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归流荒》 第章 楔子 在这片唤名为流荒的大地上流传着一句俗语:为非作歹、作恶多端者,必下仲魔;行善积德、为人正直者,则定入上神。 这句一看就是哄哄小孩的话确实没什么可信度。从历史的角度看,那充斥着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的仲魔界有没有人去尚且不论,但那高悬于九天之上的上神界,确实是连最为良善纯洁的流荒人也未曾踏足过的。 我们的故事就先从这里开始。 清冷的神殿隐于流云之中,殿内十几根巨大的立柱以其绝对的威慑分立两侧,高耸入头顶那片深不可测的无尽苍穹,仿佛撑起了整片九重云霄的重量。 当神君崎从无梦的深眠中醒来睁开眼时,映入眼帘便是这亘古流转的天花板,和岿然不动俯视着他的神殿立柱。恍若身处一个广阔的囚笼。 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传来窸窣的杂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引起了不小的回响声。崎循音望去,只见那条顽劣的小黑龙在对着一根立柱脚又抓又咬,时不时憋足了劲朝它喷出一道有力却细小的火苗,却无法在洁白的柱面上留下任何细微的痕迹,气的小黑龙直发出尖细的叫声。 “嘿,小东西。”崎懒懒地朝它招手,“过来。”小黑龙盯了他一下,一甩尾巴游走到另一根立柱下,坚持不懈继续它的摧毁计划。 “我说,天天给你吃香喝辣,”崎托着腮看着在角落里烦躁转圈圈的小龙,“光见你长脾气,没见你长身体呢。” 角落里传来愤怒的吼叫。也是,天天就吃瓜果蔬菜,只当有小仙来拜谒时,偶尔会给它带一两条不够塞牙缝的小鱼,这家伙还有脸说“吃香喝辣”? “神君,玉鲸来拜。” 说曹操曹操到。还没等崎反应过来,只见一道小黑影已直窜向门口,在玉鲸仙君脚下飞快地绕来绕去。 “抱歉啊龙兄,今天没有鱼。”玉鲸笼着袖子,笑着走了进来,“……哎!你怎么还生气了……不要对我喷火!” 崎站了起来,随意抖了抖长袍,走上前一把捉住围着玉鲸发脾气喷火的龙崽子,掐着脖子一把摁进不知什么时候拎在手上的水桶里,一道火苗还没来得及喷到崎的脸上,在水中窜起缕缕耻辱的白烟。 “你就不怕它魔性一发把你给烧了?”小仙君开玩笑道。 “说什么糊涂话,”神君轻崎描淡写道,修长的手指弹了弹小龙疯狂甩动的尾巴,“这种小家伙,就要以暴制暴。” 玉鲸盯着甩来甩去的小尾巴看了一会儿,“话说,你不给它取个名字什么的?” 崎拎起湿淋淋的小龙,它对着他龇牙咧嘴,然而嘴巴长再大,也喷不出一丝一缕烟来。神君探头仔细看了看它小小的獠牙,笑道,“又不是真当个宠物养,取什么名字。” “时候到了,自然是要结果它性命的。” 小龙仿佛听懂了一般,突然间停止了挣扎,黑色的瞳仁慢慢聚焦在神君脸上,眯成了一条。“呵,你威胁我呢。”崎笑了,“小鬼头。” “神君唤我前来,是要说什么呢?”玉鲸问道,“莫非又是让我去流荒给它钓几条鱼?” “那倒不是。我快要陨落了,和你提前说一声。”崎四平八稳地说道,随手把小黑龙往身后一抛。 玉鲸一双眸子空洞洞地望向神君。 “不是什么大事,”崎学着玉鲸的样笼起袖子,吊儿郎当靠在立柱上,“我可不想当那种天天把什么个生离死别挂在嘴边的烦人老头子。” 玉鲸无话可说。他不过是神君崎在上神界随手拈了一朵玉鲸花凝化出的小仙君,跟着他连千年都不到的时间,除了偶尔过来和他唠唠嗑,下下棋,或是被拜托去下界带点小玩意儿回来,他们也鲜有更深的交流。 在上神界,仙君皆由唯一的神君拿花花草草这样的物什凝化而来。他们帮神君维护着上神界这片天上秘境,恪尽职守,听从神君的安排,谨遵神君的嘱咐,从不多事。若正好碰到神君换代,他们则继续服侍新一代神君,直到度过悠悠寂寂的漫长岁月,在不知不觉中随风而逝。 不过好像也有例外。据说以前就有过小仙君偷盗、逃跑的事迹,初次听闻时玉鲸大吃一惊。若依上神界的律例这类小仙定要被抓回来从严处置的,但崎似乎没管这些,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以至于责任心很强的玉鲸后来格外用心管理诸仙君事宜,生怕又出现再犯。 “玉鲸,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有些事我想嘱咐于你。” 崎的声音将玉鲸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是,您请说。” 当玉鲸从崎的神殿出来时已是日落西山,璀璨的晚霞布满天空。玉鲸轻叹一口气,目光穿过了脚下重重云层,落在了瞬息万变的尘世之中。 “这世间,可又是要翻天覆地一回呐……” 神君陨落之时,也是傍晚时分。 西天的晚霞烧红了整片天空,已沉落于西山之中的太阳再度爆发出璀璨的光芒。遥远的天境传来神鸟的啼鸣,似是哀婉,似是蓬勃。 那是神君陨落的挽歌,也是对新代神君的召唤。 地上的人们走出屋门,看着漫天掉下被夕阳烧得火红的流光,但落在人们身上时,却丝毫不觉灼痛,温温凉凉,像神悲悯的亲吻。 流荒以北,北原之上,御北城的城民们纷纷走出家门来到街上,举起各式的纸鸢掷向天空,那些纸做的鸟儿们在空中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顺风而起,翩跹纷飞着聚成鸟群,飞向东北角巍峨矗立的祝神峰,在峰顶盘旋飞舞。 雪白的纸鸢们在无数道火红的流光中恣意舞出各种流动的图案,然后一只只燃成如夕阳般灿烂的烟花,最后化作流火融入流光雨中,无声地落在了大地上。 大地上的人们抬着头,屏住呼吸,将手放在心口。 这场流光雨持续了很久很久,无论白天黑夜,流光无穷无尽地落下,温柔地、耐心地、充满爱意地融进土地、河流、林木,终于在一个月后,随着大地发出一声叹息,那一缕独一无二的神魂,彻彻底底消弭在了天地之间。 谁也不曾注意,有一束黑色的流光混在璀璨的流光雨中,落向了广袤的北原深处,一头坠进了昏暗浑浊的地平线中,消失不见。 距离崎神君陨落过去一年后,御北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好消息。寒风刺骨的黎明破晓时分,御北城高处的临风殿内终于传来了一声婴儿虚弱的啼哭。早起的御北人在城中奔走相告着:“简家主的小儿子出生了!”“简家主现在儿女双全,可算圆满了!” 但临风殿迟迟没有放出庆祝的礼花。自那孩子降生后,那里陷入了长长的、令人不安的沉寂,直至悲伤的声音溢出大殿,随着猎猎北风飘散向远方,将短暂的喜庆彻底消抹掉了。 质朴的人们又纷纷交握双手,在心底默默为那新生的孩子祈祷——降生于无神的时代、失去母亲庇护的孩子呐,连一句“愿神护佑你”的祝福都无法得到的孩子呐,愿你能够稳妥地长大…… 第1章 北原 | 首次出巡 “御北人长居流荒界北原,主城为御北城。现任御北家主为简氏名崇,已主掌御北族印五十余年。御北人多体格健壮、性格豁达,不畏寒,可于极寒天气行动作业。本土灵师以修习风系灵术为主,善御风,其中佼佼者非简氏莫属。” ——《流荒之书》 毫无瑕疵的纯澈至极之物总是会在令人神魂俱震时,又心生似乎要被之吞噬的畏惧,比如刚被暴风雪彻底洗练一遍的天空。 当简风琢再度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广袤深邃的蓝天。那一瞬间,简风琢感觉自己像片羽毛一般飘离了地面,正朝着那无尽的蓝色落去—— “醒了?”突如其来的声音拽回了他飞脱的神思,简风琢一下子坐了起来。一位魁梧的络腮胡大汉正走过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醒了就快起来,我要把结界撤了,你这身子骨,再躺下去又该着凉了。”络腮胡拍拍简风琢身上残留的雪痕,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一把拎了起来。 “祝郁……我自己可以。”简风琢无奈笑着,轻轻把自己纤细的胳膊从那如蒲扇般大的铁掌里抽了出来,“放心些。” 抬眼望去,白晃晃的雪原反射出晶莹的光芒,刺得人眼睛几乎要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看到同行的伙伴们已快速地收拾好临时打的地铺或简易帐篷,只待再次启程。简风琢弯腰拾起他的毛毡——即使是队伍里最厚的褥子,即使裹着最厚的斗篷,简风琢依然难抵昨夜刺骨冰心的寒冷。 北原上的人,哪会这么怕冷。简风琢自嘲地想。 在流荒界,最不怕冷、不怕苦、不怕任何艰难险阻的,应该就属御北一族了。长居环境恶劣的北域,这里的人早就塑造了一身抗风抗寒的硬皮肉。简风琢大概是这片大地千百年以来鲜有的特例。 简家是御北一族的管理者,到简风琢的父亲简崇已是第三十四任家主。作为未来家主继承人,简风琢从娘胎里出来就体弱畏寒,大病小病伴随着他苟延残喘至今,即便人还不算愚笨,也随了御北人凡事看得很开的心态,但再怎么苦练风术,也因为天生根骨弱而精进缓慢——如今已经快16岁了,距离御北17岁成年也不远了,却还无法长期御风飞行,不得不靠姐姐送的“大狗子”帮忙。 简风琢思绪一顿,抬头在天上搜寻了一阵,远远看到一个小黑影在自己正上方的高空中东窜西窜,这才又收回了视线。 这是他们外出巡查的第三日。 自打简风琢记事起,他就知道简崇专门组建了一支北原巡逻队,定时定期会在偌大的北原进行巡逻,一次巡逻少则四五天,多则一两个月。天气稍暖时还会在北原各方位设驻地和哨岗,监控北原的动态。 有些人不大能理解简家主这种戒备的心态,毕竟那传说中可怕的仲魔界已被天上的神君封掉了,最近这两三代流荒人都没再受到过妖魔鬼怪的影响,它们成了史书里的传说,成了吓唬小孩的工具,成了夜里的鬼故事,而不再是切实的危险。 但简风琢能理解父亲的居安思危,况且这个世界不是已经开始发生异变了么……所以当祝郁提议这次巡逻要不要让他也跟着历练一下时,简风琢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与其说他是带着“家主继承人”的责任感,还不如说比起关在家里逗鸟,他更想切实感受下凌厉残酷的自由之风。 不过这自由之风来得也过于猛烈了。此时此刻,巡逻小队位于北原西北部,深入腹地,正值寒冬,暴风雪肆虐,时不时就会阻断他们行进的步伐,不得不就地张开结界休息。艰苦程度超出简风琢的预料,巡逻小队十几来号人轮番费心照顾他,也令他心里很内疚。小小少年本想用此举得到一些父亲的认可,但想必此行回去一汇报,父亲更要无视他了……更别说这次巡逻队领队还是坠金。 坠金是父亲身边的亲信,虽然祝郁是巡逻队的总管,但若是坠金参与巡逻,那他就是说一不二的大哥。这位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的术士八成也是受父亲嘱托临时加入进这支巡逻队的——看着点弱不禁风的小少爷,别让他拖累别人。 此时此刻,坠金正一脸严肃地朝简风琢走来。简风琢急忙背好自己的行囊,惴惴不安地抬眼看着坠金。 “准备好了吗?”坠金沉声问,简风琢急忙点点头。 “如果累,我们就原地再歇一会儿,不要逞强。”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来,多少有点善解人意的味道,但被坠金本就带着十足威慑感的语调说出来时,简风琢就像一个挨训的小兵条件反射地立正站好,拨浪鼓似地摇头:“我不累,已经休息得很好了。” 坠金不再多话,朝他点点头后,又向不远处整队的祝郁打了个招呼:“起飞。” 祝郁随即打了个凌厉的唿哨。 巡逻队员们早已利落地组好队伍,每个人相隔十来米远,同时催动法术,风旋从每个人脚下呼啸而起,扬起细雪裹挟着人们腾空而起,破空声犹如清亮尖利的鸟鸣,划破雪原的苍茫寂静。 “老石头!你他妈又把雪扬我脸上了!” “你真是个睁眼瞎,你看看你前面到底是谁!” “老周我真是服了你了,回头你就退队……” “怎么狗子还在天上乱飞呢?小少主,赶紧跟上啊……” 巡逻队员们吵吵闹闹的声音升上了高空。他们一向如此,无论多么严寒恶劣的天气,都挡不住他们随时随地的嬉笑怒骂。坠金这样的老古董也不会因此而苛责他们,吵闹归吵闹,纪律严明、雷厉风行也是巡逻队向来的行事作风。 坠金二话不说,一个原地起飞冲上了天空,在地面扫起一圈狂风,把雪扬得比简风琢人还高。简风琢面无表情地抹掉喷到脸上的雪,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天上那个远远的黑影立刻俯冲了下来。很快,一只足有一头小象大小的巨型灰色麻雀啾啾啾地落在了身边,歪着毛茸茸的头瞅着简风琢,一对眼睛和它身材一样圆滚滚的,黑珍珠一般明亮灵动,熟悉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玩够啦?”简风琢扶着大麻雀的翅膀轻盈地一跃而起,舒舒服服盘腿坐在宽阔柔软的鸟背上。“走狗子,飞高点。” 被取名叫狗子的大麻雀欢快地啾了一声,猛地一扑扇翅膀,像颗出膛炮弹似的射向高空,巨大的迎风冲力让他不得不俯下身趴在鸟背上,寒风有如万箭当头射下,直刺进骨头里。 简风琢死咬牙关,手微微颤抖着轻拍狗子的背:“再飞高点!”他眯着眼睛抬头看,无尽的蓝色占满了整个视野,一切的一切都是广阔无垠的、无边无际的、无拘无束的……劲疾的风将冰冷和自由同时灌满他的身体,吹走了体内沉重淤积的虚弱和病气,只有在这时,简风琢才能感受到来自风的爱与包容。 “小琢!慢点!一会儿你头痛病又该犯了!”风传来了祝郁远远的吼声。狗子啾啾叫了两声,停止了冲刺,在高空乱流里慢慢稳住身形。也不知道是狗子想显摆还是怎么的,它这次飞到了队伍的前方,上下飞舞着,把和队伍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祝郁和队员们嚷嚷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简风琢没有制止狗子调皮的行为,他静静地趴在温暖的绒毛里,让耳边只剩下了风的呼啸声。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就在简风琢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隐隐疼起来时,狗子“咕”了一声,明显放慢了速度。它好像有点不安。 简风琢撑起身子环顾四周。巡逻队成了身后几个隐约的小黑点儿,而在他们前面的天空中出现了几朵绒绒的云团。 远眺东方,可以看见几座连绵的皑皑雪山,雪山顶反射着耀目的金光,雪山下,能隐约看到一个巨大湖泊的一角。那是飞龙湖,从高处看形状似龙。 就在这时,一处古怪的景象进入到了视野之中。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 巨大的黑色山脉横亘在地平线上,像是从雪地之下蓦然突起的一排排黑刺,冰冷、戒备,充斥着与这片雪原完全不一样的气息。 简风琢下意识拍了拍狗子,示意它继续飞过去看看。狗子有点踌躇,它不情不愿地慢慢飞着,很快被大部队赶上了。 “简风琢,停下!”坠金在身后厉声喝道。远处的黑色山脉倒映进他的瞳孔,他的神色比以往还要严峻。 “坠金大哥,那里是什么?”一个年轻的巡逻队员惊叫起来,“我以前来怎么没见过啊?” 祝郁凝神看了片刻,突然神色剧变,络腮胡须微微颤动起来。 “鬼影山脉……”他喃喃道,“怎么会?熔鬼裂谷现世了吗?” 鬼影山脉,熔鬼裂谷。简风琢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亲眼看到它们。 在简风琢出生的这个时代,熔鬼裂谷只存在于史记与传说中,连同各种妖魔鬼怪的记载一起沉在远古岁月的长河里。这是流荒界和仲魔界之间的通道之一,据传若是鬼影山脉出现在了北原,山脉间的那道大裂谷里就会爬出很多仲魔界的魑魅魍魉来流荒界作恶。鬼影山脉会自行隐藏,再自行出现在北原的任何一个地方,行踪向来难以琢磨,令以往的流荒人吃了很多苦头。 但自从几百年前神君崎把流荒和仲魔的三个通道一并封上后,鬼影山脉再也没有在北原出现过,现在的人们只在书籍里见过文字和图片记载,当实物这么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时,见识短的年轻人们一时懵在了原地。 “祝郁,马上派人回传急信,告知家主鬼影山脉出现在飞龙湖以西地带。”坠金迅速嘱咐祝郁道。祝郁点点头,立刻派两个队员以最快速度返回御北城。待他把人派出去时,简风琢已和狗子往山脉方向先飞去了。 “小琢,你等等……” “我们跟上。”坠金打断祝郁,“必须得去看看情况,若有来自异界的生物出现,我们必须先行阻止它们。” 传说里的鬼影山脉静静卧在那里,仿佛沉睡的史前巨兽,又仿佛伺机而动的不祥邪物。这神秘领域在逐渐拉近,简风琢越靠近它,心越是砰砰跳得飞快。 很快,他能清晰地观察到山脉的全貌。那里覆盖着一层层黑色植被,从高空中一眼看去,不知是否是风的影响,那些黑色植物像暴雨欲来的云层一般一波一波地涌动着,像是活的。但定睛再去看,那些奇形怪状的树却又是静止不动的,像长满黑色树叶的枯爪,一动不动地、绝望地刺向天空。诡异感像黑蜘蛛一点点在心脏上爬动。 而这条山脉背后…… 大地突然凭空裂开了一口子。仿佛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粗暴地掰开了坚硬的土地,裂口参差不齐、怪石嶙峋,裂口之下皆隐没于沉沉的黑暗之中,荒凉、死寂的空气中,不祥的气息肆无忌惮扑面而来。 简风琢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他听见祝郁在后面大声让队员们仔细看是否有妖怪出没,他也下意识在脚下的山林间搜寻起活物的身影……但思绪却不禁往上飘去。 它的出现会和上神界有关吗? 大约16年前,曾经亲手为熔鬼裂谷落下封印的神君陨落了,而新神,一反常态地迟迟未现世。 简风琢也是长大了才听长辈提起过,在他出生以前,天上的仙君曾来到北原的祝神峰上——那里是以往做迎神仪式的地方。 “谨代表上神界告知诸君,新神尚未降世,还请耐心等待。”仙君清冷的声音令人们心生不安。最年长的长者越众而出,一躬身:“敢问仙君,这是为何?史上可从未有过一日无神君的情况……” “天机不可知,只请诸君耐心等待。”小仙君只是重复着这样的话,随后隐入尘烟,消失不见。自那以后,人们再也没见到过这位仙君,而上神界无神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流荒四方大地。 这个世界惴惴不安度过了转瞬即逝的16年时光。没有神的日子里一如往常的四时流转,青山不移,江河奔腾往复,人们在步履匆匆中似乎走上了淡忘的路,忘了世事无常,忘了福祸相依。 熔鬼裂谷就是那道撕开平安无事表象的伤口,让人看见了自以为平和岁月下涌动的危险暗流。简风琢不知不觉缓缓飞进了鬼影山脉地界上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险景吸引住了。 异变就是在这时陡然发生的。 漫天突然炸开一片黄色沙尘,像一张惊天巨网朝空中的人们兜头砸下。一时间,遮天蔽日的沙尘暴充满了视线,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狗子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在狂风沙暴里东冲西撞,简风琢不得不死死扒在鸟背上,手紧紧揪着鸟毛,才能不至于被狗子甩出去。 沙砾密密麻麻地砸在身上,裸露在外的肌肤感受到了针扎般的疼痛。简风琢想喊狗子让它冷静点,但一张嘴沙子就直往里灌,吐都吐不出来,只能闭紧嘴巴,试图四肢用力稳住鸟儿——可是现在四周俱是狂乱的沙尘,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一人一鸟完全陷入了被动的危险境地。 而且……狗子越来越惊慌失措,只顾在空中无厘头地瞎冲撞,一边发出愈发尖利的鸣叫……不对!简风琢骤然抬起头,在风沙里眯着眼睛四处看。 有东西在追他们! 沙子的击打越来越狠,痛得简风琢不禁松开一只手护住头颈——结果狗子正好来了一个侧滚翻,简风琢没抓紧,直接被甩飞了出去。 简风琢:“……”还没等他使出自己笨拙的御风术,一个巨大的身影从侧方冲了过来,直接把自己拉进了怀里。 “祝……咳咳咳!!”祝郁拿沾满了沙的手捂住简风琢的嘴,示意他先不要说话。“我就说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怎么能跟着出来巡查。”祝郁皱着眉不客气道,“连风屏都不知道撑!” 简风琢呸呸吐了两口沙子。祝郁用风术撑开了一个小小的结界,沙子在结界外像厉鬼一样张牙舞爪,发出恐怖的尖啸声。 “狗子……”简风琢嗓子眼里还有些沙,开始呛咳起来。 “眼下只能自求多福了,我们必须尽快逃离。” “有东西……” “是的。”祝郁一只手撑着结界,一只手箍着简风琢,直直向上冲天而去,“坠金说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沙祭。” 简风琢被风沙搅混乱的大脑逐渐清醒过来,一阵更强烈的不安紧紧攫住了心脏: 妖鬼现世了。 周围愈发昏暗,最后一点隐约的光亮也即将消失,简风琢眼见着结界外的沙尘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狂暴,就仿佛所有的沙子都在以他们为中心收束,集中火力要破开祝郁的风盾。祝郁带着他左冲右突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而风盾也因外部的压力越来越紧缩…… 就在这时,只听到近处突然一声炸响,祝郁被莫名的东西从右侧狠狠撞了过来,两人因巨大的冲击力直接飞了出去,祝郁箍着简风琢的手臂在剧烈的撞击中微微松动了一瞬。 简风琢被撞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晕眩中不觉松开了抓着祝郁的手。正在这一瞬,他的腰部一紧,极其阴冷的触觉顺着神经脉络直窜到脑门,一下子把简风琢激清醒了。 他低头看去——一个白骨森森黏滑湿腻的大爪子紧紧抓住了他的半截身子,猛地把他拽离了祝郁,抓着他飞速朝着地面坠去。 简风琢听不到祝郁喊了什么,没有了结界,那传说中的鬼沙祭迫不及待地扑过来把他裹挟其中,简风琢闭着眼睛竭力拿胳膊护住脑袋,感觉到抓住他的东西放缓了一些下坠的速度,开始左右摇摆,沙尘的呼啸声中时不时隐约听见一些非人的尖叫声。 ……敢情是有两个鬼玩意儿在互争?简风琢一咬牙,用力扬起右手——风刀! 这是御风的孩子们在初学阶段必修的基础功,奈何风术一行非常考验人的体格,病弱的孩子学起来着实吃力,简风琢在老师的专门培育下一直苦练这一招,凝风为刀,在空中精准劈向目标物。一般足够优秀的孩子在15岁就可以凝出长于两米的风刀,简风琢目前只能憋出个一米长的,但好歹是可以造成一点攻击性了。 简风琢在稀薄的空气里拼尽全力凝出一柄风刀,朝着下面箍着自己的鬼东西劈去。似乎听见一声细微的尖叫,但那鬼东西手劲明显更大了,骨头被捏得发出危险的喀拉声。简风琢痛得牙都要咬碎了,心底油然升起一股不甘的怒火。 风刀!再起! 骨瘦如柴的纤细身子绷紧到了极限,弓成了一抹弯刀,额边青筋暴起,在浑浊的天地里简风琢骤然睁开了眼睛。 砍杀。 只听一声恼怒的尖啸,那股攥碎脚踝的力道突然松开——而简风琢立刻被一阵狂风卷走了——鬼沙祭垂涎的猎物突然被对手白送到手,兴奋得漫沙乱飞。 “好饿……好饿……” “好吃的……是好吃的……” “吃了你……吃了你……” 什么声音? 不,不是声音……简风琢的意识在这不断重复的极度渴望中逐渐模糊,他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想要召唤风的保护,却唤不来一丝风的回应……它在剥夺他的意识、钝化他的感知,它在把他拖入黑暗的深渊…… 在最后的那一刹那,简风琢模糊的视线里似乎感知到了一点点微弱的天光,和风沙里一闪而过的巨大黑影…… 下一秒,他彻底跌入了黑暗与虚无。 第2章 鬼影山脉 | 无名的少年 简风琢睁开眼,看到了自己卧房的天花板。殇溟玉材质,透着令人厌倦的苍白和无力。 视线下移,看到了自己有如殇溟玉制成的手,瘦骨嶙峋,指节细长——是一双久病不起的成年人的手。 他正躺在自己的榻上,即使盖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被子,他那脆弱的骨头也像是被冰冻住了一般,除了寒冷带来的疼痛,他再无任何感知。 他尝试着轻轻吸了口气,胸腔就如拉风箱一般呵呵作响,一口气都喘不匀,咳嗽起来整个人每一块皮肉都在刀割一般的痛。 好痛,凌迟般的痛。简风琢咳了个昏天黑地,这具无可救药的病躯也在颤抖中狠狠受了遍刑。 不知什么时候,简崇已站在他的寝殿门口。逆着光,简风琢根本看不清父亲的面容。 “让我死。”他听见自己用沙哑的成年人声音小声说。 长久的沉默。简崇一动不动立在门口,背后的光线勾勒出了刀削斧凿般冷峻锋利的侧脸,黑暗吞噬了他的表情,也连带吞噬了周身所有的温度。 眼皮如火在灼烧。简风琢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当再度睁开眼时,简风琢又一次看到了仿佛在吞噬着万物的深蓝色天空。刚刚的情景与痛苦还弥留在混沌的意识之中,眼中这片空茫的蓝色,也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翳。 刚刚是一场梦……还是现在正在梦中?简风琢躺在地上神思涣散地望着天空,望着望着,眼前突然伸出一颗脑袋来。 “哟,醒啦?” 简风琢愣了片刻,一下子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谁……嘶!”这一打挺打出问题了,四肢百骸仿佛都被砸碎了一般的疼,简风琢痛得直抽抽,僵硬地歪倒在地。这一歪,正好歪在那个陌生人面前。 “你最好别瞎动。”陌生人悠悠然道,“身上有伤啊……但要不是我接了你一下,你现在早就魂归地下了。” 简风琢短促地呼吸着,额头上浸满冷汗。“这里是……鬼影山脉?”他断断续续道。 “嗯哼。” 简风琢吃力地眨眨眼,视线扫过不远处浓黑的树林,最后颤巍巍落在了眼前人身上。 是个……比自己稍长两岁的少年? 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身黑衣黑靴子,略长的黑发在脑后扎成了一条小辫,线条分明的瘦削脸庞俯视着他,嘴角微微衔起一点玩味的笑容。天色渐明,逆光给他的面容笼上一层微薄的蓝灰色滤镜,让这还未彻底褪去稚气的少年看上去又好似已随着周而复始的黎明天光,亘古万年。 简风琢呆呆地望着这不知从哪里来的少年,一时竟忘了疼痛。 “看什么看,我又不会吃了你。”少年咧嘴笑了。这个小崽着实可爱,惨白的小脸被沙土弄得脏兮兮的,一双睁得浑圆的眸子倒是依旧干净清亮,就这么略带惊恐地看着自己,真像蛇尾峰里藏着的那窝兔妖每次看到他时的样子。 “你是谁……?” “这该怎么回答好呢?”少年摩挲着下巴,“按照你们流荒人的惯例,这个时候我需要自报家门姓名,可我无家无门无名无姓,也没来历。”他耸耸肩。 简风琢像条任人宰割的小鱼瘫在地上,满心无力地问:“你不是流荒人吗?” “哈哈,你看我像流荒人吗?”无名少年满脸嘲笑。 这是妖?简风琢心下涌起一阵绝望。落入这莫名的境地,仅凭书本上学来的只言片语,根本无法助他对周遭有任何了解与把控,更别说现在自己就是个瘫子,战斗力直接从零变负,面对眼前这个能炼化人形的妖鬼,还不是分分钟被干掉的事? 索性趁他看起来还不想动手,能聊点就聊点。 “你是从那大裂谷里出来的?”简风琢又问。 无名少年有点想笑。这小崽刚明显是意识到了什么,脑子里估计飞快地千回百转了一遍后,采取了“生死由你呗”的态度,紧紧张张的劲儿都松弛了,眼神里开始透着一股平静无波的超脱。 “不知道。”少年懒洋洋道,盘着腿坐在简风琢面前,身子前后摇摆着。 “为什么……要救我?” “你就当我闲得无聊,想吃你那两个妖怪我早就看不顺眼了,趁这个机会治治它们。” 简风琢默默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说一句“谢谢”。虽说眼前这位少年的姿态、话语都毫无攻击性,松弛自如,但简风琢能嗅出这人绝不一般的气场,危险的、威慑的,甚至魅惑的,令他发自内心地不敢放松和轻易信任。 “请问你在这里有看到其他人吗?我的同伴……” “掉进来的只有你一个。” “和我一起来的人会不会……” “被吃了?有可能。”少年无所谓地伸了个懒腰。简风琢忍不住转了转视线,徒劳地往天上看——当然,那里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丝人影。 “不可能看到人的。”少年笑道,“鬼影山脉早就藏起来了。” “藏哪里了?”简风琢一惊,“我们已经不在北原了吗?” 少年被这小家伙惊愕的表情逗笑了:“是啊,你已经回不了家咯小家伙……欢迎来到鬼影山脉。”他幸灾乐祸地咧嘴一笑。 ……有那么一瞬间简风琢宁愿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他放空了片刻,不甘心道:“你知道它下一次出现在北原会是什么时候吗?” 少年耸耸肩撇撇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他看着简风琢彻底陷入了沉默,饶有兴趣道:“你没什么问题了?换我问问你?” 简风琢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你是谁?” 啊?简风琢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问题:“我叫简风琢,来自流荒。” “你是一个灵师?” 简风琢尴尬地有点想摸摸鼻子。在流荒,只有将灵术修为精进到一定境界的人才会被称为“灵师”,像他这种吊车尾还根本配不上这种称呼。 “不算。”他嘟囔道,“我只是会一点皮毛。” “会一点皮毛……”少年摸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你看起来还蛮厉害的。” 在高空中一个风刀砍下了千手蜈蚣的白骨爪,让他觉得这个小崽根本不像看上去那样弱不禁风。 而他为了这个小崽出手,也不仅仅是因为看那俩丑妖怪不爽。 “啊?那可能就是狗急了也会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简风琢心不在焉地说——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生存危机和悲观主义。 也不知道这无名少年听懂了没有,不过他应该也看出了简风琢此时此刻薄弱的生存意志。少年突然打了个响指,不远处的灌木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在简风琢惊恐的注视下,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一下子从灌木丛中滚了出来,直直冲着简风琢滚了过来。 “等一下……”简风琢毫无反抗之力,他只能认命地闭上眼睛,任由那莫名的生物跳起来重重压在了自己身上。 紧接着,他惊恐地感觉到这个毛茸茸看不出首尾、像长毛的墩布一般的东西正在分泌出黏糊糊臭烘烘的汁液,咕叽咕叽从体内挤了出来,流满了他全身! 简风琢拼命扬起脖子,不让那看起来很致命的黏液流到嘴里,刺鼻的味道刺激得他眼眶里泪汪汪的。 “别哭啊,不是吃你,是在给你疗伤。”少年好笑地拍拍简风琢的脑袋,“这是敷敷,它分泌的液体有疗伤的作用……不过以前从未在流荒人身上试过,但愿你经得住。” 说完他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好了,你在这里和敷敷独处一会儿,但愿我回来时你还活着。” “喂……等等!”话音未落,少年早已一闪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简风琢下意识想抬头寻找,一阵灼烧感突然从体内传来,瞬间从头烧到了脚,仿佛五脏六腑连带着骨头经脉都在熊熊燃烧。简风琢被烧得血气上涌,两眼一翻,两颊通红地晕过去了。 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只用敷敷还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把简风琢裹得紧紧的。 第3章 窃窃私语的树 后山,一片氤氲着水汽的湖泊深不见底,周围俱是漆黑的山石树木掩映,整个湖泊透着幽深的蓝黑色,吞噬着投射下的天光。 无名少年抱臂站在湖边出神,低垂的眸子里有隐约的金色流光一闪而过。片刻,漆黑的湖水荡漾起层层波纹,水波里渐渐浮现出一缕缕黑色发丝,像藤蔓一样攀着湖边的卵石滩,蔓延至少年脚下。少年微微低头瞟了一眼,憋出一个坏笑。 “有块点心,一会儿替我品鉴品鉴。” 当简风琢第二次从昏迷中醒来时,身上裹着的毛绒墩布……哦不,敷敷已不见踪影,浑身上下沾满了令人作呕的黏液。简风琢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黏液……咦?他尝试着动了动四肢,然后慢慢坐了起来。 敷敷,厉害啊。身上除了沾满不好闻的黏液所带来的不舒适感外,身子好像哪里都不痛了,甚至很轻盈,如焕新生。 简风琢忍不住环顾四周搜寻敷敷的踪迹。没想到这里还有这般神奇的生物,若是可以带一只回家……他两眼隐隐放光,他可太需要了。 此时天光大亮,周围的景象也终于尽数纳入简风琢的眼底。 他正位于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地上,脚下都是灰黑相间的碎石和少许荒草。前面一片开阔,是处不低不高的悬崖,纵目远眺,所能看到的只有漫山遍野的漆黑树林。从高处看时就给简风琢带来了极大的震慑感,从近处看更是令人心下陡生凉意。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有着各式不一的姿态,在微风下摇摆着形状千奇百怪的枝叶。佝偻的、扭曲的、笔直的……无数通体漆黑姿态各异的树木生长在一起,不协调中构成了奇异的协调之美。简风琢向背后的树林走近,一阵风突然刮来,本是一片死寂的黑色树林随风摇曳,发出沙沙声。仿佛一瞬间,时间开始流转,生命开始复苏,黑暗中的某双眼睛突然睁开。 简风琢在树林边缘站住了。 一片黑色的叶子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简风琢低头摘了下来放在手心。这里的叶子竟是干枯且微微透明的,叶子上细细的黑色纹路和手心的掌纹交错在一起。他轻轻一合手,枯叶便支离破碎,化为黑色的粉末从指缝中散去。 “喂?”他试探地朝林子里喊了一声。微风刮过,只能听见寂寂林声。简风琢暗自提了口气,迈步走进了黑色的树林。 奇怪。从外面无论什么角度看,都会感受到鬼影山脉这些黑树林的阴森可怖,但走入其中后,能看见从树冠间倾斜而下的缕缕阳光,能看见漂浮在光线里的微小尘埃,走在石子和荒草遍地的小路上,耳边只能听见枝叶在风中摇摆摩挲的沙沙声,倒别有一番静谧和安详。 简风琢走近一棵歪歪曲曲的树仔细观察。这些树表面不像普通树那样干燥粗糙、充满生机,漆黑枯槁的外表仿佛涂了一层蜡般,反射出玉一般光滑的质地,轻轻触碰上去,手感冰凉,死气沉沉。 这里,就像一片温柔的墓地。简风琢只是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树,就把手撤了回来。不知为何,莫名有种触碰他人遗体的冒犯感。 简风琢将手指举到眼前。有种奇异的感觉残留在指尖,让他有些放不下。“冒犯了。”他下意识低声说了一句,小心翼翼地、郑重地将整个手掌贴在树干上。 就在简风琢的手掌贴上树干的那一刹那,树如磁石一般将简风琢的手吸附在了自己身上,一股奇妙的力量从掌心顺着他的神经脉络丝滑地涌进了他的体内,紧接着……他听到了。 不是从耳边传来的声音,而是直接从脑海深处,不受自己控制地,隐隐约约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微弱的呢喃声渐渐变成了清晰的说话声。 【母亲,我想造出世界上最最锋利的刀!所以我决定和那位游侠一起去修习锻刀……】 这是什么? 那个年轻的声音若隐若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师父!这是我的第一把刀,您快来看看!……我想命名为‘初阳’,因为是在太阳东升的那一刻出炉的……】 【……师父,我是不是没有锻刀的天分啊……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再更上一层楼了……】 【……我不再锻刀了,我不再锻了……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些,不要逼我……】 这个声音从年轻气盛渐渐过渡到年迈沧桑,直到最后,含恨地终止了。安静片刻,年轻的声音再度响起,一个人短暂却千回百转的人生再次开始轮回。 简风琢稍稍用力,把自己的手拔了下来。这棵树与倾听者分离开后,似是遗憾地轻轻摇了摇漆黑的树冠。 简风琢走了两步,在另一棵树前再次将手掌贴了上去。 【……为什么我就不能当灵师?我是有灵力的啊!……灵力不是都可以修炼的吗?我很能吃苦的!让我去……】 【我不服气,凭什么说我资质平庸不适合?有朝一日我一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眼睛都是瞎的!】 【……强筋健骨、增进灵力?真的吗……不管了,我已经没有选择了……】 【咳咳咳……好难受……为什么会这么疼……咳咳咳……】 “看来你发现了鬼影树的秘密。”少年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简风琢急忙将手撤了回来,像是被人发现自己在偷看别人日记一样莫名感到心虚。 他转过头,那个神秘少年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自己身后,个子很高,比自己高了整整一个头。 “你们流荒人,也能听得见鬼影树里的‘鬼絮’?” 简风琢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鬼絮’是什么?死去的生物弥留的记忆?” “你可以把这里的鬼影树看作那些有冤有怨、不肯消解的灵魂,生前有诸多执念放不下,便来到了这里。” “就这么被困在树里?”简风琢不觉环视着周围的树林,“永远不得解脱?”这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呢? 少年眼里精光一闪。“喂,你把手放那棵树上看看。”他指了指不远处一棵较为粗壮的树。简风琢想了想,走过去把手放了上去。 又是喃喃自语的声音,但不像是人能够发出的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奇异的语言——而简风琢惊异地发现,他似乎能听懂它在说什么。 【我其实生于三重深山,那里曾经是流荒灵气最充沛的地方……我还吃过流荒人呢,味道不咋地,干巴巴的……】 【……我的王,我将永远追随你,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 【……哈哈哈哈哈魔王律座是属于你的!……】 【不……不该如此……你们这群王八蛋……不!!!……】 那个声音时而平静时而激动,时而像是在和别人交谈,时而激动地大喊大叫……在最后突然爆发出一声震得简风琢五脏六腑都在颤抖的大叫后,沉默了下去。这是一段比刚刚漫长得多的记忆,可以听出来是属于某个妖怪的。 简风琢放下了手,一时没说话。直到少年突然凑近了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我还以为你被成功吸走了魂呢。”少年好奇地上下打量他,“竟然还活着。” “这些树还会吸魂么?” “据说流荒人的鬼影树会吸一些流荒人的魂,妖怪们的鬼影树是人和妖的魂都能吸。若是能吸到足够的生魂,鬼影树就有可能脱胎出鬼影,虽然没有实体肉身,但至少可以在这世间自由行动。”少年还蛮有耐心给他解释,“而你竟然都能抵抗住妖的鬼影树吸魂……怎么做到的?” 简风琢被他问得一愣一愣的:“我怎么会知道。可能它现在……不饿?” 少年被逗乐了,噗嗤一笑:“那你现在饿不饿?” 简风琢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肚子,结果摸了一手黏腻。他郁闷地嘟囔道:“我现在只想洗个澡换身衣服……” “这不难啊。”少年立马接话,毫不犹豫地抓住他沾满黏液的手臂——突然的接触令简风琢像受惊的小兔一样原地弹了一下。 “我带你去洗个澡。” “啊……等等!” 简风琢就这么被拖着在山里七拐八拐,翻过山坡。一片椭圆形的小湖泊蓦得映入眼帘。少年带着他走到靠近湖泊的一处悬崖上,镜面一般的湖面清晰地倒映出两个孩子的身影。 “这里如何?” 简风琢探出头朝下看,微微皱起眉头。这湖泊看着很宁静,宁静中又透着一丝怪诞。 但清冽的湖水确实让身上不舒服的黏腻感越发强烈。他不确定地看了看少年:“这里真的能洗澡么?” “我骗你做什么?”少年一副很认真的表情看着他,“不过是好心让你洗个澡罢了。” 这好像是简风琢第一次近距离留意到少年的眼睛。在明亮的光线下,他的瞳孔是暗红色的,像两颗透明的玻璃珠里缓缓旋转流淌的血液,酝酿着危险与不怀好意。 简风琢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谨慎道:“毕竟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很难完全信任……” 他的肩膀突然被扶住,少年整个贴在了他后背上,嘴巴靠近他的耳朵,轻轻留下一句:“在这里,除了我,你还能信任谁呢?” 还没等简风琢反应过来,背后一股巨大的推力骤然将他推下了悬崖,推着他重重砸进了湖水里。 砸进水里的一瞬间,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该死,我不会游泳。 第4章 燃烧的湖眼 简风琢一口气没来得及喘,在湖里倒吸几口水,灼烧的痛感在体内炸裂开来。他下意识想要浮上水面,四肢在水里胡乱划动着,然后触摸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那东西有着发丝一般的质感,丝滑地流过简风琢的指尖和裸露的肌肤,然后悄无声息地飞速缠上了简风琢的身体,把他死死缚住朝湖底拉去。 简风琢骤然睁开眼睛。整个湖底犹如墨盒一般浓黑,什么也看不到,黑暗的死亡把简风琢密不透风地裹了起来,那诡异的发丝一样的东西正爬上他的脸颊,钻向他的耳朵、鼻子,顺着脸颊爬向他的眼睛…… 绝望和恐惧之下,怒火再一次从心底骤然喷发了出来。 滚! 他猛地一甩头,用尽全力去挣脱缚住自己手臂的发丝,在湖底剧烈挣扎起来。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爆发出了无穷的力气还是怎么的,那些发丝好像确实被震慑到了,竟微微松开了简风琢,都已经爬进耳朵的发丝又畏畏缩缩退了出来。简风琢周身开始翻涌起无数小细小的气泡,围着他疯狂旋转,凝成一股水流,推着他朝水面涌去—— “这倒是有趣。”站在岸边的少年注视着水面,高高扬起了眉毛。 就在简风琢即将浮出水面的时候,一只巨大的黑色利爪猛地从湖底的黑暗中探了出来,哗地跃出水面,又朝着简风琢一掌摁了下去! 简风琢被从天而降的黑暗一击即中,再次沉进了湖里。就在这时,那奇怪的声音又出现了,细细地钻进他混沌的大脑。 “吃掉……这可是难得的美味……” 简风琢被紧紧攥入掌心,毁天灭地的窒息感包裹住了他。然而痛苦并没有持续太久,甚至仿佛只过了一瞬,爪子颤抖着又松开了他,濒临崩溃边缘的简风琢终于浮出了水面,新鲜空气冲入了鼻腔,他剧烈地呛咳起来。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拖出水面,拎到了岸边。 简风琢狼狈地趴在卵石滩上抽搐着,咳得眼泪鼻涕直流。他抹了把脸,强迫自己爬了起来,一双被湖水浸得通红的眼睛直直看向那个少年。 少年正站在他面前,甩了甩胳膊上的水,对上简风琢的目光:“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想把你吃了的又不是我。还是我把你给救上来的呢。” “你到底想怎样?”简风琢冷冷道。 此时的简风琢浑身湿透,本就因为虚弱而苍白的小脸白里泛青,嘴唇不自觉地微微颤动着,黑色的刘海耷拉在了眼前,一双满是敌意的眼睛透过乱发瞪了过来,看起来格外的……可怜巴巴。 少年这才注意到,这个奶呼呼的流荒小崽有一双浅色的眼眸,在阳光下像两颗纯澈不掺一丝杂质的琥珀,还怪好看的。 他低头打量着简风琢,一时没说话。简风琢看着他一脸无赖样,恶从胆边生,突然双手狠狠往前一推,少年任凭一股不算很强劲的风力把自己掀飞起来,满脸新奇地朝着湖面跌落下去。 在他就要碰到水的时候,湖里的那些黑色发丝浮了出来,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柔软的垫子,托住了下落的少年,将他稳稳当当托举在了水面之上——甚至能感觉到一丝毕恭毕敬地谄媚。 少年瞥了眼自己的“座椅”,皮笑肉不笑道:“看来是知道自己干错事了?” “椅子”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简风琢在岸边站了起来,看着湖面上的神秘少年:“喂,不妨坦诚点。我也懒得知道你到底是何方妖魔,你要杀要剐要吃都无所谓,尽管来就行。”他顿了顿,恶狠狠道,“少在这里拿我开涮!” 少年想了想,一歪头:“拿你开涮是什么意思?” “……” 少年踩着脚下“椅子”轻盈一跃,跳回了岸边,简风琢警惕地往后撤了一步。 “别怕,我现在不会伤害你。”少年扬起嘴角,他指了一下身后的那片湖,“介绍一下,这是‘湖眼’,看着是片湖,其实就是个怪物的伪装。这是它的眼睛也是嘴巴。或许是几百年没吃到过好东西了,见到你后竟然想直接就吞掉……” 少年眼波一转,看向简风琢:“可见它探出了你的过人之处。” “我搞不懂你什么意思,不是你把我推下去的么?”简风琢一脸无语,“送到嘴里不吃,还得吐出来给你么?” “我只是想……嗯……恶作剧一下。”少年似乎在大脑里搜罗合适的用词,“它的嘴很挑的,会通过眼睛过滤一些垃圾食品,鉴别出格外有‘营养’的食物。我只是想把你放它嘴里让它尝尝,到底是什么让鬼沙祭和千手蜈蚣那俩老东西那么急不可耐地出洞争食……但我倒是没想到这家伙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企图偷吃,还好我眼疾手快,不然你可能真进湖眼肚子里咯。” 少年理直气壮的一番话令简风琢目瞪口呆。之前他总怕眼前是个深藏不露的可怕妖魔,现在看来反倒更像一个幼稚顽劣的单细胞生物。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因为他们很久没吃到过人类了,只是觉得新鲜而已。”简风琢面无表情道。 少年伸出一根指头摆了摆:“魔眼虽说吃得不多,但精益求精,不至于仅仅为了一个流荒人违抗我的命令。” 简风琢重重吐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扶额道:“我真不知道我到底有何‘过人之处’,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流荒人,在外面比我厉害的人多了去了……”他突然住了口。 少年哈哈一笑:“怎么,怕我们全跑出去吃你们的人啊?” 简风琢眼里划过一丝狼狈。这家伙怎么一下子洞穿了自己的想法,“单细胞生物”估计判断错误……但顽劣可恶是绝对的! “湖眼也算是个活了很久的老家伙了,很久以前也不是没吞过流荒人,但像你这种几乎被咽到了喉咙口还能自己逃出来的,湖眼,你应该第一次遇到?” “你在说什么,不是你把我捞出来的?”简风琢狐疑道。 这下轮到少年一怔。这小家伙,自己毫无意识的吗?刚刚在水下时,明明先是他自己不知道用什么办法逃脱了湖眼的桎梏,后来逼得湖眼打算直接生吞时自己才出的手。 也就是在这一刻,少年彻底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要把这个小家伙留下来,实在是有趣。 忽然间,林间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啾鸣。一个圆滚滚的身影从远处山林间猛地窜了出来,横冲直撞朝着简风琢而来。 “狗子?!” 少年好奇地打量着从天而降的圆球:“原来一直在鬼鬼祟祟偷看的家伙就是你啊,我说呢。” 大麻雀响亮地叽叽喳喳着空降到了小主人面前,使劲扑棱着翅膀挡在他和少年之间。简风琢紧绷的心一下子被这鸟扑棱散了,他忘乎所以地扑上去抱住狗子毛茸茸的胸脯:“太好了……你还活着!” 熟悉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在简风琢沉沉的心里蒸腾起了勇气。他拍拍狗子,一下跳上了鸟背:“我们走!” 话音未落狗子便已经一飞冲天——起飞前还龇牙咧嘴冲着少年怪叫了一声。少年叉着腰眯起眼睛看着天上那个很快变成一个小点的身影,笑道:“你说他们能逃到哪里去呢,湖眼?” 湖眼泛起阵阵波纹,它像是在难以自持地颤抖。 “让他们飞会儿,反正我会抓回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趣的朋友可以解解闷了,还差点被你一口吃掉。” 湖眼的水面急促震颤起来。 “嘘,别唠唠叨叨。”少年竖起一根食指,脸上笑意全无。他微微抬着下巴看向湖面,垂下的眼眸里戾气横生。 这是一张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怖畏的脸。 “我有没有说过,违背我的命令是必然要受罚的?” 片刻后,一个黑影从林间窜了出来,在山头之间轻盈地跳跃了几下,很快消失不见了。而他离开的地方,一汪幽深的湖泊表面燃烧着大火,湖眼无声地尖叫着,湖面下那些细细的黑色藤蔓疯狂地扭动交织着,在霸烈的火焰里一点点萎缩了下去…… 简风琢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飞,他只是想远离那个可怕的家伙,又怕狗子闹出来的动静引来更多奇怪的妖怪,他就让狗子尽量往高处飞,越飞越高,直到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条巨大的裂谷。 黑洞洞的大裂口死气沉沉地横亘在两条绵延的山脉中间,一眼望不到头。极目远眺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到此起彼伏的黑色群山,渐渐消失在远处朦胧的迷雾之中。 狗子的鸟头一直在神经质地转来转去,一刻不停地监视着周遭空域——恐怕是被那阵突如其来的“沙尘暴”给吓坏了。 想到那次被袭,简风琢胃里一阵绞痛。队员们、当时被狠狠撞击的祝郁不知是否都还存活着……简风琢暗暗咬紧牙关,若能摆脱掉那家伙,他得在山里找找,万一有人和狗子一样掉进来了呢? “狗子,往裂谷那边飞。”简风琢低声道。狗子虽然有点不情愿,但切实的危险就在身后,它还是听话地朝着熔鬼裂谷的方向飞掠而去。 就在这时,视野里一个格外突兀的山头忽然动了起来。简风琢眉心一跳,凝神看去——那不是山头,而是一个长长的活物,外表仿佛覆盖着一节节的灰黑色山岩,外伸出两排细细的白色骨骼。它的大部分身子都隐藏在浓密的山林里,在被简风琢发现的一瞬间哧溜一下顺着山脊滑了下去,彻底藏进了山底。山下的树林剧烈摇动几下后复又恢复了平静。 简风琢心砰砰跳着,一只手依然悬在半空中,随时准备凝出风刀迎战这位已打过一次照面的“老朋友”。可是它并没有再次出现。 电光火石之间,简风琢意识到了什么,俯身语气急促道:“狗子,加快速度!” 就算是再迟钝不过的大麻雀也嗅到了身后那比大蜈蚣更为强烈的危险气息,它恨不得把翅膀扇成两道幻影,箭一样嗖嗖射向了远方。 第5章 意外的交易 “浓黑的妖气汹涌冲天,蓝色的业火几乎将整个鬼影山脉点燃。无数可怖扭曲的身影从那条狰狞的裂缝里爬出来,致命的妖啸声响彻整个北原。流荒的孩童们在惊惧中出生,在绝望中死去。”——《仲魔之书》熔鬼裂谷篇 (此书为流荒人所编,真实性有待考证——新来的编者注) 在越来越靠近那片死寂的裂谷时,简风琢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这段之前读到过的描述。这北原孩童们的噩梦、鬼故事里必不可少的地方,没有妖气和业火,没有可怖的魑魅魍魉,只有无尽的荒凉和浓重的黑暗,荒凉嶙峋的乱石滩上看不见丝毫活物的痕迹,只有静伫的鬼影树偶尔随风摇曳下树枝,发出微乎其微的沙沙声。 狗子飞到了大裂谷的上方。吞噬掉所有光芒的深渊大口就在身下,沉在裂口里的黑暗像活了一般,旋转、流动、慢慢上升,欲将送上门的猎物染上黑暗的颜色,再慢慢吞噬。 简风琢用力移开自己俯瞰的视线,深吸一口气,抚摸着狗子颤抖得厉害的身子:“不要往下看,向前看……都是幻觉。” 狗子听话地向前看去,结果一个急刹车——那个黑衣少年就悬停于他们前面,挡住了去路。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简风琢安抚了下颤抖的狗子,直起身。 “我突然想起来,在你们流荒,救人性命可是一件顶顶大的善事,被救之人总会千恩万谢于他的‘救命恩人’……”少年挠挠头,“我好说也救你两次了,你这个态度是不是太不讲情面了?” 简风琢越发怀疑他是遇到了仲魔小流氓。 “口说无凭,我也没亲眼看到你救我,万一你是在骗人呢?而且把我治好的是敷敷,又不是你。”简风琢反驳道。耍流氓嘛,那就别怪我厚脸皮!“你反手就把人扔湖里喂妖怪,换谁能信任你?” 这话听的,充满了怨气啊。少年也不生气,反倒一摊手问:“那我现在并不想杀掉你或吃掉你,怎么做你才能老实点儿?虽然不管你跑到哪里我都能抓到,但我也懒得花这个力气。” “那你就不能放我走?”简风琢无奈地喊起来,“这地儿这么大,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当你的山大王,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那不行。”少年果断摇头,“我对你很感兴趣,打算带在身边玩一阵子看看。不然我救你干嘛?” 和这人不能用正常流荒人的思维去沟通。简风琢恨恨地闭了嘴。这不是人与人的对话,他俩分明就是捉摸不定的妖孽和他盯上的小虫子。 他沉默了短短一瞬,手中凝起一柄风刀用力朝少年掷了过去。 少年一侧身躲了过去,还没等他开口,凌厉的风声再次呼啸而来。简风琢同时凝出了三个风刀齐齐朝着少年刺去。 当然又被轻易地挡掉了。“这是你真实的实力吗?”少年毫不掩饰他惊讶又略带嘲讽的表情,“喂喂小家伙,你不是有力气斩断那老蜈蚣的爪子么?” 简风琢一张苍白的小脸憋得通红。此时的他用尽全力才能同时凝出三个风刀,然后不痛不痒地攻击出去。他真不知道风沙里的自己是如何做到斩断妖爪的,莫非真是时逢绝境逼出的潜能? 而他很清楚,眼前这个看似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绝对是比那大蜈蚣更难对付的硬茬。他一咬牙,猛地跃到空中,两只手的掌心发力聚起两股风旋,朝着少年冲了过去。 简风琢深知自己这点风系灵术的基本功,与其说对少年造成伤害,还不如说是想逼他出招反击,看看自己能否真的在死亡的阴影下拥有求生的爆发力……拥有从未有过的掌控力。 然而少年将手背在身后,丝毫不为所动。他轻盈地躲过简风琢的每一招攻击,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在空中施展了一套拙劣的拳脚,甚至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简风琢在半空中喘着气,脸上跟着火了一样,热得发痛。而狗子在身后不远处激烈地啾鸣着,像是在给小主人加油打气,又像是在用鸟语对着少年破口大骂。少年一时被鸟吵得头疼,伸出手凭空扯出一条长长的鞭子,忽的朝狗子甩了过去:“吵死了,闭嘴。” “啪!” 狗子骤然发出一声惨叫,飞扑了上去——鞭子没能碰到它,而是重重抽到了简风琢身上。 少年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识往回收鞭子,但已经太晚了。简风琢急速回撤挡在了狗子面前,而体力几乎耗尽的他也无法承受住那一鞭子的重击,被直接掼向了地面,朝着黑暗的大裂口直直坠去。 简风琢被抽得眼冒金星,半个身子都麻了。剧痛感随之而来,争先恐后地从麻痹的身体里钻出来,像是一把火要把人烧个死去活来。他任凭自己在呼呼的风声中下坠,无力地闭上眼睛。 也不是没经历过这种痛。比起肉体上的痛,什么也做不到的屈辱感才叫真的痛。简风琢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被鞭子抽疼了,还是依旧挥之不去的无力和耻辱感在麻痹他的身心。 那一刻,他只有一个缥缈脆弱的念头:干脆就这么一直坠落下去算了。 但这一次,他也没能顺遂心意。一双有力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揽了过来,把简风琢摁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简风琢的脸贴到了那人粗糙的衣料上,一股清新好闻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子,一下子让他睁开了眼睛。逐渐模糊的视线落到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上。 当少年半空截住下落的简风琢,把他揽进怀里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冷汗涔涔的小脸,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眼眶莫名其妙红红的,琥珀色的瞳孔都涣散了。 少年无奈地笑了一下,伸手盖住他的眼睛:“你还是先睡一觉。”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要去抱住这个小家伙,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在鞭子抽中他时自己会悚然一惊。 看着那小家伙像片毫无生命的破布一样朝下坠落时,他的动作比脑子反应更快,一把拨开几哇乱叫的肥鸟,冲下去毫不犹豫地抱住了那个瘦弱的身体。 这是他第三次出手助他。也是奇了怪了,看起来就是个碰一下就要支离破碎的羸弱生命,就像他能一脚无情踩碎的小小蚂蚁,到底怎么活到今天的? 要是不管他,他真能在鬼影山脉里苟且偷生么? 一种陌生的感觉在心底悄悄弥漫开来,这是少年自有记忆以来从未有过的,他储备匮乏的脑子里搜罗不到可以精准形容的词语,不过这个向来凭直觉干事的人也懒得去想。他摸到了简风琢身侧留出的血,让本就湿哒哒的衣服看上去更加狼狈了。少年撇撇嘴,抱着他朝着裂谷一侧跃去。 今天敷敷可算是能吃饱了。 在简风琢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一个念头就已经在迷迷糊糊的脑海里形成:这是第几次晕过去了? 他下意识动了动身体,却怎么也动弹不得。我被……绑住了?危险警报在脑海深处拉响一声尖锐的啸叫,简风琢吃力地睁开眼睛。 然后看到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自己。 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睛定睛一看,绑着自己的不就是那条抽在自己身上的黑鞭子么?! 简风琢又使劲挣扎了下,未果。绑得太结实了,从肩膀到脚全被缚在鞭子里,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而自己被放置在一块大石头前靠坐着,没什么可支撑的,再乱动的话就要歪倒下去了。 简风琢放弃了挣扎,不情不愿抬起头,对上眼前那个人的目光。 阴魂不散呐。 那人盘腿坐在自己面前,托着腮,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这次醒得蛮快。” 脑袋彻底清醒了。他看见了瑟缩在不远处的狗子,也记起了之前发生的事。简风琢低头看看自己被绑成僵尸一样的身子:“我的伤……又是敷敷吗?” “多亏了你,今天它过得非常开心。” 简风琢长长地出了口气,沉默了片刻后,有气无力道:“我投降。” “什么投降?” “我不跑了,任你处置。” “就算你不投降,你也是这个下场啊。”少年用眼神示意了下:你看看你身上绑的什么。 简风琢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他。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了片刻,少年猝不及防地开了口:“你想回家么?” 简风琢警惕地瞪着他:“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一扫之前的散漫,语气认真道:“若你想回流荒,只能等熔鬼裂谷再次在流荒现世,但在我记忆里它只现世了一次,就是你掉进来那次。下一次出现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了。” 简风琢不觉思索起来,他的目光投向了少年身后的裂谷。“裂谷一直处于被封印的状态对么?” 少年点点头:“谁也进不去,谁也出不来。我试过很多回了。” “你一直都在裂谷外待着么?还是以前从仲魔出来的结果被封外面了?” “我说过的,我无名无姓无来历,在我有记忆以来,我就在鬼影山脉,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月了……这倒是可以问问老王八。” 简风琢忽略了他提的老王八,皱眉道:“那你怎么混成这山间恶霸的?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无名小卒……” 少年咧嘴一笑:“我也很好奇啊,我怎么天生就是个恶霸。你对我就不好奇么?” 简风琢没有接话。他必须承认,从看到这个家伙的第一刻开始就对他产生了好奇心,要不是后来被他耍,或许他早就开始对着这家伙问东问西了。 “反正我对自己挺好奇的,到底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为什么会出现在鬼影山脉……这里没有一个家伙能告诉我确切答案。”少年把玩着手里的一颗小石子,慢条斯理道,目光投向了简风琢,“自从我知道这破山脉还会自己跑到另一个世界去,我就一直在想怎么让它现世。或许它现世了,就能找到什么办法破除裂谷的封印,而我想要的答案,很有可能就在那里。” 少年指了指身后黑漆漆的裂口。 “你想要破除封印?”简风琢声音有些发紧。 “当然。据说这是天上那什么神君搞的鬼玩意儿,我要是自己破不了,那我也要找那个什么神君让他给我解除了。”说到神君,少年一脸毫不避讳的嫌恶与霸道。 “你……对神君知道多少?”简风琢试探地问。 “住天上,和流荒人一样蠢得要命,欠揍。”他看起来很不想就这个话题多说。简风琢想了想,不准备把现在天上神君缺位的事告诉他。 “我不认为封印可以被轻易地解除……那你这么紧盯着我,莫非是觉得我能帮到你?” “只是凭直觉,我认为熔鬼裂谷出现在流荒,和你一定有关系。” 简风琢苦笑:“我有必要再和你说明一下……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北原人,而且是个格外平庸和虚弱的北原人,我始终不明白我对那些妖怪有什么吸引力,而且事实证明我也根本没什么过人之处。”他不自觉地垂下头,视线落在缚住自己的鞭子身上。 “懒得和你掰扯这些,我选择相信我的直觉。”少年手一挥,“总而言之,你对我来说大有用处,你就先老老实实待在我这里。我答应你,等我把这里的问题解决了,我会放你回家。” 简风琢沉吟了片刻,认命地点点头,说:“反正我投降了,你想怎样就怎样。但我有一个要求:不要再戏弄我,不要再为了去验证我是否有‘过人之处’而故意置我于险境……不要欺骗我。” 他一脸疲态地靠在石头上。“若你可以答应我,我就都听你的……”才怪。简风琢垂下眼帘,不想让少年看出自己内心的小九九。这家伙原来想打破封印,打破这百年来流荒难得的平静……无论如何他得先时时刻刻看着这个恶霸,若真到了危急关头,他就算牺牲自己也要阻止他搞破坏……就怕他牺牲了自己也起不了任何作用。简风琢自嘲地想。 少年噗嗤一笑,随即一脸正色:“我答应你,简……” “简风琢。” “名字好难记,叫你小虫。” “……叫我小琢也行。” “还是小虫比较好念,就这么定了。”少年不由分说地站了起来,拍拍手。简风琢身上的鞭子应声而落,飞回到了少年的手里。 “那我该叫你什么?”简风琢扶着石头也站了起来,活动了下僵硬但不再疼痛的筋骨。 少年利落地收起自己的鞭子,趾高气扬地蹦出四个字: “叫我大王。” 第6章 来自南方的客人 【“倘若说那一百年前的流荒还维持着五大家族相安无事、安居乐业的河清海晏之景,我倒是勉强可以苟同,如今这暗潮涌动、危机四伏的天下怎还当得起你一句‘盛世安康’?天大的笑话!……什么?你觉得瑞家若能主统流荒是件好事?怎么,现在的人们,出生都不长脑子了么?” ——九蘅山间某歇脚小茶楼,戴斗笠的陌生人酒后狂言】 北原,御北城。今天刚刚下了一场雪,昏暗天光下,肃穆的城池覆上了一层寂寥的白色,压抑着城里焦灼的窃窃私语。 就在昨日,人们几乎都看见那位巡逻队员像一支穿云箭般射进了临风殿,过了不久,家主便下达了“所有人不得出城”的命令,并陆续召回了御北城附近的游牧族和猎户。与此同时,一大批精锐部队飞出城外,冲进了北原深处。直到现在还未归城。 城内的日常生计一切照旧,但忙碌的人们早已心不在焉,天上的阴云压在了每一个人的眉头。茶馆里、小吃摊边,暖炉旁,大家交流的话题只有一个:北原到底出什么事了? 城门口尤为热闹。除了正在陆续进城的散户,很多御北人都揣着袖子围在门口几个神色凝重的卫兵身边,此起彼伏地问东问西,探着头企图从城外茫茫雪原上看出点什么名堂。 “二刀,城外到底咋了?你就不能跟你大伯透露一点……你可是我从小抱大的!” “他们都说是小少主失踪了,到底是不是真的?那可咋办哟……” “我哥跟我说北原出现妖怪了,那妖怪会不会来把御北的小孩子们全部吃掉?叔叔你会保护我们?” 沉默的城门守卫低头看着孩子们,他们就像一群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小鹌鹑。他犹豫了一下,抬手摸摸问问题的小女孩,只是低声道:“没什么妖怪,不要害怕。” 就在这时,城门口又传来一阵喧嚣。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正领着一小群妇幼和老人进了城,守卫急忙走近他,飞快地在他耳边低声道:“昀庄,瑞家那边来了人,等很久了。” 那年轻男子皱起眉头:“姓瑞的怎么每次都这么快……临风殿里没有人接应一下他们吗?” “没有,只说是在议事厅等着,只得你去招呼一下了。” 昀庄焦虑地抓了把头发,系紧了自己的斗篷带子,嘱咐守卫:“那你负责把这剩下的人带去城西安置一下,我先去了。” 说完,他飞也似地朝城北的方向跑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守卫的视线里。守卫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无奈地摇摇头。不愧是昀庄,在这个时候还谨遵家主的训导:在御北城内非极其必要不得随意施风术飞行。 整座御北城建在弯月岭下。山如其名,呈弯月状卧于北原东南角,环抱着历史悠久的御北城,为北原人民提供了一处遮风挡雪的栖息地。 临风殿就建在弯月岭的半山腰上,俯瞰着整座城池。 待昀庄沿着石阶一路向上爬,终于踏上临风殿前的小广场时,临风殿的内务掌事已站在大殿门口,直伸着脖子往天上瞅着。 “昀庄啊我的小祖宗!瑞家人都等好一会儿了,你就不能直接飞回来?”等他看到昀庄从登山台阶那里露了面,不由大叫起来,“我们几个都不知道怎么说呢,急死个人。” “有什么好急的。”昀庄虽然一路飞跑,但还是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现在大家都忙得要命,让他们等等又怎么了。” 虽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加快了步伐,匆匆入了临风殿,赶去了议事厅。 “这么大的事,面都不露吗?”空旷的大厅里传来一声质问,声音里的恼怒在响亮的回音里放大了不少。 三名裹着银色狐毛大氅的外来客正站在议事厅中央,不满地看着昀庄。虽说现在已渐渐入了冬,但议事厅添了暖炉,对于北原人来说这里面算是很温暖甚至有些热的。但很明显对南方来的客人们并不如此。即便裹着厚厚的斗篷,他们也下意识紧紧凑在一起,连头上的兜帽也不愿摘,只露出冻得发青的半张脸,仔细看还能看到他们细细颤抖的嘴唇。 纵使这样,领头的家伙依然对着昀庄微微抬起下巴,一股子不可一世的高傲劲儿。 “你们需要了解的东西,从我这里皆可知道,为何非要等家主前来告知?”昀庄冷冷道,“连你们家主都没亲自前来,凭什么让我们家主来见你们?” “我们家主马上就到了,而你自然不是那个应当来做接待的人。”领头的眼中闪过一丝愠怒。 昀庄深吸一口气,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还有点礼貌:“我们家主从昨日就带队前往北原巡查,至今未归,若你们非要见他,我就去申请通行带你们去极北驻地,或许在那里可以找到他。” 那三个来客听到“极北驻地”时不禁瑟缩了一下。领头的刚想张口,昀庄打断了他补充说道:“但这一切都得等你们家主到了再做商定。在他来之前,我不会再和你们多说一个字。”说着,他一撩衣摆规规整整坐了下来,两只手放在膝头双眼目视前方,摆出一副不愿再理会的姿势。 三个银毛大氅一时气结,但看昀庄那样子,也没再继续虚张声势,只是互相低声咕咕哝哝:“家主去哪儿了?怎么还不来……” 此时此刻,弯月岭西侧的祝神峰顶,一抹黑色的身影伫立在悬崖上,眺望着北方一望无际的荒原渐渐被昏沉的夜色吞没。他的面容向来肃穆硬朗,高大魁梧如同一座永远以不变应万变的山。但面对着寂寂无人的天地,他的神色不觉也染上了深深的寂寥空茫,往日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变得涣散起来,眼瞳微微颤动着,似是想在昏暗的北原上寻找到什么。 简崇并没有在极北驻地,而是独自回到了御北城,上了祝神峰。 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他的眼睛瞬间聚焦,锐利的目光投向了身后的小径。银光一闪而过,一个银白的身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小路的尽头,朝简崇大步走来。 峰顶强劲的寒风吹起了来人长长的银白色头发,像一面张扬的旗帜在风中飘舞。他很年轻,刀削斧凿般锋利挺拔的面相俊美无俦,不怒自威。 少了点这个年纪该有的勃勃生气,一举一动里都有些古板老成的味道。 装大人的小屁孩。简崇也是这么想的。 “简叔。”来人停在简崇面前,简短地打了个招呼。 “想着你就该来了,瑞昭。”简崇略略点头。 瑞昭,瑞昭。流荒最大家族瑞氏最为年轻的一代家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从古至今这个世界流动的岁月如大浪淘沙,经过一次次飘摇风雨的洗髓炼骨,在过去磨刻出了最为坚韧的根骨——几个家族以家姓为旌旗,凭借着超强的意志和传承在飞速流逝的光阴洪荒里立了起来,成了这片大地的脊梁。 打开近代的流荒史书,第一页就会看到一张简易的手画地图,辽阔的北原上写了个“简”字,而中部则是一个大大的“瑞”字,其管辖面积可与北部分庭抗礼——北原虽地广,但因天气恶劣而人丁稀少,瑞氏权能上的优越显而易见。 虽说在最初这样划分地区的目的仅仅在于让灵力和能力更为强大的人来保护一方百姓的安全,为他们抵挡来自妖魔的灾厄,但在如今这个无战事的时代,有些人的野心肯定不仅仅于此了。 有传言道,瑞家祖宗是开天辟地时代退位的古神,他们无需借助天地自然之灵气,生来自带神力。即便千万代传承下来将神力稀释不少,但在流荒界依然是不可撼动的绝对强势——都是瞎扯淡。这种说法在史书中无从考据,但被信众们传来传去,早就成了人们心中笃信的事实。听说日日有络绎不绝的人们前往瑞家所在的储光庭请求拜谒,甚至还有普通老百姓为他们建立祠堂,进贡香火……虽说储光庭每年都要各处遣散所谓的“瑞教信徒”并关闭祠堂,但难抵百姓高涨的热情,按下葫芦浮起瓢。 眼前这位瑞家家主,自17岁成年便坐上了最高统领者的位置,如今已过五载,在简崇眼里成了一个鼻孔朝天不可一世的小王八蛋。 简崇向来和瑞家往来甚少,在瑞昭上位后更是鲜有交流。虽然简崇从未公开讲过瑞家一句不好,每周御北城集市门口公告栏上的简报也会报道一些瑞家感天地泣鬼神的善事(比如向普通民众开放灵修入门培训、协助榕家在九蘅群山歼灭匪盗等)。但像昀庄这样的就很清楚简崇推了多少瑞家的邀请,拒绝了多少会面,每每提到储光庭他都眉头紧蹙,面色阴沉。 简崇已经记不得瑞昭上次来北原是什么时候了,有的时候他们会派些使者来装模作样地了解了解情况,送点礼物,讨点北原的风牛肉带回去什么的,瑞昭很少露面。有人说瑞家这少爷从小娇生惯养,受不了北原的风所以才懒得前往。这一点简崇倒是不以为然。这位年轻人虽说脾气越来越差,越来越不讨喜,但要说是温室的花朵,就属于小瞧他了。 瑞昭上前一步,直截了当道:“是封印破了吗?” 简崇目光沉沉地看着瑞昭,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像要对瑞昭这不讲尊卑的态度发脾气。但他开口时,语气近乎平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不清楚,据幸存的巡逻队员讲述,熔鬼裂谷后来又隐藏了,里面的妖尽数消失,没在北原留下任何痕迹——至今未再出现。” 听到“幸存”二字时瑞昭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伤亡情况如何?你没有在简讯里提及。” 简崇不由地再次望向沉入黑暗的北原。远方天空中的阴云不知何时已消散开来,露出了点点繁星。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除去坠金和祝郁两个领队,16个队员死亡5人,失踪1人,共幸存12人。” 不得不说,这个幸存人数比瑞昭想象的要好。他下意识问:“遇难者的遗体都运回了吗?安置好了吗?家属都知道了吗?失踪的还在找吗?幸存队员在哪里,我想……”说到这里才堪堪住了口,就算天黑了瑞昭也能猜测到此时此刻简崇脸上肯定带着“用得着你管”的表情。 意外的是简崇缓缓回答了他的问题:“遗体暂时安置在极北驻地,但有些遗体不完整,部分身体找不回来了……家属现在带进了临风殿,至少现在城内不能引发恐慌。幸存队员里有些受伤,在驻地接受治疗,没有受伤的在北原继续巡逻……找人。” 对,还有一人失踪。 “怎么会还没找到?是寻找的人手不足吗?”瑞昭毫不客气道,“不过遭遇了妖怪的袭击,这人多半已是命丧妖祸,被拆吃入腹了。再找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过了片刻,简崇才复又开口说话——他今天不知怎的,反应慢吞吞,说话也是慢慢咬字,和印象中那个雷厉风行的简叔很不一样。瑞昭迟钝地意识到了简崇情绪的不对劲。 “也有可能……他不小心掉进了鬼影山脉,与其一同被隐藏了起来。”简崇声音沙哑,“他有一个很机灵的坐骑,与他形影不离,危急时刻也总能去保护他……此番也随之失踪了。” “这说明不了什么……坐骑?你们御北巡逻队谁还用得着坐骑,不都是会飞的灵……” 瑞昭突然沉默了下来。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孩子的面孔,这令他悚然一惊。 “简叔,你不会让一个连飞都飞不好的孩子去北原巡逻了?”瑞昭的语速也慢了下来,一字一顿,难以置信。 “没错,失踪的是简风琢。”简崇的声音平静得毫无生气。 一阵死寂。良久,瑞昭打破了沉默:“明日会有瑞家增援队前来,请简叔负责分配下巡逻和驻扎地段——我只是想帮忙,也谨防那熔鬼裂谷再次现世。”瑞昭把“我”字咬得很重。 要知道严禁其他家族在北原驻扎军队是简崇治下的铁律。但简崇几乎没有犹豫,他点点头:“我让坠金和你对接。” “祝郁和坠金都没事?” “坠金还好,祝郁伤了,目前还在驻地昏迷着。不过队医说他脱离危险了,这两天会醒。” 瑞昭点点头,回头就走。 “等等。”简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了他。 “阿湘和小澈据说今晚到,你也先留下来……以前都是你们几个孩子在一起,叽叽喳喳的。”简崇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 瑞昭微微转头看向简崇,脸上满是北原的冰寒风霜:“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上辈子。”说罢,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徒留简崇依旧站在猎猎风中,独自驻留良久,如同一尊风蚀的雕塑。 第7章 龙吟 御北城内,家家灯火亮起。风中摇摆的玻璃灯罩下,细细的雪在暖黄的光里簌簌飞舞。街角卖饺子的小摊冒出一股股乳白的热气,蒸腾出一点难得的欢声笑语。年轻小贩哼着歌,和熟客们笑着寒暄着,在他们的木盒里多添了几枚饺子。 这个世界的好或坏他并不是很担心,反正天塌了轮不到他来扛,没人扛了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在他身后,矗立在半山腰的临风殿灯火通明,殿内没有一丝城下街角的温暖气息,明亮的灯光下皆是神情肃穆的人们,围在一张堆着书和纸张的长桌边,或坐或站着,都没有说话。 大殿的门开了道缝,一个穿着棉服的男孩轻盈地从门缝里溜了进来,但还是带进来一丝刺骨的寒风。 “不好意思……是都在等我吗?”男孩露出抱歉的神情。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面相温润平和,一双墨黑的眼睛清澈透亮。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还夹杂着不少雪粒。男孩随意扒拉了几下头发和身上的雪,走向了殿内。 长桌边坐着简崇和瑞昭,身后站着昀庄、坠金和瑞昭那三个银狐毛大氅的随从。长桌另一边则坐着一位少女,长长的头发微微鬈曲,用深红色缎带束成一个利落蓬松的马尾。她身后站着两个黑衣守卫,头上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 女孩此时正抱着臂靠在椅背上,白皙漂亮的脸蛋上不知为何满是厌恶,在看到进来的男孩时才稍稍缓和了脸色:“榕澈!怎么这么慢?” “路上突然开始下雪,耽搁了。”榕澈急匆匆走过来在少女身边坐下,把随身携带的挎包放到了桌上。大家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都有意无意落在了他左臂佩戴的黑袖章上。 “简叔,怎么样了?搜寻有进展吗?” 简崇摇摇头,转向坠金:“既然都来了,你把情况和他们都说一下。” 坠金看起来并无大碍,脸和脖子上都有擦伤的痕迹。他点点头,倾身指了指桌子上摊开的一张北原地图,上面有一个鲜红的叉:“我们是在这里,飞龙湖以西,谲岭以南发现了熔鬼裂谷。在靠近鬼影山脉地界时受到了大型怪物的攻击,据考证应当是‘鬼沙祭’。”他打开旁边一本破破烂烂的厚书,指着其中一张泛黄的书页。 榕澈站起来靠近去看。书页上用简易但生动的画法描绘了一个由沙子形成的龙卷风,通天彻地,将方圆几百里的活物都卷入了腹中。 “还有几名幸存队员反映,他们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蜈蚣,蜈蚣脚由白骨组成……” “千手蜈蚣。”瑞昭打断道,他抬眼看向坠金,“鬼沙祭和千手蜈蚣都是《妖异志》榜上有名的凶残妖怪,你们竟然还能活着回来这么多人。” “看到别人活着你心里就难受是。”少女毫不客气地讥讽道,“好歹都是能力很强的灵师级巡逻队员,总该有点自保能力。” 瑞昭看都不看少女一眼,低声道:“太之湘,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太之湘看起来立马要炸毛,被榕澈一把摁住:“不是吵架的时候,阿湘,先听坠金老师说完。” “不敢当。”坠金摆摆手,示意榕澈不要称呼自己“老师”,“但瑞家主的质疑不是没有道理。在被袭击的过程中我也有些慌神,且顾着找逃出口和其他队员……到后来也顾不上别人了。突如其来的攻击很猛烈,我们的队员多多少少都出现意识不清醒的情况,按道理讲再这么下去只会被沙暴彻底吞噬。但攻击并没有持续很久,等我们回过神来时,沙暴已经从天地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带着地上的熔鬼裂谷,都不见了。在地上,我们只看到了……遇难队友的遗体……部分遗体。”坠金说到最后,声音暗哑。 “所以你觉得那些妖怪消失得很突然,有些蹊跷?”一片压抑的沉默里,只有瑞昭还在输出。太之湘的脸上又露出了厌恶的神情,瑞昭丝毫不为所动。 坠金看了简崇一眼,道:“不止是突然消失让我感到奇怪。我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个时候出现的妖怪并没有把我们当做主要袭击目标。” “此话怎讲?”瑞昭紧追不舍。 “我无法描述,这或许只是莫名其妙的错觉。它们可能紧盯着某一个目标进行攻击,从而忽略了其他大部分人,以至于我们可以侥幸存活下来。” “流荒的灵师在这几百年来一直有所进步,逐渐强大,也不排除你们就是凭借自己的能力脱离了魔爪的可能。”榕澈温言道。 “榕少主谬赞,但那时,我们感受到了较为悬殊的差距……实战经验不足,毫无还手之力。” 瑞昭继续问:“如果按照你这么说,失踪的那一位是否就会是妖物们主要袭击的目标?” 坠金面色一沉:“有过这样的猜想。” 简崇一直垂眼看着地图上那个鲜红的叉,一语不发。 “其他队员有目击到失踪队友的下落么?”太之湘问,“比如看到他被蜈蚣抓住,或者被沙暴吞噬?” “没有,幸存下来的队员当时只能听见怪物们的啸叫声。” “看来是凶多吉少咯。”太之湘后仰靠在椅背上,重重叹了口气。 榕澈一直在看坐在对面的简崇,他突然开口问道:“小琢呢?我怎么没看见他?” 简崇缓缓抬起眼睛看向对面的榕澈和太之湘。 “对啊,这么大的事,小琢也该参与进来的。”太之湘四下观望着,皱眉道。 瑞昭抿起嘴巴,也看向了简崇。 “那名失踪队员,是简风琢。”简崇粗哑的声音在大殿里掷下一道惊雷。太之湘猛地站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她喊起来,“小琢怎么可能去巡逻啊?他那么个病弱身子!” “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小少主……” “不要再说对不起,我听腻了。”简崇摆摆手打住了坠金的话头,“事情已经发生了,简风琢被我派去参与巡逻,结果遭袭失踪,要怪只能怪他自己能力太差不懂自保,怪不得别人。” “简叔,你向来对小琢过于严格。”榕澈低声道。 “是啊,严格有什么用,遇到事不照样小命不保。”简崇几近尖锐地冷笑一声。 大家一时说不出话来,陷入了沉默。 “胤山门怎么样?”简崇率先打破沉默,冲榕澈问。 “来之前去看了眼,一切照旧,不过我还是让林卫官们驻守在附近,时刻监视着。” “你们有研究过胤山门的封印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简崇身上。他在众人探究的眼神里兀自岿然不动。 榕澈顿了一下,摇摇头:“没怎么研究过,简叔为何这样问?” 还没等简崇回答,太之湘抢先道:“简叔莫非是想找进入熔鬼裂谷的方法?去找小琢?” “也不是没想过。”简崇大大方方地承认。 “但这次现世真的和封印有关系吗?封印为何突然消失?会不会只是鬼影山脉自己突然出现了一下而已,毕竟现在它又完全消失了。”瑞昭摩挲着下巴。 “我们在这里瞎猜测没有什么意义,无论简风琢是死是活,我们都需要一个现世的熔鬼裂谷。”简崇缓缓说道。 他是对的。至少在座的,都是希望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的人。 “如果小琢现在已经在仲魔界了,那我们只有一个方法救人。我一直认为不去研究天上那些祖宗们留下的封印就是另一种‘坐吃山空’,是一种愚蠢又危险的等死行为,直到如今完全陷入被动时,我们还只能站在封死的通道前干着急……” 瑞昭一声冷笑打断了太之湘的发言。 “你又笑什么?”太之湘像个炸毛的刺猬。 “你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小毛丫头,哪来这么多长篇大论。”他傲慢地扬起头。 “你……”太之湘脸刷得通红,漂亮的大眼睛里因生气泛起了水光,“这又是拜谁所赐呢?” “阿湘。”榕澈无奈地拉了拉太之湘的袖子。这孩子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反正和我无关。”瑞昭侧头看向简崇,“那个地相师,怒奂,现在暂留储光庭,你需要吗?” 简崇想了想,点点头:“谢了,请他来一趟北原。” 榕澈看了瑞昭一眼。瑞昭没理他,起身拂了拂自己的衣袍:“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储光庭,就不留了。明日瑞家的增援就到,听候你们的差遣。” “瑞家增援?”太之湘呼地转头紧紧盯住简崇,“简叔,你不会是疯了?” “特殊时期,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手。”简崇平静道。 “那还不如去找离家呢!”她情绪激动道。 “离家依旧杳无回音,我暂时不抱希望。” 太之湘狠狠瞪了眼瑞昭,声音微微颤抖起来:“简叔,你切勿病急乱投医,引蛇出洞。” 简崇依然静静坐在位子上,抬头看太之湘的目光含了一丝温和:“我知道。阿湘,你若是愿意,今晚可以在御北城歇脚,明天和我们一同去北原看看。” 太之湘面色僵硬了一下,她下意识瞟了一眼身后几个黑衣守卫。“我想留下来。”她生硬道。 瑞昭冷哼一声,冲简崇点点头,转身走了,三个银毛大氅急忙跟上,毛茸茸的袍摆在地上一路扫了过去。 榕澈看着瑞昭离开的背影,与简崇道:“我也留下,明天和你们一起去北原。” “榕家最近都还好么?” “老样子。”榕澈苦笑,声音很小道,“有气无力的。” 这时,大殿门口又传来响动,一个守卫半个身子探进来,似是有事要报。一直沉默不语的昀庄急忙跑了过去,和那守卫耳语一番,又匆匆跑了回来。 “极北驻地传来信,祝郁醒了。”昀庄一脸释然,“说有事要相告。” 简崇站了起来。“不急,等明天我们一早出发,让他先好好休息。” “是。” “阿湘,小澈,你们也先去休息,以往住的房间都收拾好了。” 两人互看了一眼,虽然还有很多想说的话,但还是点点头,跟着侍从离开了。 不知不觉,大殿里只剩下了坠金和简崇两个人。 简崇卷起桌子上的地图,看着坠金:“你有话说?” 坠金低着头走近两步,用几乎耳语的声音对简崇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来得及和您说。在被袭击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些声音。” 简崇回头看了眼殿门。空无一人。 “你听到什么了?”他沉声问。 “那些妖怪很饥饿,进食的欲望很强,非常渴望血肉。”坠金极轻微地说,“所以我会认为他们一定程度上忽视了我们其他人的存在,把欲望都集中在了某些或某个人身上。 “而且……”坠金的喉头滚动了一下,“这个我不确定,但是很强烈的怀疑……我怀疑我听到了龙吟。” “龙吟?” “那是一种对大魔下意识会产生的共鸣。”坠金低垂着眼睛,“即使我此生从未听过龙吟,从未听过那独一无二的、上古魔龙才会发出的声音。” “你有几成把握?” 坠金沉吟片刻,摇摇头,“无法给出确切的回答。” “那就暂且不论。倘若熔鬼裂谷真出来了一个大魔头,我们能做的大概只有……”简崇指着天上,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祈祷那上面赶紧出来个管事儿的。” 细雪纷飞的夜色里,瑞昭站在一辆精美绝伦的马车前,看着三个大氅:“你们先上去。” “家主,我们不能僭越……” “我不上。”他不耐烦道,“你们先回储光庭。” 其中一个大氅瑟瑟发抖地抬起脸恳切道:“您还是和我们一道回去……” “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他怒气一下子扬了起来,“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们扔那北原里头?” 大氅们吓得面无人色——虽然本来就被冻得面无人色了,他们急急忙忙爬上了马车。前面的马夫一鞭子抽下去,足足五头矫健的黑色骏马撒开蹄子飞射了出去,很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瑞昭胡乱抹掉落在自己眼睫上的雪,朝着东边一个闪身,也消失不见了。 第8章 极北驻地 一场南下的风雪已离开,从高空看去,飞龙湖像一块巨大的宝蓝色晶体镶嵌在无边无际的白色雪原之上。 简崇停在高空中,在呼啸的风里纹丝不动,俯瞰着一望无际的白色雪原。飞龙湖静卧在东北一侧,犹如宝石般在初现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不得不说,要不是这该死的风,这里真是流荒独一无二的绝景。”太之湘闷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细听能听出声音的颤抖。这位太之家的小姐正坐在一只矫健硕大的黑鹰背上,裹着棉斗篷,厚厚的围巾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在风中都快睁不开了的眼睛。她身后不远处还有两只黑鹰,上面坐着她的黑衣护卫。 和她同样打扮的榕澈也乘着飞鹰停在简崇的另一侧,朝下看着。“就是在这里吗?” “对。” 空旷的大地上除了茫茫白色,只有简崇在这块区域设下的一圈哨岗,护卫和巡逻员在周围低空巡查,从上面看就像撒在雪地上的黑芝麻。 太之湘两只手拢在一起,轻轻搓着什么——不一会儿,一团小小的火球出现在她的手心里,无声地燃烧着。太之湘终于得到了点暖气,长长地舒了口气,小心翼翼保护着手心里的小火球不让它被狂风吹散。 简崇回头看了她一眼,道:“走,先去极北驻地。” 黑鹰们随着简崇继续一路向北,慢慢下降高度,最后来到了一处规模不小的营地前。这里是北原最大的驻扎地,到了严冬,坚毅的北原人会带上足够多的食物资源到这里驻守三、四个月。据说在过去,被封印之前这是熔鬼裂谷最经常出现的时间和地点,而极北驻地也成了北原至关重要的兵防重地,一代又一代的北原英雄好汉们来到这里,成为北原坚不可摧的冬日守护者。 即使后来这里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有妖魔鬼怪的威胁,极北驻地和冬日驻守的传统还是延续了下来,到简崇主管时还对极北驻地进行了改良和加固。能够在严冬时期被派来这里驻守成了每一个御北热血男儿的荣耀,今年,或许这荣耀又会如那遥远的过去一般,复添上一抹悲壮的色彩。 榕澈早就对这里心驰神往了,一直想来“朝圣”一下。然而如今终于亲自前来,却是在这样压抑的情境下,带着一颗沉沉的心,无言地落在了威严的营地前。 刚落下,简崇就疾步走进了营地,径直走向伤员休息室,边走边回头道:“小澈和阿湘进来,其他人在外面待命。” 伤员室里空空的,只有最末位的床上躺着人。 “家主。”躺在床上的祝郁看到来人,艰难地抬起上半身点点头,简崇抬手制止了他,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侧。 祝郁的病床旁已站了一位慰问者了。 身后太之湘拨开厚厚的门帘走了进来。伤员室里很暖和,这让她因寒冷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下一秒,她就看见了祝郁病床旁那个人。舒适感再一次烟消云散,太之湘僵立在原地,心又如坠冰窖。 “熠哥哥……”最后进来的榕澈惊愕地叫道,“你怎么在这里?”他下意识瞟了眼太之湘,手无措地前后摆动。 太之家兄妹决裂,哥哥远走他乡销声匿迹,抛下孤苦无依的妹妹寄住于储光庭……这些事仿佛还是不久前才发生的。而现在,那个消失了很久的哥哥太之熠突然出现在了极北驻地的伤员室,和妹妹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好久不见。”简崇不动声色地打了个招呼,走到病床前。 这位青年皮肤晒成了小麦色,身形挺拔颀长,和简崇差不多高——甚至可能更高了一点点。比上次见时瘦了,又结实了,穿着修身的猎装,勾勒出利落的肩线劲瘦的腰肢,垂落在身侧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依然是那个精气神都极其优越的孩子。 “简家主,冒昧打扰了。”太之熠低下头道,他的声音也染上了些风吹日晒的沧桑感。 简崇似乎并不想和他有过多的交涉,只是敷衍地点点头,便转向了病床上的祝郁。 “身体恢复得如何?” “一切都好,我很抗打的。”祝郁自嘲地笑笑,两道浓眉一直微微蹙着,眉宇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阴翳。 简崇找了个凳子在床边坐下。“说,那天你遭遇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祝郁看了眼还站在门口的两个孩子。榕澈尴尬地看着太之湘,小心地拉起她的袖子:“我们……过去看看?” 太之湘僵硬地把袖子从榕澈手里扯开。“我先出去了。”她面无表情地甩下这句话,几乎是冲出了伤员室。 “外面很冷……” 太之熠朝简崇施礼道:“我去看看舍妹。老祝是我多年的朋友,今天不过是来探望一下。我就先走了。”说罢,和祝郁还有榕澈分别点头打了个招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伤员室。 简崇一时陷入了沉默,祝郁看着他的神情有些无措:“我没想阿熠这会儿会来,我和他说了小琢的事情……” “无妨。”简崇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把你那天的经历跟我们说说,简风琢的下落,你有头绪吗?” 太之湘闷头朝前走着,寒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冻成冰块。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痛,太之湘也浑然不觉,只是一个劲儿向前走,走出一股要离极北驻地十万八千里远的气势。 “别走了。”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你打算走哪里?” 太之湘的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她暗自咬紧牙关,依然一语不发地朝前走。胳膊猛地被人拽住,太之熠严肃的脸出现在眼前:“我要走了,你回去。” “少管我!”太之湘爆发出一声大叫。 “明明和阿澈一般大,你怎么到现在还如此意气用事。”太之熠脸黑得吓人。 “阿澈有家有阿娘养,我怎么好意思和人家比。”太之湘讥笑道,“我就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看不惯又怎样?” “我说你,别在阿澈面前提他阿娘,听到没有?”太之熠紧紧箍着妹妹不停挣扎的胳膊,“太之家就算没落了也不会养出不懂人情世故的野丫头。” 太之湘脸涨得通红,声音在寂静的荒原里显得尤为响亮:“你自以为是什么呢?还轮不着你来教育我!” “我是你哥,你唯一的亲人,我不教育你谁教育你。”太之熠声音依旧四平八稳,“你现在在简氏的地盘,到处瞎跑就是平添乱。给我乖乖回营地去,我这就走了……”他突然低下头,直视着妹妹通红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太之家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但你作为太之族氏的直系后人,尊严不许再丢。” 太之湘也直直瞪视着哥哥,歪起嘴角,低声骂了句脏话。 太之熠直起身松开了妹妹,手放嘴边打了个唿哨。一只棕红色的大鸟出现在空中,姿态优雅地落了下来。它羽翼和头顶的羽毛是烈焰般的火红色,在雪原中散发着热烈的气息。太之熠看都不看妹妹一眼,跃上鸟背飞上了天空,越过覆满白雪的山脊,消失不见了。 他竟然还有只燃踪鸟。太之湘牙都要咬碎了,狠狠地望着天空,终究是没忍住,落下了一滴滚烫的泪。 待她无精打采又回到伤员室时,祝郁正把他所经历的一切尽量详细地叙述给简崇。 “……我是碰巧在空中抓住了乱飞的小琢,然后就一直在被怪物追击,直到我们慌不择路,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我一时被完全撞蒙了,没抓紧小琢,他瞬间被……拽走了。” “拽走了?有怪物抓住了他?”榕澈脸色有点难看。 “对。”祝郁艰难地点点头,“我下意识去抓了他一把,但那个力道很强劲,生生把他拖走了。八成是被怪物抓住……我在晕过去之前我满耳朵都是它们的怪叫声,但里面还有…一种格外浑厚、奇特的叫声,能明显听出这个怪物的不一般。但我什么也没看到,最后摔进雪地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太之湘无声无息地坐在椅子上,耷拉着头。榕澈关切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问祝郁:“是那两个怪物发出的声音吗?还是其实当时还有别的妖兽……” “还有别的。”祝郁肯定道,“但具体都是什么,我不知道。” “鬼沙祭,千手蜈蚣。”简崇突然开口,目光穿过厚厚的帐篷,投向了远方,“和魔龙。” 连太之湘也抬起了头。 “魔……龙?”祝郁的大脑艰难地试图解读这两个字背后庞大的信息,“您怎么知道?” “其他队员的猜测。” “可魔龙不是史书里记载的上古魔王么,这是怎么猜出来的?” “我只想做最坏的打算而已。”简崇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若熔鬼裂谷真的出来了更高阶的魔物,我们必须提前做好万全准备。” 榕澈看着简崇坚毅的侧脸,内心有一丝异样滑过。他想了想,站起来道:“简叔,我有点放心不下胤山门的情况,今天我就启程回九蘅,若胤山门那边有什么异状,我及时与你联络。” 简崇抬头看着眼前的男孩。他只比简风琢大了几岁,却也不得不用纤细的肩膀扛起比想象中还要沉重的大梁。“若需要帮助,尽管告知。”简崇沉声说。 “好的,多谢。” “阿湘,你呢?要和我去九蘅住几天吗?” 太之湘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但她迅速掩饰了过去:“不了,地相师是不是这几日会来北原?我有点好奇,可以留下来看看吗?” “可以倒是可以,但今天我们会留在极北驻地,你一个南方生活的女孩子家能住得惯吗?” 太之湘毫不犹豫点点头:“住哪里都行,睡雪地上都行。” “你心里有个数就行。”简崇转向祝郁,“你还在静养,我们就不多留了,等明日看看你的恢复状况,再把你运回御北城。” “不,我就在北原待着,回御北城我也坐不住!”祝郁嚷嚷起来。 “行了行了别嚷嚷……看起来是有些气力了。”简崇嘴角一歪,露出了这几日都不曾见过的笑容,“随便,我也管不了你,康复了就归队……我们走。” 待榕澈和太之湘率先走出伤员室,祝郁突然又喊住了简崇。 简崇回头,看到半靠在床头的祝郁一脸沉郁地看着自己,那是他很少会有的表情。 “不该是这样的,对么?”他轻轻说,“让一群年轻的孩子们面对这些……本不该是这样的对么?” 简崇静静看着他。“没有什么该不该。”他也低声道,“时也命也,他们不见得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差……也总比无噩湾那群缩头乌龟强。” 祝郁勉强笑笑,叹了口气。“好日子结束了。” “早就结束了。”简崇掀起门帘,“做好觉悟,天塌了还得自己扛呢。” 与此同时,流荒以东,无边无际的蓝海边。沙滩广阔的白延伸进了海的湛蓝里,海风阵阵,能听见海鸟在遥远的天际发出悠长的啼鸣。 从北方来到这里……瑞昭遥望着远处宁静的大海,热烈的阳光当头洒下,让他产生了一丝微妙的眩晕感。他轻轻摇了摇头,走上沙滩,抽出手中的银剑,插进了细软的白色沙子里。 瑞昭握好剑柄,轻叱一声,将手中的剑用力再往下一插,只听“嗡”的一声铮鸣,看不见的气场像波纹一般以剑为中心荡了出去,一波一波扩散至了整片沙滩。 又是一声铮鸣。无形的波纹荡开来,逐渐消失在远处。一切依然照旧。 瑞昭不耐烦地拔出剑,收回剑鞘,目光再次投向洁白的海岸。 这里是流荒的无婪海,海边则是居住着离氏家族的无噩湾——本应当是。如今的无噩湾空空荡荡,并不是因为离家搬家离开了,而是他们将整个栖息地隐藏了起来。早在神君崎封掉联通仲魔的三道前他们就躲了起来,任凭谁也打不开离家的秘境。即使就站在无噩湾的沙滩上,用尽各种办法去“敲门”,几百年来都不曾有过回应……至少瑞昭鲜有的几次上门,都毫无意外地吃了闭门羹。 越过海岸,瑞昭的目光遥遥地看向蓝色的海岸线。海天相连,视野里除了海上大团的云朵和闪着细碎光芒的层层海浪,什么也没有,没有船帆,也没有岛屿。 瑞昭知道,那里藏着被封印的三道之一。 他单手伸向前,在半空中飞快地移动手指,从指尖迸发出火花般金色的流光,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纹路复杂的符印,滋啦滋啦流光四溅。“去。”他画毕,手向前一推,符印便迅速向远处掠去,渐渐隐匿不见。 瑞昭看着符印消失的方向,目光越发阴鸷。他突然朝前走了两步。“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可笑?”他声音不高不低,能听出咬牙切齿的味道,“在你们这宝贝沙滩上像小丑一样折腾,企图把你们这群乌龟从沙子里挖出来?是不是觉得像看戏一样有趣? 睁眼看看,老顽固们,你们觉得一直躲下去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吗?糊涂东西。” 说罢,瑞昭便转身拂袖而去,头也不回。 寂静的白色沙滩空空荡荡,海风和海浪声交织着,像从前很多日子里那般悠悠然,事不关己的自在。 第9章 名字 “我说……喂……喂!” “……” “喂!!” “……” “我是不可能叫你大王的!” 简风琢简直要被气炸了。他用力蹬腿,蹬得脸涨通红,也毫无办法——这会儿他正像个蚕蛹一样被五花大绑着吊在一棵高高的鬼影树上,而始作俑者正站在地面上笑眯眯仰头看着他。 而狗子那个可怜蛋因为护主,被那家伙五花大绑吊在了远远的另一棵树上,还把嘴给封了起来。从简风琢这里依稀能看到一个圆球在远处的树梢上乱蹦弹。 “这里就是我的地盘,谁都得唤我大王。”少年厚颜无耻道。 “你这是恶霸行为!” “恶霸?”少年升到高空中与简风琢齐平,兴致勃勃看着他,“为什么?叫我大王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因为我不想叫你大王就把我绑树上吊着,强迫我叫,这就是无耻的恶霸。”简风琢冷冷道,“我很讨厌你这样的行为。” 不可一世、欺凌弱小并以此为乐,简风琢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小的时候因为体质弱,瘦巴巴跟个豆芽菜似的,跑出去玩时就遇到过那种小恶霸,因为不认识简风琢,肆意嘲笑他的瘦弱和畏寒,甚至有个天赋高的家伙用风术把他扬上了天,又重重摔了下来。要不是姐姐…… 简风琢猛地一甩头,再度瞪向少年。就算面对他的自己一如儿时那般无还手之力,他也绝对要把不服输的气势给拿出来。 少年看着简风琢恶狠狠的一双眸子,托着腮道:“那你想叫我什么?” “叫你的名字。”简风琢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给自己取个名字吗?” “大王不就是我的名字吗?”少年无辜地一摊手,“那些小不点被我揍了后就会叫我‘大王’,老王八也叫我‘大王’,我在鬼影树里也听到有人名字是‘大王’,怎么就不能叫这个名字了?” 简风琢狐疑地看着他。这家伙,是把名字和尊称的含义混淆了么?他歪着头,试探道:“可是大王这个名字很难听啊……你应该取个更好听点的名字。” “难听吗?” “对,很俗气的。”简风琢点点头,“就跟流荒人拿二狗、光蛋当名字一样。” 少年扬起了眉毛。他这家伙平常无所事事,经常去听鬼影树里的声音,也是通过一棵棵的树补习了很多关于这个世界的故事与知识。他是听到过二狗这样的名字的,一听就觉得很粗俗,像在骂人。 “不见得。”少年摩挲着下巴,“那不然你给我取一个名字?” 简风琢错愕地看着他。“你让我给你取名字?” “不然呢?你又不肯叫大王。” 这人莫名其妙的性格让简风琢实在有点摸不清门道,他不禁疑惑道:“你为了让我叫你大王还把我吊到了树上,怎么没说几句就换了主意,还要改名字……” “你不是生气么?你不是死也不叫么?你不是说‘大王’难听么?”少年也瞪大了眼睛看简风琢,“我说你到底想怎样?” 两个人在空中大眼瞪大眼,一时陷入了沉默。 当然了,某个家伙不会承认——他自己也根本没意识到——在看到简风琢那双因为发怒而睁得圆溜溜的眼睛红红地望向自己时,他好像没那么想固执己见了。 简风琢小心翼翼打破了沉默:“所以……我能给你取个名字?” “好听就行。” “你喜欢三个字还是两个字?” 少年略略思索了一下:“两个字。三个字记起来好麻烦。” “……你是不是又忘了我叫什么?” “小虫子。”少年咧嘴一笑。 简风琢懒得和他计较:“你有比较喜欢的字吗?” “字?” “或者说你比较喜欢的东西。我母亲很喜欢北原的风,所以在我的名字里加了风这个字。” “母亲?你也有母亲?” 简风琢知道这家伙只是单纯好奇,估计是他从鬼影树的只言片语里得到了部分关于“母亲”这个人物不完整的信息……但还是让简风琢胸口一闷。 “曾经有,”他低声说,“从我出生就没有了。” “哦。”少年不甚在意,他开始环顾四周,想想自己有什么比较喜欢的东西。 “阳光。” 简风琢没想到他会给出这么个纯洁美好的答案,可惜本人和阳光这个词毫不沾边。 “天空。” “等等……” “云。” “你先把我……” “星星。” “先把我放下来……”简风琢不舒服地扭动着身体,他已经被吊半天了。 “风我也喜欢。”少年咧嘴一笑,“你先取个好听的名字。” “你把我放下来我再取名字。” 少年危险地眯起眼睛。简风琢心下一惊,突然福至心灵般放软了语气道:“我真的很累,你让我到地上休息会儿,我一定给你取个贼好听的名字。” 他恳切地看着少年的眼睛。而就在这时,简风琢看到了少年眼眸里一闪而过的金色光芒。他一愣,不禁探着头仔细看去——真的有细细的金色光线如游鱼般在他暗红如血水的眸子里一闪而过…… 少年猛地眯起眼睛:“你在看什么?” “你的眼睛,”简风琢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好漂亮。” 又是一阵沉默。简风琢的脸轰地烧了起来:他怎么可以夸这个恶霸漂亮!? 少年也没想到,虽然他经常听到有些小妖对他百般恭维,但简风琢的夸赞他倒是格外受用。“这用得着你说?”少年一下子眉飞色舞起来,他打了个响指,缠在简风琢身上的鞭子突然松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少年已搂住简风琢的腰,带着他轻盈地落了地。 简风琢终于又站到了地面上,松了口气,微微挣脱他的手:“把狗子也放了。” 少年漫不经心地瞅了眼远处的树梢:“它太吵了,再绑会儿。” “那……那我们说好,我给你取个好听的名字,你就带我去那个可以换干净衣裳和吃饭的地方。”简风琢有点绝望地说。他怀疑压根没这样一个地方。 从和这家伙暂时达成和解休战后直到现在,简风琢被带着走了许久的路了,少年美其名曰“熟悉环境”。先是在大裂谷边走了半天,得知裂谷因为封印,任何活物都掉不进去——说到这里那家伙忽然把简风琢往裂谷里一推,还没等催动风术,简风琢就发现自己悬停在裂口上,即使用力向下飞,强大的阻力也令他寸步难进。 再三强烈抗议不许再突然推人或偷袭之后,简风琢浑身戒备地跟着他去看了一窝兔妖(少年说简风琢如果不是流荒人肯定就是兔妖的后代)被拎着飞上一处绝顶俯瞰大裂谷(他说这是他偶尔如果想睡一觉的话,会在这里睡)后来因为狗子在低空扑棱着翅膀似乎过分高调了点,突然被一群从深林里冲出来的怪鸟袭击——那些鸟体型巨大,头长着长毛短嘴,看起来很像熊,还有四个巨大的利爪——差点被直接抓走,简风琢费了好大劲儿才赶跑了那些鸟妖,但必须承认那些鸟妖多半是感知到了有个大佬潜伏在附近,才不得已骂骂咧咧地逃跑了。 到现在,过了格外漫长的一天,藏起来的鬼影山脉终于再一次到了夜幕四合的时间,简风琢浑身又脏又黏还有点臭,已是身心俱疲。 “那就看你的本事咯。”和狼狈的简风琢比起来,这家伙依然清清爽爽活力十足,此时此刻脸上那贼兮兮的笑容就显得格外刺眼,令人不禁恶向胆边生。 简风琢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托着腮想了想,仰头看他:“你的真身是什么?”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按你的真身来取名呗,比如我看你可能是个黑熊精,干脆就叫熊大黑怎么样。”被“黑熊精”折磨到扭曲的心,此时此刻开始不受控制地想犯点儿贱了。 周围的光线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少年的神情被暮色笼罩,有了点危险的意味:“你说我像黑熊精?” “难道不是吗?”简风琢不管不顾道,“或者是蛇?甲壳虫?老鼠?” 此时此刻的简风琢可以理解为疲惫到了顶点时开始脑袋放空胡言乱语,早就失去察言观色的能力了。 “我一般不会以我的真身显形。”少年缓缓道。 “为什么,很丑吗?”简风琢双眼放空地说——可怜可怜孩子,已经开始困迷糊了。 少年抱起手臂,目光灼灼地注视着简风琢:“你到底还要不要取名字?到底还想不想换衣服?” 换衣服……这荒山野岭到底哪里可以换衣服!纯骗人!简风琢有气无力地说:“当然要取名字啊,你又不告诉我你的真身是什么,我也没个参考……大光?小云?星星?” 他歪头看向少年:“要不你先带我去换衣服,我再给你取名字?” 少年用鼻子深吸一口气,从嘴里叹了口短气。然后,他伸出手打了个响指,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鞭子又把简风琢五花大绑了起来,紧紧系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上。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喂……喂!你等等!” “我不叫喂,你就先在这里好好想想怎么叫。” 少年的声音从远处幽幽飘来,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渐浓的夜色里。 第10章 燃烧的老虎 最后一点光亮也没有了。简风琢彻底陷入到了夜的黑暗中,静静地发着呆。 远处似乎传来了狗子的呼唤。它在寻求他的回应,但他知道在这种环境下尽量保持静默才是最稳妥的做法……但那家伙明显因为天黑而越来越不安了。 简风琢用力吹了声短促的口哨,在寂静的黑暗里显得尤为响亮。狗子立刻不叫了,它接收到了主人的命令:保持安静。 简风琢仰起头看向天空。当周遭全部隐没于黑暗之时,便可以发现高悬于头顶的那片夜空正泛着神秘的紫光,仿佛有一层淡淡发光的紫色羽纱在漆黑的天幕上微浮暗涌。 这是不是说明这片天空不是真的呢?简风琢想着,将头靠在树干上。他能听见这棵树里低低的细语,来自一个妖怪。它似乎生在一个乱世,总是在哭泣,哭泣族群的灭亡,哭泣家园被吞噬,哭泣孩子的死亡…… 为什么我能听得懂妖怪说话呢?简风琢有气无力地想,书上不是说过人和妖语言不通么…… 窸窸窣窣。 无声的黑暗里人的听觉就会变得极其敏锐。简风琢捕捉到了身后林深处轻微的响动,他头皮一紧,颈后汗毛倒竖。他下意识挣扎起来,奈何那忠诚的鞭子绝不松懈,无论怎么挣扎都把简风琢束缚得动弹不得。 简风琢在脑子里把他知道的脏话统统送给了那个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的完蛋玩意儿。 不知何时,起风了。头顶的树叶装模作样地摇动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不知是风声,还是草丛里逐渐逼近的不怀好意的声音。 【好香的味道……要不要吃呢……】 【那是大王的鞭子……】 【大王把他扔这里了,我们可以吃……】 【好饿啊……】 简风琢头皮都要炸了,他猛地一抬头,和背后那棵大树上闪着幽幽绿光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了片刻,黑暗里的家伙们似乎还在忌惮自己身上的鞭子,并没有马上攻击他。简风琢缚在绳子里的手终于拼死往外伸出了指尖,触碰到了空气。 嗡!他周围的空气急速流转起来,形成一道风盾——实战效果如何不知道,有总比没有好。 狗子尖锐的叫声又响了起来,它敏锐地感知到了主人面临的危险。简风琢急促地呼吸起来,狗子现在的境况也非常危险,他会把妖怪招过去的! 屁股下的地面微微震颤了一下。简风琢猛地低下头,直觉像针一样猛地扎进他的脑子:地下也有东西! 头顶又传来响动,那绿光大眼睛越爬越近了,对于简风琢的好奇与渴望明显盖过了对鞭子的忌惮。 干脆主动出击。简风琢一个风刀甩过去,眼睛瞬间跃上头顶,在泛着紫色微光的夜幕下被勾勒出轮廓:像一只长了六条手臂的猴子,但头上多了两个角。 它猛地朝简风琢头顶砸下来,撞到了简风琢的风盾,又弹射到不远处,扒在树干上歪头看着他。 黑暗里,更多的响动越来越近了。简风琢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他不知道下一个袭击会是从哪里来,他的风盾是否能抵御住所有怪物的攻击,如果地下也有东西的话…… 人一旦倒霉,那就是处处倒霉,越想什么来什么。地下无声无息冒出了几条白糊糊黏唧唧的触手,瞬间缠上了他的双腿,即使表面看起来湿滑得令人恶心,但竟然可以死死吸附在腿上,怎么也挣脱不开。与此同时,黑暗里连续蹦出几个看不分明的身影撞向风盾,本就不结识的风盾很快被撞散了,还没等简风琢将其重新凝聚起来,一张大网突然兜头砸了下来,严丝合缝地盖在简风琢身上,分泌出腥臭的汁液。而那紧紧吸附在腿上的白色触手开始缓缓把他朝地下拽去。 臭汁,黏液,尘土,还有一丝血腥的味道,重重包裹着简风琢,成功地,再次点燃了他内心暴怒的火苗。 “我也是……有点洁癖的人啊……” 那包围圈中心的猎物长出一口气,露在鞭子外的手指紧绷到颤抖。只听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划过,那网状物表面瞬间裂开一道大口子,强劲的风旋从口子里灌入,将其搅了个乱七八糟。 大网的威胁暂时削弱了,劲风旋舞着凝练成无数道细小的风刃聚集在简风琢周身,它们没有向外袭击,而是对着简风琢身上的鞭子飞速切割起来。从风刃蛮横到有些无章法的攻击上可以看出施术者内心的暴躁——他甚至不小心没掌控好力度,让风刃在自己的下巴上划了个大口子。 血腥味更浓了。 地下地上的妖怪们更加骚动起来,黑暗里冒出了好几双绿灯大眼,白色的触手即使已经被风刀划开了好几道深深的口子,也依然紧紧吸附着,已经把他半截腿拽进土里去了。 “呼……你还不放开是么?”简风琢低低地对鞭子说,那黑鞭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风刃再使劲切割,也难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你若再不放开,我做鬼都会杀了你的主人……我说到做到。” 其实简风琢没想真正地威胁到那条鞭子,他就是一时气急胡言乱语,正打算继续言语输出咒骂鞭子主人以泄愤之时,没想到那鞭子……还真松开了。 简风琢的上半身突然得到了释放,麻木了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一边歪去,风声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那绿灯大眼骤然跃到了眼前! 尖锐的鸟叫声在耳边炸响。狗子硕大的身影从远处树冠里冲了出来,左冲右突撞了过来,一下子把以简风琢为中心地攻击圈撞散了。散发着淡淡紫光的夜空下,一只爪子从那团黑影里伸出,高高扬起朝着狗子猛地抓了下去! “不要!!” 砰!!一声巨响。一簇刺目的火光在不远处炸开来。简风琢两耳被震得只剩下尖啸声,脑袋里一片嗡鸣。等他从短暂的眩晕里拔出来,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团极其亮的火光。火光之盛,几乎把方圆五百米都照成了白昼。 简风琢咬紧牙关,眯着眼睛去看清来者何物。火光似是渐渐弱了一点,简风琢被刺到流泪的眼睛终于依稀看清了火里包裹的生物。似是一头巨大的虎,长着两根巨大的长牙,一双虎目里金色的火焰在腾腾燃烧。 突然,简风琢身子往下一沉。那白色触手仿佛试探性地把他又往下拽了一截,大腿以下都被拽进了地下,一阵迟来的疼痛从腿上传来,简风琢闷哼了一声。 一条火焰瞬间逼了过来,在简风琢周身气势磅礴地腾跃着,灼烧的热浪扑面而来。缠在腿上的触手像是大梦初醒一般,颤抖着松开了简风琢,但此时为时已晚。火焰中发出一声虎啸,那滑腻的触手表面忽然着了火,在空中疯狂扭动起来。 简风琢跌倒在地上,飞快地向后退去,眼见着裸露在地面上的触手在短短一两秒的时间里被烧成了黑灰,散落一地。 燃烧的老虎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近处,它周身的火焰肆无忌惮地燃烧着,但周围的树林和灌木并没有被烧着,甚至没受到一点影响。 简风琢紧紧盯着燃烧虎的眼睛,过于耀目的火光刺得他眼泪直流。 它缓缓走了过来,穿过树林,带着无法与之抗衡的威慑力,一步一步,踏在简风琢加速跳动的心上,发出沉沉的回响。 嗵,嗵,嗵。 不知何时,周围已不见其他妖怪的身影。狗子也下落不明,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到它了。简风琢颤抖着腿勉力站了起来,后背和额头上都浮出一层薄薄的汗。 “要是和你一块儿,倒是不用担心挨冻了。”简风琢歪嘴一笑。 燃烧虎突然火光大炽,身形暴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简风琢。简风琢徒劳地聚起风盾,又在无形间被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流击散。虽说不想承认,但他内心多少已经有点泄气了。 不知不觉,夜空中悄无声息地密布乌云,神秘的紫光被遮盖得密不透风。燃烧虎发出的光亮照亮了整个山谷,简风琢甚至可以看到远处影影绰绰的群山巨大的轮廓。 简风琢吃力地移动着双腿,企图让自己更加稳定地站在地面上,摆出防御的姿势。“真是可笑啊,”他喃喃道,“以前觉得死也就是那么回事,真到临头了还是想拼尽全力搏一把……人就是这种不自知的蠢物,你也不怕吃了降智。” 燃烧虎自然不去理会这小孩在咕哝什么,只听他一声长啸,高高跃起,泰山压顶般朝着简风琢扑来。 “你这阵仗未必也太大了——”简风琢拼尽全力扛起风盾,从天而降的烈焰将他琥珀色的瞳孔染成了两簇怒放的火种,“至于吗!” 想象中的暴击并没有砸下来。这大老虎重重落在他的面前,巨大的冲击力一下子把简风琢掀了个跟头,在地上翻滚了好几下才堪堪停住。他龇牙咧嘴地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刚刚老虎金色的烈焰直接扑倒了他的脸上,却未烧其分毫。简风琢抹了把脸,竭力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猛地定在了头顶的天空之上。接着,他听见了。 沉沉黑云中有电光一闪而过,隐隐雷声如天神擂战鼓,巨大的翅膀扇动带起的呼啸风声裹挟着,来自九重天的声音浑厚、清越,如单旋律的歌声吟出亘古的悠长、宇宙的洪荒,让大地为之共振,在简风琢脚下微微震颤着,畏惧于未知的磅礴力量。 简风琢陷入了恍惚。这绝不是普通妖魔会发出的叫声,那一声仿佛穿越千万年、从远古携来勃发生机的吟啸,将他整个人洗髓伐骨,几乎将灵魂都彻头彻尾进行了一番涤荡。 火光散去,电闪雷鸣的乌云之中,庞大到恢宏的黑影俯冲而下,在高空展开了它巨大的翅翼。 是龙。 第11章 黑龙 【“魔龙诞世,在三界历史中,有且只有一次。” ——《仲魔之书》魔王篇】 黑龙扇动着巨大的翅膀悬停在半空中,血色的龙眼有如两颗从夜空中砸下的火红流星,带着要把世界砸个天毁地灭的气势。 一山更比一山高,黑龙的出现让燃烧虎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它缓缓降落在简风琢眼前,在燃烧虎的火光下他得以清楚地看到龙泛着光泽的黑鳞、矫健的身形和流畅完美的线条所勾勒出的蓬勃英姿…… 是什么样的造化,可以在这个世界创造出此等美丽的生物?对,美丽。简风琢的内心在那一瞬间出现的第一个词,就是美丽。 强大而不可一世,孤傲而所向披靡,是谓美丽。 它散发出的气场仿佛可以抵御世间一切不幸与灾厄。命运造就了它,它将命运牢牢摁在爪下。 卑微如蜉蝣一般的人在广阔的天地间总会深深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脆弱,在它面前亦如是。 简风琢呆呆地看着龙,无数个念头和想法在脑海中纷涌出现,又很快消弭不见,只剩下空空茫茫的脑海,和一声不知何为的叹息。 【灵息,你在干什么。】 正出神的简风琢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这个声音……不是? 那燃烧的老虎缓缓发出声音。 【试试他而已。】 【谁让你试了?那几个躲着的臭鱼臭虾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自己都赶跑了么。】 【我说让你看着点儿他,意思是别让那些垃圾靠近这个地方。】 龙的声音如同抽走了周围的空气,让人喘不上气来。老虎身上的火焰渐渐弱了下去,身形也慢慢变回了原本的大小,它低下了头颅。 【我很抱歉。】 简风琢身后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啾鸣,简风琢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回头扎进了林子里:“狗子,你在哪里!” 在老虎的火光下他很快发现了狗子,它伏在草丛里,像瘪了一半的气球,沾着脏兮兮的尘土和触目惊心的血迹。简风琢扑了上去,胡乱摸着杂乱的鸟毛嘴里喃喃着:“到底哪里受伤了?嗯?让我看看……” 狗子瘫卧着,羽毛下露出一道深深的裂口,还在汩汩冒着血,昔日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半眯着,目光涣散地看着自己的小主人,从喉咙里发出越来越微弱的声音。 “你先别叫了,好吗?”简风琢额角流下几颗汗珠,“我想办法给你包扎,得先止血,对,包扎……”他四下胡乱摸索着,试图找到能用来包扎的东西,叶子、藤蔓什么的都行…… 噗嗤噗嗤。一块眼熟的“墩布”从身后蹭了过来,慢吞吞爬上狗子的身体,将自己毛茸茸的身体延展开来,严严实实压在了狗子的伤口上。咕叽咕叽,咕叽咕叽。 简风琢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敷敷,身形一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回头看去,龙不见了,那被他在心里骂了八百遍的少年站在他的身后,走过来蹲下,看着简风琢,然后冲着他的脸伸出手。 啪!简风琢用力挥开了他的手。 少年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他没有生气,脸上甚至带着一点不甚明显的……慌乱。“你受伤了,”他指指自己的下巴,“这里。” 简风琢摸了摸下巴,一阵刺痛。伤口已经半愈合了,摸了一手半干的血迹。他忘了是怎么受的伤,不过也不重要。 万千杂绪在脑海里闹哄哄的,他理不顺太多。 “你……”简风琢一脸空白地看着他,“你是魔龙?” 少年顿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的原身是龙,不过如果‘魔龙’专指仲魔那个上古魔王,我就不知道了。” “你当然不可能是什么上古魔王。”简风琢冷冷道,“但也不可能是普普通通的妖。” 少年一耸肩。对,他对自己的来历毫无记忆。 简风琢沉默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陷入昏迷的狗子。大麻雀的胸脯有在轻微地起伏着,简风琢就这么看着狗子的胸脯,发起了呆。 “你还好吗?”少年的声音听起来竟有点小心翼翼。 简风琢呆了片刻:“还行,差一点就死了。” 他听见少年在身边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轻轻扳过简风琢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道:“对不起。” 简风琢确实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三个字。他微微瞪大了眼睛。 “因为这里是灵息那个死老虎的属地,我让他看着点,并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危险。”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绑在这里,然后丢下我不管呢?”简风琢脱口而出,说完就开始后悔:这埋怨又委屈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 “想让你听话罢了。”少年理直气壮地说,“因为以前没有哪个家伙这么不听我的话。” “我也没打算做你的小喽啰,你别想我一直听你话。”简风琢尖锐地说,“你要是想用这种方法让我屈服于你,你干脆一脚踩死我。” 少年定定地看着他的脸。“我答应你,”他突然道,“不会再这样欺负你了……我会保护好你。” 简风琢也定定地回望着他的脸。“你……认真的?” “嗯。” “为什么?” 少年踟蹰了一下,吭吭唧唧道:“你都哭了。” 啊?简风琢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啊,有干干的泪痕……他什么时候哭的?竟然哭了?简风琢窘迫地想找个地洞钻一钻……到底什么时候哭的? 少年看着他慌乱的模样。从刚刚看到敷敷后,他瘫坐到地上回头看自己时,就是一副流着泪的模样。 他自己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面无表情,但眼泪一直从眼角往下流,流过腮帮,滴落在他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上。从那一刻起,少年心里就没由来地开始慌了。 老王八的话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大王,若您这般重视这个孩子,请务必尽快回去解绑了他,不然您一定会感到后悔的。” “后悔?这是什么感觉?” “您快去,但愿您不要有这样的感受。” 后悔。在看到他流泪的样子后,大概就是这个心情。 “叽——”一声响亮的惨叫在耳边炸开,简风琢被吓了个趔趄。狗子看来是被从死亡边缘生拉硬拽回来了,一睁眼就看见一个奇怪生物裹在自己身上,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一双鸟眼四下乱转,最后锁定在了小主人身上。“叽叽叽叽叽叽——”它不无凄惨地乱叫着,想表达的意思很明显:你这个死鬼在那里干什么啊叽叽叽叽有个怪物在咬我叽叽叽…… 简风琢愣愣地被这胖鸟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实在掌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狗子没想到小主人这般怠慢自己,震惊之余放开喉咙叫了起来,尖利的声音响彻整片林子,以一鸟之力吵出了百鸟齐鸣的气势。 “……你安静点!”还没等话音落下,狗子就猛地噤了声,鸟嘴紧紧闭在一起,把剩下的叫声都给憋回了肚子里——一看就是受到了外力影响。 少年打了个响指:“看来应该差不多痊愈了。我带你们去老王八那里。”他回头看向不远处的灵息虎,声音冷了下去:“你知道该干什么。” 老虎再次低了低头。 少年突然想起什么,奇道:“话说你是怎么挣脱我的鞭子的?它一向只听我的话,没有我的命令是不会松开的。” 说到这儿简风琢气又上来了:“我怎么知道?连你的鞭子都比你明事理,知道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不该把人绑树上!” “对不起。” “……你现在认错倒是很爽快。” 少年勾勾手,他的黑鞭子不知从哪个角落窜了出来,回到了他手心里。他咧嘴一笑。 老王八说得没错,和小虫子说“对不起”这三个字,他就会没那么生气。 简风琢看他拿着鞭子笑又觉得来气,便不再看他,打算起身去看看狗子的情况。没想刚撑腿打算站起来,又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嘶……”被那白触手缠过的腿一动就又痛又酸软无力,着实是使不上力气。突然,一双手伸了过来,捏住了简风琢的大腿。简风琢大吃一惊,随即吃痛地低喊了一声。 少年对着简风琢的腿捏了捏又按了按,略作思索,突然一把撕开了简风琢本就破烂不堪了的裤子。露出了满是乌青痕迹的腿。 简风琢那薄薄的脸皮子又热了起来,他恼羞成怒地喊:“我就这一条裤子!” 少年打量着他几乎没一处好皮的腿,感慨万千:“流荒人都像你这么细皮嫩肉的么?不过是被地蟑缠了一下就成这样了?” “地蟑?那个从地下爬出来的白色触手?” “对,长得很恶心,智力低下,数量不多,大多都在地下被鬼虫吃掉了。” 简风琢想想那几条突然从地下窜出来的触手还是会觉得心惊:“地下还有很多怪物吗?” 少年漫不经心道:“不多,对你们这些小虾米来说比较烦人的是鬼虫,但现在是它们的冬眠期,你只要别闹出太大动静就不会把它们引出来。”说着,他忽然一手伸到简风琢腿窝下,一手环住他的背,把他横抱了起来。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带你去老王八那里啊。” “老王八是谁?”简风琢不情不愿地挣扎了一下,“不能让敷敷先给我治疗一下腿么……” “就这点儿伤犯不着用敷敷,再说它最近吃得太饱了,再吃就要撑死了。”少年看向还躺在地上被禁言了的狗子,敷敷正慢慢从它身上滑下来,哧溜一下钻进黑暗的深林里不见了。狗子感受到了少年充满压迫感的眼神,吭吭唧唧地扑棱着翅膀站了起来,一身的鸟毛被结痂的血迹和敷敷的黏液搞得乱七八糟。 “怎么样?你自己能飞吗?”少年冲着狗子扬了扬下巴,解禁了它的鸟喙。 狗子又扑棱了两下翅膀,委屈巴巴地叫了两声。 “不想飞也不行,跟着我,丢了我反正不管。”少年说着,带着简风琢一下子跃上了高高的树梢,朝着远处飞掠而去。 狗子害怕地瞥了那只燃烧的老虎一眼,悲愤地叫着,竭力扇动起沉重的翅膀,跌跌撞撞飞上了天,朝着夜空下那快速跃动向远方的身影追去。 第12章 七土顺 浓黑的苍穹之上缭绕着缥缈的紫光,为大地上的人儿隐隐勾勒出沉在黑暗中的世界之轮廓。 简风琢随着少年在鬼影山脉的山头间高高跃起,再轻盈落下,速度不紧不慢地行进着。简风琢时不时打一声唿哨,好让后面跟着的狗子不至于迷了路。 “我们还没到么?”简风琢不知不觉双手攥住了少年的衣领,一张写满虚弱的小脸紧紧贴在少年的胸口。这并非他本意,少年这种大开大合跳跃式前进的方法实在是令他头晕目眩,而可怕的困意也正气势汹汹地对他的身心展开了攻势……不能睡。他下意识地猛晃了下脑袋,像打了个哆嗦一般。这并不是个值得放心沉睡的怀抱,而在前面还有更多的未知等待着他,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简风琢又猛晃了下脑袋。 少年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觉得冷吗?哆嗦什么?” 他再一次高高跃到空中,再急速下落,简风琢的心随之高高吊起又重重落下,他死死揪着少年的衣领,几乎要把他的外褂给扯散了:“停一下,停一下……” 少年“体贴”地站定在了一处高高的悬崖上,轻轻松松看着嘴唇泛白的简风琢:“话说你不是练的风术么?对空中飞行应该很适应才对。” 简风琢挣脱了他的手,腿颤颤巍巍站在地上,深吸一口气:“那可以请你直线飞行么,别跳上跳下的。” “那多没意思,你的小宠物还容易跟不上。” 说着,狗子哆哆嗦嗦的身影慢慢出现在悬崖边,嘭的一声砸在了简风琢身边,慢慢滚了一圈儿后不动了。简风琢拖着两条颤抖的腿走过去查看了一下,多半是因为体力不支半晕半睡过去了。他也顺势坐了下来,靠在狗子还算得上干净一点的胸口,耷拉着眼皮道:“能不能原地休息一下,就一下。” 困倦终究是在这场抗争中占了上风,简风琢的电量彻底为0了。还没等到少年开口,他就已经把脸半埋进狗子脏兮兮的茸毛里,彻底闭上了眼睛。 少年抱臂看着这一人一鸟,有点无奈地抓了抓脑袋。 当晨曦再一次照亮天边,清新的晨风拂过少年鬓边的头发时,他从浅眠中醒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睡过觉了,他其实不太需要睡眠这种东西。但那两个小东西呼呼大睡的模样着实感染到了自己,竟也打了个哈欠,就地躺下,一直休息到天光渐亮。 少年坐了起来,回头看去。 一缕晨光越过远处的山头,正好落在了那孩子的脸上,照亮了他清秀的五官,和如鸦羽般纤长浓密的眼睫。他靠在大鸟身上,随着它的胸脯一起一伏,悠然绵长的呼吸化散在山风里,给这妖异的世界带来一缕格格不入的超脱。 少年就这么盘腿坐在这里,托着腮,看着他许久,直到在越发明亮的阳光下那长长的眼睫像蝴蝶翅膀一般微微扇动着,飞起,露出了琥珀色的眼瞳,让金色的碎光撒落进去,有如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泊。 简风琢揉了揉眼睛,嘟囔了一句:“天亮了吗?”接着脑袋一歪,整个人躺倒在地上太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嘴里继续嘟囔着“我再睡一会会儿”再度闭上了眼睛——天亮似乎让他更放心地睡过去了。 少年略带惊愕地看着再次睡着的简风琢,不觉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这……也太能睡了?” 要说简风琢能睡,属实有点冤枉他。以往在御北,除非自己生病,他向来都是最早起床的那一批,然后开始一天的学习和训练。但因为体弱多病是人人皆知的事,临风殿的人们从来不会苛求他太多……除了简崇。老师们不忍心的批评指责他都会毫不留情地公然说与简风琢听,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简风琢也都默然接受,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让自己做到无可指摘,比如从不睡懒觉,从不随意出门玩耍,生病时再难受也不会哭闹,连一声呻吟也不会发出。 而且,在自己那张温暖的床上躺久了,总会令简风琢心生不安,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仿佛多躺那么一会儿,他就再也起不来了。 但在这个陌生世界里,在这个身下是万丈深渊的悬崖上,他自然而然躺在硬邦邦的地上,睡在尘土中,人生头一回有了“再睡一会儿”的念头。 简风琢无暇去追溯这个念头产生的缘由,他在闭上眼睛的瞬间就沉沉陷入了无梦的黑暗之中,睡着了。 待简风琢再次睁开眼,周遭的一切都变了个样。 他迷茫地睁着双眼,看着头顶一团团的绿色,迟钝的大脑已停止了运转。 这是……在哪里?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四下打量起来。这似乎是一个石洞,阳光从石墙上有个类似窗户的开口投射进来,把整个石洞都照得明亮温暖。他躺在一张柔软的小床上,听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用干草堆成的。而除此之外,小小的石洞里还种了绿色的植物…… 绿色的植物?简风琢逐渐清醒过来。鬼影山脉里还会有绿色的植物? “小殿下醒啦。”石洞一处密密垂挂下来的藤蔓后面突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个矮小的老人从藤蔓后走了进来。 老人穿着简单的粗麻布单衣短裤,露出树皮般皱巴巴又干又枯的小腿和手臂,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一对白色长眉几乎垂到了耳边。但眉毛之下,那一双眼睛不似寻常老人那般浑浊,虽说眼周皮肤都皱巴得不成样子了,但眼眸透彻,目光如炬。 简风琢的目光落在了老者背后那巨大的龟壳上。想必这就是那家伙提起的“老王八”,但自己是万万不能这样称呼人家的。 “您是……?”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哑得不行。 老龟将手里的木杯递到简风琢面前。“小殿下不急,先喝口水。” 简风琢撑起身子,接过木杯喝了一口,再次抬眼时,那个少年正靠在藤蔓边,一脸欠揍的笑:“可算醒了,再睡下去我们就要架火加餐了。” 简风琢有点窘迫。自己的身体什么鸟样他很清楚,能在这里撑这么久已经算极限了,但竟然这样毫无顾忌地睡个了昏天黑地,真的很没面子。 “小殿下想必是累极了,自然是要好好休息下的。”老龟见简风琢喝完了水,体贴地上前拿过杯子。简风琢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干净舒适的浅白色单衣,衣料摸起来很舒适。 “这是老夫更换的,希望小殿下不要介意。之前的衣服实在是太脏啦。” “谢谢您。”简风琢感激道,能在险象环生之地遇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确实让他心里踏实不少,“您也会说…我们的语言?” “毕竟已经活了千百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老人眨眨眼,敲敲自己的大龟壳,“老夫是个长寿的老龟,也算是见多识广呢。” 简风琢微微笑着,又喝了一口水,这水清冽甘甜,让他一下子精气神都起来了。 “请问……和我一起的那只鸟……” “老夫安排它去后山洗个澡。若小殿下愿意,还可以去老夫精心打造的温泉池里好好洗洗澡,想必现在身上还是很不舒坦的。” 简风琢下意识抬起手臂闻了闻腋下。少年在门口毫不掩饰地嗤笑了一声。小孩脸迅速红了起来:“您……您还有温泉池啊。” 老龟搀起简风琢的手臂,示意他起来,跟着走向那片垂挂于墙上的藤蔓。老龟伸出手将藤蔓向两边分开,只见那绿植仿佛活了一样,自动分开,露出了一个门洞。 简风琢穿过门洞,一肚子的好奇都堪堪停在了嘴边。他环顾四周,一时呆住了。 竟是满眼的绿意。 当简风琢早已习惯满眼乌糟糟、了无生机的黑树时,乍一眼看到这么多鲜翠、层次不一的颜色时,整个心神瞬间被洗涤了一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鲜活的空气灌满整个胸腔。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简风琢惊讶的目光一圈一圈扫过生机盎然的石洞。这个石洞不算很大,但三个人站里面也还算宽敞,地上是柔软的青草地,墙上爬满了细软的藤蔓,淡绿色的叶子都是蝴蝶的形状,零星的白色小花在其中若隐若现;头顶垂挂着一串串不知名的绿色植物,有的叶瓣细长,有的圆圆滚滚,像是绿色的葡萄。石洞每个角落里都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由于北原植被也不多,很多简风琢都叫不出名字来。 不知从哪里投射进来的阳光让整个石洞都笼罩在暖黄色的柔软中,舒服得令人恍若置身梦中。 “老夫不才,只会施一点巧妙的小伎俩,给自己打造一个舒舒服服的家。”老龟的语气听起来谦虚又满足。 “老……嗯……” “小殿下可以唤老夫七土顺。” “七土顺?”简风琢想了想,“您莫非以前住在九蘅?”据他所知,七土是九蘅很常见的姓氏。 老龟听到“九蘅”二字时,微微笑起来,抬眼看向简风琢:“老夫确实曾在九蘅居住过。这说来也话长了……您要不先泡个澡?” 名叫七土顺的老龟示意简风琢跟着他走到另一处长得格外茂盛的藤蔓前,那些藤蔓再次自动掀了起来,露出一个门洞。简风琢伸头往里看了看,又呆住了。 里面竟然真有个小型温泉池!这个洞里没有植被覆盖,四周露出光滑的纯黑色石壁,暖光打在上面,隐隐透着光。整个石洞呈圆形,靠里是一圈白灰色岩石围成的温泉,热气氤氲,水波荡漾。 简风琢不由自主地光脚走了进去。脚下传来微微的刺痛感,原来地面被打磨出了微微粗糙的质地,没有墙壁那么光滑,看来是为了防滑。 这老龟,太会享受生活了! “小殿下好生洗漱,老夫先退下了。”七土顺将换洗衣服放在门边一个石凳上,缓声说道。门口的藤蔓应声落下,严严实实遮住了洞口。 简风琢走到温泉池边,三两下脱去衣服。他苍白纤细的腿上依然有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紫黑色淤血,还有少许敷敷的黏液残留在上面。简风琢看了眼清澈的泉水,又看了看脏兮兮的自己,迟疑片刻,拿起墙角的木桶先把热水舀出来往自己身上浇,把灰尘泥土冲洗得差不多了,才走进池子坐了下来。 坐在池底石头上,水面刚刚好淹过简风琢的脖子。整个身体被热热的泉水包裹,他舒展双腿,脚掌处还能感受到中间泉眼里汩汩涌动的水流。他深吸一口气,将整颗头也沉浸了下去。水声灌入耳朵,将外界完全隔绝开来。水流轻柔地抚过简风琢微闭的双眼,像一双细腻的手抚平了简风琢紧绷的神经。 若这池温泉是他最后的归宿,即使被当汤料在里面煮了,他也心甘情愿了。 与此同时,某个不老实的家伙跟个老大爷似的叉着腿蹲在门口,摩挲着下巴看着沉在温泉池底的简风琢。“他不会是想淹死自己?”他在想。 待简风琢终于仰头浮出水面,甩了甩脸上的水睁开眼时,就看到少年站在池边,手撑着膝盖皱着眉俯视他。 “……”简风琢僵住了。他的手下意识动了动,想去盖住隐私部位。但很明显已经被这家伙看光了,再去遮又有点欲盖弥彰,显得很做作…… 简风琢按下内心的羞耻和恼火,两条手臂故作放松地搭在池沿:“你知不知道‘隐私’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大概知道。”少年一副很坦荡的样子,“我看你泡水里这么久,以为死翘翘了。” “这但凡要是换个姑娘在这里,你这就是臭流氓行为……” 少年捕捉到了简风琢眼里恶狠狠的光,咧嘴一笑:“怎么,这位大姑娘想打人吗?”说完,还没等简风琢开口抗议,他就三下五除二扒了衣服,扑通一声下了水。 这下简风琢脸上的淡定彻底裂开了。“你就不能等我洗完再进来!?” 少年舒服地长出一口气,长长的腿尽情舒展,还作势踢了简风琢一下:“都是男的,这么矫情干嘛!” 这臭妖怪倒是把一些流荒人粗糙俗气的恶习学了个十足……简风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活了多久,若是那般气势磅礴颠倒众生的魔龙,应当不是短短百年就可以修炼而成的。但他的人形却又是十足的少年,和自己顶多就差个两三岁的样子,瘦条条的四肢已经覆盖上薄薄的肌肉,线条优美趋于成熟,一张瘦削的脸上五官轮廓锋利,被晒成了小麦肤色,但在氤氲的水汽中能清晰地看出肌肤的柔软,无论微微上扬的嘴角、脸颊上被热气微醺出的红晕、挺括的鼻梁还是野蛮生长的粗眉,无一不在肆意散发着毫不掩饰的张扬感。 简风琢拿余光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然后撞上了少年懒洋洋的目光。他下意识地低下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目光顺势落在了…… 他头皮一炸,急忙又扭过头去,做了一个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但迟钝地意识到之后极其后悔的动作——并拢屈膝,夹紧了双腿。 少年看看简风琢,又低头看看自己,片刻后突然爆发出一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简风琢被他吓了一跳。“小鬼,你还小,不要对自己太没有自信。”少年油里油气地摆摆手指,隔空往他那里指指戳戳,“不要和我比哈,容易打击你幼小的自尊心。” 简风琢看着他贼兮兮的眼神乱飞,茫然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他在讲什么。这下,脸皮薄的人彻底绷不住了。 “你有病?!!!!” 七土顺在外面哼着小曲修剪他的植物,听着里面水花乱溅,骂声和笑声混杂在噼里啪啦的水声里,不觉也露出了笑容。 “真热闹啊。” 等两个人都穿好衣服走出来时,一个顶着个乱七八糟的鸡窝头,一个怒气冲冲满脸通红。简风琢抿着嘴走到一旁,面无表情地用手指绕出一个小小的风旋,把自己湿淋淋的头发吹了个半干。旁边的鸡窝头似乎兴致很高,好奇心十足地把脑袋凑过去:“能给我也吹吹不?”简风琢甩头就走。 七土顺不知从哪里端出两杯热茶,一步一摇地走到少年面前递了茶,又一步一晃走到简风琢面前,笑道:“太好了小殿下,气色变好了不少。” 简风琢下意识摸摸脸。“您看。”七土顺手背到后面在龟壳里掏了掏,掏出面古色古香的铜镜来。镜子里的简风琢终于恢复了小少爷曾有的干净模样,柔顺的黑发似乎长长了一点,刘海就快把眼睛挡住了。乌黑的头发衬得他的肤色愈发白皙,也衬得他脸上的红晕愈发明显。 连身子骨都舒爽了许多……这里气候出人意料的温和宜人,确实比寒冷的北方好多了。简风琢若有所思地活动了下筋骨,喝了一口热茶。 “甜的……”简风琢惊异地看了眼茶水,在黑色的杯具里泛着深棕色,杯底还飘着几片圆滚滚的黑色叶子——味道竟然是从未尝过的清甜,非常好喝。 “不用担心,这不是用鬼影树的叶子沏出来的,都是自家种的。” “一直想问,您是怎么在这里养出这些植物的?”简风琢抬头看了看暖黄色的光线,“还有这些阳光……都是幻术吗?” “老家伙活了这么长时间了,要还是这点妖术都不会,岂不是白活了么。”少年把甜茶一口闷了,茶叶嚼嚼吞进肚里,一抹嘴抢着说道,“再来一杯!” “都是些小家子气的东西。”七土顺捧着新茶杯躬身递给了齐遇,一拢袖子,“老夫曾住在阳光充足、草木茂盛的地方,一直颇为怀念,所以就习得了一些小法术,把家里布置成这样一个暖室。老夫也是一把老骨头,自然是怎么舒适就怎么来了。”他接过齐遇一饮而尽的空杯子,指了指道,“这叫做春味茶,是九蘅的土特产……就是不知外面光阴荏苒,这美味的茶是否经受住了岁月的洗练。” 老妖的声音渐轻渐缓,声音沙哑。此时此刻的老龟恍若沉淀成了一段被光阴遗忘的咏叹调。 简风琢注视着他,摇摇头:“我很久未去过九蘅,对这个茶名也不太熟悉。” “啊,那真的太可惜了。但愿那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宜人。” 简风琢想了想,仔细斟酌道:“九蘅离这里很远,您若是因为崎神君的封印被困进了魔域,按理说应当是在胤山门所在的三重深山里,又怎会来到了极北的熔鬼裂谷?” “三重深山……”七土顺在一旁的小木桌上拿起茶壶,感慨道,“真是遥远又熟悉的名字啊。不过老夫不是【封三道】时来的熔鬼裂谷,早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定居于此啦。” 七土顺的很久,那应该真的有漫长漫长的岁月了。 “老夫啊,可是尚在青年时期为了朝圣,翻山越岭来到这里的。”老龟笑眯眯地说着,温和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了不远处那个少年身上。 第13章 胤山门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寄全椒山中道士》 清雨萧萧。 驻足远眺,山间烟雨朦胧,遮不住这满眼青苍。天气渐凉,已有半黄的树叶在绵绵细雨里悠然而落,渐渐覆盖住了眼前的山路。 一阵风裹挟着雨丝而来,榕澈扶住头上的斗笠,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泥土芬芳的温润的空气,沁凉的微风一缕一缕地钻进了他的心底,轻柔地拂过,留下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寥落。 这里和北原太不一样了。北地的风简单粗暴,能把所有精致的伤春悲秋给刮得颜面尽失。那里只有呼啸的风和冷硬的岩石,偌大的旷野能让所有的柔软与脆弱粉身碎骨。 榕澈想起了那个失踪的孩子。在第一次看到他时,榕澈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这两个词,柔软,脆弱。北原怎能容忍这样的孩子出现?它已经无情地将其吞噬,像是在谴责,蛮霸地告诉世人,残次品是不配活在这样严酷的世界的。 那么这里呢?榕澈站在山头眺望而去。 清越的山岗上覆盖着郁郁葱葱的绿意,层峦叠嶂,绿水如绕指柔般蜿蜒于山谷之中,瀑布的声音远远传来,越过重重山峦,与近处杜鹃鸟的啼鸣相协成趣。 南方的九蘅群山,从未面对过冬日的考验。这里的岁月温暖悠长,无限宽容地接纳着人们千变万化的心思,无论是百转的愁肠,抑制不住的哭泣,坠入爱河之时的叹息……软弱的情怀投掷在此,只会被温柔的山风吹散成漫山遍野小小的白花。 犹记得他昔日的好友曾建议把简风琢送来榕家生活一段时间。“总觉得他在南方的山里生活会对他身体更好一点。”那是一个天高云阔的日子,是九蘅群山最美的时节,友人站在树荫下面对着无与伦比的风景,却依然蹙着眉头在想着自己弟弟的事情。 可惜自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他也鲜有见简风琢的机会。没想一别多年,再见可能已是阴阳两隔。 榕澈轻轻甩了甩脑袋,自嘲地一笑。果然一回南方自己都变得容易多愁善感了。他定定神,继续沿着小径走进了山林深处。 头戴斗笠身着蓑衣,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樵夫身影快速地穿行在山间小路上,走过溪涧绿谷,越过飞瀑密林,来到一条蜿蜒于山林之中的小河边。 河水缓缓流淌着,岸边系着一只破破烂烂的小船。榕澈踏上小船,解开系绳,缓缓划起桨,让小船顺着河流的方向驶去。流绯花淡红色的花瓣飞舞在空中,飘落在水里,伴着坐船的青年一同朝着森林深处而去。 烟雨朦胧,雾气渐浓。小船渐渐驶入浓雾之中,周遭的一切皆隐没进了乳白色的雾气里。榕澈眨眨眼,抖掉凝在眼睫上的水汽,专注地看着前方,仿佛能透过雾气看到什么似的。 又不知行了多久,雾气淡了些许,可以看到前方小河将汇入一汪小小的湖泊。湖泊清澈见底,能看到湖底嶙峋的石块和细小的沙砾。 小船驶入了湖泊,水域愈发开阔,湖底也变深了,湖水呈现一种半透明半混沌的质地,像是有白色的雾气也充盈在水面之下。 小船缓缓停了下来。榕澈随即站起身,解开斗笠和蓑衣,掸掸自己的衣服,抬起脸向前看去。 一面巨大的石壁骤然横亘在了眼前。从远处看,就像一座大山被从中一切两半,露出了粗糙的横切面,矗立在水面上,将湖泊从中阻断。 榕澈仰起头,陡峭的山壁向上延伸,没入雾气,高耸得仿佛看不见顶。据说在神君崎封三道前,这里是没有雾气的。 这里就是胤山门,仲魔与流荒连通的“三道”之一。它一如往常地静立于此,石壁与湖水相接之处覆满深绿色的水生植物,蔓延的青荇自然而然组成了奇妙的纹路,像浑然天成,又像精心画就的自然之作。 “看来还是没有任何异常啊。”榕澈边打量着胤山门,边脱去了外衣放在船上,一只脚踩上船沿,又停下来把贴身穿的内衣也脱掉,露出精干的上身,然后纵身一跃,跳进了湖里。 湖水的凉意瞬间浸没了榕澈的四肢百骸,他任凭自己的身体慢慢下沉、下沉,直到触到湖底坚硬的卵石滩。他始终闭着眼睛,在水中缓缓立起上半身,盘腿坐在湖底,面对着淹没在湖水下爬满青荇绿藻的山壁。 片刻,榕澈在水中睁开了眼睛,黑色的眼瞳里流转起墨绿的颜色,犹如柔软的水草漂浮其中。 一个声音蓦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有点沙哑,是个上了年纪的声音。 【熔鬼裂谷的封印破了吗?】 榕澈屏息凝神,在脑海里组织词句,回复这个声音。“不知,熔鬼裂谷在上一次出现后就消失了,北原也没有再出现妖鬼。” 【简崇采取了什么措施吗?】 “布防、巡逻、地毯式搜查北原……”榕澈将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出来,“我觉得简叔想主动找到熔鬼裂谷,以探索它的封印。” 【你的意思是他也想破封?】 “有可能。” 那个声音安静了片刻。 “列爷爷,简风琢,就是简崇的那个小儿子,也参与了那次巡逻……遭到袭击后失踪了,至今还没找到人。” 【竟会如此?】那个声音有些愕然。 “八成是掉进了熔鬼裂谷,跟着一起被隐藏起来了。” 【我记得说是那孩子体弱多病,资质很是平庸,掉进去岂不是凶多吉少……这么一来,简崇仅剩的亲人也……】声音戛然而止。 榕澈垂眼看着湖底的卵石滩,默默攥住了拳头。 【……澈儿,这事瑞家也知道了么?】 “知道,瑞昭也去了……他们派了增援队入驻北原。” 苍老的声音烦躁地“啧”了一声。 【又被他们钻了空子……澈儿,简崇那边用不着我们操心,你务必要继续严防死守瑞家,不许他们插手任何九蘅事务。】 榕澈微微皱起眉头:“我还是觉得这样做有些有悖于我们的初衷。几个家族的建立并不是为了分立割据、各自为王,这样不断激化家族之间的矛盾……” 【糊涂啊糊涂!澈儿,你母亲把你保护得太好,现在还这么天真可不是什么好事。】那个声音骤然尖锐起来。【我们的初衷是什么?保护九蘅人民不受到邪祟灾厄的侵害。而我明明白白告诉你,瑞家藏的邪祟灾厄可不少,你切勿掉以轻心……切记!切记!】 “好好好,我明白。”榕澈头疼了起来,“此番来我还想问问您,若是简叔想要尝试破除神君的封印,我族那些秘术符咒您看是否可以秘密提供给他们试试看?毕竟我们也无法在胤山门上加以试验,倒是可以借北原看看效果?” 【不可。瑞家已经插手简家的事了,我绝不想让他们知道榕家秘术的存在。】 榕澈在水里吐了口气。“或许小琢还活着呢,万一我们还能救他出来……” 【一切皆有既定的命数。】 我们这种坐视不管的态度和离家有什么两样。榕澈不禁在心底嘀咕了一句——他忘了列爷爷正和他意识相连,心里话都能被听见的。 