这首歌激励了全国的抗日斗志,鼓舞了许多青年奔赴战场。现在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会唱者数以亿计,可以说是中国传播幅度最广的一首歌了。这首成了歌的诗,也因此而将长期地流传下去。 3让我们荡起双浆(乔羽)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这首歌是50年代的儿童电影《祖国的花朵》主题曲,词作者是中国大陆最着名的前辈歌词作家乔羽。乔羽作词的许多歌都广泛流传,比如《我的祖国》(一条大河波浪宽),每年央视春晚的结束曲《难忘今宵》。《让我们荡起双浆》这首歌陪伴了我们几代人的童年时代,可以说在今日中国,各个年龄层的人都会唱。一想起那头几句歌词,那种诗与歌的优美结合体就让我们想起自己的童年,让我们的心荡漾起来。 4一无所有(崔健)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八十年代,在朦胧诗的高峰期里,崔健以自己作词作曲的一系列歌曲开启了中国的摇滚乐时代。他也被称为中国第一摇滚歌手。《一无所有》是崔健的代表作。百度百科的条目里说:在这首歌曲中,崔健高亢而真诚的嘶吼、近似北方民歌的曲子和口语化的歌词给人们带来了强烈的震撼。在那个刚打开国门不久,面临着剧烈社会转型的年代,《一无所有》让一群痛苦、失落、迷惘又无奈的青年们,终于找到了一种释放自己能量的渠道。崔健的歌词写得很通俗,但我认为,他足以与那几位朦胧诗的代表争辉,有资格在中国现代诗歌领域占有一席之地。还有其他一些音乐人兼歌词作者同样如此。 5滚滚红尘(罗大佑)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跟崔健一样,台湾歌手罗大佑也是集词曲作者和歌手于一身的人物。他的许多歌经年传唱,纷纷成了经典,大家耳熟能详的还有《东方之珠》,《恋曲1990》。《滚滚红尘》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同名电影的主题曲。网上的文章《罗大佑的十大经典歌曲》这样评论这首歌:若干年之后,当我们重温这部影片时,这首主题曲还是穿透了滚滚红尘,滞留在我们的耳畔心间。尤其那些经历过沧桑的人,当听到这熟悉的旋律和歌词时,一股难言的感动会从心底深处升起。这就是优秀的歌词和音乐结合的魅力所在。 6黄河大合唱(光未然) 啊!朋友!黄河以它英雄的气魄,出现在亚洲的原野,它表现出我们民族的精神:伟大而崇高!这里,我们向着黄河,唱着我们的赞歌。 这是《黄河大合唱》首曲《黄河颂》开篇的朗诵词。这个大合唱中间穿插了许多诗朗诵的段落。1939年1月,诗人光未然抵达延安后,创作了朗诵诗《黄河吟》,并在这年的除夕联欢会上朗诵此作。抵达延安不久的作曲家冼星海听后非常兴奋,于3月31日在《黄河吟》基础上完成了《黄河大合唱》的作曲。这首歌越过抗战时期,传唱了几十年,同时也成了诗朗诵与音乐结合的典范之作。而这种结合恐怕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7一剪梅(陈玉贞-娃娃) 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耀你我\/真情像梅花开过\/冷冷冰雪不能淹没\/就在最冷枝头绽放\/看见春天走向你我\/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 《一剪梅》这首歌2020年走红世界,在许多国家的音乐点击榜名列前茅。人们一般只知道这首歌是台湾歌手费玉清演唱的,很少注意到其词曲作者。这首歌由娃娃(陈玉贞)作词,陈信义作曲,最早是台湾同名电视剧的片头曲。台湾词作家陈玉贞为谭咏麟、张学友、beyond等许多着名歌手写过歌词,许多歌很有名。《一剪梅》的歌词朴实而优美,含有中国古今诗歌的双重元素。走红西方国家时,特别有名的是“雪花飘飘北风萧萧”一句,西方很多粉丝用中文来唱,尤其是这句。不少粉丝甚至表示这首歌吸引自己去学中文。由此可见歌词不但重要,而且在美好的曲子和歌唱的配合下,能起到嫁接不同文化的作用。 8青花瓷(方文山)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你眼带笑意 说起词作者,大家现在最熟悉的是谁?许多人会说:方文山。方文山配合周杰伦写歌词,出了很多杰作,陪伴了二十年,几代人。他的歌词用的是白话文和现代语境,但却总是古意盎然。显见古诗古文功底深厚。《青花瓷》被公认为代表作,上过央视春晚,得过台湾金曲奖。为写这个歌词,方文山对瓷器很下了一番功夫。这里录下的是最后一段副歌,其实副歌是前面说过的“反复”的一种新形式,即整段的反复。但每一次会有变化。这里真正反复的其实只是“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烟雨,月色,笑意,这些意象充满了古意,朦朦胧胧,飘飘渺渺,构成了绝妙的意境。而它却写的是瓷器。不夸张地说,我觉得这首诗是中国现代咏物诗中的极品。 9涛声依旧(陈小奇) 带走一盏渔火\/让它温暖我的双眼\/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无助的我\/已经疏远了那份情感\/许多年以后才发觉\/又回到你面前 这首歌被选入了二十世纪20大金曲,至今传唱不衰,成了ktv包厢里的持续热门。词曲作者都是陈小奇。与方文山等相比,知道陈小奇的人不多。说起《涛声依旧》,人们会脱口而出的名字是毛宁。但这并不妨碍这首歌的经典地位。它会经典,自然因为词曲俱佳。这里有渔火、枫桥这些发黄的意象,借用了《枫桥夜泊》的千古意境,却写的是现代的情。这种背靠中国深厚的古典文化,古境今用的做法,是这首歌词成功的最重要因素。 10传奇(李健) 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心田\/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 这首歌词没有明显的起伏,似乎一直在低低地诉说,却让人由始至终深深地感动。加上委婉优美的曲调,于是便成了经典歌曲,得了无数个金奖。这里的摘录从中间的四个排比句开始。这四个看似朴素无华的排比句,把诗的委婉深情推到了极致。一经词作者本人和王菲唱出,再也难以让人忘怀。李健是当前仍然大红大紫的音乐人,跟崔健、罗大佑等人一样,他集词曲作家和歌手身份于一身。他写的其它许多歌曲也纷纷成了经典,比如《风吹麦浪》,《贝加尔湖畔》,都是美的典范。李健跟方文山、陈玉贞等人构成了一个现象:可以说,在21世纪,他们仍然以他们的歌词代替现代诗人们活着,而且活得很好。这是一个值得深思和借鉴的现象。 从上面这些歌词的选集中可以归纳出这么几点:一,诗歌并没有整体地死去,至少在“歌”这里,它还越活越带劲;二,歌应该被视为诗歌这个整体概念的组成部分,我们看到,有许多优秀的歌词,本身就是从诗变过来的;三,歌词也有许多优秀的甚至顶级的作品,绝不能轻视;四,诗与歌的结合,应该得到更广泛更多的重视。而且不是说说而已。 中国现代诗歌走过百年了。这是中国诗歌辉煌的百年。它还会有下一个百年吗?同样辉煌甚至更辉煌的百年? 我愿意相信。我期待。 第一章 北篇1:从鲁迅到郭沫若 这次返回上海,需要逗留前所未有之长的时间。这段时间里时间相对空闲。于是便想做一点消磨时间却有些意义的事情。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就是:何不探一下文化名人的旧居? 生在上海,长在上海,至少在这里度过了相当不短的青少年时代,其实一些地方是只闻其名,更多地方连名都没有闻过。 我先归纳一下:北有鲁迅,南有巴金,中间隔着个张爱玲。打一城市名。当然,你一定马上就能破解这道题。但要理解这道题,请往下读。 北篇:虹口 所谓北,指的是苏州河以北,其实都集中在虹口。 第一站:溧阳路1269号—郭沫若旧居 经简单的路程规划,滴滴打车,第一站直插东北那个点:溧阳路1269号,靠近上海的东北大动脉四平路。路北一片老洋房,溧阳路别墅区,1269号这幢是郭沫若的旧居。如果按如今的概念说,这是一个豪华版的“双拼别墅”。 房子很气派。郭沫若在上海居住过几段时间,人们知道其住处的有两段:1927年11月到1928年2月这四个月里,他住在虹口多伦路201弄89号。那是一幢坐东朝西二层楼房。郭公寓的建筑面积为62平方米。抗日战争结束后,1946年5月到1947年11月这一年半的时间里,他则住在溧阳路这栋花园洋房里,面积达406平方米,翻了六七倍。 郭沫若有很多身份。作为诗人的他,1921年发表的诗集《女神》是巅峰之作。这里面的诗激情澎湃,浪漫主义气息浓郁,一举奠定了他作为新文化运动诗歌领域代表人物的地位。说实在的,之后的郭沫若,似乎在诗歌领域再没有什么建树。有人说,诗歌是吃青春饭的,至少在郭沫若身上似乎真的体现了这一点。 郭沫若和那个时代的大多数文学巨匠一样,跟上海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有一篇叫《郭沫若的上海情结》的文章这样写道:郭沫若还在日本留学时,于1919年9月11日在上海《时事新报》的《学灯》副刊上第一次发表了作品—两首诗:《抱和儿浴博多湾中》和《鹭鹚》,并首次署名“沫若“。之后,他创作激情奔涌,一发而不可收。后来这些诗就汇集成了他的成名作《女神》。所以,“郭沫若“实际上产生于上海。1921年4月3日,郭沫若首次到上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来到上海,对于他的一生具有太重要的意义:这才是他的事业真正开始的契机。当船抵达黄浦江口时,郭沫若诗情激荡,写下了《黄浦江口》一诗:“平和之乡哟!\/我的父母之邦!\/岸草那么青翠!\/流水这般嫩黄!\/小舟在波上簸扬,\/人们如在梦中一样。\/平和之乡哟!\/我的父母之邦!” 