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计银》 主要人物关系列表 主要人物列表 (按出场次序和人物关系) 作 ?家——老蔡的儿子,死于脑癌。 老板娘——沙龙书店的老板娘,作家的粉丝,帮助作家出书。 李大人——晚清名臣。 李善仁——财主。李大人远亲,四十岁得一子,名祥龢。1901年遭遇家变,携家逃难到上海,因劳心而死。 李夫人——李善仁之妻,死于日军炮火。 李小娘子——李善仁小妾,和金相玉私奔,死于贼人奸杀。 金相玉——李家大院管家,又名秦无争,与李小娘子有染,后死于贼手。 马辰龙——即祥龢、秦辰龙,李善仁与李小娘子所生之子,后参加革命。 吴 ?妈——赵大的姨娘,死于贫困。 牛老四——李家家丁,死于日军炮火。 老鲁、王二、马仔——李家家丁,死于李家劫难。 赵 ?大——李家家丁,又名赵大牙,娶沈姑娘为妻。赵大祥车行老板,后加入市民义勇军参加抗战。 铁 ?头——黄河捞尸人,“水鬼”兄弟老大,死于贼手。 方宗明——黄河捞尸人,“水鬼”兄弟老二,后参加革命,成为秦辰龙的领导。 陈英文、陈英武——黄河捞尸人,“水鬼”兄弟老三和老四,后死于军阀混战。 万中秀——万团长,“水鬼”兄弟中最小,后任北伐军团长,镇压工人起义。 袁大头——清廷总理大臣、北洋军老大,死于肾病。 祥 ?海——李善仁与李夫人之子,“一街两坊”缔造者,同情革命,与陈小姐有一子瑞金。 史密斯——英国商人,祥海的老师。 沈老板——沙船大王,李善仁之世交,康梁同党。 福 ?生——沈老板之子,祥海的同学,新中国成立后移居香港。 沈姑娘——沈老板之女,嫁给赵大为妻,不久病死。 老 蔡——赵大祥车行车夫,参与扒火车盗窃日军军火,后叛变。娶凉茶为妻。“一街两坊”拆迁时自杀。 陈三虎——清风寨强盗大王。 大保三兄弟——清风寨贼匪。 林 ?容——革命军首领,死于清廷刽子手。 林氏媳妇——林容妻子,死于难产,遗子林阿毛。 阿 毛——林阿毛,林容的遗腹子,娶吴妈女儿为妻,育三女。 阿毛娘子——吴妈之女,嫁给阿毛为妻,自诩为小刀会林黑儿后代。彪悍小脚女。 张五义、张氏媳妇——阿毛养父母。死于灾荒。 老 ?杜——良友纺织厂地下党,后组织偷盗日军武器,参加游击队。 董牧师——地下党。 芳 ?子——日军间谍,日僧事件的策划者。 陈老板——良友纺织厂老板,民族资本家的先进分子。娶俄罗斯女为妻。 后郁愤而死。 陈小姐——陈老板之女,中俄混血儿,地下党、红军战士,与祥海有一子瑞金。于第五次反“围剿”中牺牲。 陈太太——陈老板之妻,与陈老板育有一女陈小姐,陈老板死后嫁给大中国饭店厨师赵先生为妻。育有一女。 弄草儿——又名牡丹,初随表姐子良到上海谋生,后为朱家童养媳,丈夫朱大奎为国献躯。嫁与祥海为妻。 子 ?良——暗娼。过劳死。 凉 ?茶——女佣。嫁给车夫老蔡,育有七子。 梅 ?芳——阿毛大女儿。嫁给工人富贵为妻。 兰 ?娜——阿毛二女。嫁给国军上尉张厚朴为妻。 竹 ?馨——阿毛小女儿。嫁给赐福为妻。 赐 ?福——阿毛养子。娶阿毛小女儿菊香为妻。 富 ?贵——梅芳丈夫。 引子 这一年,上海的秋天来得比较晚,已是九月的天气,行走的空气中还有层层温热,街上的梧桐、香樟和银杏树青黄参半,地上只有一些细碎的小黄叶。直到一场雨后,吹来的风不再夹杂着夏天的暑气,泛黄的叶子旋转着脱离树枝落到地上,铺满一地,偶尔有西风扫过,将人行道上的树叶卷起,高楼在夕阳下披上了金色的外衣,上海的秋天才真的来了。 沪东一条僻静的小马路上,一位作家踏着满地的碎叶,步履迟缓地走在人行道上,朝一家书店走去。 这里以前叫做“一街两坊”,是作家祖辈所建石库门街坊,也是作家的出生地,因此作家对此怀有特殊的情感,耄耋之年经常要来走动。如今“一街两坊”不复存在,连街坊后面那幢尖顶洋房也已不在了,代之以一排排二十四层高的摩天大楼。这些摩天大楼薄得不能再薄,每一幢都像一位身材苗条弱不禁风的姑娘,阳光下犹如穿上一身富丽堂皇的外衣,亭亭玉立迎风招展。过去的“一街两坊”,菜市场喧嚣,小吃摊位人头济济,各种店铺鳞次栉比,像那天这样的日子,满街都是插着小彩旗的蒸米糕。现在,路上几乎没有商店,马路阒然清净,除了扫地大妈不见一个人影。人们住进高楼以后,似乎都成了仙,满足于坐在封闭的阳台里,喝着咖啡隔着玻璃欣赏窗外的春夏秋冬,偶尔开窗呼吸一下随风飘来的带有黄浦江味道的潮湿空气,享受着精致、不乏奢靡的生活,根本不知晓、或者不屑知晓那拔地而起的高楼书写着怎样的故事、这座负重的城市背后有些怎样的历史。行路的作家思考着这些问题,朝书店走去,这家书店叫做飞令沙龙,是一家喝咖啡的书店。作家曾是一名教授,做过编辑,他的名头是作协给的,却徒有虚名,因为他从未出过一部书,直至退休以后,他才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今天他不辞辛劳,从世界上最长的一条地铁线那头过来,要给飞令沙龙的老板娘送份手稿。 飞令沙龙所在的大楼,在“石库门”弄堂友邦里的原址上所建,友邦里是作家的成长地。一年前,作家第一次来到飞令沙龙,坐在靠马路那扇硕大的玻璃窗下,紧靠玻璃窗晒太阳,他总觉得他的头颅里面有好多虫子在爬,要晒一晒太阳才好过。玻璃窗上,从里面用白漆喷着大写的“i love you”英文字母,第一个字母i正好落在他耐克遮阳帽上,如果从马路上看过来,像是一把尖刀插在一个人的头顶上。从台这边看过去,却像一幅达利的画,十六世纪的骑士堂吉诃德,头戴有尖刺的钢盔,面对光怪陆离的世界歪斜着执迷不悟的头颅。这一副景象令老板娘感到十分好笑,所以对这位作家印象深刻。 作家喜欢飞令沙龙,每当他坐在这里,那些被尘封的往事与悲欢回忆如同闸门被打开而涌现出来。 作家的父亲生前在每年的清明节,都要带他来这里,这里有因他而丧身在日本鬼子枪弹下的义勇军先烈。每次来到这里,父亲总是会将几十年积压的悲苦、愤怒、愧疚、思念等情绪在哽咽中宣泄而出,他感觉到这里枪声依然响亮,仿佛只是昨夜的事。作家从小不在父亲身边,但他始终摆脱不了父亲“臭名远扬”的阴影,始终感受得到街坊邻居对父亲轻蔑的目光和不屑的态度。好几次询问父亲到底做了什么事,父亲总是守口如瓶,能说的都是他同一辈人对他的无私帮助和英勇壮举,关于他自己的事一概不提及。父亲死后,作家经过锲而不舍地查访,终于弄清楚萦绕父亲一生的那桩日伪时期的案件,才理解父亲为什么会选择自杀。世事总是那么无奈,人性善恶不可谓报应不爽。五十八年过去了,如今他作为蔡家后代,也深感愧疚。仿佛沉睡了五十八年被一个声音叫醒,带他来到这里,这里草木青翠,高楼林立,很多人在当年流淌着义勇军热血的土地上,载歌载舞,满面春风。多数人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父母做过些什么、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而作为他们的同龄人,作家却对此耿耿于怀,不能释怀。 那天,作家走进飞令沙龙,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叠用橡皮筋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手稿交给老板娘。他们在半年前有约定,作家将小说手稿分两次交给老板娘,由老板娘为作家的小说做文字录入和校对工作。老板娘接过手稿,捧在怀里如获至宝地对作家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会尽快将它做成文档打印出来。很荣幸,我能成为你的第一位读者。”作家十分感激,连声说,“好,你办事我放心……”说着,露出欣慰的笑意。 但是此后,老板娘翘首以待作家再次送来手稿的后半部分,可是一直没有等来。作家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这一天老板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作家在他的办公室,办公室没有窗户,作家身陷一口大缸,四周是黑搓搓像砖一样的云。作家仰面朝天,似睡似醒。老板娘不免大声疾呼,猛然醒来,情觉有异,连忙按照作家给的地址,找到作家工作室。 敲了半天门,把隔壁邻居都吵到了,屋内却始终没有一丝回音。老板娘心里“咯噔”一下,顿觉大事不妙,立刻打电话报警。十分钟后,警察来到,问清原委,破门而入,眼前的景象令人大吃一惊。这是二楼一间朝北小屋,屋子里除了书还是书,柜子、桌子、床头,全都摊满书籍和资料夹、文件袋。只见作家躺在桌子后的高背转椅里,仰面朝天,双手垂地,嘴巴半开,眼睛瞪着天花板,一动不动。老板娘急于向前察看,被一名警员拦在门口。已进入屋内的一名警员,走到桌边,戴起白手套,伸手在作家颈下摸了摸,又试了试他的鼻息,再小心翼翼翻开他眼皮看了看,立即对门口的警员说,“呼叫总队。”门口的警员拿起对讲机,请求总队增派人手现场勘查。老板娘顿时心里凉了半截,趁警员进屋,也悄悄跟了上去,又被警员拦住:“人已经死了。你是他什么人?”听了此话,老板娘张嘴“啊”了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说:“我是他的书记员……”“书记员?”警员自言自语,要求她出示身份证。趁警员验证证件的时候,老板娘走到书桌边,见桌面凌乱,到处可见铅笔、钢笔、圆珠笔,桌面圆珠笔滴漏的油墨点点斑斑,纸张、报纸散在各处,只有一叠厚厚的用橡皮筋捆扎在一起的手稿,整整齐齐放在书桌右手边。显然,作家的小说已经完稿。老板娘伸手去取,却被警员拦住。“别动!”警员阻止了她,然后拿过手稿看了看,见首页上写着“给我的书记员”,警员问:“这是给你的吗?”老板娘眼尖,见首页上写有自己的名字,连忙说:“是的。”“知道是什么吗?”“应该是一部小说的手稿,想不到作家来不及交给我就……”老板娘哽咽着说。警员又看了看首页内容说,这是遗嘱,不是书稿。老板娘说:“既然是遗嘱,上面写有我的名字,那就交给我?”警员说:“不能现在就给你,需要你跟我们回警局一趟,做好笔录,登记在册。查明死者死因、核实情况后,属于你的才可以给你。但要履行一些必要的手续,需要一定时日。”老板娘心急如焚,书稿进了局子,还能轻易拿出来吗?作家已经过世,现场收集到的遗书明明写着自己的名字,还要怎么核实呢?她想了一想说:“你们队长我认识,可不可以通融一下?书稿凝聚了作家的毕生心血,他生前跟我有约定,要我帮他出版这部书。”警员说:“认识局长也没有用,程序必须走完。再说,怎么证明你说的是事实呢?”这时,楼下上来许多警员,一进门就对现场拍照、摄像进行勘查。老板娘被劝出房门,依然不肯离去,拉住警员衣袖说:“警察同志,作家先前给了我半部手稿,可不可以证明这个事实?”警员说:“你的心情我理解,即使可以证明,也要走程序,听懂了吗?现在,请不要妨碍我们的工作。”警员的脸像此刻作家的脸一样冰冷,任凭老板娘怎样哀求,他都铁面无私不肯将手稿交给老板娘。老板娘执意不走,等到警员把现场勘查完毕,拖尸车把作家尸体拉走后,警车呼啸着离开,老板娘驱车紧追不舍,尾随警车一同去了警局。 办理登记做笔录的警员,是一位经常在工余时间到飞令沙龙喝咖啡的小伙子,认识老板娘。在得知老板娘和作家的故事后,当即向队长反映情况,可否将手稿发还,老板娘非常感激,这让她又看到了一丝希望。可队长虽和老板娘有过一面之交,作家遗嘱也写得明明白白,手稿的处置人应当是老板娘。可是,可以现场交还,而没有现场交还进了警局就是案件的证物,已经在现场取证时做了证物登记,那就必须立案走程序,处理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他十分抱歉地说:“这些稿子今天实在不能给你,但我会尽快帮你向上级提出申请,保证尽快发还给你。你放心,进了警局等于进了保险箱,有关证物我们都会封存,我给你打包票,保证不久就可以完璧归赵。”老板娘怅然若失。 然而,因为作家没有子女、没有任何继承人,在确认老板娘是否可以关联继承时遇上了难题。幸好老板娘手上有作家生前亲笔所书的另半部手稿,可以作为关联证据,警局请专门机构对两部手稿的字迹是否出自同一个人进行鉴定,结论是出自同一手笔,才把两部手稿发还给老板娘。历时两年零六个月,小说的两半部终于合在一起,老板娘仿佛看到作家的生命得到了延续。 作家在手稿的首页写下了他的遗言:今天终于在最后的章节最后的字句下画上了句号,我知道这也将是我生命的句号。我搁下笔,坐在椅子上已没有力气站起来,脑袋胀疼欲裂,像有无数个灵魂想要离开我的脑袋,我能感觉到我的生命正在无情地离开我的身体。医生早就诊断我得了脑癌晚期,且已全身转移,如果马上住院治疗,我还能活一二年,还可以拿着塑料袋颤颤巍巍去超市购物。可我不能为了偷生而放弃小说写作,我迫切需要与病魔争夺时间。如果中断写作,我会失去创作灵感,激情枯竭,作品一定半途而废。我的作品就是我的生命,作品完成了,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可惜我已做不到将下半部稿件亲手交到你手上了。人死轻如鸿毛,我过世后,丧事简办,骨灰撒到大海里。让我从自然中来,回到自然中去! 看到这里,老板娘心头一酸,不禁滚下两行热泪。 第1章 李家大院庆喜事 半夜祭神迎新年 小说叙述的是百年前的庚子年,义和团扶清灭洋,八国联军犯京,太后仓皇出逃,陷国人于水火。总理大臣李大人奉旨剿杀义和团,与各国使节和谈,签下一系列丧权辱国条约,洋人侵略步伐稍息。在一场苍黄翻覆的动乱之后,冀鲁大地终于迎来一派太平景象。 一条大河在群山间迤逶盘桓,经天津、跨海河,来到冀鲁平原时,与另外三条河流交汇后,向南流去。时值冬天,河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泛着白光,岸边的树上挂满了似雪非雪的雾凇,从高处往下看,四条蜿蜒曲折的河流犹如四位窈窕美女在洁白的天鹅绒上翩翩起舞,苍茫大地因此负气含灵。古人认为山水皆有灵性,喜欢把名川大山比作令人仰慕的山神河仙,例如巫山神女,洛河女神,自古以来,人们就把这四条河就叫做四仙河,四河相交的地方,有一座村庄叫做四仙村。这里水路通达,北通京城,南接苏杭,物产丰富。虽经战火多次侵扰,但土地肥沃,人民勤劳,很快就又恢复了生机。临近过年,巷子里家家户户都忙着贴囍字,把旧年的春联撕下来烧掉、扬弃,碎纸片随风升天,越飞越高,向上苍讨取新年兴旺发达的希望。庚子年未过,辛丑年临近,那些一年到头为了生计,忙于五谷田耕和操奇逐赢的人们,在新年即将来临之际,以这种简单而虔诚的仪式期盼上苍给自己带来好运。与其说,他们烧的是纸片,不如说烧的是秘密与愿望。 四仙村依山傍水,方圆十里,村外是一望无际的麦田,田野里不断有零零星星的鞭炮声炸响,缕缕青烟从一座深宅大院里袅袅而起,李家大院正在操办喜宴。 李家大院的老爷是远近闻名的财主李善仁,李善仁是总理大臣的宗亲族人,本是江南徽州人氏,早年随李大人迁徙于此。在李大人的庇荫下,他替总理衙门来往于上海操办兵工军务,兼官盐私酒、丝茶田畜,无不涉足,虽朝廷有人,但“为商不做官”,渐成富甲一方的大财主。其待人仁义,常开仓济贫,人称李善人,然年过四十膝下无子。去年初秋,年逾四十的李善仁在夫人怂恿下娶了个落难人家的大小姐做妾,唤作李小娘子,尊夫人为太太,居偏房共事一夫。李小娘子长得面如满月,目如银星,待人接物八面玲珑,俨然公主小姐派头,又十分乖巧,李府上下无不喜欢。一年以后,李小娘子诞下一男丁,合家欢欣。李善仁给孩子起名叫祥龢,寓意祥和安定。李善仁感谢老天爷眷顾,又逢新年来临,故此在李家大院设下筵席,宴请四方宾客、邻里乡亲,款待家丁仆人,杀年猪吃团圆饭除旧迎新,唱起《过年歌》:“今天二十八,明天二十九,后天三十晚上了,家家把门关,大家过年了,依得勒喂哟嗬,喂得勒依哟嗬,家家把门关哟,过年了……”院子里摆开数十桌酒席,吃到月上树梢才散。 打更的已敲过二更,李府上下仍旧灯烛高烧。宾客中,大人酒足饭饱后已散去,只剩下顽皮孩童不肯离去,哄闹着要看祭灶神。冀鲁习俗,每年卅午夜都要祭灶神爷,借以寄托辟邪除灾新年安康的美好愿望。管家端来饴糖,一家人围坐客堂,待李夫人来了他们就要做糖元宝,午夜祭神要派用场。李夫人见时辰尚早,在李小娘子房中伺弄婴儿。李小娘子肤白貌美,嫁入李家十个月不到,不负众望,为李家诞下祥龢。李夫人极喜欢李小娘子,与她姐妹相称,有事无事总要到李小娘子房里来,和李小娘子说话,无非是老爷的喜怒嗜好,起居习惯和李家的规矩等等,见着婴孩可爱,已在李小娘子房中待了半天,听见敲过二更,这才起身去灶房。天气寒冷,她在灶房里向了一会火,这才洗了手来到客堂。帮厨的吴妈早已在八仙桌上摆开四张簸箕,八只海碗,李夫人落座,从海碗里取一团黏糊的饴糖,在手心里搓捏了几下,将饴糖捏成元宝模样,摆在簸箕里。众人都学着样,恭恭敬敬捏起糖元宝,小心翼翼在簸箕里码放齐整。 院子里,天空冰轮高挂,寒气逼人,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仍在院子里乱窜,他们一年到头吃不到几回甜食,满心思等待午夜来临,祭过灶神后就可以吃糖元宝。李善仁穿一袭貂毛大麾,口中呼出白气,兴致勃勃地在院子里哄孩子们开心,说吃了祭过灶神的糖元宝,来年可以长牙齿。天真的孩子信以为真,围着李善仁求解:“给灶神爷爷吃糖元宝也是让灶神爷爷长牙齿吗?”李善仁笑得合不拢嘴,继续逗孩子玩:“那可不是,给灶神爷爷吃糖元宝,是要把他的嘴巴粘住,不让他在玉皇大帝面前说你们坏话,要是你们不听话,被灶神爷爷说了坏话,玉皇大帝就要把你们抓了去。”孩子们并不怕,强撑起打架的眼皮说:“玉皇大帝长啥模样,长得像不像爷爷?”孩子们管李善仁叫爷爷,其实李善仁年岁并不大,只是胡须已花白,被尊称爷爷时眉开眼笑,拉起孩子在院子里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李夫人看看时辰不早,歇了手,吴妈端来温水让李夫人洗了手,李夫人起身来到院子里,见李善仁围着孩子转,忍不住嘀咕道:“老大不小的没正经,也不怕闪了腰!”这时的李小娘子也已下了楼,紧随李夫人身后,拱手欠身道:“请老爷。”孩子们一哄而散,李善仁张开臂膀扮作老鹰,赶快扯住孩子叫他们别走,还没吃糖元宝呢!孩子们重新围拢来,一个扯着一个的衣衫,躲在他身后,像条龙尾巴一会甩到东一会甩到西,李善仁忙前忙后,终于捉住了领头的:“来,来,跟爷爷去吃糖元宝。”说着满面堆笑,随夫人去灶房。李小娘子搀扶着他说:“老爷,你一年到头不来灶房一次,脚下生疏,小心缓行。”李善仁满心欢喜,家人、管家一众人等跟随,簇拥着走进灶房。孩子们也悄悄来到灶房外,探头张望。 第2章 竹桥草马焚送财神 李小娘子心怀鬼胎 灶台上摆上了鸡鸭鱼肉虾,蛋果糖酒茶,灶台下堆着纸糊的神马,都是祭灶神的供品。