【哼,少拿离家那些缩头老乌龟和我们相提并论!】 榕澈头越来越疼了。“列爷爷,我该上岸了,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哦对……最近你还有遇见她么?】 榕澈一愣,他知道列爷爷指的是谁。“……有一阵子没见了。” 【这两天若是能在山里遇到她,最好提醒她这阵子不要出山,我预感不太好……虽然她向来也不会听劝罢了。】 “会发生什么事吗?” 【不知。但熔鬼裂谷的突然现世将会打破一切虚假的平静和安宁,该浮出水面的都会接二连三浮出水面的,现在万万不是她抛头露面的好时机……且让她在山里耐心等等。】 “我知道了。” 【你走,有新消息了随时来告诉我。还是那句话:无神时代注定无安宁之日,务必当心,务必自强!】 榕澈默默点头,再次闭上眼睛。然后脚轻轻一蹬,朝着水面浮去。 哗啦!他的头冒出水面,深深吸了口气后睁开了眼睛,眼瞳又恢复成了以往的墨黑色,脸色却比来时沉重了不少——每次和列爷爷沟通完,他的神色都不轻松。但这次他不得不承认,列爷爷以往每次的唠叨,或许都是对的。 无神时代注定无安宁之日……他爬上小船,仰躺在其中看着头顶蒙蒙雾气。 那家伙,留了烂摊子自己跑掉不管,这天地间都没人可以管管他的么! 他坐起来,再在胤山门周围环视了一圈后,撑起船沿着来路返回。雾一点点散去,露出了雨后乌云渐散的天空,绯红的花瓣飘落进榕澈的小船,从云层间隙漏下的阳光洒进头顶郁郁葱葱的树冠,在小河和船上映上斑驳的光影。花瓣在光与影之间变换着颜色,时而娴静柔软,时而明艳璀璨。榕澈注视着那些花瓣,一时出了神。 凌厉的破风声忽然打破了宁静。榕澈猛一回神,只见一道银光从空中迅疾划过,瞬间掠至眼前!他下意识地拼命往后一仰,重心不稳倒在了晃晃悠悠的小船上,堪堪躲过了这记突袭。那道银光飞速旋转着回到半空中,调转方向再次朝榕澈袭来。就在这时,几条粗壮的藤蔓横亘在了榕澈和银光之间,它们从岸边和头顶树枝之间延伸过来,隔挡在榕澈身前,生生挡住了银光的攻击线路,并在它撞上藤蔓的瞬间迅速生出无数细细的柔软藤条将其卷裹起来——这是把银色的短刀。 “太慢了。”岸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叱。榕澈循声望去,远远的,一棵流绯花树下,一个长发姑娘盘腿坐在一块大岩石上,正托着腮看他。她长长的黑发随意地披散开来,唯将脸侧的几缕碎发绾到脑后,用一根淡紫色的发带松松绑着,露出一张精致的瓷白小脸。眉目如画,巧笑倩兮,淡红色的花瓣在她身边周旋飞舞,美得整个山林仿佛都生动了起来。 姑娘看着渐渐飘近的小船,打量着船上有些发怔的少年,露出一个坏坏的笑:“看来最近又瘦了不少,小时候可还是个小胖子来着。”她的声音非常好听,如山间铃音般轻巧悦耳,令人过耳不忘。 榕澈这才意识到他还没穿上衣服,上半身裸露着。他的脸一下子烧了个透,手忙脚乱地抓起衣服穿上——两个袖子捅了半天才把手捅进去——赶紧把自己精瘦没啥肌肉的少年体态遮了个严严实实。 刚刚那几条摆足攻防态势的藤蔓早已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你以后能不能换个出场方式。”大红脸榕澈撑住小船,停在姑娘面前,有些不满地咕哝道,“每次都要换着花样搞偷袭。” “然而你每次都没多大长进。”她尖锐地指出,“反应迟钝,出招单一,动作也很笨拙。我问你,你有回去专门练练武力吗?” 榕澈缄默不语,无辜地望天。 “你呀你呀。”姑娘一脸恨铁不成钢,“天天只知道在山里闲逛游玩的话,怎么当得好一家之主?怎么守护九蘅的黎民百姓?” 榕澈倒也不生气,轻盈地跳上岸,光着脚走在草地上,溜溜达达靠近了姑娘身后那棵流绯花树,笑道:“我可没有闲逛游玩,你看。” 姑娘回头看向他。榕澈下意识移开目光,蹲下来将手放在了树的根部。他能感觉到她的注视,耳廓不觉红了起来。 哗啦啦!只见流绯花树整个树冠震颤起来,像人一般猛地向后一甩头,无数流绯花飞上天空,如天女散花般在空中纷飞开来,而与此同时,小河两岸的流绯花树都齐齐做出同样的动作——一时间,漫天飞舞着淡红色的花瓣,像一场绯红的烟花秀,在空中炸开一片旋舞的花雨。 姑娘震惊地看着纷然落下的花瓣雨,看着花雨里笑得很开心的榕澈。 “你……干什么呢?” “虽说我战斗力不行,但在修习木系灵术上我也算得上是佼佼者。”榕澈掩饰不住自己小骄傲的表情,“我现在和这里的动植物都建立起了很密切的联系,我可以与之对话、诉诸请求以及下达号令。总而言之,这片山都是我的家人、朋友、战友。”他轻轻抚摸着流绯花树的树干,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亲切地笑着,眼里充满眷恋。 姑娘看着他,默默叹了口气。“但并没有什么实用性。”她还是硬邦邦地指出,“你能靠这些花架子做什么?”她随意指了指天上还没下完的花瓣雨。 榕澈噎了一下,极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还以为能稍微让你开心点……” 姑娘耳力何等的卓越,她冷笑一声:“就凭这,能让我开心?真正能让我开心的事你是一件不做。” “沐葵,你最近越来越凶了。”榕澈无奈地一摊手,“上一次也是因为一点小事就气得小半个月没出现,好不容易今天见你一次,能不能不要再训我了?” 被唤作沐葵的姑娘深吸一口气。“前几日你急匆匆来找你列爷爷干嘛?有什么急事禀告?”她放缓了语气。 榕澈犹豫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来胤山门了?”他试探地问。 沐葵一扬下巴:“这重要吗?我想知道的自然都会知道。” “只是为一些符术上的问题,想请教下他老人家……”榕澈边斟酌边慢慢地说。沐葵眯起眼睛打断了他:“榕澈,你应该很清楚你不擅长撒谎?” 榕澈拿他清澈无辜的眼神看向沐葵,歪着头道:“我也不是什么事都得和你禀报,有些我们爷俩间的小秘密,你就别打探了。”他短促一笑,“明明看起来年龄和我相仿,怎么越来越像我阿娘了。” 沐葵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榕澈。“这样不好么?”她声音沉沉地说,“阿鹊走之前将你托付与我,我自当尽职尽责。” 榕澈突然沉默了下来。他低着头,目光落在了衣袖上别的黑色臂章上。他没再说话,回身走上了小船。 “喂……”沐葵的声音带了一丝不安。 “没有人可以替代我的阿娘。”榕澈突然抬头说,看向沐葵的眸子依然清澈见底,“你也不需要对我负这个责任。终有一日三道会打开,你会回去你的故乡……那时,你又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吗?” 沐葵愣住了。她没想到榕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她不觉失笑道:“三道封了多久了,我都不知道我究竟何时才能回仲魔,说不定等你寿终正寝了我还在呢。” 榕澈默然片刻,点点头,低声道:“下一次……下一次我再来,请你务必来找我。”说着,他撑起小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徒留沐葵有些愕然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这孩子,真是越来越古怪了……”她自言自语。 第14章 无为山,无为堂 【储光庭与其说是流荒最大的一座城,更像是瑞家硕大的后花园。它不似御北处处是铜墙铁壁,也不似九蘅融于山水,每一砖一瓦,每一处花木每一座摆设,都经过精心设计与雕琢,细致精美,剔透玲珑,亭台楼阁皆由棕红色的神落石砌成,洁白的墙面没有一丝污痕——这里的人们分工明确,恪尽职守,行为礼仪皆为上等,将这座城保养成了一尊光华璀璨的宝像。】——《无神纪·流荒地理志》 瑞昭的白色衣摆在身后翩跹飞舞,他大步流星走进了瑞府内院。 瑞府占据着储光庭东北角,几乎占据了整个储光庭四分之一的面积。背靠无为山,毗邻邕怒山,中间还有一片碧波荡漾的小湖泊。 秋意渐浓,棕红色的亭台水榭之间,开始出现大片大片金黄色的银杏树和火红的枫树。瑞昭在回廊上快速穿行,带起阵阵急促的轻风,身侧或黄或红的落叶纷纷落下,飘落在他肩上,又被抖落在地。 一路遇到的侍者护卫都自觉靠边低头站着,为脸色不虞的家主让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目送他沿着湖边大步走向无为山,最后消失在了无为山草木掩映的登山石阶尽头。 瑞昭拾级而上,行至半山腰,又沿着山间铺着整齐鹅卵石的小径在林间七拐八拐了一阵,一座格外恢弘庞大的亭台终于出现在了眼前。屋顶被几根粗大的立柱高高撑起,四面无墙,只有洁白的半透明纱幕从天花板处垂下,半遮半掩着内里放置的精致乌木书架和博古架。在高高的屋檐下,悬挂着一块书写“无为堂”的匾额。 风过,轻纱扬起,一个修长的人影坐卧在软榻上,若隐若现。 瑞昭走进明亮雅致的厅堂时,坐在中央的人正将手轻轻放在一张琴上,不知在沉思什么。 瑞昭没有出声,只是低下了头,眼睛看着一尘不染明净光滑的木地板。估计最近又重新打了遍蜡,地板像镜子一般映出他不虞的面色。 “看来,又吃了闭门羹。”抚琴的男人悠悠开口,声音清越富有磁性,足以摄人心魄。 瑞昭抬头,看向那张和他有三四分肖似的年轻的脸。他的喉结滚了滚,开口低声道:“见过太叔叔。” 男人笑了。“你什么时候能习惯呢,每次叫我都要做点心理建设。” “没有不习惯。”瑞昭依旧声音低低地回道。 “你直接叫我瑞叙也行。” “不敢。” 瑞叙轻轻一笑,一甩袖子把古琴抱了起来,移到了一边,然后随意地靠在书架旁随手拿起一本老旧的线装书,“阿昭,我看你这几日一直在奔波,倒不必这么操劳,近日就在家休息。” 瑞昭面无表情道:“孙辈不觉得操劳,时刻关注熔鬼裂谷的问题是我分内之事。” “也不是不让你去凑这个热闹,”瑞叙耐心道,仿佛是在和家里小朋友解释为什么不让他去找其他小伙伴玩,“丝毫没有用的事,我不想让你在这上面耗费太多时间。就像去找离家这事,也是你执意要去。”瑞叙撇撇嘴,把手一摊。 瑞昭没有说话。 瑞叙翩翩走至瑞昭身前,伸出一根修长润白的指头轻轻点了点瑞昭的眉心。瑞昭后背一紧。他强忍住自己想后退的冲动。 “你呀,情绪太过外露。”瑞叙静静道,“这样怎么做好一家之主?” 瑞昭垂着眼眸,不知太叔叔是否察觉到了他在他面前的紧张和不自在。 虽说从小就被领到这位“老人家”面前耳提面命,但瑞昭从未在他面前感到过自在,每一次见他,瑞昭的后背都会一直紧紧绷着,端着肩膀,即便俯首行礼,也有点不卑不亢的气度在里面。 他不知道别人在太叔叔面前是不是这样,瑞家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这位的存在,比如瑞家那几个退休的长老、在瑞家呆了很久的老管家和以往历代家主。而瑞叙自己手下还有多少亲信和暗卫,瑞昭就不知道了。 瑞叙也不用担心他们把他的存在曝光出去——倒不是信任他们的保密能力。瑞昭清楚,这肯定是自己这位法力无边的太叔叔的手笔。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别人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瑞昭想了想,开口道:“增援队和怒奂……” “怒奂已经启程去了北原,他是非常资深的地相师,相信可以对简家主提供帮助。”瑞叙温声道。 “是,我明日会再去一趟北原,监督好增援队和怒奂的工作。”瑞昭抬眼,直视太叔叔的眼睛。 这是年轻的领主,挑战摄政王的眼神。 瑞叙保持着和煦的微笑:“随你。亲力亲为,是好事。”他几乎能看到瑞昭下巴一紧。 “那孙辈先告退了。”瑞昭略一低头,转身走了出去,消失在了翩跹的白纱之间。 瑞叙看着瑞昭离开的方向,那仿佛画在嘴边的笑意渐渐消失了。他退回到坐榻上,拿起坐榻边小案几上摆放的澄黄葫芦在手里抛玩着,定定地看着无为堂外那条树影斑驳的小径,目光如淬了毒一般。 就在这淬了毒般的目光里,无为堂前无声无息卷起一道小小的风旋,几缕黑气在风旋中渐渐显现,随风缭绕着上升,凝成了一道轮廓模糊的细瘦黑影。 瑞叙冷冷看着突然显现的黑影:“这回可有带点什么好东西来?” 黑气翻涌着,努力勾勒出一个较为明显的人形,一张惨白的脸在黑雾里若隐若现,五官眉眼皆是模糊不清,看不明白。看着着实妖异。 “你的小朋友有没有告知你……熔鬼裂谷似是出现了了不得的东西。”黑影开了口,声音像雾一样缥缈轻柔,风一吹就散了。 瑞叙抬起下巴,轻轻牵起嘴角:“那位小朋友不听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知道我讨厌卖关子。” “据说,那里出现了魔龙。”黑影人低声道,他的声音不易察觉地发紧。 瑞叙将手里的葫芦抛上天,再稳稳接住:“莫非你在说……魔龙馗重现世间了?那几个御北人又是怎么认出魔龙的?无稽之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看你就是胆小又心虚,难成大事。”瑞叙讥讽道,“怎么,夜夜都在担惊受怕有人要来找你寻仇,以至于如此草木皆兵?” 黑色雾气里惨白的脸露出狠戾的表情。他暗咬牙关,道:“有可以证明是否属实的法子,可以一试。” 瑞叙听罢,摸摸下巴道:“若试出真是你的‘老朋友’……你是觉得他或许还没发展到全盛时期,打算及时扼杀在摇篮里?” “无论他是怎么出现的,尽快除之是唯一的办法。”黑影人怨毒地说。 “哦?你的意思是让我出手为你摆平?” 黑影人顿了顿,从黑色雾气里伸出一只瘦骨嶙峋惨白的手——他的肢体轮廓像是晕染开了般模模糊糊,像是勉强投射到世间的幻影。但他的手上放着一颗实实在在的暗红色药丸。它漂浮起来,飞到了瑞叙的手上。瑞叙将其捏在两指间仔细端详了一番。 “存货不多了,你消化慢点。”黑影人冷冷道。 瑞叙抚了抚自己的腹部,笑道:“奈何我现在胃口越来越好了,时常会觉得饥饿呢。” “所以破封对我们来说也是迫在眉睫的事。” 瑞叙避而不谈:“你去后山,你说的那个方法我让怒奂帮你做。这儿暂时没你的事了。” 黑影默然向后退去。 “谬犰。” 瑞叙突然唤道,黑影停住了身形。 “不要心急,不要自乱阵脚。”瑞叙慢悠悠说着,把玩着手里的丹药,“你站对了人,想要的东西就终究会得到……只要你始终有足够的忠诚。” 谬犰略略一点头,卷成细细一缕黑烟窜了出去,消失不见。 而对我不够忠诚的人,自有他的下场。 瑞叙将药丸随意抛进口中,咽了下去。 第15章 呼唤与请求 在北原,人死后会被送到山顶,放在铺满大朵空语岚的花床上,燃起大火,在盛大而狂乱的金色火焰里化作如空语岚一般雪白的絮,乘着最烈的北风卷向万丈苍穹,最终化作其中的一缕风,永远盘桓在家乡的上空。 这是御北人的习俗。在火葬后,人们通常会再寻一处视野开阔的顶峰,种上一簇空语岚,刻上一块石碑放在中央,做成一个花墓。据说,空语岚能够在亡魂的世界里,引迷路的魂灵回家。 简崇站在祝神峰峰顶。临近悬崖的一块凸起的山石前,有一簇迎风摇摆的空语岚,一块小小的碑躺在花丛之中,柔软又坚韧的花瓣掩映着深深刻在石碑上的三个字。 简崇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沉默地望着那个地方。 太之湘的身影出现在山顶。她捧着一束洁白的空语岚径直走到了小小的墓碑前,拿铲子在墓旁挖出一个洞,认真地将花束种了进去。 宽大的花瓣在碑上轻轻摇晃着,柔软如母亲轻抚孩童面颊的手指。 “姐姐……”太之湘耳语般地低声呢喃着,久久注视着墓碑上的字迹。 “简风遥之墓”。下面刻着一行小字。 “思故人,乘风归。” 日夜思念的故人呐,风带走了我们的思念,是否能换回你明媚的容颜? “简叔……你真的要去摇那个铃铛么?”太之湘站起身,看向不远处那延伸在外的平台,脸上的神情有些茫然。 山顶的另一侧,黑灰色的坚硬岩石砌了一个菱形的大平台延伸到半空中,上面没有任何人工维护的痕迹,只有经年累月雨雪风霜磨砺出的粗粝和苍冷。在平台的尽头,竖着一根长长的木杆,是由北原上通体雪白的寒霜木打磨成的。木杆顶部呈丁字型,横木上挂了四串锈迹斑斑的铜铃,一串五个。铜铃虽说已老旧不堪,但依然能看出其精妙的外型设计:系铃的圆环处延伸出一个姿态优美的鸟头,向下展开其羽翼,形成了铃铛的敞口,每一个铃铛看起来就像一只仰望着天空欲展翼齐飞的神鸟。 在山顶经久不断的狂风里,那些铜铃默默垂在那里,纹丝不动,任风雪招摇,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流荒人的唤神之地。 南方有不少崇神的场所,不同地域的人有各式各样崇神敬神的形式,无一例外的精致与神圣,不似北方如此潦草、不当回事。 流荒人很少唤神,也鲜有面见神君的时候——尤其在神君玄怒降天罚后。直至神君崎现世,封三道,把深不可测的魔域彻底封尘在了未知的虚无中,那是最后一次,流荒的老百姓们单膝跪地,伏身向着霞光万丈的天空朝拜。 更别说铁骨铮铮、一直崇尚自强不息的简家人。据太之湘所知,往代神君最常现世的地方就在这祝神峰顶,同时,简家和过去历代北原守护者们也是最少在这里进行唤神仪式的。“说明什么?说明神君不喜欢马屁精。”记忆中有个模糊的声音笑着对自己说。 “阿湘啊。” 太之湘飘远了的神思被拉了回来。 “你想回家吗?”简崇冷不丁突然问。 回家?太之湘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回什么家?”她扯着嘴角短促地笑了几声,“简叔你糊涂了?天大地大,我可没有家。” 也曾坐镇守护一方天地的太之家族,早在她年幼之时就分崩离析。父母在修炼时双双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她在刚有记忆的年纪就被送到储光庭寄养,唯一的亲哥哥向来和她不亲近,常年隐匿在外,神龙不见首尾。 她过去的那段时光注定要打上孤苦伶仃的烙印,成为太之家苟延残喘的鬼魂……不过好在事实上没有那么惨。 “小丫头,怎么又在可怜巴巴地哭呀。”女孩蹲在高高的墙垛上,明亮的笑容后面是湛蓝的天空。 “别嘴硬不承认了,走,姐姐带你玩儿……你想不想飞天?” 从那以后,至少有简风遥的时候,自己的回忆里有阳光的温度和风带来的花香,有广袤的天空和畅意的笑。 虽然那样的时光在漫长的岁月里就像流星一般转瞬即逝。太之湘依然没有家,没有可以依靠的家人,但过去的记忆沉淀在她的心中,让漂泊无定的灵魂有了重量,让怅惘无神的眼眸里有了光,她将无法轻易飘散消弭,那份得不到结果的思念和牵挂反倒慢慢凝成了抵御的甲,让她走在储光庭里的脚步声重重得有了回响。 简崇沉默了片刻,低低笑了一声:“也是。要家做什么用?” “对啊,要家做什么用?” 简崇一步一步走到唤神的石台上,站在铜铃的面前。 “或许简风琢也是这样想的。”简崇淡淡道。 太之湘走到简崇身后,注视着陈旧的铜铃。或许这孩子也是这么想的呢,她看着阴沉沉的天。 毕竟他也过得很不快乐。 又有脚步声传来。太之湘回头看去,皱起眉头:“你来做什么?” 是瑞昭。 他看也不看太之湘一眼,径直走到简崇身旁。“既然要唤神,不是人越多越好么?”他看着简崇道,用眼神传递着“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的无语。 “只是走个流程而已。”简崇说着,很随意地用两只手握住了木杆。 叮铃,叮铃。 铜铃们在北风里轻盈地扬动起来,发出空灵悦耳的铃音,像涟漪一般一波波极具穿透力地荡向空空的天边。 叮铃,叮铃。铃音不断扩散出去,乌云翻涌的天边静默不语。 在一片铃音声中,简崇稳稳地开了口:“此番扰君,实属无奈,愿君以施薄面,下界一叙。” 瑞昭白色的衣袍和银色长发在风中舞成了一面风幡,他缄默着,专注地看向天边。 太之湘不知不觉将手握在了身前。哪怕来一位仙君,也是好的啊…… 然而并无应答。 她仰望着天空,巨大的、空洞的惊惧感突然就这样姗姗来迟地落到了心底。上神界已无神君,流荒人的呼唤,再无神有应。 良久,简崇放开了木杆,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也是,本来也没指望能突然蹦出一位新神君,笑眯眯说“出什么事了?封印吗?要本神来解决一下问题吗?” “那天上连个仙君也没有了?”瑞昭面色不虞道,“看样子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么?” “足够了。”简崇看着眼前两位小辈,“感谢你们前来,本就是无意义的事。” “那您为何执意要做?” 简崇耸耸肩:“万一日后我们要破开神君的封印,我可不想流荒再被降下天罚,所以想着上来和他们知会一声……但既然没人在上头,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太之湘:“……啊?” 她震惊地看看简崇,又看看了然的瑞昭。她还以为简崇是救儿心切,想来碰碰运气寻求上神界的帮助呢。 简崇看着太之湘:“我准备去北原会会那位地相师了,你一起吗?” 太之湘点点头。 “看完地相师,让他们护送你回储光庭。该回去了。”瑞昭看了眼远处和昀庄站在一起的黑衣守卫,对太之湘说。 “我若就不回去呢?” 瑞昭没有理会太之湘的挑衅,冲着简崇道:“怒奂现在是在极北驻地么?” “飞龙湖。”简崇看了他一眼,“你最近倒是积极得很,怎么,是放心不下什么?”他戏谑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精光。 他也没有回答简崇,径直越过了他与太之湘,自己一人朝着山下走去。“放心不下‘自家人’而已。”他轻声自言自语着,闪身不见了。 待简崇和坐着飞鹰的太之湘降落在飞龙湖畔时,瑞昭已率先抵达,正和一个穿着土色棉衣的人说着什么。 远处还有两队巡逻兵在待命,看衣服一队是御北的,一队是从储光庭派来的。祝郁和坠金都站在御北巡逻队前,看起来没怎么给储光庭的增援兵好脸色。 简崇和太之湘落在雪地上,祝郁和坠金走上前来。 “家主,北原一切如常,未发现任何异变。”祝郁先行开口道,“您刚刚是去摇铃了么?” 是了,唤神的铜铃声,整个北原都是可以听见的。 “我都忘了摇铃你们这里都能听见了,”简崇脱下自己的手套,“现在我有点后悔去做这蠢事了。” 他说着,走到瑞昭身旁,冲土色棉袄伸出手:“幸会,怒奂老师。我是简崇。” “不敢当不敢当。”土色棉袄也脱下手套,摘下头顶脏兮兮的棉帽,两只手握住简崇的手:“若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 怒奂看起来就像个天天和土地打交道的人。沧桑而沟壑纵横的脸被晒成棕色,裸露在外的手黑乎乎的,指甲里全是泥土,整个人硬朗壮实,看不出真实年纪,周身散发着野蛮生长的憨厚又狂放的气息。 “这里是不是很冷?” “无妨,无妨。我穿的可是用白岩羊羊毛制成的袄子呢,保暖得很。”怒奂笑着拍拍自己厚实的外衣。 “我已经把他需要追溯的事情都告知了。”瑞昭对简崇说,“熔鬼裂谷出现的前因后果,探看一下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简风琢到底何去何从……” “但不是所有情况都会在大地之中留下痕迹,我不能保证所有问题都能获得大地给出的答案,我只能保证我会勉力一试。” 简崇点点头。 “这个地方做得了【追息】吗?”太之湘忍不住问。最近这里一直在下雪,土地被又厚又硬的雪覆盖得严严实实。 “可以的,太之小姐。”怒奂和善地回答,将自己的手套塞进兜里,“不过还请诸位就在这里不要走动,不要接近我做追息的那片区域,麻烦啦。”他指指不远处那片雪地,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对于地相师,流荒人并不陌生,但能在生活里亲眼所见这些神秘的家伙不是件易事。他们通常隐居深山,修习木系灵术,大多会选择生活在九蘅,但能做地相多少需要点天赋,毕竟不是所有修习木系灵术之人都能够通过与大地的意念相通。 他们需要被大地接纳,与大地脉络产生共鸣,追溯并读取其中储存的记忆,在自己的脑海里形成意象。据说大地可以保留千百年的记忆,无论是千年前这里绽放出的第一朵小白花,还是一场发生在此地的妖魔大战,它都会妥善地储存在自己广阔的胸怀里。但作为流荒人族,想要完全接收一片土地千载岁月留下的记忆是不可能的,在大地浩瀚而繁杂的识海中抽丝剥茧,得到想要的信息,才是最考验地相师能力的关键——这就是【追息】。 近些年,地相师越来越稀少,且大多隐迹深山。他们敬畏土地,不愿过多地做【追息】,对他们而言这也是对大地的不敬,是靠大地“作弊”的行为。现如今,实力出众且愿意帮忙的地相师,可能一时半会只有怒奂了。 只见怒奂一步一步走到了百米开外,深深跪进雪地里,俯下身下去。 众人在百米开外,无声地看着。太之湘第一次直面地相师的追息,她不禁小声道:“就只是……这样吗?” 一旁的瑞昭突然撩开袍子,单膝跪到了地上,一只手深深插进雪里,闭上眼睛。 “你干什……” “嘘。”瑞昭不耐烦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自己感受。” 太之湘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忍不住有样学样地跪在地上,把手伸进了雪地,触到了下面坚硬的冻土。 好冷。她闭上眼睛,将感知意念集中于冰冷的掌心。接着,她感受到了。 大地恍若在进行绵长的呼吸。 她的一呼一吸渐渐和大地合为一体,形成了共振,仿佛大地在随着她的一呼一吸而起伏,且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大,整个世界都在高高拱起,又深深落下……又是谁的心跳声呢?如擂鼓般咚咚咚在耳边回响,心脏震颤着,似乎要弹射出胸腔—— 太之湘猛地睁开眼睛,往后一坐跌倒在地。她大口呼吸着,涣散的视线落在一旁已站起身的瑞昭身上,又落在正低头看她的简崇身上。 “所以说地相师的工作不是谁都能做的。”瑞昭轻飘飘来一句。 太之湘且顾不得回呛他。她渐渐平复着心绪,注视着远方依旧匍匐在地的身影。 这就是大地的力量吗?只是偷偷地窥探一角,就已是毫无招架之力。 过了许久,那个身影才缓缓直起身子,在原地静坐了片刻,才站起身,对着天地深鞠一躬,然后转身朝众人走来。 还没等简崇问起,一脸肃穆的怒奂率先开了口: ”简家主,不知可否再给一次追息的机会?事关重大,本人不才,需要去请更多地相师前来。” “您看到了什么?”太之湘忍不住问,“有看到什么重要的信息吗?” 怒奂紧紧交握住双手,痛苦地闭上眼睛:“魔域太强大了……我只能窥见一些模糊的画面和杂乱的声音……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能够通过大地的脉络追寻到熔鬼裂谷的踪迹,只要……只要我能找到帮手……”他微微颤抖着,看起来像是刚刚受了很大的罪。 简崇没有多问,转头把祝郁叫了过来。“先带怒奂回御北城休息,我稍后回去。”说着再次看向怒奂,“到时候还请您给我一个详细的计划。” 怒奂深深作揖,步履蹒跚地跟着祝郁离开了。太之湘叹了口气,失望道:“结果就是这样咯?没任何收获?” “话还不能说太早。”简崇冷静道。 瑞昭一直没有说话。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怒奂离开的方向,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第16章 老龟的后花园 【魔龙拥有着极为可怖的赤色双瞳和尖锐的黑色双角。其身通体漆黑,其鳞甲如旱乌石般坚不可摧;其形修长而灵敏迅疾,身长可放大至数千里,放浪形骸,遮天蔽日。其魔威可令百鬼齐哭、万妖共伏;其龙吟可令凡人七窍流血、神魂俱毁;其双翼硕大无朋,展翼直上青云,可令电闪雷鸣、风狂雨怒、天地无色……】——摘选自御北说书人倦羽话本《寻魔录》第三回 简风琢站在这处不大不小的平台上,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黑色山脉在阳光下泛出迷人的光泽,于脚下绵延万里,如海浪般起伏。往上看,头顶是石阴峰嶙峋的峭壁,和纯澈无垠的苍穹。 他们正位于老龟七土顺住处所在山峰的背阴处,通过了迷宫一样的山中地道,来到后山半山腰的位置。据七土顺说,这里是他的“后花园”。“后花园”就是一处石砌的平台,上面放着一张小圆桌和几个石凳,周围点缀着几株绿植藤蔓,简洁美观。 简风琢看着开阔的景色,又回头看了看来时的通道。这座山内部被七土顺开发得差不多了,他来的路上甚至路过了一间…珍宝馆,里面各种千奇百怪的雕塑、瓷器和古玩,也不知道这老家伙从哪里收藏的。 七土顺慢悠悠从通道里走出来,端着一个圆托盘,上面放着春味茶和几块圆圆的糕点。他把托盘放在桌子上,示意简风琢他们坐下。最后在简风琢执意要求下,七土顺也拿半个屁股坐在了一张小凳上。 “小殿下,快先吃点东西!”他笑眯眯把糕点推到简风琢面前,简风琢下意识摸摸自己瘪瘪的肚子。虽说自己本身就不怎么爱吃东西,每天的饭量比猫还少,但也经不住这么一通折腾,空空的胃早就开始咕咕地抗议——看来七土顺也听到了。简风琢不好意思地拿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有点像米的口感,软软糯糯,嚼起来满口清香。 “好吃!”简风琢忍不住又拿起一块,“您手艺可真好。” “过奖啦。” 几块糕点很快下了肚,简风琢长出一口气,感觉自己飘飘忽忽的灵魂终于又落回了实处,又有闲余去解决自己愈发旺盛的好奇心了。 “您之前说的‘朝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七土顺家里那会儿,因为老主人忙着做饭烹茶,关于他的话题也就没再继续聊下去。现在这么悠悠闲闲坐在“后花园”,喝茶赏景,正是讲故事的好时间。 那少年懒懒地躺在了平台边缘,一只腿悬空着,慢慢荡来荡去,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七土顺和简风琢的对话。 七土顺温和的眼神看了看少年,最后落在春味茶袅袅升起的淡淡白烟上。 “该从哪里说起呢。”七土顺目光沉静,似乎有些许迷茫。那漫长的过去,已然恍若模糊的梦境,覆盖了厚厚的灰尘让人难以辨清虚实……究竟是已被时间磨蚀的记忆,还是南柯一梦? 简风琢则默默注视着七土顺。 他就像个随处可见流荒老人,有着平和的性格、对宁静美好生活的向往,至少目前看来毫无攻击性,虽说也有妖力,但上了年纪,依然会走几步就喘,无可奈何于糟糕的记忆力。 这是他除了少年以外第一个遇见的能够化人形、通人言的妖怪,如此平凡无害,和普通人并无二致——让他心里多少有几分意外。 简风琢在御北城的藏书阁里没看到过这样的见闻。据史书记载,但凡妖魔鬼,“具无人性,嗜血夺魂,残暴顽劣,乃流荒大灾大害”。先前遇到的那些能一眼看出妖性,但眼前这个老妖,倘若不是深藏不露,已让简风琢生出了敬老惜老之意。 简风琢轻声问:“您来熔鬼裂谷,是向谁‘朝圣’?” 七土顺目光里慢慢泛起回忆的波光:“对,对,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大魔,是当时仲魔界的王……他成王那天,整个人间万鸟齐鸣,仲魔界的夜空里金星璀璨……皆是祥兆啊。” 一旁的少年嗤笑道:“老王八,你确定这不是你瞎编出来的?” “哪能呢。”七土顺笑道,“老夫没看到仲魔界的漫天金色繁星,但确实听到了从天边传来玉鹤的欢歌——那声音,老夫到现在都忘不了啊。 “那时的老夫也还算年轻,发现很多小妖都要结伴北上,来这熔鬼裂谷见新的大王,以示皈依。老夫也脑袋一热,收拾收拾行囊,出发了……哦对,想起来了,那会儿老夫的邻居是个鸟妖,好心带我飞过去的。”七土顺沉浸在回忆里,笑容里都有了几分年轻飞扬的味道,“老夫说天都想不到,竟能有一天可以在天空中飞来飞去的。” “您是从流荒出发的?那时很多妖都生活在流荒界?”简风琢疑惑道。 “是啊,我们主要都居住在【三道】附近,北原因为熔鬼裂谷会随心所欲改变位置,所以妖的行动和分布范围都更广一些,但不多。那时大家大多都生活在三重深山,然后是无婪海的海岛上。不知道您了不了解,咱们这些小妖也是依赖于灵气的,所以会优先选择灵气最为浓郁的地方居住。” “为何不住在仲魔界?按理说那里才是最适合妖怪居住的地方?” 七土顺沉默片刻。“为什么会生活在流荒……这么一问老夫竟不知如何回答了。说句多有得罪的,当年,咱们也视流荒为家的一部分啊。” 简风琢微微屏住呼吸。 “这里,有阳光,有相对宁和的生活,咱们这些不嗜血的小妖怪和当时的流荒人更合得来……虽然也有忌惮妖怪的,所幸老夫也遇到过能够和平共处的善人。返过来,老夫偶尔也能保护普通的流荒人免遭一些坏家伙们的迫害。” 七土顺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对,对,那时,出了不少坏家伙,越来越多的坏家伙,把我们生活的地方搅了个天翻地覆……” 七土顺陷入遥远的噩梦里,紧紧闭上了眼睛。 少年突然坐到桌前,拿手指轻敲了两下桌子:“是不是浑天?” 浑天? “对,对,浑天。那是浑天还在的时候……”七土顺说起这个名字时,打了个哆嗦,“就是那个时候,老夫几乎没看见过湛蓝的天空,九蘅一半的山都燃着不灭的业火,生灵的惨叫声彻夜不息……我们在流荒四散奔逃躲藏,但不会去仲魔的……去了仲魔只有死路一条,那些只要比我们大的妖怪,就会把我们吃干抹净……那会儿,浑天的魔孽把仲魔和流荒彻底拖入深渊,每个妖都想生吞妖力,每个魔都想称霸一方。他们甚至觊觎起那九重天上的地方……” 简风琢沉默地听着,眼前明朗的风景在七土顺颤抖的声音里都蒙上了一层暗影。 浑天这个名字并不陌生。这生长于仲魔界最污秽之地、最浑浊之气中的恶魔,曾让天朗气清的流荒陷入数百年的灾祸,以至于惊动九天之上的神君,来至下界维持秩序……但届时的浑天,可堪比肩神君。他的野心,早就指向那高高在上的三十三重天阙。 神君似乎并无生杀予夺的意愿。在这里历史记载出现了一些偏差。有些记载说当时神君赠予流荒人一件宝物,可以帮助他们进行自我修炼,增进灵力;但有些又说当时神君漠然对待世间万物,不过是降下天雷对浑天以示惩戒——虽并无用处。对于过去那段历史,书籍留下的都是模糊的、语焉不详的描述。 就在三界都陷入危机之时,转机出现了。 “老夫记得那天……那天太阳似乎都不敢出现了。天上布满黑云,雷鸣声要把老夫耳朵都给震聋了……还有地震,整片大地都在从胸腔里发出怒吼,所有小动物——包括流荒人,都躲起来了,大家都在哭,以为就要死了。但老夫能看见,九蘅的业火在慢慢熄灭,露出焦黑的土地和树木漆黑的残枝。 “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有三天三夜,可能有一个多月,也可能过了一整年……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后,大地终于停止了震颤,又过了一阵子,黑云终于散去,露出了蓝天。”七土顺抬起眼,眸子里蒙上的阴翳也渐渐散去了,“老夫可算活过来了。” 简风琢屏息凝神地听着七土顺娓娓道来。见他一时默然,于是轻轻接话:“是馗打败了他,是吗?” 七土顺蓦得露出一个笑容。“是的,是他。我永远忠诚的魔王斩杀了浑天。” 简风琢下意识绷直了后背。他的余光飞快地扫过一旁的少年。 馗,这个名字简风琢可不陌生。要说在流荒界的史书上着墨之多少,馗应该比浑天还要多得多。 毕竟这个上古魔头除了斩杀了浑天,甚至完成了前辈没能完成的事情——弑神。 严谨点说是企图弑神。他仅仅是付诸了行动,奈何他挑战的是历史上武力最为凶悍、性格最为暴烈的神君——玄。 据记载,玄爆发了神怒,无数道天雷兜头砸下,把馗、流荒和仲魔界一包圆儿全毁了个七零八落。神君最凶戾的天威现已无人可知,而馗就在那场毁天灭地的神魔之战中战败,灰飞烟灭了。 而这个心比天高的知名魔王,也被称作世上仅存的、唯一的,魔龙。 简风琢等待着七土顺的下文。可七土顺仿佛不愿再多说,摇摇头轻叹:“后来的故事,想必小殿下也都知道了。” 简风琢点头,又摇头:“我所知皆为书上所说,今天也是头一回能听到来自亲历者的描述。”他看向闲闲坐着的少年:“你知道吗?魔龙馗的故事。” “除了听老王八念叨过,这山里几乎有一半的树里都提到过这个家伙。”他漫不经心地又拿起一块点心。 “你会是他的后代吗?”简风琢好奇道。 少年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笑了:“应劫而生的大魔也会有后代?” “据说当年的馗王在仲魔界相好的可不少,留下一两个龙种那也是有可能的事儿。”别看年纪大,七土顺讲起八卦也是眉飞色舞,“大王,说不定仲魔界还有你一堆亲戚呢!” “……”少年对着那老不正经的眯起眼睛,满脸杀意。 “也不一定。”简风琢倒是一点没注意他的表情,认真分析起来,“按理来说大魔确实很少也很难留下后代,若是真有了后代那也应是相当厉害的,可在神君玄把仲魔狠狠惩治了一番后,为何没有揭竿而起再次自立为王?我看书上记载神君崎封三道前仲魔就一直是分裂状态,没有一个真正的魔王再次坐上王座……莫非龙馗的后代都被赶尽杀绝了?那这个独苗是怎么留下来的呢?”简风琢这才注意到少年的表情,默默止住了话头。 “大王也莫生气,身世来历什么的是无法被抹去的,终究会被找回来的。”七土顺笑着给他又添了杯茶,“咱们这些无名小辈也是妄加猜测,都是些胡话罢了。” 少年哼了一声。 简风琢看看他,又看看老龟,还是没忍住:“七土顺爷爷,您为何对他这么恭敬?还叫他‘大王’?就因为他也是条龙么?” 不就是条龙么,反正他没在怕的。 “因为大王厉害啊。”七土顺由衷地赞叹,看起来不像是谄媚拍马屁,“从大王来这儿时老夫就看出来了!到现在老夫还忘不了呢……就在有天夜里,巨大的火球突然从天空中砸了下来!刚刚好砸在老夫家不远的那个山头,愣是在地上砸出了个大坑,现在还留着呢!可把老夫吓个不轻。 “那时老夫已经在这日夜恒常的山里住得不知今夕是何年,猛地看到天降火球,还以为又出什么大事儿了呢!吓得都不知道往哪儿躲。最后斗胆上前去看,才发现躺着个人,就是大王!裂谷东头那个失智的大蜈蚣当时还想吞了大王呢,结果差点被大王直接斩杀……自那以后,山里的小妖怪们都视之为王了。” 正好这家伙连个名字也没有,索性就人人都叫他“大王”咯? “您还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掉进来的么?”简风琢看着少年,问道。 “且等等。”七土顺又把手伸进龟壳,掏啊掏,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纸页像是用树皮做的。他眯着眼睛翻看了一下,估摸道:“若是按鬼影山脉的昼夜交替来算的话,应该过了十六年有余?不算久。” 十六年?简风琢敏锐地意识到这个时间点的特殊性。 十六年前,在他出生的前一年,正好是神君崎的陨落年。也是从那年起,流荒开启了“无神纪年”。 难不成恰巧是在神君崎陨落的那时候,他掉进了熔鬼裂谷? 他和上神界莫非还有联系?一个魔龙? “怎么?”少年紧紧盯着简风琢,目光灼灼,“你想到了什么?” “那倒没有,只不过和我出生的时间挺接近的。”简风琢搪塞道。 “小殿下和大王果然有缘分。”七土顺感叹道,“听大王说救了一个流荒孩子时就觉得很不可思议,要不是大王庇护,您在这里还真是险象环生呐。” 简风琢撇撇嘴:“有他在我也没见得多安全。” “把您一个人丢林子里确实是大王太粗心了。”七土顺非常自然地接过话头,“大王当时是来找老夫的,让老夫给您准备好换洗的衣物和热水,说会带您来这里暂住一下……虽然老夫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不直接把您带过来,非要让您再在林子里吃番苦头……” “话太多了,老王八。”少年恶狠狠地打断他。 因为想给我点教训,听他话啊。简风琢在心里想着,但还是因为七土顺的话而微微有些吃惊。 真是个有些捉摸不透的家伙。 “总之,您来到老夫这里就不用再担心啦。这里很安全,除了大王,没有别的活物可以擅自闯进来的。” “谢谢您。”简风琢看了眼少年,抿了抿嘴。 “哼”少年别过脸,站在小平台边缘傲慢地对七土顺道,“我先走了,你少和他说些不该说的废话。”说罢径直从小平台上跃了下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简风琢目视着他消失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看来大王很看重小殿下呢。”七土顺冷不丁地说道。 “哈?”简风琢猛一回头,“此话怎讲?” 七土顺静静坐在石凳上,微微笑着啜了一口茶。“他对您很有耐心。” “没看出来。”简风琢叹了口气,“……或许是想驯服我,当他的小弟。” “您是唯一一个不称他为大王的人。” “我……我反正叫不出口。”简风琢挠挠头,观察七土顺的脸色——老龟神色始终沉静温和,没有任何变化,“他说……让我给他另取个名字,可以不用叫他大王。” 七土顺树皮一样满是皱褶的手指缓缓摩挲着茶杯。 “取个名字吗?”他像是突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似的,笑道,“那您可得为我们大王取个十足好听的名字才行呢。” 简风琢突然被寄予如此诚恳的厚望,结结巴巴起来:“我,我尽力,现在也没想到特别好的……” 看来大黑、狗蛋这样的名字是不能用了。 “哈哈,小殿下不要太有压力。”七土顺站起身,收好空了的盘子和茶杯,“您在这里请放心随意地居住,就跟自己家一样。您的宠物老夫也会妥善安排好住处的。若想出去走动走动,也最好不要走太远,老夫的守护结界并没有开太远。” 简风琢也站起身,冲七土顺点点头。 老龟缓缓走到洞口,不知怎的又颤巍巍回过身,突然道:“魔龙,就是从暴烈、恶蛮的深渊里腾升而起的燃烧之心。” 简风琢不明所以,无言地看着七土顺。 “他的本性至烈,也至纯,就像一捧不掺任何杂质的明火,极度危险,但也可以极度脆弱……他有能力将整个世界都燃烧成火海,亦有能力让自己投身火海灰飞烟灭。若是当年也能有个可以牵制他的,可与他并肩的……或许还有一丝可以挽回的生机……” 七土顺像是自顾自地陷入到了无边的回忆中,自言自语的声音越来越小下去。 “您是在说馗,还是他呢?”简风琢轻轻开口道。 七土顺有些迷离的目光复又聚了焦。他勉强露出笑容。 “请您务必要取个好听的名字呢,小殿下。”他温和地说着,消失在了洞口。 第17章 弥留的叹息 简风琢就这样住进了千年老龟妖七土顺的家。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经历了这么动荡的几天后,他竟然在鬼影山脉获得了一个极其舒适的住处,和有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正如老龟所说,他的“芳华洞”——这是老龟给自己家取的名字——在石阴峰中,通过各种幻术和阵法隐藏了起来,简风琢可以放心地在石阴峰以及附近地带走动。不过最近因为有了“大王”的庇护,就算没有这些防护手段,也没有什么妖孽胆敢靠近这里了。 简风琢开始受宠若惊地享受七土顺蓬松柔软的干草床榻、温泉池、甘甜的茶水以及花样繁多的小食点心——这些吃食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都非常新奇美味,七土顺说以他现在的修为百年不用进食都可以,做这些点心吃纯粹是自己的爱好,享受生活的一种方式。 “若小殿下吃不饱,要不老夫去逮个兔妖给你烹了?” “不用不用不用我能吃饱!” 狗子在七土顺的石洞门口一棵松树下为自己搭了个舒服的窝,跟着住了下来。除了每次那少年大大咧咧从天而降都能把它吓得栽跟头外,狗子和简风琢一样,惊异又心怀感激地享受起魔域里难得的静谧时光。 准确来说,对简风琢算不上静谧。 “走,今天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少年的脑袋又一次出现在简风琢房间洞口。 简风琢正坐在床上翻看七土顺给他的几本树皮书,上面画满了妖异的图案与花纹,虽然完全搞不懂是什么意思,但简风琢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又要出门吗?”简风琢暗自叹了口气。才过去短短三天,这个精力旺盛的家伙已经拽着他在鬼影山脉里飞天走地无数次了。 起初简风琢是很乐意的,毕竟他还在隐隐担忧是否有其他巡逻队员掉进了熔鬼裂谷的地界,他甚至主动提出要去找鬼沙祭,看看是否能获取些线索。不过估计那次被少年狠狠教训了一顿后学乖了,藏得影都没见着。 “鬼沙祭狡猾得很,它能把自己每一粒沙都分散藏在各地,直到需要时再聚集起来。” 不过经过这两天走马观花的搜寻,简风琢没看见任何流荒人的踪迹。看来就算掉进来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简风琢宁愿只有他自己倒了这个霉。 他渐渐放弃了搜寻,再加上体力完全跟不上那个劲儿根本用不完的少年,跟着他忙活一天能把身子累到要散架……现在他只想在七土顺家的干草床上躺一整天。 简风琢瘫坐在床上,展开双臂,给少年展示他瘦巴巴的身体:“就不能休息一天吗?我真的没力气了。” 少年惊愕地瞪视着他:“你是用什么做的?纸片吗?这就累了?你当初怎么砍断丑蜈蚣腿的?” 又提这茬。“不知道,但我确实很弱。”简风琢老老实实回答,“你得信我。” “我不信,我看你就是在装模作样。”少年又挂起他的招牌坏笑,走进来一把揪起轻飘飘的简风琢,“走!不骗你,真去一个好玩儿的地方。” 简风琢无可奈何地飞上了天空。自从少年知道他其实会驭风而行时,这家伙就不让狗子跟着,坚持让简风琢自己飞。“明明可以自己飞,为什么还要坐鸟背上让自己处处受限制?”少年奇道,“体力不行就慢慢来,实在坚持不住了不还是有我么。” 就这么莫名其妙又多了位严师。 不过有趣的是,简风琢在这里被迫自己长途飞行,反倒有了些明显的进步。虽然飞一阵子后体力还是跟不上,呼吸急促喘气不匀,身子在空中忽高忽低,自己无法精准控制方向和行进速度,但他至少能坚持飞很长一段时间和距离,并且没有力竭到昏厥过去……是的,以前的简风琢就遭遇过这种很丢脸的事。 也许是因为这里恒定温暖的环境和一直在自己面前发出嘲笑的少年,也许是没有了父亲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冷漠,以及那群老师对自己刻意的宽容放水,在这里的飞行让自己浑身都在发烫,腾腾热气涌上头顶,让他几乎快忘了北原上空刺骨到令他眼泪直流的寒风与冰霜。 终究还是有体力耗尽的那一刻。简风琢两眼一花,从高空中向下坠落而去。一只手轻轻松松把他揽了过去,少年扬着眉低头看他:“看样子应该不是装的?” “演技没这么好。”简风琢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道,“飞了这么久了,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少年抬起头,从简风琢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尖俏的下巴。这人每天在野外风吹日晒,皮肤虽说晒成了小麦色,但看起来依然细腻光滑,完全不似这人粗糙彪悍的性格。 他就这么揽着简风琢,越飞越高。视线越过那条狰狞的大裂口,简风琢眯着眼睛向远方望去,目光所及最远之处皆是茫茫雾色,遮挡住一切目光的窥探。而如此之高处的风依旧轻柔,像脚下那片墓林一般寂静,没有生命力。少年猛地来了一个大转弯,向北——至少以这个世界里太阳升起的方向为基准来说——沿着裂谷,朝着隐藏在迷雾里的尽头飞去。 当少年慢慢悠悠开始下落,最终带着简风琢降落在密林中的一片空地上时,他们已经离七土顺的家很远很远了。“这里老王八都很少会来。”少年把简风琢放下了地,淡淡道。 简风琢环视四周。这里的树格外的高耸,从地面上看,那些或密或疏的树冠仿佛要长到天上去,像一团团阳光下的暗影。与它们巨人般的身高相比,一人就能抱过来的树干都显得不是那么粗了。 “妖的鬼影树?”简风琢下意识想去抚摸树干,手在半空中停了停,又垂了下来。 少年则相反。他将手放在身边的树干上——熟练得像做过了无数遍一样。有那么一瞬间,他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消失了,略略下撇的薄唇如刀锋般淬着寒光。 寒光转瞬即逝。 “来。”他一偏头,示意继续朝前走。简风琢随着他往林深处走去。黑色的高大鬼影树静静分立于身侧,如同沉默的将士,忠实的戍卫,成百上千年地守候于此,此时此刻,正向他们行着注目礼。 简风琢心下肃穆。这里莫名的氛围,教他忍不住想要去触碰那些遗世独立的巨树,去窥探下悲伤下掩藏着怎样的故事。 这就是他早早落地,选择步行的原因吗?简风琢的目光又落到了少年的背影上。此刻他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知道,那抹无所谓的笑容必定是掩去了的。 天色逐渐暗了一些。 少年终于站定了脚步,示意身后的简风琢上前。他们现在站在一处下坡的坡顶,坡度极缓,坡下被一片浓雾笼罩着,只能看见近处几棵黑树影影绰绰的影子。 简风琢和少年并肩而立,看着眼前的迷雾林。 “这就是你说的好玩的地方?”看着和“好玩”也沾不上边。 “它的好玩之处在于,当我走进这片雾时我看到了一些奇异的景象,但老王八却什么也没看到。”少年歪头看向简风琢,“猜猜看,你会不会看到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少年一扬下巴,边说边迈开了腿:“去看看就知道了。” 简风琢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他的脚步慢慢走进了雾中。 起初他还能看到少年蒙在雾里的背影,但在第三次转头留意身边藏在雾里的树后,再次回过头看时,前面只剩下了乳白色的浓雾,再也寻不见他的身影。 简风琢站住了脚步。“喂?”他低声喊了一声,“你在哪里?” 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简风琢缓慢地向前走着,凝神环视着四周。但除了白茫茫一片,他已看不到任何东西……连树也看不到了。 他仿佛走进了一个混沌的梦境。 突然间,一声凄厉的叫声骤然在简风琢耳边炸开,像一把巨锤狠狠当头砸下,把简风琢震得仿佛神魂俱碎。简风琢不堪重负地跪倒在地上,死死摁住耳朵。那叫声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穿透了耳膜闯进自己的体内,霸蛮地冲刷过血肉,搅起滔天骇浪,直至结束都有尖利的嗡鸣声持续地刺激着简风琢已无比脆弱的神经。 简风琢喘着粗气,抱着自己持续疼痛的脑袋挣扎着直起身,目光胡乱地扫视向周围。 那震耳欲聋的叫声充满了暴烈的痛苦与愤怒,是他自出生以来从未听到过的扭曲疯狂的声音。但他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确定了,毫不怀疑——那是魔龙的声音。 “喂……喂!你在哪儿?你还好吗?”他拼尽全力大喊道。 没有回应。但渐渐的,随着耳畔的嗡鸣声弱下去,更多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 各种妖兽的吼叫,有的尖锐短促,有的沉如洪钟,无数个声音混杂在一起,组成了暴虐的狂潮。 简风琢从地上爬了起来,漫无目的地朝前冲去。 哒。 就在狂乱的声暴里,一下雨滴入水的声音蓦得响在耳边,像是一滴清冽的水滴啪的一声砸在了心尖上,让整颗心都随之一颤。 简风琢猛地站住脚步,下意识眨了眨眼。 就在这一眨眼的顷刻间,眼前的雾气忽的消散了,耳畔狂暴的声潮骤然停止。眼前已不是黑山林,而是一片空旷的谷地,不远处,仅剩的一片树林熊熊燃烧着,黑烟滚滚,遮天蔽日。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凄凉的焦土和七零八落的枯木,血色洇进土地,和焦黑相比,成了大团大团淡淡的黑色阴影。 简风琢低头看向脚下,暗红色的血细细长长地汩汩流过,顺着血流的方向向前走去,走到了一大滩尚且新鲜的血迹前。一堆模糊的血肉横陈于此,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味。简风琢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脸色已变得有些青白。 但他没有离开,更没有移开目光。 他走近那堆血肉,脚踏进了浓稠腥臭的血里,发出啪叽一声。 他听见那即将横死的怪物在低声呢喃着什么。 【我至高无上的……永恒的……王啊……】 简风琢慢慢走近,看见了将死的怪物那只巨大的、充血的眼睛。它仅剩一只的眼睛穿过了亘古的硝烟,越过漫长漫长的岁月,聚焦在了简风琢的脸上。 【你……你替我问问……】 “你要我问什么?”简风琢一步步靠近它,轻声问。 【你且问问那天上的神君……究竟是为何,要如此黑白不分!】 那充血的瞳孔骤然紧缩。简风琢身子猛地往后一仰——一只手有力地扶住了他的背,将他往后拉去。 简风琢回头看去,少年就站在他身后,神色淡漠地看着那团凄惨的血肉。待简风琢再度看过去时,它的瞳孔涣散开来,熄灭了最后一道光。 它死了。 “走。”少年拍拍简风琢的肩膀。 旧日的战场消弭得无影无踪,简风琢再一次置身于黑树林之中。只有那惨烈的景还残留在简风琢的眼底,给面前的少年也蒙上了一层焦枯的滤镜。 他深吸了一口黑树林清冽的空气,将那几乎深入骨髓的腥臭气冲淡了些许。 “这究竟是什么?”他不禁喃喃道,“过去留下的幻境?” 少年靠在一棵树上,声音要比往日放得轻慢一些:“据说,这是魔龙馗死前留下的最后一道叹息。” “刚刚那个……” “是他的属下之一。”少年像是累了,有点懒洋洋的,“我常来,多少也听了点故事。这里是【天罚纪】元年的古战场,当初魔龙馗就是在这里被神君玄处死的。” ……因为弑神。简风琢默默想。 “所以刚刚那一切应该是馗在灰飞烟灭前最后的记忆,不知为何会留在这里,过去了这么多年都未散去。” 那个怪物弥留之际的话在简风琢耳边回响。“可能是有什么冤情。”简风琢低声说。 “冤情?” “看起来魔龙馗的下属并不认为自己的王有何错处。”他看着不远处的迷雾,“却无端遭到了神君玄的制裁。你应该也听到了,它在质问神君为何不分是非。” “我自然是听到了。”少年微微偏头看着简风琢,“可是为什么你也能够听见呢?” 简风琢一时无言。 “这里隐藏的秘密连老王八都看不到,却被你轻而易举看见、听见了,就像能够【聆听鬼絮】一样,莫非流荒人现在真混得比千年老妖都还厉害了?”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简风琢无奈地摊开手,“对我来说这一切也很奇怪,不比你知道的更多……你带我来,莫非就是再次验证我的‘非同一般’?” 少年爽快地一点头:“可以这么说。每发现你身上一个谜团,我就觉得很有意思……不知道你还藏着多少惊喜呢,小虫子?” 他微微探着身子端详着简风琢的脸,又露出了那熟悉的笑容。但他的目光却是鲜有的专注,似乎想穿透眼前这尊躯壳,将内里藏着的灵魂一探究竟。 “莫非,你本就是个深藏不露的小妖怪?” 第18章 齐遇 简风琢的眼瞳比较大,在阴暗的光线下呈深棕色,不太聚光,像两颗清泠泠的玻璃珠,透着和他年龄不相符的疏离的美丽。 此时此刻,简风琢就是用这样一对疏离无神的眸子无声地看着少年。 “我从出生至今,几乎从来没有健健康康过。”他突然道,“母亲因为我难产去世,你知道难产的意思吗?反正就是因为生下我而丢了性命。从小为了治我这弱质的身体父亲寻了不少名医良药,都没什么用。我的姐姐看我天天躺床上无所事事,还曾偷偷背着我天南地北的飞,就为了让我开心一点……结果她因此还被父亲揍了好几回。” 少年不知怎么打开了简风琢的话匣子,但他敏锐地感知到了这小家伙情绪微妙的变化。少年没有打断,只是轻笑一声:“原来你还有个姐姐。” “是啊,我有个非常漂亮、优秀的姐姐。”简风琢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起来,“但她也去世了,死于飞来横祸……而我……”他小小的喉头滚动了几下,终究没有接着说下去,露出一个惨兮兮的笑,“这就是我,扫把星,体弱多病,长到这个年纪还不能独自飞行,手无缚鸡之力……若你非要给我安个神秘的身份,恐怕真的要让你失望了。但凡我能和你这种强大的魔头有点关系,我至于连家人都挽救不了吗?” 齐遇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小虫子表面还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模样,略带颤抖的尾音早已暴露了他的兵荒马乱。 好像还是头一次看他这个样子。即使当时因为担心狗子的安危而不知觉地流了眼泪,都不像现在这般摇摇欲坠。 他突然走了过去,停在简风琢面前,微微倾身:“怎么了小虫子,这会儿开始想家了?” 简风琢一愣,有些羞恼地后退了一步:“我才没有。” “可不就是想家了?还一副‘我就是简家人,不可能和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有什么勾结呢’的样子。”少年夸张地学着简风琢的语气道。 简风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解读出这个意思的,没好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没有瞧不起妖魔鬼怪……” “可你真的不好奇吗?”少年又朝简风琢走近一步,把他逼得背紧紧靠在了一棵树上,“和我们这些妖魔鬼怪到底有什么瓜葛联系,让你一个流荒来的小病秧子身上出现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简风琢下意识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 “不好奇吗?”他又问。 “我只是……” “你在逃避什么呢?”少年笑道,脸近得几乎要贴上来,“才活了15年的小屁孩,只长了一身软骨头吗?” 简风琢脸微微红了,他憋了半天还是恶狠狠来了一句:“你放屁!” 少年爆发出一阵大笑。他抬手使劲揉了揉简风琢的头毛:“骂人都不会,看来需要教的还有很多啊。” 简风琢不客气地朝他胳膊打了一巴掌,少年的手被甩了下去,这家伙坏心眼起来了,顺势往简风琢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这下小虫子真的炸毛了。他气急败坏地朝少年甩了个风刀过去:“你给我放尊重点!” 坏心眼的东西轻巧地跃到了空中,站在高高的树枝上。“有本事你就来打我。” “你以为我不行吗?!” 向来鲜有活物踏足的迷雾林千百年来就像吞噬一切生气的孤寂坟冢,成了一汪没有温度的死水。时至今日,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竟在这禁忌乃至神圣之地飞来荡去,大声喧哗,把死水搅了个乱七八糟。 可谓大逆不道。 “我……我放弃……” 在一头撞到小山坡上后,简风琢终于放下了自己那口恶气,自暴自弃躺在了草地上。 头顶的天空泛着梦幻的粉紫色,阳光渐渐淡了下去……已经到太阳落山的时间了么?眼前的天空被一颗伸过来的脑袋挡住了,少年低头笑着看他。 “刚不是还说要和我来个你死我活么?” “是我自不量力。”简风琢有气无力道,这么闹腾了一趟下来,仿佛又跟着这家伙做了次强化训练,有他在前面对自己进行嘲讽攻击,简风琢憋着口气不知不觉也坚持了很久,尽管飞行方向和速度的把控还有待加强,但至少在耐力上有肉眼可见的进步。 “好,那就愿赌服输。” “……什么?我没和你打赌啊?” 少年才不管简风琢满脸的茫然,他在旁边盘腿坐了下来,染着笑意的眼睛微微发亮。 “取个名字。” 简风琢大脑迟钝地咔嚓咔嚓转了转,才意识到少年在说什么。他换了个姿势,让自己更舒服地躺着。 “就这么想有个名字吗?”感觉莫名握住了一个主动权,简风琢不禁笑嘻嘻道。 “看看你的本事。”少年刮来一个凉凉的眼风,“少在那里贫嘴。” 简风琢撇撇嘴,目光投向了天空。 广袤的苍穹荡漾着浅紫色的波纹,只有几丝淡淡的云漂浮着,像美人手腕缠绕的轻纱。 记忆里他也曾这么仰躺在草地上,看晚春里北原最温和纯澈的天空。 “奇遇。” 简风琢把自己躺成个大字,偏头看那少年,染着笑意的眼睛微微发亮。“姓齐,名遇。齐遇。怎么样?” “齐?哪个齐?” “整齐的齐,是很常用的一个姓。” 少年微微皱眉:“这个名字有什么缘由么?” “奇遇嘛,遇见你就是我从出生到现在遇到的最新奇的事啊,就像我人生里莫名其妙出现的一场奇遇。”简风琢歪歪头,“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你不喜欢?” 少年看着他,挠挠头。“还行,要不就先用着,后面如果还有好的再换。”少年有点别别扭扭的,“我倒不是很喜欢齐这个姓。” “不然你和我姓?” “……不要,好难听。” “嘁。齐遇齐遇,这个名字真不错……就这么叫你了?齐遇?” 少年……不,齐遇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大概就在这么一个美妙的傍晚时分,少年终于得到了一个专属自己的名字。 “真美。”简风琢慢慢坐了起来。他们正位于较高地势的山坡上,可以看见裂谷秘境里西沉于山间的太阳。 “你喜欢这里?” 简风琢摇摇头:“这种感觉说不上喜欢……新奇、好奇,并不恐惧。或许也是因为一直有你在身边,知道那些危险不会找上门,所以才会如此。” 简风琢突然这么说,让齐遇一时没反应过来。心倒是咚得跳了一下。 “不……”齐遇不禁轻笑道,“你什么都不怕,因为你知道你应付得来。” “哦?我怎么不知道?”简风琢叹了口气,“你还是觉得我是卧虎藏龙?” “我可以什么都信,也可以什么都不信,于我是无所谓的。倒是你,不要做个遮遮掩掩的糊涂蛋。” “……我有时真不能理解你在说什么。” “只能说明本大王的水平太高,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虫子一时间参悟不透。” “……”有时又傻得让人不想和他说话。 “可你知道吗,我宁愿自己不过就是个平庸无能的糊涂蛋。没什么所谓的潜能和怪力,哪天可能就不小心死在你的爪下。” 太阳沉落下去了,晚风轻轻拂过两个孩子光洁的面庞。 齐遇想说点风凉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难得的情商突然上线,他意识到此时此刻简风琢需要的只有安静的倾听。 “因为……如果我其实并不羸弱和平庸,如果我其实有着很强的能力可以发挥,如果别人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那为什么……” 简风琢的腰微微佝偻着,他撑在地上的双手紧握成拳。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会害死我的姐姐?” 简风琢直直地看向齐遇。但他没有哭。 齐遇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盏小小的莲花灯,用指尖窜起的小火点燃了灯芯,慢悠悠道:“这故事听起来就长,你慢慢讲。” 花灯放在两人之间,橘黄色的光温柔地笼在两张年轻稚嫩的脸上。 就这样静静注视着彼此许久。在这漫长的一刹那间,两人忽然有了莫名的心神相连。 最终,齐遇没有听到简风琢讲故事。他什么也不知道,但又仿佛从简风琢不太聚光的眼眸里知道了一切。简风琢看着齐遇,他没能说出来,却像倾诉了所有般,在那微光流转的瞳孔里窥探到了一个安宁的世界。 在那漫长的一刹那,简风琢感到自己心头一松。从前,他惯于带着一身弱质和心眼生活,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此时此刻,他突然摸到了自由的一点边角,才惊觉自己曾经的心有多么沉重。 原来自由如此轻盈,自己如此笨重。 简风琢注视着齐遇,轻轻叹了口气。 “不想说就别说。”齐遇突然说。简风琢没想到能从这样一张脸上看到一点善解人意的影子,不由地笑了。 “没有那么难以启齿,”简风琢微微低着头,笑道,“只是突然觉得这一刻蛮惬意的,不太想开口了而已。” “惬意?” 流荒来的小少年额前的碎发一直被吹散开来,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和如画的眉眼。他裹着斗篷坐在那里,带着很安宁的笑,看起来非常乖巧。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什么?” “你的味道吃起来估计还不错。”齐遇舔了舔嘴角,露出邪魅一笑。 “吃了我可能会拉肚子,”简风琢淡然回道,“毕竟不是什么健康的肉质。” “可惜了,中看不中吃。” “所以留我条小命。” 说罢,两人互看了一眼,一齐笑了起来。 第19章 九蘅的地相师 流荒的夜晚也如约降临。榕澈在祠堂牌位前摆放好一盘圆滚滚的橘子,又多添了几根蜡烛,静坐了片刻后,起身走出了祠堂。 不知何时祠堂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落在屋檐的砖瓦和门前的芭蕉叶上,发出悦耳的声音。 每每北原入冬,就是九蘅多雨的时节,给南方的山林带来一点北方冷冽的气息——只是一点点。榕澈向来喜欢雨季,即使阳光没那么充沛,到处总是湿哒哒的,他依然很喜欢。他撑起一把油纸伞走进了斜风细雨里。毛毛雨飘洒到了他的脸上,他突然很想在这个雨夜进山去,穿着草鞋走在泥泞的山路上,走进湿润的黑暗里,让湿漉漉的落叶和细草沾上他的衣襟,让虫鸣指引他的前进,或许就这么一直走一直走,可以走到六月崖的七溅瀑布去呢。他可从来没找到过那个地方…… “榕家主……榕家主!” 榕澈一个趔趄,踩进了路边的水洼里,身后赶来的老管家一把扶住了他。“您又在边走路边走神了。”老管家略带埋怨的语气。 “这毛病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啦。”榕澈笑着把脚从水洼里拔出来,把雨伞举到老管家头顶,“找我有什么事?” “那位地相师来了,怒奂。”老管家把伞往榕澈那边带了带,“说是有事相求,您去看看。” “这么晚了?” “恐怕是想明天一早进山。” 榕澈点点头:“走,去看看。” 榕家没有瑞家那般精美豪华,也不像简家住在临风殿那种古老的遗迹里,只是九蘅城内一处简单的府邸,从祠堂走几步路就到了前厅。脱下了棉袍的怒奂正站在廊下,遥遥地冲着榕澈鞠了一躬。 “您怎么不进去坐着。”榕澈迎了上去。 怒奂笑着指指自己的脚,他的鞋和绑腿上都沾满泥泞,已经在地上留下了好几个泥脚印。 榕澈看了看室内。到了晚上老管家总是会带着几个仆役把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看样子现在已经洒扫过一番了,地板纤尘不染泛着光泽。 “那咱们就先站这里说。”榕澈也笑着指指自己同样满是泥巴的脚。 两个人并排站在门边,看着从屋檐连珠串滚落的雨滴。“此番是想进山,找找隐世的几位老伙计。”怒奂从怀里抽出一根烟斗衔在嘴里,没有点燃。 “既然已经隐世,他们还希望别人去打扰吗?” 怒奂笑了笑。“能不能找到都说不定,试试看。” “北原大地的那段脉息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榕澈专注地看着眼前的雨帘,“听说魔域的情况很难摸清,甚至可能对你有反噬……怒奂老师,你何时好奇心这么浓重了?” “既然被称一声‘老师’,受了重托,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怒奂咂摸着烟嘴,缓缓道,“您也知道,我从来不是归隐派,魔域的再度出现也事关每一个人的身家性命,若是能尽一点绵薄之力,我自当做好我该做的。” 榕澈叹了口气。“若像你这样的地相师更多一点就好了,可惜大多都选择不问世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小家主听起来有点怨气啊。”怒奂微微笑道,没再继续说下去。 静默了片刻,榕澈突然道:“要不我和你一起进山,正好最近九蘅诸事务都暂告一段落,我跟着你也好进深山里探索一番。” 怒奂偏头看他。“请容我拒绝,榕家主。”怒奂声音轻但坚定,“此行不是游山玩水,我要去寻的地方地势复杂且隐秘,甚至也有危险……我知道您是想干什么,可我不愿担您这个风险。” 榕澈被这么一通说,神色倒依然从容亲切:“害,我也就这么一说,毕竟是个不务正业的小拖油瓶,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榕澈笑了。“是什么意思都无所谓,希望你届时平安归来。若是寻到了了不得的地相师,还请务必来榕府里坐一坐,我们一定会好好招待的。” 怒奂点点头:“怒奂先在此谢过了。” “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老榕头肯定已经给你收拾好客房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榕澈说着,径直走进了细雨中。 “榕家主。”怒奂突然唤道。 “嗯?” “可以问一下,您在地相上有所涉猎吗?”怒奂有些谨慎地问。 榕澈耸耸肩:“我的话你就不用考虑了,我那据说神通广大的父亲一点天赋都没传给我,阿娘也没把这当回事,所以嘛……很抱歉连一点绵薄之力都不能出了。” “无妨,无妨。”怒奂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可惜的表情。 榕澈不再逗留,沿着一溜葡萄藤架走向了后院。 “看来不得不进山一趟了。”他低声咕哝道。 云销雨霁。深林处雾气渐散,迎来了难得晴朗的日子。 榕澈坐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把斗笠和雨披脱下放在了一旁,熟练地搬起脚脱下鞋,戳破一个新磨起的水泡,撒点药粉,再拿白布缠起来。 这是他在山中赶路的第四日了。没日没夜的翻山越岭,漫无目的地往深山里走着。这其实并不是他本意,奈何这次走了这么久也没寻到沐葵的踪迹。 想要找她全靠运气和她自己的意愿。以往也有过着急想找她的时候,但怎么在山里呼唤或通过草木广撒网式传递信息,她都毫无动静,直到过去十天半个月,问题都解决了或者不再需要找她时,她就会在某个无法预测的时间和地点突然出现,笑嘻嘻和你聊上两句。榕澈曾经整整一年没见到过她,急得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也是这样漫山遍野地找她,但仅仅找了一天她就出现了,在某个山谷溪涧边,穿着一袭白裙坐在流绯花树上懒洋洋看着他。 “玉鹤能在这里遭什么危险啊?小鬼头。”她笑盈盈看着他,“别再为我瞎操心了。” 那时榕澈第一次知道她的本体是什么——传说中的魔神之鸟,至灵之物,是仲魔界魔王律座的守护者。据说玉鹤的歌声是天地间最精纯的声音,而只有在魔王现世之时,才能听到它们的吟唱。 “不要告诉任何人哦,连你阿娘都不知道。”她悠悠道。 但其实榕澈压根没信。眼前这个轻飘飘的姑娘怎么会是那种史书上描写得极为神秘的大佬级妖魔,说是鹤妖或者狐狸他倒是更信一些。但他还是点点头,把这个秘密深深压在了心底。 他原以为这次会蛮快找到她。毕竟前几日才见过,说不定她就在这片区域里逗留着——看来还是他太想当然。 他已经慢慢靠近了三重深山的地界。 三重深山在胤山门以南,是地势更为复杂、山林更为深邃的地方,属于九蘅群山里禁地一般的区域,普通人进去后很容易迷失方向,遭遇各种未知的危险,很难再全须全尾地走出来。 榕鹊在世时严禁榕澈自己跑进三重深山,不过那里距离九蘅城路途遥远,她也不担心自己这体力一般、乖巧听话的儿子能自己跑进去…… 结果现在,榕澈站在山头遥遥看着远处薄雾笼罩的三重深山,眉头紧紧蹙在一起。 一路过来他也没见到过怒奂的身影。他像是在踏进九蘅群山的第一步时就彻底融入了其中,再也不可能寻见他的踪迹。他也知道地相师向来脚力强健,怒奂很有可能已经进了三重深山。 而沐葵是一缕藏匿在山间抓不住的风,但这缕风能吹到任何一个角落,不错过任何一件正在发生的新奇事。她不可能不知道榕澈正在山里找她,但她迟迟没有出现的原因,很有可能就是另外有事吸引了她的好奇心,并传递给了她有趣的信息……比如怒奂。 简崇的来信里说,怒奂没有看清楚地脉里隐藏的关于熔鬼裂谷的记忆,但他隐隐有些怀疑。理不清的头绪杂乱地堆在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像枚小小的灯坚定地在其中熠熠发亮:最好不要让沐葵在这个时候知道北原发生的异事。 不管了,他要先找到沐葵再说。榕澈深吸一口气,抬脚朝着三重深山走去。 就在他即将踏进三重深山的第一个山头时,眼前的山路上突然出现了两个身影。榕澈猛地站住了脚步,掀掉脑袋上的斗笠,一脸警惕地看着来人。 是怒奂,身后跟着一位穿着传统九蘅粗布衣裙的女子。那女子看起来有一定年纪了,清秀的眉眼间有了点岁月的痕迹,但依然无法遮掩住她风发的意气光华。一双明亮通透的眼睛望过来,是说不出的熟悉感。 怒奂也看见了榕澈,走上前施礼道:“榕家主怎的也在这里?是来找我的吗?” 榕澈的目光停留在他身后的女子身上。 “这位是阿月,一位久居于三重深山的地相师。”怒奂道,“也是我多年不见的老友了。” 榕澈紧紧盯着她:“这么快就请出山了一位?” “只能说我运气实在太好。”怒奂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刚来三重深山不久就找到了阿月,要不是她,我也难这么快从里头走出来呢。” “榕家主一直瞧着我做什么?”名叫阿月的女子淡淡道,“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榕澈移开目光:“抱歉,失礼了。因为从未在此地见过您,有些好奇罢了。”他转向怒奂,“我也只是例行在山里转转,看看能不能遇到你和其他地相师,没想还真遇到了……你还要去找其他人吗?需要我带这位阿月老师先行去九蘅吗?” 怒奂似乎没想到榕澈会有这样的提议,他犹豫着看了看阿月。阿月依然神色淡淡的,点点头:“正好也有阵子没去九蘅城看看了,我先和榕家主出山,其他人你就自己看着办,我反正不清楚这山里还藏着谁。” “哎。”怒奂笑眯眯的,“我就再随处转转,碰到了就是缘分,能把你请出来我已经非常满意了。” 说着又朝榕澈作了个揖,自己径直走上一条小路,很快又消失在了郁郁葱葱的山林里。榕澈目送着他离开后,便回头折返而行。阿月在他身后跟着走了一段路后,才幽幽开口:“你要这么慢吞吞走回去么?怪不得来就花了这么长时间。” “我又不会飞,腿脚也没那么灵敏。”榕澈头也不回地说,“你就让让我。” 他的胳膊被一把攥住,阿月突然贴近他,露出狡黠的神情:“让什么让,月奶奶带你飞——迈开腿!” 榕澈被一股巨大的力猛地往前一带,他不得已地迈开步子,脚使劲在地上一蹬,他整个身体被掼到了半空中。阿月的脚尖像蜻蜓点水一般在地上轻轻一点,便如离弦之箭带着榕澈飞掠了出去,转瞬间已迅速行进了数十里。 “你先停一下……沐葵!”榕澈在疾风中大喊了一声。 阿月缓缓停下,两个人落了地。榕澈看起来是被刚刚迅疾的速度猛一下整得有点懵,顶着被风吹乱的鸡窝头,看向阿月的目光稍显涣散。 “我现在可是阿月。”她捋了捋自己整整齐齐的长发,“你可别乱叫。” “你听怒奂说什么了?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就要和他去北原?” “不是说熔鬼裂谷现世了么,我想去看看。”阿月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榕澈,“为何要与你说?你连这种大事都不告诉我的。” 榕澈自知理亏,坦诚道:“我没想瞒着你,现在熔鬼裂谷又沉入地下不见了踪影,我想等下一次出现的话,定是要与你说的……” “那为何现在不说?” “你隐匿于此,必定是不好暴露你的存在。现在流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蹊跷,或许经此一事会有一些古怪浮出水面……”他想起了列爷爷的忠告,“我们只是觉得现在让你走出安全区,尤其还是在你灵力渐弱的时候,可能会碰上无法预知的危险。” 沐葵冷笑一声。“你觉得让我一直藏在这里不出现,麻烦事儿就不会自己找上门吗?” “你可以避开怒奂,或者拒绝他。”榕澈道,“沐葵…阿月,要不还是先别去北原了,说不定胤山门最近也会有什么动静,到时候九蘅群山需要你的帮忙……” “不会。”沐葵果断地打断了他,她的神色有点古怪,“熔鬼裂谷的突然现世有一定契机,而这个契机……我要去亲自确认下。” 榕澈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怒奂到底说了什么?”他低声道。 沐葵抿着嘴,一言不发。 “这很有可能是个陷阱,你明明知道却还要往下跳?”榕澈激动地低声喊道。 “是。”沐葵直视着榕澈的眼睛,目光坚定不移,“我非去不可。” 榕澈上前一步,涌到嘴边的话迟迟没有说出口。 莫非是那个魔龙的传闻?莫非那个猜测已经传进了你的耳朵?他下意识看了眼远处的三重深山。 榕澈深吸一口气,重重叹出来。“好,那我跟你一起去。” 沐葵皱起眉头。 “你也别想阻止我,我已经决定了。”榕澈坦然道,“你答应我,到北原和我一起行动,不能擅自乱跑,离怒奂远点。” 沐葵被他气笑了。“你这毛没长齐的小鬼头,还想管到你祖宗奶奶头上?”她毫不客气道。 “我要保证你不要在胤山门封印被破除前就被流荒藏着的小人给灭了。”榕澈张口就来,“我和列爷爷都没信心能在胤山门开了后全力把控那扇门另一边的未知情况,我们能抱的大腿只有你了啊。你可得活着先。” 沐葵张口想讽刺他,但少年那毫不掩饰的直率目光,那倔头巴脑的样子,突然让她在此时此刻有些心软了下来。 他长大了,但还有一些长大的空间。他阿娘是看不见了,沐葵得替她多看看才行啊。 “随你便。”她道,“我服了你这个拖油瓶。” “那走!”榕澈欣然道,他看起来心情愉悦了不少,“我还得和列爷爷好好交待一番呢。” 第20章 直觉 储光庭。 瑞昭斜靠在柔软的座椅上,目光不由自主被窗外明黄色的银杏树吸引。风起,一片片亮眼的黄便翩跹落进了屋里,落在了整整齐齐的书堆和卷轴,以及青烟袅袅的香薰炉上。 北方都已入冬了,这里的秋色却还迟迟不愿退去。 身着灰色猎装的暗卫无声无息走进来,单膝跪在瑞昭面前。 “看到什么了?”瑞昭依然看着窗外的银杏树。 “怒奂钻进了三重深山,恕属下无能……”灰衣人顿了顿,继续道,“但怒奂从三重深山里带出来了个女地相师,和榕家主一同回了九蘅。” “女地相师?”瑞昭把目光收了回来,“这还蛮少见的。” “家主,她应当不是流荒人族。”灰衣人低声道,“速度奇快,极其敏锐,行迹很难追踪。属下只是远远看见她和榕家主在交谈,看起来以前就认识。” “他们说什么你能听见吗?” “不能。” “去搞清楚那个女人的来历。”瑞昭有点不耐烦道,“那地方能藏些非人族我也不意外,你们这群家伙的办事效率倒是令我很不爽。派人看着榕澈和那女地相师,去找到怒奂,盯紧他。” “……是。” “不许觉得为难,阿随。”瑞昭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灰衣人,“我要你们短期内想尽一切办法提升自己的能力,我要看到你们的进步……你们必须做得比储光庭那批黑羽暗卫好。” “是,家主。我们定不负厚望。” “但愿如此。”瑞昭哼了一声,“去,定期来报告。” 无为堂。 身着黑袍戴着兜帽的男人站在立柱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储光庭秀丽又不失大气的景色。一只黑色的哑雀停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跳来跳去。 仿佛只是世间弥留的一个影子。 瑞叙打着哈欠走了过来。 “他派人跟踪怒奂。”谬犰微微抬头,露出兜帽下苍白而瘦骨嶙峋的脸。男人轻飘飘的声音里透着冷笑,“你的狗崽子越来越不听话了。” 瑞叙席地而坐。“我曾对他说,没有意义的事就不要去做……”瑞叙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这小子,有时也是真的敏锐。” “你在这无为堂里无为这么久,把自己都给待迟钝了么?”谬犰尖刻道,“这种碍事的狗还不尽快除掉?” “有的没的做了这么多了,眼见着那一刻说来就来了,你慌什么?就算你坐在这里喝上几十来盅秋茶什么也不干,最终也能事竟成的,谬犰。”瑞叙笑道,“总有人帮我们把事都办好的。” 男人的黑袍渐渐泛出黑雾笼罩在他的周身。谬犰转向瑞叙,瘦削的脸庞逐渐被黑雾遮蔽,只留下一双泛蓝的眼睛死死盯着瑞叙。 “别那么看着我,朋友。”瑞叙摊开手,一脸无辜道,“最近我消化不错,心情自然比较好,不像你,因为裂谷一个没人看清的幻影而如此急躁。” “临到关头,你不急才是我比较担心的事。”谬犰冷冷道。 瑞叙的笑眼里闪过一丝寒光。他依旧衔着一缕笑意,慢慢道:“碍事的,自然都会杀掉,该做的,自然都在做。谬犰,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面前多嘴,我不允许还有第二次。我的耐心仅限今天。” 谬犰沉默着。黑雾彻底包裹住这个人,卷成细细一缕黑烟窜了出去,消失不见。 瑞叙看着黑烟消失的方向,从袖子里掏出他的黄葫芦抛向半空,又稳稳接住。 “这临风殿……倒是和以前长得大差不差。” 那位名叫阿月的女子手搭在额前,遥遥眺望着半山腰上的临风殿,感叹道。 她和榕澈率先启程来了御北,此时刚刚过了城门,准备先去面见简崇。 榕澈背着他标志性的布袋子跟在她身后,奇道:“这么长时间里你都没来看过?” “因为之前受伤一直在三重深山里温养,哪有什么时间到处乱跑啊?”沐葵翻了个白眼,“对你来说很长的时间对我可算不上很久。” “话说我一直很好奇,你当时怎么受伤的?流荒还有人能伤到你?”榕澈压低声音,小跑着跟在大步流星的沐葵身后。 “小孩子别那么多好奇心,小心吓死你。” 榕澈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我都成年了。” “哦是吗?我看你言行举止和小朋友也没什么两样。”沐葵指了指街边在买米糕的孩童,“你不去买吗?我看你从刚刚就一直在往那糕点铺子偷瞄。” 榕澈微微红了脸,但还是不由自主往那热气腾腾香甜四溢的铺子走去,边走还边辩解了一句:“很久不吃饭,流荒人也是会饿的好吗!” 沐葵笑得前仰后合。 榕澈买了点米糕和枣糕,正打算把钱递过去,侧旁突然伸出一只手,早一步把钱放到了摊主手里。榕澈转头,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熠……熠哥哥?” 那高大的身影,正是太之熠。他冲榕澈点点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沐葵身上。“你带了位什么能人异士来?” 榕澈几乎是同时问:“你怎么在这儿?你一直待在北原调查熔鬼裂谷的事吗?” 两个人同时停顿了下,太之熠率先开口:“是的,我最近一直在北原。” 榕澈等了等,没有了下文,于是道:“我是负责护送一位地相师来御北,不知你听没听说他们在召集更多地相师……” “我知道。”太之熠依然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地相师……需要你护送?” 太之熠的语气里完全没有调侃、意味深长的意思,但榕澈还是敏感地多想了,他羞恼地结结巴巴起来:“毕竟是一位女、女人,路上多一个照应而已……你想哪里去了!阿月这年纪都能当我妈了!” “我……什么也没想。”太之熠低沉的声音有些讶异,他又看了眼那位女地相师。 榕澈一愣,随即涨红了脸。“别、别多想就行。”他咕哝着,“我们先去临风殿了,简叔还在等……你要一起来吗?” “我去喝杯茶。”他指向不远处的茶馆。 “嗯……好,那我们先走了。”榕澈捧着热气腾腾的糕点,招呼了沐葵一声,便急匆匆走了。他边走边回头看了眼太之熠,他已经转身朝茶馆走去了。不知为何,他从小虽崇拜这个硬朗的哥哥,但面对他总是有点惴惴不安的感觉,甚至有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潜意识里的畏惧,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发明显。榕澈不知道这畏惧的源头是什么,但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尽量不和太之熠有过多的接触。就像他直觉沐葵现在来北原绝不是件好事,但他能做的只有尽自己所能保护她。 二人走完最后一级石阶,登上临风殿前的小广场。沐葵仰头去看临风殿。 一座矗立在岁月之上的巍峨遗迹。 一个人走出殿门,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榕澈招招手:“坠金大哥!” 坠金冲榕澈施礼,一张饱经风雪的长脸看起来比上次还要瘦削。“恕我来迟,家主让我去城门口接你们来着。” “无妨,来过多少次御北城了,我记路的。”榕澈咧嘴一笑,“昀庄呢?一般不是他来做这事?” “他嫌内务太无聊,硬是申请去和祝郁出外勤了。”坠金无奈道,“最近一直在北原巡逻……榕家主,这位就是您说的阿月老师?” “对对,抱歉忘了介绍,这位就是阿月,非常了不起的地相师。之前隐居于三重深山,此番也是因为向来敬仰简家主,特地前来帮忙。” “万分感谢,请随我来。”坠金在与他人交流沟通上总是显得有些生硬笨拙,他简单地施礼道谢后,便示意他们随他进殿。 沐葵突然在榕澈身后耳语般轻声道:“真是有趣啊。” “怎么?”榕澈回头看她。扮成阿月的玉鹤一脸意味深长地看他。“你看不出来吗?”她悄声道。 “你看出什么了?不要卖关子啦。” “我就卖。”沐葵一肚子坏水,“你们这群单纯的流荒人可真好玩儿,万一魔界又开了你可怎么办啊,只有被欺负的份了。” 榕澈哭笑不得地转过头,边走边道:“我不怕,反正你肯定会保护我,是月阿姨。” 沐葵暗自磨磨牙。没想到听这小猫崽子叫自己阿姨,心情还挺微妙。 面见简崇时他正穿皮制外套和手套,看起来是准备长途飞行,看到榕澈和沐葵只是简单聊了两句,安排好他们在弯月岭的住所,又嘱咐了坠金几句,便匆匆出了门。 待简崇离开,榕澈才问道:“简叔是不是要去无噩湾?” 坠金点头:“他这段时间试图联系上离家,可惜信件都有去无回,我们派的人都无功而返。” “看来简家主也没寄希望于我们这些地相师。”沐葵淡淡道。 坠金目光锐利地看了她一眼,垂下眸子:“并不是,家主最近事务繁忙,多有怠慢,还请老师谅解。” “完全没有埋怨的意思。简家主痛失爱子,我等也是想尽力帮上忙的。”沐葵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慈祥模样,“只不过比起地相师,那无婪海的离家恐怕更指望不上了。” 坠金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发言,他抿着嘴,一言不发地带着他们走出临风殿偏门,穿过铺着石板的后庭院,又登上一段曲曲绕绕的石阶,走向隐蔽在树林里的安静之处。 简家人的地盘,就像是居于高处的军事防线,他们以临风殿为中心,在半山腰沿着悬崖峭壁建岗哨,错落有致地搭起房屋和居所,每天夜幕降临,掩入黑暗的山体看不见了轮廓,就能看见高空中亮点星火——那是简家人点起了岗哨上的火把,以及家里的烛灯。只要御北人们抬头看见高处那一串闪烁的星火,就会感到安心。那就是他们的平安符,是永不会熄灭的守护之火。 穿过一片小树林,坠金把他们领到两处比较偏僻但安静整洁的小屋前,回过头想了想,突然问:“还是只是需要一间就够了?” 榕澈没料到这向来古板严肃的家伙竟然还能说出这种促狭之话,整个人都震惊到炸开:“坠金大哥!你瞎说什么呢?!” 坠金嘴角边深深的法令纹弯起一个弧度,露出一点隐晦的笑。他没等榕澈反应过来便迅速折返离开了,和沐葵擦肩而过时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像是恶作剧完了后就心虚逃跑的孩子一样。 “真的是,这大哥怎么突然这样!”榕澈还在持续震惊中,脸又变得红彤彤的,“他平常可从不说这种调侃的话……唉,算了算了,你去住那一间,先休息下……” 沐葵看了看那个匆忙离开的背影,神色如常地走进了自己的小屋。 看来是察觉到什么了,敏锐的家伙。 入了夜,御北城皓月当空,寒风凛冽。 沐葵坐在屋子附近的临崖处,眺望着远处无边无际的雪原。隔壁的榕澈睡得很熟,仔细听便能听见他均匀而低缓的呼吸,透着股宁静与温暖。 月光下的雪原,像梦境一样纯白得不真实。沐葵看久了,就会产生自己已入梦的幻觉。 有多久没有睡觉做梦了呢?应该有很久很久了。若是做梦的话……是否会看到被深深埋藏在无情光阴之下的、想想都是奢望的脸呢? 恍惚间,仿佛有什么危险的念头在蠢蠢欲动,快要浮出幽暗的记忆之海,渐渐显在雪原之上了。沐葵猛地一激灵,清醒过来。她深吸一口气,清冷的月光洒进了眸子里。 “你还是来了。”她望向黑漆漆的小树林。 一个人影慢慢从黑暗里显露出来,疏淡的月光落在脸上,微微照亮了坠金警惕的神情。 “你是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我只想确认你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真没想到你能察觉到异样,看来在人世多年,你的修为反倒精进了不少。”沐葵答非所问。 坠金阴沉的目光坚定地看着沐葵,没有接话。 沐葵轻叹了口气。“那你呢,你想我的目的是什么?”她一歪头。 “不要妄图找到裂谷,打开封印。”坠金冷冷道,“不要伤害这里的人们。” “这是你给我的警告?”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语气里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恳求,“鬼影山脉里有未知的、可能是流荒人目前根本还无法招架的危险,而裂谷外还有东西藏在暗中搞鬼……” “什么东西?”沐葵打断道。 “我……我尚不明了。”坠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大多时候仅待在北原,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探明情况……修为还是有限罢了。” “那你还能精准地注意到我?”沐葵轻笑一声,“看来我也并非什么大能啊,又有什么能力去打破神君的封印呢?” “或许你也并没想彻底掩藏起来……难道你是故意留出了那么一点若有似无的气息?”坠金皱起眉头,“莫非……” “可不是么,这不就钓来一个。”沐葵冲着坠金一扬下巴。 “你……” “我此行,只是来看看是否能重见故人罢了。”沐葵淡淡道,“倘若这流荒真的藏污纳垢,那我和你一样敏锐的直觉告诉我,我想见的故人不止一个。” “你的故人?” “一个想见,一个想杀。”沐葵的视线重新投向雪原,月光在她的眼眸里如海浪般翻涌,“要能达到这两个目的,我在所不辞,无人能挡。” 坠金还想说话,沐葵突然道:“我乏了,下去。”她的声音又轻又细,却释放出一股无形的威慑力,重重压在了坠金的身心上,令他在那一刹那几乎喘不上气来。 这是高阶妖魔对低阶的绝对压制力。 他自知无权再在这里质问或劝阻。坠金紧紧抿着嘴,无声地退去了。 这偏僻的一处又恢复了寂静。榕澈依然沉睡在梦乡中,耳边不曾出现一点扰音。 第21章 玉鹤的歌声 夜里月光皎洁的晴空到了白天反倒蒙上了阴云。北原下起了大雪。 “你执意要去吗?”榕澈边使劲再穿上一件厚厚的外套,边一脸担忧地问沐葵,“不等等怒奂过来再去吗?简叔也不在家……” “我只是去看看而已,你就别跟来了。”沐葵无奈地看着他,转身准备走时被榕澈一把拽住了胳膊。 “不行,我说了我要跟着你一起。”榕澈气鼓鼓道,“你休想单独行动!” 你真以为能威胁得了我啊?沐葵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但还是没有挣脱榕澈的手。“随你便,万一冻死了别怪我头上。”她冷冷道。 因为扮作了地相师,在现在满是防务和巡逻兵的北原,想动用自身妖力快速飞行是不可能了,榕澈只好找坠金借了两只飞鹰——这种巨禽能在任何恶劣环境里进行飞行。 最开始坠金明确表示了反对,尤其反对榕澈还跟着一起。地相师阿月老师笑眯眯把坠金拉到一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把坠金脸都说黑了,但没再阻拦,把他们带到飞鹰场,吹了声口哨召唤来两只黑色飞鹰后,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你和坠金大哥说什么了?”榕澈狐疑地问。 “我说,如果他再拦着我,我就先把你给办了,看他怎么跟简崇交代。”沐葵笑嘻嘻着,轻盈地跃上飞鹰的背——她的飞鹰格外听话,站得稳稳当当,不像榕澈这只,从他开始笨拙地往上爬就不耐烦地喷气,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两个爪子在地上踩来踩去。 “好了好了。”榕澈爬个鸟背自己后背都沁出了薄汗,“怪我穿太厚行动不便……你别这么急啊!”话音还未落榕澈的飞鹰就振翅飞了起来,在越来越猛烈的北风里迅疾地朝着北原深处去了。 到飞龙湖畔时,这里的风雪已经小了许多,沐葵拍拍飞鹰,降落在了雪地上。她回头看跟着落下来的另一只飞鹰——榕澈的整个脑袋都缩进了厚厚的围巾和衣领里,只露出一个圆圆的毛线帽顶,乍一看像个毛线球粘在飞鹰背上。 沐葵不禁噗嗤一笑。 榕澈几乎是从鸟背上滚落下来的,还被自己的飞鹰赤裸裸鄙视了一下。他从围巾里露出半张惨白的小脸,哆哆嗦嗦地问:“你打算做些什么?” 沐葵看了看四周,没有巡逻队员在附近空域——风雪太大时他们会暂时到营地里避一避。她如履平地般走在雪地上,回头冲榕澈做了个鬼脸。碎雪粘在了阿月平和的眉眼上,在蒙蒙的雪中,榕澈仿佛看到了沐葵原本的模样。 灵动得不可方物,一眼难忘。 他听见她银铃般的声音遥遥传来:“不做什么,唱支歌罢了。” 他看见她以一种极为优雅的姿势起舞,真的如一只鸟般贴着地面无声飞舞着,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新奇的、极为美丽的舞姿。 风雪又渐渐大了起来。 即使耳边没有音乐,只有呼啸的风声,狂乱的雪扑打在脸上,时不时迷住榕澈的眼睛……但她,她始终不慌不忙,如入无人之境,在一个隔绝了风雪的空境里从容地起舞。 风雪渐渐模糊了她的身影,恍惚间,榕澈似乎看到了她的原身——一只洁白如雪的白鸟,神圣而不可侵犯,在混沌的天地间散发着纯洁的微光。 大概是出现幻觉了……榕澈揉了揉自己被风吹得睁不开的眼睛,看着远处模糊而轻盈的她,冒着被冻掉的风险把两个耳朵都暴露在了围巾之外,用力地倾听。 但他什么也没听到。他甚至看不清她是否在张口歌唱,但呼啸的风雪里并没有歌声。 榕澈想走近一步再听听看,一股旋转着的风突然横亘在他面前,直接把他给掀飞了出去。榕澈这才发现,沐葵已彻底消失在了暴风雪里。在他身前,似乎以沐葵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强烈的风旋,裹挟着密集的雪花,彻底隔绝了外来的窥探。 榕澈有点着急了,他扫视了一圈四周,因为骤然增强的暴风雪,周围能见度已经非常低了,也看不到是否会有巡逻队员赶来察看情况——这完全不是一个地相师会干出来的事啊!万一被人发现了…… “沐……阿月!阿月!” 不是说只唱首歌吗! “阿月!!” 也许只是顷刻间,也许已过了很久,暴风雪终于平息了。眼前霸道的风旋渐渐消散开,地相师阿月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榕澈,脸上带着一丝无奈。 “你就不能安静点儿,吵死了。” 榕澈因为喊她,嗓子眼里灌了极寒的风和雪,现在说话都艰难。“你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他沙哑着嗓子小声说,他知道离得远她也能听见,“你不是只说唱歌……” 沐葵走过来,使劲往他的棉衣上拍了一巴掌:“是啊,唱歌,我唱歌你怎么可能听得见!赶紧回去,你今天要是不发烧我跟你姓。” “为什么……你唱歌又是为什……咳咳咳咳咳……”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飞鹰呢?回去再说!” 鬼影山脉里,齐遇突然站住了脚步。 此时他正独自行走于靠近迷雾林的地域,灵息虎跟在他身后。平常的灵息虎火光没有那么炽烈,一层薄薄的火焰覆盖在他呈金色的虎皮上。 灵息随着他停在原地。【发现什么了吗?】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齐遇偏着头侧耳倾听,蹙起眉头。 灵息静默了片刻。 【我只听到了树叶沙沙的声音,和沙宗那群傻鸟叽叽咕咕的声音。】 “不是,是一种……”齐遇抓耳挠腮,他现在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刚刚那缥缈空灵的歌声就像他脑子里一瞬而过的幻觉,微乎其微到他根本就描述不出来。 【一种什么?】 “算了,说不上来,可能是我出现了幻觉。”齐遇耸耸肩,“你先撤,我再转转。” 【是,大王。】灵息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齐遇挠挠脸,“你也可以叫我齐遇……这是我的新名字,知道?” 【您已经说过了。】灵息的虎脸面无表情。 “总之,叫我齐遇也行,我现在还挺喜欢这个名字的。”齐遇嘿嘿一笑。 【……好的,下次会叫的。】灵息没等他继续唠叨,转身几个跳跃,彻底消失在了深林中。 齐遇站在原地略略一思索,没有继续在这片地方停留,而是朝着七土顺家的方向掠去。 等他到了石阴峰,如进自家门一般大大咧咧走进七土顺的家里时,简风琢果然没有外出,而是和老龟一起坐在小桌旁谈笑风生,手里还拿干草编织着什么,手法很笨拙就是了。 “你来了。”简风琢自然地打了个招呼,“我才知道鬼影山脉里竟然还长蘑菇!顺爷爷说这种蘑菇我吃了也没什么问题,今晚可以喝蘑菇汤。”他看起来兴致很高。 “蘑菇能让你这么高兴?” “我可喜欢蘑菇了。”简风琢笑道。 “大王要不今天就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去采蘑菇。”七土顺递给他一杯热茶。 齐遇耸耸肩,不置可否。“你们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他说着,一口气喝光了茶。 “什么声音?” 齐遇走到桌前坐到简风琢旁边,冥思苦想了一阵,突然道:“歌声。” 七土顺为他续茶的手突然一顿。 “但真的就那么一瞬间,非常非常微弱的的声音,我也不知道是我听见的还是我产生了错觉。”齐遇补充道。 “是什么歌声?你还能想起旋律吗?”简风琢认真问,“是比较激烈的有鼓点的,还是那种轻柔缥缈的……” “后者。”齐遇努力回忆着,“虽然记忆已经完全模糊了,但我可以肯定不是那种很强劲的声音。” “会不会是你以前的记忆被触发了?”简风琢一拍手掌,“这么想来很有可能啊!你刚刚在哪里?会不会是看到了什么,受到了刺激?” “那倒没有。”齐遇摇摇头,“在我常去的地方转悠,猝不及防地有了听到歌声的幻觉……你们没听到吗?” 简风琢茫然地看了看七土顺:“没有啊……” 七土顺把糕点小盘放在桌上,道:“老夫也没有听到什么歌声,或许太过微弱,只有大王您捕捉到了……但老夫知道这世间存在一种独一无二的声音,是魔龙馗抢夺下魔王律座之时曾听到的,永生难忘的歌声。” 简风琢慢慢瞪大了眼睛:“我想起来了,您曾提到过……玉鹤?是玉鹤的歌声吗?” “对,它们的歌声代表着【恭迎洪荒之魔王现世】。”七土顺缓声道,“缥缈、空灵,充满振奋的生命力。” 他和简风琢不由自主同时看向齐遇。他翘着二郎腿,抱着手臂,不知在想什么。 “无论是回想起了什么亦或是听到了什么,都意味着你可能真的是……”简风琢喃喃道。 “在我没有把记忆找回来之前,我不想做任何猜测。”齐遇开口道,抬起的眼眸里暗含了一丝怒气。 无形的威慑压了过来,七土顺下意识埋下了头。简风琢倒托着腮看他,问:“你在生气什么?讨厌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对。”齐遇烦躁地抓抓脑袋。这种被蒙蔽着,玄机四伏但自己又毫无头绪的感觉,真令人抓狂。 “看来你就是那种掌控欲很强的家伙呐,确实像做魔王的料子。”简风琢微微笑道,“先别急。若是有人想让你听到什么,估计还会让你听到的。待下次听到或回想到时,让我们看看能不能更明晰一点。” 他说着,把甜品盘朝齐遇推了推,像对炸毛小狗一样好声好气道:“先吃点东西,急有什么用嘛,还不如陪我们去采蘑菇。” “……你又想让我当保镖了?”齐遇面无表情。每次只要他在,就不会有爱骚扰的弱智妖怪们来扰简风琢的清净了。 “嘿嘿。” 第22章 空空的鬼影树 第二次听见奇怪的声音,是在三天后。 最近齐遇开始坚持要给简风琢做“增强训练”,除了每天要自主飞行足够距离之外,他还开始严格把控简风琢对于运用风术的精准度、强度和速度。 “你现在还是体质太弱了,若只靠你那点灵光乍现根本无法完全做到自保。”魔龙老师严肃批评,“要当我的属下,连点自保能力都没有怎么能行?” 我可没说要当你属下。简风琢在心里翻白眼,但还是从善如流地跟着他出了门。能得到这么厉害的魔物的特殊培训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虽说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认了老师,但这老师也给不到什么专业上的指点和建议,他的教学方法有且只有一个:“使劲儿飞啊!使劲儿控制身体啊!” 这几天齐遇每天都盯着简风琢在鬼影山脉上空练习飞行,一飞就是一整天。也不知道熔鬼裂谷水土养人还是怎么的,简风琢这通练下来,确实能感觉到一些进步,至少现在自己御风跟着齐遇疾速飞行上个十来里路可以轻轻松松不带喘气的。但体质差不是靠多运动几天就能抵消的,第三天早晨简风琢又突然发起了高烧,在七土顺的悉心照料下下午就退了烧,出了一身汗后逐渐神清气爽起来。 在七土顺的建议下,他们来到后山的小阳台上透气——包括一直待在屋里百无聊赖的齐遇。这个时间坐在小阳台上,可以看见西侧的夕阳。 齐遇在和简风琢讨论流荒人的身体问题。 “……我无法想象,像你这样的病弱体质究竟怎么活得下去?” “家里人把我照顾得很好……”简风琢缩在毯子里闷闷地说,“我这样的也是少数,至少在北原大多数孩子体质都比较强壮。” “要都像你这样,流荒人能活到今天?早就全被干掉了。” 简风琢沉默下来。他的思绪无法避免地飘向了熔鬼裂谷以外,飘回了御北城。不知道北原现在怎么样了,当时的队员们是否都平安脱险,父亲是否会以为他已经死了……想到这里,简风琢胃里一阵翻腾,难受得慌。 七土顺贴心地递过来一杯热茶,苍老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病中忌忧思,小殿下的眉毛多舒展些。” 简风琢感激地接过了茶杯。就在这时,齐遇突然坐直了身体,似乎在凝神倾听着什么。 “又是这个感觉!”他低喊起来。 “怎么了?”简风琢握紧茶杯,“又听见什么了?” “还是一样很微弱,一下子就没了。”齐遇不由自主两指摁住太阳穴,“不过这次我印象加深了一点点。有点像很轻柔的吟唱的声音,莫名给我一种……在呼唤什么的感觉。” “会是从裂谷以外的地方传来的吗?”简风琢有些紧张地问,“有没有可能是从北原传来的声音?” “老王八,你说过玉鹤都沉睡在仲魔深处,只有真正的魔王亲临,才有可能唤醒它们对?” 七土顺没有接话。他突然陷入了沉思,眼珠子左右摆来摆去,恍然大悟的神情渐渐显露在脸上。“有可能,很有可能。”他低声道,“大王,小殿下,老夫记得当年有一只叛逆的小玉鹤不听劝阻,硬是跟在馗王身边成了他的忠实部下。在馗王殒命后,她也没和她的同族一样重新沉睡,而是一直徘徊在仲魔和流荒之间,说要给馗王报仇雪恨。不过后来老夫再未见过这只玉鹤,但以她的性子很有可能一直藏匿于流荒,若是听到了一些风声,这歌声很有可能就是她发出的召唤!”说到最后,七土顺神色变得激动起来。 七土顺这段话语速很快,简风琢听得似懂非懂,只是疑惑道:“她的声音为何能传到这里?熔鬼裂谷不是隐藏起来了吗?” “都是玄妙啊。”七土顺感慨道,“藏在何处,隐藏的深度又是如何,都是熔鬼裂谷自己的意愿。或许我们现在就在北原的地底下,而玉鹤的歌声就是通过神秘的大地脉络传进来的呢。” “你为何知道这么多。”齐遇突然插了进来,“你对龙馗的了解也太一清二楚了?” 七土顺面对他的质问有些惶恐:“不瞒您说,老夫曾经做过一阵子馗王殿里的内务总管,得了些馗王的垂青……所以才有了这些个印象。” “怪不得,你也是看在旧主的份上才格外听我话。”齐遇冷笑一声。 怎么莫名其妙有点酸酸的意味。 简风琢看着神色慌张的七土顺,插嘴问:“还有一点我很好奇,那只玉鹤也认为馗王弑神是一场冤案吗?那她去找谁报仇雪恨了?神君玄吗?” 七土顺神色凝重地沉默了片刻,才说:“神君玄作为当时新任神君,有着绝对的神力优势,玉鹤虽有些莽撞,但不至于愚蠢。她在找的另有其人。” “是谁?” 七土顺的老脸上蓦得划过一丝愤恨:“那家伙老夫可永远忘不了。”简风琢第一次听到这位和蔼的老龟用如此阴沉的声音说话,他不由放下了茶杯。 老龟站了起来。“让老夫带你们去个地方……那地方,老夫本来这辈子都不想再去的。” 简风琢和齐遇随着七土顺慢吞吞的步调走在某个后山森林里。越往深处走,周遭的树越发高大粗壮,黑色表皮看起来越发坚硬,上面肆意游走的沟壑越发深刻,反射着不祥的光芒。 落日余晖似乎也变冷了几分。 “请往这边走。”七土顺像个导游一样在前面细心地带着路。 体格格外庞大的鬼影树组成的巨树林走到了尽头,眼前只剩下了一棵:粗壮的树干,参天的高度,没有叶子,只有无数枯爪般的枝桠绝望地伸向天空,凝固在了这片时空中。 这是棵死树——虽说其他鬼影树一定意义上也不算活的。表面早已失去光泽,干燥的枯木散发着沉沉死气,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粉碎成一堆黑色的尘埃。 “这是一棵还魂的鬼影树。”七土顺在离树还有一定距离的位置停下脚步。齐遇越过七土顺,径直走到了死树旁边,二话不说把手拍在了脆弱的树干上。 死树颤动起来,黑色的灰渣簌簌落下。简风琢忍不住道:“你别把树给毁了。” “没事的,小殿下。鬼影树一旦还魂,就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没有什么用的。” 齐遇拍拍手上的灰,不屑道:“确实是死透了,那还在这里占什么地方。”说着一掌砸下去。 那棵死树应声倒地,在触碰到地面的顷刻间化成了一堆碎末,腾起一阵黑灰的烟雾,渐渐飘散在了空中。 简风琢目瞪口呆:“……你这破坏力也是够绝的。” 七土顺哈哈一笑:“不愧是大王!”他走到那片树渣前,徐徐道:“大概是老夫入住鬼影山脉后……记得那时还没有这么多的鬼影树,毕竟这些是从浑天时代才出现的妖异之物,所以老夫过了一阵子后就注意到了这片巨树林,想必是各种大妖的怨魂困在其中,所以附近也根本没什么小妖居住。 “但后来,和老夫相熟的朋友们开始接二连三地失踪,再后来,老夫发现这片林子方圆百里之内居住的小妖们,慢慢全都消失了。老夫为了寻得朋友踪迹,找来了这里……本以为是前面那些巨大的妖树在吸魂,还千方百计设了结界。但没想到……竟然是这棵相较而言不太起眼的家伙。它以极强悍的蛊惑力影响着周围很大范围内出现的低阶妖物,吸引着它们来到自己面前,献出生魂和肉身。” “您没被蛊惑吗?” “龟妖的精神力很强大,何况老夫也算是佼佼者。”七土顺叹了口气,“但到后面还是多少受到了影响,老夫已不能再靠近那棵树。于是老夫去仲魔想找个更高阶的妖来看看这棵树,只可惜那时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及时联络到馗王他们。” 简风琢回头看了看那些巨大的鬼影树,它们死气沉沉立在原地,而他也根本感受不到来自这些树所谓的“蛊惑力”。“这些树为何没有那样的蛊惑力呢?”他轻声问。 齐遇扬起眉毛:“怎么没有?其实多少都有一点,对低阶的妖,对普通的人。”他故意在“普通”两字上咬字很重。简风琢抿起嘴巴。 “不过因为这里绝大多数的鬼影树都处于死魂混沌的状态,它们并没有自主的吸魂意识,而随着危机意识的增长这里居住的妖怪们都会自动远离这种巨树林,再加上鬼影树还魂本身就需要庞大的生妖魂数量和强大的回转之力……在这里,鬼影树还魂是极为罕见的情形。”七土顺继续慢慢道,“所以老夫还是大意了,再加上无法聆听鬼絮,根本没想到这棵鬼影树里困着的竟是个极为了不得的——它以足够快的速度完成了还魂。 “那天,老夫还是赶来了,它的影魂脱离鬼影树之时,老夫听到了它狂妄的笑。”七土顺微微颤抖了一下,“那声音老夫可记得呢,这辈子也不会忘了……它就是谬犰,浑天那万恶不赦的走狗,藏在阴沟里的恶鬼……老夫的至亲,就是死在它手下的。” 七土顺的声音沙哑了下去。简风琢不由走过去,默默扶住老龟的肩膀。他颤抖着吸了口气,低声继续说道:“总之……我立即去了仲魔,先把这事禀告给了玉鹤。自那以后,玉鹤就开始搜寻谬犰的影魂了,不过那家伙实在狡猾,想必又是给自己找了个污秽角落把自己严严实实藏起来了。” “所以玉鹤怀疑馗王所谓的弑神,其中定有那个谬犰在搞鬼?”简风琢不禁追问道,“您知道那个谬犰最终被抓到了吗?被处置了吗?” 七土顺疲惫地摇摇头:“很抱歉,后来的事老夫就不清楚了。神君玄因为刚现世就遭到攻击,降下了无数愤怒的天罚,着实让咱们过了很长一段颠沛流离的苦日子。老夫躲在鬼影山脉里度过了很多暗无天日的日子,直到神君崎来到这里封掉了裂谷,鬼影山脉彻底隐藏了起来……直至那时,老夫已经和很多老友不复相见诸多年岁了。” 简风琢喉头有些发涩。“很抱歉让您回忆起不好的事了。” “不不,这些故事你们总该知道的。现在看来,玉鹤有可能就等在裂谷外,等哪天这里再度出现在北原,说不定大王的记忆和身世玉鹤也能帮上忙……” 一直没开口的齐遇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七土顺的话。他锐利的目光落在简风琢身上,开口道:“不过这么一想,那个影魂谬犰是不是也很有可能,还藏在流荒的某个地方?” 简风琢迎上他的目光,一丝凉意蓦得窜上心头。 第23章 坚守的道 七土顺故事的主人公,此时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显现在九蘅群山的一处隐秘的溪谷里。这里溪流湍急,一片黑暗中只能听见哗啦啦的水声,其间夹杂着几声不知名鸟类怪异的叫声。 人迹罕至。 谬犰在溪流岸边静候着,与黑暗融为了一体。过了片刻,湍急的水声里夹杂进了沉重的脚步声,一个人提灯出现在溪边,在距离谬犰还有数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在乱石滩上单膝跪下,低头行礼。 “万分抱歉,谬犰大人,属下来晚了。”怒奂诚惶诚恐道。 谬犰缥缈的声音从黑暗里幽幽传来:“有什么收获吗?” “除了已动身前往北原的阿月,属下又找到了一名地相师,并寻到了另一名地相师的踪迹……” “让你找的东西呢?”谬犰打断道。 怒奂的身子深深佝偻了下去。“请恕罪,谬犰大人,我……并没有搜寻到任何痕迹……”他的声音微弱下去,“地相师无法频繁地进行追息,会被反噬得很严重的……” 他痛苦地呻吟起来,紧紧捂住胸口。谬犰闪着幽暗蓝光的眼睛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倨傲又满含怒气。“我说了让你想尽一切办法去办事。”他冷冷道,“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很……很抱歉……” “给我继续找,无论是地相师,还是我要的东西……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他看向三重深山的方向,满是煞气的眼睛里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意,“我的老友正在北原帮咱们办事,正好留给了你足够的时间与空间。你若两件事都没办好,到时候我们就在浊炉见。” 怒奂颤抖着缩成一团,死死咬紧牙关。待剧烈的疼痛从体内消失了,他才脱力地伏倒在地。谬犰走了,体罚结束。怒奂粗糙的脸颊抵在硌人的碎石上,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沾湿了石头。 他几不可闻地喃喃道:“畜生妖孽。” 若怒奂能看见那“畜生妖孽”在离开九蘅之后遭遇的事情,或许能感到一点快慰。 谬犰的黑影乍地出现在了无为堂中央,像不久前的怒奂一般缩成一团不得动弹——像是被什么束缚住了。 瑞叙一袭白衣走了进来,飘逸的银白色长发用一根黑色发带束起。 “你最近在忙什么呢?老兄?”他施施然地坐下,看着那团混沌的黑影。 “忙着为你做事……不然呢?”谬犰冷冰冰的声音还算平稳,“你现在是觉得这样突然把我强制召回很有趣是吗?” “确实。我很享受这种凌驾于你之上的感觉。” “你最好别忘了这都多亏了谁。”谬犰咬牙切齿道。 “谢谢。”瑞叙平和地笑着,偏着头打量他,“只要你依然能忠心耿耿服务于我,我自然会将因你而加强的力量,按你所想,用到对的地方去。” “你在怀疑什么?” “没有怀疑。我相信你不至于那么蠢笨,在我的力量已强于你的情况下还在别有用心。” 谬犰顿了顿,突然叹了口气。“我在费力为你搜刮地相师,利用完之后即可炼成上等的人丹弥补没有妖丹服入的空白期……而你呢,就这么对我?” 瑞叙高高地扬起眉毛:“哦?” 黑影慢慢立了起来,重又凝聚成一个人形。“你就放心修炼,毕竟已经在一条贼船上这么久了。”谬犰语气阴冷地低声说,“别老是费心思在我面前施威,有这个力气还不如先把你那和臭石头一样硬的瑞家小崽子解决了。” “别太嚣张。裂谷打开时该消失的人自然会消失。”瑞叙乏了似地摆摆手,“难得月下一叙,老友要不要留下来与我共饮一杯好酒?” 谬犰对他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满心嫌恶,他僵硬地弯腰行了个礼,黑影原地消散了。 瑞叙冷笑一声,自顾自拿起身旁的酒杯,浅啜一口。 “真期待啊……好戏何时开演呢?” “今天的好戏要开演了。”齐遇冲着七土顺笑嘻嘻道。 此时他们正位于鬼影山脉东南角一处山谷里,齐遇和七土顺站在山头上,看着远处悬停在半空中的简风琢。他手握着一把匕首,凝神看着山谷深处那片摇摇摆摆的树林。 今天他要来找千手蜈蚣打一架。 距离上次看谬犰的鬼影树又过去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熔鬼裂谷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而那极其微茫转瞬即逝的歌声,也很少再出现了。 但齐遇不知道抽什么风,突然加大了对简风琢的训练力度,还专门为他制定了每天高强度训练和修习计划,美其名曰“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好准备!” 在战斗力提升方面,齐遇成了简风琢一对一的辅导老师,而简风琢也再一次切实感受到了齐遇极具压迫性的战力。齐遇陪练的几次,简风琢丢出的威胁从未近过他身,而他幻出的利爪迅疾凶猛,次次抵达简风琢的致命点。“这才是我的基本功呢,小虫子。”齐遇笑道。他每每轻松化解简风琢的招数,几秒钟结束战斗时就会叫简风琢“小虫子”,可谓言行一致地侮辱着他平庸的对手。 简风琢想拥有齐遇强大的力气和雄厚的灵力是不可能的,他能做的只有尽力从速度和精准度上入手,以敏锐的观察力寻找到对手的弱点和致命点,辅以迅疾的行动,尽可能快速高效地结束战斗。 在齐遇身上是不可能短时间内取得实效了,但简风琢坚持要求他来做自己的对手,逼着自己练速度、练观察力。虽说七土顺认为最开始就挑战高难度是没有意义的,但没想齐遇倒也有点兴致和耐心,适度地减慢了自己的动作,任凭简风琢把自己当训练板子,从中等难度到中上等难度、再到高级难度逐渐过渡。渐渐的,简风琢能快速判断出齐遇在空中五花八门从不重样的行动轨迹,在他骤然闪现到眼前时成功挡下他那幻化出的巨大黑色利爪,同时将手里的银色匕首闪电般探向齐遇的脖颈——在一段时间的集训后,简风琢成功地在一次偷袭中将齐遇下颌骨那里划出了一条一厘米长的细细小口。 连简风琢都震惊了,他在发现自己成功伤到齐遇后一时僵在原地,被齐遇直接反手逮住,利爪抵住了他的咽喉。 “小虫,谁允许你打架的时候还愣神的?”齐遇坏笑道,“不过这次干得漂亮,有很大的进步。” 简风琢也没想到自己能在短时间里有如此明显的改变,无论身心。七土顺说,小殿下只需要一点点自由的空间和无旁骛的心,就可以做得很好。而齐遇坚持认为简风琢能突破自我纯粹是因为有他这样优秀的师父。 简风琢嘴上总是回呛他,心里却在默默想,也许齐遇就是那个决定性因素。 紧接着齐遇就给简风琢换了对手——他带着简风琢来到千手蜈蚣地栖息地。 “你不会是因为被我划伤就怕了?”简风琢斜了他一眼。 “那可不,我日日夜夜都在担惊受怕哪天死在你手下。”齐遇冲他做了个鬼脸。简风琢拍拍他的肩:“看在我们师徒一场的份上,会给你留半条小命的。” 七土顺捧着张帕子走了过来,帕子上是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小殿下,老夫把刀重新磨了磨,非常锋利了。” 说起来拿匕首近身战就是七土顺的主意。“老夫知道,御北很多习武者很鄙视持匕首搞暗袭的人,但老夫始终认为只求自保,走点捷径和耍点小花招,要比所谓的尊严与荣誉更重要。” 要说御北人骨子里刻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尊严二字?可惜我不够那么御北。简风琢轻轻接过匕首,无奈道:“您这也太有仪式感了。” “第一次实战嘛。” 简风琢催动风术朝着千手蜈蚣所在地飞去了,而齐遇则留在原地,彻底隐匿了自己的行踪。 不一会儿,杂乱的声音从山谷深处传来,简风琢迅疾飞行的身影再度出现在齐遇和七土顺视线里。被挑衅了的大蜈蚣张牙舞爪地飞冲在他身后,那仿佛可以无限伸长的白骨爪紧紧跟在简风琢身后企图把他扯个粉碎。可惜这个家伙纯粹是个色厉内荏的,简风琢绕着它直立起来地躯干飞了几圈,那湿黏的白骨就紧紧缠在了蜈蚣身上,大蜈蚣恼羞成怒地在空中疯狂甩动自己的身躯,白骨像长长的鞭条一般胡乱地飞舞,一不小心就会被抽上致命的一下……不怕对手强,只怕对手乱发疯。只见简风琢升到高空中俯视这个疯了一样乱扭的蜈蚣虫子,下一刻,他突然毫不犹豫地向下俯冲,一道闪电般直直戳向蜈蚣头——漫天的白色鞭条突然齐齐瘫软,随着僵直的蜈蚣身体轰然落地。 简风琢落到蜈蚣旁。 “没想到啊,竟然把这条千年老傻子给送走了?”齐遇出现在附近一棵树上,伸长脖子看一动不动的大蜈蚣,“这鬼影山脉又要长出一棵怨念极深的大树了。” “没死。”简风琢摇摇头,“我只是照顺爷爷说的,用匕首戳了蜈蚣脑袋顶中心的那个穴位,据说只会让它僵直不动半个时辰。” “这老傻子有这么个致命弱点还能活这么久?”齐遇讶异,“真是傻虫有傻福?” “七土顺说这是他亲身经验。”简风琢笑道,“他说如果我成功找到了穴位,就跟我讲他是怎么发现千手蜈蚣的弱点的。” “这老王八,”齐遇不爽地咕哝,“活得久就是了不起哈。” “你别总是叫别人老这老那,说不定你也有上千年的寿命了,也是个老东西呢。”简风琢边说边蹲下,仔细看了看了无生气的白骨爪。 “老东西?”齐遇嗓门猛地抬高八度,“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年纪大了?我怎么看都是青春正当时的半大小伙!” “……” 就为了简风琢说出“老东西”三个字这一无心之失,那天剩余的时间里齐遇愣是理都不理他。 又过了两天,气儿终于消了的齐遇跳进七土顺的小屋,一把揽过简风琢的肩膀,神秘兮兮道:“今天带你去挑战个大刺头儿。” 简风琢小心翼翼放下摇摇晃晃的汤碗,擦擦嘴:“你找到了鬼沙祭?” “你怎么猜这么准。”齐遇不满道,“都没啥悬念了。” 简风琢看着他的目光里有些许忧虑:“你觉得我能对付得了它了?” “你都在我下巴上划口子了。”齐遇指指自己下巴,那里早就光洁一片,看不到任何疤痕。 “谁都知道你是放了水。” “放水?什么叫放水?我可是火系魔……听师父一句话,‘只要战胜你内心的恐惧,你将所向无敌!’” 简风琢无语地看着他:“……你这又是从那位生前是灵术老师的鬼影树里听来的。” 接下来揍鬼沙祭,七土顺和齐遇没有给任何提示。在没有齐遇的干预下,漫天狂卷的风沙又把简风琢的记忆带回了初见熔鬼裂谷的那一天。 但短短一段时间里,简风琢的心境早已不同了。 【好饿……好饿……】 呼啸的风沙里断断续续传来鬼沙祭十足的渴望。简风琢利落地展开风障,在风沙里穿梭着。 “喂!还记得我吗?”他试图喊话,“那天,你袭击流荒人的那天,你最后有吃到东西吗?”他喉头发紧。但愿不要听见肯定的答案。 【好饿……好饿!】一股沙暴猛地席卷过来,简风琢迅速避开。看样子很难和它沟通,这种妖估计光涨蛮力不长脑子。 这种流动的散体究竟怎么找要害?它的主体究竟在哪里?简风琢在沙尘暴里腾转挪移,愣是找不到可以下手的点。 他想了想,将自己的灵力灌输在周身的风障上,轻轻屏住呼吸,停止了行动放弃了挣扎。沙子密密实实地裹在了风障之外,将最后一点光线也隔绝在外。他像被埋在了沙土之中,一片压抑的黑暗里,他在随之下落。 终于,裹挟着他的沙子停止了移动。一阵沙沙声,简风琢屏着呼吸拿出口袋里一颗小小的夜明珠,照亮了眼前的一切。 风障外的沙子散开了,他连带风障似乎被推进了一个巨大的、由沙子组成的胸腔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洞穴,无数土黄色的飞蛾从洞里涌出,冲着简风琢飞来。简风琢的目光落在了胸腔深处——一只格外大的肥硕飞蛾伏在那里,等着它的小喽啰们为它呈上最后的美餐。 简风琢将匕首握在微微出汗的手心里,直直冲向那只大胖飞蛾。 该死,最讨厌虫子了。 七土顺看着地面上那不停旋转着的流沙漩涡,紧张地双手交握:“大王,真的没问题吗,小殿下可能在下面有危险呐。” 齐遇沉声道:“他有胆量直接把自己送进鬼沙祭的肚子里,自然也有胆量面对下面的一切……没事,我应该能感应到他的死活,至少现在还没什么大碍。” “感应到他的死活?”七土顺慢慢重复,“大王……这位小殿下到底是何许人也?您和他真的有什么可以追溯的渊源么?” “不知道,莫名的直觉罢了。那天裂谷现世,我多少是被这种若有似无的直觉引导过去救了他的……”齐遇声音低了下去,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别让我解释这种情况,我也摸不着头脑。” 七土顺噤了声,忧虑地看着鬼沙祭的漩涡。但愿不要出什么意外…… 就在这时,漩涡突然停止了转动,整片沙地骤然向着地下塌陷,露出怪石嶙峋的石壁。齐遇等了等,突然道:“不好!”还没等七土顺反应过来,他如一道流星般划破长空,直接砸进了坍缩的沙流里。 老龟跌跌撞撞跑了过去,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办法进入到沙流里,沙流中间猛地炸开,齐遇抱着简风琢跳了出来,落在了远处的草地上。老龟又跌跌撞撞跑向了他们。 只见简风琢满脸沙土,正在齐遇怀里剧烈咳嗽,看来是憋坏了,迫不及待深吸一口气后又把嘴里的沙子吸进了嗓子,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眼泪直流,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浅浅的泪沟。 待老龟气喘吁吁跑过去时,正听见齐遇问:“……怎么这次没最后爆发一下?” “我都快憋死了。”简风琢边咳嗽边哑着嗓子说,“想到里面空气比较稀薄……没想到那么稀薄……根本不够用的。我到后面只能扒在大蛾子翅膀上攻击,飞都飞不起来。” 他接过七土顺递过来的水,漱漱口,又一口气喝光。他抬眼看向齐遇的眼神里竟有了些可怜巴巴的意味:“我真的尽力了。” “不,若你真的尽力,最后因当可以拼死挣扎出来。”齐遇冷酷地批评道,“万一我不在呢,你的命就废在一个弱智身上了?” 简风琢耷拉着肩膀,自暴自弃地摊开手:“我就是知道你肯定会来救我呀,非要追责的话,只能怪你就在这附近,削弱了我的危机意识。” 大概魔龙完全没想到这小虫子竟然在短短时间里迅速学会了死皮赖脸,语出惊人,这个向来没脸没皮的人反倒张大了嘴巴,一时无话可说。 不过简风琢没给他多少生气的机会,这一遭回去流荒小孩又发起了烧,愣是在床上歇息了两天才渐渐恢复过来,把齐遇的脾气都给磨没了。 灵息立在一条干涸的河沟边,望着干涸到皲裂的河床。那里布满杂草与碎石,像是久旱未逢甘雨。明明昨天,鬼影山脉还自己结结实实下了一场大雨,把黑色的山林冲刷得油光透亮。 远处传来脚步声。灵息回头,看着简风琢小心翼翼朝这边走来。 “齐遇让我来找你……实战训练一下。”简风琢有些尴尬,齐遇的原话其实是“你去找灵息约个架”。 【你身体没事吗?】 简风琢挠挠头:“原来你知道了……已经好全了,这是我从小到大的通病,动不动就发高烧。” 灵息转过头去,目光投向河沟。【没这个必要。你本就出身不凡,无需从我这里证明什么。】 简风琢干笑了一声:“别的先不说,我也不想打架。”心里其实有那么一丝小小的遗憾。他也挺想看看自己和上次对峙灵犀虎时会有些什么不一样。齐遇这个看起来大条但心思极为敏锐的家伙,八成也是察觉到了他在实战中隐隐显露的斗志,所以才怂恿他来找灵息虎约架。 见灵息无意打架,简风琢也不想在它面前讨个无趣,正准备反身离开时听见灵息虎开口道,【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简风琢摇摇头:“不曾。” 【这条河曾经是条暗河,它的源头在仲魔,通过某种作弊的手法偷偷从仲魔流到了鬼影山脉里,继而给了一些妖魔鬼怪在仲魔与流荒之间偷渡的暗道。】 简风琢被灵息的话吸引住了,他难以置信:“竟然还存在偷渡……可是以前没封印时熔鬼裂谷不一直是大门敞开的么?为何还要偷偷出来?” 【馗王在位时,这里并不是可以自由出入的通道。虽然馗王对流荒人族也不屑一顾,但他对乱跑出来作恶多端的妖怪总是会严加惩戒,禁止劣等妖魔随意进入流荒地界。】 简风琢忍不住问:“你也经历了那个时代,也是馗王的拥趸?” 【算不上,虽然是焱虎,我性格倒没那么激进,不曾是任何人的拥趸。不过最后我能归顺于馗王,就是因为这条河。】 【当馗王发现这条暗河的存在时,他非常生气,差点直接把整条河给端掉……但他没有,因为这条河有一只河妖,而他发觉这只河妖深受那些坏种的折磨和荼毒,被迫成了它们偷行的工具。】 【那个河妖,是我的好友。他为了不让我卷入这些事,从未与我提起过……但馗王察觉到了。他赐予了河妖上青盔甲,让他直接成为了这条暗道的守卫,而那些折磨他的坏种被馗王直接杀了。】 简风琢听得入了神。 【再后来,馗王命我住在这里,协同阿渊——就是这里的河妖——看守这条道。直到他殒命,这里又变成了一团糟,阿渊为了坚守与馗王的承诺,最终牺牲了自己,带着整整一条河的污秽杂碎们蒸发殆尽了……再后来,就只剩下了我守在这里,不过这儿也没再出现偷渡的妖怪了。】 干枯的河床边,一时陷入了寂静。 “为何与我说起这些?”良久,简风琢才轻轻开口。 【我只效忠过一位魔王,只听服过他的号令,并只坚守他的原则。即使他的原则在魔界看来荒谬可笑,但我只信服于他。】 灵息虎身上的火光不知不觉炽烈了几分,一如他望向简风琢的目光。 待齐遇找到简风琢时,他正坐在石阴峰顶一块石头上发呆。 “你怎么在这里?没去找灵息?”他在简风琢身边地石头上坐下,打量他的神情,“想什么呢?” 简风琢迎着风眯起眼睛,一时没回答。他长长了的黑发向后拂去,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和秀气的侧脸——即使跟着齐愈风吹日晒野外拉练了这么久,他看起来怎么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纤弱模样。 “灵息没应战,但他和我聊了会儿,讲了个故事给我听。”简风琢把河妖与龙馗的故事大致复述给了齐遇。 “他倒是没和我提起过这个事。”齐遇低低笑道,“但我知道他们都一样,都是因为龙馗才这么听我的话。” 简风琢突然问:“若哪天封印解除了,三道重开……你会在意流荒人的安危吗?” 齐遇迎上他的目光。“你这个问题的前提条件,是我会成为新一代魔王吗?” “对。” 齐遇被他这坚定的语气弄得一愣。其实在这之前,他很少去想关于当魔王的事情,他更多的是在想如何搞清楚自己的来历,如何找回自己丢失的记忆,以及自己是不是和这个流荒来的家伙有什么特别的联系。 当魔王吗?他内心深处某个地方突然被触动了。他隐隐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虽然他很少去想魔王什么的劳什子,但其实这两个字似乎从很早就已理所应当地存在于混沌的意识深处,某个意念本就存在于那里,从没有突然出现或消失的说法。 我会是魔王的。 “你能答应我吗?”简风琢的话把他的神思拽了回来,他的眼前恢复清明,看见了那孩子面向自己的认真的脸,如一朵小白花般纯澈美好。 “若三道解封,请保护流荒无辜民众的性命,不让他们惨遭恶劣的屠杀。”他的声音轻柔而郑重。 齐遇无言地看他良久。当简风琢以为他就要冷嘲热讽地打哈哈过去时,齐遇点点头:“我会这么做的。”看着简风琢微微睁大的眼睛,他接着补充,“只要你始终站在我这一边,始终是我的伙伴。这是我的条件。”他咧嘴一笑。 像是有海浪在心头高高地涌起,又重重地砸下,掀起了万丈雪白的浪花。简风琢也咧嘴一笑。 “成交。”他突然握住了齐遇的手。他的掌心很热,比简风琢想象得柔软细腻。 “你知道吗,灵息并不是看在龙馗的面子上才对你言听计从的,他觉得你就是龙馗。”简风琢冲有些僵硬的齐遇眨眨眼,依旧握着他的手,“所以他也想通过我确认下所谓你的【原则】,结果当然和他预测的一样……你说不定还真是龙馗转世呢。” 齐遇脸上露出别扭的表情。“他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有什么问题不能直接跟我说?”他叫起来。 简风琢的笑有一点狡黠,他放开了齐遇的手:“灵息年纪也大了,有时候可能会犯点糊涂,你就别为难他了。他让我问你也不过是看我和你比较亲罢了,这林子里也就我敢直呼你大名。” “那你刚只不过是在试我?” “不,我认真的。”简风琢语气坚决地说,“你不要反悔啊,我会信守诺言的。” 就像阿渊和灵息那般坚守着馗王的道。 第24章 礼物 熔鬼裂谷里的时间会给人一种停滞的错觉,没有四季冷热的交替变换,身边是一成不变的黑色山林与活了成百上千年的妖魔鬼怪。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恍若已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 简风琢坐在石阴峰顶,目眺天边晚霞,喃喃道:“也不知道流荒已经过去多久了。”七土顺在旁边摆弄着自己的茶具,接口道,“若老夫没记错,今天应是十二月十五了。” “十二月十五……啊,那快要到先神祭礼日了。” “这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吗?” “也不算,到了那天,大家会一起向天空放飞长明灯,据说天上的现任神君会将长明灯化为美丽的流光,落向天际……可惜我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流光。” 七土顺奇道:“怎么会?过去几年神君都不幻化流光了么?” 简风琢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怪我忘了说,神君崎陨落后,天上没再出现神君了……也就是说,现在的世界是无神的状态。”他还是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七土顺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这么个大事儿,您竟然可以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他哑然失笑,“之前是不是因为不信任咱们,所以绝口不提来着?” “是啊,其实刚来的时候齐遇就提到了‘天上的老混蛋’,我下意识觉得无神这事,对一个看似可以翻天覆地的小魔头来说能不说就不说,免得生出什么事端。” 七土顺感慨地长叹一口气,手在凸出的膝盖上不停拍打。“怎的会出现这样的事?竟还会出这样的事!” 简风琢沉吟着,继续低声道:“说不定齐遇和这事还有点瓜葛。之前您说过他是十六年前掉进来的?神君崎的陨落期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 七土顺连带龟壳前后摇晃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坐直了身体:“老夫突然想起来,小殿下是不是说过您出生的日子和大王掉下来的时间很相近?” 简风琢一愣:“其实我的生日是在神君崎陨落的整整一年后……” “十二月二十日?” “您怎么知道?” 七土顺又拿手拍打起自己的膝盖。“冥冥之中啊……小殿下,老夫不久前才又翻看了下流荒老黄历,大王掉进鬼影山脉的日子也是十二月二十,再过五日,既是您的十六岁诞辰,也是大王入山整十七年了。” 再过五日,就年满十六了啊。 老龟又猛地一拍巴掌,吓简风琢一跳。“老夫还记得!十六岁生日在流荒可是个大日子呐,是要办庆典好好庆祝一番的。” “嚯。”齐遇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原来你才活了不到十六年?真是连个小毛毛都算不上。” 只见黑衣少年跃至简风琢面前,微微弯下腰歪头打量了他一番:“怪不得长得这么豆芽菜,若是再过个一两百年你是不是就能再壮一点儿了?” “就算是修习灵术的流荒人,据记载活得最久的也只有三百岁。”简风琢无奈道,“像我这样的,你要是等两百年后就得去空语岚的花丛里找我了。” “空语岚?” “北原人的墓地。”七土顺温和道,“小殿下不要妄自菲薄,您是高人,定能长命百岁。” “哈哈不用这么安慰我,顺爷爷,我其实不在乎这些。”简风琢耸耸肩,无所谓道,“我对活那么久也毫无兴趣,该死就死,活在当下就行。” “老夫倒希望您能对这世间再多点眷恋就好了。”七土顺轻轻叹息。 一点淡淡的酸涩泛了上来,简风琢露出一个很柔软的笑容,目光无意间划过齐遇。他倒是沉默了,站在那里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 “怎么了?” “你连两百年都活不到?”他直愣愣地问。 简风琢哭笑不得地点点头:“大概率……流荒人族和你们妖族魔族的寿命比本来就短很多,灵师们顶多也就能活小妖的寿命,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齐遇的表情愈发古怪起来。 “老夫一直认为流荒人拥有转瞬即逝的美。”老龟笑呵呵地插话,“所以每一个生日才会有它独特的意义嘛。” “倒也不是每个生日都很特别。北原人会特地庆祝十六岁是因为一个传说。”简风琢回忆道,“在我们族人的传说里有一位大英雄,也是简家人的一位祖先,生来不凡,十六岁那年被神赐强大的灵力,斩下了仲魔界大魔王的头颅,并在此后集结了北原上的流荒人,一起建起了御北城,盖起了临风殿,以此成立了御北一族。后来,十六岁就成了御北孩子们人生第一个重要节点,是我们的‘天阔之年’。‘山高天阔,任尔遨游。’天阔,正是那位祖先的名字。” “那我可得按照传统给您备一份生日礼物!” 简风琢急忙摆摆手:“不用费心,我在家也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因为生日当天正好是先神祭礼日和母亲的忌日,所以……”他看着七土顺瞬间充满怜惜的愁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依然非常开朗,“我没事的,您不用替我感到惋惜啦,我也不喜欢自己的生日,就让它平平安安地过去就行。” 七土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齐遇忽然看着山下道:“我好像听见那肥仔在叫。”他指的是狗子。简风琢侧耳听了听,确实有狗子的叫声传来。“哦对!石阴峰山脚那里有几丛野生灌木,长了很好吃的果子,狗子这几天念得不行……我可以再带它去吃点果子吗?” “当然可以,小殿下。” 简风琢逃离了那个逐渐让他有些喘不上气的地方。 幼时曾经被坏小孩在背后嘲笑是扫把星、是灾星,儿时曾被最亲的人情绪失控地怒吼是简家的克星,是整个家族的耻辱……他都不曾哭过,因为他不觉得委屈。他病恹恹地、但又莫名坚韧地长大了,面对一切质疑、指责、讥讽与恶意都能照单全收,淡然处之。 但来自他人或同情或怜惜的目光和安慰,他向来无法招架。他感激那些善意,可惜那些善意只会像一只无情的手,慢慢地扼住他的喉咙,再一点点收紧。 他一路小跑,找到了叽叽喳喳也在找他的狗子。他久违地爬上了狗子的鸟背,整个人趴在了柔软的鸟毛里,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北原的孩子在十六岁生日时,按照传统都会收到一份特殊的礼物——一件武器。来自长辈至亲的定制,精心的打磨,在武器某个位置刻上他们的名字,成为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个专属图腾。 对于北原孩子来说这是一份格外厚重的祝福:“山高天阔,任尔遨游。但爱你的人永远与你同在,是你面对灾厄的护盾,是你出击邪恶的利器。 “请勿忘记我们,待你倦了累了,请记得乘风而归,回到我们身边。” 简风琢闭上眼睛,摸了摸腰间那把匕首。 就当已经收到了。 简崇站在自己的书房里,仅仅燃起了一盏烛灯,一点昏黄的光照亮了他面前宽大的黑色书桌,上面放着一个用麻绳束起的包裹。 他在包裹前静立了片刻,始终没有去触碰它。 咚咚咚,门口有人敲门。“家主,太之传信来说他在金鹏酒馆,邀您去喝一杯。”是昀庄的声音。 简崇拿起烛灯,照亮了他胡子拉碴的倦容。他慢慢走过去,打开门,面向昀庄时那浓浓的疲惫已一扫而光,向来不够生动的面部像覆着薄薄的层岩。 “他倒是挺有兴致。”他接过昀庄手上的斗篷,看了他一眼,“听说你回来有几日了,怎么?巡逻队的工作负担还是过重了?” “是我不中用。”昀庄羞愧道,“前几日遇上一股小型龙卷风,一时失误,摔雪地里去了。” “人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只是扭伤了手腕,所幸没给队员们添麻烦。” “队员之间互相照顾是理所应当。”简崇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昀庄的脸,“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什么,只是有个好奇的事。”昀庄不好意思道,“您曾在北原看见过纯黑色植物吗?” 简崇走向大门的脚步顿了顿。“纯黑色植物?你看到过?” “以前从未见过,这次不小心摔地上时,把地上那层厚厚的雪给砸开了。”昀庄憨憨一笑,“然后正好看见岩缝里伸出来了一小簇黑色的小花,表面和打磨过的玉一样光滑,开得很小,藏在岩石的缝隙里,一般极难察觉。我还试图摘一小朵,但只要轻轻一碰那黑色小花就粉碎了。” “你问过其他人了吗?” “也就问了问队员们,他们都说从未见过也从未听闻过这种黑色植物。” “在哪里看到的?” “应尽山以东,向南川以西。那会儿我们正在那块区域巡逻。” “我知道了。”简崇迈过大门,走进严寒的冬夜,“我没见过,你暂时别和其他人提起这件事。” “啊?好的……” 中心一家名叫“金鹏”的酒馆里,太之熠正坐在最中间那张木桌前慢慢喝着一碗热酒。酒馆里人不多,人们三两凑一桌,头碰头地低声讨论着什么,神色凝重。 “到底要不要南下呢?” “我九蘅的亲戚来信说,他们那边倒没什么风声,不知道是不是榕家捂得紧……” “要我说,现在最安全的就是瑞家的地界了,气候也好吃的也好,啥啥都好,要不是老母亲执意不肯,我早就去投奔我大侄子了。” “瞧你说的,我就觉得御北城最安全,不都说御北城是自古留下的流荒第一防御要塞么,说不定真到祸乱之时,外面的都往这里逃呢。” “祸乱之时……想想都吓人……” “哎我说你们怎么不提幻鞑呢?那里可是历史上最少受到妖兽侵袭的地方啊,我一直都想去看看来着。” “那破地方打死我都不会再去,跟个大熔炉似的,连妖怪都嫌弃的地方,你能住得下去?你看那太之家几乎都全迁进储光庭了,自己老家都不要了,你还巴巴地想往那里赶啊。” “太之?太之那不是投奔了瑞家嘛,自己家族都要彻底没落了,那不得赶紧攀个高枝儿……” “曾经那么强的一支灵师家族都没落了……” 低声细语的声音突然都轻了下去,太之熠慢慢喝下一口酒,抬起头。简崇正穿过简陋的内室走过来,解下斗篷坐到太之熠的对面。 “你不是向来不喜欢御北的酒么。”简崇淡淡道。店小二急急忙忙跑过来,在简崇面前放了一壶一碗,充满崇敬地鞠了个躬,又小跑离开了。 太之熠看着店小二忙碌的背影,放下酒碗:“最近慢慢喜欢上了,就觉得以前喝过的酒都太寡淡,太无趣。” 简崇无言地为自己斟上一碗,冲太之熠举了举:“你能来搭把手帮忙,谢谢了。” 太之熠轻轻摇摇头。“您现在究竟是什么打算?有可以让熔鬼裂谷重新现世的方法吗?高强度的巡查和没日没夜的放哨,再强悍的士兵也是吃不消的。”他低声道。 简崇答非所问:“你曾见过纯黑色的植物吗?” 太之熠被问了个猝不及防,他停顿了片刻,才谨慎地开口道:“不曾见。但我记得古书上曾提及,仲魔界的植物大多通体漆黑,毕竟那里常年笼罩在暗夜中……您为何问这个?” “昀庄在北原看见了生长的黑色植物。”简崇一口喝光了碗里的酒,“明日你随我去趟应尽山,我需要去确认一件事情。” “什么事?可否先告知我呢?” “明日再说,这里不合适。”简崇说着站了起来。太之熠向前倾身,皱着眉问道:“黑色植物这件事都有谁知道?” 简崇几不可闻地眯了眯眼睛。“昀庄和他的队友,现在还有你。” 太之熠看着他点点头:“这件事先尽量不让其他人知道为好,简叔。” 简崇披上斗篷,言简意赅:“明日一早,临风殿门口见。”说着便转过身,大步离开了酒馆。 第25章 异象 第二天,当简崇和太之熠来到应尽山时,坠金已经在此地等候了。他迎上来直接道:“已经找到步天族的踪迹了,就在墨谷里,我已经去做了初步交涉,他们正在等您。” “步天族,那个始终行走于北原上,行踪难觅的部落?”太之熠微微有些惊讶,“我以为他们早就不存在了。” “他们是北原仅有的不与御北城来往的野生部落,以往有些家主曾强行让他们归顺,还闹过不少矛盾、打过不少架……因为我一直给他们足够的自由权,所以族长也能给我点面子。”简崇道,“走……是真的走,在他们面前最好不要飞行。” 他们步行至墨谷,步天族正驻扎在狭长的山谷里。简崇走过他们驻扎的帐篷和哨岗时,注意到这一片住民几乎全是精壮汉子,神情都算不上轻松。 三人走进中间那个最大的帐篷里,一个穿着厚重靴子的壮汉正坐在其中,像座沉沉的古钟。 “简崇,你们的巡逻兵太多了。”那壮汉率先开了口,眼神可说不上友好。 “特殊时期,我必须这么做。”简崇保持着平和的语气,“契索,我此番来不是和你讨论御北的巡逻兵防是否对你族的出行造成了什么困扰,这事没商量。我问你,你对北原上出现黑色的植物有没有头绪?” 族长契索猛地眯起眼睛。“你在哪里看到了黑色植物?” “就在应尽山附近,是我们的巡逻队员无意中发现的。” “何时发现的?” “约三日前。” 契索有些烦躁地站了起来,在大帐里徘徊了两圈,站定在简崇面前。 “我族有条秘闻,虽说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证实过,但还是代代相传,警示至今——北原若在某个地方出现了黑色植被,不出十日,熔鬼裂谷将会在此地现世。” 简崇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无论真假,这几日你们最好还是先离开应尽山,以防万一。”坠金低声说。 “不,是冥冥之中的北原守护神将我们引领到了这里,我们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契索掷地有声,毫不畏惧地看着简崇。 太之熠抬眼看了族长一眼。 “我向来不插手你们部族的行动,只要你能对自己的族人生死负责。”简崇微微扬了扬下巴,“谢谢你给到的有效信息,没别的事了。”他转身朝外走去。 “喂。”契索突然喊了一声。 三个人同时回头,坠金脸上露出隐隐不悦的神情。 “你怎么知道我族有你想要的答案?”契索狐疑地看着简崇。 “因为你那去世不久的老族长,以往和我还算得上朋友,还会时不时邀我喝上一碗步天族的土酒。他告诉过我,步天族对北原发生的一切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若哪天出现了不知所谓的异象,尽管来找你们。”简崇的声音冷了下去,“年轻人,太傲慢不是好事。以后若也想与我喝酒,我还是随时欢迎。” 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帐。 待彻底离开步天族的驻扎地,太之熠突然出声道:“这位新任族长,与您决裂是迟早的事。”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简崇言简意赅。太之熠没再继续说话,他听得出来,简崇并不想和他讨论这些。 “想必契索会放出信号,把所有族人都聚集到应尽山附近来的。”坠金接着道。 简崇点点头,道:“让祝郁集结老鹰们,这几天在应尽山和向南川待命。地相师……那位名叫阿月的地相师呢?” “三日前还来北原了一趟,这几日应都在她的住处待着,因为怒奂说他这几日就会带着其他地相师抵达北原。” “让她也来应尽山一趟,让昀庄带她去看一下开出黑色花的地方。” “是。” 沐葵用手指轻轻触碰一小朵黑色的花,细细地看着。昀庄则在一旁看着这位名叫阿月的地相师,心里嘀咕就那么点小花有必要看这么久么。 “这附近还有看到吗?”她抬起头平静地问。昀庄指了指不远处几片裸露的土地,雪被刻意扫开了:“还发现了几处,都是开在石头缝里的极小的花朵,一般真的很难察觉。” 沐葵点点头,问:“简家主让我来这里,是不是为了让我辅助你们检测这周遭的黑色植被?” “对,家主说您应该对这些比我们更了解。”昀庄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没事,我叨扰这么久但依然没取得任何进展,我也心中有愧……能帮上忙我会尽力帮忙。”沐葵和颜悦色的,“不知可否让我先给榕家主传个信?” 榕澈最近因为家族事务回了趟九蘅,又在胤山门逗留了几日,和水下那神秘莫测的列爷爷又进行了几番交流。待他披星戴月回到榕府时,沐葵的信已到了许久。他拿到信后急忙展开看了看,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她让自己多留在九蘅几日,她恐怕胤山门有被人攻击和破坏的危险……被人攻击和破坏的危险?她还说,身为九蘅的家主,在三道动荡之时扔下自家的那条道不管来管北原的,终究是不负责任了些,说北原有简家主就够了,还有强悍的巡逻兵以及瑞家的增援,榕澈要做的就是守护好九蘅…… 这家伙,欲盖弥彰的样子不要太明显好不好,还学着流荒人装模作样地写信……太笨拙了。他折起信,边走边思量着。 她的有些话也说的没错,想必北原最近可能会有些变故,胤山门这边还需提前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老榕!”他唤来管家,“这几日我交代的事你办的怎么样了?” “都差不多了,就是九蘅群山的兵防……” “没事,这你不用操心,我这两天把兵防的事情安排好后,会再去趟北原。” 老管家满脸担忧:“家主,真的已经到这么危机的一步了吗?胤山门真的也会出事吗?” “不用担心,都只是些以防万一的预备措施。”榕澈安慰地拍拍老管家的肩膀,“一切安排妥当的话,就算有什么突发的急情我们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对?” “只愿山神保佑了……”老管家不自觉地说道。榕澈不禁笑起来:“现在哪里还有神,上面那唯一的神不见了,你们就造出各种各样的神……与其求别的人来保佑,我们更得靠自己的能力保护自己才行呐。” 另一边,无为堂内,瑞叙独自一人端坐在中央,将黄色的小葫芦随手放到一边。他一扫往日的闲散和虚浮样,精雕细琢的脸上笼着一层阴影,比起任何时候看起来都不像个活人。 “看起来进展不怎么顺利啊。”谬犰的声音突然从黑暗里浮现出来,透着阴阳怪气的味道。 瑞叙掀起眼皮瞥向那不请自来的黑影,露出充满戾气的笑:“还不是仲魔养了太多废物。” “也不能以偏概全,我们那位站在了一条战线上的对手不是在北原兢兢业业,有了重大突破么?”谬犰轻声细语道。 “你是说玉鹤?”瑞叙冷哼一声,“你怎么就确定是她偷偷唱了几次歌,才把熔鬼裂谷引得蠢蠢欲动?” “不,现在我们要考虑的不是这个,而是现在熔鬼裂谷里很有可能已出现了新的大魔,堪比魔龙馗的魔物……”谬犰暗自磨了磨牙,“瑞叙,你…我们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瑞叙一歪头,对着谬犰微微睁大眼睛:“话说我的老友,你把玉鹤抓过来。”看着似乎突然凝滞了一下的黑影,瑞叙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知道你到现在都有点躲着她,但胆小总有个限度谬犰,现在我需要她,而你,想办法把她给我抓来。” “抓玉鹤可不是什么易事。”谬犰冷冷道。 “若我让你抓她都是件难事,那后面我要求你炼化玉鹤为丹,你可要撂挑子不干了?”瑞叙手轻轻一招,空气中显现出一个博古架的虚影,上面空空荡荡,只放着一个小小的古铜色圆盘,穿在一根银链子上。 “这是我祖上留下的一件宝器,你看了就知道了。”瑞叙扶着额头点点那个虚影博古架,“你拿去,把玉鹤关进镇妖塔,榨干她身上每一个利用的地方……不是又有新的魔王候选出来了么,那就加快速度,让我也马上进入候选不就行了?” 谬犰沉默良久,才吐出他的评价总结:“你真是个疯子。” “我若不是个疯子,那年你一个虚头巴脑的鬼影能来投靠我么?”瑞叙点点自己的鼻子,“谬犰,成败输赢关键在我,希望你始终拎清楚。仲魔那群完蛋玩意儿是能调动就调动,但不要寄太大希望。你走,我要把我那小孙辈召过来了。” 谬犰离开后,才拿出那个铜盘仔细看了看上面的花纹图案。竟是伏妖阵,那传说中上古时代的流荒人们为了镇压大妖而从天上借来神力制成的精器法阵。这厮估计早就计划等仲魔开了,拿这玩意儿去抓个大妖出来供他炼化——愈发贪婪,愈发强大,愈发疯癫,即堕入魔道的必经之路。 “看来这家伙还真有可能修魔成功啊。这才过了多少年……”谬犰喃喃着,收起铜盘。 那……要不要在他身上赌个大的? “您找我?”瑞昭站在无为堂外的台阶上,垂首道。 “去北原,带上我备好的另一队增援,你去做瑞家增援军的总调度。”瑞叙正在为自己沏茶。 “北原最近并无异动……”瑞昭皱眉道。 “让你去你就去。”瑞叙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我会让你做无用功?” 你早就把我变成了个空架子了。瑞昭在心里翻白眼。他点点头,顺从道:“是,我明日一早启程。” “今天连夜赶路,都是瑞家的精兵强将,可尽快抵达北原。” 瑞昭一怔。精兵强将?他按下内心的异样,再次点点头:“那我先去准备了。”说着转身离开。 待走下无为山,瑞昭的步伐不禁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飞也似地疾走起来,把突然从角落里走出来的太之湘撞了个趔趄。 “哎哟……喂!” 瑞昭毫无知觉地继续往前疾走,气得太之湘在他身后直跳脚:“你赶着去投胎啊?!”她眼疾手快扒住了匆匆跟在瑞昭后面的近侍的胳膊,没好气地问:“你们干嘛去这么急匆匆的?” “属下只知道要启程去北原了,其他的属下也不清楚。” 怎么突然急匆匆地去北原?太之湘心里犯嘀咕。“看来要赶紧联系小澈问问看了……” 一时间,似乎所有人,又在从四面八方不动声色地、大张旗鼓地、心怀鬼胎地,朝着北方的雪原集结而去了。 第26章 生辰 怒奂再次站在了临风殿的会客厅。他比上次看到的时候还要沧桑邋遢,身边还站着五个穿着朴素的地相师,看他们略带茫然的神情,可能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来究竟能干嘛。 会客厅的门打开了,一个轻巧的身影一闪而入。是地相师阿月。她快步走过来,停在离怒奂很近的地方,眯着眼打量了他一番。 怒奂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找了这么久,才五个人?”她轻笑一声。 “我尽力了。”怒奂叹气道。 她突然凑近一步,伏到怒奂耳边几不可闻地低声道:“只要你能保证你们六个人可以护好我的阵就行。” 怒奂怔住了,呆呆地看着沐葵,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沐葵依然用耳语的声音轻声道:“我和你们是一伙的,那家伙没和你说吗?和我好好合作,到时候我们还得一起回去复命呢。” 怒奂的大脑有点混乱,但他被阿月那一双神采绝艳的眸子盯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沐葵嘿嘿一笑,又和他拉开了距离,正巧这时简崇拉开大门走了进来。 “辛苦各位了。”他冲大家点点头,“请稍作休息……” “简家主,我们今日可以去应尽山做一次追息吗?”沐葵突然打断道。 “为何要去应尽山?”简崇不动声色,“今日就去?” “我对应尽山出现的异色植物感到非常好奇,想做一次大范围的地脉搜索,一探究竟。”沐葵张口就胡说八道,“还望简家主准许。” 简崇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沐葵,而沐葵也丝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 当两个性质很相近的灵魂直面对方时,往往能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即使是完全不同的物种,即使是之前素未谋面,但默契就在目光交汇时奇妙地形成了。 就是今天了,做好准备。 好。 “去。”简崇突然把目光移向怒奂,像是才意识到这位才是领头的,“允许了,给你们两个时辰整顿休息,正午时分我护送你们过去。” “小少主,醒了吗?” 简风琢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七土顺从房间门口探出个脑袋,脖子伸得老长。 “怎么了顺爷爷?”他撑起身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被施了法术的窗外微微亮起的晨光。 自从在七土顺家住下后,他很少再这么早起床过了,他的床是由一种长长的柔软的黑草扎成的,铺一张厚厚的粗布,睡在上面柔软无比,倒是比自己在家那张宽敞精致的大床还要好眠。再加上逐渐加大的运动量,简风琢的睡眠变得格外好,很少再做些重复的噩梦,一觉睡到大天亮后神清气爽。 这里真的是魔界么?简风琢经常看着平静的山林恍惚地想。自从和齐遇达成和解并统一战线,他在鬼影山脉的生活可谓前所未有的顺心与舒适,即使曾经遭遇过不少奇奇怪怪的妖魔鬼怪,即使未来还会被三道开封的阴影笼罩,但对此刻,当下,简风琢几乎在用珍惜的心去对待。 “今天可是您的生日呐,要早起喝一碗羹汤的。”七土顺笑眯眯地向他展示了下手里热气腾腾的锅子,香气扑鼻而来,“您快洗漱洗漱,趁热喝。” 生日当天,要早起喝羹汤吗?简风琢有些困惑,但还是乖乖起床简单洗漱了下,坐到了七土顺的粗木餐桌前,看着老乌龟慢吞吞在他面前放了一碗乳白色的热汤,上面飘着几颗光滑的蘑菇。 “雪花菇汤。”七土顺指了指汤里的蘑菇,“听说御北人生日的时候喜欢在早晨做一碗白白的鱼汤,毕竟北原的麟鱼是勇猛的黑鹰最爱吃的……但老夫可搞不到什么麟鱼,这山里头的河流几百年没水了……索性摘点雪花菇做做样子,味道可不比鱼汤差呢。” “您从哪里弄到的雪花菇?不是说这也算山里的稀罕物么。”简风琢舀了一勺汤喂进嘴里——真香啊,七土顺的厨艺着实令人叹服。 “这个嘛,”七土顺笑眯眯道,“确实很难摘呢,老夫得翻好几个山头,到密密的林子里找,那可是危机四伏的地方……还好老夫有得力的帮手。” “是么……”简风琢大口喝着蘑菇汤,嘴里含混不清地应着。估计又是那几个人畜无害的小兔妖帮忙跑的腿,简风琢见过它们几次,说是妖,看起来也就是大点的兔子,简风琢也感应不到它们的妖音。 “话说那家伙没来么?”简风琢咽下一口蘑菇,问。 “大王么?