1927年,郭沫若参加了南昌起义,被打散后,辗转到了上海,住在这里附近的多伦路201号,跟日本妻子安娜相濡相依。在这里完成了《浮士德》的翻译。40年代郭沫若再到上海,参加了很多政治活动。住在溧阳路这里的时候,1946年参加中国政治协商会议,11月当选为制宪国民大会代表。47年2月,出席上海三区百货业在南京路劝工大楼召开的“爱用国货,抵制美货”大会。1947年10月,中共中央为了保存力量,将许多民主人士从上海转移至香港。郭沫若也被安排由时以群护送,于11月14日乘船赴港。至此,他结束了在上海的寓居。 可惜的是,40年代后期他住在溧阳路时,已经几乎与诗绝缘了。 第二站:溧阳路1359号—鲁迅存书室 顺着溧阳路往西,没多远,风景就本土化了。这栋楼跟不远处郭沫若的别墅所在全然是两种风格。1933年3月至1936年,鲁迅在这栋楼的二楼设了他的藏书室,藏有瞿秋白,柔石等的着作。 现在保存的鲁迅藏书有3800多种,多册,足见其藏书的数量之巨和范围之广。可以说,鲁迅是中国近代一位当之无愧的大藏书家。而且,在鲁迅的藏书中,有一些是极其珍贵的珍本。其中,鲁迅收藏的清朝道光十四年临海宋氏的重刻本《台州丛书》20册中,有鲁迅抄补手迹共4册零8页,已经被有关部门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 第三站:山阴路132弄(大陆新村)9号—鲁迅旧居 从郭沫若到鲁迅,也就几分钟的路程。从溧阳路拐个弯,就到了山阴路。这里的大陆新村大名鼎鼎。 山阴路132弄弄堂口挂着鲁迅故居的牌子。鲁迅1927年10月从广州来到上海,到1936年10月19日逝世,在上海整整生活了九年。这里是鲁迅最后的居所。这个大陆新村是个所谓的“新式里弄”房子,比石库门房子档次高,逊于花园洋房。 到了那里,弄堂口的铁门却是锁着的。幸好正好有人从里面开门出来,我便推开正在慢慢合上的铁门,踱了进去。 鲁迅住的房子是这个弄堂的最后第二栋。据网上资料,建筑面积223平方米。可算够大的。门口张贴着一个告示:在疫情期间,鲁迅旧居于2020年6月13日重新开放,但是要预约才能参观。简而言之:进不去。只能在外面看看。鲁迅于1933年4月从今日多伦路的景云里搬到这里,一直到1936年10月19日去世,在这里住了3年半。 在中国大陆和世界各地,鲁迅都被尊为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人,无论是哪家编的作家排行榜,无论第二位以始怎么排,他总是被排在第一位。只听说台湾相当长一段时间不怎么提他,可能是因为毛泽东对他的评价太高。 在上海生活的9年多是鲁迅一生中文学创作最辉煌的时期,出版了别具特色的小说《故事新编》,《故事新编》多数是在“博考文献”的基础上,“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鲁迅先生自己认为,这是一部“神话,传说及史实的演义“的总集。《补天》写于1922年冬天,原题《不周山》,收录于《呐喊》初版,后改名《补天》并抽出;《奔月》丶《铸剑》写于1926年和1927年,《铸剑》在《莽原》上发表时题名《眉间尺》;《出关》丶《理水》丶《非攻》丶《采薇》丶《起死》写于1934至1935年。此外,鲁迅在上海生活期间还(合作)创办杂志《朝花》丶《前哨》丶《萌芽》丶《奔流》丶《译文》等,创作多部杂文集并进行大量翻译工作。 鲁迅的作品,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杂文,确实非常出色。他很少写诗,却也有三对诗句天下闻名,一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二是“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三是“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第一章 北篇1:从鲁迅到郭沫若 这次返回上海,需要逗留前所未有之长的时间。这段时间里时间相对空闲。于是便想做一点消磨时间却有些意义的事情。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就是:何不探一下文化名人的旧居? 生在上海,长在上海,至少在这里度过了相当不短的青少年时代,其实一些地方是只闻其名,更多地方连名都没有闻过。 我先归纳一下:北有鲁迅,南有巴金,中间隔着个张爱玲。打一城市名。当然,你一定马上就能破解这道题。但要理解这道题,请往下读。 北篇:虹口 所谓北,指的是苏州河以北,其实都集中在虹口。 第一站:溧阳路1269号—郭沫若旧居 经简单的路程规划,滴滴打车,第一站直插东北那个点:溧阳路1269号,靠近上海的东北大动脉四平路。路北一片老洋房,溧阳路别墅区,1269号这幢是郭沫若的旧居。如果按如今的概念说,这是一个豪华版的“双拼别墅”。 房子很气派。郭沫若在上海居住过几段时间,人们知道其住处的有两段:1927年11月到1928年2月这四个月里,他住在虹口多伦路201弄89号。那是一幢坐东朝西二层楼房。郭公寓的建筑面积为62平方米。抗日战争结束后,1946年5月到1947年11月这一年半的时间里,他则住在溧阳路这栋花园洋房里,面积达406平方米,翻了六七倍。 郭沫若有很多身份。作为诗人的他,1921年发表的诗集《女神》是巅峰之作。这里面的诗激情澎湃,浪漫主义气息浓郁,一举奠定了他作为新文化运动诗歌领域代表人物的地位。说实在的,之后的郭沫若,似乎在诗歌领域再没有什么建树。有人说,诗歌是吃青春饭的,至少在郭沫若身上似乎真的体现了这一点。 郭沫若和那个时代的大多数文学巨匠一样,跟上海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有一篇叫《郭沫若的上海情结》的文章这样写道:郭沫若还在日本留学时,于1919年9月11日在上海《时事新报》的《学灯》副刊上第一次发表了作品—两首诗:《抱和儿浴博多湾中》和《鹭鹚》,并首次署名“沫若“。之后,他创作激情奔涌,一发而不可收。后来这些诗就汇集成了他的成名作《女神》。所以,“郭沫若“实际上产生于上海。1921年4月3日,郭沫若首次到上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来到上海,对于他的一生具有太重要的意义:这才是他的事业真正开始的契机。当船抵达黄浦江口时,郭沫若诗情激荡,写下了《黄浦江口》一诗:“平和之乡哟!\/我的父母之邦!\/岸草那么青翠!\/流水这般嫩黄!\/小舟在波上簸扬,\/人们如在梦中一样。\/平和之乡哟!\/我的父母之邦!” 1927年,郭沫若参加了南昌起义,被打散后,辗转到了上海,住在这里附近的多伦路201号,跟日本妻子安娜相濡相依。在这里完成了《浮士德》的翻译。40年代郭沫若再到上海,参加了很多政治活动。住在溧阳路这里的时候,1946年参加中国政治协商会议,11月当选为制宪国民大会代表。47年2月,出席上海三区百货业在南京路劝工大楼召开的“爱用国货,抵制美货”大会。1947年10月,中共中央为了保存力量,将许多民主人士从上海转移至香港。郭沫若也被安排由时以群护送,于11月14日乘船赴港。至此,他结束了在上海的寓居。 可惜的是,40年代后期他住在溧阳路时,已经几乎与诗绝缘了。 第二站:溧阳路1359号—鲁迅存书室 顺着溧阳路往西,没多远,风景就本土化了。这栋楼跟不远处郭沫若的别墅所在全然是两种风格。1933年3月至1936年,鲁迅在这栋楼的二楼设了他的藏书室,藏有瞿秋白,柔石等的着作。 现在保存的鲁迅藏书有3800多种,多册,足见其藏书的数量之巨和范围之广。可以说,鲁迅是中国近代一位当之无愧的大藏书家。而且,在鲁迅的藏书中,有一些是极其珍贵的珍本。其中,鲁迅收藏的清朝道光十四年临海宋氏的重刻本《台州丛书》20册中,有鲁迅抄补手迹共4册零8页,已经被有关部门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 第三站:山阴路132弄(大陆新村)9号—鲁迅旧居 从郭沫若到鲁迅,也就几分钟的路程。从溧阳路拐个弯,就到了山阴路。这里的大陆新村大名鼎鼎。 山阴路132弄弄堂口挂着鲁迅故居的牌子。鲁迅1927年10月从广州来到上海,到1936年10月19日逝世,在上海整整生活了九年。这里是鲁迅最后的居所。这个大陆新村是个所谓的“新式里弄”房子,比石库门房子档次高,逊于花园洋房。 到了那里,弄堂口的铁门却是锁着的。幸好正好有人从里面开门出来,我便推开正在慢慢合上的铁门,踱了进去。 鲁迅住的房子是这个弄堂的最后第二栋。据网上资料,建筑面积223平方米。可算够大的。门口张贴着一个告示:在疫情期间,鲁迅旧居于2020年6月13日重新开放,但是要预约才能参观。简而言之:进不去。只能在外面看看。鲁迅于1933年4月从今日多伦路的景云里搬到这里,一直到1936年10月19日去世,在这里住了3年半。 在中国大陆和世界各地,鲁迅都被尊为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人,无论是哪家编的作家排行榜,无论第二位以始怎么排,他总是被排在第一位。只听说台湾相当长一段时间不怎么提他,可能是因为毛泽东对他的评价太高。 在上海生活的9年多是鲁迅一生中文学创作最辉煌的时期,出版了别具特色的小说《故事新编》,《故事新编》多数是在“博考文献”的基础上,“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鲁迅先生自己认为,这是一部“神话,传说及史实的演义“的总集。《补天》写于1922年冬天,原题《不周山》,收录于《呐喊》初版,后改名《补天》并抽出;《奔月》丶《铸剑》写于1926年和1927年,《铸剑》在《莽原》上发表时题名《眉间尺》;《出关》丶《理水》丶《非攻》丶《采薇》丶《起死》写于1934至1935年。此外,鲁迅在上海生活期间还(合作)创办杂志《朝花》丶《前哨》丶《萌芽》丶《奔流》丶《译文》等,创作多部杂文集并进行大量翻译工作。 