李善仁往灶台上又添了几盘蔬果,象征性地上了供,吩咐夫人小心守护,不要让铜铁刀斧之器、飞禽走兽之毛,不净柴薪厌秽之水上灶台。不一会儿,看看时辰已到,领家人向灶壁神龛中的灶王爷跪下,磕头祭拜,然后焚烧香表,依次斟酒叩头。最后,家丁老鲁递上一只大公鸡,李善仁接过,那公鸡便梗直颈脖子高声啼叫起来。李善仁连忙拢在怀里,管家又递上新酿的米酒,李善仁伸出三根指头沾了沾,淋于鸡头之上,嘴里念念有词,突然高喊一声“起”!鸡头扑棱有声。李善仁大喜,那鸡是灶神爷所乘之马,鸡有声是神已领情之象,连忙拱手再拜,磕谢再三。祭神完毕,管家领着,再去后院祭祖。 一应事毕,老鲁揭下纸糊的神马,用竹轿草马焚送门外。院内的孩子单等这一刻到来,一哄而上,瞬间将灶台上的糖元宝抢了个精光。李善仁站在门边上,拿烟杆乐呵呵地追着拍打孩子露在开裆裤外被寒风吹得红而发紫的圆圆的屁股蛋,嘴里“嘘嘘”地叫着,赶鸭子似地赶走了顽皮的孩童,李家大院瞬间安静下来。李善仁洗了手,擦了脸,笼了袖,躇踌满志,步入客堂。管家已在堂前摆下一张太师椅,备了搁凳、茶几、烟筒、烟枪,手壶、脚炉,端上茶盅,他知道老爷忙了一整天,需要静静躺一会。此时,月明星稀夜凉如水,李善仁在太师椅上坐下,正待躺下,见李小娘子盛装艳服,从屋后款款转出,仪态万方地来到他面前,口吐莺莺细语道:“老爷新年祥和,健康长寿,万事如意,请受妾身一拜。”说着,扭动腰肢,扯了扯合身棉袍朝地上跪下。李善仁捻着山羊胡子笑道:“正旦至矣,吉祥开泰!”从盒匮里取出一锭银子,交到李小娘子手上,李小娘子接过银锭,揣在怀里。李善仁说:“起来!”小娘子念叨一声:“老爷安康!”这才起身,服侍李善仁在太师椅上躺下,抱起他双腿放到搁凳上,一旁跪下,握起粉拳在他腿上轻轻敲打。李善仁感到无比舒畅,舒了一口气问:“龢儿可安睡?”小娘子娇嗔道:“回老爷,龢儿早已安睡。有太太照看着呢,太太也是惯着我,除了孩子吃奶,一概不使唤我,我这里正 涨哩,惹老爷见笑。”李善仁中年得子,对李小娘子宠爱有加,此时见她,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说:“ 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做娘的才开心。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婴孩说醒就醒,一会儿啼哭起来,虽有太太在,却不及你在孩儿身边好使。”小娘子从腋下抽出一方湖绿真丝手绢掩口,轻声说道:“看这天色渐亮,妾身去灶房备些热水给老爷备用。”说着往屋后走去,在过道上对管家使了个眼色。李善仁丝毫没有觉察,从茶几上取过水烟,用通针通了烟管,装上烟叶点燃,“咕噜咕噜”吸了几口,顿觉浑身舒泰,又连着吸了几口,吐出袅袅青烟,对管家说:“你也去!”管家如释重负,快步追随李小娘子而去。 李小娘子出身于州城张家,张家乃官宦之家,其父官至州城知府,因不满洋人教士侵占本地铺面田地、凌轹乡党,串通“拳匪”绑杀洋人牧师、火烧洋人教堂,被朝廷革职治死,抛下张氏母女艰难度日。张氏母女靠变卖家财过活,渐渐坐吃山空,因与李府管家金相玉沾亲带故,母女两人便来投靠。金相玉也是官宦人家子弟,四方脸、直鼻梁、阔鼻翼,人高大英俊,会些拳术,左眉梢有一块白斑,却如银星耀眼,更给他平添一分英气。早些年因其父受“拳匪”牵连,家道中落,他不得不离家外出帮佣,在李府做管家,至今已有十余年。见张氏母女前来投奔,见她们可怜,又是远房亲戚还有相同的身世,便时常予以碎银接济。金相玉年纪三十,尚且单身,一心帮扶主人打理李府,无心婚娶,见了张氏女有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却怦然心动,夜不成寐。张氏女虽身处逆境,仍一心不忘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公主生活,不耐困顿潦倒,因此常常怨天尤人,且生性妖娆。一个贪他钱财,一个爱她美色,一来两往,两人勾搭成奸。 金相玉遇上张氏女,犹如干柴遇见烈火,一发不可收,竟为一己淫欲,把仁义道德抛之脑后,置主仆之恩于不顾,利用掌管李家大院出入钱账之便,宕账截利,做起宵小之徒。先是小偷小拿,继而日匿数金,有时索性收了佃户利钱不入账,转手交予张氏女任其用度,一念之差,从此坠落万复不劫的深渊。张氏女一如既往挥霍无度,金相玉渐渐难以为继,担忧老爷盘点账目,事情败露,将会身败名裂,无奈将张氏女的用度减半供给。张氏女心生不满,渐渐嫌金相玉身为奴仆,矮人三分,无钱无势难以依靠,意欲另攀高枝。金相玉一心要与女子做长久夫妻,又难以承受其挥霍用度,突发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想,欲将张氏女嫁进李家大院与李善仁为妾,既可保张氏女荣华富贵,又可与自己日日相守。两人一拍即合,金相玉假借媒婆说客,前往李府替张氏女做媒,又在李夫人面前一力撺掇,说张氏女大户人家出身,温良淑德品行端庄,丰乳肥臀会生养。李夫人只要稍加究察,金相玉就会露出马脚,也就不会有后面家毁人亡的故事,但李夫人是个善良仁爱之人,并无丝毫怀疑。 李善仁年届四十,苦于膝下无子,夫人为此伤透了脑筋,于是轻信媒婆、管家的谗言,私下里与张氏女见过一面,见张氏女美貌无双、举止得体,颇讨人喜欢。随即在李善仁面前甘言美语相劝,要他另纳一房小妾,并一味夸赞张氏女贤良恭谦,将张氏女领进李家大院,与李善仁相见。李善仁初见张氏女玲珑可人,先是动了心,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又兼夫人再三劝说,便将张氏女收纳为妾。 第3章 无耻图快活 金相玉背主忘恩义 李家大院原是前朝康党遗产,虽门面不宽,但有三进四院,纵深数十丈,房屋上百间。后院的尽头,有几间相连的房屋,是摆放祖宗牌位的先祖堂,平日里人迹不到,窗户又高,偶有路过,从外往里也只能看到黑黢黢的天花板。张氏女子嫁入李家大院后,家中大小事情些许不操心,一心都在金相玉身上。而深得主人信任的金相玉,早将忠义两字抛之脑后,竟胆大包天,日日在主人家先祖堂和李小娘子无耻苟合。李小娘子和李善仁一起时少,和金相玉一起时多,和李善人只敷衍了事,和金相玉则缠绵无度。李小娘子早产生下祥龢,认为孩子不是李善仁的,而是金相玉的,因此不甘为人小妾,定要嫁给金相玉做个正夫人。金相玉起先为能够和李小娘子日日厮守而欢欣,后来却担惊受怕,担忧一旦奸情败露,身败名裂事小,坐牢吃官司事大。正所谓邪恶的念头一经滋生,地狱里的魔鬼已在招手,金相玉与李小娘子定下计谋,要掳尽李家金银财宝,一把火烧了李家大院远走高飞。今夜月黑风高,正是动手好时机。 此刻,李小娘子假装朝后屋走去,走了没几步却踅过后院来到先祖堂,刚在蒲团上坐下,屋门\"吱呀\"一声响,屋外一道黑影闪过,冷飕飕一阵风吹进屋,金相玉蹑手蹑脚溜了进来。两人顾不得天寒地冻抱在一起。李小娘子问道:\"今夜可否?\"金相玉答道:\"万事齐备只欠东风。银两都已装车,看月象,天明会有大雾,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李小娘子说:\"老天爷可怜我,我也已做了准备,只为和你。\"金相玉将说:\"娘子今且担当些,从今往后决不让娘子受些许苦。\"稍息,李小娘子问道:\"不知夫君如何安排?\"金相玉道:\"计划周全,以起火为号,娘子即去后院林子里等我,届时便可与娘子远走高飞。\"李小娘子听罢,想到比翼双飞的幸福生活就在眼前,立刻充满憧憬,呢喃道:\"此事成了,我俩享不尽荣华富贵哩。\"不觉,欣快之情如饮甘饴。金相玉心喜,好一会儿,李小娘子气喘吁吁推了推金相玉道:\"今日暂且委屈些,尽快起身早些动手!\" 金相玉匆匆完事,起身穿衣,李小娘子不忘叮嘱他道:\"凡事依计而行,万不可节外生枝,更不可伤人性命,若伤人性命,必有大事发生。\"金相玉闻言,说了一句\"不消娘子费心\"就匆匆离开先祖堂。屋外寒风凌厉,一只野狗突然从脚边蹿过,把他吓了一跳,连忙紧了脖子,拢了袖,蹑手蹑脚往马厩走去。李小娘子则穿戴整齐回到自己房里,重新包裹了孩儿,给孩儿喂足奶,以防要紧关头啼哭。然后收拾起贴身衣物,坐在床帐中静待院中起火。 金相玉来到马厩,解开缰绳,将马嘴套了口罩,又给马蹄子穿上脚套,将缰绳在手上绕了几圈,牵出马来,走到后院。见后院门洞大开,先是一惊,再往外走时,见一个黑黢黢的身影窸窸窣窣在院门外蹲着,又吃一惊。金相玉连忙拉住缰绳,在黑暗中定睛一看,原来是家丁老鲁,提着一盏灯在河边打扫场地,将祭神的竹轿纸马残烬归拢在一处后坐在石阶上抽旱烟。这时老鲁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过身来,见金管家驭马拉车从后院出来。这后院从来不曾进出马匹,子时刚过午夜才来,管家大人就要出门?老鲁心中疑惑,提过灯笼来到金相玉面前,灯下照见三匹高头大马套了一辆舆车,一匹红鬃马,两匹黄栗马,马嘴马蹄都戴了套,立刻站停了问金相玉:\"管家大人,深更半夜不睡觉,要去哪里?\" 金相玉先见门外有人,已是吃惊不小,又听见老鲁问他话,慌乱之中信口胡言:\"出门要账去。\"老鲁当了真,又问:\"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哪里去要账?\"金相玉边拍打马脖子,让马儿拐弯,边盘算如何才能脱身,就心不在焉地答道:\"前面树林。\"没想到情急之下说漏了嘴,老鲁见他神情慌张答非所问,就紧随其后,此时马车已出院门,在河堤上拐过弯沿河走去。老鲁拉住一边轸框,觉得车舆沉重,心觉有异,赶上一步,拖住金相玉手臂说:\"既然外出要账,怎么不走前院大门,要费事绕道后院?\"金相玉见被老鲁识破真相,料想一时半会脱不得身,顿时怒从胆边生,将李小娘子的嘱咐抛之脑后,二话不说,就从腰里摸出一把防身尖刀,转身朝老鲁胸口就是一刀。 老鲁\"啊\"了一声,怒目圆睁:\"好你个家贼!老爷待你不薄,你,你为何忘恩负义\"话没说完,身子一软,就朝金相玉脚边倒下。可怜老鲁忠心耿耿,寄身为奴几十年,一瞬间三魂赴在枉死城中,做了刀下冤鬼。金相玉将尖刀在他身上擦去血迹,拾起地上的灯笼照着,将老鲁尸体推入河中。然后整装举鞭,轻呼一声\"吁\",将马车朝一片枣树林赶去。 这个时刻枣树林过于安静,连风声都销声匿迹,漆黑一片带有腥味的空气中不时扩散着几声怪鸟的呜咽和老鸦的聒噪声,手中的灯笼如鬼火般忽暗忽明。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此时金相玉做下亏心事,心中发毛,硬着头皮钻进树林,似钻进一片酝酿着死亡的黑暗沼泽地,往里走了十来步,不敢再进去。找了一棵粗壮大树,将缰绳牢牢绑在树干上,又迅速钻将出来,将灯笼在脚下踩得稀烂,踢进河中,撒腿奔回李家大院,装作无事一般来到前堂,见李善仁在太师椅上酣睡。李家大院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打更的也不知跑哪里睡大觉去了,金相玉心想现在正是放火的好时机。就悄悄退了出来,蹑手蹑脚来到灶房,用引火柴在灶膛余烬中挑起火星,点燃一支火把,举起火把穿过灶房与前院相连的狭隘走廊,绕过前堂来到前院。院子里柴堆是早已堆好的,只要将火把往柴堆里一塞,火乘风势,一场大火就将燃起。他蹲下身子刚要将火把塞进柴堆,却见天边隐隐约约有红光闪亮,就多了一个心眼,起身来到院门前,朝门枢里撒下一泡尿,悄无声息推开院门察看。只见黑黢黢的天空之下,天际处有火光摇曳。“莫不是‘红毛’来了?真是天助我也!”金相玉兴奋地想着,这时打更的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喘着粗气囔道:“‘红毛’来了!” 第4章 小树林暗藏玄机 金相玉虚张声势 这个时刻枣树林过于安静,连风声都销声匿迹,漆黑一片带有腥味的空气中不时扩散着几声怪鸟的呜咽和老鸦的聒噪声,手中的灯笼如鬼火般忽暗忽明。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此时金相玉做下亏心事,心中发毛,硬着头皮钻进树林,似钻进一片酝酿着死亡的黑暗沼泽地,往里走了十来步,不敢再进去。找了一棵粗壮大树,将缰绳牢牢绑在树干上,又迅速钻将出来,将灯笼在脚下踩得稀烂,踢进河中,撒腿奔回李家大院,装作无事一般来到前堂,见李善仁在太师椅上酣睡。李家大院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打更的也不知跑哪里睡大觉去了,金相玉心想现在正是放火的好时机。就悄悄退了出来,蹑手蹑脚来到灶房,用引火柴在灶膛余烬中挑起火星,点燃一支火把,举起火把穿过灶房与前院相连的狭隘走廊,绕过前堂来到前院。院子里柴堆是早已堆好的,只要将火把往柴堆里一塞,火乘风势,一场大火就将燃起。他蹲下身子刚要将火把塞进柴堆,却见天边隐隐约约有红光闪亮,就多了一个心眼,起身来到院门前,朝门枢里撒下一泡尿,悄无声息推开院门察看。只见黑黢黢的天空之下,天际处有火光摇曳。\"莫不是''红毛''来了?真是天助我也!\"金相玉兴奋地想着,这时打更的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喘着粗气囔道:\"''红毛''来了!\" \"果真是''红毛''来了?\"金相玉扯住他问。 \"是的,看这情形错不了!\"打更的说着就跑开了。 金相玉心中大喜。这时,李善仁隐约听见院子里有动静,起身朝院子里走来。 \"''红毛''来了!''红毛''来了!\"金相玉见此时再要点火已来不及,索性喊叫起来,一声呼喊,顿时惊起大院里所有的人。 庚子事变后,义和团遭朝廷和洋人双重剿杀,已消灭殆尽。后继新起贼匪,打着义和团旗号,昼伏夜行,打家劫舍,所到之处,百姓惶恐,士绅忧惧。有避之不及的,皆乖乖献财进宝捐草纳粮;也有负隅顽抗的,即遭暴殄。因贼匪身穿红衣、头裹红布,有时干脆披头散发,因此人称\"红毛\"。听到管家高喊着\"红毛\"来了,李善仁大惊失色,一把拉住他问:\"你亲眼所见?\" \"老爷,你看\"金相玉将手指向被火把照亮的天边,\"这架势分明跟去年闹拳匪一模一样,兴师动众,正在过河呐!\"李善仁朝天边望去,见天边真的有些和往常不一样。往常这个时节,天空还是黑的,院外田野里静得地底下水流的声音都能听到,而今天,天边透出红光,隐含着不安分的骚动。 \"老爷忘了?去年拳匪过境,也是这副景象!\" 李善仁喃喃自语道:\"看来是真的了!你再去村口打探,探得实情速速回报!\"金相玉心想,用不着跑去村口,在自家屋顶上就可以看到村口动静,就说:\"回老爷,小人去屋顶上察看便知。\"李善仁说:\"看我也是糊涂了,你可速去察看,察得详情速速报来。\"金相玉点头应诺,却走向院门,假意护院心切,查看院门栓上了没有,暗地里却将门闩偷偷拉开。 这个时候,仆人、家丁都围了上来,李善仁吩咐他们:\"抄家伙随我去后院!\"仆人、家丁也是经历过战乱的,明白贼匪如蝗,以为老爷吩咐抄家伙是为自卫,便四处寻找坚硬利器,整个大院就乱了起来,李善仁连忙制止,吩咐只要锄头铁锹和扁担即可,众人分头去找。金相玉爬上屋顶,朝村口张望,黑暗中有村民涌出村口逃难,远处天边隐约透出火光,确定是\"红毛\"来了,连忙折身返回。李善仁见金相玉这么快又回来了,忙问:\"所见如何?\"金相玉道:\"刚才我上屋顶向村口了望,村口涌出无数村民,乱纷纷四处奔散,去年拳匪过境也是如此,真的是''红毛''来了。\" 金相玉原本家世显赫,其父原为朝廷重臣,庚子年间义和团进京,一夜烧杀无数,天空皆赤,金家也遭洗劫。那时候他十九岁,被扒光衣服绑在家门外,眼看家中财物、古籍藏书被付之一炬,家人全遭杀戮,他趁火势失控,义和团撤走时挣脱绳索,连夜逃走他乡,他眉梢处那块白斑便是那时被火燎到留下的伤疤。因此金相玉只要见到赤红的天空便知是贼匪来了。此时,他充分发挥想象力,不假思索地说道:\"红衣白刃,正在涉水过河呢!\" 金相玉说得没错,一伙新起的贼匪正在渡河往四仙村来。过了河到四仙村有两条路,一条往南,一条往东,往东是去往州城的路,必经李家大院。金相玉将事态往紧急里说,是要吓唬李善仁赶快弃宅逃命,这样他就可以从容放火,既可以一把火烧毁计营账册,又可将\"红毛\"引来。\"红毛\"一来,必定翻箱倒柜,放火烧杀,便可以掩盖他蓄意偷盗李家财物之实,李善仁即使报官,无凭无据也拿他没有办法。 这时,李夫人从上房里出来,对李善仁说:\"孩子他爹,早先闹匪时,管家搬回一幅大红义字,说是朝廷给的,贴在大门上,拳匪便秋毫不犯。那时候没用上,现今放在库房里,可否拿来一用?\"李善仁连忙摆了摆手说:\"不可,前些年拳匪得到朝廷的支持,专袭洋人,庚子事变后,反遭朝廷剿杀,若是再用朝廷唬人,必定自寻死路。现在贼匪正在过河,赶快唤来小娘子收拾好孩儿,到后院集中,其余人众即刻随我去后院。\"慌乱中,夫人问李善仁:\"家中细软财物怎么办?\"李善仁嘱咐道:\"只取房中银匣,其余一概不要,任''红毛''应取尽取,或可保全祖产,他日尚可回转。\"并再三叮嘱:\"事情紧迫,取了银匣,偕小娘子一同到后院,切不可滞缓,不可因小失大!\"说完,即招呼仆人、家丁,拿上锄头铁锹,急急往后院走去。金相玉见李善仁果然仓皇出逃,连家中财物也不要了,心中窃喜。殊不知李善仁朝中有人,原始积累丰厚,自买下李家大院后,不再屯田置业,只做商贸交易,一些暂时不用的钱财换成银票生利,也仅仅九牛一毛。他的投资都在上海江南兵工厂,那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如今贼匪侵扰使他下决心断臂求生,南下上海铺展新天地;也不知李善仁近些日子已买下一艘摇橹木船,藏于后院枣林外草棚中,用于来往南北贸易;更不知后院先祖堂前桂花树下,还埋有李家世代传承的生计银。 第5章 为生计挖出生计银 图快活恐被快活误 但凡大家族,为了应对世事不测,大都备有生计银,相当于朝廷的镇库银,那是一个家族的救急之本。它只可以备不时之需,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后代子孙不得动用。比如家族遭遇不测,甚至灭顶之灾,有了它就可以东山再起延续家业,因此称为生计银。若动用了,也要归还,若不归还,那是十足的败家子,将不被家族接纳,还要从族谱上剔除。李家的生计银,都是值钱的稀世珍宝,历经九世传承,只动用过两次。第一次是在道光年间,李善仁的曾祖父辈上,李府家大业大,良田万顷,却逢莲教猖行,危害社稷百姓。李家倾其所有,拥团练自保,谁想又遇旱、蝗灾害,万顷田地颗粒无收,家业岌岌可危,不得已动用了祖传生计银才渡过难关。