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七土顺摆弄着一盆花草,笑,“小少主怎的想起他来了?” “一般你做了什么好菜,他不管是在多远的地方都能寻味而来,动作比谁都快。”简风琢一口干完了满满一碗汤,七土顺顺手把碗接了过来,又添了一碗,顺道摆了几碟可口的小菜。 “大王行踪不定,八成今天有什么事耽搁了。”七土顺看着简风琢十指大动,满脸慈祥,“倒是提醒老夫了,今天得给他留点汤。” “不要,我要喝完。”简风琢咕哝着。这家伙,在自己生日当天就跑个没影儿,一点诚意都没有……这汤一滴都不给他留。 今天的鬼影山脉,阳光灿烂天气晴朗。走出七土顺的石洞,简风琢迎着阳光深深吸一口山间新鲜的空气,心情格外畅快。 这注定会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生日。 七土顺从后面走过来,龟壳上挂了个帆布包和竹筒水杯。 “今天要出远门?”简风琢注意到七土顺身上的行囊。 “小少主,适逢好日子,随老夫出门踏个青。”七土顺乐呵呵道。 踏青……简风琢看了看漫山遍野的黑色树林,腹诽道:踏乌还差不多。简风琢没多想,唤来了在山顶吹风的狗子,让七土顺坐了上去,自己则催动风旋,乘风而起。 这段时间,简风琢的驭风术可谓突飞猛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最近身体没掉链子,还是这里的气候环境格外合心意,还是某位老师确实有点本事……反正,现在的自己已经可以在和煦的风里一口气飞很远很远了,反倒是曾经的工具鸟狗子不太开心,毕竟和清瘦的小主人比,背上这个大龟壳着实是沉了不少。 待他们飞到可以看见大裂谷的地方时,简风琢停了下来,皱起眉头。 只见那只巨大的蜈蚣正立在裂谷上方的一处悬崖上,长长的身子在空中摇来晃去,还挺有律动感的。 “不如去近处看看?”七土顺一副好奇的模样,却没有掩盖掉嘴边偷偷的笑容。简风琢瞥了他一眼,无奈道,“是那家伙在搞什么鬼吗?” “哎呀,哎呀,大王的事老夫哪里管得着!”七土顺着急忙慌摆摆手,“老夫什么都不知道啊,小少主去看看就晓得了。” 简风琢下意识摸了下腰间的匕首,朝着大蜈蚣的方向疾掠而去。等渐渐近了,简风琢依稀看到那处高高的悬崖上可不止千手蜈蚣。 一团巨大的火焰冲天而起,灵息虎不知为何扩大了自己的身形,疯狂舞动的火舌几乎要燎到旁边的蜈蚣——蜈蚣倒是毫不在意,依然很有节奏地摇动腰身,像一面巨大的黑色旗帜随风飘摇。 一群飞鸟整齐划一地飞了出来,礼貌地绕开灵息巨大的火焰,在千手蜈蚣头顶盘旋,这个画面不禁令简风琢联想到了一些古怪的仪式……他的嘴角歪了歪。 再飞近点,悬崖上的景象终于清晰地映入眼底。 ……妖怪开大会呢? 悬崖之上那片宽广的平地,已经被各式各样的小妖怪们占满了。除了招摇的蜈蚣和灵息,妖怪堆里还有那个曾夜袭他的六臂两角猴,此时正上下乱窜兴奋得不行——自那一夜过后简风琢再也没见过这个猴妖,没想白日里这家伙看起来没有那么狰狞可怖,手舞足蹈的样子反而十足的滑稽。 而齐遇背对着他们,正叉腰站在悬崖的边边上,面朝着妖群不知道在喊着什么。七土顺示意简风琢停下来,遥遥看着那群闹腾的家伙们。 简风琢看着齐遇时不时挥舞着双手比划来比划去,那群形态各异的妖怪就跟听话的小喽啰一样顺着他的意思走来走去,排成混乱中透着整齐的队形……一阵微弱的笛音悠扬地传来,简风琢瞪大了眼睛:是齐遇,他竟然在吹笛子。 那举着横笛吹奏的背影,即使隔着很远,也能品出点潇洒无俦、玉树临风的写意。 简风琢静静地观望着怪物们在他的笛声里慢吞吞摇摆着身体,发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吼叫声,交叠在一起,凑成一支抑扬顿挫的歌——那断断续续不太标准的笛音足以让简风琢辨别出,那是北原民谣,《乘风归》。那是每一个北原孩子都会唱的歌谣。 简风琢任凭一股热意填满了自己的内心,渐渐涌上眼底。 第27章 现世 【北风起,冷月醉 思故人,乘风归。】 笛音又响了,比刚刚更加清晰响亮,清越之声回荡在安静的山谷里,把简风琢的目光再度吸引了过去。 怪物们在表演。见过的和没见过的,都随着笛音乖乖地摇来摆去,发出完全不着调的声音唱和着,当齐遇吹到一个重音时,队伍最后面的灵息就会喷一次火,场面看起来十分震撼。远处时不时传来双头象穿透力极强的响亮叫声和各种奇奇怪怪的鸟鸣……可谓是一场盛大又聒噪的演出。 简风琢慢慢飞了过去,悬停在半空中,没有落地。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了点“近乡情怯”的感觉。 直到一曲跑调的《乘风归》结束,齐遇一脸别扭又臭屁的表情仰头看他时,简风琢还是没有再继续靠近。 “这是给我的礼物吗?”简风琢不可思议道。 “瞧把你能的,这是在庆祝天上那个死老头的忌日。”齐遇大言不惭道,“你是沾了那个死老头的光。” 这样理解好像也行。简风琢头一回见到这么多不敬神的家伙,反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很开心地大笑,听到自己恣意的笑声在山谷里撞出一波一波的回声。 齐遇面色不悦地看向七土顺:“不是让你晚点再来吗?” 七土顺笑着眨眨眼:“大王恕罪,老夫最近啊有点糊涂,以为已经到时间了呢!”狗子啾鸣着迫不及待落在了齐遇旁边,看来它宁愿和一群妖怪们待在一起,也不想继续在那压迫感十足的裂谷上方飞行了。 简风琢慢慢降落在崖边。他的心跳得有点快,这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但简风琢表面上还是挂起一个淡定的笑,适当地掺杂了点新奇在里面:“你是怎么知道这首歌的?” 齐遇看着他,迟来地感到一丝奇妙的……羞耻感。 说来都是那棵鬼影树惹的祸。那天不过是在一片小树林瞎转悠,恰巧“偷听”的一棵鬼影树是一个9岁惨遭横祸的御北小女孩,一生短暂,最明晰的记忆就是爱唱歌的母亲经常为她唱一首动听的民谣,《乘风归》。唱的是离家远去的家人、爱人终有一天会披着璀璨的霞光,乘风归来。 齐遇也就是觉得很好听,有点心痒痒,于是鬼使神差地翻出了好久之前七土顺送他的一柄木笛,偷师御北小女孩的母亲,凭着其过人的才智把《乘风归》的谱子复刻了下来。但一个人吹笛子也太单薄了,他脑筋一转,跑到西山抓来一群隐世的花妖,让它们随歌起舞。花妖跳舞可是很有吸引力的,不一会儿就引来了不少妖怪们偷偷看,那几个胆小的兔妖竟然都跟着跳了起来…… 于是乎,不知为何兴致大发的齐遇召来——或者说施以淫威逼来了一大堆看上去还凑合的大小妖怪,他要排一出群舞。在此期间千手蜈蚣贱兮兮地过来凑热闹,还差点吃了一个花妖,于是齐遇惩罚它一直在队伍后面直立着,当最“大牌”的那个伴舞。 灵息竟是自愿参加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这家伙似乎脾气变得更好了。 “在简风琢生日当天表演”这个想法,根本就没在齐遇的脑子里成型过,但就自然而然成了他现在一切行为的底层逻辑,就跟“今天下雨了”“天气好热”一样,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呈现在了脑海里。 七土顺发现了,但他没有说破。在看过一次排演后随口说了一句“这些花妖可真好看,小殿下若是看到了肯定喜欢”后,齐遇也不知道为什么,别别扭扭又把这些领舞们给驱逐回西山了。为此花妖们委屈了好久,但又怕这个神秘又彪悍的山大王,偷偷发誓躲进西山秘境再也不出来。 于是简风琢看到的最终版本失去了最美的灵魂妖物,反倒欣赏了一场不伦不类千奇百怪的“生日舞会”。 “我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了,哪儿还记得从何而知的。”齐遇一脸傲娇,“怎么样,还可以。” 简风琢由衷道:“是非常合适的……号丧之歌。” “号丧?号丧是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就在简风琢忍不住缺德地笑起来时,他看见齐遇突然从身后掏出他那条黑色鞭子。 他立刻收敛了笑声,一脸惊恐:“我不就笑两声,你你你还想打人吗!” “说什么呢?”齐遇翻了个白眼。他本来想得好好的,但真正行动起来,又不知怎么别别扭扭的。他梗着脖子把鞭子往简风琢面前一递。 “这个送你。” 简风琢看起来更惊恐了。 “为什么送我这个?这可是你自己的……”他有点结巴。 齐遇眼神乱飘,故作不耐烦地喊道:“给你你就拿着!” 七土顺慢吞吞走上前插到二人中间:“小殿下,我们知道北原有这个16岁生日时送一件称手武器的习俗,但因为这里也缺少合适的锻造武器的地方,想造个新的恐怕是来不及了。大王就说把他的鞭子先送与您,我们都觉得您使鞭子一定也很合适。”他轻轻推了推简风琢的背,“您就先收下,大王反正也用不上什么武器……他说您跟这鞭子还挺有缘呢。” 那缘分可大了。简风琢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还是不忍在他这一众小喽啰面前让他下不来台,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条黑色鞭子。熟悉的冰冷又结实的手感,手柄应是某种岩石的质地,对简风琢来说很重,表面打磨得非常光滑,透着暗黑的光泽。他拿在手里掂了掂,这鞭子不像之前跟活蛇一样能自主灵活摆动,而是如普通鞭子一般静静垂在那里。 “我将它送给你,它以后就听你的话了。”齐遇像是看出了简风琢的困惑,说道,“你可以试试。” 简风琢想了想,指着齐遇,对着鞭子道:“绑他。”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鞭子果然开始有了动静,但哆哆嗦嗦,颤颤巍巍,犹犹豫豫滚出了简风琢的手掌,耷拉在齐遇的脚边,象征性地用鞭子尾部缠上齐遇的脚踝,即使这鞭子没声音没表情,简风琢也能感知到它那进退维谷的彷徨。 “看来它还不够听我的话。”简风琢幽怨道。 “慢慢来。”齐遇嘿嘿一笑,弯腰捡起鞭子,重又塞回简风琢的手里,“这就算礼物了啊,你要是敢搞丢了,我就把你丢千手蜈蚣肚子里!” 远处的千手蜈蚣无缘无故打了个哆嗦。 简风琢握住鞭子,齐遇手心的温度通过它传进了简风琢的掌心,又顺着掌心慢慢流进咚咚跳着的心脏。 “谢谢。”简风琢抬起脸,由衷地粲然一笑。 “你们特意为我准备的礼物,我很喜欢……谢谢。” 极北驻地。 简崇看着眼前一堆人,脸上罕见地露出了好笑的表情:“怎么,是打算就地过个年么?” 榕澈和太之湘正站在营地门口,牵着身后两只飞鹰;祝郁和太之熠刚从一个帐篷走出来,站在离太之湘他们较远的位置;瑞昭带着一小队灰色软甲的士兵正聚集在营地另一侧,营地中央还留着坠金和一小支精锐部队,此时正有点紧张地看着简崇。 大家一时没人接话。还是太之湘率先打破了沉默:“简叔,听说今天要做大型的地相追息?在哪里?飞龙湖那边吗?” 简崇看了她和榕澈一眼。“应尽山,估计一会儿就开始了。坠金,你带他们过去。” “应尽山?”太之湘困惑地看向榕澈,“那是哪里?为什么在那里做追息?” 榕澈轻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我们先跟着去看看,阿湘,别再问那么多问题。” 太之湘皱起眉头,她不知道榕澈为什么看起来突然变得很紧张。 坠金带上榕澈和太之湘率先起飞,后面跟着祝郁和太之熠。简崇走向瑞昭,冲他招招手:“我与你有话说,过来。” 应尽山下广袤的雪原,依稀能看到一些零零散散独自站立的人影。他们各自相隔甚远,围成一个偌大的圆。 沐葵走过其中一位地相师时突然停了下来,问:“你从何处来?今年多大了?” 这位地相师已显出些老态。他的神情有些茫然,但还是顺从地回答了:“我从九蘅来,家在三重深山以南处,今年已有百来岁啦。” “百来岁,还算年富力强嘛。”沐葵笑眯眯道。身修灵术的流荒人,青壮年时期要比普通人更长,在八九十来岁还会有着年轻的样貌和体魄,若是继续精进下去,这样的体态维持到数百岁都是有可能的。但大多数普通灵师都会在这个阶段开始放慢脚步,甚至会放弃修习,于是在百岁时开始出现老态,也是寻常的事。 “不敢当不敢当。”地相师笑道,“如今来北原,都会觉得没有以往年轻时抗冻了。” “怒奂都是怎么把你们劝来的?” “能够追溯聆听上古魔域遗留的地念,大多数地相师都会经不住这个诱惑。” “就不怕此行危险?万一魔域打开了呢?” “当然有这个危险,”地相师摸摸下巴,“但说实在的,我没那么担忧……毕竟现在流荒大地上到处都是厉害的灵师,尤其储光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必若是现在真的重开魔域,我们也能应付得来。” 这人说话还真是轻巧。沐葵斜睨了一眼:“你不会还很期待,开魔域?” 地相师神情淡然:“不期待,不恐惧,只是好奇。神君陨落数年,生异变,早已是意料之中。” 沐葵哈哈一笑:“很好,很好。”她大步走到圆的中心位置,望了眼远处天空中的御北巡逻队,“今天请诸位用尽自己的全力,进行【溯脉】,现在开始。” 地相师们心下困惑,但还是听话地半跪在地,将手牢牢贴在了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相比追息,溯脉是项简单许多的勘探工作,地相师们会靠自己的灵力追溯大地隐藏的脉络,寻求呼吸的共振。 但当他们开始进行溯脉时才发现不对劲。有一股更为强大的灵力——甚至超越了普通流荒灵师能够拥有的灵力强度——一下子凌驾于他们之上,怎么说呢,就像六个小鸟背上突然架上了一只飞鹰。老地相师身形一歪,又竭力稳住了自己。他们必须撑住,被这股力量驾驭、引导,并尽力维持稳定,若在这时掉链子,死的绝对不是飞鹰,而是被迫护阵维稳的小鸟们。 老地相师咬紧牙关,他的眼睛紧紧闭着,已经无法睁开了。是怒奂吗?还是那个神秘的阿月……那个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 一滴泪掉落在冻土上,瞬间凝结成了一朵冰花。 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大地黑暗的深处,寂静的混沌里,缓缓响起了一段空灵的旋律。 不像鸟鸣,也不像人声,是世间诸生灵皆从未听过的乐音,诉说着与天地共存的悠远,生死一瞬的哀伤,洗髓伐骨的清透纯澈,伴随着每一个纯净的新生命降世,和每一个亡灵在灵渡河将一身前世的尘埃洗得干干净净。 大地之上的人们听不到这般的乐音,却能感受到灵魂在为无声无形之物而震颤。 远远的,御北巡逻队队员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他猛地掉转头和队友道:“情况不太对,我马上去通报简家主,你们去看看那群地相师究竟在干什么——注意安全!” 齐遇猛地一抬头。他像一头机警的狼,远远地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 起风了,凛冽的、寒彻骨髓的北风。齐遇遥望天空的瞳孔里倒映出了瞬间乌云滚滚的天空。 接着,那个声音出现了。这一次,简风琢和七土顺都听见了,听得一清二楚。 “真的是……玉鹤的声音……”七土顺仿佛焊在脸上的气定神闲此时四分五裂开来,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天边,那里云气翻涌,像是在酝酿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 “齐遇?”简风琢一把扶住歪倒的齐遇,让他缓缓坐到地上,“怎么了?还好吗?” 齐遇闷哼一声:“头疼。”他暗暗咬紧牙关,把一丝微弱的呻吟咽进肚里。 身后,那群胆小的妖怪们早已四散奔逃,躲进了山林里,只有灵息一步步走了过来,深邃的目光定在了齐遇身上。 齐遇闭上眼睛,识海里的黑暗与混沌在迅速膨胀,如同一个不断充气的气球,已经达到了临界点,随时随刻会突然爆裂开来。齐遇整个人都因这个临界点而紧紧绷着,肌肉贲张,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 玉鹤的声音在他耳边连绵不断地盘旋,一圈又一圈,直直地扎入那漆黑的识海。快……就快了……窒息感席卷而来,他在刺骨的冰河里向上浮游,头顶触碰到了坚不可摧的冰层。 模模糊糊的,耳边传来简风琢遥远的声音:“顺爷爷你先看着他……我飞上去看看出什么事了!……我就飞高点儿看看……” “小殿下!你去哪里!小心有危险呐!” 简风琢……简风琢! 一声爆破。黑暗的混沌态终于被骤然打散,迷雾散尽,他撞破了坚冰,跃出了水面。 齐遇猛地睁开了眼。 大地深处传来不祥的轰隆声,下一秒,毫无征兆的,暴烈的黑气从裂谷深处冲天而起!像滔天的巨浪瞬间汹涌而上,遮天蔽日,因此而起的狂风一下子将悬崖上微小的生灵一股脑掀飞了,就连缩进龟壳的七土顺也被连龟带壳掀进了密林深处。 灵息咆哮一声,四爪紧紧抓住地面挡在齐遇身前,咬牙抵住了暴虐的风。它有些愕然地看着近在眼前的黑色风暴,不觉低头看了眼坐在地上纹丝不动的齐遇。 齐遇抬起头,向它露出一双暗红色的眸子,瞳孔里有细小的金光在疯狂游转。 灵犀虎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风暴。 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灵息半晌,直到那细小的金色光线慢慢放缓了游动的速度,他的瞳孔渐渐聚了焦。他像是才认出眼前站着的是灵息似的,移开视线,站起身,在怒号的风中,在爆发的黑色风暴前,随手拍了拍裤子,平静地问:“简风琢去哪里了?” 起初,简风琢只是想看看鬼影山脉的边缘处发生了什么,它很有可能又出现在了北原这个想法攫住了简风琢的心脏,他焦急地看了看齐遇,又看了看风云莫测的天空。 最终他还是没忍住,迅疾地飞上天,想要一看究竟。 但异变总是发生得那么突然。 当简风琢意识到底下的裂谷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他下意识朝裂谷一侧掠去,下一秒就被冲天而起的黑色气流凶猛地卷了进去。 简风琢一下子就跟迎面撞上一堵墙,瞬间两眼一黑晕了过去,整个人像一片树叶在狂乱的气流里甩来甩去,一时间人和周围都陷入了窒息的混沌。 也不知过了多久,简风琢的意识竭力拉回了一丝清明,耳边隐约能听到轰轰的声音,但人似乎已经逃离开了风暴中心,被包裹在一团毛茸茸的温暖中。 狗子……不是……简风琢用力睁开了眼睛,尚且模糊的视线里有黑色丝状的东西在风里飞舞,有点像当初那个怪异的湖里爬出来的……对危险的警惕让简风琢更加清醒起来,他移动着自己的手,试图把自己撑起来。 触感和视觉的敏锐都回来了,他意识到自己正趴在一个宽阔的背上,覆满坚硬的漆黑鳞甲,脊背上有一溜柔软如丝的长毛,简风琢朝两边看去,云雾之间有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在沉稳有力地上下扇动。 是龙。 第28章 封印破除 他们似乎正飞在云层里,周围都是乳白色的水雾。简风琢有点冷,他微微蜷缩在齐遇背上,轻声喊:“齐遇?” 【醒了?】 他发出妖音时声音要比人声低沉,更有磁性,那无法忽视的压迫感却同样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魅力。 【受伤了吗?】 简风琢摇摇头,意识到齐遇可能看不见,急忙补充了一句:“没受伤。” 【那我们就下去。】 下去? 黑龙突然伏下头,整个龙垂直向下疾速坠落而去。简风琢手忙脚乱地紧紧扒住坚硬的龙鳞,还一把揪住了齐遇的绒毛。“抱歉!”他在狂风里大喊。 云雾猛地散开,北原的风带着刺骨的寒冷迎面而来,他们冲破了云层。简风琢的视野骤然清晰开阔,他一眼看见了大地上那无边无际的苍茫雪原,和雪原上那突兀的黑色山脉,以及从裂谷爆发而出的团团黑气。它们似乎停止了喷发,而是在慢慢凝固、聚合、塑形…… 紧接着,简风琢看到了。在那庞大的黑气团旁,有几个小黑点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御北巡逻队! 溯脉仅仅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异变就发生了。 天空仿佛是在一瞬间阴沉下来的。当简崇率先赶到时,天空中已不知不觉聚满了浓云。 就在大家抬起头看天的那一刻,一道仿佛朝着地平线无尽绵延的巨大黑影缓缓拔地而起,如同白日的蜃景,倒映进了人们瞪大的眼眸里。 “我是在做梦么……”一个巡逻兵不禁喃喃道。 黑影越拔越高,遮天蔽日,在阴沉的苍穹之下逐渐具象化,绵延山脉上浓密的黑色山林和边缘区域高耸陡峭的崖壁清晰地显露在众人眼前,近得能看清楚砂石的滚落、树叶的曳动。 黑山在距离怒奂、沐葵不远的地方终于静止不动了。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大地也仅仅是微微颤动了片刻,一切依旧恍若幻觉。 先后赶到的人们都停滞在半空中和地面上,呆呆地望着这一切。“这辈子能亲眼见到三道之一现世,也不枉人生走一遭了。”榕澈在太之湘身后低声说。 下一刻,一声巨大的爆响在平静地雪原上炸开,诡异的黑气如火山喷发般从裂谷深处冲天而起,遮天蔽日。是流荒人数百年来都从未见过的狰狞景象。 “坠金,带上身手好的,把地相师们带走关在安全的地方,一个也不许跑。”简崇召来坠金,低声道,“我先去魔域内排阵,一会儿你来找我。” 大地在震颤,本来匍匐在地的地相师们纷纷站了起来,又因地震站不稳而栽倒在地上。轰鸣声中,沐葵兀自立起身,抬起头,看见天空中那翻涌的黑气之下,一道闪电般的影子直冲云霄。仅仅是一瞬间,她甚至只看见了一道须臾即逝的虚影,但她在那一刻就确信了。 赌对了。 沐葵急促地呼吸着,热泪汹涌在眼眶边缘——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没有做任何思索,身形一闪化作一道白影,直直朝着鬼影山脉掠去,徒留那些挣扎着站起身的地相师们,无比惊愕地面面相觑。 几名穿着黑衣黑兜帽的人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地相师的身边,抬起手狠狠击向他们的后脖颈,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地相师们再次倒下,被黑衣人们轻而易举架了起来。 “你们是谁?”头顶传来一声怒喝。坠金带着一队护卫从天而降,“谁允许你们在北原之上放肆了?” 榕澈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闪进鬼影山脉的白影,他二话不说催动飞鹰也朝着山里冲去。 “榕澈!”太之湘一个没留意,发现这小子也朝着魔域俯冲而去了,急得大叫起来,“你去干嘛?别给简叔添乱!” “阿湘。”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太之湘心一紧,回头看向自己的哥哥。 “你先离开这里,回御北城。”太之熠骑在他的燃踪鸟上,严肃道。 “你是不是忘了我从来不听你的话。”太之湘一脸讥讽。 太之熠皱起眉头,他向来对这个妹妹没有太多的耐心。“你也看到了,现在的形势很危险,你要执意留在这里那就保好这条小命。”太之熠说着,看也不看妹妹一眼,驾着燃踪也朝着喷发的黑气而去了。 太之湘看了看榕澈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自己哥哥迅速缩小的背影,莫名的焦灼感突然袭上心头。 “快看!感觉不对劲啊!”身后有巡逻队员颤抖着声音大喊起来。 只见那黑气不知何时停止了喷发,它们在翻涌、移动、自主凝合在一起,形成了数十条巨大的粗壮的长条型物体,垂直于裂谷,并渐渐摆动起来。 太之湘顺着长条往上看,眼睛蓦得瞪大了。高空中,数十个狰狞的蛇头在黑气之中显了形,张开漆黑的大口,吐出长长的信子。 太之湘的鸡皮疙瘩一下子起来了——她平生最讨厌蛇,怎的这熔鬼裂谷还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的惊天巨蛇! 远远的,简崇的爆喝被放大了无数倍传了过来:“全体防御!准备布控!” 【无尾十四蟒……】齐遇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讶异。 简风琢紧张地看了看在空中乱甩的蛇头,又看了看低空处越来越多的小黑影。“这是什么?裂谷的封印是不是开了?这是不是从裂谷里跑出来的……” 【我看不是,毕竟这玩意儿之前是…馗的手下败将,早死透了才对,看来有人故意把残魂放置在了入口处,就等封印开了后用它堵住裂口。】 一句话信息量太大,简风琢还不知从何问起,高空中的大蛇头突然转向了黑龙,黑气缭绕的蛇眼眯成了细细一条缝。 【坐稳了!】 一声令人神魂俱震的低沉吼叫从高高的云层里传来。地上的人们一时都停在了原地,同时向上看去。 灰色的云层似乎在被大力地搅动着,巨大的黑色身影隐隐约约出现在其中。它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充斥于天地间,万事万物都在为之震颤,与之共鸣,教人心生无边的畏惧。 然后,那身影突然冲出云层,直直朝着攒动的蛇头俯冲而下! 流荒人终于看清了它的模样。覆满黑色鳞片的双翅在空中伸展开来,钢铁般坚硬锋利的利爪淬着寒光,一双赤红的眼睛在身后暗沉天幕的衬托下,犹如从地狱而来的恶魔之眼。 头顶的乌云间隙突然漏下一道阳光,给从天而降的黑龙周身镶上一圈耀目的光晕,给大地投下一道龙影。龙影滑过不甘俯首的大蛇,滑过或惊恐或哑然的流荒人,扇动着狭长的龙翼停留在了裂谷的上方。 龙翼扇动起的狂风劈头盖脸打向蛇群,大蛇轮廓开始渐渐模糊,那些看似散弱但又抗打的黑气似乎要被这劲风给彻底吹散。 【滚回去。】 齐遇冷漠的声音充满威慑力。 榕澈的飞鹰被天上突然出现的龙吓了个趔趄,一头栽进鬼影山脉的某个山头,晕厥了过去。榕澈倒是找准时机及时落地,在地上滚了几滚,手腕好像还是扭伤了。 巨蛇与龙都在头顶,犹如死亡的阴影沉沉地当头压下。榕澈跌跌撞撞地穿行在黑色的山林间,已顾不得驻足回味下自己人生第一次踏入魔域的所感所想了。 他从接触到鬼影山脉的地面那一刻起就发现,他无法在这里施展灵术。这里的植被和土地都无法和他进行共鸣与交流。 这就糟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奔走着,还能活动的右手时不时扶上旁边的树木,冰凉光滑的表面勾起他心底一丝天然的好奇,他能感受到这些树木奇异的气息,但与它们之间似乎有着看不见的隔膜,让他无法触及它们的世界。 若能有机会好好探究下这个世界…… 榕澈脚下一绊,一头栽倒在地。一条不怀好意的触手破土而出,紧紧缠住了他的脚踝。 “……你好,我人生遇到的第一只怪物。”榕澈无奈地抽出腰间一柄薄薄的弯刀,挥刀砍去。不知是力度不够还是怪物皮太厚,他只在触手滑腻的表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 “老兄,若就这么死在你手里,我真的做鬼也觉得不甘心啊!”榕澈大喊一声,高高举起弯刀再次砍了下去。还没等刀锋触到怪物表皮,一道白光突然从眼前闪过,触手瞬间断成了两截,溅出墨绿色的汁液。榕澈急速收手,才堪堪没让自己的刀砍到自己腿上。 沐葵从林子里走出来,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榕澈收起刀爬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狼狈。 “快回去。”沐葵急促道。她的眼眶是红的,似乎流过眼泪。 榕澈不禁朝她走近了两步。他定定地看着她,低声道:“看来,那就是你一直在想念的人吗?” 一声激越的龙吟从空中传来。 沐葵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她哑声道,“这是我发誓永生追随的……人,我得去帮他。” 榕澈静默了片刻,又从腰间抽出刀,语气平和道:“那我这么跟着你也没意义了,你去,我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说着转身就走。 沐葵咬咬牙,她迅速抬头看了一眼空中开始对峙的龙与蛇,一把揪住榕澈的衣服,带着他一跃而上,朝着鬼影山脉外围低空飞掠而去。 “我先带你出去。”她环住榕澈的腰,瞪了他一眼,“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家伙。封印都开了,谁知道这周围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你还自己一个人闯进来!” 榕澈回头看了眼裂谷的方向。他们的行迹掩藏在林间,只能透过或茂密或稀疏的树冠瞥见天空的一隅。 “熔鬼裂谷的封印彻底破了……”他喃喃道。 “八成就是魔龙搞的,但既然三道之一已破封,其他的只是时间问题……我让你待在九蘅,你怎么就不听!” 榕澈没有说话。 你明明答应过,帮我守护一方九蘅,从胤山门回家。你可能早就忘了,但我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 “你要进仲魔,对吗?”他轻声问。 沐葵抿住嘴,片刻后,暴躁道:“我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我只是先去和馗…魔龙汇合,等这边事罢,我会回胤山门的。” 榕澈猛地抬起头。 “别那么看着我,小鬼。”沐葵又白了他一眼,“你什么想法都明晃晃写在脸上,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知道掩饰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看见沐葵嘴角一闪即逝的淡淡笑意。 多半是他自我感觉过于良好了,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 第29章 无尾十四蟒 另一边,无尾十四蟒的蛇头们一心二用,大部分蛇眼紧紧跟随着天空中盘旋的黑龙,张开大嘴发出嘶嘶的声音,黑气凝聚而成的獠牙看起来也淬满了致命的毒液。而另一小部分开始清除周围那些闹人的“蝇虫”。 简风琢眼睁睁看着远处一条大蛇闪电般出击,一口咬住了一个正在低空掠过没来得及逃掉的巡逻队员,连带着他微弱的惨叫声一起吞吃入腹。 简风琢急得从龙背上站起来,大叫道:“齐遇!你不是说这只是残魂吗?残魂还可以吃人的吗!” 【对它来说也不是不可以——抓稳了!】 简风琢及时俯下身抓住了坚硬的龙鳞,一瞬间,数个蛇头同时出击,狰狞的蛇口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猛地咬向黑龙。 齐遇一个俯冲从攒动的蛇体间滑过,带着长长的龙翼在其中蛮横地翻转身体,蛇身的黑气被他一通翻搅得乱七八糟,形直接散了。 乍一看真的如幻影般脆弱,空有其表。 齐遇以极快的速度在蛇身之间穿行,钢铁般的大翅膀毫不客气地击打搅和着一团团黑气,直到无尾十四蟒的下半身完全成了一团混沌的气团,蛇头却还在上面嘶嘶地叫着。 简风琢依然趴在龙背上,齐遇这一通操作让他头晕目眩起来。不过他还是注意到,就算齐遇怎么霸道地直接刺入无尾十四蟒的身体,那些黑气都会自动避开,不会轻易接触龙的身体。简风琢也因此一点也没接触到那些诡异的黑气。 他们已经飞得很低,简风琢依稀可以看见裂谷两边依然严阵以待的御北巡逻兵。父亲一定是打算在这里设第一道防线,绝对不让裂谷里出来的妖怪跑到北原上去。 父亲一定也在这里。 齐遇放平身体,调转九十度角开始垂直向上飞去。就在这时,简风琢看见了——裂谷一侧的树林里突然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身后还跟着着一队穿软甲戴头盔的御北精锐,看起来正准备朝黑龙冲过来。 简崇和简风琢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时空在那一瞬间凝滞,万事万物化为静止不动的虚影,只有父子俩隔空相望,因震惊而放大的瞳孔里,有更多的情绪在汇聚翻涌。 父亲明显沧桑了太多,胡子拉碴的……他是不是因为自己又碎了一次心呢?他是不是也像失去姐姐那时一样为了自己悲痛欲绝呢? 简风琢没想到自己在这极其漫长又极其短暂的一刻里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这个。想到父亲因为自己而沧桑了这么多,第一种涌上心头的情绪竟然是欣慰……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不孝子呵。 父亲看到自己,又会想什么呢?这古怪的、莫名其妙的,“骑龙少年”。 然而危急的情势不允许他想太多。待齐遇又轻巧地闪过几个蛇头的袭击后,简风琢发现那本来被齐遇搅成一团的黑气又迅速各归各位,再度凝成了粗壮的蛇身。而显然更加愤怒的大蛇们发动了更加猛烈的攻击。周遭的御北兵们完全招架不住这大妖的恶魂,防线在不知不觉中溃散了。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新兵蛋子!”祝郁发出巨吼,“都给我集中注意力!躲都不会躲吗!” 简崇回过神来。 “家主,刚刚那是……”身后的属下吃惊地低声道。简崇果断地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是什么?我什么也没看到。” 他二话不说飞冲向前,直接凝出一柄巨大的风刀,狠狠砍向那已重新聚拢的蛇身。那蛇的身体再次如幻影般被那威力极大的风刀砍成了两半。但很快黑气再度连结,将蛇身再次合到一起。 他冲着身后的队伍爆喝一声:“高频攻击!” 祝郁瞬间领会了简崇的意图,他打算效仿黑龙,用风术打散大蛇的躯体。但连那看起来就有着压制性气势的龙都无法直接以此方法击败大蛇,简崇现在部署攻击多半也是杯水车薪……莫非?祝郁抬头看了眼空中的龙。他是在帮它分散蛇的注意力?他想和这黑龙打配合? 祝郁边领命开始使风刀攻击蛇身,一边飞快地飞到简崇身边——一个蛇头正对着他发出猛攻,一小撮精锐聚在简崇附近,攻守兼备地抵御着从天而降的黑色獠牙。 “你在想什么!”他一面对着蛇头扔出凌厉的风刀,一边上蹿下跳地对着简崇喊,“我们对付不了这个大家伙!再这样下去会折损更多人的!” “等等!”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太之湘驾着她的飞鹰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飘扬,一双眼睛因激动和紧张而灼灼发亮。她停在简崇的风障后,做出拉弓射箭的姿势,一道耀眼的火焰凭空出现,在空中勾勒出弓与箭的形状被太之湘握在手中。 少女尽展腰身,拉满火弓,将手中的烈焰箭对准空中的蛇头,闪电般射了出去!烈焰火箭在碰到蛇身的一瞬间猛烈爆炸,火花四溅,一整条蛇身黑气四散,虽然看得出有重新聚合的趋势,但明显比之前慢了许多。 “我去……”祝郁惊呆了地看着气喘吁吁的太之湘,“阿湘,你竟然这么厉害的?” 简崇看着其余慢慢立起身子的巨蛇,反而皱起眉头:“看来你放的大招把它们激怒了。” “看来火系攻击是比风系攻击有效的。”太之湘警惕地看着像树一样笔直挺立的巨蛇们,反驳道,“怕什么,接着打就是了……话说太之熠那个王八犊子到底去哪里了??” 在齐遇第无数次避开蛇头的攻击后,简风琢意识到他并没有置其于死地的目的。那他在干什么?拖延时间? 【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把无尾十四蟒的残魂放这里的,放谁的不好!】齐遇骂骂咧咧的声音传进简风琢的耳朵。 “齐遇!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简风琢在风里大喊,“御北的人下面……我想去帮忙!” 齐遇一时没回答,他朝着蛇头们发出一声恼怒的吼叫。 “齐遇!” 【你去跟下面那些小崽子们说,让他们马上退到鬼影山脉以外的地方!不要留在这里!】齐遇恼火道。 “可以问下为什么吗!” 【我在企图和鬼影山脉建立联络让它重新隐入地下!快去!】 简风琢一愣。虽然还有满肚子问题,但还是站了起来准备直接从龙背往下跳。 【喂!】 “怎么了?” 【你……】 电光火石之间简风琢明白了齐遇在顾虑什么。他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对啊,熔鬼裂谷现世了,父亲就在下面……他其实可以回家了啊。 “我会留下的。”简风琢脱口而出,他其实压根没做犹豫,就算他才想起现在自己还有了另一个选项,“这是理所应当的。” 你在履行你的承诺,我当然也要信守我的承诺。 可还没等简风琢跳下龙背,那些蛇头突然纷纷直立,细长的瞳孔突然放大,嘶嘶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响彻天空。 【残魂……永留……】 【尸冢……无灵……】 【恶畜……终亡……】 “它们在说什么?”简风琢紧张地绷直了脊背。 【该死的。】齐遇暗骂了一句。【忘了它还有这一招。】 未等简风琢发问,那些蛇头嘴巴大张,突然弯下蛇身,冲着裂谷两边的地域猛地喷射出一股股的灰色气体!裂谷边的人们瞬间被淹没其中不知了踪影,一时间,鬼影山脉的大部分区域及其上空都笼罩着灰蒙蒙的雾气,隐约间,有怪异的嚎叫声从雾气里传来。 【那是无尾的瘴气,可以将无尾的杀意灌入鬼影山脉里那些妖怪们的意念里,使其发疯,替无尾去攻击那些流荒人族……喂!】 简风琢头皮发麻,他直接飞身跳了下去,坠向灰雾蒙蒙的鬼影山脉。 风在耳边呼啸,传来了地面上此起彼伏的疯狂嘶吼声,一下子挑动了简风琢的神经,迷雾林里的记忆蓦然涌上心头。他一时走神,忽略了侧面突然袭来的黑影。待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被拽着腰带在空中翻了个大跟头,躲开了其余大蛇的攻击。 齐遇又幻化回了人形,一张脸臭得令人不敢直视。 “……谢谢。”简风琢有些心虚地小声道。 “你能干什么?”齐遇带着在蛇头闪电般迅速的攻击中游刃有余地闪避,“这无尾十四蟒本就是原体死后残留的意念凝聚而成的,没什么本事,这狗东西最棘手的就是意念浸染,现在这周遭本来听我号令躲起来的家伙们估计多半都被它的意念控制了,都成了上古时代为浑天抛头颅洒热血的疯子。对,这家伙是浑天曾经的旧部,这些上古大妖烦人就烦在死也不死透,千百年过去了还能出来搅混水。” 简风琢紧紧盯着地面,企图看清楚下面的局势……好像能看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空中快速地飞窜,但不知道是人是妖……太高了,齐遇的移动速度太快了,他什么也看不清。 “拜托了齐遇!”他突然转头面对着齐遇,“让我下去!” 因为是被箍着腰揽在怀里的姿势,此时此刻简风琢仰起地脸和齐遇的脸近在咫尺。他们都能看清彼此的眼睛。一双交杂着暗红和金白色的流光,一双如琥珀般纯澈透明。 齐遇闭了闭眼,下一秒,他突然调转方向,朝着地面砸了下去。蛇头从四面八方袭来,但无论如何都赶不上齐遇的速度……他们一头扎进了黑雾缭绕的森林。 有一瞬间,简风琢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片迷雾林,掉进了上古混沌的记忆里。这里的雾气像一层半透明的灰纱蒙在眼前,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各种可怖的嗥叫声就在耳边,激得人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齐遇带着他一头扎进林子里后并没有停下,而是贴着地面快速穿行在密林中。简风琢注意到,他们身后紧紧跟着几道黑影,一股不把他们抓住誓不罢休的势头。 “它们真是咬着你不放啊。” “一些新仇旧恨。”齐遇的声音淡淡的,“你一会儿和灵息一起行动,我得专心对付无尾这个白痴。” 一团朦胧的火光在前方一闪而过,简风琢猝不及防被齐遇一把抛了出去,好在还是有点底子在的,简风琢在半空中把握住平衡,稳稳落地。齐遇一点不停留,风一般刮了上去,带着那几条甩不掉的尾巴重又消失在了高空中。 【还好吗?】 简风琢回头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灵息虎,火光里有一双清明的虎眸。 “你没受影响?” 【我还不至于被无尾的残魂影响那么深。况且这蛇和火相克。】 “七土顺和狗子怎么样?那些流荒来的人……” 【老龟很机灵,已经带着狗子躲藏起来了,那老东西估计也不怎么会被无尾影响。西山西南角,有一群流荒人在被围攻,要过去吗?】 “走!” 一路上遇见的妖怪不多,只被一群从天而降的怪鸟偷袭了一波,不过有灵息坐镇,很快就脱离了纠缠。 等到了目的地,简风琢就明白为什么一路过来没怎么遭袭。西山脚下已是一片混战,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已经将一小撮流荒人围攻得无路可退了。 简风琢一眼看到了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昀庄带着几个巡逻队员狼狈地抵挡着妖怪们四面八方上蹿下跳的攻击,由于缺乏对阵妖魔的实战经验再加上体力逐渐不支,有几个队员明显已经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简风琢待要上前,灵息虎往前一跨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先呆这里别动。】 只听灵息一声震天撼地的吼叫,周身火光大炽着跃进了战场,一下子就打乱了这场围攻。几十只妖怪的目光齐齐扫射过来,简风琢这才注意到,它们千奇百怪的眼睛无一例外被蒙上了一层黑色的阴翳。简风琢看到了其中几只眼熟的小妖,是不久前还在生日宴上见过的。 灵息周身刺眼的火光让大部分小妖连连后退,本能的恐惧压下了它们内心的狂乱,还有一些沉浸在失心疯里的依然叫嚣着朝灵息扑去,被灵息一口一个咬住猛地甩向远处,重重撞在石壁,迷迷糊糊摔在地上。 看得出来灵息也没打算真的伤到这些被操控的妖怪。 还有一些注意到了简风琢,尖叫着冲向了他。简风琢贴地飞了出去,直直冲向昀庄他们,一个翻身将几条黄鼠狼样的小妖扫荡开,就这么突然间落在了昀庄面前。 昀庄一张沾着点血迹的脸呆呆地看着他,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发什么呆?快走。”简风琢拉了一下昀庄的胳膊,“往外逃!马上离开鬼影山脉!裂谷已经没有封印了,你们必须先行保护好御北!” 昀庄下意识地动了动,突然直愣愣道:“你是不是长高了?” 简风琢不禁短促一笑:“可说呢。走!” “你不一起吗?” “父亲在哪里?”两个人同时开口。昀庄顿了顿,神色紧张地指了下裂谷的方向:“刚刚太混乱了,家主应该还在裂谷附近,但我不清楚他具体在哪个位置,这里面黑漆漆的太难辨别方向了……” 简风琢看了看昀庄身后受了伤了队员,回头朝灵息喊:“灵息!可否护送他们出山?” 灵息回头看他,眼睛里写着不满。【他让我跟着你,以免受伤。】 “我没事的,我马上去找我父亲,他会保护我的。”简风琢焦灼道,“拜托了,若路上还能遇到其他人族,带他们一起离开这里!灵息拜托了,你就帮忙做这件事就好!” 灵息注视着简风琢的眼睛,缓缓点点头。 简风琢长长舒了一口气,回头看向目瞪口呆的昀庄。“你……你……”昀庄结结巴巴,指着灵息虎,“你在和它说话??” “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解释。它不会伤害你们,你们能飞就飞能跑就跑,跟着它尽快离开这里!”说着,他头也不回地朝着裂谷方向飞掠而去。 头顶上,沉钟般厚重但又清越的龙吟和巨蛇的嘶叫不停传来,简风琢迅疾地穿越在山林间,心跳得越来越快——他必须争分夺秒。 一个模糊的影子突然从旁边的灌木丛里冲了出来,简风琢一个急刹车回身,认出了薄薄的黑雾里祝郁的大个头和络腮胡。 “祝郁!!” 祝郁猛地回头看向停在树梢上的简风琢,一双虎眸在雾里也炯炯有神。 大概只愣怔了一瞬,祝郁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老子就知道你小子福大命大!” 简风琢猛地跳下了树,祝郁上来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把他勒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祝…祝郁你听我说!马上叫这里的人们撤退!离开这里!”简风琢使劲把脸扬起来,急切道,“我父亲……” “长话短说,坠金是半妖,他被这里的雾影响了。”祝郁打断道,“简老大八成去找他了,必须尽快找到他们。” 简风琢的大脑嗡了一下,他很快反应过来:“我去找,你快集结这里的所有人离开!” “我俩一起,同时做。”祝郁拉住简风琢的胳膊冲天而起,简风琢灵敏地将胳膊从祝郁手里挣脱出来,微微露出一个笑:“祝郁我现在可以一个人……”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地动山摇,黑色的鬼影树林拔地而起又轰然倒塌,一个庞大的身躯骤然从地下拱了出来。 祝郁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简风琢纤细的身影毫不犹豫飞跃而起,照着那还看不清模样的妖怪就甩出一个颇为凌厉的风刀:“这时候跑出来碍事!” 祝郁:“……这小子,这么厉害的?” 待他飞上前细看才发现,这个怪物实在是丑陋,焦黑的身体挂满了腐肉,发出恶臭的气息,臃肿肥硕的身躯被不对称的五条腿撑着,像疯了一样地四处乱甩着不明汁液。 “不要碰到它的臭汁,”简风琢提醒,“这家伙本身没什么威胁,但这些臭汁可是剧毒的,碰到就很容易完蛋的那种。” 祝郁直接撑开风障:“那就不要浪费时间……霍,这是什么?它的嘴?” 怪物的身上突然张开了一个黑洞洞的大口,简风琢一怔,随即瞳孔一缩:“捂住耳朵!” 还是没来得及,当鬼虫发出声音的瞬间,简风琢就像猛地沉进水里,耳边的声响一下子变得遥远又模糊,一种难以言说的强烈怨念从心底升腾而起,用痛苦狠狠折磨着简风琢的心神。 该死,果然老龟说的都是真的……简风琢拼命聚焦已经涣散的视线,用尽力气操控自己的身体往外围飞。这个鬼虫百年来沉睡在地底,就靠着那些怨念极深的鬼影树来滋养,精神攻击不可小觑。 他猛地撞上一棵尚未被波及的树,剧痛的同时,神志也有了一丝清明。但这一撞着实有点狠,简风琢感觉自己的腰都要被撞断了。远处,祝郁虽然还在跟大鬼虫抗衡,身形已是有些跌跌撞撞,输出的攻击也没有给鬼虫造成致命的威胁。 “小琢,没事!”祝郁声音传过过来,“你先去找简老大,我拖它一会儿……” 话还没说完,简风琢就看着祝郁突然从半空中掉落,狠狠摔在了地上。 “祝郁!” 鬼虫啸叫着朝着祝郁冲了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一瞬间,简风琢猛地跃起,脚下刮起的旋风扬起一片草木沙尘。他如一道离弦的箭一般,以最快的速度闪现到了鬼虫上方,举起右手怒喝一声,朝着那腌臜的虫身猛地向下一劈! 时间骤然停滞。鬼虫发出的尖叫声戛然而止。下一秒,它的前半截身子带着那张闭不上了的大嘴轰然落地。 简风琢落到地上,呆呆地看了看鬼虫,又看了看手上那根鞭子。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召唤出了齐遇的鞭子,毫不犹豫的出手,一气呵成的攻击。想到这鞭子威力肯定大,但没想到这么大。 这是他第一个亲手杀掉的妖怪。 “咳咳咳!”听到祝郁的声音,简风琢这才回过神来,收起鞭子跑了过去:“祝郁,祝郁?还好吗?” 祝郁这才从短暂的眩晕中清醒过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喘着粗气的简风琢:“……那臭妖怪呢?” 简风琢头朝鬼虫的方向偏了偏。 “这?怎么回事?它怎么突然成这样了?” “……我干的。” 祝郁震惊地看看他,又看看鬼虫,又看看他。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吃惊,我们先走,这个回头再讲。”简风琢伸出手拉他,二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他的左手臂上。只见简风琢的衣袖已经被鬼虫的臭汁烧出两个大洞,被臭汁沾到的皮肤已经泛出诡异的蓝色,渗出蓝黑色的脓水。迟来的灼烧感顺着伤口蔓延进了四肢百骸,简风琢咬紧牙,换只手拉起了祝郁。 “没事,”他故作镇定道,“一会儿找人帮我看看。”希望现在脑内一阵一阵的眩晕感不是意味着什么更严重的事情…… “你刚还说这是剧毒!” “我就是往夸张了说罢了。走走走,你注意别碰到我左手臂了。” 祝郁一言不发地夹住简风琢,催动风术飞了起来,越过鬼虫的尸身继续朝前飞去。“你真的变了很多。”祝郁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简风琢没搭话。他们冲出了树林,来到裂谷边缘。巨大的蛇身像擎天柱矗立在裂谷之上,裂口被沉沉黑气和蛇身遮得严严实实,没有看到有其他什么妖怪爬出来。 这场闹剧究竟该如何收尾?简风琢无心细想,感染的地方越来越痛,已经麻痹掉了整条胳膊的神经,他能感受到那阴毒的气息正慢慢朝着全身扩散。 简风琢暗咬牙关,看向天上,企图搜寻黑龙的身影。没料只看见胡乱攒动的蛇头(它们似乎发现弄丢了自己的敌人),黑龙的影子是一点没找着。 “怎么回事?” 简风琢猛地一低头,齐遇竟就这样幻化回人形闪现在眼前,看也没看祝郁,直接捞起他的左手臂厉声问,“不是说了让你和灵息呆一起吗?” 这带着责备的语气让简风琢有了些微的尴尬,他不自觉地扫了眼旁边的祝郁。 “被鬼虫感染的,有没有什么办法……” “有是有,就是……”蛇头终于再次发觉敌情,一张大嘴猛扑了过来,齐遇揽住简风琢的腰,简风琢拽住祝郁,三人轻巧地避开了蛇头的再一次突袭。 “这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祝郁大骂,也不知道他在说谁。 伏低身子攻击他们的蛇头紧紧追随着他们的行动方向扬起头来,借着惯性撞上了旁边一座高耸的山峰,峰顶一下子被撞裂了,碎石沙土纷纷滚落,掉进了黑雾沉沉的裂谷。 一声尖锐的啼鸣骤然响起,狗子胖胖的身影从倒塌的山体后飞了出来,看来是躲在那里被大蛇的撞击给生生吓破了胆,亦或是终于看到小主人的身影,方寸大乱地跑了出来。 一时间,大家的视线全都聚集了过去,而与此同时发生的那一幕,令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滞住了。 有如放慢动作一般,有个无知无觉的身体出现在那飞落而下的乱石之间,像一个毫无生气的破布娃娃被无情地丢向了裂谷,向着深渊无限坠落而去。 毒素仿佛从头到脚灌满了整个身体,简风琢僵直得一动不动,他张大了嘴巴想喊叫,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父亲! 那具身体顷刻间穿过了巨蛇的重重黑气,坠落进了黑暗的未知,消失不见了。 第30章 坠落 世界静止了吗? 不再有打不死的蛇,没有受伤的胳膊,没有妖兽发疯的世界。 只有那个远远看去那么微小却沉重的身影,轰然坠入黑暗,不复再见。 祝郁甩开了简风琢的手,怒吼着朝着简崇坠落的地方冲去。蛇身挡在他的面前,被他用巨大的风力直接切断。 简风琢没有动。齐遇看了他一眼,搂住他的腰带着他也朝着裂谷掠去。 “活人是不能直接穿过无尾的魂体下去的,”齐遇在简风琢耳边轻声道,“它们会感知到你的灵魂,并直接吞噬掉。” 他们落在了崖边,眼前是祝郁寥落的背影,这向来把脊背挺得笔直的硬汉像是缩水了般耷拉着肩膀,无力地跪倒在地。 “齐遇。”简风琢开口道,声音异常平静,“有什么办法让我下去吗?” 齐遇抬起一只手,轻轻张开五指,正向他们猛扑过来的蛇头就像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嘶叫着歪到一边,怎么也近不了他们的身。 山林里,野兽的吼叫和奔走声越来越嘈杂,越来越近,头顶上,大蛇尖利的嘶叫声像死亡的阴影一般笼罩在头顶。而这一切在这一瞬间,只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罢了。简风琢坚定、冷静地站在齐遇面前看着他,眼眸里却空空洞洞,琥珀一般的瞳孔失去了最后那点神采光泽。 齐遇不禁抬起手,揉揉他凌乱的黑发:“自然是有。” 伴随着惊慌失措的扑棱声,狗子猛地冲了过来,哆哆嗦嗦挤到了简风琢身边。简风琢抬起手机械地摸摸狗子炸开的毛,低声道:“你是不是刚刚一直在守着他?嗯?” 狗子大大的眼睛望过来,闪着泪光。简风琢抚摸它的手不禁攥成了拳头。他闭了闭眼,转身走向祝郁,扶住他的肩膀。“祝郁,现在不是……时候,你快走,去找山里的幸存者们离开熔鬼裂谷!” “家主……是坠金”祝郁喃喃道,声音沙哑得不行。简风琢蹲到他的面前,对上祝郁的眼睛:“先不想别的。我发誓我会带他回家,你信我。祝郁,祝郁,听我说,时间紧迫,你必须重返御北城做好一切准备,知道吗?御北城还有那么多百姓需要保护,你不能倒下,很多事需要你去做!”简风琢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 头顶上,蛇头的攻击愈发激烈,都被齐遇四两拨千斤地弹了回去。 祝郁拿脏兮兮的袖子擦擦眼睛,回头看了眼齐遇,又目光深深地看向简风琢。简风琢点点头,轻声道:“这是我的伙伴,他可以帮到我,你不用担心。” 祝郁不再磨蹭,他站了起来,一只厚重的手放在简风琢的肩膀上,几欲开口,最终还是苦笑了一声:“你长高了不少,小琢……回头见。” “回头见。” 祝郁猛地冲上高空,很快便不见了身影。尖锐的哨声响彻山林间,不一会儿,远远近近有几个哨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彼此回应着,渐渐朝远方散去。那是撤退的信号。 还没等简风琢转向齐遇,后者先拎起简风琢受了伤的胳膊。不知不觉的,那片诡异的蓝色扩散了半条胳膊,皮肤表面皱皱巴巴沾着脓水,简风琢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竭力忍住胃里的翻腾。齐遇倒是神色不变,从怀里掏出一只细细的木瓶,把里面黏糊糊的液体倒在他已经麻木的胳膊上。 简风琢忍不住动了下胳膊。“别急。”齐遇慢悠悠道,“给一点这林子里小鬼头们逃跑的时间。” 山林里骤然冲出了一群疯疯癫癫的妖物,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一股脑冲向崖边的两个人——然后乱七八糟又飞了出去,在地上狼狈地堆起一堆昏头昏脑的虾兵蟹将。 “你看起来又强了不少。”简风琢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我一直很强,没机会给你展现罢了。”齐遇轻描淡写道,又不知从哪里扯出一条布带子把简风琢的左臂快速缠了起来,虽然手法有些粗鲁,但最终缠裹得还挺密实。 简风琢一时想问他什么时候这么会包扎了,但又有点不想开口。从裂谷封印破除的那时开始这家伙就带了点说不出的奇怪,多半和这场异变脱不了干系……但现在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想其他的事了。 待包扎完,齐遇拍拍简风琢的胳膊,对一旁瑟瑟发抖的狗子道:“你找准时机就离开这里,去找老王八,别往外飞。”说着,他再次揽过简风琢的腰,猛地往天上冲去。 简风琢大梦初醒般拍了拍齐遇的肩膀:“我自己可以飞。” “啰嗦。”齐遇翻了个白眼,“接下来,你要不要和我合作一次?” “怎么做?” “使出你的浑身解数,用风去吹这些臭蛇。”齐遇左右闪躲着寻找一个最佳角度,“一口气把这团残魂全部吹散,然后趁那个空档进裂谷。” “”简风琢眯起眼睛,“你可能高估我了。” “我会协助你的,不用担心。不用管我用什么办法,你只管做就行!” 话音未落他突然翻身,简风琢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再次稳住身形时齐遇已变回了魔龙,龙身甚至比刚刚还大了一倍。简风琢站在魔龙颀长的脖子上,正面对着裂谷上那一排狰狞的蛇头。他没空多想,聚精会神于自己的双手,闭上眼睛运转灵力,尽可能感受周遭呼啸的风、流转的空气,将其慢慢掌控于手心——风起风止,皆听我号令。 【等我信号。】 简风琢的双手渐渐颤抖起来,他在超出能力范围地运转聚风术,手臂受伤的地方依然麻痹,心脏隐隐传来疼痛。他咬紧牙关,竭力维持住了掌心的稳定。 【放!】 简风琢不禁发出一声低吼,用力推掌,像推墙一般将汇聚起的强气流推向大蛇的方向。 与此同时,齐遇对着无尾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带着将整个世界震碎的气势,与简风琢释放的灵力交缠、融合,奇妙地进化出一道凌绝的风力,劈头盖脸砸向了无尾十四蟒。 只见无尾在无形的力量场里疯狂挣扎摆动,但依然不堪这致命一击,连同身下的黑色雾海像蒲公英一样被吹散在风中。 黑洞洞的裂口再一次清晰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黑龙迅速下坠,带着简风琢落在裂谷边缘处。不知何时两边的灰色雾气已逐渐变淡几乎已完全消散,而在裂谷上方能看见消失了仅仅片刻的黑气又慢慢显现、漂浮,没有多久定又会凝聚成无尾十四蟒那庞大的身躯。 【裂谷又把自己藏起来了。】 “它是听了你的话吗?” 【一半一半。该下去了。】 简风琢看了眼身后连绵的山林。那里渐渐安静了下来,一时间听不见任何响动。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注视着他们,等待着他们的下一步动作。 “你还是不要以这副样子现身仲魔,太高调了。”简风琢拍拍龙背,侧身顺着光滑的躯体滑下了地。 齐遇从善如流地变回了人形,二话不说拉起简风琢的手,一路小跑到悬崖边,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跃入了无尽的深渊。而在他们头顶,黑气以越来越快的速度重新汇聚在了一起,顷刻间又恢复了一片沉沉的黑色雾海。 黑暗与冰凉的风扑面而来包裹住了两个人,他们任凭自己急速下坠着,耳边一片死寂,甚至连呼啸的风声也没有。这是一段完全无声无形的空间,充斥在身边的只有彼此的气息。 一只手轻轻一揽,简风琢的后背贴上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简风琢已经麻木的心还是因为从后背传递过来的体温,轻轻颤动了下。他没有挣脱这个怀抱。 空旷的黑暗无边无际。 寂静中,齐遇听到简风琢轻轻道:“能找到他吗?” “尽力。” 见简风琢不出声了,齐遇偏头看他。暗红的微光在眸子里流转,他能透过浓稠的黑暗看到简风琢脸上不再掩饰的脆弱。 只有在黑暗里才能看到的脆弱吗? “你怎么也不好奇刚刚我俩使出的那个大招?” “那明明只是你的大招,为什么非要我掺合一脚?” 听见简风琢还有心情和他对话,齐遇兴致盎然地继续说道:“那是你放出的灵术,而我的作用顶多算是将你的力量再放大个几十上百倍!你感受到了吗,我们俩之间有着非常奇妙的契合与协作,以至于可以在攻击时产生共鸣,通过我来增强你的力量,刚刚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简风琢,我们确实存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我的直觉绝对没有错。” 简风琢一时没有说话。 “我和你……到底能有什么联系呢?”齐遇听到他用极轻的声音低语道。 没等齐遇再次开口,眼前一片漆黑之中缓缓出现了闪烁的紫光,柔和的,像透明的纱幕一般摇曳着,在虚无之中勾勒出了一条延伸向远方的通道。 一个半透明的物体渐渐出现在紫色的纱幕通道中,周身泛着微微珠光,平稳地展开翅膀无声地向前飞行。 简风琢睁大了眼睛。那是只鹰。 “据说每个流荒人在通过眷彼关时眼前呈现的景象都不一样。” “眷彼关……你能看到我看到的事物吗?” “当然,跟着那只鹰走。” 齐遇带着他跟随着那只犹如幽灵般的鹰,穿过紫光帷幕,在黑暗里无声地飞行了不知多久,直到简风琢突然感觉自己的脚触上了什么柔软流动的东西。 是沙地。 眼前蓦地洒下一片银白色的光,照亮了眼前的景象。鹰消失了,一望无际的沙原静静沉睡在柔白色的月光下,像从空中洒下了一把碎钻,整个沙原都闪烁着点点星光。 齐遇皱起眉头:“怎么到了这里?” 简风琢无暇顾及其他。他挣脱了齐遇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目光来回扫视着沙原……没费什么功夫,他很快锁定了目光。 一个单薄的人影躺在不远处的沙丘之上,像是睡着了。简风琢跌跌撞撞走了过去,爬上沙丘,看见了简崇紧闭的双眸。 他的面容宁静,和脖子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形成鲜明的对比。伤口已经不流血了,溅在脸颊上的斑斑血痕已变成了黑色,在这之下,青白色的皮肤像凝固的玉脂,透着冷意。 简风琢慢慢跪了下来,右手轻轻放在了父亲的胸口。 万籁寂静,就像这片月光下的沙漠。 父亲的脸看上去比记忆中清癯了许多,晒黑了许多,两颊都凹陷下去了。不管曾经父子关系变得多么僵硬,这段时间,他必定是为了自己奔忙了许久。 “我要失去最后一个家人了吗?”父亲或许抱着这样的念头独自黯然神伤过,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简风琢吐了口气,用手拂掉父亲身上的黑色砂砾,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干净布带轻轻环在脖子上遮住伤口。 简风琢扬起脸看向头顶那片陌生的天空。我失去最后一个家人了。 天空突然被挡住,齐遇走进了他的视线里。 “我现在需要你认真听我说。”齐遇半跪下来,掰过简风琢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这里是砂冢,可能存在很棘手的危险不宜久留,我们带上他,尽快离开这里。简风琢,听见我说话没有?”齐遇握住他的肩膀,猛地一摇。 简风琢被他一声低吼从混沌中拽了出来。他动了动嘴巴,还没等开口说话,齐遇便将脑袋凑了过来,额头抵住简风琢的额头,用近在咫尺的声音说:“我安慰不了你,但我在这里,什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你信我。” 简风琢空洞洞的眸子里逐渐聚焦了一丝光亮。他缓缓点点头。 齐遇拉起他的左手,皱着眉头环顾四周,似乎在辨认方向。简风琢的目光落在他左臂的绷带上,又移向凝神的齐遇。 齐遇感受到简风琢的视线,微微低头看他。“你是用什么祛毒的?敷敷的黏液?” “敷敷的黏液可能还治不了鬼虫的毒,我用的某种特效药。”齐遇含混道。 “顺爷爷给你的?” “……算了,不瞒你说,这是我的唾液。”齐遇抓抓脑袋,“我的唾液有治愈疗毒的奇效,祛鬼虫臭汁的毒当然也不在话下。” 齐遇说着,隔空朝着简崇的身体勾勾手指,简崇平平稳稳地浮了起来,悬在半空中。“跟我走。” 简风琢撇过头,低声道:“你为什么对仲魔这么了解?明明之前除了一点基础信息外一无所知的……齐遇,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齐遇拉着他迈开步子向前走,简崇悬浮着跟在他们身后。简风琢低着头,听见齐遇缓缓回答他:“在裂谷开封之时,我确实有了些陌生的记忆,这些记忆与其说是我自己的,更像是别人强塞进我脑子里的,我得到了很多很多信息,但并未完全同化于我,明白我的意思吗?” “怎样的记忆?” “馗的记忆。”齐遇异常冷静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那些炽烈的痛快的、挣扎的痛苦的,消弭于滚滚天雷和烈烈业火中的记忆。 “你果然就是馗,以某种神秘的方式转世重生,再现于仲魔。” “无论我是不是那个杀神的远古大魔,现在对我来说不重要。”齐遇无所谓地耸耸肩,“现在重点是怎么把你们爷俩带到安全的地方……毕竟塞进我脑子的记忆已是千百年前的了,这里究竟变了多少我可一无所知。”齐遇絮絮叨叨着。 简风琢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起来,他的眼眶开始发热。不能哭。他抿住嘴唇,绝不能在这家伙面前掉眼泪。 就在这时,齐遇突然站住了,简风琢一头撞上了他的后背。 “什么声音?”他警惕地看向前面。简风琢也听到了,极其细微,明显在压抑着的粗重呼吸声。 简风琢悚然一惊:“莫非还有人掉下来了?” “怎么可能,我留着那臭蛇就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再从破封了的裂谷进来。”齐遇面露不虞,大步走向了声音发源处,简风琢紧随其后。绕过几个沙丘,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赫然印入眼帘。 那人穿着银白色衣服,同色调的头发长长地杂乱地铺在身边,大片的血迹沾染在衣服和头发上,触目惊心。他蜷缩在沙堆旁,半截身子还占满了黑砂,远远看去像皱巴巴的破抹布一样堆在那里,狼狈不堪。 简风琢目光一凝,越过齐遇快步走了过去,蹲在那人面前,拨开了盖住脸的头发。 “……瑞昭?!” 第31章 深潭 齐遇满怀戒备地看着眼前受重伤的人:“这是谁?你认识?” 简风琢点点头,手足无措地看着血淋淋不省人事的瑞昭,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转头求助地望向齐遇,却看到他以很快的速度掠向远处,似乎在检查是否还有其他人掉进了裂谷。待他飞了一圈回来后冲简风琢摇摇头道:“暂时没看到有其他人的迹象。”说着走过来弯腰看了看瑞昭,撇撇嘴:“伤很重,没用了。” 像是听见齐遇说话似的,瑞昭的身子微微抽动了下,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瑞昭,瑞昭?听得见我说话吗?”简风琢急忙俯下身去看他,手小心地扶住他没沾染上血的肩头。瑞昭涣散的目光落在了简风琢脸上,似乎花了点时间才认出他来。 “呵……还真是命大……”他气息微弱地喃喃道,也不知道是在说简风琢还是说自己。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简风琢凑近他问,“你怎么会伤这么重?被妖怪袭击了吗?” “问题……太多了……”瑞昭虚弱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废话少说……太之熠…那个王八羔子袭击了我……”他回光返照似地睁大了眼睛,一丝清明的目光落在简风琢震惊的脸上,“简风遥的死……绝对也和他脱不了干系……简风琢,别放过他……” 简风琢猛地直起了身子,脸上血色全无。 “替我们报仇。”瑞昭像是把一个大包袱终于给丢出去了一样,说完就非常果断地闭上了眼,准备撂挑子走人了。 简风琢深吸一口气,转身紧紧拉住齐遇的袖子:“这家伙还不能死!你还有疗伤的药吗?” “有这个必要吗?”齐遇高高扬起眉毛,“要死不死的了,救回来也是个累赘……我们还得带着你老爸的尸…身体呢!” “拜托了试试。”简风琢急得语无伦次起来,“他还有用,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就试一试。” 齐遇有些不爽地看着简风琢,他竟然会为了这么一个人急出一副快要掉眼泪的样子。看到他老爹掉下裂谷他都没有哭呢! 他本意一点也不想在这家伙身上浪费时间,但又遭不住简风琢苦苦哀求的眼神。齐遇叹出一口忧愁的气,不情不愿走上前,粗鲁地把简风琢拨到一边去。“走远点不许看,我要朝他吐口水了。”他臭着脸说。 简风琢急忙往远处走了几步,背对着他们。他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片刻复又安静下来。他急忙回过身,看见齐遇好整以暇地坐在瑞昭面前,一只手从他的心脏部位撤了下来。 “留住了最后一口气,剩下的看他自己造化。”齐遇嫌恶地拍拍手,站起身道,“我想起这附近有个可以去的地方,你带上你老爹,我带上这个玩意儿。”他随手指了指还深陷昏迷的瑞昭。简风琢没等他话说完,就已早一步蹲下将自己的父亲背在了背上。 简崇高大的身体压在简风琢稍显单薄的肩上,把简风琢衬托得更加瘦小。他牢牢地把父亲背在肩上,稳稳的,岿然不动。 “走,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清冷的月光静静为地上的人们照亮前路。 齐遇和简风琢急速低空掠过这片广阔的黑色沙漠。因为背着简崇,简风琢的速度略慢了一些,他紧紧跟在齐遇身后,有些无语地看着他随意地把瑞昭悬空吊在身边,银白的长发在风中乱作一团,比身上的衣服还糟糕。 “拖油瓶!”简风琢能听见齐遇在小声骂,他竟有点想笑。 他掂了掂背上的简崇。父亲以前所未有的安静与乖顺伏在背上,把他的所有都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了简风琢瘦弱的肩膀。简风琢的注意力无法克制地转移到了自己的后背,父亲的前胸紧紧贴在那里,而他感受不到一丝心跳。背上的人死寂如沙原,令简风琢的心跳逐渐紊乱起来。 “为什么这里这么安静?”简风琢不由朝着齐遇低声喊道,他必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我怎么知道!”齐遇没好气地回道,“我只知道这里本来住着一个极其麻烦的怪物,但现在看来它八成是搬家了,也可能死了——最好是死了,不然去哪儿都是个祸害。” “从裂谷进入仲魔的话都会掉到这里来吗?”简风琢不禁疑惑道。那岂不是相当于在门口放了条凶神恶煞的看门狗?至于如此忌惮仲魔以外的人吗?他又想起了裂口上的无尾十四蟒。 “不,我们本不应来到这里的。”齐遇紧皱着眉头,“裂谷封印破后出现无尾十四蟒也是意料之外的事,被传送到砂冢肯定也是因为有人故意为之。我原本以为有家伙在严防死守不让外面的人进来,但这里看来不过是一处空无一物的坟场罢了,根本不存在威胁……总之先离开这个地方,要搞清楚的事还有很多。” 简风琢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空旷的沙原,一颗心不由地吊了起来。 过了不一会儿,齐遇突然道:“停。”简风琢急忙在他后面停了下来,悬在空中,吊着的心怦怦跳:“怎么了,出事了?” “看你脚下。” 简风琢这才发现地上的沙子正在缓缓流动,越向前流动的速度越快,在远处形成磅礴的激流,一冲而下。简风琢远远望向漆黑的天际,他们似乎来到了这片沙原的边缘,而它的边缘竟是悬空的。 “这里是仲魔最高的地方,这条沙流大瀑布就是通往仲魔的。” 简风琢犹疑:“那我们怎么下去?飞下去吗?” “不成,我们得找个比较隐蔽的法子。”齐遇拿手摩挲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后用手点了点身边还在昏迷的瑞昭:“拿他试试。”还没等简风琢反应过来,只见瑞昭砰的一声砸进了沙里,在沙流里起伏着被推到边缘——掉了下去。 “……喂!”简风琢哑然了半天才叫出声,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你你你太随意了?” “瞎叫唤什么。”齐遇没好气儿道,“又死不了。” “他可是个重伤员!你怎么知道死不了!”简风琢急道。 齐遇不爽地瞪了他一眼,臭脾气又上来了:“我知道就知道!不信你一会儿下去看啊!”他一勾手指头,把简崇给隔空扯了过来,一把扛在肩上。简风琢急吼吼冲上去攥住简崇的衣角,龇牙咧嘴冲着齐遇:“你敢丢我爸,我就跟你拼命!” 齐遇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讥笑道:“要是你,你敢保证一会儿能牢牢护住这具身体不弄丢吗?” 简风琢欲言又止,不由地收敛起自己嚣张的气焰,底气不足道:“你……你别跟扔瑞昭一样扔他就行……” 齐遇冷哼一声,把手伸向简风琢。“赶紧走,小心一会儿真找不到拖油瓶了。” 简风琢看着伸向自己的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他总是有很多担心,而齐遇似乎从不像他去做过多的思索,他每一次向自己伸手都果决明快,让人下意识想毫不犹豫抓住他的手,听凭指引。 简风琢抬眼看向齐遇的眼睛,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应该不会把瑞昭弄丢,对?” “谁知道呢——把嘴闭紧,别吃沙子。” 简风琢被齐遇紧紧拉着,飞掠向沙原的尽头,然后纵身跃进飞流直下的沙子里。 跌进沙流的一瞬间,简风琢有了入水的错觉。明明周围都是黑色的沙粒和砂石,却像在河流里沉浮一般,清凉丝滑的水质滑过皮肤,淹没于头顶。 简风琢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感受着自己被格外柔软的沙流涌动着向前流去,然后——骤然下落! 简风琢心脏一悬,他在拼命克制自己催动风术控制自己自由下坠的身体。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细腻的沙子像激流般在自己周身迸溅,简风琢开始有点头昏脑涨,下意识地两只手都紧紧抓住了齐遇。 齐遇顺着力道,把简风琢一把揽了过来。 两个人在巨大的瀑布中不知坠落了多久,当简风琢突然发觉自己的衣服不知何时竟真的被水浸湿时,他们猛地砸进了水里。 简风琢被猝不及防地没了顶,沁凉的水一下子灌入鼻腔,不会水的人一时着急忙慌,不由自主像八爪鱼一样缠在了齐遇身上,一只手还不忘紧紧抓住他肩膀上扛着的简崇的衣服。 三个人朝着水底沉去。简风琢紧紧闭着眼睛把头埋在齐遇肩膀处,被齐遇轻轻拍了拍背。他困惑地抬起头,竭力在水里睁开了眼睛。一片黑暗中,有粉白色的光像水中的游鱼包围住了下沉的简风琢,照亮了周遭的水域。他看着周围游移的光影,看到一尾一尾的游光在他的手臂上、身上倒映出清晰的模样——仿佛这些莫名的光也在他的体内游走一般。接着,那柔和的光悠然游曳到了齐遇的手臂上、肩膀上,然后在齐遇的胸口打转。简风琢看见齐遇的脸在游曳的光中忽明忽暗,同样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就在这时,他们脚下深邃的黑暗里显露出一点白光,那点白光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直到一个巨大的不明发光体涌至他们脚下,像花朵般绽放开来再将两个孩子包裹其中,轻柔地托举着他们向上往水面而去。 哗啦!简风琢他们终于冒出了水面,倒在了一片柔软的草地上。简风琢呛咳着,看见湿淋淋的齐遇已站起了身,而他身边却没有简崇的身影。 他慌乱地抹了把脸上的水,再度往身后的水面看去。 他们正身处一个幽深的水潭旁,不远处的瀑布水流声轰然作响,岸边皆是微微发着粉白色荧光的奇妙树木,驱散了一点浓郁的黑暗。而潭中央,那个不明发光体露出半截在水面上。它的轮廓好似一条巨大的鱼,但具体的长相和构造皆隐藏在光之下,看不分明。 【这也是你们的东西吗?】 空灵的声音从水面之上传来,竟是分外柔和、慈祥的声音。声音听不出来年纪大小,但莫名给人一种家里奶奶的亲切感。 发光体之中隐隐显出一个人影,简崇蜷着身子沉睡在水中,脖子上还缠着简风琢的布带。不知是不是错觉,简风琢感觉简崇笼罩在光里的面容上还带了点微微的幸福与满足。 “可否麻烦您帮忙保管。”齐遇低沉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谦逊和敬畏。 【孩子,你认识我?】 【或许……我也认识你吗?有一点熟悉的气息,但……你似乎很年轻,但却能将自己掩藏得很好,应该是位很了不得的后生呢。】 齐遇没有说话。 【看来我们或许有着很深的缘分呐。】 “您发生什么事了?”齐遇突然问,“是什么让您失去了双目?” 【嚯,好灵的孩子。你真的不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吗?欺负一个瞎了的老太婆可不是君子之为哦。】那个声音带着点狡黠。 “不告诉您我的身份,是因为我也不清楚。”齐遇低声道,“待我搞清楚了这一切,自然会来找您,告诉您关于我的一切。在这之前,希望您帮我好好保管此物。” 水中之声透着笑意。 【还挺神秘……好好,看在我们有缘,我会替你们保管好珍爱之物。你们看起来也受了一番苦,需要一个好好休息的地方……稍等,我会让信得过的孩子来为你们引路。】 【希望终有一天,我能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再会。】 发光体包裹着恍若沉睡的简崇,慢慢沉入了水底,消失不见。周遭再次陷入黑暗,寂静得能听见彼此有些颤抖的呼吸。 第32章 轻轻 不远处的石头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咳嗽声,一点银白色的衣角从那里露了出来。简风琢回过神,快步走过去,只见瑞昭靠坐在巨大的石头旁,胸脯微微起伏着,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他沾满血的头发和衣裳全湿透了,干掉的血迹又逐渐晕染开来,把他的面色衬托出触目惊心的惨白。 “瑞昭?” 瑞昭掀起眼皮,双目无神地看了简风琢一眼,像个弥留世间的幽魂。“简崇死了?”简风琢听见他气若游丝地问。 简风琢闭了闭眼,没有回答。瑞昭吃力地偏头看了眼陷入黑暗的深潭,语气虚弱但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与责备:“你就让一个妖怪带走了他?” 他掉入水中时就恢复了一丝意识,直到又听见扑通扑通的入水声时,他才迷迷糊糊发现自己被放在了一处水潭的岸边,周围皆是完全陌生的奇异景象。待听见有人说话时,他挣扎着从石头后面探出头,看见简风琢和那个神秘的男孩站在岸边,似乎在与水里那个发光的东西进行交流,但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紧接着,他看见了水里简崇的身体,那发光的东西就那样把毫无知觉的简崇带走了,而站在岸边的简风琢一句话也没有说。 此时面对他的质问,简风琢依旧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只目光沉沉地看着瑞昭,眸子里似是藏了千言万语。 “是不是后悔救他了?”齐遇站在简风琢身后,一脸幸灾乐祸。他看向瑞昭的目光说不上友善,甚至带着莫名的恶意。 还没等简风琢说话,树林里一阵轻微的簌簌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从荧光林子里慢慢走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竟是一个小女孩。完全流荒人的模样,看起来年纪很小,穿着一件袖口宽大的白色上衣和银灰色齐踝筒裙,是较为古老的样式。一头乖巧的齐耳短发,束着一条暗红色发带,月牙般皎洁的脸上眼睫低垂,长而浓密的睫毛在雪白肤色的衬托下如鸦羽般漆黑。 “受缘婆婆嘱咐,轻轻特来迎三位异世的客人前往安息之地稍作歇息。”女孩的声音清亮柔软。 这次,瑞昭也听懂了。 “流荒人?”简风琢向齐遇投去探寻的目光,齐遇摇摇头,示意他也不清楚。 “你们其中有受伤之人,请问是否需要轻轻帮忙?”小女孩继续低垂着眼眸。 “不需要。”齐遇抢先道,“你先带路,我们跟在后面。” 小女孩略略一点头,转身沿着来时的小径往树林深处走去了。简风琢转头问瑞昭:“怎么样,能走吗?” 瑞昭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一副“我看你是不是要把我丢在这里等死”的表情。简风琢沉默了片刻,在瑞昭面前蹲下身道:“我背你,上来。” 还没等瑞昭说话,齐遇先扯开了嗓子:“背什么背,他自己没长腿啊?” “他这不是走不了么。” 齐遇不耐烦地拿手指往瑞昭的方向一划拉,几经坎坷的伤员猛地升到半空中,以一种不雅观的姿势脸朝下悬浮着,往日里精心打理的飘逸长发此刻如杂草般盖住了脸,连简风琢都不忍直视了。 瑞昭从胸腔里发出嗬嗬如拉风箱一般的声音,看起来气得不轻,但又没那个力气发火。齐遇那个霸道家伙拉上简风琢径直走了,瑞昭则毫无尊严地被齐遇控制着漂浮在半空中,跟在了他们身后。 穿行于异世界的密林,一路无话。简风琢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听着身后瑞昭拼命压抑的喘息声,杂乱的心跳声充斥于耳畔。 突如其来的疲倦和乏累一波一波泛起,像潮水般淹涌来,很快没了顶。 齐遇看着走在前面的短发小女孩,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你是人族吗?在仲魔呆多久了?” 小女孩大概是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人是在问自己,头也不回地回答道:“有人说轻轻是人,有人说轻轻是鬼,轻轻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轻轻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自打记事起轻轻就一直在这里了。”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去轻轻住的地方……到了。”说着,叫轻轻的小女孩突然一个拐弯,穿过一片稀疏的小树林,来到一片开阔的平地上。齐遇跟着走进了这隐秘的角落,环顾四周,回头向跟在后面的简风琢道:“你看……” 话还没说,只见简风琢停下脚步,闭上眼睛一头栽向了地面。齐遇眼疾手快地捞住他揽进怀里,紧张地拍了拍他的脸:“喂?简风琢?怎么回事?” 轻轻走过来,抬起脸细声细气对齐遇道:“看样子应该只是脱力晕倒,再加上忧思过度,意志难以维系。让这位小友好好睡一下。你与后面那位小友也需要休息一下,随轻轻来。” 齐遇横抱起简风琢,低头看向轻轻,对上了她的一双眼睛——齐遇愣住了。 简风琢漂浮在一片黑暗中,丝丝沁凉的风拂过他的面颊,撩起几缕发丝。他缓缓睁开了眼。 粉白色的流光再次出现在他的四周,光影游曳在他的身体之上。渐渐的,粉白色转变成了金色,鱼一般的游光拉伸、分化,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长,像金色的细线散布于简风琢的全身,形成一张美丽的网。 简风琢举起双手,看着自己的手掌。那些细线好像融进了自己的身体,从里向外散发了金色的光芒,他的肉身看起来变成了半透明,像沉在海底的一块脆弱的泡沫。 远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光点慢慢靠近,是那只飞翔在眷彼关的鹰。它恣意地舒展着翅膀围着简风琢翱翔,发出清亮的啼鸣。 简风琢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只鹰,张开嘴想说话,喉头却哽住了。 “真的要走吗?”许久,他才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老爹,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 “我们难道到死都要维持这种……相看两厌的关系吗?” 我以为我真的很讨厌你,甚至恨你。简风琢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时远时近的鹰。不甘心一直在你面前是如此羸弱不堪的模样,不甘心被你无视,不甘心总是收到你失望甚至哀愁的眼神。 我变强了一点,虽然也没有那么强,但我遇见了一个蛮厉害的师父,让我一下子开窍了很多。我其实这一直在想,等结束了这场冒险一定要回家给你看看我现在的能力,至少能获得一个你略微赞许的眼神?想到这个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一定要活着回家给你看看。 或许我就不会那么讨厌你了。 你也不会那么讨厌我了。 【孩子……孩子。】 不久前听到的声音又出现了。简风琢眨了眨模糊的双眼,在四周寻找声音来源。 【你又是谁呢?】 简风琢下意识地张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是谁?我会是谁呢?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他像漂浮在一片温暖柔和的水域之中,不用呼吸,任凭自己的身体随着荡漾的水波轻轻起伏。好舒服啊。 【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多苦楚呢?】那个声音真好听啊,若母亲活到了垂垂老矣的年纪,应该也是这样的声音……笑盈盈与自己说话,抚摸着他鬓边渐渐长出的斑斑白发,柔声说一句:“你也辛苦了。” 【唉……婆婆虽然眼瞎,但你身上那强烈的宿命之息,婆婆可‘瞧’得一清二楚。你或许还会吃很多苦,走很多路,经历很多颠沛流离,失去的已然不复回,你还需面朝前方,勇敢地走下去啊。】 还要吃苦吗?我可不是爱吃苦的人呢……简风琢苦笑起来,真想就这样永远地沉浮于空茫的黑暗中,什么也不想,和虚无化为一体。 【婆婆与你有缘,赠你一个小小的礼物。你不需要知道它是什么,但愿你这辈子都用不上它。】那个声音带了些许哀伤。 【该醒了,孩子。路虽艰难,但不至于苦闷。毕竟有人还陪在你身边,也将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也不算无牵无挂,不是么?】 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缓缓推了一下。简风琢睁开了眼睛。 一片鸟羽似的树叶正正好飘落下来,落在了他的眼睛上。一股好闻的芳香。 他拂掉羽毛叶,坐了起来。他躺在一个看起来是木制的亭子中央,高高的穹顶没入了粉白色的荧光树枝叶之间。亭外是一小片空地,被树林和灌木丛密密实实地包围着,连过来时的小径也看不见了。 齐遇就坐在亭边,见他坐起来后立即走了过来:“你可真行,说睡就睡。”他皱着眉打量他,“有受伤吗?” “我没事。”简风琢抹了一把脸,尴尬地发现脸上湿湿的,好像刚刚流眼泪了……怪不得齐遇看自己的眼神都有点小心翼翼了。 不远处传来小女孩细细的声音:“请先生用膳。”只见那个被唤作轻轻的孩子正捧着几颗状似果子的东西站在瑞昭面前。瑞昭正盘腿在一棵树下打坐,眼睛也不抬:“不用了。” “先生受了重伤,若还不吃东西的话,光靠运转内力进行自愈会很慢的,先生在这里长时间的体力不支,是件很危险的事。”轻轻语速很快,说得头头是道的。 瑞昭掀了下眼皮:“来路不明的东西我从来不吃。” “这是南翼李,就从那几棵树上摘下来的。”轻轻歪着头指了指远处的树林,一副不理解“来路不明”的神情。 瑞昭闭着眼睛,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我说了不吃。” 简风琢收回视线,拉了拉齐遇的衣角:“在和瑞昭谈话之前,我想先和你聊聊。” 齐遇顺势坐了下来,抬了抬手,似乎是想拭去那颗留在眼角的泪珠。简风琢先一步用衣袖粗鲁地擦去泪痕,小声道:“见笑了。” 齐遇转开视线:“失去家人对你们来说确实是很伤心的事。” “对你们也一样。”简风琢的眼睛在被泪水洗涤后,格外清澈明亮。 “我想起了那片迷雾林,齐遇。七土顺爷爷说那是魔龙馗的最后一声叹息。那声叹息里,全是馗的同僚、属下和伙伴绝望而愤怒的哀嚎,我能从中接收到悲痛、思念、不甘和仇恨的情绪。” 馗死了,死得不甘不愿,死得大恨未解。 “齐遇,仲魔也是有七情六欲爱恨情仇的,甚至比流荒更为强烈和绵长……馗的那一声叹息至今弥留于世间久久不散,就代表着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太多的思念与痛悔、太多的怨恨与委屈在与岁月长存的话,会怎么样呢?简风琢注视着眼前的齐遇。 “齐遇,是谁封了你的记忆,你现在有了头绪吗?” 齐遇的眸子沉沉地看过来,一时间,仿佛能从他的眼里看到龙的倒影。 “你之前说过,在裂谷封印解除之时获得了曾经的记忆……” “不,那只是一些馗的零碎、不完整的记忆,而对于我如何出现在鬼影山脉的记忆是空白的。”齐遇特地咬重了“我”字,“而关于馗,大多都是远古时期在仲魔恶战浑天的记忆。”还有什么?那些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画面模糊零散,抓也抓不住,但似乎都是不好的记忆……暴虐、混乱、暗无天日,血腥气仿佛充斥在鼻尖,暴风雨般的情绪在心底慢慢盘旋,又被默默压制。 齐遇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耳畔的嗡鸣声消失了。“我与这些记忆产生不了共感。”他没头没脑吐出一句。 简风琢想了想,慢慢说道:“在裂谷发生异变之时,我们都听到了清晰的歌声,那就是玉鹤的声音对?七土顺爷爷说过,玉鹤是魔王之座的掌司,真正玉鹤一族的歌声能够促成魔王血脉的觉醒,是上古时期魔王征战之时的左膀右臂。你听到玉鹤的歌声并因此想起——或按照你的说法——获取了一些魔龙馗的记忆,甚至连战力都得到了提升……在我看来,这是最有力的证明:无论你是否是馗本人,你一定是登上魔王律座的有力人选。那么你被扔进了裂谷,继而发生的这一切……难道都是在为你回到仲魔成为魔王而铺路?”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幕后操纵,刻意安排?”齐遇拧着眉毛,他下意识地对这些感到厌恶与反感。 “这都是我胡乱的猜测罢了,所以你在进入裂谷前的记忆很重要,这也关系着我们在仲魔到底该做些什么,到底该去找怎样的答案……” “关于这个我倒是已经有些想法了。”齐遇突然咧嘴一笑,“刚刚在你睡觉时和轻轻聊了聊,得知了一些关于仲魔的情报。” 他站起身,双臂环在胸前:“依我看,目前还空白的部分——也就是我本人的来历,就让它先空着,凡事得向前看朝前走,才有一点点找出遗失环节的可能。小虫子,别想太多,跟着哥哥我一步一步来。一想到还有人在暗地里搞事儿把我们耍得团团转,我可是相当不爽的,看看到底是谁敢惹老子!” 简风琢看着他,轻声道:“好,我跟着你,一起把所有事、所有秘密,都弄个水落石出。” 我跟着你。这句话一出,齐遇内心突然雀跃了一下。 简风琢没注意齐遇的表情,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瑞昭。“我得去和瑞昭谈谈,我们还有时间?” “这里一时半会儿是安全的。” 简风琢走了两步,听见齐遇在背后喊他。回头看去,齐遇咧嘴笑着,极为英俊的脸上神采飞扬。 “你知道我们很合拍,对?” 简风琢有点无奈,但还是不禁露出了一点笑意:“是吗,我可不觉得。” “就知道嘴硬。” 第33章 突袭 “轻轻。” 简风琢走到了瑞昭和轻轻两人面前,轻轻还是固执地站在瑞昭身边,一言不发地捧着果子。瑞昭则眼不见心不烦,眼睛闭得紧紧的,打坐。 简风琢低头看着小女孩头顶的发旋:“给我尝一个好不好?” “这位小友伤势更重,按理说他应该先吃。”轻轻一板一眼道,抬头看向简风琢。 简风琢屏住了呼吸。轻轻的眼睛很大,瞳孔乌黑,而眼白部分……全是猩红色。而在眼睛周围,能看见细小的紫色血管在皮肤下蔓延开来,有如狰狞诡异的文身。 “先生是不是觉得轻轻的眼睛很丑?”轻轻一眼不眨地看着简风琢。 简风琢蹲下来,拿起轻轻手里一颗果子。“我可以吃一颗吗?吃了告诉你。” 轻轻犹豫了下,点点头。简风琢把果子丢进嘴里。 齐遇在他身后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简风琢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他一把捂住嘴竭力不让自己吐出来。这果子酸的仿佛能把自己的口腔整个腐蚀掉。简风琢着急忙慌地把果子咽了下去,神色有些惶恐地回头找齐遇:“喂,吃了不会死……” 旁边的瑞昭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句声音压得极低的话,不觉冷笑出声。 “放心。”齐遇随意地拿起一颗果子扔进嘴里,面色平静地嚼完咽了,“多吃几次就习惯了。” “缘婆婆说过,异世界的客人是吃不惯仲魔的食物的,少食即可。”轻轻看着面容有点扭曲的简风琢,“先生,您可以告诉我了吗?轻轻的眼睛是不是很难看?” “轻轻觉得我的眼睛好看吗?”简风琢歪头看轻轻。 “不好看。”小女孩干脆利落道。 “轻轻是不是觉得这里白白的其实很丑?”简风琢手指了指眼白,笑道。 “是的。”小女孩毫不犹豫。 “而且我们眼周围都没有紫色的花纹,看起来非常无聊,对不对?” 轻轻瘆人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简风琢,点点头。 “那就对了嘛,我和轻轻想的一样。”简风琢把轻轻手里捧的果子全都接了过来,递到瑞昭面前,“看在轻轻的份上,多少吃点。” 瑞昭像是不认识简风琢一样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最终还是接过果子,矜持地往嘴里放了一颗。 “……”瑞昭没当场直接吐只能是因为他的家教不允许他在别人面前吐掉嘴里的食物。 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一颗果子下去,简风琢确实觉得精神了不少,他盘腿坐在瑞昭面前,耐心地等着他皱着眉把果子咽下去,正准备开口,被瑞昭举手制止:“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简崇是怎么死的?他到底是谁?”他指的是简风琢身后站着的齐遇。 简风琢暗叹一口气,这哥现在可是很难搞定的。 瑞昭看起来似乎已经和才刚刚成年的他有很大的差距,但如果没记错的话,瑞昭不过比自己大了五岁,且从14岁开始就已经成了瑞家的少家主,小小年纪就成熟又傲慢,偶尔见过几次面,也基本和他说不上话。 但简风琢还记得,在很早很早之前,在他还是个走路还晃悠的小豆丁时,瑞昭的性格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在他年幼的记忆里,这个小哥哥会很耐心地陪他玩,一字一句给他读从储光庭带来的故事书,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很小的时候最常问姐姐“小昭哥哥什么时候再来玩呀”,印象中有蛮长一段时间是可以常常见到瑞昭的,若碰到简风琢又生病躺在床上,小昭哥哥还会一直坐在床边陪他,哄着他喝药,唱儿歌哄他睡觉。以至于简风琢经常哭闹着要和瑞昭一起去储光庭住,还被父亲打屁股骂瞎捣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似乎很少见到瑞昭来御北了,儿时的记忆渐渐模糊,在姐姐的葬礼上再次见到瑞昭时,他已是那个一脸冰霜的瑞家家主了。 简风琢猝不及防地陷入到了回忆中,神情有了一瞬的恍惚。 “嗯?”瑞昭有些不耐烦地催他,“说话。” 简风琢一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小昭哥哥……” 瑞昭一时表情管理没做到位,露出微微惊愕的表情。 身后的齐遇扬起了眉毛。 简风琢尴尬地只想抽自己一耳光子。他讪讪道:“这位是齐遇,在我不小心掉进鬼影山脉时是他救了我,现在成了伙伴。更详细的来历我们也不清楚……但我很信任他。”最后一句话简风琢说得很笃定。 “那条龙和他是什么关系?”瑞昭极为敏锐。 简风琢看了看齐遇,才道:“他就是龙。” 瑞昭猛地眯起眼睛。“因为他救了你,所以你就信任他?” 齐遇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简风琢暗暗握紧拳头,低声道:“瑞家主,有些话我们可以暂且放一边,等时间充裕之时再好好聊聊。关于你的另一个问题,我父亲的死,我也一无所知。在看到父亲时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了……我所掌握的信息,只有祝郁告诉过我,父亲身边的亲信坠金其实是个半妖,被蛇怪放出的瘴气影响神志不清失了控,父亲最后是去找他了。但是否是被坠金所害,我无从得知。”他抬眼定定地看着瑞昭,“我还需要可能存在的目击者。” 瑞昭似乎是被坠金是半妖的事情给震惊到了,眉头皱成了个深深的川字,一时没说话。 “瑞家主,我怀疑这次裂谷现世不是随机事件,还有人为的因素在里面。我想知道你们在裂谷现世之前做了什么,都有哪些人出现在了北原,被卷入进了这场混乱里……以及你和太之熠究竟发生了什么。” 齐遇的目光落在简风琢的侧脸。 不久前,他还不省人事地躺在那里,眼泪不停地从紧闭的双眼里涌出来,流满面颊,沾湿了耳畔的碎发和衣襟,齐遇怎么擦也擦不干。 齐遇当时产生了一丝害怕,害怕他就此再也不醒,沉沦在自己的痛苦中不愿回来。 而现在,他的脸上已看不见泪痕,带着和年纪不相符的冷静自持,轻声细语地和那个要死不活的你来我往。 好似跟刚认识时的他又有了些奇妙的不同。 瑞昭的目光也紧紧盯在简风琢的脸上。“我想起来了,”他慢慢道,“我以为自己就快死了的时候,告诉是你太之熠下的手,对不对?” “你还说简风遥的死太之熠脱不了干系,瑞昭,事已至此你可别想抵赖。”简风琢的声音冷了下来。 瑞昭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只是想问,就是因为我留下了这条信息,所以你们才打算救我一命?”他歪了下嘴角,“谢了。” 简风琢没有说话。 瑞昭轻轻挪动了下身子,让自己尽量舒适地靠在树上,半垂着眼睛道:“在裂谷现世之时,北原上有一群地相师在做溯脉,为首的两个地相师叫怒奂和阿月。他们具体做了什么我不清楚,看不明白。太之家、榕家的孩子们全在那里,但因为那些大蛇出现后场面一度有些混乱,而我带着部分瑞家的储光卫在后方支援,并未留意到他们的行动。而后来那些瘴气的出现完全打乱了阵脚,我为了去找太之湘,和其他人分散开了……” 他没有说实话。 时间拨回裂谷现世之时。全身黑衣的储光卫一共聚集了四十余号精锐,在简崇带队进入魔域后紧随其后准备悄无声息隐入鬼影山脉。 “我有发令让你们进去吗?”瑞昭拖长了的声音从队伍后面传来。他领着一队身着灰色软甲的近卫队,抱着臂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家主,属下得到命令,要求即刻前往熔鬼裂谷。”储光卫的队长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那现在我命令你们暂停行动,听候下一步指令。”瑞昭冷冷道。 队长神色丝毫未变:“恕难从命。” 一场内斗就这样在鬼影山脉东北一侧悄无声息地展开了。被精心挑选出的这几十名储光卫身手和灵术都是一顶一的好,瑞昭偷偷在背地里练的人根本还不能与之抗衡。储光卫很快潜入了鬼影山脉,瑞昭带兵在后紧追不舍——没想到的是,他们还会遇到北原的游牧族。他们突然间跳了出来,加入到了瑞家这场混战中。 如果瑞昭没认错,那就是北原的刺儿头步天族,有着极快的脚力、极强的战力和彪悍的性格,想必他们闻得风声,早早潜伏在附近,趁乱横插一脚。 这群野蛮人倒不是来帮瑞昭忙的,他们无差别地排斥异乡人,不允许外乡的家伙们插手北原任何事务,更别说这还是瑞家的兵,一看就知道憋着要干坏事,于是步天族的战斧和弯刀在风中呼啸着同时砍向储光卫以及瑞昭的手下们。 “滚出去!”步天族那个领头的站在小山包上气势恢宏地喊着,举着大刀跃向瑞昭。 “你们这群失智的野蛮人……”瑞昭气得牙痒痒,他快速解决掉手边几个缠斗的黑衣储光卫,在自己队内传音,让手下们见机行事,实在扛不住就往外撤,自己则闪身离开混战区,朝着裂谷深处掠去,还故意放慢了一点速度,让身后那群野蛮人怒吼着追了上来。 他的目的其实是找到简崇与之汇合。在极北驻地时,他们通过简单迅速的对话暂时结下同盟,若魔域出现,一切都将无法预测唯有随机应变,但有一点瑞昭和简崇达成了一致:若有人要企图进入仲魔,定要先阻拦下来才行。 然而还没等他找到简崇,瘴气排山倒海地涌来,一时间遮天蔽日,瑞昭陷入到了深灰色的混沌里。妖异的嚎叫声四起,本来纷纷躲藏的妖怪们发了疯地冲了出来,灰色雾气里妖影重重,危机四起,瑞昭迅速消失在原地,瞬间闪身出现在十里开外,以极快的速度来到了裂谷附近……却又被意料之外的人堵上了。 “太之熠?”听瑞昭三言两语避重就轻描述到这里,简风琢开了口。 “对。” 灰色的雾气在缓缓扩散、变淡,足以让他认出眼前拦住他去路的人,和他手里那柄映着烈焰火光的长刀。 太之熠,那向来神秘、沉默寡言的太之家大哥,像异世投射于此的沉沉鬼影,将死亡的气息笼罩在了瑞昭的头顶。他未开口说一个字,举起赤炼刀就朝着瑞昭砍来。 “赤炼刀……”在简风琢的印象里,那把赤炼刀仅仅存在于史书和人们的交谈之中,无比传奇的魔刀,由太之家族代代相传,从不轻易示人。 太之熠作为他们这一代孩子们的大哥,在简风琢儿时记忆里已经是一位年少有为的青年了,在孩子中的威信相当得高。小小简风琢不敢缠着太之熠,就去缠着太之湘说要看看赤炼刀。太之湘就神神秘秘跟他说:“赤炼刀之所以是魔刀,就是因为它会吃小孩的!不杀大坏蛋的时候闲得无聊就吃一个小孩,所以只能在杀大坏蛋的时候拿出来……你最好还是别看了。” “他一出手,招招致命,分明是铁了心要置我于死地。”瑞昭冷笑一声。 “总而言之,他追杀我,而我再怎么抵挡和反击,也没能捱过赤炼刀的威力。”瑞昭闭上眼睛,脑海里闪现过那些令他感到屈辱的画面。 天降神威般的烈焰刀,灼热的气息刺痛了他的双眼,一切法术仿佛都无法阻止太之熠举刀逼近的态势。而瑞昭自傲于强大的法术,认为械斗是一项粗鲁落后的技能,他虽不屑于练,但也不至于很差。 但当面对太之熠的攻势,他抽出自己许久没用的银剑竖于胸前时,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就要输了。 从小就暗暗把自己和太之熠拿来作比较,感觉两人之间的差距应当是愈发小甚至可以和太之熠齐头并进了,然而彼时彼刻,当自己的剑终究是被赤炼刀生生砍成两半时,瑞昭不禁在心底发出一声苦笑。 怎会如此? 断剑掉落在地,眼前是面无表情高举着赤炼刀劈头砍来的太之熠。 在瑞昭胸口被刺入一刀倒地后,他逐渐模糊的视线正好对上了不远处那扭动的黑色蛇身,以及裂谷上和蛇身连接在一起的那片黑色雾海。 “我装死来着,”瑞昭闭了闭眼,“管他信不信,反正我和死也没啥区别了,只不过本能地运转着体内仅剩的灵力,堵住最致命的伤口。不过他后来没有再补刀,当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很尖锐的哨声,离得很远,但听得很清楚。或许是他们撤退的信号,太之熠后来似乎就离开了……但我当时没这些意识,我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我得逃。” 所以当一阵狂风席卷而过、眼前的裂谷突然露出了它清晰的、充斥着黑暗的深渊之时,瑞昭凭借吊着的那口气,和仅剩一丝清明的大脑,毫不犹豫地翻身坠入了熔鬼裂谷。 所谓死也不想死在太之熠的刀下,太憋屈了。 “没想竟然还能醒来……其实那会儿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成了一缕冤魂,才会睁眼就身处仲魔。” “没死,是他救了你一命。”简风琢看向齐遇,“若不是他,你确实已经成了一缕仲魔的冤魂。” “不,他可能会长在鬼影山脉里,变成一棵树。”齐遇笑嘻嘻道。 瑞昭咬了咬后槽牙。“多谢。” 简风琢想了想,问:“那你知道那些地相师后来去哪里了么?” “简崇安排坠金先去抓住那几个人,再押送回御北城关起来。”瑞昭摊开手,“若坠金没有去办这件事而是回头进了鬼影山脉,那群可疑的地相师的行踪可就难说了。” 齐遇突然插话:“那什么地相师里,有没有女人?” 瑞昭不动声色地瞅了他一眼。“有,那个叫阿月的就是女地相。” “估计就是她了。”齐遇转向简风琢,“那只曾在馗手下干活、后来外逃的玉鹤,在流荒躲了这么久,这会儿怎么突然出来闹幺蛾子?” 因为你啊。简风琢心想,还能因为什么?但他没说出来,不然又该被瑞昭问一堆齐遇和魔龙馗到底什么关系的问题。他可不想招架,有些事暂时还是不让瑞昭知道为好。 简风琢看着瑞昭继续问:“太之熠对你的攻击完全在你意料之外对吗?” 瑞昭沉默了片刻,点点头。 “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说太之熠和我姐姐的死有关系?我现在就要知道。”简风琢不禁加重了语气,他的心也随之狂跳了起来。 瑞昭看着简风琢脸上那与年龄不相符的一贯的冷静无声无息地裂开一条缝,露出了16岁少年还是无法掩饰的激动和惶惑。不清楚他知不知道,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瞪得老大,瞳孔不安地颤动着,像受了惊的兔子。 不过还没等瑞昭开口,一旁沉默不语的轻轻先出了声:“他们要来了。” 第34章 石堡 瑞昭率先移开目光:“谁要来了?” 齐遇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就这反应速度,他怎么在这里称王称霸的?”他丝毫不理会瑞昭,转身将手搭在简风琢肩上低声道,“我让轻轻给某人递了信,说这里发现了偷偷溜进来的流荒人。一会儿我先会会来客,你的时间不多了。”说着朝瑞昭看了一眼。 瑞昭迎上他的目光,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齐遇第一次正视他,那双妖异的眼睛单单是聚焦的一瞬,十足的压迫感不由分说地压过来,他的喉咙仿佛被攥住了一样难以呼吸。瑞昭很清楚,这个家伙正在刻意向他施加压力,而现在尚且体弱的他毫无招架之力。 他在护着简风琢。 齐遇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瑞昭一眼,便转身走出了林子。轻轻也往远处走了几步,留给简风琢和瑞昭独处的空间。 瑞昭的目光转回到依然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简风琢身上。“太之熠过于深藏不露。”他闭上眼,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个站在自己面前高高举起赤炼刀的身影,“你永远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也不会妄图去揣测,因为他的目光永远在告诉你,他一定是对的。” 简风琢低声道:“咱们就直接说重点。” 瑞昭睁开眼,直视着简风琢的眼睛:“我曾想过太之熠的野心、他的目的,他绝不是那种像我叔叔一样轻视自己的人生、就此自暴自弃的人。他定有自己的计划……直视没想到他的计划会如此心狠手辣。” 简风琢脊背僵直得发痛,他知道瑞昭在想什么。 “会不会只是寻仇?”他面无表情道,“太之家的凋敝没你们瑞家出一份力我是不信的。” 那他该杀的可不是我。瑞昭扯了扯嘴角:“也不是没可能。但我一直坚信一点:你姐姐的死亡,绝不会是你一人可以造成的。” 简风琢身形一晃。 “而我记得很清楚,当时除了你和简风遥,唯有太之熠在场。”瑞昭缓缓道,“当时我因为心存怀疑,在你们行动的那片区域方圆几百里都进行了地毯式搜查,没看到其他可疑的行踪与痕迹。从那时我心底就深深藏了一颗怀疑的种子,不敢开花结果,直到他的赤炼刀架到了我的头上。” “我不明白,”简风琢暗暗咬紧牙关,他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和理智,“你若想说太之熠在计划推翻其他家族,重振太之家……” “不,他可能并不认为重振太之家是多么必要的事,”瑞昭冷笑一声,“直接取代我,然后帮瑞家完成统一大业,岂不是更方便省事?” “帮瑞家统一大业?”简风琢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瑞家主,原来你还有这样的计划?” 瑞昭沉默了,但他依然迎上简风琢刀子般的视线,眸子里有种莫名的坦荡。 “再者,我依然不明白,若想取代你的位置掌握瑞家大权,光凭杀掉你又怎么可能?他不过是个太之家的遗孤,这些年大多数时候都神龙不见首尾,也没听闻他集结什么军队团伙自立为王,一个无权无势的人……” 他看着瑞昭的眼神,慢慢止住话头。 “若他并不是一个人呢?”瑞昭以极轻的声音说。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突然从简风琢脑海里跃了出来。“莫非……你们家族内部有人跟你意见不合,在搞内斗?” 见瑞昭不说话,简风琢不禁凑近他,缓缓问:“瑞家主,统一流荒这种野心,是你的,还是另有其人的?” 瑞昭依旧紧紧抿着嘴,一语不发。但这些念头不可遏制地在简风琢脑海里搅起狂风巨浪,不可控地掀起了许多藏在厚厚泥沙之下的记忆。 简风遥惊愕的神情凝固在脸上、直直朝着地面坠去的样子…… 简崇了无生气的身体躺在沙地里的样子…… 砰!!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巨响,一下子把简风琢从漩涡里砸了出来。他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不觉额头上已布满涔涔冷汗。 有隐隐的喧嚣声从远处传来。简风琢迅速整理好思绪,一把握住瑞昭的手臂:“你怎么样,能抗住吗?” 瑞昭似是没想到他第一时间会来确认自己的情况,顿了一下,点点头。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巨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林子上空,树林的荧光照亮了它狰狞的面容——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 大蝙蝠边飞边发出粗噶的叫声,朝着简风琢和瑞昭俯冲而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大蝙蝠后背处传来:“别动!上来!” 上来?瑞昭下意识抬起手准备抵挡,被简风琢一把按下。 “你……” 大蝙蝠扑了上来,一个爪子抓住一个人的腰,直接把他们带上了天。 瑞昭骂了一句什么,简风琢也没听清。他一下子被拎到了高处,仲魔地表的全景渐渐在眼前显露出来。 “欢迎来到仲魔。”大蝙蝠后背上,传来齐遇的轻笑。 暗夜当头,本来黢黑的大地渐次亮起各种荧光,勾勒出了地表上蜿蜒起伏的轮廓。高耸的陡峭山崖上落下闪着荧光蓝的瀑布,几乎要与天齐的巨型大树上垂下一缕缕银丝,给树镀上错落有致的银边;黑暗的山谷沟壑里能看到漫山遍野的荧光花海,在奇形怪状的层岩峭壁间流淌的河流也在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在大地上勾勒着曼妙的曲线。 而在他们飞行方向的天地交界处,有一大片橘红色的亮光,目光极尽远眺,依稀可以看见橘色亮光向上照亮的粗犷又平整的岩石表面。 “那是……墙吗?”瑞昭惊愕道。 在正前方遥远的天际,被照亮的岩石沿着地平线延伸出去,远看就像一条无尽的长城,两边没入黑暗。简风琢敏锐地发现,被橘光照亮的地方可能不是岩墙的全部,由于大部分都隐匿于黑暗中,远远看去并不能看出它的具体高度。 若是高耸入云的程度,那绝对很壮观。 身后传来粗噶的叫声。简风琢这才注意到空中飞着不仅仅一只大蝙蝠,在身后,还有浩浩荡荡一大片蝙蝠群,几十对眼睛在夜空里闪着红光。 “这是来抓我们的吗?”简风琢问,“你怎么把它们搞定了?” “这片地界现在是一个我知道的家伙在管,”齐遇懒懒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是个笨蛋……以为只是几个流荒人掉进来了,就让这群傻大个来抓给他带回去吃掉。你说说,我制服几个傻大个岂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它们越飞越高,不知是不是有意避开引起地面上的骚动,简风琢渐渐感到一丝寒意。 “我有个疑问。”简风琢在大蝙蝠的爪子里扭了扭身子,企图让自己舒服点,“神君留下的封印看来是毁了,裂谷也开了,为什么仲魔看上去还是这么风平浪静?”这和史书记载的如地狱般焦灼可怖的仲魔着实有些出入,他想象中的仲魔此时此刻应当沸反盈天,各种妖魔鬼怪都跑出来要往裂谷外去才对。 “若我们是从大门进来的话估计多少得闹出点动静来。”齐遇道,“喏,就是你们看到的那个‘墙’,那里,才是和熔鬼裂谷相通的‘大门’。” 像是回应齐遇的话一般,远处那片“墙”隐隐开始发出微光,微光向上向两边蔓延开来,一点点照亮了那巨物的完整体。 一面几乎霸占了目光所及的整条地平线,高得仿佛插入天穹的岩石体,蛮霸地横亘在这个世界里,突兀,格格不入,不可一世。在那岩石体平整的表面,隐约可以看见一些红色的线条,潦草地勾勒出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状,仔细看像是一个眼睛的轮廓。 “那就是【丑眼】。若是丑眼睁开,就意味着裂谷打开了,从丑眼的瞳孔可以通往流荒。”齐遇道,“我猜之前丑眼肯定是睁开了,把那个石头脑袋吓一大跳,把全部精力都放到丑眼那里了,连有人从外面进到他的地界都不知道。” “既然丑眼睁开了,他们为何没通过那里去外面呢?大蛇不仅不让外面的人进来,也不许里面的人出去么?” “这就等到了亲自问问石头脑袋。” “石头脑袋……” “我们为什么不是从那里进来的?”一直没说话的瑞昭冷不丁地开了口,打断了简风琢的话头。 齐遇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简风琢只好开口:“据说是有什么人在通道里留了个传送阵法,将我们传送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是谁放的传送阵法?为什么要……” “那丑眼闭上意味着熔鬼裂谷这条通道被关上了?它还有自己睁眼闭眼的自主意识吗?” 简风琢和瑞昭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同时抛出问题。 坐在蝙蝠背上的齐遇挠挠耳朵:“熔鬼裂谷隐藏起来的话丑眼多半也会闭上……都安静点!快到了。” 他们一路飞到了那堵巨墙脚下,简风琢也看清了那橘红色的光究竟是什么。 靠近“丑眼”的这片区域怪石嶙峋,表面看不到什么植被,皆是鬼斧神工般的岩石堆成的层峦叠嶂。而这些形状怪异的奇峰险岭之间,或急或缓地流淌着熔岩一般的河流,把这片地域都映成了橘红色。顺着那翻滚涌动的熔浆朝上游追溯,能看到远处一座气势磅礴的火山,熔岩正源源不断地从火山口涌出来,时不时还喷发出漫天乱飞的红色火花。 他们越飞越低,红彤彤的熔岩流就在脚下,但却感受不到预想中的热气。而仔细看那熔岩流,竟然偶尔可以看见有活的生物在里面游动,奇异的轮廓掩藏在岩浆之下,时隐时现。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处硕大石堡前的广场上。其实之前从远处看,简风琢还以为是一座形状有些奇怪的山,直到飞近了才发现上面有廊道、哨岗、窗口、楼梯等等,建设成了一个有模有样的大城堡。而在城堡的内外能看到诸多穿着坚硬盔甲体型壮硕的家伙们,因为都戴着头盔看不清样貌,但偶尔可以看见几条从盔甲下露出的各式尾巴。 大蝙蝠还算妥当地把简风琢和瑞昭放到了地面上,齐遇轻轻巧巧从蝙蝠背上滑了下来。而他们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盔甲兵,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对着他们。这些家伙个头都很大,他们三个也就差不多和他们的胸部齐平。这些小巨头一步一步围上来,看起来还挺吓人的。 齐遇当然什么也不怕。“你们老大呢?”他随意地环视了一周,皱眉道,“跑哪里去了?” 简风琢注意到有一个大盔甲凑在一旁带他们来的大蝙蝠身边,和它似乎进行了一番交流,然后咚咚咚大踏步走了过来。 齐遇有意无意地把简风琢挡在了身后。 【你不是流荒人?】 大盔甲站在齐遇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眼力见挺好。”齐遇道,“这两个流荒人不要动,让我先见你们的大王。” 大盔甲似乎被齐遇这倨傲的态度弄得很不爽。他发出一声不耐烦的低吼,对着他的部下摆摆手。 三个铁笼被推了过来。 【进去。】 “不要。”齐遇抱着手臂,“我们是客人,不是你们的俘虏。” 【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制服了龊蝙,在无敌城你就必须乖乖听话,押送!】 齐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名字……哈哈哈哈哈哈无敌……”不知怎么笑点给戳中了,这家伙一时间笑得都快岔气了。简风琢有些担忧地看了眼被晾在一旁的大盔甲,拽了拽齐遇的袖子:“你好歹分分场合,别笑了!” “抱……抱歉哈哈哈哈……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太合适了。”齐遇抹掉眼角笑出的泪花,他回头笑眯眯对简风琢道,“好神奇,就在这个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是他,你懂?” 简风琢面无表情:“我不懂。” 哐!大盔甲把他手上那柄大刀刀柄猛地往地上一戳,发出一声巨响。 【不要逼我动武!】 齐遇叹了口气。“蹲下。”他突然说。瑞昭一时没来得及反应,被简风琢一把拉了下去。 也没看到齐遇做了什么动作,只见把他们包围得严严实实的一圈大盔甲们连同几只大蝙蝠突然就飞了出去,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摔作一团,哀嚎迭起。提刀的盔甲大队长也不例外,但他很快扶着刀站了起来。 空中不知什么东西发出嘹亮尖利的啼鸣,更多的大盔甲们从四面八方朝事发地冲了过来,轰轰隆隆的,简风琢都能感觉到大地微微的颤动。 瑞昭站了起来,脸色很难看:“你就非要先动手么?” “不闹大点儿怎么把那个石头脑袋吸引过来。你们想打架吗?”齐遇转了转手腕,兴致有点高昂,“不想打就躲远点,我要热热身。” 怎么觉着这家伙现在心情很好? 在这个爱显的家伙跟大盔甲们近战远战肉搏了数十个汇回合后——在此期间简风琢带着瑞昭采取闪避策略,当然那些大块头完全被齐遇惹毛了,压根没把他俩放眼里——只听石堡那边传来一声响彻苍穹的吼叫,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了石堡的最高处。 那轮银月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黑洞洞的天空下只能看见远处喷发着熔岩的火山。那个大黑影从石堡顶端一跃而下,重重地砸在了广场上。地面猛地一震,被砸出了发射状的裂缝。 那是一个巨人,裸露着上身,露出他灰色的岩石肤质,一颗椭圆的石头脑袋上仿佛是被人草草刻出眼睛鼻子耳朵嘴巴,狰狞可怖的同时又透着一丝诡异的滑稽。 他一步一步重重地走过来,那些只有他齐腰高的大盔甲们纷纷退让,顺便把被打倒在地上的同伴也拖走,给他们的老大清理出了战场。 石头巨人停在了三个人眼前。他的外表看上去坚硬而又光滑,裸露在外的身形线条优雅,迸发着蓬勃的力量美。要是不看五官,可以说是一幅完美的石头雕塑作品。 简风琢听到齐遇咕哝了一句:“可真眼熟啊。” “外来者。”石头巨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在我这里撒野,想死吗?” 瑞昭一怔。刚刚那些妖怪们叽里咕噜说的话他都没听懂,而这个巨人,竟然在说流荒人的语言。 “这应该是最快见到你的办法了。”齐遇笑了笑,突然一歪头道,“可以给我看下你的脖子吗,后面,这里。”齐遇点点了自己的后颈。 石头巨人没想到他来这一出,缓缓皱起他那两道潦草的粗眉:“你想干什么?”齐遇懒得多费口舌,他闪电般地跃了出去,一下子攀上了石头巨人的肩膀。 石头巨人估计很久很久没受到过这样的冒犯了,愣了足有两秒的功夫,才雷霆震怒地大吼一声,伸手去抓齐遇。但齐遇比他更快,瞬间他已经把手覆在了巨人的后脖颈,眼见着巨人因为他这个举动像炸了毛的猫一般嘶吼着扬起胳膊要把齐遇甩下来—— 然后就像猛地按下了暂停键,巨人的动作僵住了,扬起的胳膊堪堪停在齐遇的脑袋上方,一动不动。 地上的人们看着这一幕,皆呆住了原地。 没有人看见,在巨人的后脖颈上,在齐遇的手覆盖住的地方,隐隐有光一闪而过。齐遇把手撤下来,看见了在那里凸显出的刺青。 齐遇很快又把手放了上去,不动声色地又抹去了那个刺青。他这一套动作下来不过两三秒,但简风琢还是捕捉到了他脸上转瞬即逝的柔和。 齐遇轻巧地跳了下来,仰头看着浑身僵硬的石头巨人。 “你是谁?”石头巨人再一次开口,他的语气变得有些迟疑。齐遇笑盈盈看着他。 “大王,您可以先请我们进去休息下么,喝口水啥的。”齐遇一摊手,“这么奔波过来着实有点累了。” 巨人沉默了片刻,站起身,然后猛地从虚空中抽出一杆大斧头,对着齐遇的脑袋削了过去。 简风琢猛地往前一冲。 那锐利的斧刃堪堪停在了齐遇的脖子边,齐遇一动没动,嘴角依然挂着一抹笑,看着石头巨人。巨人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吼叫,又缓缓收起了自己的斧子。 “我会带你们进去,以礼相待,给水和食物,而你们,必须亮明真实身份与此行目的。”巨人道,“若被我发现你在用卑鄙的手段耍花招欺骗我……我会直接把你和你的同伴大卸八块,剁烂了喂游蝾。” 齐遇点点头:“不错,聪明了一点。” 石头巨人看着他,冲着周围的大盔甲们吆喝了几句,他们便渐渐地散开,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只留下一小队大盔甲,跟在他们后面走进了石堡。 简风琢小跑着跟上齐遇,小声跟他咬耳朵:“他到底是谁?你之前就认识吗?” 齐遇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一丝怀念:“他叫无暝,曾经是馗最信任的朋友兼部下。若他依然如故,我想我们可以放心地依仗他。” 第35章 无暝 因着主人的身材,石堡内部建造得格外高大空旷,两侧的墙壁和石柱上镶嵌着散发着银白色亮光的矿石,把整个大厅都照得亮堂堂的。大厅尽头的石阶上气势恢宏地坐落着一个由黑色晶石砌成的王座,怪石嶙峋剑拔弩张,像一座小山似的,一看就知道属于谁。 石头巨人无暝坐上他的王座,俯视眼前三位异世界的客人。 “说。” “水和吃的呢?” “不交代清楚,什么也别想得到。”无暝摇摇头。 齐遇看看周围守卫的大盔甲们。“让你的那些护卫们都退下,这里不要留其他人,”齐遇以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我现在能信任的人不多,石头脑袋。” 无暝那潦草画上去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他不由自主又站了起来。 “你叫我什么?”他低吼道。 简风琢以为他在生气齐遇的无礼狂妄,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别再激怒他了……” 无暝咚咚咚走过来,大手一把攥住齐遇的腰把他举了起来,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左看看右看看,潦草的五官紧紧皱在一起,然后又满是震惊地散开:“这不可能!” “怎么,长得也很像吗?”齐遇前倾靠在无暝的指关节上,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挠挠眉心,“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一位故人?” “只有那位故人叫过我这个外号。”无暝声音低沉,“你究竟是谁?你如何知道我后颈上的刺青,又如何知道我的外号?” 齐遇也放低了声音:“那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不适合太多人听到。” 无暝会意, 冲着门口的守卫挥挥手。【都退下!把大门关上,没有我的传令一律不许进入!】 他又看向简风琢和瑞昭。“他们可以留下,是我的人。”齐遇说着,像条泥鳅似地从无暝手掌心里溜了出来,轻巧地跃到简风琢身边。 瑞昭在背后轻轻哼了一声。 无暝走下了石阶,在齐遇面前盘腿坐下,几乎是恭顺地低下了头,看着负手而立的黑衣少年。 “接下来,你好好听我说,我不打算对你有隐瞒,但在听完之后,我希望得到你的信任,并助我一臂之力。”齐遇静静道。 简风琢能感觉到齐遇对无暝的信任,但他没想到在接下来,齐遇会一五一十把他的经历和盘托出,从完全没有记忆地在鬼影山脉里醒来,到裂谷开封之际听见玉鹤的歌声而获取了一部分关于魔龙馗的记忆,再到力量逐渐增长,最终一举吹散无尾十四蟒的阴魂,进入裂谷但却被传送到了砂冢……他都告诉了无暝。 不过关于简风琢的部分他有意略过了。而无暝全身心都放在了齐遇身上,丝毫不好奇这两个流荒人是怎么回事。 “……我所能告知的就是这些,我到现在也没法承认,‘我就是馗’是否是事实,虽然到了这里我总会生出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比如突然想起你后颈的刺青,”齐遇看着无暝,微微笑,“记得是……馗当年喝醉了死活要给你纹身,把自己自创的图腾纹章刻在了上面。你嫌丢脸,把纹身隐藏起来了,但你其实完全可以把它消掉的。” “因为后来馗的部下都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这个刺青,”无暝缓缓摸着自己的后颈,“无暝发誓永远效忠于馗王,这是我的诺言,也是我的证明。” 无暝将腰弯得更低一点,他那本不够生动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齐遇的脸。“我说这张脸为何这么眼熟,虽然和我记忆里那个人的样子不是一模一样……唉,太久远了,我的记忆都模糊了。”他的声音里满是无法压抑的激动,每个字都说得颤颤巍巍的。 “怎么可能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活了这么久,真的还能遇到这种事吗……”无暝站了起来,在大厅里来回踱步,走两步回头再把齐遇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嘴里不停念叨着,“这是真的吗?这竟然是真的吗?” “无暝,你先冷静一下,我不是说了么,我也没有‘我就是馗本人’的认知,而且完全没有掉进熔鬼裂谷之前的记忆。我到底和馗有着怎样的联系,是我现在要解决的问题。”以及和他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齐遇不觉看了一眼乖乖坐在一旁的简风琢。 “好,我会帮你。”无暝大声说着,叉腰指着齐遇,“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就是……你就是!一定是你回来了,来拨乱反正,来再次一统仲魔,给我们太平天下!”无暝不禁放大声量,大吼了起来。 “你小点声!”齐遇摆摆手,“这件事尽量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在来之前我和轻轻大致了解了下现在仲魔的情况,感觉开始还是低调为好。” 无暝深吸了几口气,降低了音量:“确实得先低调些……那我现在该怎么称呼您?” “你,不要您,”齐遇道,“我现在的名字叫齐遇,是之前沦落在鬼影山脉的黑熊精,招了两个流荒人当小喽啰,这次趁着裂谷开进来寻亲。” 简风琢叹为观止,为齐遇张嘴就来的能力竖起大拇指。 无暝点点头,随后皱起眉头:“今天丑眼猝不及防地开了,我们毫无防备,因为太多兵力都用在【同掠】那帮狗崽子那边了。就在丑眼睁开前几天,他们突然气势汹汹攻了过来,比以往几次攻势都要猛得多,要不是后来【妄修】那个老东西终于愿意搭把手,可能丑眼这块地儿就要被他们冲进来了……现在稍微消停了会儿,我才有时间回来。” “这也是为什么你们内部监管不力,连有人从外面闯进了你的领地也没人及时发现的原因?”齐遇皱起眉,“明明是打仗的状态,你自己的领地还在四处漏风,连砂冢那种地方一个守卫都没有?” 无暝怔怔地看着他,突然笑了:“要说你不是馗王,我都不信了。连端着架子对人指手画脚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这下轮到齐遇跳脚了:“什么叫端着架子指手画脚?!” 简风琢急忙拉住他,不禁插嘴问道:“请问同掠是谁?妄修又是谁?” 无暝石头脑袋一转,直愣愣看向简风琢,尽管五官看起来粗制滥造的,但简风琢依然读出了他“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的表情。 齐遇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简风琢的肩对无暝道:“说好的食物和水呢?我的朋友饿很久了。” 无暝急忙站起来,二话不说朝门外走去。简风琢听见他在门口大声问有什么好吃好喝的统统都送过来,齐遇则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摸摸喉咙:“一次性说这么多话,渴死我了。” “同掠和妄修到底是谁?” “仲魔另外两个自立为王的家伙。”齐遇简短地解释道,“现在仲魔是三足鼎立的局面,无暝只是丑眼这边的领主罢了。” 简风琢看着无暝的背影:“真的可以完全信任他吗?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可不要拿人心来度量一颗石头的心,小家伙。”齐遇轻声道,“和他外壳一样硬的是他的脾气,而直觉告诉我,和他寿命一样长的会是他的忠心。” 他看向简风琢,微微一笑:“我真的能感受到久逢老友的喜悦,我很高兴,而且我愿意跟随我的直觉去相信他。” 咚咚的脚步声再次传来,无暝带着一大盘子食物和水走过来,砰的一声放到简风琢和瑞昭面前。上面有三个脸盆一样大的石杯装着水,和一堆黑乎乎的散发着奇怪味道的……肉?简风琢吃力地抱起大水杯喝了一口水——水倒是喝起来挺正常的。 无暝无心理会他们,放下盘子就急吼吼转向齐遇道:“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您…你刚刚是不是提到了玉鹤?因为听到玉鹤的歌声而恢复了部分记忆?” “对。” “外头怎么会有玉鹤?”无暝愕然道,“我曾去找过仲魔里残余的玉鹤一族,他们仅剩的一脉在妄修的领地已沉睡千年,在真正的魔王现世之前都不会再醒来。” 齐遇眼珠子一转,突然指了指一旁沉默不语的瑞昭:“这得问问我小弟了,当时他就在现场,比我知道的多。” 瑞昭没想到齐遇会突然指向他,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知道什么,我连什么劳什子歌声都没听见……” 话音未落,他就被无暝一把揪了起来,狠狠掼到旁边的石柱上。 “等等!”简风琢急忙站起来。 “你什么态度?”无暝那岩石巨手狠狠卡住瑞昭的上半身,语气狠厉,“少在这里耍滑头,流荒人,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简风琢拿胳膊肘怼了齐遇一下,瞪了他一眼。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瑞昭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来一趟仲魔算是被折磨得够呛,但他还是保持着一脸的冷漠和不屑:“我说了,我不知道,你们问错人了。你们觉得我这么一个被同族人遗弃和追杀的家伙,能知道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计划?” 简风琢走到无暝面前,交握双手:“您先放他下来,他确实对这些一无所知。我们目前掌握到的信息仅仅是有一位名叫阿月的地相师比较可疑,而据这位的推测……”他示意齐遇,“她可能是魔龙馗曾经的那位玉鹤部下。” “釉?”无暝再一次震惊了,“她还活着?” 简风琢听见齐遇在背后嘀咕:“啊~对,釉,可算想起她叫什么了。” “不对啊,玉鹤作为上等魔族,使命就是守护仲魔的魔王律座。玉鹤对魔境的依赖性很强,一般不会轻易离开此地。”无暝抓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她怎么可能在流荒活了这么久……不过那丫头本就和其他玉鹤格格不入的,什么事她做不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 “玉鹤一族效忠所有的魔王,但绝不会效忠于某一个魔王,你懂?”无暝突然拿一根石头指头揉了揉简风琢的脑袋,一下子把简风琢的头发揉成了个鸡窝头。石头巨人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他们把自己视为魔王们的引领者,而不是他们的属下,也不能容忍屈居于他们之下。但釉就是个浑不吝,叛经离道,成了老大的狗腿子——谁让她动了芳心,恋慕上了馗王呢!” 恋慕? 简风琢突然扬起了眉毛看向齐遇:“哟?” 无暝想了想,冲着瑞昭问:“喂,小崽子,你看到那个什么地相师的长相了吗?是不是黑头发,皮肤白白的?” 齐遇:“……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个文盲。” 瑞昭没好气道:“大约就是个普通女人,我不记得了。” 无暝看起来又想揍瑞昭了,简风琢急忙插话问道:“那这位姑娘是馗王的…家眷?那她促成裂谷现世的原因就很明显了。”他看向齐遇,清澈的眼睛里透着明晃晃的光。 齐遇眯起眼睛,身子往后一仰。 ”那倒不是。”无暝大咧咧地横插一脚,“老大没娶媳妇,釉纯粹自己喜欢老大,但也没越过界,只是小弟罢了。不过我记得有一阵子确实很少见到她了,神出鬼没的,直到老的……”无暝突然整个人垮了下来,没精打采地叹了口气,“直到老大被害死,她又出现了一次,暴怒地要去找玄报仇,结果就再也没回来。我们都以为她死了。” 简风琢看见瑞昭缓缓直起了身子,他暗道不好,但来不及阻止了——只听瑞昭拿他那欠揍的腔调问道:“你们觉得魔龙馗是被害死的?带着膨胀的野心企图弑神的不是他么?” 我真是服了,简风琢绝望地想。 只见无暝一只脚嘭地砸到瑞昭面前,愣是把光滑的石头地板踩出了一片裂纹,他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可怖的阴影,将瑞昭整个人笼罩起来。“在这里,没人胆敢这么议论馗王。”无暝的声音里漫起暴烈的杀意。 石头巨人在那一刻迸发出的仇恨浓稠得仿佛可以在空气中分泌出带毒的血,令人无法呼吸。他光滑的石头外表突然变得粗糙,布满尖锐的棱角和凸起,散发出致命的威力。 简风琢这才意识到在仲魔成为一带霸主意味着什么。 不过还没等简风琢去当和事老,齐遇倒是先行一步,悠然走到无暝面前随手揪起瑞昭的衣领,道:“这没教养的家伙就交给我处置,你别管。” “放开我。”瑞昭面无表情道。齐遇手一使劲儿,直接把他拽了个趔趄:“听点话,我暂时懒得杀你罢了。” 就在这时,大门被急促地敲了几下。 【大王!同掠又在荒沼那边闹事!他们还派了增援!】 无暝不耐烦地吼叫了一声,怒气冲冲:“这阴魂不散的东西,我这次不搞死他绝不回家!” 他转向齐遇:“你先在这儿待着,我有点急事去处理。” “你搞得定么?”齐遇忍不住道,“要不我也去?” “也别太瞧不起我。”无暝暴躁地哼了一声,“你别想着出风头了,刚不还说先低调行事吗?在这儿休息着,不许乱跑!”说到这儿,他还狠狠瞪了瑞昭一眼。 无暝不由分说地把他们丢在了大厅,快步走出去,离开前还对门口守着的大盔甲说了几句什么,估计是嘱咐好好看着他们。 “你要听他的话么?”简风琢看向齐遇。 齐遇一时没有回答。门口的大盔甲进来示意他们跟他走。 “听啊。”齐遇突然一笑,竟然真的乖乖听话跟着大盔甲向外走,“这大石头能混成一方领主,我该对他放心些的。” 三个人跟在大盔甲后面——瑞昭臭着一张脸,被简风琢强行拉着走了出来——穿过长长的石廊,朝石堡深处走去。 “你知道吗?老王八曾经跟我说,馗这个家伙脾气特别差,性格很不好来着。”齐遇忽然扭头朝走在自己身后的简风琢说。 “很喜欢生气,一不顺他的心意就要发脾气,有时行为还特别恶劣。比如无暝的脸,好像就是馗酒后兴起给他刻的,大石头当时傻得不得了,还挺高兴。” 怪不得那么丑…… 齐遇像是沉浸在了回忆里,低着头没再说话。过了片刻才又抬起头道:“这种感觉真奇怪啊,就,心里很舒畅,在鬼影山脉晒太阳时都没这么舒畅。” “这就是与老友久别重逢的开心。”简风琢笑道。不知道为什么,看他像个孩子一样高兴,自己也被感染了,由衷的喜悦在心底升腾而起。他眼珠子一转,促狭的念头又忍不住冒了上来,“没准儿等以后见着外面那只玉鹤了,你比现在还高兴嘞。” 齐遇皱起眉头:“为什么?这话怎么说?” “哼哼。” “你哼什么!” 瑞昭默默走在后面,跟前面两个突然打闹起来的小孩拉开了距离。 他注视着和齐遇笑闹着的简风琢,眼神越发阴郁起来。 第36章 姐姐 长风起,温暖湿润的风灌满整个胸腔。放眼望去,蓬勃的绿意层峦叠嶂,几乎是在炫耀它们生生不息的活力与生机了。 “阿琢!” 清脆的声音从高空传来。简风琢抬起头,姐姐就在那里,随意地悬停在空中,乌黑的长发在风中恣意飞扬。 “试试嘛,你平常太依赖狗子了!”她笑着挥舞着双手,“其实你完全可以自己飞的,不要那么不自信。” 简风琢的心跳渐渐加速。 他前不久才大病了一场,好不容易恢复得差不多了,简风遥提议带他一起来九蘅散散心。“温暖的南风可是最好的疗法,再说小澈很精通草药学,万一又发烧了也不怕没有照应。”她这么说服了父母。 那天正好是简风遥的生日。暮夏时节,九蘅的暑热已渐渐散去,沁凉的秋风自北向南而来,绿意还未被染黄,夏虫还在尽情做着最后的狂欢。 这是最好的时节,姐姐在这样的时节出生,再适合不过了。 “熠哥哥!”简风遥又朝着远处挥挥手,笑意更浓了。太之熠正在半山腰一个凉亭里悠闲地喝茶,也冲他们招了招手。这俩的婚事已经被简家和瑞家提上日程,最近总是黏在一处……姐姐几乎成了太之熠的跟屁虫。 简风琢偷偷笑她,姐姐只有在太之熠面前才会发出这么娇俏的声音,平常分明就是个假小子样,比谁都活泼调皮。 “快来,我教你玩飞镖。”好哎!姐姐的飞镖简风琢觊觎很久了,那是父亲专门为她打造的两个四角飞镖,四个锋利的棱角在空中划着优雅的弧度,简风遥可以操控着它们掷出任何刁钻的角度,命中任何一个微小灵活的目标。 简风琢催动风术,升上了高空。他现在基本可以在空中坚持较长一阵子了,只要风力比较稳定——如果刮大风的话,他就容易失去平衡。 “飞两圈!”他听到姐姐在喊。于是他跟在简风遥后面,在九蘅群山之上尽情地乘风遨游。 简风遥飞到了他的身边,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飞得很好嘛,为什么在爹爹面前总是容易犯错呢?” “不知道,我就是容易紧张。”简风琢有点沮丧道,“被父亲一盯,我就害怕。” “胆小鬼。”简风遥做了个鬼脸,“爹爹对我可比对你凶多了。” “因为要重点培养你啊,”简风琢笑道,“我一个病秧子,就等着你养活了……” 姐姐猛地搂住了他。“不许你这么说。”她声音闷闷的,“你是我们的宝,等再长大一点就会更强壮了。” 简风琢的心总是会被姐姐弄得软乎乎的。“我真的没事,不要担心。”他轻轻揽住姐姐的腰,有点依赖地用脑袋蹭蹭她的脸颊,“有你在身边我已经很幸运了……喂,真的要抱这么紧吗,熠哥哥可是在下面看着呢!” 简风遥放开了弟弟,脸有点红扑扑的:“不说这个,来!我教你扔飞镖!” 那闪着银光的大飞镖被一把塞进了自己手里。简风琢从来没有自己的武器,也没有用得称手的。他拿着姐姐的飞镖,兴奋感一下子就上来了。 姐姐耐心传授扔飞镖的诀窍,怎么使劲,怎么控风,怎么瞄准目标。“你先试试手感。” 简风琢把飞镖用力甩了出去。很奇妙,虽然他只接触过两三次姐姐的飞镖,但他莫名觉得手感很好,很顺手。或许这就是姐弟之间的默契……等回去,看能不能央求父亲也给自己打一对飞镖。简风琢兴致勃勃地想。 “不错嘛!上手很快!”在简风琢终于成功扔出一个回旋镖并牢牢将返回的飞镖攥进手里后,简风遥开心地鼓掌,“我说简风琢,我们绝对都低估你了,明明可以做得非常棒嘛。” “我也这么觉得。”简风琢嘿嘿笑着。他开心地几乎想要对着万里晴空放声高喊了,那种纯粹的、由衷的畅快,是他出生11年来几乎没有体验过的。 “再来练练回旋,控制飞镖绕个圈,回身去接。”简风遥指导道。 简风琢点点头,扬起手臂准备扔。 不要扔……停下来……似乎隐隐有个声音在心底嘶喊。 黑暗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要撕碎虚无冲出来了…… 简风琢眨眨眼,把飞镖扔了出去,集中意念看着飞镖的方向,控制…… 一阵狂风骤然袭来,简风琢猝不及防被掀了起来,在疾风乱流中一时失去了平衡。 他似乎听见姐姐大喊了一声。 稳住!稳住!简风琢拼命集中意念,好不容易在空中稳住了身形,急忙回头去看姐姐…… 简风遥停滞在半空中,表情有一点惊讶,也有一点茫然。 一根银色的棱角从她的胸口处戳了出来,殷红的血色迅速蔓延开来。 下一秒,简风遥朝下坠了下去,远处,太之熠的赤鸟闪电般迅疾地飞了过来。 简风琢看着姐姐,连同他的心,就这么坠落、坠落,向着无尽的深渊坠落而下。 从那天起,他再没听见过来自风的共鸣。 简风琢睁开了眼睛。他静静躺着,任凭意识凝滞在那段回忆中。 他时不时就会重新回到姐姐18岁生日那一天,历历在目、分毫不差地把那段情景再过一遍。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处生动的情绪,都在按照回忆一点一滴地重新在梦中拼装起来,然后在最后一刻被彻底粉碎。 简风琢从未抗拒过这个梦境。五年了,他一次次回去,被击碎,再醒转过来,默默把碎片捡起来,装回现实的自己。 像是无期的刑罚。 不过现在想想,似乎从误入魔域就没重温过这个梦境,直到今天。简风琢疲惫地抬起手抹了把脸,坐了起来。 于是就看见了正坐在他房间窗口看夜色的齐遇。 “唷,醒了?”齐遇听到他的动静,转过头来,“做噩梦了吗?” 简风琢愣住了,他没想到齐遇会在这里。大盔甲给他们了三个卧房,睡着之前大家都在各自的房间里休息。 “你怎么在这里?”简风琢的声音有点哑。 “你这里风景更好些。”齐遇一笑,“能看见仲魔的火山。” 简风琢往窗外望了望,眼神还没有聚焦。“这样啊。” 齐遇突然叹了口气。与其看他表面上依旧淡定平和实则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宁愿看见简风琢哭哭啼啼跟自己说做了噩梦梦见死去的家人了,而不是一醒来就带上他惯用的面具。 “既然你没什么大碍,我先走了。”齐遇站上窗台,看样子是打算直接从窗口跳出去。 简风琢脱口而出:“等等!” 齐遇蹲在窗台没动。简风琢慢吞吞走过去,走到齐遇身边扶着窗台,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这么陪我一会儿。”他低低道,声音里有一丝小心翼翼。 齐遇坐了下来,把两条修长的腿荡在窗外。两个人就这样静默了良久。 “这里好像一直都是黑夜呢。”简风琢轻轻打破寂静。 “不是呀,现在相当于仲魔的白天。”齐遇指着远处荧光闪闪的大地,“当这些光消失时,就是仲魔的黑夜,那时大地将会一片漆黑。” 简风琢抬头寻找了一会儿:“这里只有月亮吗?” “对,银月出来时,大地上很多地方会发出荧光。”齐遇道,“仲魔的荧光种——就是那些发光物体的统称——会有规律的亮起和灭掉,亮起的时间会比暗掉的时间长,所以在仲魔基本以荧光来划分‘白昼’与‘黑夜’,计算时间。” 简风琢感叹道:“流荒史书里对仲魔的记载实在是太潦草了,原来还有这么多有趣的景象。” “流荒对仲魔的记载是怎样的?” “吃人妖鬼居住的洞窟。”简风琢撇撇嘴,“业火、熔炉、浸满人血的荒土……哦对,倒是提到了有火山,但那是会把人投进去烧死的火山。” 齐遇大笑。 “不过浑天那会儿确实有那么恐怖。”齐遇摩挲着下巴,“不然大家怎么会揭竿而起呢……这里看不到火山,要不要去屋顶?” 简风琢点点头。“好。” 顺着石堡一侧的了望塔往上,他们在了望塔顶坐了下来,能清晰地看到石堡正后方的火山。火山口喷发而出的岩浆顺着山体一涌而下,分流成无数红彤彤的岩浆流流向四面八方。 “这些岩浆,不会灼烧到这附近的居民吗?” “灼烧?不会,这可是他们的宝贝。”齐遇道,“住在火山附近的妖魔大多附有火属性或岩属性,而这里的岩浆流里有可供他们生存成长所需的养分。我记得这个区域里有很多难对付的家伙,真没想到大石头竟然可以在这里称王。” “不要小瞧馗王的旧部啊。”简风琢一脸揶揄,“那可是推翻浑天的精兵悍将。” 齐遇嘿嘿一笑。 远远的有雷声传来,连绵不绝。齐遇收敛起笑容,不知在想什么。 “火山另一边是什么?”简风琢问。雷声好像是从火山背面的方向传来的。 “那边应该是同掠的领地,轻轻告诉我同掠现在霸着律座以南的所有领土,包括三道之一度津门和百鬼窟。那可是蛮棘手的……”齐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指,凝神看着火山那一边的天空。 简风琢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 “你在说这些的时候,”简风琢指指他的脸,“蛮有王霸之气的。” “……” “那边呢?”简风琢指向火山一侧。从这里依稀能看到那棵巨大的树木,树冠在缭绕的云雾之中闪烁着点点荧光。 “那边是妄修的领地,再往远处去就是杀生海,第三个通往流荒的通道。据轻轻说,妄修是真正应劫而生的大魔,是缘婆婆——还记得吗?水潭里的发光鱼——卜卦上的下一代魔王,但不知为何沉睡的玉鹤没有醒,他也没有真正坐上魔王律座。以至于那个邪门的同掠还一直在为非作歹。” “无暝和妄修的关系如何?他们为何不联手?” “我猜石头脑袋也有点野心,不愿意跟着人家,”齐遇微微一笑,“而妄修嘛,用轻轻的话说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有石头脑袋在专心对付同掠。” “同掠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雷兽入魔。成魔这种事虽罕见但也会有,但能发展得如此强势称霸一方,我还真挺好奇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 隐隐的雷声不绝。 “我真以为你会直接跟着无暝去前线来着。”简风琢托着腮,有些寒凉的风将他的碎发微微吹起,“想来你肯定忍不住待在这里等消息。” 齐遇偏头看他。与无暝重逢的感动和喜悦让他暂时乖顺了一点,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承认……但他实在不太放心把简风琢一个人放这里。 身后的巨墙隐隐发亮,两个人回头看去。丑眼的轮廓被照亮了,那只庞大而粗糙的眼睛在那一刻仿佛随时会突然睁开,露出两界的通道。 简风琢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最终,那只眼睛还是没有睁开。巨墙像是出来恶作剧了一下,复又慢慢暗了下去。 “它经常这样吗?” “我记得它以前一直是亮的。”齐遇耸耸肩,“现在估计是上年纪了。” 简风琢想起了砂冢:“那我们还有可能从砂冢返回流荒吗?还是那个神秘的法阵是张单程票?” “八成是单程票,有来无回。我让无暝派兵去砂冢守着了,若有其他人或妖怪从那里进入的话立即拿下。” “你曾说砂冢有很危险的东西来着,现在是不是确实不在了?” 齐遇突然来了兴致:“你还记得老王八提到过的鬼沙祭的‘远房亲戚’么?” “嗯,他说过跟鬼沙祭若跟它某位远房亲戚比那就差远了,完全是个好糊弄的蠢材。” “他说的就是砂冢曾经的主人,沙蛊。据说沙蛊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失踪了,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被关了起来,但能做到这一点的大概率只有魔王级别的家伙。”他指向那遥远天际上方隐隐出现的大树,“石头脑袋说,八成就是妄修干的了。若真是这样,妄修可绝不是什么善茬儿。”说到这儿,齐遇的眼睛都在闪闪发光。那是自傲的强者在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时,无法掩饰的兴奋。 这个神情太熟悉了。简风琢看着这样的齐遇,姐姐的脸又不由分说地浮现在了眼前。在练武场上练拳脚功夫时,面对北原上厉害的武术高手们简风遥总是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没有畏惧,没有紧张,只有溢于言表的兴奋。无论输赢,无论是被人揍了个鼻青脸肿还是她险胜一招,简风遥永远兴致盎然,摩拳擦掌。“太有意思了。”她总是微微笑着这样说。 齐遇感受到简风琢的目光,伸出指头戳了戳他的脑门。 “哦,抱歉……”简风琢回过神来,“突然想起我姐姐了。” 齐遇往后仰着身体,手肘撑着地,懒洋洋道:“怎么,现在愿意跟我说说啦?” 简风琢张了张嘴。他惊愕地发现,那段过往已然挂在了嘴边,似乎毫不费力就能讲出口了——这可是多年来他从来办不到的事情。“我今天做的梦,也是关于姐姐……”还没等脑子反应过来,简风琢的嘴巴已经自作主张地发出了声音。他一五一十地将那年初秋姐姐的死说与齐遇听。 “……自那以后,我就时不时梦回那一天。”简风琢思绪又慢慢飘远了,“有时还会连带着梦见事发后暴怒的父亲,不由分说把我往死里揍了一顿,要不是旁边人拼命拦着,我八成能被他活活打死。” 简家的灾星! 简崇沙哑的吼声在记忆的深谷里久久回荡着,似乎从未消失过。简风琢苦笑了一下,他没注意到身旁齐遇的脸色变得很臭。 半晌,齐遇才开口:“当时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个叫太之熠的告诉你老爹的。” 简风琢顿了顿:“他也没有添油加醋,不过是陈述了事实。” “那家伙绝对有问题。”齐遇一下子直起身,暴躁道,“你竟然没有怀疑过他?难道不是非常明显他暗中做了手脚,把现场伪造成你误杀了自己的姐姐?” 简风琢被他气势汹汹地样子弄愣住了。他迟疑着结结巴巴开了口:“可是他都要跟我姐姐成婚了,他也很喜欢姐姐……瑞昭先前也是指控太之熠,不过我还是不太能理解……” “简风琢啊简风琢,我本来以为你是个有点脑子的,没想到其实就是个任人欺负的笨蛋!”齐遇毫不留情面,“我敢肯定太之熠绝对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他这么做就是为了除掉简风遥,并且嫁祸于你!他的动机?我管他什么动机,但你绝不可能误杀自己的姐姐。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只是奇怪你竟然不这么想!” 简风琢呆愣在原地,仿佛一下子又变回到了那个11岁的小男孩,茫然无措地低着头,大脑一片空白。 为什么我不这么想?简风琢迟钝地思索着。我怎敢这么想?太之熠是大人们口中的天之骄子,是弟弟妹妹们由衷崇拜的哥哥,是姐姐的未婚夫。而我呢?笨手笨脚的体弱弟弟,闯祸总是自然而然会发生的事,只不过这次的祸过于大了……怀疑太之熠?当那个念头还没从脑海里冒出来时就会被狠狠摁压下去。 你怎么敢的?去怀疑他? 齐遇越想越气,一把抓住简风琢的胳膊大声道:“不行,这事我跟太之熠那狗东西没完!让你那么小就背上这么大一口锅直到今天还在自己折磨自己!你到底,”他气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你一个人在那边,就过这种冤大头的日子??” 他的心莫名其妙的一阵疼。怎么会有这种冤大头! 简风琢虽然还想说,凡事不能这么绝对,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一切都是太之熠所为。 但他什么也不说了。他任由齐遇拽着自己站起来,喋喋不休地骂他白痴傻瓜冤大头,莫名的情绪渐渐涌上来,把他一颗心泡得酸酸涨涨,手脚都发软了。 当齐遇对上那红红的一对眼睛时终于止住了话头,他低头使劲看简风琢躲躲闪闪的眼珠子:“怎么?要哭啦?” “谁要哭。”简风琢懊恼地咬住舌头——他的声音一出来都哑了。 “现在才知道委屈有什么用。”齐遇讪讪道,还是努力压下了心头熊熊燃烧的怒火,放开自己一直拽着简风琢胳膊的手。 没想到简风琢反而又伸出手握住了齐遇的胳膊。简风琢吸吸鼻子,低着头不看齐遇的脸,小声道: “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简风琢两颊飞起一片淡淡的红晕,他倒是无知无觉。 “真的……谢谢你。” 第37章 异乡人 矗立在风雪中的御北城,阴冷肃杀。在以御北城为中心方圆百里,设了布控严密的岗哨,无论多大的风雪,都有人坚守在岗位上密切监视着御北城周遭。仔细看的话,那些士兵穿的并不是御北的戎衣,而是储光庭的。 城门紧紧关闭着。 一小队人远远出现在通往城门的大路上,骑着马通过一关关的岗哨,最终停在了紧闭的城门前。为首的人放下兜帽,露出了一张神色阴郁的脸。 那是昀庄,他朝着城门口的哨兵亮了下令牌。哨兵点点头,打开了大门。昀庄下了马,大步跨进城。 “队长,你的马……” “牵走,我反正受够骑马了。”昀庄冷冷道,疾步朝着临风殿的方向走去。 最近出于“安全考虑”,御北城方圆百里内被设置了“禁飞区”,在这一百里内由储光卫监管,所有人一概不能高空飞行。御北巡逻兵被安排在了这百里之外。 之前昀庄得知这件事时气得跳了起来。家主向来和瑞家都保持着戒备的距离,怎么现在竟允许他们直接蹬鼻子上脸了? 对此祝郁只能叹口气,低声与他说,瑞家主在北原失踪至今没找到人,偌大一个家族突然群龙无首,神经紧张自然是可以理解的。而且现在瑞家那些慌慌张张的长老们不过是要求加强在北原的搜寻和警戒,一时也不会对御北造成什么威胁。 可是他们再慌张生气,还能有比御北当前的情势更糟糕的吗? 那一日,昀庄和队友们在那只燃烧虎的引领下狼狈地从鬼影山脉逃出来后,熔鬼裂谷连带着狰狞的巨蛇们又消失在了雪原之上,若不是很多人被发狂的妖怪留下了可怕的伤口,昀庄几乎都要怀疑刚刚那一切是否只是一场梦。 后来听说几乎剩下的幸存者都出来了,有些受了伤行动迟缓的表示自己最后似乎是被一股外力生生推出来的,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栽进了雪地里,对着面前空空荡荡的雪原发呆。 当时,祝郁落在昀庄面前时第一句话就是:“有谁看见坠金了?”他布满络腮胡的大脸上残留着两道明显的泪痕。 他在极北驻地宣布了简崇的死讯,直接下达了坠金的逮捕令。作为被大蛇瘴气影响了的半妖,任由他游荡在外只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祝郁表示若找到坠金,如有必要需当场斩杀。 除此之外,那些本应由坠金带回的地相师们也不见了踪影,储光庭的人也不知其所去,一时间祝郁不得不再另下达搜寻令,命人尽快把那几个地相师给找出来。 昀庄一片空白的大脑过了很久才逐渐恢复了一丝清醒,他意识到简风琢并没有重返北原。祝郁私下告诉他,对外还是说小少主失踪,但其实简风琢已经跳进了裂谷,现在可能已经进入了仲魔。 昀庄头皮一炸。“他说要把家主的…尸体带回来。”祝郁轻轻拍拍昀庄的肩,“没事,他似乎在那边交到了朋友,他们陪着他应该不会出问题。等下次裂谷现世时且看看。” 