鲁迅的作品,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杂文,确实非常出色。他很少写诗,却也有三对诗句天下闻名,一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二是“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三是“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第二章 北篇2:从茅盾到丁玲 第四站:山阴路132弄(大陆新村)6号—茅盾旧居 弄堂口只挂着鲁迅的牌子。在走向鲁迅旧居的几十步中,却能“偶遇”中国近现代文学的另一位大师:茅盾。 我之前查到茅盾旧居离鲁迅很近。但没想到居然这么近:不仅在同一条弄堂里,而且一个9号,一个翻个个儿,6号,中间只隔了两个门。1946年5月到1947年12月,茅盾居住于此。跟郭沫若在溧阳路一样,他在这里住了一年半。6号的建筑面积是171平方米,比9号居然小了50。这也有些奇怪。或者含着寓意? 茅盾是民国时期了不起的作家。我幼时的印象,说起“旧中国”的中国文学,当时还活着的,三个人是最突出的,即写小说的茅盾和巴金,写诗的郭沫若。当然,这只是童时的概念,是受当时的舆论影响的。 青春时的我,曾觉得茅盾的长篇小说《子夜》是“旧中国”中国长篇小说里写得最有水平的。茅盾也好,巴金也好,还有写剧的曹禺,他们都受西方文学影响极深,老舍和沈从文是乡土代表,而鲁迅居于两个阵营之间。 茅盾出生在紧挨着上海的浙江乌镇。浙江人那时离家闯荡目标多指向大上海,茅盾也不例外。2016年,上海隆重纪念茅盾120年诞辰和抵沪100周年。在1916到1949年这个时间段里,茅盾有二十多年是在上海度过的,在上海,他1921年成了中共第一批党员之一,1930年加入了左翼作家联盟并成为常委。他最重要的作品都是在上海写出来的。在那个纪念会上,有专家说:没有上海,就没有《子夜》,没有上海,就没有茅盾。 茅盾的代表作首推长篇小说《子夜》(写的就是上海),再就是《春蚕》和《虹》,还有很多中短篇。 茅盾早期其实写过不少白话诗,但传世的仅二首,在此摘录几句。《留别云妹》,他一连串说了13个“完”,最后:“路也都走完\/话也都说完\/一切都完了,完了\/可以走了\/此来别无所得,\/但只饮过半盏琼浆,\/看过几道飞瀑,\/走过几条乱山,但也深深的领受了幻灭的悲哀\/后会何时”。《我们在月光底下缓步》:“我们在月光底下缓步,\/你脉脉双眸若有深情难诉!\/终于你说一句,明日如何\/我们在月光底下缓步。” 可惜的是,茅盾在上海的其它旧居没有找到,尤其是写《子夜》等名作时的住处。茅盾跟鲁迅是很熟的,在左翼作家联盟里还共过事,但茅盾住到大陆新村来时,鲁迅已经去世十年了。 茅盾于1949年离开上海赴北京,在那里一直生活到1981年去世。 第五站:多伦路文化名人街 告别鲁迅和茅盾,回头沿山阴路拐过去,顺入四川北路,再走一小段,左面就是如今大名鼎鼎的多伦路文化名人街了。 这里住过和出没过的文化名人太多了。鲁迅、茅盾、郭沫若、叶圣陶、柔石、冯雪峰、夏衍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这里还住过许多政治名人,如周恩来、白崇禧、汤恩伯、孔祥熙、张国焘、潘汉年、张爱萍,说都说不完。 多伦路长不过500多米,路边却立着不少构思和制作双双精湛的雕像。 人们津津乐道的尤其是鲁迅与青年们的那个雕像。有人赞叹着解释:四个座位,其中一个虚位以待,意为等待着更多的文学青年投身于新文化运动的洪流。 我却特别喜欢那个坐在通往左联旧址的拐角上读书的女孩子。我觉得这样的“环境艺术”太诗意、太“雨巷”了。假如有一道夕阳照在这个街角,那韵味就溢出来了。 第六站:多伦路景云里和白公馆 如今的多伦路135弄很短,却是一条着名的弄堂,叫景云里。 景云里曾经是文化名人荟萃之地。二、三十年代,鲁迅、陈望道、茅盾、叶圣陶、冯雪峰、周建人、柔石等一大批名人居住在此。周恩来也在这里住过。1927年,鲁迅初到上海,住在外滩附近的共和旅馆。当时住在景云里的三弟周建人告诉大他,邻家有叶圣陶、茅盾诸人。那么多熟人。于是, 10月3日才到上海的鲁迅,5天后就跟许广平一起搬到了景云里,而且一住就是两年多。 右图中的花园洋房被称为“白公馆”,曾经是民国大将军白崇禧的住所。如今为长海医院康复部所在。按说白崇禧跟文学不沾边。但“白公馆”则不然。这里是白崇禧的儿子丶台湾着名作家白先勇出生和度过一段童年光阴的地方。 本文说的都是去世了的文学名人的旧居,提到仍好好活着的白先勇有些唐突。但既然说到了多伦路,却也不得不提。白先勇1937年在这里出生,现在也已年过八旬了。他着有短篇小说集《台北人》、《寂寞的十七岁》、《纽约客》,长篇小说《孽子》,散文集《蓦然回首》、《第六只手指》、《树犹如此》,舞台剧《游园惊梦》等。其中《台北人》一度入选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第7位。 第七站:多伦路左联旧址 走进多伦路一条弄堂,也就是经过在街角读书的女孩,向左拐去,是当年左翼作家联盟(左联)的旧址。 走进左联旧址的院子里,迎面站立的是左联五烈士塑像。百度百科条目里说:这五烈士是李求实、柔石、胡也频、冯铿、殷夫五位左联成员。“1931年2月7日,他们与林育南等十八名共产党人被国民党政府杀害于上海龙华。”为此,鲁迅写下了《为了忘却的纪念》一文。十分的有感而发,成了鲁迅杂文里的名篇。 入门第一间就是左联开成立大会的会场。左联囊括了一大批民国时期名作家。参加成立大会的有鲁迅、夏衍、田汉、郁达夫、阿英(钱杏邨)、冯雪峰、蒋光慈、潘汉年等四十余人。后来茅盾、丁玲等也被选入了常委。 二楼有一间放着左联重要成员瞿秋白和夏衍的一些实物。 在文学领域,我觉得“左“是”叛逆“的同义词。有人说,”愤怒出诗人“。所谓”批判现实主义“,巴尔札克、左拉们,甚至被列入浪漫主义的雨果、海涅们,其实也阶段性的偏”左”。这么说:他们热衷于用批判的眼光去看社会,用愤怒去写作。当然,这只是诗的一种,文学的一种,但不可否认,许多优秀的文学是从这里面生出来的。左联的旗手鲁迅就是批判文学的大师。 这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典型的表现,对那时的文学来说,至少是个有代表性的流派。 第八站:昆山花园路7号—丁玲旧居 今日四川北路的北端汇集着那个时代中国文学的男子汉们,却把一个小女子生生甩到了两公里外的南端。在四川北路快南下到苏州河的地方,有一条短小的窝在里面的马路叫昆山花园路。那里有女作家丁玲的旧居。当然,跟许多当时的名作家一样,这只是她上海多窟中的一窟。 丁玲(1904—1986),原名蒋伟,是民国时期稀有的女作家中的一员。她以长篇小说《莎菲女士日记》成名。1933年2月— 5月,丁玲居住于此。在此期间,丁玲创作了短篇小说《奔》。她1933年在这里被国民党秘密逮捕。1936年出狱后,她便向延安行去,成了赴陕北红区的第一个文人,受到毛泽东重视,还设宴招待她。1936年12月,毛泽东作《临江仙·给丁玲同志》:“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12月底,毛泽东用电报把这首词发给随红一方面军赴三原途中的丁玲。1937年初,丁玲回到延安,请毛泽东亲笔抄录了这首词,写在两张16开大小的浅黄色毛边纸上。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直到这次查资料,我才知道毛泽东还写过这么一首词,也才知道,丁玲跟杨开慧曾经是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 丁玲194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苏联得到高度评价,被译成俄语等多种语言。1986年,她在北京逝世。 我到达时,有些遗憾:那里正在大修。所以只能补上一张网络上取来的照片,让文友们看看这栋房子和丁玲旧居的真实面目。 第二章 北篇2:从茅盾到丁玲 第四站:山阴路132弄(大陆新村)6号—茅盾旧居 弄堂口只挂着鲁迅的牌子。在走向鲁迅旧居的几十步中,却能“偶遇”中国近现代文学的另一位大师:茅盾。 我之前查到茅盾旧居离鲁迅很近。但没想到居然这么近:不仅在同一条弄堂里,而且一个9号,一个翻个个儿,6号,中间只隔了两个门。1946年5月到1947年12月,茅盾居住于此。跟郭沫若在溧阳路一样,他在这里住了一年半。6号的建筑面积是171平方米,比9号居然小了50。这也有些奇怪。或者含着寓意? 茅盾是民国时期了不起的作家。我幼时的印象,说起“旧中国”的中国文学,当时还活着的,三个人是最突出的,即写小说的茅盾和巴金,写诗的郭沫若。当然,这只是童时的概念,是受当时的舆论影响的。 青春时的我,曾觉得茅盾的长篇小说《子夜》是“旧中国”中国长篇小说里写得最有水平的。茅盾也好,巴金也好,还有写剧的曹禺,他们都受西方文学影响极深,老舍和沈从文是乡土代表,而鲁迅居于两个阵营之间。 茅盾出生在紧挨着上海的浙江乌镇。浙江人那时离家闯荡目标多指向大上海,茅盾也不例外。2016年,上海隆重纪念茅盾120年诞辰和抵沪100周年。在1916到1949年这个时间段里,茅盾有二十多年是在上海度过的,在上海,他1921年成了中共第一批党员之一,1930年加入了左翼作家联盟并成为常委。他最重要的作品都是在上海写出来的。在那个纪念会上,有专家说:没有上海,就没有《子夜》,没有上海,就没有茅盾。 茅盾的代表作首推长篇小说《子夜》(写的就是上海),再就是《春蚕》和《虹》,还有很多中短篇。 茅盾早期其实写过不少白话诗,但传世的仅二首,在此摘录几句。《留别云妹》,他一连串说了13个“完”,最后:“路也都走完\/话也都说完\/一切都完了,完了\/可以走了\/此来别无所得,\/但只饮过半盏琼浆,\/看过几道飞瀑,\/走过几条乱山,但也深深的领受了幻灭的悲哀\/后会何时”。