另一次就在本朝,李善仁父亲投资军工,起用过一坛,也早已归还。传到李善仁手上时,已家业光大,生计银从最初的一坛到现在已存下三坛,李善仁决意南下后,匆忙之中的头等大事就是将祖传的生计银起出来带走。 一伙人跟随李善仁往后院去,李夫人见李小娘子尚未下楼,立刻吩咐吴妈去偏厢房,帮助二李小娘子收拾孩儿赶快下楼一同去后院,自己回到上房,从床后官皮箱里取出一只精致银匣,来不及打开察看,裹起银匣就走。下楼来到偏厢房,见李小娘子仍未下楼,顾不得自己小脚行走不便,又爬上楼梯来到李小娘子房里,见李小娘子怀抱龢儿坐在床沿上兀自啼哭,吴妈站立一旁束手无策。李小娘子见院中久未起火,又不见金相玉回转,料事难成,说不定大难当头,金相玉弃她不顾,自顾自逃命去了,因此心中悲戚,不肯下楼。此时见夫人进房,她做贼心虚,三魂丢了七魄,脸上显出惊慌神色。李夫人待李小娘子亲如姐妹,以为她年少不更事,赶快上前安抚道:“怎么还在发呆?强盗来了,快快随我下楼!”李小娘子魂不守舍,依旧呆坐不动。李夫人欲抱过她怀中孩子,李小娘子却紧紧抱住不肯松手。夫人见她神情怪异,恐有意外,连忙吩咐吴妈,赶快搀扶二夫人下楼到后院去,情势紧迫,不可耽误。说完急急下楼,没想到和飞奔上楼的金相玉撞了个满怀。 李善仁急急忙忙率众人往后院去时,金相玉说了一声:“去房里收拾一下就来。”撇下李善仁来到前院,院子里已空无一人,他立刻将院门打开,在院子里点起火来。干柴遇上烈火,火头借着风势,大火很快熊熊而起。金相玉半个时辰前就应该放火,好让李小娘子趁乱提前逃出后院到树林里等他,因见“红毛”来了,他临时改变计划,未及放火,先将李善仁吓跑,心想“红毛”还得半个时辰才能过河,他可以再去上房掳掠一遍,上房里还藏着些值钱的字画、古玩,他要去一并掠了,再到李小娘子房里携李小娘子一起从侧门从容逃走。 可李小娘子并不知情,因此李夫人上楼来催促她快走时,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眼看拖延不过,只能长叹一声随吴妈下楼来。金相玉不知李夫人及吴妈为了劝说李小娘子已误了楼,这时刚刚走到楼梯口,河金相玉撞上。金相玉顿时傻了眼,定了定神,见李夫人身后跟着李小娘子,此时正拿惊喜的眼神望着他。金相玉想李小娘子一定是未见前院起火不肯下楼,致使李夫人亲自上楼劝说,因此下楼慢了。他连忙上前搀扶李夫人:“夫人,前院起火了,赶快往后院去!”李夫人骂道:“该死的冒失鬼,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使唤你时,你死哪里去了?快快扶二夫人下楼!”金相玉应声道:“老爷吩咐我上房察看,所以不在夫人身边,现在‘红毛’已经过河,正往村里来,夫人赶快离开为妙。”李夫人听说贼匪已过河,已是慌了,没工夫想“红毛”还在路上,院子里怎会起火,慌忙中脚下乏力,金相玉赶紧扶住。李夫人说:“老爷已去后院,我有吴妈服侍,你不要管我,去搀扶二夫人。”金相玉巴不得李夫人这么说,转向吴妈道:“快快扶持夫人去后院,二奶奶让我来服侍。”说话间,金相玉来到李小娘子身后,暗中将她一捏,李小娘子立刻明白计谋已成,诸事顺当,心里有了主心骨,脚下也轻快了,撇了吴妈,跟随李夫人快步下楼。 金相玉见李小娘子紧随李夫人往后院去,心中焦急,又偷偷扯了扯她衣袖,李小娘子这才反应过来,放慢了脚步。待吴妈赶上,搀扶李夫人走远之后,金相玉一把将李小娘子娘俩抱起,绕道夹弄奔向后院,夹弄的另一出口就在后院先祖堂前。李小娘子在金相玉怀里转忧为喜,幸福感满满,勾住金相玉脖子,就将一张樱桃小嘴贴到他腮帮上,悄声呼唤道:“我的心肝宝贝,我以为你将我抛弃了呢!”金相玉不及答话已来到先祖堂前的夹弄内,见先祖堂前人影幢幢,李善仁正带领一众人举着火把在桂树下挖掘宝贝,连忙放下李小娘子,将她掩在身后黑暗处。 火光中,一众人从地下挖出一只毫不起眼的胖肚瓦坛,瓦坛齐腰高,和酒坛毫无两样,但金相玉知道那才是宝藏,一时傻了眼,原来李善仁的家财都在地下藏着。李善仁指挥众人换一个地方,再将埋在不同处的另两只瓦坛挖出来。先祖堂屋后有一扇低矮的侧门,金相玉本来要从这扇侧门出去,现在被李善仁他们堵了道,心想李善仁挖出瓦坛一定从后院门出走,此时李夫人也正在往后院走来,他必须抢在他们之前出后院。因此又将李小娘子母子抱起,回到夹弄里,绕道来到后院,却见李夫人及吴妈众人已到达后院,在门口等待和李善仁会合。金相玉刚才没有直接从后院出去,现在侧门出不去,后院也走不得,心里懊恼不迭。李小娘子见左右走不得,担心怀中孩子啼哭,急得一迭声地埋怨金相玉。金相玉说:“有一个地方可以出去,快快随我来!”说完,毫不迟疑,抱起李小娘子母子折返柴房,来到柴房墙角下,放下李小娘子母子,移开墙角下的柴垛,墙角下露出一只容狗进出的洞。 金相玉说:“娘子,如今委屈你了,从这洞口可以出去。”李小娘子一时呆住,想不到金相玉叫她从狗洞里爬出去,立刻拒绝。金相玉见李小娘子不肯钻洞,只好自己先爬出去,在洞外百般劝说道:“车上给娘子备了厚被,脚炉烧得暖暖的,出了这洞口,就是逃出生天了。”李小娘子向来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即使嫁进李府为妾也是受人尊宠,高高在上,怎肯屈膝跪地去钻那又低又窄又臭又脏的狗洞?然而前院的大火已熊熊燃起,烟火逼人,李小娘子面壁而叹,金相玉在洞外苦苦相劝,李小娘子无奈,只好先将怀中孩子从狗洞送出,金相玉在洞外接住,可怜张家大小姐李家小娘子只能放低身架,从狗洞里钻了出去。 第6章 小娘子无奈钻狗洞 李善仁开枪泄私愤 李善仁起出生计银,一刻都不敢耽搁,立刻差遣家丁合力将瓦坛从后院搬至河边,指引家丁在草棚下拖出木船。众人目瞪口呆,除了老鲁,李家家丁没人知道在李家大院外还藏着一艘木船。家丁将瓦坛奋力搬到船上,下到舱底,然后将随身箱笼都搬上船,李善仁这才宽下心来,命夫人、吴妈上船,解开缆绳准备开船。自己掖了一只粗布口袋,回到先祖堂,不及燃香点烛即稽首叩拜,告知祖宗,他逼不得已动了祖宗生计银,容当日后迁至新地深藏。然后收起牌位,装进口袋,俯身再拜,却在蒲团边发现一方湖绿丝绢,捡起一看,认得是小娘子随身之物。心中疑惑,笼入袖中,回到船上,可人群中没有看见管家和李小娘子。问夫人,夫人说刚才一起从房里出来,黑暗中以为她跟在身后,谁知走着走着不见了踪影,她也正纳闷着呢。李善仁已猜了个十之八九,愤然翻箱倒柜,取出一把金光闪闪的手枪,欲回大院寻人,被夫人一把拉住。此时,天空已放亮,大院里浓烟升腾。李夫人拉住李善仁说:“去不得,大院已经起火,‘红毛’已经进院。”说着,吩咐家丁王二、马仔回大院查看,务必找到二夫人母子及管家三人。王二、马仔两人急匆匆返回大院,大院里烟雾腾腾,两人直奔厢房。此时,腿快的“红毛”已登堂入室,一贼匪在上房里翻箱倒柜搜寻一遍,竟然一无所获,手持火铳怒气冲冲奔下楼,恰好撞上王二、马仔,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两枪。可怜王二、马仔顿时倒在血泊中,命归黄泉。 再说金相玉接住从狗洞钻出的李小娘子后,搀扶她潜行至河边枣树林,林中车舆安然无事。马儿伫立在大树下,套了口罩,连打个喷嚏也不能,因此没有一点声响。金相玉将李小娘子扶上车,车内暖炉烧得旺旺的,十分温煦。李小娘子怀抱婴孩端坐车中,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金相玉迅速卸下马儿口罩、脚套,驱马走出树林,竟见河边泊着一艘木船,李善仁夫妇在船头翘首张望,心中疑惑,李家哪里来的木船?此时李家大院已浓烟滚滚,来不及多想,扬起手中长鞭催马上堤。 李善仁见院里已飘出烟雾,王二、马仔去了半晌没有回转,心中焦急,环顾四周,晨雾从河中袅袅升起,船后的枣树林笼罩在一片令人不安的神秘气息中,忽听院内传来枪声,以为李小娘子和金香玉被贼匪堵在了院子里,仗着手中那把自动手枪,就要上岸返回大院救人,再次被李夫人劝阻。突然闻听身后的林中马儿长啸,晨雾中一辆三驾马车跃上堤岸往东而去,窗幔遮掩得严严实实,扬鞭驾车的正是金相玉。李善仁瞬间明白,原来自家管家拐了李小娘子,正要举枪射击,马车上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 李夫人惊叫起来:“龢儿在车上!”婴儿的啼哭声冲破晨雾,在天空中回荡。李善仁无奈朝天开了一枪,隔空高喊:“金相玉,要财取财,要去便去,留下孩子!”金相玉高举马鞭在空中甩了个响炮,回应道:“孩子是金家的种,不是李家的!”金相玉的回音穿过浓厚的雾层传到李善仁耳边时恰似放大了数十倍,震得他如耳鼓碎裂般刺痛,李善仁顿时怒火中烧。原来这两个无耻男女早已暗通款曲,自己一向蒙在鼓里,还在贼匪袭来的危急时刻伫立船头傻等他俩回转。待要上岸追杀,无奈贼匪迫在眉睫,虽心中气愤难平,也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眼睁睁看着金相玉一架舆车套了三匹马,车里坐着自己曾经的宠妾,扬长而去,他只能仰天长叹:“罢,罢,罢!金相玉,你好一个狠人!”此刻,李家大院火光冲天,大火已烧到后院。贼匪听到枪声,冲出后院,听见河堤上传来马蹄声,大雾弥漫,不见车马,就朝四处胡乱打枪。子弹击在水中激起无数水柱,一颗子弹竟然从李善仁胯下穿过,打穿了他脚下的船舱板。李善仁这一吓非同小可,连忙钻进船舱,吩咐家丁牛老四赶快开船。牛老四举起竹篙在土堤上用力一撑,船就离开堤岸,往河中心淌去。 清晨的河面上,浓浓的雾气弥漫在空气中,像一张巨大的布帘,将木船罩得严严实实,能见度几乎为零,木船在河中悄然驶去。 “红毛”为掳掠财物,闯进李家大院,没想到偌大一个财主庄园,竟找不到任何值钱的东西,并发现后院桂树下有三个大洞,想必是前面这驾马车先人一步,将李家大院洗劫一空,还放火焚烧,只留一片狼藉给自己。“红毛”纵横杀戮,所到之处必有斩获,从来未曾如此失败,“红毛”头领恼羞成怒,指使手下循声追赶马车,誓要抢夺车上财物。但是大雾弥天,根本看不清路途,追赶的贼人呐喊着,追循前面的马蹄声音一路追去,金相玉吓得一路狂奔,终究三驾马车要比“红毛”一人一骑跑得快。“红毛”追了一天一夜,金相玉已逃得不知去向,眼看前面村庄有绿林营把守,才不得不收兵。 这边,牛老四摇起橹,因是生手,又兼心急,一会儿手脱把,一会儿橹脱轴,差一点滑落河中,好不容易把橹安上,又把船摇得左右乱晃,一船人都惊叫起来。李善仁连忙阻止道:“前方白茫茫一片,须小心才是,我们什么都看不清,‘红毛’也看不见我们,不要着急。看情形,他们不知河里有船。”牛老四这才定下心来,扶稳木橹,摇得也稳了。回望李家大院已隐不可见,枣树林也被飘带似的云雾环绕起来,时隐时现。“红毛”追逐金相玉,摇橹木船载着李家人逃难,都是在同一个方向上,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中,岸上枪声、马蹄声和人的呐喊声乱纷纷响成一片,船上的人担惊受怕,都躲在船舱里不敢大声说话。 雾层渐渐变得稀薄,化成薄纱一般乳白色的气流,随着船的行进急速向船后漂移。船划得并不快,只是雾气在风的吹拂下流动得快了,显得船在急速行驶,惹得李善仁一味吩咐牛老四:“慢点,那么急干嘛,是急着去追红毛还是怎么地?”牛老四说他根本没有撑篙也没有摇橹,船是在顺流行驶。李善仁心中焦急,怕以这样的速度行驶,会赶上“红毛”。幸好不久船就拐进了运河,与“红毛”追击的方向岔开了,岸上的枪声、马蹄声和虚张声势的呐喊声渐渐远去。船也慢了下来,除了水流的声音,一切归于宁静,灰白色的浓雾迎面扑来,被船首慢慢分开,又在船尾缓缓合拢,船似乎不是行进在水上,而是在云上漂行。李善仁这才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第7章 李善任逃难水上漂 李老爷试枪打铜炉 这艘摇橹木船有上下两层,上层是客舱,下层为货舱。客舱也有两间,一间主舱,一间客舱。橹也有两条,船头船尾各一条,可以东风西驰,西风东行,实乃“日行江淮三千里、风送南北第一舟”。当初李善仁买下这艘船,是为了帮助生意场上的朋友解燃眉之急而为,再者,李家大院紧靠河流,有了船方便往来生意,也可为不时之需,想不到很快就派上了用场。 渐渐地,大雾慢慢消散,但数丈之外仍白茫茫一片。鸟儿还在沉睡,只有船橹在浓湿的空气里“吱吱呀呀”地响着,船不紧不慢在水上行驶,仿佛置身于幻境,在梦中漫游。 一个时辰后,船已在运河上驶出十里地。船舱内,李善仁抚摸着手中的枪,寂然默坐,刚刚发生的一切,像梦中一般。这把枪是他的宝贝,当年江南兵工厂仿造出第一批手枪,将十把枪镀了金,编上号,盛以盒匣,呈送李大人备核,这把枪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候,李大人刚刚出访归国,因额头上吃了日本浪人一枪,在总布胡同府上休养,心中愤愤难平。见此枪精美绝伦,丝毫不比洋货差,心中出了一口恶气,不但装备给北洋水师,还给每一位于兵工厂有功人士颁发持枪证书,以资表彰。同治四年,那时李善仁才五岁,记得父亲用马车驮了一瓦坛李家生计银,不远千里去到上海,入股兵工厂。父亲说老佛爷允办兵工、兴建北洋水师“以绝洋人觊觎”,是一件于国于民的大好事,然因资金匮乏而搁置,多亏李大人振臂一呼,称朝廷有难,地方乡绅应积极为国解忧。地方乡绅果然群起响应,纷纷出资助办,这才解了兵工厂初期急需资金支持的燃眉之急。其后三十余年,兵工厂陆续造出火枪、火炮、毛瑟枪。到了庚子年,终于造出第一批自动手枪。那一日,受父亲所托,李善仁从上海取来这把手枪,叫老鲁搬出落地花架,置于后院靠墙处,请父亲退至十丈开外,小心翼翼地把手枪交到父亲手上。 这是一把镀了金的勃朗宁八英寸手枪,在阳光下金光闪闪。 “这是新式火铳么?这么小可打多远?”父亲有点失望。李善仁笑道:“这哪里是火铳,这是欧洲人的手枪。有上下两管,一枪打完一枪自动待发,从这里打到院外河边没有问题。”李善仁指向院墙窗格外百米开外的小河,胸有成竹地说。然后吩咐家丁取来一只铜手壶,置于花架之上,要父亲亲自试枪。 李善人指点父亲将枪弹上膛,瞄准铜手壶扣动扳机,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铜壶“咣当”弹到墙上,白灰糊的墙壁竟然撞出一个黑黝黝的瘪塘来。再看铜手壶已四分五裂,竟成了开花铜石榴。父亲被震得手臂发麻,两耳几乎失聪,不断惊呼,这撸子太厉害了,又不用上火药,这下洋人不敢再欺侮国人了!李善仁告诉父亲,非但不用上火药,还可以自动连发,父亲可以再打。父亲马上说,不打了,太硌手了,快快收起!这种杀人武器还是不要用到才好。李善仁小心翼翼接过手枪,擦拭干净,吹了吹,重新装入盒中。 如今父亲已经不在,这把枪和生计银一起传给了李善仁。李善仁手捧此枪,想着什么时候也将金相玉当作暖手铜壶一枪崩了。一旁李夫人见状,说了一句和他父亲同样的话:“且收起,杀人家什放在手中不吉利。”李善仁却说:“妇人之见!为了守护生计银,李家祖先不惜重金组建团练求自保,那还是在陆地上。现在我们在水上,还将一路南下。千里之途,危机丛生,有了这家伙才可放心。”说着,从衣袖里取出那方湖绿丝绢,系在枪把子上,“要时刻提防着才好。” 这丝绢不是二夫人的么?李夫人见着眼熟,奇怪二夫人的秽物怎么会在老爷兜里藏着?因问李善仁:“此不是二夫人的贴身香帕嘛,如何在老爷身上?” 李善仁说:“是我在先祖堂蒲团上拾得的,若有幸再见,我必将原物奉还。”夫人知道李善仁心中不快。这也难怪,换做任何别的汉子,都吞不下自己的女人跟别的男人跑了这口冤气。她想起刚才劝说李小娘子赶快离开李家大院时,李小娘子神色慌张的情景,原来李小娘子早已和金相玉做了一丘之貉。真乃知人知面不知心,可李小娘子是自己看中怂恿夫君娶进门的,心中百般恼恨。但是李夫人是个吃素念佛的信徒,极其宽宏大量,她劝李善仁说:“到那个时候,二夫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且不说缘在天定,份靠人为,佛家崇尚五戒十善,善待他人就是慈悲自己。走了就走了,哪里还会遇上呢。老爷你忘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今后遇见也当礼待才对。古言冤家宜解不宜结,难不成要冤冤相报?”一番话,说得李善仁心中宽舒了不少,想那李小娘子虽八面玲珑,深得李府上下宠爱,但做出如此丧失人伦之事,理应人神共愤,夫人却如此宽厚,也不知夫人受了她什么恩惠或者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如此帮衬她,不觉也勾起昔日与李小娘子的恩爱之情,便不答话。 李夫人又说:“方才老爷说起路途遥远,安全最要紧。听说吴妈有个外甥,正值年轻力壮,为人忠厚老实,可使吴妈唤来船上差遣。别的人不敢使,吴妈是信得过的,且在船上帮扶摇橹,日后慢慢扶持他。”李善仁说:“夫人说得极是,当可使来。摇橹倒是不必尽快,如今北边风起云涌,东南拥地自保,不知情势如何,且慢慢行即可。”夫人不解地问:“你我急于奔命,为何又要慢慢而行?”李善仁说:“观天下大势,大清内忧外患、民生涂炭,军事外交,无一不败。如今连皇帝都弃京出逃,我等奈何?朝廷自顾不暇,纵然剿了‘红毛’,还会有‘黑毛’、‘白毛’揭竿再起。李大人已日暮西山,且负卖国罪名,民怨沸腾,我等只能婴城自保。现在北方处于纷乱之中,东南却繁华依旧,华洋贸易方兴未艾。尤其上海这个地方,我去过多次,自从西洋各国议准通商以来最为繁盛,交易流通,商贾辐辏,因此我欲一举南迁。但需等到时局稳定,假以时日,慢慢寻找一方安全乐土才可一劳永逸。”李夫人恍然大悟:“老爷深谋远虑,妾身如醍醐灌顶。且不说北方穷山恶水,连年战乱,气候也是南方的好,山清水秀是养人的好地方,北方哪里可比。只是可惜李家大院和那些田地毁于一旦。” “李家大院是当初李大人将罚没康梁余党的房产、田地卖个人情给了先父,所费不多。况且现今存于娘子房中的银票,这样的宅院可置两处尚绰绰有余,何足惜矣!” 说起银票,李夫人忽然想起她心急慌忙之中从官皮箱抢出的那个银匣,看都没看就抱了出来,这时连忙从箱笼里取出银匣,打开一看,里面竟然空空如也,所存银票、财物不翼而飞。 第8章 李善任逃难水上漂 李老爷试枪打铜炉 “哎呀,不好了,老爷!”李夫人不禁失声惊叫起来。 “怎么了?”李善仁问道。 李夫人说:“一早逃命要紧,情急之间取了银匣就走,没有查看匣中钱物在不在。刚才被老爷提醒,才打开来看,盒中银票及沉香如意、蜡扦、金银首饰尽皆掳去,仅存一空匣了。”李善仁听罢,顿时愤恨不已,可恨的金相玉财色通吃,不但拐走李小娘子,还掳走家中财物。