是了,他想起当时混乱之中和小少主打照面时,他还能自如地与虎妖对话,让虎妖听从他的嘱咐,带他们离开鬼影山脉……一阵寒意袭上心头,昀庄多少理解祝郁为什么要求对外依然声称小少主失踪了。 家主被半妖杀害,小少主混迹于妖兽之间放弃回家。这两条信息若同时散布出去,不知该有多难收场。 临风殿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来回踱步,时不时眺望下被风雪笼罩的御北城。此时已临近傍晚,天色愈发阴沉,城内有零星的灯火渐次亮起。 昀庄穿着斗篷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他没有戴兜帽,此时满头满脸都是霜雪。祝郁大步迎了上去。 “让他跑了。”昀庄阴沉着脸道,“瞬间就消失不见了,速度最快的队员都没能追上他。” “你看到他了?” “对。”昀庄清秀的脸庞因仇恨而变得狰狞,“他甚至没有马上逃跑……但我没有抓到他。”昀庄在门厅脱下斗篷交给旁边的卫兵,掩饰地转过自己红红的眼眶。 “不要自责。”祝郁扶住他的肩膀,“那是个半妖。” “我以为自己的灵力已经很成熟了……但还是敌不过一个半妖……” “一个在流荒也精修灵力的半妖。昀庄,好了,振作起来。”祝郁厉声道。 “我会继续找下去的,”昀庄沙哑着声音,“祝大哥,我要为家主报仇。” “昀庄,我会增派人手继续查找坠金的下落,但你不许再参与行动了。” “什么?” 祝郁紧紧盯着昀庄的眼睛:“你不顾我的劝阻,意气用事,要自己带队去找坠金,然后丝毫不顾实力的悬殊对他穷追不舍……昀庄,我怕你再这么冲动下去,我连你也要失去了。” 昀庄紧紧攥住的拳头微微颤抖着。“实力的悬殊”像一个巴掌扇在他脸上,面红耳赤的。 “接下来你留在城里,帮助太之熠处理御北的事务。” 昀庄猛地抬起头。“太之熠?不是说让你暂时接管御北吗?” “最近城内居民和城外游牧部族的事情太庞杂了,我也是真的头疼。”祝郁无奈道,“家里有几位老人提议让太之熠来做统管,我还是负责外勤……” “什么?他们在想什么?”昀庄猛地一愣。 “你也知道,咱家的长老们早就过退休生活了,况且他们一直很欣赏太之熠,当年竭力撮合他和小遥的不就是他们么?我内务问题处理这么差,他们也看不惯啊。” 昀庄脸都憋红了:“荒谬!他们是不是忘了太之家两个孩子几乎都是瑞家养大的?交给太之熠不就等于交给瑞家了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太之熠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当独行侠,很久没有和瑞家往来了。”祝郁面色有些沉重。昀庄这才突然想起祝郁和太之熠是多年的老友,虽然联系越来越少,但他们打心眼里看重彼此。昀庄本还想继续反驳的嘴不情不愿地闭上了。 祝郁握着他肩膀低声说:“我知道你的顾虑,虽然我和太之熠交好,但不代表我没有同样的顾虑。所以你要留在这里,昀庄。我会尽快把坠金抓住,给家主一个交代……但你必须留在这里,懂吗?” 昀庄咬紧牙关,良久,轻轻点点头。 “不要耍小情绪,冷静一点,凡事多动动脑子。”祝郁语速很快道,“我不在时,一切都要交给你了,昀庄,切勿再意气用事!” “祝大哥……我怕我做不好。”昀庄喉头哽住了。 “做不好也要做,”祝郁叹口气,“需要我帮忙的话,传信给我。我尽我所能。” 昀庄看着祝郁魁梧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的风雪里,终究是没忍住,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 这偌大的临风殿,头一次让他感到如此孤单无助。 太之熠静静站在议事厅。两位老人坐在客座,满脸愁容。 “阿熠,以现在这样的状况来看,你能主事御北是最好的选择了。”其中一位说着,“我们本就已把你当做一家人……阿熠,留下。” “当时就该坚持让你留下……自从小遥走了后你已经在外面游历这么久了,是时候回家了。”另一位说道。 “这里不是我的家。”太之熠沉声道,“多谢二老抬爱。” “我们几年前就在劝家主,好好培养你成为御北下一代领主,定会比扶那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更合适。”老人痛惜地一拍桌,“这下好了,非要去救人,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 “灾星!灾星!”另外一位突然激动起来,嘶哑着声音吼道,“当年就有人说过,这孩子生来不祥,是流放之命!你简叔不信邪,结果呢?一家子现在全没了!” “老诃,少说两句。” 简诃筋疲力尽般倒进了椅子。 太之熠转向二位老人。“我可以暂时留在这里帮忙,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太之熠依旧一脸平静,“等抓住杀害简叔的凶手,亦或等小琢回家后我会离开。临风殿和御北城的人民也不会愿意看到我掌权的。” “其他我们会安排妥当,你不要有顾虑。”老诃急忙接话,“这里大多数人对你都很认可,只不过有些固步自封,不愿让外姓来处理简家的事……我们会说服他们的。” 太之熠点点头,不再多说,朝议事厅外走去。 昀庄正立在门口,一双空洞的眼睛不知在看哪里。 “昀庄。”太之熠唤了一声。 昀庄缓慢地眨眨眼睛,回过神来。“祝大哥让我来帮你。” “谢谢。”太之熠点头道,“我也是来暂时帮忙的,有你在会省心很多。” 昀庄上前一步,挡住太之熠的去路。“你是以什么身份来暂时帮忙的呢?”昀庄加重“暂时”的咬字,“简家未过门的女婿,还是瑞家的眼线?” 太之熠负手而立,波澜不惊地审视着眼前的青年,他只比自己小了几岁,脸上写满了怀疑与戒备,丝毫不知何为掩饰与伪装。被保护得多么好的人啊。 “一位有罪的故人罢了。”他近乎温柔地回答道。 昀庄微微一愣。没等昀庄反应过来,太之熠已大步越过了他,离开了。 徒留昀庄独自在原地伫立了许久。 简崇葬身熔鬼裂谷,御北皆知。 一夜之间,御北城内的大街小巷挂满了白色的纸灯,人们身着素衣,自发地前往临风殿,对着巍峨的殿门深深鞠躬,放飞小小的荧荧星灯。在哀哀的低泣声中,无数小星灯汇成一条光河,缓缓流淌进苍冷的夜空。 反而在这时,没几个人离开御北城了。御北人们下意识地认为,失去了家的守护神,留下来一齐保护这片土地成了他们不可推卸的责任。 还是那家小酒馆,太之熠坐在靠里不起眼的位置上,要了碗热酒。店家站在他旁边放下一碟下酒菜。 “……大家对您的说法很多,有褒有贬。”店家的声音很温和,“您这段时间可有的忙了。” 太之熠看了眼窗外纷飞的细雪。“简崇在这里的威望很高。”他突然来了一句。 “简家就是御北的象征啊。”店家的脸不觉笼上一层忧愁,“您别看大家现在齐心要保护御北,但也真的很人心惶惶……咱们这种普通人,往上数好几代都没经历过有妖怪出没的日子了。大人,熔鬼裂谷还会再次现世吗?妖怪们会跑出来吗?” 太之熠喝了口热酒,淡淡道:“总会再现世的。” 店家重重地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转身准备离开。 “怕什么。”太之熠突然轻笑一声。店家回头,看到这位向来不苟言笑的年轻人脸上竟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你知道我的处世之道是什么吗……挡我者死。若有什么玩意儿从地下跑出来,杀了就行了。” 他似乎在轻描淡写地说着什么玩笑话。店家跟着笑起来:“没想到大人还有这么狠戾的一面,那我等老百姓就仰仗大人的神威了。”说着微微一鞠躬,离开了。 太之熠又喝了一口酒,敛去了自己四两拨千斤的笑容。他盯着眼前摇曳的烛光,又坐了良久,直到碗中的最后一缕热气也消散不见。 一个陌生人走进了酒馆,悄无声息地坐到太之熠对面。那人一身黑衣,还有点雪迹残留在肩膀上。 “太之小姐已经安全回到储光庭。”那人低声说着,冲走过来的店家摆摆手,表示不用上酒。 “知道了。”太之熠淡淡道,“榕家那小子怎么处理的?” “卑职不清楚。” “我可是和简家说提前把榕澈送回去了,和榕家说榕澈受了点小伤目前留在北原。”太之熠皮笑肉不笑了一下,“你们可以不告诉我具体情况,但最好别闹出什么幺蛾子戳破了谎言……我可不替人背锅。” “卑职确实不清楚具体情况。”黑衣人低头道,“不过我们会做好保密工作的。” 太之熠不置可否,将碗里冷掉的酒一饮而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酒馆。 邕怒山位于储光庭东侧,从山上可以俯瞰精美宏伟的瑞氏大花园。夜色降临,亮起灯光的储光庭看起来像一颗镶嵌在地表的巨大钻石, 璀璨得令人心神向往。 山上有一处庭院,掩映在山林之中,玲珑有致,曲径通幽。院子里外,都被手持武器的卫兵守了个滴水不漏。 榕澈坐在二楼,透过敞开的窗户看着皎洁的月色。他把手朝窗外伸去,指尖堪堪停在与窗棱齐平的位置,不能再动。 这是设了结界的屋子,他被囚禁在了这里。 时间回到熔鬼裂谷现世的那一天。 沐葵本要先把榕澈送出山,没料还没走两步黑气兜头罩了下来,一时间昏天黑地。 “不好!”沐葵神色一凝,“这鬼玩意儿竟然还能喷它的毒气?”榕澈下意识掩住口鼻,忧心忡忡看着她。 “你用不着担心,它只会影响到山里那些小妖怪们……” 话音未落,妖异声四起,巨大而古怪的身影穿透迷雾,猛地扑到了沐葵和榕澈眼前,尖利的兽牙直直朝着榕澈的脖子刺过来。 沐葵把榕澈拉到自己背后躲开了一次致命的袭击。榕澈愣在原地,他甚至没看清那妖怪到底长什么样子。 雾气太浓了,连妖怪的影子都看不分明。 人类的惨叫声不知从哪里隐隐传了过来,榕澈看着沐葵一掌把那再次扑来的怪物打回了浓稠的雾里,声音发紧地说:“你听到了吗?我们是不是得去帮帮忙!” 沐葵磨了磨牙:“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还顾得了别人?我先把你送出去!” “可你很厉害啊!你这么一来一回得耽误多长时间……”又有惨叫声传来,听起来离他们不远,“我跟着你就行,咱们能救一个是一个!”榕澈越发焦急起来。 妖兽的嗥叫声从近处传来,沐葵拽住榕澈的手臂朝着惨叫声传来的方向猛冲而去,看着他气急败坏道:“你要是今天在这儿丢了小命我可不负责!”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但愿!” 可惜他们依然晚了,等到了地方只看见地上留下的大滩血迹和挣扎打斗的痕迹,人和妖都已不见了踪影。沐葵似是被地上的血刺激到了,开始带着榕澈四处乱转着找人。人是没找到,发疯的妖怪倒是碰到了几个,像长角的猴子,被沐葵干净利落地打翻在地,翻着白眼晕了过去——榕澈注意到沐葵没有下狠手。 “住在鬼影山脉里的妖怪,至少在仲魔属于老实本分的类型。”沐葵看着那几个口吐白沫的猴妖,喘了口气,“别怪我下不去手。” 榕澈摇摇头,环顾了下四周。“雾气变淡了。” “十四蟒也算死鬼一个了,威力自然不如生前。”沐葵的目光越过雾气看了看远处,“快走。” 就在这时,附近灌木丛里突然传来一声虚弱的呻吟。榕澈和沐葵互相对视一眼,同时走过去,拨开树丛,看见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趴在地上,身下已凝了一滩血。 “救……救救我……”他惨白的脸对着沐葵,双眼通红,“我不想死……在这里……” 沐葵不疑有他,走到他身边半蹲下来查看他的伤势,回头对榕澈道:“我先把你们送出去,他必须马上接受治疗……” 榕澈的余光看见那个人的手突然出现在沐葵脚边,手的下面露出一个澄黄的圆东西。但还没等他看清那是什么,眼前突然炸开一片灼目的白光,沐葵整个人都被吞没在了那白光之中。 榕澈听见沐葵发出了一声惨叫。 “沐葵!!”榕澈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他没有触碰到沐葵,反而自己被两双有力的大手狠狠摁在了地上,紧接着后脖颈一麻,他手脚麻痹,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他已被押送到了这布置简洁精美的屋子里,看建筑结构和装饰风格,八九不离十是被送到储光庭来了。 里屋桌子上放着一些简单的饭菜,他没有动。榕澈下了楼,对着门口的守卫道:“让我出去。” 守卫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当他是空气。 “你们以什么缘由关我禁闭?”榕澈语气平静,“我要见瑞昭。” 守卫油盐不进。 榕澈转身走了进去。他在这两层小楼里上下来回转了几圈,来到了一楼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小块地砖,踩上去有点轻微的松动。他轻轻将手放在那块地砖上,闭眼凝神……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这么急于离开。” 榕澈蓦得睁开眼睛,警觉地看向门口。一个陌生男子立在那里,门厅的灯被点了起来,照亮了一张带着笑的英俊的脸。 那和煦的笑意后面是黑沉沉的夜,前面是门厅暖黄的光,莫名透出一丝诡异的气息,令榕澈后脊发凉。 “您是哪位?”他站了起来,看着男子慢悠悠走进来。 “初次见面,我叫瑞叙。”男子一撩袍摆,坐在了主座上,“瑞昭不在的时候,由我暂为代理储光庭各项事宜。” “为何之前从未见过你?” 男子懒懒地托着腮。“因为你还没到能见到我的程度。” 榕澈无言良久,开口:“那现在我又为何有幸一睹您的尊容?” “包藏邪魔,暗通款曲,破坏封印,陷害简家主……”瑞叙掰着指头和颜悦色地数落出一桩桩“罪行”,“榕澈,把你暂时关在这样的好地方,算是对你不错了。” 榕澈的眼神一点点冷下去。“简叔发生什么事了。”他一字一顿地问。 瑞叙有一搭没一搭地拿手指敲着自己的侧脸,似乎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咱们开门见山地谈一下,我这里有个条件,只要你答应,我们自会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莫须有的罪名,强加的条件,古代奴隶主都没你们瑞家这么不要脸。”榕澈冷笑道。 “储光庭自古就是几方氏族公认的中央审判庭,不能因为近年来大家都和和气气相安无事就藐视它的权威。”瑞叙一副话说多了就要累死的样子,“你的玉鹤小伙伴还在我们镇妖塔里关着,对她破坏熔鬼裂谷封印以至于直接造成简崇死亡的事实供认不讳,榕澈,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榕澈的身子僵直。他木着脸,听见自己开口问:“你把她怎么样了?” 眼前闪过一片白色。他抬起头,看着瑞叙站在自己面前,一双笑意流转的眼睛里闪着阴寒的光。 “我该拿她怎么做取决于你,榕澈。现在要不要来听听我的条件?” 储光庭一处偏远的小院子里,一位红衣少女手持盏灯走了出来。 太之湘抬起头,望着笼进夜色中的邕怒山,一排贝齿紧紧咬住了下唇。 第38章 “无敌城” 齐遇看着石崖上刻着的那三个大字,嘴角不觉抽搐了一下。 “无敌城”。 “这名字和丑眼有异曲同工之妙。”简风琢在他身后幽幽道。 此时此刻这两位正站在一处高大的石崖下,一轮银月悬挂在天边泄下银辉,远处黑暗中的荧光星星点点,期间蜿蜒着橘红色的细线,在黑色的幕布上勾勒出奇异的图景。 正值仲魔的“白天”,无暝领兵去边界出战还未回来,齐遇又因为太之熠的事自己憋了一肚子火,恨不得马上带简风琢回流荒找那个“阴险小人”对峙。简风琢为了转移他注意力,提议一起在无暝的领地上随处转转,看看现在的仲魔和齐遇记忆里的都有了什么变化。这么一说倒是正合了他的心意。齐遇看了看紧闭的丑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既然你这么想去看看,那我就陪你去看看好了。” 简风琢看他一脸傲娇样,暗自笑了笑,没戳穿他。 走之前他去了瑞昭的房间,敲门进去问:“你身体怎么样了?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出去转转?” 瑞昭正闭着眼睛盘腿打坐,眼皮子都没掀一下:“不去。” 简风琢隐隐觉得他好像很不高兴,仔细思索了一下之前有没有说什么得罪他的话……也没有,之前在轻轻的小树林里明明是他语焉不详话说一半,分明是还隐瞒着什么事情不说。想到这里,简风琢对瑞昭道:“那你休息着,等我回来了我们再好好谈谈。”门关到一半简风琢又探进头来补充了一句,“你就待在房间里不要乱跑,这里的妖怪们不会伤害你的——只要你别再摆着臭脸说不好听的话。” 瑞昭突然睁开眼,冷冷地看向门口。“简风琢,”他连名带姓地叫了一声,“你就这么信任他?” 简风琢掩上门的动作停下了,他知道瑞昭指的是谁。 “是,我信任他。我相信我的直觉。至少他比流荒很多人都值得信任。”简风琢看着瑞昭轻声道,说罢,缓缓关上了门,隔绝掉瑞昭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大盔甲们看来是得到了无暝的指令,要好生对待这几位天外来客,所以齐遇和简风琢出门时也没过多阻拦,只是派了两个大盔甲跟着他们,顺便做个向导。 越过一条缓缓流淌的岩浆河,穿过一片微微闪烁荧光的石林,再走上一处覆满碎石的山坡,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地带,岩浆流纵横交错,其间到处都是发着光的奇异植物:长长的藤蔓延伸至半空中,绽放出巨大的红色花朵,又细又长的蓝色树木大片大片生长着,蝴蝶形状的叶子即使没有风也在翩跹飞舞;空中缓缓飘动着半透明像云一样的东西,散发着纯洁的白光,身后还拖着几条细长的尾巴……简风琢本来以为那是某种妖怪,但大盔甲说那只不过是种植物,落到地上后会变成白色飞絮,吃起来甜甜的。 而在岩浆流和发光植物之间,各种身形奇异的原住民们穿梭其中,成群,看起来数量并不多。空中正飞过一群群带翅膀的妖怪,朝着雷声传来的方向而去——其中就有大蝙蝠群。 “很多居民应该都自发去前线战斗了。”齐遇说道,他一脸新奇地抬手指了指远处一个小山包,“你看那个。” 简风琢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不是小山,而是一个活物,时不时会看到它慢慢睁开眼睛,再慢慢闭上,从鼻孔处喷出两道长长的气息。它的身上覆满荧光植被,会随着呼吸缓慢地起起伏伏。 “那是什么?” 【大王的同源兄弟,大王说它叫懒蛋。】 “懒蛋……这是懒蛋?!”齐遇惊讶地大叫,“我想起来了,很早以前无暝曾经带回来过一个块头比他还小的石头怪,他说是他兄弟叫它懒蛋来着……它怎么长这么大了?” 大盔甲一耸肩,表示他也不清楚。 他们没有走进那片区域,而是沿着外围的岩浆流朝荒野走去。据说更多妖怪生活在野外,它们喜欢离群索居,或者只和自己同族的妖怪生活在一起。确实,一路走来遇到了不少妖怪,它们多半处于好奇或戒备,在暗处警惕地观察这两个人模人样的生物,但看到他们身后有大盔甲时,那些妖怪基本不会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大王的威望很高。这里的家伙们大多都信服他。】 齐遇一直这样边走边看着,就连路过的妖怪他都要仔仔细细打量一番,不时还拽一把路边的花花草草给简风琢看,有的他记得叫什么名字,有的他还要去问大盔甲这是什么。 简风琢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从来都是个急性子的人此时这么耐心地用自己的眼睛一寸一寸丈量和观察这片土地……对那个沉睡在他记忆深处的馗来说,这曾是属于他的家园。 虽然自己心里差不多已经认定齐遇是馗的转世或重生,但看着他笑盈盈站在仲魔的大地上,眼睛里流露出不由自主的眷念时,“齐遇就是上古魔龙馗”的恍惚感更加强烈地击中了简风琢。 他们走到了刻着“无敌城”三个大字的石崖下。 【这是大王想了三天三夜想出来的名字。】 “这名字让他花了三天三夜去想,真是难为他了。”齐遇讥讽道。 “‘丑眼’也是无暝想的名字吗?”简风琢问。大盔甲互相看了看,摇摇头。 齐遇大咳了一声。 【大王说过,丑眼是馗王取的名字,他觉得很好,所以至今还这么叫。】 “……噗。”简风琢忍不住笑出声,瞥了眼旁边装傻充愣的齐遇,“不愧是上下级的关系,取名字的特色都这么一致。” “看我干什么?这是馗造的孽,我哪有这么差的品味。”齐遇不满地瞪了那两个大盔甲一眼。 旁边的大盔甲出了一口粗气,好像很不高兴听他这般诋毁。 “那你……馗以前称王时,有给自己的都城取名吗?”简风琢思索着,“好像没有在史书里看到过相关记载……” 齐遇想了想,脸色突然僵住了。“没有没有……” 【王霸之都。】 旁边的大盔甲已经开口了。【大王说过的,他本来也想给这里取名叫王霸之都,但他又觉得这是对馗王的不敬,所以改成了无敌城。】 沉默了两秒后,简风琢实在是没憋住,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能……能被史书都略过的名字,果然非同凡响啊!” 齐遇一脸不爽。他眼珠子一转,矛头转向了简风琢:“来来来文化人,说说,要是你你会给都城取什么名字?” “啊?这个哪儿有我一介草民说话的份。” “取个名字而已,你哪来那么多负担?”齐遇翻了个白眼。 简风琢想了想,随口道:“念故人,乘风归。就叫归城。” “真普通。”齐遇撇撇嘴。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大盔甲反应迅速地举起武器朝着那个方向冲了过去。简风琢和齐遇紧随其后。 绕到石崖后方一看,荧光灌木丛里,三个大盔甲正和一条长长的巨蛇缠斗在一起,其中一个大盔甲好不容易叉住了那怪物的头,简风琢才发现这不是蛇,它的头看起来更像流荒的水獭,长长的身子有六条短短的腿。它的眼睛很大,此时因为拼命挣扎而隐隐泛出泪光。 简风琢对上它绝望的目光,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等等,发生什么事了?”齐遇大步走过去。大盔甲戒备地举起武器,朝齐遇身后的大盔甲喊话。 【怎么回事?他是谁?】 【大王的客人。】 【不要来找麻烦!这是从同掠那边偷溜过来的家伙。】 水獭蛇尖声叫着。【凭什么抓我!凭什么抓我!】 “抓它干什么?”齐遇紧紧皱着眉头,“同掠那边水深火热的,有妖怪逃过来不是很正常?” 【之前同掠故意放了一批“难民”逃过来,在无敌城烧杀抢掠,死伤惨重。至此大王严禁放过从同掠领地逃过来的妖怪,要么关起来,要么扔回去。】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水獭蛇持续尖叫着,被大盔甲拿着狼牙棒使劲打了一下。 简风琢下意识想要阻止,齐遇拦住了他,朝着大盔甲命令道:“先别打。” 三个大盔甲看起来火气上来了:你算什么东西来命令我们? 齐遇毫不在意地走上前,蹲下看水獭头。水獭蛇的头上有伤,新伤旧伤叠加在一起,看起来惨兮兮的。 水獭蛇感受到了齐遇不一样的气场,微微颤抖着抬起头。 【我只想让我的孩子活下来……】 “你有孩子?” 水獭蛇犹豫了一下,闭上眼睛。它把蛇身转了一下,露出肚皮,那里有一个非常隐蔽的囊袋,此时有两颗很小的水獭头偷偷从里面露了出来。 齐遇道:“我知道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安置你们,但会限制你的行动——简而言之就是先把你们关起来。这样可以吗,诸位?”他询问几位大盔甲。 齐遇这边的大盔甲点了点头,那边三位粗声粗气嘟囔了几句,把水獭蛇放开了。水獭蛇长长的身子立刻蜷缩成一团,把自己的孩子藏在肚子底下,战战兢兢看着齐遇和简风琢。 【您是谁……】她细声细气地问。 齐遇看了简风琢一眼,咧嘴一笑:“从流荒来寻亲的。你们的家已经被同掠毁了吗?我依稀记得你们这一族向来不爱迁居,除非万不得已。” 水獭蛇的眼睛晶莹剔透,浸满泪水。 【它要抓我的孩子……它在到处搜罗幼妖,听说是要炼禁术……要不是我跑得早,我的孩子们已经被抓走了……】 【让我在这里躲躲,等我的孩子们长大了,我自会带它们回家……】 水獭蛇的泪珠滚落下来。齐遇点点头,站起身。“你们应该有办法安置它们?”他很不客气地问大盔甲。 大盔甲点点头。【石堡有禁室,可以先关在那里。】 “带它们先回去,关好,给点食物。我还有些问题要问问它。”齐遇俨然一副大头头儿的模样命令他们。大盔甲们互相看了看彼此,那三个阻拦水獭蛇的大盔甲明显非常不服气:【我们为什么要听他的?!】 【大王特别叮嘱过,我们得听这位客人的话,他的任何要求我们都得满足。】另外两个无奈道,不再多话,招呼着伙伴架起水獭蛇走了。 齐遇还站在原地看着远处。这里地势较高,可以看到遥远的天际线浓云滚滚,沉闷的雷声阵阵。 简风琢默默与齐遇并肩而立,把手揣进衣袖,长叹了口气。 “看来要做的事有很多啊。”简风琢幽幽道。 “累了?”齐遇偏头看他。 “嗯。”简风琢点点头,“跟着你好像事情就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了,我想直接睡死过去。” 齐遇眯起眼睛,一把捏住简风琢的后脖颈:“想得美,不能睡。从今天起要继续练你的体能,还有你那一塌糊涂的灵术。” “师父,反正天塌下来有您老人家顶着。”简风琢缩着脖子大叫起来,“等你把仲魔摆平了就去摆平流荒,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我只负责睡觉就行了呗!” “让你睡觉那就是为师的罪过!走!”齐遇突然就来了劲儿,“我要好好安排下你的强化练习,每天不飞个五百回合就不许睡觉,你要是再这么懒懒散散下去迟早会被懒蛋给吃掉的……” “什么被懒蛋吃掉……”简风琢笑了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齐遇,“这就对了嘛,一脸严肃的齐遇我可不习惯。只有你干劲满满,我才会觉得这条未知的路走起来不会很艰难。” 齐遇愣了愣,又使劲捏着简风琢的后脖颈把他拎得脚后跟离了地:“敢情你在逗我呢?小虫子,现在胆真肥了不少!” 两个人吵闹的声音回荡在返程的路上,身后的雷声听上去似乎都没那么沉郁了。 第39章 出逃 仲魔以南,布满巨大裂痕的平原之上除了崎岖的岩石,没有任何散发荧光的植被。翻滚着漆黑浓云的天空中时不时划过一道雪白的闪电,照亮了下面光秃秃的皲裂大地,和那座孤零零矗立于中央的巨大宫殿。 这座宫殿通体漆黑,完全由仲魔少见的玄晶打造,与仲魔的暗黑风格倒是相衬。但它整体打磨光滑,精雕细琢,每一处门窗、塔楼、立柱与廊桥都经过精心设计,相互对称,互为协调,每一处线条与花纹的设计都体现出建造者的别有用心。无暝的石堡在这座小山一般高的宫殿前俨然难登大雅之堂,而在仲魔粗犷野蛮的风情下,它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殿内的陈设装饰比起外体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高高的天花板上雕刻着大片大片怒放的花朵,宽大的花瓣延展出妖异的曲线,镶嵌着发亮矿石的灯从每一朵花心处垂落而下,外形如同层层盛开的莲花。天花板两侧撑起的立柱上布满浮雕,上面刻画着同一个人物各种丰神俊朗的英姿——飘逸的长发,绝美的五官,修长的脖颈,身着如神只般庄严的长袍,却顶着一张妖艳异常的脸。过于强烈的美感从浮雕上溢出,让富丽堂皇的宫殿又徒增了一丝违和感。 在大殿的尽头,由五光十色的矿石堆砌的墙面向外凹出一处弧形的空间,放置了一块半人高圆柱形的玄晶石,上面摆着一个黄澄澄的葫芦。 此时此刻,空空荡荡的殿内只有一个人。那人正站在葫芦前,两手撑在玄晶石桌两侧,抬起一张淡漠的脸。仔细看不难发现,这就是那张被雕刻在了大殿立柱上的脸。虽说不上一模一样,但那股妖异的美感不说十分还原,也能说有八分像。 “璃书。”那人头也不回地唤了一声,声音和容貌一样雌雄莫辨,低沉轻柔,有股莫名的黏腻感粘在听者的耳朵里,好不舒服。 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从大殿侧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双手交叠在身前,垂首听命,看起来和流荒人并无二致。 “大王那边怎么样了?” “回殿下的话,战事胶着。”女子细声细气道。 “妄修那边有动静吗?” “暂时没有。大王刚刚传信回来,说丑眼现在是关闭状态,他不想现在花费太多精力在前线,准备回宫……” “这个废物,叫他不许回来!”那人突然暴躁道,妖艳的面相戾气横生,“告诉他,疑似转生的魔龙已进入仲魔,十有八九已经和无暝汇合了,这将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他\/她猛地一拂袖,在玄晶石前快步走来走去:“上次明明提前得知了丑眼将开的情报,却偏偏败在了那臭石头的防线上!那么关键的一战没能拿下来他还有脸说?要不是他无能,我们能错过丑眼睁开的时机?!”那人拔高了声调,尖利得犹如淬了毒的银针, “现在倒好,那边还来了个不得了的玩意儿,同掠这厮要是再不有点作为,死了再去做他当魔王的春秋大梦!” 女官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你,带着我的口信直接去见他,告诉他如果这次还不能攻下无暝,绝不许回来。”被称作玦殿下的人寒声道,“明面上的功夫做不好就去想想别的办法,调教了这么久玩阴的还不会吗?” “奴婢领命,定将殿下的话带到。”女官郑重低头道。 “玦殿下”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那个鬼娃娃呢?找到了吗?” “回殿下的话,最近派出的阴兵暂时未归,不过据说已在无暝的地界寻到鬼娃娃的气息了,想必这几日会有结果。”女官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紧张。 “不行,那边也要加快速度。让它们盯牢终魍道,加派更多的阴兵潜伏出去,务必给我把那该死的丫头片子抓回来!” 女官颤抖着深深鞠躬:“是,奴婢立刻去办。” 另一边,齐遇和简风琢终于返回了石堡。 等他们刚到石堡大门口,就看见一小队大盔甲急匆匆跑过广场,来到他们面前。 【二位可否看见和你们一道来的那位客人?】 “瑞昭?他人呢?”简风琢一下子警惕起来。 【他打晕了房门口的守卫,外逃了。石堡已经搜了个遍,没有找到他。】 简风琢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个疯子!他现在瞎跑什么?” “照我看干脆就别管他,反正他人生地不熟语言还不通,身体也刚刚才恢复,看他能往哪里跑。”齐遇幸灾乐祸道,“外面的妖魔鬼怪可没这里的好说话啊,他那个鬼脾气,不知得惹恼多少饿肚子的家伙。” “他肯定是对我失去信任了,想单独行动。”简风琢无奈道,“他本就不是那种乖乖坐那里听话的人。” 【入夜了。】一个大盔甲突然说。 简风琢抬头看看天——一直是漆黑一片,现在连月光也没有了——再去看远处的大地:那些荧光渐次暗了下去,大地变成了一团黑影,只能看到朦胧的轮廓。只有零星几个地方隐隐亮起火光,但也很快被隐藏了起来。 “仲魔的夜可不是什么适合单独行动的好时间。”齐遇道,“不要被无暝这里平和的氛围骗到了。” “这话得跟瑞昭说,现在能去找他吗?” “不。”齐遇果断道,“就算让我找也等出夜再说,我可没那么好心摸黑找人。” 简风琢担忧地看着陷入无边黑暗的大地,焦灼感渐渐袭上心头,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后领被人一把揪住,齐遇拖着简风琢大步朝燃起火把的石堡走去:“别担心了!那家伙又不是真的啥本事也没有,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简风琢挣扎着想从齐遇手里脱身:“我能猜到他会去哪里,但问题是……我记得他有夜盲症,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就是个路痴啊!” 瑞昭站在原地,无语地面对着眼前一片漆黑——当他发现周围的荧光突然渐次消失了时就该意识到大事不妙了。 “该死!”瑞昭暗骂了一声。他依稀记得齐遇说过有关仲魔昼夜的事,但他当时脑子很乱,根本没听进去。现在好了,生生把自己拖入一个危险的境地。 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心底说干脆就原地藏起来,等仲魔的夜过去……不,时间不等人,徒劳的隐藏和等待往往只会导致错失良机,让主动权白白从手中流失落得受制于人的被动境地。 瑞昭已无法再忍受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处处掣肘。他一咬牙,凭着自己大概的判断,朝着目标方向无声地掠去。 “我这次找到他,一定要把他先大卸八块。”齐遇面无表情道。 他们正缓缓飞在仲魔的上空。刚刚越过最后一片岩浆流域,现在看地面视野更加不清楚了。 “我也要。”简风琢压抑着怒气附和道。他本放弃了大半夜在仲魔找人的想法,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着浓黑的夜色抖腿。结果没过一会儿齐遇又过来把他拎起来,没好气地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出去看看。于是不顾大盔甲们的反对,两个人一起飞进了黑暗之中。 齐遇在黑暗里的视力也非常好,所以他们没有带任何照明装备。但因为他们途径的这片地域多奇峰怪石,地形复杂,有很多死角和隐蔽处是齐遇也很难留意到的。眼见着就快到目的地了,一路上一点踪迹也没看到。 “你确定他真的走这个方向?” “不然他还有什么选择?”简风琢在黑暗里徒劳地睁大眼睛四处看,“原路返回,想办法从砂冢找到回鬼影山脉的通道,找时机重返流荒——我在他眼里估计已经成了和妖魔沆瀣一气的背叛者了,明明害死家人的凶手都外面晃荡,我却一点也不急着回去……他肯定是对我有怀疑的。” “愚蠢的家伙,怪不得会被人追杀。”齐遇哼了一声。 “也可以理解,但他操之过急了……是这里吗?” 他们到了。柔软的羽毛叶子闪烁着极其微弱的荧光,明明灭灭。轻轻所在的树林此时看起来就是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我们进去看看,说不定他已经来找轻轻了。”简风琢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他们落了地,齐遇自然而然地走在前面,手伸到后面拉住了简风琢的手。 可能是因为周遭过于寂静和黑暗,齐遇手心的热度成了唯一的感知,于是那点敏感的知觉顺着手心一路向上,直直传到了脖子根。 简风琢下意识扭了扭手。“别动。”齐遇低声道,“我可不想这么晚还要找两个迷路的家伙。” 简风琢乖乖没动了,任由他牵着往前走。不一会儿,齐遇停了下来。简风琢的手被他牢牢扣在手心,背在身后,简风琢也因他这个动作而不自主地贴在了他后背上。 “呃……怎么了?” “周围有东西。”齐遇抬起手掌,在手心点燃了一簇火焰。 “最讨厌的就是这种鬼鬼祟祟见不得光的东西。”他冷冷道,“出来。” 简风琢借由齐遇的火看清了周遭。一个个透明的细长影子从空气中扭曲着显现出来,发出荧荧绿光。它们拖着长长的手臂,硕大的一颗头垂在胸前,没有五官。 齐遇手里的火光大炽,照亮了更多正在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绿影子。 简风琢隐隐闻到一股冰凉腐臭的气息。齐遇掩住鼻子,一脸厌恶地看着周围:“百鬼窟的臭味怎么都飘这里来了?无暝到底怎么看守自己领地的。” “百鬼窟?” “养这些绿油油废物的地方——它们叫阴兵,没啥用处,就是很能缠人,又多又臭的,小心别碰到它们,容易被腐蚀。”齐遇看着这群缓缓包围过来,但又不敢轻易攻击的影子,“看起来应该不是冲我们来的,这片林子里有什么吸引你们的东西?让你们费功夫潜入无暝的领地深处?” 绿色影子越来越多。看样子是发现遇到了不好对付的家伙。 “不知道瑞昭有没有遇见这些……” “懒得管他。”齐遇不耐烦地打断道,“被这群绿东西吃了也是他活该,先把这群麻烦的跟屁虫解决了再说。” 齐遇手上的火苗瞬间爆发成一条火龙,朝着绿影子们咆哮而去。离最近的绿影子没能躲开,被龙火吞没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化作一缕烟消散了。其他绿影子看到这一幕后突然就跟疯了一样,挥舞着长长的肢体以极快的速度朝着齐遇和简风琢袭来。 “找死。”齐遇暗骂了一句,再次放出火龙。但因为周围都是树林,他只能精准控制火龙的行动范围,以免把整个树林都给点燃。然而绿影子数量又多行动又快,这个烧没了马上冒出来一个新的,而简风琢发现对这些家伙进行风术攻击收效甚微,它们的下肢紧紧吸附在地下,就算搅起劲风也刮不跑的那种。 两个人竟一时有些捉襟见肘。 “把他们引到林子外……”简风琢话还没说完,身后林子深处传来了小女孩稚嫩清亮的声音。 “三重九日,烈火炽魂。地缚千灵,伥鬼不为惧——镇。” 空气中响起一声轻微的嗡鸣,周围骤然响起阴森可怖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只见那些绿影子样的东西纷纷扭曲成一团,不断变矮变扁,像有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掌在空中把它们狠狠往下摁,直到完全摁进了地下。 齐遇收回了火龙,周围复又暗了下来。而林子深处,隐隐亮起一道光。两个人走了过去,看见轻轻站在他们休息过的空地中央,手里提着一盏油灯。 “轻轻没想到二位会在这个时候前来。”轻轻小声道,她的脚下,一张黄符正隐入地下。 “他们是冲你来的。”齐遇看着她脚下,说道。 轻轻答非所问:“这些阴兵都是极为阴寒之物,除了至阳至烈的龙火,轻轻的镇鬼符也可以有点帮助。” 轻轻说着掏了掏身上的兜,语气平平地继续说:“不过给轻轻的符已经用掉最后一张了,上面的咒术也减弱了不少,但应该可以撑过这一夜。” “最后一张?你已经用了很多次镇鬼符了吗?”简风琢弯下腰问轻轻。 轻轻点点头:“以前就被它们追过,最近想必是因为缘婆婆出远门,它们又渐渐寻着味找来了。” “阴兵为什么要找你?”简风琢问。 轻轻摇摇头:“它们要带轻轻去百鬼窟,轻轻不想去,轻轻只想守着缘婆婆。缘婆婆现在双目失明,有时候需要轻轻陪她说说话。” 简风琢耐心道:“它们带你去百鬼窟做什么,轻轻知道吗?” 轻轻抿着嘴,似乎在努力思考。若不是那双可怖的眼睛,轻轻真是个看起来就很讨人喜欢的玉雪可爱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到底遭遇了什么? 半晌,轻轻犹豫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可能是想……要轻轻的眼睛。” “眼睛?” “轻轻的眼睛可以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轻轻小声说,“就连无暝和同掠那样的大魔王也看不到的东西。” “我也看不到吗?”齐遇指指自己。 轻轻抬起头看他,然后指着齐遇心脏的位置:“那小龙看得见吗?你的心脏里有一块金灿灿的东西。” 齐遇一愣,扬了扬眉毛:“什么东西……等一下,你叫我什么?” 轻轻歪头端详了一下,补充道:“圆圆的。” 齐遇睁大眼睛低头去看自己心脏位置,手不禁在胸前摸来摸去——可惜魔龙也没有透视眼,他什么也没看到。 “什么东西……我怎么什么感觉也没有?”齐遇茫然道——他也忘了去计较小女孩叫他小龙的事了。 简风琢诧异地看着轻轻,小女孩头又转向了他,充血的眼睛直直盯着他,让人不寒而栗。 “我身上也有什么吗?”简风琢指指自己。 轻轻点点头,伸出一根短短的指头,指向简风琢的胸膛。 “这里有金灿灿的线,像花瓣一样……在绕着什么东西转。” 简风琢哑然失笑,怎么听起来像小朋友在异想天开。 “绕着什么东西转呢?” 轻轻又抿起嘴巴,在努力思考。 “不知道,那里好像是空的。”她愁眉苦脸道,“但这位大人的金色,和那位大人的金色,是一样的。”轻轻来回指齐遇和简风琢的胸口。 齐遇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什么金色?你是说你看到我们俩体内都有一样金灿灿的玩意儿?” 轻轻点点头。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来回看,感觉在费劲研究这两个人“金灿灿的玩意儿”之间的关系。 “小鬼,你知道谁能搞清楚我们俩这金灿灿的玩意儿究竟是什么吗?” “如果缘婆婆没有失明,她可能会知道,她可以看清万事万物的缘结。”轻轻天真地扬起小脸儿。 “……除了缘婆婆呢?” 轻轻沉默片刻:“或许可以问问妄修大人,缘婆婆说过,那边有活了很久的老古董,知道的东西可多了。” 简风琢和齐遇互相看了一眼。“把她带去无暝那里。”齐遇道。 “话说你有看到和我们一起的那个人吗?他有来找你吗?” 不出意料,轻轻摇摇头:“在你们来之前,轻轻一直一个人在这里。” 简风琢默默叹了口气,蹲下来把手伸到轻轻面前:“你没有了镇鬼符,这里不安全,先和我们走。” 轻轻:“那些阴兵会跟踪轻轻的。” “无暝的石堡如果连几个阴兵都搞不定,我劝他趁早别干。”齐遇没简风琢那么讲礼节,直接一把把轻轻举起来扛到肩上。 “喂,轻点儿!” “这小丫头的眼睛我很感兴趣,决不能让她落到别人手上。”齐遇大手一挥,“既然那边的家伙们千方百计要抓小丫头,那她肯定有什么他们需要的价值,可得保护好了。” 轻轻的小手拍了拍齐遇的头顶。“那让轻轻去给缘婆婆留个口信,万一婆婆回来了没看见轻轻,会着急的。” 三人一起来到了深潭边。简风琢一路都没有说话,此刻呆呆望着沉沉的一池潭水,缓缓盘腿在岸边坐了下来。 齐遇罕见地没有管他,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独自跟着轻轻走到一块从水中露出的石头边,说要给婆婆留个口信。 “这块石头婆婆施了术,我的声音可以留在这里,等婆婆回来了听。”她说着,用手指关节有节奏地叩了石头三下。还没等轻轻开口,石头中却先传来了婆婆温润的声音。 【对了轻轻,若之前那两个孩子来找你,我想你可以放心跟着他们离开。 最近婆婆想起了一个很久远的事,但奈何记忆太模糊,婆婆也不知从何说起……若那两位要寻找彼此的渊源,且告诉他们,这于他们而言可能不是缘,而是劫,是难得圆满的大劫。若他们还是坚持要追根溯源,就让他们去找一位名叫祢朔的老人,动作要快。 以及,他们让我保管的东西,我保管得很好,不用担心。】 简风琢抬起头,他也听见了缘婆婆的话。 回去的路上,简风琢依然话少,不自觉地陷入无端的胡思乱想。 金色的东西,彼此的渊源,难得圆满的大劫……简风琢本来并没有太把轻轻的话放在心上,可能是因为小女孩天真的描述和笨拙的比喻让他感到有些荒谬,但缘婆婆那略带严肃的话语有如当头一棒砸了下来。 简风琢一直潜意识想要回避的现实清醒而残酷地呈现在了自己眼前——他的未来与前路,只会比想象中更要扑朔迷离,崎岖坎坷。 “大人,别揪轻轻的衣服了……”耳边传来轻轻小小的声音。简风琢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只手紧紧攥着轻轻的衣角。 此时轻轻正坐在他怀里,前面由齐遇领着路,正一起飞往石堡。 “对不起。”他赶紧松开手,抬头撞上了齐遇的目光。 齐遇看起来脸色有点臭,不知道又是因为什么脾气上来了,和简风琢对视了几秒后又一脸不爽地扭过头,只留给他一个圆圆的后脑勺。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莫名地别扭起来。中间还夹了个轻轻,咬着手指一脸不谙世事。 回程速度很快,在路上被一群古怪的大鸟盯上也被齐遇不耐烦地用一把火直接燎跑了。待看到了灯火通明的石堡,发现石堡门前乱成了一团,大盔甲们焦灼地跑来跑去,嘴里不知在嚷嚷着什么。待他们看见齐遇从天而降,纷纷快步迎了上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齐遇皱眉道。 【您快帮帮忙!】领头的大盔甲大叫起来,【大王出事了!!】 第40章 “不要不信任我” 石堡大厅内,齐遇站在无暝的王座前面对着一群吵吵闹闹的大盔甲,面色沉郁。 按照他们七嘴八舌的说法,无暝在前线大营里稍作休息时遭歹人暗算,喝下了毒酒,虽然无暝立即意识到不对没有完全把酒喝掉,但还是中了毒,变成了齐遇手上那块平平无奇的小石头,完全没有任何生命气息。但齐遇知道,那确实就是无暝。 简风琢坐在一旁默默听着。大盔甲们似乎没有处理这种突发危机的经验,没抓到下毒的家伙,更没有低调应对,想必很快前线的士兵们都会知道大王变成了一块死气沉沉的石头,军心大乱是必然的事。 【大人!大王说过有任何问题都能来和您商量……大王还有救吗?】为首的大盔甲急切地看着一言不发的齐遇。 齐遇这才慢慢开口:“你们这一窝蜂跑回来,边境前线那里岂不是都空了?” 【不不,大人,前线留着足够的人手,只是我们几个大王的近卫回来了而已。】 “这么说来,你们还挺聪明啊。” 简风琢头皮发麻,他能嗅出空气里压抑的暴怒气息。 “在我来解决这件事之前,你们几个,”齐遇用手指点了点无暝的亲信们,“下去各领三百大棒,进牢里待着。” 大盔甲们震惊了,面面相觑不知为何,但又明显感觉到了齐遇那极具压迫性的怒气,纷纷低下头不敢吭声了。 “凶手没当场抓到,放着战线不管愣头愣脑跑回来大声嚷嚷,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们大王死了,石堡地界没人管了,尽管来攻打我们,是不是?”齐遇深吸一口气,大厅里温度似乎都骤降了几分,简风琢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大盔甲们扑通扑通伏倒在地。简风琢一时间以为他们在下跪认罪,接着发现其实是齐遇无声地将他们全都压制在了地上不得动弹。 “蠢货,蠢货!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无暝会在自家营地里被下毒?为什么凶手能悄无声息地隐匿掉?有没有想过下毒的家伙可能就混迹在你们身边?!” 大盔甲们发出激动的呜呜声,看样子嘴也被齐遇强行闭上了。 “我知道你们跟着无暝这个石头脑袋,再过上万年心眼也不会多长一个。”齐遇冷冷道,“怎么,还以为对面那个同掠和你们是一类蠢蛋?和你们一样连‘玩阴的’三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石头脑袋能保你们这么久我也是有够惊讶的。” 他招招手,大厅门口守卫的盔甲们鱼贯而入。“这里面有加害无暝的奸细,给我狠狠打,然后通通关进大牢,直到有人出来认罪。” 守卫们声如洪钟:【是!】 在一片不甘心的呜呜声中,绑起来的大盔甲们被带出去了。齐遇手握着石头在台阶上坐下,捏了捏眉心。他察觉到简风琢轻轻的脚步声过来,然后坐到他身边。 “有什么办法挽救一下吗?”简风琢的声音温润平和,将一丝沉静注入了齐遇灼热的内心。 齐遇摊开手,那块不起眼的小石头就这样静静躺在他的手心,完全无法和不久前还在聊天的石头巨人联系在一起。 “说不定懒蛋可以帮上忙。”齐遇脱口而出,这个答案仿佛是自然而然在脑海里形成的一样,寻不到前因后果,但他认为可以一试。 “前线呢?你把他的得力属下都关起来了,敌人很有可能随时攻进来。”简风琢担心道,“你真的认为凶手在他们之间吗?” “不,我只是故意吓吓他们。”齐遇说着站了起来,“前线我自会去帮无暝守护。走,先去懒蛋那里一趟……把轻轻也带上。”他想了想,补了一句。 简风琢不明所以,但还是去把在隔壁房间休息的轻轻带上,和齐遇一起出门去找之前看到的那个小山包。 小山包依旧在那里一动不动,周遭零星几个妖怪看到齐遇一行人还好奇地溜过来围观,但此时齐遇向外散发出的威慑力足以让这些小妖怪们心生畏惧,只敢远远地探头探脑一下。 齐遇走到庞大的小山包前,伸出手,露出那块小石头。“你知道该怎么做。”他说。 过了片刻,小山包发出一阵沉闷的轰轰隆隆声,懒蛋庞大的身体震颤着,在齐遇面前缓缓裂开一条缝,越开越大,身体上的砂石草木也随之簌簌落下——它冲齐遇张开了嘴。 齐遇将小石头扔进了黑洞洞的嘴里,过了一会儿,懒蛋又轰轰隆隆地慢慢将嘴闭上,恢复成一座静默的小山。 “哇。”轻轻在简风琢身边小声感叹。 “轻轻!”齐遇招招手,“过来看看。” 轻轻听话地走过去,仰头道:“轻轻不用站这么近就能看见的,”她看向懒蛋,“小石头就在它肚子里,睡得很沉很沉,不过好在它被同族同源的血脉和灵气温养起来了。” 齐遇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只能先这样了。”他低声说。 “小石头若想再长大,可得花好久好久的时间呢。”轻轻一歪头,“说不定等大石头出来时轻轻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齐遇胡乱揉了揉小女孩的头,回头看向简风琢。“你带轻轻先在石堡住下,我得去无暝领地的边界看看。” 简风琢欲言又止,目光投向暗沉沉的远方,一丝忧虑聚上眉梢。 “你在担心瑞昭?” “还有缘婆婆的话。”简风琢道,“我想知道我俩身上的谜团究竟是什么,我想去找那个叫祢朔的人。” 还没等齐遇开口,轻轻在一旁突然接话:“那就去找妄修呀。” 两个人一齐看向轻轻。“我不是说过嘛,很多厉害的家伙妄修都知道,也都认识,去问他准没错。”轻轻故作老成地一摊手,“轻轻的符咒都是妄修给的呢,妄修还能帮忙找那个走丢的小孩。” 简风琢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走丢的小孩”说的是瑞昭。 “这样,我调几个有用点的护卫,先护送轻轻去妄修那里。”齐遇道,“无暝跟我说过妄修对轻轻很好,轻轻待在他那里会比在这边更安全,他也有必要知道无暝这边现在的情况。” 简风琢的手被轻轻晃了晃,她拽住齐遇的衣角问:“那他呢?我想让漂亮小人儿和我一起去。” 简风琢又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漂亮小人儿”指的就是他。 齐遇微微蹙起眉头。“小龙不要担心,”轻轻像是能洞察他的心一样,“妄修会像接纳轻轻一样接纳漂亮小人儿的,等你忙完了来和漂亮小人儿汇合就行。” “你怎么想?”齐遇突然看向简风琢,“是和轻轻先去找妄修,还是等我结束这边的事了再一起去?” 简风琢迎向轻轻那双红红的眼睛,一时没有说话。 “我知道了。”齐遇打断了他的犹豫,“你护送轻轻过去,无暝这边我正好也需要点时间去解决问题……但愿等我去找你时,你已经把那个杀千刀的家伙给找着了。”说到最后他已经隐隐咬牙切齿起来了,齐遇的怒气向来是憋不住的。 简风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任由齐遇抱起轻轻,抓住自己的胳膊,一齐跃进夜空返回石堡,任由他像个真正的领袖一样站在石堡前运筹帷幄,和大盔甲们询问妄修那边的对接和沟通问题,安排当下的对策,然后走过来和他说:“没什么问题,麻头——就是无暝的那个石堡总管——说他们会给妄修传信,你们直接去终魍道,妄修地界那边会有人接应。” 说着,叫麻头的大盔甲扛着一柄巨大的弓和燃烧着火焰的长箭走过来。它对着火焰低语了几句,火光大炽,燃烧得更旺了。麻头随即挽弓搭箭,朝着天空满弓射出,巨箭像一颗耀目的流星刺入夜空,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了视野里。 【这是和妄修进行直接沟通的专用方式。】麻头收起弓箭,朝齐遇低头解释道。 【事不宜迟,请您尽快前往交战区。我们定将两位客人安全送至终魍道。】 齐遇点点头,一直回避的视线终于落在了简风琢身上。他从懒蛋那里回来到现在,全程都没有说话。 简风琢迎上他的目光。他可太清楚齐遇那些从眼睛里外露的情绪是什么了,而他也很清楚自己内心究竟在想什么。 想留下陪着他。简风琢心底的声音轻柔而掷地有声。真想留下来陪他啊。 齐遇有些烦躁地抓抓脑袋,他还是想问问简风琢是不是……但他没机会问了。简风琢突然走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因为简风琢比齐遇矮一点,他很生硬地上前搂住肩膀和脖子时,齐遇不得不微微弯下了腰。 “你注意安全,不要受伤。”简风琢因为紧张而刻意粗声粗气道,使劲用手拍了拍齐遇的后背,“我……总之……反正!我们不能丢下轻轻和瑞昭不管,不是吗?而且……”他太僵硬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僵硬,抱着齐遇的双臂紧绷绷的。 不过齐遇也没察觉到他的僵硬——因为他也很僵硬,别扭地弯着腰,呆滞地被简风琢搂着脖子。 简风琢深吸一口气,低声在齐遇耳边道:“而且,这个世界里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无论怎样我都会相信你的,答应和你一起走下去就一定会做到。不要不信任我。”说罢,他迅速放开齐遇,后退两步,转身牵起轻轻朝着护送他们前往终魍道的大盔甲们走去,头也不回。 齐遇没看见简风琢通红的耳根。他在原地愣怔了好久,要不是麻头着急地上手推了推他,他的神思估计要跟着那两个人飞到很远去了。 皎洁的月光洒下来,给这个世界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辉。简风琢带着轻轻,随着六个大盔甲在仲魔的大地上快速行进。他也因此得以再次近距离看到那些滚滚的岩浆河。有一个好心的大盔甲见他好奇,告诉他这些熔岩流相当于灵气的具象化,对于这片区域的妖怪来说无论是强身健体还是修炼进阶,都属于必不可少的大补品。岩浆河里的常驻居民叫游蝾,就是那些时不时从灼灼的岩浆里露出一截坚硬漆黑的脊背的大型生物,它们在被入侵时会化为熔岩巨怪进行战斗。对于无暝来说,火山和岩浆流域是极其重要的一方沃土,决不能让同掠占了去。 这一路他们基本都在岩浆流域行进,途经了怪石嶙峋的峭壁险峰、闪着荧光仿佛活着般的奇珍异草和大大小小的妖怪聚集地。他们外形大多都比在鬼影山脉看到的那些妖怪要庞大和强悍(千手蜈蚣和鬼沙祭那种的不算)。看在大盔甲们的份上并未靠近,隐藏在暗处用一双双同样散发着荧光的眼睛注视着简风琢他们飞掠过去。 渐渐的,周围变得荒凉起来。岩浆流域消失了,荧光植被也稀稀疏疏,天地间泛起薄薄的乳白色雾气,犹如凝滞在地面上的月色银辉。又走了一程路,一道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堤坝终于出现在眼前。 大盔甲放缓了脚步,示意简风琢带着轻轻走上由粗糙的岩石堆砌而成的堤坝,另一侧的景象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了简风琢眼前——他一瞬间以为自己又看到了熔鬼裂谷。 一条宽阔的深渊横亘在脚下,一眼望不到头,像在大地上挖出的凹槽,不知通往何方。但其宽度相比裂谷还是略微窄了些,对面也是一道高高的防护石堤,再远处依稀能看见高耸入云的巨树。已经离它近了很多了。 简风琢低头朝深渊之下看。此时月亮正好在头顶,格外明亮的月光洒下来,驱逐了深渊里一点浓稠的黑暗,照亮了两侧陡峭的崖壁,和昏暗之中一条散发着绿色微光的细细小道。那是深渊底部一条铺满荧光矿石的路,那就是终魍道,在离地面很远很深的地方。仔细看的话,还能看见终魍道上踽踽独行的一个个黑色身影。 “他们在往哪里去?”简风琢眯着眼睛看。 【万劫不复之地。这里是戴罪之徒的流放地,罪孽深重的孤魂野鬼会被驱赶至此,自己前往万劫不复之地灰飞烟灭。】 简风琢收回目光,平视了下四周。“这里都没有守卫吗?” 【你脚下就是守卫。】大盔甲指了指石堤,又指了指天上,若没有月光,简风琢可能根本留意不到高空中那些无声盘旋的黑色鸟群,【还有烂鸦在这里巡逻。不过终魍道里的家伙们根本不可能爬上来,这里有非常强的禁术,让你只能进不能出。】 【谁说的,你沿着终魍道往走,如果能成功穿过百鬼窟,说不定能走到同掠的领地里呢。】另一个大盔甲说。 【好了,前面有一个桥,看见了吗?这里有且只有一座桥,是目前妄修大人和我们这边唯一联通的地方。过了桥,你们就到了他的领地了。” 是了,终魍道就是妄修和无暝领地地分界线,这条罪者赴死的流放之道成了这里唯一不属于任何大魔统治的“自由之地”。 简风琢心头莫名涌上一丝不安。“不会有问题?”他看着远处笼罩在淡淡雾气里的桥,“那边有人来接了吗?” “应当是有的,你们过去了稍等等也行。我们是不允许过桥的。” 简风琢在他们地陪同下拉着轻轻走到桥头。这是一座很不起眼的木制吊桥,沧桑陈旧,两边的麻绳看起来年久失修,有点腐烂的痕迹。大盔甲们停在了桥头两边,目视着简风琢和轻轻走上桥。 简风琢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轻轻的手。“好,我们走快点过去。”他小声对轻轻说。 “你怕吗?”轻轻歪头问。 “有点。”他坦诚道。 “那轻轻会保护你的。”轻轻挣脱了简风琢的手,在他前面走上了桥,边走边转头唤他,“漂亮小人儿,跟上我,我在前面探路,你不要怕。” 简风琢不觉一笑,回头冲大盔甲们道了谢告了别,跟着走上了桥。轻轻步子很快,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功夫走远了不少,简风琢急忙加快脚步往前追:“轻轻走慢点,等我一下。” 轻轻闻声停了下来,转身看向简风琢。就在这时,桥下突然涌出一股幽幽的绿光,以极快的速度窜上桥面,瞬间将小小一只的轻轻兜头罩了进去。 “轻轻!!!” 简风琢猛地扑了过去,手刺入那片绿光中——却根本没碰到轻轻的身体。那片绿光以极快的速度窜到半空中,把自己团成了一颗黏腻的绿色荧光球,将轻轻无声地裹进了球心,朝着终魍道坠落而去,很快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 简风琢毫不犹豫地跳下桥,大盔甲们的惊叫声被抛在耳后,他追随着绿色光球疾速冲进了那黑暗中的罪者流放地。 第41章 囚禁 当简风琢砸进终魍道那条绿光幽幽的碎石路上时,那颗光球突然消失了,形迹全无,仿佛一瞬间凭空蒸发掉了。 简风琢站起身,喘着粗气四处看着。月光照不到这么深的地方,黑暗中简风琢只能凭借着脚底的荧光矿石勉强看清终魍道上慢慢向前移动的东西。有衣衫破烂看不清真容的妖怪,有伤痕累累浑身腐烂的野兽,而更多的,是鬼影。黑乎乎、将散不散、呈半透明状的鬼影,他们不像真实的存在,如同行尸走肉的幻影般拖着缓慢的步调,以均匀的速度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着。据说这些孤魂野鬼每走一步,脚下的矿石就会深深扎进脚底,让他们感受钻心剜骨的疼痛。 简风琢朝着它们行进的方向看了一眼。据说在终魍道的尽头是“世界最终的行刑地”,无论任何生灵都将在那里彻底地灰飞烟灭,身死魂消,不复存在。 简风琢转头朝着反方向疾掠而去。 石堡门前短暂的平静再一次被打破,几个大盔甲一头冲进小广场,大声问:【齐遇大人在哪里?有急事找他!】 【大人已经领队去前线了,发生什么事了?】 大盔甲下意识要把简风琢和轻轻掉入终魍道的事嚷嚷出来,话到嘴边还是努力咽了下去。它想起了被重打几百大棒扔进牢里的兄弟们——有些事最好不要太声张,它终于学会了一点皮毛。 【我们去前线找齐遇大人!】 一道模糊的身影从幢幢鬼影的头上迅疾而过。简风琢以最快的速度低空飞行,顺着终魍道朝它的处追去。 简风琢的背部在承受着沉沉的压力,这从他企图飞上天时就感受到了。想必这就是大盔甲所说的禁术,若想从终魍道飞上去就会被无形的力狠狠压住,简风琢能贴着妖兽鬼魂们的头顶低空飞行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的整个背部因为禁术压得发痛,但这样总是比两条腿在路上跑来得快……一颗颗汗从鬓角滑落下来,简风琢咬紧牙关,加快了自己的飞行速度,直到前面一道不祥的绿色荧光乍然出现,他一个急刹车,重重地摔在了碎石路上。 他狼狈地爬起来,白皙的脸颊上被尖锐的石头划破了口子,渗出一丝血痕。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蔓延出去,终魍道上的森森黑影放缓了脚步。 曾在轻轻的小树林里见过一面的绿油油阴兵一个个从地底下冒了出来,挤挤挨挨地挡在了简风琢的面前,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面布满洞窟的参天巨墙严严实实堵在了终魍道上,它的高度与终魍道两侧的峭壁齐平,通体呈脏兮兮的灰黑色,每一个洞窟都散发着幽幽的绿光——一看就知道,这就是终魍道的,传说中的百鬼窟。 罪者们从最底下的洞窟里缓缓走出,穿过挡在路中央的阴兵们,自顾自地朝前走着,在从简风琢身侧越过时皆放缓了脚步,看不见五官的脸扭向那位异世的来客,像是被不知不觉吸引了一般。 简风琢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他回过头,看到那些腐烂的妖怪们渐渐朝自己围了过来,无神的眼珠透着浑浊的饥饿感,在黑暗里灼灼发亮。它们不情不愿地弥留于世间,痛苦与漫长的时光磨去了它们的神智,但长在骨子里的凶性是消磨不了的。 简风琢拿手背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不声不响地张开手指,一条黑色的鞭子在他的掌心之上浮现出来,被紧紧握在手中。 “想想到现在都没来得及好好使用你一下……”简风琢低声道,目光陡然凌厉,“拜托你好好配合一下了!” 咻——尖锐的鞭梢高高扬起,抽出一道杀气腾腾的破空之声。 偌大的圆形地牢里阴森昏暗,墙壁上只有几只燃烧的火把,勉强照亮了地牢中央躺着的小小女孩。轻轻看起来没受什么伤,但双眼紧闭,不省人事。 一道更明亮的火光跃上墙壁,在上面投射出一道修长的人影。“玦殿下”提着袍摆款款走下石阶,身后跟着一个高举火把的随从。那随从看样貌是个年轻的男孩,眼尾高高吊起,面颊惨白。玦殿下在密不透风的地牢门口站定,探头朝轻轻看了一眼,嫌恶地掩住口鼻:“这地方怎么这么臭,一会儿等这小鬼头醒了带她去净净身,不要带着一身腥臭气来见我。” “是,殿下。跟着‘灵眼’的那个人追过来了,现在被堵在百鬼窟那里……阴兵似乎拿他没办法。”随从低眉顺眼地说道。 玦殿下退出地牢,边顺着石阶往外走,边漫不经心道:“那是什么人?难道不是无暝那些笨头笨脑的大块头?” “回殿下,是个流荒人族。” 玦殿下一下子站定了脚步,随从急忙后退两步,避免火光燎到玦殿下银白的长发。 “人族?”玦殿下眯起眼睛,他想起了一条差点被他忽略掉的信息——“有一个跟着魔龙一起进入仲魔的流荒男孩,留意一下,说不准那就是可以制约魔龙的关键。” “你带几个人去百鬼窟把那个流荒人抓回来,活捉,别让百鬼窟那些不长眼的给吃了。记得把人直接带到我的书房来。” “是,殿下,奴婢这就去办。” 待玦殿下快步走出阴暗的地牢,来到明亮宽敞的大殿走廊上时,一位身着戎装的士兵已早早在那里等候,看见玦殿下后急忙走上前俯身行礼。他和玦殿下的随从一样,人模人样,一张线条锋利的脸上五官标致,却透着令人胆寒的妖异。 “殿下,边界那边又被加固了,那边似乎来了个不得了的人物。” “那所谓的魔龙再不出来抛头露面一下我都要怀疑事情的真假了。”玦殿下冷笑一声,“不急,我说不定能和那位‘了不得的人物’坐下来谈谈条件呢……有些事其实不用蛮力就能解决,但仲魔这群脑筋转不动的大老粗可理解不了……他们也就只有被人玩弄的命了。” 随从和士兵都静默不语,看来他们并不在殿下辱骂的范围之内。 “去,让同掠先回来。如果要‘请君入瓮’,自当先给他把入口让出来。” 简风琢现在有了一点点后悔。 此时此刻,他已在百鬼窟凭借一条鞭子生生大闹了八百次天宫了——这其实在他的计划之外。他没料到被憋了很久才放出来的鞭子竟然这么威猛,完全超出了他可以控制的范围,到最后,几乎是鞭子带着他在百鬼窟狂甩乱舞,把洞窟的里里外外砸的是沙石乱飞,荧光乱溅,被鞭子抽中的阴兵就跟那无尾十四蟒一样身子原地解散,但很快又能从地底下冒出新的来。 一时间,百鬼窟乱成一团。这鞭子虽说狂傲不羁,但没有主人的合理管控与操作,打起架来毫无章法,甚至不小心产生了反噬——那鞭子为了一口气把从四面八方扑过来的阴兵打散,生生在空中猛地转了三圈,最后一下用力过猛,直接把紧紧拽着手柄的简风琢给甩了出去,重重地砸进了其中一个洞窟里,摔得眼冒金星。 事已至此,后悔祭出这位大神已经来不及了,简风琢捂着脑袋企图爬起来,冒金星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双精致无比的尖头靴子,那尖头上甚至缀了两颗小小的红缨,在这绿莹莹的鬼窟里红得瘆人。 下一秒,简风琢的衣领被揪了起来,一张惨白的人脸骤然凑到眼前,向来不惧恶鬼传说的简风琢都被吓得心突突一跳,下意识把头使劲往后仰,手握成拳用力朝那人不人鬼不鬼的脸挥去。 只见那张殷红的嘴冲着简风琢轻轻吐出一口白气,不由分说地钻进了简风琢的鼻腔和眼睛——等屏住呼吸闭上眼睛时已经来不及了,简风琢一下子瘫倒在地,瞬间失去了意识。 头痛欲裂…… 简风琢是被要命的头痛折磨醒的。他不知道是因为之前在百鬼窟撞伤还是吸到了一口妖气所致,总之他一时疼得紧紧攥住了身下丝滑的床单,将头使劲抵在柔软的枕头上…… 等等,床单?枕头?简风琢睁开眼睛,喘着粗气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被放在了一张异常华丽精致的大床上,铺着红色的床单,触感如水一般丝滑沁凉,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而这个红色并非是流荒民间办喜事常见的大红,而是一种血一般粘稠的暗红,让人恍然觉得躺在自己的血泊中,等候死亡最终的审判。 简风琢发觉自己衣服也被人换了,穿着一身和红色床单似乎是一种材质的长袍,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穿。 被疼痛翻搅成一片混沌的脑袋里警铃大作,简风琢爬下床,光着的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温暖的熏香扑面而来,甜腻的味道直往身子里钻,他下意识掩住了口鼻,皱着眉头打量四周。 这是个非常大的房间,被或厚重或丝薄的帘幔和乌木柜子阻隔出了大小不一的各种空间,墙壁和立柱上镶嵌着流光溢彩的矿石,一看就价值连城。地板上铺满了花纹繁复的地毯,地毯上到处堆满了蓬松的坐垫和看起来随手放置的奇珍异宝,在灯光下闪着各色光芒。潺潺流水声从背后传来,简风琢回头看去,那张大床的床头有一个半圆形的水池,清水顺着墙壁汩汩流下,注入暗黑的水池,而在那看不出深浅的水下漂浮着几株血色红莲,在阵阵涟漪之下轻轻摇曳着。 房间另一侧传来微弱的响动声,在异常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明显。简风琢慢慢走过从天花板垂下的帷幔,透过层层薄纱朝房间尽头看去。他这才发现那里摆着一张金灿灿的坐榻,上面跪坐着一个小小的人儿,乌黑的短发雪白的脸蛋,眼睛被什么东西给遮住了。 轻轻!简风琢快步朝她走去,一阵钻心的疼痛在脑袋里炸裂开来,他闷哼一声,捂着脑袋不禁半跪在了地上。待他咬紧牙关再度抬起头,只见一个身着白袍的人出现在了轻轻身边,即使隔着一层透明的红纱,也能清楚地看见那人一袭银白的长发。 ……瑞昭? 第42章 人质 从天花板上垂下的帘幕缓缓向两边退开,简风琢挣扎着抬起头,看清了坐在金榻上的人。那不是瑞昭,但却有着瑞家独有的银白色长发,比起瑞家人更为精致美丽的脸庞。他的眼角仿佛自带红晕,与额间一朵鲜红的五瓣花相得益彰,妖冶之气随着他流转的眼波肆无忌惮地蔓延,让这本就莫名其妙的房间显得更加诡异起来。 那人闲闲地坐在榻上,旁边就是乖乖跪坐着的轻轻。轻轻眼睛上箍了个硬邦邦的铁圈,若从轻轻头顶俯视的话,可以看见铁圈内里对着眼睛的地方长满了锐利的刺,尖头堪堪抵在轻轻紧闭的眼皮上,只要试图睁开眼睛,她的眼皮定会被尖刺划伤。即使现在轻轻一直闭着眼睛,她眼皮上已留下了几道红红的划痕。 简风琢看不见那些尖刺,但这个一看就不怀好意的铁圈已隐隐激怒了他。他站起身,强忍住头部一波一波袭来的疼痛,冷冷道:“你给轻轻戴了什么?” 银头发露齿一笑,妖娆得雌雄难辨:“可真是个负责的监护人……这就是你唯一关心的事吗?” “你想对她做什么?” “我不想对她做什么,你应该问问我想对你做什么。”银头发拿手指点点他,投过来的眼神令简风琢很不舒服,“自身难保之时就不要再逞英雄了,简家的……小儿子?” 简风琢紧皱眉头:“你到底是谁?” 银头发施施然地站起身,一展华美的衣袍,缓步朝简风琢走来。 “我姓瑞,单字一个玦,你可以唤我为玦殿下,是这座玉渡宫的主人。”他走到了简风琢眼前,简风琢得以近距离将这张妖艳的脸看得一清二楚。有那么一瞬间,他无法定义这人究竟是男是女,这是一张根本无法用性别来界定的脸,即使他身形颀长高大,声音细柔中带着点磁性,简风琢也实在无法再将其简单归为男人一类。 “既然已经互通了身份,接下来我们聊聊什么呢?”瑞玦低声一笑,突然伸出细长的手指,在简风琢下巴上轻佻地勾了一下。 简风琢别过脸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你是瑞家人?” 瑞玦的手指停留在半空中,意犹未尽地搓了搓指肚,漫不经心道:“勉强算半个瑞家人,活了这么久了我倒更喜欢别人称我为山涧花狐的后人。” “你是半妖?” “脑袋还算灵光嘛,看来痛症还不算严重。”瑞玦变得饶有兴味起来,“对,我是半妖,母亲是一位可怜的瑞氏,父亲则是仲魔仅剩的一只山涧花狐。我从出生起就待在这里了,殊不知我那位亲爱的舅舅最近身体是否还算康健?之前有很长一阵子没收到他的传信,还以为他老人家寿终正寝了。” 舅舅?传信?简风琢沉默地瞪视着瑞玦,心如擂鼓般咚咚跳起来。他隐约感觉自己触摸到了隐藏在黑暗里一点秘密的边角,而这边角之后是什么?是否有庞大的阴谋如巨兽般潜伏于不为人知的黑暗之下,等待着浮出水面? “哦对,我想起来了,他老人家对你们来说是个无人知无人晓的幽灵。”瑞玦轻轻掩住口,一副不小心说错话的样子,“而你们这些愚蠢又天真的流荒人啊,被他骗得团团转都还什么都不知道。唉,唉!” 简风琢的头痛又加剧了。他颤着声音道:“我只知道瑞家现在的当家家主是瑞昭……” “省省,小宝贝儿。”瑞玦啧了一声,“想套我的话也不用这么明显。不过用不着你拐弯抹角的套话,你只要知道流荒那瑞家,长久以来都只有一位真正的家主罢了,其他人不过是弃如敝履的摆设,比如你所说的那位瑞昭。敢问这位大人还活着吗?”他的声音里满是戏谑。 “他死了……”简风琢喃喃道。 “真是可怜。”瑞玦的语气听上去可一点也不觉得可怜,“看来这位是碍到了他老人家的事,这么早就斩草除根……要知道比起直接灭口,他更喜欢把人当傀儡一样操纵着,替他办事,干那些脏活累活,好让他一身轻地藏在暗处坐享其成,亦或只是摆在明面上当个漂亮又没用的摆设,掩人耳目,比如你……”这次,瑞玦的手不由分说地捏住了简风琢的下巴,眯起眼睛看着他。 “我?”简风琢露出茫然的表情,一只手悄无声息地背在了身后。 “虽然那个老东西透露给我的事也少之又少,但一些很明了的事实是很容易推断出来的。相比你那聪明伶俐、天赋异禀的姐姐,你这个声名远播的小病秧子更容易被拿捏和控制,哦,说不定你那已优秀的姐姐还知道了些关于他的不得了的小秘密,才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简风琢背在身后的手不可控地颤抖起来。 “至于你嘛,想必他只是把你看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小棋子,若是折在我手上了也无伤大雅不是?”说到这里,瑞玦的眼睛里不觉放射出饥饿的凶光,一丝令人作呕的猥琐浮现在他那张貌美绝伦的脸上。 瑞玦在看到简风琢的时候就改变了本来的主意。 他只知道那“破落户”简家小子和“魔龙”好像搞在一块儿,此番把他绑来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来招“引龙出洞”。他没想到这小子看上去竟可以成为自己一顿久违的美味晚餐。 只是可惜了还没长到完全的成熟体,这小小的美人胚子还是个清秀孱弱的稚嫩模样,但那与众不同的英气和俊朗已渐渐可以看到雏形,可以想象再过几年,他可以长成何等俊美无俦、玉树临风的非凡气度。 瑞玦贪婪地咂摸着,他在这里可从来没品尝过这般清爽的人儿,那些小妖精们他早就吃腻了……这么想着,他甚至一时半会舍不得将简风琢拆吃入腹了。 玉渡宫的正厅里,一个格外高大魁梧的男子正站在高高的王座前,背对着下面一群跪伏在地的属下。 男人身披黑色流金长袍,薄薄的丝质长袍贴服在身上,勾勒出他肌肉纵横的壮硕后背。 跪在下面的一群牛头马面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那一动不动的后背,大气也不敢出。 【你把话再说一遍?】那男人开了口,沉着怒气的声音让下面的妖怪们抖得更厉害了。 跪在最前面的那个虽然也在颤抖,但还是勉强抬起头,露出一张尖嘴猴腮的脸:【大王,臣、臣以为那位不能为您开枝散叶的王后殿下,实在是僭越太多了!您、您才是这里的掌权者,是我们的大王啊!】 尖嘴猴腮身后的同事们几乎是同时慢慢朝后挪动,几不可闻地和这位勇士隔出了一点距离。 而那位勇士似乎抱着视死如归的心,将憋了很久的怨言一股脑地倾泻了出来。 【甚至连打仗,他都、都能随意插手!让您进就进,让您退就退,这可怎么得了呐!明明无暝已倒下,正是我们突进的好时机,为何又把大王您给召了回来呢?让我们在、在这儿等什么、什么魔龙上门?我…臣实在是不理解啊!】 跪在它身后的妖怪们已经是着急忙慌地在往后退了。 【还一定要让咱们用流荒人族的腔调讲话,行流荒人族的礼仪,大王的宫殿也被搞成了这不伦不类的样子……】尖嘴猴腮悲愤地直起上半身,眼泪汪汪地扫视着大殿两侧刻着浮雕的立柱,【大王,同掠大王,您看看这些玩意儿……太丑了啊!】 【你这个孽障!!!】同掠一声怒吼如惊雷在人们的头顶骤然炸开,炸的在场所有妖魔鬼怪们皆是神魂俱裂。 一道蓝色的闪电当头劈下,在大殿中央劈出一片雪白的火花。一瞬间地动山摇,雷声滚滚,跪在地上的妖怪们屁滚尿流地四散奔逃,但还是有几个离尖嘴猴腮太近的倒霉蛋跟着一起陪了葬,在震怒的雷霆下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了。 闪电消失后,原地只留下了一片焦黑的污迹,在华美的地毯上显得尤为突兀碍眼。同掠转过身,露出他豹头环眼、煞气腾腾的脸,呈灰色的皮肤下隐隐泛着紫色,好不吓人。他盛怒地看着哆哆嗦嗦躲在远处的属下们,吼道:【还有谁对王后不满?老子给你们一个痛快!】 剩下的妖怪们趴在地上,一叠声地喊:【不敢,不敢!】【臣等永远忠于大王,忠于玦王后!】 同掠喘着粗气坐在王座上,重重地捶了捶王座扶手。【都给我滚,一群废物!】他继续吼,【去给我到外面好好看着,那了不得的龙崽子滚过来了就立刻上报,听见没!】 【是!是!】 废物们鱼贯而出离开了大殿,瑞玦身边的侍女璃书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同样人模人样的仆从,熟练地走过去开始清除地毯上的污迹。璃书在同掠的王座下站定,微微抬起眼睛,露出一双蛇瞳:“殿下让奴婢来告知您,他正在用膳,请勿去打扰。” “用膳?这个时候?”同掠不满道,“老子……我都回来了,他不等我一起吃饭?” “您就当殿下额外加了一餐,等结束后殿下自会来找您。殿下还说,若魔龙在用膳期间来了,还请大王您多多周旋下,不要打扰殿下进餐。” “荒谬!”同掠气呼呼地低吼了一声,“老子到现在都没亲眼看到什么魔龙,王后的信息到底准不准啊?” “殿下的信息何时不准过呢?”璃书一脸乖顺,“若没有别的事,奴婢先行告退了,大王近日多有劳累,还请好好休息一下。” 说着她优雅地施了一礼,转身准备走开,同掠又把她叫住,粗声粗气道:“你叫他快点,老子饿了想快点开饭……好几天没见着他人了。” 璃书依然乖巧地施礼:“是,奴婢知道了。”说着头也不回地绕过王座,走向大殿尽头那处弧形空间,从衣袖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玄晶石牌,对着空空的地面照了照,地板上立刻展开一个圆洞,玄晶石从洞里缓缓升了上来,上面空无一物。 璃书半垂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蛇瞳缩成了极细的一条线。 “葫芦呢?”她低声道,“葫芦去哪儿了?” “你是说有人故意杀害了我的姐姐?”简风琢抖着声音问,“是流荒那些瑞家人做的手脚?” “啧啧啧。”瑞玦似是很欣赏简风琢脸上的脆弱与绝望,目光像两条大舌头在他苍白的小脸上舔来舔去,“真是贼心烂肺的老东西,当初哄着他的族人们心甘情愿来到这乌漆嘛黑的地方为他献身,给他做仲魔的内应,如今借刀杀人已是他的家常便饭了?不知又是谁心甘情愿为他披荆斩棘地开辟道路呢?” 他的手滑到简风琢的脖子上,揉捏着,再一点点紧紧攥住。“这已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了,小家伙。”他的另一只手不知不觉伸进了简风琢的衣领,抚上他光滑的胸脯——他几乎紧紧贴在了简风琢的身前。 “还有更绝望的事在等着你呢……” “哦?是吗?”简风琢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惊慌与颤抖不复存在,他看着瑞玦的目光充满嫌恶与隐隐的怒气。 简风琢骤然扬起手,举起突然显现的黑鞭狠狠朝着瑞玦抽了下来! 远处的轻轻猛地攥住拳头。“不要……”她低低地喊道。 一声惨叫响起。 简风琢紧紧抱着头瘫软在地,他感觉就算自己的头颅已被炸了个四分五裂,脑浆四溅,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剧痛。 黑鞭软塌塌落在了简风琢身边——它的精神难免被现任主人的精神所影响。一只修长的手将它捡起,放在眼前端详着。“这倒是个有趣的东西。”瑞玦若有所思着,斜眼去看倒在地上的简风琢,“我可得提醒你,小家伙,你身上还有毒没解呢,对我客气点儿。” 软塌塌的黑鞭突然从瑞玦手上弹了起来,闪电般抽向瑞玦。这半妖速度极快地往后飞闪,但还是被鞭梢擦过了脸庞,擦出一道深深的伤口,很快泛出血来。 瑞玦顿时暴怒地嚎叫起来,巨大的狐尾抽长出来,足足五条狐尾占满了瑞玦身后的空间,他流着血的脸狰狞可怖,露出又长又尖的獠牙。“你……竟敢伤我的脸!”他尖叫着冲着趴在地上的简风琢扑去,简风琢挣扎着扬起手再次召唤黑鞭—— 砰! 房间的大门突然被撞开,一个身着银色盔甲的身影直接冲了进来,直直扑向了愤怒的狐妖。 第43章 一场混乱 瑞玦眼中一闪凶光,他猛地伸出手,一只雪白的利爪在空中显现出来,尖锐的爪尖闪着血红的光,抵在了毫无防备的银色盔甲身前,一把抓住他狠狠掼在了地上。盔甲撞击在地毯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叮呤当啷响。 简风琢整个身体都开始疼痛起来,他的四肢逐渐开始麻木,黑鞭在空气中弱弱地挥了两下后,隐匿了它的身形。 瑞玦气势汹汹走向银盔甲,那只巨大的半透明的爪子依然将其狠狠摁在地上,血红的爪尖抵住了不速之客的咽喉。瑞玦猛地将头盔掀开,待看清来者后,他暴戾的脸上划过一丝困惑。 他不认识那张脸,但那头和他一模一样的银白色长发和随之而来的熟悉气息让瑞玦可以肯定,这是个纯种瑞家人——怪不得他都没感知到门外有异样,他的气味几乎隐匿在了这座宫殿里,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能够游走在戒备森严的玉渡宫里还没被发现的原因。 仲魔那些沾点瑞氏血缘的半妖他都认识,这瑞氏人族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瑞昭定定地看着瑞玦俯视着自己的脸,胸口被压得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他曾经无端的猜想竟然在这里得到了印证,而现实比自己的揣测更加可怖。 “收……收手…………”瑞昭气若游丝道,“该死的……是……他……” “哈,又是一个瑞家人。”瑞玦收起了凶戾的模样,獠牙和怒张的狐尾收了回去,只留下一只爪子的幻影牢牢锁住瑞昭。重伤初愈的瑞昭面对强悍的狐妖,一时丧失了任何还手之力。瑞玦摩挲着下巴,弯腰打量他,“奇了,来仲魔的观光客这么多的吗?大老远跑来我家,第一句话就是策反啊?真不愧是姓瑞的。”瑞玦看了眼旁边的简风琢,冲着敞开的大门喊了一声:“璃书!” 不一会儿,蛇瞳女端着一个盘子出现在了门口,对房间里这乱糟糟的场景视若无睹,波澜不惊地垂眸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家里闯进来个陌生人都不知道吗?”他冷冷道,“回头再找你们算账。药呢?拿来。” 璃书端着盘子走进来,将盘子上放置的一只白玉碗呈给瑞玦,低头看了眼被压在地上的瑞昭。“殿下恕罪,奴婢这就去检查今日的殿内巡逻……” “去,喂给他。”瑞玦随手一指一旁的简风琢。 璃书走过去,把盘子和碗放在一边,蹲下揪住简风琢后脑勺的头发想把他的脸往自己手边转。突然,她的动作一滞。 就在那一刹那,简风琢冰凉的手握住了璃书的手腕。 伴随着一声小小的惊呼,简风琢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从地上猛地跃起,用胳膊将璃书紧紧箍在身前,黑鞭缠在了她的脖子上,收紧了那么一点点。 “不要动,我不会喝的。”他声音暗哑,短短一会儿功夫简风琢的眼眶和面颊都凹陷了下去,憔悴不堪,却透着不管不顾的拼命劲儿,眼睛里灼灼发光。 瑞玦暗暗吃了一惊。简风琢体内不算中毒,但被灌入了一口蛊气。对于流荒人族来说,使他们会灵术,体内或多或少存着些天地灵气,但面对蛊气的压制和操纵他们毫无招架之力……本应如此。从刚刚他就发现,简风琢虽然大部分时间是被牢牢压制的,但他会在某个瞬间竭尽全力地挣扎,对压制自己的妖力发起反抗,试图脱离束缚。虽然没有完全挣脱,但他取得了成效。 就像现在,他竟然还能爬起来反制他人。瑞玦几乎能看见他具象化的精神力,在一点一点反噬操控他的妖气。 瑞玦嘴角隐隐露出一个兴奋的笑容。简家的病秧子,看起来并不是个普通的家伙啊。 他好整以暇地伸出手,一直躲在一旁的轻轻突然飞了起来,飞到瑞玦手边,被他一把捏住了脖颈。 简风琢呼吸一滞,他眼见着瑞玦一手拧住轻轻细弱的脖子,另一边巨大的利爪抵在瑞昭的喉咙上,已经戳破了他的肌肤,渗出的血仿佛在被吸入瑞玦的爪尖,使其变得更加鲜红起来。 “这可不是一个制衡的局面呢。”瑞玦笑了笑,“我那位小奴才你随意处置,但若不喝我精心为你准备的药,这俩的下场可是会比死还痛苦哦。” 他空余的手抚上胸口。“我这是为你好啊,宝贝。再不喝,你会被毒死的。” 简风琢的身子剧烈颤抖了一下。他能感觉到那股邪祟之力在自己体内山呼海啸着再度涌来,几乎要把他那颤颤巍巍支撑的力量击碎了。 简风琢瞪视着瑞玦手下的瑞昭和轻轻,心里有一万句粗口想爆。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要挟仆从本就是毫无意义的愚蠢行为,他只是不甘心罢了。 他箍着璃书的胳膊已经松了——一半是因为痛的。没料到的是,璃书率先开了口。 “殿下。”她抬起黄色的蛇瞳,“他来了。” 瑞玦皱起眉头。下一刻,他也察觉到了空气中一丝微妙的气息。 突然间,整座宫殿猛地一震,屋顶上方传来沉闷的巨响。紧接着,一声龙吟长啸而起,重重地砸在了每一个人的头上,暴虐的力量充斥着整个空间,软弱者的畏怯与恐惧无处遁形。 走廊里传来嘈杂的声音,一个穿着银盔的小兵跌跌撞撞出现在房间门口,也不敢往里看,只是低着头哆哆嗦嗦禀报:【殿下,魔龙出现了!大王已前去迎战,让您、让您快去与他汇合。】 “知道了。”瑞玦不耐烦地说着,径直走过去推开璃书,一把扣住简风琢,药碗应声飞到瑞玦的手里,他不由分说地将汤药灌进了简风琢的嘴里。 “咳咳咳……!”简风琢下意识竭力抵抗着,但还是让部分液体顺着喉咙流进了体内。一股强烈的腥味从嘴里蔓延向了全身,简风琢眼冒金星,不由地干呕起来。 “我倒要看看你还有没有反抗的能耐。”瑞玦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又恶毒的光,“我这次又押对了宝,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简风琢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频频发高烧的时候。整个人像是被放在开着小火的汤锅里沸沸地煮着,沸水在自己体内咕嘟咕嘟冒着泡。那股仿佛刻进骨头的疼痛感消失了,反倒是被高热感烧得浑身软绵绵的,神志不清。 那家伙可算来了。当听到那声龙吟时简风琢浑身都跟散架了一般,要不是两条腿竭力撑着,他能直接一屁股坐地上去。体内那股毒气自然逮到了他的松懈,猛地反噬上来,以至于等他勉强恢复了一丝清明时已被灌了腥臭难闻的“汤药”,再次扔到了床上。 房间里,璃书、瑞昭和轻轻皆不见了踪影。似有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简风琢听不分明,他产生了尖锐的耳鸣,视线也愈发模糊起来。 一张脸模模糊糊地浮现在脑海里。简风琢沉浮在滚烫与火热之中,看着那张挥之不去的脸,一阵莫名的委屈突然涌上心头。 白叫了一声师父,怎么还不见来救人?! 瑞玦坐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本应是身形如小松般挺拔的年纪,简风琢看起来还是单薄瘦削了些,这段时间的奔波劳累让他多少生出了些薄薄的肌肉,但肌肤依然苍白如玉,突出的锁骨和肘关节、细瘦的脖颈和脚腕,无一不在彰显着他的脆弱。乌黑的头发长长了许多,此时散乱在血红的丝质床单上,将他酡红的脸半遮半掩着。 “可怜的宝贝,你越痛苦,我就越欢愉啊。”瑞玦俯下身,凑到他的耳边柔声细语着,亲吻了下他冰凉的耳垂,“为了我,就请尝尽这美妙的痛苦。” 他像蛇一样贴附了上去,朝着简风琢肩窝处凑近的脸美艳妖异得可怕。 轰!! 又是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房间另一边尘烟四起。待烟尘散去稍许,露出了一个残破的大洞——房间一面墙连带部分天花板全被炸塌了,一个人影从中显露出来。 齐遇沾满灰的靴子踩在了瑞玦精致的地毯上。他沾着血迹的脸在四散的烟尘里显露出来,充血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房间尽头的瑞玦和简风琢。 瑞玦愣了一下,随即好整以暇地侧卧在床上,顺手把“晚餐”光滑的肩膀揽到身前。“敲门进来是最基本的礼仪,你不知道吗?”瑞玦看着齐遇身后那被炸毁了的半个房间。齐遇看着瑞玦怀里不省人事的简风琢,眸子里细细的金色流光突然停止了游动。 “同掠这个废物,连你都看不好么?”瑞玦冷笑一声,嘴角露出的獠牙闪着凶光。 又是一声巨响,蓝色雷光劈头而下,同掠砸进了房间,人高马大地挡在了齐遇和瑞玦之间。 “是本王低估了你。”同掠两只铜铃大眼里电闪雷鸣,“竟能从老子的惊雷阵里逃出来。” “你那狗屁法阵能奈我何?”齐遇用很轻的声音道,“滚开,现在我可没空理你。” 齐遇拔脚向前走去,同掠低吼一声,雷声隆隆,蓝紫色的电光瞬间将齐遇吞没又瞬间炸开,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和迸发的强光之下,黑龙的身躯再次出现,疯狂地膨胀扩大,直到占满整个房间,整个天花板在野蛮的撞击里彻底塌陷,飞沙走石狂舞,碎裂的天花板和墙体重重地砸落下来。 一片混乱中,瑞玦仰头看着空中那血红的龙眼,嘴角露出疯狂的笑:“你还真的是魔龙啊。” 同掠被魔龙体再次激怒了。这畜生不久前乍然出现在自己的宫殿上空,不由分说地砸了下来,把自己的宝贝宫殿屋顶都给砸坏了。现在又大摇大摆绕过自己的妖兵法阵,直接窜进了宫殿里向自己的王后发起挑衅……士可忍孰不可忍!同掠不顾还在自己宫殿内部,怒吼着化出原型——一头浑身包裹着蓝紫色电光的巨大犀牛,一只弯弯的犀牛角尖锐无比,牛角尖上噼里啪啦电火花四溅着,狠狠刺向魔龙。 魔龙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与此同时,刺目的红光倾泻而下,将整个废墟般的房间笼罩在了灼热之中——一道暴烈的龙火从天而降,和同掠的闪电雷光撞击在了一起。 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瑞玦低声骂了一句,抓起简风琢顺着断壁残垣,穿过被砸出的房间裂口溜了出去。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倒塌声,碎石块纷纷落下,恼怒的魔龙展开他的双翼,放出一道道足以烧化骨头的炽火,和那同样陷入狂怒的雷犀兽一同将这华而不实的宫殿内部掀了个天翻地覆。 太热了……简风琢感觉自己已经被烧化了,只有消散不开的残留的魂魄沉浮于火海中,继续承受着地狱之火的折磨。 远远的,有熟悉的声音隔着万重千山,隔着万里苍穹,隔着刀山火海隐隐传来。是那么遥远,又那清晰地传入了自己的耳朵。 【睁开眼睛……睁开眼睛你这个白痴!】 简风琢猛地睁开了眼睛,熊熊燃烧的火焰映入浅色的瞳孔——他原来真的身处火海之中。他刚微弱地挣扎一下,腰部传来的痛感便令他两眼一黑。 他正被一只巨大的白狐叼在嘴里,急速朝玉渡宫高高的大门奔去,失控的龙火在身后不断蔓延,不时有华丽的吊灯和黑乎乎的大家伙从头顶砸下,魔龙的咆哮时远时近,紧紧跟在身后。简风琢强忍住剧痛——他能感觉到这狐妖的牙齿刺入了自己的后背——仰头试图透过灼热的黑烟搜寻齐遇的身影,突然,身后侧方的墙壁整个炸裂开来,幽黑的龙头在碎石烟尘之中冲了出来,对着奔跑的白狐狠狠张开了狰狞大口。白狐转过头冲着魔龙扬起嘴,亮了亮它嘴里那个浑身血迹斑斑的小人儿。魔龙一瞬间的凝滞微乎其微,却给了狡猾的白狐可乘之机,它高高跃起,在最后一刻窜出了将倾的广厦,发足跳跃狂奔在玉渡宫外开阔的裂纹平原之上。 身后,魔龙撞破了玉渡宫已半塌陷的前门,紧紧追了出来,在它的身后,蓝紫色的电光像鬼一样不依不饶地缠了上来。 大殿外清凉的新鲜空气拂过简风琢的脸庞,他再度抬起头,遥遥地看向越来越近的齐遇,对上了他那双龙眼,混杂着疯狂、混沌、暴怒的血色之眼。电闪雷鸣的浓云翻滚聚集,强悍的雷光在魔龙的头顶无限扩张,简风琢仿佛看见黑暗的夜幕四分五裂开来,露出雪白的裂纹,和地面上黑洞洞的巨大裂缝交相呼应,仿佛要有什么致命的东西冲破碎裂的天空与大地,两面夹击那悖逆天理的魔龙,将其置于死地。 简风琢内心腾升出不祥的预感,他的眼睛骤然睁大,猝不及防将手里出现的黑鞭狠狠抽向狐妖洁白的皮毛。这一鞭子下去堪称狠辣,只听狐妖不由嘶叫一声,简风琢腰部一松,他疼得一个激灵,像蛇一样滑出了狐妖的大嘴,翻滚着摔在地上。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催动风术让自己的身体从地上高高弹起,然而他的力气早在这通折腾下被榨干了,简风琢没有像自己设想地那样飞向魔龙,而是有气无力地弹射到半空中,又无力地落了下去——而他身下正好是一条足以让他摔进去的大裂缝。 他终究是没再被摔个七荤八素。一条有力地胳膊挽住他下落的身体,将他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齐遇的脸近在眼前,高挺的鼻梁几乎要戳到他的额头上。 “可算是……”他嘟嘟囔囔的声音就在耳边,简风琢无意识地将手环在了他的腰上。 “你可太慢了。”他几不可闻地喃喃道。 两人因为惯性砸在了地上,齐遇背部触地,把双眼紧闭起来的简风琢牢牢护在了怀里。而就在齐遇触地的一瞬间,一道道红光从大地的裂隙中射了出来,将齐遇和简风琢从头到脚染上了红色。大地上以这两人为中心显现出一个布满红色裂纹的阵法,将他们禁锢其中。化回人形的瑞玦站在阵法之外,左手扶着洇出血的右肩,狰狞地笑起来:“只可惜了我到手的美味,能在死前用来诱捕魔龙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高空中,一头由紫光蓝电组成的雷兽咆哮着直冲而下,随着无数道蓝色的闪电朝着大地上的红光法阵对撞而来。仰躺在地面一时不得动弹的齐遇眯起眼睛看着布满天空的万钧雷霆,暗潮汹涌的记忆一浪又一浪冲刷着他的意识深处,似是要有什么熟悉的感觉从那沉沉的识海之下破壤而出。他的瞳孔微张,纤细的金色流光又开始隐隐发着光,在暗红色的瞳仁里疯狂地游走。 一切都发生在千钧一发之际。 就在同掠的雷霆闪电即将与瑞玦的法阵一触即发之时,一道白光比闪电更快地从天际射了过来,横插在了雷光与法阵之间。那是一支燃烧着白色火焰的长箭,它又准又狠地射进法阵,深深插在了齐遇和简风琢身侧。 瑞玦瞳孔骤缩,他身形一动,瞬间消失在了原地,天上的雷兽发出恼羞成怒的咆哮。“妄修你这个死——” 没等他吼完,那支大长箭迸发出一圈耀目的白光,摧枯拉朽地朝着四面八方扫射出去,生生盖过了法阵里的红光,天降的蓝色电光在触及白光的一瞬间滋啦滋啦地灭掉了,雷兽的幻影也没能抗住白光的吞噬,在天空中散成了一片细碎的电火花。 白光不恋战,在闪亮登场后很快又消弭散去,只在原地留下了那柄熄灭火焰的长箭,而长箭旁,齐遇和简风琢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 同掠的人形狼狈地出现在长箭不远处,他赤红着眼睛望向天空:“妄修!!” 第44章 妄修 “谁允许你直呼我大名了,孽障。”一个声音冷冰冰从空中传来,响彻天穹。而放眼望去,除了滚滚浓云,夜空中空空荡荡,不见声音的来源。 “老不死的,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同掠气急败坏。 “老不死的就这么穿过了你呕心沥血布的结界,不把自己当根葱把你当根葱么。”那个声音充满讥讽,“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同掠怒急攻心,整个人身上电流滋啦乱窜:“闭上你的臭嘴!”他猛地朝空中扑了过去……然后嘭的一声砸进了地面。 “我可没打算浪费太多时间在你身上。”那个声音继续毫无感情地输出,“顺便好心提醒一句,你们有这个闲工夫倒不如关心关心赤煞藤,眼见着就要反噬结界了,我可不想让那玩意儿爬过来找我。” “你今天……”同掠从地面砸出的大坑里站起来,两眼充血喘着粗气,身体慢慢膨胀变大再次现出原身,“休想活着走出我的地盘!” “同掠!”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低喝,瑞玦的身影出现在雷兽的独角上。他冷冷地瞪视着同掠狂怒的眼睛,“你再在这里不合时宜地发疯,我会比妄修先杀了你。” 大犀牛喘着粗气,喉咙里的低吼像闷雷一样。 “他已经走了。”瑞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就是这样,来去自如,毫发无伤。以现在的你而言,根本拿妄修没什么办法,懂了吗?时机还未到。”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同掠咆哮着,整片天空电闪雷鸣,蓝紫色的电光照亮了已半塌的玉渡宫,焦黑的断壁残垣之间还残留着燃烧的龙火,同掠和瑞玦的手下们慢慢汇聚在了玉渡宫前,沉默而畏惧地望向他们的主人。 “那就给我冷静下来,想想接下来的对策。”瑞玦苍白的脸上浮起难以掩饰的愤怒,“这次被老不死的横插一脚足以让我们处于劣势,还有赤煞藤……”他声音低了下去,自言自语道,“赤煞藤……妄修就是故意放任赤煞藤不管,企图绊住我们的脚步……不行,决不能让他得逞……” 他忽然落到地上,大步朝着玉渡宫走去,边走边高喊:“璃书!” 远远的,一个身影快速朝瑞玦奔来,气喘吁吁停在他面前——不是璃书,是另一个半妖小官。“回、回殿下!璃书姐姐她葬身火海了!”半妖小官眼泪汪汪道。 “怎么可能?”瑞玦皱起眉头。 “奴婢亲眼看见的,璃书姐姐一时没留神被龙火喷到,整个人一瞬间就化、化掉了!不见了!” 瑞玦慢慢睁大眼睛,看向残破不堪的玉渡宫,突然声音拔高了好几度:“你立刻带人给我进去,让他们全都进去找我的葫芦,还有那个鬼娃娃!好好搜,每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找到了立刻向我汇报——快去!!” 齐遇之前从来没有体验过什么是晕厥,直到这次。在看到雷光朝自己笼罩而来时,白色的光突然占满了他的视线,将他最后的意识蚕食鲸吞,直到他再度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周围空无一人。 齐遇猛地坐了起来。他正位于一片宽阔的草地上,草地边缘皆是参天大树,树干歪七八扭交错在一起,密集得几乎无法在其间穿行。郁郁葱葱的树叶几乎遮蔽了头顶大部分的夜空,圆圆的白色灯球悬浮在树林之间,照出了树叶的颜色。 竟然是翠绿翠绿的。连草地也是绿色的,这个颜色齐遇只在七土顺的家里看到过。 齐遇一骨碌爬起来,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这片林子,大步朝边缘处走去。正在这时,一个身影突然从一棵粗壮的树干后面走出来,在看到齐遇时愣了一下,随口道:“啊,你醒了,还挺快。” 若齐遇在玉渡宫那会儿有分一点注意力给到旁边的人们,他会认出这就是那个叫璃书的女侍,只不过蛇瞳变成了正常的人眼,脸上的表情也不再是死人一般的麻木,云淡风轻的模样消散了之前的妖异,多了点活气。 “你是谁?简风琢人呢?”齐遇大步走过去,咄咄逼人道。璃书站在原地没动,等齐遇走过去发现她原来是顺着一条由一个个圆形木桩组成的螺旋形台阶走上来的,而这周围纵横交错的树木不过是无数条延伸上来的树枝,透过密密匝匝的树枝齐遇能隐约看到低处那星星点点的荧光。 他正位于高处,一个巨大的树冠之上? “这里是妄修的生生树,简风琢受伤不轻被送去治疗了,你可以先在这儿休息一下,这里很安全。” “带我去见他。” 璃书耸耸肩,转身又顺着木桩台阶往下走,齐遇跟在她身后。就这么绕着圈圈走啊走,台阶到了尽头,他们来到了另一处同样掩映于树冠之中的平地上。这里也有青青草地,不过还多了一个小巧整洁的茅草屋,茅草屋门前还有一小块开垦的地,种了些形状奇奇怪怪的植物。齐遇越过璃书大步走向茅草屋推开门,只见小小的茅草屋里陈设不多,一张床就占据了快一半的空间,简风琢正躺在上面沉沉地睡着,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颗头发凌乱的脑袋无意识地陷在蓬松的枕头里,一张小脸看起来也就巴掌大小,惨兮兮的。 床边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位。他已经脱掉了伪装用的银色盔甲,穿着一身粗麻布简装,脖子上缠着一圈白布条,略显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看向齐遇。 “瑞昭?”齐遇看到他就皱起眉头。 敢情这位当时一门心思都在被绑架的简风琢身上,房间里的瑞昭和轻轻他是一点也没留意到啊。 “我和轻轻当时都在玉渡宫,被你身后那位救出来后,也跟着妄修一起回来了。”瑞昭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朝璃书扬了扬下巴。 齐遇一副没听瑞昭说话的样子,径直走到床边坐下,一脸凝重地端详着简风琢。 “他伤得有点重,外伤加内伤都有。”瑞昭看了眼靠在门边的璃书,见她没有想发言的样子,于是继续道,“他中了瑞玦下的毒,本来可能会没命,不过那位…把端给简风琢喝的巫妖血换成了解药,才没让简风琢体内的毒进一步加重。现在就需要他好好睡着,调理内息,养养外伤。” 齐遇将手轻轻放在简风琢的额头上,那里温温热,能探到简风琢还稍显紊乱的内息。不过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他放下手,然后闪电般刺向瑞昭,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将其狠狠抵在椅背上。 “你们姓瑞的在搞什么东西。”齐遇的手劲不饶人,瑞昭的脸瞬间涨出了猪肝色。他窒息地看向居高临下的齐遇,魔龙摄人的凌威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那暴怒肆虐的龙火再一次浮上脑海。 “你临阵逃跑就是为了来投奔你家亲戚?就凭这,我能现在就杀了你。”他低声道。 “这一点还是让我来做下说明。”门口的璃书终于开了腔,她走过来一屁股坐到床上,心平气和地看着两个剑拔弩张的人。 “瑞玦,就是那个绑架小简还试图把他给吃了的山涧花狐,是个半妖,如果没搞错的话他诞生于神君玄在位年间,也就是说那会儿趁着流荒和仲魔都被玄降下神罚一片混乱的时候,瑞家偷偷把自己的族人送进了仲魔,并诞下了一批半妖小崽子……你先把他放了,这小伙子是无辜的。” 齐遇一时没放手,但略微松了点手劲。“继续说。”他冷冷道。 璃书叹了口气:“总之,这群半妖生活很隐蔽,在投靠了同掠后明里暗里干了很多腌臜事,毕竟比起同掠那种比无暝还要蠢笨的妖魔来说,他们从流荒人族那里带下来的心眼足以解决一些较为棘手的问题。不消说,无暝的毒肯定是瑞玦手下的妖偷偷干的。” 齐遇的手劲一时又加重了。瑞昭咬紧牙关,两只手紧紧攥住齐遇铁钳似的手腕,断断续续道:“你……挑重点讲……我要被他掐死了……” “重点就是,这个小伙子……叫瑞昭对?瑞昭不是去投奔他家亲戚的,他是如何迷路又如何一路误打误撞从百鬼窟密道溜进的玉渡宫,就等一会儿他自己解释。他之所以出现在那里,一方面是为了解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瑞家之谜,一方面也是为了去救小简。”璃书语速飞快地把瑞昭当时如何闯进去,又如何差点被瑞玦就地正法的经过大致讲了一下,“……就凭他这莽撞的性格,肯定和这群狡猾又自私的瑞家人不是一道的。”璃书摊开手道。 齐遇松开手,转身面向璃书。“那你呢?”他慢慢抱起手臂,面色沉郁,“你在这场闹剧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卧底。”璃书大大方方道,“算是妄修安插在同掠和瑞玦身边的眼线。本来还打算再呆久一点,但今天若不是我出手,瑞昭和轻轻可能都要葬身在你那疯狂的火海里了。对,也是我联络了妄修,让他来搭把手救下人。所以要不是我,你这初出茅庐的小龙已经中了瑞玦的奸计,不说死,至少也会被困在他精心布置的阵法里出不来了。而小简在那里,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说到最后,璃书的语气里莫名有一点后怕的意味。 齐遇深深地看了一眼昏睡中的简风琢。 他的背后,瑞昭沙哑着声音开了口:“说我莽撞,我反正一点也反驳不了。当时在一片漆黑里有妖兽在围攻我,我逃了很久,直到不小心掉进了一条很深的坑里,又被坑里一些散发着恶臭的妖怪追,但那时碰见了一些绿莹莹的玩意儿,像鬼影一样……但它们非但没攻击我,甚至还帮我赶跑了那些紧追不舍的腐烂的妖怪。” “阴兵认了同掠和瑞玦为主,它们认可了瑞昭身上瑞家纯正的血脉和气味,将他以座上宾对待了。”璃书插嘴道。 瑞昭眼底闪过一丝嫌恶。“总之,我顺着它们指的一条地下小道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过去,直接来到了那个玉渡宫的地下大牢。我袭击了一个守卫,把它的盔甲套上后偷偷溜进了上面的大殿里,然后看见了这个。”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从虚空中浮现出一个澄黄的小葫芦,缓缓落在了他的手心上。 “啊哈,果然是你偷走了!”璃书低低地怪叫了一声,“只有有瑞氏血脉的人才能操纵这个葫芦,所以瑞玦经常随手把它放在大殿的玄晶石桌上,偶尔让我帮他收起来还得用他给我的玄晶石符。你小子,怎么想到把它拿走?” “因为我……”瑞昭欲言又止,紧紧抿住嘴巴沉默片刻,才又堪堪开了口,“看过一个一模一样的,在……储光庭。” 齐遇看了他一眼。 “我意识到了不对劲,就趁着没人把它先藏起来了。再后来,我一直躲躲藏藏,想再找到一些瑞家的蛛丝马迹,结果就看到了瑞玦,还看到他挟持了轻轻,抓来了小琢……”他闭了闭眼,“我在门外听到了他和小琢的对话,证实了我的一切猜想和怀疑。瑞家的秘密就在这里,我曾一无所知。” “你作为瑞家家主,竟对此一无所知?”齐遇冷笑一声。 瑞昭再次陷入沉默。他似乎在与内心做什么激烈的挣扎,鬓角微微有细汗渗出。 “看来有些话不是他不想说,是不能说。”璃书静静道,站起了身对齐遇说:“我先去妄修那里一趟,轻轻也在他那里。等小简醒了你可以带他来找我们,瑞昭知道我们在哪里……瑞昭,你如果决定要把你所知道的事情说出来,破除诅咒,到时候带上葫芦来找妄修,他或许可以帮你。” 说着,璃书朝屋外走去。 “你究竟是谁?”齐遇冲着她的背影问。她的言行举止,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妖。 璃书转过头冲齐遇眨眨眼,粲然一笑:“你们要找的人。” 第45章 祢朔 等简风琢睁开眼睛时,他的脸正好对着茅草屋的窗户,透过它看到繁茂的的林木之间静静漂浮的白光圆球,像是一轮温柔的圆月挂在层层叠叠的绿意之间,静谧得不真实。 他空茫地注视着那颗圆球良久,才缓缓转过头来,看见了床边一颗乱糟糟的脑袋。 齐遇竟然趴在床边,睡着了。他脑袋后的小辫散开了,又不好好打理头发,富有光泽的黑发被他弄得乱七八糟,像一个鸡窝趴在简风琢的被子上。被褥间露出一张沉睡的侧脸,英气的眉毛微微皱着,看起来似乎在做什么不好的梦。 简风琢下意识地抬起手,抚在他的鸟窝头上,一下一下顺着毛。 难得睡一次觉,就睡一次好觉。 齐遇突然睁开了眼睛。简风琢的手一时僵在了他的头上,指尖尴尬地颤抖了一下。 “你醒了?”齐遇展开了眉毛,自然而然地捏住他的手腕,把手放回了被子上。不过他没有就此松手,而是握着简风琢的手腕,装模作样查他的脉搏。 “嗯……看起来内息平稳,恢复得不错。”齐遇点点头,简风琢不觉笑了笑。 “轻轻呢?瑞昭呢?” “你还真是惦记他们呐。”齐遇阴阳怪气着,依然捏着他的手腕没放,“轻轻一会儿来看你,瑞昭安排在别的地方休息。别担心了,他们没什么事。” “我们这是在哪里?”简风琢的目光又移向窗外绿色的植物。 “妄修的大树上。他帮了我们一把。”齐遇的语气有点闷闷的。 简风琢撑着身体坐起来,试着活动了僵硬的身体。他被换了一身干净的粗麻布衣服,虽然材质有点扎扎的,但还是很舒服。他的四肢和腰上都缠着布条,但已经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了。想必托魔龙的福,自己受的外伤痊愈比想象得还快。 他靠在床头,片刻,轻轻开口道:“对不起啊。” 齐遇看着他:“对不起什么?” 简风琢垂下眼睛:“没能保护轻轻,还被人抓起来……他们一定拿我和轻轻要挟你了。我真挺没用的。” “要你那么有用干什么?”齐遇低声说,他难得有这么柔和的声音,“那可是活了千百年的妖魔,你一个小虫子,还想在他们的地盘翻天不成?” 简风琢默默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齐遇闷闷的声音再次响起:“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简风琢一愣。 “要不是妄修……我可能根本没法把你还有轻轻和瑞昭都从那里救出来,我实在是太蠢了,连他们挖的坑都察觉不到。”齐遇粗声粗气道,头低了下去,“也许我压根就不是什么魔龙,也许老王八他们根本就是看错了人。” 简风琢呆呆地看着满脸懊丧的齐遇,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齐遇不满地抬头瞪他:“你还笑!” “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是不习惯看到这么垂头丧气的齐遇。”简风琢掩住口笑道,“你不要跟我一样蔫头巴脑的啊,不然我都想嘲笑你了。” 他突然朝着齐遇探过身子,使劲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你别搞错了,我信任你可不是因为你是什么上古大魔龙,而是因为你是齐遇我才信任你……你懂我的意思不?”他想把齐遇头顶翘起的呆毛给摁下去,发现怎么都摁不下去,“你该剪头发了。”简风琢嘟囔了一句。 “万一我要真不是他们期盼的魔龙呢?”齐遇突然注视着简风琢的眼睛,语气认真地问。 简风琢的心蓦得软了下来。原来他也会困惑,会彷徨,会有不确定的忐忑,在这之前他一定只是憋在心里,表面上依然云淡风轻甚至张牙舞爪,直到他在自己面前问出了口。原来你也很信任我,就像我信任你一样。 “我也不知道。”简风琢老老实实道,“不过对我来说你是不是都无所谓,不是的话我就可以尽情拿你开玩笑了。况且,你其实不需要我的回答,你心里本就有自己的答案了不是么?”他冲齐遇眨眨眼。 “论滑头我是真比不过你。”齐遇无奈道,嘴角隐隐露出一丝笑意。 “你愿意来救我我已经很高兴了。”简风琢道,手不自觉地揪起了被单,“谢谢。” “我……”齐遇欲言又止,他飞快地瞥了眼简风琢,不知所以地躲开了他的视线,清了清嗓子,“我……” “你醒啦。”轻轻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小女孩提着篮紫色的果子走了进来,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语气里满是欢悦,“可算醒了,轻轻都来看你好几次了。” 她把果篮放在床头的木桌上,充血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简风琢:“嗯,漂亮小人儿恢复得很好,看起来那个金灿灿的东西也在保护你呢。” 简风琢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脯,和齐遇对视了一眼。 差点把这个事给忘了。 “轻轻,带我们去见见妄修。” 轻轻带着简风琢和齐遇穿过草地,沿着台阶继续向下走去。简风琢头一次看到这等奇观,一直忍不住地东张西望,顾不得看脚下的路,齐遇只能在他身后揪着他衣领,以免他一脚踩空摔进生生树的树冠里去。 待走到这段台阶底端,绕过一棵横亘在眼前的粗壮枝桠,简风琢的眼睛更亮了。 这一看就是施了法术的地界。头顶纵横交错的枝叶不见了,碧蓝的苍穹天高云疏,阳光暖暖的铺洒而下。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低缓的小山丘此起彼伏,大片大片的花海绽放于其间,仔细聆听,还能听见远远传来群鸟的啾鸣。 简风琢愣在了原地。他恍然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流荒,当蓝天和阳光再次呈现在眼前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思念它们。 “随我来。”轻轻示意大家跟着她踏进这片草原。行走其间,大家都能感受到脚下草地的柔软,清风拂来时携带的花香和青草气息,以及暖融融的阳光。简风琢目眩神迷地跟着走着,久违的阳光让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们爬上一座小山丘,站在山顶远远看去,一条清澈的小河奔腾在山谷之中,在其周围憩息着一朵朵蓬松的云,它们离地面很近很近,若人走到那里,伸手大概就能碰到那柔软的云雾。像一只只巨大的绵羊藏在山丘之间。 “妄修大人喜欢养云。”轻轻适时地做出解释,“他就在那里休息着。”她指向小河附近一处不起眼地小木屋。远远就可以看到小木屋自带一个小院,似乎种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些大魔,一个比一个奇怪。简风琢抬脚朝山下走去。 待他们走到河边,头顶像棉花一样松软的云突然变了脸,它们汇聚到一起凝成一个巨人形状结结实实挡在了一行人面前。 “来者何人?”云朵巨人拖着声音问,低沉的声音在山谷中传来阵阵回响。 “你们报下大名。”轻轻仰头认真道。 一阵短暂的沉默。 “来者何人!” 简风琢无奈地举起手:“我是简风琢,流荒御北城人……可以吗?” “齐遇。”齐遇简单一点头。 “这是你真名?”巨人低吼道。 “对。”齐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报出你的真名。” 简风琢瞪大了眼睛:查这么严吗?“这就是我真名。”齐遇冷冷道。 “撒谎。” 齐遇走到最前面,看着巨人,一字一顿道:“这就是我的真名。” 云朵巨人俯下身,一颗没有五官的头对着齐遇,发出的低音让大地都在轻轻颤动:“你这孤魂野鬼不知在天地间哪个角落徘徊千年,为何要在这个时候重新出世、到处蹦跶,龙馗?” 简风琢下意识往前走,被齐遇头也不回地推了回去。 “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鬼问题,你最好别惹我。”齐遇用极轻的语气道——他在极度恼火的时候总是习惯性把语气放到最轻。 “怎么,大魔龙又要在这里乱发脾气,把一切都烧个精光吗?”巨人发出戏谑的笑声。 “齐遇……” 简风琢话还没说出来,齐遇已不由分说化出巨大的龙身,张开嘴巴直接一个大吸气,把云朵巨人从头到脚直接吸进肚子里,然后冲着天空长长出了口气,像喷烟一样喷出一股长长的白色气体,让其消弭于天地之间。然后他一只龙爪精准地砸在了小木屋上,一掌把屋子拍扁了——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魔龙就那么气定神闲地站在彻底垮塌的小屋前,赤红的龙眼俯视众人。 一阵掌声从身后传来。简风琢转头看去,一位面相淡漠的陌生人正站在不远处,漫不经心地拍着巴掌。他有一头飘逸的黑色长发,额前系着一条细细的编麻绳,穿着再简单不过的长衫。五官端正俊秀,虽然面容光滑平整,但周身散发着成熟老道的气质,一双狭长的眼睛透着置身事外的慵懒,若是从流荒人的角度来看,可以定义为一名保养得当的中年人形象。 轻轻朝来人招招手:“妄修你来啦。”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妄修。简风琢不觉屏住呼吸,有点忐忑地回头看了眼被齐遇踩塌的房子。 妄修眯着眼睛看魔龙:“那些云可是我辛苦多年养大的。” 齐遇没有说话,用龙尾挑衅似地击打了一下小木屋的废墟。 “你应该知道以我俩现在能力的悬殊,我可以轻而易举把你赶出我的地界,或者重新送回同掠那里,对?”妄修伸出一根指头冲着齐遇摇了摇。 “我们……”简风琢刚想开口,没料齐遇一下子又变回了人形,笔直地站在那里,露出一个比阳光还灿烂纯净的笑:“我知道,但是你先挑衅的哈。”这人变脸怎么比翻书还快? 妄修那根指头指了指塌房现场:“你给我重新搭一个,一模一样的。” 齐遇爽快道:“没问题,给你搭个更大的。” “不要。”妄修面无表情,“一模一样。” “好。”齐遇继续爽快。 简风琢一时被他整蒙了,茫然地看看他又看看妄修。 妄修宽袖一扬,在小河边凭空变出一张藤编摇椅和一把竹制遮阳伞,然后整个人软若无骨地瘫在摇椅上,用马上要睡着了似的声音说:“说,什么条件。” 齐遇走上前,看了眼一脸迷茫的简风琢,直接了当地说道:“我感觉自己的力量受到了限制,我想知道自己能力的上限并想知道如何进行突破。你能帮我吗?” “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为什么要救我们?”齐遇反问。 “我只是想救轻轻。”妄修闭上眼睛,“你们这群不负责的崽子让这么个小家伙身陷危险之中还自身难保,还让我救回来这么一大堆拖油瓶。” 简风琢万分内疚地低下头:“对不起。” 妄修眼睛张开一条缝,一丝锐利的目光射向齐遇:“当然,我也很好奇那条重新现世的魔龙,怎么能如此狼狈地被那头蠢笨的雷犀兽和狡猾的山涧花狐给制住,真是在砸龙馗的招牌。” 齐遇看起来丝毫不觉得羞耻:“我也很好奇,不如我们一起研究一下?” 妄修嘴角歪起一个不屑的笑容。简风琢不愿让谈话陷入僵局,不禁开口问:“请问……您认识祢朔这个人吗?” 妄修头一偏,拿那双睡不醒的眼睛打量简风琢,像是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一样。“你刚说你是谁来着?” “简风琢。”他想了想,补充道,“来自流荒,是御北城简家的小儿子。” “听璃书说瑞玦当时想把你办了?”妄修大大咧咧道,“一个干巴巴的小流荒崽子,他吃你做什么?” “不知道……等等,璃书?”简风琢猛地瞪大了眼睛。就在这时,他看见那个瑞玦的女侍从不远处的小树林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和轻轻一样的果篮子。她神色如常地走过来,冲满脸震惊的简风琢点点头,先看向妄修:“你跟他们说了吗?” 璃书的语气也和在玉渡宫时完全不一样,眼睛也不是蛇瞳。简风琢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她,小声问:“莫非您是…这位的眼线?” “小简还是聪明的。”璃书朝他温柔地笑了笑。简风琢窘迫的目光落在璃书白皙的脖子上:“对不起,当时没过脑子就伤到了您。” “小事,小事,你已经很勇敢啦。”不知为何,璃书看起来格外慈祥,像个溺爱后辈的老奶奶,“怎么这么着急来,也不多多休养一下,看气色还是很虚弱呢。” “我们需要找到一位叫祢朔的人,缘婆婆告诉我们他或许可以解开一些我们身上的谜题。”简风琢和齐遇对视了一眼,“我想这些谜题的答案或许也能解释为什么我能听得懂妖音,能听见鬼影树里的声音,而齐遇究竟是什么来历,他的力量究竟在受什么限制。” “你说的谜题,是不是轻轻所说的‘金灿灿的玩意儿’?她也和我跟妄修说了。”璃书指指他们的胸口。 “是的。”简风琢恳切的目光落在闭目养神的妄修身上,“请问我们该在哪里找到祢朔呢?” 璃书也看向了妄修。那位过了片刻才缓缓睁开眼睛,扬起眉毛:“你还要继续装多久啊?人家都找你面前来了,看我做什么?” 他在看着璃书。简风琢猛地转向璃书——他再次感受到了暴击。 “这不得你引荐一下吗?”璃书讪讪道,狠狠瞪了妄修一眼,迎上简风琢和齐遇吃惊的目光。 “是,我就是你们要找的祢朔,不是蛇妖啊,我只是个从神界逃跑堕落进仲魔的破落仙人,且命不久矣……关于你们身上的‘金色连结’,我的猜想还得得到进一步证实才行。”她随和的脸上闪过一丝凝重,“若我的猜想是对的,我想你们面前的路可能要越来越难走了。” 第46章 晨昏之玉 简风琢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他有点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您是什么?” “仙、人!曾经是个仙人,从上神界叛逃躲进了仲魔后我就仙不仙人不人鬼不鬼的,所以你不需要在意我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了。” “您为何会叛逃上神界?”简风琢好奇心起来了。 璃书,不,祢朔歪着头反问:“怎么,对上神界很感兴趣?不过你得先告诉我,崎现在还在位么?他的封印出了这么大问题也不见来解决一下。” 简风琢噎了一下,他才意识到这里对上神界多年的神君缺位竟毫不知情。 “封印出现问题可能和他有很大的关系。”简风琢指了指齐遇,“而没人来解决问题是因为上神界现在……没有神君。” 现场一片寂静。连妄修都坐了起来。“怎么可能?那岂不是要乱套。”他皱眉道。 “对,十几年前神君崎陨落后,就再无新神君出现,目前上神界是什么情况我们普通老百姓也没法知道,我印象中流荒几个家族家主都曾做过唤神仪式,但始终都没有回应。”简风琢如实说道,“不过在熔鬼裂谷现世之前流荒还算太平,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所以我们渐渐也就习惯和淡忘了无神的事。” “不过是时候未到。”一直没说话的祢朔轻声道,她看起来并不震惊,但神情越发肃穆起来,“妄修,带他们去海下看看。” “现在?”妄修的声音依然懒洋洋的没什么劲儿,“会不会有点操之过急?” “不然你觉得什么时间合适?” 妄修不耐烦地摆摆手,不情不愿地离开他的摇椅,拉着轻轻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祢朔示意简风琢和齐遇跟上他们。 “我们为什么要去海下?哪里藏着什么东西?”齐遇警惕地问。 “那里有一个我从上神界偷走的宝物,当初拿来帮妄修镇住了一些棘手的海怪。它……说不定能帮忙证实我的猜测。”祢朔匆匆道,她看起来心事重重,不想做太详细的解释。简风琢本来还想问她的猜测是什么,看着她紧蹙的眉头也暂时又咽了回去。 齐遇就没这么会察言观色了:“你的猜想到底是什么!” 祢朔看了看简风琢,突然问:“小简,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是不是在崎陨落后的三年之内?” “对……正好隔了一年。” 祢朔紧绷绷的目光注视着面露忐忑的简风琢,一丝莫名的不忍与怜惜从她面上一闪而过。 “那就做好心理准备,你和上神界那个空位十有八九是有着密切联系的。” 简风琢猛地站住脚,他身后的齐遇一个没留神撞到了他后背上。 “这怎么可能?”他一脸空白,“我只是个普普通通……” “普普通通的流荒人族?醒醒孩子。”祢朔抢过他的话头,无奈道,“所以别再追问我的猜测是什么了,等去了海底自己探寻答案。” 齐遇盘腿坐在那宽阔的鳐背上,看着前方黑暗里那片遥远的闪烁的微光,满头黑线。 “……我们一定要坐这个玩意儿去杀生海吗??” 此时此刻,妄修、祢朔、简风琢和齐遇正坐在一只巨大的飞鳐背上,任由它舒展着柔软的两翼,在高空中缓缓滑行。而远处隐藏在模糊的天际线上的那片微弱闪光,就是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杀生海,属于妄修的领地,仲魔流荒之间的三道之一,可以连通上流荒的无婪海。 “我不喜欢毛毛躁躁的行动方式。”妄修说话有种和他外形格格不入的贱兮兮的味道,“也给你个欣赏下仲魔美景的机会不是?” 齐遇烦躁地抓抓脑袋,竭尽全力把涌到嘴边的吐槽又咽了下去。毕竟这家伙不仅出手相助,威慑了同掠,还“大发慈悲”出手整顿了无暝领地的防线,才得以让齐遇有了一点喘息的机会,从而能够摁下急性子坐在和主人一样飘飘悠悠的飞鳐上,边往海边飞边做观光游览。 他再次用余光瞥了眼旁边不怎么说话的简风琢,看来祢朔那寥寥几句模棱两可的话让这个心思重的家伙又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怪圈。不过齐遇不想打扰他,他把注意力转向了另外两个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人身上。 “……赤煞藤那种东西同掠如果能有办法处理,我就把杀生海的水全都喝了。”妄修的语气满是讽刺和幸灾乐祸,“就因为这群白痴才导致赤煞藤在度津门地带疯狂蔓延,所以他们才越来越着急往我们这边扩张领地,不然迟早有一天同掠要死在赤煞藤的手里……哈哈哈想想就觉得很可笑。” “你就这么有信心能处理掉繁衍成灾的赤煞藤?”祢朔嗓门都抬起来了,“度津门八成都废了!你最好祈祷度津门的封印还能撑住,万一像丑眼那边一样被破掉了呢?赤煞藤涌进流荒了怎么办!” “流荒关我什么事。”妄修不慌不忙,“我既然有办法对付沙蛊,自然也有办法对付赤煞藤。但现在,我还要物尽其用才行。” “你最好是有办法。”祢朔没好气道。 简风琢抬起头,从沉思里浮了出来。“赤煞藤是什么?” “一种生命力和蔓延速度极强的毒性藤蔓,可以吞吃掉这个世界所有的生灵,而妖魔的血液和灵气更是它们不断增强的催化剂。赤煞藤所到之处只会变成荒芜的死地,没有人能在赤煞藤林里幸存。”祢朔低声道,“这些年同掠不知道在干什么劳什子,任由赤煞藤肆意生长,度津门——也就是连通胤山门的通道——已经彻底沦陷了。我在同掠那边本也想说能不能探探赤煞藤究竟蔓延到什么地步了,但还没来得及亲眼去看看……” “劳心劳力,为了三界操碎了心,真不愧是上仙大人。”妄修阴阳怪气道,“你这哪叫叛逃,这叫微服私访。” 祢朔竟然没马上呛回去,她只是瞪了妄修一眼,满脸郁闷。 简风琢沉吟了片刻,慢慢道:“所以我们现在还要确保胤山门和度津门之间的封印不要出问题,不然这种可怕的藤蔓会越过度津门进入流荒,对不对?” 祢朔刚想点头,却看妄修突然摇了摇头,半眯着眼睛:“倒也不一定,据我观察啊,度津门这阵子有了点微妙的变化,也许轻易开不了。” “什么变化?” 妄修闭上了眼睛,似乎在享受仲魔高空沁凉的晚风。齐遇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他向来都这么欠揍吗?” 祢朔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回答:“生来如此。三界找不到比他更可恨的东西了。” 妄修闭着眼睛,充耳不闻。 终于能看到大海了。 一望无际的黑色海水怒涛阵阵,翻涌的海浪溅起闪着荧光的浪花,在夜色下波光粼粼,如梦如幻。 而最令人震惊的还是这片海的上空。 就像有人在空中放了面巨大的镜子,将整片海都倒映在了天空之中,在本应看到夜空的地方,人们只能看到同样翻滚着黑色巨浪的海高高地倒悬在头顶之上,仿佛随时会倾斜而下,将一切埋葬于海底。 这里,才是仲魔最具压迫感的地方。 但仔细看去,会发现天空中的海与杀生海存在着细微的不同。“可以看见吗?那里。”祢朔指着倒悬海的中央位置,“眼熟吗?”她在问简风琢。 简风琢努力去分辨。在那昏暗的海面之下,似乎隐藏着一块面积庞大的物体,模糊的轮廓微微发着暗光。 简风琢凝神看了许久,悚然一惊。“无妄岛?”他不确定地看向祢朔,她点点头。 “那里不是杀生海,是无婪海。” 无婪海,流荒东面那片一望无际的碧蓝大海,在海的中央有一片名为无妄的岛屿,据说是个宏伟气派的大岛,但简风琢从未亲眼见过。毕竟那里是仲魔的第三个通道,在神君崎封印三道时,这座岛就沉入海面之下了。 “就……就在那里吗?”简风琢震惊地仰头看着,“流荒就在我们头上?” 祢朔一耸肩:“可以这么理解。若是岛浮出海面,你可以直接从这里往上飞,穿越通道,然后降落在无妄岛上……有趣的是如果你没能精准落到岛上而是掉进了海里,那就惨了,你会永远被困在既不是仲魔也不是流荒的海里,直至溺死。” “这莫名其妙的设计究竟是谁想出来的。”齐遇不屑道,“神经兮兮,不安好心。” 大家隐约觉得这人是在指桑骂槐。 飞鳐继续向前飞,飞到了海面上。此时此刻,天地间四面八方的海水都在发出雄浑的怒吼,空气中泛着潮湿的海腥味,简风琢浑身很快变得黏唧唧的。身下广袤的海域让他有些眼前发晕,他想起了狗子,那个怕水的家伙要来这里估计得抖成筛子了……但愿它现在一切都好。 飞鳐终于停了下来。简风琢抬头看了一眼,他们就在无妄岛相对应的位置。妄修离开了鳐背,悬浮在半空中,一个手掌向着杀生海,不知在施什么法。 沉闷的隆隆声从海底传来,海面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从漩涡中心升上来了一块圆形平台,中间嵌着一颗光滑的白玉石。 妄修率先跃上平台,待他们都在平台站定后,飞鳐以非常优雅的姿势跃进了海里,消失不见了。 “若从流荒到仲魔该怎么走?”简风琢突然问,“我看杀生海并没有对应的岛。” 这时,脚下的平台开始往下降,妄修手一挥,在四人周围封上一层透明的结界,简短回道:“从海底,渡海。” 不会游泳的简风琢看着逼近的黑色海水,后背有些僵硬:“……这莫名其妙的设计究竟是谁想出来的。” 就在他们已经与海平面齐平,一个大浪直接打了过来时,简风琢的手被握住了。他整个人微微一动,飞快地看了眼身边的齐遇,又飞快地把头扭了回来。“怎么,害怕啊。”他低声说着,尽量维持着自己看似淡定的表情。 齐遇从喉咙里滚出一个“嗯”字,有意无意扬起了嘴角。 祢朔飞快地瞥了眼两人交握的手,神情不知不觉冷了下来。 他们一下子降入了水中。周围变得更冷了,黑暗的水域里没有一丝光线,简风琢只能听见汩汩的水声,而在寒冷的黑暗中,交握的掌心温度甚至可以用灼热来形容,那股热别别扭扭地顺着胳膊,直钻进了简风琢的心里,像一条小火蛇在那里窜来窜去。简风琢在黑暗里咬住了下嘴唇。 不知在黑暗中下降了多久,水声突然不见了,他们进入到了一个有着干燥空气的空间,随着嗡的一声,圆台终于触到了底。 周围突然亮了,待眼睛慢慢适应光线后,简风琢发现他们站在一个空旷的椭圆形大厅里,圆台停在一个十字形水渠上方。在大厅一侧有一扇石拱门。 “随我来。” 祢朔不禁又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这次她复杂的目光被二人明显接收到了。简风琢不留痕迹地收回手,率先跟着祢朔向拱门走去。 走过拱门,穿过一条甬道,他们走进了另一个明亮的空间。这里和刚刚的大厅一样简洁,没有任何装饰,通体砌着玉砖,房间中央悬浮着一颗巨大的玉球,散发着温暖洁净的光。 简风琢怔怔地注视着玉球。在甬道里时他就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力量充斥在心间,温暖的、踏实的,像是找到了归属地般的如释重负,像有一只柔软的手在牵着他,一步步带着期待,走进了这个地方。 现在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这股牵引他的力量正是来源于那颗巨大的发光球。他不由自主地撇下其他人,自顾自朝球走去。 齐遇不禁伸手拉住了简风琢。他也与这颗发光球产生了奇怪的共鸣,他能感知到来自它的力量与无声的召唤,但不一样的是,他下意识在排斥这种共鸣。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宝物?”他拽紧简风琢不让他再接近光球,冷冷地扫视妄修和祢朔。 妄修抱着手臂靠在墙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祢朔斟酌了一下,解释道:“神君玄年间,我因为顶撞和吵架被赶出神界。逃下来的时候我顺走了几样东西,其中一个就是这个,晨昏之玉。它是上神界恒久的镇石,象征着古老的时间、蹉跎的岁月,在漫长漫长的时光里一点一滴凝聚起上神界最为纯粹、厚重的力量,可谓上神界的见证者。” 齐遇对着发光球指指点点:“这么大,你怎么顺出来的?” 祢朔翻了个白眼。“它的大小形状不是固定的,它也可以变成像一颗沙粒那么小……总之,我一直把它藏在这里,也算帮助妄修镇住了这片凶海。至少在玄年间,这里不似外面那么糟糕。” “那你带我们来看它是准备干什么?”简风琢问。 祢朔没有说话,她直接握住简风琢的手腕,将他往发光球前面领,但简风琢的另一只手被齐遇拽住了,他尴尬地停在了两人中间。 齐遇散发的怒气几乎要肉眼可见:“你是不是不会把话说清楚?” “去触碰它,一切就可以明了了。”祢朔固执己见。 “不行……” “没事。”简风琢突然道,他挣脱了下齐遇的手,示意他放开,“我想去试试。” 齐遇很火大:“你试什么试,谁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的陷阱……” “我心里有数的,你不要太担心。”简风琢用力把手拔了出来,虽说他依旧轻声细语,但神情已有些严肃了。 他同时挣脱开了祢朔的手,自己走上前,仰头看着微微发着光的玉球,毫不犹豫地将手放了上去。 玉球在他触碰到的一瞬间,猛地迸发出更强烈的光,刺得简风琢根本睁不开眼睛。他的手紧紧吸附在玉球的表面,一阵天旋地转,他像是进入到了另一个空间。 无数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入简风琢的脑海,像一缕缕金色的丝线一点点融入他的体内,再编织出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到处都是雪白一片,柔软的云在天边缓缓移动着,眼前,一袭白衣的人长发曳地,雪白的肌肤隐隐散发着柔光——恍若是一个幻影。这个幻影正靠坐在一棵榕树下,恬静的睡容充满餍足。简风琢缥缈的意识停留在这人面前,被深深吸引住了。 那人突然睁开了眼,把简风琢吓一跳——他的瞳孔和自己一样,是一双琥珀色的浅瞳。他注视着简风琢,散发柔光的脸上隐隐有些威严之气。 “为什么?”他突然没头没脑问道。 什么?简风琢意识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更像是在一个梦里。 “你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他看上去有些困惑。 “你的神核,在哪里?”那人站了起来,“你可别跟我说你弄丢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简风琢茫然地想。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那人目光灼灼地直视着简风琢的眼睛,“真是荒唐。” 荒唐,太荒唐了。 那人越走越近,忽然伸出手,朝着简风琢胸口处猛地一推:“找你的神核去!” 这一掌把他推得神魂俱震,在那一刹那,简风琢失去了自己所有的感官知觉,掉入了未知的虚空。 玉球前的简风琢缓缓从半空中落了地,双眼紧闭,盘腿坐了下来。齐遇站在他身后,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妄修悄悄溜达过来,走到祢朔身旁。“看来确实是他咯?”妄修拿下巴点了下简风琢的方向。 祢朔没有回答他。她像是凝固在原地一般,嘴巴紧紧抿在一起。妄修斜眼看了她一下,一脸无语:“虽然你就是个不听人劝的老顽固,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你是叛逃神的罪者,你没那个义务管上神界的破事。” 过了许久,祢朔才开口:“这不是能随随便便摆脱的事,对我们来说,‘天命’是一个从骨子里就深信不疑的东西。” “又来了。”妄修翻了个大白眼,“受虐狂。” 他把目光投向玉球前那两个人,突然阴险地一笑:“我们来打个赌。” “不打。” “这可能是你神散前最后一次打赌了,赌个大的。”妄修道,“我赌你压根没法解决眼前这个棘手的问题。”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简风琢和齐遇二人。 祢朔冷冷地哼了一声,没有接他的话。 良久,简风琢终于睁开了眼睛。齐遇正蹲在他眼前,仔细看着他。“没事?”他轻声问。 简风琢下意识地点点头,目光越过齐遇落在了祢朔身上。这位前任仙人感受到了他的注视,缓步上前,两只手交握在身前。 “是否都看到了?”她轻声问。 简风琢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他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空落落的,除了茫然和无措,再无更多其他的情绪。 “嗯。”他点点头。 祢朔深吸一口气,躬身道: “那就容本罪者在这里按规矩施礼了——多有怠慢,神君大人。” 第47章 玉鹤 简风琢像是没听懂祢朔在说什么。他缓慢地眨巴着眼睛,看起来大脑并没有接收这条信息。 倒是齐遇一下子站了起来,一脸愕然地叫起来:“你叫他什么?” 祢朔没有再重复那句话,她仿佛只是试探了一下,然后便默默闭上嘴巴,观察简风琢的反应。 简风琢感受到了他们灼热的目光,下意识嘟囔着:“你别这么叫我,我不是……” “您在晨昏之玉里看到了什么?”祢朔走近一步,紧紧盯着简风琢问。 简风琢沉默片刻,低低地说:“一个让我去找‘神核’的人。” 听见简风琢的回答后,祢朔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声叹息里有了然,有释然,也有点淡淡的遗憾。 她走过去半跪在简风琢面前,一只手扶在他的肩上,认真道:“您听我说,轻轻在您的身体里看到的是应当就是神迹。这是只有上神界的神君才会有的东西,你可以理解为神君的血脉、经络,是神君身份最有力的证明。这也是为什么您没有被晨昏之玉排斥,甚至能够以凡人之躯承接住它的神识——那个叫你去找神核的人,应当就是晨昏之玉凝化的神识。而您现在应当非常混乱,晨昏之玉与您体内的神迹产生了共鸣,唤醒了部分神之意识。要知道,‘神君意识’是传承的,每一代新神君现世之时,都会拥有之前神君所留下的记忆。对之前的您来说这一切都被封存起来了,对于现在的您来说,大约这些意识和记忆尚且还是残缺不全的。” 简风琢竭力专注于祢朔的话,脑海里纷乱的记忆和模糊的画面随着她的话语疯狂飞舞着,看不分明。他就像被不由分说地扔进了时光洪流的漩涡中,极速的湍流令他喘不上气来……突然间,他似乎理解了齐遇的感受,他俩再一次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一根绳上拴的蚂蚱。 “神核到底是什么?”简风琢轻轻问,“是我本身无法完全觉醒的原因吗?” 祢朔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神核就是历代神君的传承之物,每个神君都有自己的神迹,但神核却只有一个。正是因为神核没能顺利归位,所以导致现在这样的局面……”祢朔苦笑了一下,“可能转世轮也没处理过你这样棘手的问题,索性就丢进了人间,投胎成了一个流荒小孩。” 既不是神体,也不是凡体,在这个世界上格格不入地活了十几年。难道自己生来体弱多病的原因就是这个?身份的错位,本源的缺失,他不仅不是简家家族史上最差的孩子,他甚至实则是三界最为神圣而强大的至尊之人、维稳三界的神君? 简风琢不禁发出短促的笑声。 “这太荒谬了。”他静静地抬起头看着祢朔,目光已不似刚刚那般涣散和茫然,但依然空洞洞的,看不到一丝震惊或喜悦的情绪在里面。 “说实话我也这么觉得。”祢朔踌躇了一下,仿佛在下定决心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她抬手制止了想要插话的齐遇,看着他继续道,“起初在玉渡宫和你近距离接触时我就感觉到了,那种难以言喻的特殊的气息。我只觉得你不一般,但说不出个所以然。直到我再遇到齐遇……你们俩身上深藏的气息为何会让我有敏锐的感应?要知道我其实对妖魔鬼怪并无什么强大的通感,而我从你们身上得到的是一种……莫名的熟悉。再到轻轻告诉我她从你们身上看到的东西,再到我荒唐的猜想得到了证实……”祢朔深吸一口气,指向齐遇的胸膛,“荒谬的事实总是存在的,你缺失的神核,就在他的体内保存着,这就是轻轻说的你们之间的‘金色连结’。” 齐遇难以置信:“那玩意儿怎么可能在我这里?胡说八道什么呢?”他面露嫌恶地低头查看自己的胸口,似乎很想把手插进去掏一掏,看能不能掏出一个来自上神界的玩意儿。 “神核会在你体内有一个可能,就是你和神君崎有过交集。”祢朔分析道,“你可曾有印象?” “我在进入鬼影山脉之前的记忆是没有的,我也想找回那段记忆。”齐遇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阴郁。 “想知道你是否曾去过上神界,倒是有个方法。”妄修意外地参与到了谈话中,“若你成功坐上魔王律座成为新代魔王的话,会有一次直接与上神界那群老家伙们直接会晤的机会,神君不在了,总会留下几个小仙君打扫卫生?到时候问问他们不就行了?” 齐遇转向妄修,面色冷峻:“我没说过我要做魔王。” 妄修也看着他,冷笑:“这可由不得你。”他边说着边走到晨昏之玉面前,抖了抖袖子伸出手,在半空中飞速移动。白色的火焰从他的指尖迸出,随着他的描画形成繁复的花纹,像是一种符咒,在空中发出耀眼的白光。 “他在干什么?” “开启玉鹤秘境。”祢朔偏头看齐遇,“需要和你解释下么?” 齐遇的脸色突然变了。 祢朔看着齐遇变严肃的脸,点点头:“看来你知道。” 玉鹤秘境……连简风琢都知道。当那应劫而生的魔王诞生之日,即玉鹤苏醒之时。它们将是魔王的启蒙者、引领者和追随者,并在魔王真正坐上它的律座之后,再度沉睡于不为他人所知的秘境之中,直到下一位魔王诞生。 祢朔回忆道:“妄修的诞生曾经唤醒过玉鹤,但玉鹤的长老曾预言这世上会再度同时出现两个魔王——而妄修又是个压根没野心的奇葩,他拒绝了玉鹤的辅佐,并帮助玉鹤将它们的秘境藏在了晨昏之玉下,以防像同掠那样的蠢货和瑞玦那种奸佞打扰到它们。” 再度出现两个魔王……妄修不想也无意再造成上古时期浑天和馗的争霸局面么? “妄修可真不像个魔。” “您觉得这位像么?”祢朔点了点齐遇,暗笑,“不要对他们有刻板印象。” 叮~ 像是风铃在风中撞出的清脆铃音,那扇半透明的门打开了。妄修也不等他们,自己头也不回地走进去,祢朔跟了上去。 齐遇眯着眼睛看着那道门,站在原地没有动。 身后突然传来简风琢幽幽的声音。“我俩这都遇到的什么事啊?” 齐遇回过头,简风琢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脸上带上了一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脱。 “谁说不是呢。”齐遇看着他,歪嘴一笑。 “走,来都来了。”简风琢站在他身边,自然而然向他伸出自己的手,依然用那种悠悠然而超脱的语气轻飘飘道,“别怕,哥哥可会保护你的。” “……你别以为这个时候可以随便占我便宜。”齐遇恶狠狠道,还是握住了简风琢递来的手。 “走。” 他们站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水域之上。没有一丝波纹的平静水面像镜子一般清晰地映照出了一片璀璨的晚霞黄昏天。 被染成粉色的云团凝滞在水天一线之上,粉紫色的天空如梦如幻,稀疏的点点星光点缀其中,让这片秘境美得不真实。 简风琢小心翼翼踏在水面上,他的动作不会让水面泛起一丝涟漪,也不会沾湿他的鞋底——他像是踩在幻影之上。 妄修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带着他们走了许久才停了下来。环顾了一圈,简风琢发现周围的风景一直没有丝毫的变化,让他有种在原地踏步的错觉。 “到了。”妄修回头对齐遇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齐遇抱起手臂,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人催促他。他们同样沉默地看着齐遇,等待着他最终的选择。 但齐遇没有花太多时间,他仅仅是静立了片刻,便自然而然地半跪在水面上,俯下身,将手伸向水面。 水面倒映着他的面容,倒映出了那几乎从未变过的坚定与锐利。 他的手伸进了水面,柔和的水纹荡漾开来,一圈一圈,无穷无尽地扩向了远方。 起风了,风带来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然后,简风琢看到了。 如镜一般的水面倒映出的天空里仿佛突然出现了一阵细雪,从极高的天穹之中飘落而下。直到变近了才发现,那其实是一群雪白的大鸟,扇动着丰满的羽翼,恍若一场纷纷的大雪落向地面。隐隐有空灵的歌声从天边传来。 简风琢下意识抬头去看天空——然而那里除了永恒粉紫色的天空没有任何东西。 难道说……他再次低头看去,那群大鸟正以迅疾的速度落下……或者说朝着水面飞掠而上。 就在眨眼的一刹那,它们抵达了镜面,裹挟着水花猛地冲出了水面。一时间,简风琢被沁凉的水和鸟群扑打的翅膀包围其中,他有些狼狈地护住脑袋,但还是有几个翅膀重重打在了他头上,力度之大令他疼得眼冒金星。 他被拉入了一个怀抱,鼻子紧紧贴在齐遇沾湿了的黑色衣襟上,他仿佛闻到了雨后苔原的味道。待一切平静下来,水域和天空都被一抹而去,秘境中只剩下一片微黄的柔光,和缥缈缭绕的云雾。巨大的白鸟出现了,它们洁白的身体散发着淡淡的珠光,优雅而美丽,在缓缓飘动的云雾之中若隐若现,恍若神只。 领头的白鸟走近了,一双黑瞳俯视着来者们,最终,它的目光定在了齐遇身上。 齐遇抱着手臂看着它。“看来就是我咯?”他淡淡道,“‘应劫而生的魔’,重返人间的龙?” 【会被魔王律座认可的龙啊,你为何会沾染神的气息?】 玉鹤的声音如歌一般缥缈空灵,像是从远方不急不缓地飘荡而来。 【为何会有神之物温存于你的魔体,压制你未完全觉醒的魔识,和你精纯的魔息?】 “不知道。”齐遇耸耸肩,“我缺失了部分记忆,想不起来之前经历什么了。” 玉鹤的目光转向了旁边的简风琢,美丽的黑眼睛注视他良久。 【冥冥中注定的相遇啊,】玉鹤空灵的声音回荡在简风琢的耳边,【带来的又是怎样扑朔迷离的劫缘?】 简风琢的心跳逐渐快了起来。玉鹤又将目光转向齐遇。 【仲魔自魔龙馗灰飞烟灭后再无真正坐上律座的魔王,我们等待的,即为你的到来。 现在,我们真正要问的是——你,是否有志终结仲魔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 没想到就这么到了那个关键的时刻。若齐遇有志向魔王律座发起挑战,玉鹤将正式成为新一代准魔王的引领者,助其登上王座,完成统一大业。简风琢担忧地看着齐遇,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不确定齐遇是否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但齐遇也不似他这么需要瞻前顾后,什么事都要斟酌很久。他向来随心所欲惯了。 齐遇不慌不忙伸出两根指头:“在回答你这个问题前,我得先搞清楚两件事:一,我体内的那个什么神核该怎么把它拿掉?二,若神核真的是简风琢的,”他把简风琢拉到身边,“他是否会因此受到什么影响?” 【你打算将神核还给它的主人?】 齐遇看了看简风琢,撇嘴道:“看情况。” 祢朔不禁猛地上前一步。 “若对他好,就还给他,若对他不好,就不还给他。”齐遇耸耸肩,继续道。 【何谓好,何谓不好?】 齐遇有点不耐烦:“这个我们自有定夺。比如他如果并不想当什么劳什子神君,不想去上神界那种鬼地方,我就把那神核取出来毁掉。” “这个疯子。”祢朔低声骂了一句。 “但如果他能因此拥有完整的人格,更健康的体魄,更为漫长的人生,能够……”齐遇欲言又止,“……如果他也想如此,我定要还给他的。” 简风琢知道齐遇是在说给他听。这个关键的时刻,不仅仅是齐遇在做至关重要的决定,他也面临着必须要面对的选择,而他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了。 “生剥。” 祢朔暗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大家的视线齐齐汇聚在了她的身上。 她清了清嗓子:“我认为没有现存的仙法或妖咒能够帮助你剥离神核。它于目前所有灵术而言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而有时最难解的问题所需的,其实是最简单的办法。” 简风琢和齐遇都皱紧了眉头。妄修语气凉凉地在一旁补充道:“意思就是你可以试试直接把手伸进胸口,直接把它生生拽出来。” “这怎么可能!”简风琢脱口而出,他看看祢朔,又看看玉鹤,“这算什么方法?” 【你不能要求我给出准确的答案,就像你不能要求一位从来没锯过人腿的医生把腿不流血地卸掉。】 “你还是一如既往还挺会打比喻。”妄修对玉鹤哈哈一笑。 【可以肯定的是,这枚不知为何会进入你的体内并把自己温养起来的神核,得到自由想必会自然而然选择这位拥有神迹的小友,它将最终归位,与神迹融合在一起,从而觉醒新一代神君,一切秩序将恢复如旧。】 简风琢还想说什么,被齐遇打断了:“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们就私下自己处理。哦对,我告诉你,我要登上魔王律座,一统仲魔。” 他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说出来了。 妄修扬起眉毛,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玉鹤一时没有接话,它乌黑的眼睛凝视着齐遇,突然道:【其实还有一个选择。】 “什么?” 【关于神核。如何处理这个问题,还有一个选择。】 “你不是不会锯人腿的庸医吗,怎么这会儿又有法子了?”齐遇嘲笑道。 【玉鹤一族向来有一条秘闻。】玉鹤不慌不忙道。 【神魔分立,于世界永无安宁之日。神魔同体,乃宇宙实现大同之时。】 简风琢和齐遇对视了一眼。突然背后一股力把简风琢往后一拽,还没等人反应过来,祢朔已把简风琢和齐遇拉开一段距离,挡在了自己身后,像母鸡保护鸡宝宝一样气冲冲瞪着玉鹤。“你什么意思!”她厉声道。 玉鹤依旧只注视着齐遇,仿佛祢朔根本不存在。 【我的王,神核已归你所有,若你能够得到神迹,您将不仅仅是魔王——而是实现神魔同体。】 简风琢愣住了,玉鹤这意思确实和他理解的不一样。“做梦。”祢朔气得冷笑起来,“神迹是你们想得到就能得到的?” 【神核能够出现在您的体内,按照本族的秘闻将被视为一种先兆。神魔同体,应当在您身上得以最终的实现。】 “哦是吗?”齐遇回头看了一眼简风琢,笑,“那我该怎么得到神迹呢?” 玉鹤这才抬起目光,看向祢朔和简风琢,声音如周围的薄云淡雾一般轻盈而缥缈,无一丝起伏。 【杀了他,剥去他的周身经脉,用本族传承的秘术进行圣血凝炼,或许可以成功。】 简风琢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被带出了秘境的,只记得玉鹤在说完那句话后瞬间狂风四起,周围的薄雾被风搅成了翻滚的浓云,玉鹤一族的身影在混乱之中若隐若现,振翅而飞。在翅膀的扑棱声里夹杂着妄修无奈的声音:“祢朔,你不要一点就炸……” “把门打开,妄修。”身边传来祢朔压抑着暴怒的声音,她紧紧拉着简风琢不由分说地向后退去,略长的黑发在疾风中糊了满脸,待简风琢拨开乱发眨眼一看,自己已经回到了晨昏之玉所在的房间,玉球依然在半空中缓缓旋转,散发着柔和的光。 下一秒,妄修和齐遇从虚空中显现出来。 铮!简风琢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金黄色的半透明墙——祢朔拿一个罩子把简风琢整个罩了起来。 “祢朔,用不着这样。”简风琢推了推眼前的罩子,无奈道。 “妄修,先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祢朔冷冷道。 “我怎么知道玉鹤会说什么话。”妄修翻了个白眼,看起来很不爽,“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管我什么事?” “那群狡猾的老狐狸!你敢说它们从未与你提起过‘神魔同体’这种事?”祢朔有点咄咄逼人。 “未曾,你爱信不信。” 祢朔凌厉的目光转向齐遇——后者脸色阴沉沉的,凶戾的气息十分浓重,这在祢朔看来,是非常危险的信号。 “祢朔,把罩子拿走。”简风琢沉声道。祢朔有些惊异地转头看他,这个不过16岁年纪的流荒少年,刚刚竟已有了些震慑人心的威严在身。 也可能是自己已经戴上“神君”滤镜看他了。祢朔咬着后槽牙,还是撤掉了自己的保护罩。 “这里是仲魔,无论在什么阵营,您都不算安全。” 简风琢看着妄修和齐遇。“你在这里的时间比我还久……但对于自己的老友,也依旧这么不信任吗?”他的目光落在妄修身上,对祢朔道。 祢朔一怔。“我只是个堕天的仙人,没有任何威胁。”她的语气很轻。 “既然堕了天,入了仲魔,你现在若和妄修站在一边鼓励齐遇把我整个人剖了,我倒更能理解一些。”简风琢不觉一笑,松松散散的,一点没有祢朔身上的剑拔弩张。 “哈哈,我开始喜欢他了。”妄修皮笑肉不笑起来。 齐遇忍无可忍了。“祢朔。”他开口道,“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事?” 祢朔无声地看过去。 “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是否想要玉鹤所谓的‘神魔同体’,并为此杀了简风琢?” 祢朔没料到这一出,她警惕道:“这需要专门问你吗?” “问。”齐遇的语气和刚刚要求撤罩子的简风琢如出一辙。 祢朔深吸一口气。“你是否想要‘神魔同体’,并杀了简风琢?”她一字一顿,认真问道。 齐遇缓缓抱起胳膊,扬起下巴,极尽鄙夷地看着祢朔:“我有病?” 祢朔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我的目的无非就是成为仲魔的王,干翻那个蠢货同掠,然后回去把流荒那个瑞家给端了。至于你们的神君大人……”齐遇突然笑了一下,“神君大人,听起来派头可真不小……虽然我真的很不想说出这句话,但你听好了:我都听简风琢的,他想怎样就怎样,若他现在就要了这颗神核,我现在就开膛。” 简风琢下意识张开了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妄修看看他,又看看齐遇,朝天花板翻起白眼。“你可能是仲魔最丢人现眼的魔王了,还没坐上王座就对着神君表忠心。”他讽刺道,“而且以你现在的水平,想当仲魔的王着实是异想天开。万一剥离了神核或者拿到了神迹,你就能爆发魔息回到你上辈子的水准呢?” 齐遇目光灼灼地看着妄修:“所以需要你的帮忙。接下来,我的能力该如何提升——至少达到你的高度,就交给你了。” 妄修皱紧眉头,突然垂下了眼眸,不知在想什么。在简风琢以为妄修就要出言讽刺和回绝之时,他又突然仰起脸冷冷道:“那你就要有苦日子过了,年轻人。但你休想让我帮你干脏活累活,休想。” 他似乎不想再在这里说废话,拔脚便朝外走去——在路过祢朔时刮来一个凉凉的眼风,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齐遇朝另外两人走来。祢朔下意识地动了动,但她没有下一步动作。齐遇没看她,对简风琢道:“看样子可能会在仲魔逗留一段时间。” 简风琢沉默地点点头。两人一时无话。 祢朔有些不自在,她清了清嗓子,先离开了房间。 “你还好?” “我……”简风琢想说我还好,但说不出口。 “不太好。”简风琢老老实实道,“关于神核的事,可以放一放再说么?我一时半会儿不想去权衡其中的利弊,不想去思索太多了……齐遇,我好累。”简风琢被自己的语气吓了一跳,他什么时候能发出这么委屈巴巴的声音了? “好。”齐遇痛快道,“你本来就还需要调养身体,回去给我睡觉!之后的事之后再说,有我在,你不要担心……” 简风琢自然而然道:“我可从没担心过,反正万事有你在。” 齐遇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第48章 诅咒破除 当他们再度回到海面上时,简风琢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多多少少发生了些变化。比如那本来墨一般黑的天空中闪烁起了点点金色星光,比如仲魔以北,靠近杀生海的天际,浮现出一片山水幻境,凝神倾听,会听见从远方传来若隐若现的动听啼鸣。据说那里就是玉鹤的栖息之地。 祢朔和他们站在海边(妄修一个人自顾自先跑了),遥遥望着有了金色星星的夜空,和那微微发亮的幻境。“从现在起,玉鹤苏醒将会被仲魔皆知。”祢朔道。 简风琢看着祢朔,无奈地笑了笑。祢朔站在简风琢和齐遇之间,离简风琢更近一点。即使是无意的行为,也能看出她摆出了保护者的姿态,潜意识里始终保持着戒备。 这时,海边嶙峋的礁石上突然白光一闪,一只玉鹤翩跹着落在了他们不远处,周身都散发着洁白的莹光。 它温润的目光落在了齐遇身上。 “如果你们还想问我关于把简风琢扒皮抽筋的事,还是别了。”齐遇不耐烦道,“若我必须通过这种手段变强大,那这个魔王谁爱当谁当去。” 【请相信,我们只是点明一种选择,并没有任何鼓动、怂恿的意思。】白鸟柔和空灵的声音和着海浪的声音传来,【这就是玉鹤的职责,将其所知有利于魔王的事宜皆毫无保留地告知,但选择权在您手里。】 “那你来这里是想干什么?” 那只玉鹤顿了顿,再次响起的声音里泛起淡淡的哀伤。【您还记得釉吗?】 【玉鹤一族已将她彻底从族谱上除名,无人关心她的下落……但我是她的姐姐,我始终相信她还活着,我始终还想再见那孩子一面。若您能遇见她,请呼唤我的名字,奂。只要魔王呼唤我的名字,我就能随时出现。】 齐遇和简风琢对视一眼,朝玉鹤奂点点头:“我答应你,尽我所能。” 玉鹤奂弯了弯优雅的脖颈表示感谢,再次翩跹而起,很快化为一片柔白的散光,消失不见了。 “希望她现在平安无事。”简风琢低声道。 “堂堂玉鹤,不会连个瑞家都对付不过来。”