《我们在月光底下缓步》:“我们在月光底下缓步,\/你脉脉双眸若有深情难诉!\/终于你说一句,明日如何\/我们在月光底下缓步。” 可惜的是,茅盾在上海的其它旧居没有找到,尤其是写《子夜》等名作时的住处。茅盾跟鲁迅是很熟的,在左翼作家联盟里还共过事,但茅盾住到大陆新村来时,鲁迅已经去世十年了。 茅盾于1949年离开上海赴北京,在那里一直生活到1981年去世。 第五站:多伦路文化名人街 告别鲁迅和茅盾,回头沿山阴路拐过去,顺入四川北路,再走一小段,左面就是如今大名鼎鼎的多伦路文化名人街了。 这里住过和出没过的文化名人太多了。鲁迅、茅盾、郭沫若、叶圣陶、柔石、冯雪峰、夏衍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这里还住过许多政治名人,如周恩来、白崇禧、汤恩伯、孔祥熙、张国焘、潘汉年、张爱萍,说都说不完。 多伦路长不过500多米,路边却立着不少构思和制作双双精湛的雕像。 人们津津乐道的尤其是鲁迅与青年们的那个雕像。有人赞叹着解释:四个座位,其中一个虚位以待,意为等待着更多的文学青年投身于新文化运动的洪流。 我却特别喜欢那个坐在通往左联旧址的拐角上读书的女孩子。我觉得这样的“环境艺术”太诗意、太“雨巷”了。假如有一道夕阳照在这个街角,那韵味就溢出来了。 第六站:多伦路景云里和白公馆 如今的多伦路135弄很短,却是一条着名的弄堂,叫景云里。 景云里曾经是文化名人荟萃之地。二、三十年代,鲁迅、陈望道、茅盾、叶圣陶、冯雪峰、周建人、柔石等一大批名人居住在此。周恩来也在这里住过。1927年,鲁迅初到上海,住在外滩附近的共和旅馆。当时住在景云里的三弟周建人告诉大他,邻家有叶圣陶、茅盾诸人。那么多熟人。于是, 10月3日才到上海的鲁迅,5天后就跟许广平一起搬到了景云里,而且一住就是两年多。 右图中的花园洋房被称为“白公馆”,曾经是民国大将军白崇禧的住所。如今为长海医院康复部所在。按说白崇禧跟文学不沾边。但“白公馆”则不然。这里是白崇禧的儿子丶台湾着名作家白先勇出生和度过一段童年光阴的地方。 本文说的都是去世了的文学名人的旧居,提到仍好好活着的白先勇有些唐突。但既然说到了多伦路,却也不得不提。白先勇1937年在这里出生,现在也已年过八旬了。他着有短篇小说集《台北人》、《寂寞的十七岁》、《纽约客》,长篇小说《孽子》,散文集《蓦然回首》、《第六只手指》、《树犹如此》,舞台剧《游园惊梦》等。其中《台北人》一度入选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第7位。 第七站:多伦路左联旧址 走进多伦路一条弄堂,也就是经过在街角读书的女孩,向左拐去,是当年左翼作家联盟(左联)的旧址。 走进左联旧址的院子里,迎面站立的是左联五烈士塑像。百度百科条目里说:这五烈士是李求实、柔石、胡也频、冯铿、殷夫五位左联成员。“1931年2月7日,他们与林育南等十八名共产党人被国民党政府杀害于上海龙华。”为此,鲁迅写下了《为了忘却的纪念》一文。十分的有感而发,成了鲁迅杂文里的名篇。 入门第一间就是左联开成立大会的会场。左联囊括了一大批民国时期名作家。参加成立大会的有鲁迅、夏衍、田汉、郁达夫、阿英(钱杏邨)、冯雪峰、蒋光慈、潘汉年等四十余人。后来茅盾、丁玲等也被选入了常委。 二楼有一间放着左联重要成员瞿秋白和夏衍的一些实物。 在文学领域,我觉得“左“是”叛逆“的同义词。有人说,”愤怒出诗人“。所谓”批判现实主义“,巴尔札克、左拉们,甚至被列入浪漫主义的雨果、海涅们,其实也阶段性的偏”左”。这么说:他们热衷于用批判的眼光去看社会,用愤怒去写作。当然,这只是诗的一种,文学的一种,但不可否认,许多优秀的文学是从这里面生出来的。左联的旗手鲁迅就是批判文学的大师。 这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典型的表现,对那时的文学来说,至少是个有代表性的流派。 第八站:昆山花园路7号—丁玲旧居 今日四川北路的北端汇集着那个时代中国文学的男子汉们,却把一个小女子生生甩到了两公里外的南端。在四川北路快南下到苏州河的地方,有一条短小的窝在里面的马路叫昆山花园路。那里有女作家丁玲的旧居。当然,跟许多当时的名作家一样,这只是她上海多窟中的一窟。 丁玲(1904—1986),原名蒋伟,是民国时期稀有的女作家中的一员。她以长篇小说《莎菲女士日记》成名。1933年2月— 5月,丁玲居住于此。在此期间,丁玲创作了短篇小说《奔》。她1933年在这里被国民党秘密逮捕。1936年出狱后,她便向延安行去,成了赴陕北红区的第一个文人,受到毛泽东重视,还设宴招待她。1936年12月,毛泽东作《临江仙·给丁玲同志》:“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12月底,毛泽东用电报把这首词发给随红一方面军赴三原途中的丁玲。1937年初,丁玲回到延安,请毛泽东亲笔抄录了这首词,写在两张16开大小的浅黄色毛边纸上。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直到这次查资料,我才知道毛泽东还写过这么一首词,也才知道,丁玲跟杨开慧曾经是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 丁玲194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苏联得到高度评价,被译成俄语等多种语言。1986年,她在北京逝世。 我到达时,有些遗憾:那里正在大修。所以只能补上一张网络上取来的照片,让文友们看看这栋房子和丁玲旧居的真实面目。 第三章 东南篇1:从沈从文到艾青 东南篇:卢湾 今天人们到上海必游的“新天地”景区坐落在淮海中路南边,是由一片石库门和个别洋房改造而成的现代休闲区。大家都知道夹在中间的太仓路上有中共一大会址。其实这一带和周边也是“旧中国”文人荟萃的地方。在西面紧挨着新天地的淡水路和马当路上,就有许多文化名人居住过。这一带原来属于卢湾区,现在卢湾已销区,被纳入了黄浦区。 第九站:文人云集的淡水路和丰裕里 丰裕里是东沿淡水路,北靠自忠路的一大片新式石库门小区,里面四通八达,可以通往南面的复兴中路和西面的重庆南路。 连同周围众多的故址,这里是民国时期跟虹口山阴路多伦路一带南北呼应的文人云集之地。丰裕里范围内,淡水路190号是萧红、萧军旧居,196号是丁玲、胡也频旧居,204号是沈从文和丁玲、胡也频旧居,丰裕里4号(后门在自忠路上)是艾青旧居,94号是《新文化》月刊社旧址,98号是画家陶冷月旧居。此外,淡水路66弄4号是《中国青年》杂志社旧址,91弄15号是“七君子“之一的沙千里旧居,322弄1号是音乐家黎锦辉旧居,同时又是邓演达主持的农工党第一次代表大会旧址。 上方左图是丰裕里的一个入口,却不是在南北向的淡水路上,而是在旁边东西向的自忠路上。这张照片里最左面的那个门是丰裕里4号,即艾青住处的另一面(后门)。右图近景这个门是艾青旧居,丰裕里4号的前门,在弄堂里。这条支弄到底,正对着的是淡水路194号,右边紧挨着的那个门就是丁玲和胡也频的旧居,196号;左边隔两个门就是萧红和萧军的旧居,190号。这些跟沈从文旧居一样,虽然都编着淡水路的号,但实际上却属于丰裕里,是从里面弄堂里进门的。 第十站:马当路新民村+淡水路204号后门(丰裕里)—沈从文旧居 民国小说大腕沈从文跟上海的缘分相对浅一些。有人说他在上海的逗留就是“蜻蜓点水”。但这点一下水也花了三年时间。 马当路新民里是沈从文到上海后的第二站。在这里待了没多久,他就搬到对面的淡水路去了。 没有查到他当时住在新民里几号。于是我就往弄堂深处走去。然后发现,这里的弄堂可谓四通八达,全都是连着的,走着走着,门牌就变成了复兴中路几弄,再走着就变成淡水路几弄了。这么走着走着,我便在淡水路上冒了出来。 沈从文是1928年9月搬到淡水路204号去的,或许是由于他在北京时的友人丁玲和胡也频夫妇的吸引或召唤。有记载说:“他们开始正式的合租生活——胡也频、丁玲及丁玲母亲住二楼;沈从文和母亲、九妹住三楼。” 如上所述,淡水路204号其实是丰裕里的一部分。由于204号正对着丰裕里的一条支弄,所以进门处还算宽敞。 这个所谓“蜻蜓点水”的三年,其实是沈从文爱情和生活的转折点。1929年8月,受徐志摩推荐,沈从文到胡适担任校长的吴淞中国公学担任讲师。在那里,28岁的他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当时的外国语文学系二年级学生张兆和。当时张兆和有许多追求者,连胡适都劝沈从文放弃。但他却楔而不舍,不停地写情书,最后终于以一份6页长篇情书斩获张兆和的青睐。婚事则是离开上海后,1933年在北京办的。 在上海期间,他还跟丁玲夫妇一起办文学刊物《红黑》。后由于资金不继而停办。 沈从文是民国时期中国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他的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边城》、《长河》等,作品被译成了四十多种语言,在国际上颇受追捧,曾两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当时胡适称他为最有前途的文学天才。 1931年,陪丁玲救胡也频不果,后护送丁玲回湖南,之后他也离开了上海。1948年,他受到以郭沫若为首的左翼文艺界的猛烈批判,便从此封笔,再也不写小说了,重心转到文物研究上,直到1988年在北京去世。 第十一站:淡水路196号后门(丰裕里)—丁玲和胡也频旧居 丁玲在丰裕里内也搬过家。既在淡水路204号跟沈从文合租过,又在196号居住过。至于何先何后,却无从考证。 上面已说到,这些文人在这个丰裕里几乎是门挨着门。站在淡水路196号丁玲家旁往南看,尽头处就是沈从文住的204号了。 丁玲在这里度过了一段幸福的二人世界,同时也是丁胡夫妇俩跟沈从文密切交往与合作的时间段。 