他猛地一拍桌子道:“真乃家贼难防,原想他是个有身份人家出来的,只是家中遭遇不测才沦落至此,断不至于人心险恶,原来是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劫财还要劫色,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心中懊恼方才没有把那忘恩负义的家伙连同他的孽种一起撂倒。李夫人见李善仁怒火难忍,便扔了空匣,“扑通”跪到地上,自责不迭:“老爷,都是妾身的不是,怎么不打开看看,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家的一家一当要败在妾身手上了啊!”“不怪夫人,”李善仁回过神来,安慰夫人道,“情势所迫,即使打开看了又如何?你看那王二、马仔去了没有回转,一定是遭了毒手,葬身火海。你若稍有耽搁也会将性命断送,是那家贼太狠毒,也怪我太轻辛大意了!”李夫人惶惶不安,又说:“这二夫人也是我替老爷看好的,想不到知人知面不知心,给李家带来这么大的灾难,我真正是败家的扫把星、害人精,罪孽深重,下地狱的胚子,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求老爷杀了我!”说罢号啕大哭,跪地不起。 李善仁连忙扶起她说:“怪不得夫人,是我色迷心窍,娶妾不慎,此乃家门不幸,与夫人无关。夫人不可如此自贬,快快请起!”李夫人哪里肯依,跪伏在李善仁脚下,请求责罚:“既不肯杀我,杖责代罪也是应该的!”李善仁于心不忍,上前搀扶起来,说:“夫人何罪之有!人心叵测,虽百密也有一疏。家中豺狼窥伺,早晚遭此一劫,天数也!”李夫人方才起身,哭泣不止,忽又跪下道:“老爷娶了妾身,尊为夫人,而妾身没有为李家诞下一儿半女,如何无罪?如今又将李家多年来辛辛苦苦积赚的财物统统拱手与人,真乃罪该万死,还是让妾身去死!”说罢就要往河里跳。李善仁慌忙一把抱住:“夫人不得胡言乱语,测字先生说我四十岁以后必有一劫,此乃苍天宿命,不可违也,夫人再不可自责。”李夫人悔恨交加,再三磕头,请求李善仁既然不肯责备于她,一定要答应日后再娶妻妾。李善仁只得应允,李夫人才肯起身。 “夫人,”李善仁安抚李夫人坐下后说:“如今南北兵戎相对,我们一路南下,必有许多艰难,危难之际,理应齐心协力方可共渡难关。你看船上只有一个牛老四,摇得橹就撑不了篙,撑了篙又摇不了橹,怎能长途行船,如遇强盗宵小、意外灾情,将如何应对?如今急需得力人手来帮扶。你可速与吴妈说知此事,要她外甥速速前来,方是当务之急。”李夫人这才止了哭,擦去眼泪说:“听说她外甥年方一十五岁,学过武,会拳脚,现今无事闲在家里,前些日子吴妈跟我说起过,看我倒是忘了。”李善仁说:“如此正合适。趁现在船还没走远,且有‘红毛’在前头,不如我们在此停歇两天,等待吴妈将外甥请来帮工,那时‘红毛’也走远了。”李夫人点头称是,来尾舱找吴妈。吴妈正在生火做饭,夫人将意欲招她外甥帮工一事与她说了,谁知正合吴妈心意,随夫人来到前舱,李善仁请她坐下说话,问她外甥详情。吴妈告诉李善仁,她外甥前些年去嵩山少林寺拜师学武,一心要入武科,考武举人出人头地。如今武科已废,空有一身武艺却无处伸展,只好回家种地,谁知家中已无地。外甥的母亲,即吴妈的亲妹妹,早些年死了丈夫,家中没有劳力种地,早将一亩三分薄地抵押出去,得些碎银艰难度日。如今已重新嫁人,尚且温饱难保,对儿子无暇顾及,随他在外流浪。李善仁听了吴妈叙述后说:“想他为人也是一如你姨母忠心耿耿,既空有武功无处伸展,又无处安身,可否引来一见?我等此行南下,路途遥远,正需要这样的人鼎力相助。你在李家帮佣也有年余,如今我将你带在船上,随我南下,使你有家不能回,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将来待我在上海落脚,你要回家悉听尊便,如今缺了你不行。刚才听你说,你女儿已嫁人,家中无男丁,仅此一外甥,你待他亲如自家儿子,他若在你身边帮工,你也可安心,你意下如何?”吴妈正替外甥衣食担忧,见李善仁这么一说,感激涕零,磕头谢恩不迭:“老爷无须多虑,老身巴不得如此。方才夫人已与我说过,老爷夫人如此看得起老身,老身唤将儿来,他是高跳龙门,当尽心尽力服侍老爷夫人,老身亦当犬马相报,哪有不肯之理!”李善仁说:“这样甚好!此事当急速办妥,以解燃眉之急,只是害你夫妻分离,委屈了你家相公。”吴妈道:“家里相公不必说他,好吃懒做,百事不管,我看他不顺眼,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 此时,河面上的雾气散去,太阳露了脸,不一会儿,水汽见着阳光又起雾霭,飘飘忽忽挂在低空,船在其中穿行。牛老四欲找一个可以系绳的堤岸,让吴妈上岸,突然发现水面上漂来一团黑物被躺在河中的树枝勾住,便用铁钩勾过来一看,是一具尸体,连忙要放手任其飘走。李善仁叫道:“老四,勾起来,那是老鲁。”李善仁认得老鲁所穿的黑衣裳,李家大院发生不测,至今未见老鲁现身,至此才明白老鲁不知何时已死于家难。牛老四一听是老鲁,连忙重新勾过来,将尸体翻转,大伙一看,正是老鲁。李夫人胆小,见了死人连忙避得远远的,吴妈虽和老鲁同为仆人,也时常相互帮衬,但是死尸是熟悉的身边人,又在水中浸泡多时,面目狰狞,也不敢近前。牛老四再将尸体翻转过去,绑在船帮上,在水中拖着。不一会儿见前方有船码头,急急将船撑过去欲靠岸,被李善仁阻止,他拿出一张牛皮纸地图来,指指点点说这是一处村寨,村里有兵营,有绿营军驻扎,不要停留,速速将船撑开。众人都奇怪李善仁怎么会有地图,怎么知道村里有兵营。 原来,刚才李夫人去请吴妈时,李善仁在舱台板下发现了这张地图,心想船老板真细心,卖船还送地图。一看,是一张日本人在庚子年间画的江南河志图,每一条河流有几条支流,每条支流又有哪些分汊,都绘得详详细细,沿河哪里有码头、哪个是村庄、哪个是城市,甚至村庄和城市的结构、人口、驻军都标注得一清二楚,简直是一张军事舆情图。此时,李善仁已将地图研读过,指使牛老四不要在这一村靠岸,继续往前走了里,才在一石阶处将缆绳羁绊,吩咐牛老四上岸寻一处朝阳的高地将老鲁埋了,插上标记,然后让吴妈上岸回家。李夫人将装有银两的包袱塞进吴妈怀中,叮嘱她速去速回。吴妈连声应诺,刚要下船,又被李善仁叫住,嘱咐她返回时不忘去镇上叫挑夫挑三四大坛上等好酒来,三天后仍旧在此等她。吴妈奇怪,这个时候老爷为何需要大坛好酒,难道逃难路上还有如此雅兴,需要对酒当歌?不便多问,匆匆上岸而去。 第9章 李爷喜收赵大 岸滩巧遇铁头 第三天午时,吴妈果然领了她的外甥,身后跟随四拨挑担,挑夫肩挑四大坛好酒,摇摇晃晃来到岸边石阶处一棵大树下,站在石阶高处四处张望,河中不见摇橹木船。吴妈觉得奇怪,说好了船在原地等候,此时却不见船的影子。吴妈去了后,李善仁为防万一,吩咐牛老四将船撑开,在不远处芦苇荡里隐藏,每日翘首而望,盼望吴妈速去速回,此时已看见吴妈在石阶处探头探脑,连忙叫牛老四将船撑回原地。牛老四吹了一声口哨,将船从芦苇中撑出来,离得老远就朝吴妈挥手,待到石阶处靠岸,往石阶搭上艞板,吴妈已走下石阶,唤过外甥,帮扶挑夫将四大坛酒挑到船上,下到底舱。按主人吩咐做上标记,和三只大肚瓦坛混在一起。上得甲板,银货两清,打发挑夫回去,牛老四起篙行船。吴妈引领外甥来到前舱,叩见李善仁。李善仁见她外甥果然人高马大,身强体壮,夸奖他额圆嘴方,一副忠厚之相。吴妈说他母亲嫌他嘴大,常刻薄他血盆大嘴,家里有多少稻谷都要被吃穷,所以送他去嵩山少林寺学拳。因张嘴一口大门牙,村里人不叫他名字,都叫他赵大牙。 李善仁微笑道:\"为何没叫你赵大胆?\"赵大牙一本正经地回答李善仁,嘴大在面上看得见,其实胆子也大。当初他在少林寺学武,因少林寺林木茂密,猛兽出没,僧众不敢单独习武,他就不怕。一日早起习武遇一群恶狼在院子里徘徊,师兄吓得躲进大殿不敢出声,他一人独斗群狼,送它们都去见了阎王爷,从此少林寺再无野兽敢来。因肝胆在内,别人看不见。说得李善仁哈哈大笑,已有三分喜欢。问他多少岁数,一餐可吃多少,赵大牙答曰过了年一十五岁,又指着李夫人怀中一只手炉说,一餐手炉大小三碗米饭不在话下。李善仁立刻叫吴妈去灶房端来三大碗白米饭、隔夜剩菜,让赵大牙吃饱了说话。赵大牙二话不说,端起饭碗就往嘴里扒。急得吴妈在一边再三跺脚:\"你道是比武啊,谁叫你来拼吃饭?\"少年却不顾,狼吞虎咽,不一会儿,三大碗白米饭和着隔夜剩菜就吃了个底朝天。 吴妈见状,满面忧愁,生怕主人嫌鄙,毕竟亲生母亲都嫌他嘴大吃穷家底,这一副吃相还不把初次见面的李善仁吃怕?谁知李善仁却喜出望外,心中早有了七分喜欢,说道:\"你这饭量,真叫人高兴。人是铁饭是钢,孩子正在长身体,吃饱了才有力气嘛!\"又问:\"你这是几日未进食了?\"赵大牙如实相告:\"不瞒老爷,三日未吃饭了。\"李善仁说:\"果不其然。还可饭否?\"赵大牙答:\"现在坐着吃饱了,一会儿站起来恐怕又可食。\"李善仁又笑,称孩子实诚,是棵好苗,可名字俗气。心中已有十分喜欢,就说:\"把''牙''字去掉,就叫赵大!\"吴妈知道老爷已将外甥招用,立刻转忧为喜,改口叫外甥:\"阿大,还不快谢老爷看待!\"李善仁笑道:\"大哉乾元,万物始化,朗朗乾坤,以大为本,才能生生不息。\"然后又问他在少林寺几年了?赵大答:\"三年。\"李善仁叹了一口气说:\"那你饿了三年!\"赵大尴尬地垂下头说:\"我亲生阿妈生了我这张大嘴却不管饭,我以为一定会饿死。如今大人肯收留我,实乃救命恩人,日后当涌泉相报。\"李善仁见赵大诚实勇武,身强力壮,心里十分满意,吩咐赵大和吴妈跟班,空闲时帮扶摇橹。吴妈有了帮手,兼是亲人作伴,煞是高兴。赵大视李善仁为大恩人,上岸采购、下船打杂,里里外外照应周全。李善仁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也视赵大为一家人。吩咐吴妈,不用每天上岸,每次上岸尽量多购几日日常所需,担心赵大年轻气盛,嘱咐他跟随吴妈做帮手,切不可出头惹事。又吩咐牛老四,无事不得靠岸,靠岸不得超过一个时辰。亦无须卖力撑船,随波逐流即可。牛老四便不再摇橹,只拿竹篙有一篙没一篙地撑着。 眼看船将驶出运河,进入黄河,却见黄河已被凌汛封冻。这条神奇的母亲河,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向西,弯曲如鳝,到了中段突然掉头向北,初春时节,因南北温差大,河水向北流去,渐冻成冰。河水一路夹带着浮冰,遇上封冻河段,就此堵塞成坝。太阳一出,冰雪融化,水鼓冰开,形成声势浩大的凌汛。到达冀鲁时河道拐头,再次向南,冰凌如刀刃般顺流而下,所向披靡,煞是壮观。传说黄河里有一座山,大多时候隐于水中,只有在这个时间才会从水中露出,古书上称其为浮山跃浪,古往今来从未有人真正见过,但那仿佛天上滚滚而来的惊涛骇浪证明了它的存在。因此,进入凌汛期,除了那些为了生计仍在黄河上放木排的船工,没有人敢在水中过,连常年在黄河边以捞尸为生的\"水鬼\"也歇手了。 李善仁吩咐牛老四在运河岸滩抛下缆绳。眼看凌汛才刚刚开始,李善仁欲在河边寻找地方安身。这岸滩是运河紧邻黄河的一个天然回水沱,虽与黄河相通,但没有黄河那样水流湍急,它地势平缓,黄河水拐弯进来时已没了汹涌的锐气,偶尔有冰凌漂浮进来也不足为患。岸滩边有一大片丛林,围住整个回水沱,虽为南来北往船只的必经之地,但地处偏僻。方圆十里没有旅店、客栈,即使有,李善仁为了生计银也不能去投宿,恐生计银无法安顿,不可能将生计银搬至客栈,更不可能人在客栈住,生计银留在船上。李善仁吩咐赵大和牛老四,趁河水涨潮时,将船拖至岸滩搁浅,一家人不得已在船上滞留多日。这里人迹罕至,距离最近的村镇也有十几里地,除了黄河边有一座孤零零的窝棚外,四周人迹全无,摇橹木船孤零零靠在岸滩上,显得十分突兀。吴妈眼看船上备货已不多,为此心中十分焦急。李善仁却每日只坐在船舱里喝着茶,并不着急,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一片荒芜的滩涂,但是四周景色十分秀丽,在李善仁眼里,是一个难得的好地方。 李善仁朝远处的窝棚望去,窝棚外有一张羊皮筏子,一个汉子整天坐在这张羊皮筏子上抽旱烟。汉子从不离开窝棚半步,只有在河中有物件下来时,他才会一跃而起,用长长的铁钩去勾。有时勾来木料,有时则是死尸。却有一位妇人时不时送吃的来,妇人来了,窝棚就会冒出炊烟,汉子也会拖起羊皮筏子进窝,两个人都睡到筏子上。不一会儿,妇人走了,汉子再拖出那张羊皮筏子,坐在上面看黄河日出日落,晚上就睡在筏子里。看起来汉子和妇人是一对夫妻,为何妇人来了就走?李善仁十分好奇。连日来,天气多雨多阴,妇人已多日未来。这一天,天空难得晴朗,李善仁猜想妇人必定会来。果然,晨雾散去,太阳刚刚露头,妇人又来了,汉子连忙进窝。那窝棚是没有门的,两人睡到筏子上,似乎这时才发现远处停着一条船,门楣上马上挂起了花衫裤衩。李善仁见天空晴朗无云,阳光下的岸滩呈现一片金黄色,被郁郁葱葱的丛林环绕,如与世隔绝一般静谧安详,连忙下船,在岸滩上信步。一袋烟工夫,才朝窝棚走去,阿大紧随其后。窝棚外堆积着大量从河里捞起来的木料和各种杂物,背阴处竖有一根木杆,像孙猴子七十二变大战三只眼杨戬时,变成庙宇后无法隐藏的那条尾巴高高竖起。木杆下还有用烂木、石块垒起来的香烛台。这会儿,妇人刚走,汉子拖出羊皮筏子,在河滩上就地而坐,面对滚滚黄河\"嗒嗒\"地抽旱烟。李善仁对窝棚观察已久,汉子一定是靠河吃饭的船工或者\"水鬼\"。 第10章 黄河凌汛阻行程 水鬼捞尸斗恶浪 李善仁来到汉子面前,他的身影挡住了汉子眼前的阳光,汉子抬起脸,眯起眼打量这位不速之客。见李善仁一身青色长袍,脚穿布鞋,目光犀利,虽一身平民打扮,但眉宇间透露出儒雅绅士风范。李善仁看那汉子,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像刀刻一样的皱纹,两只眼睛浑浊无光,一双手像一对佛手瓜,大且佝偻,每一根指头都像棒槌,粗得好像弯不过弯来,手背上的皮肤皱巴巴的,像榆树皮。 李善仁面带笑容招呼道:\"今天天气真好!\"汉子收起目光,面无表情,抽一口烟,朝空中吐出一口烟气,说:\"难得好天气!\"说话间,突然两眼放出光芒。汉子看似眼神散乱无光,但只要黄河有东西下来,他的两眼立刻就会聚焦到河面上,就如猎手发现了猎物一样。这时,他一眼发现河面上飘来了\"生计\",只见他像旱地蚂蚱一般蹦跳起来,将手中烟杆朝沙砾上一扔,迅速穿上葫芦瓜做的腰舟,拖起羊皮筏子就朝河中奔去。顺着汉子奔去的方向望去,李善仁发现河里漂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随着水流上下起伏,一会儿沉入水中,一会儿浮出水面,当它再次浮出水面时,李善仁才看清,那是一具尸首,原来汉子就是传说中以捞尸为生的\"水鬼\"。汉子奔至河边,没等他推动羊皮筏子入水,一个浊浪翻卷过来,那尸首就自己跑到河滩上来了。接着又一个浊浪翻卷上岸,眼看尸首就要重新卷入河中,汉子果断地扑上去,死死摁在身下。前一个浪头退下,后一浪还未来时,汉子迅速将尸首拖上岸,拖到窝棚边。那是一具衣着体面的男尸,汉子很高兴,把尸首洗净,挂在屋后木杆上晾晒,若有人来认领,就会有一笔可观的酬劳。做完这一切,见李善仁和赵大还在,就问道:\"客官,哪里来?\" 李善仁自称生意人,在运河上做些小买卖,因黄河冰凌受阻于此。凌汛遥遥无期,现已在船上住了三天,欲另寻住处暂栖,谁知方圆十里竟无一处客栈,如今为此发愁。李善仁借机问汉子:\"你干此营生,如果没人来领,不就白忙了?\" 汉子答道:\"非但白忙,还须帮忙埋了。要么不去碰它,既然捞上来了,就要让死者入土为安,否则死者灵魂无处安息,就成了怨尸,于捞尸人不利。有的仍投回水里让它自行飘去,这样的话,他的家人和朋友都不知他已死,他就不算真的死了。会有人替他制造出许多好的或坏的经历,这个人的灵魂就不得安生了。\" 李善仁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听起来还颇有些哲理,便说:\"如果死者经历了几次勾起来又放下,从上游到下游,那会有多少种故事?\"汉子没有想到这些,被李善仁问倒了。 说话间,李善仁看见河中又有一具尸体漂来,一抹黑发在水上飘起如黑绸,连忙提醒汉子:\"快看,又来了!\"哪知汉子早已看见,却连眼皮都不抬,抽一口烟才说:\"那是陈尸,在冰下冻了一年,这个时候才从冰层下浮起来,她们要么是被人所害、要么为爱殉情,是怨尸中煞气最厉害的一种。我们捞尸人只是代人捞尸,又不能代鬼伸冤,捞怨尸干嘛,一旦沾上煞气,自己会被纠缠不清。所以水性再好的''水鬼''见了都会躲得远远的,给再多钱也不愿去打捞,就是看一眼她们都不愿意。\" \"原来如此!果真家有家规,行有行规,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李善仁与之一番交谈,已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因问:\"壮士尊姓大名?\" \"鄙人姓李名铁头,穷人家孩子取名随意,见笑了!\"叫铁头的汉子答道。 李善仁接口道:\"真是有缘,你我五百年前是一家,鄙人也姓李,名善仁,和善的善,仁义的仁。\"又问:\"壮汉今年贵庚?\"铁头答:\"今年三十。\"李善仁说,鄙人今年四十有二,虚大一十二岁。又问他怎么一个人在这干此营生,如有不测,多有不便。铁头见说是本家,又见李善仁谈吐不俗,出行还带随从,猜想他非富即贵,却不肯移船他处,到岸上寻找客栈歇脚,一定是遇上麻烦了。捞尸人身上阴气重,一般无人愿意与之打交道,而李善仁却不避隐讳,愿意和自己说话,说明他不会瞧不起穷苦人,两人随即热络起来。铁头说不只是他一个人,这一片河滩上,曾有捞尸十兄弟,都是前些年黄河发大水,从河南家乡逃难来的庄稼人。来到此地无地可种,一无钱财二无手艺,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中捞尸为生。前些年,兄弟中死了一半,都死于尸煞,莫名其妙跳进黄河寻死,拦也拦不住。剩下的四位兄弟因汛期歇息在家,只有他家中有新婚媳妇,不得不在汛期还要下水作业,赚些辛苦钱养家糊口。李善仁也不回避,说:\"我见着了,为何不叫媳妇在窝棚同住?\"铁头说:\"干我们这营生,最怕女人近水,我是水性最好的,也是熬不住,客官见笑了。\"李善仁听铁头说还有四位兄弟,就说:\"这位兄弟,我船上也有老婆家人一大帮,如若去了客栈,这艘船无法安顿。可否将四兄弟招来,歇了捞尸的活,正好利用你这些废旧木料,帮我在丛林边搭建几间吊脚楼暂住,可否?报酬按行价分文不少,只有多给,不会少付。\" 铁头见李善仁船上还有家人,说话在理,待人和善,今凌汛锁河,无以为生,搭建吊脚楼也非难事,但他与自己无亲无故肯出手相助,心存疑虑。