齐遇道,“她皮厚实着呢,放心……这是什么?” 一只身上闪着荧光的小飞虫飞到了他们眼前,嗡嗡地扇动着小翅膀。那小虫凸出的两个大眼睛看看简风琢和齐遇,又看看一旁的祢朔,突然发出妄修的声音:“你们还要在海边散步多久?赶紧回来,瑞昭那小子有话要说。” 这次回程要比来的时候快很多,三个人风驰电掣地飞掠过仲魔荧光灼灼的大地——妄修的领地大多是起伏绵延的森林,各种奇形怪状的树木上挂满了各色荧光的藤蔓和植物。而他的生生树从外面看去,和仲魔大部分植被一样是暗黑色的,但当他们降落在树梢上的平台,由此走进高耸入云的巨大树冠后,周围被白色光球照亮的树干变成了深棕色,郁郁葱葱的树叶透着青翠的绿光。 祢朔带着他们一路从高处沿着木桩台阶往下走,直到走进生生树的主干里——树干内部被开发出了一片广阔的空间,空中悬挂着一个个圆滚滚像鲜果一般的球状物体,长着色彩斑斓小翅膀的小妖怪在其中进进出出;内壁上则凿刻了一圈向下的阶梯,木阶所过之处有一扇扇规律分布的门,有的门又宽又高,有的门较小,但足以让像简风琢这样的流荒人族自如进出。他们顺着台阶往深处走时看到一扇打开的门,里面是一处小巧但还挺宽敞的空间,堆满了奇怪的植物和粉色的毛絮,还有一扇向外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仲魔的夜景。 “这棵树就像一栋楼房。”简风琢感叹道。 “生生树是慈悲的,它为妄修地界里的一半妖怪提供了栖息地。这些都是它提供的。”祢朔指了指树干里的构造,“妄修一般不会来这里,整个树冠都是他的豪华宫殿。” “那我们来这里是为何?”简风琢轻轻挥手,赶跑了一只停在他脑袋边好奇的打量他的尖嘴毛翅小妖,它那尖喙就快戳进他眼睛里了。 祢朔又指了指树干深处。“那家伙在这一层搞了个禁闭室……说是禁闭室,其实就是监牢。” “……他把瑞昭关牢里了??” 终于走完了台阶,他们走到了空旷的平地上,地面上一圈一圈古老的年轮延展开来,看来是生生树主干的横截面。一个巨大的灰毛生物占了几乎三分之一的空间,蜷缩成一团均匀地呼吸着,正在睡觉。祢朔朝年轮中心处走去,简风琢跟着走过去时注意到年轮另一侧角落里有一个楼梯口,也就是说下面还有分层的空间。 祢朔注意到他的目光,摇摇头道:“我们不继续往下走了,下面有一层全是水的空间,是供一种蛙怪专门居住的地方。我们从这里走。” 脚下年轮的圆心突然旋转起来,然后一圈一圈的木纹缓缓开始顺时针旋转,年轮从中心凹陷下去,三个人随之缓缓下降,被送进了一处光线昏暗的空间。待他们适应了光线,看清楚内部构造时,与其称这里是禁闭室、监牢,还不如说是一处大型杂物间。乱七八糟摆立的博古架和书架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破破烂烂的书堆、沾满灰尘的宝瓶瓷器、机械旋转的木雕、长长的腐朽的羽毛……他们小心翼翼穿行在杂物堆之间,来到一排半圆形拱门前。拱门没有门扇,里面是一块半圆形的空间。其他的拱洞里都是空的,只有中间那个里面,站着一个妄修,坐着一个瑞昭,弧状的墙壁上嵌着明亮的矿石。 “太慢了。”妄修不满道。 “来这里干什么?”齐遇上前一步,皱着眉头打量这个半圆形洞穴。 “不想让这家伙的血把我的草坪弄脏了。”妄修冷酷道。 简风琢不动声色地挡在瑞昭面前,又被齐遇一把拉了过去。“管什么闲事?”他啧了一声。还没等简风琢说话,瑞昭抬头道:“我要摆脱身上的禁言诅咒,希望妄修能够为我护阵……我还不想死于这个诅咒。” 妄修带着一脸不耐烦的表情走到瑞昭身后盘腿坐了下来,一只手放在地面上,一条细细的白光从他掌心下顺着地面延伸到瑞昭身下,再分散开来,在瑞昭周身织起细密的网,像一个倒扣的网状笼子把瑞昭关在了里面。 瑞昭看起来不太舒服,默默捂住了胸口。 “这家伙一旦开口就会被处以凌迟的极刑。”妄修淡淡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些,顶多保住他最后一口气。能不能捱过去就看你自己了。” 简风琢蹲下来看着瑞昭。“瑞昭,你想清楚。”简风琢轻声道,“其实走到这一步,你说不说都无所谓了。瑞家背后那个人必定会露出马脚,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把他揪出来的。” “不,我要破除这道诅咒。”瑞昭定定地看着简风琢,“我心已决,我要和流荒瑞氏彻底断绝关系。” 简风琢有一点愕然。他知道瑞昭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但能如此果断决绝,依然让人不由心生佩服。 “果然不像瑞家人。”祢朔偷偷嘀咕了一句。 “废话少说,开始。”妄修道。 齐遇瞥了一眼妄修。“这家伙原本还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心肠么?” 祢朔下意识接话:“不,他就是觉得好玩儿……”说到一半她讪讪地闭了嘴。刚刚和齐遇对峙的场面迟来地涌上心头,两个人还维持着紧绷的局面呢。 瑞昭深吸了一口气,开了口:“我就长话短说了。据我所知瑞家那位……”瑞昭痛苦地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了鲜血。他的身子佝偻了下去,颤抖得厉害。 简风琢不忍心地别过头去。 “他诞生于神君玄在位年间……”简风琢不知道瑞昭究竟花了多大力气才能从牙缝里溢出这一个个字,他已在地上缩成一团,大片的血迹洇湿了他白色外袍,源源不断的血流到地上,被白光网笼吸收,白色的光线一点点变成了红色。最后,整个网笼都变成了血红色。 从瑞昭牙缝里挤出的断断续续的话里听出来,那位隐藏在暗处的家伙是神君玄年间诞生的瑞家家主,用妖异之法延年益寿,到了流荒人寿终正寝的年纪时假死退居幕后,一直掌控着瑞家实权。听他话的家主一生成了他的傀儡,不听他话的家主自然没落得好下场——这也是瑞昭遇刺时领会到的。 瑞昭的衣袍已经完全浸成了血色,浓重的血腥气充斥在洞里,简风琢不禁朝妄修投去探寻的目光。 “还不够。”妄修冷冷道,“说出他的名字。” “瑞……”瑞昭倒抽着冷气,颤抖得像片凋零的枯叶,“瑞叙……” “单凭一个流荒人族怎可能自己修习妖异之法,帮助他的家伙是谁?”妄修毫不留情地继续问,“说出他的名字。” 瑞昭突然发出一声惨叫,他趴在地上剧烈抽搐着,即使脸被乱发遮挡也足以看出他有多么痛苦。 简风琢不知不觉将背紧紧贴在了墙壁上。这个场景,恍然他们才是真正的行刑者。 “谬犰!” 瑞昭突然用尽全力叫了出来,那两字混在他痛苦的惨叫声中,清晰地传进了众人的耳朵。 齐遇突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里聚起寒光:“果然是个熟悉的名字。” 瑞昭倒在血泊中,彻底没有了动静。妄修将手抬起,变成红色的网笼一点点收紧,最后收缩到瑞昭身上,没入了他的身体。 简风琢朝他的方向迈了一步,被妄修打断:“别碰他,命悬一线的时候,只能凭借他自己的意志了。都出去。” 待他们都走出了洞外,妄修朝着洞内一挥手,血红色的水从地砖下漫了上来,没过瑞昭的身子,持续上涨、上涨,直到将整个半圆形洞穴填满。而拱门处像是有一层无形的玻璃,抵挡住了血红色的水向外蔓延。这里成了一个大水缸。 “让他泡一会儿,若能走过这一关,这家伙以后就能畅所欲言了。”妄修面无表情地说着,准备离开。 “他会被淹死吗?醒了该怎么出来?”简风琢担忧道。妄修虽然看起来法力无边,但依然给简风琢一种很不靠谱地感觉。 “那句流荒俗语怎么说的来着……咸吃萝卜淡操心。”妄修幽幽地丢下这句话,背着手朝出口走去。路过一个柜子时他停了停脚步,拿出里面一个白色的小瓷瓶端详了下,确认其完好后又放了回去,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别担心,我会帮忙看着。”祢朔轻声道,看看简风琢,又看看齐遇,“所以现在……” “还有别的什么事吗?”齐遇不客气地打断她。 祢朔皱起眉头,不知他什么意思。 “那我们要去休息一下了。”他握住简风琢的肩膀果断地说,走向了出口。 “听到那个名字,难道你一点也无动于衷?”祢朔望着他的背影,“当年陷害龙馗,给其留下‘弑神’的千古罪行的,幕后黑手很有可能就是他啊。” 简风琢站住了脚步,齐遇只好跟着停了下来。他回头看向祢朔,皮笑肉不笑:“敢情小仙君是替龙馗打抱不平所以才叛逃了吗?玄这个神君做得可真是不咋地。” “我有我自己的判断标准和价值观。”祢朔静静道,“齐遇,你的出现很有可能是‘天命’所为……卷土重来,只为将真正的罪者送上最终的审判。天地有它的公理。” “可我不信天命。”齐遇的目光冷了下来,“若你们想将我玩弄于手中,当你们的傀儡,我自然乐意将所谓的天地捅出个大窟窿来。” 祢朔没有说话,她含着忧虑的目光缓缓移到了简风琢的背影上。 齐遇握着简风琢肩膀的手猛地一紧。 “走。”简风琢突然道。 齐遇暗自咬咬牙,和简风琢一块儿从杂物房天花板敞开的洞口飞了出去,一路扶摇直上,直接飞出树干,一路往上飞,飞到了齐遇最开始休息的那处宽敞的草坪。 这里是生生树最高的地方之一,能看到头顶稀疏闪烁的金色星星。 简风琢一落地就找了块舒服的草丛坐了下来,打着哈欠道:“什么也别说,就这么躺着休息一会儿。”说着带头仰躺下去,闭上了眼睛。 齐遇走过去坐到他身边,低头瞧他。 简风琢像是已经陷入了睡眠,一张小脸微微偏着,分外安静乖巧。齐遇的视线落在了他的眼睫上。他早就发现了,这家伙的睫毛像鸦羽一般漆黑浓密,在微垂着眼眸时会微微颤抖着泄露出一丝他从不外放的心绪,被齐遇精准捕捉。 “漂亮小人儿。”轻轻那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叫出的称呼在齐遇心里发出回响。 齐遇对“漂亮”是没有概念的,至少曾经是。在简风琢出现之前,他只在鬼影山脉里看过各种奇形怪状的妖兽,和皱巴巴的七土顺,以至于刚发现简风琢时,只当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物什,品种嘛…应该和石阴峰上的风铃花是一类的,轻盈脆弱,一双琥珀色的琉璃瞳反射出细碎的光。 而现在,他对“漂亮”终于有了清晰的、实质的概念。齐遇的手指有意无意轻轻划过简风琢的脸颊,收了回来。 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像一场混乱的风暴席卷过他的脑海,又干净利落地收束成一条清晰明朗的线,再凝聚成一个再清楚不过的点,端端正正落在了齐遇的心头。他也躺了下来,不觉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 他向来不会让自己长久陷入思想的漩涡中,一是他懒得琢磨太多,二是他本就很有能力依照自己的本心做出决定。这次也不例外,他对自己的想法再清楚不过了,对此他感到非常愉悦,即使有无数个肮脏、丑陋的秘密在一点点被揭开,散发出恶臭,他也控制不住地感到愉悦。 身旁,简风琢柔和而均匀的呼吸清晰可闻。 第49章 镇妖塔 祢朔走进妄修风和日丽的小草原时,他正背着手站在溪流边,看着天上一点点汇聚而成的大朵白云。他看见祢朔后略略一点头,似乎就在等她的到来。 待她走近了,妄修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葫芦。“瑞玦的葫芦?瑞昭把它给你了?” “对,在破除诅咒前给我的,他说不想再沾染一点瑞家的秘密了,于是赋予了我使用权。”妄修撇撇嘴,“即使我对它压根不感兴趣。” “少来,你看到它时眼睛都发光了。这也是为什么你愿意出手帮他破除诅咒。”祢朔语气凉凉,“在我面前你就别维持你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设了。” 妄修对她的嘲讽无动于衷,举起葫芦端详着:“你说这真是瑞玦用来和外头那个,叫什么?瑞叙?用来和他进行沟通的东西?自崎把三道封了之后,我也只能通过魔王律座下的巉台和崎联络过一次,就一次。他们是怎么琢磨出这个玩意儿的?” “你不爱学习不代表人家也不爱。”祢朔没好气道,“这叫广通葫芦,相传是千万年前在仲魔生长出来的灵物,一般都是成双成对地长出来,无论两个葫芦分离多远的距离,它们都能彼此产生联络,从而进行联系。” “这东西好啊!现在还长吗?” “……行行好,这是上古灵物,在我亲眼看见这只葫芦前它都活在传说里。” “没意思。”妄修把葫芦放耳边摇了摇,“如果我想接收另一只葫芦那边的消息,到底该怎么使用它呢?” “它无法传音,若对方给你传了信,会以文字的模样出现……”祢朔还没来得及说完,只见那小葫芦突然喷出一口雾气,雾蒙蒙的气团上逐渐浮现出几个模模糊糊的字,像是有人在覆着水汽的平面上拿手指写出来的。 【为何 没有 回答 魔龙 濯沉之莲 进展如何 速回】 “这玩意儿是不是老化了,感觉并不好用啊。”妄修看着水汽里歪歪扭扭的字,摸摸下巴。 “……他们果然在找濯沉之莲。”祢朔阴沉着脸低声道,“怪不得他们这么迫切地要把轻轻夺回去……轻轻的眼睛可以帮他们看见濯沉之莲的位置啊。” “他们要那玩意儿干什么?濯沉之莲不是用来养死灵以重生的吗?而且如果没有聚魂种它也毫无用处,那他们千方百计找来是干什么?莫非他们还拿到了你的聚魂种?”妄修奇了,连珠炮似地发问道。 祢朔紧紧皱着眉头,脸色难看得很。 濯沉之莲和聚魂种也是她当时从上神界逃跑时顺手偷的东西——因为濯沉塘就是由她照管的。当初她东躲西藏,在流荒的三重深山里生活了一段时间,认识了一位受伤休养的朋友,并将聚魂种放在了朋友那里。再后来她带着濯沉之莲入了仲魔,并找到了一处非常适合保存濯沉之莲的地方——地下深处一个灵气氤氲的涵洞里。那里的甘甜清冽的地下水对濯沉之莲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直到有一天,同掠那个大蠢蛋在涵洞的上方建起他的大宫殿。虽然祢朔相信自己藏东西的能力,但她直觉上依然对此有隐隐的担忧。 再到后来她偶然听说妄修从同掠手下救了一个鬼娃娃。那个鬼娃娃有一双可以洞察世间万物的灵眼,他们似乎在利用她找什么东西。为了搞清楚同掠的阴谋,以及确保濯沉之莲的安全,祢朔潜入了玉渡宫。但瑞玦那家伙足够狡猾和警觉,从未让祢朔钻到过空子。 如今一切水落石出。他们不仅知道濯沉之莲的存在,而且还企图找到它。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哦——”妄修突然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他敲敲脑袋,冲祢朔笑道:“我倒是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你要不要听听看?” “有话快说!” “谬犰。”妄修拖腔拖调道,一脸卖关子的神秘表情,“我猜这事和他脱不了干系。” 流荒,储光庭。 这是一个再寂静不过的夜晚,无为山无声无息地沉睡在夜空下,像一座死寂的坟。 坟的背面衔接着一片连绵起伏的青山,在这群山之间静卧着一汪小小的湖泊,倒映着丝绸般顺滑平和的夜空,和那闪烁的点点繁星。 湖边山体的峭壁之上,一个黑漆漆的洞悄无声息地显现出来,谬犰的黑影从旁边掩映的丛林里飘了出来,瞬间隐入了洞内的黑暗之中。 峭壁又恢复了它光滑的表面。 谬犰在一片漆黑中向下滑行了许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只能看见他那双蓝幽幽的眼睛若隐若现。 一道光亮出现在了不远处,他渐渐飘进了光中,一处宽阔空旷的地下洞穴出现在眼前。洞穴的内壁上插着一只只明亮的火把,照亮了洞穴里呈圆圈分布的五个哨塔,以及矗立于中心位置、被哨塔包围的一座高高的灰色石塔。这座石塔外表平平无奇,通体深灰,连四角飞檐和翘角上悬挂的铃铎皆由岩石雕凿而成,塔顶高得几乎快要触及洞穴顶部了——而洞穴的顶部更为奇异,那里是一片泛着细细波纹的水面,水下、亦或说是水上一片漆黑,深不可测。若是能从那片倒悬的水面进入水域,一路往上浮,就会发现这其实就是无为山背后的那片小小湖泊,洞穴顶部露出的就是湖泊的底部。 哨塔下的黑衣守卫看到谬犰后纷纷立正站好,兜帽下一双双眼睛目送着谬犰一路飘进了石塔。 顺着一条狭窄的甬道又是一路下行,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最终到了底部时,这里已冷得可以呼出白气了。但谬犰不会,他也感受不到温度。他放慢了速度,缓缓走到一个阴冷的房间门口。 这里是石塔的最底部,那个狭小的房间即为其镇妖之监牢。 此时此刻,房间中心那块黄铜色大圆台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被悬吊于半空中,四肢被从连接着天花板的黄铜锁链拴着,使整个身体呈倾斜状面向地上的黄铜圆台。她毫无生气的脑袋低垂到胸口,长长的头发拖曳到了地上,露出她瘦骨嶙峋、仿佛一掐就断的后脖颈。 谬犰停在牢房门口,和牢里的犯人保持了一段距离。 片刻后,沐葵细若游丝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你连接近我都不敢啊,谬犰。” “死到临头了嘴还这么硬。”谬犰轻轻笑起来,“蹉跎了一辈子最终一事无成,还沦为了阶下囚……玉鹤啊玉鹤,我真想替你的族人为你颁发一块‘家族之耻’的牌匾。” “他们会很感激你的。”沐葵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骨瘦嶙峋的脸,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此时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谬犰的黑影,目光瘆人,“嗬,老朋友,看起来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过得也不算好嘛。” 谬犰微微昂起头,冷酷道:“还轮不到你这将死的贱畜来审判我。”几条细细的黑气突然从黄铜圆台下冒了出来,像蛇一样在空中上升游走,最终刺入沐葵的身体。沐葵发出一声闷哼,头又垂了下去。 “你就在这里好好享受最后的时光,然后无牵无挂、无声无息、一无所有地死去。”谬犰的目光淬着毒,“不过放心,我会物尽其用的,让你不至于到死都还是废物一个……只可惜,那位你见都没见上一面就又要阴阳两隔,我看他啊,也早就把你忘到九霄云外了。” “看起来……”沐葵再次开口,声音微弱而颤抖,“你已确信他就是重生的龙馗……那么你呢,谬犰?一介孤魂野鬼……对抗从地狱归来的上古大魔,你别告诉我你的砝码仅仅是那位妖不妖鬼不鬼的堕魔人族?” 又有几道黑气从地面延伸出来,箭一般刺入了沐葵被悬吊的身体里。沐葵这次咬死牙关,一丝呻吟也没有发出。谬犰仇恨地看着她,转头准备离开。 “聚魂种。” 谬犰身形猛地定在了原地。 “你在找它,谬犰。”沐葵语气轻柔地仿佛在呼唤爱人的名字。 “你又想耍什么滑头。” “没什么,”沐葵颤抖着抬起头,看着一脸恨意的谬犰咧嘴笑了起来,“祝你成功。” 谬犰的黑影像道闪电般在林间急速穿行,来到了无为堂前。瑞叙正坐在他的榻上,盯着小茶几上摆放的葫芦陷入了沉思。 “玉鹤的妖丹呢?”瑞叙头也不抬道。 “你何时开始闭关?”谬犰反问,“此番已是开始最后修炼阶段的时机,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玉、鹤、的、妖、丹。”瑞叙一字一顿道,透着隐隐的不耐烦。 谬犰暗暗咬了咬牙。“还需一段时日才行。” “谬犰,虽然重复的话我不想多说,但你应当清楚,在如今这个局势下若还想跟我耍滑头,你只有死路一条。”瑞叙一脸寒意地抬起头,将无形的威慑向谬犰扫荡而去。 这家伙心情更差了。谬犰神色一凝,不觉看向瑞叙的葫芦。他有不好的预感。 自那日熔鬼裂谷再现之后,谬犰的不安定感愈发强烈,而这是否是因为他终于亲眼看见那条在空中如闪电般风驰电掣的魔龙,谬犰是不会承认的。在看到魔龙那一瞬间时的震惊、恐惧与心底埋藏的仇恨有多么强烈,只有他自己知道。 若冥冥之中有人安排了他的重生,其目的再清楚明朗不过了——复仇。谬犰比谁都清楚“魔龙弑神”这出大戏的真相,也比谁都清楚魔龙的复仇目标将会落在谁的头上。 这真的就是流荒人喜欢挂在嘴边的“天意”吗?可谬犰从不信“天意”。 那一日,本要直奔熔鬼裂谷伺机进入仲魔的瑞家精锐们被早有准备的简家人和突然出现的步天族那群野人们堵住了去路,最终也没能抓准时机穿过无尾十四蟒的防线。 瑞叙为此大发雷霆了一次。之后,他一直在用广通葫芦和瑞玦频繁联络,指挥他的仲魔半妖家族为他夯实基础,拿下丑眼地界,杀了魔龙,收了妄修……且不说他那遥远的亲戚们能否做到,葫芦这罕见的老古董毕竟已有太高的年岁,即便用法术护着,也越发不经用了。 “瑞叙,我蠢不至此。”谬犰轻声道,“我势必要助你走完堕魔之路,成为你成魔后的左膀右臂的。只不过,你必须加快修炼的进度,魔龙的出现是意外的威胁,但还不至于就此宣告我们的失败。他尚且还被关在仲魔,我们还有时间。”他说着,缓缓飘向瑞叙,伸出手,苍白而有点透明的手掌上放着几颗深棕色的药丸。 “那日掳来的地相师已被我制成了人丹。”谬犰一抬手,几颗丹药浮在空中朝瑞叙飘去。 瑞叙扬扬眉毛,抬手接过了药丸,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那曾是怒奂和他的同伴们。 “那日虽一开始被坠金截了胡,后来趁他进了鬼影山脉,一片混乱中我又差人把那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地相师偷了回来。怒奂有家人在我手里,他不敢反抗我的。”谬犰道,“就当是为最后修炼备的补品。” 瑞叙将药丸握进手心,并不打算马上服入的样子。“你这回做事还算称心。” 谬犰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看来仲魔那边又出幺蛾子了?” “断联了。”瑞叙道,神色阴郁,“上一次还信誓旦旦地传信来说有办法对付魔龙,夺下丑眼。然而至今还未有新消息过来。” 就在这时,葫芦像是响应瑞叙的号召一般,突然颤颤巍巍地喷出一口白气,缓缓散在空中,水汽里浮现出几个模模糊糊的字来。 【丑眼已得,准备就绪。魔龙重伤,生死未卜。濯沉之莲寻找中,已有确切下落。】 瑞叙坐直了身子,拧着眉头看着这几个字飘飘忽忽,然后随着水汽渐渐散去。 “可信吗?”谬犰问。 瑞叙没有说话。这几个字并没给他带来任何踏实的感觉,反而心中的不安定感越发强烈。他沉吟片刻,一拂袖站起身道:“葫芦暂时不用了,我即刻准备闭关。有几件事我要交代给你去做。” 谬犰略略一点头:“你说。” 邕怒山,隐蔽的小院里。榕澈坐在床沿面无表情地看着再度前来的瑞叙。 “考虑好了吗?”他问,远没有第一次看起来那么和颜悦色。 “有考虑的必要吗?”榕澈歪嘴一笑,“榕家和九蘅如今对你们而言不堪一击,你们也料定我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那个胆儿。” “很好。”瑞叙点点头,“我会派人跟着你,明日出发回九蘅,你放心榕家主,瑞氏定竭尽全力帮助你,乱世之下保九蘅一个太平。” 榕澈看着瑞叙露出微笑的脸,轻声说:“你这副伪善的模样可真令人作呕。” 瑞叙丝毫不介意被骂:“也请放心,只要你保证对瑞家的忠诚与服从,我也向你保证玉鹤将重获自由,让她毫发无伤地回到自己的家乡。” 榕澈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内心那没用的愤怒。 这本就不是势均力敌的对峙,他没有任何有利条件来确保自己一方的要求能够得以满足。而瑞叙还要摆出一副好商量的模样,不由分说地给他安上一顶“为了女人献出一座城”的大帽子,完全是一个自导自演的不要脸恶霸。 但榕澈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别无选择。他很清楚,若是势均力敌的对峙,若有选择摆在他的面前,他或许依然会为了救下沐葵而牺牲自己的一切,成为一个万人唾弃的、为爱而死的懦夫。 瑞叙朝他伸出手。榕澈沉默良久,缓缓将手伸进衣襟,从隐藏的内口袋里拿出了一枚墨绿色的椭圆形玉佩,上面雕刻着一棵繁茂的老榕树。这是可以开启榕家地下宝库的唯一钥匙。 瑞叙将它接了过来,笑容堪称慈祥有爱:“谢谢小澈的信任,瑞某绝不辜负。” 谬犰的幻影再次来到镇妖塔下。这次,他径直飘到了沐葵的面前,看向她抬起的脸。 “告诉我聚魂种的下落,沐葵。” 沐葵抬起的头在颤抖,一条黑气正好穿过了她的脖颈。她扯着嘴角露出一个颤颤巍巍的笑,一句话也不说。 “行,我们来做个交易。”谬犰冷冷道,“只要你能给我聚魂种,我保你不死,给你重回仲魔见你老相好的机会。” 沐葵像是被老相好这个词逗笑了。“你不……要给你的老相好炼丹吗?”她一歪头,“又不炼啦?不拿我物尽其用了?” “我自有办法。” “不愧是撒谎成性的你……有你这样的盟友是天大的福气。”沐葵挖苦道。 谬犰伸出一只轮廓模糊的手,掌心对着沐葵。哗啦一声,拴着沐葵右手的锁链松开了,沐葵的右手软塌塌地落了下来。 “结誓。”谬犰道,“你将聚魂种为我所用,我留你性命,放你去找魔龙。以此许下承诺,结下死誓。你可否愿意?” 沐葵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抬起右手,与谬犰掌心相对,两个掌心之间留了一点距离。“我将聚魂种留于你所用,你保我一条命,放我自由……”沐葵顿了顿,看着细细的红线浮现在两只手的皮肤下,像诡异的筋脉顺着手背延展向手臂,“……且保证榕澈性命无虞。” 谬犰蓝幽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红线一点点蔓延在他的手臂上,他不做多想,低声道:“结。” 两人手臂上的细线闪出耀眼的红光,最终隐没于了肌肤之下,消失不见了。 良久,谬犰轻笑了一声:“玉鹤啊玉鹤,你可真是多情之人。” “太感动了,谬犰,”沐葵微微笑起来,她的左手再次被吊了起来,“你竟然在夸我。” 谬犰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似的,嫌恶地说了一句“待到合适时机,再来找你”后,转身便离开了镇妖塔。 空洞阴冷的地下洞穴里,又只有沐葵一人了。她低下头,脸上那种脆弱又带着怨恨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此刻的她,甚至可以用淡然来形容。 良久,她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 “蠢货。” 第50章 太之湘的出逃 直到第二日深夜,榕澈小院的门才再度打开,鱼贯而入一队黑衣暗卫。榕澈已经换上干净的衣服,背着一个小包袱,站在屋子门口看那皎洁的月光。 一个卫兵走上前来。“榕少主,跟我们走。” “就派你一个人来吗?”榕澈走过去,还有心情开玩笑,“就不怕我跑了?” “您不会跑的。”卫兵回答。 “这么自信啊?” “是的。” 榕澈笑了。“走,我完全听候你们的号令。” 下了山,储光庭大部分房屋都已熄了灯,只有路上一盏盏小夜灯还亮着,给这片沉睡的大花园添上一点静谧的光。一切都是如此安宁、平和,好似所有的坏事与厄运都不曾降临这片美丽的人间。 榕澈站在琉璃砖砌成的小路上,目光遥遥地投向远处,在那里,繁星点点的夜空下静卧着无为山。他凝望了片刻,含着一点惆怅的目光收了回来,落在不远处一处不起眼的小院上。那处小院门口种着一棵火红的凤翅树。 “榕家主。”身后的暗卫催促道。 “就要走了,竟然还怪舍不得的。”榕澈回头朝他们温和地笑笑,叹着气环顾了一圈四周,还蹲下来摸了摸路边的小白花。 暗卫们耐心地等待着他,按压下心中的鄙夷和不屑。榕家这个家主的草包相早已深入人心,多愁善感玩物丧志……主人接管九蘅只能说是做了天大的善事。 “榕家主,时候不早了,我们还得赶路。” “好,好。”榕澈站起来,跟着他们朝储光庭大门口走去。 在他背后,一只纤细的白蝴蝶翩然起飞,在低空中起起伏伏着,朝凤翅树所在的小院飞去。 一夜过去,太阳照常升起。童嬷嬷端着一托盘早餐走进凤翅树小院,看见屋门紧闭,两个黑衣守卫一动不动站在门口。 “太之小姐还没起床?”童嬷嬷有点讶异。一般这个时候太之湘早就起了,然后在两个守卫的陪同下——或者说监视——去屋外的花园里散步,有时还会去邕怒山转悠一圈。 其中一个守卫摇摇头。童嬷嬷摇摇头,叹了口气。自从瑞家主失踪后太之小姐似乎一直都有点魂不守舍,而最近瑞家主已死的传闻甚嚣尘上,连家里很少露面的几个长老都时不时面带愁容地出现在大家视线里了,童嬷嬷感到事情多有不妙。比起瑞家,她其实更担心太之小姐。 太之湘从入住储光庭以来大多时间都是由童嬷嬷照顾衣食起居,虽然这孩子脾气娇纵了些,性格叛逆了些,总归是个好孩子,也慢慢出落成了明艳的大姑娘。童嬷嬷一直认为她将来会嫁给瑞昭,成为储光庭的家母。出于善心和小小的私心,童嬷嬷一直待太之湘细心体贴,这次她带伤从北原回来后也是童嬷嬷为她照看伤势。所以这几日太之湘的情绪明显不对头,童嬷嬷也是察觉到了的。 “那就让她再睡会儿,等她醒了我再来。”童嬷嬷说着转过身准备走,看了看自己手上热气腾腾的吃食,好心问两位守卫,“阿青,阿目,你们要不先吃点饭?” 两个守卫一致摇摇头。童嬷嬷也没有坚持,她知道瑞家的护卫们原则性都极强,尤其这两位,在监视太之小姐上几乎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屋内,太之湘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透过紧闭的窗户听着童嬷嬷与守卫说话,放在桌子上的手紧握成拳。她就这样紧绷着脸一动不动坐了良久,直到日上三竿,院子里又传来了童嬷嬷的声音时,她涣散的目光才重又聚焦,决绝地朝院门口看了一眼,站起了身。 吱呀一声,屋门终于打开了,童嬷嬷和阿青阿目正站在门口准备进来。 “啊,太之小姐,您可算起床了。”童嬷嬷舒了一口气。 “昨晚失眠了,今天便多睡了会儿。”太之湘神色如常,眉宇间带着点淡淡的烦躁,“想出去走走,一会儿回来直接吃午饭。” 太之湘走出屋子,穿过自己的小院,走出门外。她的小院外就是一处小小的花园,穿过花园可以看见一处小小湖泊,深蓝的水波纹荡漾,罕见的蓝角莲花随着微波在水上起起伏伏。 她喜欢沿着湖边走走。 今天,她依旧是来到湖边散起步来。身后照例无声无息跟了两个护卫,和她隔了三米来远。 太之湘回头看了眼他们,两个人一模一样的扑克脸,两颗眼珠子跟冬天北原上的石子儿一样硬邦邦的散发着寒气。他们从头到脚都是黑色,手上还戴着黑色手套,全副武装。 太之湘回过头,依然慢慢沿着湖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邕怒山下。她之前已经来过几次,甚至爬了两趟山,不过除了满眼深翠,她没看到任何可疑的事物。想必是有人料得她不会有任何发现,所以任凭她在这一带乱晃。 不过这次她似乎不打算上山,而是沿着山脚往北走了走,走到了一处荒废的庭院前。从规模上可以看出这本是一个气派的大庭院,应当曾是给瑞家的大人物住的地方。然而现在早已失去了往日风采,精致的大门上爬满了藤蔓,围墙上漆画凋落,斑斑驳驳,墙角肆意生长的野草遮住了一半的破败。 一个仆从迎面走来,看到太之湘后驻足施礼。太之湘指了指废弃院子,随口问:“这院子还能住人么?感觉比我的大啊。” “回太之小姐的话,这院子怕是不好住人,这以前是咱们家主的叔叔瑞峦大人的住处。”仆从小心翼翼道。 瑞峦。这个名字太之湘是知道的。瑞昭英年早逝的叔叔,据说是因为责罚了一位下人,被那怀恨在心的下人偷偷下毒毒死的。 “瑞家可真是命途多舛啊。”太之湘低声道。那仆从见太之湘神色戚戚,赶忙劝说着带她离开了那个地方,怕她借景生情,想起了依然杳无音讯的家主——这家里一部分仆从都把太之小姐当未来家母,另一半则深知她不过是个“人质”,实则被监禁在储光庭罢了。 太之湘又溜达了片刻,回到自己的小院里用了午膳,又小憩片刻,坐在院子里树荫下看书看到夕阳西斜。她揉揉眼睛,再次走出小院,去湖边散步。阿青和阿目习以为常地跟在她身后。 这次她没有往邕怒山的方向走,而是反方向走去了湖上木桥,沿着木桥去了湖心凉亭,站在亭边撒着鱼食观赏锦鲤。 那是个很显眼的位置,湖边劳动的仆从们边干活边偷偷瞄她,看那姣好的面容上带着深深的愁绪,教人好不怜惜。想必一定在为瑞家主而忧心呢……少女心事总会勾起人的八卦之心,人们纷纷凑到一起轻声探讨起太之小姐和家主坎坷的命运。她是否还会嫁入瑞家?那冷心冷肺的家主究竟何时筹备他的婚礼?家主到底去了哪里?莫非真的去了魔界……? 就在他们忙里偷闲聊八卦聊得起劲之时,太之湘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一头栽进了湖里,哗啦!溅起的水花吓得所有人都一个大激灵。 “太之小姐!!” 一个守卫一个箭步冲上去,跃入水中,一阵水花乱溅。过了一会儿,阿青从背后搂着太之湘冒出了水面,在阿目的帮助下把太之湘抱上了岸。 太之湘似乎是半昏厥了过去,意识不清地躺在地上。阿目脱下手套将手放在她的手腕上量了量,看来没什么大碍……就在这时,太之湘猛地抓住了阿目的手,冰凉的柔软触感让阿目吓了一跳。 “不要走……瑞昭……不要走……”太之湘紧闭着眼睛痛苦地喃喃着,死死抓着阿目的手不放开。身后赶来的仆从们听见了太之湘的呼唤,纷纷露出了然的神情,感叹不已。想必不出一会儿,全储光庭都要知道太之小姐思念家主成疾,一时糊涂还跳了湖。 阿目面不改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复又戴上手套,一把将太之湘横抱起来,看了眼阿青。阿青浑身湿透了,下巴那里还有一道浅浅的抓痕——想必就是这位大小姐在水里挣扎时留下的。 “你先去整理一下,我送太之小姐回去。”阿目低声道。阿青点点头,两人分头行动开了。 最终,太之湘有惊无险地被送回了自己的住处,被吓了一跳的童嬷嬷帮忙换上了干净衣裳,扶到床上躺下了。待童嬷嬷急匆匆跑去煮驱寒汤时,太之湘睁开眼,面无表情地坐了起来。 她在细微地发抖。虽然这里是南方,但毕竟入了冬,湖水可真冷啊……她一双惨白的手放在被子上,看起来不似一个活人的手。 门被推开了,童嬷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走了进来,看见她坐在床边吓得差点把手里的汤撒出来。“小姐,您可吓死我们了。” “抱歉。”她心平气和地说,看着童嬷嬷将汤碗放在桌上,“童嬷嬷,可不可以再拿一盏灯进来,我觉得屋里有点暗。” 童嬷嬷走出去把廊下的花灯取了进来,笑道:“老仆记得小姐可喜欢这花灯了。”太之湘已坐到桌边,拿汤勺慢慢喝一口汤,微微皱了下眉头:“童嬷嬷,这汤是不是有点怪味儿?” “啊?怎会呢?” “你尝尝,有一股味儿。” 童嬷嬷踌躇了下,她怎么能用小姐的碗和勺直接喝东西呢?“你直接就碗尝一口就行,怎么,你还嫌弃我啊?”太之湘不耐烦道。 童嬷嬷知道这小姐的急脾气,没法儿,只好端起碗喝了一口。“唔……好像确实有一点怪怪的味道。”童嬷嬷也皱起眉头,又喝了一口,“这样小姐,老奴再去煮一碗,这碗别喝了。” “放着,不喝多浪费。”太之湘拿过碗,不顾童嬷嬷的劝阻,一口气给喝完了。 “好了,我今天也乏了,打算早点睡。你也回去休息。”太之湘淡淡道,不由分说地上了床。童嬷嬷本想说几句开解的话,看她这副样子便住了口,默默离开了她的小院。 夜已至深。太之湘的小院寂静无声,只有两位守卫静立在院子里,凝神注意着周围的一切。 突然间,阿青捂着胸口原地晃了晃,一下子跪倒在地。 “怎么了?”阿目急忙上去扶住他。但下一秒,阿目感到心脏处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和阿青几乎同时栽倒在地,浑身抽搐了一会儿,便一动不动了。 片刻后,屋门轻轻打开,太之湘身着一袭黑衣背着个小包走了出来。她走到阿青和阿目身边,一动不动站着,低头看着他们,仿佛凝成了一尊永恒的雕塑。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不过是顷刻间,太之湘终于抬起头,朝无为山的方向看了一眼,身形一动,像一枚暗箭般射进了黑暗之中。 过了一阵子,储光庭的警报声刺破了夜的宁静,一队蒙面黑衣人迅速出动,朝着某一个方向追去。 漆黑的山林里,太之湘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贴地飞掠着,她不知道自己能争取多少时间,但一定不多。九蘅……太之湘咬紧牙关。 离储光庭可是很有一段距离啊。 她的火系灵术可谓深有造诣,毕竟是父亲生前手把手教她的,但逃逸和隐藏……实在是她的短板。太之湘逃窜于山林之间,几乎能闻到身后隐隐追上的危险的味道。 在前往九蘅的最短路程上,必定会经过一片没什么遮挡的苇海原,而太阳就快要升起来了…… 而危险比她想象的来得更快。 还没到黎明破晓时分,还没到苇海原,太之湘已被一群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包围起来了。 到了这一步,太之湘反而冷静了下来。她撑开手掌,在掌心燃起一簇火焰,照亮了她冷酷决绝的脸。 “老娘死也不会回去的,你们看着办。”太之湘粲然一笑,“说不准呢,你们还可以和我一同共赴鬼道,互相做个伴。” 黑衣人明显不想和她废话,几道在黑暗中闪着寒光的刀锋齐齐朝着太之湘刮来。 太之湘猛地跃起,从虚空中抽出一条燃烧的烈焰鞭,朝着袭来的寒光扫荡而去。 淬寒的杀意与火光在空中相撞,迸溅出更为强烈的杀伐之气。 天边渐渐显露出鱼肚白,稀疏的星光和躲在草丛下瑟瑟发抖的野兽们见证了这场炽烈与阴寒的角逐。 然而在这个世界,刚烈似乎总是打不过险毒。几个黑衣人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企图逃脱的太之湘被逼到了绝境。应接不暇的刀光剑影从黑暗中逼来,太之湘终究是在严防死守中疏忽了一瞬,寒光擦过她的肩膀,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裂口。 太之湘心下一颤:她能感觉到,那是淬了毒的一刀。 “你以为只有你会使毒么?”黑暗里飘来一个低低的声音,“要不是主人让留一条命……我们在这就要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毒素蔓延得很快,太之湘拼尽全力地化出更多的火焰,无差别朝着黑衣人们砸去。“想报仇就报……”太之湘深深吸了口气,“一群只知道听话的懦夫。” 一道杀意从黑暗中射出,直直朝着太之湘的胸口刺来。她自知躲不过,闭上了眼—— 铛! 太之湘睁开眼睛。她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了。预想的攻击不知被什么阻挡了,她只能隐约感受到一阵疾风从身边掠过,一道看不分明的黑影吸引了黑衣人们的火力,与他们缠斗在了一起……是野兽吗?太之湘似乎听见了奇怪的嗥叫。 不是……没被人杀死,结果要被山里的野兽吃掉吗?还不如被杀死……太之湘力竭地歪倒在地,不甘心地在手里聚起最后一拢火光。好像听谁说过,中原山林里的野兽怕火,看到火不会轻易靠近……是谁说的来着?好像就是自己那个杀千刀的大哥……晦气…… 在太之湘最后失去意识前,模糊的视线里最后出现的,是一双沾满尘土的尖头靴。 第51章 六月崖 待太之湘再度睁开眼睛时,西斜的太阳将天空染成了火红的颜色,太之湘一度以为自己已堕入鬼道,她意识模糊地看着天空,昏昏沉沉地想:若是真到了鬼道,那岂不是就直接到仲魔了?还费什么劲儿去开封印啊…… “醒了?” 一个完全陌生的沙哑声音突然响起,太之湘条件反射猛地坐了起来。“嘶……”肩膀那里痛得厉害,像是整条胳膊和身体分裂开了一样。她这才发现自己左肩乃至左手臂的衣服被撕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匝匝的绷带。一个戴着斗笠风尘仆仆的男人坐在自己不远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茯苇,白色中带点浅蓝色的芦花汇成一片绒白的海,在沁凉的晚风里泛起微波。 斗笠遮住了他的脸,太之湘一脸警觉地看着陌生人。“是你…救了我?” “刚好路过,略施援手。”他的声音很低沉,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太之湘四下望了望,他们应该是到了苇海原,藏在了茯苇深处。生长繁茂的茯苇根茎比人还高,入冬后呈树木一般的深棕色,潜伏于其间,很难觅得踪迹。 太之湘依然紧紧盯着那男子。“我睡了多久?” 陌生男人指了指日头:“差不多一整天了。” “你带我过来的?这里安全吗?为什么救我?”太之湘眯起眼睛,“莫非还是什么行侠仗义的江湖人士?” 男人做举手投降状:“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太之家大小姐。” 太之湘愕然地看着男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双噙满风霜的眼睛。那张过于肃穆的脸虽说没见过多少次,但也称得上相识之人了。 她竭力站了起来,两指并拢指向男人的咽喉,一圈灼热的火绳围在了他的脖子上,飞舞的火花几乎要燎到他的皮肤。 “就是你杀了简叔,是吗?坠金。”她冷冷地看着他。 坠金那张天生苦大仇深的脸没有丝毫表情:“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嗯?” “若你要我把这条命还你也行,”太之湘不卑不亢道,“我可不想欠你什么,忘恩负义的东西。” 坠金的眼神像是在看自家不懂事的小侄女。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说:“我没有要杀简崇,陷害他的另有其人。” “那你为何要逃?” “确实是我下的手,留下只会对我不利。” “哈?”太之湘无语,“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于我而言,承认有罪与否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坠金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偶,语气里毫无波澜,“这口锅我是甩不掉的,逃出来尚且还能留一丝转机。” “明明就是你自己动的手,怎么又说是别人扣锅给你?”太之湘冷笑一声,“还是你想说是有人背后指使你,所以你是无辜的?” “姑且可以这么说。”坠金顿了顿,指着自己道,“或许你还不知道,我是个半妖。简崇知道这事,他帮我掩藏得很好……但毕竟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下太之湘真的愣住了。她震惊地看着坠金的耳朵变得又长又尖,还毛茸茸的,眼睛瞳孔还变成了棕黄色。 “翕犬,速度极快,拥有敏锐地嗅觉、听觉和方向感,若我想躲藏,没人抓得住我。” “你……”太之湘有点结巴起来,“怎么会是半妖?这玩意儿不是绝迹很久了么?” “这都是骗你们小孩子的。”坠金的语气像个慈祥的老爷爷,“虽然不多,但也不是完全不存在。当然了在神君崎封三道之后,我们这类人就越发稀少了。” 太之湘一点点冷静下来,她想了想,恍然大悟:“你若是半妖,那会儿在鬼影山脉里莫非是受到了黑雾的影响,失心疯了才……” 坠金摇摇头。“我确实受到了影响,但并不深。我是杂种,妖血不纯,妖灵不正,相较而言纯种妖怪更容易被无尾十四蟒的瘴气控制意念。而我,顶多是头晕眼花,丧失基本的行动能力。” “若你说的是真的,既然没有行动能力又怎么会对简叔下杀手?”她低声道。 坠金注视着深蓝色天空下的苇海原——他在凝神周围是否有异动。“你打算去哪里?”他突然反问。 太之湘一时不知是否该和他袒露自己的行程。 “没时间供你权衡了,我们得离开这个地方。”坠金突然走过来,用耳语般的声音说着,将自己的后背对着太之湘,“上来。” 太之湘摸了摸自己受伤的手臂,只能依附于本能地趴到了坠金的背上。她没什么选择,亦没有退路。 坠金二话不说背上她,四肢着地在茯苇丛中飞快地穿行。他的速度太快了,让太之湘几乎感觉自己趴在一个野兽的背上。坠金左奔右突,不停变换方向,偶尔会停下来潜伏片刻,头上的两只尖耳高高竖起,仔细倾听周遭的风吹草动,然后接着无声无息地疾速奔驰。 “你打算去哪里?”太之湘冲着他的兽耳问。她注意到坠金高速运转的四肢已经变成了矫健的兽腿模样。 “三重深山。”坠金简短道。太之湘一愣,没有说话。 “你要跟我一起,还是找个地方把你放下?”坠金继续问,“太之小姐,若你没有可投奔之人,建议最好还是暂时与我同行……” “我也去三重深山。”太之湘低声道,“我要找人。” 坠金沉默了片刻,发出低低的笑声:“或许我们此行的目的竟是一致的。 需要路过九蘅吗,榕家主……” “不要。”太之湘闭了闭眼,“……榕澈提醒我,尽量远离九蘅,避开所有人多眼杂的地方。” 她的声音低哑下来,坠金稍一思索便心下了然。 “榕家主在瑞家手里,对不对?是他给你递了信让你逃出来的。” 太之湘咬着嘴唇点点头,夜色里那两具一动不动的身体再次浮现在眼前,她终究是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 “我杀了人才逃出来的。”她极轻声地说,“这么想来,我又有什么资格审判你呢?” 坠金沉默下来。接下来一路,他们都没再说话。 当坠金用他超群的逃遁与躲藏能力带着太之湘逐渐甩开了身后的尾巴,进入九蘅群山地界之时,瑞叙在他的无为堂朝着跪在他面前的黑衣暗卫摔去一个茶杯。茶杯砸碎在暗卫的头上,发出清脆的裂响。 “废物。”瑞叙冷冷道,“区区一个小姑娘都能追丢,我究竟还有继续养你们的必要么?” “属下知罪。”暗卫深深低下头去,“大人,我们在追捕过程中还发现了……疑似坠金的行迹。” “什么?” “属下认为太之小姐的成功脱逃和失踪十有八九与坠金有关。据我们侦查,太之小姐很有可能被坠金带进了九蘅群山。” 瑞叙走上前,骤然摁住了暗卫低下的头,手指紧紧抓在他的兜帽上。“我想你也不愿意放他们进到三重深山里面,”瑞叙轻声细语道,“把这两人给我抓回来,若是没成,你带着你手下那群蠢蛋提头来见。” “……是,属下领命。” 待暗卫们匆匆离开,谬犰的身影显现在无为堂的角落。 “九蘅的事就交由我处理,你该进入闭关期了。” 瑞叙一双犀利的眼看过去,谬犰从阴影中飘了出来,幽蓝的眼睛和模糊的面容像是自带了一层夜的阴影。 “是继续消耗心神在这些琐事上,还是潜心闭关,完成飞升的最后一步……你该有个定夺了。” 瑞叙闭上眼睛。他深知自己身体的变化,内部逐渐增强的力量汹涌而越发难以自控,他必须要进一步拓宽心神脉络,迎接凶多吉少的新阶段了。但若能顺利度过最后这一关,他掀起眼皮,看向谬犰。 谬犰迎上他冰凉的目光。“我们有着共同的伟大目标。”谬犰静静道,“除了彼此相助,别无选择。” 太之湘有些疲倦地看着走在前面的坠金:“我们真的没走错?” 坠金头也不回:“没错。” “我们已经在山里转了三天了……”太之湘幽幽道,“若知道翕犬在这里都能迷路,我这辈子都不会进来的。” 之前曾提到过,三重深山只是九蘅群山的一部分,位居九蘅地界的西南方,是九蘅群山里山林最浓密、地势最复杂、最适合躲藏和避难的地方。这里有着着流荒最野生的凶兽,最古老的林木,当然也有最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和人。 关于这片山区流荒从不缺各种神秘传说和异闻奇志,普通流荒人敬畏并远离这片土地,拥有灵力的灵师们若是没有超强的方向辨认能力,也从不敢轻易踏足——三重深山常年有云雾笼罩,就算是修习风术的灵师进去也未必能在空中寻找到正确的方向。 “我们没有迷路。”坠金冷冷道,“要不是你昨天非要尝尝云果结果跌下山崖,我们本来可以更快一点。” 太之湘拄着拐杖瘸着腿,一脸狼狈:“那还不是因为太饿了,我只是个流荒灵师,再怎么着肚子也是会饿的!” 此时此刻,坠金和太之湘二人已东躲西藏、有惊无险地进入了三重深山地界。本来在进来之前他们差点被无处不在的黑衣卫抓到,不知那些家伙用了什么手段就地做了个高超的诱捕法阵,若不是太之湘误打误撞烧穿了阵眼,他俩真的就插翅难飞了。于是躲进三重深山后他们又马不停蹄连续奔波了三日,这里可不似苇海原,他们必须不停地攀爬、上山下山、在狭隘的石壁间穿行、趟水过河……太之湘越来越吃不消了。 到了这个份上,她也没有心思再去戒备坠金了。她望着同伴的背影,极度的疲劳困倦之中,焦急感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坠金,我们还要多久?我是来寻求帮助的,榕澈还需要我的帮助……” 坠金回头冷静地看向她:“榕家主要求你去救他了吗?” 太之湘噎了一下。 那天深夜,她意外得到了榕澈秘密传来的口信——通过一只小小的、不起眼的白色蝴蝶。当那蝴蝶翩跹着飞到她耳边,微弱地发出榕澈的声音时,她才震惊地发现榕澈的灵术在某些方面其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 “阿湘,瑞昭已死,你要立即想尽一切办法从储光庭逃出去,去三重深山的六月崖,找一个叫去无踪的人。镇妖塔需要他的帮助。” 她早已极度焦灼的心终于在那时痛下决定,她不要再被关在这里做无谓的等待了。 那一小盒藏在母亲妆奁盒底部、被伪装成脂粉盒的毒药是她准备在万不得已时自救用的。她打开了它,将其涂抹在自己的手心。这种毒渗透性强,发作慢,她掐准了时间,安排了一场意外,终究是将毒药通过肌肤接触注入了阿青阿目的身体,又将解药放进了童嬷嬷的安神汤,让不小心也接触到毒药的童嬷嬷也服入了解药。 她终究是对童嬷嬷狠不下心。 “我必须得做点什么。”太之湘声音颤抖起来,“我必须得帮上忙。” 一只沉稳的大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如果沉不住气,你一点忙也帮不上。”坠金低声道,“太之小姐,我会想办法助你一臂之力,还请你相信我。” 太之湘颤抖的身体渐渐稳定了下来。坠金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继续向前走去,太之湘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他们走上了一条狭窄的山路,越走越深,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幽暗的山林里寂静无声,连鸟鸣声都不再听闻。 没过多久,坠金突然停了下来,他们眼前的小路被一丛茂密的灌木挡了个严实,太之湘探头一看,懊丧地叹了口气:“没路了吗?我真的完全没力气了。” “不。”坠金突然回头微微一笑,一只手用力扒开了灌木丛,“我们到了。” 明亮的天光突然倾泻而下,巨大的瀑布声骤然响彻耳边,太之湘惊愕地看见了灌木丛外一片开阔的天地。她呆呆地走上前,发觉他们正站在一处陡峭的悬崖边,瀑布就在悬崖右手边奔流而下,发出雷鸣般响亮的水声,而就在刚不久,他们还一点声音也听不到。悬崖另一侧长着一片树身比悬崖还高的树林,树干得有三人合抱那么粗,墨绿的树叶散发着长青万古的悠远气息。 “这里就是六月崖了。”坠金指了指脚下,“很邪门一地方,很适合去无踪那家伙。” 他原地盘腿坐了下来,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先休息下,想见他你得在这里叩半天门才行,还得看他愿不愿意开。” “叩门?” “对,这就是他的门扉。”坠金罕见地露出一个笑容,敲敲地面,“既然要在这里等上一等,我们不妨互通下信息,那家伙可能就藏在附近偷听咱俩说话呢。” 天色渐渐变暗了,璀璨的繁星出现在头顶深蓝的苍穹之中。坠金和太之湘已就着瀑布水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 “……所以说你吸了无尾十四蟒的雾气后变得精神萎靡和恍惚,但并没有丧失理性,简叔当时是想扶着你撤到安全地带,但没想到遭遇了突袭……”太之湘皱着眉,“到底什么人可以伤到简叔,简叔可是流荒数一数二的灵力大能。” 坠金低声道:“他向来信赖的人。” 太之湘一愣,随即倒吸一口冷气:“所以他不设防,结果万万没想到被人用完全意外的方式背刺……坠金,那你根本脱不开嫌疑。” 她下意识地站在了坠金这一边。“你没注意到是谁来了吗?” “我当时一度变得虚弱,所听所见都是一片模糊,只听见简崇说了一句:‘你来了,带他去安全的地方,我要……’我没听见简崇说要干什么……待我突然因为疼痛而变得清醒时,他已经躺在地上,脖子上有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所以还是有可能是你失手杀人?” “不。”坠金坚定道,“那道伤痕被故意伪造得像妖兽所为,但我很清楚,那不是我会造成的程度,翕犬的爪子非常窄小,你看。”坠金的一只胳膊慢慢幻化成一条纤细灵敏的兽腿模样,把太之湘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那道伤痕过于粗暴恐怖,定是有人刻意而为之。” “到底是谁……” 坠金摇了摇头,他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他跪在简崇身边,企图用绵软无力的手为简崇包扎伤口,结果手臂突然又是一阵剧痛,坠金半涣散的意识再度清醒过来。 只见简崇回光返照般用一双清明的眼睛看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将一句微弱的话语传进了他的耳朵。 “走为上策。” 眼眸里最后一丝光也消失了,简崇死在了他的面前。 “我向来听他的话。”坠金嘴角歪了歪,露出惨兮兮的微笑,“他总是对的。” 太之湘心里一阵难受。“那你来找‘去无踪’这个人是为了什么?”她放轻了声音问,“替简叔报仇吗?” “不止。”他从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掏出一个细长的包裹,“我需要活下来,简崇生前没能送出去的礼物,我得替他送出去……这是给小琢的。” 太之湘鼻子一酸。“镇妖塔。”她突然嘶哑着声音说,“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榕澈秘密传给我的口信里提到了镇妖塔,说那里需要去无踪的帮忙。” 坠金神情顿时严肃起来,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一夜悬崖边地相师阿月的身影,清清冷冷,绝不似凡人。 “谢谢你的开诚布公,太之小姐。”坠金缓缓站起身,蹙着眉头四下观察了一圈。“去无踪,该出来了。”坠金突然低喝道。 一股敏锐的直觉突然窜上心头,太之湘猛地一回头,看见来时拨开的灌木丛又无声无息地分开,从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来,浓眉大眼,胡子拉碴,头上戴着一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毛线帽,将头发遮了个严严实实。那人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坠金和太之湘,粗声粗气地开了口: “这里是成了观光地吗?怎么什么猫猫狗狗都来了?” 第52章 列爷爷的危机 在一个寂静的黎明破晓时分,榕澈在黑衣卫的“陪同”下抵达了九蘅榕家府邸。他们避开了早起的老百姓,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榕府。 老管家已带着全府的仆从恭候在门口,忧心忡忡地看着终于归来的家主。 “家主……”老管家走上前,看了眼榕澈身边的黑衣卫,“您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榕澈呼吸一滞,心像是被人狠狠捶了一下。 “嗯……没事,我没什么事。”他低声道,头微微朝黑衣卫偏了一下,“这是从储光庭来的护卫队,后续他们会留在这里……帮我们加强对胤山门以及九蘅的防护。” 老管家慢慢睁大眼睛,略佝偻的背直了起来。“家主,我们一直把九蘅保护得很好,也一直有专人看守在胤山门周围,我们何需瑞家插手?”老人的声音陡然凌厉起来,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了榕澈的心里。榕澈垂下眸,木然道:“我已经同意了。” “家主!”老管家不禁喊了一声,拉住榕澈的袖子,颤抖着压低了声音,“不能糊涂啊!” 榕澈不留痕迹地挣脱了老管家的手,示意自己身旁的那位黑衣人走过来。“这位是坤成,将会是这里的……总管,统领护卫九蘅的各项事宜,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他。” 老管家没有看那位黑衣人,他依旧目光深深地注视着眼前年轻的孩子,激动的神色渐渐平缓了下来。 “明白了。”老管家将手交握于身前,朝坤成微微一躬身,“有劳您了。” 坤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转向榕澈:“地库在哪里?” 老管家闻言,双手猛地攥紧在一起,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 “你有进入的权限吗?”榕澈轻声问。 坤成摇摇头:“卑职需遵吩咐,从今天起对榕家地库严加看守,任何人不得入内。” 这下,连身后的榕府仆从们都难以掩饰脸上的愤懑。“那是榕家的地库!是属于家主的家产,怎能由你们这般霸占了去!”有人激愤地大喊起来。 坤成没有理他,只是看着榕澈。 “随我来。” “家主!” 榕澈无视了家里人们或震惊或失望的叫声,带着他们穿过庭院和前厅,拐进榕家家主专用的书房。榕澈指了指乌木书桌后面的屏风,道:“把钥匙嵌入屏风后的墙壁,自能打开地库。” 坤成看了他一眼,冲其他黑衣卫一挥手:“把整个书房看守好了。榕家主,请出去。” 榕澈听话地走了出去,看着那群黑衣人严严实实把一处小小的书房围得严严实实,眼底平静无波。 “我要去一趟胤山门,你们也得跟着吗?”榕澈问。 “那是自然。” “好。” 榕澈猛地起跳,跃入了湖水。寒意扎进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任由自己在冰冷的水中下沉、下沉,直至幽暗的水底。 榕列苍老的声音很快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发生什么事了?你把什么人带来了?】 榕澈不用默默组织语言,他将自己的记忆和想法毫无保留地呈现给了他门里的老祖宗。 榕列沉默了很久后,才再度响起声音。 【没事,孩子,没事。那姓瑞的早有预谋……】榕列咬牙切齿,声音里压抑着滔天的怒气,【怪我……怪我们不像无噩湾那样早早和这群居心叵测的混账彻底断绝来往,怪我们不像他们那样决绝!我们就该把九蘅彻底隐藏起来!像老离他们那样!】榕列的声音逐渐高了起来。 “我们做不到的,列爷爷。无噩湾的离家是否早就知道瑞家的秘密和他们的居心,所以才将整个家族都隐藏起来,与外界彻底隔绝?” 【必定是这样了。虽然我总骂他们自私自利,但他们也真的做到了自保……看看太之家,看看简家!我们是有多么迟钝和轻信他人,才都沦落到了这个下场!】 “爷爷,我想保住九蘅,想救沐葵的性命。”榕澈死死攥住拳头,在水中睁开通红的双眼,“我不想轻言放弃。” 【我知道,孩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顺从他们的安排是对的,若硬要对着干,他们也完全可以现在就置你于死地……就按照你现在的节奏来,将他们知道的暴露给他们,不知道的好好掩藏,总会有转机的,总会有的……】 “您那边呢,爷爷?封印还是没什么动静?” 【对,仲魔那边还是无动静。我会守护好胤山门的,有我在,绝不给那群王八羔子开门!】榕列恶狠狠道。 当榕澈再度浮出水面时,岸边的黑衣卫不见了。他警惕地环顾着四周,心里觉得不对头。 蒙蒙的雾里,一个如鬼魂般缥缈的黑影浮现出来,不祥地静立在榕澈眼前。 榕澈皱起眉头。他慢慢拿起放在岸边的上衣和鞋,朝那黑影走近了几步,看清了那张苍白模糊的脸和蓝幽幽的眼睛。 “你又是谁?” 一只苍白的手从他黑雾缭绕的斗篷里伸了出来,纤细的指尖夹着一张泛黄的小纸片。 “原来榕家主早已秘密研究神君封印已久。”那人的声音虚无缥缈,像一阵阴气沉沉的风刮了过来,令榕澈心下陡然一凉。 “既然我们的目标一致,为何不早点讲明,合力共赢?” “你在说什么?”榕澈冷冷道,“我听不懂。” 谬犰轻笑一声。“这个时候装傻没有用了,小家主。来,带我看看你们这宝贵的门。” 榕澈横跨一步,挡在了谬犰的面前。“请不要轻易接近胤山门。” 谬犰不为所动,他猛地逼近,没等榕澈反应过来就径自穿过了他的身体,蜻蜓点水般跃于湖面之上,很快来到了胤山门跟前,打量着横截的山壁和水面上蜿蜒的青荇。 榕澈呼吸急促起来。胤山门里的列爷爷,现如今除了自己和沐葵外,无人知晓他的存在。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砝码,但眼前这个鬼里鬼气的东西,明显正在为一切构成巨大的威胁。 谬犰两只手抚上胤山门,片刻后,幽蓝的眼睛弯了弯,流露出一点不怀好意的笑来。 他回过身,几乎是和颜悦色地对岸边紧张的榕澈道:“家主大人,我有一些事,想与您商量商量。” 第53章 目羯 当简风琢就要以为瑞昭会在妄修的地下杂物室里被泡成一具人体标本时,他终于再次醒转了过来。 地洞里的血水退去,瑞昭湿淋淋地坐在地上喘着气,骨瘦如柴,但气色不算太差。他抬头看着地洞外的简风琢,发出微弱的声音:“我昏迷多久了?” 简风琢伸出三个指头。 “……三天?” “三个月。” 简风琢看着他惊愕的眼神笑了。 此时此刻,简风琢在妄修的生生树上已住了三个月有余。这段时间里齐遇更多地是在替无暝管理他的领地,而同掠那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暂时放缓了对无暝地界的进攻,用齐遇的话来说就是采取了“缩头乌龟”策略。齐遇对瑞玦和同掠一直耿耿于怀,打算韬光养晦,攒足劲儿把玉渡宫那个贼窝一锅端了。但仅靠现在的他,或许还够呛。 他开始经常跟着妄修进行学习和训练。妄修自己很会偷懒当甩手掌柜,但折磨起齐遇来可谓姜还是老的辣。除了每天的魔鬼训练外,他还会让自己的部下带着齐遇去仲魔各地勘探——除了同掠的领地之外。简风琢见齐遇的时间越来越少,经常连续几天不见人影。 简风琢这边则多了很多和祢朔相处的时间。祢朔俨然已将简风琢视为三界一级保护动物,不仅时刻关注着简风琢衣食起居、人身安全,还在妄修给齐遇开小灶的同时,也私下授予简风琢一些独特的灵术。 在这之前,简风琢接受的训练都是以风系灵术为基底——虽然他对于风系灵术的吸收消化很一般。但祢朔开始将他的训练范围进行延展,祢朔尝试着让简风琢修习火系、木系甚至最复杂的水系灵术,在经历了一段艰苦的基础训练后,简风琢惊讶地发现自己多少能够掌握住其他系别的法术,并实际运用出来——虽然和他的风系灵术一样发挥平庸,但这也足够令他惊讶的了。毕竟从小他接受到的教育就是北原人擅长操纵风,一旦练就了风系的底子,其他系别的灵术自然会对你关上大门。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你可是神君的底子啊。”祢朔带着点暴殄天物的怨气对简风琢道。她的怨气倒不是对简风琢发的,当祢朔知道简风琢从小就体弱多病,在灵力上难以长进时,她像个老母亲一般忧心地扶住简风琢的肩膀,不满地斜眼看不远处的齐遇小声道:“要不是那家伙从中作梗,你根本不需要受这么多罪!” “我可听得见你在说什么。”齐遇在远处冷冷道。 祢朔不管不顾地继续道:“若没出现神核分离这种事,你本应以完全体诞生于上神界,坐拥神殿,长生不老,而不是在人间遭受疾病灾厄、亲人离散、颠沛的一生。” 简风琢看了一眼齐遇,他竟莫名地不吭声了。“我倒没觉得你说的前一种生活有多么吸引人。”简风琢柔声道,“而作为简风琢的人生嘛……虽然确实有诸多苦涩,但至少现在,依然让我有继续走下去的欲望。不要胡乱指责和替我抱不平了,祢朔。” 祢朔微微皱起眉头,没再说话。 瑞昭被安排在了一处静谧的树屋里休养。即使他活着剥离了瑞叙恶毒的诅咒,但他的身体依然受到了不可磨灭的伤害。 “我能感觉到……我的功力已是大不如往日。”捱过一场大劫的瑞昭看起来比曾经的他平和了许多,脸上不再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高傲模样,反倒像是彻底释然了一般,轻松地靠在松软的枕头上,无所谓地笑了笑,“若只是损一半功力就能换来彻底的自由,我倒觉得很值。” 简风琢把这段时间瑞昭错过的事毫无保留地都告诉了他,包括自己疑似神君的身份,不过没有提“神魔同体”这个小插曲。 瑞昭被惊人的信息量冲击到了。他听完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怪不得……不过我本来怀疑你身上也带着妖的血统,甚至还想过简家莫非也和瑞家同流合污了。” “想什么呢?” 瑞昭抬起眼神色凝重地看着简风琢:“那你什么打算?看起来你对当神君并不感兴趣。但也不可能一直把神核放在齐遇那家伙身上,他可是魔龙。” “待这里的事情都结束了,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我和齐遇会解决这个问题的。”简风琢平静地说。 “等真的到了那一天,你确定他还会保持初心,愿意与你一同解决问题么?” “对,我确定。”简风琢点点头,“非常确定。” 显然瑞昭和祢朔一样,对这位很有可能是魂兮归来、再度统领仲魔的大魔头没什么信任。 “那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做?我们必须尽快返回流荒才行。” “是,必须尽快,但不能急。齐遇只有先斩杀同掠,才有机会召唤出魔王律座。”简风琢慢条斯理道,“而想擒那个王,我们得先把他那条狡猾的狐狸给解决了才行。” “瑞玦?那家伙看起来可不好对付。” 简风琢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瑞玦的脾气是越来越差了。因为心情不好,看谁都不顺眼,动辄就在正在维修的宫殿里大发雷霆,施以重刑惩罚犯了一点小错误的下属和奴仆。 同掠对他狂暴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自己美丽的王后接连丢了到嘴边的美味、得力的仆人以及他的传家宝广通葫芦。在几乎把宫里幸存的瓷器都摔了个粉碎后,瑞玦喘着粗气站在同掠面前,恶狠狠道:“我要把他们全都杀了。” 同掠只觉得自己这位王后可爱,张牙舞爪的炸毛狐狸难道不可爱吗?“杀,都杀。”同掠乐呵呵道,“只要王后开心,老子能把天上的神君也给杀喽。” “我需要一批耳目,给我找点可用的家伙来。”瑞玦阴沉着脸说。 过了几日,同掠地界与无暝地界交汇处,妖迹稀少的荒沼里,巡逻的大盔甲们发现了一只正在惨遭毒打的璁鹿妖。荒沼时不时会出现逃难的妖怪,有的就在荒沼徘徊,就地躲藏起来,有的被大盔甲们赶了回去,有的老弱病残则在齐遇的指示下运回石堡,禁闭安置下来。那个长着一脸人相的璁鹿不知怎么惹到了一群难民妖怪,眼见着就要被拆吃入腹了,被大盔甲们插手救了下来。正当它们不知该把这奄奄一息的璁鹿怎么办才好时,正巧在附近的齐遇过来看了一眼,眉毛一扬:“半妖?” 于是这家伙被投入到妄修的地牢里关了起来。等到璁鹿苟延残喘着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终于睁开眼睛后,他对着地牢外的守卫撕心裂肺地哭喊不要杀了他,凄厉程度把简风琢吸引了过去,对着涕泗横流的璁鹿半妖左看右看,好奇道:“你一个半妖不好好在瑞玦那里待着,跑出来做什么?” 璁鹿说自己名字叫目羯,是个身份极其卑微、人族血缘稀薄的半妖,本来清清静静居住在离玉渡宫很远的地方,但由于那里逐渐被赤煞藤侵占,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抓去玉渡宫干苦力,最近因为瑞玦性情大变而挨了不少毒打,实在是受不了折磨才跑出来,结果差点又被其他妖族吃掉…… “求求你们了,我真的只是想安安静静活着,别打我,别杀我……”目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上还没好全的伤痕看着触目惊心。简风琢叹了口气,宽慰道:“没事的,我们不会杀你,只要你在这儿安分守己,我们自然会给你一条生路。” 半妖目羯就这么被留了下来,住在了生生树里。简风琢现在每天都要被祢朔带着进修,增进灵力,有时会在生生树附近遇到目羯,他身上施了监禁咒,被限制只能在大树区域内行动,于是简风琢遇见他的话会上去聊聊,听目羯滔滔不绝地聊瑞玦和半妖那些破事儿,骂瑞家祖上那些丧心病狂的把自己家人和亲属扔进仲魔不管。 “还有比姓瑞的更坏的东西吗?人族根本不像传说里那样什么软弱好欺负,最坏的就是人族了。”目羯咬牙切齿地低声说,眼里满是尖锐的仇恨。 “坏种从来不分种族。”简风琢淡淡道,“坏种就是坏种,除之即可,不要以偏概全。” 目羯讪讪地看了他一眼,才意识到旁边这位就是不折不扣的人族,心虚地哼哼道:“是我太偏激了。” “没事,你若想聊天,尽管找我就行。听你说话还挺好玩儿的。”简风琢展颜一笑,日渐褪去稚气的脸蛋显出天然一段风韵。目羯呆呆看着,点了点头。 这么你来我往的,目羯没想到竟和简风琢成了朋友,时不时被他邀请到小茅屋里吃一点从未吃到过的美味鲜果,甚至跟着简风琢出行了几次——在简风琢的担保下,目羯的监禁咒被暂时解除了。 他们出行去的地方是砂冢。祢朔、简风琢带着目羯和一些卫兵,一起骑着暗骁飞上来的——要来砂冢这么高的地方,还是交给专业的“交通工具”来完成比较好。 起初目羯死活不要过来,直到简风琢用生命发誓沙蛊早就被妄修杀死了后才不情不愿跟了过来。当他的双脚哆哆嗦嗦踏入砂冢时,这里的死寂和空荡确确实实地验证了沙蛊已死的事实。不过目羯还是下意识地感到害怕,紧紧跟在简风琢身边,颤声问他到底来干什么,为什么要带上他。 “因为我想逃跑。”简风琢压低声音道,“当时我就是从这里进入仲魔的,我想找找是否有可以回流荒的通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带着你一起离开这里。”简风琢冲目羯弯弯眼角,眼睛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哀伤。 目羯呼吸一滞。对于简风琢他其实了解不算深,只知道他是那位神秘出现的魔龙大人一起带进仲魔的流荒人族。奇妙的是,自他入住生生树以来几乎从未见过魔龙的面,他也从未见过简风琢和魔龙有什么往来。目羯心存疑惑,但又不敢多问……如今看来,目羯突然有了大胆的猜测:这个流荒少年是被强迫才进入仲魔的,他和魔龙一定有点什么隔阂! 总之先不提这半妖的脑洞,祢朔和简风琢带着目羯来了两次砂冢都没什么收获,只能再默默飞回生生树。这两次出行都神不知鬼不觉的,目羯也不知道那从没见过面的妄修和魔龙究竟知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暗中谋划什么,但他也被严令禁止到处乱说,否则就再把他关进地牢。 又过了一小段时间,当目羯以为简风琢的出逃计划搁浅之时,简风琢突然匆匆出现在他面前,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两日后,再去一次砂冢。这次或许能成……你这样的话,可以彻底摆脱仲魔了。” “真的可以吗?”目羯结结巴巴道,“我们这么跑,妄修大人不、不会知道么?” “我来的时候都神不知鬼不觉的,走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简风琢耸耸肩,“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的家族就要彻底覆灭了。”他眼底的焦灼目羯不是看不见,他能深深感受到这个少年身上的不安定与烦躁。 目羯轻轻点了点头。 第54章 沙蛊 简风琢坐在妄修的幻境里,看着他一如既往地在小溪边摇着蒲扇晒着太阳。他最近迷上了钓鱼,又在偶然间发现目羯是个钓鱼好手,于是最近天天命目羯来给自己钓鱼,钓起来的鱼直接带到妄修新建的小木屋里做成“美味佳肴”——简风琢有幸尝过一次,谦逊地表示这等仲魔美食他区区一流荒人无福消受,便再也不吃了。 “我说你们,适可而止。”妄修懒懒的声音响起,“别折磨我了。” “我想再去一趟砂冢。”简风琢直截了当。 “想去就去。” “万一被齐遇发现了,你能帮我挡一挡么?” “你们小两口的事我懒得管。” 简风琢的脸猛地一红,他隐晦地瞪了妄修一眼。“此行我还想去再拜访下缘婆婆,但她似乎一直没有回深水潭……” “她老人家不知在哪儿远游,你就别去烦她了。” 简风琢默默点点头,看了眼旁边专心垂钓的目羯。“我把目羯带上行么?” “不行,他得留下来,不然你帮我钓鱼啊?”妄修眼皮都不抬一下。 “那总得问问他自己的想法。”简风琢冲目羯招招手,“你怎么看,留下来给妄修钓鱼,还是和我一块儿去砂冢?” 仿佛是和今晚吃鱼还是吃虾一样再平常不过的选择题。目羯咽了咽口水,他早已有了答案。“我、我想了想,还是先帮妄修大人在这里钓鱼……”他支支吾吾的,不敢看简风琢的眼睛。 简风琢顿了顿,神色如常地点点头:“也行,这里还是更适合你一些。那妄修,明天我就出发了。” “那再带几个护卫,砂冢不属于任何人管,虽说在无暝的地界上方,但不能掉以轻心。”妄修没好气道。 “谢谢,我就是为这个来的。”简风琢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还请……” “知道了知道了,烦死了!”妄修不耐烦地大叫起来,“我不会和那家伙讲的,你们的事我半毛都懒得管!” 简风琢笑笑,很快离开了。 简风琢站在树顶一处高高的平台上,三个骑着暗骁的护卫正在等他出发。 祢朔走上平台,有些担忧道:“真的不让我一起去吗?我有点放心不下。” “你最近身体明显没以前好了,还是好好照顾自己。”简风琢温和道,“况且我今非昔比了,没那么容易被欺负。” 祢朔勉强露出个微笑。 没再多做停留,简风琢催动风术,升上了高空,朝着砂冢的方向飞去。 从高空可以清晰看到远方玉鹤幻境的光。齐遇今天去了玉鹤那边,但不清楚具体是为了什么而去。 最近简风琢真的很少和齐遇说上话,这几天几乎就没见上面过——自然也有简风琢故意躲着他的原因。简风琢收回目光,朝着远方的黑暗掠去。 故地重游,已是物是人非。 简风琢最后一段路程是坐在护卫的暗骁背上一起上来的。他跳下暗骁的背,双脚再次踩在细腻的流沙上,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砂冢深处走去。身后的护卫似乎有点疑惑他为何不直接飞行,但还是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徒步前进。 沙漠向来都让人难以分辨方向,简风琢几乎是漫无目的地走着,看每一处沙丘都觉得像是发现父亲尸体的地方。 流荒没有沙漠,那里真是气候宜人的好地方啊……当然除了那硬朗的北原。当然,还是有不少人喜欢北原的,甚至有很多从南方专门迁去北方居住的,就是享受苍凉的雪原冰川和能刮死人的北风。 简风琢就这么任凭思绪飘摇向了遥远的地方,脚步不停地一直走着。最终,他在砂冢深处停了下来。这里的沙子更加细软,他的靴子已经半陷在沙地里,拔起来都很费劲。 护卫们不知简风琢究竟要做什么,但妄修大人有令,他们必须紧紧跟随在他身后,决不能离开半步。于是他们就这么沉默地跟在简风琢身后,三双大小不一的眼睛都紧紧盯着他,生怕他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简少主,您打算何时返回?】其中一个在过去很久后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不知道。这不取决于我。”简风琢意味深长地说,“这取决于我们的客人。” 护卫还没反应过来,天空中传来一阵刺耳的呼啸。 一队暗骁从天而降,气势汹汹落在了简风琢面前。三个护卫猛地站在简风琢面前,亮出了自己的武器。 暗骁自动分列两侧,瑞玦在一大帮全副武装的妖怪的簇拥下走上前来。 “好久不见,小家伙。”瑞玦轻柔地打了个招呼。 “你怎么来这里了?”简风琢皱紧眉头看向他,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包围过来的恶妖猛兽。 “自然是循着你的气味找来这里了。”瑞玦不无狎昵道,精致的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 “就你带这些虾兵蟹将单刀直入妄修的地界,是活腻了么?”简风琢说着,脸上警惕的神色一点点转变成讶异,“……莫非你知道了些什么,不顾一切潜入到这里,特地来堵我?” “脑子还转挺快。”瑞玦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像你们这群一根筋的蠢货,怎么会发觉那些阴沟里偷偷通风报信的耗子们呢?简风琢,只要你老老实实带路去前往流荒的密道,我可以饶你不死。” 简风琢一脸的震惊又慢慢收敛了回去,一点狡黠悄悄浮上弯弯的眼角。 “原来千年的老狐狸也会因为过度的渴望而自乱阵脚啊。”他和颜悦色地看着剑拔弩张的瑞玦,“瑞玦,你该是听了多少故事才能把想象中流荒精美的建筑、摆设与装饰复刻在了自己的宫殿里呢?不得不说,玉渡宫看起来确实注入了你太多的心血,以及对家乡的思念?” “家乡?”瑞玦冷冷一笑,满脸怨毒,“你们那种破地方,还配称为我的家乡?” “又想回去,又瞧不起,你这狐狸可真矛盾。我只不过放出去一点密道的传闻,或许你也从其他装作逃难的耳目那里听到了些什么风声,然后你就急吼吼地跑来了……不得不说我本来没想能骗到你,但我还是低估了你对离开仲魔前往流荒的渴望。” 瑞玦猛地上前一步。“骗我?”他的声音都拔高了几度。 简风琢无奈地摇摇头。“想必你是从深水潭连通的秘密地下水道潜过来的,也是得到缘婆婆没在驻守深水潭的消息了……” 瑞玦突然发出一声尖啸,刺耳的声音针一般扎入简风琢的耳膜。三个护卫筋肉紧绷,在简风琢面前撑起一道护盾,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没事。”简风琢突然拨开护卫走到他们身前来,低声道,“你们先别动。”随后他高声朝隐隐显出妖身的瑞玦说道:“你先别急,通往流荒的密道确实是有,但你若想找到它,还是先过我这一关再说!” 说时迟那时快,简风琢突然原地消失,刹那间出现在了瑞玦身前,在谁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闪电般出手,冲着瑞玦的胸口猛地来了一掌——一股强力的气流从掌心击出,瑞玦连带着身边的随从们一下子往后飞去,又堪堪在半路稳住了身形。 “看来有人教了你不少东西。”瑞玦声音不似刚刚游刃有余了,他那精美绝伦的脸变得狰狞起来,“但是就凭你,就别在这里出丑了。”他向后挥挥手:“拿下他,搞快点。” 瑞玦带来的随从们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了简风琢和他仅有的三个护卫。 简风琢从来不能在战斗里享受到激情和愉悦。他不过像是拿过去一段时间所学进行一次实战训练,并从中汲取反馈。而瑞玦在战场外围冷眼旁观过去,暗自惊觉这个上次见面还仅凭一身硬骨头的小东西进步飞快,速度、力度和精准度都肉眼可见的优异,只不过……体力跟不上。他轻巧地躲开简风琢从高空用力甩下的一记风刀,瞬间捕捉到了小家伙脸上一闪而过的疲色。 他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怎么,这回不用你那小皮鞭……”还没等他说完,刚刚打进沙地的风刀竟原地旋起一股风旋,猛地裹挟起瑞玦疾速升到半空中,然后重重把人砸向地面。 瑞玦的手杖一时脱落,被简风琢以极快的速度夺了过去。被砸进沙地的瑞玦半个身子都埋进了沙子里,他极其狼狈地爬起来,怒极反笑:“我今天要不来好好教训教训你,你还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瑞玦突然猛地把手插进沙地,巨大的狐尾在空中炸开来。 简风琢耳朵一动,突然后退数十米,无声地把自己三个护卫召唤过来,悬浮在半空中撑起了风障。“你们三个,一刻不许离开我身边。”简风琢轻声细语道。 大地突然微颤了一下。简风琢其中一个护卫格外敏感,它也随之猛地一抖,不安地看向简风琢。 瑞玦也愣了一下,下一秒,他的脸色巨变——他正插在沙子里暗暗布阵的手已经拔不出来了。 瑞玦张开嘴发出一声惊惧的嗥叫,巨大的白尾在空中胡乱甩动。 “砍掉我的手……带我走!”他尖叫起来。他周围的妖怪们一时愣住了,还在地面上的率先反应过来——他们也陷在沙地里无法动弹了。 瑞玦目眦尽裂:“沙蛊……是沙蛊!你们这群蠢材!” 像是火山骤然喷发,随着大地一声巨响,刚还张牙舞爪的妖怪们在天上地下炸开了锅。尖叫声、嚎叫声不绝于耳,而另一头,巨大的沙山平地隆起,如惊天巨浪般朝着这小小的战场打来。 “蠢货!蠢货!!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玩火自焚的蠢货!!”混乱中简风琢听见瑞玦声嘶力竭的叫声。他在到处乱窜的妖怪群里捕捉到了那张脸。瑞玦的身体已经完全被沙蛊吸进去了,一张本来算得上绝美的脸已经皮包骨头,形容枯槁。 他目眦尽裂地看着悬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的简风琢。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沙蛊不是早就消失了么?刚刚他们在这里停留了这么长时间,它为何一点动静也无?这仲魔界中和赤煞藤一样可怕而难以抵抗的怪物,怎么会骤然出现,将自己毫无退路地困在其中?瑞玦痛苦而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再坚持一段时间,或许就能回“家”的。山涧花狐的意识模模糊糊,乱作一团。 那个他发誓要捣毁一切再在废墟上重建的“家”,本属于他自己的“家”。 狐狸就是一种愚蠢和狡猾兼而有之的生物。他很清楚瑞叙想干什么,而他对瑞叙来说不过是一个用之则弃的工具。但他还是忍不住满怀希望,希望能够有朝一日看到这辈子从未见过的流荒光景,那里是否如早已死去的母亲所描述的那般色彩鲜艳、春和景明?他向来喜欢美,而仲魔向来满足不了他对美的追求……即使他不过是个俗不可耐的狐狸。 真恨呐。但凡再沉住一点点气,但凡对同掠再有一点点耐心……也不至于死得如此丑陋。 瑞玦沉进了沙海,在黑暗的沙底,成了一具不甚美丽的尸骨。 困在地上的妖怪们早已消失不见,空中的还在像无头苍蝇般胡乱逃窜,但沙海已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速度之快已让所有在场的家伙们成了瓮中之鳖。 “不怕,既然我带你们出来,就能保证你们的安全。”简风琢像是惊涛骇浪中兀自岿然不动的小岛,从怀里掏出一枚微微发亮的水晶石牌,高高举过头顶。风呼啸而过,石牌上系着的一条暗红色缎带在风中高高飘扬起来。 三个强壮健硕的护卫此时此刻紧紧缩在简风琢身边,埋着头等待着最终的审判,像三只躲在妈妈羽翼下的小鹌鹑。就是这个“妈妈”个头没他们那么大,在他们的瑟缩之中只能勉强露出个脑袋和举着的胳膊,满脸生无可恋。 沙海巨浪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惨叫声四起,又瞬间没了声息。风障外一片漆黑,隐隐发亮的水晶石照亮了这狭小的空间,他们仿佛已在可怕的沙蛊肚子里,风障外疯狂流动的沙子就是它那无底洞般的肠道。 不知过了多久,风浪终于平息了,护卫们终于再次看到了闪着金色星星的夜空和远处的沙丘,差点没激动地掉地上去。 砂冢又恢复了之前的常态。 【我饱餐了一顿。】沙地深处传来隆隆声,低沉得可怕。 “不客气。”简风琢点点头,“您也为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这种事,我只答应一次。】 “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走,不要再出现。我要好好睡上一觉。】 低沉的妖音消失了。砂冢沉睡在了一片银辉中。简风琢看了看身边三个护卫,他们粗糙的外表上冷汗涔涔。 “你们是想飞、还是走……” “飞飞飞!!” 他们飞到了砂冢边缘——之前这里的流沙瀑布已经消失不见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地宿主回来了的原因。而远远的有黑影正朝这边飞来。护卫们这才明白为什么当时简风琢让他们的暗骁远离这片区域了……若不这样,怕是也要进沙蛊的肚子了。 可砂蛊为何突然又出现在这里?它不是相传死了很久么?三个妖怪实在没忍住,纷纷问出了声。 简风琢一时没有回答,他眯着眼睛看向远方,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完蛋……”他咕哝了一声。 护卫们迷惑地向远方看去,待看清来者是谁后,他们身子一僵,迅速把头低了下去,恨不得赶紧找个地洞钻进去藏起来。 魔龙巨大的身影笼罩在了他们上空,高高在上地瞪视着他们,然后猛地俯冲了下来。 第55章 坦白 简风琢被齐遇的龙爪一把薅回了生生树,直接降落到了树顶那片空旷的草地上。简风琢被不怎么轻柔地放了下来,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身形,有些心虚地回头看向齐遇。 他变回了人形,抱臂冷冷地看着简风琢。在仲魔不过短短一段时间,他明显又拔高了不少,宽阔的肩膀下抱起的胳膊鼓起了肌肉,在简风琢还停留在薄薄一片的清瘦少年阶段时,齐遇——至少是人形的齐遇——已一声不吭走入了成熟有力的大门。 那张不知何时已完全褪去少年稚气的脸正阴云密布地看着自己,刚从魔龙幻化回人形的暗红色眸子还在微微发着光。简风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知道错了!” 这回齐遇没理他可怜兮兮这一套。他依旧气压极低,开口也换上了他那轻缓而又充满危险的语调:“这就是你这段时间一直躲我的原因?” 他果然察觉了,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简风琢悲哀地想。 从开始刻意接近半妖目羯时简风琢就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他也就透露给了祢朔与妄修,祢朔半信半疑觉得先试试看,而妄修从他的杂物室里拿出那个细长的小白瓷瓶随手扔给了简风琢,耷拉着眼皮道:“正好我想把沙蛊给放出来了,卖你个人情。” 他唯独没有告诉齐遇,而恰巧那时发生了一件微妙的事情。 那天,是无暝的老部下老桶的成亲日。老桶是个上百年的刺鳄,自无暝称王以来一直跟随着他,从未有过二心。无暝被毒害后,他自己负荆请罪入了大牢,自领八百大棒,要不是齐遇拦了下来,他差点悲痛欲绝到把自己右臂整个砍下来。伤愈后齐遇便把他派去驻守丑眼地界,开窍了的老桶甚至抓住了好几个混进来的奸细,齐遇为了奖赏他,便让他把推迟了很久的喜事给办了——他老婆也是刺鳄,据说比老桶还勇猛,是个捕猎好手。 齐遇站在远处,看着丑眼巨墙之下一片喧闹。妖怪们的仪式向来都是随意而无章法的,有的在大声歌唱,有的打作一团,掀起一片飞扬的尘土,热闹是热闹,但齐遇倒是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的场面了。 “哟。”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齐遇没等回过头已经露出了笑容:“你怎么跑来了?” 简风琢背着手悠悠然走过来,好奇地看着巨墙边那片灼灼火光和热闹的妖群。“听说这里在办喜事,想过来看看。”他伸长了脖子,“不走近点看看吗?这里能看清楚啥?” “他们很能闹腾的,吵得要死。”虽这么说着,齐遇还是带简风琢走到了庆典附近, 小心翼翼走在阴影里,以免被那群嗨上头了的妖怪们发现。 “越是这种时候,首领就越容易被他们整。”齐遇小声解释道,“若被他们发现了,不被灌几十缸老桶自酿的烈酒是不可能走得了的。我想你也不愿意扛个醉鬼回家。” “你觉得我会管你么?”简风琢皮笑肉不笑。他的目光被不远处一个金灿灿的大帐篷吸引了过去。它看上去是潦草撑起来的,闪着金光的篷布有股说不出的俗气。简风琢悄悄走了过去,透过大敞的门发现里面空无一妖,只在角落里看到一面巨大的铜镜,和一张古朴的桌子,上面放着一把剪刀和几个…毛刷?简风琢走进去仔细打量着,毛刷上面粘着一些黑白相间的毛。 “鼬妖。”齐遇凑过来看了看,恍然大悟,“据说鼬妖生性爱美,这估计是给那些女妖临时安排的……用来打扮的地方?” 齐遇朝外看去,似乎确实从那喧闹的妖群里看到了几个油光水滑黑白相间的苗条身影。 “哎齐遇。”简风琢举起桌上的剪刀,看着镜子里齐遇那头乱糟糟的头发,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我来给你剪剪头发。”他轻巧地跳起来坐上桌子,冲齐遇招招手。 齐遇一脸怀疑地看着他,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边把后脑勺亮给简风琢,边嘴上发出质疑:“你会剪头发么?” 坐上桌子的简风琢比齐遇要高出了一个头,他自然而然一只手搭在齐遇肩上,另一只手轻轻扶住他的头,左右端详着他的头发。“你别动,我就给你修修,堂堂一个魔龙头发这么乱糟糟的,多丢人……你信我,我以前给祝郁和昀庄都剪过头发,技术还是有的。” 简风琢的手穿过齐遇的发丝,这儿捋捋那儿捋捋,手指轻轻触碰过他的头皮,齐遇仿佛浑身过电了一般。他破天荒地安静了许久,乖乖站在那里,听着简风琢在自己脑袋上挥舞着剪刀。 咔嚓,咔嚓咔嚓。 “头稍微偏一下……”简风琢专注地看着齐遇的头发,想把他脑袋往一边转——他没拿剪刀的手无意间捏住了齐遇的耳垂,轻轻往后拽了一下,齐遇的头随着他的力道一偏,露出了他略有些紧绷的侧脸。简风琢凑近了修剪他耳朵上方的碎发,温热的呼吸扑到了齐遇微红的耳廓上。 没人知道齐遇在想什么。他只要再稍微往后靠一靠身子,整个人就是被简风琢拥入怀中的姿势了。 外面远处突然爆发出一阵歌声,粗犷的、不着调的、毫无旋律的歌声,却充满了欢庆的喜悦与满足,老桶借着酒兴的鬼吼鬼叫混杂在其中,把整个场子的声调都又拔高了好几度。振奋的吼声响彻天边,周围的空气都燥热了起来。 只有简风琢还在平心静气地为齐遇修剪头发,不过是低笑了一声:“越来越热闹了。” 剪完最后一刀后,简风琢拨拉了两下齐遇的脑袋。不得不说虽然剪短了一点看起来清爽了很多,但由于手法生疏,仔细一看很多地方的头毛被剪得参差不齐,尤其后脑勺一排跟狗啃过似的……想都不用想这颗头在洗完后会有多么支楞八叉惨不忍睹。简风琢拿着剪子的手微微抖了一抖,不敢再多剪一刀。他讪笑着,讨好似地握了握齐遇的肩膀道:“剪完了,我感觉还行,你、你看看咋样……”但愿他不要仔细去照镜子,以及过两天再洗头…… 刚想要松开齐遇肩膀的手突然被握住了。齐遇没有动,也没有去照镜子,只是低着头,一只手越过肩头,牢牢抓住了简风琢的手。 简风琢偏头看他。齐遇的侧脸如定住了般,垂着眼眸,高挺的鼻梁和微微抿起的嘴角恍若精雕细琢的俊美雕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凝固在其中,令人看不分明。 简风琢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齐遇,他还没能解读出他遮掩的情绪,心却咚咚地加快速跳动了起来。 他在想什么? 简风琢的手依然被牢牢握住,齐遇手心滚烫的温度让简风琢几乎有了快要被灼伤的错觉。他的手在火热的手心里颤抖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些什么。 就在这时,帐篷外突然传来响亮的喧哗声,一群妖怪大呼小叫着闯进了帐篷,就在他们冲进来的一瞬间,简风琢闪电般抽出了自己的手,让齐遇的手空落落地悬停在了半空中。 【齐遇大人在这里!大人在这里!】 【终于逮到你了哈哈哈哈哈!】 【把他扛到酒桶那里,快点!】 这群没眼力见的妖怪们瞬间把简风琢和齐遇围了起来——主要是围住了齐遇。他们不由分说地把齐遇扛上了壮硕的肩膀,一阵风般又卷出了帐篷。简风琢随着妖群走了出去,看着齐遇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无奈地接过比自己上半身还大的酒桶,仰头咕嘟咕嘟灌了起来。老桶在旁边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简风琢站在了暗处,缓缓地摩挲着手指,灼热的温度通过肌肤渗透了下去,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点点升温,沸腾…… 当齐遇终于摆脱了那群野家伙的纠缠逃出来后,早已不见了简风琢的身影。 自那天之后,简风琢一直有意无意躲着齐遇。而齐遇出于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也没怎么主动来找简风琢。 也就是在这莫名出现隔阂的一段时间,简风琢悄没声地“勾搭”上了目羯,顺利让这智商不高的小奸细上了钩,而通过这上钩的小奸细钓到了瑞玦这条大鱼他其实多少也有点意外,好在一切都还算顺利……除了现在,面对盛怒的齐遇。 “对不起。”简风琢老老实实承认错误,“那个半妖来不久妄修就发现他是瑞玦放出来的耳目之一,而妄修正好又打算把之前通过晨昏之玉收服的沙蛊再放回砂冢,于是就想了个将计就计、请君入瓮的法子……都是妄修的计划。”他厚脸皮地把所有锅都扔给了妄修,反正现在他不能一个人承担魔龙的怒气。 “你可真有本事!那老东西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什么时候这么听他的话了?”齐遇火一下子上来了,“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命都不要了吗?!” “想要击垮瑞玦,不冒险怎么可能呢?”简风琢反驳道,“这事我…我也有参与计划,我是自愿且主动来执行这个计划的……” “你就没想过和我商量商量吗?” “和你商量你会同意吗?”简风琢看着齐遇受伤了一般的表情,心底一阵泛酸,“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但我也想出一份力,尽量为你减轻负担……” “所以你这段时间一直躲着我,对我不冷不热的,私下去找妄修都是在给目羯灌迷魂汤,结果连带着把我也骗了?” 简风琢沉默了。他听见齐遇深吸一口气,沉声问:“简风琢,你到底是假意做戏给别人看,还是真的在刻意逃避我,无视我的心意?” 终于来了。简风琢猛地一颤,心仿佛被高高提了起来,悬在了北风呼啸的高空中。 齐遇突然向前一步,看着垂首不说话的简风琢,咬了咬牙继续道:“你知道吗,我有时竟觉得我和同掠有一点相似之处。他这个不折不扣的蠢货,暴虐成性,无法无天,却一门心思地恋慕他那个狡诈阴狠的‘王后’,即便他的王后自始至终都不过是在利用他,他也心甘情愿被利用……而我呢,若是我……”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起来,“我或许也会变成一个这样的蠢货,紧紧抓着心爱之人不放,无论如何,只要他一直在我身边就行。” 简风琢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齐遇。 “答应我,简风琢。”齐遇迎上简风琢的目光,“不要瞒着我,以身涉险。不要为了我去做任何可能危及你性命的事情。我不需要,我也不会允许。”说完,他移开视线,转身朝草地外走去。 “我不会答应的。”背后突然传来简风琢冷冷的声音。齐遇回过头,看见了简风琢脸上逼人的寒意。 “你当我是什么呢?还是那个任人摆布的病秧子?供你消遣的布娃娃?”简风琢尖刻地说,“你是不是忘了我可是拥有神迹的人!要不是我的神核不知为何被你占了去,我现在可能比你还厉害好几百倍!还需要你来保护我?” 他大步走到齐遇面前,怒气冲冲瞪视着:“怎么的,我偏不听你的,我爱做什么做什么,而我也绝不会为自己所做的事而后悔!你别想把我当个宠物养着,若我不符合你的理想要求,你最好考虑清楚了再决定要不要喜欢我!” 最后一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了,话音未落,简风琢的脸早已噌得红了个透,他羞得无地自容,但又不想在齐遇面前丢了士气,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狠狠瞪了齐遇一眼,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草地,以最快地速度消失在了齐遇的视线里,空气中还飘来他虚弱的最后一句话:“别来烦我!至少三天别来跟我说话!” 齐遇倒是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了许久后,嘴角溢出了一丝笑容。 第56章 承诺 简风琢站在自己的茅草屋门前有点气闷,说三天别来跟他说话,那家伙还真不来了。不过听说同掠发现自己的王后失踪后大发雷霆,不仅在自己的领地发狂,还一直企图冲破妄修与无暝地界地防线,说不把他家属找出来,就把整个仲魔都给掀了。 “同掠现在就是头狂躁的疯牛,果然瑞玦就是那个能牵制住他的缰绳。”祢朔表示。 而齐遇每天忙着帮妄修和无暝维稳,想办法把同掠一举拿下,也没什么时间来和简风琢掰扯清楚两人变得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没时间也好,简风琢一想到那天意气用事说出来的话就浑身炸毛,脸红得像是要滴血。每次听到自己屋外栅栏门一响,他都要惊得跳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屋外来者何人——要么是祢朔、轻轻,要么就是瑞昭。瑞昭今天也来了,自从他身体渐渐好转后,他开始额外给简风琢传授瑞家独门秘法,时空传送阵。说白了就是瞬时转移,功力越深厚转移的距离越远,瑞昭现在功力半废,倒是当起了简风琢的理论导师。他和祢朔不知不觉站在了统一战线:保护这位未来准神君,他们把三界和平的希望押在了简风琢的身上。 瑞昭看见简风琢头呼一下从门里伸出来,看到是他后又慢慢缩了回去。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在茅草屋门前停下脚步。“出来,今天继续练习。” 简风琢慢吞吞走出来,朝瑞昭身后看了一眼。“今天妄修和齐遇也外出了吗?”他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瑞昭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在我看来,你如今应当和他们保持适当的距离了。”瑞昭突然硬邦邦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 “若齐遇战胜了同掠,不出意外他将要坐上魔王律座。”瑞昭慢慢道,“那时候,你必定要把神核取回来的……神魔殊途,你应当尽早有这个觉悟。” 简风琢皱起眉头。虽然瑞昭在他心里已经完全是个正派的人物了,但他这颐指气使的傲慢性格依然令他感到不适。 “我没说我一定要去当神君。”简风琢声音有点冷。 瑞昭上前一步,沉下来的脸上带着一丝怒气:“你不能如此自私不负责任。” “可惜我就是个自私不负责任呢的人。”简风琢无所谓道,“要怪就怪那莫名其妙的天道,为何要整这一出,让我一个平凡的流荒小老百姓承担这一切?” “你根本不是什么平凡的流荒人,你生来就该承担应承担的责任,别把自己说得如此无辜。” 简风琢歪头一笑:“比起我,你才更像那个为天下苍生付出一切的无私之人。那你知不知道,其实若方法得当,你完全可以把我扒皮抽筋,夺走我的神迹,再拿回神核,就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神君了。” 瑞昭下巴扬了起来,嘴角绷得紧紧的。“你就这么甘心将天下拱手让给魔龙,任由他为所欲为?” “你这又是什么逻辑?这天下又何时成了我的所有物?你这样的责问简直荒唐至极。” “你对他如此信任和依赖才叫荒唐至极!” “想说什么就直说。”简风琢不知不觉拔高了声调,目光尖锐地瞪视着瑞昭,“是的,我非常信任和依赖他,而我也非常相信我的判断——他值得我的信任,也值得我去仰慕……”他突然咽了咽口水,耳廓变得通红,“……所以,少来教训我该怎么做。” 瑞昭死死盯着那双浅棕色的眼睛。简风琢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很多,曾经清秀的小小少年逐渐抽长出了俊朗美丽的风采……而美丽的东西往往又是如此愚蠢至极。 他突然感知到了什么,猛地转身,看见了站在草地边缘处的齐遇。隔着很远,他也看清齐遇冷冷看着他,用口型对他发出了一个字:“滚。” 瑞昭看也不看简风琢,一拂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里。简风琢这才注意到远处的齐遇,这下好了,鲜艳的红直接从耳廓蔓延到了脸颊。他强忍住了自己拔脚逃跑的冲动,看着齐遇顶着自己胡乱剪的短发大步流星走过来。还没等他站定,简风琢就迫不及待开了口:“我刚只是为了气瑞昭所以才那么说的,你别当真……” 齐遇停住了脚步,又好气又好笑:“你说什么了?” “你敢说你没听见?”简风琢瞪着一脸贼相(至少在他看来)的齐遇,羞恼地口不择言起来,“我可没真的要把神核给你,这么好的东西我必定是要拿回来的……其实我也没那么相信你,毕竟你这家伙脾气那么大……” 齐遇突然伸出他的两只手,简风琢一瞬间以为他要打人,脸下意识往后仰,没料到他只是伸手捧住了简风琢的两颊,手心热乎乎的,但当然比不上简风琢脸上的温度。简风琢被他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动作吓了一跳,僵立在原地。 “你……干什么……”他嘟嘟囔囔着,齐遇两手一挤脸颊肉,简风琢的嘴嘟了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是不想听你说话罢了。”齐遇笑着耸耸肩,“就不能让我心情好一会儿么?” 简风琢哼哼唧唧了一声,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不管,反正我就当你刚说的都是真心话。”齐遇扬起眉毛,恶作剧地揉着简风琢的脸。简风琢恼怒地挣扎起来,奈何齐遇手劲儿那么大,他怎么掰扯都掰扯不过他,两个人闹成一团,待简风琢反应过来时,他已被齐遇牢牢圈进了怀里,一头乱发的脑袋抵在了自己的肩窝里。 简风琢屏住了呼吸,他感觉自己手脚已经开始发麻了。 “对不起,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齐遇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但你必须答应我,以后不要瞒着我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不然我是不会放开你的。” 简风琢叹了口气,用手轻拍了拍齐遇的背。“我知道啦。”他小声道,“绝不会有下次了。” 齐遇没有动。过了半晌,他才继续声音闷闷道:“同掠那家伙越来越疯癫了,不太好对付,我得专心解决这玩意儿的问题……等这一切结束,我再来找你。”他的最后一句话变得格外郑重。简风琢知道,这个“找”或许和往日的找意味不太一样。 他心如擂鼓咚咚地跳起来,慌乱地点点头。“你、你加油。”他结结巴巴不知到底该说什么,手机械地拍着齐遇的背。 齐遇松开了他,脸颊上泛着一点淡淡的红,快速看了一眼简风琢后匆匆离开了。简风琢注视着他黑色的身影走远,消失在树丛间,心慌感却越来越强烈。 在他本应内心感到小小雀跃和喜悦的此时此刻,一阵莫名的不安却牢牢攫住了他的心。 第57章 最后的筹码 最近九蘅一直被乌云笼罩,天阴沉沉的,许久不见日光了。 榕澈一步一步慢慢走向胤山门,手脚戴着镣铐,身后跟着佩戴武器的黑衣人。自从谬犰从榕家的地下宝库里发现了深藏的秘术符咒并打算将其用在破解胤山门封印上时,由于榕澈竭力反对甚至试图攻击谬犰,他便被彻底关押起来,完全丧失了自由行动的权利。这一次也是时隔很久后被从牢里带出来,押送至了胤山门。 一路上,榕澈看见九蘅群山里严密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哨岗,几乎每个山头都驻扎着瑞氏的卫兵,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片广袤的山林。穿过胤山门周围的迷雾,小小的湖泊前也安置了个兵营,全副武装的士兵们目送着榕澈走到湖边,戴着镣铐被推进了一个笼子里,然后连人带笼子投入了湖中。 榕澈在水下睁开了眼睛,看着那布满绿藻的石壁,静静等待着榕列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过了许久,那个熟悉的苍老声音才缓缓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澈儿……他们没把你怎么样?】 榕澈眼眶一热。“爷爷,你还好吗?他们是不是在门上下了秘术?有伤害到你吗?”他急切地问。 【没事,孩子……我本就是个不小心被神君封印困住的幽魂。】榕列呵呵笑着,声音沙哑而虚弱,【那些秘术和符咒没产生什么效用,你放心,一切都好……】 “既然没效用的事,为什么要一直用下去!我要去找他们,榕家的秘术也不是这么滥用的……” 【不要管这些。】榕列粗暴地打断他,【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还能管得了这些!我不过是一缕残魂,就算被伤害了也无妨,并无损失,但你不行!你是榕家最后的……最后的希望了啊。】榕列的声音到后面有些哽咽了。 【孩子,听我说……你乖乖听他们话,什么叫卧薪尝胆,什么叫韬光养晦,你都懂……此时被压制没关系,咱们总能见机行事,挽回一局的……】 “爷爷,你可是胤山门的一道筹码啊。”榕澈紧紧攥着拳头,“你已是门的一部分,就是我们加在这道门上的锁,我们说不定可以得到胤山门的控制权,以后就算封印破开也不用怕这道门了……爷爷,我可以想办法试着赶走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甚至可以杀了他,只要能保住你……“ 一道波纹突然命中榕澈的脸,他被突如其来涌起的波浪在水下掀了个趔趄,脑袋哐地撞在了笼子边缘。 【你要是再敢说这些混账话,我以后若是解放了,第一件事就是去掐死你。】榕列恶狠狠地吼道,【你能干什么?嗯?你区区一个小屁孩,将榕家置于何地,将九蘅置于何地!】 榕澈喉头一哽,将一声脆弱的呜咽咽进了肚里。 【你上去,那家伙来了。以后咱们只会聚少离多,你保重自己,不许和瑞家硬碰硬。】榕列硬邦邦地撂下这句话后,便沉默了下来,单方面和榕澈断了联系。榕澈又在水下坐了良久,直到因过度缺氧而头痛欲裂,他才抬手摇了摇笼子边缀的铃铛,笼子被拉上了水面。 岸边果然飘着谬犰那团黑影。他幽幽看着笼子里落水狗一般狼狈的榕澈,笑道:“想着你们爷俩也是许久不见了,偶尔叙叙旧也可以解解思念之情。” “榕家那些独门秘法并不适用于破解封印,想必你也是发现了。”榕澈喘着气,寒声道,“不要再做无用功了。” “做的是不是无用功,你没有说话的份。”谬犰慢悠悠地说,“就如我若一时兴起想屠了九蘅城,你也拿我没辙。” 榕澈猛地抓住笼子的栏杆,咬牙瞪着谬犰:“你究竟想干什么!” “只不过是想邀请榕家主陪我进山里散散步。”谬犰露在外面的眼睛微微弯了弯,“可否赏这个光给我呢?” 谬犰把榕澈带进了三重深山地带。 像是出于不会让榕澈逃出自己手心的自信,谬犰解开了榕澈的镣铐,只是让他跟在自己身后,在诡秘的山林中自如地穿行。 榕澈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低头看着自己从破破烂烂的裤子里伸出的瘦骨嶙峋的脚踝。 “你究竟要找什么?”他开口道。 谬犰气定神闲地在前面飘动着:“我知道你是位出色的【灵语者】。” 榕澈顿住了脚步,他幽深的眸子里倒映出阴沉沉的天空,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天赋异禀,亲生父亲还是一位优秀的地相师,你很好地继承了他们的精华,成为了目前流荒仅存的灵语者——若我没猜错的话,你甚至可以与整片九蘅群山心神相连,是不是?”谬犰转过身看着榕澈,“灵语者,老百姓口中俗称的‘山神’……榕家主,我差一点就小瞧了你。” “倒也不必如此高看我。”榕澈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没那个本事。” “无妨,你只要在这里帮我找到东西就行,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谬犰可谓和颜悦色,他从黑雾中伸出鬼爪一般的手,一颗小小的银色光球浮现在他的手掌之上,被一层淡淡的薄雾包裹着。 榕澈端详着那颗银色光球,皱起眉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没有看见谬犰幽蓝地眼睛里那抹狂热的光。 “榕家主,若你能为我寻得这颗聚魂种,你任何条件我都会答允,绝无二话。”谬犰轻声细语地在榕澈耳边说道。 三重深山,六月崖,隐蔽于天光之下的角落。 太之湘骑着一头雄壮的长角公鹿穿行于溪谷山涧,停在了一片朦胧的雾气前。 如今的太之湘,皮肤已被晒成了小麦色,一身轻便的骑装,额前绑着一根棕色的麻绳,麻绳下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顾盼神飞。 她注视着那片雾气里慢慢浮现出两个高大的人影。“坠金!踪叔!”她喊了两声,两个人影朝她走了过来,从雾中显现出两张黝黑的脸,一个脸型瘦长,神色严肃,另一个戴着帽子,浓眉大眼看起来颇有些不好惹。是坠金和那位神秘的隐居者,去无踪。他们都在额前绑了一条棕色的麻绳。 看见太之湘后去无踪开门见山道:“我们收到了榕澈的传信。” “怎么样?他说什么?”太之湘急切地问。不久前他们得知了榕澈被关在九蘅大牢的信息,本计划着偷偷去把人救出来,未料榕澈的口信竟能以植物为载体,穿越层峦叠嶂进入三重深山,准确找到太之湘他们,警告他们在六月崖躲好,不要轻易出来,瑞家正在全权接管九蘅…… 自那以后,他们三人经常有意无意将身子靠在树上或将耳朵贴近路边的灌木丛——他们就是这样听见榕澈那穿越千里而来的低声细语的。去无踪说榕澈是难得的灵语者,只是他也没想到榕澈年纪轻轻功力已如此深厚。 “他让我们开始行动,去储光庭。”去无踪沉声道。 太之湘和坠金都不由看向了去无踪。去无踪看了他们一眼,不耐烦起来:“看我做什么,我那时把你们留在这儿不就是答应帮忙的意思么,我可不是那种临时反悔的人。” 太之湘长舒了一口气,长久悬在心里的那颗石头终于落了地。“那我们即刻就出发!”她迫不及待道。 “急什么,等等。”去无踪粗声粗气地说着,转身走进了林子。另外两人知道他是往自己住处的方向去了,于是没有跟上他,而是原地等待起来。自从他们躲进六月崖以来,太之湘和坠金被去无踪安排在了一处隐蔽的木屋里住着,他们未曾踏足去无踪的住处半步,他究竟住在哪里也一直是个谜。 他们没等多久,去无踪就回来了。太之湘看着再度出现的来者,一时愣在了原地。 去无踪穿上了一袭古朴的黑袍,刮去了杂乱的胡子,摘下了他那顶脏兮兮的帽子——露出了一头银白的短发。短发很明显是他自己剪的,乱糟糟的头发东一撮西一撮支棱着,不过也掩盖不了去无踪那张脸的丰神俊朗。 坠金朝他点点头,眼里含着笑意:“好久不见,瑞峦。” 太之湘来后不久就知道了去无踪的真实身份,但当这个人褪去一切伪装站在自己面前时,一时还是感到无比震惊。 他就是瑞昭那位据传被下人毒死的叔叔,瑞峦。他身上也有瑞家祖传的禁言咒,所以只是向太之湘简单解释了下自己与友人设下骗局,伪造了自己的死亡,从瑞家出逃后便一直躲藏在三重深山里,出于一些契机认识了榕澈,与坠金也有过几面之缘。 此番,将是他假死后第一次重返储光庭。 “走。”他简短道。 “榕澈怎么办?”太之湘忍不住问道,“留他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有危险?” “暂时不会,他对瑞家还有点用处。”去无踪拍了拍太之湘身边的公鹿,鹿微微扬了扬头,转身跃入密林中消失不见了。 坠金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我们抓紧时间,留给我们可以转圜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他低声道。 太之湘看看坠金,又看看去无踪,心下蓦得紧张起来。“为什么这么说?” “你就当是……翕犬的直觉。” 是夜,储光庭下起了大雨,翻滚的乌云里隐约闪着电光,高高的苍穹之上传来沉闷的雷声。 谬犰突然出现在了无为堂前的小路上,密集的雨穿过他的身子,在那双虚幻的蓝瞳上打出了两排银色的雨幕。他穿过漆黑的树林,径直进了无为堂,停在堂中央的位置上。不一会儿,他身下的地板上微微亮起光,勾勒出一个圆形的光环。谬犰在光环中缓缓下沉,直到整个人没入地下,光环又渐渐消失,地板再次恢复成光洁无痕的模样。 谬犰进入到一个宽阔的地下灰色岩洞,瑞叙正端坐在岩洞的尽头,悬浮在半空中,而他的身下是一片浅浅的潭水,像一面镜子倒映出瑞叙周身不断翻涌的黑气。 在水潭前,一只支离破碎的葫芦躺在地上,原本澄黄的光泽消失殆尽,成了一堆腐朽的枯木。 谬犰看了眼那只死得透透的葫芦,又看了眼紧闭双眼的瑞叙,在原地静立了良久。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这昏暗的地下,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好似经历了漫长的光阴岁月,又好似只是过了一呼一吸的短暂一瞬,谬犰突然身形一动,快速飘到了瑞叙的身边。瑞叙的周身有一层透明的防护罩,谬犰将手轻轻放在他的防护罩上,一张如骷髅般嶙峋的瘦脸从黑雾中浮现出来,嘴唇苍白得和肤色混为一体,布满了无法言说的阴冷与决绝。 “瑞叙啊瑞叙,事已至此,就力挽狂澜一次试试。”他嘴角歪起一个癫狂的笑,白到几乎透明的嘴唇微张,一缕极其细微的黑气从他的口中飘了出来,穿过了瑞叙的防护罩,飘飘荡荡着靠近正在闭关修炼的人,悄悄钻进了他的胸口,没入了他的心脏。 谬犰静待了片刻。瑞叙的身体开始小幅度地震颤了起来,他原本平和的面容上眉头微蹙,太阳穴和脖颈上青筋暴起。 又过了一会儿,颤抖消失了,瑞叙仿佛堕入了一个漫长的噩梦,双眼紧闭的脸上戾气横生,而他的脖子上,一道道黑色的筋脉缓缓凸起,交错着,朝着瑞叙的脸部延伸而去。 谬犰阴森的脸上露出了仇恨与嫉妒的神情,他往后退了几步,冷笑一声。 瑞叙啊瑞叙……瑞玦已死,同掠自然难担大任,魔王现世之时时间问题……我已将最后的筹码押在了你身上,你就算最终要爆体而亡,也必须醒转过来,为我铺平道路…… 第58章 营救 储光庭,大雨倾盆,雷声滚滚。 一切都笼罩在雨蒙蒙的昏黄之中,雾气盖在每一座山头,沉沉的,不似往日那般轻盈。被锁在地下的沐葵,倒是听不见一点风声、雨声和雷声。 在这里,连时间都是停滞的。她像是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连同岁月凝固在这深深的地下,外面就算天崩地裂,也与她无关。 若不是还能看到极其细微的呼吸,沐葵看起来就是一具死亡已久的干尸。 无为山背后,黑漆漆湖水被雨打得水花乱溅。湖边浓密的灌木丛里,有三个身影蹲在其间,伸头看着眼前光秃秃的峭壁。 “我记得就是在这里……”其中一个幽幽开口。 “那还等什么?”女孩不耐烦的声音。是太之湘。 “别急。”坠金淡定道,“让他好好确认下,不差这一会儿了。” 去无踪——瑞峦突然站了起来,戴好兜帽大步朝山壁走去。坠金和太之湘屏住了呼吸,他们溜进瑞家后花园时为了躲开禁制费了不少功夫,但在这里,若想进入古老的镇妖塔,只能看它是否还认可去无踪的血脉。 去无踪径直走到了被雨淋得湿透的山壁前。上面的浮尘泥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青灰色的石岩。他把手放在了湿淋淋光滑的岩石表面,低声道:“但愿你们没换门锁。” 一时天地间仿佛都寂静了下来,瓢泼的雨声被隔绝在世界之外,太之湘耳边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坠金轻轻抬起手,指尖已化成了兽爪。 突然,无为山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一道黑色的缝隙出现在山壁中间,越变越宽,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站在洞前的去无踪回头冲灌木丛里的二人挥挥手,自己先行闪身走了进去。 太之湘和坠金急忙跟上走了进去,石壁在他们背后无声地合上,洞内只有几根固定在洞壁上的火把,照亮了一条通往下层的台阶。 他们在昏暗的光线里沿着石阶小心翼翼往下走去。 “这么简单么?”太之湘在去无踪身后轻声道。 “想啥呢,下面肯定有守卫,先想想一会儿咋办。”去无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先说好啊,我年纪大了,也多少年没打过架了,这种体力活还是得交给你们这些小年轻。” 坠金冷冷道:“少在我面前摆谱。” “你虽然年纪比我大,但体格力气都要比我强上百倍……” “嘘!”坠金突然一把摁住去无踪的肩膀,三个人停住脚步,凝神侧耳聆听。从地下深处传来一点轻微的说话声,似乎有人正从下面沿着石阶往上走。 “只有两个人。”坠金的声音微乎其微,“我来解决。” 去无踪和太之湘紧紧贴在石壁上,看着坠金摇身一变化作了一只体格庞大但格外细瘦的灰犬,四只柔软的爪子轻巧地踩着台阶向下跑去,一丝声响也没有。 那两个人的脚步越来越近了,他们正低声细语说着什么,太之湘和去无踪听不太分明,但捕捉到了“撤离”“进山”这样的字样。他俩对视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难以掩饰的忧虑。 突然,只听一声惊呼叫到一半戛然而止,然后哐当一声,听起来倒地的两个人身上穿了盔甲。去无踪和太之湘走下去,看见变回人形的坠金正蹲在倒地的两个人身边,正把其中一个的头盔卸下来,抛给了正走下来的去无踪。去无踪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把头盔戴在了自己脑袋上,蹲下帮坠金扒那两个守卫身上的盔甲。 “这块头比我大多了……”去无踪嘟囔着,尽量小声地把甲衣穿到自己身上。 “他们今天要转移沐葵。”坠金低声说,动作麻利地穿好守卫的盔甲,看着太之湘,“一会儿我和老瑞先进去,尽量制造些乱子出来,你见机行事潜入镇妖塔,看能不能把沐葵带出来。” 太之湘点点头。 两个人就这么大摇大摆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地下洞窟。巨大的洞窟里聚集着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多的守卫,他们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忙什么,一时间没人注意到刚走进来的两个守卫有什么异样。 镇妖塔的门大开着,一队守卫正在整顿队伍,看起来准备进入镇妖塔。去无踪和坠金对视了一眼,迈着游刃有余的步伐走上去,悄无声息地缀在队尾,跟着走进了镇妖塔。 太之湘:“……竟然这么简单??” 她正躲在洞口阴暗的角落里看着洞内的一切,仔细打量起高耸的镇妖塔和洞顶那片倒悬的湖水……这群姓瑞的究竟有多少深藏的秘密啊?谁能想储光庭的地底下藏着这么一片诡异的空间?太之湘暗暗磨起了牙。 这时,一小队守卫举着火把朝着洞口走了过来,太之湘悚然一惊,她躲藏的位置不算隐蔽,若被火光一照必是无处遁形。但她又不愿往回跑,万一坠金和去无踪需要她协助怎么办?要不等这一队走了她再下来?可看样子这些守卫准备陆续往外撤了,万一他俩被困在塔下了怎么办……太之湘浑身紧绷,一动不动地瞪视着迎面朝她走来的守卫。该死,应该和他们讨论清楚所有情况再分头行动的……若她在外面闹出点动静,能不能帮底下那两个人分散点火力?太之湘张开五指,掌心处闪烁起隐隐的火光。 干脆硬碰硬一下…… 突然一声爆响。就要走到洞口的守卫猛地停住脚步。洞内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向了发出异动镇妖塔。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然飞冲出了镇妖塔,重重摔在了地上。 “有人偷袭!!”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怒吼。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又一个身影冲出镇妖塔,肩上搭着一条白色的东西——太之湘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是个瘦巴巴的人,苍白得几乎和身上的白衣融为了一体。是沐葵。 太之湘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一道火光掀翻了本要出洞的那队守卫。 尖锐的哨声响起,所有守卫都朝着扛着沐葵的去无踪掠去,空中闪起锐利的光,镇妖塔前瞬间乱作一团。 去无踪低喝一声,在地上滑出一个扫荡腿,一道弧形的白光扫射出去,逼得周围一圈守卫连连后退。空中传来咻咻几道锐响,去无踪扬手撑起一道防护屏障,挡开了高处射来的暗箭。太之湘掠到他的身边,朝着冲来的人群甩出一道火龙,趁机喊了一声:“现在怎么办!” 身后传来坠金的声音:“上塔顶!” 太之湘回头还没等看清坠金,胳膊就被去无踪猛地一拽,他们再次退进了高塔,往塔顶蹿去。身后紧紧跟着脚步声和锐利的破空声,忙乱中只听去无踪大声喊了一句:“你们中间有人会飞吗?” “什么?” “我是走地形半妖……” 他们很快冲上了窄窄的塔顶。去无踪把昏迷中的沐葵交给了太之湘,自己大喝一声,双手使劲向上一推,狭窄的塔顶轰得一声被整个掀翻,他们毫无征兆地暴露在了外面,还正好和对面岗哨上正挽弓的守卫对上了眼。 箭雨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坠金迅疾地挡下一波,抬头看向高悬于头顶的湖水,一脸黑线:“老瑞你别告诉我你这点距离都上不去!” 太之湘护着怀里的沐葵,徒劳地瞪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的那片波光粼粼的水面。她意识到去无踪和坠金是计划从这片水域逃出——想必这里就是无为山背后那片湖的湖底了——但无比尴尬的是,在把塔顶轰掉之后,他们所在位置竟然与湖水变远了这么多,而更可笑的是她自己和坠金光凭自身本事,或许根本跃不进那片水域。 “很遗憾,我对于瑞家的时空阵传送可谓是入门级别,现在那点基本功也还给老师了……坠金,你可是个妖啊!你带我们跳上去试试啊!” “你……我一个人说不定可以,你们这老弱病残我怎么带?!” 太之湘绝望地看着这俩边御敌边吵架的男人,喃喃道:“不会不会,我们不会因为这点距离而死在这里……” “死不了。” 太之湘一愣,这声音是从自己怀里发出的。还没等她低头去看,只觉得怀里一轻,眼前一花,大片的白色突然充斥在自己的视线里,神鸟的啼鸣从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振翅的声音近在耳边。 巨大的白鸟骤然显形于镇妖塔之上,骨瘦嶙峋,洁白的羽毛带着破败的灰色,一双圆润美丽的眼睛里仿佛燃烧着最后的生命之火。 “抓住她!”坠金大吼一声。 太之湘下意识地抱住了玉鹤的爪子。下一秒,玉鹤展翅而飞,带着他们三个直接跃入了漆黑的水面。 太之湘一头扎进了水里,她只来得及憋住一口气,被冰冷的湖水刺激得心跳加速,在水中抽搐了起来。 她和简风琢一样讨厌水。 太之湘只能感觉到玉鹤在以极快的速度向上冲,汩汩的流水声淌过耳边,头顶承受着巨大的水压力……就在太之湘的意识快要涣散之时,头顶的压力突然消散,新鲜空气带着湿润的水汽涌进鼻腔,他们飞出了水面,然后重重摔在了湖边。 “老瑞,封门!” “阿湘,看看沐葵怎么样!” 太之湘呛咳着,挣扎起来看向瘫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的白鸟。去无踪和坠金冲向了开了门的山壁,把正在往外冲的守卫们挡在了门口。头盔掀掉的去无踪露出了他银白色的短发和瑞家祖传的傲慢面相,立地怒喝:“关门!” 认血脉不认人的山洞听话地封堵上了洞口,把守卫们震惊和恼怒的吼叫声封进了山里。 “我们得尽快离开,他们之中有开门的权限,挡不了太久!” 太之湘焦急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受伤很重,怎么办!” 只见玉鹤宽阔的鸟背上插了好几支黑箭,但没有流血。坠金上前快速把箭都拔了出来:“别急,流荒人的箭对玉鹤不会有致命伤害,但她现在的情况不好说,我们必须先带她离开这里。” “估计一时半会恢复不了人形了。”去无踪一面留神着无为山的情况,一面皱着眉头打量着玉鹤,“这大鸟,我们可怎么运走啊?” “储光庭的卫兵来了。”坠金侧耳听去,神色凝重,“人很多,我们打起来很费事儿的。” “妈的,姓瑞的这帮人到底为什么对这鸟死追不放的……” “雨停了。”太之湘突然说。 倾盆的暴雨仿佛是在一瞬间停下来的。哗哗的雨声突然消失,山林间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世界像突然哑了,死寂一片,耳边只能听见伙伴粗重的呼吸声。 三个人静止在了原地,三双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有诡异的事在悄悄发生,但他们不知道究竟在发生什么。坠金的心隐隐地揪了起来,但他还没有抓住混沌中的那条隐线…… 玉鹤的眼睛猛地睁开,巨大的黑瞳映照出天空中诡谲的风云,把一旁的太之湘吓了一跳。 “沐葵醒了!” “喂,你还好吗?起得来吗?能飞吗?” 玉鹤缓缓抬起颀长的脖颈,瞳孔一点点聚焦,投向无为山方向的目光放射出锐利的锋芒。 太之湘听见她空灵的声音响起。 “魔息……这里怎会有魔息?” 第59章 第二次拥抱 储光庭的雨停了,天上的乌云凝滞住了似的,久久不散。 “什么魔息?”太之湘茫然且紧张地看着突然醒转的玉鹤,周围诡异的寂静氛围令她心里发毛,“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去无踪缓缓站了起来,脸色如头顶的天光一般暗沉。“沐葵,你现在体力如何?跟着坠金带着阿湘先往南去,去把榕澈救出来。” 榕澈两个字像颗石子砸进了沐葵沉沉如湖水的眸子里,溅起了阵阵涟漪。她沉默着站起来,展了展有气无力的翅膀。 “你呢?不一起走?”坠金低声问去无踪,他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储光庭要出事,我先留下来观察下情况,到时候去找你们汇合。”去无踪说着,山洞门再次打开,恼怒的守卫们朝着他们冲了过来。去无踪大步迎向他们,一把掀掉自己的头盔,露出短短的银白色头发,高高扬起手,冲在最前面的守卫突然仰面向后倒了下去——他们被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去路。 “你们这群废物!”去无踪怒吼了一声,“你们的家都危在旦夕了,还在替罪魁祸首卖命!” 坠金一把拉起太之湘,不由分说将她背在背上,四肢着地,对玉鹤快速道:“飞起来,我们跟着你就行。” 沐葵深深地看了一眼独自御敌的去无踪,舒展翅膀,在低空中无声而迅疾地滑行而去,很快隐没于山林之间。坠金再次显露出翕犬的性征,驮着太之湘冲着沐葵消失的方向狂奔而去。太之湘自知自己达不到这样的速度,只能老老实实依附在别人的背上,小心翼翼开口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若我没猜错,储光庭有人在修魔道。”坠金的声音混杂在呼啸的风声里,“魔息已出,他或许很快就要堕魔了。” “堕魔”二字一时搅浑了太之湘的大脑,她在储光庭生活了这么多年,虽说是个压抑且不自由的地方,但万万无法将其与炼魔、魔窟这样的词联系在一起。还没等她一叠声地问问题,前方传来一阵树枝破裂的声音,玉鹤白色的身影从空中掉了下来。等他们赶上去时,沐葵恢复成了人身,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 坠金上前查看了下她的情况,回头看了看储光庭的方向。“估计是刚刚的魔息发挥了点作用,多少让她恢复了点力气。现在慢慢远离了魔息之地,她也撑不住了。” “他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太之湘扶起沐葵耷拉的头,一张瘦骨嶙峋的脸触目惊心。 “藏在瑞家背后的那个家伙阴毒至极,应当是用了极凶煞的禁术……我们当时下去镇妖塔时她已经在被那群守卫往外运送了,不过还是能看见镇妖塔底有一个黄铜台,那可是传说中用于炼妖的魔器——上古时期大魔浑天的宝物之一。” “这玩意儿怎么会在储光庭?” 坠金神色阴沉,他将沐葵背在了背上:“阿湘你自己能行?好,我们先不管别的,先去找榕家主。使用魔器的家伙随时可能找上门来,我可不确定我们是否敌得过他。” 太之湘咬紧嘴唇跟在狂奔的坠金身后,头顶的乌云仿佛挤满了她的心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终于,她还是忍不住喊出了口:“坠金!我们要不要通知御北!” 坠金侧头看了她一眼。“不能。”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太之湘边努力跟上他的速度,边断断续续说着,“若大难临头,我们必须联合更多的力量才能抵御不是吗?” 坠金放慢了速度,让太之湘可以不费力地跟在他身边,听见他低低地说:“阿湘,你之前在储光庭时和你哥还有联系吗?” 太之湘喉头一哽,没有说话。 “我和老瑞一直没怎么在你面前提到太之熠,他现在在御北城坐上了‘代理家主’的位置,拥有着绝对实权……而据消息,他前段时间已把北原最古老的部落,步天族,都给赶尽杀绝了。” 听着坠金如此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太之湘狠狠一抖。 “阿湘,抱歉我无法信任太之熠。种种迹象都让我们怀疑他已和瑞家站在统一战线,为的就是替他们一统流荒,吞并其他家族。而堕魔这一招我也有些意外,我没想到他们的野心会膨胀到如此程度。”坠金顿了顿,“我想你对你家族的没落多少心里也有数的。” “所以怎么可能……”太之湘的声音异常暗哑,“他明明也是知道的……” “或许他有自己的计划,但与我们无关。”坠金逐渐加快了速度,“我现在只愿他别来找我们的麻烦就行!” 风云诡谲,异变丛生。危局隐隐的硝烟味无声地弥漫开来,从储光庭一路蔓延,缄默地笼罩在所有流荒人的头顶之上,世人心中隐隐不安着,茫然地看向昏黄的天空,却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 无独有偶,仲魔此时此时紧绷的局势,也到了一触即发之刻。 雄浑的战鼓声从天边传来,怒不可遏的同掠终究是陷入疯狂,亲自擂响仲魔战鼓,向齐遇发出最后的通牒。 你我一战,既定生死。 简风琢打开屋门,发现齐遇正站在院子里等他。 “准备应战了吗?”简风琢理了理自己的衣领走下台阶。齐遇的头发变齐整清爽了许多,据说是祢朔实在看不过去偷偷出手帮他打理了一下。相反简风琢没有剪掉自己长长的头发,而是学着最开始齐遇的模样在脑后扎了个小辫,露出清秀的侧脸。 “你就在这里待着,不要去。”齐遇握住简风琢的肩膀,把他摁在原地。 简风琢露出不满的神情:“千年难遇的魔王之战,我凑个热闹都不行么?” “不行。”齐遇收敛起平日里散漫的模样,严肃道,“这可不是凑热闹这么简单的事。” “你别忘了当初我们怎么进的仲魔,击退无尾十四蟒还有我的一份功劳。”简风琢道,他点点自己的胸口,又点点齐遇的,“虽说只是一点绵薄之力……但我总是能帮到点什么?毕竟我们还有这么点奇妙的连结……” “你能靠这点绵薄之力帮多少忙呢?”齐遇粗声粗气地说,“总之你不能去,若是不听话,我就亲自下战场把你再拎回来,若同掠因为这样而赢了我,你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简风琢看着他这副蛮横的样子,竭尽全力把涌到嘴边的反驳又给咽了下去,狠狠瞪了他一眼:“我不去就是了。” 齐遇站在原地没动。他莫名其妙地微微晃了下身子,又咳嗽了两声,用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声音说:“不过有一个忙你可以帮到我。” “什……” 简风琢还没来得及问,就被粗鲁地一把揽进了齐遇的怀里,鼻子猛地撞到他的肩膀上,酸痛感让简风琢眼里泛起了泪花。他能感觉到齐遇用力的那一瞬间浑身紧绷,肌肉硬邦邦的,但在把这个瘦弱纤细的人儿整个严丝合缝地揽进怀里后,他慢慢柔软下来,用自己的气息把简风琢裹了个严实。 简风琢将自己下巴搁在齐遇肩膀上,腾出一只手揉了揉撞红的鼻子,然后轻轻抚在他的背上。这是他第二次这么抱自己了,似乎没什么不同,又似乎完全不同。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理所应当的,就连这一瞬间跳动的心脏和微微颤抖的手,都是分外契合的,无需言明的。 当齐遇终于松开简风琢时,他微微侧头,嘴唇有意无意掠过了简风琢的耳垂,擦过了他细腻的侧脸。简风琢半边身子一麻,旖旎的味道在他的侧脸和耳垂上染成了一片鲜艳的红色。齐遇的脸停在近在咫尺的距离,暗红的眸子烧着灼灼的火光,金色的游鱼在其中飞速地游转。 简风琢迟来地感到难以呼吸,侧脸的红晕已在脖子上攻城略地——他使劲推了一把齐遇,让新鲜的空气涌进他俩之间的空隙。再不后退一步,简风琢大脑里那根清明的线都要被这人烧断了。 “快走。”简风琢结结巴巴地说。齐遇那一瞬的凝视让他本就加速跳动的心脏现在濒临爆炸的边缘,暧昧的压迫甚至令他产生了一丝想要逃离的恐惧……这样的齐遇,不过是试探性的释放,就让人完全无法招架。 齐遇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简风琢呆呆地走到台阶处坐下,手撑着脑袋。他开始担心起等这家伙凯旋回归后,自己到底该如何面对这段昭然若揭的关系了。 第60章 决战同掠 当流荒被阴云笼罩,陷入诡异的寂静之时,仲魔天空之上的雷闪愈发剧烈,惨白的闪电照亮了漆黑的大地,无暝地界上的火山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橙红的岩浆以排山倒海之势喷射而出,在电闪雷鸣的苍穹下有如一座耀目的灯塔。丑眼所在的巨墙频繁地闪烁着光亮,老桶带着大盔甲们整日整日守在巨墙下,紧张地监视着依然紧闭的丑眼。杀生海掀起了狂涛巨浪,黑色的海水像巨兽之爪狠狠踏在海岸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而在仲魔最阴暗的角落,血红的藤蔓无声无息地蔓延着,无数条布满不规则黑色斑块的藤身交缠纠结在一起,冲着天空挥舞带刺的触手。死亡腥臭的气息已弥漫向远处玉渡宫的地界,它们却渐渐放缓了速度。而在它们身后,已被赤煞藤完全占领的一片巨型石林中,坐落着一座和胤山门几乎一模一样的半壁山峰,只不过它表面没有任何植被,只有光秃秃的岩石,透着沉沉的死气——这里便是度津门,与胤山门相连的第三个通道。 那些令人作呕的藤蔓正快速爬上度津门崎岖的山体,它们的触手争先恐后触摸着平整的山壁,轰鸣的雷声中似乎依旧能听见那些藤蔓摩擦山门时发出的滑腻之声,那是欲念与死亡在窃窃私语。 简风琢站在生生树高处的树枝上,俯瞰被雷光笼罩的大地。炸裂的雷声滚滚而来不绝于耳,简风琢那普通人族的耳朵不堪重负,耳畔产生尖锐的嗡鸣声,像无数根针扎进简风琢的太阳穴。他无动于衷。 仲魔大地上几乎看不到妖物的身影。简风琢知道现在生生树里躲了大部分弱小的生灵,妖力稍强些的则大多顺着本能的牵引冲向了妄修和同掠领地的交界处——在那里,同掠无限释放着它疯狂的魔息,向齐遇发出最后的宣战。 战鼓声伴随着雷声从天边遥遥传来。齐遇早已启程,朝着决战之地去了。简风琢遥望向紫光笼罩的天边,凝神不知在思索什么。突然,他感觉自己身后的衣服被拽了拽。 低头一看,是轻轻。她充血的眼睛紧紧盯着简风琢,小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简风琢牵着她走进生生树里,摘下了耳罩。这里被妄修施了术,扰人的雷声被隔绝在外,传不进来。 “你是不是想去看小龙啊?”轻轻问。 简风琢点点头。轻轻摇了摇他的手:“你不要紧张呀。” “我只是……”简风琢深深吸了一口气,希望自己不安跳动的心能安分一点。 他其实没有料到瑞玦的死会给同掠带来如此大的打击,以至于这头雷兽彻底失控,直接宣战。 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无脑、意气用事,但也比自己想象得威力更强。他不确定齐遇是否已达到了可以完胜雷兽的水平,他怕自己动瑞玦这一招走早了。 “同掠呀,如果不是瑞玦完全压制和驯服了他,他说不定比现在更厉害呢。”轻轻用大人的口吻老道地说,“但也就是力气大罢了,脑子这东西他是没有的,不然也不会那么死心塌地供着瑞家的半妖们……但他一旦没了那条拴他的链子,发起疯来也真不是盖的,破坏力太强了。” 简风琢无奈一笑:“轻轻是打算安慰我呢,还是怂恿我上战场呢?” 轻轻仰起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露出一点老成的忧虑:“若说雷兽已没有了拴它的绳子,那小龙就属于一直被绳子拴着,就算他再高大威猛,也始终有东西在暗处牵制着他……”轻轻抬起手,指向简风琢的胸口。 “金色连结”。简风琢呼吸一滞,他一直隐隐担心的事被轻轻戳破了。 “轻轻认为,小龙需要漂亮小人儿……但漂亮小人儿是有选择的。” 简风琢摸了摸轻轻的头:“我从来没有选择。”说罢转身,便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祢朔和瑞昭。那两人脸上一模一样的表情,不满,阴沉,又无奈。 “我要去。”简风琢对他们平静地说,语气是不由分说的坚定。 祢朔摊开手,认命地点点头。瑞昭则依然抿着嘴,沉沉地看着简风琢走过来,用他清澈地浅瞳注视着自己说:“我不可能让齐遇被打败的,我会帮他坐上魔王律座,做仲魔的统治者……你们明明也很清楚他就是最好的选择。” 祢朔叹了口气:“我不清楚,但我选择相信天命。走,我们护送你。” 简风琢随着祢朔朝外走去,身后,传来瑞昭硬邦邦的声音:“在魔鬼身上投入感情是我见过最愚蠢的事。简风琢,但愿你不要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 简风琢停下脚步,祢朔回头,皱着眉瞪了瑞昭一眼。但简风琢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看向瑞昭的目光依然纯澈清朗:“但愿我们都只做了对的选择。” 当简风琢和祢朔瑞昭抵达战场边缘处时,战鼓声停了,远方天际线之间弥漫着诡异的紫色雾气,蓝色的电光在其中频繁地闪烁,时不时照亮了其中雷兽庞大的身躯,在大地上投下可怖的阴影。 “他竟然可以膨胀到如此之大……”瑞昭不禁惊愕地喃喃道。 简风琢极目远眺,怎么搜寻也看不见齐遇的身影。就在这时,一声锐利沉厚的龙吟声响彻天地之间,带着将所有人神魂震碎的气势,掀起清扫一切的烈烈罡风。 开始了。 声势比想象中还要浩大。电闪雷鸣之声劈头盖脸地砸下,震耳欲聋,那闪电像在云中炸开了一样迸发出刺目的光芒。赤红的火光在天际线上熊熊燃起,将天空与大地染上猩红的颜色,整个世界犹如陷入了火海,翻滚的乌云都在燃烧着炽火,来自地狱的灼热气息将所有生灵团团包裹,恐怖、畏惧与绝望充斥在每一双颤抖的眼瞳中,它们嗅到了来自远古时代的凶残与暴虐,同类发狂的吼叫和啼鸣声有如这个世界沦为地狱之时弥留的咏叹调。 这场声势恐怖的战斗不知过去了多久。瑞昭给自己的耳朵加了个保护膜,那不绝于耳的巨响声也依然能穿透保护膜——只不过稍微声音小了一点罢了。他看着简风琢一直稳稳立于高空之中,专注地看着战场的方向,任何爆炸、声浪和刺目的光芒都不足以撼动他。 瑞昭不觉看了他很久。此时此刻,简风琢真正展露出了普通流荒人不可能拥有的神性。 又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出现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空中、地面,一片黑鸦鸦的妖怪闯了过来。这些妖怪和之前零零散散的逃兵差不多,伤残居多,一片混乱。集体逃跑?简风琢紧紧皱起眉头。就像是回应他们的困惑一般,随着它们的逼近,简风琢渐渐听见了它们发出的雷鸣般的呐喊。 【玉鹤……玉鹤!】 “他们在喊什么?”瑞昭皱着眉问简风琢。 “玉鹤。”妄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众人身边,“玉鹤已至,魔相即出。” 简风琢心下一动。他听齐遇讲过决战的大致过程。最开始由齐遇单挑同掠,在这场大战即将临近末尾之时,玉鹤会现身,帮助它们选定的胜者完成最后的战斗。虽然玉鹤最开始选择了齐遇,但最终他们依然会鉴于决战的情况而站队,不过最后时刻胳膊肘拐个弯的情况几乎没有,但妄修还是着重敲打了一下:“别以为你有了玉鹤胜券在握,被同掠打个半死的话玉鹤是不会再帮你了!” 而玉鹤的降临,会让有利的那一方魔相展开——众所周知玉鹤的歌声有多大的威力。 “看来到最后关头了?”祢朔看向天边,那里依然电闪雷鸣,火光大炽,能听见震天撼地的吼声,见不到两只大魔的身影。 妄修脸突然沉了下来。“为何还没听到玉鹤的歌声?” “……会不会离太远了,雷声又这么大,我们听不见?” “开什么玩笑。”妄修打断道,“我去看看。” “我也去。”简风琢突然道,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自己不由分说朝天边掠去。 妄修啧了一声,回头交代祢朔他们呆在原地不要轻举妄动,下一秒闪身赶上简风琢,一把攥住简风琢的胳膊,消失在了原地。 简风琢也就是微微一晃神,待视线再次聚焦时,他已抵达了魔王之战的现场。刺眼的电光让他一时看不清周遭的情形,热浪扑面而来,他仿佛正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火球中,周围呼啸着燃着烈火的风暴,风暴的中心,齐遇正以人形悬停在高空中,在他的周围是一圈又一圈刺啦作响的电光环,组成了一张电流乱窜的电网,从四面八方朝他罩了过去,以球形将齐遇牢牢锁在了里面。而这个电光组成的球上又有数十条电流向外延伸出去,与外围一个更大的电流乱窜的环连结在了一起,从地面看去就像一个巨大的车轮,正在向中心那个人缓缓靠近、压缩、收紧。齐遇在其中紧紧闭着眼睛,仿佛在用意念抵御逐渐逼近的威胁。 同掠正躺在不远处,像一座着了火的小山——他看起来比刚开战时缩小了很多,满身创伤,伤口处燃着龙火,和身下的焦土构成了一副惨烈的景象。但他没死,依然抬着巨大的脑袋,犀角对着空中的齐遇,眼中翻涌着浓烈的杀意。只要他坚持住……胜负还没定呢…… 妄修在火风暴中捕捉到了玉鹤飞翔的身影。它们散发着微光,犹如降世的天神,却远远地在齐遇的头顶盘旋,似乎还在审时度势,似乎又有了其他的计量。 它们还未开始歌唱。 “神核的问题。”简风琢突然说。 “估计就是这个问题了……”妄修一耸肩,“没想到这历史遗留还真成了祸害……” “妄修,把我送到那里。”简风琢抬手指向齐遇,冷静地说。 “想早点死给他陪葬啊?” “对你来说是谁赢其实无所谓,对我来说只能是齐遇赢。”简风琢冷冷地看着他。妄修看得出来,他触到了这家伙紧绷的神经。 妄修促狭一笑:“给准神君卖个人情为何不可?”说着,他冲简风琢轻轻一弹指,又一挥手,简风琢被一层隐形的防护罩带着直直冲向了齐遇。 同掠在逼到绝境之时迸发的能量着实可怖,简风琢在跃进电球的一瞬间还是被击伤了,左胳膊蓝色电光一窜,表层皮肤很快传来烧焦的味道。简风琢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胳膊上的烟,感受到电球里几乎窒息的环境。空间已越来越狭窄,齐遇仿佛入了定般毫无反应,只是眉毛微微蹙着,额间有一道凝固的血痕。 简风琢一只手覆上齐遇的胸口。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怎样才能帮助齐遇,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任凭直觉的指示所做,而他现在,只想无限靠近齐遇,消弭掉他们之间所有的距离,把他们的心脏置于离彼此最近的地方。 他学着齐遇的样子闭上眼睛。 若真有神明在保佑这片大地上的所有生灵,请在此时此刻显灵,助他一臂之力,赢下这场战斗。 妄修远远看着,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移向远处盘旋的玉鹤。 若真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会出手。而他的出手,就不仅仅是改变现场局势这么简单了。 齐遇突然睁开了眼睛。 妄修根本没注意到他做了什么,但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在电球发生爆炸的一瞬间妄修及时撑起了自己的屏障,但还是被巨大的力猛地推出了很远一段距离。 这次的爆炸比之前来的都要猛烈、都要巨大,在那一刹那间整个仲魔的天都被照亮了,旋转的风暴被白光穿透,轰然散开,炸开漫天的火花。刺目的光穿透电闪雷鸣的乌云,将其分崩离析,最终被光吞没。 大地剧烈地震动着,玉渡宫尖顶上的雷光消失了,整个广厦塌陷了下去,坍成一堆碎石废墟。 妄修凭借自己深厚强大的修为,在爆炸里稳住了身形,等着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无数像飞絮般的破碎电光在空中飘散、闪烁着、然后化作一缕烟消失不见。 玉鹤扇动着翅膀降落在妄修身边。 “歌也不用唱了,是。”妄修笑起来,一脸嘲讽。 【对于特殊的魔,总是有特殊的助力方式。 但这样的方式……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不觉得很有趣吗?”妄修看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齐遇缓缓朝着地面落去,他已成王,却在这一刻只是小心翼翼,所有注意力都在怀里那个昏迷过去的人身上。简风琢估计是震晕了,脑袋无意识地靠在齐遇肩上,脸埋进肩窝里,只能看见一个小巧的下巴。 【所有的事都在以意想不到的样子发生,我们感到惶惑。】 “流荒有句老话: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你知道什么意思么?” 玉鹤愣了一下,随即轻叹一口气。 【不是所有人都能按照你的处事态度过活的……再说了,若你从不自扰,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律座该现世了,收拾收拾迎接新王。”妄修揣起袖子,笑道,“这可是个大喜日子。” 同一时刻,玉渡宫的废墟下,地底深处,一个狭小、充满了地下水的溶洞里,那朵闪着微光的透明莲花,突然间没入了黑暗,消失不见了。 第61章 重返流荒 流荒以东,沉寂数百年的无婪海忽的掀起了惊涛骇浪,百米高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如巨兽般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高高卷起,重重砸下,雪白的浪花四溅,再落入灰蒙蒙的海面…… 不知过了多久,海面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巨浪伏下了身躯,乌云之下,一座岛屿无声无息地显露在海面之上,湿淋淋的,阴沉沉的。岛上高高的山峰直指浓云密布的天空,似乎想戳破这世界的阴暗,让久违的阳光再一次照耀到它的躯体之上。 然而流荒的天光愈发昏暗了下去。 无论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还是被黑云遮蔽日光的白天,令人窒息的压抑与恐惧感沉沉压在所有生灵的头顶之上,几乎要把他们摁进大地躲藏起来,暴露在空气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人感到危险随时会砸在自己身上。 御北城,无数人聚集在临风殿前,眼巴巴看着太之熠不疾不徐地走出大门,向他们点头致意。人们纷纷涌上去,一叠声地询问“代理家主”流荒是不是正在面临灾变,天上那凝滞的乌云是否是不祥的征兆……在如此不安的局势下,御北人们也没心情抵触这位外姓人士的介入了,面对随时会到来的暴风雪,失去庇护的幼雏们只会下意识钻进其他大鸟的怀抱。 太之熠不语,跟随在身后的祝郁扬起大手对着百姓们高声道:“请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都回去该吃吃该喝喝,不会有什么事的!就算天塌了也有我们扛着呢,别怕!” 祝郁的大嗓门总是自带稳定人心的作用,一些人慢慢往回走了,还有些人固执地站在原地不动,大多是老人。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衣,依然在微微颤抖,看着祝郁和太之熠的目光充满忧虑与怀疑。 “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被人搀着,满目仓皇地仰头看向临风殿,“只求属于我们的风神保佑。” 搀着他的年轻人有些不耐烦:“太爷,祝大人都说了不用担心,您就别自己瞎琢磨了。再说,现在这世界哪来的神啊,神都跑了不管我们了。”他说着,悻悻地瞪了一眼愁云惨雾的天空。 “都是天罚,都是天罚啊……”老人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斜靠在年轻人身上,“小旭,回家,回家……混沌的世道终究会迎来清算,我们能做什么呢……自求多福……” 高高的祝神峰顶,太之熠站在唤神台上,目光穿过风中纹丝不动的铜铃,投向昏暗的天空。 在这片山顶的角落里,那片空语花丛之间,躺着简风遥小小的墓碑。 这是太之熠入驻御北后第一次来到祝神峰,站在离她墓碑这么近的地方。 身后传来脚步声,祝郁在他身后一段距离之外站定,沉声道:“比想象得提前了不少。” “毕竟有了魔龙这个变数,不到最后关头谁也无法预知结局。”太之熠的声音在风声中稳如磐石。 “你曾动摇过吗?”祝郁问。他之前从未问过这样的问题,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要太之熠的答案……只是在此情此景之下,没过脑子的脱口而出罢了。 太之熠沉默了片刻,转过身迎上祝郁的目光。他的眸子就像是用两颗最坚硬的钻石雕凿而成,淬出泠泠寒光。惶惑、不安这般软弱的情绪从未在这样的眸子里出现过,此时此刻亦然。 “不曾。”祝郁听见他如此回答,笃定、沉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犹豫和顾虑。 “从不曾。” “走,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太之熠的话戛然而止。两个人对视的目光陡然一沉。 他们都明显感觉到了脚下的震感。 “祝郁,即刻启程,去北原。”太之熠反应迅速道。 “是。”祝郁直接跃下悬崖,身影消失在祝神峰上浮动的云雾之中。太之熠沿着下山小道快步行进,径直走过了简风遥的墓碑,步履没有一点停留。 我的所作所为,后世会如何唾弃、谩骂与仇恨,都与我无关了。 储光庭,无为山,缥缈的黑气不知何时已笼罩在了山头,缓慢地向外扩散蔓延,一点点蚕食着储光庭上方那仅存的一点天光。但此时此刻的储光庭内已是寂静无比,人烟寥寥。大多数居民已离开了这里,逃往了稍微安全一点的乡下。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站在无为山脚下,恶狠狠看着挡在自己眼前的黑衣暗卫。 “你们敢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么?”去无踪咬牙切齿道,“你们知不知道自己效忠的是要把流荒覆灭掉的狗杂种?你们担得起这个责吗?” “大人,我们不能动瑞氏血脉,但也不能任由您在这里胡作非为。”领头的黑衣人木然道。 “你们继续守在这里只会必死无疑,无为山里那个王八蛋很显然并不把你们的贱命当回事,就这样你们也依然听从他的命令吗?!” 黑衣人们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去无踪自知他们已无可救药,绝望地抬起头看向空中越来越厚重的黑色雾气。就凭他一个人,该如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大地突然震颤了一下,从地底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下一刻,天上缭绕的黑雾快速凝聚、游动,形成巨大的风旋将无为山整个笼罩其中。去无踪一咬后槽牙,迅速向外撤离,在黑气彻底包围住无为山之前及时逃离了这片不祥之地。待他全力奔跑逃出储光庭时,无为山的黑气已膨胀至高高的苍穹,与天上的乌云连成一片,有如在天地间垂下一道遮天蔽日的黑色帷幕,而那帷幕拉开后会是什么,去无踪不敢想。 神呐……去无踪内心涌起一阵绝望。 流荒人早已无神可求。 仲魔。 等简风琢再次睁开眼睛时,齐遇正自上而下看着自己,脸上露出释然的神情。 他正躺在一处柔软的草地上,面对着璀璨的星空。不知何时,仲魔夜空里的星星更加繁密和璀璨了,闪烁着金色的点点光芒。 “我……这是怎么了?”简风琢躺着没动,茫然地看着齐遇。 齐遇张开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几番欲言又止后他无奈一笑:“你就当放了个大招一下子力竭了。” 混沌的脑子逐渐恢复清明,先前的记忆浮现在眼前,简风琢猛地坐起来:“你赢了?” “我们赢了。”齐遇畅快的笑起来。压着心气儿苦修了一段时间,意气风发的模样终于再度回到了他的身上。 简风琢不觉一把抓住他的手:“看来我帮上忙啦?” 他依稀记起了当时的情形,虽然不是出于自己的本意,但在和齐遇心神相连的那一刻,简风琢体内也骤然释放出了巨大的能量,就像本是一汪小小的平静湖泊忽然间掀起了万丈高的骇浪,把他自己的意识也给彻底淹没了。 齐遇回握住他的手。“当然。” 简风琢哼了一声:“有些人不是死活不让我去么?万一我没去,我看你咋办。” 齐遇本来想说,其实就算简风琢没出现,他再拼一拼就可以凭一己之力越过身上的限制,取得进阶的效果……同掠的电网其实并不能把他怎么样。 但简风琢的加入确实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奇效,直接杀死了决赛。看着他笑眯眯的得意样,齐遇默默将话咽进了肚里,摸摸他的脑袋。“是啊,多亏了你,救我一命。” 齐遇的声音温柔得不要命。简风琢脸有点发热,移开了视线。他这才看到不远处还站着妄修、祢朔和瑞昭,他们刻意地避开了简风琢齐遇二人,当他们不存在一样。 简风琢窘迫地站起来,问:“我们现在在哪里?要干什么?” 他们正在一片广袤的草甸上,地势很高,有朦胧的云在周围低低地飘过,连绵的群山在云层里若隐若现。 好安静。 齐遇跟着站起来,抱臂看向妄修:“妄修说,魔王律座会在这里出现。” “在这里?”