第十二站:丰裕里4号(前门)—艾青旧居 艾青住的这栋房子,丰裕里4号前门,墙特别高,弄堂又狭窄,站在弄堂里完全看不到天井里面的房子是什么样子的。只能从自忠路后门那里去发挥相像力了。丰裕里的其它文人旧居,无论是沈从文的还是丁玲的,都没有任何标牌。本来我对艾青也没抱什么希望。拍了照就走人。回到住处后看那些照片,忽然发现艾青住处的门旁居然是挂牌的。上面清晰地写着:“黄浦区文物保护点艾青旧居“。虽然对黄浦区或不知道或没发现沈从文和丁玲是何许人颇有些伤感和不齿,但同时为艾青感到庆幸。 艾青跟丁玲和沈从文近在咫尺,然而他们在时间上年龄上和领域上是错开的。丁玲和沈从文1931年离开了这里,而艾青是1932年从法国回来住到这里来的。而且,艾青那时年仅23岁,是一名学画画的文艺青年。住在丰裕里的时候,他既未开始写诗,也不叫艾青。按现在的实名制,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应该是蒋正涵。 是法国巡捕改变了他的命运。 到上海后,他参加了左翼美术家联盟,跟一些美术青年组织了“春地画会“,筹划搞一个展览。1932年6月12日晚上,艾青和一些美术青年正在上世界语课,法租界巡捕突然闯了进来,他和其他12名美术青年一起被逮捕。 这一段陈述就算是诗人艾青的前传。暂且按下不表。别着急。有下回分解的。 第三章 东南篇1:从沈从文到艾青 东南篇:卢湾 今天人们到上海必游的“新天地”景区坐落在淮海中路南边,是由一片石库门和个别洋房改造而成的现代休闲区。大家都知道夹在中间的太仓路上有中共一大会址。其实这一带和周边也是“旧中国”文人荟萃的地方。在西面紧挨着新天地的淡水路和马当路上,就有许多文化名人居住过。这一带原来属于卢湾区,现在卢湾已销区,被纳入了黄浦区。 第九站:文人云集的淡水路和丰裕里 丰裕里是东沿淡水路,北靠自忠路的一大片新式石库门小区,里面四通八达,可以通往南面的复兴中路和西面的重庆南路。 连同周围众多的故址,这里是民国时期跟虹口山阴路多伦路一带南北呼应的文人云集之地。丰裕里范围内,淡水路190号是萧红、萧军旧居,196号是丁玲、胡也频旧居,204号是沈从文和丁玲、胡也频旧居,丰裕里4号(后门在自忠路上)是艾青旧居,94号是《新文化》月刊社旧址,98号是画家陶冷月旧居。此外,淡水路66弄4号是《中国青年》杂志社旧址,91弄15号是“七君子“之一的沙千里旧居,322弄1号是音乐家黎锦辉旧居,同时又是邓演达主持的农工党第一次代表大会旧址。 上方左图是丰裕里的一个入口,却不是在南北向的淡水路上,而是在旁边东西向的自忠路上。这张照片里最左面的那个门是丰裕里4号,即艾青住处的另一面(后门)。右图近景这个门是艾青旧居,丰裕里4号的前门,在弄堂里。这条支弄到底,正对着的是淡水路194号,右边紧挨着的那个门就是丁玲和胡也频的旧居,196号;左边隔两个门就是萧红和萧军的旧居,190号。这些跟沈从文旧居一样,虽然都编着淡水路的号,但实际上却属于丰裕里,是从里面弄堂里进门的。 第十站:马当路新民村+淡水路204号后门(丰裕里)—沈从文旧居 民国小说大腕沈从文跟上海的缘分相对浅一些。有人说他在上海的逗留就是“蜻蜓点水”。但这点一下水也花了三年时间。 马当路新民里是沈从文到上海后的第二站。在这里待了没多久,他就搬到对面的淡水路去了。 没有查到他当时住在新民里几号。于是我就往弄堂深处走去。然后发现,这里的弄堂可谓四通八达,全都是连着的,走着走着,门牌就变成了复兴中路几弄,再走着就变成淡水路几弄了。这么走着走着,我便在淡水路上冒了出来。 沈从文是1928年9月搬到淡水路204号去的,或许是由于他在北京时的友人丁玲和胡也频夫妇的吸引或召唤。有记载说:“他们开始正式的合租生活——胡也频、丁玲及丁玲母亲住二楼;沈从文和母亲、九妹住三楼。” 如上所述,淡水路204号其实是丰裕里的一部分。由于204号正对着丰裕里的一条支弄,所以进门处还算宽敞。 这个所谓“蜻蜓点水”的三年,其实是沈从文爱情和生活的转折点。1929年8月,受徐志摩推荐,沈从文到胡适担任校长的吴淞中国公学担任讲师。在那里,28岁的他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当时的外国语文学系二年级学生张兆和。当时张兆和有许多追求者,连胡适都劝沈从文放弃。但他却楔而不舍,不停地写情书,最后终于以一份6页长篇情书斩获张兆和的青睐。婚事则是离开上海后,1933年在北京办的。 在上海期间,他还跟丁玲夫妇一起办文学刊物《红黑》。后由于资金不继而停办。 沈从文是民国时期中国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他的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边城》、《长河》等,作品被译成了四十多种语言,在国际上颇受追捧,曾两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当时胡适称他为最有前途的文学天才。 1931年,陪丁玲救胡也频不果,后护送丁玲回湖南,之后他也离开了上海。1948年,他受到以郭沫若为首的左翼文艺界的猛烈批判,便从此封笔,再也不写小说了,重心转到文物研究上,直到1988年在北京去世。 第十一站:淡水路196号后门(丰裕里)—丁玲和胡也频旧居 丁玲在丰裕里内也搬过家。既在淡水路204号跟沈从文合租过,又在196号居住过。至于何先何后,却无从考证。 上面已说到,这些文人在这个丰裕里几乎是门挨着门。站在淡水路196号丁玲家旁往南看,尽头处就是沈从文住的204号了。 丁玲在这里度过了一段幸福的二人世界,同时也是丁胡夫妇俩跟沈从文密切交往与合作的时间段。 第十二站:丰裕里4号(前门)—艾青旧居 艾青住的这栋房子,丰裕里4号前门,墙特别高,弄堂又狭窄,站在弄堂里完全看不到天井里面的房子是什么样子的。只能从自忠路后门那里去发挥相像力了。丰裕里的其它文人旧居,无论是沈从文的还是丁玲的,都没有任何标牌。本来我对艾青也没抱什么希望。拍了照就走人。回到住处后看那些照片,忽然发现艾青住处的门旁居然是挂牌的。上面清晰地写着:“黄浦区文物保护点艾青旧居“。虽然对黄浦区或不知道或没发现沈从文和丁玲是何许人颇有些伤感和不齿,但同时为艾青感到庆幸。 艾青跟丁玲和沈从文近在咫尺,然而他们在时间上年龄上和领域上是错开的。丁玲和沈从文1931年离开了这里,而艾青是1932年从法国回来住到这里来的。而且,艾青那时年仅23岁,是一名学画画的文艺青年。住在丰裕里的时候,他既未开始写诗,也不叫艾青。按现在的实名制,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应该是蒋正涵。 是法国巡捕改变了他的命运。 到上海后,他参加了左翼美术家联盟,跟一些美术青年组织了“春地画会“,筹划搞一个展览。1932年6月12日晚上,艾青和一些美术青年正在上世界语课,法租界巡捕突然闯了进来,他和其他12名美术青年一起被逮捕。 这一段陈述就算是诗人艾青的前传。暂且按下不表。别着急。有下回分解的。 第四章 东南篇2:从邹韬奋到钱钟书 第十三站:重庆南路205弄(万宜坊)53\/54号—邹韬奋旧居和纪念馆 淡水路东面是马当路,而西面是重庆南路,其实就是横穿上海的南北高架所在的道路。 越过复兴中路,没几步路就到了重庆南路205弄,万宜坊。看来上海对邹韬奋是高度重视的。万宜坊上方就大字刻着“韬奋纪念馆”。进去后,笔直走,不远的左侧,53号是韬奋纪念馆,旁边的54号是邹韬奋旧居。邹韬奋1930年到1936年住在这里。 旧居应是民居,只能在外面看看。我走进纪念馆,发现里面散开着站了十来个年轻人。有人对我说,不好意思,现在志愿者正在演练解说,希望不影响您参观。 我是通过了解鲁迅而知道邹韬奋的。他虽然有不少着述,但真正着名的几乎没有,从严格意义上说他不能算一名作家,而更是一名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他出版过不少刊物,比如《生活周刊》、《大众生活》、《全民抗战》,参与建立过一些出版社,比如三联书店。因此,他与鲁迅等许多左翼作家有密切的关系,并起到文学伯乐的作用。 当然,要了解中国近代文学,却是绕不开他的。建有纪念馆,在上海,也只有鲁迅和夏衍有这样的殊荣,连茅盾、巴金、郭沫若都没能够。 第十四站:重庆南路205弄(万宜坊)60号—丁玲旧居 本来丁玲并不值得用三站去描述。只是这一站来得太巧。因为,到了邹韬奋旧居,就等于到了丁玲的另一个旧居。同一个弄堂里,邹韬奋住在54号,丁玲住在60号,多走几步就到了。从丁玲旧居往弄堂口的方向看去,两辆汽车之后就是邹韬奋出没的地方了。 更巧的是,邹韬奋和丁玲都是1930年搬到这个万宜坊来的。 丁玲家的门虚掩着,我便拉开门走了进去。房间很小,里面有几位年轻人坐在几张写字台边。这里显然被一个小公司租用着。我问他们,丁玲住在几楼?他们茫然地看着我。我又问,你们知道这里是丁玲旧居吗?两个女孩子之一答曰:丁玲?然后我便走了出来。我想,或许他们都没有听过丁玲的名字? 这里是丁玲的伤心地。1930年,丁玲和胡也频搬到这里。1931年初,胡也频和左联其他一些作家和一批共产党人一起被捕。丁玲拼了命地想办法。她找到蔡元培,又竭力去找民国元老。最后蔡元培告诉她,他联系上人了,只是还没有回音。他说这话的这时候并不知道,包括胡也频在内的左联五人已经在上海龙华成了左联五烈士了。 丁玲离开上海,又回到上海。1933年搬到了虹口近市中心的昆山花园路。 第十五站:思南路—豪华名人林荫道 沿复兴中路穿过重庆南路,就进入了右面是复兴公园,左面是由诸多别墅改建而成的着名的“思南公馆“休闲区的美丽环境。再往前走不远,下一条马路叫思南路。 有人把思南路称为上海最美的马路。这话并不过分。这里大树遮阴,两边是形态各异的大型老别墅。真的是美。当然,从这里往西,一直到徐家汇,绵延好几公里,这样的马路很多。只是在许多这样美丽的别墅林荫道里,它还是很突出的。 正因为此,许多名人都来这里占个一席之地。多伦路除了白公馆等个别建筑,总体上是条平民街。而思南路就是个豪华版的多伦路。 