当即问道:\"这位客官说话当真?\"李善仁答道:\"句句当真。\"铁头大喜,当即应允:\"客官屈尊相求,实乃救人于水火之大德,也是穷苦''水鬼''之大幸。若蒙大人看待得起,小人定当携兄弟鼎力相助。\"李善仁闻言喜上心头,与铁头约定,建楼工钱一分不少,一年半载之后,自己倘若离去,楼屋归各兄弟所有。铁头听了,喜出望外,想自己必定是黄河里捞尸积了阴德,如若不是,怎会有如此好事。李善仁说:\"那就请好汉尽早唤来四位兄弟,指望早日建起楼屋,使一家人免受风雨之苦。\"铁头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客官若另有用得着兄弟处,也尽管吩咐。兄弟一贫如洗,唯有些力气可使。\"李善仁说:\"如此甚好。\"当即和赵大回到船上,告知夫人如此这般。夫人也是喜形于色,称在岸滩暂住再好不过。 第11章 水鬼话说水鬼事 岸滩建起吊脚楼 几天以后,铁头召来\"水鬼\"四兄弟,如此这般一说,四兄弟哪里肯信,都道铁头白日做梦,哪有此等好事?铁头无奈之下,只好请来李善仁当众红唇白牙将打造吊脚楼一事与四位兄弟叙述一遍,四兄弟将信将疑,先磕头谢恩。翌日,李善仁为打消\"水鬼\"兄弟们的疑虑,酒坛里舀出好酒,召集\"水鬼\"兄弟在船边岸滩上席地而坐,李善仁膝下无子,认\"水鬼\"兄弟为义子,老大李铁头,依次往后为方宗明、陈英文、陈英武两兄弟和年龄最小的万中秀。兄弟们齐称上辈子积德,才有此生天大的福报。择日开工,替李善仁在岸滩上打造楼屋,从此不再干那\"水鬼\"营生。李善仁见那木杆上吊着的尸首至今无人认领,与铁头商议将它埋了。铁头连忙表示歉意,连日来,为打造吊脚楼的事倒把这个事给忘了,吩咐兄弟们将尸首放下来,就地埋了。谁知埋的是官老爷的儿子,日后起出来,仍然得了不菲的报酬,此是后话。 \"水鬼\"兄弟在岸滩上热火朝天打造吊脚楼,李善仁好酒好肉款待。铁头感激不尽,将自己囤积的木材悉数奉送,河滩取砂、砸石,齐心合力,犹如营造自己家园一般。只有十来天工夫,便大功告成,岸滩上竖起一幢高耸的吊脚楼,上层通风、干燥又防潮,辟作居室;下层本是用来栏圈猪牛或堆放杂物的,现辟作酒窖。船上七个坛子悉数搬来,标了记号的埋于底层沙土下,买来的四坛酒放在地面上压着。酒尽五兄弟敞开喝,喝完再添买新酒,毫不吝啬。完工之日,延请夫人下船,到楼上卧房安顿,拾掇停当,摆宴放炮庆贺。当晚,\"水鬼\"兄弟齐来贺喜,吵吵囔囔,定要李善仁和李夫人喝交杯酒、入洞房,直闹到月上西山方才散去。李善仁亦是高兴,不觉多喝了几杯。清晨醒来,见窗棂外晨霭中,山峦起伏初露形廓,天边泛起一抹暗红,一缕晨曦透进屋内。屋内煨着炭火,温暖如春,李夫人尚侧身枕臂,兀自沉睡,李善仁不禁从后面抱住,前胸贴后背,犹如两只汤匙叠合,毫无间隙。再看窗外,已春光灿烂,李夫人醒来,朝窗外望去,不觉口吐芬芳:\"此地甚好,可在床上观日出,美不胜收。\"李善仁笑道:\"窗外美景何似床上美色?\"夫人慵懒侧身,遂颠鸾倒凤,竭尽恩爱。 吊脚楼建好以后,\"水鬼\"兄弟又在主楼两边辟出土地,打造两幢副楼,一幢家丁、仆人住,一幢五兄弟自住。历经月余,左右副楼也都完工,都嵌以石灰,抹上桐油,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又耐风雨侵蚀。众人搬进新屋,又搬移了几棵高大树木在屋前,阻挡风雨。三幢吊脚楼,中间主楼高,两边副楼低,左青龙右白虎,护卫主楼,李善仁甚为满意。最妙的是二楼窗户外有一排探出楼屋的座椅,人称\"美人靠\"也叫\"飞来椅\",李夫人坐在\"美人靠\"上,远望青山含黛,近看黄河烟波浩渺,运河波光粼粼,喜出望外,盛赞此乃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李善仁又请五兄弟将木船拖上浅滩,木船外搭建窝棚以免日晒雨淋遭损。一切安顿停当,李善仁吩咐赵大去镇上租下两匹快马,然后修书一封,差赵大北上京城李大人府中,将家中遭管家暗算,私通小妾非法侵占李府财物,李家大院悉数焚毁一事告知,请李大人差捕役捉拿金相玉和李小娘子归案。另遣牛老四沿黄河绕道滨州涉水至苏北赴上海,打探兵工厂近况。 先说牛老四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一日来到上海,按图索骥寻找兵工厂,哪里还找得到。因庚子年以来军需紧迫,上谕各厂扩大生产,沪上兵工厂已在高昌庙觅地建新厂,生产新式毛瑟,还开办了汽炉厂、机器厂、熟铁厂、洋枪楼等十几个分厂和机构,体量日渐庞大。牛老四来到高昌庙新厂,递上股东权证文书,得知李大人已死于京城贤良寺,朝廷大局已换了袁大头执掌。牛老四连忙拿了兵工厂的变更文书,心急火燎要回岸滩复命,却遇革命党号召船厂工人罢工,道路阻断,因此在城里耽搁了些许日子。这一日,路障撤了,工人复工,牛老四丝毫不敢怠慢,连忙马不停蹄赶回岸滩,见过李善仁,将上述事件一一禀告。李善仁见消息有好有坏,好消息是兵工厂在扩大规模,作为股东,他可以坐收渔利;坏消息是李大人已过世,袁大头上位,自己还蒙在鼓里。因家事生变,耳目闭塞,没能赴京奔丧,是极大的损失,后果恐难以预料。袁大头自小站练兵以来,觊觎兵工厂已久,而赵大已赴京,不然的话,应该改去拜见袁大头才对,可是赵大已经出发不可更改,只能等待他回转再做打算。从牛老四带回来的消息看,上海也不太平,现时轻举妄动举家迁移上海,也不是一个好时机,便决定且安心于此,以观后变。 可也怪,自岸滩建起吊脚楼以来,黄河水就变清了,上游也很少再有浮尸漂来。\"水鬼\"兄弟尽心尽力为李善仁看家护院,闲暇时在堤岸上开垦荒地,种粮种菜自给自足,日子过得颇为安逸。紧接着又造了好几幢楼屋,相邻楼屋之间又搭建裙屋,将所有吊脚楼都连成一体。沙土上出现一片深棕色城堡建筑,近看吊脚凌空,一檐飞天;远看虎踞龙盘,错落有致,蔚为壮观,颇有秦汉之韵、清幽之美,好似一幅绝美的屏风。 俗话说,好事成双接二连三。这一天,李善仁早起漱洗,李夫人自觉身子慵懒,在床上问:\"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天还没有亮呢。\"李善仁推开窗户看天色,果然启明星高挂,天还未大亮,喜鹊却已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平时,李善仁总要等到鸡叫过三遍,待夫人先起床盛水来洗漱完了,他坐在床上抽完一筒烟才起床。今天,勤快的喜鹊将他吵醒了,没等夫人醒来,他已起床要抽烟。李夫人见老爷早起,赶快起身下楼,去灶房打水。吴妈已在灶头上忙活,准备早膳,见夫人下楼,赶快上前伺候道:\"不消夫人上下楼梯,只消吩咐一声,吴妈即可上楼服侍,不要亲自奔波累着了身子。\"李夫人说:\"不打紧,每天这点爬上落高还是需要的。\"吴妈说:\"今日感觉如何?\"李夫人说:\"没有动静,恐怕白欢喜一场。\"李夫人盛了水上楼,李善仁接过水盆,擦了脸漱了口,拿过烟筒去烛火上点燃,刚贴上烟嘴吸了一口,忽听见身后夫人发出奇怪的声音,回头一看,夫人上下楼梯一趟,腹中翻腾呕了一地。他不觉放下烟杆过来问道: \"夫人,怎么回事?\" 第12章 李夫人福地怀身孕 金相玉奔命乱石岗 李善仁见夫人呕得眼泪鼻涕一大把,还没止住,连忙呼喊吴妈。夫人却面露喜色,嘤嘤回话:\"老爷恐是有喜了!\" \"说的什么话,怎么我有喜了?\" 李夫人欠了欠身,说:\"妾身有喜了不就是老爷有喜么?\" 李善仁问道:\"你说什么?\" 李夫人说:\"妾身有喜了!\" 李善仁问:\"果真?\" \"果真。昨日吴妈给妾身搭了脉,察了尿色说是有喜了。妾身已一个多月没来月事,前天开始肚子里顶得难受,以为刚吃过酸梅反胃,就没敢跟老爷说,今早自觉身子慵懒,早起米水未进就反胃,怕是真的有了。\" 李善仁听后高兴得合不拢嘴。这时吴妈已快步上楼,李善仁问她:\"你看她呕得一地。\"吴妈说:\"果然是有喜。不打紧,待我拿水来打扫干净。\"李善仁问:\"怎知娘子有喜?\"吴妈告诉李善仁,李夫人跟她说,她上个月的月事是初八来的,今天已二十八还没来,最喜欢吃的蜜枣也不吃了,只吃酸掉牙的梅子,她猜想十之八九是有喜了。李善仁听后哈哈大笑,心想刚才喜鹊在窗外交头接耳,果然是有喜事,情不自禁蹲下身子,把头附在夫人肚子上:\"让我听听,有没有动静?\"吴妈扑哧一笑:\"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说罢扭头下楼。李夫人连忙躲开,掩饰不住喜悦心情,娇嗔道:\"像什么话,让下人看到还做人否,老爷的脸面放哪里去。再说,还早着呢,哪里会有动静,你以为怀的是妖怪哪吒?\"李善仁喜得合不拢嘴:\"他若是哪吒还不把夫人给整得死去活来,我也等不及他三年零六个月才降世。\"说完,合上门扉,对夫人说:\"你本不该往灶房里去,一切都有下人照应。从今天开始,再不要往灶房里去,只在房里享福,要吃啥尽管向下人说,好好养身子。\" 夫人唯唯诺诺,含笑答应。 李善仁捡起烟杆来,在烛火下重新点上,边抽烟边思忖。此处山抱人家水抱幽,一处安宁,一隅清幽,夫人极为喜爱。本打算在此地歇息,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如今楼屋刚刚建起,夫人就有身孕,此地更是李家福地。不过,凌汛即将过去,黄河就将通航,莫非老天不想自己在此久留?如若仍在此地驻留,来年开春孩子降生,难道还在吊脚楼里住么?若现在不走,等到孩子降生后再走时,又有诸多不便。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风物长宜放眼量,因此决定,只等赵大回来,就要启程去上海,以保母子平安。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话说金相玉好不容易摆脱\"红毛\"追击,不敢去村庄里歇宿,跑到一个山谷里,寻了一个有草场的山村,给马儿补充草料,也不敢去村里歇宿,和李小娘子母子就在马车上过夜。李小娘子鞍马劳顿,叫苦不迭,再三要求金相玉回去将她老母接来,她老母与她相依为命,是她唯一的亲人。金相玉无奈,翌日,向农家讨了一顶斗笠,要了一袭蓝布长衫,带上李小娘子,冒险回到四仙村。四仙村因\"红毛\"来袭,有钱人家全都逃走了,村子里显出一派颓废景象。金相玉接了李小娘子老母张氏,母女俩再次相见,抱头痛哭。金相玉搀扶张氏上车,张氏接过李小娘子怀里的孩子,李小娘子这才安下心来。再次经过李家大院,见偌大一处深宅大院已被烧成废墟,只留残垣断壁,金相玉心中忐忑,做下亏心事,只怕鬼敲门,一心要离李家大院越远越好。一家人跋山涉水往南逃窜,不觉已到邻县境内。这里是丘陵地带,山不高,但树林茂密,常有乘势劫财的剪径贼人出没,金相玉不敢稍有怠慢,一刻不停地扬鞭催马赶路。午后来到一处叫做落马坡的地方,李小娘子提议歇一歇,不要将马儿累趴了。金相玉环顾四周,见此地四面环山,山上杂树丛生,脚下乱石磕脚,不同意在此歇下。说乱石沟不可久留,恐有野兽出没,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多有不便,只有赶在太阳落山前翻过前面山冈,到镇上找一家旅店方可歇下。李小娘子便不作声,金相玉给马喂了一些草料又催马启程。那落马坡都是盘山险路,不见一个村庄,不见一块田地,山路陡峭,是马儿都不容易过的乱石岗。马儿举步维艰,车里又载着妇孺老幼,金相玉不得不下车,牵着马,盘着坡慢慢走,好在有三马共驾,马儿健硕,才不至于落坡。到达岗顶时已近黄昏。从岗顶望下去,山脚下村镇隐约可见,下山的路仍是盘山弯路,但会省力得多。金相玉稍歇了一口气,见马和人都累了,便找了个向阳的平地驻车。山冈的另一边是一片黑松林,整个山冈看上去就像被剃了阴阳头的罪人。金相玉知此处不可久留,捧来茅草喂马,待马儿吃饱,就要一鼓作气下山。一家人下车稍息,李小娘子正坐在车轸上在给孩子喂奶,忽听见树林里隐约传出有人说话声。金相玉见马儿尚在吃草休息,便取下斗笠,吩咐小娘子和老母回到车上,自己前去树林里探个究竟。走进树林,见那黑松林黑压压的如夜色中沉睡的野兽,只在枝丫交错间洒下一些清冷的阳光,就像野兽幽亮发光的眼睛,让人不寒而栗。金相玉紧张起来,循声而去,见树林后有一伙贼人,因赶车的小蟊贼不小心翻了车,车上所载粮草全部滚落悬崖,赶车的小蟊贼跪在地上,向贼头模样的黑壮汉子磕头求饶。黑汉气急败坏将小蟊贼鞭打脚踢,欲将他一脚踢下山崖,旁边两个一伙的跪地求情,黑汉仍不罢休,骂骂咧咧道:\"大王叫我等下山筹措粮草,好不容易劫得一车,却让你这翻下山崖,叫我怎么空手上山?如若这样空手上山,大王肯定不肯饶恕,你若不死,我等都得死,今日你总归是死。\"说罢抬腿朝小蟊贼踹去,求情的蟊贼急忙抱住,将头磕得如捣蒜一般,恳求看在生死兄弟的面上,饶他一命。黑汉不肯,无奈腿脚被他死死抱住,抬腿不得,举起手中梭镖就要向跪地的小蟊贼刺去,金相玉见了,不觉\"啊\"地叫了一声。贼人都回过头来,抱腿的也放了手,见是个白面书生躲在林子里,正欲拔腿逃离,黑汉大喊一声:\"哪里走!\"手中梭镖早已飞来,一枪扎中金相玉屁股,金相玉闷哼一声倒地,一摸一手血。 第13章 一管火铳斗群贼 三保兄弟劝落草 金相玉顾不得许多,爬起来继续逃命。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往自家驻车的地方跑,将贼人引来,置一家人于险境。 金相玉踉踉跄跄奔至自家马车前,顾不上屁股流血,爬上车辕就要驱马跑路,却被黑汉手持梭镖追上。黑汉见一辆三驾马车,车上满载粮草,车内还有美貌女子,一看便知是个富贵人家。真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水有无尽之流,黑汉心中大喜,上前牵住马羁,双目圆睁,威吓金相玉道:\"给我下车!此车征用了!\"金相玉立刻装出一副可怜相,作揖打拱,从怀里掏出碎银递过去,祈求放过自己:\"好汉,看在车中老幼妇孺的份上,放我等一马,来生做牛做马相报。\"黑汉哪里肯依,抢过银子揣进兜里,将金相玉拽下马车,一脚踹在地上,骂道:\"去你的!我又不是你老子,你走了,你我就此不见,如何还做牛做马相报。老子翻了车,正走投无路,你自己撞上来,不关我事,连你媳妇我也征用了!\"说着朝车厢走来。 车中李小娘子不觉尖声惊叫起来,吓得怀中龢儿哇哇大哭。金相玉顿时怒从心头起,来不及从地上起身,就从怀里掏出火铳,火药是早就装好了的,向黑汉背后大喝一声:\"住手!\"黑汉已拉开车门,和李小娘子扯拉在一起,听得背后一声喝,转过身来,金相玉一个旱地拔草从地上跳将起来,对准黑汉胸口勾动扳机,\"呯\"的一声,枪口火光一闪,黑汉闷头闷脑倒在血泊之中。黑汉没防备金相玉有枪,被他一枪击中要害,颓然倒下。其他三贼手持砍刀,三步并作二步赶来,一看金相玉手中有枪,枪口冒着青烟,都不敢上前。金相玉用枪指着三贼道:\"都退后,冤有头债有主,不关你们的事。\" 谁知黑汉倒地后未死,这时又蹿起来拼死扑向金相玉,金相玉近距离对准他心口又开了一枪,送他上了西天。三贼并没有吓跑,立刻散开,将马车围住,金相玉又朝天开了一枪,大喝一声:\"让开,不要挡道!我不想杀人,但是枪中子弹不认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贼人纷纷后退,没想金相玉屁股不争气,血流不止,疼得他一个趔趄跌伏倒在车辕上,龇牙咧嘴的脸都变了形。这屁股中枪,开始时只是麻胀,继之就像全身力气一下子被抽走似的钻心疼,疼得金相玉扑在车上,仍不忘用枪指着贼人。贼人却扔了手中砍刀,反向金相玉磕拜,自称大保、二保、小保,是受官府欺压,被迫落草为寇的三兄弟,人称清风寨三太保,刚才被打死的是山寨小头目。 领头的大保对金相玉拜了拜说:\"好汉!方才不是好汉来到,我家小保料想性命难保。可好汉若是这样放我等回去,我等也是活不了,因山寨还有一百四五十号人马眼巴巴望着粮草续命。如今头目被你打死,纵然好汉不取我等性命,我等空手逃回山寨,也是一个死。\"金相玉忍痛喝道:\"既然救了你一命,你就不该对我要挟,放我一条生路,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不然休要怪我枪子不认人!\"大保说道:\"大哥错怪了!我等并非要挟。我见大哥也是一条好汉,既然大哥不肯救我等性命,山寨回不去,我等走投无路,只能跟定大哥。只是家眷都在山上,我等不回,必将因我等受害,大哥怎肯见死不救?\"一旁的二保对金相玉观察良久,此时开口说话,竭力劝说金相玉道:\"我见大哥车舆满载粮草,载了一家老小在外奔波,也不是安稳之人,似是举家逃难。如今你杀了人,我等若是横下心来报官,大哥必遭官府通缉。当今朝纲昏聩,天下不公,义民四起,不如一起上山,带领兄弟们占山为王替天行道方为上策。大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大哥身负创伤,急需救治,望请大哥斟酌!\"大保见金相玉火铳在手,不敢轻举妄动,此时又帮腔道:\"大哥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不如随我等一同上山!\"说罢,叫小保取出金创药,给金相玉疗伤。李小娘子刚才被贼人骚扰,吓得大气不敢出,此时见贼人并无恶意,便顾不得许多,救夫君性命要紧,战战兢兢下车接过金创药,要替金相玉敷药。 金相玉见自己的境遇被几个贼人看破,不觉心惊,心想贼人所说不无道理。李小娘子老家虽还有些田地,但他断然不敢去投奔一个受刑之家。山下虽有客栈可住,倘若李善仁已报案,或者贼人破罐子破摔报官,官府肯定派人来捉,到时候必死无疑。现时若坚决不从,贼人没有退路,或与自己拼命,他们手上都有砍刀,虽然自己有枪,但一枪不能打三。即使自己会些拳脚,如今屁股被梭镖戳伤,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三打一,自己寡不敌众,未知鹿死谁手;倘若发生混战,车中娘子老幼性命都将不保,自己死了不足惜,可连累了李小娘子母子及老母就得不偿失了。如若贼匪跟定自己,一样会受连累,且以自己有伤之身,要驱赶马车远走必将性命不保,思来想去,只有暂且去山寨避难一条路可走。心想有满车粮草,再有意奉送一些银两,山大王一定不会为难自己,先入伙再视后情作打算是上策,只恐车中财物将遭瓜分,须先设法隐匿。既然入草为寇,即是同寨兄弟,财物藏匿于李小娘子身上,贼人一定不会搜身。算计定当,大呼一声:\"罢,罢,罢!想我一生清白,与世无争,想不到青天白日惹火烧身,一介书生无可奈何,只好落草为寇了!\"说罢脱下裤子放下枪,让李小娘子给伤处上药,趁此机会嘱咐李小娘子,赶快将车上财物分散藏于身上各处,不要让贼匪察觉。 