简风琢扫视着这片寂静无声的草甸,莫名的不安感再次攫住了他的心脏。 “可是为什么毫无动静?我们还要等很久吗?” 像是回应简风琢的话一般,群鸟振翅的声音从空中传来,洁白的大鸟们出现在他们头顶,盘旋着,缓缓降落在草甸中心,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齐遇大步走了上去,简风琢和妄修跟在他的身后。 “玉鹤,到底怎么回事?魔王律座难道不该马上出现吗?”妄修率先开了口。 【流荒出问题了。 流荒人族正在堕魔。】 “什么?!” 【新魔诞生,律座还在等待最后的判定。】 “怎么了?”瑞昭低声问满脸凝重的祢朔,他听不懂玉鹤的妖语。“又出什么问题了?” 祢朔重重叹了口气。“意思就是齐遇活还没干完,还不能收工。” “怎么?这世上还有别的魔宣战?” 祢朔担忧地看了瑞昭一眼。“在流荒。”她低声道,“玉鹤感知到流荒诞生了新魔。” 瑞昭的眼睛一点点瞪大,身形猛地一震。“瑞叙。”他哑声道——他终于可以自如地说出这个名字了,“绝对是他……我们必须马上去流荒!储光庭会被他毁了的!” “何止储光庭。”祢朔咬紧牙关,“整个流荒都会被他毁了的。” “我们该怎么回去?” 远远的,妄修带着简风琢和齐遇大步走了过来,脸色都不大好看。 “杀生海的封印破了。”妄修开门见山道,“想必度津门的封印也是。我们现在可以从杀生海渡入流荒。” 祢朔一愣。“度津门?度津门现在不是被赤煞藤占领了么?”她一叠声地喊起来,“怎么在这个关头破封了?” 简风琢面露一丝尴尬。他看了一眼妄修和齐遇,小声道:“据我们猜测,刚刚在齐遇和我合力炸了同掠和他的魔网时,神核与神迹可能共振产生了神力……把神君崎的封印给震裂了……” 祢朔瞠目结舌。 “计划赶不上变化,度津门现在有一道保障,不会随意开启。”妄修不耐烦地加快语速道,“启程,我们从杀生海走,趁新魔刚诞生不久掐死在摇篮里,赶紧了事!我已经累了。” 祢朔一把拽住妄修的袖子。“答应我,一会儿回来马上解决赤煞藤的问题!”她生气地瞪着妄修,“你个死懒人!不许再拖延了!” 妄修罕见地露出一丝无奈,点了点头。 一行人很快来到杀生海边,仰头向天上那片海看去——无妄岛已经从海面之下升了上来,遥遥看去,能看见岛上面覆满了深绿色的海藻和奇形怪状的珊瑚。 封印果然破了。 ”妄修,无婪海和无妄岛皆属于无噩湾离家的地盘,而他们早已避世很久,我们能从他们那边通过吗?”简风琢不觉问道。 “当然,你也不想想是谁帮他们避世的。”妄修翻了个白眼。 “是你?”瑞昭愕然,“你竟会帮流荒人封锁领地?还锁了这么久?” “这人是为了自己清静罢了。”祢朔道,“在神君崎下封印前他就在帮离家制造幻境了,条件就是决不允许任何生物从无妄岛穿过,擅自来仲魔闯入他的领地。” 齐遇跃向空中,化形为龙,展开黑翼掀起一阵阵烈风。简风琢飞上他宽阔的龙背,冲瑞昭挥挥手:“走吗!” 瑞昭略略一犹豫,猛一发力,跃上龙背。好在齐遇似乎并不打算把他掀翻下去,只是重重出了一口粗气表达自己的不满。 妄修转向祢朔:“我跟着去一趟,你在这里,有什么突发问题就想办法传信给我。”说罢,他一闪身便消失不见了。 魔龙腾空而起,直直朝着天空中那倒悬的海面冲去。玉鹤飞在他的身边,时而发出空灵的啼鸣。简风琢紧紧扒着龙鳞,仰头看着那黑黢黢的岛屿越来越近,越来越庞大。 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天地倒转,他们从向上冲变成了向下俯冲,来自无妄海的海风扑面而来。 简风琢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再度回到了流荒。 第62章 无噩湾离家 这是简风琢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踏上无妄岛,看到这片真正意义上的无婪海。可惜此时的风景并不算好。 天上泛黑的浓云迟迟不散,朝着西北方翻涌而去。天地间一片昏暗,往日湛蓝的海水都变得浑浊不堪。 简风琢和瑞昭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下一刻,无妄岛周围突然翻滚起狂涛骇浪,聚成一道高高的水墙挡在了简风琢他们面前,威严的声音从水墙里传来:“来者何人!” 妄修的身影出现在魔龙身边,长长的头发被海风吹起:“是我,妄修。” 水墙立即塌了下去,融进了海面,最后溅起的一朵浪花变幻成一艘小船的模样,咔嚓咔嚓瞬间结成了冰,凝成了一只冰船漂浮在水面上。 妄修从善如流地坐上小船,冲魔龙翻了个白眼:“站那儿干嘛呢,赶紧坐上来?” 齐遇不情不愿地变回了人身,跟着简风琢和瑞昭坐上冰船,用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周遭海域。 冰船自动航行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一时间,四下只有茫茫水色和昏暗的天空,海浪声充斥在耳边,众人皆是一颗沉沉的心。妄修敲了敲冰船,打破沉默:“怎么,没人对离家好奇吗?” “我来找过他们数次,没有一次不吃闭门羹。”瑞昭没好气道,“对他们的耐心和好奇心早就被耗光了。” “他们是我见过的最谨慎的流荒人族。”妄修自顾自地说,“玄年代他们曾深受无婪海巨怪的骚扰,后来我帮他们摆平后,要求他们守护好无妄岛,不许流荒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通过这里进入我的地盘。他们做得很好,甚至做得太好——和你们完全断绝了任何联系。” “既然神君崎下了封印锁了通道,谁也进不去,他们这么严防死守又有什么意义?” “这不很简单么?”妄修冷冷一笑,“因为对你们毫无信任——他们这么做,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罢了。” 瑞昭沉默下来,紧紧抿住嘴巴。 简风琢接着问道:“自从封三道后,你和离家也断了联络?如今离家的后代还能继续和你建立起联系么?” “看来你们确实对离家知之甚少。”妄修懒洋洋的,仰头享受着海风拂面,“离家修灵术者的寿命要比你们长得多,就算我认识的那几个小家伙都死了,离家的传承也是会把我放在第一要位的。” 简风琢默默点点头,看向一直不说话的齐遇。齐遇感受到他的目光,有点烦躁地抓抓脑袋:“我们一定要坐这个船去吗?太慢了。” “耐心点,马上就到了。” 海岸群山渐渐出现在天际线上,一道长长的白堤首先进入了他们的视线,待再近了些,简风琢看见白堤上站着几个手提长枪的人,他们皆是一身修身便装,皮肤黝黑,头发都修剪得很短。在看到冰船后,他们立正站好,低头行礼,高高的白色大堤向两侧缓缓移开,露出它背后半圆形的海湾——无噩湾。 瑞昭不觉失笑,真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进入这个他吃了无数次闭门羹的地方。 真正的无噩湾上峭壁耸立,巨木成林,平坦的海滩上坐落着雪白的建筑群,一直延伸进了背后的山林里,络绎不绝的人在海边来来往往,甚至近海的巨大礁石上都能看见一个个小小的人影,正伸着脖子朝驶进海湾的冰船张望。 无噩湾长长的码头上,一位穿着飘逸纱裙的女子正搀扶着一位花白胡子老人站在那里等着他们。他们身后还站着几个身形挺拔的年轻人。 妄修率先跳上了码头,扶住了要深深施礼的老人。“你果然还活着。”他眼角弯了弯,说道。 老人激动地握住妄修的手,笑得满脸都是褶子:“真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再见您一面,真没想到!” “寒暄的话就不多说了,神君封印已破,流荒有人堕魔,这几个人需要从你们这里出去。”妄修指了指身后的三个人。 老人点点头,笑容消失了,浓重的忧愁堆积在眉间:“流荒最近不太平,我们其实有所耳闻,孩子们也在是否要开启秘境的问题上争论好几次了……”他的目光投向身边几个年轻人,“毕竟这些孩子对外界早就充满好奇,已不安于这小小一片港湾了。” “爷爷,我们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家园的。”女子柔声说着,示意妄修一行人跟着他们朝海岸走去,“我是如今离家的家主,离无烬,稍后我们会打开屏障让你们重返流荒。我们会在能力范围内为你们提供帮助。” “前段时间我三番五次上门来寻求你们的帮助,却收不到任何回应。你们既然知道流荒出了事,为何依然这样不闻不问?”瑞昭语气不算友好地说。 离无烬打量了下瑞昭。“请问您是……?” 瑞昭气不打一处来:“我……我是谁不重要,就当是个向你们求助的无名小卒。” 离无烬沉吟了一下,回答道:“其实因为爷爷和祖先们留下的屏障,你们在外面闹出多大的动静,我们也只能听见微乎其微的‘敲门’声,而根据祖训,任何人敲门都不要轻易回应,要完全断绝和外界其他流荒人的来往……我们自然而然忽视了您的‘敲门’声,而知道流荒出事则是在不久前,我们也没想到外界的讯息竟然会通过一种奇妙的形式传入秘境,着实令人震惊……” “什么形式?”齐遇打断问道。 “植物。”她说,“谁也不知道外面那位榕家主是怎么做到的,他成功地用植物一层层将他的讯息传进了秘境,被当时值班的守林人听到了。他告诉我们,北原熔鬼裂谷的封印已破,储光庭瑞氏企图控制整个流荒大地,无噩湾终有一天会被他们用更强的力从外破开,一味的躲藏是没有结果的……”离无烬面露忧色,“这也证实了我们近年来的担忧,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在要求打开封印,融入流荒。” “早该这样了。”瑞昭小声嘀咕了一句,“难为你们憋这么久。” “对世外桃源的渴求已经是老一辈人独有的情怀了。”离家老人叹了口气,“骂我们缩头乌龟,骂我们自私自利都没错,但愿现在还来得及尽到一些我们应尽的义务。” “阿澈……榕家主是否还送来过其他讯息?”简风琢皱着眉头问。 “并无……”话音未落,一个人匆匆从远处树林里跑出来,神色慌张地朝走上海岸的离无烬挥舞着手:“家主大人!家主大人!植物又说话了!”他手上举着一根长长的深绿色藤蔓。 【胤山门封印已破,门已失控就要开了……仲魔的赤煞藤会涌入流荒……看在皆是同胞的份上……帮帮忙!!】 榕澈久违的声音从藤蔓里传了出来,微弱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简风琢猛地看向妄修。 “赤煞藤?”离无烬身边的年轻人有一丝茫然,“真的有这玩意儿?” 妄修突然低声骂了一句:“该死。”他迎上简风琢的目光,语速极快道:“榕家在神君崎封印三道前一直在秘密研究控制胤山门的办法,在一次布阵时阴差阳错让去世不久的老家主榕列的游魂吸附在了胤山门上,自那以后,榕列慢慢和胤山门融为一体,琢磨出了自主开关胤山门的诀窍……我之所以没急着去解决赤煞藤的问题,就是因为有榕列这一道锁在那里,但我忘了谬犰那个狡诈的东西很有可能已经发现了门的秘密,做了破坏。” “我们能做什么?”老人沉声道。 “水克赤煞,冻住它们。”妄修简短地说,“虽然不能彻底消灭但至少能起到牵制作用。你们可以做到吗?我得先回仲魔看看赤煞藤发源地的问题……赤煞藤蔓延速度极快,若不及时阻止,后果会非常严重。” 离无烬与老人对视了一眼。“我们愿尽力一试。” “叫上你们所有高阶灵术师,速速前往九蘅。”妄修转向齐遇,“你且去储光庭,把那个王八蛋赶紧解决了。” “别废话了。”齐遇不耐烦道,“赶紧撤掉屏障。” 离家老人、离无烬和另外两个离家人站成了一排,双手手指交叉停在胸前,闭上眼睛。所有人耳边都出现了汩汩的水声,有一种大家皆沉于水底的错觉——简风琢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紧接着,水声消失不见,远处的海浪声再度传来,周遭环境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大家的视线纷纷越过低矮的山丘,投向了西面的天空——在那遥遥的天边出现了诡异的黑气,将天际线都染成了一条黑线。 那是储光庭的方向。 简风琢的手被轻轻一拉,齐遇在他身后低声道:“你先留在这里。” “……你又来?”简风琢扬起眉毛,“你忘了刚刚是谁助你一臂之力了?” “我先去搞清楚情况比较好,带上你总归是会分神。”齐遇无奈一笑,“更何况只是个刚诞生的新魔,我专心致志速战速决。” 简风琢略略一想,只好先点点头。“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你先去,一定要注意安全。”他也想拉拉齐遇的手,奈何周围一圈灼灼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他实在是有点羞窘,便把手默默背在了身后。 齐遇像是看穿了他心思般,突然坏笑着捏了下他的脸,还没等简风琢反应过来,这人已窜到了空中,随着一声龙吟,魔龙再次于流荒显形,展开黑色的巨翼冲上高空,朝着储光庭的方向闪电般疾掠而去。 离家人看着魔龙远去的方向,目瞪口呆。就在几秒前,没人意识到跟在妄修身后的那个黑衣男孩会是什么来头。 “妄修大人……你怎么也不说一声……”老人喃喃道,“这孩子竟是龙……” “什么孩子,这是仲魔未来的王。”妄修甩下一句话,大步朝海边走去,“别磨叽了,都给我动起来!” 第63章 胤山门异变 在胤山门破封之时,榕澈正陷入昏睡中。 谬犰已强行带着他在三重深山待了许久,企图通过他与大山的沟通,寻找一件发光的球形宝物。榕澈本想对谬犰说假话,没料那鬼一样的家伙竟从榕家地库里翻出了老祖宗留下的真言剂,一口气给榕澈灌了下去。 假话是没的说了,所幸九蘅的大山们对这件宝物也毫无头绪,几番探索下去,不过是找到了几颗深埋在地下的夜光珠,或者三重深山里一种极其罕见的荧光地走龟产的卵。 谬犰很快就不耐烦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显得越发烦躁,甚至一度丢下榕澈自己消失了,不知所踪。榕澈得了片刻的自由,便在山里自行游走,东躲西藏,企图彻底摆脱谬犰的控制,去找去无踪他们汇合。 然而谬犰给灌的真言剂不知是有什么副作用,他的身体逐渐虚弱,本就有限的体力也很快见了底,等他靠在一棵榕树下阖上眼皮时,隐隐感到身体在忽冷忽热,额头滚烫……怕是发烧了。但榕澈的意识就像颗铅球,已沉沉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醒醒!醒醒!】 【胤山门出事了……快醒醒!】 【阿澈!!】 榕澈猛地睁开眼睛。繁茂的树叶在头顶随风晃动发出沙沙声,一片厚厚的榕树叶子在空中飞舞旋转着,正好落在榕澈滚烫的额头上。 榕澈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翻身爬起来,扶着树干做了几次深呼吸,甩了甩发麻的手脚和脑袋,想把眩晕感从脑袋里甩出去。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笼罩在阴云下的九蘅群山,咬牙朝着胤山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一路上榕澈风驰电掣,一次都没有迷路——森林在默默注视着他,窃窃私语,不留痕迹地为他指明正确的方向,每一处荆棘都在巧妙地避开,每一根藤蔓都在悄悄撤离榕澈途径的地方,每一根低矮的树枝都在扬起它们遮挡视线的叶子,以免它们拖慢了榕澈的脚步。 当榕澈终于抵达力竭地摔在胤山门前时,那里终年不散的雾气已消散开来,终于将胤山门完整清晰的呈现了出来。 而平整的山壁上,赫然出现了一道贯通上下的缝隙。 他顾不得多想顾不得多看,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跳进了水里。 好冷好冷的水……冰冷的刺痛感比往日都要更甚,自己的心脏仿佛都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榕澈下意识紧紧抱成一团,不可遏制地颤抖着沉到水底。 列爷爷……列爷爷! 列爷爷!回答我! 过了许久,榕澈杂乱的脑海里终于出现了榕列的声音。 【傻孩子……快跑啊……】 “你还好吗?你不要逞强,若实在撑不住……” 【快跑!!】 榕列的声音像一枚炮弹炸开在榕澈的脑海里,把他炸得浑身剧烈一颤。 【赤煞藤!仲魔有赤煞藤!我只剩最后一点意识了,门随时就要打开了,赤煞藤会钻进流荒的……阿澈!快走!回九蘅!让百姓们赶紧撤离,往东海岸撤!赤煞藤……】 “怕水。”榕澈想起来了,榕家厚重的《万物谱》里对“赤煞藤”留有记录,“极端危险,繁殖能力极强,蔓延速度极快,对任何植物、动物、人类等生物皆有吞食的致命性,畏水,但水无法致其于死地。” 榕澈的意识在这一刻彻底恢复了清明。 【澈儿,你我相识一场已是天赐的缘分。】榕列的声音越来越虚无缥缈,【事已至此,尽你所能,保护好自己……就此别过了。】 “就此别过,爷爷。”榕澈咬紧牙关,脚猛地一蹬湖底,朝水面游去。这回,他比以往更快浮出了水面——水位竟在下降,水似乎是在顺着胤山门的门缝往仲魔流去,榕澈飞快地爬上岸,整个人扑倒在最近的树林和灌木丛里。 现在跑回九蘅组织撤离怕是来不及了,他要留在这里,孤注一掷。 “如果我是你,我就先找个高点儿的地方站着。” 身后突然传来谬犰滑腻的声音。那家伙正站在胤山门顶端,看得出来心情很是愉悦。 榕澈的十指深深插在了柔软的泥土下,因高烧而起的红晕从脖子一直染到了眼眶。他直直地看向谬犰,眼珠布满血丝。 “赤煞藤若进了流荒,九蘅群山会被彻底毁灭的。”榕澈一字一顿道,“连带着这里所有的宝藏,都会被侵蚀殆尽……” 谬犰爆发出一阵大笑。“小朋友,死到临头了还妄图威胁我呢?”他笑盈盈道,“我找不到的宝物,自有人会主动呈到我面前。至于赤煞藤嘛……需要担心的从来不是我。” 咔。 胤山门传来一声不祥的响动。那汪小小的湖泊已消失不见,连带着那条注入湖泊的小河也露出了它崎岖的河床。暴露在空气中的青荇苔藓迅速干涸、枯萎,化作了粉尘簌簌落下,露出了胤山门完整的石壁。 榕澈的心传来一阵钝痛。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胤山门上的的门缝,深深俯下身子跪伏在草地上。他的瞳孔像是突然滴进了墨绿色的汁液,森林的颜色在眼珠里氤氲开来,不停地流转着。 “九蘅大地,诸位山灵,倾听我的召唤。”榕澈低声喃喃着,缓缓低下头,墨绿的眼眸对着身下的大地,手背和太阳穴处青筋暴起。 低沉的轰鸣声响起,胤山门的山壁彻底一分为二,中间的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宽,露出了背后深不可测的黑暗…… 胤山门打开了。 一根猩红色的藤蔓从黑暗中伸了出来,触手在倾斜而下的天光中上下摆动着,仿佛在感受那一点稀薄但从未见过的日光……无数根藤蔓像触手一般伸了出来,试探着感受到光亮和温度,在全新的领域爬行、延伸,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赤煞藤争先恐后地穿越山门,纠缠成了一具巨兽,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向九蘅。 榕澈猛地抬起头,直视着那猩红的藤蔓朝着自己的方向铺天盖地地涌来。 “拦住它们!”他怒喝一声。 他的身后,绿色的藤蔓、树枝从密林中延伸了出来,周围的树木开始疯狂地抽长,伸长它们的躯干,密密实实地连结在一起。在他的脚下,无数野草藤条从地下抽条生长出来,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在赤煞藤的面前,汇聚成了一道顽强的屏障。 胤山门周遭的山谷丘壑沙沙作响,一波一波的绿浪无风而起,皆朝向胤山门汹涌而去,一层层由树木藤条组成的屏障竖了起来,挡在赤煞藤的前路上,用树枝树叶将每一个空隙都堵得密不透风。赤煞藤的红色触手向空中延伸,绿色藤蔓们立刻交织着堵了上去,像一个大锅盖严严实实把赤煞藤扣在了原地,断了它最后一点出路。 榕澈眼中燃起一簇希望的火苗。 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轻笑。谬犰不知何时已飘在了半空中,悠然地看着榕澈做着奋力的抵抗。 ”榕家主,我小瞧了你。”他飞至榕澈的头顶低头看他,“在中毒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做出这般挣扎,可惜了……不过你已注定英年早逝,能死在你想要守护的大地上,也算死得其所不是吗?” 榕澈完全没心思理他。他看着眼前竖起的屏障,身子僵住了。 他能听见它们痛苦的尖叫。 一条红色触手骤然刺穿树干,腐坏的黑色从创口出迅速蔓延,一根粗壮的树干很快被完全腐蚀成了一堆残渣,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地。 更多的触手刺穿屏障伸了出来,空气里充满了腐臭的气息,“战友们”濒死的尖叫如乱刀斩进榕澈紧绷的神经,他颤抖着举起双手,在两掌之间凝出一颗墨绿色的光球。那光球悬浮在榕澈胸前,剧烈颤抖着,绿色的光明明灭灭。榕澈死死咬住牙关,操控着它缓缓飞向前方,在那里,赤煞藤彻底冲破了禁制,吸干了挡在它身前所有植物的生气,在黑色的残渣之上张牙舞爪着,朝着榕澈和他的光球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榕澈的眼角流下一滴血泪。他张大嘴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滚回去!!!” 坠金背着沐葵,在九蘅群山边缘猛地收住脚步,紧紧跟在身后的太之湘一时没刹住车,撞在了沐葵身上。 “抱歉……坠金!”太之湘恼怒地揉着自己被撞疼的鼻子。 沐葵不知是被太之湘撞醒的还是怎的,本来非常虚弱的她突然抬起头,警惕地拍了拍坠金的肩膀:“你闻到了吗?” 坠金点点头,飞快地看了沐葵一眼:“胤山门?” 沐葵没有回答,她沉默了几秒后,挣扎着跳到了地上,呼吸急促地说:“我恢复了一点力气,可以自己走,你们俩先不要往山里走了,最好先往苇海原那边退,遇事随机应变一点!” 她说着,再次变回玉鹤形态,依然是病恹恹的样子,不由分说地扇动着羽翼飞上了天。 “为什么让我们留下?万一我们可以帮点忙呢?”太之湘急着朝天上喊,想继续往前走,被坠金一把拦住了。 “前面的事或许真不是你我能帮上忙的。”坠金沉声道。 “那阿澈怎么办?!我们不是要去救他?……他现在肯定在胤山门那里!” 坠金抬头看向沐葵飞远的方向,脸色越来越难看。 “但愿来得及……” 来不及了。 榕澈的光球在把赤煞藤稍稍往后逼退了几步后,在空中四分五裂,迸溅开来。无形的威力消散于空气中,一根跃跃欲试的粗壮触手毫不犹豫地刺了下来—— 刺穿了榕澈的胸膛。 剧痛只是在那一瞬间,耳边的嗡鸣声终于消失了。在无边的黑暗漫上他的视野、彻底淹没他的意识之前,榕澈微微抬起头,似是在天边看见了那个优雅的身影,快速扇动着洁白的羽翼,朝着自己俯冲而来…… 是你吗? 那真是太好了,你还活着。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棵流绯花树下。他还是个小小少年,被进山找药材的母亲丢在溪谷边呆着,一个人呆了很久很久,以至于他开始害怕母亲抛弃了自己,抽抽搭搭哭起来。 “真是个好哭包。” 他抽噎着抬起头,看见她正蹲在自己面前,笑嘻嘻撑着头。那是一张美到让人无法呼吸的脸,即使只是六七岁的孩子,也彻底看呆了眼。 流绯花树下笑盈盈的人,原来从那个时候就留在了自己心底,随着岁月的流转,无声无息地填满了少年的心。 “沐葵。”他呆呆地开口,发出了少年榕澈的声音,“我又搞砸了一切,是不是?” 沐葵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朝旁边的小溪里丢了一颗小石子。 “我向来不够聪明,也不够强悍,更不想逞什么英雄。”他自顾自地说着,将背靠在了流绯花树的树干上。淡红的花瓣簌簌落下。 “但我真希望能保护好我们的家啊。”他静静注视着沐葵微微笑起来的脸庞。她依然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榕澈沾满泥土和血迹的手轻轻合拢在她的掌心里。 榕澈最后一声叹息,轻轻散在了流绯花树下,淹没在了溪谷清泠泠的水声中。 “但愿等我下去了,列爷爷和阿娘别骂我骂得太狠,打几下就算了……” 第64章 冰封 “我和你们一起去胤山门。” 在齐遇离开无噩湾后,简风琢对离无烬说道。 离无烬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她有着格外立体的五官,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睛,两道细眉又黑又长,是较为凌厉美的女性长相,当她带着怀疑和审视的目光看过来时,一家之主的威严感便当头压了下来。 简风琢这才意识到,因为妄修那家伙压根没想着和人家介绍下他们的身份,自己和瑞昭八成被当成了帮妄修办事的小喽啰。 他赶紧补充说明:“我叫简风琢,是简家家主简崇之子,之前从熔鬼裂谷掉入仲魔,在仲魔投靠了魔龙和妄修。这位是……”他看了看瑞昭的表情,“是我的随从,叫阿昭。” 离家老人缓缓道:“我刚就想说了,这一头银白色的头发……” “我自己染的。”瑞昭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我和瑞家没关系。” “我很担心榕澈的情况,请允许我和阿昭一同前去胤山门,或许能帮上忙。”简风琢诚恳道。 这时,无噩湾的高阶灵术师们应召而来,快速集结在了离无烬身边。离无烬用锐利的目光扫了一圈,冲简风琢点点头:“既然是简家人自然有协助的能力,一起去,想冻结赤煞藤,能投入的人力越多越好。” 但愿我别让您失望。简风琢暗暗想着,率先催动风术,升上天空。他朝储光庭的方向看了一眼,遥远的天边,翻腾的黑气越发显眼。 焦灼感袭上心头,他冲瑞昭打了个招呼,自己率先朝着九蘅的方向飞去。 即使简风琢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抵达了九蘅群山……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在看到胤山门外狰狞的赤煞藤前,他先被天空中突然出现的玉鹤吸引了目光。它从另一个方向疾飞而来,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啼鸣,一个猛子朝地面扎了下去。当看清楚山间那些暗红色东西时,他后颈一凉,像柄离弦的箭刺向玉鹤,在它差一点就要坠进赤煞藤之时猛地挡在了它的身前,在它与赤煞藤之间撑起一道风障。 玉鹤尖锐的嘶鸣几乎要炸穿简风琢的耳朵,他捂住耳朵低头向地面看去……他看见了。 仅仅是一刹那,他捕捉到了榕澈那张苍白的脸,看向天空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最后一道光亮,顷刻间,赤煞藤粗壮的藤蔓爬过了他的身体,将其彻底淹没在了猩红之下。 简风琢浑身的血液凝固了,他大脑一片空白地看着榕澈消失的地方,赤煞藤将他所有视线都染成了令人作呕的红色,丑陋的黑斑像一只只恶魔的眼睛,凝视着天上无能为力的人们。 玉鹤的翅膀狠狠打在了简风琢脑袋上,他痛得回过神来,看见愤怒的玉鹤尖叫着盘旋在赤煞藤上空,一道道白光有如白色的羽毛从它身上落下,化成一柄柄利剑狠狠刺向藤身。赤煞藤被击中的地方应声而断,创口像被烧焦了一样冒出缕缕白烟和臭气,但很快它们又从创口处长出了新的藤身,重生速度快得根本无法将其置于死地。发了狂的玉鹤拼命对赤煞藤发出攻击,然而这只是杯水车薪,赤煞藤依然在不断蔓延,它们蔓延过草地,爬上山坡,越过峰顶……所经之处植被悉数枯萎,大地像浸了污血般慢慢变成了焦黑色。 这绝不是榕澈想要看见的。 “简风琢!过来!” 远处传来瑞昭的厉喝。他和离家人正站在胤山门附近最高的山顶上,神色严峻地看着山下的一切。简风琢一咬牙,再次冲向玉鹤,直直地挡在她浸透泪水的双眼前。 “釉,釉!是你吗?是你对!”他大声喊道,“我们必须马上阻止赤煞藤继续往外蔓延!我们需要你的帮忙……釉!榕澈的家会被赤煞藤彻底毁了的!” 玉鹤乌黑的眼睛里映出了简风琢焦灼的脸。他从那两颗玄玉中看见了自己脸上的泪痕。他下意识抹了把脸,眨眨眼,滚烫的泪从眼角再次滑了下来。 玉鹤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颤音,它转头看向山顶的众人,突然化作一道白光掠去,以人形落在了离无烬和瑞昭的面前。 沐葵瘦到凹陷的眼眶通红一片,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张,低声道:“我加入。” 简风琢跟着她落在山顶,看向离无烬:“我们该怎么做?” “无需口头告知方法,只要加入阵中,自会知道如何尽一份力。”离无烬快速说着,身后的灵术师们已飞快地站好位置,示意简风琢、瑞昭和沐葵站在他们身边,而离无烬则站在了他们的中心。 “手!” 最外围的一圈灵术师——包括简风琢和瑞昭——拉起彼此的双手,内圈的灵术师们两指并拢竖在胸前,站在内圈的沐葵看了看周围,兀自闭上眼,一只手握拳抵在自己胸口。在中心位置的离无烬也竖起两指并于胸前,用力闭上了眼睛。 “起阵。”她缓缓道。 简风琢闭上了眼睛。耳边再次传来了汩汩的水声,水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渐渐化作激浪奔腾的声音、巨浪呼啸而下的声音……狂风四起,简风琢仿佛一叶置身于暴风骇浪中的轻舟,随着怒号的风声、浪声在混沌的天地间摇摆起伏,任凭大自然的巨手将其颠覆于股掌之间……简风琢紧紧攥着同伴的手,遵从本能地运转起体内的灵气,听循耳边渐渐响起众人齐唱的三字诀,在脑海里跟着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 善若水,流永荒,净天地,护四方…… 东为阔,西为潺,北作泠,南即汤(shang)…… 归何处,空滥觞,万世涌,皆潢潢…… 众人脚下渐渐沁出了水渍。空中一道惊雷划过,暴雨倾盆而下。胤山门前的湖水、河流水位暴涨,流进山谷、洼地,形成滚滚洪水,一部分赤煞藤开始被淹没在了水下。 与此同时,无婪海上狂风暴起。一条水柱冲天而起,旋转着上升着,化作了一条巨大的水龙。巨龙猛地向高空一跃,咆哮着隐入了云层。 妄修站在无妄岛岸边看着,打了个响指。“最近我是越来越爱管闲事了。”他自言自语着,闪身不见了。 赤煞藤像是嗅到了味道,几根触手沿着山体迅速向上攀爬,直冲着施法的人们而去。 暴雨声中突然响起一声咆哮,水龙从云层中俯冲而下,水做的龙翼和尾巴扫过那些水面之上的赤煞藤,给它们外表包裹上了一层厚厚的水膜,任这些触手如何挣扎也无法冲破水膜的束缚。 在巨大的水龙身体彻底飞至赤煞藤所在地域上空时,随着又一声咆哮,巨龙的身躯骤然落于群山之间,把胤山门方圆百里都裹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只听离无烬厉喝一声:“就是现在!” 简风琢感觉到拉着自己的灵术师们松开了手,水声登时从耳边消失,他和瑞昭皆脱离了之前的法阵,从天而降的暴雨这才落在他们的头上,立刻将两人淋成了落汤鸡。 简风琢抹了把脸上的水,刚睁开眼睛,刺骨的寒意就扑面而来——他恍然以为自己回到了北原。 而其他灵术师们将并拢的两指指向山下,忽然之间齐齐睁开了眼睛! “冰封!” 只见山下恍如涌起了末世的大洪水,高耸的群山间被激流和巨浪填得满满当当,猩红的藤蔓在期间疯狂挥舞,然而它们身体外始终包裹着一层不依不饶的水膜—— 咔嚓咔嚓。 流动的水体一点点停滞、凝固,凝滞的水面开出一朵朵晶莹的冰花,正扬起的波浪被冻结在了半空中,像一列列枕戈待旦的战车,沉默地将炮口迎向昏暗的天空。 雨停了。 水龙结成了冰,连带着胤山门地域的连绵群山和来不及撤离的生物,彻底被冻结在了千里冰封之下。 扑通。一名外围的灵术师力竭地坐在了地上。简风琢转过身,看见自己身后一条长长的赤煞藤正高悬于头顶,被厚厚的冰冻结在了原地——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穿所有人的身体。 离无烬深吸一口气,厉声道:“不要松懈,立刻马上去分布护阵,一时的冻结维持不了太久!” 脸上显出疲态的灵术师们纷纷领命,下山分散开来,有的在冰面上画出繁复的阵法,阵法的轮廓散发出蓝荧荧的光;有的跃至其他露在冰面上的山头,在山顶布下冰封护阵…… 玉鹤呆呆地站在山顶边缘,看着胤山门所在的位置。那里已被封在重重冰下,根本看不分明了。 “简风琢,看。”瑞昭急促地拍了拍简风琢的背。根本不用他提醒,简风琢早就看到了——北面的天空几乎被黑云占满,黑气如帷幕般在从天际垂下,将储光庭遮罩了个严严实实。 简风琢与瑞昭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中的焦虑:“不知道储光庭的居民们撤离出来没有……” “去就近的地方看看,至少救一救还来得及逃跑的人。”瑞昭已是沉不住气,“但你不要再轻举妄动,不要自作主张去找齐遇!” “我知道。” 说话间,玉鹤突然走过来,站在简风琢身侧,一双墨黑的美目静静地看着他和瑞昭。她不知是遭遇过了什么,气色很差,面容灰白,但依然无法遮掩她美丽的五官和脱俗的气质。 “你们从哪里来?”她语气平稳地问。 “……从无噩湾来。” 玉鹤的视线停在了简风琢脸上。“你穿过了杀生海,从无妄岛来?”她轻声道。 “对,无婪海的封印也破了。若你想回仲魔,可以从那里走。” “好。”她点点头。玉鹤的状态让简风琢有些担心,她不似刚刚那般失魂落魄,却又冷静得很不对劲儿。 “齐……魔龙前往储光庭了,瑞氏家族有人堕魔,新魔诞生。”简风琢突然道,“魔龙将在那里斩灭新魔,重立魔王……你可愿去助他一臂之力?” 瑞昭略显惊讶地看了简风琢一眼。 沐葵目光飘忽着移向北方。她随即摇摇头,嘴角一牵:“他不会需要这样的我的。况且……我还有一个誓约要赴,这一次,我绝不能再错失良机了。” 说着,她再次展开手臂,化作白鸟,头也不回地朝无婪海飞去。 第65章 储光庭战场 眼前的情况有些出乎齐遇的意料。 他在储光庭的高空中盘旋,警惕地观察着眼前这个剧烈膨胀的黑色风暴团。它已经将储光庭全部吞占,浓重的黑气缓缓旋转着,将天空中的乌云卷进它庞大的肚子,再吐出更多怨气深重的黑雾,颇有吞天食地的气势。 人魔诞生会有这般阵仗?齐遇一个见识短浅的毛头小子,终究是学会了谨慎为上,先凝神向内探去。魔识穿过层层黑气,掠过一片漆黑空无一人的储光庭,很快找到了一切的发源处——一个浑身赤裸的人正站在储光庭的正中心位置,慢慢挺直其肌肉贲张的后背,抬起头朝着魔龙的方向看去。 人魔。 齐遇忽然发出一声惊怒的咆哮,黑翼一收,如一道闪电般劈向了风暴的中心。那新诞生不久的人魔身形足有三米来高,浑身鼓胀的肌肉上青筋暴起,脚如兽爪,手指如利刃,布满鲜红纹痕的脸上是一双全红的眼瞳,但真正令齐遇勃然大怒的,是他头上长出的两根扭曲的角。那粗壮的、向后弯曲的、带着螺旋纹路的魔角,轻而易举挑破了齐遇模糊朦胧的记忆。 千年前,这对角曾大到如北原上凌厉的尖峰,深深刺入魔龙没有钢鳞覆盖的龙翼,差点将其彻底撕裂。 那是浑天的角。 齐遇瞬间穿过了风暴,收翼重重落在了风暴中心,面对着人魔。“你好大的胆子。”魔龙洪钟般的声音回荡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 瑞叙静静仰起头。原来真的有魔龙……原来你真的再度现世了…… 一个缥缈的嘶哑声音在心底低语,瑞叙知道那不是他的心声,但那股离奇的力量正从心底一点点融进自己的骨髓,掌控自己的意念……莫名的兴奋、强烈的仇恨和嗜血杀伐的欲望汹涌而出,他一颗人不人鬼不鬼的心脏危险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彻底爆裂,连带着他异化的躯体,把这个世界都炸成一团混沌,谁也别想活。 他深知谬犰这个狗贼必定是没有按约定为自己输入玉鹤的妖丹,而是给他注入了其他什么玩意儿……不,他是知道的,谬犰瞒了瑞家数百年的秘密在此时此刻昭然于心了…… 原来他体内一直藏着上古大魔浑天最后一丝未消散的魔息,他一个鬼体根本无法使用,但若不是魔龙的突然现世打乱了他的阵脚,谬犰想必也没想过将其用在瑞叙身上……是了,那家伙总是无声无息消失很久不知所踪,想来是在流荒徒劳地寻找着恢复生身的办法。 瑞叙冲着久违的死敌舒展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一点也不排斥这股跨越千年的古老力量,相反,他以极其开放的姿态让这缕魔息在自己体内大展拳脚,以这凡人的躯干为载体恢复往日之雄风。它不是操纵他的寄生者,它是他的未来。 “这就是你与我说的第一句话么?”瑞叙的身体在不断变大,他赤裸的皮肤上长出了寒光闪闪的鳞甲,每一片甲的尖端都带着一个微微向内勾的倒刺,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变化,对齐遇道,“好大的胆子?我可太失望了……在你面前的可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啊。” 一道炽烈的龙火直直喷向瑞叙,瑞叙的后背乍然生出一对血肉模糊的翅膀,围拢在他身前挡下了魔龙的怒火。至烈的龙火将那由血肉和碎骨糅合成的翅膀烧出了一股焦臭味,却并不见翅膀有任何损伤,甚至还能看见那团团的肉里突然冒出了几只充血的眼球,透过龙火直直地瞪向齐遇。 那是浑天累世的罪孽,久久积压于晦暗的混沌中不得消散,不料有一天会再次重见天日,负载于人魔的背上。 齐遇深知走到这一步,不是靠几道龙火就能将其彻底消灭的了。流荒人族堕魔竟堕成了死敌浑天的模样,上一世惨烈的争斗注定又要重演一遍吗?到底又是谁在冥冥之中安排了这一切呢? 齐遇只觉得恼火。他咬牙切齿道:“老朋友是?那可不得好好叙叙旧?聊一聊曾经你是如何惨败在我的手下,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的?” “哦?”瑞叙眼前渐渐浮现起上古时代双魔死斗之时被烈火与鲜血浸透的世界,“不……这也太事倍功半了。”瑞叙仿佛在与自己体内的另一个残魂进行心平气和地商讨,“按我的想法来,让我们一起完成这次复仇……”说着,他突然高高扬起自己的胳膊,发出一声骇人的嚎叫,身形暴涨数倍,全身带刺的鳞甲反射着寒光。登时,四周黑气疯狂翻涌起来,凝聚成无数个百丈高的浑天,身体如岩石般坚硬,黑色的翅膀仿佛由烧焦的腐肉组成,头上的利角锋利无比。它们从黑气中走了出来,手中皆举着一柄杀气腾腾的三叉戟,齐齐朝着地面上的魔龙狠狠刺了下来。 齐遇猛地窜上天空,长啸一声,朝天空咆哮出一道长长的火龙。那火龙熊熊燃烧着直窜向高空密布的乌云,瞬间将天空燃成一片倒悬的火海,朝着浑天巨人们压了下来。疯狂飞舞的火舌舔舐到浑天们漆黑的魔角——嘭!!爆炸声此起彼伏,巨人们口中吐出浓浓黑气抵御着龙火的侵袭,将手里的三叉戟闪电般刺戳向空中的魔龙。 齐遇突然一个俯冲,转身变回了人形,在巨人们之间灵活地穿梭着,躲开了三叉戟巨大的尖刃,直直冲向掩藏在黑气里的瑞叙,他的手化作利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抓向瑞叙没被鳞甲覆盖的脖子—— 铮!瑞叙两臂交叉挡住了齐遇的攻击,他的爪子深深嵌进了瑞叙的小臂,又被坚硬的鳞甲抵了出来。 齐遇狠狠盯着人魔,眼珠里的金色流光飞速旋转成了一个细细的光圈。“这次,我会把你完全吞噬殆尽,一丝残留的余息都不会剩下。”齐遇轻声道。 “你尽管来试。”人魔瑞叙微微一笑。 储光庭强烈的地震不止不休。此时此刻,两魔交战地彻底被黑气、火光与浓烟包围,方圆千里已是野火茫茫,寸草不生。瑞昭和简风琢已无法顾及是否有没能逃出的平民百姓,他们正无所不用其极地将周边还在缓慢逃离的人们往外运送,或是瑞昭画地符做短距离传送,或是简风琢一趟趟抱着好几个孩子或腿脚不便的老人来回疾飞百公里……刚刚还参与了一场大阵做法的两人很快有些吃不消,然而地震频频,大地不堪重负地裂开一道道缝隙,山间巨石泥沙滚滚而下,储光庭的灵术师们大多已逃得不见踪影,孩童的啼哭声响彻在空茫的苇海原…… 简风琢喘着粗气站在苇海原的高处,焦灼地看着齐遇的第二个战场。 不对劲儿,太不对劲儿了……纵使瑞叙暗自修习魔道百余年,区区一个人魔,难不成会比同掠更难对付?他到底堕成了个什么玩意儿? “瑞昭!” “不行!”不远处的瑞昭头也不回地怒喝,他正在为一个摔伤了腿的孩子做简单的包扎,“你能做什么?用你小小的风术为齐遇做风盾吗?” “你对瑞叙堕魔了解多少?” “一点也不了解。”瑞昭粗声粗气地说,“他自己修习的那些邪门功夫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他从很早的时候就把我排除在他的阵营以外了。”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喊。一男一女正冲简风琢跑了过来,正是太之湘和坠金。 “真的是你!简风琢!”太之湘猛地冲了过来,一下子抱住了简风琢,猝不及防的冲击力差点让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简风琢勉强稳住身子,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身后跟来的坠金。 坠金一步步走过来,不苟言笑的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神情。他端详着简风琢,低声道:“少主。” 太之湘放开简风琢,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急切地看着他:“我可真不敢相信在这里能遇到你!我和坠金本来还在九蘅那边,为了躲突如其来的洪水又开始往北边逃,一路上还在疏散四处逃难的人……然后一抬头就看到天空中飞过一个人,坠金说那一定是你!我们就来找你了!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九蘅和储光庭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了好了阿湘姐姐,你还是这么急性子……”太之湘腾腾的热气还是令简风琢紧绷的神经略略软了下来,“瑞昭也在这里,他会向你解释一切的……” “瑞昭?!”太之湘惊叫一声,她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站起来的瑞昭,像是看见鬼一样,“他竟然也还活着?” 瑞昭翻了个白眼。大地又剧烈震颤了一下,坠金稳稳站在地上,迎向简风琢的目光。他看出了这位少年眼中的疑问与威严,心下了然。 “少主,我不知你得到了什么讯息,对我有着怎样的怀疑。”他低声道,“我只一句话:我从未背叛过简家,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背叛简家。” 太之湘看了看坠金,又看了看简风琢,真挚道:“小琢,我不敢瞎做担保,但我敢说简家遭遇的一切都和太之熠脱不了干系,我们一起去北原,去和他对峙,去让他把御北还给你!” 御北…… 简风琢不止一次地望向遥遥北方,望向故乡的方向。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简风琢收回目光,“我一定会回去,让太之熠给我一个彻底的交代,让我父亲和姐姐的死水落石出。但现在还有更大的问题摆在这儿。”他指向储光庭战场,把瑞叙堕魔、与魔龙决一死战的情况三言两语说了个大概。 太之湘微微发起抖来。“那里竟然有两个大魔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坠金神情凝重,“我们不久前从储光庭的镇妖塔救出了奄奄一息的玉鹤,也就是沐葵,看来八成是谬犰想拿她投喂给瑞叙,助他堕魔……不过看起来谬犰应是给他提供了比沐葵更有威力的东西。” 比玉鹤还要更有威力的东西…… 震耳欲聋的咆哮和爆炸声再度传来,一波又一波,两大魔头的对抗令天地万物失色,普通的流荒人们流着泪躲在暗处,手脚发软地祈祷着这不过是一场噩梦,醒来后流荒依然是那个平和稳定的宁静家园。 “话说你们有看见沐葵吗?还有阿澈。”太之湘突然问,“就是一只大白鸟,人形是个很漂亮但很瘦的女子,九蘅刚刚发大水莫非是她在施法?” 简风琢的心骤然一痛,榕澈最后的模样再度浮现在脑海里,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太之湘的问题,多希望他不用做那个传递噩耗的人…… “你们在这里开大会呢?!”去无踪的怒喝突然传来,这家伙不知道在哪儿弄了一身伤,浑身血迹斑斑,一道干涸的血痕横在额头上,不过听声音精神头十足,“赶紧往南撤,储光庭算是完蛋了,流荒算是完蛋了!大家都自求多福!” “踪叔!你还活着!”太之湘又一次发出惊叫,“老天爷啊,我都已经做好你已死在储光庭的心理准备了……” “你死了我都不会死。”去无踪没有停下脚步,“瑞家那群黑衣暗卫跟被洗脑了似的,储光庭都成这鬼样子了还紧追着我不放,你们再不走,一会儿还得对付那群只知道杀人的蠢货!” “我可谢谢你把他们引过来。”坠金咬牙切齿道。 “等等,那是什么!”简风琢突然喊了一声,他一直凝视着远处硝烟滚滚的战场,高高的苍穹上,一只长着双角的巨大头颅从黑烟里冒了出来,咆哮声随着烈火冲上天空搅弄风云,大地恐惧地震颤着,在苇海原上轰轰隆隆裂开一道狰狞的裂口。 只听坠金骂出一句脏话。这还是简风琢第一次听见坠金说出如此粗鲁的词语。 “这他妈的,不是浑天么……”他喃喃道,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这他妈的是浑天啊?” 在不断的炸裂声和大地的嗡鸣声里,众人一时陷入死寂。 简风琢最先反应过来,他转向瑞昭急促道:“这里情况有变,必须马上去找妄修和玉鹤!” “走,我们现在去无婪海……” “不,我得去找齐遇。”简风琢打断了瑞昭的话,他的手下意识捂住了胸口,那里正莫名地发热,热得他一颗心脏滚烫滚烫,“请相信我……我必须在这里,我必须……” 他看向呆呆伫立的众人,手紧紧捂着胸口,抬起熠熠发光的眼眸。 “这不是仅仅为了保护我的朋友,瑞昭。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要保护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无辜的生灵……以半个神君的身份。” 第66章 万劫不复之地 玉渡宫的废墟上还残留着上一场大战的余威。天空中飘散着丝丝缕缕蓝紫色的电光,落在未熄的炽火中和焦黑的尸体上。天空中依然时不时传来沉闷的雷声,更像是一首弥留的挽歌。 谬犰像一个徘徊的幽灵游走在战场边缘,环视着这片永夜大地。 “好久不见。”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别来无恙啊。” 他一个闪身,出现在了玉渡宫的废墟上。残垣断壁间依稀还能看见破碎的挂毯和帷幕,碎石堆里掺杂着玉器瓷器的碎片。瑞玦几百年间的挣扎和渴望终究在这里粉身碎骨,再难圆满。 谬犰只是冷漠地扫了一眼这凄凉的死地,跃至唯一一个尚未倒塌、斜斜插在地里的塔楼顶,看向天边隐约露出的那片树冠。 数千年前,那里曾是谬犰的故乡。然而谬犰对那里是否有故乡之情就不得而知了,毕竟作为遭到唾弃的无脸妖,他们住在哪里都不会有什么美好的回忆的。 谬犰脸上蒙的黑雾散开,头一回清晰地露出了他整张惨白的脸——除了一双诡异的幽蓝色眼睛,他的脸上没有其余五官,一张人面上平平整整,像是幅绘了一半丢掉的画。正因如此,无脸妖一族被称为“残次品”,被神遗弃的种族,甚至被视为不祥的征兆。因为无人知晓无脸妖是从哪里发出声音,他们还将无脸妖说话称为“灾厄的低语”。 谬犰并不会把这些过去放在心上,他的记忆是从成为浑天亲信时开始的。区区一介无脸妖成了当时只手遮天大魔王的心腹大臣,若妖族也有光宗耀祖一说,那谬犰铁定是那个在家族祠堂占中心牌位的老祖宗。但妖族大多不像人族看重亲缘,而且在谬犰跟随浑天之时,无脸妖已近乎绝迹,在魔龙馗夺走魔王律座后,无脸妖在仲魔界已无迹可寻。 谬犰成了他们一族真正的幽灵。 远处传来火山喷发的声音。另一边的天空被火山喷射的熔岩染成了橙红色,夜空里弥漫着团团灰烟,遮住了天边嵌着丑眼的巨墙。谬犰漠然地看了一眼,便朝着生生树的方向掠去。他现在已无心于丑眼,也无心于流荒的战况,如何潜入妄修领地进入生生树是他目前比较关心的问题。 一路避开妖鬼们的视线,谬犰在黑暗中无声地潜行着,很快看见了绿莹莹的百鬼窟,接近了终魍道地界。他料定此时此刻妄修不是在度津门封印赤煞藤就是在流荒协助魔龙,领地无主,这将给他的行动带来很大便利…… 看着远处生生树的树冠愈发清晰,谬犰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他这一路虽说跌跌撞撞,但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当初浑天死后,他悲痛欲绝,谁知冥冥之中,那龙馗狂妄自大不知收拾干净残局,让他捡到了浑天仅剩的一丝魔息?后来他被处刑,挫骨扬灰,谁知那一丝魔息竟助他生出鬼影树,并又从树中凝出鬼影、成功逃离?神君玄降下天罚,虽说连坐了瑞家,又谁知那瑞家小儿天生疯种,竟与他一拍即合,甘愿做他的试验品,堕入魔道?…… 而现在,眼前面临的又是一道大坎,但谬犰却信心倍增。他有种一切都将顺利进行的预感,而这种预感令他不由生出些所向披靡的豪气雄心…… 突然,振翅声从头顶传来,谬犰猛地抬头看去,几个白鸟的身影盘旋在正上空,随着尖锐的啼鸣声俯冲而下,化为数道白色流光迅速朝他砸来。 这群死鸟! 谬犰轻巧地躲过玉鹤的第一波袭击。其中一只玉鹤迅速调整位置,冲着他发出一声极为愤怒的鸣叫,尖锐的声音化成一道实质的刀光冲谬犰劈来,后者的身体如雾气般散开,令刀光劈了个空。 “【玉鹤的愤怒】果然是杀伐的利器。”谬犰轻飘飘的声音从空中传来,他又聚合成人形,不慌不忙地伸出手腕。他的手腕上浮出一片交错的红线,明明灭灭闪着微光,“可惜你们再怒也没用,我与你们的同族结下了死誓,这可是玉鹤赋予我的护身符……敢问你们能奈我何?” 是了,沐葵的那道死誓无形中也用玉鹤的力量为谬犰挂上了一道免死金牌,在契约结束之前若有外力穿透玉鹤的保护硬要了谬犰的命,那么沐葵也会随之暴亡。 那只格外愤怒的玉鹤响亮地嘶叫一声。【你伤害玉鹤,必定不得善终!】 谬犰冷冷地笑了。“不得善终?你们这群蠢鸟过于自以为是了。”他扬起手臂,“我不仅要伤害玉鹤,我还要灭你们全族,让你们这群傲慢的蠢货都死无葬身之地。” 玉鹤们大概从未听过如此狂妄之语,一时眼睛都瞪圆溜了——这是几只较为年轻的,不过是收到命令前来“解决一个小麻烦”,它们自然不知谬犰因为玉鹤一族当年毫不犹豫倒戈选择龙馗、最终导致浑天彻底败给那个毛头小子,有多么仇恨和憎恶这群白鸟。 “既然你们非得守护魔王律座,那我就把你们全部杀光,最终能坐上律座的人选,由我来定夺……”谬犰眼里闪动着疯狂的光芒,“你们且等着……” 就在这时,他的手腕突然灼烫起来。谬犰一回头,看见一只格外瘦弱的玉鹤展翅而下,轻轻落在地面上化成人形。是沐葵。她的背后就是终魍道一侧高高的堤坝。 “剩下的事就交给我。”沐葵平静地看向自己的同族。 【釉……真的是你……】 “好久不见,姐姐。”沐葵微微一笑,似乎是有些羞赧,“就知道你会响应我的召唤。” 【你要做什么,这家伙和你结了死誓……?】 “不用担心,你们帮我拖住了他的脚步,已经完成任务了。接下来就由我来解决他,这是我和他的个人恩怨了。”沐葵轻声细语说着,甚至弯起眉眼,笑盈盈注视着谬犰,“你说对?” 空中的谬犰眯起眼睛:“你竟还能逃跑。” “虽然这多亏了我的朋友们,但我还是想说……谬犰啊,本事不大的话,过于傲慢总有一天会害死你的。”沐葵语重心长地说。 “能不能害死我还不好说,毕竟我们的契约还未结束,想杀我?”谬犰缓缓落到地面上,“把聚魂种和濯沉之莲都交出来。” 沐葵听到这里,闭上眼睛,点点头道:“好,我带你去拿。” 谬犰愣了一瞬——仅仅是一瞬,沐葵便如闪电般逼近他,一双空洞的大眼睛近在咫尺瞪视着,她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扯着他像枚炮弹一样射向终魍道! 谬犰心底大惊,他下意识要再次化成黑雾摆脱束缚,不料他的身体完全不听他的控制,手腕处的结誓红线突然变成了金色,一道一道缠在了他的手腕上。沐葵手腕上的红线亦变作了金色,并不断延伸出来,将沐葵的手和谬犰的脖子紧紧缠在了一起。 谬犰惊怒交加,剧烈挣扎起来:“你这贱畜!!” “怎么,只许你在死誓上做手脚,不许我也搞点小动作?”沐葵大笑起来,两颊迅速凹陷下去,“谬犰啊谬犰,傲慢就是最大的愚蠢,你真不懂吗?你以为你动了点小手脚就能逃过死誓的束缚,于是完全不顾榕澈的死活,将那个傻子留在那里被赤煞藤活活吞吃……你以为,我什么都不会知道?你以为我会天真地信你遵循誓言,然后乖乖履行我的诺言?” 沐葵的声调越来越高,最后就像是发出了一声鸣叫,带着谬犰坠进了终魍道。 谬犰狂怒地掐住沐葵的脖子,两个人在空中拼出全力较着劲儿,重重撞在了终魍道两边的石壁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大坑。碎石纷纷滚落,终魍道上方的堤坝危险地颤动起来。沐葵浑然不觉,她从体内释放出越来越多的金线紧紧缠绕在她和谬犰周围,灼灼金光照亮了沐葵愈发干瘪下去的脸,唯有一双漆黑的眼睛依然充满力量,倒映着璀璨的光。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依旧死死箍着谬犰,以极快的速度顺着终魍道飞去…… 谬犰脑子里闪过一丝清明:他知道沐葵想干什么!! 他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已然过去千年,恐惧还是再一次击中了他。 不行……不行!谬犰怒吼起来,用尽全力想要挣脱金线的束缚,两只手则越发狠厉地掐紧沐葵的脖子,那只有皮包的骨头渐渐在自己手掌里碎裂,沐葵的脸色已变得青白……但没有用,金线将他的手缠在了沐葵的脖子上,他根本无法完全挣脱开,就算他把她的头拧断也没有用。 “去死贱畜!!”他发了狂地尖叫,再次将沐葵撞进了终魍道的石壁上。 在炸开的撞击声里,沐葵极微弱的声音传进了谬犰的脑海中:“死不了的,这誓约将我俩的命都绑一块儿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天啊,我也没想到这等缠绵的誓言,我竟是和你结下的。” 谬犰怒极反笑:“你为了榕家那小毛头做这么绝,连重生的魔龙都不管不顾了么?连过去的情分都不讲了吗?” “你竟然还在拿魔龙来企图动摇我……”沐葵的声音源源不断传入谬犰的脑海,此时的她已无法用嘴发声,“想想我半辈子都在追杀你这个蠢物,我都觉得可笑……但也无妨,就当是我为他再次登基备下的一份小小礼物,谬犰,你应感到荣幸。” 沐葵晃荡的脑袋突然摆正,眼睛直直看向谬犰,墨黑的眼瞳绽放出金光,脸颊两侧生出了一片片洁白的鸟羽,一点点覆盖住她完全干瘪的五官,一双翅膀在她背后哗得伸出,延展到了极致,长得几乎覆盖住了整条终魍道。巨大的鸟羽在空中扇动起凶猛的风,带着两个被紧紧束缚在一起的人,如流星般射向了终魍道的尽头—— 万劫不复之地。 谬犰不甘地啸叫着,做着最后的挣扎。万劫不复之地就是万劫不复之地,在这里,无论是打不散的魂灵,还是能够苟活成百上千年的恶鬼,还是修炼千年的老妖,一旦堕入这个仲魔的尽头,世界的尽头,都将烟消云散,一撮微尘都不会留下。 他,以及沐葵,将被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界抹去,不剩一点残渣。 “你这种烧不尽的野草啊,这里才是最最完美的归宿。” “你这个疯子!!!” 疯子吗?这怎么算疯子呢?想把谬犰送进万劫不复之地的想法自馗王死后就有了,若必须由自己亲自送进去,又有何不可呢?沐葵本就不是什么惜命的玉鹤,跟着馗打下仲魔江山的日子已足够精彩,她没什么留恋了。 只不过在九蘅养伤的时候,又多认识了一些流荒的伙伴。他们信任与依赖她,且遵守诺言从未暴露过她的行踪,甚至在后来秘密研究起了胤山门的封印,帮她回家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他们从小伙伴变成老伙伴,再出现新的小伙伴,给玉鹤漫长的生命里画下了一个个跳动的节点。 而榕澈,大概是这些节点里最为可爱的一个了。她从不承认榕澈给她很可爱的感觉,在他面前沐葵更多地在扮演母亲或老师的角色,时不时就要严厉地板起脸,打断小榕澈天马行空的想象,勒令他好好修习灵术,不要想着在家养一只老虎什么的……这孩子的眼睛太纯澈了,小的时候看就像两颗闪闪发亮的星星,长大后看就像两汪轻起涟漪的春水。她总是对这样的孩子狠不下心,即便清楚地看见了那日渐外露的情感,即便知道这是决不能任其再肆意生长的情感……沐葵也没能狠下心与榕澈彻底切断联系。 在这踽踽独行的茫茫人间,明明是她离不开那双眼睛啊。 沐葵想过无数次最后一次注视着榕澈眼睛会是怎样的场景,或许是自己断然拒绝他的示好后,一双眼里盛满脆弱与悲伤;或许是在他寿终正寝时,一双虽然苍老但依然温柔的眼睛里充满眷恋与不舍…… 但绝不是在那生离死别的一瞬间,看见了那一双眼睛里最后弥留的欣慰后,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了魔鬼的触手之下。 “还好……还好看见你还活着。”榕澈满是笑意的声音仿佛响在了耳边。 对不起了,阿澈。 毕竟我也没那么想活。 洁白的巨大翅膀,掀着飓风,挟着耀目的金光,随着最后一声玉鹤的啼鸣,风风火火冲进了终魍道尽头,那稠密得一丝空气也挤不进去的黑暗……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声啼鸣久久回响在被撞得残破不堪的终魍道上空,直至很久,才彻底消弭在了寂静的旷野中。 远远的,几只玉鹤飞上了天空。夜空之下渐渐响起了一点微弱的、空灵的歌声。那歌声是那么轻柔,哀伤,绵长,仿佛一抹乳白色的透明轻纱,飘啊飘,在空中曼舞着,落在了一具沉睡着的美丽躯体之上。 第67章 神君 祢朔站在生生树高高的了望台上,看着几只玉鹤从远处高空中缓缓飞来,伴随着阵阵凄婉的哀歌,降落在自己眼前。 “终魍道发生什么事了?”祢朔问。 【谬犰已死。】奂冷冷道。 祢朔微微一愣。“怎么死的?” 【釉将其带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釉……釉?祢朔猛地抬起了头,失声道:“你什么意思?‘釉将其带入万劫不复之地’?釉她……” 【她已抵达彼岸。】奂的语气与其说哀愁,更多的似乎是释然。 祢朔失神地抬起头,看见一片金色的流星静静划过夜幕,朝着天边坠去。 这是每一只玉鹤死亡之时会出现的景象,它们化作璀璨的流星,最后一次照亮了暗夜,奔向自由的世界。 【你果然是认识釉的,对吗?】 祢朔收回怅惘的目光,无声地叹了口气。“是的,我曾在流荒的三重深山中与她结下一段诚挚的情谊。”她如念悼词一般哀伤地说,“她曾发誓此生要为馗王报仇,手刃奸佞,这个执念将她的生命都燃烧殆尽了。” 【或许事实并非如此。】奂的目光一直看着金色流星消失的那片夜空,温润的眸子泛起柔波。 【釉在投身万劫不复之地以前传念于我,她并未多说,这丫头甚至都没想着好好给我道个别……但她似乎并没有任何不甘与遗憾,甚至是欣然赴死,了无牵挂……】 “姐姐,别来插手,你们只会帮倒忙。已看尽世间无限风光,我就先走一步啦。还有,替我去找一下生生树的祢朔,告诉她,若想回收那件托我看管的东西,记得去流荒找一个叫去无踪的人。” 【这就是釉最后留下的话。】 一股更加强烈的悲伤攫住了祢朔的心脏,她嘴唇颤抖着,努力睁大眼睛憋住涌上的泪意。“我知道了。”她沙哑着声音说,“我即刻前往流荒。” 【我们可以载你一程。】奂道,【我们收到了召唤,将前往最终战局。情况有异,新诞生的人魔似是不一般。】 祢朔蹙起眉头:“什么?” 流荒储光庭,已是一片人间地狱。 天空被烧得通红,无数大大小小的鬼影啸叫着在天地间疯狂地游走,犹如在做末世的狂欢。方圆千里已被灼烫的魔息笼罩,山间的芳草树木渐次枯萎,苇海原的茯苇伏下了身,倒成一团团胡乱堆积的草堆,火苗慢慢在它们身上跳动起来,不一会儿便燃起了一片片火海。 再这么下去,魔火和热气就要蔓延至九蘅,离家人的冰封阵能否继续维持下去就不得而知了……而赤煞藤可不怕这致命的热浪和烈焰。 在这生灵涂炭的一片赤红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行走在通往储光庭的大路上,目不斜视地穿过焦黑的群山与干涸的河床,迎着令人窒息的烈风,义无反顾地朝着前方通天彻地的黑色风暴走去。 简风琢越往中心走,胸口越是感到炽热。他不知是滚烫的空气所导致的还是沉睡在体内的神迹在跳动,但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该死……不是说好速战速决么?”简风琢扬起手召唤出齐遇的黑鞭,狠狠抽向空中一道向他袭来的鬼影,随着一声尖叫,鬼影被打散,化成一片片黑气停滞在半空中。简风琢捂住口鼻尽量让自己短促地呼吸,以免吸入太多热气,但周遭的一切已让他浑身疼痛难忍,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这样不行,还没等靠近齐遇他八成都要被烤熟了。 这时,一声玉鹤的鸣叫隐隐传来,几只飞鸟的影子划过赤色天空,朝着风暴中心飞去,与此同时妄修的声音骤然从身后传来:“你在这儿干嘛呢?” 简风琢回头一看,妄修正冷着脸迎风看向储光庭,长长的头发在身后飘扬。简风琢很少看见妄修这么臭的脸。 “那是浑天……” “我知道。”妄修粗暴地打断,“我在问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不该待在无噩湾吗?” “这会儿纠结这个问题合适吗?”简风琢无奈道,“你何时这么在意我的安危了?” 妄修面无表情:“那家伙下的命令,让我保证你的性命无虞。” “你又何时这么听他的话了?” “总之,别在这里逗留。”妄修说着,一根白色手杖凭空显现,他手持杖头,将其狠狠往地下一戳。“封禁。”他冷冷道。 一股无形的力扫荡开来,天空中正在往外围扩散的鬼影们突然此起彼伏凄厉地尖叫起来,被往回拽一般齐齐又朝着储光庭的方向飞去——一道屏障围着战场竖了起来,至少将衍生出的鬼影和魔息阻隔下来,以免波及更多的无辜。 简风琢站在妄修身边没有动。从刚不久开始,激越的龙吟声就响彻苍穹,连绵不绝,黑色的风暴疯狂旋转着,震耳欲聋的风声、吼叫声与隐隐的雷声都压不住齐遇那愈发昂扬的龙吟。 “我能帮的不多,也无需再多。”妄修沉声道,“魔龙此时占了上风。” 简风琢点点头。妄修处于很微妙的位置,若他出手太多,或许魔王律座就将视他为仲魔最强者,玉鹤或许再次臣服于他的脚下……而现在妄修已明确表示将归顺于魔龙,他所能做的便不能越过臣属的线。 “你还不走?” “不走。”简风琢静静道。 风暴的中心,齐遇的龙身膨胀数倍,呼啸而下,直直穿过了最后一个黑气巨人的腹部,从口中吐出一颗极亮的火球——嘭!又是一声爆炸,巨人发出不甘的哀嚎,在炸开的烈焰中粉身碎骨了。魔龙破开滚滚浓烟,闪电般直击至瑞叙真身眼前。此时的瑞叙已通体赤红,大腿和手臂上燃着不灭的火焰,两只角上缓缓冒着白烟,两脚下的地面皲裂,热气顺着地缝不停向外涌流,将瑞叙紧紧裹在滚烫的热气里,一张狰狞的脸在扭曲的空气里露出疯狂的笑。 魔龙张大嘴巴,再次冲他喷射出怒张的龙火。瑞叙仰头长啸,数道鬼影瞬间出现在他的面前,尖叫着挤在一起,为他严严实实挡下了魔龙的重击。鬼影源源不断地出现,挡在瑞叙身前,代替上一波在龙火里烧化的同伴,就这样一层层一叠叠为人魔组成凄厉的鬼墙,待龙火熄灭,它们也被烧了个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要这么耗下去吗?”齐遇恶狠狠道,“无妨,我能陪你这么耗下去,把你积攒的鬼气冤魂全部耗光,看你还能蹦跶多久。” 瑞叙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剧烈的笑声令周身的空气都颤动起来。“耗下去……我自然是有心有力跟你耗下去的,魔龙大人,只是不知外面那美丽的流荒能不能撑得下去了。” 仿佛一根针猛地扎进齐遇怒气蒸腾的大脑,他眼前恢复了一丝清明。他陷入了酣战中,完全忘了他们此时身处流荒……简风琢的家乡。 瑞叙疯狂的情绪在看到魔龙眼中瞬间闪过的犹豫时再次高昂起来。 这龙,竟然怀有慈悲之心。这可是魔王的大忌啊。它的前身馗,不就是因为那多余出来的对流荒人族的心软而被活活劈死了么?怎么重活一世,竟一点长进也没有? “你根本不配称王,魔龙。”瑞叙说着,再度发出凶兽的低吼,“这个世界,只有我能称王!” “说出这种话也不怕撑死自己。”齐遇冷冷道,看着周围再度显现出巨人的轮廓,比刚刚更强烈的魔息冲着自己凶猛袭来,“悠着点儿,瑞叙,我还考虑给你留点死前发遗言的时间呢。” 说罢,魔龙周身突然燃起雪白的龙火,将其黑色的龙身紧紧包裹在了一层雪亮的光里,通红的龙眼透过白火瞪视着瑞叙。 呼啸的风声里传来清越的鸟鸣——玉鹤入阵了。瑞叙狠狠咬牙,身上的鳞甲间裂开了一道道血口,血雾在他周身弥漫开来,围成了一道腥臭的护甲。 然后,他们同时瞬移身形,朝着对方闪电般冲去。 伴随着一声巨响,储光庭的黑色风暴突然又怒涨数倍,狂风席卷而来,差点把简风琢猝不及防地掀飞了去。而那团团的黑气间闪动起白色的火焰,白光大炽,连天空中猩红的云颜色都变淡了不少。 “这不是……”简风琢看了一眼妄修。 “嗯,我把我的一小部分魔息传承给他了。”妄修淡淡道,“这很正常,不过那倔玩意儿一直压着不打算用来着,看起来现在被逼急了,打算赶紧收工了。” “亏他现在才想着赶紧收工,倔头巴脑的。”简风琢有点咬牙切齿,他在妄修的护罩下好受了许多,“再这样下去战火都要烧到北原了。” “说到北原,据说丑眼也开了,你老家人估计在忙着斗蛇呢。”妄修瞥了眼简风琢,“你不去看看?” 简风琢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低声说:“北原上要处理的问题可不止无尾十四蟒……待这里一切平定,我自然会回去。” “这儿没什么问题,估计很快就能结束了,你先去也行。” “……你怎么老是想让我走?”简风琢狐疑地看向妄修,“既然你也在这里,我想必也不会有多大危险?” 妄修一撇嘴:“难说。” 简风琢刚想再说什么,眼前狂舞的黑色风暴突然开始缩小,蔓延的黑气朝储光庭褪去,露出了残破不堪的地面。 是要结束了吗?简风琢心砰砰跳起来。 在不知第几百回合的激斗中,因为有了玉鹤的向导,齐遇在被瑞叙混淆的视野中总是能精准找到巨魔幻影的要害,闪避过一道道致命的攻击,破开黑雾击中瑞叙本体。在最后一次喷射龙火烧化了瑞叙的血铠甲后,这只人魔终于不堪重负单膝跪倒在地,不甘地仰着头颅,看着天上魔龙的黑影俯冲而下,再次狠狠向自己袭来。 他奋力挡住这一击,在巨大的冲击力下他的身子猛地一沉,身下的大地凹陷下去,形成了一个破碎的深坑。 一根弦在他的脑袋里猝然崩断。 上古魔息固然威力浩大,然而自己仅仅一介刚诞生的人魔,还没等与浑天的魔息做彻底的融合便对上了上升期的魔龙,纵使已将力量发挥到了极致,他也没有逃过落于下风的命运。 凭什么……凭什么啊?弦断了,一股更加绝望的狂念从黑暗中冒了出来,瞬间席卷了瑞叙的心神。 若说谬犰的记忆始于他辉煌的开端,那么瑞叙的记忆则始于噩梦的开幕。那时的他尚且年轻,对瑞家如何与藏在暗影里的谬犰计划给魔龙馗挖坑并不太清楚,只知他们对如何将可怕的仲魔之王屠掉有一个“伟大的计划”。 最终“伟大的计划”算是成功了……一半,龙馗死于神怒,而瑞氏和整个流荒成了连带的冤鬼。无数道神雷狠狠劈在流荒大地上,年轻的瑞叙被送进了深深的地下躲藏,却依然能听见骇人的雷声不绝于耳,那雷声仿佛砍进了他的头颅,劈进了他的血肉和心脏,一刀又一刀凌迟着他,凶狠地割下他的肉,肉再长回去,便再狠狠割下…… 待雷声终于消失,过了许久,缩成一团一动不动的瑞叙才缓缓动了下身子,抬起一张无神的脸。身边护送他的仆从早已暴毙而亡,而他根本已闻不到尸体腐臭的气息,也听不见蝇虫乱飞的声音。 他木然地走出地下洞穴,来到地面,看见了一片焦黑的大地和久久不能消散的黑烟。那个时刻,他清晰地听见自己脑袋里“嘣”的一声,一根弦断掉了。 再后来,他花了很久治好了自己聋掉的耳朵,但他依然听不见瑞家其他人所谓“谨记史训,从头来过”的谆谆教诲。他寻到了谬犰,通过他的指导开始暗暗修习魔道,吞吃妖丹,暗中操纵着瑞氏家族,将自己的亲属和手下送进仲魔,与同掠结盟,开辟一片属于他的领地……若不是神君崎突然封了三道,瑞叙在修魔后期本准备转移进玉渡宫,仲魔充沛的灵气更有利于他的进阶修行…… 然而一切难关又怎会阻挡他瑞叙的步伐?力量在一天天增强,瑞叙的意志仿佛能穿透三界,凌驾于万物之上。天知道当他意识到神君已缺位时有多么欣喜若狂,即便一路走来多少艰难险阻,但他坚信,冥冥之中有人助他,他注定了要成功。 记忆最初的那阵酷刑般的雷声永远刻在了他的骨血里,腐蚀他作为人族的意识,分泌出更多的不是恨,而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痴恋…… 痴恋绝对的力量,痴恋凌驾于一切的绝对优越感。他要做的,是那个凌迟一切的主宰者。 这股坚定的信念在成魔之时达到了巅峰。他成功修成人魔,并拥有上古魔息,即使半路杀出魔龙这个该死的程咬金,又能奈我何? 在这个无神的世界,谁还能阻止我行至巅峰,占据绝顶?? “没有人……能击败我……”人魔嗬嗬地喘着气,混沌的声音在硝烟里弥漫开来,“我不允许……” 他双膝都跪在了地上,身子佝偻下去,嘴里不知在嘟囔什么。齐遇看着人魔这丢人现眼的样儿,冷冷哼一声,落在了地面上。长时间的高强度战斗让他已经有些力竭,齐遇想略微匀一口气,再给瑞叙来上最后的致命一击。 就在这时,一直在他们周围疯狂旋转的黑气飞速聚拢过来,带着要把瑞叙拆吃入腹的狂势朝着伏地的人魔扑了上去。齐遇的视线瞬间被发狂的黑气占据,呼啸的风从背后袭来,他绷紧了全身稳稳扎在地面上,一双发亮的龙眼在黑暗里四处搜寻,判定好瑞叙原本的位置后朝着那里怒喷一口龙火。 火焰淹没在了黑暗中,黑气依然源源不断地被吸入进了某个地方,齐遇耳边除了尖锐的风声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他凝神屏息,紧紧盯着黑暗里的那个角落,心跳声平稳地从灼热的胸腔里传来。咚,咚,咚,他在数着心跳,做最后的倒数。 就在他一下一下数着心跳数到三十三时,眼前骤然一亮,周围所有的黑气竟然都被吸进了瑞叙的体内——此时此刻原本瑞叙所在的位置悬停着一颗漆黑的球,光滑的球面看起来有如一颗大玻璃珠,里面流转着极浓的黑色,包裹着最混沌的恶。 齐遇无暇顾及周遭露出的一切,直觉告诉他必须马上破坏掉这颗危险的球体。正当他蓄势待发要做出最后一击时,那颗球发出了瑞叙的声音。 “魔龙啊魔龙……倘若我以浑天的魔息为引,以人魔的躯体为容器,以千百年来我们积攒下来的冤魂怨鬼为硝……若是要把整片流荒都消灭殆尽,是否是区区小事一桩?” “你不想活了么?”齐遇冷笑一声,“为了灭我而牺牲自己?你舍得?” 瑞叙的声音长长叹了一口气。 “可惜,你终究是不够了解我呐……”他低低地笑了笑。 “这从来不是什么牺牲……这是涅盘。在毁天灭地的那一瞬间,我即登顶…… “我即成魔成神,成万世唯一。” 齐遇目光一凝。他只来得及微微张开口……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那一瞬间将在齐遇的记忆里驻留很久很久,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一点点拉长,让那瞬间里发生的所有细枝末节,每一帧、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地淋漓尽致地刻在他的记忆深处,刻在他生命转折点的那块默然的石碑上。 齐遇没有看清那颗球是怎么爆炸的,他的视线突然被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占据。 “齐遇你听我说,不能让这家伙把流荒彻底毁了,我需要你体内的神核!” 简风琢没给齐遇任何反应的时间,他背对着黑球,两只手摁在了齐遇的鼻翼上,满眼的绝望和坚定深深地看进了齐遇的眼睛里,他琥珀色的浅瞳深处闪动着一模一样的金色流光。 齐遇一时呆住了,他仿佛陷进了那对琥珀中,沉进了最深处,在一片蜜色的世界里看见了那流转的金光,如一条条缎带般围绕着一颗小小的光球优雅地起舞。 远远的,传来沉闷的雷声……不,好似是爆炸声……金色光带流转的速度越来越快,但并没有失控,依然保持着极其优雅和流畅的姿态围绕着光球涌动着、旋舞着,看得齐遇入了迷。他的大脑变得异常迟缓,过了许久才慢慢想着:刚刚那声爆炸……是什么? 是什么? 骤然炸开的黑色与迸发的金光相撞在一起,一时间天地失色,唯有万丈金光在一刹那笼罩四野,将瑞叙最后爆发出的混沌之力不留一丝余地地包裹其中,随着震碎山河的巨吼,混沌的黑暗不甘地刺穿了层层金光,企图将它们吞噬入腹,然而更强的光芒再次迸射出来,出逃的黑暗再次凐灭在强悍的金光中——此时金光已耀目成了极致的白,就连妄修也疾速瞬移出了几百里,以避免被这可怖的白金色光芒吞噬。 地动山摇,万物震颤,涛涛天威再显于世,渺小的生灵们再一次瑟缩着躲进角落,对那神秘的无穷之力所产生的畏惧几乎要将他们的骨头悉数震碎。 在九蘅的某个隐蔽的地方,太之湘被去无踪和坠金护在身后,捂着耳朵缩成一团,身体跟着大地颤抖着,大大的眼睛里不觉盈满泪水。咚咚咚,咚咚咚……她咬紧牙关数着剧烈的心跳,祈祷一切都能快快过去……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第三十三下时,大地终于停止了颤动。一切仿佛是那么漫长,又仿佛转瞬即逝。 占满整个世界的强光褪去了,天上久积不散的乌云也散去了。人们抬头看着久违的蓝色天空,一时恍如梦中。 妄修缓缓睁开眼睛,待自己视野恢复清明后,他迅速前进,朝着爆炸中心掠去。 很快,他看见了。 那里已是烟云尽散,齐遇单薄的身影静静悬浮在半空中,他垂着头,面容沉静,似是陷入香甜的睡眠。一条条金色的流光如缎带般围绕在他的周身,缓缓转动着,起起伏伏,舞出优雅地弧度。 而在他的胸口正浮动着一片柔和的金光,一颗小小的光球浮现在他的体内,将他的胸腔照耀得金灿灿一片。 除此之外,遍寻不到简风琢和瑞叙的身影。 妄修僵硬地转着脖子,企图在地上找到哪怕简风琢的一条残肢断臂……没有,哪里都没有他的痕迹。清朗的风从高高的青天吹来,拂过储光庭的废墟,试图将这空荡荡的世界填满。 妄修仰起头看向透蓝的天,头一次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他轻轻呻吟一声:“天杀的,我可无法同时应付祢朔和齐遇两个家伙啊……” 像是听见了妄修的呻吟,又像是听见了轻柔的风声,齐遇突然抬起头,缓缓睁开了眼。 (上卷完) 第68章 迷路的男孩 好蓝的天……多久没看见这么蓝的天了?黑云消失在了天际,澄蓝的颜色占满了整个视野…… 好美。 整个世界在轻微地晃动。地震了么……?从哪里传来雷鸣声,不是……爆炸的声音?也不是……那声音像是被困在倒扣的盆子里,不甘地闷声大吼着,发出低沉的回音……谁?谁被关起来了么……就在这时,仿佛倒扣的盆子被一把掀开,那巨大的声音突然释放了出来,千军万马般冲向了天地间,骤然炸开在耳边! 男孩猛的一下睁开眼睛,呼地坐了起来。他的心脏还在因为那声巨响而怦怦乱跳,身体细细地颤抖着,耳畔一阵嗡鸣。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放缓自己急促的呼吸,一面掀开眼前的帘幕,爬出了自己随便搭起来的低矮帐篷。他正站在一块巨大的平坦石头上,月色银辉倾泻而下,眼前光秃秃的荒原反射着柔光,犹如一片凝滞在时间里的月海。 他望向夜空中稀疏的星星,眨巴眨巴眼睛,已经想不起来刚刚梦见什么了。 此时还是深夜,位于幻鞑腹地的苍吾一片冰冷死寂,孤凉得像广袤的坟冢。男孩吐出一口白气,回头三两下把帐篷收了起来,连同一个大大的帆布包一起背到背上,跳下岩石,胡乱看了眼月亮的位置,随便挑了个方向自信满满地迈开腿向前走起来。 这是步危在苍吾荒地迷路的第三天,不过他也不慌。反正食物和水都还有,他作为修习灵术的灵术师也不怕冷不怕累,体力又好,再转个五六七八天估计也无妨。 虽是这么说,步危心里还是有一丝懊恼的。倒不是怪自己一时兴起跑进人生地不熟的苍吾,而是怪他们月家竟然没一个人修习风术!这种时候,飞起来不就没什么事了吗? 不过幻鞑这块儿真没几个风术师,极少能在天空中看见飞来飞去的人影。幻鞑本就地广人稀,再加上现在风术师飞起来很容易成为幽翼的目标——这种飞行速度极快、神出鬼没的妖怪近年来在流荒兴风作浪,已经造成了很多风术师的下落不明。 这话说的,像是你只要老老实实走在地上就不会被幽翼攻击了似的。想到这里,步危心有余悸地抬头环顾了下四周,自己这么大大咧咧走在没有遮蔽的路上其实是极其危险的。前两天他就遇上一只幽翼,这玩意儿在空中飞起来你几乎捕捉不到它们的身影,步危能做的只有迈开腿拔脚跑,凭借着极其灵敏的闪避和高速的走地,他在脑袋被幽翼叼住的前一秒滑进了一个狭窄的蛇洞,躲过了一劫——所幸蛇洞空着,直到他偷偷溜出去也没有蛇回家,可能已丧幽翼之腹了。 我宁愿飞起来。步危边走边懊恼地想,明明在空中飞行要比地面奔跑更灵活也更快,想找隐蔽物躲藏的话再直接飞下来就行,现在妖异横行,恶魔当道,御风之术本就该是门必修课,也不知道为什么家里老哥和姐姐都不让他练,尤其是大哥,见多识广,肯定有门道 明明他天资那么高,要学的话肯定能掌握得很好……步危也不是没想过出门偷师,奈何月家镇真就没一个风术师……实际上现在除了他们一家,住在月家镇的都是不懂灵术的普通人。 此番出行,步危除了帮苍吾西边一个村子逐妖,也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在这片凄凉地里搜寻到风术师,偷偷拜师学一下御风术。 结果好死不死的,他个路痴遇上风暴,丢了老金给他做的指向盘,再加上一路上都被毒蝎、沙蜥还有三头蛇和獠狼纠缠,尤其是狡猾的獠狼喜欢群攻,闹得步危彻底迷失在了苍吾荒原的腹地深处。他只能没日没夜地赶路,反正只要他能沿着一个方向一直加快步伐赶路,总有一天能走出去的……只要他能做到始终沿着一个方向……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时,前方突然隐隐传来了狼嚎。步危目光一凛,他迅速朝着狼嚎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爬过一道光秃秃的山丘,步危朝下看去。明亮的月光照亮了山谷里一处小小的破落村庄,只有五六间朽烂的房屋和半塌的围栏,一群大块头的黑毛狼正呈扇形包围攻势慢慢朝着其中一间小屋逼去。 “嘿!”步危站在山顶用力大喊了一声。 一双双绿莹莹的狼眼齐齐看了过来,还怪瘆人的。步危轻轻一跃,顺着陡峭的山壁往下滑,直直冲向了山下的狼群。只见那头狼嗷呜一声,两侧的喽啰们便鬼吼鬼叫着撒丫子朝步危奔来,朝着迅速逼近的不速之客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了格外长的獠牙—— 步危看距离差不多了,背过手从身后的大包里猛地抽出一把锃亮的弯刀,刀身反射着凛凛月辉,寒光一闪,冷冽的杀气扑面而来。扑在最前面的獠狼出于本能地微微一滞,便被步危找准时机挥刀狠狠砍下!第一头狼的头顶被刀背重击,它应声倒地,呜咽着陷入昏厥,失去了行动能力。 獠狼和人还是不一样的,一般人一看到这种不好惹的刺头儿,就会审时度势是否要退一步说话,但其他獠狼看到自己强壮的伙伴就这么被撂倒,更加愤怒地嚎叫着一拥而上,结果每一个头顶都被用刀背狠狠一敲,顷刻间,第一批斗士们纷纷倒在了前线,口吐白沫不省狼事。 步危顺利地滑到了山底,又是轻轻一跃,跃到了头狼面前。这只就不能简单地用刀背敲晕了事了。他单手拎刀,一手掌心朝向头狼。 头狼明显有点智商,它看出了面前人熟悉的姿势,闪电般压低身子,低吼着朝一侧蹿去,并迅速调整姿势,从侧面骤然向步危袭来,两尺来长的獠牙瞬间逼近了步危裸露的侧脖颈!而这一侧正好是步危拎刀的右手,他猛地抬起手臂,以刀背撞向头狼的血盆大口,铮!刀狠狠撞在了它的牙上,步危紧急撤回左手,双手握住刀柄,一个急转身从头狼身侧闪身过去,趁刀还抵在狼牙上借力使劲向前一掼,把半身悬空的大狼掼向了身后的大岩石——它来不及收身,只能狠狠撞在岩石上,滑倒在地,给了步危一丝可乘之机。 “老实点儿,把幽翼引过来先被吃的可是你。”步危恶狠狠道,迅速伸出手掌催动灵术,头狼身下浮现出一圈发着微光的光环,将它牢牢锁在其中,不得动弹。 身后传吱呀一声响,那间被包围的破木屋门轻轻开了一条缝,黑暗中一双睁得浑圆的眼睛惊惧地看向步危和被困的头狼。 竟是个孩子。 步危站起身,将刀收回背后,双手扬起以示友好:“我可以过去吗?” 门缝又开大了点,一个约莫不过八九岁的小男孩露出了半边身子。他沉默着,不点头也不摇头。 步危慢慢朝他走过去,边走边环顾四周。从近处看,这个小村子里的房子更加破败不堪,屋顶几乎都是半塌了,腐朽的木制墙壁布满破洞四处漏风,有的甚至连扇门都没有。村口和村尾的房屋则全都塌了,黑乎乎的废墟上满是荒凉。 这根本不像是还住着人的村子。步危的目光落在小男孩所在的屋子上。这小屋和其他的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墙上的破洞被用更破的布堪堪遮挡住,一扇门尚且完好,不过有什么用呢?獠狼随便一撞就能把这整个小木屋给撞塌,若不是自己恰巧路过,这小男孩怕是早就没命了。 步危叹了口气,蹲在警惕地掩着门的小男孩面前:“你家还有大人在吗?” 小男孩摇摇头,抿着嘴不说话。他一张小脸脏兮兮的,半长的头发横七竖八,乱成一个鸟窝。步危这才注意到他一只手上拎着个木棍,整个人都还在细细地颤抖。 “我不会伤害你的,不要怕。”步危尽量放轻声音,“这村子里还有其他人吗?还是只剩你一个了?” 小男孩听他这么一问,下意识回头往屋里看了看,接着又回头看了看步危。步危耐心地蹲在门口,冲他和煦一笑。 似乎是这个笑容终于鼓舞到了小男孩,他拉开门,小声咕哝了一句。他的声音低哑,声音像滚在粗糙的砂砾上:“还有妹妹。”应是已经几天没喝过水了。 月光静静洒进屋内,照亮了角落里另一张呆滞的小脸。和男孩一样乱蓬蓬的脏发和满是尘垢的小脸,身上也是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破烂烂的罩衣,乍一看根本看不出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小女孩明显对身材高大的男性抱有更强的警戒之心,她下意识地往更角落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缩去。 步危待在原地没动,他边把背包卸下在里面掏啊掏,边问:“大人都不在?”小男孩点点头。 步危皱起眉头。他从包里掏出一只皮制水壶,递给小男孩:“这是水,和妹妹分着喝。” 这回小男孩毫不犹豫地接了过去,踉踉跄跄跑到妹妹面前,先把水壶打开放在了她的嘴边。妹妹就着男孩的手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大概是许久没喝水突然又喝太猛,小女孩剧烈呛咳起来,但死死捂住嘴不让水从喉咙里呛出来。 “喝慢点喝慢点,没事,我这里还有水。” 女孩捂着嘴摇摇头,将水壶推给了哥哥。小小的兄妹俩就在角落里闷头喝水,看起来渐渐卸下了防备,步危便忍不住接着问:“大人都去哪里了?” 孩子们一时没回答。小男孩的目光穿过木板间巨大的缝隙投向被困的头狼,终于鼓足勇气反问道:“你……没有杀了那些狼?” 步危摇摇头:“獠狼尸体味道太重,很容易引来幽翼。那玩意儿来了可就没那么好对付了。” 小男孩听到“幽翼”两个字瑟缩了一下,紧紧握住妹妹的肩膀。 “若这村里只剩你们俩了,你们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步危又在包里掏啊掏,掏出一包已经被压碎的干粮,“额……我哥自己做的饼,还勉强能吃。” 男孩小心翼翼走过来接过一袋碎饼,又走回去蹲在妹妹身边,把几块碎饼放进妹妹手里。“村子里老人们都死了,大人们都说要去北原充军,往北去了。”男孩低声道。 “去北原充军?” 男孩点点头:“以前听我爷爷说,从我们村子往北走,若是乘马车,大概走十来日就能到北原南部的乾镇,再走五六日就能到御北……只是不知现在还能不能平安到达了。” 步危呼地一下站起来,把兄妹俩吓了一大跳。 “我竟走到这么北的地方来了?!”他失声叫道。 第69章 顺顺 这里是流荒的西部,一片荒芜而寂寥的世界——幻鞑。连绵的荒山被风沙侵蚀得寸草不生,皲裂的大地上飞沙走石,死气沉沉。再往幻鞑深处走,一望无际的荒漠里时不时会出现一片巨石群,形状各异的岩石林立,像一堆堆群居的沉睡巨人。据说在数千年前,这里是流荒人生活过的地方。 据史书记载,幻鞑是流荒人最初诞生的地方,他们生活在幻鞑腹地的洞窟里,不敢轻易出洞,常与黑暗相伴……因为那时的流荒被恶魔盘踞,处处都是狰狞凶恶的妖魔鬼怪, 他们的生命时时刻刻都在受到威胁。后来,流荒人族的首领终于忍无可忍,带着自己的子民们冲出了深深的洞窟,冲向了霸占世界的恶魔,吹响了战斗的号角。恶魔被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激怒,疯狂地喷出一口黑色的魔火,魔火燃遍了整个幻鞑大地,烧毁了那里所有的森林与草地,烧干了所有的湖泊与河流,烧死了为生存而决战的人们。那魔火没日没夜地烧啊烧,直到神君天降,惩罚了作恶多端的恶魔,熄灭了黑色的火焰,看见了洞窟里仅剩的妇孺老幼。他们手无缚鸡之力,绝望地瑟缩在洞窟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神君于心不忍,于是向幸存的流荒人族授予了操纵灵力、沟通自然的方法,他们有的擅长操纵水,于是一路东行,来到了广阔的无婪海边;他们有的擅长驭风,于是一路北上,攀爬至凌冽的北原,在北风最劲之地驻扎了下来;他们有的与土地里长出的万物生灵有难解之缘,于是往南去,走进了九蘅连绵的群山,筑起了自己的巢穴……而能够自如操纵火之术的人们,留在了被魔火烧尽的幻鞑,他们走出洞穴,深深扎根于此,兴建起坚固的家园,又在长长的岁月洪荒里由于轻信他人而渐渐没落衰败下去,比其他家族更早地流离失所,依附于他人。 那一切始于此的洞窟依然留存在幻鞑腹地,被风沙和荆棘渐渐掩藏,多年以来再没有人能够找到洞窟的入口,想要求证历史和怀着猎奇心态的人们纷纷无功而返,失望地将这片荒漠称为了“失落地”,并沿用其名至今。 而在失落地的边缘地带,和苍吾荒原接壤的地方,有失落地仅存的水源,银光湖。在银光湖旁,则分布着一处巨石群,巨石群间,坐落着一座小小的村子,月家村。这里世代生活着月家人,从月家出来的灵术师大多也都是修习火系灵术。这里人丁稀少,随着时间的流逝甚至有了荒村的迹象,直到二十多年前,这里再次燃起了炊烟,有了人气儿,渐渐的,有不少逃难的人一路逃到这里,留了下来,自己建起房屋,养起不知从哪里抓来的家禽,把巨石群下的空间占了个满满当当。月家村开始渐渐扩容,在近几年已形成了小镇的规模,在幻鞑逃难的人们听闻后都在朝月家镇的方向来,但由于一路都有凶兽和恶妖,最终能成功抵达月家镇的人们还是少之又少。 步危就是月家镇的居民,和自己的哥哥姐姐以及远房亲戚老金生活在镇东边一块十米巨石下的两层小屋里。由于一家人都是灵术师,在镇里也有着不小的威望,平常有事没事经常帮衬着镇上的百姓,最后业务发展到了很远的村落,步危年轻且能力出众,经常自告奋勇地翻山越岭,跑到苍吾荒原周围的村落去帮忙,比如施几个辟邪咒,燃几簇可以规避獠狼的长明之火,或者教他们如何布下附有法术的捕兽器,可以捕到野兔或野鸡。面黄肌瘦、满脸恐惧的人们看到他犹如看到神明一般露出虔诚而感激的神情,这绝望中绽放的笑容极大地鼓舞了少年的热忱之心,他不顾家人的反对,怀着行侠仗义之心撒欢地跑,越跑越远,如今甚至稀里糊涂跑到了苍吾的北边,再跑跑都能跑到水深火热的北原了——虽然这家伙也不是没想过,但他老哥坚决不允许他擅自去北原,若一意孤行就和他断绝关系……步危还是有点怕他哥的,若是被他知道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指不定要怎么揍人呢! 步危豆大的冷汗从鬓角滑过。俩小孩缩在角落里看着这从天而降的哥哥突然紧紧张张的模样,一时碎饼都不敢往嘴里送了。他们以为又有什么变故要发生了,殊不知步危只是被满脑子他哥暴怒的模样暗暗吓破了胆。 “小家伙,你们认路吗?”步危敲着自己脑门问,“你们听说过月家镇吗?我带你们去月家镇怎么样?” 小男孩担忧地看了眼妹妹,妹妹则垂下眼睛,低着头不说话。 步危探头看了眼屋外,过不了多久那些被他敲晕的狼八成要醒了,耽误不得……就在这时,被困在光圈里的头狼呜呜地叫起来,因为嘴也被封住了,挣扎的声音憋在嗓子里,它急得头乱甩,哐哐撞在岩石上。 步危看着,心下突然一凉:它在往天上看! 步危想也不想扬起手,撤掉了禁锢头狼的光圈,来不及看它接下来的动作,步危直直冲向吓呆了的兄妹俩,一手拽住一只胳膊:“快走!幽翼来了!” 小男孩惊恐地看着屋外那雄壮的大狼瞬间跑没了影,脱口而出:“我妹妹走不了!她没有腿!” 步危一愣。因为小女孩下半身一直隐没在暗处,且有杂物挡着视线,他竟没注意到女孩下半身只有半截破破烂烂的裤管,从膝盖往下皆是空空荡荡。 小男孩不觉有了哭腔:“青青之前被獠狼咬过,是娘拼死把她救下来的,但腿已经被狼吃掉了……” 步危咬咬牙:“没事!我背她!”他一把抱起轻如鸿毛的女孩,一手拉着男孩冲到屋门口,就在马上要一步跨出屋外的瞬间,步危骤然停下,用脚无声地推门关上,屏住了呼吸。 远处传来了头狼凄厉的惨叫声。小男孩捂住了嘴巴,在黑暗中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步危咬紧后槽牙,动作麻利地卸下背包,将里面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掏了出来,只留下了水和一些干粮,然后把青青放进背包——青青缩成一团的话,完全可以藏在背包里——背在了胸前。接着,步危不由分说把小男孩捞过来背在背上。 “我可以自己走……” “你确定你赶得上我?不拖我后腿?” 小男孩噤了声,乖乖伏在步危的背上,手紧紧攀住他的肩膀。 “你叫什么名字?”步危低声问。 “顺顺。” “好,顺顺,青青,一会儿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怕,不要叫,幽翼对声音很敏感。”步危把声音压到了最低,“相信我不会让你们有事,好吗?” 青青从背包里仰起头,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步危。 “青青自从娘被狼吃了后,就再也没开口说出过话了。”顺顺小小的声音响在步危耳畔,“放心,我们不会叫的。” 步危提着刀,一动不动站在屋门口。头狼的声音早就消失了,他再怎么凝神细听也听不见其他任何异响。他陷入了一刹那的犹豫。 若只有步危一人,他大概已经大大咧咧地跑出去了,毕竟一直躲着也不是他的风格,而且若幽翼发觉屋子里有人,它很有可能直接一记重击下来,把里面的猎物活活压死。 但现在他身上还有两个孩子,出去了速度起不来,而且它很有可能还在附近,但吃饱了的话或许不会找到他们头上?或许现在默默躲在屋子里,还能侥幸逃过一次?…… 步危猛地摇了摇头,他向来不信“侥幸”。这里离头狼被袭的地方太近了,这杀千刀的老妖怪怎么可能注意不到? 步危不再犹豫,他猛地抬起头,准备用脚勾开破破烂烂的木门—— 门口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个东西。透过木门上或宽或窄的缝隙,月光下一张惨白狞笑的鬼脸正对着门内的三人,没有嘴唇的嘴巴裂到了耳边,露出一口又长又尖的牙,上面占满了血和狼毛,头顶三只呈三角状分布的全白的眼直直地看向步危,丑得可怖。 顺顺猛地抓紧了步危的肩膀,指甲狠狠嵌进了肉里。 冷不丁的,步危突然大吼一声,像是被鬼脸吓到了一样爆出一句粗口,一脚重重踹向木门,木门“嘭”一声朝着鬼脸砸去,又顷刻间炸裂开来,木块四溅。步危反应极快地往后掠去,紧接着挥刀使劲砍向木屋的一侧墙壁,纸糊一样的墙壁应声倒塌,他离弦的箭一般射出了屋,转身面向木屋前的怪物—— 那怪物只是长了张类人的鬼脸,头上稀稀疏疏长着几根毛,长长的脖子下则是一具暗黑色的细长鸟体,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着暗蓝的光。它的翅膀尾部长着长长的尖刺,尾巴却像一条高高扬起的蝎尾。幽翼只有一只爪子,此时单脚立在眼前,抛开那张骇人的鬼脸不说,整体其实看起来还蛮滑稽的。 “滑稽”这个词还没彻底浮现于脑海,幽翼已闪电出击,一张吓人的脸瞬移至步危眼前,羽翼炸开,一根根的致命尖刺闪着寒光。步危将刀横在胸前,另一只手腾出来按在刀身上,无形的屏障撑开来挡住了幽翼的攻击。但幽翼有着很强的冲击力,即使步危前后脚撑地压稳下盘,依然被撞得连连后撤,顺顺不得不抱紧他的脖子,两条瘦伶伶的腿盘在了步危的腰上。 步危低喝一声,手在刀面迅速一划,刀身随即燃起熊熊焰火,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步危能感受到包里的小女孩瑟缩了一下。 “不怕,这火不会伤害到我们。”步危安抚着,将被烈火包裹的刀刃狠狠砍向幽翼的鬼面。 幽翼诡异一笑,像幽灵一般没入虚空消失在了原地,下一秒,它又出现在步危的右上方,从鬼脸两腮部位骤然伸出两只皮包骨头的惨白手臂,长着八根指头的爪子狠狠抓向步危的咽喉。 步危的反应已是极快,他猛地往后一仰,燃火的刀直指幽翼,一条火舌从刀尖窜了出来,朝着幽翼的两根骷髅手臂缠去。幽翼再一次瞬间原地消失,然而步危一时忘了背上还有个孩子,他往后仰的同时失去了平衡,背朝下倒向大地——为了不让顺顺被压,他尽全力扭转身体,侧身摔下去,胳膊肘重重砸在地面凸起的石头上,一阵钻心的锐痛。 顺顺在他耳边低呼一声。 幽翼再次显形,这次,它尖锐的指甲已经伸到了步危的眉心处,下一秒就会狠狠贯穿他的头颅,溅出美味的脑浆…… 步危一把抓住了幽翼的爪子。“缚!”他大吼一声,从紧贴着幽翼滑腻表皮的手心里迸溅出金色的火花,一道金色的带子飞了出来,一圈一圈飞快缠上幽翼的手臂,朝着它的脸蹿去。那带子仔细一看竟是由笔画复杂的符文组成的,幽翼的眼白反射出薄薄的金光,游刃有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它骤然反抓住步危的手臂,像抡大锤一样把他连人带小孩朝高空中抡去。 该死! 步危猝不及防地甩向了高空,自己的刀也脱了手,而幽翼强悍的力道小孩又如何抵挡得了?步危只觉肩膀被狠狠一扯,后背一轻,顺顺直接从他的后背飞了出去。“顺顺!”步危大叫一声,立刻从手中射出一道火绳缠住半空中的顺顺——那火虽然看着燎人,但并没有烧到顺顺——使劲朝自己这边拉,然而幽翼的爪子再次出现在眼前,这次,它闪电般探进了步危胸前护着的背包,一把抓住了青青的脑袋将她拖了出来! 步危怒吼一声,企图用另一只手再次抓住幽翼,然而这奸诈的鬼东西不再给他任何机会,它轻巧地避开了步危的手,血淋淋的嘴巴裂开一个阴毒的笑,看着他朝着地面坠落而去。这个高度,足以把步危给摔个粉身碎骨了。 不料顺顺看见妹妹被抓,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也不知怎么在空中使劲一扑,还没等步危的火绳把他拉着下坠,男孩竟够到了妹妹的身子,一只手死死抱住妹妹的腰,一只手颤抖着抓住妹妹头顶的爪子,企图把它掰开…… “抓紧了!”步危冲着顺顺大吼一声,另一条更为凶猛的火蛇窜了出来,它的身体上交缠着金色的符文,直直冲向幽翼,缠住了它长长的脖颈,步危不由分说借力拼命一拽,半空中的自己再次弹射而起,竟也堪堪拽住了幽翼翅膀上的一根尖刺,那尖刺身上也长满细小的倒刺,步危这用力一抓,倒刺直接刺进他的掌心,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幽翼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因为脖子上被缠上了禁术它无法再随意隐形,于是疯狂挣扎起来,爪子带着不把头颅捏碎誓不罢休的气势,首先伸向翅膀上那个该死的灵术师,顺顺见状,不知哪来的勇气,伸手想要去抓住幽翼——“你不要动!!”步危不禁冲着顺顺大喊起来。 幽翼从没把这小小男孩放眼里,直到现在也是,它不过是将手突然折返个方向,像弹苍蝇一样将细长的骨指弹向那个多事的小虫子,尖利的指甲弹中了顺顺的脑袋,随着诡异的喀嚓声,顺顺的头猛地往后折出恐怖的角度,细瘦的身子再次飞了出去,破破烂烂的衣服在风里像块破布一样飘扬,露出了他瘪瘪的肚子和清晰的肋骨。 步危眼睁睁看着折断了脖颈的顺顺,目光呆滞地坠向了地面。 “啊!!”步危发了狂地大叫起来,不知哪来的劲纵身一跃跃上了幽翼的鸟背,两只手猛地掐住它的脖颈,无数火蛇窜出掌心,一条条交织着死死缠住幽翼,巨大的威力沉沉压在鸟背上,幽翼惊怒中又感到了一丝恐惧,三只白眼怒睁,白爪如箭一般射向背上的人—— 一道阴影投下,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幽翼的头顶,只见两道寒光闪电般袭下,幽翼还没反应过来,两条手臂均被斩断,断臂随着似乎已毫无意识的女孩坠落下去,重重砸在地面上,而女孩却被一道闪过的人影牢牢接住,抱在了怀里。 幽翼再次发出尖叫,它的背上又站了一个人,他冷着脸瞪了眼满脸是泪的步危,手上的三叉戟狠狠戳向幽翼发量稀疏的后脑勺。“下去。” 同时,步危加大力度,火蛇死死捆住了幽翼的身体和翅膀,而地面也再次射来一道红光,直接穿透幽翼的前胸。三股力量同时施加在它身上,幽翼如秤砣般砸向地面,在它着陆的一瞬间,周身立刻浮现出一圈光环,光环内的地面上密密匝匝亮起小小的光点,陡然射出一道道光线穿透了幽翼的全身。随着幽翼发出最后一声尖叫,狰狞的鬼脸连同怪诞的鸟身被光线灼烧,很快烧化成了一摊臭气熏天的焦炭。 突然出现的男人拎着步危的落在不远处。顺顺就躺在眼前,望着天空的眼睛已黯淡无光。步危挣脱了男人的手,跌跌撞撞跪在了顺顺身边,巨大的悲伤和自责哽在他喉头,他想去将顺顺的眼睛合上,但一伸手就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血,只得又默默放下。 对不起……明明说会保护好你。 身后的男人眼中划过一丝不忍,他走到步危身后,沉声道:“你已经尽力了。” 抱着青青的女子也走了过来,看着陷在悲痛中的步危,叹了口气。“步危。”她唤了一声。 步危闻声,迟钝地抬起头:“……姐?” 眼前的正是他的家姐月瑶。她一袭黑色衣装,看上去风尘仆仆,应是没日没夜赶了不少路,脸上微微献出疲态。 她掂了掂怀里的青青,她的小脑袋昏迷着倒在她的肩头,额头和脸颊上都有血迹。“小姑娘还能救,我们得赶紧回月家镇。” “先给她做下简单的包扎。”男人走过去,从他破破烂烂的斗篷下抽出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和一只小瓷瓶。 “真是还好遇见你了,踪叔。”月瑶将女孩交给了男人,走到步危身边,蹲下来将他的手掌翻向自己。两个掌心血手模糊的,看得月瑶皱紧眉头。 “回去了大哥绝对狠狠训你。”她冲步危翻了个白眼,帮他轻柔地将顺顺的眼睛合上,环顾了一圈四周,“就近找个地方安葬了……步危,别发愣了,这孩子也算不用再在这世上受苦受难了。” 步危使劲甩甩头,站了起来。 “伸手。”男人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步危老老实实冲着他伸出两只掌心,踪叔毫不留情地把黄色的药粉撒在了上面。钻心的疼。 “自己包扎。”两条布带搭在了步危洒满药粉的手上。 “踪叔……” “我来。”月瑶过来帮他将两个手牢牢缠上布带,叹气道,“踪叔在生你的气,一声不吭跑到这么荒凉的地方,叫人好找……要是我们再来晚一会儿,你和这小姑娘怕是难两全。” “再来早一点就好了。”步危沙哑着声音道,“我连两个孩子都保护不了。” “你连十八岁生日都还没过,能指望强到哪去。”月瑶狠狠将布带打了个结,推了他一下,“这里不宜久留,处理好那孩子的后事,尽快出发。” 踪叔很快找到合适的位置,三下两下挖出一个深坑,将顺顺小心地放了进去,摆正了碎裂的四肢和脑袋,擦去了脸上的灰尘和血迹。 东方渐起鱼肚白,尚且昏暗的天光下,顺顺沉寂的面容褪去了惊恐与不安,多了一点平和与安详。 踪叔让步危和月瑶背过身,自己一个人利落地掩埋了顺顺,填平了墓坑。步危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月瑶帮他将石头插在了顺顺的墓前。 “以后有机会,我会带青青再来看你。”步危对着顺顺简陋的墓低声说,“我……我不敢再乱做承诺了,但我发誓会尽我所能保护好你的妹妹。” 踪叔在一旁沉沉地注视着步危。 盛着曦光,三人带着青青启程上路。这次因为有神通广大的踪叔在,一行人通过他的时空传送阵法仅仅花了一天时间便回到了月家镇。日落西斜,一路沉默的步危在看到巨石群时便停下了脚步。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镇口迎面向他们走来。 第70章 月家镇 他穿着外出时才会穿的黑色衣装,衬得颀长身材挺拔而有形,长长的黑发束成高高的马尾,随着他大步走来在脑后荡来荡去。幻鞑这边的男人惯留短发,他这头如丝绸般保养得当的长发可谓是月家镇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月瑶一直不满他的长发,总是好说歹说地想劝他入乡随俗剪个短发,但哥哥向来固执,绝不妥协,姐姐只能作罢。此时此刻这长长的头发像招魂幡一样在步危眼前荡啊荡啊,把他失落的神魂都给招回来了。他绷紧起肩膀,准备迎接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 不料他哥只是神色冷峻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看了看踪叔怀里的青青。小女孩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僵硬地缩成一团,低垂的眼眸目光呆滞。 “月城,我从北原那边回来,看见苍吾以北的村落几乎全空了,步危正好碰上了被丢弃的两个孩子被狼群包围,便出手相救,可惜又碰上幽翼,只救下了一个。”踪叔率先开了口。 踪叔短短一句话内容量巨大,月城一时没有说话,依然紧紧盯着垂头丧气的步危,过了一会儿才抬头朝一旁的月瑶道:“老金还没回来,估计就在附近,你亲自跑一趟把他叫回来。” 月瑶担心地瞥了眼步危,还是点点头转身离开了。踪叔似乎还想接着说,月城轻轻一摇头:“回去再说。” 步危沉默地跟在月城后面走进镇子。平坦的土路两侧皆是灰扑扑的房屋,而房屋后面则是巨人般高耸的岩石。月家镇的房屋皆是依石而建,道路也顺着石头的分布岔出了几条不同的街道,甚至有些巨石分布较密集的地方还形成了小巷。这些巨石一是可以防野兽,荒原上的狼啊野狗啊什么的,似乎都蛮惧怕这些巨大的石头,一般不会往这里来;二是多少可以遮挡点妖兽的视野,反正自步危记事以来,镇子从未遭遇过幽翼这样的恶妖的袭击,他还曾开玩笑地问哥哥这里是不是施了障眼法或者护阵,但月城说只是因为巨石的遮掩罢了。 但步危以前也曾看到过分布在其他地方的巨石群,那里荒无人烟,只有石头罢了……按理说若这些巨石连妖兽都能防,这里应是人族生存的首选之地才对啊。 不过这里都已经接近失落地了,本就是荒凉的无人区,月家镇也本就是最深入幻鞑腹地、离失落地最近的村镇,人都聚集到一处也是正常的。步危想想觉得挺有道理,便把巨石群的疑问丢之脑后。 这一路上,不少居民站在路边朝着步危和月城投来探寻和关切的目光。自从得知步危失联后,他们也都牵肠挂肚的,总是会忍不住地朝镇外张望,企盼这个大家都非常喜欢的小小少年能平安归来。 “步危回来了啊!” “你小子跑哪里去了?没事儿?” “天啊你的手怎么了?” “步危啊……” “谢天谢地你可算回家了!” 步危在一片父老乡亲嘘寒问暖的声音中热了眼眶,他冲着围上来的大家点着头,努力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我没事儿,受了点小伤而已。” “步危!”街角传来一声呼唤,一个和步危差不多大的男孩和一个略小一点的女孩正搀着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奶奶慢慢往这里走,步危急忙迎上去,扶住老奶奶颤巍巍伸出来的手。 “月奶奶!” 老人握住步危的手臂,看着他缠满绷带的手,眼睛里闪着泪光。“你可是要吓死奶奶不成!”月奶奶沙哑着声音低喊道。 “您看我这不好好的嘛。”步危轻轻拍了拍老人颤抖的肩膀,“对不起让您担心了……只是遇到一点小意外,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奶奶说你再不回来,她就要去见阎王老爷问问他你是不是也去地府了。”旁边的男孩撇嘴道,又不禁噗嗤一笑。旁边的女孩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的伤没事?”女孩小声问,一张清秀的小脸布满担忧。步危摇摇头,刚想说话,就听见哥哥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溪道,溪兮,你们先带月奶奶回去,我还有些话要问步危,先带他回家了。” 溪道溪兮兄妹俩同时向步危投来同情的目光。 “月城啊,你也少说两句。”月奶奶急急道,“也是吃了苦遭了罪的,定是知道错了……” “奶奶您别管了。”月城不由分说道,“月步危,走。” 人人都噤了声。他们都知道月城的脾气那是说一不二的,且若要给他的怒气值分几个档,把步危连名带姓地喊出来时,这个档次就只高不低,没人能劝得了月城,只能说步危就自求多福。 溪道偷偷拽了拽步危的袖子:“你哥要是揍你,你就跑,来我这儿,别傻不拉几站那里挨打。” 步危苦笑了一下。溪道也是个笨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摸清他哥的脾气,若他挨打中途逃跑,后果没有最惨只有更惨……他默默绕过人群,跟着月城往家的方向走去。 他们的家在地势较高的地方,从小屋二楼可以俯瞰整片小镇,还能眺望到半片波光粼粼的银光湖。家门口还有一片小小的菜地,种了些沙莓——这是荒漠里唯一可以吃到的水果,酸酸甜甜,很好吃。现在正是沙莓长熟的季节,圆滚滚的黑果子缀在大片的绿叶间,看起来就很水嫩多汁,换了往日,步危早就蹲在小菜园子里偷吃了。然而现在他只能跟着月城目不斜视地走进屋,站在自己虽简陋但却窗明几净的家里,无奈地看着月城抽出了他的草鞭。 啪!步危手臂骤然一痛,月城正正好抽到了他受伤的手肘上,这一下把他疼得眼冒金星,差点叫出声来。 “月城!”随后跟进来的踪叔一把拉住了月城攥着草鞭的手,“他再过几个月都要年满十八了,可不能再这样动不动打人了!” 月城紧紧抿着嘴,面色铁青,一只手依然死死攥着那根干草编成的鞭子。他哥就是这样,气极了便一句话都不说,愤怒都发泄在那条鞭子上了。 说句公道话,月城用鞭子的几率还是小的,一般动手不过是拧他耳朵或者拿书卷敲头,真用到鞭子时都是步危做了些什么差点送命的事后,气急败坏到不知该怎么骂他的月城便拿出了月瑶练功用的草鞭,朝他屁股和腿上狠狠抽几下。 步危还记得他哥第一次拿鞭子抽他是在六、七岁那会儿,步危个小混不吝扬言自己要学御风术,竟爬上了一块稍矮一些的巨石,嘴里念叨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术语,纵身一跃!要不是那天老金正好在附近,及时赶到接住了他,这小子出生不过几年就驾鹤西去了。据说那天月城也远远地看见了,所以才会气到失去理智,直接抢过月瑶的鞭子狠狠抽了他好几下,把孩子抽得哇哇大哭。那天步危着实被怒气冲天的哥哥吓坏了,以至于过了许久才想起来,那天自己往下摔的时候,老金似乎不是在地上接住的他,而是在半空中……老金难道会风术?待他去问时,老金便说是他那天记忆出现了差错,自己根本不会飞。 他频繁挨打的时间段大概就是七到十三岁那个阶段,胆大、皮实、好奇心极强,对自己的精力与灵术天赋充满自信,正义心爆棚,经常跑得不见人影,然后拖着一条被毒蝎或蛇咬了的腿或胳膊踉踉跄跄跑回来,找月奶奶先给解毒,然后回去挨哥哥的臭骂。 步危甚至听见过哥哥背地里和老金嘀咕:“没弄错?他怎么性子长得完全不一样?”老金还小声道:“说什么呢,脸都长得一模一样,怎么可能错?”他好奇地跳出来问他哥什么意思,把月城和老金都给吓得不轻。他们只说是因为步危和死去的亲爹亲娘性格完全不同罢了,但步危和亲爹长得一模一样,再怎么想都不会是抱错的孩子。步危想想也是,毕竟月城和月瑶平日里都是满沉稳的性子,想必他们爹娘也是如此。“等我长到你们这个年纪也会一样沉稳的啊。”他满不在乎地反驳。 “你能活到我们这个岁数再说。”月城这么反击他。 再到后来,步危确实比小的时候稳重了一点,但也就是一点点,依然会带着月奶奶家的溪道溪兮俩兄妹上房揭瓦下湖捞虾。月城为了压一压他过于飞扬的心性,于是开始带着他出门,去很远的地方帮助被野兽妖魔欺负的村落,用步危的话说就是“行侠仗义,斩妖除魔”。 从那时起,步危才真正意识到外面的世界和月家镇的不同。这个世界似乎除了月家镇的居民,大多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被四处流窜的妖兽侵袭,随时随地都在受着致命的威胁,惴惴不安地熬着日子过活。这还仅仅是人和妖都很稀少的幻鞑荒地,妖魔肆虐最狠的北原和中原储光庭还不知是怎样可怕的光景。步危曾提出要出幻鞑看看,被月城拒绝了。但月城说,总有一天,他会带着步危走出幻鞑的,但他们都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说过,我们总有一天要走出幻鞑,去北原,去储光庭,去九蘅,去无婪海……”月城的声音低哑,里面透着深深的疲惫,“我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也很重要……我需要你好好活着,活着走出幻鞑,懂吗?” 步危的手肘钻心得疼,突然间,一股强烈的委屈袭上心头。 “我不小心迷了路,正好撞见一群獠狼袭击两个小孩。换了你,你会为了保命而坐视不管么?以我现在的能力,从獠狼嘴里救下两个小孩也不会有太大问题……但引来幽翼是我没考虑到的,带着两个小孩打不过幽翼也是我没考虑到的……我尽全力想要保护好他们了,一切都错在我能力不够,错在我进步太慢……” 两行泪无声地流过步危的脸颊,他不由地哽咽了。“那个孩子是为了帮我才死的,都怪我……可是,哥,你只是责怪我不惜命吗?这真是你责怪我的点吗?我宁愿你骂我没种,连个孩子都救不了,也不想因为这个被你责骂!” 月城微微睁大眼睛。 “在这个乱世活到17岁已是一大幸事了。”步危低声说,“多少孩子连襁褓都还来得及出就被妖兽叼走的?多少孩子连一点灵术都不会依然会勇敢地保护自己家人的?哥,若你只是想让我终有一天活着走出幻鞑,那你从小的教育已经出错了,我真希望自己豁出性命保住顺顺不死,也不想看着他死在我眼前。” 月城猛地向前一步,低头瞪着双眼通红的步危。他神色依旧冷峻,但颤抖的眼瞳暴露了他激动的心绪。 “月城。”踪叔在一旁开口,“步危说得没错。你不要再无端指责他了。” “无端指责?”月城哑声问,犀利的目光射向踪叔。踪叔急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你别冲我来啊,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弟弟人真没了我跟你讲。不过这不反向证明了这小子福大命大么?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你还说!” “我们得相信他,不是吗?月城,你太把他当孩子看了。”踪叔意味深长地看着月城。月城怔怔地看向步危,一时竟没出言反驳。心潮澎湃的步危并未将踪叔和哥哥的对话听进去,他心气儿一上来便闷头冲出了屋子,大步朝镇子外走去。 月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 “你觉得是不是得告诉他一些事情了?”踪叔靠在门边,状似无意道。 月城半晌不语。 “再过段时日。” 踪叔呵呵一笑。“我怎么觉得现在不愿走出舒适区的是你呢?” 月城的目光冷了下来。他丢下一句:“我有我的考量。”随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朝着步危的反方向去了。 第71章 银光湖畔 步危避开大路,顺着小道闷头朝外走,奈何眼尖的溪兮远远就看到了他:“步危!我正准备来找你呢,你快来看看青青。” 溪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着急,步危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下,还是冲着溪兮走了过去。“青青怎么了?”步危低着头,喉咙里咕哝了一声。 青青在刚刚回家时被踪叔托付给了月奶奶和溪道,暂由他们照料和检查伤势。毕竟月奶奶的医术在镇上都是数一数二的,溪道和溪兮也天赋过人,继承奶奶的衣钵是迟早的事。步危小的时候以为自己也是月奶奶的亲孙子,吵着也要跟奶奶学医,被姐姐拎着后衣领带回家后他才知道自己跟人家压根没血缘关系,月是幻鞑地区的大姓,这里的原住民大多都冠姓月。 步危跟着溪兮轻车熟路地走向月奶奶的家。月奶奶家在靠近镇口的一块巨石背后,一间小小的土屋带一个凉棚。当步危走进去时,月奶奶正端着一碗药汤坐在堂屋的木床床尾,而青青缩在床头,撑着自己的断腿,泪流满面。溪道站在门口,看见步危急忙把他手臂一拉:“这小姑娘现在不让人靠近,你慢点……”步危受伤的手肘又被扯到了,他吸着凉气捂住手臂:“疼!你轻点儿!” 月奶奶回过头。“你手臂咋了?”溪道皱眉问着,不由问说地把步危护腕解开,撸起袖子,露出一只皮开肉绽还肿起来了的胳膊肘。 “哎哟。”溪道怪叫一声,“你这趟可真够惨的。” 溪兮把他的手拍开,拿着药粉和绷带一声不吭地给步危包扎起伤口来。步危沉重的目光投向了床头的青青,他一直不敢面对这个孩子,看着她布满泪痕的脸和绝望的眼神,步危心如刀割。 他甚至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她。 待溪兮帮忙将手肘包扎好后,步危便慢慢朝青青走去。青青看着他走过来便开始疯狂摇头,使劲往墙角缩,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 步危站住了,他微微弓着背,低声唤:“青青……你现在很安全,月奶奶、溪道哥哥、溪兮姐姐都是很好的人,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青青头摇得更厉害了。 月奶奶拉了拉步危的衣袖,用极轻的声音问:“青青是不是才失了家人?我看呐,这孩子应当是有了求死的心。” 步危眼睫颤抖着,他点点头,复又转向青青。那么小的一个女孩,无法走路,无法说话,家人一一离去,一直守着她保护着她的哥哥最终也没能活下来……她才这么小的年纪,怎能受得住这么多的苦痛? 步危根本说不出话,一切话语在这个无声流泪的孩子面前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他握住月奶奶的手小声道:“青青才失去了唯一的哥哥,她无法开口说话……拜托您,我不知道该怎么……” “奶奶知道,步危,你也不要太过苛责自己。这世道……”月奶奶心疼地拍了拍步危,“……也是个苦命孩子,奶奶会尽力开解她的,你放心把她留在这儿就行。” 青青突然发出“嘎”的一声喊叫,竭力朝床边爬去,步危和奶奶想上去扶住她时她便拼命挣扎,随后咚的一声掉到地上,一边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声,一边用瘦骨嶙峋的手臂撑着自己往门口爬。 步危怔怔地看了她片刻,忽然俯下身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了起来,任凭她拿两个小拳头砸自己的脑袋和肩膀也不松手,抱着她大步走出屋,朝着银光湖的方向狂奔而去。 一下子来到了开阔的户外,暮色时分沁凉的晚风呼呼吹开了青青满脸的乱发,拂过她被眼泪弄得一塌糊涂的小脸。她似乎镇静了一点,不再像个困兽般挣扎,呆呆地任由步危抱着她来到了一片亮亮的地方。 这是水吗?怎么会有这么多水? 出生以来从未见过河流湖泊的孩子一时有点晕眩。她下意识地咽了咽几乎没有的口水——除了在自己家时喝了点步危带来的水,她到现在都滴水未沾。 太阳已经几乎完全落入地平线,晚霞逐渐褪去绚烂的颜色,留下一点淡淡的粉色和紫色涂抹在天边,仅剩的一点余辉反射在银光湖面上,粼粼波光,如带着夜色跳跃的精灵。 青青看呆了。 步危小心地蹲在湖边,让青青坐在自己的臂弯上,斜着身子靠近水面。青青下意识地伸出手指点了点水面,一圈涟漪荡漾开来,清泠泠的。 “当我非常生气或难过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步危的声音静静响起,“看看湖,看看远处的荒山,看看天空,就会慢慢冷静下来。” 他坐在了湖边的石子滩上,从怀里抽出一条帕子铺在旁边,再把青青小心地放在了上面,然后随手捡了一块石头给青青看。 “能让我生气或伤心的事不多,无非就是因为踪叔和哥哥跟我讲的那些事,那些从仲魔涌出来的妖魔鬼怪,是如何将我们的家园一点点侵占的事。” 青青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像一座雕像。 “我听了太多太多,但其实亲眼所见的并不多。哥哥和姐姐把我保护得太好,很多事都有他们在前面扛着,我反而没什么压力……直到今天,因为我的无能而没能救下顺顺,这个世界才算真正给了我一当头棒喝…… “……我之前听了那么多可怕的故事后,每次都会来这儿,往银光湖里扔一块石头。一块石头相当于一份我的信念,我立志要成为强大的灵术师,走出家门行侠仗义,将那些妖魔鬼怪赶回它们的老家……到目前为止,我已经丢了四百九十九颗石头了。” 步危掂了掂手上的小石头,把它放在了青青的手心里。 “这是第五百颗,是顺顺带给我的第五百份信念。” 青青缓缓抬起头看他。步危的眼中像是有碎钻在闪闪发光。“能帮我丢进去吗?”他指了指湖水。 小女孩抽噎了一声,嘴角一撇,突然再次大哭起来。她的声音从本来憋在嗓子里的呜咽,然后一点点放了出来,嘹亮的哭声响彻旷野,冷寂的夜色为一场悲剧无声地落下了帷幕。 青青哭了很久。在昏暗的天色下,她抹了一把泪,狠狠将石头扔了出去。步危不知道这个年龄尚小的女孩对于他说的话听懂了多少,但至少她扔出了这块石头,银光湖会为她消解难以承受的苦痛的。 橘黄色的光从背后投来,月瑶和老金不知何时提着灯站在了他们身后。直到青青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月瑶才咳嗽了两声,走过来柔声道:“天黑了,回家。” “姐,你先带青青回去,带她喝点水。”步危低声道。 月瑶看了眼老金,弯腰将青青抱了起来。青青看起来没之前那么抗拒了,只是身子还因为哭泣而一抽一抽的。“你个小小人儿,体内怎么还有这么多水分。”月瑶点了点她的鼻子。 二人走后,老金提着灯坐到步危身边,静静看着倒映出星空的银光湖。 “夜晚的银光湖真美。” 老金转头看了步危一眼。不知不觉的就长到17岁了,完全长成了个俊秀讨喜的小伙子。前阵子还被月奶奶拉着偷偷给溪兮说媒,也不止月奶奶,镇上几家有适龄闺女的都多多少少找月城明里暗里表达了结姻的意愿,都被月城搪塞过去了。 老金想到这里,不觉笑了笑。“步危啊,有娶媳妇儿的意愿吗?” 步危猛地扭头看他,震惊又茫然。“老金,你怎么突然提这茬?”他有些不满,“我现在有心情想这事儿吗?” “多大点事儿。”老金一耸肩,“你在这里为了顺顺唉声叹气的时候,又有多少人正死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你愁得过来么?” 步危沉默了。 “都怪你哥,从小净给你灌输那么多假大空的情怀。 这天啊,有的是人顶着,不缺你这一个毛头小子。” “那你为何要送我那把刀。”步危闷闷道,抽出一直背在身后的那柄细长的弯刀,“不是说用来斩魔么,这不是你希望我去做的事么?” 老金悠远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边,半晌,突然道:“那是你爹留给你的生日礼物。” 步危惊异地瞪大眼睛。家里人向来极少提到爹娘,老金送刀时也对此只字未提。“你之前怎么不跟我说?” “怕你睹物思人。” “……这会儿就不怕了?”况且他自出生就没见过爹娘,何来的睹物思人。 “其实这不是什么斩魔刀,都是你哥瞎起的名儿。”老金自顾自道,“你爹为你锻刀只是为了让你自保,多一个护身符罢了。名字也随你取,斩魔?就这还想斩魔,能把那大魔头脖子砍掉层皮就算不错了。” 步危就着微弱地星光端详着刀。刀面干净光滑,还未曾染上过妖魔鬼怪的血迹。斩魔斩魔……传闻盘踞在北原腹地的那大魔龙身长就有几十丈高,这刀在它面前就像个牙签大。步危依然端详着自己的刀。 “给它另取个名。”老金悠悠道,“斩魔从来不是它的使命,也不是你的义务。你爹娘对你也就一个念想,好好活着,平平安安活过这辈子就行。” “屠龙刀。” 步危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老金一噎,无语地看向他。步危咧嘴一笑:“就叫屠龙刀,多气派,多响亮。” “你小子……” “我也想平平安安活着呀,奈何这世道根本不平安。”步危掷地有声地说,“我没救下顺顺,那我就去救其他的顺顺,救更多的顺顺。这不是我的义务,但这是我的梦想。” 他站起来,湖光中的星空倒映在他的眼睛里,一阵涟漪泛起,眸子里的星光闪烁荡漾。 “我怎么就不能把屠龙立为自己的梦想呢?万一哪天就实现了呢?” 第72章 谲岭下的孤王 此时尚且是夏末秋初,北原已是寒风肆虐,暴雪不止。 坐落在东南部的御北城相比昔日规模整整扩大了三倍,北原幸存的人们几乎都聚集于此,筑起更高的铜墙铁壁,在城周围布下更加严密的岗哨和更为复杂的防护阵,这里日夜灯火通明,多少人在黑夜降临后惴惴不安仍无法安眠。 而一路向北,北原也不似昔日的模样。巨大的黑影终日游荡于广袤的大地之上,奇诡的堡垒和石穴平地而起,迷惑心智的迷雾从天而降,团团聚集在溪谷山脚所有狭隘的角落;坚硬的冰层破裂,露出下面柔软的沼泽,冒着腾腾热气,吸引着猎物深陷其中再也无法自拔;飞龙湖的湖水如墨一般黑,湖面波涛汹涌,翻腾着滚烫的沸水,表皮通红的怪物浮沉于湖水中,看不清全貌,日日从湖底深处咕嘟咕嘟冒着泡。 而在北原中心地带,谲岭之下,横亘着大地那道最为狰狞的伤疤——熔鬼裂谷。它老老实实盘踞于此,默默将周围的鬼影山脉又扩大了一圈的范围。黑色山林摇曳在飘雪中,将每一抹洁白都无声地吞噬殆尽。无尾十四蟒的鬼影已消失不见,黑暗的深渊清晰地显露出来,日复一日,恒久地注视着高高的苍穹。 一道黑影划破天空中沉沉的浓云,带着尖啸的破空之声,落在了北原大地之上。一个身披黑色毛皮斗篷的男人缓缓出现在熔鬼裂谷以北的地带,他抬起一张阴鸷的脸,看向雪中的谲岭。 谲岭向来是北原一道奇景。它由四座陡峭的石峰组成,这四座石峰体量瘦削,高耸入云,峰顶微微弯曲内扣,远远看去,恍如从雪原中破土而出刺向天空的利爪,将剑拔弩张的挑衅与刺破宁静的凶险凝滞在了时间洪流之上,成了一纸永远无法道破的挑战书。 关于谲岭的传说有很多,有的说这就是魔王浑天的遗骨,有的说这曾是魔龙馗的栖息地,有的甚至说这是神君玄对魔域降下的威慑……不一而足。但可以肯定的是当下,这里成了仲魔新任魔王的居所之一。 如今,距离人魔覆灭,新魔王登基,已过去近二十八年。 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大步流星走向谲岭,穿过一道无形的屏障后,一列整齐的大盔甲蓦然出现在眼前,在它们前面则站着一位背着龟壳的老人。 七土顺看起来和二十多年前没啥两样,老得颤颤巍巍,目光温润而明亮。他冲着大步走来的男人慢慢一躬身:“陛下。” 男人放下兜帽,露出一头短短的黑发和锋利的眉眼。这张脸着实英俊,但他的眉头紧蹙,一双暗红的眼眸始终弥漫着彻骨的寒意,嘴角硬得仿佛永远不会向上翘起,暴戾和无情让他的脸恍若一张面具,谁也不敢猜测面具下的旷世魔王有着多么凶残可怖的真实面貌。 只有七土顺清楚,他始终都是这同一副样貌,不过是长大了许多、成熟了许多……阴沉了太多。他不敢保证若是当年的简风琢突然出现,是否能一眼认出他来,那个曾经散漫自由、吊儿郎当的齐遇。 而现在,也没人再以“齐遇”这个名字呼唤过他。敬他畏他的人都称之为“魔王”“陛下”,恨他厌他的人都直呼“魔龙”“大魔头”……知道“齐遇”的,大多已流落四方,消失不见,只有七土顺默默将这个名字藏在心底,或许有一天,还能让它重见天日。 “找到了吗?”齐遇打断了七土顺的思绪。他们已走进一扇敞开的高大殿门,打磨光滑的黑色大理石地板从门口延伸进了谲岭深处,冷冷地反射着两侧黑色墙体上嵌的火光。 七土顺跟着走进去,接过齐遇随手丢来的斗篷。“尚未找到。”他缓声道,“她有着很强的隐藏能力,若想在流荒和仲魔广撒网地寻找,还是需要点时间的。” “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齐遇冷冷道。 “一个活了几百年、本事通天的小女孩。”七土顺不卑不亢。 齐遇的神色更阴冷了。 那列大盔甲秩序井然地驻足守在了殿门内外,只有七土顺继续随着齐遇顺着走廊朝深处走去。墙体里嵌的火种渐次亮起,透过半透明的光滑墙壁散发出昏暗的光。 “老夫又派了一队妖兵前往幻鞑寻找了,过两日便会有结果。”七土顺道,“陛下,一定会找到的。” 幻鞑… 齐遇眯起眼睛。幽深的走廊尽头,一片开阔的空间从黑暗中缓缓亮起,尖锐的雪晶石如冰刺般倒挂在高高的穹顶,发出璀璨但冰冷的光芒,在这些雪晶石的正下方,矗立着一张独特的王座。 与其说是王座,倒不如说是异世的雕塑。无数跋扈可怖的魔头狰狞地露出嘶吼的神情,层层压叠在一起,共同托举起一张玄黑的王座。在离王座最近的地方雕刻着一颗长着两只巨角,眼如铜铃大的魔——那是浑天,也是后来借着一缕浑天魔气企图翻天覆地的人魔。王座的椅背则由巨大的玉鹤羽翼组成,根根羽毛雕成了利刃的模样,致命的尖刺向外怒张,暴戾狂傲得不可一世。 齐遇径直走上前,面不改色地踏上一个个昔日魔王的躯体,坐上高高的魔王律座。他垂眼看向七土顺,结着寒霜的眸子满是睥睨万物的淡漠与不耐。 七土顺低下头,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快三十年了,他依旧无法彻底习惯这样的齐遇。 那一年,熔鬼裂谷的神君封印突然被破,鬼影山脉乱成一团,七土顺凭着千年老妖的意志抵住了无尾十四蟒的意念控制,带着在某个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大麻雀狗子逃回了石阴峰自己的家,直到外界终于恢复平静后才再次走出家门。无尾的黑雾已散去,裂谷再次将自己隐入秘境,而巨蛇的鬼影始终矗立于裂谷上方,它们成了一具具失了攻击目标的空壳,黑雾缭绕的身体缓缓漂浮在高空中,但依然令恢复神智的小妖怪们十分胆寒,它们大多时间都将自己隐藏起来,就连爱发出怪叫的鸟妖们也纷纷噤了声,似乎生怕搅扰了那可怖的蛇影。 鬼影山脉死气沉沉了许久,直到那一天的到来。人魔诞生,流荒遭大劫,无尾发出疯狂的嘶鸣,熔鬼裂谷再次出现在北原。 七土顺一直期盼再次看到魔龙的身影,但他并未出现。凛冽的北原高空中盘旋着越来越多的流荒人族,他们有的驭风,有的骑着飞鹰,还有一只鲜红的飞鸟如火流星般划破长空——他们企图对付无尾十四蟒。 无尾十四蟒又一次放出迷雾时,七土顺拽着激动的狗子再次躲进了洞里……想要长寿,就要学会适时地做“缩头乌龟”。狗子似是感知到了一些熟悉的气息,拼命想要飞出去,把七土顺的家里折腾得乱七八糟,直到听到洞口传来威严的虎啸声,它才稍微老实了点。狗子向来是有点怕灵息的。 七土顺在自己的洞里稳如老钟地坐了十天十夜。第十一天的黎明破晓时分,外面突然响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大地颤抖着,沙尘从洞顶簌簌掉落在七土顺的头上,他睁开眼睛,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出了家门,爬上石阴峰峰顶,看见了远处熊熊燃烧的巨蛇。十四条蛇身皆被烈火紧紧包裹,无论它们再怎么疯狂地甩动和喷射黑气也无法将身上的火熄灭,朝阳升起,它们就在那第一道璀璨的曦光里被烧成了一缕缕白烟,最后的怨魂也就这样永远地消弭在了渐渐亮起的青天之下。 那时,七土顺还以为大王终于回来了,热泪盈眶地抬头在天空里搜寻那抹熟悉的身影。但他看到只有北原的卫兵和那骑着红鸟的人。那人带着士兵们缓缓飞向鬼影山脉,让七土顺看清了那张满是倦容却目光灼灼的脸。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流荒太之家族的后裔,太之熠,火系灵术之大能,一人布下绝火阵,烧化了无尾十四蟒的鬼影。 七土顺躲在暗处,看着流荒人在敞开的裂谷周围布下严密的防卫,谨慎地飞在鬼影山脉上空进行巡查。因为这场连续数天的战斗,鬼影山脉里很多妖怪死的死,伤的伤,失踪的失踪,一时间,流荒人族可谓占据并掌控住了整个鬼影山脉……但也只是一时间。 就在这一天的日暮时分,晚霞铺满天际之时,七土顺终于等到了他苦苦等候的身影。魔龙毫无征兆地突然从熔鬼裂谷的深渊中飞冲而出,卷起一股戾风掀翻了流荒人所有的防御壁垒。 魔龙在熔鬼裂谷的上空展开巨大的黑翼,挡住了最后一道日光,将死亡的阴影投在了寂静的山河大地之上。 猩红的龙眼闪着疯狂暴戾的光,他张开大口,朝着地上目瞪口呆的生灵们喷射出无情的龙火。 那一天,七土顺终于等来了大王,却已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位。那人踏过火海来到七土顺的家门口,冷冷地看着老龟跪拜在自己脚下。 “跟我走。”齐遇曾飞扬的语调低沉了下来,听不出任何情感,即使龙火就在不远处燃烧,七土顺依然打了个寒颤。 “大王,发生什么事了……”他抬头迎上齐遇的目光,倏然闭了嘴。齐遇的眼睛如翻涌的血海,如死亡的暗影,如无底的深渊,狂暴的魔息仿佛被囚禁在两颗冰凉的玻璃珠里,那里面曾经有漂亮甚至诱人的金色游光,如今已消失不见。 他绝不敢再问,之后所见所闻的所有事,他都噤声不问。他只知道那孩子死在了最后的大战中,灰飞烟灭,魂飞魄散。简风琢,连同齐遇这个名字,都从这个世界上完全地消失了,没有任何人、妖、魔再提起这两个名字,包括魔龙自己。它们无声无息地成为了这个世界最危险的禁语。而随着这两个名字的封禁,那个张狂而自由的少年也被彻底封禁在了过去,连同流荒昔日的安宁与平静,一同永不见天日。 “幽翼到了吗?” 七土顺听见魔王不耐的声音,点点头道:“是,这就让它进来。” 被带进来的幽翼没有鸟身,一张三白眼的鬼脸下面是一具裹着斗篷的细长躯体,足有一尺来长。这是幽翼一族的首领,在齐遇称王之后便跟随着他来到流荒,将其族中的子民遍布四方。 【陛下。】幽翼首领缓缓跪下,将自己长长的身体曲成一团。 齐遇看了七土顺一眼,老龟识时务地走了出去,关上了大门。 “幻鞑有何新动向?”齐遇站起身,边问边走下了王座,走到幽翼首领跪伏着的脑袋前。 【臣又折损了一个子民。】幽翼首领阴气沉沉的声音从裂开的大嘴里吐出,【又是那个神出鬼没的流荒人。】 “抬起头。”齐遇漠然道。 幽翼抬起头,一张鬼脸摆出一副依顺的模样,看起来滑稽又难看。齐遇毫不客气地伸出一根手指戳在幽翼最中间的那个白眼上,首领浑身一哆嗦,动也不敢动一下。 齐遇闭上眼睛,无数从高空俯瞰的画面从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些都是分布在流荒各地的幽翼的记忆,它们的视野与意念都与族长相连,通过族长的妖识齐遇可以看见任何一只幽翼的所见所闻,即使是死去的幽翼,它生前的记忆也能被获取。 对他来说这就是一张巨大的监视网。 齐遇飞快地过滤着纷乱的画面,幻鞑广袤的荒原画面浮现了出来,不同视角的画面同时涌进脑海,其中一个在其中尤为特别,齐遇瞬间锁定了它。 不同于其他大多数从高空俯瞰的视角,这只幽翼落到了地面上,它的视野几乎被一扇破破烂烂的木门所占据,透过门上大得能直接侧身穿过的裂缝,一张少年的脸出现在了画面中央。 他因为惊吓而僵立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一点点皎洁的月光通过缝隙洒下,照亮了一张清秀细腻的小脸儿,瘦得没什么多余的肉,瞪大的眼睛亮得好似两颗闪烁的星星。 下一秒,画面里的少年大叫一声,木门应声炸裂开来,画面里尘土飞扬,混乱一团。 齐遇就这样看着少年为了保护两个更小的孩子做出一番拼力但无谓的挣扎,再看他已到强弩之末但却又凭着自己的韧劲绝处逢生,再看他因愤怒和绝望而爆发出一股极强的力量…… 齐遇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甚至没有在意最后出现的那个“神出鬼没的流荒人”。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幽翼首领不知所措,只能继续蜷曲着自己细长的身子,将头再次低下去。 片刻后,魔王唤道:“幽翼。” 幽翼首领心突突一跳。【臣在。】它诚惶诚恐回答。 “让你的手下去找到那个男孩。”齐遇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幽翼知道他说的是谁。 【是。】幽翼首领着实不太聪明,【陛下,若那男孩反抗……臣是否需要留他一命?】 “幽翼,若你现在连活捉一个流荒人都做不到,我还留你做什么?” 首领哆哆嗦嗦点点头。【是,臣知道了。】 “滚。”齐遇不耐烦地一挥手,内殿的门嘭的一声大开,幽翼忙不迭地滑了出去。 老龟恭顺地站在门口。“陛下可是要找什么人?”他静静开口。 有那么一瞬间,七土顺直觉齐遇想要开口和他说些什么,或是问些什么。但仅仅是一刹那,好似幻觉。眼前的魔王依旧孤傲,冷漠,坐上那高不可攀的王座,厌倦地耷拉着眼皮,看也不看他一眼。 “你退下。” 第73章 意外风暴 这天步危起了个早,从二楼下来时正好碰到月城和踪叔正站在门口低声交谈,看到他时二人都倏然打住话头,踪叔笑着冲他招招手:“小子,我准备走了。” 步危点点头:“我知道。”他最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家里这些大人似乎时常背着他在秘密地交流着什么,因为这种一被他撞见就打住话头的情形不止一次出现了。步危有几次还追问他们到底在聊什么,总是被以打猎、接收难民、“大人的事你少管”之类的胡话搪塞过去。 这次他懒得追问了,毕竟他哥从来不会理会他。步危径直走过去,看着踪叔:“那我的提议你想好了吗?” 踪叔那晒得黢黑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他抬眼看了眼月城,避开了步危的目光:“我和你哥都还是觉得现在为时太早……” “不早了。”步危坚决道,“我需要和你一起出去,这样才能进一步增强我的能力。” 月城开口:“步危……” “哥,你明明说过不能一直就这么待在月家镇,不是吗?”步危打断道,“你们究竟在犹豫什么?” 月城和踪叔没有回答。 踪叔向来不会在月家镇久留,就像他的诨号“去无踪”一样,来无影去无踪。自打步危记事起,踪叔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杳无音信,过了很久后才会再次出现在月家镇,短短地休养一段时间,并带来不少外界的信息。也是通过踪叔,他们慢慢了解到北原一直被恶龙占据,御北城在太之熠的统领下负隅顽抗;九蘅群山的坚冰十年如一日,那大魔头似乎还故意加固了冰封,九蘅一半的地区都陷入了永恒的寒冬,九蘅城和附近的村落都已向东搬迁,为了抵御肆虐的妖祸,一部分流荒人躲进了未被寒冬侵袭的三重深山以东地带,还有一部分则逃向了海岸,寻求离家人的庇护。曾经的九蘅大家榕氏也落得和曾经的太之家族一样的凋敝命运。而储光庭更惨,恶龙在那里建起了一座巨大的牢狱,据说任何恶龙看不顺眼的人和妖怪都会被丢进去,还说里面充斥着世间最凶戾的妖兽,最阴恶的鬼,最痛苦的刑罚,犹如人间炼狱。 月城听闻后曾陷入长久的沉默,步危那时尚且年纪小,不禁好奇问道:“既然看不顺眼,那魔龙为何不直接杀了就行呢?这不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踪叔耸耸肩:“或许他就是享受把别人折磨致死的快感呢?” 步危打了个寒噤。从那以后,他想象里那凶神恶煞的魔龙形象更加瘆人了,甚至梦里都看到那满是鲜血的龙爪上戳着四分五裂的人体,狞笑的大口挂着血色的涎水。 就这样,流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疯狂的魔龙搅弄出一片血雨腥风,竟无一人能阻止,来结束这场长达二十多年的惨剧。 “神君呢?” 小小的步危曾问道。 家里一片静默。“月奶奶给我看的书里明明提到过,天上有个神界,神界曾有神君,他也曾帮流荒人赶跑过妖怪……”步危小脑瓜一点一点道,“可为什么现在没有了呢?他去哪里了呢?” 不知为何,姐姐那会儿突然噗嗤一笑,打破了一屋的沉寂。那时踪叔也在家养伤,斜靠在床上无奈地看着止不住笑的月瑶。 “抱歉我不是故意……哈哈哈哈哈……”月瑶就那么莫名其妙笑了半天,就算月城脸都黑成碳了她也没停下来,笑得眼角都泛起了泪花。 因为姐姐那顿笑,这个问题也不了了之,只有老金在月城呵斥月瑶不要再笑的时候小声和步危解释了一句,说神君失踪很久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流荒人现在只能靠自己。 后来步危一直缠着姐姐问她当时为什么笑成那个样子,月瑶揉着酸痛的两颊,眼里还噙着浅浅的笑意。“不不,不是你的问题可笑,步危……大概是感觉这一切都太荒谬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荒唐事呢?”月瑶支着脑袋说着步危搞不懂的话,看向远方的眼睛里是步危搞不懂的神情。 “这些荒唐事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我想跟着踪叔一起出去看看。”步危再一次坚定地表示。十七岁的少年已褪去稚气,长成了俊秀挺拔的小树,长成了想要展翅的鹰隼……长成了已不好糊弄的样子。 此时老金和月瑶也都来了,一家人坐在屋里,又陷入了静默。这次,月瑶也没有再笑。 没想到是一向寡言的老金率先打破了沉默。“步危,若我告诉你,只要你老老实实待在月家镇,你的一生足以安宁无虞,可以不受任何威胁地活到老,活到死。你会愿意一直留在这里吗?”老金低声道。 月瑶和月城都抬起头看老金,月瑶不觉蹙起眉头。 “老金,你又如何能保证月家镇一直安全?”步危叹了口气,“踪叔也说了,幽翼的踪迹越来越深入幻鞑,保不准哪天这里就被它们发现了……” “那你岂不该留在这里,保护月家镇的居民?” 还没等步危开口,月瑶抢先道:“这里还有你、我和月城,保护月家镇绰绰有余。我倒是挺赞成让步危出去看看的,一直躲在这里总不是办法,他若想成为一名强大的灵术师斩妖除魔,走出月家镇、走出幻鞑是迟早的事。北原的孩子十六岁就算成年了,步危这个年纪也不是什么需要被保护的小孩了。” 步危感激地看了眼姐姐。 老金那表情明显没被月瑶说服,但他并未再说什么,只是靠在柱子上,凝成了一具一动不动的雕塑。 月城靠在窗边,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户,洒在他的侧脸上。步危的余光瞟向一直没说话的哥哥,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在那张半掩藏在阴影里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脆弱。 “你能保证他的安全吗?”月城终于开口,他在问去无踪。 “不能。”去无踪摇摇头,“外面比你们想得还要危险,步危必须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实在不行,我可以和他一起。”月瑶摩挲着下巴,“在外面好歹也有个照应。” “姐,你也太不放心我了。”步危小声咕哝。 “我跟着去也行。”老金闷闷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好了。”月城突然直起身子,又恢复了往日那副铁面模样,那丝脆弱感仿佛只是步危的幻觉,“步危,你去月奶奶那里看看青青,也跟奶奶他们说一声你不日要远行,道个别。” 步危惊喜地原地一蹦。“哥你同意了?!”他不敢相信,其实几年前他就开始缠着月城要他同意自己跟着踪叔出去干“浪迹天涯、行侠仗义”的事,每次都会被哥哥臭骂一顿,然后很久不敢再提。 月城捏了捏眉心,不耐烦道:“还不快去?等我反悔吗?” 步危忙不迭迈开腿朝屋外跑去。看着男孩雀跃的身影逐渐跑远了,月城凝重地扫了一圈屋里的人:“既然这样,是时候该决定是否要告诉他所有事情的时候了。” 自那日在湖边大哭一场后,青青不再一味的抗拒和逃避,在默默接受了治疗和喝了药后,她暂时在月奶奶的小屋住下,每天有溪道溪兮两兄妹陪着,状态慢慢比刚看到她时好了很多。溪道最近还想给青青量身定制一款轮椅,以后她就可以自己推着轮椅到处跑着玩了。 只是她依然不说话。青青并不是聋或者哑,她只是关上了自己与人说话沟通的能力,而如何才能让她再度开口发出声音,谁也不知道,顺其自然。 但很明显发生变化的,还有青青对步危的态度。她似乎对步危有了对顺顺一般的依赖感,每天都要坐在门口等着步危来看她,带她在镇子和湖边溜达时,她一双小手会紧紧搂着步危的脖子,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小猫咪。不过无论步危怎么和她说话,问她问题引她开口,她始终紧闭着嘴巴,一声不吭,顶多点点头摇摇头,让步危至少知道了青青家父亲也已失踪多年,如今这世上她已再无任何亲人可以寻找和依靠了。 所以当步危告诉月奶奶一家自己打算出门远行时,青青沉静的小脸上也有了些落寞的神情。 月奶奶的反应尤为激烈。“你哥哥怎么想的!”老人激动地拿拐杖使劲戳着地面,“你才多大?现在出去不是上赶着送死吗?外面多少妖怪就喜欢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孩!” 步危哭笑不得:“奶奶,我是个修习灵术的,从小哥哥姐姐还有老金教了我不少法术招式呢,怎么会轻易被妖怪吃掉。” “那确实。”溪道在旁边咕哝,“奶奶,步危在学灵术这一块儿天赋很高的,你看我跟着月大哥学了那么多年不还是半吊子……” “你能跟人家比么,人家是灵术世家。”月奶奶毫不客气地打断孙子,“你爹娘就是普通老百姓,所以都死在了妖怪手里!多少人死在妖怪手里!那外面岂是你们这些小孩子能应付的?胡闹!” “奶奶,若我们这些有能力都躲在家里不出去,那将有多少无辜老百姓继续死在妖怪手里?我就是想去保住更多人的性命才要出去的。” “那你哥怎么不去?”月奶奶脾气上来了,“月城正值青壮年,能力又强,他怎么就能一直待在镇子里不出去?” “哥哥想要保护镇子啊奶奶。”虽然是月奶奶,但步危还是不喜欢听别人说哥哥的不是,“他不是一直尽心尽力在保护大家吗?若他也要出去,这里的人怎么办?况且我哥一直都有旧疾,也无法将他的能力发挥到十成,若他要出去我们也是不允许的。” 月奶奶自知说话不妥当,沉沉叹了口气。“奶奶不是在责怪月城,只是……让你这么小个孩子出门,怎么想都觉得荒唐。”她看了看一旁抱着青青沉默不语的溪兮,犹豫再三,还是一咬牙开了口:“步危啊,其实你也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其实你也可以选择继续留在镇上,组建自己的家庭,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溪兮的脸腾得红了。“奶奶,别说了。”她小声道。 步危倒是从没想过这个。他歪头想了想,认真道:“我现在没有要成家的想法,而且我哥姐都一直没成家,连对象都没有,我也没那个必要……” “你就没有心仪的姑娘吗?”月奶奶一时着急,脱口而出,“我们家溪兮……” “奶奶!”溪道溪兮异口同声喊出来。 步危一时迟钝,茫然道:“我没有心仪的姑娘啊……”当对上溪兮红一阵白一阵的脸时他的反射弧才终于走完,窘迫的脸上泛起红晕,“啊,那个……奶奶,我一直把溪兮当妹妹看来着,溪兮肯定也只是把我当哥哥而已啊……” 溪兮再也坐不住了,她窘得一张脸红透,抱着青青闷头冲了出去,一溜烟儿跑没影了。溪道瞪了步危一眼,对月奶奶不满道:“奶奶你也真是的,明明知道溪兮自尊心那么强,还非要在步危面前提这茬!” 月奶奶无奈地用拐杖又杵了下地。“你妹妹气头一上来就乱跑,还不快去追!” “我才不管呢,伤了她心的负心汉可不是我。”溪道又满是怨气地瞪了好友一眼。 “……”莫名其妙成了负心汉又百口莫辩,步危举手作投降状,“我去我去,我要是负心汉你就是天下第一懒汉!” 最后,两个男孩还是踢踢打打地出了门,分头找人去了。 在镇外转了一圈,又在湖边转了一圈,步危还是没看到溪兮。他慢慢朝荒原走着,将目光投向了远处。很快,他的目光定住了,不远处光秃秃的荒山上有一个细小的身影,仔细看去,正是抱着青青的溪兮。 步危松了口气,快速朝那片山跑过去,边跑边扯开嗓门喊:“溪兮——青青——” 空旷的荒原上声音传得很远,山上的溪兮很快发现了步危,她朝他挥了挥手。步危边往山上走边对着溪兮喊:“你怎么爬这么高的地方啦?” “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来了。”溪兮的声音从山顶弱弱地传来,“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步危笑道,“是不是没力气下山了?” “有点儿……” “你等会儿,我上来扶你……”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骤然呼啸而来,步危被扬起的沙土猝不及防地迷了眼睛,他的心猛一沉,在狂风大作中竭尽全力大喊:“溪兮!你抓紧了!找个石头……咳咳咳咳咳……”风沙灌了满嘴,步危勉强睁开眼睛,只见刹那间天地一片昏黄,飞沙走石,妖风不止。 该死!这莫名其妙的风暴哪里来的?月家镇附近多少年没有这样的风暴了?步危来不及细想,他竭力在风中稳住身子,朝山顶冲去。 就在他还有几步就要踏上山顶时,又一阵狂风席卷而来,随着一声微弱的尖叫,步危猛地一抬头,只看见一道黑影在空中一闪而过——溪兮和青青被卷进了风暴里!与此同时,步危终究是抵不过这蛮霸的风,整个人像被一只巨手狠狠地一掌拍上了天空!他在风的裹挟里四肢乱划,身子如一张纸片在空中高速地飘来荡去,一会儿头就晕了——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第74章 缠着绷带的女孩 步危感觉自己仿佛在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玩弄于股掌间,自己毫无反抗,完全失去主动权——他可太讨厌这种感觉了。 极其讨厌。 他死死咬住牙关,在疯狂旋转的风暴里闭上眼睛,稳住心神。不要慌,不要分散注意力……集中注意力! 哥哥的呵斥声仿佛就在耳边。 又是一阵狂风猛地将步危卷上高空,紧闭双眼的少年突然伸直两条手臂,五指张开,然后猛地向下一划——他突然脱离了风的掌控,整个人朝前弹射了出去。 咦? 步危微微睁开眼睛,他刚刚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像是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灵光,根本没过脑子。他竟在驭风,他竟能驭风?他震惊地发现自己已慢慢稳住身形,在肆虐的强风里按照自己的意志飞行。风流汇聚在步危的周身,服从于他,顺应其想法,协助其避开了一道又一道凶猛袭来的风沙。 步危来不及惊喜也来不及细想,他现在必须马上找到溪兮和青青,她们不会灵术,在这场天灾里很难自保。 虽说步危莫名其妙地有了点掌控风的能力,但还是生涩了些,他此时就像一张还没断线的风筝,虽说有根线在拼力拽着但还是一直被空中的乱流吹得歪歪斜斜,上下翻滚。步危将手抵在脸前,集中意念,让击在脸上的风沙弱了下来,让他有了可以睁大眼睛观察周围的余地……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迅速锁定了前方一道一闪而过的人影!步危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竟然真的是溪兮!她似乎已陷入昏迷,双眼紧闭,如一只脆弱的蝴蝶在混沌的风暴里飘摇,被步危一把拽住胳膊,紧紧揽住了她的腰部。 步危的心还没来得及为这突然起来的运气感到雀跃,就已骤然沉底。他再怎么四处搜寻,也没见青青的影子。 他开始加速,虽然带着昏厥的溪兮,步危的身体却愈发自如地穿行于风暴,直到周遭的风渐渐弱了下来,步危终于看见了坚实的地面,他们落了地。耳边尖啸的风声和沙尘缓缓消散,步危将溪兮小心地放在地上,环顾四周。这里一片茫茫沙原,看不出来是在哪里,但肯定已经远离了月家镇。 步危想了想,将溪兮背在背上,屈腿使劲一蹬地面——然而他只是原地跳了一下,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直接起飞。步危愣住了,他尴尬地挠挠头,又尝试着跳了两下——没用。 飞是飞不起来了,但他跳来跳去的,倒是把背上的溪兮给颠醒了。 “步…步危哥哥?” “啊!你醒了!”步危舒了一口气,“没事,有没有哪里受伤?” 受到惊吓的女孩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摇摇头,后怕地颤抖起来。“青青不见了……我当时实在抓不住青青,对不起……”她拖着哭腔道。 “没事,这里是沙原,若是掉进沙堆里了,青青很有可能还活着。”步危安慰道,“我们现在四处找找,还有希望。” 真的还有希望吗?一想到自己还对着顺顺墓承诺保护好青青,他的心跟四分五裂了一样。什么诺言都无法遵守,他真的能做到和踪叔一起仗义走天涯么? 步危忍不住冲着死寂的沙原大喊起来:“青青——青青——” 溪兮也沙哑着声音使劲喊:“青青!青青——” 两个孩子歇斯底里的声音响彻天空,一声又一声,渐渐荡到了很远的地方。 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沙堆突然动了一下。 “步危,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 “不是很清楚,但感觉应该离月家镇没有很远,或许一会儿就有人来找我们了。” “那个风暴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溪兮小声问。 “机缘巧合。”步危语焉不详道,“为什么突然刮起风暴我也不知道……青青——” 步危背着她正穿行在沙丘之间。这里的风彻底停了,空中弥漫起淡淡的乳白色的雾,笼罩四野,甚是奇怪。现在明明应该是接近正午的时间,怎么会起雾?脚下的沙地也因此变得湿润,一踩一个泥印。 “青青——” 没有任何回声。 “步危,你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不用,我不累。”步危摇摇头。溪兮察觉到他心情的沉重,便不再说话。步危一旦心情不好、很有压力时,就会变得很倔,就像现在,跟自己置气一样坚持要背着溪兮走,一边不停歇地大喊青青的名字,一副不找到人绝不回家的气势。 此时的他是不听劝的。走到一个小沙堆旁,步危停下脚步,把溪兮往上兜了兜,再次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放开嗓门大喊:“青——青……” “嘘,别喊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步危猛地回头,还没看清什么,只觉得自己裤子被猛地一扯,他一下子失去平衡,带着溪兮向后摔去。嘭!两个人摔进了软软的沙堆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映入眼帘。 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孩子,看起来比青青大一些,留着乖巧的娃娃头,穿着深红色的对襟小褂和宽大的裤子,上面绣着复杂的花纹,是步危从未在幻鞑见过的服饰。而最奇怪的,是这女孩的眼睛覆着一圈厚厚的绷带,绷带风吹日晒的,已泛起陈旧的黄色。 盲人? 步危翻身起来,看着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黑色的纸符,往地上一掷,嘴里飞快咕哝了句什么,两指并拢指向地上的黑符。 “隐。” 黑符轻轻一震,符下延伸出一道浅浅的沟,围着步危他们在地上画出一个大圆,绷带女孩道:“不要走出这个圆。”说罢,她绕到沙堆后面,抱出一具小小的身体。 “青青!” 步危急忙接过没有意识的青青,溪兮将手放在她脖子一侧按了按:“还有呼吸。” “昏过去了而已。”绷带女孩道,“好了,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不要动,保持安静。” 步危和溪兮屏住呼吸,讶异地对视了一眼。这女孩看起来也不过八九岁的年纪,怎的说话行事都如此成熟稳重,小大人似的。 就这么静默了片刻,异象发生了。 薄薄的雾气里,渐渐浮现出一只庞大的黑影,足有五六米高,它没有清晰的轮廓,只能依稀看出一个硕大的脑袋和小山一样的躯体,稀薄得如幻影一般,不疾不徐地穿行在雾中,一只,又一只……越来越多的黑影从雾气中显露出来,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着。 溪兮紧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来。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了月家镇,除了曾经远远瞥见幽翼在高空中一闪而过的身影,她就没见过什么可怕的妖魔鬼怪。而眼前这一幕已远远超出她能承受的范围,溪兮不禁死死掐住了步危的胳膊。 步危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目光落在了一旁的陌生小女孩身上。她跪坐在地,两只手搭在腿上,微垂着头,似是毫不在意那些巨大的影子。步危注意到,她的食指在有意无意地轻轻敲打着,无声的规律的,像是在打节拍,又像是在数时间。 就在这时,仿佛直接从雾中析出的一般,一只影子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缓缓朝着他们的方向移动而来。 步危看了眼地上的圆圈。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个圆圈的印迹变浅了一点。他不禁又瞟了眼小女孩轻轻敲打的手指,心不知不觉悬了起来。 小山一样的黑影越来越近了,圆圈里的人屏住呼吸,一点细微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溪兮绝望地闭上眼睛,她的心跳太剧烈了,在一片死寂中有如雷贯耳……那怪物会不会听见?声音这么大一定听得见…… 影子终于来到了圆圈边,却未做任何停留,依旧匀速滑行,滑过无声行注目礼的孩子们,朝着步危刚刚来时的方向去了。 又等待了许久,薄雾不知不觉散去,露出了阴沉沉的天空。逐渐清晰的沙原恍如淋了一场雨,湿漉漉的,表面覆了一层深棕色。地上的圆圈和黑符都已不知不觉消失,看来这个护阵虽然厉害,时效却短。 “暂时安全了。”绷带女孩道。步危盯着她,眼神里除了好奇,还有一丝戒备。 “请问……”他斟酌了一下,没拿和小孩子说话的语气发问,“你是谁?它们又是什么东西?” 女孩转向他,覆着绷带的脸迎上步危探究的目光。“我先回答第二个问题。”她用稚嫩的声音慢慢道,“那是巨纣,是魔龙的部下。它们来这里做什么轻…我不清楚,也许是在找什么东西。” 