有一块牌子罗列了这条路上及其周围的名人旧居,这些名人包括孙中山、周恩来、张学良、卫立煌、杨虎城、梅兰芳、何香凝、冯玉祥、柳亚子。 牌子上也有几位文学大家的名字:徐志摩、钱钟书、郭沫若、傅雷。但仔细看一下,其实这些文学名人并非直接住在这条豪华的林荫道上,而是都分布在它两边的其它马路上。其实他们在这一带倒是住得并不豪华。 第十六站:复兴中路573号—钱钟书\/杨绛旧居 从邹韬奋纪念馆旁边的路口向西,沿复兴中路穿过重庆南路,再穿过思南路,然后没几步路就到了钱钟书旧居。在路的南边。凡提到这个故址的文字里,都说这里是钱钟书旧居。但实际上钱钟书有个好太太。他的夫人杨绛厚积后发,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并不低于老公。因此我称这里为钱钟书\/杨绛旧居。1941年至1949年,钱钟书和夫人杨绛主要住在这个寓所。 钱杨旧居一洗旁边思南路的铅华,实在是朴实得很,甚至相当的民俗生活化。在复兴中路上,573号沿街的底层现在是一家水果店(就是右边写着“果业”的这家的位置)。走进弄堂找到这个门牌,感觉也非常的平民,只比淡水路沈从文丁玲他们的住处档次略高一些,当属新式里弄房子范畴。同样没有挂任何纪念牌。 民国时期,钱钟书在上海过了几段日子:1933年到1935年,他在上海光华大学(如今的华东师范大学)任教。然后赴英国和法国,回中国后赴清华大学任教,又赴湘西生活了两年。1941年回到上海,1949年再次赴北京。1998年在北京逝世。 钱钟书的身份是学者和文学家。在文学方面,他出版过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中篇小说《猫》、短篇小说集《人兽鬼》、长篇小说《围城》、诗集《槐聚诗存》。与其它文学家比,他的文学作品应该说很少。但是,长篇小说《围城》奠定了他的文学巨匠的身份。。 而《围城》就是在这个住处写出来的,于1947年出版。当时,《围城》就引起了不小的震撼。80年代,这部小说再度被激活,一时誉满天下,很快就被视为中国近现代文学的一座高峰。 杨绛和钱钟书很长时间里晃悠在北京和上海之间。钱钟书生于无锡,民国时在上海度过了不少日子,包括写《围城》。杨绛祖籍也是无锡,但她生于北京,未满百日就随父母到了上海,4岁时再赴北京。这对知性男女于1932年在清华大学相识,一见钟情,定了终身。1935年成婚。40年代的一大半,他们是共同在上海度过的,应该基本上在复兴中路这个居所。 杨绛是个女才子,翻译家,她翻译的《唐吉诃德》被认为是最佳中文译本。她更是一位罕见的高龄后发力作家。以前觉得列夫托尔斯泰80多岁时还能写出《复活》太了不起了。但杨绛更不得了。她也喜欢写作。可她跻身中国作家前列,则是在2003年,在她的散文随笔《我们仨》出版之后。她那时已是93岁高龄。《我们仨》风靡海内外,发行量超百万,获得圈内外高度评价,圈粉无数。 有些遗憾的是,钱钟书生前虽然知道夫人是才女,却还不知道她也会是一名大作家。 不知是否是幻觉,我总觉得钱杨夫妇的文学作品与卡夫卡有不解之缘,或深受卡氏的影响。钱钟书《围城》的开篇名句“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总让我想起卡夫卡《城堡》里的主人公怎么走也走不进城堡的事迹。而杨绛《我们仨》开篇那幽灵晃荡般的笔触更让我想起卡夫卡的风格,那感觉介乎于卡夫卡和蒲松龄之间。 第十七站:南昌路136弄11号—徐志摩旧居 回到思南路,往北走,再向东拐进靠近淮海路的南昌路,不远处就是传说中的徐志摩旧居所在地:南昌路136弄。 这个弄堂很大很不好找。当高德地图告诉我已经到达目的地时,我正位于一条支弄的底部,前面是一堵墙,路似乎已到尽头。正好此时一名中年女子走出门来,我便向她打听徐志摩。她笑笑说:前面拐弯。前面还有路?我半信半疑地向那墙走去。果然柳暗花明,可以拐弯。拐弯后进入的是那堵高墙和这栋房子的山墙之间的一个夹道,宽不过一米。然后我面对着的是另一堵墙。我只能试探着往前走,到了墙根那里,才发现,还可以向右拐,是一道更窄的夹缝,宽也就半米。然而进去后还能向左拐,以同样的宽度。 就是金庸笔下张无忌钻出狭窄的山洞的那种感觉,眼前一亮,我进入了另一条支弄,也就是刚才那栋房子的前门所在。我看到了南昌路136弄11号的门牌,同时看到了门牌旁的大牌子。上面真真切切地写着徐志摩的名字。不过这个牌子上面的字被岁月磨得不行了。要凑近去,才能认出一些大字,小字就完全不行了。但是,不会错了。 有评论说:“徐志摩是中国现代史上屈指可数的大诗人之一,20年代末到30年代盛极一时的新月派主将。”这是现在的评论。 徐志摩的作品有诗集《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散文集《落叶》、《巴黎的鳞爪》、《自剖》、《秋》等。他的诗名盛极一时,而人们说,他的散文造诣不在诗下。他的诗歌代表作有《再别康桥》、《翡冷翠的一夜》等。 徐志摩跟金庸是同乡,甚至是表亲,来自紧邻上海的浙江海宁。但他是1927年才从北京移居上海的。1931年,他乘坐的飞机失事。这位天才诗人只活了34年。 但他的诗、他的才华获得了全世界华人的高度认可。 第十八站:建国中路20号—艾青“旧居” 沿着思南路往回也就是往南走,穿过复兴中路,经过思南公馆这片别墅群休闲区,再经过“周公馆”等众多的别墅,下一条马路是建国中路。向右拐进建国中路,很快就看到几栋庞大的老楼房。这里就是诗人艾青的下一个“旧居”了。 褐色的牌子上写着“法租界会审公廨旧址“,是建于1915年的东印度外廊式建筑。上面的小牌子表明,这是上海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我在“旧居“外面加了个引号。这”引号“是非加不可的,因为这恐怕是最不可思议的“旧居”了。 这房子看着挺漂亮的。但却曾经是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方,是关人的地方,几经沧桑,几经更名。人们习惯称之为“马斯南路监狱”。马斯南路是思南路的旧名。 没错,这曾经是法租界的监狱。踌躇满志从法国学画归来的年轻的艾青,在跟一众画画青年一起被捕后,就被关在了这里。1932年8月16日,江苏省高等法院第三分院以“宣传与三民主义不相容主义”的罪名,判处他有期徒刑6年。(顺便有感一下:有一点我觉得实难理解:法国人从大革命以来一直特别重视和强调言论自由,却为何还会有政治犯,还有思想罪,连几个观念激进些的学生都不能放过呢?) 一篇文章这样描述:艾青在思南路监狱的日子是艰难的,一间牢房关押24个人,又闷热又拥挤。他在监狱中不能画画,于是他悄悄地写诗。 艾青在《我的创作生涯》中回忆道:“1933年初,一个下雪的日子,我从碗口大的窗口看着雪,想起了我的保姆。我写了《大堰河——我的保姆》。为了避免监狱方面的注意,我改用了一个笔名,由律师带给了一个朋友,由那个朋友转给《春光》发表。这是我第一次用新的笔名艾青。”抒情长诗《大堰河——我的保姆》在《春光》杂志上发表,引起轰动,从此人们都知道中国有个诗人叫艾青,渐渐忘记了他的真实姓名蒋正涵。艾青从此弃名改姓,弃画从诗。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呈给你吻过我的唇……”充满激情的抒情诗《大堰河——我的保姆》成了艾青的代表作,并被收入了中学语文课本。但艾青更让人记住的是那个句子:“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是他另一首代表作《我爱这土地》里的句子。跟传统格律诗不同的一点是,白话诗的句子很难有被人们长远记忆的。海子90年代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个经典。但海子这句其实字数整齐,是含着传统韵律的。而艾青的这个诗句是民国时的典型例子。它却完全是自由无格律的。 第四章 东南篇2:从邹韬奋到钱钟书 第十三站:重庆南路205弄(万宜坊)53\/54号—邹韬奋旧居和纪念馆 淡水路东面是马当路,而西面是重庆南路,其实就是横穿上海的南北高架所在的道路。 越过复兴中路,没几步路就到了重庆南路205弄,万宜坊。看来上海对邹韬奋是高度重视的。万宜坊上方就大字刻着“韬奋纪念馆”。进去后,笔直走,不远的左侧,53号是韬奋纪念馆,旁边的54号是邹韬奋旧居。邹韬奋1930年到1936年住在这里。 旧居应是民居,只能在外面看看。我走进纪念馆,发现里面散开着站了十来个年轻人。有人对我说,不好意思,现在志愿者正在演练解说,希望不影响您参观。 我是通过了解鲁迅而知道邹韬奋的。他虽然有不少着述,但真正着名的几乎没有,从严格意义上说他不能算一名作家,而更是一名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他出版过不少刊物,比如《生活周刊》、《大众生活》、《全民抗战》,参与建立过一些出版社,比如三联书店。因此,他与鲁迅等许多左翼作家有密切的关系,并起到文学伯乐的作用。 当然,要了解中国近代文学,却是绕不开他的。建有纪念馆,在上海,也只有鲁迅和夏衍有这样的殊荣,连茅盾、巴金、郭沫若都没能够。 第十四站:重庆南路205弄(万宜坊)60号—丁玲旧居 本来丁玲并不值得用三站去描述。只是这一站来得太巧。因为,到了邹韬奋旧居,就等于到了丁玲的另一个旧居。同一个弄堂里,邹韬奋住在54号,丁玲住在60号,多走几步就到了。从丁玲旧居往弄堂口的方向看去,两辆汽车之后就是邹韬奋出没的地方了。 更巧的是,邹韬奋和丁玲都是1930年搬到这个万宜坊来的。 丁玲家的门虚掩着,我便拉开门走了进去。房间很小,里面有几位年轻人坐在几张写字台边。这里显然被一个小公司租用着。我问他们,丁玲住在几楼?他们茫然地看着我。我又问,你们知道这里是丁玲旧居吗?两个女孩子之一答曰:丁玲?然后我便走了出来。我想,或许他们都没有听过丁玲的名字? 这里是丁玲的伤心地。1930年,丁玲和胡也频搬到这里。1931年初,胡也频和左联其他一些作家和一批共产党人一起被捕。