贼人见状大喜,连忙牵马过来,又从金相玉的车辕里解开一匹马,一人一骑一马车,待李小娘子替金相玉创口上了药,一并回到车中,遂将他们的车舆夹在中间,往清风寨而去。无奈金相玉创伤发作,虽上了伤药,还是体力不支,在李小娘子怀里昏睡过去。贼人不敢走大路,专拣崎岖小路走,一路颠簸,翻过三道岗,午夜时分才到达清风寨地盘,过了二道寨卡,在第三道寨卡卸下马匹,爬上笔直的石级,悬崖上才是贼窝子。金相玉被小娘子推醒,见要攀爬望不到顶的石阶,心有胆怯,不断讨要水喝,不敢迈步。贼人见状,一左一右将金相玉夹持起来,金相玉咬紧牙关一瘸一拐沿着石级攀上崖顶。崖顶有一个巨大的岩穴,容纳七八十人甚至上百人都绰绰有余,洞口插着一杆旗幡,上写\"清风寨\"。金相玉上得悬顶,被三保兄引去叩见山大王。 第14章 一管火铳斗群贼 三保兄弟劝落草 车中的李小娘子不觉尖声惊叫起来,吓得怀中龢儿哇哇大哭。金相玉顿时怒从心头起,来不及从地上起身,就从怀里掏出火铳,火药是早就装好了的,向黑汉背后大喝一声:“住手!”黑汉已拉开车门,和李小娘子扯拉在一起,听得背后一声喝,转过身来,金相玉一个旱地拔草从地上跳将起来,对准黑汉胸口勾动扳机,“呯”的一声,枪口火光一闪,黑汉闷头闷脑倒在血泊之中。黑汉没防备金相玉有枪,被他一枪击中要害,颓然倒下。其他三贼手持砍刀,三步并作二步赶来,一看金相玉手中有枪,枪口冒着青烟,都不敢上前。金相玉用枪指着三贼道:“都退后,冤有头债有主,不关你们的事。”那黑汉倒地后未死,这时又蹿起来拼死扑向金相玉,金相玉近距离对准他心口又开了一枪,送他上了西天。三贼并没有吓跑,立刻散开,将马车围住,金相玉又朝天开了一枪,大喝一声:“让开,不要挡道!我不想杀人,但是枪中子弹不认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贼人纷纷后退,没想金相玉屁股不争气,血流不止,疼得他一个趔趄跌伏倒在车辕上,龇牙咧嘴的脸都变了形。这屁股中枪,开始时只是麻胀,继之就像全身力气一下子被抽走似的钻心疼,疼得金相玉扑在车上,仍不忘用枪指着贼人。没想贼人却扔了手中砍刀,反向金相玉磕拜,自称大保、二保、小保,是受官府欺压,被迫落草为寇的三兄弟,人称清风寨三太保,刚才被打死的是山寨小头目。领头的大保对金相玉拜了拜说:“好汉!方才不是好汉来到,我家小保料想性命难保。可好汉若是这样放我等回去,我等也是活不了,因山寨还有一百四五十号人马眼巴巴望着粮草续命。如今头目被你打死,纵然好汉不取我等性命,我等空手逃回山寨,也是一个死。”金相玉忍痛喝道:“既然救了你一命,你就不该对我要挟,放我一条生路,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不然休要怪我枪子不认人!”大保说道:“大哥错怪了!我等并非要挟。我见大哥也是一条好汉,既然大哥不肯救我等性命,山寨回不去,我等走投无路,只能跟定大哥。只是家眷都在山上,我等不回,必将因我等受害,大哥怎肯见死不救?”一旁的二保对金相玉观察良久,此时开口说话,竭力劝说金相玉道:“我见大哥车舆满载粮草,载了一家老小在外奔波,也不是安稳之人,似是举家逃难。如今你杀了人,我等若是横下心来报官,大哥必遭官府通缉。当今朝纲昏聩,天下不公,义民四起,不如一起上山,带领兄弟们占山为王替天行道方为上策。大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大哥身负创伤,急需救治,望请大哥斟酌!”大保见金相玉火铳在手,不敢轻举妄动,此时又帮腔道:“大哥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不如随我等一同上山!”说罢,叫小保取出金创药,给金相玉疗伤。李小娘子刚才被贼人骚扰,吓得大气不敢出,此时见贼人并无恶意,便顾不得许多,救夫君性命要紧,战战兢兢下车接过金创药,要替金相玉敷药。 金相玉见自己的境遇被几个贼人看破,不觉心惊,心想贼人所说不无道理。李小娘子老家虽还有些田地,但他断然不敢去投奔一个受刑之家。山下虽有客栈可住,倘若李善仁已报案,或者贼人破罐子破摔报官,官府肯定派人来捉,到时候必死无疑。现时若坚决不从,贼人没有退路,或与自己拼命,他们手上都有砍刀,虽然自己有枪,但一枪不能打三。即使自己会些拳脚,如今屁股被梭镖戳伤,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三打一,自己寡不敌众,未知鹿死谁手;倘若发生混战,车中娘子老幼性命都将不保,自己死了不足惜,可连累了李小娘子母子及老母就得不偿失了。如若贼匪跟定自己,一样会受连累,且以自己有伤之身,要驱赶马车远走必将性命不保,思来想去,只有暂且去山寨避难一条路可走。心想有满车粮草,再有意奉送一些银两,山大王一定不会为难自己,先入伙再视后情作打算是上策,只恐车中财物将遭瓜分,须先设法隐匿。既然入草为寇,即是同寨兄弟,财物藏匿于李小娘子身上,贼人一定不会搜身。算计定当,大呼一声:“罢,罢,罢!想我一生清白,与世无争,想不到青天白日惹火烧身,一介书生无可奈何,只好落草为寇了!”说罢脱下裤子放下枪,让李小娘子给伤处上药,趁此机会嘱咐李小娘子,赶快将车上财物分散藏于身上各处,不要让贼匪察觉。 贼人见状大喜,连忙牵马过来,又从金相玉的车辕里解开一匹马,一人一骑一马车,待李小娘子替金相玉创口上了药,一并回到车中,遂将他们的车舆夹在中间,往清风寨而去。无奈金相玉创伤发作,虽上了伤药,还是体力不支,在李小娘子怀里昏睡过去。 第15章 金相玉无奈落草为寇 陈三虎色迷李小娘子 贼人不敢走大路,专拣崎岖小路走,一路颠簸,翻过三道岗,午夜时分才到达清风寨地盘,过了二道寨卡,在第三道寨卡卸下马匹,爬上笔直的石级,悬崖上才是贼窝子。金相玉被小娘子推醒,见要攀爬望不到顶的石阶,心有胆怯,不断讨要水喝,不敢迈步。贼人见状,一左一右将金相玉夹持起来,金相玉咬紧牙关一瘸一拐沿着石级攀上崖顶。崖顶有一个巨大的岩穴,容纳七八十人甚至上百人都绰绰有余,洞口插着一杆旗幡,上写\"清风寨\"。金相玉上得悬顶,被三保兄引去叩见山大王。 山大王人称陈三虎,是个肠肥脑满的胖家伙,见有一车粮草入伙,又见金相玉乖乖地将身上所有银子悉数奉献,已自欢心。三保兄弟再三称金相玉与同行的头目因争执互斗,头目逞强以致被误杀。陈三虎思忖金相玉一家老小都在车上,老母慈祥,女子标致,金相玉衣着亮鲜,不像个蓄意杀人之人,又有三保兄弟竭力担保,暂且信过,叫随营郎中来验过枪伤真伪,替金相玉治伤。大保引见有功,升做头目。金相玉得到及时医治,性命无虞,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且在山寨安心养伤。伤好以后,陈三虎见金相玉能算会写,还有武功在身,非但没有为难他,还升他做了二大王。金相玉半世打工,一朝为\"帅\"做了二大王,恰似金榜题名,颇为得意。李小娘子更是满面春风,自娘家横遭变故以来,落魄至今,如今丈夫做了山寨二大王,仿佛自己就成了压寨夫人,心里好不得意,自觉今日是最风光的时刻,大大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却不知陈三虎另有图谋。陈三虎一共有九个姨太太,其中三个就是提拔手下做头目,头目将自己婆娘贡献出来的。陈三虎见李小娘子两弯似蹙非蹙,一双眉眼似喜非喜,虽布衣素装也掩饰不住天生丽质,更添三分娇媚,将他九个姨太太都比下去了,那一双滴溜溜贼眼,只在李小娘子身上转,令金相玉如芒在背。 这一天,金相玉奉命下山筹措粮草,陈三虎将李小娘子叫到大王窝里\"议事\"。平日里陈三虎请女眷议事也是常事,议的都是家眷们的日常琐事,虽李小娘子对于寨事百事不管,也是有请必到。陈三虎对她环伺觊觎,李小娘子心知肚明,因此时刻提防着,此时见窝棚内只有陈三虎一人,知他心存不轨,也不声张,神闲气定入座,且看他如何说话。窝棚内烧着炭炉,热气腾腾,炭火炉上烤着玉米棒子和牛羊肉类,满窝子飘起诱人的香味。陈三虎膀粗腰圆,上身只穿一件粗布马甲,下身穿一条宽大裤头,裸露着臂膀和肚脐,见李小娘子进屋,立马脸上堆笑:\"来,先喝一杯暖暖身。\"说着掩上门,从烤炉上拿来一大撸烤羊肉,说是今天刚杀的羔羊,要李小娘子尝尝。说话的时候马甲下圆润的肉肚脐一突一突的,不像是上面嘴巴发声,倒是这下面肚脐眼在张口,引得李小娘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他肚脐眼上,见他矮墩墩圆鼓鼓的小丑模样,不免想起唐朝的安禄山来,心中好笑。陈三虎凑到李小娘子跟前,一股羊骚气迎面扑来,李小娘子连忙闪身避开,说道:\"小女子不会喝酒,也不吃羊肉。今日所议何事,为何众女眷都未来到?\"陈三虎将一张胖脸凑到李小娘子眼前,伸手抬起她下巴,一张肉嘟嘟的嘴唇几乎贴到李小娘子的唇上,色眯眯说道:\"自从娘子上山,寨子增色,军心稳定,今日不议寨事,只请小娘子叙情。小娘子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疑为天人,大王我欲求一近芳泽,便死也值了。\" 话说鲁中多贼匪,几乎每个山头都有贼窝子,都是穷凶极恶的粗人。而这陈三虎较其他贼匪不同,他出生在地主家,父母一共有七个孩子,因为他排行老三,属虎,所以叫做陈三虎。只因\"红毛\"过境洗劫了地主家,他才迫不得已上山为寇。他上过私塾,言语温文尔雅,看上去也非凶神恶煞,因此李小娘子并不害怕,此时轻轻将他推开,款款道来:\"大王虽为绿林好汉,焉不知男女授受不亲,名花有主岂容你再摘?大王虽有无上权力,但也须行必有正。既然大王只请了小女子一人,又非寨事,小女子恐有流言蜚语,即刻告辞!\"李小娘子说着就要离去。陈三虎急忙拦住,说:\"自从第一眼见了小娘子美貌,我是日日思念,夜夜梦见。小娘子可知大王心思?\"李小娘子假惺惺问道:\"不知大王心思如何?\"陈三虎恬不知耻地说:\"大王我欲请小娘子做压寨夫人,享不尽荣华富贵,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说着动手将李小娘子拦腰抱住,嘴中酒气合着羊骚味便朝李小娘子脸上喷上来。李小娘子欲拒还迎欲迎还拒,与他周旋,要摸他底细,假意问他:\"如果我做了你的压寨夫人,我的二大王夫君怎么办?\"陈三虎马上丢开假面具,露出真面目,说:\"二大王若肯依便没事,如若不肯,闹将起来,便杀!\"李小娘子说:\"同为一个寨子首领,你是大王他是二大王,相煎何急。况且二大王也是对寨子有功之人,你若杀了他,不怕寒了兄弟们的心,往后如何号令各兄弟?再说我一妇侍两夫,又如何有脸活在世上?即使从了你,你那九位姨太太个个都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一宿一个轮流伺候,你那身子骨如何吃得消?纵使你有金刚不败身,肯轮流宠爱,也要十天轮到一次,小女子年纪轻轻可忍不住寂寞守不了活寡。\"李小娘子的一番话柔中带骨,噎得陈三虎两眼翻白,无言以对,竟扯开衣襟,露出白胖赘肉,哈哈笑道:\"我道是娘子决不肯从我,原来是体恤我身子骨,我以为娘子秀外慧中,没想娘子也是个中饿鬼。你瞧我的身子骨,老虎也打得死,不要说一夜一个,就是一夜六个、十个也不在话下。我是真爱小娘子美貌如花哟,娘子,我先与你做个露水夫妻,然后大婚娶你。大王和二王不可同日而语,谁敢说不!\"陈三虎借着酒劲将李小娘子抱在桌上, 第16章 大王仗势占女色 赵大岸滩来复命 李小娘子骂道:\"去你个中饿鬼!\"两手推拒,不让他近身。陈三虎奸笑道:\"娘子不愧为女中豪杰,我就是喜欢你这股骚劲。\"这个时候,一股牛羊肉的焦味从炉子那边阵阵飘来,李小娘子大呼:\"肉烤糊了!\"陈三虎不予理会,李小娘子,虽百般推拒,无奈陈三虎一身白肉重得像座山,任凭她怎样抗拒也脱不了身。陈三虎瞪起一对水泡眼将她看了个够,又伸出魔抓,拱起猪一样的鼻冲一番乱嗅,道:\"我可只闻到小娘子身上香!\"李小娘子羞愧难当,可怜她娇小玲珑力量单薄,被陈三虎老鹰捉小鸡,再无反抗之力。眼看就要落入贼手,情急之中,李小娘子将他狠命一扯,扯得他杀猪般哀嚎跳将起来,李小娘子趁机脱身,捡起地上衣服穿上,推开门就要逃窜,却被陈三虎的姨太太们堵了门,吓了一大跳。这些姨太太们得知陈三虎召李小娘子\"议事\",情知有好戏可看,都聚集在门外欲看窝内\"春光\",这时见李小娘子蹿出门来,便乱纷纷叫囔着一哄而散。李小娘子惊魂未定,呆立片刻,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赶快回到自己的窝棚,待金相玉回来,如此这般告知金相玉,要他提防陈三虎的陷害,早作打算。 金相玉闻言大怒,心想怪不得陈三虎三日两头指派他这个管寨务内勤的二大王下山筹措粮草,近日还听说要派他到州城去蹲点,原是将他支开去,他便可以对李小娘子下手,不由得一怒为红颜,先下手为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潜入大王窝,杀了陈三虎,仓皇出逃,一家四口再次奔上流亡之途。好不容易找了个偏僻的小山村,隐姓埋名安顿下来,没想到给心高气傲、风韵妖娆的李小娘子带来劫难,落得个凄惨下场,牵扯出一桩又一桩惊天大案来。后人不禁呜呼,自古红颜多薄命,多情总被多情殇。到底天生痴情种,奈何三途不肯渡。 再说岸滩,吴妈见外甥赵大去了月余没有回来,心中着急,又不便在老爷太太面前表露出来,整日无精打采,做啥事都不上心,居然船上的米吃完了都不知。那天做饭,吴妈给大家吃红薯,李善仁知道她担忧外甥,以至神不守舍,也不便指责,说偶尔不吃大米饭,换个口味吃一下红薯也是好的,此地的红薯是最好吃的。愧得吴妈无地自容,知道老爷是在宽慰自己,心中越发不安。李善仁已知京城有巨变,担心赵大有意外发生,也是心急如焚,可赵大不回来,他只能耐心等待。左等右等,赵大还是没有回来,眼看春风化冻,凌汛过去,黄河已经通航,李善仁迫不得已和铁头商议,说等不得赵大回转了,要先行离去。倘若赵大在京城遭遇不测,回不来了,他在此等也是白搭,如他离去后,赵大又回来了,可打发他南下上海来寻找自己。两人坐在吊脚楼下,商议定当,远远望见古道上一人一骑策马飞奔,马上的人灰头土脸,和黄土一个颜色,看不清面目,直奔岸滩而来。到得吊脚楼前,翻身下马,将缰绳系于木桩上,李善仁才看清正是日盼夜思的赵大回来了。赵大见了李善仁,不及细说,就跪地磕头请求宽恕,李善仁见状赶快扶起,见他衣衫褴褛满面尘土,瘦得连人形都没了,急问:\"何来求恕之说?又如何这副模样,莫非路遇不测吃尽苦头,快快与我说来。\"赵大有气无力缓缓起身,两眼翻白,摇摇晃晃说道:\"快与我饭来吃\"吴妈在灶房里瞧见外甥回来了,此时不待李善仁发话,早已胡乱取了些残羹剩饭,风一般奔来端到赵大面前。赵大接过,一顿狼吞虎咽,盘中餐顷刻之间一扫而光,略微喘了一口气,这才把去往京城所遇匪夷所思的经历一一禀告: 赵大受李善仁所遣,去京城总布胡同给李大人送信,他策马飞奔,三天后从右安门进城,来到宣武门外,经过一座僻静敞轩,在一片林子里稍息。敞轩里有文人墨客聚会,赵大在轩林中拴了马,想去敞轩问个路。待走近时,耳闻这些人议论的事正与李大人有关,有人忿忿然说:\"李贼死了是国之大幸,家有遗产四千万,葬礼还花了国家五千两银子。签条约签上瘾,卖国卖出名,千刀万剐不为过。朝廷无人可用,昏聩至此,实在令人震惊。\"赵大心中疑惑,那人口口声声的李贼不就是李大人么,李大人已死,这信怎么送?便冒冒失失跑过去,拉住那人问:\"客官,你刚才说李大人死了?\"那人见偏僻的轩外平白无故冒出一个人来,十分警惕地问:\"你是什么人?在此干嘛?\"赵大答曰过路人,往京城总布胡同去,马儿累了,在此歇息。那人听赵大说要去总布胡同,总布胡同正是李大人的府上,说道:\"那不是李贼的老窝吗?这么说,你的确和李贼有关系,看你却不像道中人模样。你是李贼亲戚?属下?还是族中人?很奇怪竟然不知道李贼已死,那是去年的事了,难道你从世外来?\"赵大惊讶地问:\"去年就死了?我家老爷怎么会不知道,还叫我马不停蹄给他送信呢。\"那人问赵大:\"你家老爷是谁,难道也是世外来的?看你老实巴交的,劝你不用急着进城了,城里现时乱得很,再说总布胡同还远着呢,何必白跑一趟!\"赵大对那人的话半信半疑,急忙告辞:\"谢大人好意提醒,但我还是要去走一趟,探个究竟。我既然跋山涉水而来,也不在乎再多走一些路了。\"那人摇了摇头说:\"不可救药。竟然有这样的事,给死人送信,还浑然不知醒悟,中国就是有太多你们这些麻木不仁的可怜虫。回去告诉你家主人,记得关心国家大事,不然哪天头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掉的。李贼死了,天下人都知道,就你家老爷不知道,你现在给李贼送信,那就要送到阎罗王那里去了!\"赵大不再理会,扶鞍上马,按李善仁的吩咐去寻找山东会馆住下再说。 第17章 京城风起云涌 赵大偶露工夫 山东会馆坐北朝南,有东西两院,十分有气势,围墙足足占了半条胡同。赵大到来时,房牌大都翻了个,显然已住进不少客人,但每个房里都空无一人,都涌到西院戏台听讲演去了。赵大在马厩下系了马,给马添了草料,和一位叫做林容的同住。林容十八九岁模样,矮矮的个子,一副农村人打扮,拉起赵大也去西院听讲演,说能够聆听大学堂先生的讲演机会难得,不容错过。赵大好奇地问:\"大学堂?什么是大学堂?\"林容说:\"京师大学堂,是一个培养人才的地方,可谓上承太学正统,下立大学祖庭,是新政时办下的唯一一件好事。\"赵大听不懂,心想闲着也是闲着,就跟随林容来到西院。 西院有一座高大的戏台,戏台下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戏台上一位穿灰布长衫的眼镜书生正在慷慨激昂地说道:\"新政夭折,政局动荡,以致外强争相环伺。值此国家危急关头,我九州同胞当结为一人,齐心协力,要争取民主宪政之权利,把旧政全部革除掉,才不至于被一群满奴汉奸笼住了而坐以待毙,必要时采取非常手段还以颜色,雪刷祖宗数百年之大耻!\"听讲演的大多是眼镜先生的拥趸者,此时掌声雷动。林容是后到的,也握紧拳头振臂高呼:\"先生说得好,我们要行动起来,改革一切弊政,以牙还牙,向腐败没落的政制开战!\"听众群情激昂,纷纷振臂高呼:\"行动起来,同谋富强!\"突然,会馆外马蹄声起,哨声大作。一个放哨的青年学生飞奔而来,大声呼喊:\"先生快走,宪兵来了!\"眼镜书生立刻被人簇拥着从后门逃离会馆,听讲的人也立刻作鸟兽散,一瞬间都跑得无影无踪。赵大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也从未听说过这等言论,正呆若木鸡,不知所措时,林容拉起他就跑。 