步危没有说话,他在等女孩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 女孩顿了顿,她仿佛在试图透过绷带看清步危,一只小手朝着步危的脸伸去。步危身子往后一靠,避开了女孩的触碰。 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在我回答第一个问题前,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女孩没有收回手,低声道。 “你是谁?你为何会在这里?” 步危皱起眉头,他和一旁的溪兮对视了一眼,迟疑道:“我只是住在这附近的一个普通人,会点儿灵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被吹到了这里……她们俩和我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追问。 “……步危,月步危。” “今年多大?” 步危眉头皱得更深了,但他决定对女孩耐心一点。 “十七,再过几个月就年满十八了。” “你是在这附近的村子里出生的?” “你为何对对我这么好奇?”步危不禁问,“我可以带你去我们住的地方,但前提是你必须坦诚相告——你是谁?来自何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那些巨纣出现在这里和你是否有关系?” 女孩一时没说话。 “青青。”一直沉默的溪兮突然开口。步危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女孩很不自然地动了一下。 溪兮指着步危怀里的青青:“青青醒了。” 青青才睁开的眼睛里还是一片茫然,两只手下意识抓住了步危的衣襟。步危又心疼又心心酸,这孩子短短几天又遭遇了一次意外,而且又是差点丢了性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步危低声道,“青青,你是个命大的。” 绷带女孩轻轻叹了口气。“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快离开。”她突然小声道。 “……你不走吗?” 女孩沉默不语。 “你的眼睛看得见东西吗?” 她犹豫了下,摇摇头:“几乎全盲。” 青青拉了拉步危的袖子,指指女孩,又指指自己:她救了我。 步危看着抿嘴不语的女孩,无奈地抓抓脑袋。“我们先带你回镇上,再怎么说,也不能把你丢在这里不管啊。”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你的符还够用吗?万一又碰上那些大家伙怎么办?”步危一手抱着青青,一手扶着溪兮站起来,然后慢慢将手伸过去,礼貌地点了点女孩的肩膀,“我们镇好歹有几个厉害的灵术师,是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女孩没有动。“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吗?”她用稚嫩的声音说出这般老成的话,溪兮都不觉笑了笑。 “若发现你是个坏人,我自然用对付坏人的方法对付你。”步危不以为意,“走,你不是说这里不宜久留?” 女孩嘴里不知小声咕哝了句什么,但还是乖乖站起了身。 突然,远处隐隐传来呼喊:“步——危!” 步危凝神细听了片刻,眼睛猛地一亮。“踪叔!踪叔!我在这儿!” 下一秒,去无踪从天而降般闪现在几个孩子面前,沧桑而黝黑的脸上一双浓眉大眼满是怒气。 “再这么下去,我就要把你永远关在月家镇,永远不许出门了!” 第75章 复发的旧疾 去无踪上来就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步危心虚地缩起了脖子,认命地承受着踪叔滔天的怒火。 溪兮忍不住冲上来挡在他前头:“踪叔你别骂他了,都是我的错,是我非要带着青青跑到外面去的,步危是为了来救我们才……” “行了行了,还没成亲就这么护着,以后成一家人了还得怎么办。”去无踪粗声粗气道,溪兮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旁的绷带女孩抬起了头。 “踪叔,这种玩笑话就不要再说了。”步危正色道,“溪兮也从未说过属意于我之类的话,你们总是这样公然调侃,有没有考虑过她的心情?” 去无踪一时无言以对,和步危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眼珠子咕噜一转,转到了一旁的小女孩身上。“这又是你们从哪里捡的小孩?”他大叫,“算了算了,先走,边走边说!” 这次踪叔没使用他的时空瞬移术,他采取了一种谨慎的迂回走地法,在荒漠里绕来绕去地跑了一阵子。在这段时间里步危详细地告知了去无踪他们的所见所闻。去无踪在听到遭遇风暴时凝重道:“月家镇也被风暴袭击了,这是十几年都未曾有过的事……我出来找你们的时候月城和月瑶在给镇子撑结界,抵御一场风暴没什么问题。” 但说到“巨呪”时,去无踪猛地停了下来。“巨呪?巨呪出现在了这里?” “你知道巨呪?”步危奇道,“你刚刚找我们的时候没遇到吗?” 去无踪摇摇头,紧皱眉头:“它们会突然出现在某个特定的位置,也会突然无声无息地凭空消失,我也只是听闻,没有正面遇到过……”说到这里,他紧紧盯着眼前几个孩子,“毕竟据说被巨呪发现的人,纵使灵力再强也很难脱身。你们是怎么回事?怎么还知道巨呪?看到了还没被它们发现?” 步危扭头看了眼自己背上的绷带女孩,见她乖乖的没有动静,他便将女孩用黑符保护了他们的事告诉了去无踪。 去无踪投在女孩身上的目光如鹰一般锐利。“虽说感谢救命之恩……”他缓缓道,“小姑娘,还请告知一下你从何处来,为何会知道巨呪?又为何会法力如此强大的隐咒?” “踪叔……”步危想要插话,被去无踪抬手制止。 绷带女孩低着头,小声道:“失明前,我曾在家乡见过这种东西。” “你的家乡在哪里?” 小女孩顿了顿,“北原,乾镇。家里人都死了,我跟着一群人来幻鞑,在这里和他们走散了。我的符咒是路上一位老人给的,我不知其样貌,他只是传授了使用之法,而我曾在父母身边修习过灵术,尚且可以使其发挥效用。” 她在说谎。这个念头一下从步危脑海里蹦了出来,但他没有说话。 去无踪缓缓道:“这样吗……你的眼睛怎么受的伤?” 女孩没有答话。 “能给我看看你的眼睛吗?”去无踪突然抬起手,探向女孩的绷带,女孩下意识往后一仰,手抓紧了步危的肩膀。 但她没有抗拒,而是任由去无踪将绷带解下,露出她的上半张脸。 溪兮在看到她的脸时到抽一口冷气,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只见女孩上半张脸上布满一道道狰狞的疤痕,像是某种野兽用利爪疯狂地划烂了她的眼睛,完全看不出伤痕下脸的原样,原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凹陷了下去,只剩下鲜红的疤印。 去无踪拿着绷带的手僵在空中了片刻,复又默默给人家围了回去。 “咳…先不在这里耗着了,如果巨呪出现在这里,月家镇可能也会有危险,回去再说……我可答应了你哥要把你完完整整带回去的。” 步危听见去无踪把他哥搬了出来,短促地叹了口气。“但愿他别再骂我了。”他干巴巴道。 得知有巨呪出现在这里,去无踪的行进更加谨慎了,转来转去走了不少路,带着步危和溪兮他们足足行了半日时间,才回到了步危熟悉的地带,月家镇的巨石群终于出现在了视野中。落日余晖里,那里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好了,你们先回去,我去别的地方看看。”去无踪道,“虽然我们走了这么久,但其实你们刚刚看见巨呪的地方离这里不算远,我再去附近巡一圈。” “踪叔你千万小心。” 步危背上的女孩突然动了动。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黑符,朝着去无踪的方向递出去。“最后一张了。”她低声道,“你应该知道怎么用。” 去无踪扬起眉毛。“我还需要你小孩子家家的东西?”他拔高声调,“自己收好,既然是最后一张就别瞎送人。” 步危暗自翻了个白眼,踪叔向来喜欢逞强,谁都拗不过他。 待去无踪离开后,步危领着三个孩子快步朝镇子走去,远远地就看见镇口有人来来回回地跑动,在看到步危他们后激动地冲了过来。 “步危!溪兮!” 是溪道。步危急忙迎上去,在看清溪道脸上的表情后,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溪道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反而更加着急忙慌地冲步危喊道:“步危,快回来!你哥出事了!” 步危朝家的方向发足狂奔,一路上他的余光匆匆瞥见了不少房顶塌陷的房屋,路边站满了神色惊慌的居民,他们目送着步危背着一个陌生的小女孩飞也似地挤开围在自家门口的父老乡亲,打开门冲了进去。 “哥!” “嘘,你小点声!”月瑶从二楼探出头,脸色苍白,“踪叔呢?” “他去巡视了……” 月瑶叹了口气。“还好你没事,快上来。” 步危的心紧紧揪着,他第一次听到姐姐这么颤抖的声音。他把绷带女孩放到了地上,嘱咐她先留在原地不要动,自己三步两步跑上楼,还没等走进哥哥的房间就已经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气。 月城的情况比他想得更严重。他毫无意识地平躺在床上,全身上下都包裹着厚厚的绷带,血依然在从绷带里源源不断地渗出,将床单都染成了触目惊心的血色。老金在一旁徒劳地将全新的白布带缠在月城身上,月奶奶也在,她瘫坐在角落的椅子里,捂着胸口无声地哭泣。 步危手脚都麻木了,也不知自己怎么走到哥哥的床边,呆滞的目光落在他双眼紧闭青白一片的脸上。哥哥……似乎突然间长出了白发……他恍恍惚惚地想,为何哥哥发根处,发丝间…渐渐出现了银白的颜色?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不觉的,他跪在了床边,浓重的血气冲进鼻腔。“我哥他怎么了?”他茫然道,恍如不小心跌入了离谱的噩梦中,“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是什么东西攻击了他?” 他看看老金,又看看月瑶。月瑶站在门口,脸笼罩在阴影中,沙哑着声音道:“他不是受到了攻击,应该是因为过度运转灵力,导致旧伤复发。” “旧伤复发?什么旧伤会是这个样子?”步危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愣怔地看着哥哥身上的白色绷带不知不觉要被血完全浸透了,“为什么会流这么多血?到底有多少伤口?……月奶奶,月奶奶?为什么无法止血?伤口太深愈合不了吗?” 月奶奶惊惶地抬起头,老金率先开了口:“这已经超出月奶奶可以应对的范畴了。月城以前被施过毒咒,虽然曾进行过祓除,但因为太过歹毒,还是留下了点病根子。但凡月城不要大动干戈,强迫自己爆发灵力,也不会触发‘旧疾’……” “还能救吗?还能救吗?”步危不停问,目光来回在老金、月瑶和月奶奶脸上飞快逡巡,“先救回来再说啊!到底什么事让他需要爆发灵力?为了抵御风暴?” 月瑶飞快地抹掉眼角的泪,欲言又止。“步危……” “或许我可以帮忙。” 一个小小的声音突然从月瑶身后传来。绷带女孩不知何时走上了楼,静静地站在门口,两只小手合在身前。 “这是?” 步危没有理会老金的疑问,瞪大眼睛看着女孩缓缓走进来,停在床边。 “你可以帮忙吗?”他低声问,“怎么帮?” 女孩抬起手,慢慢摸索到月城搁在床边的手臂,他缠满绷带的手臂上已是鲜血淋漓,女孩毫不在意地握上去,指肚浸在血里,轻轻柔柔地摩挲了一下。“我可以暂时帮他止住血,但如果想彻底根治他这个毛病,你们需要去外面另寻高人。” 病急乱投医,步危不管不顾地点点头:“拜托了,如果你有办法!” “等等,步危,她只是一个小孩子!”月瑶着急道,“她能做什么?” 然而女孩已行动起来。她从袖口里拈出一根细细的红线,抽啊抽不停地抽长,红线像有意识一般游走在空中,线头探进月城的身下,又从另一边冒出来,就这样一圈又一圈围着月城的身体绕动,若即若离地缠在了他的身上,散发着隐隐的红光。待月城从头到脚都被红线围住后,女孩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白符,挥手一扬,白符翩跹飞舞着,飘飘荡荡落在了月城的胸口,慢慢隐没入体内。 不知不觉,血似乎没再往外渗了。女孩的手静放在月城的手臂上,片刻后,她轻轻舒了一口气。“起作用了。”她道。 月瑶和老金都走到床边,弯腰仔细查看了一番,再次抬起头来后,老金的神色说不上轻松,甚至更为凝重了些。他一直紧紧盯着绷带女孩的一举一动,低声道:“这不是流荒人族的灵术能做到的。” “流荒人族的灵术救不了他。”女孩静静道。 “你是谁……” “谢谢。”步危突然道,他转头看着女孩,眼眶通红,“无论你是谁,谢谢。” 这次,女孩没有说话。她缄默不语地面对着步危,将止不住颤抖的手背在了身后。 “你说如果要治好我哥的话必须去外面另寻高人,请问我们该去找谁?我哥能等多久?”步危眼睛里闪着光,就差把“但求高人指点”几个大字刻脑门上了。 女孩咬住下嘴唇,两只手在背后绞成一团。 “拜托了,这对我很重要。” “你一定要出去吗?”女孩突然问,“这里似乎很安全,你的生活也还算不错。一定要出去吗?” 步危一愣。 女孩接着道:“你哥哥身上不过是昔日毒咒的一些残留,若他能自己挺过去,最后醒转过来,还是可以继续活着的。”她指了指月城身上的红线,“若他能醒过来,这些红线会缚进他的体内,只要他不要再像这次一样强行爆发自己的灵力,至少还能活二十年。” “若不能醒来呢?” 屋里陷入一阵短暂的静默。 “若一直不能醒来,等白符变红从他的体内出来后,他的大限就到了。”女孩轻声说。 “那就没什么需要考虑的了。”步危平静道,目光坚定,“我要去找可以救我哥的人,请给我指条明路。” 夜深了,月家姐弟俩和老金还坐在一楼的木桌旁,看着桌上跳动的烛光。 “那孩子不是流荒人族,”老金沉沉开口,“而且一直不肯告诉我们她的真实来历,我无法信任她。” “但她救了青青,还救了月城,我愿意相信她没有恶意。”月瑶扶着额头,疲惫地说,“她既然愿意带步危去找所谓的高人,我觉得暂且可以试试看……我会跟着步危一起去的。” 老金瞥了她一眼,脸上明晃晃写着“你也没多靠谱”。 步危依然直挺挺坐着,眸子里映着明亮的烛光。“你们到现在都还没告诉我,我哥今天到底干什么了?我见过你们合力为镇子撑起一道防护屏障的样子,他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力,怎么就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老金和月瑶对视了一眼。 “我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月瑶突然转头看向步危,“步危,这么多年来妖孽肆虐,月家镇这里却一直比较相安无事,你曾对此有过疑惑吗?” 步危瞥了眼沉默的老金,轻轻点点头。 “简单来说,你可以理解为这里镇着‘仙人的遗骨’。”月瑶放轻了声音,怕吵到楼上在她房间里休息的女孩,“那位仙人自很久以前就离开了上神界,久居于此,仙散之时用自己的仙骨为这里散福,筑起一层无形的庇佑,多亏了她,我们这块地方一直可谓风调雨顺,别说妖魔鬼怪了,连恶劣的天气都很少出现。 “但这次我们遭遇的风暴,没那么简单。我们猜测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抵御风暴不算什么,我和老金拼拼力就可以做到……但月城察觉到,镇于此的‘仙骨’动了。” “仙骨动了?” “对,他说这里仙人降下的护阵在被破坏,当时我们都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震动,但以为仅仅是简单的地震。”月瑶道,“他说若是这场风暴毁了仙骨的护佑,月家镇很快就会遭殃的……”她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攥成拳。 “于是月城坐下来,自己开始护法。”老金接过月瑶的话,“待风暴过去,大地也不再震动,我们就看见他倒了下去,浑身止不住地往外渗血。” 老金垂下眼眸,那触目惊心的一幕仿佛还在眼前晃动。当时他最先冲了过去,扶起满身血的月城。月城整个人仿佛都要散架了一般,仿佛老金稍微用下力他就会就地四分五裂掉,老金根本不敢随便乱动。 “月城!这怎么回事儿啊!”老金急得不知所措起来。 就在那时,他听见月城气若游丝地在他耳边说:“步危……索性就把他关在月家镇……我实在……不放心……他那个样子,一定会死的……” 老金把月城的话转述给了步危。 步危不禁抬头看向二楼。先前他和老金在绷带女孩的指挥下为哥哥擦拭了身体,换上了干净衣服和床单,像婴孩一般沉沉地睡着,黑色的长发里夹杂着银白的发丝。老金没有解释为何黑发会变白,可能也是恶咒的一部分。 步危还是喜欢哥哥一头飘逸的黑色长发的模样。 “我决定的事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低下头,依旧目光灼灼,“管他放不放心,我一定要去找人来把他这个病根子给拔了……明天就出发!” 第76章 失落在过去的声音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墨黑的夜空渐渐被微亮的曙光染成灰蓝色。步危坐在家门口的门槛上,脚边放着一个包袱和自己的屠龙刀,出神地眺望着远方地平线上微白的天空。 背后一阵轻微的响动,老金走了过来,坐到他身边,两人一同面对着寂寂无声的小镇和旷野。 “去无踪还没回来?”老金率先打破沉默。步危点点头。 “不等他回来再走?” 步危摇摇头。“每多等一会儿我就会多心焦一分,我们先上路,若踪叔回来了,你告诉他一声我们沿大路往东去了。” 老金的目光落在步危的刀上。“最近月家镇这边也不太平了,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也很离奇……”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这一趟出去,怕是凶多吉少。” 步危不语。“老金,现在月家镇需要你。”半晌,他轻声道,“不用担心,我随身带着你送我的刀呢……不,我爹送我的刀呢,他会保佑我平安归来的。” 老金怔怔地看着那把屠龙刀。步危应是连夜擦拭和打磨了它,刀刃锋利,锃亮的刀面一点点映上曙光。 他突然问:“你知道我的本名吗?” 步危不解地看着他。老金向来寡言少语,他从来没和步危聊过任何与他本人相关的话题。 “我的名字,叫坠金。” 老金的声音如清晨的风一般低柔。 “我曾在九蘅的大山里独自生活过很久,后来机缘巧合,我选择离开那里,一路流浪北上,不知好歹地跑进了北原,正好碰上北原的游牧部落在乱斗,互相争抢地盘,还和御北城简家在闹分裂,好不热闹……结果那一次,我一时没留意掉进了那群蛮人的陷阱,他们当我是…奸细,要当场砍掉我的脑袋。那正是寡不敌众的危急时刻,简家年轻的少主正好带兵赶来这里,打散了一众蛮人,替我解了围。 “他就是简崇,我见过的最强大、最勇敢的人之一。” 初升的太阳渐渐从地平线上探出了头,步危迎着晨光,静静地听着。 “再后来,我便寻到机会,跟着简崇回到御北。自那以后我成了简崇的近卫,跟随着他平定了闹事的游牧部落,加强北原的防御机制,修缮御北城池,顺利接过御北家主的权柄,成为北原新的掌舵人……那家伙,风光的时候可真是无限风光。 我也渐渐成了他的老友,最信任的伙伴,始终跟随在他身后,从看他娶妻生子……一直看到他家破人亡。” 步危忍不住惊愕道:“怎么会……”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于外界真的知之甚少。月城教他读书写字,对于流荒过去的历史大事纪也都只是轻飘飘一带而过,他只知道大约三十年前的御北是由简家统领的,而现在那里已是太之族氏的时代。他没想到家里的老金竟曾参与进前北原领主的故事里,将一段鲜活的历史亲手摆在他的眼前。 “他接连失去妻子、女儿、儿子,最终自己也落了个死得不明不白的下场。”老金道,“而最痛苦的是,我尚未替他报仇。” “老金。” 身后传来月瑶的声音。她不知何时站在楼梯口,沉着脸看着他们俩,声音里有警告的意味。 老金像是出窍的魂魄突然归位,失焦的眼神恢复了清明。他顿了顿,平静地看向步危的眼睛继续道:“但我没有忘。总有一天,当一切得以清算,我会回到北原,去祝神峰峰顶,唤我的故友归家。 “步危,你帮我记着这份承诺,将它也放进你的心里带着,好吗?” 老金这话听着奇怪,但他的目光令步危说不出别的,只有点头答应:“我会替你记着,老金,你别搞这么悲壮,我都有点紧张了。” 老金短促地笑了一下:“可能是年纪大了,老是容易伤春悲秋的。” 凝重的氛围稍微散去了些。步危站起身,拎起包裹和刀,随口问道:“那位简崇究竟是被谁害死的?听你这么说,那仇人还活在世上?” 月瑶的声音再次插进来:“够了。”她已整装待发,背着包袱大步走过来,狠狠瞪了老金一眼,“怎么还在聊这些有的没的?步危,你要去再看月城一眼吗?这次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顺便把那个小妹妹带下来。” “哎,好。” 没想到绷带小妹妹就在月城房间里。当步危进去时,她正站在床边,仿佛在看那些浮在他周身的细线。步危走进屋后,她便转过脸朝向步危的方向。“他的情况还算稳定。”她说。 步危坐到床边,伸手把哥哥鬓边的乱发理了理。月城的气色稍有点回转,但嘴唇依旧苍白,即使沉入了无边梦境,他的神色也微微紧绷着,无法安睡。 “很抱歉我们不能将你留在这里。”步危注视着哥哥,轻声对女孩说。 “无妨,我本来也无意在此避难。” “好,那我们走。”步危伸出手牵起女孩,手心相碰的一刹那,他能感觉到女孩瑟缩了一下。她的手冰凉冰凉,没有任何温度。 步危捏了捏她的手,拉着她稳步走出屋子。“别怕,我可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他开玩笑道,“镇上的小孩都最喜欢我了。” “那你走了,他们会很伤心的。”女孩任由他牵着,走下楼,走出门,清凉的晨风带着一点和煦的暖光扑面而来。 男孩低笑了一声:“可能是。” 和老金简单道了别,步危和月瑶带着绷带女孩再次出发。走到镇口时,他们看见了月奶奶一家。溪道抱着青青,搀着月奶奶,溪兮拿着一个大包裹,看见步危后便迎上去,一声不吭地将包裹塞进了步危怀里。 “这是……” “一些吃的喝的用的,也给这个小丫头准备了几件换洗衣裳。”月奶奶温和道,“你俩没心没肺惯了,我担心你们丢三落四所以多备了些东西,以防万一。” 月瑶羞赧地挠挠头:“还是月奶奶贴心,我们确实想得不够周全。” ”你们这一走什么时候回来啊?”溪道问,他从月奶奶那里大致了解到了月城的遭遇,也知道步危这次出去是为了寻医。在这偌大的、兵荒马乱的流荒寻医,溪道想想都觉得心慌。 “不知道,我们会尽快回来的。溪道,你好好照顾家里人还有青青……” 溪兮突然拽过步危的脖子,狠狠将他搂了一下。还没等步危反应过来她便松了手,红扑扑的脸上,明亮的眼睛里有泪光一闪而过。 溪道轻轻哼了一声。 “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溪兮避开步危的眼神,仰头看着天,“我可是把你当亲弟弟一样看的,你不能伤了姐姐的心!” “什么啊,你不是只比我大三个月而已……”步危嘟囔道,肩膀被溪兮狠狠擂了一拳。 月瑶上前接过步危怀里的包袱,嘴角衔着一丝笑意:“我这倒霉弟弟竟然还能赚到这么温柔的姐姐,看来一定是福泽深厚。放心,我们走了。” 这时,溪道怀里的青青突然对步危张开小手。步危牵着绷带女孩走到她面前,看着青青努力张着嘴,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半晌,终于努力发出了两个模模糊糊的音节:“谢……谢。” 步危既吃惊又感动:“青青你好棒!竟然可以发出声音了!” 青青的脸更红了,她拍拍溪道的肩膀示意他蹲下,平视着绷带女孩的脸,青青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手:“谢……谢。” 女孩点点头。“你要好好长大哦。”她说道。 “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长成大大的女孩……青青。” 月奶奶一家伫立在镇口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了荒山后面。步危和月瑶背着行囊迎着升起的朝阳,走上了东行的路。 月瑶一直时不时眯着眼往天上看。为了去无踪能尽早和他们汇合,步危和月瑶选择先走一段大路,没有任何遮蔽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幽翼盯上的危险还是存在的。好在今天是大晴天,幽翼在阳光充足的天气里出现的几率很低……但也不代表完全没有。到了傍晚时分,他们就必须选择隐蔽的行进路线,尽量避免长期暴露在空旷的荒野上了。 步危看了看走在自己身边的女孩,突然意识到自己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她。 “我吗?”女孩收到步危的疑问,偏头想了想,突然笑了一下。这好像是步危第一次看到女孩笑,她露在绷带外小小的半张脸一直像个精致的瓷娃娃,嘴角永远保持着平整的弧度,怎么看都不像真人。 她竟然露出一个小巧的笑,稚嫩的嘴角像一弯漂亮的月牙。“轻轻。我的名字叫轻轻。”她说。 “青青?”步危有点疑惑,“和青青同名吗?” “我的‘轻’是轻巧的轻。” “啊……同音不同字,这么巧!” 是啊,真的好巧。那天在沙原里,她本也因为脱力昏厥了过去,和机缘巧合救下的断腿小姑娘一起被掩埋在了沙堆里,要不是她灵敏的听觉捕捉到了远远传来的熟悉的呼唤声,她或许无法及时醒来,更无法在巨呪出现时施下隐蔽符咒…… “轻轻——轻轻——” 那个久违的、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声音仿佛幻觉一般出现在耳边。一定是梦,然而她的潜意识已被惊醒,将她从昏迷中一把拽了出来。 那个声音已近在咫尺,梦境照进现实,轻轻毫不犹豫地站起来,义无反顾朝着那人伸出了手—— “嘘,别喊了。” 她已看不见那人的脸,她的视界终于在过度使用和开发的极端情况下分崩离析,彻底失去作用……但现在这么看来,或许不失为一件好事。 她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失效了,但其他感官的敏锐程度却又再次翻了倍。他被保护得很好,藏得很深,样貌大概率也被改变或者施加了用于混淆的护咒,若她没有盲,她的眼睛说不定也会被祢朔的伎俩糊弄过去。 然而人呐,总是更看重视觉而忽略了听觉,没有了视觉上的混淆,轻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耳畔,将那个男孩或低落或昂扬、或消沉或坚定的一言一语、一声一调,悉数收进了心底,像一场大雨落进死寂的水面,在那里溅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涟漪。 竟然真的被她发现了……那个他拼命在寻找的,幽灵。 第77章 牢笼 是夜,大雨倾盆而下。大地陷入潮湿的无边黑暗,只有储光庭的地界依然灯火通明。 三十年沧海桑田,储光庭早已不是当初那副模样。曾经精美气派的华丽花园在二十多年前已变成一片灰败的废墟,而如今在那废墟之上,一座黑色的环形建筑拔地而起,占据了整片储光庭旧址,五十余米高的外壁通体光滑,没有一丝缝隙,通过没有封顶的环洞,可以看见灯火通明的内壁上鬼影攒动,火光狂舞,时不时传来古怪的啸叫,又被雷声彻底淹没。 在这座古怪的建筑四周,还矗立着四座高耸入云的高塔,以巨人之姿守望着储光庭,骇人的阴影打在荒芜的大地上,没有活物敢在这里停留片刻,最后一丝生机都从这里落荒而逃。 淡淡的薄雾在环形建筑和高塔间弥漫开来,就连倾盆的暴雨也冲不散这诡谲的雾气。巨呪庞大的黑影在白雾中缓缓出现,幽魂一般游走着,而它们尽职尽责监守的地方早已被死气笼罩,泥泞的土地下,还掩埋着不知是人是妖的累累白骨。 一道极亮的闪电劈开空中厚重的黑云,把天地间照得煞白,也照亮了一道极速划过雨幕的黑影。下一秒,惊雷声滚滚而过,那道黑影骤然落进环形建筑,齐遇面无表情地踩在了环洞内坚实的地面上。他环顾了一圈四周,厚实的环形内壁相比外壁更粗糙崎岖,上面有序地分布着一排排一列列黑漆漆的洞口,每一个洞口四周,都嵌着常燃的火把,将整个内壁和中间的空地都笼罩在极亮的火光中。而中间由大块方形石砖铺就的地面上空无一物,只有周围一圈纠缠的猩红火焰,肆无忌惮地飞舞腾跃着,朝着头顶深色的夜空发出炽热的咆哮。 一队穿着盔甲的守卫鱼贯而入,分立在齐遇两侧。它们是石怪,不畏火,但在凶戾的龙火包围下,它们依然会不受控制地发出细微的颤抖。在这里待久了,总会产生置身于地狱火海、要被业火烧尽的痛苦与恐惧,会不由自主地渴望头顶那一片裸露的天空,渴望那里清凉的风与自由……然而除了魔王,没有活物能够穿过那里抵达天空。 一只巨呪的黑影从方砖地下冒出来,慢慢升上地面。与此同时,地上突然多了一个人,他不省人事地躺在齐遇的面前,风吹日晒的黝黑脸上还沾着一点血痕。他常戴的帽子早已不知所踪,露出一头胡茬一样短的白色头发。 齐遇伏身看了看,眼睛微眯。过了片刻才冷冷道:“在哪儿抓到的。” 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大盔甲身后慢悠悠走出来,低眉顺眼道:“幻鞑腹地,靠近‘失落地’的地方。老夫让巨呪带去了‘怒风’,不料没惊到小兔子,倒把这位给引出来了。” 齐遇眉头一蹙。他知道失落地,但仅仅知道关于它的传说,就算称霸流荒这么多年,他也没往幻鞑腹地去过。但不知为何,这个名字突然有意无意触碰了一下他的心弦,在黑暗的角落里发出细微的铮鸣。 “老夫会继续追捕她的。”七土顺垂着头,低声道。 “罢了。”周围恍若陷入一片灼烧的火海,齐遇的声音却依然如谲岭的寒冰般冷硬,“我亲自去一趟。” 七土顺缄默不语。他终究是学会了对魔龙的事不做过多的介入,毕竟曾经,他也因为竭力干涉他的行为而被打入这座大牢,关了好几年。 不是他怕,而是他已然意识到一个事实。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谁能够阻止得了他了,除了那个已经死去很久的人。 想到这里,七土顺的心还是免不了抽痛了一下。 “这个人该如何处置?”七土顺看着地上毫无知觉的去无踪。 齐遇走上前,穿着黑靴的脚踩在去无踪的胸口,慢慢压了下去。直到整个胸腔都凹陷下去,昏迷中的人面露痛苦之色,条件反射地猛甩了一下头,嘴角溢出一丝暗红的血。 七土顺别过头。 齐遇的目光移到了男人的头发上。他才发现,这人短茬的头发并不是纯白色,在他一甩头的瞬间,粗硬的毛发在火光中竟闪过一丝奇异的银光。 银白的头发? 齐遇眸色渐深。他突然收回脚,踢了踢那人的身子,轻描淡写道:“先把他关到地下,不要弄死。” “是。”七土顺喉头滚了又滚,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您去幻鞑……是否需要老夫陪同?” “怎么?想如何陪同?让你这个老王八趴在我的背上吗?”齐遇戏谑一笑。这声“老王八”,远不是当年在鬼影山脉里时恶作剧一般的少年音了。一根刺扎进心里,七土顺恭敬如常:“老夫万万不敢。” 齐遇嘴角冷冷的笑意还未收起,他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那只肥鸟还活着吗?” 七土顺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几年前就离世了,老夫将它埋在石阴峰下……挖了好大一个坑呢。”他说着,低低地叹了口气。 狗子临终前一直郁郁寡欢。它想念小主人,也想念御北的家。然而直至死亡,它也没能等到小主人归来,带它一起回家。 就这么被埋葬在了离家也不算远的地方。 “是可惜,还是庆幸呢……”七土顺听见齐遇喃喃了一句。他抬起头,有些愣怔。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在那一刹那仿佛看见了过去那个鬼影山脉里的齐遇,锋利的脸庞充满凌厉的攻击性,也充满活生生的气息。但那丝活气转瞬即逝,他的脸上再次挂起了冰冷的不耐烦,戾气卷土重来,甚至比之前更为浓烈。 “我要你去找妄修。”他侧脸,睥睨着复又低下头的七土顺,“给他捎个口信,让他来流荒。我没什么耐心了,计划提前,我随时会下最后通牒,让他做好准备。” 计划,最后通牒,做好准备。七土顺不知内情,但跟了他这么久,多少也能把事猜个七八分出来。老龟一阵心慌,但还是点点头:“老夫知道了。” 齐遇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依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密集的雨点消失在这座巨大的牢笼上空,连同惊雷声被结界无声地溶解。 烦躁感如杀生海的狂涛骇浪在内心咆哮着吞没着一切,齐遇鬓角青筋暴起。他暗咬牙关,用不多的理智压住了黑暗的海面下想要升腾而起的无边暴虐。 他的大拇指缓缓摩挲着蜷曲的食指。这种失控在最近已然愈发频繁,他已经没多少理由去克制它了,若不是那条颤颤巍巍的线还牵着他,还未断,齐遇不知自己为何要去忍,去做那么多徒劳无功的蠢事。 这是最后一次。齐遇骤然变回庞大的黑龙,狂躁地展开龙翼,将周围不灭的龙火掀起数丈高的热浪,内壁噤声的黑洞里纷纷传来尖锐的嘶叫,本能的恐惧钻入七土顺老朽的骨缝,他强撑着没有遵循本能地躲入龟壳,梗着脖子,目视魔龙在龙火的包围舔舐中一冲而起,裹挟着怒气的狂风随之袭来,将老龟和大盔甲们毫不留情地掀翻在地。 无端暴躁的魔龙直直飞入云霄,闪电激烈划过,在翻滚的乌云上勾勒出可怖的龙影,惨白的光追随着这道死亡的阴影,护送着它,直到消失在西天稠密的黑暗中。 第78章 开诚布公 从月家镇往东,会经过一片沟壑纵横的大地。这里从高空看就好似一盘无垠的迷宫,形态诡谲的荒山野岭将天际线切割成了不规则的锯齿状,千沟万壑之间,荒凉的砂石路蜿蜒交错,若胡乱去走,很容易在其中迷失方向,不得不爬上相对缓势的土山,在无穷尽般的高山低地中竭力寻找正确的路径。 对于大多数普通流荒人族来说,磨什是他们会尽量避开的地带,没有成熟的灵力或者足够的精力走进这里几乎是致命的,但凡迷失了方向,这里就成了吞噬人命的地狱。但如今,很多流荒人宁愿一头扎进磨什也不愿在其他地方待着。毕竟这里复杂的地势造就了很多隐藏的暗角,至少能给人提供不少躲避幽翼的藏身之处,而且幻鞑最致命的食肉动物獠狼更喜荒川平原,也很少踏足于此——在这个妖祸横行的时代,磨什也成了人族避难的选择之一,在少许发现有地下水、地势狭隘的角落还形成了小小的群居村落,一般会有一两个避世的灵术师庇护,大家抱团保命,苦中作乐,甚至在路边支起凉棚,慷慨地为过路人提供一杯珍贵的凉水。 在一座形状像被半个蘑菇的土色石山下,就有一个这样的简陋凉棚。凉棚下只有一张腐朽的低矮小桌,上面放着两个形状怪异的石头杯,凹面很浅,只能盛下一点水。 此时此刻,这张小桌旁坐着一男一女和一个小孩,两个大人戴着斗笠,风尘仆仆,小孩眼睛上缠着绷带,绷带下露出怎么也晒不黑的瓷白小脸。 正是步危一行人。 凉棚一旁还躺着一个衣衫破烂的人,一顶草帽闲闲地搭在瘦骨嶙峋的胸脯上,一张长脸黝黑干瘪,闲情逸致,嘴角眉梢皆是且顾当下的逍遥自在。 步危将水杯递给轻轻,轻轻摇摇头:“我不需要,你怎么总是不记得。” 步危挠挠头,一口饮尽那点清水。 他们早就发觉轻轻几乎不需要进食和饮水,这也足以点出她非人的身份。意外的是,轻轻也就此坦诚了自己的来历——鬼娃娃。很久以前的人族勾结妖族,为了炼出“通天鬼眼”而献祭了无数稚嫩的童男童女,最终只有她从魔鬼的炼炉里“活”了下来,拥有了可以透视万物的鬼眼。但因为坏家伙们无节制地滥用,她的眼睛现在已经瞎掉了。因为没了利用价值,坏家伙们对她的看管也放松了许多,令她得以在人魔混战之期趁机逃跑,一路流浪避难,来到了幻鞑。 对于她的陈述,步危半信半疑,但对于她真实的过往他也没有很在乎。可以肯定的是,女孩比她的外表看起来要更加深藏不露,以步危的人脉,目前除了这个神秘的鬼娃娃,他实在不知道还能向谁求助救他哥一命了。 他也试探地问过轻轻,为何愿意出手相助。女孩的回答也很轻描淡写,她在这世上已无所事事,了无牵挂,碰上重伤的月城就是冥冥中的缘分,能为她的至阴之身积点德,何乐而不为。 步危放下水杯,看了一旁静默不语的轻轻一眼。她跟着他们彻夜赶路,微垂着的头也显出一丝疲态。 “步危,在这里多留几日。”月瑶说。她摘下斗笠,从怀里拿出帕子擦了擦脸。她的五官生得很美,精巧别致,因为风吹日晒不怎么保养,皮肤虽然没那么细腻,却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反倒平添一道野性之美。此时,这张美丽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虑。 “你要知道,走出磨什,就是连我也陌生的地界了。自从你……带你住到月家镇后,我几乎未再走出过幻鞑,后面的路上我们需要踪叔。” 步危的目光沉了下来,遥遥看向他们来时的路。快十天了,去无踪还是没跟上来。 他们本来速度很快,想着纵使再快去无踪也能赶上他们。后来放慢速度一方面是为了尽快和去无踪汇合,一方面是他们发现,幽翼似乎不怎么出现了。 刚开始还在天空上瞥见过几只一滑而过的幽翼,他们都巧妙地躲过了。后来,乃至近几日,步危甚至连个幽翼的影儿都没见到,天空中偶尔只能见到零星几只飞鸟,而它们能以悠闲的速度飞过天空,也证明了这周围没有能够威胁它们的存在。 幽翼都去哪儿了? “我说啊……”凉棚下躺着的摊主突然发声,拉回了步危飘远的思绪,“你们最好这两天赶紧赶路,趁着那些鬼脸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的时候。” 两个人齐齐望向他。那人拿起草帽往天上挥了挥:“这两天那鬼鸟都不怎么出现了,我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好兆头。它们一定还会回来的,甚至比以前更多……那可就难办咯,你们要是赶时间,可千万别在这儿耽误工夫了。” 步危看了眼月瑶,低声道:“姐,踪叔会不会出事了。” “我不太信他会出事,顶多有什么事在路上耽搁了。”月瑶摩挲着下巴,“他总给我一种这世上没什么能难住他困住他的感觉,除非那个大魔头亲自下场抓他……” “巨呪。”一旁的轻轻突然道,她的头微微侧向步危,“你们没考虑到他被巨呪发现的危险吗?” 步危一点点瞪大眼睛,不得不说,他忽略了。月城的事占满了他的身心,以至于他没方方面面考虑到幻鞑尚且存在的巨大危险,他甚至没有和老金月瑶提起巨呪——不,在潜意识里,步危或许是在故意隐瞒,不让老金和月瑶知道巨呪的出现,不然本就谨小慎微的他们更不会允许步危出门了…… 步危心虚地看向姐姐——月瑶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神色古怪地盯着轻轻。“你说什么?巨呪?巨呪怎么会出现在月家镇附近?” 轻轻的小手平平整整放在膝头。“轻轻和步危碰见时就遇到了巨呪,好在轻轻有隐咒可以护身,所幸没被发现。” 月瑶猛地看向步危,目光看起来能杀人:“你为何没说?踪叔知道吗?” 步危低下头道:“我告诉了踪叔,他就是为了巡视一下附近是否还有巨呪出现的踪迹才出去的。对不起姐,我们原路返回去找找踪叔……” “不。”月瑶一口打断,步危惊愕地抬眼看她,她的脸色很差,眼中却没有太多责备,“我们继续走,不能回头。” “可踪叔他……” “如果他被巨呪发现了,我们原路返回也无济于事。”月瑶换上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果断地拿起斗笠戴在头上,“走,现在立刻出发。” “巨呪啊~”凉棚摊主饶有兴趣地撑起身子看着步危和月瑶,“那玩意儿我也知道,据说是魔龙亲自做出来的得力助手,但凡被它们发现就难逃一劫呢!你们竟然见过它们?还逃出来了?真是厉害!” 月瑶的脸越来越黑了,她一语不发地背起包袱,牵起轻轻便继续朝东走去,步危急忙赶上,听见身后凉棚摊主还在继续悠然地自言自语:“看来那大魔头的爪子终于还是伸到这儿来了呢,快活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且行且珍惜咯……” “姐,姐!” “……” “月瑶!” 步危一步冲上去,窜到月瑶面前,和她面对面倒退着走路:“姐,你怎么了?是在生我的气?” 他小心翼翼打量着姐姐的神色。月瑶看着步危,眸光越来越深。 “我承认,我可能多少有点刻意隐瞒巨呪的事……但就允许我辩解一下!我以为踪叔不久后就会回来,他会和你们解释这一切,而我当时脑子又乱,我又怕说不好会让你们更加担心我的安危,不允许我出来……” 月瑶看着一脸懊恼嘀嘀咕咕的步危,不知为何,心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时间过得太快了。时间过得太慢了。 而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好了,一个男孩子叽叽歪歪烦不烦。”月瑶粗鲁地撸了一把他的头发,“事已至此,我们且顾好自己。” “不对……你刚刚明明还很担心踪叔来着,为什么一听到巨呪第一想法是赶紧跑?”步危一歪头,“这很不符合你的风格。” 他可太了解自己姐姐了。虽然他们好像差了有二十来岁,在流荒人族这个年龄差甚至都可以当母子了,但他从来感受不到和月瑶有什么年龄差和代沟。他的姐姐,十年如一日的明朗敞亮,像万里无云的长空,像火红的龙比烈——一种生长在幻鞑荒原里的花,五瓣火红色花瓣又长又大,犹如舞女飞扬的裙袂。 他和月瑶无话不谈……至少年少时是这样。月瑶没有月城那么沉重和内敛,她对步危毫不掩饰自己心怀的大义与伟岸抱负,想要出去斩妖除魔,平定天下,把大魔头赶回自己的老巢,或直接砍下他的头颅!这一切都让小步危热血沸腾,他觉得自己就是姐姐志同道合之人,有同样的理想与抱负,等他再长大一点、变强一点,就能和姐姐结伴走出月家镇,整个世界都将为他们敞开。 而在这样的理想抱负之上,她放着自己的家人和月家镇的父老乡亲。她虽然总是和月城吵架,但哥哥衣服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缝线都是她偷偷补的;她虽然每天都在为月家镇和附近避难的人们奔忙,但还是不忘给长途归来的踪叔做一道红烧鱼——她还每次都半夜去银光湖钓鱼,因为白天没功夫在湖边浪费时间;老金的靴子比别人坏得都快都频繁,有时候老金忘了补鞋底,就是月瑶给补的。 她的厨艺、手工其实都很差,比步危还差,但家里没有人会因此而抱怨。月瑶无形中将这个有三个男人——现在是四个男人——的家粘合在了一起。如果家里任何一个人面临着未知的危险都会让她牵肠挂肚,若不能确认他们的安危她是会坐卧不宁的。 “巨呪有那么可怕吗?可怕到天下第一胆子大的月瑶只想逃跑?”步危迫使月瑶停下脚步,他收起了刚刚不知所措的表情,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他一直隐隐有感觉,家里人有事瞒着他。而那事一定与他有关。然而撬那三个男人的嘴难度实在太大,若想找到突破口,步危只能将目标锁定在月瑶身上。 “你想说什么?”月瑶冷笑一声,把他胸口一推,“现在不急着去找人救月城了?你心里真的有你哥吗?你要是怕踪叔遭遇了巨呪你就自己回去,我自己去找人行了!” 月瑶还是脾气一点就炸,但她竟然能在这种时候巧妙地拿月城出来当挡箭牌,步危心中的怀疑愈发浓重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轻轻突然插了进来:“据说魔龙好像在流荒找什么宝物,他派巨呪来幻鞑也是为了找寻宝物?你们知道这里藏着什么吗?” 月瑶猛地扭头看向她。 “宝物?我不知道。”步危困惑地摇摇头,他从未听说过幻鞑有什么宝藏,但他察觉到月瑶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她像看着什么怪物一样定定地看着轻轻,片刻后轻声细语问她:“你怎么知道他在找东西?” 轻轻仰起头:“看起来真的在找什么宝藏吗?轻轻只是道听途说,外面好多人都在传啊,还说如果找不到那宝物,大魔头就要疯狂报复流荒,要把流荒人全都杀光光……大家都有点人心惶惶的。” “我看八成是人们在胡编乱造,以讹传讹。”步危皱眉道,“现在连神君都没有,这家伙在世间称王称霸要啥有啥,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月瑶深吸一口气,收敛起脸上的厉色。“我们加快脚程,争取两天后走出磨什。没有踪叔的话,我们要穿过九蘅群山和苇海原抵达东海岸,还不知要花多久的时间……” “姐……” “别说了!”月瑶突然厉声喝道,把步危吓一跳,“在外面听我的话!不要再给我添加压力了!” 步危茫然地看着月瑶怒气冲冲窜了出去,远远地把他丢在身后。“怎么她还先生气了。”步危咕哝着,一把抱起轻轻,再次回头看了眼来时的路。路遥遥,去无踪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荒原的夜彻底凉了下来。 步危寻到了一个小小的石洞,准备休息一晚上再出发——他还存了一丝去无踪能赶过来的侥幸希望。他盘腿坐在黑漆漆的洞内,两手搭在膝头闭上眼睛,对旁边的月瑶道:“姐,我之前不是被风暴卷走了么……” “嗯?” “就那次,去找溪兮和青青那次。我在风暴里时好像有那么短短一段时间无师自通地会了风术。” 月瑶没有说话。 “但那时太混乱了,再加上风暴过后我再也没飞起来过,我甚至怀疑是我记忆错乱了,或者产生了幻觉。”步危的声音渐渐模糊了下去。 一道月光静静地洒进洞内,昏暗的光线里步危的面色宁和坚毅,仿佛任何忧愁和阴鸷都永远无法爬上他的面庞。 “……如果有机会,这趟出门,我要拜师学学风系灵术……我想体验下飞在高空的感觉……” 步危的呼吸缓慢而均匀,身子靠在石壁上,头微微歪到一边。月瑶睁开眼睛看了看他,欠身钻出了石洞。 她警惕地扫了眼夜空,空荡荡的夜幕上只有零星几个闪烁的星星,长年累月练出来的直觉告诉她暂无危险,她才朝石洞对面走去。 轻轻正跪坐在正对石洞的一处巨大的岩石下,两手交叠放在膝上,蒙着绷带的脸朝向走来的月瑶。她在等着。 月瑶走过去坐到她身边,看着洞里陷入睡眠的步危,轻声道:“该开诚布公了。” 轻轻点点头。 “首先,你说的那个住在东海岸的巫术大能是真的吗。”月瑶一字一顿道,她一条腿屈起,搭在上面的手微微握成拳,“真的能救月城?” 轻轻低声道:“确有其人,但若要他出手相助,颇有难度。” “他是谁。” “一个认识简风琢和瑞昭的人。”轻轻道。她垂着头,身边的空气瞬间冻结住了一般,寒气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身体。即使不看,她也能觉察到身边的人僵立在原地,浑身每一寸肌肤都紧绷了起来。 半晌,才听见月瑶暗哑的声音响起:“那你呢,你认识他们吗?” “认识。”轻轻道,“轻轻曾在仲魔遇见他们,短暂地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 她听见月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次说话时,她的语气里是浓浓的疲惫:“怎么认出来的?” “祢朔已经仙散了?”轻轻反问。 月瑶没有说话。 “祢朔为你们布下护佑,不代表能将你们曾在这世上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抹去。瑞叙在瑞昭身上留下的恶咒已经把他的身份完全暴露了。” 月瑶苦笑:“真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起初我并不确定步危就是他。”轻轻“看”向石洞,“仅凭声音只是让我有所怀疑……直到来到月家镇,隐隐感知到那里潜藏着的奇妙的‘阵’,再到发现月城身上熟悉的旧疾……”轻轻顿了顿,微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不瞒你说,轻轻的耳力也很强,你们半夜时的谈话轻轻听得一清二楚,所以……轻轻也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倘若月城不是陷入昏迷,他应该能一眼认出你。”月瑶站了起来,面向轻轻,“既然和他们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我可否理解为,你同样和魔龙有过交集?而你的一双‘通天鬼眼’,也曾为魔龙所用?” “轻轻,你来幻鞑到底是什么目的?” 荒芜的山峦寂静无声。 “轻轻曾受魔王之托,为其寻找‘宝物’,耗尽心力,以至于眼界崩坏。”轻轻抚上自己的绷带,“……轻轻叛逃了,寻找宝物已不是轻轻的任务……轻轻现在只是想帮忙,救人一命罢了。” 月瑶冷笑一声:“既然那位所谓的巫术大能也认识简风琢和瑞昭,你又怎敢保证能瞒过他,不暴露步危的真实身份?” “这就需要你来做决断了。”轻轻抬起头,“若轻轻猜得没错,在你们的计划里月步危的身份迟早要公开于世的,不是吗?” 月瑶屏住呼吸。 “那人所掌握的你们所需的东西,据轻轻所知,可不止一个。” “他是谁?”月瑶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细细的颤抖,“他到底是谁?” 半晌,轻轻吐出两个字。 “妄修。” 第79章 第一道难关 晨光熹微,步危睁开了眼睛。这一夜因为心绪不定,他久违地捡起以前月城教他的内修之法,让自己入了定。再次睁开眼后,难得有了种酣睡一场后的神清气爽。 他缓缓揉了揉脖子,坐在原地没有动。他盯着地面,眼前闪现着那些模糊的、恍若梦境的画面,像丢弃在自己意识最深处的一点记忆碎片。 入定后,步危的意识就像一颗小小的石头沉进漆黑的海底,这次,他似乎沉得更深了一点,在更深一层的识海中,发现了那些一闪而过的微光。待他浮出水面,回到现实世界里,他湿漉漉的意识上也沾了点海底的碎光,在他脑海里留下了转瞬即逝的印象。 他有些茫然。他看到了没有缠绷带的轻轻,她有着黑色眼珠、血红眼白,眼周布满狰狞的紫色血丝。她的头顶是散发着粉白色的荧光羽叶,面前是一片幽黑的深潭。 他似乎听见了一个年轻的男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模模糊糊传来。“可否麻烦您帮忙保管……” 保管什么? 黑如墨的深潭里隐隐有光出现,水下有什么东西……他看不分明。 他下意识想要走进潭水,岸边有着诡异眼睛的轻轻朝他看了过来,眸子就像潭水一样浓黑而幽深。 一声慈母般温柔的呼唤响在耳边,那声音多么温暖,仿佛驱走了他通身的寒意。 【该醒了,孩子……】 于是步危醒了过来。那点模糊的记忆也随着视线的清醒滑进黑暗中,只留下了残存的浅影。 步危就这么发呆了半晌,揉着脑袋走出石洞。没想月瑶已经收拾好行囊,和轻轻一同站在路边等着他了。 “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多休息对你有好处。”月瑶简短道,她的眼底有两抹淡淡的青黑。 步危环顾四周,一颗心还是沉入了谷底。去无踪依然没出现。 “走。”月瑶道。 三人再次上路。 “若踪叔被巨呪抓走,我们还有机会救他吗?”步危边跟上月瑶迅疾的步伐,边忍不住问道,“巨呪会把他吃掉吗?” “不会。”坐在月瑶怀里的轻轻道,“巨呪只负责把该抓的活物抓住,该如何处置是魔龙来决定。” 步危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若让轻轻猜测,你们那位同伴很有可能会被带去储光庭大牢关着。”轻轻继续道,“暂时不会有性命之虞,但也处于危险边缘了。” “我听踪叔说过,储光庭大牢是只进不出的地方,不管他是不是还活着,进去了的话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了。”月瑶沉声道。 “若你们实在担心,苇海原住着一个叫目羯的半妖,或许可以让他跟你们透露点大牢里的事情。” 步危看看月瑶,又看看轻轻,一时没注意地上凸出的岩石,猛地被绊了个趔趄,直接滚到了地上。 “嘶——” “多大的人了还在平地摔?”月瑶停下来,严厉地瞪了他一眼。 步危揉揉膝盖,一声不吭地爬起来。仿佛一夜之间,他姐姐和这神秘的小女孩突然握手言和,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月瑶不再咄咄逼人地审视轻轻,而轻轻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有着说什么都留有余白的谨慎,反而将自己隐藏的信息都毫无保留地公开来。 太离谱了这些人。 月瑶突然一只手按在了步危的肩膀上。“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这些不是我一个人能为你解答的……我们需要先让月城恢复过来,有些事只有他能说清楚……所以,不要再问我了!”最后一句月瑶几乎是喊出来的,细眉压下来,大眼睛气势逼人地看过来,像镇上被不小心踩了尾巴的小野猫一样。 步危举起双手:“好好好,那……” “从现在起,不许问问题!”月瑶怒气冲冲地吼,“什么问题都不许问,跟我走就行!” 步危不禁将探寻的目光投向轻轻,然后才意识到她看不见。 一旦月瑶真动了气儿,你除了顺着她意思没有其他选择。步危只好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使劲咽下了满肚子的困惑。 本来以为月瑶过了一阵子就能趋于平和,步危没想到她暴躁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了他们就快要离开磨什地界。 后半程也还算顺利,磨什的地势也逐渐趋于平缓,也撞见过幽灵一样神出鬼没的妖怪,步危甚至都还没看清妖怪究竟是什么样的,就被月瑶一条火鞭抽跑了。她因为心情不好,连战力都比往日拔高了不少。 就这么走到了磨什的边缘地带。站在高高的山岗远眺,能看到天际线上耸立的茫茫九蘅群山。 “九蘅冰封……”步危遥遥看去,嘴里喃喃道。他一直很想去看看九蘅被冰封的地界,看看那将大地山峦连同从仲魔爬出来的赤煞藤一并封存的千丈冰层。一定很壮观。 “我们有机会去看看吗?”步危不禁问。 “你当我们出来旅游呢?”月瑶没好气道,紧紧肩上的包袱,“继续赶路。” 步危撇撇嘴,跟着月瑶走下山岗。这一路横跨磨什出人意料的顺利,这极大地鼓舞了步危的意志增长了他的信心,让他对接下来的旅程更多了一点期待——步危本就是个骨子里乐天的少年,全新的世界在他眼前一点点打开,几乎扫却了内心因为受重伤的哥哥和下落不明的踪叔而挥之不去的阴霾。不知不觉的,他的步伐变得越来越轻盈,步子也迈得越来越大,几乎迫不及待地要朝着未曾见过的天地奔去—— “不要掉以轻心。”轻轻突然揪紧步危肩膀处地衣服,低声道,“集中注意力,留意周围!” 步危猛地刹住车,警惕地扫视向周围。这一路他们越来越倚仗轻轻非常人的灵敏听觉与嗅觉,还有针一样尖锐的直觉。凭借她的出色向导,步危和月瑶避开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几次都远远绕开了野兽群,让他们比预计地更早赶到了磨什边缘。 月瑶看见突然警惕的步危,随即停下脚步。“发觉什么了?”她低声说。 “不对,快跑。”轻轻低喊道,“快!” 步危反应极快,他身形一闪,小腿骤然发力,以最快的速度朝前冲刺,月瑶紧紧跟在后面。 “当心地下!!”轻轻再次喊道。 “什……” 下一秒,步危的心突然悬空,整个身子猝不及防地往下一沉!与此同时,大地发出沉闷的轰鸣,腐烂的臭味扑鼻而来,步危只来得及用余光瞥见四面八方拔地而起的巨大黑影,一头朝塌陷的地坑深处栽去—— 一条火鞭缠住他的腰狠狠往后一拉,步危手忙脚乱地扒住了手边的土坷垃,堪堪稳住自己往下滚的身体,轻轻不知何时已手脚麻利地爬到了他的后背上,在他稳住身形后牢牢捂住他的耳朵:“不要把注意力放在听觉上,集中去看。” 这时,他才看清周围那些蠕动的巨大黑影是什么,他的胃一阵翻腾,实在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那是一坨坨像是烧焦的肉和腐烂的肉混杂在一起的肉虫,大概有五六只,臃肿肥大的身体被几条胡乱长出来的腿撑着,爪子上是几根滑腻的触手,在半空中胡乱挥舞,腥臭的汁液四溅。步危看不见它们眼睛或者嘴巴,只能看见那令人作呕的黑色肉体蠕动翻滚着,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拱了过来。 步危抽出屠龙刀和月瑶隔着轻轻背靠背,目光飞快扫视着这群突然从地下爬出来的臭气熏天的玩意儿。轻轻不知从哪里扯出几坨棉花,飞速地塞进了步危和月瑶的耳朵里。 “这是鬼虫,若它们发出叫声会干扰你们的意识……但光靠这几坨棉花是没用的,若它们要叫,你们尽量把注意力放在眼睛和鼻子上。”轻轻边塞棉花边飞快道。 眼睛和鼻子……也很受罪好吗。步危无奈地挥起刀猛地砍向已经近在咫尺的鬼虫的腿,那腿看起来跟蒙了一层黏糊糊黑布的竹竿一样,刀砍在上面硬邦邦的,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 “不要恋战!想办法摆脱这些东西跑!”月瑶的声音从身后模模糊糊地传来,步危的余光里火光一闪,烈焰倏地窜过,一条灼烧的火龙围成一圈,将鬼虫挡在圈外。 “它们不怕火。”轻轻伏在步危耳边,“得跳出包围圈!” 只见那些鬼虫毫不在意地滚过火圈,月瑶的焰火附在它们恶臭的表层,在焦黑上又烧出一层冒泡的黑浆,火很快熄灭了,更浓的臭味迎面而来。 “别烧了姐!人都要被臭死了!”步危声音憋在喉咙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高高扬起自己的屠龙刀猛地往地上插去,脚下的砂土嘭地炸开,无形的刀锋裹挟着砂石扫射出去,重重砸在了鬼虫身上。汹涌的腐肉略微停滞了一下,其肉体上出现了清晰可见的开裂的创口,露出厚厚的黑皮下一点暗红色的血肉。 “跳!” 步危和月瑶用力蹬地,原地起跳,灵术师超乎常人的弹跳力让他们一下子跃至鬼虫上方,他们闪电般下落,企图踩过鬼虫的头顶(假设面向天空的是它们的头顶)再弹跳出去,就在这时,步危正下方的鬼虫突然扬起它的上半身,步危清晰地看见在它身上某个部位,突然裂开了一个黑洞洞的大口。 步危呼吸一滞。那声音钻入耳朵时既不尖锐又不沉闷,更像一种共振发出的嗡鸣,像是把人拽进了一个密闭的空间,任何知觉都被屏蔽成模糊一片。 同时,轻轻的小手捂了上来,她稚嫩冷静的声音遥遥传来:“集中去看,不要分神——注意月瑶!” 步危下意识咬紧牙关,竭力控制住有些发麻的四肢,拼力扭转身体,朝旁边的月瑶掠去,她没有捂耳朵,身体失控地砸向鬼虫,一只舞动着黏腻触手的爪子突然从团团肉里刺了出来,朝着月瑶狠狠抓去。 雪亮的刀光在空中与鬼虫的爪子相撞,瞬间劈断了两根触手,喷射出蓝黑色的臭汁。步危将月瑶捞进怀里,险险避开那看着就不对劲的臭汁,疾速落到了坚硬的地面上,但还是因为鬼虫叫声的影响,步危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滚了几滚才稳住身形。这一下,把月瑶和轻轻都给摔出去了。没了轻轻的手,那古怪的虫叫更强烈地摄入身心,极大的怨念和躁郁感从意识深处升腾而起,对他残存的清醒和理智发起猛烈攻击。 月瑶也在地上挣扎,她拼命撑着身体颤颤巍巍爬起来,而不远处,那群肉虫调转头,拖着它们肥硕的躯体,冲着他们再次拱过来。 步危的视线模糊了,他几乎是下意识扬起手臂,举起刀,刀光一闪,剧痛从臂膀蔓延开来,疼痛感强势地撕扯开大脑里混沌的迷雾,剥离出一丝清明来。 他不顾一切地发动全身的力,快速冲到轻轻身边将她背在背上。同时,他的余光看见月瑶再次幻化出火鞭,狠狠往自己腿上一抽,发出一声忍痛的低吼。 然而冲在最前面的鬼虫已赫然拱至月瑶面前,对着月瑶张开了漆黑的大口——啪!月瑶甩手挥出火鞭,这一下使出了浑身解数,愣是把鬼虫前半部分的肉身抽得偏向了一边,然而它那条就长在大口边的腿顺势扫了过来,视线受阻的月瑶被狠狠撞击,身体飞出了十米开外,一时瘫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步危飞奔过去,扑倒在姐姐面前,企图把她拉起来。 “嘶……腿腿腿!”月瑶沙哑着声音,她的裤子上裂了条大口,腿上已是血肉模糊,伤口周围泛着诡异的蓝色。 “该死,月瑶像是中了这臭虫的毒!”步危骂了句。 “鬼虫的臭汁有毒,不能拖了,必须马上撤离。”轻轻快速道。 步危不管月瑶嘶哑着声音连叫痛一把架起她,又突然噗通一声单膝跪下。那该死的鬼虫又发出一阵鬼叫,妖异的嗡鸣声直插进步危的脑子,把刚刚清醒的意识再一次搅成一片混沌。 “步危,步危!”轻轻的喊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能飞吗?” 步危一只手将刀杵在地上,稳住了自己即将倒下的身形,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揽着月瑶的腰,他模模糊糊抬起握刀的手,想要再给自己来一刀,后背突然一阵刺痛,他用力睁开了眼睛:鬼虫们已经再次呈包围态势聚拢了过来,轻轻正站在他的刀边,用手迅速在地上画了一道符,嘴里不知道咕哝了句什么,那些鬼虫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一坨坨臭气熏天的肉体乱七八糟地堆积在一起。 轻轻扯掉步危耳朵里的棉花,扶着他的膝盖,用尽力气在他耳边大喊:“步危,飞起来!” 飞起来?我怎么飞啊?步危死死咬住下嘴唇,血腥的味道蔓延在唇齿间。 “你现在要是不飞,下一个死的就是月瑶!”轻轻的脸离步危很近,他几乎能感受到从绷带后面射出来的灼灼目光。 “你会飞的!你知道怎么飞……快飞!” 快飞!! 轻轻的符咒很快就失效了,无形的阻隔消失,恶臭的腐肉和黏糊的触手遮天蔽日,当头砸下—— 疾风平地而起!鬼虫们的中心乍然旋起细长的一道龙卷风,自下而上掀起猎猎罡风,裹挟着步危三人冲出鬼虫攒动的肉头,直直掠向高空! 来自天空清爽的风呼啸而过,吹散了步危鼻尖缭绕的臭气,他的视线逐渐清晰明朗,涣散了目光聚焦向疏朗青天。 他在飞。 鬼虫的嗡鸣声被甩在了身下,他憋着一股劲拼命向上飞着,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直到那群鬼虫成了脚下微茫的小黑点,磨什的全貌尽收眼底,远处的九蘅群山一点点出现在广阔的视野里,在那薄雾笼罩的深处,似乎有晶莹的物体在闪闪发亮…… 步危还在往上飞,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无垠的天空和舒卷的薄云,胸腔淤积的浊气涤荡殆尽,他张大嘴巴,用尽全力、纵情地大吼了一声: “啊——————” 就在离磨什地界不远的地方,幻鞑空旷荒原之上,一袭黑衣的男人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突然转头,朝着东南方向的天空看去。 他身旁毕恭毕敬站着幽翼的首领,高挂的日头似乎让它不太舒服,一张森森鬼脸低垂着,三白眼细微地颤动。 【陛下,可是看到了什么?】它试探地发问。 齐遇眯着眼睛,朝天边凝神细看了片刻,道:“派点你的手下,去看看。” 【是。】 第80章 从未自由的他 “步危,可以了!” 步危的侧脸被不轻不重地拍打了一下。他回过神,偏头看了眼左臂膀里的轻轻,又看了眼右臂膀里的月瑶。月瑶脸色发青,紧紧闭着眼睛,一副几欲呕吐的样子。她死死揪住步危的衣服,嘴唇哆嗦着:“臭小子…飞这么高要死啊……” 步危一愣。这一愣不得了,他突然停止了向上冲刺,身体一瞬间悬滞在高空中。 周身呼啸的风声突然停了,在刹那的寂静中,月瑶突然睁开眼睛,和步危面面相觑,看见了彼此惊恐瞪大的眼睛。 下一秒,三个人骤然垂直回落,朝着大地砸了下去! “你干什么呢!!”月瑶崩溃地大叫起来。 步危紧紧搂着月瑶和轻轻,大脑在那一刻一片空白。 我怎么飞起来的? 狂风呼啸,一双手猛地掐向步危的脖子,月瑶惨白的脸猛地凑近步危大吼起来:“你炫技呢??飞到这么高给老娘说不会就不会了?” 步危被她掐得有点窒息,眼睛里只能看见月瑶一张狰狞的脸。 “你给我听好了,”月瑶咬牙切齿道,“你天生就会驭风,风系灵术写在你的骨头里,驾驭它就跟你呼吸一样是本能!你敢在这个时候掉链子把我们都给摔死,老娘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什么叫天生就会驭风?步危来不及细想。 “月步危!你本来就是个风系灵术师啊!!” 月瑶贴着他耳边的怒吼像钟杵狠狠撞击在沉钟上,在步危的意识深处撞出一片激荡的回响。 他闭上眼睛,一时间,他像是安静地沉睡了过去,然而下坠的速度依然不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月瑶绝望地闭上眼睛,在急速的坠落中一颗心都要在胸腔里炸裂开来。 轻轻的手抚上步危的胸口,他的心跳略快,但沉稳有力,不慌不忙,血脉流动之下,少年蓬勃的灵力正在快速运转。轻轻的脸转向他的胸口,漆黑的视野里渐渐亮起一道道旋舞的流光,它们互相缠绕,不规律地游动出绚丽的图案。 轻轻默默将手缩回了袖子里。地面上,那些还在乱拱的鬼虫已骤然逼近至眼前,再过几秒,他们不是砸在地上彻底变成一摊无法分辨的肉泥,就是直接刺进鬼虫的身体,来个你死我亡。 突然间,要命的下坠感不知不觉消失了,月瑶几乎要从喉咙眼蹦出来的心有惊无险地慢慢落回原处。刀锋一般锐利的风缓和下来,他们再一次悬停在了半空中。月瑶睁开眼睛,对上步危的目光。弟弟的眼睛在阳光下反射出琥珀色的金光。 他咧嘴一笑。 “走!” 地上的鬼虫茫然地抬起上半身,在它们独特的视线里,那从灰蒙蒙的天上掉下来的小红点再度变得模糊不清,很快消失在了它们的视野里。 ……已经在空中第二十一次三百六十度大翻滚的月瑶实在经受不住这样的折腾,发出一声微弱的干呕,两眼开始翻白。腿伤带的毒已经渐渐蔓延,她已经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抱歉啊大家,我实在……控制不住……”步危满头大汗,牙关都被咬酸了,抱着月瑶和轻轻的手臂控制不住地打颤,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已经在天空中折腾了半晌,就像个旱鸭子在水里胡乱扑腾,直到筋疲力竭都没往前行进多少。他崩溃地回头看去,似乎还能看见鬼虫们影影绰绰的黑色身影…… “轻轻……我们现在可以下去了吗?”月瑶从牙缝里气若游丝地挤出一句。 “不行,这么近的距离还是会被鬼虫追踪到,而你们都带伤,根本无法全速前进。”轻轻的声音依然淡定无波,“得再往前飞一段。” 步危整个人都快碎了。大概是因为现在这个高度空中流动的风很轻很轻,步危在有意识摸索控风的力道上把握不准,且太过生疏,全凭一阵一阵的直觉,除了原地打转和上下翻滚,他使出吃奶的劲儿都寸步难行。他看了眼半昏厥的月瑶,脸因焦灼而变得通红。 “步危,你如果还是这么磨磨蹭蹭,一会儿幽翼就来了。” “是我……想……这么磨磨蹭蹭吗……”步危咬牙切齿,两条腿在半空里徒劳地乱蹬,跟案板上快死了的鱼一样。 “轻轻第一次见在天上飞还能这么慢的。”轻轻依然在稳定输出。 “我在这之前压根都不会飞!”步危怒气冲冲,“你该感谢我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开窍,至少没让你们被那什么虫吃了!” 轻轻的嘴角不禁微微弯起。“真好,现在的你更好玩了。”她几不可闻地说。 “你说什么?” 下一秒,轻轻那不易察觉的笑又消失了。她仰起脸凝神细听,低声道:“步危,注意天上,幽翼的声音极轻速度极快,你随时做好……当心!” 话还没说完,四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幽翼乍然出现在眼前,四张三白眼的鬼脸即使在白天看也阴森可怖,满是污血的尖牙和八根指头的爪子毫无征兆地占满了步危的视野。 步危身形一闪,骤然下落,堪堪躲过了幽翼的第一波袭击。 下有鬼虫,上有幽翼,这命是要折在这里了吗? “你找个机会,爬到一只幽翼背上。”轻轻扯扯他的衣襟,飞速道,“不要抱着轻轻了,等你上了幽翼的背轻轻自有办法!” 步危也不得不撤手了,他扬起刀劈向直冲他而来的幽翼,虽然姿势笨拙,但还算机敏地挡开了它们的利爪。他一侧身,冲在最前面的幽翼与他擦肩而过的刹那,步危闪电般甩出一条火焰缠结而成的细绳,精准地缠在了幽翼的长脖子上,手里用力一拉,电光火石之间,步危已经熟门熟路地攀附上幽翼的鸟背,两腿紧紧夹住了鸟身。与此同时,他怀里的轻轻泥鳅一样滑了出去落在鸟背上,四肢并用迅速爬到前面,在幽翼裸露的脖子上飞快地用手指蘸血画了一个潦草的符,血光盈盈——她不知何时咬破了自己的手指。 一切来得太快,那幽翼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伸出爪子就要刺向轻轻之时,它的三白眼诡异地转了转,忽而又收回爪子,转过头,直直朝着地面冲刺而去。 步危紧紧抓住鸟背,回头看向紧追而来的另外三只幽翼。“发生什么事了?”他朝轻轻大喊。 太快了。幽翼比自由坠落更快地砸向地面,在它的鬼脸离地面只有大概不到两米的距离时,它猛地一仰脖子,身体擦着地面扭转乾坤,再次朝上飞冲而去。而它身后的同伴们看起来拐弯就拐得没这么一气呵成了,只听几声重击和尖啸,那几只幽翼重重砸进了地面,一片尘土飞扬。 步危一只手死死扒着鸟背,暗暗松了口气。要不是他拼命运转风术,他和怀里的月瑶现在早就被这幽翼的大漂移给甩飞了。他看了眼轻轻,她骑在幽翼脖子和鸟身的连接处,正拿手一遍遍描摹那个潦草的符文,她的血看起来很容易干涩,一涂抹上去就会迅速变干,然后像被吸收进幽翼体内一样很快变淡。 “轻轻的血对这个符咒来说不好使。”步危听见轻轻说,“只能短暂地控制幽翼一阵子……” “我来可以吗?” 轻轻顿了顿,点点头:“你可以试试。” 轻轻很快操纵着这只幽翼飞到高空,然后朝着九蘅的方向风驰电掣地飞去。步危稳住怀里的月瑶,将屠龙刀背回身后,咬破手指上前,一点点按照轻轻之前画的印迹描摹上去。很明显,符文散发出的血光比之前要更亮更盛,与此同时,步危感受到自己的意识和眼前的这只幽翼产生了一点奇妙的共振,像是两块磁石遥遥产生了牵引力……然而这种吸引是相互的,步危同样能感受到来自幽翼意识的挣扎,它在企图摆脱控制。 想得美。 步危深吸一口气,集中意念,目光遥遥看向远处苍茫的群山。“它们追上来了。”轻轻提醒。身后传来幽翼的尖叫声,那叫声变得格外长,似是在呼唤自己的其他同伴。“我们得加快速度。”步危沉声道,注意力高度集中,暗暗运转灵力,仅凭着自己莫名的直觉和潜意识,再次催动灵术——身背三人的幽翼不断加速,加速,直至把逼近的同伴们再次远远甩在身后。 幽翼的速度起来了,便无可匹敌。几乎眨眼间,他们已经飞至九蘅地界,凭高远眺,步危甚至清晰地看见了群山间那片反射着耀目光芒的冰川。 “往下飞!”轻轻喊道。 步危最后一次描摹符文,幽翼朝着苍翠的千山万壑一猛子扎了下去。在当幽翼降到一定高度,身贴着高高的树冠在山谷里滑翔时,步危一手揽着轻轻一手抱着月瑶,侧身跳下了鸟背,穿过茂密的树丛,稳稳当当落在地上。幽翼则直直地飞过山谷,身影一时消失在了两道山峰之间。步危甫一落地便拔脚朝山林深处窜去,七拐八拐,找了片树林灌木丛最为茂密之地躲藏起来,只有零星一点日光透过密密实实的树叶落下,照亮了月瑶满是冷汗苍白的脸。 步危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周遭,然后伏身查看月瑶的腿,眉头紧锁。伤口因为刚刚一顿折腾似乎撕裂得更大了,诡异的蓝黑色包围着伤口,已经向外蔓延到整条大腿了。步危先从怀里抽出一条干净的布给月瑶的伤口简单做了包扎,然后祈求地看向轻轻:“轻轻,有没有什么办法把鬼虫的毒解了?” 轻轻一声不吭地将手伸向月瑶的腿,眼熟的红色细线从她的袖子里钻了出来,游动穿梭,在月瑶的腿上绕了三圈。 “我没有镇符了。”轻轻小声道,“这个办法只能帮忙暂时遏制住毒素继续扩散,你先就近找点松尾草过来,捣成草浆敷到她的伤口上,但这只能帮助愈合伤口,若要解毒,需要的草药就难找了……”轻轻给步危详细描述了松尾草的形状。 步危呆呆地看着姐姐的腿,喃喃道:“要是有魔龙的口水就好了。” 轻轻猛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步危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轻轻:“啊?我说什么了?” “魔龙的口水。” “魔龙的……口水?”步危看起来像是被突然打了一巴掌,“啊……魔龙的口水有疗愈解毒的作用,对不对?” 轻轻复又低下头:“没想到你竟然会知道这个。” 步危挠挠头站起身,沉重的目光里裹着浓浓的感激:“总之,谢谢你轻轻,真不知道要是没有你……”他的喉头有些发紧,“咳,我先去找松尾草,你们在这里注意安全!” “嗯,你也是。” 幻鞑以北,某处荒山脚下,一个黑色身影站在一处破落村里。这里已是空无一人,腐朽的房屋倒的倒塌的塌,有一半都被沙土掩埋了。 齐遇站在一间半塌的木屋前。这个屋子和其他倒塌的房屋不同,它半塌的那一面木墙像是被大力撞击过,破烂的木头碎成一块块,飞出去很远。 这是顺顺和青青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屋子。齐遇注视着眼前的木屋,幽翼记忆里那张少年苍白的脸再次浮现于脑海。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倨傲冷漠,只不过微微蹙起一点眉头。 在他身后,一股小小旋风平地起,卷出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来。来人穿着一身飘逸的烟灰色长袍,几乎曳地的长发被一根麻绳随意地束在背后,手里还握着一个粗长的空心竹筒,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液体。他边朝齐遇走过去,边悠悠然举起竹筒喝了一口。 齐遇阴鸷的目光扫射过去:“太慢了。” 妄修冲着他举了举手里的竹筒。“刚酿好的梅子酒,你总不能让我一口不喝。” 齐遇的脸上掠过一丝烦躁,但他没有发作。 “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妄修在宽大的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只蓝色细颈小瓷瓶,咂咂嘴道:“这玩意儿可稀有了,我在地下室里找了半天呢。” 齐遇伸手要拿过来,妄修拿着瓶子的手突然往后一撤。齐遇抬眼看他,眼底一片寒光。 “你先别生气。”妄修耐心道,“因为【踪尘】很稀少,你这次用了下次就不够用了,你先想好。” 齐遇像是被妄修的话逗笑了,他一把夺过妄修手里的瓶子,皮笑肉不笑:“下次?哪里还有什么下次……你在怀疑我的判断吗?” “怎么,怀疑都不能怀疑了吗?”妄修一耸肩,“怀疑了你又不会听我的,说说又怎么了。” 齐遇没理他,转身将瓶塞打开,倒了一把银色粉末在手掌上。阳光下,那些银粉闪着奇异的碎光。 “你若是能老老实实交代祢朔的下落,我自然听你的。”齐遇淡淡道,将银色粉末攥在掌心慢慢揉搓着,那些粉末在他的摩挲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倒是一点也没从他的指缝间洒落出来。 “你怎么还是不信……祢朔什么也没和我说就失踪了,你觉得一个上神界前仙人能对我有多信赖?”妄修无奈道,翻了个白眼,“况且她也很清楚等你称王我必须起誓绝对服从于你,和我说不就等于和你说了么?她又不蠢。” “是啊……她又不蠢。”齐遇冷笑一声,突然狠狠一扬手,将手中的银粉猛地撒向眼前半塌的小屋。那些被撒开来的银粉没有落地,而是在快要触碰到木屋的那一刻悬滞于半空中,随即飞舞、聚合起来,在木屋侧凝成一具大致的人形,通体银光闪闪发亮。那些银粉还大致勾勒出了这人形的五官,是步危。银粉勾勒出的步危在地上打滚,四肢乱舞,看起来是在和什么东西打斗,然后这些银粉又骤然升到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从高空洒落下来,复又勾勒出步危的样子跪倒在地上。 妄修歪头看着地上这个小银人儿,摩挲起下巴。 齐遇不耐烦地打了个响指,这些踪尘自动加快了回溯速度,在银色步危做完埋葬顺顺的动作后,他开始很快地朝远处移动,甚至在较长的路程中做了几次瞬移。 妄修不动声色地站在齐遇身后,微微瞪大了眼睛。 “跟上。”齐遇命令道,瞬间原地消失了,只留下几缕黑雾,很快消弭在空气里。妄修兀自叹了口气,身形一闪,跟着消失了。 待他们再度现身时,踪尘已静静落在地上堆成一堆普普通通的粉尘,失去了光泽。举目四望,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寥无人烟的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然而踪尘能够回溯的踪迹就这么断在了这里。 齐遇眯起眼睛。他看了一眼妄修,开始缓缓在周围踱起步子,瞳孔里亮起暗红色的光。妄修知道他看自己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只好撸起袖子,从虚空中幻化出他的白色手杖,面无表情地拿杖尾点了点地面:“显形。” 空气中漾起无声息的波纹扩散开来。周遭一片寂静,毫无变化。“什么也没有。”妄修拖长了声调道。 齐遇没有理他,他一直保持缓慢的步调朝前走着,眼底红光灼灼。似有微风拂过,轻柔地吹起他耳边短短的碎发。 妄修收起他的手杖,手揣袖子里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跟着。 “喂,齐遇,你发现什么了吗?”半晌后,妄修忍不住喊了一声,“若还是没什么发现,我想回去了,梅子酒装了一半……” 齐遇顿住脚步,侧头扫了他一眼。“你是在考验我对你的耐心吗?”他用极轻的声音说。 妄修暗自咬牙,认命地闭了闭眼。要知道这小子会变成如今这个鬼样子,当初就该把一切都扼杀在摇篮里。 妄修再一次为自己当时的袖手旁观产生了一点点后悔的感觉。 作为一个得天独厚的魔,妄修倒是很信奉人族常常挂在嘴边的“凡事皆有因果,一切顺其自然”,听起来有点古怪。这类弱者没有足够的能力掌控命运从而说出的自我安慰之语,对他来说则是当甩手掌柜最好的借口。 所以在当年简风琢身死魂消,他的神迹竟和神核在齐遇体内合体,让齐遇完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魔同体】的壮举之时,他明知祢朔绝对不会作壁上观,甚至会干出点惊世骇俗的事情来,但他却没有刻意去寻找那个消失的仙人,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那时的放任不管还可以勉强解释为念及旧友,那在当稀里糊涂登上王座的齐遇最终意识到简风琢已经彻彻底底死了时,他自己一声不吭跳进火山口,把体内的神核和神迹又给生生扒出来——那会儿,妄修不管他是真的头疼了,他没那么多精力去处理一个毛头小子和心爱之人生离死别的鸡零狗碎(妄修自己称之为鸡零狗碎),索性就随他去了。 只是没想到齐遇这一自残行为竟让他的性格彻头彻尾变了个样……也可能是恢复成了他本应该有的模样。 齐遇像是彻底摆脱了神核的束缚,原本就暴戾凶狠的魔息被完全释放出来,甚至反噬了他曾因神核和某个人而生成的那一点点温润、和暖的部分……痛苦和仇恨是成魔绝佳的助推剂,妄修本应想到的。 当他意识到过去的齐遇已被现在的魔王彻底抹杀掉了时,为时已晚。魔域和人界的通道大敞——除了还被冰封着的胤山门——恶妖劣鬼肆无忌惮地在人间横冲直撞,齐遇带着他的喽啰们将流荒彻底据为己有,然而只因他应允了妄修足够的自由,妄修依然对他的各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已在魔王律座之下立誓效忠于齐遇,那只老龟为了拉住齐遇这闷声干“大事”的疯牛所付出的努力可能都比他多得多。 反正他也没那么在意流荒人族的死活。妄修这个甩手掌柜是个冷心冷肺的,那空空的胸腔里没什么对人族的仁义大爱。只不过看着曾经跟在自己身边吵嚷着要这要那要变强的魔龙少年,如今陷在无底的泥沼里,越陷越深几乎要被完全吞没了……他不可能毫无触动。 魔王向来是自由的。他们是恶劣的、飞扬跋扈的、残忍凶暴的……以及不会被任何事物所束缚的自由。然而齐遇,从未自由。 第80章 从未自由的他 “步危,可以了!” 步危的侧脸被不轻不重地拍打了一下。他回过神,偏头看了眼左臂膀里的轻轻,又看了眼右臂膀里的月瑶。月瑶脸色发青,紧紧闭着眼睛,一副几欲呕吐的样子。她死死揪住步危的衣服,嘴唇哆嗦着:“臭小子…飞这么高要死啊……” 步危一愣。这一愣不得了,他突然停止了向上冲刺,身体一瞬间悬滞在高空中。 周身呼啸的风声突然停了,在刹那的寂静中,月瑶突然睁开眼睛,和步危面面相觑,看见了彼此惊恐瞪大的眼睛。 下一秒,三个人骤然垂直回落,朝着大地砸了下去! “你干什么呢!!”月瑶崩溃地大叫起来。 步危紧紧搂着月瑶和轻轻,大脑在那一刻一片空白。 我怎么飞起来的? 狂风呼啸,一双手猛地掐向步危的脖子,月瑶惨白的脸猛地凑近步危大吼起来:“你炫技呢??飞到这么高给老娘说不会就不会了?” 步危被她掐得有点窒息,眼睛里只能看见月瑶一张狰狞的脸。 “你给我听好了,”月瑶咬牙切齿道,“你天生就会驭风,风系灵术写在你的骨头里,驾驭它就跟你呼吸一样是本能!你敢在这个时候掉链子把我们都给摔死,老娘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什么叫天生就会驭风?步危来不及细想。 “月步危!你本来就是个风系灵术师啊!!” 月瑶贴着他耳边的怒吼像钟杵狠狠撞击在沉钟上,在步危的意识深处撞出一片激荡的回响。 他闭上眼睛,一时间,他像是安静地沉睡了过去,然而下坠的速度依然不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月瑶绝望地闭上眼睛,在急速的坠落中一颗心都要在胸腔里炸裂开来。 轻轻的手抚上步危的胸口,他的心跳略快,但沉稳有力,不慌不忙,血脉流动之下,少年蓬勃的灵力正在快速运转。轻轻的脸转向他的胸口,漆黑的视野里渐渐亮起一道道旋舞的流光,它们互相缠绕,不规律地游动出绚丽的图案。 轻轻默默将手缩回了袖子里。地面上,那些还在乱拱的鬼虫已骤然逼近至眼前,再过几秒,他们不是砸在地上彻底变成一摊无法分辨的肉泥,就是直接刺进鬼虫的身体,来个你死我亡。 突然间,要命的下坠感不知不觉消失了,月瑶几乎要从喉咙眼蹦出来的心有惊无险地慢慢落回原处。刀锋一般锐利的风缓和下来,他们再一次悬停在了半空中。月瑶睁开眼睛,对上步危的目光。弟弟的眼睛在阳光下反射出琥珀色的金光。 他咧嘴一笑。 “走!” 地上的鬼虫茫然地抬起上半身,在它们独特的视线里,那从灰蒙蒙的天上掉下来的小红点再度变得模糊不清,很快消失在了它们的视野里。 ……已经在空中第二十一次三百六十度大翻滚的月瑶实在经受不住这样的折腾,发出一声微弱的干呕,两眼开始翻白。腿伤带的毒已经渐渐蔓延,她已经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抱歉啊大家,我实在……控制不住……”步危满头大汗,牙关都被咬酸了,抱着月瑶和轻轻的手臂控制不住地打颤,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已经在天空中折腾了半晌,就像个旱鸭子在水里胡乱扑腾,直到筋疲力竭都没往前行进多少。他崩溃地回头看去,似乎还能看见鬼虫们影影绰绰的黑色身影…… “轻轻……我们现在可以下去了吗?”月瑶从牙缝里气若游丝地挤出一句。 “不行,这么近的距离还是会被鬼虫追踪到,而你们都带伤,根本无法全速前进。”轻轻的声音依然淡定无波,“得再往前飞一段。” 步危整个人都快碎了。大概是因为现在这个高度空中流动的风很轻很轻,步危在有意识摸索控风的力道上把握不准,且太过生疏,全凭一阵一阵的直觉,除了原地打转和上下翻滚,他使出吃奶的劲儿都寸步难行。他看了眼半昏厥的月瑶,脸因焦灼而变得通红。 “步危,你如果还是这么磨磨蹭蹭,一会儿幽翼就来了。” “是我……想……这么磨磨蹭蹭吗……”步危咬牙切齿,两条腿在半空里徒劳地乱蹬,跟案板上快死了的鱼一样。 “轻轻第一次见在天上飞还能这么慢的。”轻轻依然在稳定输出。 “我在这之前压根都不会飞!”步危怒气冲冲,“你该感谢我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开窍,至少没让你们被那什么虫吃了!” 轻轻的嘴角不禁微微弯起。“真好,现在的你更好玩了。”她几不可闻地说。 “你说什么?” 下一秒,轻轻那不易察觉的笑又消失了。她仰起脸凝神细听,低声道:“步危,注意天上,幽翼的声音极轻速度极快,你随时做好……当心!” 话还没说完,四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幽翼乍然出现在眼前,四张三白眼的鬼脸即使在白天看也阴森可怖,满是污血的尖牙和八根指头的爪子毫无征兆地占满了步危的视野。 步危身形一闪,骤然下落,堪堪躲过了幽翼的第一波袭击。 下有鬼虫,上有幽翼,这命是要折在这里了吗? “你找个机会,爬到一只幽翼背上。”轻轻扯扯他的衣襟,飞速道,“不要抱着轻轻了,等你上了幽翼的背轻轻自有办法!” 步危也不得不撤手了,他扬起刀劈向直冲他而来的幽翼,虽然姿势笨拙,但还算机敏地挡开了它们的利爪。他一侧身,冲在最前面的幽翼与他擦肩而过的刹那,步危闪电般甩出一条火焰缠结而成的细绳,精准地缠在了幽翼的长脖子上,手里用力一拉,电光火石之间,步危已经熟门熟路地攀附上幽翼的鸟背,两腿紧紧夹住了鸟身。与此同时,他怀里的轻轻泥鳅一样滑了出去落在鸟背上,四肢并用迅速爬到前面,在幽翼裸露的脖子上飞快地用手指蘸血画了一个潦草的符,血光盈盈——她不知何时咬破了自己的手指。 一切来得太快,那幽翼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伸出爪子就要刺向轻轻之时,它的三白眼诡异地转了转,忽而又收回爪子,转过头,直直朝着地面冲刺而去。 步危紧紧抓住鸟背,回头看向紧追而来的另外三只幽翼。“发生什么事了?”他朝轻轻大喊。 太快了。幽翼比自由坠落更快地砸向地面,在它的鬼脸离地面只有大概不到两米的距离时,它猛地一仰脖子,身体擦着地面扭转乾坤,再次朝上飞冲而去。而它身后的同伴们看起来拐弯就拐得没这么一气呵成了,只听几声重击和尖啸,那几只幽翼重重砸进了地面,一片尘土飞扬。 步危一只手死死扒着鸟背,暗暗松了口气。要不是他拼命运转风术,他和怀里的月瑶现在早就被这幽翼的大漂移给甩飞了。他看了眼轻轻,她骑在幽翼脖子和鸟身的连接处,正拿手一遍遍描摹那个潦草的符文,她的血看起来很容易干涩,一涂抹上去就会迅速变干,然后像被吸收进幽翼体内一样很快变淡。 “轻轻的血对这个符咒来说不好使。”步危听见轻轻说,“只能短暂地控制幽翼一阵子……” “我来可以吗?” 轻轻顿了顿,点点头:“你可以试试。” 轻轻很快操纵着这只幽翼飞到高空,然后朝着九蘅的方向风驰电掣地飞去。步危稳住怀里的月瑶,将屠龙刀背回身后,咬破手指上前,一点点按照轻轻之前画的印迹描摹上去。很明显,符文散发出的血光比之前要更亮更盛,与此同时,步危感受到自己的意识和眼前的这只幽翼产生了一点奇妙的共振,像是两块磁石遥遥产生了牵引力……然而这种吸引是相互的,步危同样能感受到来自幽翼意识的挣扎,它在企图摆脱控制。 想得美。 步危深吸一口气,集中意念,目光遥遥看向远处苍茫的群山。“它们追上来了。”轻轻提醒。身后传来幽翼的尖叫声,那叫声变得格外长,似是在呼唤自己的其他同伴。“我们得加快速度。”步危沉声道,注意力高度集中,暗暗运转灵力,仅凭着自己莫名的直觉和潜意识,再次催动灵术——身背三人的幽翼不断加速,加速,直至把逼近的同伴们再次远远甩在身后。 幽翼的速度起来了,便无可匹敌。几乎眨眼间,他们已经飞至九蘅地界,凭高远眺,步危甚至清晰地看见了群山间那片反射着耀目光芒的冰川。 “往下飞!”轻轻喊道。 步危最后一次描摹符文,幽翼朝着苍翠的千山万壑一猛子扎了下去。在当幽翼降到一定高度,身贴着高高的树冠在山谷里滑翔时,步危一手揽着轻轻一手抱着月瑶,侧身跳下了鸟背,穿过茂密的树丛,稳稳当当落在地上。幽翼则直直地飞过山谷,身影一时消失在了两道山峰之间。步危甫一落地便拔脚朝山林深处窜去,七拐八拐,找了片树林灌木丛最为茂密之地躲藏起来,只有零星一点日光透过密密实实的树叶落下,照亮了月瑶满是冷汗苍白的脸。 步危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周遭,然后伏身查看月瑶的腿,眉头紧锁。伤口因为刚刚一顿折腾似乎撕裂得更大了,诡异的蓝黑色包围着伤口,已经向外蔓延到整条大腿了。步危先从怀里抽出一条干净的布给月瑶的伤口简单做了包扎,然后祈求地看向轻轻:“轻轻,有没有什么办法把鬼虫的毒解了?” 轻轻一声不吭地将手伸向月瑶的腿,眼熟的红色细线从她的袖子里钻了出来,游动穿梭,在月瑶的腿上绕了三圈。 “我没有镇符了。”轻轻小声道,“这个办法只能帮忙暂时遏制住毒素继续扩散,你先就近找点松尾草过来,捣成草浆敷到她的伤口上,但这只能帮助愈合伤口,若要解毒,需要的草药就难找了……”轻轻给步危详细描述了松尾草的形状。 步危呆呆地看着姐姐的腿,喃喃道:“要是有魔龙的口水就好了。” 轻轻猛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步危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轻轻:“啊?我说什么了?” “魔龙的口水。” “魔龙的……口水?”步危看起来像是被突然打了一巴掌,“啊……魔龙的口水有疗愈解毒的作用,对不对?” 轻轻复又低下头:“没想到你竟然会知道这个。” 步危挠挠头站起身,沉重的目光里裹着浓浓的感激:“总之,谢谢你轻轻,真不知道要是没有你……”他的喉头有些发紧,“咳,我先去找松尾草,你们在这里注意安全!” “嗯,你也是。” 幻鞑以北,某处荒山脚下,一个黑色身影站在一处破落村里。这里已是空无一人,腐朽的房屋倒的倒塌的塌,有一半都被沙土掩埋了。 齐遇站在一间半塌的木屋前。这个屋子和其他倒塌的房屋不同,它半塌的那一面木墙像是被大力撞击过,破烂的木头碎成一块块,飞出去很远。 这是顺顺和青青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屋子。齐遇注视着眼前的木屋,幽翼记忆里那张少年苍白的脸再次浮现于脑海。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倨傲冷漠,只不过微微蹙起一点眉头。 在他身后,一股小小旋风平地起,卷出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来。来人穿着一身飘逸的烟灰色长袍,几乎曳地的长发被一根麻绳随意地束在背后,手里还握着一个粗长的空心竹筒,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液体。他边朝齐遇走过去,边悠悠然举起竹筒喝了一口。 齐遇阴鸷的目光扫射过去:“太慢了。” 妄修冲着他举了举手里的竹筒。“刚酿好的梅子酒,你总不能让我一口不喝。” 齐遇的脸上掠过一丝烦躁,但他没有发作。 “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妄修在宽大的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只蓝色细颈小瓷瓶,咂咂嘴道:“这玩意儿可稀有了,我在地下室里找了半天呢。” 齐遇伸手要拿过来,妄修拿着瓶子的手突然往后一撤。齐遇抬眼看他,眼底一片寒光。 “你先别生气。”妄修耐心道,“因为【踪尘】很稀少,你这次用了下次就不够用了,你先想好。” 齐遇像是被妄修的话逗笑了,他一把夺过妄修手里的瓶子,皮笑肉不笑:“下次?哪里还有什么下次……你在怀疑我的判断吗?” “怎么,怀疑都不能怀疑了吗?”妄修一耸肩,“怀疑了你又不会听我的,说说又怎么了。” 齐遇没理他,转身将瓶塞打开,倒了一把银色粉末在手掌上。阳光下,那些银粉闪着奇异的碎光。 “你若是能老老实实交代祢朔的下落,我自然听你的。”齐遇淡淡道,将银色粉末攥在掌心慢慢揉搓着,那些粉末在他的摩挲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倒是一点也没从他的指缝间洒落出来。 “你怎么还是不信……祢朔什么也没和我说就失踪了,你觉得一个上神界前仙人能对我有多信赖?”妄修无奈道,翻了个白眼,“况且她也很清楚等你称王我必须起誓绝对服从于你,和我说不就等于和你说了么?她又不蠢。” “是啊……她又不蠢。”齐遇冷笑一声,突然狠狠一扬手,将手中的银粉猛地撒向眼前半塌的小屋。那些被撒开来的银粉没有落地,而是在快要触碰到木屋的那一刻悬滞于半空中,随即飞舞、聚合起来,在木屋侧凝成一具大致的人形,通体银光闪闪发亮。那些银粉还大致勾勒出了这人形的五官,是步危。银粉勾勒出的步危在地上打滚,四肢乱舞,看起来是在和什么东西打斗,然后这些银粉又骤然升到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从高空洒落下来,复又勾勒出步危的样子跪倒在地上。 妄修歪头看着地上这个小银人儿,摩挲起下巴。 齐遇不耐烦地打了个响指,这些踪尘自动加快了回溯速度,在银色步危做完埋葬顺顺的动作后,他开始很快地朝远处移动,甚至在较长的路程中做了几次瞬移。 妄修不动声色地站在齐遇身后,微微瞪大了眼睛。 “跟上。”齐遇命令道,瞬间原地消失了,只留下几缕黑雾,很快消弭在空气里。妄修兀自叹了口气,身形一闪,跟着消失了。 待他们再度现身时,踪尘已静静落在地上堆成一堆普普通通的粉尘,失去了光泽。举目四望,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寥无人烟的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然而踪尘能够回溯的踪迹就这么断在了这里。 齐遇眯起眼睛。他看了一眼妄修,开始缓缓在周围踱起步子,瞳孔里亮起暗红色的光。妄修知道他看自己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只好撸起袖子,从虚空中幻化出他的白色手杖,面无表情地拿杖尾点了点地面:“显形。” 空气中漾起无声息的波纹扩散开来。周遭一片寂静,毫无变化。“什么也没有。”妄修拖长了声调道。 齐遇没有理他,他一直保持缓慢的步调朝前走着,眼底红光灼灼。似有微风拂过,轻柔地吹起他耳边短短的碎发。 妄修收起他的手杖,手揣袖子里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跟着。 “喂,齐遇,你发现什么了吗?”半晌后,妄修忍不住喊了一声,“若还是没什么发现,我想回去了,梅子酒装了一半……” 齐遇顿住脚步,侧头扫了他一眼。“你是在考验我对你的耐心吗?”他用极轻的声音说。 妄修暗自咬牙,认命地闭了闭眼。要知道这小子会变成如今这个鬼样子,当初就该把一切都扼杀在摇篮里。 妄修再一次为自己当时的袖手旁观产生了一点点后悔的感觉。 作为一个得天独厚的魔,妄修倒是很信奉人族常常挂在嘴边的“凡事皆有因果,一切顺其自然”,听起来有点古怪。这类弱者没有足够的能力掌控命运从而说出的自我安慰之语,对他来说则是当甩手掌柜最好的借口。 所以在当年简风琢身死魂消,他的神迹竟和神核在齐遇体内合体,让齐遇完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魔同体】的壮举之时,他明知祢朔绝对不会作壁上观,甚至会干出点惊世骇俗的事情来,但他却没有刻意去寻找那个消失的仙人,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那时的放任不管还可以勉强解释为念及旧友,那在当稀里糊涂登上王座的齐遇最终意识到简风琢已经彻彻底底死了时,他自己一声不吭跳进火山口,把体内的神核和神迹又给生生扒出来——那会儿,妄修不管他是真的头疼了,他没那么多精力去处理一个毛头小子和心爱之人生离死别的鸡零狗碎(妄修自己称之为鸡零狗碎),索性就随他去了。 只是没想到齐遇这一自残行为竟让他的性格彻头彻尾变了个样……也可能是恢复成了他本应该有的模样。 齐遇像是彻底摆脱了神核的束缚,原本就暴戾凶狠的魔息被完全释放出来,甚至反噬了他曾因神核和某个人而生成的那一点点温润、和暖的部分……痛苦和仇恨是成魔绝佳的助推剂,妄修本应想到的。 当他意识到过去的齐遇已被现在的魔王彻底抹杀掉了时,为时已晚。魔域和人界的通道大敞——除了还被冰封着的胤山门——恶妖劣鬼肆无忌惮地在人间横冲直撞,齐遇带着他的喽啰们将流荒彻底据为己有,然而只因他应允了妄修足够的自由,妄修依然对他的各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已在魔王律座之下立誓效忠于齐遇,那只老龟为了拉住齐遇这闷声干“大事”的疯牛所付出的努力可能都比他多得多。 反正他也没那么在意流荒人族的死活。妄修这个甩手掌柜是个冷心冷肺的,那空空的胸腔里没什么对人族的仁义大爱。只不过看着曾经跟在自己身边吵嚷着要这要那要变强的魔龙少年,如今陷在无底的泥沼里,越陷越深几乎要被完全吞没了……他不可能毫无触动。 魔王向来是自由的。他们是恶劣的、飞扬跋扈的、残忍凶暴的……以及不会被任何事物所束缚的自由。然而齐遇,从未自由。 第81章 终见九蘅冰封 “值得吗?” 妄修不禁脱口而出。 齐遇站住了脚步。 “你在这个位置已然拥有了一切。”妄修道,“还不足够吗?为何要这么贪婪,一定要去寻找虚妄而不存在的东西?” 话音未落,这一魔之下万人之上的妄修眼前一花,竟重重砸进了地面,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手里的竹筒一下子甩老远,碎成一片片,飘着酒香的液体溅了满地。一只龙爪死死压在他身上,闪着寒光的钢爪深深插进地下。化身为龙的齐遇居高临下地看着妄修,血红的龙眼里弥漫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对此妄修毫不意外,他见那老龟因为大放厥词被掀飞好几次了。他面无表情地被魔龙压制着,和那双龙眼沉默地对峙了片刻后,疲惫地叹了口气:“这种劝人从良的事真的不适合我,我尽力了。喂,魔王,我错了,放我起来。” 龙爪反倒加深了力道,把妄修往下又狠狠摁了摁,妄修深陷地坑,沙土簌簌往他脸上落。“呸呸呸!”他厌烦地摆摆头,“别浪费时间了,再往前走走,就是人族所谓的‘失落地’,你以前从未往那里去过,若有什么蹊跷,大概也就是那里了……咳咳咳!” 龙爪消失,变回人形的齐遇站在坑边,弯腰看了看坑里的妄修。“以后少跟我在这里说废话。” 妄修心里暗骂了一句,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阴阳怪气起来:“那你去失落地看看吗?还是当我在说废话?” 齐遇冷冷地斜了他一眼,刚想说什么,突然目光一凝,朝天空看去。不一会儿,几只幽翼在它们首领的带领下出现在天际,极快地划过长空,转瞬便落在了齐遇面前,垂下了它们那张鬼脸。 妄修掩过自己嫌恶的表情,抽了抽鼻子。他向来不喜欢这种丑陋的怪物。 其中一只幽翼似乎忐忑地看了眼自己的首领,随即单腿向前跳了几步,屈下腿,对着齐遇颤颤巍巍抬起了头。齐遇看起来比妄修更厌恶幽翼这张脸,略显粗暴地抬手摁在幽翼的眼睛上,后者身子狠狠打了个哆嗦,差点没瘫下去。 这是刚刚追击步危他们的幽翼之一,在它的视角下,齐遇看到了在空中瞎扑腾的那个男孩,看到了用符咒控制幽翼意念的轻轻,看到他们三人就这么拐走了一只幽翼,朝着九蘅的方向逃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视野中…… 齐遇猛地一挥手,幽翼惨叫着跌倒在地,中间那只眼睛喷射出浓稠的黑血来。“一群废物!”他低低地骂了一声,杀人的目光掷向幽翼首领。首领忙带着剩下的属下伏倒在地。【请陛下再给我们点时间!】首领尖声尖气道,【我们会抓住他们的……】 “带上你的废物们自己去大牢领罚。”齐遇捏着眉心,“你知道逃跑的后果。” 首领的身子哆嗦得厉害。【陛下饶命……】 “滚。”齐遇厌倦地抬起手,还没等落下,幽翼们已飞快地爬起来,拽上自己受伤的同伴,屁滚尿流地飞远了。 妄修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没有说话。虽然他很想嘲笑一句让你这么喜欢征用白痴,但看齐遇的脸色他还是把话咽进了肚子里。他不想再被摁土里一回了。 “我先去趟九蘅。”齐遇突然道。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踪尘追溯的那个小男孩?”妄修一歪头,“那小子到底何方神圣被你看上了?” “我看到他和轻轻在一起。”齐遇用他最后的耐心回答,“你替我去一趟失落地,彻查那里周遭的一切,然后汇报给我。不许对我撒谎。”最后一句话,齐遇是直视着妄修的眼睛一字一顿说的。 妄修懒懒地将手搭在额角:“臣遵旨……陛下,刚你把我梅子酒砸坏了,我能回去再打一杯……” 话没说完,一阵狂风直冲妄修的脸掀了过来,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魔龙再次显形,展开巨大的翅翼猛地向高高的苍穹冲去,留下一地的狂风和漫天扬起的沙尘,以及沙尘中一脸要死不活的妄修。 天蒙蒙亮,步危被一阵悦耳的鸟鸣声唤醒了。睁开眼睛,头顶密密匝匝的绿叶中透出点点天光,让他恍若还在梦中。步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灌满了潮湿的空气,令他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习惯了幻鞑的干燥,水汽十足的地方反倒让他有点不适应了。 他坐起来,掀开身边的小帐篷看了看里面月瑶的情况。她还在昏睡,苍白的脸上覆着细细的汗珠,眉头紧皱,看起来很不舒服。她的伤口敷着步危找来的松尾草草泥,蓝黑色毒斑看起来触目惊心。步危翻身跃起,视线投向不远处的轻轻。 这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的,盘腿坐在树下一动不动的。她似乎感受到了步危的视线,脸转向了他。 步危走过去蹲到她身边,语气有一点焦灼:“轻轻,我要去找清诃果。” 在昨天给月瑶找来点松尾草解燃眉之急后,轻轻说要是想袪鬼虫的毒,真正有效用的药草长在鬼影山脉,九蘅群山里也就清诃果可以一试,但需要大量的清诃果才能有助于祛毒,而且清诃果大多长在极高的山崖上,又黑又小,想大量的收集实在是极难的事情。 轻轻咬住嘴唇。“九蘅这里,只会比幻鞑更危险。”她小声说,“我们能在这块隐蔽之地安然度过一晚只能算幸运,走出这个角落,轻轻都无法预知你会遇到怎样的危险……毕竟轻轻在幻鞑连鬼虫都没有早早感知到。” 步危听出了轻轻语中的一丝自责。他拍拍她的肩,柔声道:“你已经救了我们太多次,轻轻,谢谢你。给我两日时间,若第三日我还没回来……”他顿住了,不回来,该怎么办呢?轻轻一个看不见的小小女孩,月瑶中毒加腿伤,她们能怎么办?各回各家? 步危不禁攥住拳头,没时间修剪的指甲深深嵌入肉里。 “去,”轻轻突然道,“尽量往高处走,注意石缝间长出来的低矮草丛,清诃果多半藏在那里。拿上你的包,至少装半袋子回来,但不能超过两日,不然就砍掉月瑶那只中毒的腿才行了……哦对,你记得自己做好标记,别最后忘了回来的路。” 步危看着波澜不惊的女孩,重重点了点头。 “害怕吗?”轻轻突然问。 步危一愣,下意识看向月瑶的方向。他一时没有回答,而是收拾出一个包袱,拿上姐姐用来辨别方向的罗盘,背上他的屠龙刀。再次看向轻轻时,他眼底最后一丝焦虑也消失了。 “我本来以为自己天生就没什么害怕的能力。”他弯腰拍了拍靴子上沾的泥土,“但当看到顺顺在我面前坠亡,我哥满身是血,还有月瑶……我还是感到害怕了。但害怕过后,我好像总是会比以前更有力气和决心。”他咧嘴一笑,“我一定能搞到清诃果,拼出全力去搞一定能搞到……我坚信不疑。” 步危迎着朝阳出发了。他翻过了几座山,跨过了几条溪河,等离轻轻和月瑶躲藏的地方很远了,他定定神,凭自己的直觉和下意识的动作催动风术,还算稳当地升了空。步危一面仔细地感受着周身的风流,不疾不徐地往上升,一面警惕地观察着地面上的状况。他还算幸运,这一路没怎么碰到妖怪或野兽,天上也没见有幽翼或其他大型飞禽的身影。但他还是保持了十足的警觉,飞起来后很快藏进了山崖和树林投下的阴影中,攀上了附近最高一座山峰的峰顶。然而这处峰顶长满了低矮的沅松,找不到长在石缝里的清诃果。 他凭崖远眺,看到了远处朝阳下闪闪发光的巨大冰川。 轻轻说过,越靠近胤山门和三重深山的地方找到清诃果的几率越大,然而那片区域大半已被冰川覆盖,想往三重深山更深处走也必须穿过那片冰封区域…… 步危观察了下天空,确认没看到幽翼的身影后,从崖上一跃而下,朝着冰川的方向飞去。 他的飞行速度不知不觉提上来了。 话说等月瑶醒了一定要好好问问为什么说自己是天生的风术师。步危鬼鬼祟祟东躲西藏地飞着,心里暗暗嘀咕。八成是爹娘都是风术师,那为什么小时候既没觉醒,也不允许学呢?这群大人莫名其妙的毛病真多…… 太阳一点点升高,阳光暖融融洒下来,照进一片山间溪谷,照亮了溪流上游半山腰树林掩映的一间间古朴的木屋。步危落在山顶,例行找了一圈清诃果的踪迹——没有看到——遂靠近崖边,低头看向山下那片村庄。 日头高挂,村里却无一丝炊烟和人影。再细看,其中大多屋子都破败不堪,不同程度地遭到了破坏,不是墙塌了就是屋顶破了个大洞……步危凝神观察了片刻,突然直起身子,朝村子跳了下去。 他落在了村落间崎岖的小路上,拔腿朝屋顶破了个大洞的那个木屋跑去,在被撞了个稀巴烂的屋门口倏地停住脚步。 他看清了屋内的一切。那个他隐隐约约从屋顶洞口看到的人影,已然是一具半腐的死尸……严格来说是半具。那已看不清男女的尸体下半身不知被什么凶兽撕扯掉了,屋里只留下了半截身子和一地的碎骨腐肉,整个屋子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乱飞的苍蝇和蛆虫令步危不禁后退几步,摁住一阵翻腾的胃。 他回首看向村子。从近处更能看清一些触目惊心的景象。随处可见的干涸的污血,烧焦的痕迹,草丛里蚊虫乱舞,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那里散落着一坨坨或焦黑或腐烂的骨肉,不知是人还是动物…… 步危没再继续逗留,他重新升上天空,落在了另一座山头,然后像凝固了一样僵立在原地,垂着头一动不动。粗重的呼吸声越来越大,他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再度抬起头时,步危闪着水光的眼底燃着烈烈怒火。他死死盯着青天白日,缓缓低下身子,骤然朝着高空飞冲而去,如一柄离弦的箭,身后掀起一阵怒气冲冲的劲风。 远处,掩映在山林中的身影缓缓浮现,一双沉沉的眼睛注视着那冲天炮弹一样的人朝冰封的方向飞去了,遂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林间,留下一片仓皇静默的绿意。 九蘅的冰封区域。 在这之前,步危经常听闻关于九蘅冰封的故事。踪叔讲过,月瑶讲过,从外面长途跋涉前来避难的幸存者们讲过。每个人对九蘅冰封的讲解都不尽相同,他们往往更喜欢夸大其词,给故事添加更多的传奇色彩,其中一个版本是说,那是在大约三十年前,神君崎给三道下的封印被魔龙冲破,来自仲魔的魔鬼赤煞藤穿过胤山门,即将把整个九蘅群山都吞噬殆尽,那时,有一位少年英雄从天而降,带领无噩湾的离家灵术师们降下滔天大水,将赤煞藤连同方圆千里的层峦叠嶂通通淹没在水下,再使出那至尊秘法,将这片汪洋冻结成了与山齐高的巨大冰川。而那位英雄少年也因此耗尽了自己的灵力与生命,命陨于冰封之下。 最终人族也没能阻挡魔龙登上王座,那为何称王霸占了流荒的大魔头没有解除冰封放出赤煞藤呢?有人说这是因为若解除冰封,那英雄少年就会复活,魔龙为了惩罚人族索性就把冰封留在那里,永远禁锢住那少年的英魂。 步危还听过更耸人听闻的传言,一位随着父母被踪叔护送来月家镇的年轻姑娘曾神神秘秘和镇里人说,坊间有秘闻在传,说其实魔龙钟情于那人族少年,没想他竟会因九蘅保卫战而丧生,遂迁怒于九蘅和赤煞藤,永存冰封,永禁胤山门。 都是些什么……步危站在一处高峰的峰顶,俯视冰川。此时已接近正午,头顶的日光热辣,然而驱不散脚下飕飕的寒气,一望无际的冰封之下浑浊不堪,看不清冰下的事物。冰面并不平坦,一排排或大或小的尖头冰山从冰面刺出,在尖头处弯出圆弧的曲线,那是被冻结在原地的浪涛。 步危此时位于一座大部分身子都在冰下的山峰上,放眼望去,冰封之上还冒着头的山峰寥寥无几。而在远处还有一座更高的峰头,几条冰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步危在露出的山头都仔细寻找了一番,终于找到了一点清诃果,他紧绷的心也略略松弛下来,跃上了那个最高的峰顶。 踏上峰顶他才发现那几个冰柱是什么——厚厚的冰里是几根猩红色的藤蔓,藤身上还有形状各异的黑色斑块。这些藤蔓顺着山体窜上来,高高扬起,在摆出进攻姿势的同时被冰封住,几十年了,依旧一动不动被禁锢在这里。这就是赤煞藤?步危心跳加快,他小心翼翼走过去近距离观察里面的藤蔓。不知为何,他直觉里面这一动不动的怪物还活着,时刻准备着突破坚冰的禁锢,饥肠辘辘地扑向人间…… 步危打了个寒噤。他后退一步,环视了一圈山顶。这里曾发生了什么?赤煞藤为何如此飞快地爬上这座高峰,意欲对这里进行攻击? 步危看向脚下的土地。他很有可能正站在那一年英雄,不,英雄们施法封禁赤煞藤的现场。 或许真的有那么一位少年英雄曾站在步危正站着的地方,怀着将所有邪魔外祟统统镇压、赶出人间的愤怒与义勇…… 突然,步危后颈一凉。他下意识快速转过身,眯起眼睛看向茫茫冰面。 不知何时,那里站了一个人,远远地望着步危所在的方向。 第81章 终见九蘅冰封 “值得吗?” 妄修不禁脱口而出。 齐遇站住了脚步。 “你在这个位置已然拥有了一切。”妄修道,“还不足够吗?为何要这么贪婪,一定要去寻找虚妄而不存在的东西?” 话音未落,这一魔之下万人之上的妄修眼前一花,竟重重砸进了地面,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手里的竹筒一下子甩老远,碎成一片片,飘着酒香的液体溅了满地。一只龙爪死死压在他身上,闪着寒光的钢爪深深插进地下。化身为龙的齐遇居高临下地看着妄修,血红的龙眼里弥漫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对此妄修毫不意外,他见那老龟因为大放厥词被掀飞好几次了。他面无表情地被魔龙压制着,和那双龙眼沉默地对峙了片刻后,疲惫地叹了口气:“这种劝人从良的事真的不适合我,我尽力了。喂,魔王,我错了,放我起来。” 龙爪反倒加深了力道,把妄修往下又狠狠摁了摁,妄修深陷地坑,沙土簌簌往他脸上落。“呸呸呸!”他厌烦地摆摆头,“别浪费时间了,再往前走走,就是人族所谓的‘失落地’,你以前从未往那里去过,若有什么蹊跷,大概也就是那里了……咳咳咳!” 龙爪消失,变回人形的齐遇站在坑边,弯腰看了看坑里的妄修。“以后少跟我在这里说废话。” 妄修心里暗骂了一句,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阴阳怪气起来:“那你去失落地看看吗?还是当我在说废话?” 齐遇冷冷地斜了他一眼,刚想说什么,突然目光一凝,朝天空看去。不一会儿,几只幽翼在它们首领的带领下出现在天际,极快地划过长空,转瞬便落在了齐遇面前,垂下了它们那张鬼脸。 妄修掩过自己嫌恶的表情,抽了抽鼻子。他向来不喜欢这种丑陋的怪物。 其中一只幽翼似乎忐忑地看了眼自己的首领,随即单腿向前跳了几步,屈下腿,对着齐遇颤颤巍巍抬起了头。齐遇看起来比妄修更厌恶幽翼这张脸,略显粗暴地抬手摁在幽翼的眼睛上,后者身子狠狠打了个哆嗦,差点没瘫下去。 这是刚刚追击步危他们的幽翼之一,在它的视角下,齐遇看到了在空中瞎扑腾的那个男孩,看到了用符咒控制幽翼意念的轻轻,看到他们三人就这么拐走了一只幽翼,朝着九蘅的方向逃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视野中…… 齐遇猛地一挥手,幽翼惨叫着跌倒在地,中间那只眼睛喷射出浓稠的黑血来。“一群废物!”他低低地骂了一声,杀人的目光掷向幽翼首领。首领忙带着剩下的属下伏倒在地。【请陛下再给我们点时间!】首领尖声尖气道,【我们会抓住他们的……】 “带上你的废物们自己去大牢领罚。”齐遇捏着眉心,“你知道逃跑的后果。” 首领的身子哆嗦得厉害。【陛下饶命……】 “滚。”齐遇厌倦地抬起手,还没等落下,幽翼们已飞快地爬起来,拽上自己受伤的同伴,屁滚尿流地飞远了。 妄修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没有说话。虽然他很想嘲笑一句让你这么喜欢征用白痴,但看齐遇的脸色他还是把话咽进了肚子里。他不想再被摁土里一回了。 “我先去趟九蘅。”齐遇突然道。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踪尘追溯的那个小男孩?”妄修一歪头,“那小子到底何方神圣被你看上了?” “我看到他和轻轻在一起。”齐遇用他最后的耐心回答,“你替我去一趟失落地,彻查那里周遭的一切,然后汇报给我。不许对我撒谎。”最后一句话,齐遇是直视着妄修的眼睛一字一顿说的。 妄修懒懒地将手搭在额角:“臣遵旨……陛下,刚你把我梅子酒砸坏了,我能回去再打一杯……” 话没说完,一阵狂风直冲妄修的脸掀了过来,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魔龙再次显形,展开巨大的翅翼猛地向高高的苍穹冲去,留下一地的狂风和漫天扬起的沙尘,以及沙尘中一脸要死不活的妄修。 天蒙蒙亮,步危被一阵悦耳的鸟鸣声唤醒了。睁开眼睛,头顶密密匝匝的绿叶中透出点点天光,让他恍若还在梦中。步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灌满了潮湿的空气,令他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习惯了幻鞑的干燥,水汽十足的地方反倒让他有点不适应了。 他坐起来,掀开身边的小帐篷看了看里面月瑶的情况。她还在昏睡,苍白的脸上覆着细细的汗珠,眉头紧皱,看起来很不舒服。她的伤口敷着步危找来的松尾草草泥,蓝黑色毒斑看起来触目惊心。步危翻身跃起,视线投向不远处的轻轻。 这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的,盘腿坐在树下一动不动的。她似乎感受到了步危的视线,脸转向了他。 步危走过去蹲到她身边,语气有一点焦灼:“轻轻,我要去找清诃果。” 在昨天给月瑶找来点松尾草解燃眉之急后,轻轻说要是想袪鬼虫的毒,真正有效用的药草长在鬼影山脉,九蘅群山里也就清诃果可以一试,但需要大量的清诃果才能有助于祛毒,而且清诃果大多长在极高的山崖上,又黑又小,想大量的收集实在是极难的事情。 轻轻咬住嘴唇。“九蘅这里,只会比幻鞑更危险。”她小声说,“我们能在这块隐蔽之地安然度过一晚只能算幸运,走出这个角落,轻轻都无法预知你会遇到怎样的危险……毕竟轻轻在幻鞑连鬼虫都没有早早感知到。” 步危听出了轻轻语中的一丝自责。他拍拍她的肩,柔声道:“你已经救了我们太多次,轻轻,谢谢你。给我两日时间,若第三日我还没回来……”他顿住了,不回来,该怎么办呢?轻轻一个看不见的小小女孩,月瑶中毒加腿伤,她们能怎么办?各回各家? 步危不禁攥住拳头,没时间修剪的指甲深深嵌入肉里。 “去,”轻轻突然道,“尽量往高处走,注意石缝间长出来的低矮草丛,清诃果多半藏在那里。拿上你的包,至少装半袋子回来,但不能超过两日,不然就砍掉月瑶那只中毒的腿才行了……哦对,你记得自己做好标记,别最后忘了回来的路。” 步危看着波澜不惊的女孩,重重点了点头。 “害怕吗?”轻轻突然问。 步危一愣,下意识看向月瑶的方向。他一时没有回答,而是收拾出一个包袱,拿上姐姐用来辨别方向的罗盘,背上他的屠龙刀。再次看向轻轻时,他眼底最后一丝焦虑也消失了。 “我本来以为自己天生就没什么害怕的能力。”他弯腰拍了拍靴子上沾的泥土,“但当看到顺顺在我面前坠亡,我哥满身是血,还有月瑶……我还是感到害怕了。但害怕过后,我好像总是会比以前更有力气和决心。”他咧嘴一笑,“我一定能搞到清诃果,拼出全力去搞一定能搞到……我坚信不疑。” 步危迎着朝阳出发了。他翻过了几座山,跨过了几条溪河,等离轻轻和月瑶躲藏的地方很远了,他定定神,凭自己的直觉和下意识的动作催动风术,还算稳当地升了空。步危一面仔细地感受着周身的风流,不疾不徐地往上升,一面警惕地观察着地面上的状况。他还算幸运,这一路没怎么碰到妖怪或野兽,天上也没见有幽翼或其他大型飞禽的身影。但他还是保持了十足的警觉,飞起来后很快藏进了山崖和树林投下的阴影中,攀上了附近最高一座山峰的峰顶。然而这处峰顶长满了低矮的沅松,找不到长在石缝里的清诃果。 他凭崖远眺,看到了远处朝阳下闪闪发光的巨大冰川。 轻轻说过,越靠近胤山门和三重深山的地方找到清诃果的几率越大,然而那片区域大半已被冰川覆盖,想往三重深山更深处走也必须穿过那片冰封区域…… 步危观察了下天空,确认没看到幽翼的身影后,从崖上一跃而下,朝着冰川的方向飞去。 他的飞行速度不知不觉提上来了。 话说等月瑶醒了一定要好好问问为什么说自己是天生的风术师。步危鬼鬼祟祟东躲西藏地飞着,心里暗暗嘀咕。八成是爹娘都是风术师,那为什么小时候既没觉醒,也不允许学呢?这群大人莫名其妙的毛病真多…… 太阳一点点升高,阳光暖融融洒下来,照进一片山间溪谷,照亮了溪流上游半山腰树林掩映的一间间古朴的木屋。步危落在山顶,例行找了一圈清诃果的踪迹——没有看到——遂靠近崖边,低头看向山下那片村庄。 日头高挂,村里却无一丝炊烟和人影。再细看,其中大多屋子都破败不堪,不同程度地遭到了破坏,不是墙塌了就是屋顶破了个大洞……步危凝神观察了片刻,突然直起身子,朝村子跳了下去。 他落在了村落间崎岖的小路上,拔腿朝屋顶破了个大洞的那个木屋跑去,在被撞了个稀巴烂的屋门口倏地停住脚步。 他看清了屋内的一切。那个他隐隐约约从屋顶洞口看到的人影,已然是一具半腐的死尸……严格来说是半具。那已看不清男女的尸体下半身不知被什么凶兽撕扯掉了,屋里只留下了半截身子和一地的碎骨腐肉,整个屋子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乱飞的苍蝇和蛆虫令步危不禁后退几步,摁住一阵翻腾的胃。 他回首看向村子。从近处更能看清一些触目惊心的景象。随处可见的干涸的污血,烧焦的痕迹,草丛里蚊虫乱舞,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那里散落着一坨坨或焦黑或腐烂的骨肉,不知是人还是动物…… 步危没再继续逗留,他重新升上天空,落在了另一座山头,然后像凝固了一样僵立在原地,垂着头一动不动。粗重的呼吸声越来越大,他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再度抬起头时,步危闪着水光的眼底燃着烈烈怒火。他死死盯着青天白日,缓缓低下身子,骤然朝着高空飞冲而去,如一柄离弦的箭,身后掀起一阵怒气冲冲的劲风。 远处,掩映在山林中的身影缓缓浮现,一双沉沉的眼睛注视着那冲天炮弹一样的人朝冰封的方向飞去了,遂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林间,留下一片仓皇静默的绿意。 九蘅的冰封区域。 在这之前,步危经常听闻关于九蘅冰封的故事。踪叔讲过,月瑶讲过,从外面长途跋涉前来避难的幸存者们讲过。每个人对九蘅冰封的讲解都不尽相同,他们往往更喜欢夸大其词,给故事添加更多的传奇色彩,其中一个版本是说,那是在大约三十年前,神君崎给三道下的封印被魔龙冲破,来自仲魔的魔鬼赤煞藤穿过胤山门,即将把整个九蘅群山都吞噬殆尽,那时,有一位少年英雄从天而降,带领无噩湾的离家灵术师们降下滔天大水,将赤煞藤连同方圆千里的层峦叠嶂通通淹没在水下,再使出那至尊秘法,将这片汪洋冻结成了与山齐高的巨大冰川。而那位英雄少年也因此耗尽了自己的灵力与生命,命陨于冰封之下。 最终人族也没能阻挡魔龙登上王座,那为何称王霸占了流荒的大魔头没有解除冰封放出赤煞藤呢?有人说这是因为若解除冰封,那英雄少年就会复活,魔龙为了惩罚人族索性就把冰封留在那里,永远禁锢住那少年的英魂。 步危还听过更耸人听闻的传言,一位随着父母被踪叔护送来月家镇的年轻姑娘曾神神秘秘和镇里人说,坊间有秘闻在传,说其实魔龙钟情于那人族少年,没想他竟会因九蘅保卫战而丧生,遂迁怒于九蘅和赤煞藤,永存冰封,永禁胤山门。 都是些什么……步危站在一处高峰的峰顶,俯视冰川。此时已接近正午,头顶的日光热辣,然而驱不散脚下飕飕的寒气,一望无际的冰封之下浑浊不堪,看不清冰下的事物。冰面并不平坦,一排排或大或小的尖头冰山从冰面刺出,在尖头处弯出圆弧的曲线,那是被冻结在原地的浪涛。 步危此时位于一座大部分身子都在冰下的山峰上,放眼望去,冰封之上还冒着头的山峰寥寥无几。而在远处还有一座更高的峰头,几条冰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步危在露出的山头都仔细寻找了一番,终于找到了一点清诃果,他紧绷的心也略略松弛下来,跃上了那个最高的峰顶。 踏上峰顶他才发现那几个冰柱是什么——厚厚的冰里是几根猩红色的藤蔓,藤身上还有形状各异的黑色斑块。这些藤蔓顺着山体窜上来,高高扬起,在摆出进攻姿势的同时被冰封住,几十年了,依旧一动不动被禁锢在这里。这就是赤煞藤?步危心跳加快,他小心翼翼走过去近距离观察里面的藤蔓。不知为何,他直觉里面这一动不动的怪物还活着,时刻准备着突破坚冰的禁锢,饥肠辘辘地扑向人间…… 步危打了个寒噤。他后退一步,环视了一圈山顶。这里曾发生了什么?赤煞藤为何如此飞快地爬上这座高峰,意欲对这里进行攻击? 步危看向脚下的土地。他很有可能正站在那一年英雄,不,英雄们施法封禁赤煞藤的现场。 或许真的有那么一位少年英雄曾站在步危正站着的地方,怀着将所有邪魔外祟统统镇压、赶出人间的愤怒与义勇…… 突然,步危后颈一凉。他下意识快速转过身,眯起眼睛看向茫茫冰面。 不知何时,那里站了一个人,远远地望着步危所在的方向。 第82章 初次见面 是谁? 步危汗毛倒竖,他缓缓挪到一棵树背后隐蔽身形,将背在身后的刀握在手里,屏息看向冰面上的人影。那人从容地背手而立于冰封之上,一动不动,始终朝步危所在的方向看着。很明显,那人已经发现了步危,而他那副姿态……是在等我过去?步危暗想。 看着可不像个普通人。 步危看了看日头。他的时间紧迫,还差很多很多清诃果,若是不理他直接走人,这家伙会追上来么? 若他只是个住在九蘅的能人异士呢?或许能帮我多找点解毒草药也说不定? 那若是个能化人形的大妖…… 步危的喉结滚了滚,后背不禁紧绷起来。那人还是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一副能等他等到天荒地老的模样。 步危一咬牙,从树后走出来,纵身一跃落在了冰面上。 好冷! 逼人的寒气飕飕往上翻涌,步危打了个寒颤。他定定神,将刀背回身后,暗暗运转体内灵力,大步朝那人走了过去。 是祸躲不过,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呗。步危壮着胆子沿着平坦的冰面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终于完全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好俊朗的脸。生在穷乡僻壤的步危所见过可谓俊逸之人屈指可数,他哥算一个。只不过比起他哥那清冷孤傲小白脸风,眼前这人锋利的五官仿佛笼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阴影,令人生畏的攻击性和侵略感凝在两道剑眉之间,潜伏在眼底和嘴角,即使他面无表情一语不发,杀伐的气场也不由分说地压了过来,让步危脑海里的危险信号像烟花一样砰砰乱炸。 步危停在了与他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仔细看去,这阴气沉沉的家伙衣着也分外不俗,黑色的面料在阳光下隐隐反射着丝滑的光,一看就是精心裁剪过的,将这人宽肩窄腰大长腿衬得淋漓尽致,华贵的气质助纣为虐地令他的气场又加强了一层。 步危不由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衫和脏兮兮的靴子,穷酸地撇了撇嘴。“你好啊!”他率先招招手,“请问你是住在这山里的人吗?”甫一问出口步危就后悔了,这气派这打扮,能是住山里的人吗? 那人没说话,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步危又往前走了两步,大着嗓门道:“是这样,我在找一种叫清诃果的东西,请问你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吗?我需要很多……” 陌生人像是被步危逗乐了,虽然没笑,但微微扬起眉毛,看戏似地抱起了胳膊。 见还是没有回应,步危有点着急,他可没工夫在这里和他周旋很久。他试探地举起双手道:“这位朋友,您要是没什么话跟我说,我就先走了……我赶时间得很……”他边说边盯着那陌生人,脚开始慢慢后撤。就在这时,那人摸了摸下巴,开了口:“清诃果……” 步危身形一顿。那人看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可是有人中毒了?”他的声线偏低,音色里却带着一点与外貌不相符的清越之气,不知怎的,他的声音似乎微微拨动到了步危一根心弦。若有似无的奇异感从心底升腾而起,又被步危压了下去。 “看来你很了解。” “自然,我对这里很熟悉。” 步危直觉这人刚刚不说话是在抉择究竟以何话术来应对他,此番开口,是想好了在他面前扮演什么角色么? “你到底是谁?”步危直截了当道,“想干什么?” 那人摊开手:“我只是想帮忙。” 步危在心里翻白眼,你看起来可不像会热心帮忙的人。他把手背到后面,以备随时抽刀:“帮忙什么的我当然很乐意,咱们先互相报下大名呗?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既然要互报大名……”不知是不是步危的错觉,那人嘴角似乎弯了一弯,“按规矩难道不是该你先说?” “规矩?这有什么规矩?”步危怠于推拉,大喇喇道,“月步危,家住幻鞑,此番出来就是为了斩妖除魔拯救苍生。你呢?” “斩妖除魔,拯救苍生……”那人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弯得更明显了。他略略一顿,淡淡道:“齐遇,北原人,此番出来就是为了斩妖除魔,拯救苍生。” “……”步危怒不可遏,“你逗我玩呢?” “怎么,只允许你斩妖除魔,不允许别人也想拯救苍生么?” “呵,那随你便,你想怎么拯救就怎么拯救,恕我当下不奉陪了,告辞。”步危抱拳冷笑一声,准备要直接驭风而起,只听那个家伙不紧不慢道:“中了什么毒,鬼虫的么?” 步危脚下一滑。“你怎么知道?” “猜的。”那人漫不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瓶,“可惜了,我这里正好有解毒剂。” 步危下意识往前一步,目光黏在了那只小瓶子身上。“此话当真?”他低声道。 “这可不是请求帮助的态度啊。”那人微微一偏头,“我为何要骗你?” 步危站在原地没动。他想起了踪叔曾说过的话:现在外面凡是那些外表看上去人模狗样的,皆不可信。理智告诉他,他应当停止与这人的周旋,及时撤离,离这人越远越好……然而,他的目光始终被那小瓶吸引着,那人的声音于他而言仿佛是一种无法规避的引诱:“行走江湖,斩妖除魔,连一点解毒药剂都不备着吗?太稚嫩了。” 他突然扬手随意将小瓶往空中一抛,步危像个小兽一般窜出去,抢在它摔在地上之前一把攥到了自己手里——他也因此狼狈地半跪在了地上,一双眼杀气腾腾地抬起来瞪向那人。 此时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仅有两米之遥。那幻鞑来的男孩黑发蓬乱,就着溪水草草洗过的脸清透明亮,像是有不灭的火焰在他的浅瞳深处不屈不挠地燃烧——那是他在通过幽翼的记忆第一次看到男孩时就莫名产生的感觉。 和他不像,又和他很像。 “我可不是白给你哦。”齐遇冲步危摇摇手指,“若这药剂奏效,明日日落时分到这里来等着。” 步危看着他这颐指气使的样子就来气。“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手里的小瓶倏地一下窜了出去,高高悬在空中。 “……” “需要我提醒你吗?你现在可是有求于人。”那可恶的陌生人近乎温和地对他说。 步危站起来梗着脖子:“谁说我一定要这玩意儿?我自己去找清诃果也不是没办法……” 齐遇笑而不语。在那么一瞬间,他眉间眼底的阴鸷之色似乎淡了一些,仿佛面上覆着的黑色面纱掀开一角,露出了一点点藏在后面的真容。 桀骜、顽劣、玩味十足,还带着一丝心机得逞的孩子气。眼波流转间,步危似是窥见到了那奇异的一角。 最终,他还是耷拉下了肩膀,无奈道:“……你要我做什么?” “等明天来了就知道了。” 步危抬头看看空中的小药瓶,闭了闭眼,终究点点头泄气道:“我答应,前提是这药对袪鬼虫的毒有效。” 小药瓶骤然下落,步危手忙脚乱接住了它。“你就不能好好给我么!”他咬牙切齿道,小心翼翼把小药瓶塞进了胸口的内袋里。 “明天见。”那人还彬彬有礼地一低头,颇有风度地将手背在身后。 步危半信半疑地后退了几步,转身要走时复又回过头,看向依然站在原地的人。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雪亮的冰面上,那人一角衣袂被风微微吹起。他似是沉吟了一下,该如何将自己的名字用怎样的声音念出来…… 黑纱再次掀起,窥见的那一隅里多了一丝恍若错觉的温柔。 “齐遇。” 他抬起头,鬓边一缕碎发拂过他舒展的眉间。 起风了。 九蘅群山西北一隅,密实的丛林深处,一棵巨大的老树树根下,轻轻坐在月瑶的小帐篷前,两手交叠放在膝上。 好安静,这片深林一直很安静,偶尔能听见几声鸟叫,和灌木丛里小动物跑过时发出的簌簌声……仿佛一切都安宁如昨日,静谧的山林从未曾被打扰与侵袭。 轻轻纹丝不动地跪坐在地上,似是在休息,然而她微微内扣的肩膀、低垂的颈部,都透着一股很难察觉的紧绷。 她始终在保持着高度戒备。 “轻轻……” 月瑶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轻侧身朝向帐篷。 “步危呢……” “他去找解毒用的草药了。”轻轻低声道。 月瑶叹了口气,苦笑:“他这个路痴,在山里迷路了可怎么好。” “他会回来的。” “听我说,”月瑶语气平静,“我知道我现在什么情况……等他回来后你们就先走,别管我了。” “步危不会同意的。”轻轻道,“你的毒也不是解不了。” “需要多久?” 轻轻没有说话。 “是我太天真、太缺乏经验……”月瑶的声音很虚弱,“在没有踪叔的情况下,我欠缺了太多应对紧急情况的能力,甚至还成了拖后腿的那个。抱歉,我不想再耽搁时间了。” 轻轻沉默了片刻,柔声道:“你已做得很好。” 帐篷内的月瑶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忍的痛苦,她闭上眼睛,嘴角微微抽动:“没想到……会听一个小孩子的安慰听得想哭。” “我在这世间的时间比你久得多。”轻轻道,“对轻轻来说,你才是小孩子。” “是啊……我永远都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月瑶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小遥……若是你在,应当会比我做得要更好……” 轻轻欠身走进那临时搭建的小帐篷,将手探向月瑶的脸,摸得一手细汗和灼热的皮肤。轻轻又摸了摸月瑶脖子一侧,遂摸向她缠着红线的伤腿。幻鞑那几只鬼虫的毒性比她预想得要狠厉,她抿了抿嘴,突然又听见月瑶开始低声喃喃着什么。 “木苏……木苏糖……” 轻轻将耳朵贴近月瑶的嘴唇。木苏糖?如果轻轻没记错的话,应当是一种幻鞑的特产糖,是用木苏果制成的一种硬糖,口感一般,不怎么甜,她已经很久没在人间见过这种糖果了。 “哥……再给我买一块糖……” 一根红线从轻轻的袖口窜出,她握住月瑶冰凉的手:“既然还有没说出口的话,就先别想着放弃啊。”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嘭的一声巨响!轻轻迅速爬出帐篷,凝神细听——“步危?” 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滚出来一个满身残枝断叶的身影。“嘶……”步危一手护着胸口,一手扶着腰龇牙咧嘴的。 “抱歉……飞太急了……没控制好速度……”他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颤颤巍巍站起来,先看了眼胸口内袋里的小瓶子,还好没碎。他没好意思说自己回来的时候还是迷路了一会儿,急得他到处乱窜以至于一头撞在一棵参天巨木上,好巧不巧掉在了轻轻她们藏身的地方。 “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步危一瘸一拐走过来,将一只小细瓶放到轻轻手里,因为紧张而瞪大的眼睛熠熠发亮:“轻轻,你能不能辨别一下……这是不是可以解毒的药剂?” 第82章 初次见面 是谁? 步危汗毛倒竖,他缓缓挪到一棵树背后隐蔽身形,将背在身后的刀握在手里,屏息看向冰面上的人影。那人从容地背手而立于冰封之上,一动不动,始终朝步危所在的方向看着。很明显,那人已经发现了步危,而他那副姿态……是在等我过去?步危暗想。 看着可不像个普通人。 步危看了看日头。他的时间紧迫,还差很多很多清诃果,若是不理他直接走人,这家伙会追上来么? 若他只是个住在九蘅的能人异士呢?或许能帮我多找点解毒草药也说不定? 那若是个能化人形的大妖…… 步危的喉结滚了滚,后背不禁紧绷起来。那人还是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一副能等他等到天荒地老的模样。 步危一咬牙,从树后走出来,纵身一跃落在了冰面上。 好冷! 逼人的寒气飕飕往上翻涌,步危打了个寒颤。他定定神,将刀背回身后,暗暗运转体内灵力,大步朝那人走了过去。 是祸躲不过,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呗。步危壮着胆子沿着平坦的冰面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终于完全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好俊朗的脸。生在穷乡僻壤的步危所见过可谓俊逸之人屈指可数,他哥算一个。只不过比起他哥那清冷孤傲小白脸风,眼前这人锋利的五官仿佛笼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阴影,令人生畏的攻击性和侵略感凝在两道剑眉之间,潜伏在眼底和嘴角,即使他面无表情一语不发,杀伐的气场也不由分说地压了过来,让步危脑海里的危险信号像烟花一样砰砰乱炸。 步危停在了与他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仔细看去,这阴气沉沉的家伙衣着也分外不俗,黑色的面料在阳光下隐隐反射着丝滑的光,一看就是精心裁剪过的,将这人宽肩窄腰大长腿衬得淋漓尽致,华贵的气质助纣为虐地令他的气场又加强了一层。 步危不由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衫和脏兮兮的靴子,穷酸地撇了撇嘴。“你好啊!”他率先招招手,“请问你是住在这山里的人吗?”甫一问出口步危就后悔了,这气派这打扮,能是住山里的人吗? 那人没说话,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步危又往前走了两步,大着嗓门道:“是这样,我在找一种叫清诃果的东西,请问你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吗?我需要很多……” 陌生人像是被步危逗乐了,虽然没笑,但微微扬起眉毛,看戏似地抱起了胳膊。 见还是没有回应,步危有点着急,他可没工夫在这里和他周旋很久。他试探地举起双手道:“这位朋友,您要是没什么话跟我说,我就先走了……我赶时间得很……”他边说边盯着那陌生人,脚开始慢慢后撤。就在这时,那人摸了摸下巴,开了口:“清诃果……” 步危身形一顿。那人看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可是有人中毒了?”他的声线偏低,音色里却带着一点与外貌不相符的清越之气,不知怎的,他的声音似乎微微拨动到了步危一根心弦。若有似无的奇异感从心底升腾而起,又被步危压了下去。 “看来你很了解。” “自然,我对这里很熟悉。” 步危直觉这人刚刚不说话是在抉择究竟以何话术来应对他,此番开口,是想好了在他面前扮演什么角色么? “你到底是谁?”步危直截了当道,“想干什么?” 那人摊开手:“我只是想帮忙。” 步危在心里翻白眼,你看起来可不像会热心帮忙的人。他把手背到后面,以备随时抽刀:“帮忙什么的我当然很乐意,咱们先互相报下大名呗?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既然要互报大名……”不知是不是步危的错觉,那人嘴角似乎弯了一弯,“按规矩难道不是该你先说?” “规矩?这有什么规矩?”步危怠于推拉,大喇喇道,“月步危,家住幻鞑,此番出来就是为了斩妖除魔拯救苍生。你呢?” “斩妖除魔,拯救苍生……”那人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弯得更明显了。他略略一顿,淡淡道:“齐遇,北原人,此番出来就是为了斩妖除魔,拯救苍生。” “……”步危怒不可遏,“你逗我玩呢?” “怎么,只允许你斩妖除魔,不允许别人也想拯救苍生么?” “呵,那随你便,你想怎么拯救就怎么拯救,恕我当下不奉陪了,告辞。”步危抱拳冷笑一声,准备要直接驭风而起,只听那个家伙不紧不慢道:“中了什么毒,鬼虫的么?” 步危脚下一滑。“你怎么知道?” “猜的。”那人漫不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瓶,“可惜了,我这里正好有解毒剂。” 步危下意识往前一步,目光黏在了那只小瓶子身上。“此话当真?”他低声道。 “这可不是请求帮助的态度啊。”那人微微一偏头,“我为何要骗你?” 步危站在原地没动。他想起了踪叔曾说过的话:现在外面凡是那些外表看上去人模狗样的,皆不可信。理智告诉他,他应当停止与这人的周旋,及时撤离,离这人越远越好……然而,他的目光始终被那小瓶吸引着,那人的声音于他而言仿佛是一种无法规避的引诱:“行走江湖,斩妖除魔,连一点解毒药剂都不备着吗?太稚嫩了。” 他突然扬手随意将小瓶往空中一抛,步危像个小兽一般窜出去,抢在它摔在地上之前一把攥到了自己手里——他也因此狼狈地半跪在了地上,一双眼杀气腾腾地抬起来瞪向那人。 此时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仅有两米之遥。那幻鞑来的男孩黑发蓬乱,就着溪水草草洗过的脸清透明亮,像是有不灭的火焰在他的浅瞳深处不屈不挠地燃烧——那是他在通过幽翼的记忆第一次看到男孩时就莫名产生的感觉。 和他不像,又和他很像。 “我可不是白给你哦。”齐遇冲步危摇摇手指,“若这药剂奏效,明日日落时分到这里来等着。” 步危看着他这颐指气使的样子就来气。“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手里的小瓶倏地一下窜了出去,高高悬在空中。 “……” “需要我提醒你吗?你现在可是有求于人。”那可恶的陌生人近乎温和地对他说。 步危站起来梗着脖子:“谁说我一定要这玩意儿?我自己去找清诃果也不是没办法……” 齐遇笑而不语。在那么一瞬间,他眉间眼底的阴鸷之色似乎淡了一些,仿佛面上覆着的黑色面纱掀开一角,露出了一点点藏在后面的真容。 桀骜、顽劣、玩味十足,还带着一丝心机得逞的孩子气。眼波流转间,步危似是窥见到了那奇异的一角。 最终,他还是耷拉下了肩膀,无奈道:“……你要我做什么?” “等明天来了就知道了。” 步危抬头看看空中的小药瓶,闭了闭眼,终究点点头泄气道:“我答应,前提是这药对袪鬼虫的毒有效。” 小药瓶骤然下落,步危手忙脚乱接住了它。“你就不能好好给我么!”他咬牙切齿道,小心翼翼把小药瓶塞进了胸口的内袋里。 “明天见。”那人还彬彬有礼地一低头,颇有风度地将手背在身后。 步危半信半疑地后退了几步,转身要走时复又回过头,看向依然站在原地的人。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雪亮的冰面上,那人一角衣袂被风微微吹起。他似是沉吟了一下,该如何将自己的名字用怎样的声音念出来…… 黑纱再次掀起,窥见的那一隅里多了一丝恍若错觉的温柔。 “齐遇。” 他抬起头,鬓边一缕碎发拂过他舒展的眉间。 起风了。 九蘅群山西北一隅,密实的丛林深处,一棵巨大的老树树根下,轻轻坐在月瑶的小帐篷前,两手交叠放在膝上。 好安静,这片深林一直很安静,偶尔能听见几声鸟叫,和灌木丛里小动物跑过时发出的簌簌声……仿佛一切都安宁如昨日,静谧的山林从未曾被打扰与侵袭。 轻轻纹丝不动地跪坐在地上,似是在休息,然而她微微内扣的肩膀、低垂的颈部,都透着一股很难察觉的紧绷。 她始终在保持着高度戒备。 “轻轻……” 月瑶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轻侧身朝向帐篷。 “步危呢……” “他去找解毒用的草药了。”轻轻低声道。 月瑶叹了口气,苦笑:“他这个路痴,在山里迷路了可怎么好。” “他会回来的。” “听我说,”月瑶语气平静,“我知道我现在什么情况……等他回来后你们就先走,别管我了。” “步危不会同意的。”轻轻道,“你的毒也不是解不了。” “需要多久?” 轻轻没有说话。 “是我太天真、太缺乏经验……”月瑶的声音很虚弱,“在没有踪叔的情况下,我欠缺了太多应对紧急情况的能力,甚至还成了拖后腿的那个。抱歉,我不想再耽搁时间了。” 轻轻沉默了片刻,柔声道:“你已做得很好。” 帐篷内的月瑶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忍的痛苦,她闭上眼睛,嘴角微微抽动:“没想到……会听一个小孩子的安慰听得想哭。” “我在这世间的时间比你久得多。”轻轻道,“对轻轻来说,你才是小孩子。” “是啊……我永远都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月瑶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小遥……若是你在,应当会比我做得要更好……” 轻轻欠身走进那临时搭建的小帐篷,将手探向月瑶的脸,摸得一手细汗和灼热的皮肤。轻轻又摸了摸月瑶脖子一侧,遂摸向她缠着红线的伤腿。幻鞑那几只鬼虫的毒性比她预想得要狠厉,她抿了抿嘴,突然又听见月瑶开始低声喃喃着什么。 “木苏……木苏糖……” 轻轻将耳朵贴近月瑶的嘴唇。木苏糖?如果轻轻没记错的话,应当是一种幻鞑的特产糖,是用木苏果制成的一种硬糖,口感一般,不怎么甜,她已经很久没在人间见过这种糖果了。 “哥……再给我买一块糖……” 一根红线从轻轻的袖口窜出,她握住月瑶冰凉的手:“既然还有没说出口的话,就先别想着放弃啊。”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嘭的一声巨响!轻轻迅速爬出帐篷,凝神细听——“步危?” 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滚出来一个满身残枝断叶的身影。“嘶……”步危一手护着胸口,一手扶着腰龇牙咧嘴的。 “抱歉……飞太急了……没控制好速度……”他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颤颤巍巍站起来,先看了眼胸口内袋里的小瓶子,还好没碎。他没好意思说自己回来的时候还是迷路了一会儿,急得他到处乱窜以至于一头撞在一棵参天巨木上,好巧不巧掉在了轻轻她们藏身的地方。 “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步危一瘸一拐走过来,将一只小细瓶放到轻轻手里,因为紧张而瞪大的眼睛熠熠发亮:“轻轻,你能不能辨别一下……这是不是可以解毒的药剂?” 第83章 月家镇的新难民 轻轻只是拔开瓶塞将瓶口凑近自己的鼻子……然后她便僵在了原地。 “怎么样?”步危紧张道,“若是不对,我……我就现在马上再去找清诃果。” “先不管这么多了,快,把这些都倒到月瑶中毒的地方,一滴也不要浪费。”轻轻快速道。步危立刻钻进月瑶的小帐篷,解开她腿上的绷带,小心翼翼地将瓶口对准蓝黑色伤口和皮肤——中毒的地方已经开始萎缩,没有水分的皮肤像树皮一样干巴皱褶——像清水一样的透明液体流下来,在触碰到皮肤的一瞬间,一小股白汽滋滋啦啦地冒出来,接触到液体的皮肤瞬间像碰到开水一般冒起了小水泡,过了一会儿,蓝黑色的表面转变成了红肿的颜色。 步危把瓶子里的药剂全部均匀地倒在了月瑶的创口上,看着那些蓝黑色一点点被红肿覆盖,至少现在皮肤看起来只是像被烫伤,而不是中毒了。 步危的心重重落回了胸腔。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手抹了下额角,抹了一手混合到一起的血和汗。 “出来。” 步危手脚并用地爬出帐篷,现在才感觉到自己四肢酸软,太阳穴一跳一跳得疼。 “受伤了吗?”轻轻的手试探性地朝步危的脑袋伸了伸。 “没事,问题不大。”步危疲惫地将身子靠在巨大的树根上,闭上眼睛。从繁茂的枝叶间漏下的光点在他的眼皮上跳跃,他有些晕眩。 “你从哪里得来的解毒药?”轻轻终究是问了出来。 步危闭着眼睛,将刚刚在九蘅冰封上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除了他们的明日之约。讲完后,轻轻长久地没有出声。步危睁开眼睛看向她:“轻轻,那人是谁,你知道吗?” 片刻,轻轻吐出两个字:“不知。” “唉,以为你见多识广。”步危揪着地上的野草,“我看不出来……但他多半不是流荒人族,可能是个大妖。”当初也是为了尽量防止这个“大妖”跟踪他,步危多此一举地在九蘅群山里到处乱窜了一番,七拐八拐的倒是把自己给绕迷路了。 “他就这么放你走了?”轻轻有一丝难以置信,“无偿给了你一瓶解毒药剂?” 步危摇摇头,想了想,道:“轻轻,若我后面无法和你们一起去无噩湾……”话音未落轻轻倏地站了起来,“……能不能拜托你多关照下我姐,带她去找到那位老师?” “他让你干什么?”轻轻垂在身侧的手细微地颤抖起来。 “不知道,但这瓶药剂总不会是无偿的。”步危耸耸肩,看着手中的小细瓶。 两人沉默了一阵。“你就这么信任我么?”轻轻有些突兀地开口,“对来路不明之人不设足够的防备,就不怕这一切都是专门为天真善良的羔羊布下的陷阱吗?就不怕到头来发现不过是老天在耍你耍得团团转么?” 步危不觉抬眼看她,略有错愕。向来四平八稳的孩子,头一次泄露出一点前所未有的脾气。 “那你能告诉我,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流荒人,究竟是谁在为我布下陷阱,又是为何要引我上钩呢?”他慢慢道。 轻轻呼吸一滞。她敏锐的感知力可以“观”六路听八方,却忽略了这孩子直率的性子下说不定是一颗七窍玲珑心。 “我的选择不多,遵循自己的内心去信任我认为可以信任的家伙至少让我迈开腿,或许可以走向更多的可能……你明白吗?”步危挠挠额角,碰到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至于陷阱……若真的有为我布下的陷阱,我倒不介意走进去看看。或许这样一来,那些困惑我许久的疑团也能够被解开了。”他咧开嘴,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在笑。 “什么疑团?” 步危没想轻轻还会追问,他边从一边的包袱里掏出干净布条揣怀里,一边道:“比如我为什么无师自通了风术,为什么我哥以前死活不让我修习风术,明明我在灵力上颇有天赋……不是我自夸,我姐我哥教授给我的灵术我都能轻松掌握呢。以及我总觉得他们瞒着我什么事儿,不过也可能是我太疑神疑鬼……我去下面那条河里清理下伤口,没事,就是摔下来的时候蹭破皮。” “轻轻和你一起。”轻轻脱口而出。步危失笑:“是打算保护我吗?那人要求我明天去老地方找他,自然不会现在来结果我的性命。” 轻轻又缓缓坐了下去,她看起来有点垂头丧气的:“那你最好想想怎么跟你姐说。” 步危一愣,犯愁地抓了把头发。这可是个大问题。 幻鞑,无垠荒原之上,一抹灰色的身影从虚空中慢慢浮现出来。妄修站在一处光秃秃的山岗上,干燥的风迎面吹来,吹起他长长的发丝,露出他侧脖颈上隐隐浮现的黑色魔纹。 远远的,一处巨石群出现在地平线上,仔细看去,依稀能看见巨石间坐落着群聚的房屋。 人迹罕至的幻鞑腹地,失落地边缘,竟还有规模不小的村落。 妄修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隐居仲魔,但由于魔王下令让他彻查祢朔的下落,虽说他没太认真干活,但流荒各地他也差不多都溜达了一番,包括幻鞑。但他,乃至齐遇,从未察觉到过这个地方。要不是齐遇为了追查轻轻的下落,误打误撞搜到了这附近…… 妄修朝着巨石群的方向缓缓伸出手,随即目光一凝。 “怪不得。”他轻声自言自语,垂下眼眸。 “如今这般,岂不是欲盖弥彰吗,我的老友。”妄修再次唤出自己的手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摩挲着杖头。他就这么原地站了半晌,随着一声无奈的叹息,妄修举起手杖,拿尖细的杖尾对着空气戳了戳。一阵狂风骤然卷来,挑衅似地掀起妄修的衣袍,吹散了他束在一起的长发。 妄修撑开一道屏障,抬手捋了捋自己被吹得蓬乱的头发。“来自仙骨的庇佑……”妄修轻笑一声,眼中晦暗不明,“你终究还是毫不犹豫地将我放在了敌对的一方。” “你把这里设为自己的坟冢,我也不好做掘墓这等缺德事。” 风渐渐弱了下来,妄修面无表情地撤掉屏障,收起手杖,瞬间消失在了原地。过了一会儿,银光湖畔, 出现了一个风尘仆仆、面容干枯憔悴的中年男人,穿着破破烂烂的粗布衣衫,一双踩着草鞋的脚上满是疤痕水泡。湖边正在垂钓的月家镇镇民发现了他,急忙过来询问了下情况,带他朝镇子走去。 “这里是月家镇,食物水源都还挺充足的,别担心……”那镇民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清澈无垢的眼睛里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和不设防。 世外桃源。而祢朔在这里藏着一个世外桃源的原因是什么,答案只有一个。 巨石群下的小镇子透着令人心安的烟火气,男人注意到有不少房屋正在修缮中,居民们搭着梯子在房梁上敲敲打打,修补屋顶的破洞和半塌的墙壁。陌生的人进了镇子,很多人都好奇围拢过来对着男人上下打量,那些目光里有探究有审视也有疑惑,但没有敌意。 男人听见带他进来的年轻人在问:“老金大哥去哪儿了?出镇了吗?” “你们这里有镇长吗?”男人哑着声音问。一只水壶伸到他的面前,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先喝点水,孩子,来这儿就不用怕了。”老人温和地笑着,把水壶塞进他怀里。 “老金估计晚点儿才回来,要不先把他安顿到月奶奶那儿?月奶奶还有两间空屋子……” “不行,月奶奶不是说了只收妇女小孩么,人家家里头还有个小姑娘呢,这外面来的汉子你也不能保证没什么歹心……”是一个妇女的声音。 “哎呀你小点儿声,别这么疑神疑鬼的。那就来我家,我一个单身汉住,总没问题。等老金回来了我跟他说。” 男人被一个热情的大汉揽着肩膀带进了一处简陋的木屋,听他喋喋不休讲了一堆月家镇的故事。 过了一阵子,热情大汉带着那位老金来跟男人打了个照面,那老金一张不苟言笑的瘦削长脸,日日风吹日晒成了黝黑的肤色,身形矫健利落——竟是个半妖。 男人编了套完美的说辞,让老金眼中浓浓的戒备减轻了一点。或许是镇上最近发生了不少变故让他神经一直紧绷着,按理说现在不是接收新难民的好时机,但……老金叹了口气,隐晦地对热情大汉表示多照顾着点新来的人,随即便默许了他的入住。 夜幕四合,家家户户亮起灯,男人从屋顶上跳下来,笑眯眯接过了镇民们递来的水和擦汗用的布。在他的帮助下,短短一段时间里已经有三间房屋损坏的墙壁和屋顶都得到了修补,镇子上的老百姓们对这位新来的难民赞不绝口,连老金看他的眼神都温和了不少。在他提出明天想要去镇子周边打猎时,老金还提出要把家里不用的套野兔的工具借给他。 男人跟着老金来到了他家门前,这是一幢二层小楼。老金让他在屋门口等着,他到屋后专门储存杂物的棚屋里去拿捕猎工具。男人看着老金消失在屋角,抬脚便朝屋里走去。他的脚步如猫一般轻盈,踩在老旧的木制楼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走上二楼,微微抽动鼻翼,静止向窗边的房间走去。 楼下棚屋里的老金似是察觉到了什么,骤然直起身冲了出去。他一阵风似的卷进屋,直接跃上二楼,看见那新来的异乡人正站在月城的床边,低头看着他。 “作为客人,你难免太自来熟了点。”老金堵在门口,冷冷道。 男人没把老金语气里满满的威胁当回事,他摸摸下巴,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老金悄无声息地将手背在身后,看着那男人朝着沉睡的月城伸出手,老金大喝:“不许碰他!” 男人倒也听话,缩回手对着老金笑笑:“这人我不确定是否是我的旧识,但他身上这红线我再熟悉不过了。” “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男人粗噶的声音带着悠悠然的语气,白日里看上去老实巴交的脸上露出讽刺的表情,“大概可以称为祢朔的老友。” 坠金下颌收紧,无声地化出他锐利的犬爪。 这一天终究会来的,祢朔在离去前就提醒过他们。仙骨只能算她“垂死的挣扎”,不会撑太久,随着她消散后,仙骨的力量也会慢慢削弱,她施在月家镇和步危身上的护佑也不会长长久久下去,终有一天……“终有一天,只要不小心掀起一个角,仅仅需要一个小小的角,他们就会趁机掀开这隐秘的天地。届时,我这小小仙骨之力可无法和大魔王抗衡。”祢朔微微一笑,“饶了我这叛逃的前仙人……我能做的不过如此了。” 但眼前这个男人……坠金一时摸不清楚。祢朔的老友不可能是普通人,然而他却能完全敛去气息,化作任谁也看不出破绽的人混进来……当年的玉鹤,不也被坠金敏锐的直觉感知到了一丝独特的气息么? 那么此人只会是比玉鹤级别更高的大妖,只会是魔王手下得力的助手。那既然发现了月家镇,他不该通报魔龙,直接率着妖兵围攻上来,逼迫他们交出……就跟他们曾对御北城所做的那样? 他这么花心思偷混进来的目的是什么?摸清月家镇的底细?对了,这人下午还帮镇上的居民修房子,还去喂野猫,被月奶奶夸“人看着粗枝大叶,心却细得很呐”……坠金瞪视着男人的目光变得古怪起来。 “你应该也能意识到,我没什么恶意。”男人伏身去看月城身上的红线,“容我问两句……你们家那还没满十八岁的小子,莫不是打算去无噩湾找什么‘神医’来救哥哥的命?” 坠金脸色一沉。看来那些毫不设防的镇民们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 “怕是白跑一趟。”男人轻笑道。 坠金死死盯着男人,朝着他走近两步。“为什么这么说?”他低声道。 男人抱臂直起身,转身面向坠金,粗糙的五官无端的机敏狡黠:“因为他们要找的就是我啊。” “轻轻那死丫头,自己做不出决断,就想把烫手山芋扔我手里么?” 第83章 月家镇的新难民 轻轻只是拔开瓶塞将瓶口凑近自己的鼻子……然后她便僵在了原地。 “怎么样?”步危紧张道,“若是不对,我……我就现在马上再去找清诃果。” “先不管这么多了,快,把这些都倒到月瑶中毒的地方,一滴也不要浪费。”轻轻快速道。步危立刻钻进月瑶的小帐篷,解开她腿上的绷带,小心翼翼地将瓶口对准蓝黑色伤口和皮肤——中毒的地方已经开始萎缩,没有水分的皮肤像树皮一样干巴皱褶——像清水一样的透明液体流下来,在触碰到皮肤的一瞬间,一小股白汽滋滋啦啦地冒出来,接触到液体的皮肤瞬间像碰到开水一般冒起了小水泡,过了一会儿,蓝黑色的表面转变成了红肿的颜色。 步危把瓶子里的药剂全部均匀地倒在了月瑶的创口上,看着那些蓝黑色一点点被红肿覆盖,至少现在皮肤看起来只是像被烫伤,而不是中毒了。 步危的心重重落回了胸腔。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手抹了下额角,抹了一手混合到一起的血和汗。 “出来。” 步危手脚并用地爬出帐篷,现在才感觉到自己四肢酸软,太阳穴一跳一跳得疼。 “受伤了吗?”轻轻的手试探性地朝步危的脑袋伸了伸。 “没事,问题不大。”步危疲惫地将身子靠在巨大的树根上,闭上眼睛。从繁茂的枝叶间漏下的光点在他的眼皮上跳跃,他有些晕眩。 “你从哪里得来的解毒药?”轻轻终究是问了出来。 步危闭着眼睛,将刚刚在九蘅冰封上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除了他们的明日之约。讲完后,轻轻长久地没有出声。步危睁开眼睛看向她:“轻轻,那人是谁,你知道吗?” 片刻,轻轻吐出两个字:“不知。” “唉,以为你见多识广。”步危揪着地上的野草,“我看不出来……但他多半不是流荒人族,可能是个大妖。”当初也是为了尽量防止这个“大妖”跟踪他,步危多此一举地在九蘅群山里到处乱窜了一番,七拐八拐的倒是把自己给绕迷路了。 “他就这么放你走了?”轻轻有一丝难以置信,“无偿给了你一瓶解毒药剂?” 步危摇摇头,想了想,道:“轻轻,若我后面无法和你们一起去无噩湾……”话音未落轻轻倏地站了起来,“……能不能拜托你多关照下我姐,带她去找到那位老师?” “他让你干什么?”轻轻垂在身侧的手细微地颤抖起来。 “不知道,但这瓶药剂总不会是无偿的。”步危耸耸肩,看着手中的小细瓶。 两人沉默了一阵。“你就这么信任我么?”轻轻有些突兀地开口,“对来路不明之人不设足够的防备,就不怕这一切都是专门为天真善良的羔羊布下的陷阱吗?就不怕到头来发现不过是老天在耍你耍得团团转么?” 步危不觉抬眼看她,略有错愕。向来四平八稳的孩子,头一次泄露出一点前所未有的脾气。 “那你能告诉我,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流荒人,究竟是谁在为我布下陷阱,又是为何要引我上钩呢?”他慢慢道。 轻轻呼吸一滞。她敏锐的感知力可以“观”六路听八方,却忽略了这孩子直率的性子下说不定是一颗七窍玲珑心。 “我的选择不多,遵循自己的内心去信任我认为可以信任的家伙至少让我迈开腿,或许可以走向更多的可能……你明白吗?”步危挠挠额角,碰到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至于陷阱……若真的有为我布下的陷阱,我倒不介意走进去看看。或许这样一来,那些困惑我许久的疑团也能够被解开了。”他咧开嘴,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在笑。 “什么疑团?” 步危没想轻轻还会追问,他边从一边的包袱里掏出干净布条揣怀里,一边道:“比如我为什么无师自通了风术,为什么我哥以前死活不让我修习风术,明明我在灵力上颇有天赋……不是我自夸,我姐我哥教授给我的灵术我都能轻松掌握呢。以及我总觉得他们瞒着我什么事儿,不过也可能是我太疑神疑鬼……我去下面那条河里清理下伤口,没事,就是摔下来的时候蹭破皮。” “轻轻和你一起。”轻轻脱口而出。步危失笑:“是打算保护我吗?那人要求我明天去老地方找他,自然不会现在来结果我的性命。” 轻轻又缓缓坐了下去,她看起来有点垂头丧气的:“那你最好想想怎么跟你姐说。” 步危一愣,犯愁地抓了把头发。这可是个大问题。 幻鞑,无垠荒原之上,一抹灰色的身影从虚空中慢慢浮现出来。妄修站在一处光秃秃的山岗上,干燥的风迎面吹来,吹起他长长的发丝,露出他侧脖颈上隐隐浮现的黑色魔纹。 远远的,一处巨石群出现在地平线上,仔细看去,依稀能看见巨石间坐落着群聚的房屋。 人迹罕至的幻鞑腹地,失落地边缘,竟还有规模不小的村落。 妄修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隐居仲魔,但由于魔王下令让他彻查祢朔的下落,虽说他没太认真干活,但流荒各地他也差不多都溜达了一番,包括幻鞑。但他,乃至齐遇,从未察觉到过这个地方。要不是齐遇为了追查轻轻的下落,误打误撞搜到了这附近…… 妄修朝着巨石群的方向缓缓伸出手,随即目光一凝。 “怪不得。”他轻声自言自语,垂下眼眸。 “如今这般,岂不是欲盖弥彰吗,我的老友。”妄修再次唤出自己的手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摩挲着杖头。他就这么原地站了半晌,随着一声无奈的叹息,妄修举起手杖,拿尖细的杖尾对着空气戳了戳。一阵狂风骤然卷来,挑衅似地掀起妄修的衣袍,吹散了他束在一起的长发。 妄修撑开一道屏障,抬手捋了捋自己被吹得蓬乱的头发。“来自仙骨的庇佑……”妄修轻笑一声,眼中晦暗不明,“你终究还是毫不犹豫地将我放在了敌对的一方。” “你把这里设为自己的坟冢,我也不好做掘墓这等缺德事。” 风渐渐弱了下来,妄修面无表情地撤掉屏障,收起手杖,瞬间消失在了原地。过了一会儿,银光湖畔, 出现了一个风尘仆仆、面容干枯憔悴的中年男人,穿着破破烂烂的粗布衣衫,一双踩着草鞋的脚上满是疤痕水泡。湖边正在垂钓的月家镇镇民发现了他,急忙过来询问了下情况,带他朝镇子走去。 “这里是月家镇,食物水源都还挺充足的,别担心……”那镇民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清澈无垢的眼睛里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和不设防。 世外桃源。而祢朔在这里藏着一个世外桃源的原因是什么,答案只有一个。 巨石群下的小镇子透着令人心安的烟火气,男人注意到有不少房屋正在修缮中,居民们搭着梯子在房梁上敲敲打打,修补屋顶的破洞和半塌的墙壁。陌生的人进了镇子,很多人都好奇围拢过来对着男人上下打量,那些目光里有探究有审视也有疑惑,但没有敌意。 男人听见带他进来的年轻人在问:“老金大哥去哪儿了?出镇了吗?” “你们这里有镇长吗?”男人哑着声音问。一只水壶伸到他的面前,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先喝点水,孩子,来这儿就不用怕了。”老人温和地笑着,把水壶塞进他怀里。 “老金估计晚点儿才回来,要不先把他安顿到月奶奶那儿?月奶奶还有两间空屋子……” “不行,月奶奶不是说了只收妇女小孩么,人家家里头还有个小姑娘呢,这外面来的汉子你也不能保证没什么歹心……”是一个妇女的声音。 “哎呀你小点儿声,别这么疑神疑鬼的。那就来我家,我一个单身汉住,总没问题。等老金回来了我跟他说。” 男人被一个热情的大汉揽着肩膀带进了一处简陋的木屋,听他喋喋不休讲了一堆月家镇的故事。 过了一阵子,热情大汉带着那位老金来跟男人打了个照面,那老金一张不苟言笑的瘦削长脸,日日风吹日晒成了黝黑的肤色,身形矫健利落——竟是个半妖。 男人编了套完美的说辞,让老金眼中浓浓的戒备减轻了一点。或许是镇上最近发生了不少变故让他神经一直紧绷着,按理说现在不是接收新难民的好时机,但……老金叹了口气,隐晦地对热情大汉表示多照顾着点新来的人,随即便默许了他的入住。 夜幕四合,家家户户亮起灯,男人从屋顶上跳下来,笑眯眯接过了镇民们递来的水和擦汗用的布。在他的帮助下,短短一段时间里已经有三间房屋损坏的墙壁和屋顶都得到了修补,镇子上的老百姓们对这位新来的难民赞不绝口,连老金看他的眼神都温和了不少。在他提出明天想要去镇子周边打猎时,老金还提出要把家里不用的套野兔的工具借给他。 男人跟着老金来到了他家门前,这是一幢二层小楼。老金让他在屋门口等着,他到屋后专门储存杂物的棚屋里去拿捕猎工具。男人看着老金消失在屋角,抬脚便朝屋里走去。他的脚步如猫一般轻盈,踩在老旧的木制楼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走上二楼,微微抽动鼻翼,静止向窗边的房间走去。 楼下棚屋里的老金似是察觉到了什么,骤然直起身冲了出去。他一阵风似的卷进屋,直接跃上二楼,看见那新来的异乡人正站在月城的床边,低头看着他。 “作为客人,你难免太自来熟了点。”老金堵在门口,冷冷道。 男人没把老金语气里满满的威胁当回事,他摸摸下巴,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老金悄无声息地将手背在身后,看着那男人朝着沉睡的月城伸出手,老金大喝:“不许碰他!” 男人倒也听话,缩回手对着老金笑笑:“这人我不确定是否是我的旧识,但他身上这红线我再熟悉不过了。” “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男人粗噶的声音带着悠悠然的语气,白日里看上去老实巴交的脸上露出讽刺的表情,“大概可以称为祢朔的老友。” 坠金下颌收紧,无声地化出他锐利的犬爪。 这一天终究会来的,祢朔在离去前就提醒过他们。仙骨只能算她“垂死的挣扎”,不会撑太久,随着她消散后,仙骨的力量也会慢慢削弱,她施在月家镇和步危身上的护佑也不会长长久久下去,终有一天……“终有一天,只要不小心掀起一个角,仅仅需要一个小小的角,他们就会趁机掀开这隐秘的天地。届时,我这小小仙骨之力可无法和大魔王抗衡。”祢朔微微一笑,“饶了我这叛逃的前仙人……我能做的不过如此了。” 但眼前这个男人……坠金一时摸不清楚。祢朔的老友不可能是普通人,然而他却能完全敛去气息,化作任谁也看不出破绽的人混进来……当年的玉鹤,不也被坠金敏锐的直觉感知到了一丝独特的气息么? 那么此人只会是比玉鹤级别更高的大妖,只会是魔王手下得力的助手。那既然发现了月家镇,他不该通报魔龙,直接率着妖兵围攻上来,逼迫他们交出……就跟他们曾对御北城所做的那样? 他这么花心思偷混进来的目的是什么?摸清月家镇的底细?对了,这人下午还帮镇上的居民修房子,还去喂野猫,被月奶奶夸“人看着粗枝大叶,心却细得很呐”……坠金瞪视着男人的目光变得古怪起来。 “你应该也能意识到,我没什么恶意。”男人伏身去看月城身上的红线,“容我问两句……你们家那还没满十八岁的小子,莫不是打算去无噩湾找什么‘神医’来救哥哥的命?” 坠金脸色一沉。看来那些毫不设防的镇民们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 “怕是白跑一趟。”男人轻笑道。 坠金死死盯着男人,朝着他走近两步。“为什么这么说?”他低声道。 男人抱臂直起身,转身面向坠金,粗糙的五官无端的机敏狡黠:“因为他们要找的就是我啊。” “轻轻那死丫头,自己做不出决断,就想把烫手山芋扔我手里么?” 第84章 被遗弃的约定 “你来自仲魔?” 男人看了眼极度戒备中的坠金,刚要开口,屋外传来了杂乱的人声。坠金倏地收回自己的利爪,朝窗外看去。 “金大哥!在不在家!” “在,有什么事?”坠金打开二楼窗户冲楼下喊。 “大海哥和你在一块儿吗?我们今晚想搞一顿百家饭,请你们也一起吃啊。”给男人提供住宿的热情大汉声如洪钟地说。 坠金扫了那人一眼。自称大海的男人笑着耸耸肩,用口型道:我可以啊。 “你们先吃,我和大海还有点事情。” “还有啥事儿啊!已经到饭点了,总不能不让人吃饭!再说了……” “你们先去。”坠金不由分说打断热情大汉的喋喋不休,一张脸阴云密布地看向楼下的镇民。热情大汉看到坠金的表情后噤了声,几个人立刻缩起脖子麻溜跑出了月城家院子,凑一块儿嚼着坠金的碎话:“也不知老金今天哪根筋搭错了……”“得了得了,最近他们家也不安宁,有点儿脾气咱躲着就行!”“看到他摆出那副表情俺心里头就慌得很,想对着他喊爷爷, 明明看着也没比俺大多少啊……” 坠金耳朵动了动,无声地叹了口气,抬眼看着“大海”:“请你离开这里。” “我离开可以,那请问离开后我该干什么呢?”大海一脸无辜道,“我老大就要来这里了,我是和他说这里有个小镇让他也来看看,还是什么也不说让他自己发现好了?如果是后者,那我小命可就没了。”他苦笑几声,似是真的在为自己的前程感到担忧。 坠金嘶哑着声音:“少在这里惺惺作态。怎么,要在这里和魔龙来个里应外合么?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东西,我也不会让你们伤害镇子里的人!” 大海摇摇头,视线再次落在月城身上,仿佛在自言自语:“你们已经没那么重要了,结果已是显而易见……只不过,我有点不想当那个把这里破坏掉的罪魁祸首。你知道吗?那不就证明了祢朔那家伙视我为敌是个正确的做法了?”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那可太便宜她了。” 坠金沉默了,他实在有点摸不清眼前这货到底在卖什么关子,神神叨叨的。 大海突然一拂掌,啪的一声,坠金紧绷的神经猛地跳了跳,指尖唰地化出利爪。“你到底要干什么?”他不耐烦地低吼一声。 “干什么,保你村子一命。”大海面无表情,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手粗鲁地在月城身上东捏捏西捏捏,骚扰性质十足。 “喂!” 大海的手指探向月城的额头,摁在了他的眉心。白光从眉心处暴涨而出,昏暗的小屋一时间亮如白昼。一层淡淡的白光如雾面笼罩在月城的全身,在其之下,那若明若暗的红线缓缓隐没入月城的体内,消失不见。 很快,白光收束于男人的指尖,被他摁进月城的眉心,遂撤开手指。坠金僵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月城,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月城的气色似乎都比先前要好了一点。 “若他还有以往那个毅力,多半可以保住命了。”大海拍拍手,站起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坠金,“喏,找上门来的福气可不是无条件的,作为交换,我有一个要求。” 坠金沉默片刻,低声道:“我需要一个不伤及月家镇的保证。” “真是贪心啊。”大海摇摇头,“我要做的事就是尽量避免伤及你们这些小命,怎么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的。” “你要做什么?” 大海眼中精光一闪。“带我去你们诞生出月步危的地方……若我没有猜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失落地?流荒人族最初的洞窟?” 冰凉的月色下,一个人影静静地走在渺无人烟的旷野之上,闪着灯火的巨石群被抛在了遥远的天边,他大步向前,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他还是在月家镇吃了顿晚饭,作为“大海”。 坠金看他伪装成一派和气人畜无害的老实人,短短时间内就博得了月家镇居民们的欢心,态度都变得缓和了许多,说话都没那么夹枪带棒了——也许是他发觉现在要对这不速之客剑拔弩张也是没用的事。 坐在摆满烛灯和简朴菜肴的长桌上,坠金端着月奶奶酿的酒,低沉着声音对身旁的大海说:“对于祢朔,你知道多少?” 大海笑着举杯和自己的室友热情大汉碰了个杯:“知道的肯定比你多。” “那她的计划呢?她用仙骨降下庇护所为什么,你知道吗?” 大海嘴角一歪,低声道:“她自然没与我说,但让我猜猜……保护月步危小朋友不被魔龙发现,将他培养成伟大的灵术师,组织起人族反抗军,夺回自己失落的家园?让我再猜猜……或许还有更艰巨的任务,比如把某件被魔头夺走的神物再讨要回来?物归原主?” 坠金不动声色,默默绷紧了攥着酒杯的手指。 “结果这小家伙还没等18岁就翅膀硬了,非要往外跑,你们想着历练历练也不是坏事,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纸上谈兵?”大海像是在和邻家友人唠着家里毛没长齐的小孩的嗑,“谁料得外面那虎视眈眈的大魔头恰巧就把目光再次移到了这里,恰巧就发现了这个骨骼清奇的少年,恰巧就起了一点疑心……这不,出师不利,刚出门就被发现了。” 坠金猛地站起了身,哗啦一声撞上桌子,把别人的酒杯都给撞洒了不少。 “咋了啊老金?”“发生甚么事儿了?” “没事没事。”大海冲吓了一跳的人们安抚地挥挥手,拽着坠金的衣袖又把他拉了下来,淡然道,“你现在着急忙慌有什么用?不过祢朔降在他身上的庇佑还是强大的,至少魔龙还没认出来,只是凭直觉感到好奇罢了。” “这已经很糟糕了。”坠金咬着牙,“我得尽快出发追上他们,现在已经没必要再去找什么神医大师了……” “你怎么一急就没什么头脑。”大海翻了个白眼,“魔龙已经盯上月步危和幻鞑了,只差分毫就要发觉月家镇了,你说,这丧心病狂的家伙若是发现你们藏了这么多年让他满世界找了这么多年,这儿会是什么下场?这会儿你跑出去一通乱找,月家镇怎么办?” 坠金转头直勾勾看着他,似是想从那双伪装的眼睛里看出点真迹:“你是真想帮月家镇躲过一劫?” “算不上,我只是讨厌做那个打小报告的角色罢了。”大海浅啜一口酒,抿抿嘴,“不过老大让我办事,我总不能两手空空啊。” 两人在笑语声不断的桌头看着对方,良久,坠金终于移开了目光,看向不远处一块三米来高的巨石。那石头朝外的一侧呈锥状,像是被人刻意削出两个平面,一条垂直的棱对着西南方向。 ”沿着那条棱指出的方向直走,一直直走,只要你不偏离方向,就能走到那藏在失落地深处的洞窟。” “洞窟里可还有些什么?” “不知,祢朔封存了那里后,我们再未去过。据说她清理了里面的一切,不过你们这些神通广大的,想必还是能发现点蛛丝马迹。” 妄修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回首那片掩映进天际线的巨石群。 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他曾撞见祢朔在缘婆婆的深潭边,和缘婆婆说着什么。那时祢朔已经来仲魔有阵子了,拿一颗晨昏之玉在生生树讨了一处可以生活的地儿,但对妄修还没什么信任可言,在看到他来了后祢朔便止住话头,和缘婆婆匆匆道了别。直到后来,很久以后,两人在一次闲来饮酒时,祢朔才告诉他,她托缘婆婆保管了一样从上神界顺走的东西。 “濯沉之莲。”祢朔眨眨眼,心情甚是愉悦——毕竟那天喝的是她最喜欢的黑樱酒。 “哦?那是什么?” “神君殿前濯沉池里长的透明色的莲花,在养了千年后,只有少量濯沉之莲会在莲花心里结出一颗种子,莲种,也可称之为聚魂种。”祢朔轻轻摇摆着脑袋,一副教书先生授课的模样,“这样一朵莲花可不得了呢,倘若人抑或妖魔死的时候魂尚未散尽,种子便能收魂,放进莲花中,变成了养魂的胎,终有一日可以从莲花里再次养出一个幼体——俗称重生。”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竟然还偷,真不怕天打雷劈。” ”天地良心,我是无意的。”祢朔无辜地摊开手,“没有结种的濯沉之莲顶多当极品良药用,包治百病,那满池莲花多一朵少一朵根本没什么关系。我哪知道随手一捞竟捞了一朵结种的!” “你这手气,值得去流荒赌庄试试运气。” 祢朔一副“你怎么知道我没去”的表情。 “然后你就把那朵结种的莲交给缘婆婆保管了?”妄修笑了一声,“比起我更信任缘婆婆?” “心善的老奶奶和一脸邪气的大魔头,换你你信任谁?”祢朔斜睨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十足信任……当我发现结种后,我把种子和莲花分开了。缘婆婆只是帮我保管了莲花而已。” “种子你藏哪儿了?” “一个朋友那儿。” “你可真随意。” “这玩意儿说宝贵是宝贵,但也没什么用得上的机会。”祢朔一耸肩,“你若是哪天被杀了,想重生么?若想我给你留着?” “滚,我对这世间可没那么留恋,走一遭就够了。”妄修懒洋洋地看着仲魔高悬的冷月,一口饮尽碗里的酒,“你还是当心点儿,对你来说可有可无的宝贝,也可能成为有些人垂涎的杀器。这个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心怀仇恨的贪婪之人。” “我知道,不过我信赖我的朋友,”祢朔看了妄修一眼,贼兮兮笑着给他斟上一碗酒,“就像我也很信赖你一样。” 妄修冲她翻了个惊天大白眼:“有屁就放,你又想干什么?” 她后来想干什么来着?妄修已经有点忘了,八成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比如也给她在生生树上开辟一片幻境什么的。他们当了彼此漫长的邻居、损友和酒友,百无聊赖的岁月要远远长于动荡不安的岁月,他早已为那些鸡毛蒜皮已经模糊了仙与魔的界线,叛经离道的仙和混吃等死的魔,可以成立起这世上最放荡不羁的阵营。 可惜了。妄修收回冰冷的目光,继续朝着西南边走去,走了两步后身形一闪,隐没于了虚空之中。 “喂,我仙散前,咱们一定要再在月色下喝一顿黑樱酒!送我最后一程!” “看我有没有空。” “滚你,你能有什么事?钓那不存在的鬼头鱼??” “我说几百遍了,鬼头鱼是存在的……” “那你最好钓一条上来,到时候当散伙饭吃。咋样?” “钓上来再说。” ……这个不守信用的家伙。 第84章 被遗弃的约定 “你来自仲魔?” 男人看了眼极度戒备中的坠金,刚要开口,屋外传来了杂乱的人声。坠金倏地收回自己的利爪,朝窗外看去。 “金大哥!在不在家!” “在,有什么事?”坠金打开二楼窗户冲楼下喊。 “大海哥和你在一块儿吗?我们今晚想搞一顿百家饭,请你们也一起吃啊。”给男人提供住宿的热情大汉声如洪钟地说。 坠金扫了那人一眼。自称大海的男人笑着耸耸肩,用口型道:我可以啊。 “你们先吃,我和大海还有点事情。” “还有啥事儿啊!已经到饭点了,总不能不让人吃饭!再说了……” “你们先去。”坠金不由分说打断热情大汉的喋喋不休,一张脸阴云密布地看向楼下的镇民。热情大汉看到坠金的表情后噤了声,几个人立刻缩起脖子麻溜跑出了月城家院子,凑一块儿嚼着坠金的碎话:“也不知老金今天哪根筋搭错了……”“得了得了,最近他们家也不安宁,有点儿脾气咱躲着就行!”“看到他摆出那副表情俺心里头就慌得很,想对着他喊爷爷, 明明看着也没比俺大多少啊……” 坠金耳朵动了动,无声地叹了口气,抬眼看着“大海”:“请你离开这里。” “我离开可以,那请问离开后我该干什么呢?”大海一脸无辜道,“我老大就要来这里了,我是和他说这里有个小镇让他也来看看,还是什么也不说让他自己发现好了?如果是后者,那我小命可就没了。”他苦笑几声,似是真的在为自己的前程感到担忧。 坠金嘶哑着声音:“少在这里惺惺作态。怎么,要在这里和魔龙来个里应外合么?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东西,我也不会让你们伤害镇子里的人!” 大海摇摇头,视线再次落在月城身上,仿佛在自言自语:“你们已经没那么重要了,结果已是显而易见……只不过,我有点不想当那个把这里破坏掉的罪魁祸首。你知道吗?那不就证明了祢朔那家伙视我为敌是个正确的做法了?”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那可太便宜她了。” 坠金沉默了,他实在有点摸不清眼前这货到底在卖什么关子,神神叨叨的。 大海突然一拂掌,啪的一声,坠金紧绷的神经猛地跳了跳,指尖唰地化出利爪。“你到底要干什么?”他不耐烦地低吼一声。 “干什么,保你村子一命。”大海面无表情,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手粗鲁地在月城身上东捏捏西捏捏,骚扰性质十足。 “喂!” 大海的手指探向月城的额头,摁在了他的眉心。白光从眉心处暴涨而出,昏暗的小屋一时间亮如白昼。一层淡淡的白光如雾面笼罩在月城的全身,在其之下,那若明若暗的红线缓缓隐没入月城的体内,消失不见。 很快,白光收束于男人的指尖,被他摁进月城的眉心,遂撤开手指。坠金僵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月城,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月城的气色似乎都比先前要好了一点。 “若他还有以往那个毅力,多半可以保住命了。”大海拍拍手,站起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坠金,“喏,找上门来的福气可不是无条件的,作为交换,我有一个要求。” 坠金沉默片刻,低声道:“我需要一个不伤及月家镇的保证。” “真是贪心啊。”大海摇摇头,“我要做的事就是尽量避免伤及你们这些小命,怎么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的。” “你要做什么?” 大海眼中精光一闪。“带我去你们诞生出月步危的地方……若我没有猜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失落地?流荒人族最初的洞窟?” 冰凉的月色下,一个人影静静地走在渺无人烟的旷野之上,闪着灯火的巨石群被抛在了遥远的天边,他大步向前,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他还是在月家镇吃了顿晚饭,作为“大海”。 坠金看他伪装成一派和气人畜无害的老实人,短短时间内就博得了月家镇居民们的欢心,态度都变得缓和了许多,说话都没那么夹枪带棒了——也许是他发觉现在要对这不速之客剑拔弩张也是没用的事。 坐在摆满烛灯和简朴菜肴的长桌上,坠金端着月奶奶酿的酒,低沉着声音对身旁的大海说:“对于祢朔,你知道多少?” 大海笑着举杯和自己的室友热情大汉碰了个杯:“知道的肯定比你多。” “那她的计划呢?她用仙骨降下庇护所为什么,你知道吗?” 大海嘴角一歪,低声道:“她自然没与我说,但让我猜猜……保护月步危小朋友不被魔龙发现,将他培养成伟大的灵术师,组织起人族反抗军,夺回自己失落的家园?让我再猜猜……或许还有更艰巨的任务,比如把某件被魔头夺走的神物再讨要回来?物归原主?” 坠金不动声色,默默绷紧了攥着酒杯的手指。 “结果这小家伙还没等18岁就翅膀硬了,非要往外跑,你们想着历练历练也不是坏事,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纸上谈兵?”大海像是在和邻家友人唠着家里毛没长齐的小孩的嗑,“谁料得外面那虎视眈眈的大魔头恰巧就把目光再次移到了这里,恰巧就发现了这个骨骼清奇的少年,恰巧就起了一点疑心……这不,出师不利,刚出门就被发现了。” 坠金猛地站起了身,哗啦一声撞上桌子,把别人的酒杯都给撞洒了不少。 “咋了啊老金?”“发生甚么事儿了?” “没事没事。”大海冲吓了一跳的人们安抚地挥挥手,拽着坠金的衣袖又把他拉了下来,淡然道,“你现在着急忙慌有什么用?不过祢朔降在他身上的庇佑还是强大的,至少魔龙还没认出来,只是凭直觉感到好奇罢了。” “这已经很糟糕了。”坠金咬着牙,“我得尽快出发追上他们,现在已经没必要再去找什么神医大师了……” “你怎么一急就没什么头脑。”大海翻了个白眼,“魔龙已经盯上月步危和幻鞑了,只差分毫就要发觉月家镇了,你说,这丧心病狂的家伙若是发现你们藏了这么多年让他满世界找了这么多年,这儿会是什么下场?这会儿你跑出去一通乱找,月家镇怎么办?” 坠金转头直勾勾看着他,似是想从那双伪装的眼睛里看出点真迹:“你是真想帮月家镇躲过一劫?” “算不上,我只是讨厌做那个打小报告的角色罢了。”大海浅啜一口酒,抿抿嘴,“不过老大让我办事,我总不能两手空空啊。” 两人在笑语声不断的桌头看着对方,良久,坠金终于移开了目光,看向不远处一块三米来高的巨石。那石头朝外的一侧呈锥状,像是被人刻意削出两个平面,一条垂直的棱对着西南方向。 ”沿着那条棱指出的方向直走,一直直走,只要你不偏离方向,就能走到那藏在失落地深处的洞窟。” “洞窟里可还有些什么?” “不知,祢朔封存了那里后,我们再未去过。据说她清理了里面的一切,不过你们这些神通广大的,想必还是能发现点蛛丝马迹。” 妄修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回首那片掩映进天际线的巨石群。 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他曾撞见祢朔在缘婆婆的深潭边,和缘婆婆说着什么。那时祢朔已经来仲魔有阵子了,拿一颗晨昏之玉在生生树讨了一处可以生活的地儿,但对妄修还没什么信任可言,在看到他来了后祢朔便止住话头,和缘婆婆匆匆道了别。直到后来,很久以后,两人在一次闲来饮酒时,祢朔才告诉他,她托缘婆婆保管了一样从上神界顺走的东西。 “濯沉之莲。”祢朔眨眨眼,心情甚是愉悦——毕竟那天喝的是她最喜欢的黑樱酒。 “哦?那是什么?” “神君殿前濯沉池里长的透明色的莲花,在养了千年后,只有少量濯沉之莲会在莲花心里结出一颗种子,莲种,也可称之为聚魂种。”祢朔轻轻摇摆着脑袋,一副教书先生授课的模样,“这样一朵莲花可不得了呢,倘若人抑或妖魔死的时候魂尚未散尽,种子便能收魂,放进莲花中,变成了养魂的胎,终有一日可以从莲花里再次养出一个幼体——俗称重生。”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竟然还偷,真不怕天打雷劈。” ”天地良心,我是无意的。”祢朔无辜地摊开手,“没有结种的濯沉之莲顶多当极品良药用,包治百病,那满池莲花多一朵少一朵根本没什么关系。我哪知道随手一捞竟捞了一朵结种的!” “你这手气,值得去流荒赌庄试试运气。” 祢朔一副“你怎么知道我没去”的表情。 “然后你就把那朵结种的莲交给缘婆婆保管了?”妄修笑了一声,“比起我更信任缘婆婆?” “心善的老奶奶和一脸邪气的大魔头,换你你信任谁?”祢朔斜睨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十足信任……当我发现结种后,我把种子和莲花分开了。缘婆婆只是帮我保管了莲花而已。” “种子你藏哪儿了?” “一个朋友那儿。” “你可真随意。” “这玩意儿说宝贵是宝贵,但也没什么用得上的机会。”祢朔一耸肩,“你若是哪天被杀了,想重生么?若想我给你留着?” “滚,我对这世间可没那么留恋,走一遭就够了。”妄修懒洋洋地看着仲魔高悬的冷月,一口饮尽碗里的酒,“你还是当心点儿,对你来说可有可无的宝贝,也可能成为有些人垂涎的杀器。这个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心怀仇恨的贪婪之人。” “我知道,不过我信赖我的朋友,”祢朔看了妄修一眼,贼兮兮笑着给他斟上一碗酒,“就像我也很信赖你一样。” 妄修冲她翻了个惊天大白眼:“有屁就放,你又想干什么?” 她后来想干什么来着?妄修已经有点忘了,八成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比如也给她在生生树上开辟一片幻境什么的。他们当了彼此漫长的邻居、损友和酒友,百无聊赖的岁月要远远长于动荡不安的岁月,他早已为那些鸡毛蒜皮已经模糊了仙与魔的界线,叛经离道的仙和混吃等死的魔,可以成立起这世上最放荡不羁的阵营。 可惜了。妄修收回冰冷的目光,继续朝着西南边走去,走了两步后身形一闪,隐没于了虚空之中。 “喂,我仙散前,咱们一定要再在月色下喝一顿黑樱酒!送我最后一程!” “看我有没有空。” “滚你,你能有什么事?钓那不存在的鬼头鱼??” “我说几百遍了,鬼头鱼是存在的……” “那你最好钓一条上来,到时候当散伙饭吃。咋样?” “钓上来再说。” ……这个不守信用的家伙。 第85章 地下的洞窟 幻鞑的最最深处是一片无边无尽的红色沙漠。淡红色的沙粒堆成一片血红的沙之海,静静匍匐于世界的尽头,不祥的血光阻隔了绝大多数好奇和探寻的视线,阻隔出了一片鲜有人问津的不毛之地。 日上三竿,投射到这片红色沙海上的日光都要比其他地方毒上几分。灼热的空气扭曲着眼前的景象,妄修站在一处巨大的沙丘下,面无表情地举着一把油纸伞,不耐烦地举目四望。他已经卸去“大海”的伪装,苍白的皮肤看起来不堪承受一点日晒。 终于,他捕捉到了天空中一闪而过的黑影,下一秒,魔龙扇动着巨大的翅翼落在他面前,掀起一阵劲风,顿时搅起一片漫天沙尘。妄修眼疾手快地撑起屏障,才不至于被红沙砸个满脸。 待一袭黑衣的齐遇慢悠悠走到自己面前时,妄修已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慢死了。” 齐遇径直越过他,热腾腾的空气里留下轻描淡写的一句:“胆大包天。” 妄修微微睁大眼睛。这家伙似乎心情还不错。 “怎么,当跟踪狂当得挺开心?” 一道红色的锋芒猛地袭向妄修,被他闪身躲过。齐遇将红沙凝成一柄利刃悬在妄修眼前,满脸戾气:“少在那给我蹬鼻子上脸。” “我错了。”妄修迅速认错,手往前一指,“您别生气,失落的洞穴应当就在这附近,小的左思右想,认为还是由您来亲自开启比较好。” 齐遇没有理他的阴阳怪气。他在这片红色沙漠中不慌不忙地漫步了片刻,走上一座低矮的沙丘,驻足朝下看去。 妄修跟在他后面,问:“那个小孩是你要找的么?” 齐遇还是没理他,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朝向红色沙丘下。脚下的沙丘隐隐震动着,细沙簌簌落下,随着愈发强烈的震荡汇成了沙流,顺着坡倾泻而下。 渐渐的,震动消失了,沙地并没有什么变化。齐遇皱起眉头,昂首阔步走下了沙丘,妄修举着他的遮阳伞晃晃悠悠跟着。 魔龙在这片沙漠区域近乎散步似的走了很久很久,毒辣的日头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冰冷的神色恍若给自己覆了一层千年寒冰,周围几乎要烧起来的热气无法近身半毫。齐遇耐心地一步一个深脚印缓缓走着,暗红的眼眸里锐光闪烁,他在凝神观察。 妄修在他身后沉默地看着,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还出声扰乱他的注意力,说不定真的会死很惨。 终于,齐遇停住了脚步。他单膝跪下,将手插进滚烫的沙子里。片刻后,他抽出手,拍了拍附着在手背上的沙粒,嘴角一歪。 妄修走上前,环顾了下四周,淡淡道:“就是这里了?倒完全没有任何法术的气息。” “因为本来就没有。”齐遇站起身,向来挺括的肩膀竟有些微微下沉,“她根本没打算把这里藏起来。” 说罢,他再次抬起手,随意地在空中一挥—— 眼前的大地骤然陷落,在低沉的轰鸣声中红色沙子汇聚成沙流旋转着倾泻而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越陷越深,越旋越大,在周围一圈的沙丘全都坍塌进了深深的漩涡中后,一个黑漆漆的洞在漩涡中心霍然打开,洞口不断撑大,漩涡消失了,红沙如瀑布般沿着深深的洞口落入黑暗中。 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 齐遇几乎没有片刻犹豫,直接跃入了张开的黑暗里。妄修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垮着脸把遮阳伞收起来,也跟着跳了下去。 也不知下落了多久,脚下突然冒出一点淡淡的光。当妄修的脚终于触及坚硬的地面时,齐遇正将一颗光球抛向空中,照亮了这处深藏在沙漠之下的地洞。地洞内腔空间开阔,洞壁上皆是崎岖不平的坚硬岩石。齐遇随着光球朝前走去,一股轻柔的风带来了一丝凉凉的湿气,被齐遇精准地捕捉到。他微微加快脚步,平坦的地面很快走到了尽头,接下来是一段下坡,下到地洞更深的地方。光球比齐遇更快移动到了坡底,一片小小的深潭被照亮,漆黑的水面反射出粼粼波光。细听,能听见微弱的汩汩水流声,不知从何处流向此处,汇聚成小小的地下湖。 除此之外,这里寂静无声,空无一物。 齐遇走到水边。纯净而无一丝杂质的潭水犹如一块纯度极高的晶石,倒映出了齐遇沉郁的脸。 妄修慢悠悠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看了一圈,还有几个略小的洞窟,什么东西都没有。这里真的是传说中流荒人族的起源地么?太普通了。” 他朝着齐遇走去,刚想张口继续说什么,只见这人轻轻一抬脚,直接一个鱼跃跳入了水中! 妄修:“……行。”他原地盘腿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壶喝了一口,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潭水本应冰冷刺骨,但齐遇毫无知觉。他朝着水下游去,潭水不深,他很快在黑暗中触碰到了潭底。齐遇让自己盘腿坐在水底,睁开眼睛抬头看去,一个微弱的光点在遥远的地方晃动着,那是深潭上高悬的光球。 潭水里同样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神魔之物残存的气息。寒凉的水将齐遇包裹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将一切躁郁、愤恨与不甘与灼热的空气通通隔绝在外。 这里除了寂静,什么都不存在。 齐遇一颗滚烫的心真的慢慢沉下来,浸入寒水,那如小火慢炖的煎熬感暂时消散了去,本躁动不安的血液缓和地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带着他的意识,乘着汩汩水流,在黑暗里漫无目的地飘荡起来。而意识的主人竟默许了这样的漫无目的,任凭它飘啊飘,融进了水中,散在无边的黑暗里。 不知过去了多久,黑暗中亮起了一抹微弱的光。 一朵透明的莲花静静地悬在漆黑的水域之中,花瓣的边缘与纹路闪烁着微光,勾勒出柔美的姿态,在充满诞妄与寂寥的黑暗里有如一尊小小的神明,散发着安慰人心的光芒,令人忍不住地靠近。 待慢慢靠近才发现,比起普通莲花,这朵莲花要更大一些,花瓣展阔,而花心处结着一颗浑圆的气泡,气泡表面像是一层柔软坚韧的膜,在水中如波浪般起伏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啪的一声破掉。气泡里,一枚小小的人类婴儿正沉睡着,柔软的小身体蜷曲成一团,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它看起来太小了,看不出性别,一张小脸皱皱巴巴,黑色的细发贴在脑门上,一绺一绺的。 它会不会很冷?一个人在这么孤寂的黑暗里,会不会害怕? 仿佛过了漫长的岁月,又仿佛转瞬之间,小婴儿长大了许多,小胳膊小腿儿愈发圆润,小脸也没那么皱巴了,仔细看,能看见那薄薄一层嫩皮肤下细小的红色血管。小婴儿依然紧闭着眼睛,即使只有那么小一点儿,睫毛却长得如鸦羽般漆黑浓密,在薄如蝉翼的肌肤之上微微颤动着。头发也长出了更多,耷拉在额角和耳边,随着气泡薄膜一滚动,婴儿细软的碎发会被微微吹起,露出光滑的额头,覆过几乎透明的耳廓。 像一尊小小的神明。 就在这时,近在眼前的小小婴儿突然睁开了眼,露出一双琥珀色的浅眸,不含一丝杂质的目光穿过气泡和莲花的微光,直直向齐遇看了过来。 齐遇浑身一震,骤然睁开眼睛。眼前的水下依旧漆黑一片,发光的莲花和婴儿还映在他的眼球上,久久不肯散去。 妄修百无聊赖地靠坐在岸边,一壶酒下肚,他领导还没有从水里出来。妄修向来舒展而淡漠的眉间隐隐蹙起一片阴影……他当然不是在担心齐遇是想淹死自己。 哗啦! 水面终于再次被搅起波纹,齐遇浮出水面,慢慢游上岸,然后一步一个湿脚印、衣裳淌水地走向妄修,停在他面前,定定看着他。 妄修被他搞得二丈摸不到头脑,依然坐着没动:“怎么了这是?” 齐遇咕哝了一句:“我想睡会儿。” “啊?” 还没等妄修反应过来,这人毫无征兆地栽倒在地,趴着不动了。 “喂!齐遇!”妄修不觉喊出了那个被禁用的名字,“你这又是整哪出?” 齐遇真的睡着了,他甚至还做起了梦。梦里,他回到了自己还是一条无法化形的小黑龙时期。 是的,自从齐遇将本属于简风琢的神核从体内生生挖掉后,伴随着强大魔息回归的,还有他被深深封存的记忆。 自己生活在上神界时的记忆。 那时的魔龙浑浑噩噩,记忆也都是凌乱的碎片,但有一点他是非常清楚的:他曾被神君崎当宠物一样养过一段时间,甚至还被关进过笼子里! 在魔龙的记忆里,他大多生活在一处穹顶极高的宫殿里,到处都是一尘不染的洁白,但凡有人说话都会有空灵的回声。 神君崎的容貌他已记不清了,但他低沉柔和的声音魔龙依旧记得。他不喜欢听他说话,听他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就烦,就想喷火。想来这家伙和妄修还有点像,总喜欢就一些鸡毛蒜皮的事絮叨个半天,毫无意义地浪费唾沫。 崎甚至还威胁过要把它杀了。呵,谁杀谁还不知道呢,小魔龙每天都在钻研如何一把火烧了这座神殿,但无论他如何努力,这座神殿没有一处会被他的龙火烧着——崎的白袍倒是被他烧着过,在后衣摆上烧出了好几个黑乎乎的大洞,但这人也不气,反倒乐呵呵给他手下的仙人们看魔龙努力半天烧出来的成果。 虽然崎总是对魔龙恶作剧、出言不逊,但偶尔他也会带着魔龙出门溜达溜达,不过他给魔龙脖子上拴了条大铁链,无论魔龙如何气急败坏地挣扎也挣不脱那条铁链。小龙真是气得浑身要冒火。有一回,崎拉着想要乱飞的小龙散步到了神殿外的花池。 “哎,小东西,你看这些花儿多好看……” 叛逆的小龙眼睛一眯,冲着碧波荡漾的花池就是一口龙火,小火苗还没触及那些水上漂浮的花花朵朵,就被崎轻轻一扬手把火给熄灭了。 “这些花可不容你糟蹋。”崎温和道,“你看,那是长净兰,那是迷骨花……然后这个,叫濯沉之莲。” 小龙不耐烦地落在花池旁白色栏杆上,瞟了一眼崎指着的花。那花着实好看,即使是品不出美丑的小龙也被吸引了。半透明的乳白花瓣层层叠叠,仿佛笼着皎洁的月光,在起伏的清波上轻轻摇动着。 崎见小龙竟然在看花,便乐呵呵地讲起这花神奇的效用,什么结种,什么可以孕育生命,小龙听得一知半解。“……听说以前有个仙人曾偷了一朵濯沉之莲逃去人间了,好像还是一朵结了种的!哎呀,但愿她不要胡乱用了,白白糟蹋这么具有神性的花。”崎感慨着。 神性的花? 崎似乎讶异于小龙还在安静听他讲话,遂兴致勃勃继续叨叨了下去:“濯沉之莲养魂的地方一定要是非常黑暗、纯净的水域,在它养魂时,那片水域就相当于母亲孕育孩子的肚子,一处极为隐秘的温室,而这处温室里,会在养魂时充满濯沉之莲释放出的某种介质……” 小龙开始听不懂了。 “爱。介质就是爱。”崎笑眯眯道,“濯沉之莲会汲取被温养的碎魂里正向的感情,比如爱,然后释放在水域中,这也是养魂很重要的一个步骤。这些介质看不见摸不着,若是能与这些释放感情产生共鸣的人,比如与碎魂的主人相爱之人,或许能得到濯沉之莲的一些垂爱也说不定……” 小龙完全听不懂这家伙在说什么,他很快就把这些细碎的话语丢进了记忆深处,直到多年以后,那无意中偷偷吞掉的神核被长大了的魔龙从体内掏出后,当魔息在体内横冲直撞,零碎的记忆随之在脑海中奔涌翻腾时,崎那番被岁月覆上厚厚灰尘的话,又再次一点点浮上脑海,清晰,深刻。 刚刚的场景重现……算濯沉之莲的“垂爱”吗? 第85章 地下的洞窟 幻鞑的最最深处是一片无边无尽的红色沙漠。淡红色的沙粒堆成一片血红的沙之海,静静匍匐于世界的尽头,不祥的血光阻隔了绝大多数好奇和探寻的视线,阻隔出了一片鲜有人问津的不毛之地。 日上三竿,投射到这片红色沙海上的日光都要比其他地方毒上几分。灼热的空气扭曲着眼前的景象,妄修站在一处巨大的沙丘下,面无表情地举着一把油纸伞,不耐烦地举目四望。他已经卸去“大海”的伪装,苍白的皮肤看起来不堪承受一点日晒。 终于,他捕捉到了天空中一闪而过的黑影,下一秒,魔龙扇动着巨大的翅翼落在他面前,掀起一阵劲风,顿时搅起一片漫天沙尘。妄修眼疾手快地撑起屏障,才不至于被红沙砸个满脸。 待一袭黑衣的齐遇慢悠悠走到自己面前时,妄修已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慢死了。” 齐遇径直越过他,热腾腾的空气里留下轻描淡写的一句:“胆大包天。” 妄修微微睁大眼睛。这家伙似乎心情还不错。 “怎么,当跟踪狂当得挺开心?” 一道红色的锋芒猛地袭向妄修,被他闪身躲过。齐遇将红沙凝成一柄利刃悬在妄修眼前,满脸戾气:“少在那给我蹬鼻子上脸。” “我错了。”妄修迅速认错,手往前一指,“您别生气,失落的洞穴应当就在这附近,小的左思右想,认为还是由您来亲自开启比较好。” 齐遇没有理他的阴阳怪气。他在这片红色沙漠中不慌不忙地漫步了片刻,走上一座低矮的沙丘,驻足朝下看去。 妄修跟在他后面,问:“那个小孩是你要找的么?” 齐遇还是没理他,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朝向红色沙丘下。脚下的沙丘隐隐震动着,细沙簌簌落下,随着愈发强烈的震荡汇成了沙流,顺着坡倾泻而下。 渐渐的,震动消失了,沙地并没有什么变化。齐遇皱起眉头,昂首阔步走下了沙丘,妄修举着他的遮阳伞晃晃悠悠跟着。 魔龙在这片沙漠区域近乎散步似的走了很久很久,毒辣的日头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冰冷的神色恍若给自己覆了一层千年寒冰,周围几乎要烧起来的热气无法近身半毫。齐遇耐心地一步一个深脚印缓缓走着,暗红的眼眸里锐光闪烁,他在凝神观察。 妄修在他身后沉默地看着,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还出声扰乱他的注意力,说不定真的会死很惨。 终于,齐遇停住了脚步。他单膝跪下,将手插进滚烫的沙子里。片刻后,他抽出手,拍了拍附着在手背上的沙粒,嘴角一歪。 妄修走上前,环顾了下四周,淡淡道:“就是这里了?倒完全没有任何法术的气息。” “因为本来就没有。”齐遇站起身,向来挺括的肩膀竟有些微微下沉,“她根本没打算把这里藏起来。” 说罢,他再次抬起手,随意地在空中一挥—— 眼前的大地骤然陷落,在低沉的轰鸣声中红色沙子汇聚成沙流旋转着倾泻而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越陷越深,越旋越大,在周围一圈的沙丘全都坍塌进了深深的漩涡中后,一个黑漆漆的洞在漩涡中心霍然打开,洞口不断撑大,漩涡消失了,红沙如瀑布般沿着深深的洞口落入黑暗中。 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 齐遇几乎没有片刻犹豫,直接跃入了张开的黑暗里。妄修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垮着脸把遮阳伞收起来,也跟着跳了下去。 也不知下落了多久,脚下突然冒出一点淡淡的光。当妄修的脚终于触及坚硬的地面时,齐遇正将一颗光球抛向空中,照亮了这处深藏在沙漠之下的地洞。地洞内腔空间开阔,洞壁上皆是崎岖不平的坚硬岩石。齐遇随着光球朝前走去,一股轻柔的风带来了一丝凉凉的湿气,被齐遇精准地捕捉到。他微微加快脚步,平坦的地面很快走到了尽头,接下来是一段下坡,下到地洞更深的地方。光球比齐遇更快移动到了坡底,一片小小的深潭被照亮,漆黑的水面反射出粼粼波光。细听,能听见微弱的汩汩水流声,不知从何处流向此处,汇聚成小小的地下湖。 除此之外,这里寂静无声,空无一物。 齐遇走到水边。纯净而无一丝杂质的潭水犹如一块纯度极高的晶石,倒映出了齐遇沉郁的脸。 妄修慢悠悠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看了一圈,还有几个略小的洞窟,什么东西都没有。这里真的是传说中流荒人族的起源地么?太普通了。” 他朝着齐遇走去,刚想张口继续说什么,只见这人轻轻一抬脚,直接一个鱼跃跳入了水中! 妄修:“……行。”他原地盘腿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壶喝了一口,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潭水本应冰冷刺骨,但齐遇毫无知觉。他朝着水下游去,潭水不深,他很快在黑暗中触碰到了潭底。齐遇让自己盘腿坐在水底,睁开眼睛抬头看去,一个微弱的光点在遥远的地方晃动着,那是深潭上高悬的光球。 潭水里同样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神魔之物残存的气息。寒凉的水将齐遇包裹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将一切躁郁、愤恨与不甘与灼热的空气通通隔绝在外。 这里除了寂静,什么都不存在。 齐遇一颗滚烫的心真的慢慢沉下来,浸入寒水,那如小火慢炖的煎熬感暂时消散了去,本躁动不安的血液缓和地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带着他的意识,乘着汩汩水流,在黑暗里漫无目的地飘荡起来。而意识的主人竟默许了这样的漫无目的,任凭它飘啊飘,融进了水中,散在无边的黑暗里。 不知过去了多久,黑暗中亮起了一抹微弱的光。 一朵透明的莲花静静地悬在漆黑的水域之中,花瓣的边缘与纹路闪烁着微光,勾勒出柔美的姿态,在充满诞妄与寂寥的黑暗里有如一尊小小的神明,散发着安慰人心的光芒,令人忍不住地靠近。 待慢慢靠近才发现,比起普通莲花,这朵莲花要更大一些,花瓣展阔,而花心处结着一颗浑圆的气泡,气泡表面像是一层柔软坚韧的膜,在水中如波浪般起伏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啪的一声破掉。气泡里,一枚小小的人类婴儿正沉睡着,柔软的小身体蜷曲成一团,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它看起来太小了,看不出性别,一张小脸皱皱巴巴,黑色的细发贴在脑门上,一绺一绺的。 它会不会很冷?一个人在这么孤寂的黑暗里,会不会害怕? 仿佛过了漫长的岁月,又仿佛转瞬之间,小婴儿长大了许多,小胳膊小腿儿愈发圆润,小脸也没那么皱巴了,仔细看,能看见那薄薄一层嫩皮肤下细小的红色血管。小婴儿依然紧闭着眼睛,即使只有那么小一点儿,睫毛却长得如鸦羽般漆黑浓密,在薄如蝉翼的肌肤之上微微颤动着。头发也长出了更多,耷拉在额角和耳边,随着气泡薄膜一滚动,婴儿细软的碎发会被微微吹起,露出光滑的额头,覆过几乎透明的耳廓。 像一尊小小的神明。 就在这时,近在眼前的小小婴儿突然睁开了眼,露出一双琥珀色的浅眸,不含一丝杂质的目光穿过气泡和莲花的微光,直直向齐遇看了过来。 齐遇浑身一震,骤然睁开眼睛。眼前的水下依旧漆黑一片,发光的莲花和婴儿还映在他的眼球上,久久不肯散去。 妄修百无聊赖地靠坐在岸边,一壶酒下肚,他领导还没有从水里出来。妄修向来舒展而淡漠的眉间隐隐蹙起一片阴影……他当然不是在担心齐遇是想淹死自己。 哗啦! 水面终于再次被搅起波纹,齐遇浮出水面,慢慢游上岸,然后一步一个湿脚印、衣裳淌水地走向妄修,停在他面前,定定看着他。 妄修被他搞得二丈摸不到头脑,依然坐着没动:“怎么了这是?” 齐遇咕哝了一句:“我想睡会儿。” “啊?” 还没等妄修反应过来,这人毫无征兆地栽倒在地,趴着不动了。 “喂!齐遇!”妄修不觉喊出了那个被禁用的名字,“你这又是整哪出?” 齐遇真的睡着了,他甚至还做起了梦。梦里,他回到了自己还是一条无法化形的小黑龙时期。 是的,自从齐遇将本属于简风琢的神核从体内生生挖掉后,伴随着强大魔息回归的,还有他被深深封存的记忆。 自己生活在上神界时的记忆。 那时的魔龙浑浑噩噩,记忆也都是凌乱的碎片,但有一点他是非常清楚的:他曾被神君崎当宠物一样养过一段时间,甚至还被关进过笼子里! 在魔龙的记忆里,他大多生活在一处穹顶极高的宫殿里,到处都是一尘不染的洁白,但凡有人说话都会有空灵的回声。 神君崎的容貌他已记不清了,但他低沉柔和的声音魔龙依旧记得。他不喜欢听他说话,听他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就烦,就想喷火。想来这家伙和妄修还有点像,总喜欢就一些鸡毛蒜皮的事絮叨个半天,毫无意义地浪费唾沫。 崎甚至还威胁过要把它杀了。呵,谁杀谁还不知道呢,小魔龙每天都在钻研如何一把火烧了这座神殿,但无论他如何努力,这座神殿没有一处会被他的龙火烧着——崎的白袍倒是被他烧着过,在后衣摆上烧出了好几个黑乎乎的大洞,但这人也不气,反倒乐呵呵给他手下的仙人们看魔龙努力半天烧出来的成果。 虽然崎总是对魔龙恶作剧、出言不逊,但偶尔他也会带着魔龙出门溜达溜达,不过他给魔龙脖子上拴了条大铁链,无论魔龙如何气急败坏地挣扎也挣不脱那条铁链。小龙真是气得浑身要冒火。有一回,崎拉着想要乱飞的小龙散步到了神殿外的花池。 “哎,小东西,你看这些花儿多好看……” 叛逆的小龙眼睛一眯,冲着碧波荡漾的花池就是一口龙火,小火苗还没触及那些水上漂浮的花花朵朵,就被崎轻轻一扬手把火给熄灭了。 “这些花可不容你糟蹋。”崎温和道,“你看,那是长净兰,那是迷骨花……然后这个,叫濯沉之莲。” 小龙不耐烦地落在花池旁白色栏杆上,瞟了一眼崎指着的花。那花着实好看,即使是品不出美丑的小龙也被吸引了。半透明的乳白花瓣层层叠叠,仿佛笼着皎洁的月光,在起伏的清波上轻轻摇动着。 崎见小龙竟然在看花,便乐呵呵地讲起这花神奇的效用,什么结种,什么可以孕育生命,小龙听得一知半解。“……听说以前有个仙人曾偷了一朵濯沉之莲逃去人间了,好像还是一朵结了种的!哎呀,但愿她不要胡乱用了,白白糟蹋这么具有神性的花。”崎感慨着。 神性的花? 崎似乎讶异于小龙还在安静听他讲话,遂兴致勃勃继续叨叨了下去:“濯沉之莲养魂的地方一定要是非常黑暗、纯净的水域,在它养魂时,那片水域就相当于母亲孕育孩子的肚子,一处极为隐秘的温室,而这处温室里,会在养魂时充满濯沉之莲释放出的某种介质……” 小龙开始听不懂了。 “爱。介质就是爱。”崎笑眯眯道,“濯沉之莲会汲取被温养的碎魂里正向的感情,比如爱,然后释放在水域中,这也是养魂很重要的一个步骤。这些介质看不见摸不着,若是能与这些释放感情产生共鸣的人,比如与碎魂的主人相爱之人,或许能得到濯沉之莲的一些垂爱也说不定……” 小龙完全听不懂这家伙在说什么,他很快就把这些细碎的话语丢进了记忆深处,直到多年以后,那无意中偷偷吞掉的神核被长大了的魔龙从体内掏出后,当魔息在体内横冲直撞,零碎的记忆随之在脑海中奔涌翻腾时,崎那番被岁月覆上厚厚灰尘的话,又再次一点点浮上脑海,清晰,深刻。 刚刚的场景重现……算濯沉之莲的“垂爱”吗? 第86章 一个长长的梦 齐遇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很稀奇,他很久都没有睡过觉,也没有做过梦了。 他回到了神君崎陨落的那一天。 那时的小龙已不再懵懂,它在渐渐长大,恶胆横生,满心都是如何杀神君毁神殿的伟大计划,结果没想到那天,竟看到神殿上空万丈流光划破缭绕的云雾,倾天而下,宏伟的神殿被完全笼罩在了光华中,仿佛在渐渐熔化,而那位把它囚禁的神君,神色安详地站在蒸腾的风里,远远冲着小龙摆摆手。 小龙黑色的瞳孔眯成细细一条缝,它对这仿佛要天翻地覆的场景毫无惧意,反而莫名地兴奋起来。它眼见着那神君被一圈圈的光环围住,对它说了句什么。看他的口型,似乎是说了句“不管你了,滚。”但小龙并未留意,它兴致勃勃展开黑色的龙翼飞了过去,那些耀目的流光如雨一般倾落着,却伤不到小龙分毫——它们就像神君那温润的目光,透着无端的神性,寂静地与小龙擦肩而过。 待魔龙飞近了,只看见那人缓缓阖上眼,彻底没入了光中,化作了一道闪闪发光的尘埃散向了天地间……尘埃之后,一颗小小的光球悬浮在流光雨中,圆头圆脑,不知为何,让小龙联想到了蜷着手脚的婴孩。光球背后,神殿燃起了熊熊大火,白金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卷向高高的苍穹,一副要将世界吞入火海的态势。 小龙知道,它该走了。 但他还是飞近了那颗光球,歪着脑袋左看右看。突然,它邪恶的龙眼弯了弯,张开大口,骤然将那颗如婴儿般稚嫩的光球吞了下去!与此同时,一股罡风猛地袭来,将空中的小龙狠狠砸了下去。失去知觉的魔龙裹在灼热的光里,跟着漫天的流光雨一同掷向流荒大地,化作那道最耀眼的流星划过长空,一头扎进了北原深处。 待它再度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竟然没死?这是出现在它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小龙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宁静的天空。它的记忆仿佛也被那场磅礴的天火烧了个精光,只有一点余烬落在空空荡荡的心底,莫名地生出一丝寂寞。 再后来,那点寂寞的余烬被喧嚣的魔龙少年遗忘在了内心深处,被绚烂的故事和人层层叠叠堆积埋葬起来永不见天日,直到一场天崩地裂的爆炸,将魔龙珍藏在心里的那人那事炸了个粉碎,空无一物的心露出了黑暗的深渊,和那重燃的余烬。 胸口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但齐遇依然陷在梦魇中没有醒来。他的鬓角沁出冷汗,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 他又跳进了那喷射着滚滚岩浆的火山口,带着满腔的痛苦和怨愤,犹如走投无路的困兽,孤注一掷地坠入了熔岩之中。 他找不到简风琢,哪里都找不到。除了地上遗落的那条黑色鞭子,天地间已无一丝一毫他的痕迹。妄修告诉他简风琢死了……谁允许他死了?谁允许他自作主张赴死了?他有什么资格裁定自己的生死?齐遇愤怒得几欲爆炸,却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牢牢束缚住了他要发狂的身心。 那是简风琢留下的神迹,它钻进了齐遇的体内,和神核终于合体,就这样完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魔同体”。 齐遇理应有一些别样的感觉,但他没留下一点印象。混乱的记忆里只剩下了醒来后发现简风琢消失的惊惶,以及被告知简风琢已死的崩溃。 一遍遍的寻找,一遍遍的绝望后,他突然一声不吭地消失,接着,被目睹一头砸进了仲魔那不休的火山里。 在熔岩的包裹中,齐遇幻化出自己的龙爪,撕开自己的血肉,生生剖出了那竟安安稳稳长进自己身体里的神迹与神核。那是魔龙从未体验过的疼痛,他看不见浓黑的血从眼睛、耳朵和鼻子里喷射出来,看不见翻滚的岩浆湖被染成了灼烧的血海。他任凭疼痛死死摁住他的命门,在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他才不用去面对简风琢已死的事实。 汹涌的仲魔岩浆是魔物最好的保护罩和营养剂,当齐遇终于爬出火山口时,他身体上的伤口已渐渐愈合,却留下了贯穿整个前胸和腹部的狰狞伤疤。 一丝清凉的风拂过齐遇大汗淋漓的额头,他睁开眼睛,一双不再有金色游光的眼睛空洞洞地看着光线昏暗的洞窟,趴在地上许久未动。 过了好一会儿,妄修的声音才远远地传过来:“哎,你不跟踪那个小鬼了?” 齐遇的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他大梦初醒般眨了眨眼,撑起身子。“什么时辰了。”他沙哑着开口,沉沉的目光落向深水潭。 “不知道,估计太阳都快下山了。”也不知道妄修在哪里,只听见声音从某个地方悠悠传来,带着回响。 齐遇爬起来,拍了拍湿哒哒沾满泥土的衣服,面无表情地转身朝洞穴口走去。妄修正站在某个小洞窟的洞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岩壁,一面斜眼瞄了齐遇一下:“走了?” 齐遇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洞口下面,猛地展开龙翼飞冲而上,只留下一句淡淡的:“记得把这里再封起来。” 妄修暗暗磨了磨牙。 这阴晴不定的疯子,真是搞不懂。 第86章 一个长长的梦 齐遇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很稀奇,他很久都没有睡过觉,也没有做过梦了。 他回到了神君崎陨落的那一天。 那时的小龙已不再懵懂,它在渐渐长大,恶胆横生,满心都是如何杀神君毁神殿的伟大计划,结果没想到那天,竟看到神殿上空万丈流光划破缭绕的云雾,倾天而下,宏伟的神殿被完全笼罩在了光华中,仿佛在渐渐熔化,而那位把它囚禁的神君,神色安详地站在蒸腾的风里,远远冲着小龙摆摆手。 小龙黑色的瞳孔眯成细细一条缝,它对这仿佛要天翻地覆的场景毫无惧意,反而莫名地兴奋起来。它眼见着那神君被一圈圈的光环围住,对它说了句什么。看他的口型,似乎是说了句“不管你了,滚。”但小龙并未留意,它兴致勃勃展开黑色的龙翼飞了过去,那些耀目的流光如雨一般倾落着,却伤不到小龙分毫——它们就像神君那温润的目光,透着无端的神性,寂静地与小龙擦肩而过。 待魔龙飞近了,只看见那人缓缓阖上眼,彻底没入了光中,化作了一道闪闪发光的尘埃散向了天地间……尘埃之后,一颗小小的光球悬浮在流光雨中,圆头圆脑,不知为何,让小龙联想到了蜷着手脚的婴孩。光球背后,神殿燃起了熊熊大火,白金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卷向高高的苍穹,一副要将世界吞入火海的态势。 小龙知道,它该走了。 但他还是飞近了那颗光球,歪着脑袋左看右看。突然,它邪恶的龙眼弯了弯,张开大口,骤然将那颗如婴儿般稚嫩的光球吞了下去!与此同时,一股罡风猛地袭来,将空中的小龙狠狠砸了下去。失去知觉的魔龙裹在灼热的光里,跟着漫天的流光雨一同掷向流荒大地,化作那道最耀眼的流星划过长空,一头扎进了北原深处。 待它再度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竟然没死?这是出现在它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小龙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宁静的天空。它的记忆仿佛也被那场磅礴的天火烧了个精光,只有一点余烬落在空空荡荡的心底,莫名地生出一丝寂寞。 再后来,那点寂寞的余烬被喧嚣的魔龙少年遗忘在了内心深处,被绚烂的故事和人层层叠叠堆积埋葬起来永不见天日,直到一场天崩地裂的爆炸,将魔龙珍藏在心里的那人那事炸了个粉碎,空无一物的心露出了黑暗的深渊,和那重燃的余烬。 胸口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但齐遇依然陷在梦魇中没有醒来。他的鬓角沁出冷汗,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 他又跳进了那喷射着滚滚岩浆的火山口,带着满腔的痛苦和怨愤,犹如走投无路的困兽,孤注一掷地坠入了熔岩之中。 他找不到简风琢,哪里都找不到。除了地上遗落的那条黑色鞭子,天地间已无一丝一毫他的痕迹。妄修告诉他简风琢死了……谁允许他死了?谁允许他自作主张赴死了?他有什么资格裁定自己的生死?齐遇愤怒得几欲爆炸,却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牢牢束缚住了他要发狂的身心。 那是简风琢留下的神迹,它钻进了齐遇的体内,和神核终于合体,就这样完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魔同体”。 齐遇理应有一些别样的感觉,但他没留下一点印象。混乱的记忆里只剩下了醒来后发现简风琢消失的惊惶,以及被告知简风琢已死的崩溃。 一遍遍的寻找,一遍遍的绝望后,他突然一声不吭地消失,接着,被目睹一头砸进了仲魔那不休的火山里。 在熔岩的包裹中,齐遇幻化出自己的龙爪,撕开自己的血肉,生生剖出了那竟安安稳稳长进自己身体里的神迹与神核。那是魔龙从未体验过的疼痛,他看不见浓黑的血从眼睛、耳朵和鼻子里喷射出来,看不见翻滚的岩浆湖被染成了灼烧的血海。他任凭疼痛死死摁住他的命门,在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他才不用去面对简风琢已死的事实。 汹涌的仲魔岩浆是魔物最好的保护罩和营养剂,当齐遇终于爬出火山口时,他身体上的伤口已渐渐愈合,却留下了贯穿整个前胸和腹部的狰狞伤疤。 一丝清凉的风拂过齐遇大汗淋漓的额头,他睁开眼睛,一双不再有金色游光的眼睛空洞洞地看着光线昏暗的洞窟,趴在地上许久未动。 过了好一会儿,妄修的声音才远远地传过来:“哎,你不跟踪那个小鬼了?” 齐遇的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他大梦初醒般眨了眨眼,撑起身子。“什么时辰了。”他沙哑着开口,沉沉的目光落向深水潭。 “不知道,估计太阳都快下山了。”也不知道妄修在哪里,只听见声音从某个地方悠悠传来,带着回响。 齐遇爬起来,拍了拍湿哒哒沾满泥土的衣服,面无表情地转身朝洞穴口走去。妄修正站在某个小洞窟的洞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岩壁,一面斜眼瞄了齐遇一下:“走了?” 齐遇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洞口下面,猛地展开龙翼飞冲而上,只留下一句淡淡的:“记得把这里再封起来。” 妄修暗暗磨了磨牙。 这阴晴不定的疯子,真是搞不懂。 第87章 赴冰上之约 步危无奈地看着沉默的轻轻,和旁边一脸苍白的月瑶,叹了口气:”姐,你不要意气用事,哥还在家里躺着呢。” “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月瑶面无表情,“他若是死了,在天之灵看到我把他宝贝弟弟丢给了莫名其妙的家伙也会被气活过来的。” “哪有这么夸张……”步危窘迫地挠挠脑袋。 他没想到那个陌生人给的药如此见效,月瑶很快就醒转过来,精神头甚至也还不错。还没等步危想好怎么和他姐说明白现在的情况,轻轻突然一股脑把步危之前以自己为交换条件从陌生人那里拿到解毒药剂的事全告诉了月瑶。 听轻轻说完后的月瑶看起来像是又中毒了一样脸色青白交加,仿佛想重新再晕回去。待她冷静下来后,便坚决要求跟着步危去会会那个神秘的家伙。“解毒药是给我用的,该报恩也是由我来报恩。”月瑶说一不二。 “姐,你可别干出什么以身相许的傻事,”步危紧张道,“我可不允许……” “怎么,你觉得你去就不用以身相许是吗?”月瑶冷冷地斜了他一眼。 “……”步危扶住额头,姐姐的脑回路总是让他无话可说。但看着他姐的表情,步危知道无论他说什么也没用了。 于是约定的那天下午,步危带着月瑶和轻轻一同来到了九蘅冰封,落在了附近一处隐秘的山顶上,可以观察到周遭的风吹草动。 步危一直警惕地环顾着四周,今天这里和昨天一样寂寂无声,连一只野兽都看不见踪影。他心下奇怪,转头刚想对月瑶说自己的困惑,然而她脸上的表情吸引了他的注意。 大病初愈的月瑶脸色还很苍白,她目光游离地投向远处茫茫冰封,像是失了魂般,眼眶微微泛着红。 “姐……姐?”步危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月瑶猛地一惊,像是大梦初醒:“唔,怎么了?” “你怎么了?”步危指指眼睛,“哭了?” 月瑶慌张地摸摸眼角,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我哭啥?”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月瑶一撇头:“不记得了,小的时候可能来过。” “你对冰封前的九蘅还有印象吗?” “没有了。”月瑶含含糊糊道。 安静了片刻。没有了说话的声音,周围连鸟叫声都听不见,空空荡荡,令人心里有点发毛。 “那个方向就是胤山门。”还是步危先打破沉默,他顺着月瑶刚刚目光投向的地方看去,“你说那魔头为什么不把冰封撤掉呢?一条通道就这么废了,还把九蘅这样的地方弄成不毛之地,他咋想的?” “谁知道他咋想的。”月瑶不耐烦道,“这魔头混账事干得多了去了,你每件事都要问问他咋想的吗?” 步危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月瑶突然跟吃了炮仗似的,拧着秀气的眉毛,感觉随时要撸起袖子跟步危大干一架。看样子身体恢复得不错,都有力气拿他当出气筒了。 日头已沉向西边的山间。日光褪成余晖的颜色,让正纵身飞跃在九蘅各个山头的步危一时有些恍惚。在落日余晖中飞行于层峦叠嶂之间,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击中了他的心。有那么一瞬间,他眼前的山峦似乎突然全变成了黑色,而闪着白光的冰封之处则出现了一道狭长的裂口,露出漆黑的深渊。 步危心下一怵,飞在半空的身体不受控地撞向旁边的崖壁——嘭! 过了一会儿,月瑶便看见了一个鼻青脸肿、额头上还挂着一道血痕的弟弟。她大惊失色地站起来,腿一瘸一瘸地冲向步危:“怎么了这是,被谁打了?” “……能有谁打我!”步危郁闷地抹了把鼻血,“撞山上了。” “逞什么能啊,明明驭风术也是才想起来不久……”月瑶猛地打住话头。她躲开步危探究的目光,掏出手帕稍稍用力摁在了步危流血的额头上。 “嘶……姐你轻点不行吗!”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莽莽撞撞的,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出来……” “现在后悔也晚了!姐,你刚刚说才想起来不久……” “烦死了,我还现在还不想和你说话,谁让你轻易被莫名其妙的家伙牵着鼻子走,结果把我们拖入这么莫名其妙的境地里……你还不如让我毒死算了!” 步危皱起眉头:“姐,你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 月瑶脸涨得通红:“我就不讲理,怎么了,就当我脑子被毒坏了!” 日头落入西山,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一直沉默地坐在旁边的轻轻突然微微抬起头。 还在斗嘴的姐弟俩也倏地停住了。 正值晨昏交替之时,周围的光线暧昧不明,冰封的寒气吞噬了最后一点阳光留下的余暖,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除此之外,那股压根没打算隐藏的邪魔之气,即使是普通人也不可能察觉不到。步危暗暗咬住牙关,他清晰地感到一股无形之力霸道地压了下来,干扰他的六识,限制他的行动——他的四肢麻木,只能僵硬地扭转身子,竭力睁大眼睛,在黯淡的光线里寻找着这股邪气的来源。月瑶明显也受到了这股力的压迫,下嘴唇都被她咬白了。只有轻轻还一动不动坐在树下,像是睡着了。 步危暗暗运转体内的灵力想要反抗,毫无作用,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小腿在不争气地微微打颤。步危恼火地深吸一口气,他决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倒下。 无论来的是什么邪魔妖鬼……步危缓缓抽出身后背的弯刀,一双眼如狼眼般闪着幽光。 但很快,步危感到心头一轻,那股力说散就散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太阳以飞快的速度完全沉入西山,一簇蓝白相间的幽火突然跳跃在不远处的冰面上,一簇又一簇,像散漫的花骨朵,开了遍地,照亮了中间静立的人。 是他。 他依旧是一身黑色打扮,低调又不失华贵,一张脸面无表情地冲着这边,眼底跳跃着幽幽火光。 “就是那个人?”月瑶在身后低声道。 步危轻轻一点头。 月瑶看着那人,心里说不出的古怪。怎么现个身还搞这么花里胡哨的,戏多啊?她凑近轻轻耳语:“你知道他是谁吗?” 轻轻始终没有说话。 步危招招手:“走,过去会会他,若刚刚那股邪气是他发出来的,我们现在估计逃跑也难了。” 三个人落在了冰面上。夜幕下的冰封比起白天更加阴寒,步危和月瑶只有体内运转灵气才不至于被尖锐的冷气刺伤。想来这附近少野兽妖物,莫非是因为怕冷?步危总觉得应还有别的原因。 “喂。”步危冲着不远处的男人招招手,月瑶条件反射地抓住弟弟的胳膊。“谨慎点。”她急促地低声道。 “没事。”他安慰地拍拍月瑶的手背,“不会有问题的。” “你怎么知道?” 步危又被姐姐噎了一下。他只是下意识这么回答,并没有去想“不会有问题”的原因是什么。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一步步朝那陌生的黑衣人走去的自己似乎没有很紧张。 “毕竟是给了解药的人,能坏到哪里去?”步危冲月瑶耳语,“咱们和人家好商好量点,他要求如果太过分咱也不怕,不就是打架吗,打不过就跑……” 不知站在幽光里的人是不是听到了步危的窃窃私语,硬硬的嘴角若有似无地动了动。 他缓缓开腔,步危和月瑶均是一惊,愣怔在了原地。 “轻轻。”齐遇的嗓音堪称轻柔,“你为何在这里?” 被步危牵着的轻轻随着他们停下脚步,微微一颔首:“路上碰到这对姐弟求医,轻轻想带他们去无噩湾找找法子。” 步危垂下眸子,将怀疑的目光隐晦地投向轻轻。 齐遇冒着寒气的眸子转了一圈,从轻轻移过步危,最后停在月瑶身上。 幽光隐隐照亮了齐遇暗红的眼珠,被这么轻轻看过来,竟让天不怕地不怕的月瑶后颈一阵发凉,心揪作一团。她死也不愿承认,第一次面对这个家伙时自己竟产生了一丝恐惧的情绪。 “姐弟?”他像是把这两个字含在嘴里品味了一遍。 “轻轻,你认识他。”步危低声道,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这时,月瑶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身子猛地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黑衣人。难道他是…… 没想到在轻轻开口之前,那黑衣人先开了腔:“那当然。”他似是笑了一笑,但冷硬的脸上看不分明,“我是轻轻的旧友,不是么?曾一起为魔王办事。” 月瑶紧紧抓着步危胳膊的手心沁出了冷汗。 “那瓶解药也是我从魔王那里拿来的,要感谢,你们也该感谢魔王才对。” 月瑶猛地将步危往后一拉,自己挡在他身前:“我弟弟不懂事,平白拿了别人的东西用,是我平日里没教好。这药最后也用在我身上,若需要还恩,阁下让我做什么都好。” 第87章 赴冰上之约 步危无奈地看着沉默的轻轻,和旁边一脸苍白的月瑶,叹了口气:”姐,你不要意气用事,哥还在家里躺着呢。” “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月瑶面无表情,“他若是死了,在天之灵看到我把他宝贝弟弟丢给了莫名其妙的家伙也会被气活过来的。” “哪有这么夸张……”步危窘迫地挠挠脑袋。 他没想到那个陌生人给的药如此见效,月瑶很快就醒转过来,精神头甚至也还不错。还没等步危想好怎么和他姐说明白现在的情况,轻轻突然一股脑把步危之前以自己为交换条件从陌生人那里拿到解毒药剂的事全告诉了月瑶。 听轻轻说完后的月瑶看起来像是又中毒了一样脸色青白交加,仿佛想重新再晕回去。待她冷静下来后,便坚决要求跟着步危去会会那个神秘的家伙。“解毒药是给我用的,该报恩也是由我来报恩。”月瑶说一不二。 “姐,你可别干出什么以身相许的傻事,”步危紧张道,“我可不允许……” “怎么,你觉得你去就不用以身相许是吗?”月瑶冷冷地斜了他一眼。 “……”步危扶住额头,姐姐的脑回路总是让他无话可说。但看着他姐的表情,步危知道无论他说什么也没用了。 于是约定的那天下午,步危带着月瑶和轻轻一同来到了九蘅冰封,落在了附近一处隐秘的山顶上,可以观察到周遭的风吹草动。 步危一直警惕地环顾着四周,今天这里和昨天一样寂寂无声,连一只野兽都看不见踪影。他心下奇怪,转头刚想对月瑶说自己的困惑,然而她脸上的表情吸引了他的注意。 大病初愈的月瑶脸色还很苍白,她目光游离地投向远处茫茫冰封,像是失了魂般,眼眶微微泛着红。 “姐……姐?”步危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月瑶猛地一惊,像是大梦初醒:“唔,怎么了?” “你怎么了?”步危指指眼睛,“哭了?” 月瑶慌张地摸摸眼角,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我哭啥?”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月瑶一撇头:“不记得了,小的时候可能来过。” “你对冰封前的九蘅还有印象吗?” “没有了。”月瑶含含糊糊道。 安静了片刻。没有了说话的声音,周围连鸟叫声都听不见,空空荡荡,令人心里有点发毛。 “那个方向就是胤山门。”还是步危先打破沉默,他顺着月瑶刚刚目光投向的地方看去,“你说那魔头为什么不把冰封撤掉呢?一条通道就这么废了,还把九蘅这样的地方弄成不毛之地,他咋想的?” “谁知道他咋想的。”月瑶不耐烦道,“这魔头混账事干得多了去了,你每件事都要问问他咋想的吗?” 步危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月瑶突然跟吃了炮仗似的,拧着秀气的眉毛,感觉随时要撸起袖子跟步危大干一架。看样子身体恢复得不错,都有力气拿他当出气筒了。 日头已沉向西边的山间。日光褪成余晖的颜色,让正纵身飞跃在九蘅各个山头的步危一时有些恍惚。在落日余晖中飞行于层峦叠嶂之间,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击中了他的心。有那么一瞬间,他眼前的山峦似乎突然全变成了黑色,而闪着白光的冰封之处则出现了一道狭长的裂口,露出漆黑的深渊。 步危心下一怵,飞在半空的身体不受控地撞向旁边的崖壁——嘭! 过了一会儿,月瑶便看见了一个鼻青脸肿、额头上还挂着一道血痕的弟弟。她大惊失色地站起来,腿一瘸一瘸地冲向步危:“怎么了这是,被谁打了?” “……能有谁打我!”步危郁闷地抹了把鼻血,“撞山上了。” “逞什么能啊,明明驭风术也是才想起来不久……”月瑶猛地打住话头。她躲开步危探究的目光,掏出手帕稍稍用力摁在了步危流血的额头上。 “嘶……姐你轻点不行吗!”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莽莽撞撞的,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出来……” “现在后悔也晚了!姐,你刚刚说才想起来不久……” “烦死了,我还现在还不想和你说话,谁让你轻易被莫名其妙的家伙牵着鼻子走,结果把我们拖入这么莫名其妙的境地里……你还不如让我毒死算了!” 步危皱起眉头:“姐,你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 月瑶脸涨得通红:“我就不讲理,怎么了,就当我脑子被毒坏了!” 日头落入西山,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一直沉默地坐在旁边的轻轻突然微微抬起头。 还在斗嘴的姐弟俩也倏地停住了。 正值晨昏交替之时,周围的光线暧昧不明,冰封的寒气吞噬了最后一点阳光留下的余暖,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除此之外,那股压根没打算隐藏的邪魔之气,即使是普通人也不可能察觉不到。步危暗暗咬住牙关,他清晰地感到一股无形之力霸道地压了下来,干扰他的六识,限制他的行动——他的四肢麻木,只能僵硬地扭转身子,竭力睁大眼睛,在黯淡的光线里寻找着这股邪气的来源。月瑶明显也受到了这股力的压迫,下嘴唇都被她咬白了。只有轻轻还一动不动坐在树下,像是睡着了。 步危暗暗运转体内的灵力想要反抗,毫无作用,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小腿在不争气地微微打颤。步危恼火地深吸一口气,他决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倒下。 无论来的是什么邪魔妖鬼……步危缓缓抽出身后背的弯刀,一双眼如狼眼般闪着幽光。 但很快,步危感到心头一轻,那股力说散就散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太阳以飞快的速度完全沉入西山,一簇蓝白相间的幽火突然跳跃在不远处的冰面上,一簇又一簇,像散漫的花骨朵,开了遍地,照亮了中间静立的人。 是他。 他依旧是一身黑色打扮,低调又不失华贵,一张脸面无表情地冲着这边,眼底跳跃着幽幽火光。 “就是那个人?”月瑶在身后低声道。 步危轻轻一点头。 月瑶看着那人,心里说不出的古怪。怎么现个身还搞这么花里胡哨的,戏多啊?她凑近轻轻耳语:“你知道他是谁吗?” 轻轻始终没有说话。 步危招招手:“走,过去会会他,若刚刚那股邪气是他发出来的,我们现在估计逃跑也难了。” 三个人落在了冰面上。夜幕下的冰封比起白天更加阴寒,步危和月瑶只有体内运转灵气才不至于被尖锐的冷气刺伤。想来这附近少野兽妖物,莫非是因为怕冷?步危总觉得应还有别的原因。 “喂。”步危冲着不远处的男人招招手,月瑶条件反射地抓住弟弟的胳膊。“谨慎点。”她急促地低声道。 “没事。”他安慰地拍拍月瑶的手背,“不会有问题的。” “你怎么知道?” 步危又被姐姐噎了一下。他只是下意识这么回答,并没有去想“不会有问题”的原因是什么。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一步步朝那陌生的黑衣人走去的自己似乎没有很紧张。 “毕竟是给了解药的人,能坏到哪里去?”步危冲月瑶耳语,“咱们和人家好商好量点,他要求如果太过分咱也不怕,不就是打架吗,打不过就跑……” 不知站在幽光里的人是不是听到了步危的窃窃私语,硬硬的嘴角若有似无地动了动。 他缓缓开腔,步危和月瑶均是一惊,愣怔在了原地。 “轻轻。”齐遇的嗓音堪称轻柔,“你为何在这里?” 被步危牵着的轻轻随着他们停下脚步,微微一颔首:“路上碰到这对姐弟求医,轻轻想带他们去无噩湾找找法子。” 步危垂下眸子,将怀疑的目光隐晦地投向轻轻。 齐遇冒着寒气的眸子转了一圈,从轻轻移过步危,最后停在月瑶身上。 幽光隐隐照亮了齐遇暗红的眼珠,被这么轻轻看过来,竟让天不怕地不怕的月瑶后颈一阵发凉,心揪作一团。她死也不愿承认,第一次面对这个家伙时自己竟产生了一丝恐惧的情绪。 “姐弟?”他像是把这两个字含在嘴里品味了一遍。 “轻轻,你认识他。”步危低声道,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这时,月瑶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身子猛地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黑衣人。难道他是…… 没想到在轻轻开口之前,那黑衣人先开了腔:“那当然。”他似是笑了一笑,但冷硬的脸上看不分明,“我是轻轻的旧友,不是么?曾一起为魔王办事。” 月瑶紧紧抓着步危胳膊的手心沁出了冷汗。 “那瓶解药也是我从魔王那里拿来的,要感谢,你们也该感谢魔王才对。” 月瑶猛地将步危往后一拉,自己挡在他身前:“我弟弟不懂事,平白拿了别人的东西用,是我平日里没教好。这药最后也用在我身上,若需要还恩,阁下让我做什么都好。” 第88章 被带走了 齐遇盯着护崽的月瑶,缓缓道:“我要你做什么?”仿佛在真的认真发问。 月瑶内心下意识产生的恐惧渐渐消散了,她摁住背后乱动的步危:“那你要我弟弟为你做什么?” 齐遇闲闲地抱起胳膊,道:“我身边缺个侍从。” “阁下这等豪杰去哪里找侍从找不到?为何非要我弟弟呢?毕竟只是萍水相逢。”月瑶眯起眼睛。 她知道步危身上有祢朔留下的庇佑之力,按照那位已逝仙人的说法,她的庇护可以帮助步危避免被认出,但效力有限。而事实也证明了祢朔的法术存有漏洞,至少连轻轻都能钻空子认出步危隐藏的身份,那若真的对上那个大魔头,这层庇护是否还有效呢…… 她依然对眼前这个神秘的家伙存有重重的疑心。而且……她迅速看了眼轻轻。她刚刚明显没有如实告知那人他们的真实情况,她究竟是何态度? “轻轻,你觉得呢?”不料这神秘的家伙将矛头对准了轻轻,“在外面流浪了这么久,想必比我还要见多识广、慧眼识人了?” 步危皱起眉头。 “轻轻倒是认为尚可。”轻轻突然道。 月瑶猛地看向她。 “毕竟你事务繁忙,压力重大,在没完成魔王给的任务前,多一个人在你旁边照顾照顾、帮帮忙,多少也能排遣点寂寞,抚慰下心灵。” 步危的眼睛一点点瞪大:这是在说什么? “不过,若你选择其中一个留下,另外一个就给个活路,可怜孩子出来给家人求医,就当做件好事了。” 齐遇锋利的嘴角突然弯起,露出极英俊又极邪气的笑:“我为什么要做好事?” 轻轻抬起头,覆着绷带的眼睛直面幽火中的人:“因为你本就会做好事。” 凌厉的风平地而起,步危一个箭步抢到轻轻面前,一把将其抱起。姐弟俩同时高高跃起,乘着那股强风,在刀锋般尖锐的风刃中撑起屏障,避开了那人漫不经心的一次攻击。 再次落地后,齐遇看起来并不惊讶于他们如此机敏的反应,只是缓缓转了转左手腕,言简意赅:“通过,走。” 月瑶:“我们还没同意呢!” 步危猛地一拽月瑶阻止她继续对呛那个眉头已经皱起来的家伙,直直看过去:“要我跟你可以,但我总得知道你的真实身份……齐遇。” 这个名字一念出口,步危怀里的轻轻手下意识攥紧了步危的领口。 月瑶神思一恍惚。这个名字……月城烛光下紧绷的脸浮现上脑海,低沉的声音从记忆的角落模模糊糊地传来。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她混沌的大脑,稍稍来迟的记忆被照得雪亮。月瑶浑身一震,几乎完全愣在了原地——她竟造成了如此巨大的失误。 月瑶耳畔一片嗡鸣,只听见那人隐隐约约在用懒洋洋的声调说:“鬼影山脉里的黑熊精,帮魔王管九蘅地界,够清楚吗?” 他在撒谎。月瑶试图伸出手召唤出火鞭,她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不能把步危交出去,然而诡异的是,她什么也召唤不出来,手臂不受控地一直颤抖,甚至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她紧咬牙关看向齐遇,若这就是魔头的力量,她根本没能耐保护步危一根毫毛。 她不甘心。 “步危……不行……”她竭力张开嘴,从嗓子里挤出沙哑的声音——实际上她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她愈是想反抗,束缚在自己身上的力就愈发强烈,视野也愈发模糊,在她昏过去的前一秒,似乎看见弟弟背对着她,朝着齐遇走了过去…… 下一秒,她重重摔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待月瑶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被篝火照亮的山洞石壁,和坐在一旁沉默的轻轻。 轻轻低垂着头,一阵极细极锐利的风刮来,咽喉处有一点冰凉的触感。月瑶用随身携带的利刺抵在轻轻的脖子上,阴冷道:“步危呢?” 轻轻老老实实道:“跟着齐遇走了。” 月瑶竭力稳住自己想要将利刺往前戳的手,暗暗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倘若是轻轻设的陷阱,那为什么自己还毫发无伤地待在隐蔽安全的山洞里,这小女孩还在一旁守着?更何况,这么一路走来若皆是精心设计,未免太巧合了。 “轻轻或许有所隐瞒,但齐遇的出现并不在轻轻的意料中。”轻轻细声细气地说,“他带走步危时许诺不伤你分毫,步危拜托轻轻照看你……轻轻会保护好你的。” 月瑶扯了扯嘴角,只觉荒唐。出来没几日,中毒生了场大病,丢了弟弟,现在还得一个盲了眼的小女孩来说保护自己——她一时在气头上,忽略了小女孩堪比大能的实力。 “你且说,那家伙认出他了吗?” 轻轻摇摇头:“他没有,但多少有些怀疑。”若是认出来了,那人绝不会是现在这般神经兮兮试探的态度……这么多年他失望太多次了,想必也不会轻易下定论了。 祢朔的法力在那儿放着,不能说完全没有作用。 “好。”月瑶放下利刺,端详着轻轻的面庞,“告诉我你接下来究竟想怎样。若你依旧听命于那个人,我不会杀你,但就此分道扬镳。若你存有救下步危的心,与我不许再有任何隐瞒和欺骗。事已至此,我且告诉你我的想法:保住月步危的命,不让他想起任何关于上辈子的事。”月瑶把“月步危”三个字咬得很重。 轻轻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彻底结束关于简风琢的故事吗?” 月瑶屏息。这是他们在二十多年前就深深埋进过去的名字,在这段隐秘的岁月里,他们曾抱着有朝一日再将这个落满尘埃的名字挖出来的念头,然而渐渐的随着月步危的长大,月瑶似乎越来越淡忘了那个名字的存在。 “或许月城他们在把他当恢复世界秩序的救世主在养。”月瑶的声音微弱却语气笃定,“而我更希望他能够如他姐姐所希望的那样,无忧无虑、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 轻轻静静地问:“这可能吗?” 月瑶闭了闭眼,不知不觉她的肩膀垮了下来。 “无论你们想不想重启‘简风琢’的故事,这个决定权,其实不在你们。”小小的女孩话语如锐利的剑,直直插进月瑶的心里,“而在于他本人。” “够了。”月瑶疲惫地站起来,收起利刺,“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但我要去找我的弟弟,我活着一天,就要把他保护好。” “可是步危想让你继续为月城求医。” 月瑶动作一顿。 那个男孩在走之前别无选择地将自己的哥哥姐姐全都托付给了蒙着绷带的小女孩,略沙哑的少年音沉沉地在轻轻耳边回荡:“轻轻,保重。” 一如多年前的那个人,总是有让人甘心为他守护他想守护的一切。 “轻轻也曾犹豫过。”轻轻不觉说出了口,“因为轻轻……想保护他,但也想念他。那段过去没有善终,而是戛然而止,有些东西……不该就那么断在那里啊。” 月瑶一动不动地站在火光摇曳的山洞里。 “轻轻没有权利决定和选择,但轻轻会听他的。”小女孩也站了起来,拍了拍膝上的浮尘,“你呢?” 月瑶近乎抓狂地深吸一口气,神色再次变得怒气冲冲起来: “那个叫妄修的家伙,到底在哪里?” 第88章 被带走了 齐遇盯着护崽的月瑶,缓缓道:“我要你做什么?”仿佛在真的认真发问。 月瑶内心下意识产生的恐惧渐渐消散了,她摁住背后乱动的步危:“那你要我弟弟为你做什么?” 齐遇闲闲地抱起胳膊,道:“我身边缺个侍从。” “阁下这等豪杰去哪里找侍从找不到?为何非要我弟弟呢?毕竟只是萍水相逢。”月瑶眯起眼睛。 她知道步危身上有祢朔留下的庇佑之力,按照那位已逝仙人的说法,她的庇护可以帮助步危避免被认出,但效力有限。而事实也证明了祢朔的法术存有漏洞,至少连轻轻都能钻空子认出步危隐藏的身份,那若真的对上那个大魔头,这层庇护是否还有效呢…… 她依然对眼前这个神秘的家伙存有重重的疑心。而且……她迅速看了眼轻轻。她刚刚明显没有如实告知那人他们的真实情况,她究竟是何态度? “轻轻,你觉得呢?”不料这神秘的家伙将矛头对准了轻轻,“在外面流浪了这么久,想必比我还要见多识广、慧眼识人了?” 步危皱起眉头。 “轻轻倒是认为尚可。”轻轻突然道。 月瑶猛地看向她。 “毕竟你事务繁忙,压力重大,在没完成魔王给的任务前,多一个人在你旁边照顾照顾、帮帮忙,多少也能排遣点寂寞,抚慰下心灵。” 步危的眼睛一点点瞪大:这是在说什么? “不过,若你选择其中一个留下,另外一个就给个活路,可怜孩子出来给家人求医,就当做件好事了。” 齐遇锋利的嘴角突然弯起,露出极英俊又极邪气的笑:“我为什么要做好事?” 轻轻抬起头,覆着绷带的眼睛直面幽火中的人:“因为你本就会做好事。” 凌厉的风平地而起,步危一个箭步抢到轻轻面前,一把将其抱起。姐弟俩同时高高跃起,乘着那股强风,在刀锋般尖锐的风刃中撑起屏障,避开了那人漫不经心的一次攻击。 再次落地后,齐遇看起来并不惊讶于他们如此机敏的反应,只是缓缓转了转左手腕,言简意赅:“通过,走。” 月瑶:“我们还没同意呢!” 步危猛地一拽月瑶阻止她继续对呛那个眉头已经皱起来的家伙,直直看过去:“要我跟你可以,但我总得知道你的真实身份……齐遇。” 这个名字一念出口,步危怀里的轻轻手下意识攥紧了步危的领口。 月瑶神思一恍惚。这个名字……月城烛光下紧绷的脸浮现上脑海,低沉的声音从记忆的角落模模糊糊地传来。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她混沌的大脑,稍稍来迟的记忆被照得雪亮。月瑶浑身一震,几乎完全愣在了原地——她竟造成了如此巨大的失误。 月瑶耳畔一片嗡鸣,只听见那人隐隐约约在用懒洋洋的声调说:“鬼影山脉里的黑熊精,帮魔王管九蘅地界,够清楚吗?” 他在撒谎。月瑶试图伸出手召唤出火鞭,她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不能把步危交出去,然而诡异的是,她什么也召唤不出来,手臂不受控地一直颤抖,甚至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她紧咬牙关看向齐遇,若这就是魔头的力量,她根本没能耐保护步危一根毫毛。 她不甘心。 “步危……不行……”她竭力张开嘴,从嗓子里挤出沙哑的声音——实际上她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她愈是想反抗,束缚在自己身上的力就愈发强烈,视野也愈发模糊,在她昏过去的前一秒,似乎看见弟弟背对着她,朝着齐遇走了过去…… 下一秒,她重重摔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待月瑶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被篝火照亮的山洞石壁,和坐在一旁沉默的轻轻。 轻轻低垂着头,一阵极细极锐利的风刮来,咽喉处有一点冰凉的触感。月瑶用随身携带的利刺抵在轻轻的脖子上,阴冷道:“步危呢?” 轻轻老老实实道:“跟着齐遇走了。” 月瑶竭力稳住自己想要将利刺往前戳的手,暗暗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倘若是轻轻设的陷阱,那为什么自己还毫发无伤地待在隐蔽安全的山洞里,这小女孩还在一旁守着?更何况,这么一路走来若皆是精心设计,未免太巧合了。 “轻轻或许有所隐瞒,但齐遇的出现并不在轻轻的意料中。”轻轻细声细气地说,“他带走步危时许诺不伤你分毫,步危拜托轻轻照看你……轻轻会保护好你的。” 月瑶扯了扯嘴角,只觉荒唐。出来没几日,中毒生了场大病,丢了弟弟,现在还得一个盲了眼的小女孩来说保护自己——她一时在气头上,忽略了小女孩堪比大能的实力。 “你且说,那家伙认出他了吗?” 轻轻摇摇头:“他没有,但多少有些怀疑。”若是认出来了,那人绝不会是现在这般神经兮兮试探的态度……这么多年他失望太多次了,想必也不会轻易下定论了。 祢朔的法力在那儿放着,不能说完全没有作用。 “好。”月瑶放下利刺,端详着轻轻的面庞,“告诉我你接下来究竟想怎样。若你依旧听命于那个人,我不会杀你,但就此分道扬镳。若你存有救下步危的心,与我不许再有任何隐瞒和欺骗。事已至此,我且告诉你我的想法:保住月步危的命,不让他想起任何关于上辈子的事。”月瑶把“月步危”三个字咬得很重。 轻轻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彻底结束关于简风琢的故事吗?” 月瑶屏息。这是他们在二十多年前就深深埋进过去的名字,在这段隐秘的岁月里,他们曾抱着有朝一日再将这个落满尘埃的名字挖出来的念头,然而渐渐的随着月步危的长大,月瑶似乎越来越淡忘了那个名字的存在。 “或许月城他们在把他当恢复世界秩序的救世主在养。”月瑶的声音微弱却语气笃定,“而我更希望他能够如他姐姐所希望的那样,无忧无虑、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 轻轻静静地问:“这可能吗?” 月瑶闭了闭眼,不知不觉她的肩膀垮了下来。 “无论你们想不想重启‘简风琢’的故事,这个决定权,其实不在你们。”小小的女孩话语如锐利的剑,直直插进月瑶的心里,“而在于他本人。” “够了。”月瑶疲惫地站起来,收起利刺,“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但我要去找我的弟弟,我活着一天,就要把他保护好。” “可是步危想让你继续为月城求医。” 月瑶动作一顿。 那个男孩在走之前别无选择地将自己的哥哥姐姐全都托付给了蒙着绷带的小女孩,略沙哑的少年音沉沉地在轻轻耳边回荡:“轻轻,保重。” 一如多年前的那个人,总是有让人甘心为他守护他想守护的一切。 “轻轻也曾犹豫过。”轻轻不觉说出了口,“因为轻轻……想保护他,但也想念他。那段过去没有善终,而是戛然而止,有些东西……不该就那么断在那里啊。” 月瑶一动不动地站在火光摇曳的山洞里。 “轻轻没有权利决定和选择,但轻轻会听他的。”小女孩也站了起来,拍了拍膝上的浮尘,“你呢?” 月瑶近乎抓狂地深吸一口气,神色再次变得怒气冲冲起来: “那个叫妄修的家伙,到底在哪里?” 第89章 应有的自由 在月瑶陷入高热昏迷的时候,她跌入了一场纷乱的梦境。 她恍若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那些曾被深深埋葬的记忆突然如煮沸的滚水从心底咕嘟咕嘟涌了上来,灼烫的痛苦紧紧包裹着她,然而那些杂乱的画面划过她漆黑的意识时,仿佛留下了一丝丝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反倒给她灼烫的神魂带来了一点点抚慰。 在那些纷飞的冰冷画面里,她看见了一团小小的婴儿,那么娇嫩脆弱,被一袭黑裙的小女孩紧紧抱在怀里,露出一张酣睡的小脸。 她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说:“遥姐姐,这就是弟弟吗?好小。”她抬起脸,看着遥姐姐始终微红的眼眶,她眼下青黑,却还是对自己努力露出一个笑:“是呀阿湘,小宝宝刚出生时就是这么小。” “我也想抱抱……”她朝着婴儿伸出一只肉乎乎的小手,被旁边伸出的一只手拦了下来:“你不能抱,会摔着小琢的。” “哥,我不会摔的。”她委屈巴巴地转过头,看着比遥姐姐还要高的哥哥。他明明也是一团稚气的长相,眉眼间却已有了一层淡淡的、不属于孩童的阴翳。他不由分说地拽着她的手,淡淡道:“你会,若小琢受了伤,柔姑姑的在天之灵会伤心的。” 她下意识缩了缩手。其实自打她记事起,很少有机会见到那位美丽的远方表姑,大概也只是在储光庭看见过两三回,但柔姑姑每次来都会特地为她带许许多多的好吃的好玩的,用天底下最动听的声音问她想去哪里玩,然后带她去荡秋千,去捉蝴蝶,去储光庭外的小河谷里捉鱼。衣着端庄的女子就那样将外衫扔在河边的石滩上,挽起衬裤,朗声笑着踩在清澈的小溪里,冲扭扭捏捏的她喊:“阿湘,太之家的女孩可是天底下最大胆热烈的,怎么连小溪都不敢下?” 柔姑姑走的时候,她总是要巴巴地搂着问能不能把她也带去北原。她记得,柔姑姑总是会红了眼眶,看一眼身旁那个高大的叔叔,低声安慰她有机会一定会带她去北原生活一段时间。 没想到当她终于被带到北原时,却是来参加柔姑姑的葬礼。 自小修习灵术的孩子向来早慧,但她似乎开窍的要比旁人都晚一些。那时,对死亡还一知半解的她被哥哥直接带到了灵柩前,看到了柔姑姑青白得可怕的脸。 她吓得连哭都忘了哭。 “柔姑姑……死了?”她呆滞地重复着哥哥的话,“永远……不会醒了……?” “对。这就是死亡。”哥哥的声音低沉而冷静,根本不像个小孩子该有的声音。他仿佛无意地喃喃着,“人族就是这么脆弱……在这个世界上,如蝼蚁一般的脆弱。” 她不懂,哥哥的声音令她更加害怕,刺骨的寒风不知从哪里钻了进来,她裹在厚厚棉袄和斗篷里的幼小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她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当冰凉的小手被温暖包裹时,她吓得原地一蹦,抬起脸,视线里撞进小遥姐姐的脸。她额前绑着一根黑色的麻绳,上面镶着几颗乌黑的小圆珠子,即使是北原戴孝的装扮,却衬得她一张皎洁的脸愈发美丽,活脱脱小几号的柔姑姑。 小遥姐姐牵着她,侧着脸看向哥哥,轻声道:“熠哥哥,阿湘还小,不要在这里待着了,我带她去我房间里休息。”她在刻意不去看母亲的灵柩。 哥哥看着小遥姐姐,缓缓点了下头。 她几乎是大松了一口气。 被浑浑噩噩牵着走啊走,走出室外,那时北原的风雪多么肆虐呵,小遥姐姐几乎把她卷进自己的斗篷里,半抱着朝前艰难地前行。半路还是一个长脸的叔叔过来一把把她们都抱起来穿过院子,直接丢进了女孩温暖的闺房。 她从姐姐斗篷下露出一张冻红的小脸,看见小遥同样通红的小脸,和她床上正在酣睡的小小婴儿。 不知为何,小遥姐姐看着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红红的眼尾弯成明亮的月牙,把女孩脸上浓得化不开的伤心冲淡了不少。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是自己的鼻涕流出来,冻成了冰疙瘩。 向来爱美的她没觉得有多恼羞成怒,因为她的冰疙瘩鼻涕让姐姐笑了。姐姐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和柔姑姑一模一样。 原来从那么早的时候开始,小遥姐姐的笑就深深印刻在了她的心里,在之后悠长又短暂的时光里,她的笑颜一次次在她的心底被刀削斧凿,深深地、一笔一画地描摹,每一处细节都在一遍遍地刻画,以至于到了今日,只要闭上眼睛,那张明媚飞扬的笑脸都可以生动地浮现于眼前,清晰得可以看清她白皙脸上细细软软的绒毛。 那是一张停滞在了18岁的少女的笑颜。 在她懵懵懂懂的年纪,就曾听储光庭的姆妈说,北原简家的小千金日后是要嫁给她哥哥的。姆妈还开玩笑说不如亲上加亲,把小阿湘许给简家小少爷好了。这让小小的她十分恼怒。“我怎么可以嫁给一个小婴儿!”她忿忿道,“我要嫁也要嫁给简叔叔那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番话遭到了姆妈和老嬷嬷们一片笑。后来他们又说阿湘长大了要嫁给瑞家少爷时,她更愤怒了。再没有比姓瑞的更讨厌的家伙了,姓瑞的就该一辈子孤独终老。 凭什么哥哥就能娶小遥姐姐那么好的人,自己却不是被分配给小婴儿,就是分配给讨厌鬼?她跑去哥哥面前抱怨。那会儿哥哥已经常外出,很久不在家,等再度回到储光庭时,总是会给她带点什么稀罕玩意儿,比如木苏糖,比如奇形怪状的石头娃娃。哥哥每每听到她抱怨这抱怨那,总会默不作声地从兜里掏出一把木苏糖塞到妹妹手里。那糖一点也没有储光庭的甜点好吃,但她就是喜欢。 哥哥越长大越寡言,黑沉沉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情绪。有时,她甚至觉得他只是游荡在世间的、抓不住的鬼魂,只有在往她手里放几颗糖的时候,才会有一点人的活气儿。 只有那么一次,尚且还是少年的哥哥对她说:“阿湘,只要是你不喜欢的人,你都无需嫁给他。” 她撇撇嘴。她已经长大不少了,有些明里暗里的事多少也能看清了。寄他人篱下,受他人恩惠,又有多少可以自由选择的余地呢? 只听哥哥用低沉的声音说:“阿湘,总有一天,太之家将不再需要受制于任何人。” “我会还你应有的自由。” 等到了吗? 长大后的寂寂岁月里,在小遥姐姐意外身亡后,她对那个人只剩下了无尽的愤恨与怨怼,她早已忘记了尚且年少时他曾留下的许诺——他都把她丢弃了,那些承诺也早就随风而逝,仿佛从未存在过了。 小遥姐姐葬礼上那个冷漠离去的背影,被她狠狠从心里剜去,留下了个年久失修的黑窟窿,呼呼漏着风。 那是一场令人肝肠寸断的葬礼。 北原罕见地下起大雨,瓢泼的雨冲刷着祝神峰上浓重的悲伤。简崇将女儿的坟冢安置在了祝神峰峰顶,天穹之上悲戚的浓云仿佛触手可及。 她知道,再大的雨也无法冲刷掉简崇心里的痛苦,她亦如此。若那些她所爱的至柔至纯之人都要被死亡的阴影吞噬……她浑浑噩噩地走下山,想着,那这个世界被毁灭了也罢。 山下,孤零零站着一个瘦弱的少年。 他几乎是瘦骨嶙峋,大雨浇透了他,单薄的衣裤贴在他身上,将他每一根突出的骨节和纤薄得仿佛一点肉都没有的身子勾勒得惨不忍睹,犹如一具湿哒哒的骷髅,露在衣服外青白的表皮上还留着狰狞的疤痕。 小琢被他盛怒的父亲拿鞭子抽了个半死,本应还在他的房间里疗伤休养。然而他出现在了这里,本就只有巴掌大的小脸瘦的仿佛只剩了一双空洞的大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下山的人们。 她恨他吗?不……她深深地看着无法自控地在雨中颤抖的男孩。他有着和小遥相似的美丽的眼睛,笔挺而秀气的鼻梁,比姐姐更纤柔的嘴唇。他虽然是男孩,但比小遥更内敛,琥珀色的眼睛里含着一点清透的怅惘,似乎是打娘胎带出来的、挥之不去的忧伤。他的出生伴随着母亲的死亡,如今,他又成了害死姐姐的“罪魁祸首”……虽然她打心底并不愿相信,她无法相信。这条薄弱的生命被不由分说打上了永无解脱的诅咒烙印,可这世上,他是小遥最最心疼最最爱的弟弟。 “我希望小琢能真正的快乐起来。” 小遥的细语呢喃在她心里一遍遍地盘桓。“若我能把我感受到的快乐,我感受到的清风、阳光、飞鸟、星空都装进他的心里就好了。”小遥白皙纤细的手伸向头顶的天空,像是想把那团团漂浮的云也抓下来送给弟弟,“让他自由自在地飞翔该多好……我真想让他得到应有的自由。” 她的心骤然一缩。 雨中的男孩终于体力不支,跪倒在地,但还是梗着脖子,眼中一片死寂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想要上山,去送简风遥最后一程。 她看见简崇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用不大不小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害死了两个我最爱的人。若是你,你会原谅吗?” 男孩始终没有说话,他的眼里早已没有光了。 她身边的榕澈不安地动了动。榕澈向来心肠软,此时此刻更是急得红了眼眶。“简叔还在气头上,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说的话有多伤人……”他急促地低声道,“小琢他……”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简风琢身上。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意识到,哥哥和小遥的话,已不知不觉成了一道咒语刻在她的心脏内壁上,潜藏在她的三魂六魄之下,成了一道无法逆转的信念,亦或是诅咒。 “应有的自由”。 漆黑的地洞里只有一点微弱的光悬在深潭之上,照亮了祢朔凝重的脸。 “你想好了?”一旁的坠金开了口,“要知道,你还是可以选择去太之熠……” “胡说八道。”她不满地呵斥道,“我还要重申几遍?与其让我相信那年是小琢失手杀了小遥姐姐,我更愿意怀疑是太之熠动的手脚——还不明显吗?他就是想借瑞氏的手侵占北原!他连瑞昭都杀!” “我再重申一遍。”祢朔深吸一口气,“若选择保护他,就意味着必须在流荒隐姓埋名地躲藏起来,暂时——或者说永远丢弃过去的身份和一切往事,和他一起完成重生。我不知道这朵莲需要多久才能孕育出他的二次生命,也许只需要几个月,也许需要好几年……我需要你们‘死’了,也需要你们一直活着,帮助他重新回到人间,成长为可以重塑人间的那个人……让我们能够找回失落的神明。” 她知道祢朔什么意思。她看了看坠金,又看了看瑞昭。这意味着那些未了的仇怨,都要被抛之脑后,将这辈子藕断丝连的命运生生断掉,以这朵沉在水下的莲为,从零开始。 “好。” 她率先开了口。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听见自己用格外寂寞的声音说:“让我来当他的姐姐,当他的家人……这辈子,至少能许他一点应有的自由。” 她做到了吗? 睁开眼时,月瑶还是头痛欲裂,但很明显,令她骨头都要融掉的灼烫感消失了,她沉重而麻木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以至于她都可以坐起来,咬牙忍着头痛掀开小帐篷的门帘,看向帐篷外托着腮打盹的弟弟。 那没心没肺的家伙头一点一点的,眉头紧蹙,不知道什么事能让他在梦里还这么愁闷。月瑶依然四肢乏力,只能靠在门边粗粗地匀着气,让自己慢慢从无边的压抑的梦里拔出来,落回到刮着清冽的风的现实里。 小遥,小遥,你一定在某个地方一直默默注视着我们? 接下来,也请保佑我们。 第89章 应有的自由 在月瑶陷入高热昏迷的时候,她跌入了一场纷乱的梦境。 她恍若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那些曾被深深埋葬的记忆突然如煮沸的滚水从心底咕嘟咕嘟涌了上来,灼烫的痛苦紧紧包裹着她,然而那些杂乱的画面划过她漆黑的意识时,仿佛留下了一丝丝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反倒给她灼烫的神魂带来了一点点抚慰。 在那些纷飞的冰冷画面里,她看见了一团小小的婴儿,那么娇嫩脆弱,被一袭黑裙的小女孩紧紧抱在怀里,露出一张酣睡的小脸。 她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说:“遥姐姐,这就是弟弟吗?好小。”她抬起脸,看着遥姐姐始终微红的眼眶,她眼下青黑,却还是对自己努力露出一个笑:“是呀阿湘,小宝宝刚出生时就是这么小。” “我也想抱抱……”她朝着婴儿伸出一只肉乎乎的小手,被旁边伸出的一只手拦了下来:“你不能抱,会摔着小琢的。” “哥,我不会摔的。”她委屈巴巴地转过头,看着比遥姐姐还要高的哥哥。他明明也是一团稚气的长相,眉眼间却已有了一层淡淡的、不属于孩童的阴翳。他不由分说地拽着她的手,淡淡道:“你会,若小琢受了伤,柔姑姑的在天之灵会伤心的。” 她下意识缩了缩手。其实自打她记事起,很少有机会见到那位美丽的远方表姑,大概也只是在储光庭看见过两三回,但柔姑姑每次来都会特地为她带许许多多的好吃的好玩的,用天底下最动听的声音问她想去哪里玩,然后带她去荡秋千,去捉蝴蝶,去储光庭外的小河谷里捉鱼。衣着端庄的女子就那样将外衫扔在河边的石滩上,挽起衬裤,朗声笑着踩在清澈的小溪里,冲扭扭捏捏的她喊:“阿湘,太之家的女孩可是天底下最大胆热烈的,怎么连小溪都不敢下?” 柔姑姑走的时候,她总是要巴巴地搂着问能不能把她也带去北原。她记得,柔姑姑总是会红了眼眶,看一眼身旁那个高大的叔叔,低声安慰她有机会一定会带她去北原生活一段时间。 没想到当她终于被带到北原时,却是来参加柔姑姑的葬礼。 自小修习灵术的孩子向来早慧,但她似乎开窍的要比旁人都晚一些。那时,对死亡还一知半解的她被哥哥直接带到了灵柩前,看到了柔姑姑青白得可怕的脸。 她吓得连哭都忘了哭。 “柔姑姑……死了?”她呆滞地重复着哥哥的话,“永远……不会醒了……?” “对。这就是死亡。”哥哥的声音低沉而冷静,根本不像个小孩子该有的声音。他仿佛无意地喃喃着,“人族就是这么脆弱……在这个世界上,如蝼蚁一般的脆弱。” 她不懂,哥哥的声音令她更加害怕,刺骨的寒风不知从哪里钻了进来,她裹在厚厚棉袄和斗篷里的幼小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她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当冰凉的小手被温暖包裹时,她吓得原地一蹦,抬起脸,视线里撞进小遥姐姐的脸。她额前绑着一根黑色的麻绳,上面镶着几颗乌黑的小圆珠子,即使是北原戴孝的装扮,却衬得她一张皎洁的脸愈发美丽,活脱脱小几号的柔姑姑。 小遥姐姐牵着她,侧着脸看向哥哥,轻声道:“熠哥哥,阿湘还小,不要在这里待着了,我带她去我房间里休息。”她在刻意不去看母亲的灵柩。 哥哥看着小遥姐姐,缓缓点了下头。 她几乎是大松了一口气。 被浑浑噩噩牵着走啊走,走出室外,那时北原的风雪多么肆虐呵,小遥姐姐几乎把她卷进自己的斗篷里,半抱着朝前艰难地前行。半路还是一个长脸的叔叔过来一把把她们都抱起来穿过院子,直接丢进了女孩温暖的闺房。 她从姐姐斗篷下露出一张冻红的小脸,看见小遥同样通红的小脸,和她床上正在酣睡的小小婴儿。 不知为何,小遥姐姐看着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红红的眼尾弯成明亮的月牙,把女孩脸上浓得化不开的伤心冲淡了不少。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是自己的鼻涕流出来,冻成了冰疙瘩。 向来爱美的她没觉得有多恼羞成怒,因为她的冰疙瘩鼻涕让姐姐笑了。姐姐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和柔姑姑一模一样。 原来从那么早的时候开始,小遥姐姐的笑就深深印刻在了她的心里,在之后悠长又短暂的时光里,她的笑颜一次次在她的心底被刀削斧凿,深深地、一笔一画地描摹,每一处细节都在一遍遍地刻画,以至于到了今日,只要闭上眼睛,那张明媚飞扬的笑脸都可以生动地浮现于眼前,清晰得可以看清她白皙脸上细细软软的绒毛。 那是一张停滞在了18岁的少女的笑颜。 在她懵懵懂懂的年纪,就曾听储光庭的姆妈说,北原简家的小千金日后是要嫁给她哥哥的。姆妈还开玩笑说不如亲上加亲,把小阿湘许给简家小少爷好了。这让小小的她十分恼怒。“我怎么可以嫁给一个小婴儿!”她忿忿道,“我要嫁也要嫁给简叔叔那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番话遭到了姆妈和老嬷嬷们一片笑。后来他们又说阿湘长大了要嫁给瑞家少爷时,她更愤怒了。再没有比姓瑞的更讨厌的家伙了,姓瑞的就该一辈子孤独终老。 凭什么哥哥就能娶小遥姐姐那么好的人,自己却不是被分配给小婴儿,就是分配给讨厌鬼?她跑去哥哥面前抱怨。那会儿哥哥已经常外出,很久不在家,等再度回到储光庭时,总是会给她带点什么稀罕玩意儿,比如木苏糖,比如奇形怪状的石头娃娃。哥哥每每听到她抱怨这抱怨那,总会默不作声地从兜里掏出一把木苏糖塞到妹妹手里。那糖一点也没有储光庭的甜点好吃,但她就是喜欢。 哥哥越长大越寡言,黑沉沉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情绪。有时,她甚至觉得他只是游荡在世间的、抓不住的鬼魂,只有在往她手里放几颗糖的时候,才会有一点人的活气儿。 只有那么一次,尚且还是少年的哥哥对她说:“阿湘,只要是你不喜欢的人,你都无需嫁给他。” 她撇撇嘴。她已经长大不少了,有些明里暗里的事多少也能看清了。寄他人篱下,受他人恩惠,又有多少可以自由选择的余地呢? 只听哥哥用低沉的声音说:“阿湘,总有一天,太之家将不再需要受制于任何人。” “我会还你应有的自由。” 等到了吗? 长大后的寂寂岁月里,在小遥姐姐意外身亡后,她对那个人只剩下了无尽的愤恨与怨怼,她早已忘记了尚且年少时他曾留下的许诺——他都把她丢弃了,那些承诺也早就随风而逝,仿佛从未存在过了。 小遥姐姐葬礼上那个冷漠离去的背影,被她狠狠从心里剜去,留下了个年久失修的黑窟窿,呼呼漏着风。 那是一场令人肝肠寸断的葬礼。 北原罕见地下起大雨,瓢泼的雨冲刷着祝神峰上浓重的悲伤。简崇将女儿的坟冢安置在了祝神峰峰顶,天穹之上悲戚的浓云仿佛触手可及。 她知道,再大的雨也无法冲刷掉简崇心里的痛苦,她亦如此。若那些她所爱的至柔至纯之人都要被死亡的阴影吞噬……她浑浑噩噩地走下山,想着,那这个世界被毁灭了也罢。 山下,孤零零站着一个瘦弱的少年。 他几乎是瘦骨嶙峋,大雨浇透了他,单薄的衣裤贴在他身上,将他每一根突出的骨节和纤薄得仿佛一点肉都没有的身子勾勒得惨不忍睹,犹如一具湿哒哒的骷髅,露在衣服外青白的表皮上还留着狰狞的疤痕。 小琢被他盛怒的父亲拿鞭子抽了个半死,本应还在他的房间里疗伤休养。然而他出现在了这里,本就只有巴掌大的小脸瘦的仿佛只剩了一双空洞的大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下山的人们。 她恨他吗?不……她深深地看着无法自控地在雨中颤抖的男孩。他有着和小遥相似的美丽的眼睛,笔挺而秀气的鼻梁,比姐姐更纤柔的嘴唇。他虽然是男孩,但比小遥更内敛,琥珀色的眼睛里含着一点清透的怅惘,似乎是打娘胎带出来的、挥之不去的忧伤。他的出生伴随着母亲的死亡,如今,他又成了害死姐姐的“罪魁祸首”……虽然她打心底并不愿相信,她无法相信。这条薄弱的生命被不由分说打上了永无解脱的诅咒烙印,可这世上,他是小遥最最心疼最最爱的弟弟。 “我希望小琢能真正的快乐起来。” 小遥的细语呢喃在她心里一遍遍地盘桓。“若我能把我感受到的快乐,我感受到的清风、阳光、飞鸟、星空都装进他的心里就好了。”小遥白皙纤细的手伸向头顶的天空,像是想把那团团漂浮的云也抓下来送给弟弟,“让他自由自在地飞翔该多好……我真想让他得到应有的自由。” 她的心骤然一缩。 雨中的男孩终于体力不支,跪倒在地,但还是梗着脖子,眼中一片死寂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想要上山,去送简风遥最后一程。 她看见简崇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用不大不小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害死了两个我最爱的人。若是你,你会原谅吗?” 男孩始终没有说话,他的眼里早已没有光了。 她身边的榕澈不安地动了动。榕澈向来心肠软,此时此刻更是急得红了眼眶。“简叔还在气头上,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说的话有多伤人……”他急促地低声道,“小琢他……”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简风琢身上。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意识到,哥哥和小遥的话,已不知不觉成了一道咒语刻在她的心脏内壁上,潜藏在她的三魂六魄之下,成了一道无法逆转的信念,亦或是诅咒。 “应有的自由”。 漆黑的地洞里只有一点微弱的光悬在深潭之上,照亮了祢朔凝重的脸。 “你想好了?”一旁的坠金开了口,“要知道,你还是可以选择去太之熠……” “胡说八道。”她不满地呵斥道,“我还要重申几遍?与其让我相信那年是小琢失手杀了小遥姐姐,我更愿意怀疑是太之熠动的手脚——还不明显吗?他就是想借瑞氏的手侵占北原!他连瑞昭都杀!” “我再重申一遍。”祢朔深吸一口气,“若选择保护他,就意味着必须在流荒隐姓埋名地躲藏起来,暂时——或者说永远丢弃过去的身份和一切往事,和他一起完成重生。我不知道这朵莲需要多久才能孕育出他的二次生命,也许只需要几个月,也许需要好几年……我需要你们‘死’了,也需要你们一直活着,帮助他重新回到人间,成长为可以重塑人间的那个人……让我们能够找回失落的神明。” 她知道祢朔什么意思。她看了看坠金,又看了看瑞昭。这意味着那些未了的仇怨,都要被抛之脑后,将这辈子藕断丝连的命运生生断掉,以这朵沉在水下的莲为,从零开始。 “好。” 她率先开了口。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听见自己用格外寂寞的声音说:“让我来当他的姐姐,当他的家人……这辈子,至少能许他一点应有的自由。” 她做到了吗? 睁开眼时,月瑶还是头痛欲裂,但很明显,令她骨头都要融掉的灼烫感消失了,她沉重而麻木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以至于她都可以坐起来,咬牙忍着头痛掀开小帐篷的门帘,看向帐篷外托着腮打盹的弟弟。 那没心没肺的家伙头一点一点的,眉头紧蹙,不知道什么事能让他在梦里还这么愁闷。月瑶依然四肢乏力,只能靠在门边粗粗地匀着气,让自己慢慢从无边的压抑的梦里拔出来,落回到刮着清冽的风的现实里。 小遥,小遥,你一定在某个地方一直默默注视着我们? 接下来,也请保佑我们。 第90章 这又是哪出 是夜,晴朗的夜空闪着稀疏的星光,九蘅群山陷入沉沉的黑暗中,耳边万籁俱寂,所经之处如幻鞑荒漠一般死寂,只能听见自己穿过树丛时叶子拂过肩头的沙沙声,和脚踩枯树枝时轻微的咔嚓声。 步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那个叫齐遇的黑熊精身后,凭着头顶悬的一簇幽火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怨气在心里噌噌地冒。 事情怎么就莫名其妙发展到了这一步?记得老金曾和他说,以前天上还有神君时,一些普通流荒老百姓在出门前会拜一拜天神,祈祷神君能保佑他们出行平安,办事顺利——虽然老金说神君不会管这些。但步危还是觉得此番出行如此不顺当怪那个擅离职守的神君,教他们连个能拜能祈祷的都没有,以至于自己这个初出茅庐蓄势待发的年轻少侠出师不利,竟被一黑熊精给要挟了。 行至树林外,月亮正好从薄云后探了出来,给眼前窄窄的溪谷洒落下一层银辉。朦胧的月光下,步危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灌木丛微微晃动了一下,仅仅一下,便恢复了平静,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后面仓皇躲避。 这一路上,步危也不止一次看到了。他锐利的目光划过前面那人的背影,依旧一声不吭地走跟着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要说步危真的信了齐遇的身份是个黑熊精,倒也不算。只不过在他前十八年的生活里遇到的妖兽精怪还是过于少了,虽说经常听去无踪和老金聊,毕竟缺乏实战经验,他也无法断定区区一个黑熊精是否有这般让其他低阶妖怪退避躲藏的威力。或许人家是个千年的老妖精呢?横竖是个难对付的东西,管他千年百年的,步危现在受制于他,明显感受到实力的差距,也放弃了逃跑或者反杀的念头,索性就跟着他,先摸清他的底细,再从长计议。 只不过……步危略略抖了抖微酸的小腿,眼里的怨气更深了些。黑熊精已经带着他在这死寂的山林里晃悠了整整一日了,上不飞天下不遁地,就这么迈开两条腿儿走,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谷,一句话也不说,也从不回头看看步危是否还跟着他。步危心里也憋着一股劲儿,硬是不开口问,咬着后槽牙跟在他后面,心里想着姐姐和轻轻,想着生死未卜的哥哥和月家镇,想着那不知所去的踪叔……一堆问题搅得他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跟着齐遇离开冰封前,他眼睁睁看着姐姐突然倒下,鼻腔流血,还没等他大惊失色地冲过去,只听身后传来那人轻缓的声音,透着一丝冰冷的不耐:“她用了我的药,自然会受制于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不是多有耐心的人。” 步危猛地停住脚步,愤怒地回头瞪向齐遇。“我跟你走就是。”他哑声道,直直看着齐遇的眼睛,“别伤她。” 齐遇的眼里闪着晦暗不明的光,教步危看不分明。还没等步危再次开口,狂风再次平地而起,这回步危来不及反应,就被这股霸道的风直接卷起,他也没打算反抗,任凭自己像片落叶在风中翻转飘摇,等风突然又散去他重重摔在地上时,冰封的寒气也消失不见,他正躺在一片幽深的密林里,被风搅乱的树冠在头顶乱摆,叶子如雨一般纷纷落下,盖了他满脸。 步危只知自己应当还是在九蘅群山里。而且这里古木参天,各种植物野蛮生长,手腕粗的藤蔓交错盘结,应当是在大山更深处了。 步危扶着被撞生疼的腰坐了起来,回头就看见齐遇背靠大树,正悄没声盯着他。步危被吓得猛一激灵,也不顾自己哪哪都疼了,翻身站了起来。 那家伙眼神太可怕了,有种要用目光把他活活盯穿的尖锐。 看他起来了,齐遇也没多说话,转身便走,懒洋洋甩了两个字过来:“跟上。” 步危拍了拍身上的树叶和尘土,抬脚跟了上去。 一直走到现在,月明星稀,夜深露重。 步危越来越肯定这家伙脑子有问题。且看他那眼神那语气,都透着股尚且被压抑着的疯魔劲儿,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触到这家伙的逆鳞,很有可能把他潜藏的疯癫给勾出来。 他走到溪边时,迅速蹲下来掬一口水喝,顺便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再次抬起头看向齐遇时,本氤氲着深重怨气的眸子里多了一丝冷静和清明。 “大人,可否告知一下我们究竟要去哪里?”步危稳住气息,问。 步危此时正脸迎着山谷上方的月亮,而齐遇则背向月光,微垂的脸庞藏在黑暗里,只能看到他暗红的眼底一闪而过的微光。 “找东西。”他低声说着,负手而立。 步危有点无语,这一路也没见他在找什么东西啊。“大人是要找什么呢?”他站起身,一摊手,“你也没和我说一声,不然我也能帮着找找啊。” 齐遇没理他,转身沿着溪谷朝上游走去。步危只好跟上去,直至走到一处山体断截处,溪流在这里形成一道小瀑布,足有一人多高,只见齐遇脚步不带停的,径直走进水里,越过瀑布,消失在了哗啦啦的水声里。步危停住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后,抱住头缩起脖子跟着冲进了瀑布。 夜晚寒凉的水当头浇下,他没有撞上什么岩壁,而是一步跳进了瀑布后面隐藏的空洞。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再加上浇了满头满身的溪水,步危狠狠打了个寒颤,抹掉脸上的水,哆哆嗦嗦打量着洞内。 始终跟在齐遇身后的幽火照亮了这处低矮的洞穴。这里面的空间比步危想象得要深一些,到处都是滴滴答答的水声和瀑布哗啦啦的声音,崎岖的岩石地面延伸到不远处,变成了一小片泥泞的沼泽,上面汇聚了一汪浅浅的水洼,几个圆圆的石盘显露在水面上。步危仔细看去,似乎是被什么被封口的容器,露出短短一截头,其余的部分皆被埋在沼泽之下。 齐遇蹲到沼泽前端详了一下,摸摸下巴:“真不愧是九蘅,养得很好。” 在步危困惑警惕的目光里,他从容地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下巴朝沼泽地一扬:“去,把那五个坛子都挖出来。” “那是什么?” “让你去你就去。” 步危咬咬牙,挽起袖子,拽住水里的坛口,用力把它往外拔。 “嘶……好重!”步危憋着股劲儿,两脚叉开稳住身形,小臂鼓起肌肉,脖子上暴起青筋,只听扑哧一声,那厚重的坛子被他从泥淖里拔了出来,黑灰色的表面沾着泥,圆墩墩的,像是用某种岩石制成。 齐遇在一旁抱手而立,目光落在步危被晒成小麦色的小臂上。 不苍白,不细瘦,甚至还分布着些浅浅的疤痕。 齐遇一声不吭,看着少年嘿呀嘿呀地把五个坛子全都拔出来放在沼泽旁,累得不顾体面地坐在地上,喘匀气后抬起头:“然后呢,你要干嘛?” 齐遇冲他歪歪嘴角:“带上,出去。”说着,他直接转身走出山洞,越过瀑布——步危这才意识到他身上根本没被淋湿过。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什么?”他失声喊道,“我怎么带这几个坛子?” 瀑布声里传来该死的狗熊精轻飘飘的声音:“搞快点。” 步危蹲在地上,跟几个沉默的坛子大眼瞪小眼。他似乎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这黑熊精分明没事找事,在拿他往死里整? 他暗自磨牙。这坛子不知道装了什么,死沉,即使是他运转灵力去搬,顶多一胳膊抱一个,那也有闪腰的风险……步危从来不是什么力量型选手,也不是那些可以自如操纵风术的大能……风术? 步危猛地一拍脑门。对啊,他不是莫名其妙就摸到了点风术的门道么?要不试试?步危歪头琢磨着,任凭自己下意识地抬起手,冲着那几个胖坛子缓缓一扬——毫无动静。 又过了片刻,只见步危一脸怒气地冲出瀑布,落汤鸡一样跑到林子边闷头扯了几根藤蔓出来,又一脸怒气地冲回了瀑布里。再出来时,他拿藤蔓缠着坛子,挂在自己身上,两条腿一步一步颤颤巍巍走着,借着朦胧的月光,能看见他一张憋通红的脸。 黑暗里显现出齐遇的脸,挂着嘲讽的笑:“好没用。” 步危盯着他:“你开心就好。” 黑熊精一耸肩,悠悠道:“走,还有很长一段路呢。” “大人,您就不能高抬贵手,略施小计,让我们直接抵达目的地呢?”步危声音都跟着颤起来了。坛子里到底装了什么,这么重?! 齐遇脚步停都不停,只留下一句贱得要死的话:“都有你在了,又何须我再出力呢?快跟上,别拖我后腿。” 第90章 这又是哪出 是夜,晴朗的夜空闪着稀疏的星光,九蘅群山陷入沉沉的黑暗中,耳边万籁俱寂,所经之处如幻鞑荒漠一般死寂,只能听见自己穿过树丛时叶子拂过肩头的沙沙声,和脚踩枯树枝时轻微的咔嚓声。 步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那个叫齐遇的黑熊精身后,凭着头顶悬的一簇幽火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怨气在心里噌噌地冒。 事情怎么就莫名其妙发展到了这一步?记得老金曾和他说,以前天上还有神君时,一些普通流荒老百姓在出门前会拜一拜天神,祈祷神君能保佑他们出行平安,办事顺利——虽然老金说神君不会管这些。但步危还是觉得此番出行如此不顺当怪那个擅离职守的神君,教他们连个能拜能祈祷的都没有,以至于自己这个初出茅庐蓄势待发的年轻少侠出师不利,竟被一黑熊精给要挟了。 行至树林外,月亮正好从薄云后探了出来,给眼前窄窄的溪谷洒落下一层银辉。朦胧的月光下,步危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灌木丛微微晃动了一下,仅仅一下,便恢复了平静,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后面仓皇躲避。 这一路上,步危也不止一次看到了。他锐利的目光划过前面那人的背影,依旧一声不吭地走跟着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要说步危真的信了齐遇的身份是个黑熊精,倒也不算。只不过在他前十八年的生活里遇到的妖兽精怪还是过于少了,虽说经常听去无踪和老金聊,毕竟缺乏实战经验,他也无法断定区区一个黑熊精是否有这般让其他低阶妖怪退避躲藏的威力。或许人家是个千年的老妖精呢?横竖是个难对付的东西,管他千年百年的,步危现在受制于他,明显感受到实力的差距,也放弃了逃跑或者反杀的念头,索性就跟着他,先摸清他的底细,再从长计议。 只不过……步危略略抖了抖微酸的小腿,眼里的怨气更深了些。黑熊精已经带着他在这死寂的山林里晃悠了整整一日了,上不飞天下不遁地,就这么迈开两条腿儿走,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谷,一句话也不说,也从不回头看看步危是否还跟着他。步危心里也憋着一股劲儿,硬是不开口问,咬着后槽牙跟在他后面,心里想着姐姐和轻轻,想着生死未卜的哥哥和月家镇,想着那不知所去的踪叔……一堆问题搅得他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跟着齐遇离开冰封前,他眼睁睁看着姐姐突然倒下,鼻腔流血,还没等他大惊失色地冲过去,只听身后传来那人轻缓的声音,透着一丝冰冷的不耐:“她用了我的药,自然会受制于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不是多有耐心的人。” 步危猛地停住脚步,愤怒地回头瞪向齐遇。“我跟你走就是。”他哑声道,直直看着齐遇的眼睛,“别伤她。” 齐遇的眼里闪着晦暗不明的光,教步危看不分明。还没等步危再次开口,狂风再次平地而起,这回步危来不及反应,就被这股霸道的风直接卷起,他也没打算反抗,任凭自己像片落叶在风中翻转飘摇,等风突然又散去他重重摔在地上时,冰封的寒气也消失不见,他正躺在一片幽深的密林里,被风搅乱的树冠在头顶乱摆,叶子如雨一般纷纷落下,盖了他满脸。 步危只知自己应当还是在九蘅群山里。而且这里古木参天,各种植物野蛮生长,手腕粗的藤蔓交错盘结,应当是在大山更深处了。 步危扶着被撞生疼的腰坐了起来,回头就看见齐遇背靠大树,正悄没声盯着他。步危被吓得猛一激灵,也不顾自己哪哪都疼了,翻身站了起来。 那家伙眼神太可怕了,有种要用目光把他活活盯穿的尖锐。 看他起来了,齐遇也没多说话,转身便走,懒洋洋甩了两个字过来:“跟上。” 步危拍了拍身上的树叶和尘土,抬脚跟了上去。 一直走到现在,月明星稀,夜深露重。 步危越来越肯定这家伙脑子有问题。且看他那眼神那语气,都透着股尚且被压抑着的疯魔劲儿,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触到这家伙的逆鳞,很有可能把他潜藏的疯癫给勾出来。 他走到溪边时,迅速蹲下来掬一口水喝,顺便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再次抬起头看向齐遇时,本氤氲着深重怨气的眸子里多了一丝冷静和清明。 “大人,可否告知一下我们究竟要去哪里?”步危稳住气息,问。 步危此时正脸迎着山谷上方的月亮,而齐遇则背向月光,微垂的脸庞藏在黑暗里,只能看到他暗红的眼底一闪而过的微光。 “找东西。”他低声说着,负手而立。 步危有点无语,这一路也没见他在找什么东西啊。“大人是要找什么呢?”他站起身,一摊手,“你也没和我说一声,不然我也能帮着找找啊。” 齐遇没理他,转身沿着溪谷朝上游走去。步危只好跟上去,直至走到一处山体断截处,溪流在这里形成一道小瀑布,足有一人多高,只见齐遇脚步不带停的,径直走进水里,越过瀑布,消失在了哗啦啦的水声里。步危停住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后,抱住头缩起脖子跟着冲进了瀑布。 夜晚寒凉的水当头浇下,他没有撞上什么岩壁,而是一步跳进了瀑布后面隐藏的空洞。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再加上浇了满头满身的溪水,步危狠狠打了个寒颤,抹掉脸上的水,哆哆嗦嗦打量着洞内。 始终跟在齐遇身后的幽火照亮了这处低矮的洞穴。这里面的空间比步危想象得要深一些,到处都是滴滴答答的水声和瀑布哗啦啦的声音,崎岖的岩石地面延伸到不远处,变成了一小片泥泞的沼泽,上面汇聚了一汪浅浅的水洼,几个圆圆的石盘显露在水面上。步危仔细看去,似乎是被什么被封口的容器,露出短短一截头,其余的部分皆被埋在沼泽之下。 齐遇蹲到沼泽前端详了一下,摸摸下巴:“真不愧是九蘅,养得很好。” 在步危困惑警惕的目光里,他从容地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下巴朝沼泽地一扬:“去,把那五个坛子都挖出来。” “那是什么?” “让你去你就去。” 步危咬咬牙,挽起袖子,拽住水里的坛口,用力把它往外拔。 “嘶……好重!”步危憋着股劲儿,两脚叉开稳住身形,小臂鼓起肌肉,脖子上暴起青筋,只听扑哧一声,那厚重的坛子被他从泥淖里拔了出来,黑灰色的表面沾着泥,圆墩墩的,像是用某种岩石制成。 齐遇在一旁抱手而立,目光落在步危被晒成小麦色的小臂上。 不苍白,不细瘦,甚至还分布着些浅浅的疤痕。 齐遇一声不吭,看着少年嘿呀嘿呀地把五个坛子全都拔出来放在沼泽旁,累得不顾体面地坐在地上,喘匀气后抬起头:“然后呢,你要干嘛?” 齐遇冲他歪歪嘴角:“带上,出去。”说着,他直接转身走出山洞,越过瀑布——步危这才意识到他身上根本没被淋湿过。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什么?”他失声喊道,“我怎么带这几个坛子?” 瀑布声里传来该死的狗熊精轻飘飘的声音:“搞快点。” 步危蹲在地上,跟几个沉默的坛子大眼瞪小眼。他似乎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这黑熊精分明没事找事,在拿他往死里整? 他暗自磨牙。这坛子不知道装了什么,死沉,即使是他运转灵力去搬,顶多一胳膊抱一个,那也有闪腰的风险……步危从来不是什么力量型选手,也不是那些可以自如操纵风术的大能……风术? 步危猛地一拍脑门。对啊,他不是莫名其妙就摸到了点风术的门道么?要不试试?步危歪头琢磨着,任凭自己下意识地抬起手,冲着那几个胖坛子缓缓一扬——毫无动静。 又过了片刻,只见步危一脸怒气地冲出瀑布,落汤鸡一样跑到林子边闷头扯了几根藤蔓出来,又一脸怒气地冲回了瀑布里。再出来时,他拿藤蔓缠着坛子,挂在自己身上,两条腿一步一步颤颤巍巍走着,借着朦胧的月光,能看见他一张憋通红的脸。 黑暗里显现出齐遇的脸,挂着嘲讽的笑:“好没用。” 步危盯着他:“你开心就好。” 黑熊精一耸肩,悠悠道:“走,还有很长一段路呢。” “大人,您就不能高抬贵手,略施小计,让我们直接抵达目的地呢?”步危声音都跟着颤起来了。坛子里到底装了什么,这么重?! 齐遇脚步停都不停,只留下一句贱得要死的话:“都有你在了,又何须我再出力呢?快跟上,别拖我后腿。” 第91章 行凶 步危本已做好被这个人遛到天涯海角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只不过在山里走了几里路,他便停了下来。 此时他们位于一片深林中,前面一团漆黑,像是走入了死路。 齐遇这时突然回头看了步危一眼。那一眼有些莫名,还没等步危回过神,他已转回头,伸手朝着黑暗中一拨。 几步开外的步危这才看出来眼前竖着几道密密实实的灌木,沉在黑暗里教人看不分明,直到齐遇拨开灌木丛,巨大的瀑布声猛地响起,步危才惊觉这里竟有另一番境界。 他拖着沉沉的石罐不由自主走上前,穿过灌木间的缝隙,骤然走入一片开阔的天地。他正站在高高的悬崖上,眼前一道巨大的瀑布从更高处磅礴而下,发出震耳欲聋的水声,若往下看,便能看见在瀑布在崖底汇聚成的潭水,和奔涌进巨木林的河流。 悬崖对面的参天大树几乎要和瀑布一般高,宽阔的树冠郁郁葱葱,在疏朗的星空下连绵成一片沉黑的海。 步危看呆了。这里就像隐藏在重重深山中的秘境,是书中提到过的“桃花源”,是……不应被齐遇这种反派发现的避难之地。步危心头一跳,下意识回头看向跟着走出浓密树林的齐遇。 齐遇无视他那警惕的眼神,优哉游哉走到悬崖边缘,微微欠身朝下看了看,轻笑一声:“六月崖。” 步危一怔,这个名字他是听闻过的。踪叔以前回家时偶尔会和姐姐还有老金提到这个地方,只言片语中只道带了不少难民来六月崖躲着,一时无性命之虞。 而现在……步危喉头一滚,脱口而出:“你要干什么?” 齐遇回过头,眼角弯了弯。这家伙长得着实俊美,五官刀削斧凿般英挺凌厉,眼波流转间,眉眼又自带一股妖邪之风流——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尤其那双暗红底的眼睛,每每看过来,步危总是会莫名有一瞬间的溺毙感,那教人看不分明的眼神仿佛能勾走他鼻尖的空气,让人有种几欲窒息的错觉。 步危将其归咎于这魔物过于霸道的压迫力,但他还是咬紧牙关,迎上他的目光,像头精神极度紧绷的小兽。 齐遇欣赏了一会儿小孩高度戒备的眼神,收起眼里那一点锋芒,耸耸肩道:“不干什么,巡视一下我的领地而已。” 领地?步危想起他说过魔王命他分管九蘅这件事。“也包括这里?”步危明知故问,“这里看起来什么活物都没有……” “那是因为我在。”齐遇轻声道,“有智商没智商的,自然全都躲起来了。” 步危抿住嘴唇,这正如他所料。 “去,把坛子放到下面。”齐遇像是随手一指。步危顺着他指地方向探头朝崖下看了一眼。那是巨木林边缘一处相对低矮一点的林地,依山傍水,在黑夜里也看不清什么。 “还要跟在山洞里一样埋起来吗?”步危皱起眉头,“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齐遇抱着手臂,一时没说话。这小鬼一直对他毫不惧怕,说话也毫不客气,是真的不怕死么? 半晌他才慢慢开口:“不用埋,就放在地上就好。” “你还没告诉我做什么……”话还没说完,步危只觉眼前一花,胸口被猛地一推,自己在刹那间被推出了悬崖,带着一身罐子朝崖底疾速坠落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步危视野里只剩下了悬崖上齐遇那张蔫坏的脸,对他用口型说:走你。 步危脖子暴出青筋,才在只离崖底仅几米之遥时才堪堪控制住自己降了速,虽没至于摔个粉身碎骨,但还是因为几个石罐的拖累重重摔进了地里,左手手肘正好磕到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传来不详的咔嚓一声。 步危:“……”倒霉透了。 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下意识看了看散落在身边的石罐——石头做的玩意儿,愣是一条裂缝都没摔出来。疼痛掺着火气燎着步危的神经,他咬着后槽牙,满怀怨气地把那几个罐子扶正放在地上,内心一直默念着忍一时海阔天空,把月瑶和轻轻的脸放大固定在脑海里,才忍住没抽出自己的刀上去和齐遇决一死战。 “放好了吗?” 杀千刀的家伙声音竟能从那么高的地方传过来。 “嗯。”步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默默踹了其中一个罐子一脚。 “放正了?口朝上?” “对啊。” “好。”那家伙又轻笑一声,仿佛就在步危耳边吹了口气,把他搞得直挠耳朵。 “你别笑。”步危皱眉道,“听着瘆人。” 耳边没再传来声音,可能是被这小子的胆大包天惊到了。等步危把罐子都默默摆正放在地上后,一道幽光缓缓在他头顶亮起,将步危面前的浓黑驱散,照亮了远处巨木的盘根错节的树根,和那巨大树根下隐隐露出的房屋一隅。 步危后颈窜起一股寒凉,直窜进他因筋疲力竭而变得迟钝困顿的脑子里。他下意识一动,手腕脚踝处猛地传来收紧的痛感——从湿润的土地下蹿出四根黑沉沉的铁链,像蛇一样缠在了步危四肢上,将他往下狠狠一拽。 噗通一声,步危跪倒在地,受伤的手和腿又被这么狠狠一拉,疼得他眼冒金星。 “齐遇!”他怒喝一声,目眦欲裂,“你究竟要干什么!” 没有声音。就在这时,幽光下的石罐突然微微动了动,那密密实实封住的罐口裂开了一道黑漆漆的缝。诡异的黑烟从缝里钻出来,妖妖娆娆盘旋而上,逐渐在罐子上方凝成几道凸凹有致的影子。在最后一点黑烟离开了罐子后,那黑影有如终于完全脱离的牵制,兴奋地蹿上半空,停滞了片刻——步危隐约意识到它们应该是在打量自己,下意识浑身紧绷,一动不动和黑影对峙着。 但那些古怪的东西似乎很快转移了注意力,巡视了一圈四周后,那些黑影突然更加兴奋了,飘渺的身形凝成一柄柄利箭,直直冲着漆黑的森林深处射去。 步危心跳如雷鼓,脑子里如炸了一般轰然作响。 那里住的有人! 步危奋力挣着锁链,冲着黑暗深处大喊大叫,凌厉的叫声彻底撕破了暗夜里不祥的寂静:“救命!救命——” 他想惊醒那沉睡的避难者们,至少不要在睡梦里被无知无觉地袭击……他没有叫喊多久,因为很快,他听见了远处传来人们惊悚的尖叫,有女人的声音,也有男人的声音……还有孩子惊惧的哭喊。 步危浑身颤栗着,猛地一用力,突然失去重心重重跌倒在地。拴住他的铁链不知何时松了,但由不得他多想。步危离弦的箭一般飞出去,直直朝着叫声来源冲去,甚至没有意识到那颗圆圆的幽光球一直在他头顶,不依不饶跟着他,替他照亮了森林,同时也照亮了一片惨剧。 步危骤然刹车,身子不听使唤地翻倒在地,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待他把脸从草地里拔出来时,一具尸体赫然映入眼帘。 干瘪、泛青的枯尸。 时间仿佛放缓了流速,步危呆滞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从近在眼前的尸体上移开,投向前方。 远处,一簇烈烈火光定格在了冲天而起的瞬间,给这片村落映上了血光……然而没有血,到处都没有血迹,没有可怖的残肢碎块,只有一具具青紫色皮包裹着骨头的干尸。 此起彼伏的短促惨叫声炸响在步危的耳边,他猛地从停滞中抽离出来。 火光下,那几条黑影无声却又仿佛在发出狂乱的啸叫,迅疾地穿刺于树林房屋之间,男人拖着女人,女人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冲出房屋四散奔逃,然而没跑几步就被阴魂不散的黑影缠住,痛苦的叫声甫一出口便戛然而止——短短几秒,刚还满脸惊恐鲜活的人干瘪了下去,成了一具了无生气的骷髅。 步危身体比他的意识先做出反应,等他彻底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冲进了村庄,护住一对惊慌失措的母子,挥舞着刀,带着噼里啪啦的火星和呼啸的风砍向空中的黑影。黑影戏谑地围着凶戾的刀转了一圈,然后绕过步危的胳膊,钻过步危的腋下,直直刺进了女人和孩子的身体里。 一定很痛很痛,因为那女人将头向后一仰,后脑勺狠狠撞上了步危的鼻梁,整个身体剧烈痉挛挣扎着脱离了他的保护圈,和孩子一同重重摔倒在地上。她短促的尖叫在摔在地上的同时便消失了,步危的脚下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个包皮骷髅。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抬起头,和远处绝望的逃亡者一时对上了目光。 他不知道的是,在那些人死前最后一眼里,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少年面容惨白地站在村子中央,完好无损,眼如厉鬼,而他的身后升腾着的那一条条夺命黑烟,优哉游哉,卑躬屈膝,恍若正冲着它们的主人献媚。 在他们倒下前,步危看见了那一双双眼里淬了毒的仇恨。 第91章 行凶 步危本已做好被这个人遛到天涯海角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只不过在山里走了几里路,他便停了下来。 此时他们位于一片深林中,前面一团漆黑,像是走入了死路。 齐遇这时突然回头看了步危一眼。那一眼有些莫名,还没等步危回过神,他已转回头,伸手朝着黑暗中一拨。 几步开外的步危这才看出来眼前竖着几道密密实实的灌木,沉在黑暗里教人看不分明,直到齐遇拨开灌木丛,巨大的瀑布声猛地响起,步危才惊觉这里竟有另一番境界。 他拖着沉沉的石罐不由自主走上前,穿过灌木间的缝隙,骤然走入一片开阔的天地。他正站在高高的悬崖上,眼前一道巨大的瀑布从更高处磅礴而下,发出震耳欲聋的水声,若往下看,便能看见在瀑布在崖底汇聚成的潭水,和奔涌进巨木林的河流。 悬崖对面的参天大树几乎要和瀑布一般高,宽阔的树冠郁郁葱葱,在疏朗的星空下连绵成一片沉黑的海。 步危看呆了。这里就像隐藏在重重深山中的秘境,是书中提到过的“桃花源”,是……不应被齐遇这种反派发现的避难之地。步危心头一跳,下意识回头看向跟着走出浓密树林的齐遇。 齐遇无视他那警惕的眼神,优哉游哉走到悬崖边缘,微微欠身朝下看了看,轻笑一声:“六月崖。” 步危一怔,这个名字他是听闻过的。踪叔以前回家时偶尔会和姐姐还有老金提到这个地方,只言片语中只道带了不少难民来六月崖躲着,一时无性命之虞。 而现在……步危喉头一滚,脱口而出:“你要干什么?” 齐遇回过头,眼角弯了弯。这家伙长得着实俊美,五官刀削斧凿般英挺凌厉,眼波流转间,眉眼又自带一股妖邪之风流——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尤其那双暗红底的眼睛,每每看过来,步危总是会莫名有一瞬间的溺毙感,那教人看不分明的眼神仿佛能勾走他鼻尖的空气,让人有种几欲窒息的错觉。 步危将其归咎于这魔物过于霸道的压迫力,但他还是咬紧牙关,迎上他的目光,像头精神极度紧绷的小兽。 齐遇欣赏了一会儿小孩高度戒备的眼神,收起眼里那一点锋芒,耸耸肩道:“不干什么,巡视一下我的领地而已。” 领地?步危想起他说过魔王命他分管九蘅这件事。“也包括这里?”步危明知故问,“这里看起来什么活物都没有……” “那是因为我在。”齐遇轻声道,“有智商没智商的,自然全都躲起来了。” 步危抿住嘴唇,这正如他所料。 “去,把坛子放到下面。”齐遇像是随手一指。步危顺着他指地方向探头朝崖下看了一眼。那是巨木林边缘一处相对低矮一点的林地,依山傍水,在黑夜里也看不清什么。 “还要跟在山洞里一样埋起来吗?”步危皱起眉头,“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齐遇抱着手臂,一时没说话。这小鬼一直对他毫不惧怕,说话也毫不客气,是真的不怕死么? 半晌他才慢慢开口:“不用埋,就放在地上就好。” “你还没告诉我做什么……”话还没说完,步危只觉眼前一花,胸口被猛地一推,自己在刹那间被推出了悬崖,带着一身罐子朝崖底疾速坠落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步危视野里只剩下了悬崖上齐遇那张蔫坏的脸,对他用口型说:走你。 步危脖子暴出青筋,才在只离崖底仅几米之遥时才堪堪控制住自己降了速,虽没至于摔个粉身碎骨,但还是因为几个石罐的拖累重重摔进了地里,左手手肘正好磕到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传来不详的咔嚓一声。 步危:“……”倒霉透了。 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下意识看了看散落在身边的石罐——石头做的玩意儿,愣是一条裂缝都没摔出来。疼痛掺着火气燎着步危的神经,他咬着后槽牙,满怀怨气地把那几个罐子扶正放在地上,内心一直默念着忍一时海阔天空,把月瑶和轻轻的脸放大固定在脑海里,才忍住没抽出自己的刀上去和齐遇决一死战。 “放好了吗?” 杀千刀的家伙声音竟能从那么高的地方传过来。 “嗯。”步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默默踹了其中一个罐子一脚。 “放正了?口朝上?” “对啊。” “好。”那家伙又轻笑一声,仿佛就在步危耳边吹了口气,把他搞得直挠耳朵。 “你别笑。”步危皱眉道,“听着瘆人。” 耳边没再传来声音,可能是被这小子的胆大包天惊到了。等步危把罐子都默默摆正放在地上后,一道幽光缓缓在他头顶亮起,将步危面前的浓黑驱散,照亮了远处巨木的盘根错节的树根,和那巨大树根下隐隐露出的房屋一隅。 步危后颈窜起一股寒凉,直窜进他因筋疲力竭而变得迟钝困顿的脑子里。他下意识一动,手腕脚踝处猛地传来收紧的痛感——从湿润的土地下蹿出四根黑沉沉的铁链,像蛇一样缠在了步危四肢上,将他往下狠狠一拽。 噗通一声,步危跪倒在地,受伤的手和腿又被这么狠狠一拉,疼得他眼冒金星。 “齐遇!”他怒喝一声,目眦欲裂,“你究竟要干什么!” 没有声音。就在这时,幽光下的石罐突然微微动了动,那密密实实封住的罐口裂开了一道黑漆漆的缝。诡异的黑烟从缝里钻出来,妖妖娆娆盘旋而上,逐渐在罐子上方凝成几道凸凹有致的影子。在最后一点黑烟离开了罐子后,那黑影有如终于完全脱离的牵制,兴奋地蹿上半空,停滞了片刻——步危隐约意识到它们应该是在打量自己,下意识浑身紧绷,一动不动和黑影对峙着。 但那些古怪的东西似乎很快转移了注意力,巡视了一圈四周后,那些黑影突然更加兴奋了,飘渺的身形凝成一柄柄利箭,直直冲着漆黑的森林深处射去。 步危心跳如雷鼓,脑子里如炸了一般轰然作响。 那里住的有人! 步危奋力挣着锁链,冲着黑暗深处大喊大叫,凌厉的叫声彻底撕破了暗夜里不祥的寂静:“救命!救命——” 他想惊醒那沉睡的避难者们,至少不要在睡梦里被无知无觉地袭击……他没有叫喊多久,因为很快,他听见了远处传来人们惊悚的尖叫,有女人的声音,也有男人的声音……还有孩子惊惧的哭喊。 步危浑身颤栗着,猛地一用力,突然失去重心重重跌倒在地。拴住他的铁链不知何时松了,但由不得他多想。步危离弦的箭一般飞出去,直直朝着叫声来源冲去,甚至没有意识到那颗圆圆的幽光球一直在他头顶,不依不饶跟着他,替他照亮了森林,同时也照亮了一片惨剧。 步危骤然刹车,身子不听使唤地翻倒在地,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待他把脸从草地里拔出来时,一具尸体赫然映入眼帘。 干瘪、泛青的枯尸。 时间仿佛放缓了流速,步危呆滞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从近在眼前的尸体上移开,投向前方。 远处,一簇烈烈火光定格在了冲天而起的瞬间,给这片村落映上了血光……然而没有血,到处都没有血迹,没有可怖的残肢碎块,只有一具具青紫色皮包裹着骨头的干尸。 此起彼伏的短促惨叫声炸响在步危的耳边,他猛地从停滞中抽离出来。 火光下,那几条黑影无声却又仿佛在发出狂乱的啸叫,迅疾地穿刺于树林房屋之间,男人拖着女人,女人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冲出房屋四散奔逃,然而没跑几步就被阴魂不散的黑影缠住,痛苦的叫声甫一出口便戛然而止——短短几秒,刚还满脸惊恐鲜活的人干瘪了下去,成了一具了无生气的骷髅。 步危身体比他的意识先做出反应,等他彻底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冲进了村庄,护住一对惊慌失措的母子,挥舞着刀,带着噼里啪啦的火星和呼啸的风砍向空中的黑影。黑影戏谑地围着凶戾的刀转了一圈,然后绕过步危的胳膊,钻过步危的腋下,直直刺进了女人和孩子的身体里。 一定很痛很痛,因为那女人将头向后一仰,后脑勺狠狠撞上了步危的鼻梁,整个身体剧烈痉挛挣扎着脱离了他的保护圈,和孩子一同重重摔倒在地上。她短促的尖叫在摔在地上的同时便消失了,步危的脚下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个包皮骷髅。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抬起头,和远处绝望的逃亡者一时对上了目光。 他不知道的是,在那些人死前最后一眼里,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少年面容惨白地站在村子中央,完好无损,眼如厉鬼,而他的身后升腾着的那一条条夺命黑烟,优哉游哉,卑躬屈膝,恍若正冲着它们的主人献媚。 在他们倒下前,步危看见了那一双双眼里淬了毒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