丁玲拼了命地想办法。她找到蔡元培,又竭力去找民国元老。最后蔡元培告诉她,他联系上人了,只是还没有回音。他说这话的这时候并不知道,包括胡也频在内的左联五人已经在上海龙华成了左联五烈士了。 丁玲离开上海,又回到上海。1933年搬到了虹口近市中心的昆山花园路。 第十五站:思南路—豪华名人林荫道 沿复兴中路穿过重庆南路,就进入了右面是复兴公园,左面是由诸多别墅改建而成的着名的“思南公馆“休闲区的美丽环境。再往前走不远,下一条马路叫思南路。 有人把思南路称为上海最美的马路。这话并不过分。这里大树遮阴,两边是形态各异的大型老别墅。真的是美。当然,从这里往西,一直到徐家汇,绵延好几公里,这样的马路很多。只是在许多这样美丽的别墅林荫道里,它还是很突出的。 正因为此,许多名人都来这里占个一席之地。多伦路除了白公馆等个别建筑,总体上是条平民街。而思南路就是个豪华版的多伦路。 有一块牌子罗列了这条路上及其周围的名人旧居,这些名人包括孙中山、周恩来、张学良、卫立煌、杨虎城、梅兰芳、何香凝、冯玉祥、柳亚子。 牌子上也有几位文学大家的名字:徐志摩、钱钟书、郭沫若、傅雷。但仔细看一下,其实这些文学名人并非直接住在这条豪华的林荫道上,而是都分布在它两边的其它马路上。其实他们在这一带倒是住得并不豪华。 第十六站:复兴中路573号—钱钟书\/杨绛旧居 从邹韬奋纪念馆旁边的路口向西,沿复兴中路穿过重庆南路,再穿过思南路,然后没几步路就到了钱钟书旧居。在路的南边。凡提到这个故址的文字里,都说这里是钱钟书旧居。但实际上钱钟书有个好太太。他的夫人杨绛厚积后发,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并不低于老公。因此我称这里为钱钟书\/杨绛旧居。1941年至1949年,钱钟书和夫人杨绛主要住在这个寓所。 钱杨旧居一洗旁边思南路的铅华,实在是朴实得很,甚至相当的民俗生活化。在复兴中路上,573号沿街的底层现在是一家水果店(就是右边写着“果业”的这家的位置)。走进弄堂找到这个门牌,感觉也非常的平民,只比淡水路沈从文丁玲他们的住处档次略高一些,当属新式里弄房子范畴。同样没有挂任何纪念牌。 民国时期,钱钟书在上海过了几段日子:1933年到1935年,他在上海光华大学(如今的华东师范大学)任教。然后赴英国和法国,回中国后赴清华大学任教,又赴湘西生活了两年。1941年回到上海,1949年再次赴北京。1998年在北京逝世。 钱钟书的身份是学者和文学家。在文学方面,他出版过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中篇小说《猫》、短篇小说集《人兽鬼》、长篇小说《围城》、诗集《槐聚诗存》。与其它文学家比,他的文学作品应该说很少。但是,长篇小说《围城》奠定了他的文学巨匠的身份。。 而《围城》就是在这个住处写出来的,于1947年出版。当时,《围城》就引起了不小的震撼。80年代,这部小说再度被激活,一时誉满天下,很快就被视为中国近现代文学的一座高峰。 杨绛和钱钟书很长时间里晃悠在北京和上海之间。钱钟书生于无锡,民国时在上海度过了不少日子,包括写《围城》。杨绛祖籍也是无锡,但她生于北京,未满百日就随父母到了上海,4岁时再赴北京。这对知性男女于1932年在清华大学相识,一见钟情,定了终身。1935年成婚。40年代的一大半,他们是共同在上海度过的,应该基本上在复兴中路这个居所。 杨绛是个女才子,翻译家,她翻译的《唐吉诃德》被认为是最佳中文译本。她更是一位罕见的高龄后发力作家。以前觉得列夫托尔斯泰80多岁时还能写出《复活》太了不起了。但杨绛更不得了。她也喜欢写作。可她跻身中国作家前列,则是在2003年,在她的散文随笔《我们仨》出版之后。她那时已是93岁高龄。《我们仨》风靡海内外,发行量超百万,获得圈内外高度评价,圈粉无数。 有些遗憾的是,钱钟书生前虽然知道夫人是才女,却还不知道她也会是一名大作家。 不知是否是幻觉,我总觉得钱杨夫妇的文学作品与卡夫卡有不解之缘,或深受卡氏的影响。钱钟书《围城》的开篇名句“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总让我想起卡夫卡《城堡》里的主人公怎么走也走不进城堡的事迹。而杨绛《我们仨》开篇那幽灵晃荡般的笔触更让我想起卡夫卡的风格,那感觉介乎于卡夫卡和蒲松龄之间。 第十七站:南昌路136弄11号—徐志摩旧居 回到思南路,往北走,再向东拐进靠近淮海路的南昌路,不远处就是传说中的徐志摩旧居所在地:南昌路136弄。 这个弄堂很大很不好找。当高德地图告诉我已经到达目的地时,我正位于一条支弄的底部,前面是一堵墙,路似乎已到尽头。正好此时一名中年女子走出门来,我便向她打听徐志摩。她笑笑说:前面拐弯。前面还有路?我半信半疑地向那墙走去。果然柳暗花明,可以拐弯。拐弯后进入的是那堵高墙和这栋房子的山墙之间的一个夹道,宽不过一米。然后我面对着的是另一堵墙。我只能试探着往前走,到了墙根那里,才发现,还可以向右拐,是一道更窄的夹缝,宽也就半米。然而进去后还能向左拐,以同样的宽度。 就是金庸笔下张无忌钻出狭窄的山洞的那种感觉,眼前一亮,我进入了另一条支弄,也就是刚才那栋房子的前门所在。我看到了南昌路136弄11号的门牌,同时看到了门牌旁的大牌子。上面真真切切地写着徐志摩的名字。不过这个牌子上面的字被岁月磨得不行了。要凑近去,才能认出一些大字,小字就完全不行了。但是,不会错了。 有评论说:“徐志摩是中国现代史上屈指可数的大诗人之一,20年代末到30年代盛极一时的新月派主将。”这是现在的评论。 徐志摩的作品有诗集《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散文集《落叶》、《巴黎的鳞爪》、《自剖》、《秋》等。他的诗名盛极一时,而人们说,他的散文造诣不在诗下。他的诗歌代表作有《再别康桥》、《翡冷翠的一夜》等。 徐志摩跟金庸是同乡,甚至是表亲,来自紧邻上海的浙江海宁。但他是1927年才从北京移居上海的。1931年,他乘坐的飞机失事。这位天才诗人只活了34年。 但他的诗、他的才华获得了全世界华人的高度认可。 第十八站:建国中路20号—艾青“旧居” 沿着思南路往回也就是往南走,穿过复兴中路,经过思南公馆这片别墅群休闲区,再经过“周公馆”等众多的别墅,下一条马路是建国中路。向右拐进建国中路,很快就看到几栋庞大的老楼房。这里就是诗人艾青的下一个“旧居”了。 褐色的牌子上写着“法租界会审公廨旧址“,是建于1915年的东印度外廊式建筑。上面的小牌子表明,这是上海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我在“旧居“外面加了个引号。这”引号“是非加不可的,因为这恐怕是最不可思议的“旧居”了。 这房子看着挺漂亮的。但却曾经是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方,是关人的地方,几经沧桑,几经更名。人们习惯称之为“马斯南路监狱”。马斯南路是思南路的旧名。 没错,这曾经是法租界的监狱。踌躇满志从法国学画归来的年轻的艾青,在跟一众画画青年一起被捕后,就被关在了这里。1932年8月16日,江苏省高等法院第三分院以“宣传与三民主义不相容主义”的罪名,判处他有期徒刑6年。(顺便有感一下:有一点我觉得实难理解:法国人从大革命以来一直特别重视和强调言论自由,却为何还会有政治犯,还有思想罪,连几个观念激进些的学生都不能放过呢?) 一篇文章这样描述:艾青在思南路监狱的日子是艰难的,一间牢房关押24个人,又闷热又拥挤。他在监狱中不能画画,于是他悄悄地写诗。 艾青在《我的创作生涯》中回忆道:“1933年初,一个下雪的日子,我从碗口大的窗口看着雪,想起了我的保姆。我写了《大堰河——我的保姆》。为了避免监狱方面的注意,我改用了一个笔名,由律师带给了一个朋友,由那个朋友转给《春光》发表。这是我第一次用新的笔名艾青。”抒情长诗《大堰河——我的保姆》在《春光》杂志上发表,引起轰动,从此人们都知道中国有个诗人叫艾青,渐渐忘记了他的真实姓名蒋正涵。艾青从此弃名改姓,弃画从诗。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呈给你吻过我的唇……”充满激情的抒情诗《大堰河——我的保姆》成了艾青的代表作,并被收入了中学语文课本。但艾青更让人记住的是那个句子:“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是他另一首代表作《我爱这土地》里的句子。跟传统格律诗不同的一点是,白话诗的句子很难有被人们长远记忆的。海子90年代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个经典。但海子这句其实字数整齐,是含着传统韵律的。而艾青的这个诗句是民国时的典型例子。它却完全是自由无格律的。 第七章 西篇1:徐志摩和沈从文 西篇:静安\/长宁 第二十八站:延安中路913弄—徐志摩旧居 四明邨,如今的延安中路913弄,也曾经是徐志摩在上海的旧居。这是有据可查的。有文章说:“着名诗人徐志摩与陆小曼于1927年10月在北京结婚。同年12月,新婚夫妇携手南下,入住四明邨923号。” 若干年前经过那里,看到过墙上有块牌子写着这里是徐志摩旧居。这次再去,牌子却找不到了。我走进这个村子,询问几位正站着聊天的中年男子徐志摩旧居。其中一位说:“在那里马路中间,造高架的时候老早拆迁掉了。” 四明邨恰恰拆掉了徐志摩住过的第一排。真的很可惜。这条弄堂里,除了徐志摩,还有很多名人住过,包括章太炎、周建人、胡蝶。印度大诗人泰戈尔到上海时也曾住在这里的徐志摩家中。 于我而言,最可惜的是,这里是徐志摩的浪漫爱情轰轰烈烈催生出许多爱情诗的地方。 坊间传说,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四大恶人之一云中鹤的原型是他的表哥徐志摩。因为徐志摩曾以云中鹤为笔名。人们说,金庸是个思想很传统的人,而徐志摩则是个蔑视礼教的情种。由于他与原配张幼仪离婚,跟陆小曼结婚,他的父亲宣布与他断绝经济往来,这些金庸都是知道的。