奔回馆舍刚在床沿上坐下,宪兵已冲进会馆,分头进入各个房间挨铺搜捕眼镜书生。一个宪兵来到赵大和林容的房间,林容示意赵大不要惊慌,其实赵大没有什么可以惊慌的,因此镇定自如。宪兵见两张下铺躺着两个乡巴佬,风尘仆仆的不像读书人,就问赵大:\"可曾听讲演?那个讲演的往哪里去了?\"林容万分紧张地盯着赵大看,只见赵大摇摇头说自己刚到,包袱还没打开,哪听什么讲演?宪兵见他床上的包袱胡乱地甩在角落里,确实还没打开,就拿过来解开检查,见里面都是些替换衣衫,便随手甩在床上。再问林容,林容也是一问三不知。宪兵见问不出什么,掉头就走。 \"好险!\"宪兵一走,林容就坐起身来说:\"要不是你我跑得快,如今都做阶下囚了。\"赵大因问林容:\"看起来你们在做什么秘密大事?\"林容伸出两根手指放在嘴边说:\"嘘!看你是老实巴交庄稼人,不像和官府有什么交涉,如何来京城找李贼?你可知李贼是什么人吗?\"赵大把原委说过,林容笑道:\"人家说得没错,你确实是世外来的人,怎么连国家如此大事都不知道?\"再问赵大身世,赵大说自己在少林寺学过武,现在替主人做事。林容颇有兴趣地说:\"看不出你学过武术,可否比划一下看看?\"赵大离开少林寺多年,平时虽也有练功,但都是孤芳自赏,现在有人欣赏,便忍不住技痒,一个下蹲原地腾空,早就蹿到林容的上铺。林容瞠目结舌,继而惊喜道:\"兄弟功夫如此了得,不枉为少林武僧啊!\"赵大越发得意,对林容发泄朝廷突然废除武举科考的不满,愤愤然说:\"要不是武科废了,我这一身武功一定可以考取功名。\"说着,又一个鹞子翻身,从林容头上一跃而下。林容再次惊呼:\"兄弟武功了得,可惜报国无门,不但武科废了,文科也要废止了。不过,现在陆军武备学堂吃香,兄弟可以上武备学堂继续深造。\"赵大说:\"不了,本来是奔着武科状元才学武的,并不是为了参军打仗。再说读书要趁早,年岁大了,混一口饭吃要紧,还读什么书。\"林容问赵大多大?赵大说一十七岁。林容说:\"我一十九岁,老大不小了还自诩少年壮志扫胡尘。你才十七岁,年纪不大却老气横秋,千辛万苦只为考取功名,抱负太小。\"赵大说:\"吃不饱穿不暖,何来抱负?\"林容说:\"吃不饱穿不暖的何止万万,朝廷腐败,官不为民而至国运衰败,国不强,民不富,非学成武功即可温饱也!\" 自从进城以来,赵大就觉得自己进入到一个新世界,所见所闻焕然一新。林容的一番话,几乎与刚才眼镜书生的讲演同出一辙,虽轻声细语,却如同敲鼓打钟般振聋发聩。他虽一知半解,但内心却受到了鼓动,说:\"林兄的话,令人提神醒脑。\"林容拍了拍赵大肩膀说:\"兄弟,我看你刚才临危不惧,又有绝技在身,是做大事的人,可愿意加入同学社?\"其实,赵大哪里是临危不惧,他什么都不知,面对宪兵的搜查觉得与己无关,是真不知有什么危险。但是他知道虽与己无关,可与林容一定有关,他不能出卖室友。赵大猜测林容说的同学社,一定就是干秘密大事的组织,他是来京城送信的,不是来结社的。连忙说自己受主人差遣,前来拜见李大人,现在李大人既然已不在了,他必须马上回去复命。如滞留不归,主人必定翘首以待,恐有负于主人。林容见赵大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便劝说赵大:\"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有才在身,何不为国家出力?舍小家为大家,顺乎天而应乎人,去腐败而存良善,由野蛮而进文明,除奴隶而为主人,才是真豪杰,才不负了兄弟当初学武之初衷。\"说罢,见赵大似懂非懂,要他今晚随他去见一人,后事随他自作决定。赵大思忖林容见多识广,为人真诚,恐不会加害自己,更好奇地想知道,林容他们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到底有些什么名堂?当即应允。 当晚,林容将赵大带到一个秘密住所。这是一间有钱人家的书屋,屋内黑黢黢的,看不清有没有人,但能感觉到,灯光照不见的黑暗处围着人,并且正在商量大事,唯一能看清的,是灯下穿灰布长衫站着说话的那位,正是白天在西院戏台上讲演的眼镜书生。赵大一进门,眼镜书生就用异样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又看,并问林容:\"你怎么带一个生人来?\" 第18章 刺杀太后未遂 林容惜别赵大 林容道:\"他就是你需要的人。\"眼镜先生用犀利的目光望向赵大,停了一会,招呼林容到书桌前,把赵大晾在一边,对屋子里的人说,现在最后排一下行动线路。大伙围拢来,灯光下,赵大才看清,屋内有七八个人,都是年纪差不多的书生。 \"后日午时,你负责将炸药送进宫,由马太监带他进颐和园。\"眼镜先生说话果断扼要,对林容说,然后环顾各位:\"有线人报告,老太婆后日要去颐和园游园,其间一定会拍照。\"停了停又说,\"自去年八月后,老太婆深居简出,平时不轻易离开长春宫外出,所以我们的计划一再推迟。她平时没什么爱好,但对拍照却情有独钟,如今春暖花开,才肯移步颐和园,所以这次是个绝好的机会。颐和园假山林立、瀑布洞穴众多,这些园林景观可以让我们得手后便于撤退。\"说着,两手各拿一只茶杯,放在书桌的左右两边,一手从一只茶杯划到另一只茶杯,接着说:\"从长春宫到颐和园大约三十里地,范围太大,且途经之地必定戒备森严,无法下手,因此,在颐和园动手最好。我们已经买通了照相师和随从太监,但是,颐和园门禁加严了,因内廷怀疑太监与照相师行踪过密,所以我们必须使用新人,就是这位壮士。\" 眼镜书生说完,各位都用目光对赵大行注目礼,赵大顿时明白林容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这时他已不能退缩,也不可解释,再加受到莫名的激励,不觉挺直了身子,显出威武气概。林容问眼镜书生:\"我何时给他炸药?\"眼镜书生不紧不慢按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拍照的时候,照相师跟老太婆有一定距离,为了使用威力更大的炸药一举炸死她,我们不用你提供的炸药了。以免万一炸不响,或者炸不死,一切将会前功尽弃,还会搭上各位性命,所以我们已安排朴兄到日本买到威力强大的炸药。朴兄明日从日本回国,直接到我这,明日午夜分发枪支弹药,后日午时举事,此次计划可谓万无一失,不成则真天亡中国矣!\"众人异口同声说:\"不成功便成仁!\" \"同志们!如果你们成功了,我们将会拒绝一切卖国条约,会在历史上记上重重的一笔,如果失败了,老太婆不会让你们寿终正寝。历史这本书已在各位手上打开,在座的各位都握有书写历史的笔,成败在此一举!\" 林容领命和赵大回到会馆,已是半夜。林容激动地告诉赵大,他们的人利用照相馆结交了很多前来拍照的太监,多次到颐和园勘察地形,还刺探到许多内廷的行踪。这次老太婆去颐和园游园的机会,真是不容错过。赵大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利用他从未和照相师见过面的游客身份,使门禁不致怀疑,潜入园中,将炸药交给照相师,然后离开。单等颐和园这边得手,同学社的人即按计划各自暴动,那时,天下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实在令人兴奋。为了这天下大业,就是牺牲也是值得的。林容的一番话,说得赵大热血沸腾,夜不成眠。 可第二天,赵大等林容拿来炸药,林容突然飞奔进门,要他赶快离开,行动失败了!原来朴兄从日本取来炸药,因消息泄露已被捕牺牲,全京城都在搜捕革命党人,老太婆也不会去颐和园春游,同学社所有人应立即撤退。事情来得太突然,赵大来不及多问,立刻从马厩里牵出喂饱夜草的马,与林容拱手辞别:\"后会有期!\"林容失望地对赵大说:\"人各有志,不能强勉。你既然忠心耿耿一心报恩主人,我也不能留你。但你应当明白,虽事不成,然世道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想要推翻旧政,没有枪杆子不行,从戎报国是有志青年的唯一正确方向。你回去可招募有志青年,来鄂州找我,我们来日再见。\"说完,递给赵大一张巴掌大小的名笺。赵大接过,揣在怀里,立刻快马加鞭离开京城。 赵大将京城之行的来龙去脉说完,从怀里掏出林容给的名笺,双手递给李善仁,李善仁接过一看,是湖北新建陆军营务处林容的名头,方知赵大所说不妄。心想真是洞中三日,世上千年。赵大京城之行,尽管耽误了不少时日,但都在不可预料之中,李善仁反而对赵大的应变能力刮目相看,并从赵大所说的京城乱象来看,庆幸自己南下的决策十分正确。 \"阿大,\"李善仁对赵大说,\"你若没去京城一趟,我将一直不知道李大人已去世,只是在世事交替之际,与袁公失之交臂,实为憾事。\"赵大却还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说道:\"小人实在不明白,林容居然是新军长官,新军不是朝廷操练的吗?怎么反倒反起朝廷来了?\" \"阿大,这个我比你还不明白。自古政商不同道,商人参政,下场注定凄惨,李小娘子娘家就是前车之鉴。商人是不懂政事的,能参透政事的商人,自古只有一人,那是春秋时期的吕不韦,即使他精明透顶,日后还是被毒杀,结局逃不过悲惨二字。你看看,还有参与政事的必要吗?\" \"可是,大人投资兵工厂、家中横遭变故,被迫举家迁移,哪一件哪一桩不受政事左右呢?\"赵大斗胆相问。李善仁顿时语塞。 \"老爷见谅!我仿佛身处梦中,不自觉就说了同学社的言语。\" \"不,你有自己的见解,是好事。你肯果断回来追随我,我感激不尽,将来到了上海,你要去念书,念了书,你就是文武双全的有用之才。现今将歇两日,夫人已经身怀六甲,黄河也已通航,当务之急是速速启程继续南下,再拖延不得。\"李善仁惊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从此将赵大另眼看待。 第19章 水鬼兄弟立志参军 半枚金币再约相聚 赵大听说到了上海可以去读书,惊喜不已,当即千恩万谢。当晚,铁头五兄弟将赵大奉为座上宾,知道他去了京城一趟,遭遇风云突变,都要他说说京城故事。赵大也说不明白,只是将林容说过的话,他自己也不甚懂的理论,翻来覆去叙述一遍。但凡不识字没文化的,讲故事都是高手,当赵大绘声绘色把会馆听先生讲演、暗室密谋、事变失败,自己仓皇逃窜,临行林容邀请参军叙说一遍后,没想竟然将五位兄弟说动了心,都要找林容参军。他们早就想到,一旦李善仁离开岸滩南下,岸滩虽有遮风挡雨之所,但他们一无所长,免不了又要忍饥挨饿。即使李善仁不离去,他既无产业又无事业,说是做酒生意的,却从不见他酿酒也不见有买卖,他们担心他坐吃山空,到了无以为继时,说不定又要重拾\"水鬼\"行当,最终葬身黄河死于非命。不如大伙一同赴鄂从戎,管它革命不革命,最要紧的是有公粮吃,吃住不愁还有薪俸,因此个个蠢蠢欲动。 铁头觉得兹事重大,找李善仁商议,李善仁一番思索后,觉得\"水鬼\"兄弟所思不无道理。当今世道变幻多端,将来如何发展,谁人都无法预料,五位兄弟都留守岸滩也不是长远之计,反而会有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水鬼\"兄弟要求参军是一件好事,但是新军入伍要求严格,铁头最年长又有家室,新军定然不会要他。方宗明他们虽都是年富力强的青年,既无前科又不食鸦片,也非无业游民,符合入伍条件,但需客栈作保方有可能入伍,所以他主张留下铁头一人经营岸滩楼屋。一方面可以给参军的兄弟们作保,另一方面,岸滩坐镇南北,是人来船往的必经之地,滩涂平缓,宜于船只停泊,再加河水难得清澈,又远离镇集,景色清癯秀丽,是个好地方,说是桃花源也不为过,好好守着,他日定有惊喜回报。铁头点头称是,说一定竭力经营好岸滩,不负大人期望。李善仁说:\"如此甚好。将来有发展,皆因水而生,客栈名可叫《水在流》。此外,今后新军必为国之栋梁,四位兄弟各取所长,亦大有可为。\"铁头听了李善仁的一番话,深感有理,说道:\"大人谋划万全,可大人此去,日后如何与你联系?\"李善仁拿出一枚光绪元宝金币,一掰两半,一半交予铁头,一半自己留着,说以此为凭,将来如有可能,定当偕夫人福地重游,届时再相会。彼此约定,见币如见人。并告诉铁头:\"今后时局必有大变,故我此去上海先不进城,思忖在苏淞之地,也寻一处岸滩立身。那个地方名叫广福,自古以来远离繁纷世事,民风淳朴,又距上海城区不甚远僻,也是个可进可退的好地方。你们兄弟或有困难,可来广福找我。\"铁头应诺。 三天以后,\"水鬼兄弟\"齐法出力,将在岸滩搁浅的摇橹木船遮棚尽皆拆除,待河水上涨时推入水中,木船随即漂浮待行。众人将木船拖至码头,李善仁吩咐\"水鬼\"兄弟将吊脚楼地下埋藏的三坛\"好酒\"起出来,说是祖传酒头,仍旧搬上木船,择午时水势平稳之时出发。铁头依依不舍,将所有人送上船,大伙和铁头挥手告别,方宗明四兄弟和李善仁同船过了河,和李善仁他们言别,下了船从陆路赴鄂州,李善仁一家摇船进入运河,南下上海。 五月的天气,既没有初春时的料峭之寒,也没有盛夏时的炎热与慵懒,河水和气候一样温和,摇橹木船安安稳稳渡过黄河,进入南运河。大运河被黄河分割为南北两部分,黄河以北叫做北运河,黄河以南叫做南运河,船在南运河行驶月余,终于到达千年古城姑苏。 姑苏和上海同属苏淞太道管辖,到了姑苏也就离上海不远了。李善仁本是徽州人氏,咸丰十年随李大人北上,时隔三十余年重回江南,心下甚觉慰藉。李夫人是北方人,从未出远门到过南方,此时端坐船头,见大运河竟然穿城而过,河水清澈,两岸店铺林立、商贾云集,粉墙黛瓦、垂柳驳岸,甚为惊奇。不觉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有游船姗姗而来,船上灯火点点,静静的河面上,又添了几条船轨,富有诗情画意,李夫人心情大好。 俗话说,怀胎二月在娘身,心中烦闷似火焚,此刻李夫人见了姑苏的繁华,频频顾盼流眄,心中的忧郁烦闷一扫而光。李善仁见夫人喜爱江南风光,吩咐牛老四在山塘河靠岸,留牛老四守船,带领夫人、吴妈姨甥上岸游览姑苏夜景。李夫人在各家绸布店、帽子店、丝巾店流连忘返,购下许多苏绣、宋锦,加之有孕在身嘴馋,西山板栗、赤豆猪油糕、白果蜜糕、酸甜山楂糕买了一大箩,叫赵大抱在怀里,招摇过市。李善仁吩咐吴妈,多买些上等的姑苏稻谷、玉米和棉花种子,将来有用。一家人在荣阳楼吃过晚餐,给牛老四带了一份猪油八宝饭,回到船上。李善仁吩咐牛老四,今晚在城外寒山寺泊船,他要闻听定夜钟声。 \"什么是定夜钟声?\"赵大好奇地问。李善仁说:\"定夜钟声就是夜半钟声。佛经有''闻钟声,清烦恼,长智慧,生菩提''之说,意思是敲一下钟声能除去一个烦恼,因此世人素有听钟声之喜好。唐朝诗人曾在寒山寺写下一首绝句,又使寒山钟声闻名天下,久之,寒山钟声就变成报导新的一天到来的第一声钟声。所以人们以听闻寒山钟声为幸事。\" 赵大说:\"那就应该亲自去敲,才有诚心。\"牛老四一面吃八宝饭,一面说:\"这钟声我听了一二十年,只有远听才有味道。近闻不如远听,更不要说敲钟。没听说过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么?和尚都不愿意敲钟。不要看你人高马大,敲不到一二十下,保你手酸头胀。\"原来牛老四就是姑苏人氏,当年是一家绸布店伙计,李善仁从绸布店带走他时,他才十七岁,和赵大现在的年纪一般大,因此对姑苏是极熟悉的。然而,今天李善仁兴致极高,一方面船进入姑苏,马上就可到上海,另一方面,夫人心情好,他心里高兴,就说:\"阿大说得对,还得自己去敲,敲一二下也好。\" 当晚,船泊城外枫桥,一家子都不睡,坐听钟声。 第20章 船过黄河到姑苏 金相玉回家见惨案 那日,他在州城办完事,街上逛一圈,遵李小娘子所嘱,购一些她喜欢的糕点、绸布,糕点必须是洞天府的,绸布非瑞蚨祥不可。次日早起,路上走了几个时辰,看看日上三竿,他骑在马上踌躇满志,想必家中已做好美味佳肴,李小娘子坐等夫君回家吃饭。一路美滋滋地想着,脚下着力,红鬃马箭一般奔驰在崎岖山路上,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十分壮美。正午时分,已到家门口。金相玉兴冲冲推开柴门,屋内的景象使他顿时傻了眼。 只见屋里翻箱倒柜一片狼藉,张氏蜷缩着倒伏在炕上,身下泊泊地往外淌鲜血,沿着炕壁挂到地面,往门外低处流去。李小娘子大敞四肢仰面朝天横在炕上,贴身的大红棉袄敞开,下身不着寸缕,头饰、棉裤胡乱地甩在墙角落,双眼圆睁面目狰狞,胸口也有一个血窟窿,流出的血和张氏的血汇集在一起,直淌到门后,在门槛下凝成一汪污血。四岁的祥龢光屁股坐在冷炕上,靠墙哭得奄奄一息,见到父亲回家,顿时惊声尖叫。死一般沉寂的屋子立刻被祥龢恐怖的尖叫声充塞,像满屋下起刀子雨,令人不寒而栗。金相玉见此惨状,顾不得安抚儿子,急忙伸手去李小娘子鼻底下拭了拭,哪里还有气息,再摸她身上,已然冰凉,冥冥之中透出一股阴气,再看张氏两眼睁得铜铃一般大,死不瞑目。金相玉心中悲哀,呆立了片刻,扯过被子盖上,将祥龢安抚得不再啼哭,再去查看坛中窝藏的财物,哪里还有?顿时犹如大冬天一桶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瞬间透凉。 原来,金相玉从州城回家的路上,村里闯进三个来路不明的蒙面歹徒。他们是已经探过路蹲过点的,熟门熟路直奔村里位于偏僻坡地上外貌最破落的金家而去,一人把门望风,两人杀气腾腾冲进屋内。李小娘子正和老母在炕上盘腿唠嗑,见家里闯进蒙面歹徒,知道来者不善,刚要高声呼救,被歹徒手持利刃一人一个压制在炕上,逼其交出钱财。张氏虽是官宦人家夫人,这时与一般村妇无异,早已吓得屁滚尿流,可她确实不知钱财藏在哪里,只能一味摇头。为首的歹徒一刀抹了她脖子,拉到一边,李小娘子见老母死于非命,歹徒穷凶极恶,已自瘫了,听声辨音,似乎是清风寨三保兄弟,顿时觉得不妙。心想丈夫杀了他们山大王,如今他们一定是为报仇而来,倘若不说出钱财藏匿所处,恐将性命难保,不得已告诉贼匪,财物藏于橱柜下瓦坛里。 贼匪扑到橱柜下,轻易搜出一只瓦坛,举起砸在地上,里面的银票、珍宝散于一地,贼匪统统搜罗起来放进随身包袱。李小娘子猜想得没错,三人正是大保二保和小保。财物到手,大保将尖刀架在李小娘子颈脖上,逼问她:\"你家男人哪里去了?\"李小娘子战战兢兢答道:\"他不在家,外出办事了。\"大保又问:\"到哪里去办事了?\"李小娘子说:\"去州城了。\"大保一听金相玉去了州城,料想一时半会回不来,嘴里骂了一句:\"算他命大。\"见曾经的二大王夫人,魅力独具的美人儿,山大王亦为之神魂颠倒,如今沦为村妇,但也丝毫掩饰不了那紧身棉袄下风姿绰约的身躯,虽略经风霜,却别有风韵。