金庸也对此十分的不齿。不过,也有说,金庸其实很尊敬这个名满天下的表哥,说过自己深受他的影响。其实,即使金庸真的把徐志摩写成四大恶人中淫邪的那个,我觉得也多半出自一种自得其乐的幽默。有一点是云中鹤和徐志摩共享的:他们都是情种,虽然此情非彼情。 徐志摩确实是民国时期的大情种,他先后追求了民国的两大女神。林徽因之美是当时天下闻名的,后来林徽因选择了徐志摩老师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但徐志摩显然仍一直爱着她。最后诗人就是专程坐飞机赴北京为林徽因组织活动因飞机失事而亡。连死都是死于爱情。陆小曼也是女神级人物,画家,京城交际花一枚。当时是“有主”的,而这个主是徐志摩的朋友王赓。后来王赓主动退让,成全了徐陆。 都说徐志摩的代表诗是《再别康桥》。我倒是更喜欢他的《雪花的快乐》。这首诗就是徐陆结婚后南下入住四明邨后,1927年12月在这里写下的。诗人把自己比喻成雪花,“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盈盈地,沾住了她的衣襟,\/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这首诗也被视为经典,收入了大学语文课本。 第二十九站:常熟路113弄(善钟里)21号—沈从文旧居 沈从文1928年到上海,第一个住处是在今日的常熟路113弄21号。113弄几年前被静安区“复名”,叫回了“善钟里”。弄堂口图文并茂地描述了这个复名行动。善钟里是条美丽的弄堂,左侧一溜排着花园洋房。从21号的门旁信箱可以看出来,这一栋房子里住了十家人家,房子虽然漂亮,但里面却是蜗居群体。当年,沈从文住的看来就是里面最小的寓所,说是个亭子间。 可是这小间却不便宜。沈从文在给北京一个朋友的信里,称自己的住处“塌而霉,塞”,说是每个月房东要收十三块,外加倒马桶费一块钱,打扫灰尘费一块钱,洗衣费一块钱。至于这说的是这个洋房亭子间还是后面马当路或淡水路的住处,便没法求证了。 他来自湘西凤凰,一个“乡下人”。本来他对北京就没有什么好感。对上海就干脆反感。他说他盯着马路上每个人看,发现一百个穿皮领子的新式女人里合格的不到五个,每个人脸上都是憔悴的脸色,都好像受了伤,每个人都有姨太太或者窑姐的味道。他说,我想我是不适宜做上海人的。 他说,我在上海就是个文化工人,每天要拼命写作,不写就没钱,没钱就生活不下去。这个地方整个的都很无聊,一切生命都是浪费。他说北京人的生命是怯懦的,而他在上海看到的是生命力的枯竭。面对上海,他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他说,如果在这里待下去,他的生命力也要枯竭了。 沈从文在北京写了《边城》,在上海写了《丈夫》。《丈夫》写的是乡下人被城里的腐朽文化感染。在上海,他还写了小说《龙朱》、《媚金》、《豹子和那羊》、《七个野人和最后的迎新节》、《雨后》。北京大学钱理群教授在复旦大学的一次演讲中分析道:“和《边城》那种宁静、肃穆、和谐不同,在这样的乡土小说里面充满了无忌的野性,一种圆满健全的生命力,这是被上海糜烂的都市文化所激起的乡土想象,而且乡土想象是被他圣洁化的,被他理想化的。……他觉得这种存在于自然状态中的一种生命形态极有可能抑制现代都市的弊病。因此我们可以感受到他作为乡下人的自傲和尊严。” 当代名作家贾平凹对沈从文推崇备至,说他伟大,称他为天才:“今天我讲沈从文。对于沈从文大家可能也是没人不知道的,我要讲的依然不是他作品的具体分析,还是我刚才说过的,天才作家只能接受其启示而是不可复制的,正如天才画家齐白石说过:似我者死。伟大的作品都是看起来似乎非常平易,似乎人世间就真有那么些故事,不是笔写出来的,是天地间原本就存在的,这又如同一些科技发明,是上帝某某某之人带到人类社会的。” 中国有几位作家接近过诺贝尔文学奖,比如胡适和林语堂都曾两次被提名。但距离诺贝尔文学奖最近的两位大师是老舍和沈从文。80年代中期,刚当上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的瑞典汉学家马悦然力推沈从文,已获得评委会的通过。结果,沈从文恰恰在这一年病逝了。马悦然力争不果,评委会坚持该奖只颁给在世作家的原则,据说这位汉学家为此痛不欲生。 第七章 西篇1:徐志摩和沈从文 西篇:静安\/长宁 第二十八站:延安中路913弄—徐志摩旧居 四明邨,如今的延安中路913弄,也曾经是徐志摩在上海的旧居。这是有据可查的。有文章说:“着名诗人徐志摩与陆小曼于1927年10月在北京结婚。同年12月,新婚夫妇携手南下,入住四明邨923号。” 若干年前经过那里,看到过墙上有块牌子写着这里是徐志摩旧居。这次再去,牌子却找不到了。我走进这个村子,询问几位正站着聊天的中年男子徐志摩旧居。其中一位说:“在那里马路中间,造高架的时候老早拆迁掉了。” 四明邨恰恰拆掉了徐志摩住过的第一排。真的很可惜。这条弄堂里,除了徐志摩,还有很多名人住过,包括章太炎、周建人、胡蝶。印度大诗人泰戈尔到上海时也曾住在这里的徐志摩家中。 于我而言,最可惜的是,这里是徐志摩的浪漫爱情轰轰烈烈催生出许多爱情诗的地方。 坊间传说,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四大恶人之一云中鹤的原型是他的表哥徐志摩。因为徐志摩曾以云中鹤为笔名。人们说,金庸是个思想很传统的人,而徐志摩则是个蔑视礼教的情种。由于他与原配张幼仪离婚,跟陆小曼结婚,他的父亲宣布与他断绝经济往来,这些金庸都是知道的。金庸也对此十分的不齿。不过,也有说,金庸其实很尊敬这个名满天下的表哥,说过自己深受他的影响。其实,即使金庸真的把徐志摩写成四大恶人中淫邪的那个,我觉得也多半出自一种自得其乐的幽默。有一点是云中鹤和徐志摩共享的:他们都是情种,虽然此情非彼情。 徐志摩确实是民国时期的大情种,他先后追求了民国的两大女神。林徽因之美是当时天下闻名的,后来林徽因选择了徐志摩老师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但徐志摩显然仍一直爱着她。最后诗人就是专程坐飞机赴北京为林徽因组织活动因飞机失事而亡。连死都是死于爱情。陆小曼也是女神级人物,画家,京城交际花一枚。当时是“有主”的,而这个主是徐志摩的朋友王赓。后来王赓主动退让,成全了徐陆。 都说徐志摩的代表诗是《再别康桥》。我倒是更喜欢他的《雪花的快乐》。这首诗就是徐陆结婚后南下入住四明邨后,1927年12月在这里写下的。诗人把自己比喻成雪花,“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盈盈地,沾住了她的衣襟,\/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这首诗也被视为经典,收入了大学语文课本。 第二十九站:常熟路113弄(善钟里)21号—沈从文旧居 沈从文1928年到上海,第一个住处是在今日的常熟路113弄21号。113弄几年前被静安区“复名”,叫回了“善钟里”。弄堂口图文并茂地描述了这个复名行动。善钟里是条美丽的弄堂,左侧一溜排着花园洋房。从21号的门旁信箱可以看出来,这一栋房子里住了十家人家,房子虽然漂亮,但里面却是蜗居群体。当年,沈从文住的看来就是里面最小的寓所,说是个亭子间。 可是这小间却不便宜。沈从文在给北京一个朋友的信里,称自己的住处“塌而霉,塞”,说是每个月房东要收十三块,外加倒马桶费一块钱,打扫灰尘费一块钱,洗衣费一块钱。至于这说的是这个洋房亭子间还是后面马当路或淡水路的住处,便没法求证了。 他来自湘西凤凰,一个“乡下人”。本来他对北京就没有什么好感。对上海就干脆反感。他说他盯着马路上每个人看,发现一百个穿皮领子的新式女人里合格的不到五个,每个人脸上都是憔悴的脸色,都好像受了伤,每个人都有姨太太或者窑姐的味道。他说,我想我是不适宜做上海人的。 他说,我在上海就是个文化工人,每天要拼命写作,不写就没钱,没钱就生活不下去。这个地方整个的都很无聊,一切生命都是浪费。他说北京人的生命是怯懦的,而他在上海看到的是生命力的枯竭。面对上海,他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他说,如果在这里待下去,他的生命力也要枯竭了。 沈从文在北京写了《边城》,在上海写了《丈夫》。《丈夫》写的是乡下人被城里的腐朽文化感染。在上海,他还写了小说《龙朱》、《媚金》、《豹子和那羊》、《七个野人和最后的迎新节》、《雨后》。北京大学钱理群教授在复旦大学的一次演讲中分析道:“和《边城》那种宁静、肃穆、和谐不同,在这样的乡土小说里面充满了无忌的野性,一种圆满健全的生命力,这是被上海糜烂的都市文化所激起的乡土想象,而且乡土想象是被他圣洁化的,被他理想化的。……他觉得这种存在于自然状态中的一种生命形态极有可能抑制现代都市的弊病。因此我们可以感受到他作为乡下人的自傲和尊严。” 当代名作家贾平凹对沈从文推崇备至,说他伟大,称他为天才:“今天我讲沈从文。对于沈从文大家可能也是没人不知道的,我要讲的依然不是他作品的具体分析,还是我刚才说过的,天才作家只能接受其启示而是不可复制的,正如天才画家齐白石说过:似我者死。伟大的作品都是看起来似乎非常平易,似乎人世间就真有那么些故事,不是笔写出来的,是天地间原本就存在的,这又如同一些科技发明,是上帝某某某之人带到人类社会的。” 中国有几位作家接近过诺贝尔文学奖,比如胡适和林语堂都曾两次被提名。但距离诺贝尔文学奖最近的两位大师是老舍和沈从文。80年代中期,刚当上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的瑞典汉学家马悦然力推沈从文,已获得评委会的通过。结果,沈从文恰恰在这一年病逝了。马悦然力争不果,评委会坚持该奖只颁给在世作家的原则,据说这位汉学家为此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