大保嘿嘿淫笑着,用尖刀挑开李小娘子棉袄盘扣,李小娘子大叫起来:\"你要干什么\"大保捂住她嘴道:\"不吭声就不杀你,不然立马让你陪老母去。\"李小娘子立刻噤若寒蝉,大保收起刀子, ,李小娘子早已没了矜持,瘫软在炕上,任其摆布。 然后换上二保,二保不像大保那样急吼吼就上,将李小娘子拖至炕沿, 李小娘子见老母被杀、小儿惊恐得翻白眼,早已放弃抵抗,紧闭双眼任其为所欲为,心里恼恨当初夫君为何不杀了他们,以致今日颜面尽失,生不如死。这时,大保坐在炕沿上,扯去头罩,从兜里掏出一支北洋卷烟来,宝贝似地摸了摸捻了捻,点燃了放在嘴里深吸一口,一边腾云吐雾一边狞笑着用马鞭在李小娘子腰眼里点点戳戳,李小娘子 发出一声 。二保更加兴奋, 大保又将马鞭抽在二保光屁股上,抽得二保一颠一颠地不断吆喝。一支烟抽完,二保仍未完事,大保狠命一鞭,抽得他躬身嚎叫起来。大保骂道:\"妈的,你玩推磨呐!\"又是一鞭,二保一个激灵,便 不动了。 大保一脚将他 踢开,对守门的小保说:\"你过来!\"说着又燃起一支烟。小保转身进屋,二保起身穿衣,怪模怪样地对小保道:\"小子,今日让你开荤了!\"说着将小保推到李小娘子面前,走到门口望风。小保见李小娘子 ,双目紧闭,梨花带雨,已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笨手笨脚 不忍动手。大保见了不耐烦,将刚刚点燃的烟在靴底上捻灭,踢了小保一脚说:\"小子,让开,你不上我上!\"再次 。此时,屋外传来鞭炮声,有人家死了人放炮入葬,将系在门口的马匹惊得嘶叫起来,大保这才抽身起来, 从裤腿里抽出尖刀,正要下手杀了李小娘子,李小娘子睁眼看见,认得是清风寨大保,有气无力低声求饶:\"大保兄弟,饶了我\"殊不知今日贼匪是专为取她性命而来,哪里还有半点恻隐之心。大保心狠手辣,说道:\"我要饶你,可大王不肯饶你,记住明年今日是你忌日。\"说罢,对准李小娘子白花花的胸脯手起刀落,李小娘子闷哼一声,顷刻之间魂归西天。四岁的祥龢见到这一幕,骇得屁滚尿流蜷缩在炕角落里一声不敢吭,大保拉过小保道:\"大王吩咐斩草除根,快把那小子一并做了。\"说着兜起钱财出门,翻身上马,二保已先于大保端坐马背,两人腿脚一紧,马儿早已窜出一里地。小保尚存一丝怜悯,不忍将祥龢杀害,关上屋门,仓皇追随大保二保而去。 第21章 金相玉逃难到岸滩 皆因为一怒为红颜 此刻,金相玉见到家里的惨状,已将事由猜了个十之八九,只怪自己利欲熏心,背恩忘义,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强盗,落得家破人亡丧家犬一般的下场。他强忍悲痛,取来两只麻袋,裹了李小娘子和张氏,掮于背上,驮去村外山脚下无主之地掩埋。 可怜金相玉一家四口,两天工夫死了一双,老天亦悲悯,天空轰隆隆响起惊雷,突然降下大雨。一连几日,大雨如注,村里积水成河,幸好金相玉所住茅草屋地势较高才没被淹,然屋外一片汪洋,难以外出觅食,父子两人饿得奄奄一息,红鬃马也饿得倒卧在地,金相玉迫不得已将红鬃马杀了果腹。谁想大雨竟如天漏,持续下了七天七夜,没有停歇的意思,金相玉父子天天吃马肉,吃到嘴唇起火,马肉出蛆,雨还在下,茅草屋难以抵挡,屋棚下滴水成柱。那一夜,金相玉坐卧不安,半夜起来查看,发现大雨已引发山洪,正从屋后山上倾泻而下,连忙背起儿子往山上转移,刚刚爬上山顶,洪水就将茅草屋冲垮,瞬间无影无踪。金相玉在山上找到一个山洞暂栖,不想大水过后瘟病流行,金相玉无计可施,领着祥龢逃离山村,一根扁担两条绳,沿着运河一路向南来到黄河边,忽见一处岸滩,岸滩上有一大片吊脚楼。金相玉在冥冥之中走了李善仁逃难的相同路线,也来到岸滩,见楼屋高耸,走近一看,楼屋门前高挂《水在流》匾额,是一处客栈。心中惊喜,忙牵着孩子前去,欲讨一口水喝,运气好的话还可以讨得一口饭吃。可刚走近吊脚楼,就被门前两只大狗拦住,狗子见不得要饭的,朝他狂吠,金相玉被吓阻,不得近前。 当年,黄河汛期过后,河上船来船往,人们见荒滩上楼屋高耸,往来客商纷纷前来歇脚。铁头遵照李善仁的嘱咐,意欲经营客栈,到官府申请牙帖,不想官府师爷是认得的,二话不说,当天即予发放牙帖。师爷的儿子因贼匪侵袭而死于非命,尸首丢弃于黄河,被铁头捞起,因无人认领而埋于岸滩。这位师爷后来寻来岸滩认尸,铁头重新将尸首挖掘出来,师爷见尸首处理得整洁干净,感恩铁头行善仗义,多有褒奖,铁头分文不收。今见铁头欲经营客栈,师爷予以方便,并送给贺礼。铁头高高兴兴回来,叫人打造了一块匾额,镌上《水在流》名头,挂在中间最高的那幢楼屋门头上,将媳妇接来,正式做起客栈生意。未承想客栈生意兴隆,客人多的时候,他夫妇俩竟难以应付,心下着实烦恼。这时听到狗叫,铁头从吊脚楼上探出头来朝下张望,见一个汉子手牵幼儿前来讨饭。铁头心善,连忙喝止看家狗,下楼端出两碗白饭给金相玉,金相玉父子果了腹,千恩万谢,询问有无客房可住。铁头见他逃难来到这里,竟要住客房,且举止文质彬彬,心想他必定是个一时落魄之人,有意探他底细,询问他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因何落魄。金相玉自称秦无争,原是冀鲁大户人家管家,因家乡遭遇洪灾逃亡至此。铁头听说他是大户人家管家,便请他留下来帮扶打理客栈,此举正中金相玉下怀。金相玉在李家大院做管家十多年,能写会算,头脑精明,经营这吊脚楼绰绰有余,便一口答应。金相玉为表诚意,取出身上仅有的一张银票,要和铁头合伙做生意。铁头见他背井离乡,竟然还有银票在身,想必非一般人,以大哥敬之,遵照金相玉的建议,在岸滩边上搭起一座码头,提供给客船停靠,客栈生意越发兴隆。金相玉尊铁头为老板,从此与世无争,兢兢业业帮扶铁头经营客栈。铁头待人和善,金相玉经营有方,两人珠联璧合齐心协力打理《水在流》客栈,又兼岸滩风景如画,是黄河边上少有的一块风水宝地,且方圆几十里地独此一家,《水在流》客栈很快远近闻名。每当树木抽出新枝,柳树探出绿芽的时候,黄河上船来船往,客商有事无事都喜欢在此歇脚,一时间,岸滩码头上桅杆如林,客商云集,一派繁华景象。 金相玉给祥龢改名叫秦辰龙,希望祥龢如有强壮的体魄,智慧过人,长大以后光宗耀祖。辰龙渐渐长大,果然机敏聪颖,精力充沛。到了上学年纪,金相玉要送辰龙去十里外的私塾读书,辰龙却不肯,他只爱七技八匠手艺活,金相玉十分宠溺辰龙,无奈之下只好遂他心意,送他去镇上马木匠家里学木匠手艺。辰龙心灵手巧,三年学得满师,在岸滩上替来往客人修补船只,价钱公道出手又快,客人往往宁愿多住几日,也要坐等辰龙将船修缮或者额外打一套新式家什才走。这个时候,铁头就会半价收取宿资,客人交口称赞。客栈有个小木匠,手艺精湛,一传十十传百,十里外的人都要专门坐船来客栈投宿,欣赏黄河边的美景,坐等辰龙打造新式家什,客栈因此更加兴旺。谁知人怕出名猪怕壮,《水在流》客栈名声在外,又招来杀身之祸。 话说金相玉刺杀陈三虎,怕惊动众匪,不敢用枪,用的是一把随身匕首。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悄悄摸进大王窝棚内,窝棚里燃着省油灯,油灯下陈三虎和六姨太并头酣睡。金相玉蹑手蹑脚来到床前,猛地掀开被褥,便欲行刺。谁想他进门后未将窝棚门关上,一阵寒风吹进窝棚,油灯忽闪一下灭了,窝棚内顿时漆黑一片。六姨太从梦中惊醒,见床前黑湫湫一个人影,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刚要叫喊,被金相玉捂住嘴:\"嘘不要发声便与你无关。\"六姨太战战兢兢,吓得直翻白眼。这陈三虎也是个精怪,睡觉不但枕头下压着尖刀,并且只睡里床,外床必有女人压阵,这时尚在梦中酣睡。时不可失机不再来,金相玉举刀刺向陈三虎,却因隔着六姨太用不上全力,一刀刺偏,刺在陈三虎手臂上,顿时鲜血直流。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使陈三虎从酣睡中惊醒,\"忽\"地从床上跳将起来,没想动作过大,床榻侧翻,六姨太惊叫着滚落到陈三虎的身上。 第22章 金相玉怒杀三虎 三兄弟血洗岸滩 辰龙小小年纪,先丧亲娘,又死了爹,遭受了他这个年龄不应该遭受的巨大灾难。他却没有惊慌,表现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冷静,首先想到要向官府报案,希望官府捉拿凶手为民申冤。辰龙走了四十里路来到县衙,县衙大门紧闭,门外路边立着一块\"禁碑\",\"禁碑\"上刻有三院禁约,无外乎秉公执法、禁止滥用公权等等。辰龙一个箭步蹿至衙门廊下,来到一面红漆白皮大鼓前,踮起脚拿鼓槌奋力击打了一下。大鼓\"蓬\"地发出一记闷响把他吓一大跳,衙门却没有动静,依旧紧闭。辰龙不断敲打,衙门才\"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衙役探出半个脑袋,喝道:\"打住!光天化日有什么冤屈,要来击鼓滋扰本堂!\"辰龙连忙扔了鼓槌,恭恭敬敬答道:\"敝民无有冤屈,但有命案,因歹徒半夜入室杀人,家父及客人暴死客栈。万望老爷明勘,缉拿凶手,替百姓申冤!\" 衙役:\"拿状子来!\" 辰龙:\"敝民没有纸状,亲身报案,请官代书。\" 衙役:\"如此,今日讼师不在,改日再来!\"说着就要关门。 辰龙连忙推住门扉,一脚跨入门槛,俯身在门槛上磕头:\"求告老爷,家中现场尸横,歹徒鼠窜,万望官衙从速勘查。\" 衙役一听,人命关天,说道:\"既然如此,随我入内。\"闪身让辰龙进门,又匆匆将大门关上。 衙役将辰龙带到正大光明殿,扔给他一张蒲团,叫他跪下。县老爷升堂,问过案情,事关重大,立刻派出衙役骑快马飞驰四十里来到偏僻岸滩,现场查案。岸滩上横七竖八躺着从废墟里扒出来的尸体,惨不忍睹,其中一具还是无头尸。所有指证都指向有预谋、有计划的贼匪结伙杀人,衙役却认定是流寇犯事,与本地治安无关,结案具报,草草了之。辰龙没有想到应了一句老古话,叫做穷人屈死不告状,告状没有好结果。他强忍悲愤,将铁头及无头尸首掩埋,将那块《水在流》牌子插在坟头上,再三磕头,口中念叨:\"父亲在天之灵安息,待孩儿寻得元凶,定当替父亲和铁头大叔及所有无辜冤死客人报仇雪恨!\"这时,马木匠夫妇走来岸滩,眼前满目苍痍,辰龙跪地悲泣,上前劝慰辰龙说:\"苍天有眼,必替死者申冤。如今你哭死了也唤不回亲人生命,倘若你死了,谁替你报仇?老夫知道你报仇心切,然这伙贼人是清风寨强盗,人多势众,杀人越货强抢民女,犯下滔天罪行,官府也拿他们无可奈何,你单枪匹马如何斗得过他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快快离开此地,随我回去!\"辰龙见了马木匠,像是见了亲人,顿时涕泗磅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天地为之动容。哭罢,又朝坟冢磕了三个响头,离开岸滩去师傅家栖身。 转眼间,祥海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李善仁请来镇上一位私塾先生到家里教他读书。先生对祥海一番观察,先捏了捏他的耳朵,说一对耳朵老长,颇有佛相,以后大气;再摸他后脑勺,摸到一根后山骨,说孩子聪明,性格倔强,少时不省事,但长大后必成才;再看生辰八字,说土命之人土太多,宜木命之人来伐土,忌土来助土。李善仁频频点头,叫夫人记下,以后当避则避,以免失之偏颇。 小祥海确实\"少不省事\",才读了半年书,就和先生称兄道弟,还敢捉弄先生,常常弄得先生哭笑不得,又打不得骂不得,只好每每去李善仁面前告状。李善仁一见先生告状就生孩子的气,就要拿尺板敲打祥海,祥海一见父亲拿出尺板就大呼小叫,知道只要唤来母亲,父亲就打不下去。然而也是贱骨头,一天不打屁股痒,三天两头总要做出一些出格的事,被父亲捉住痛打一顿,好过几天,又要重犯。那一天,先生教书教到一半要如厕,祥海就悄悄溜走,独自一人跑到海边去踩潮,在海滩上挖洞捉蟹捞贝壳,竟忘了返家。忽然东海紫光冲天,海水暴涨,浪潮涌来,将他一个踉跄打翻在沙滩上,所拾螃蟹贝壳全被冲走。祥海遭受突如其来的\"没顶之灾\",呛进好几口海水,那海水异常咸苦,直往他鼻子里钻,呛得他晕头晕脑,猛然发现今日的海水非同往日之咸水,他欣喜若狂,这不是先生所说的\"苦水煮盐\"之水吗?先生曾说,广福处于三江汇集之地,常常出现紫潮苦水,没人知道这种苦水从何而来,它可以煮盐,祥海急急回家欲告诉父亲。 李善仁刚刚接到先生的投诉,说小儿罢课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正气急败坏要赵大去捉拿,却见儿子落汤鸡一个,嬉皮笑脸走进客堂。李善仁一把将他捉住,厉声呵斥道:\"大胆顽儿,竟敢逃学,平日里还捉弄先生,今日新账旧账一起算,不打你个半死,你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还有天皇老子,谁也不许劝和!\"说着,叫赵大剥去祥海湿淋淋的衣裤,绑在长凳上,举起竹板就要开打。祥海杀猪般嚎叫起来:\"小儿该打,小儿该打!只是把小儿打死了,李家的血脉就断了!\"李善仁见儿子竟敢威胁老子,气得半死,\"啪\"地一声,手起板子落,祥海屁股上顿时血印暴起,这一下,可把赵大吓坏了,赵大不敢劝和,急忙走去通知李夫人。 李夫人听闻儿子被他爹剥光了往死里打,这一吓非同小可,急急忙忙从屋后来到客堂,却见李善仁抱着赤裸裸的孩子在说悄悄话,不由得傻了眼,只见李善仁问祥海道:\"果真?\"祥海大咧咧答道:\"果真!\"夫人以为丈夫又要教训孩子,急忙上前阻拦,却不知李善仁高兴坏了,拧起祥海腮帮子和颜悦色道:\"你怎知此事?\"祥海答道:\"先生所说。\"李善仁连忙放下祥海交给夫人,叫赵大唤来先生问话。先生答曰:\"老夫确实对祥海说过苦海可以煮盐,那是前朝的事,如今紫潮消失得无影无踪。如若祥海今日所说,那是紫潮又来了。\"李善仁一听果有此事,大为惊奇,立刻吩咐赵大去舀海水来。 赵大提了木桶去海边,过了好一会,舀了满满一桶海水回来,给先生验证。先生用手指蘸了一蘸,放在嘴里尝了尝,对李善仁说:\"你看这海水,晶莹剔透,泛着蓝光,非一般咸水,真是可以煮盐的上好咸水。\"李善仁叫赵大快快拿去煮来,赵大将海水捧到灶房,让姨妈煮干。吴妈不知所以然,以为外甥消遣她:\"嫌我太闲空还是怎么的?\"赵大赶忙解释:\"是老爷吩咐,要用这海水煮盐。\"吴妈将信将疑,接过水桶倒在锅里,烧起火来,不一会儿,水煮开,冒出一股青雾,又煮了半个时辰,锅中水煮干,留下一片白。 第23章 李善仁煮盐发横财 沈姑娘巧做万三蹄 赵大用手指将锅沿上的盐星子抹在嘴里舔了一舔,欣喜若狂地叫喊起来:\"成了,成了!\"急忙用铲勺铲起,盛在碗里就跑。吴妈举起扫帚追着他后背打:\"你成了,我这锅子可就废了,打死你这臭小子!\"赵大来到客堂,将手中碗盏交给李善仁,李善仁看到一碗白花花亮晶晶的盐巴,心想祥海这小子所说不差,顿时惊掉下巴,立刻围海筑坝设厂煮盐。这海水煮的盐,不但质量好,产量也高得惊人,是别处的十倍。一年之后,李善仁买下镇上十字桥东侧一片荒地,造起深院大宅,起名叫做李家店堂,择黄道吉日,迁至新居,依旧在后院种下桂花树,树下埋了生计银。借机大摆宴席,广交地方官员、乡绅邻里。此后,又建了一所学堂,这件事在广福镇引起了轰动,交口称赞李善仁办了一件造福乡民的天大的好事。 广福有一条母亲河,叫做娄水河,横贯广福南北,流经十字桥,分为东西南北四条河,往西到太仓拐向姑苏与大运河相接,往南经村过镇通达上海,汇入城内方浜,经东门、西门和南门三座水门通达黄浦江;往东可达吴淞口,往北是漕粮北运的出海口,水运交通极为便利。自古娄水河\"漕运万艘,行商千舶\",是通江达海的黄金水道。当初李大人为防太平军攻打上海,一夜之间从安庆运送淮军抵沪,走的就是这条水道。沈老板祖居广福,是广福第一富商,不但在广福有大量地产,还在娄水河边置宅,面朝黄金水道,可谓得天独厚。在上海南门方浜边上的花衣街还有沈氏府邸一座,等于把守着黄金水道的一头一尾。从海上火轮驳来的货物,或者内河来的货船,通过这里可以直达城内,甚至抵达沈家宅后码头,或者开往黄浦江,也是畅通无阻。当年小刀会起义在他家设立指挥部,从这条水道进城出府神妙莫测,被清军围困后,沈家船只依旧穿梭其间,暗中给困守城中的小刀会义军送去大量粮食物资。小刀会起义失败后,沈家因有\"通匪\"嫌疑险遭灭顶之灾,从此一蹶不振。到了沈老板手上,又倾全部家财资助康梁新党,谁知新政失败,康梁潜逃,沈家再次没落。好在李善仁及时到来,见沈老板落寞如此,出手相助,以十倍价钱买下他的摇橹木船,助他东山再起。沈老板从此不问政事,占据有利位置,专做沙船生意。适逢五口通商,上海作为通商口岸人口骤增,城内拆棚屋建石库门供人租住,需大量沙石,沈老板很快成了沙船大王。 十字桥下四条河,每条河流经两个乡,因此广福辖一镇八乡,每个乡又有三湾九街十八弄,街衢错综,河道蛛密,明朝时就已经\"比闾殷富\"、\"徽商辏集,贸易之盛,几埒南翔矣\"。沈府在桥北街,李家店堂在桥东街,沈老板将李善仁奉为恩人,李善仁将沈老板视作至交,虽一个世代在广福,一个来自徽州府,却是至交契友,现又做了乡邻,两家来往热络。这一天,沈老板女儿沈秋水二十岁正生日,宴请李善仁,李善仁备下厚礼,携夫人、儿子和赵大、牛老四等去沈府庆贺。李善仁进屋,沈老板延请上座,李善仁再三推辞,礼让一番,方才落座。 沈老板将自家娘子及儿子福生,唤来前堂见客人,福生和祥海在同一私塾先生门下受教,已是和祥海谂熟了的,有话可谈,早已坐在一起。李善仁见沈夫人端庄贤淑,儿子英俊磊落,唯独不见他女儿,就打趣说:\"今日是专门来吃沈姑娘蹄膀的,怎不见沈姑娘?\"沈老板笑道:\"姑娘的蹄膀兄弟可吃不得。\"李善仁自觉失言,连忙改口说:\"沈姑娘做的红烧蹄膀可谓广福一绝,小弟吃得。\"沈老板说:\"姑娘在灶房忙着呢,大恩人到来,她的蹄膀需要亲自把关。\"李善仁连忙说:\"你看,你也说她的蹄膀,非小弟妄言!\"沈老板发觉落了李善仁的圈套,干脆说:\"兄弟既是对姑娘的蹄膀念念不忘,等会儿唤来让你吃了罢!\"李善仁大笑道:\"如此说来,可吃不得了。喜事要贺,蹄膀也要吃,可请来一见,夫人要向她请教烹饪手艺呢!\"沈老板当即吩咐家丁去灶房叫来女儿沈姑娘。 一会儿,沈姑娘款款上堂拜见李善仁,并与李夫人、祥海、赵大、牛老四一一见过,李善仁说:\"久闻芳名,不必客气,今日我是专门来吃你做的红烧蹄膀的,蹄膀可曾烧好?\"沈姑娘向桌上扫过一眼,答道:\"马上就好,恩人稍候。\"说话间,家丁已将一盆重油赤酱晶莹透亮的红烧蹄膀端了上来,瞬间香飘满屋色相诱人。李善仁啧啧称赞:\"果然名不虚传,未及品尝,我已垂涎三尺。这蹄膀可有名头?\"沈姑娘说:\"它就是万三蹄。\"李善仁说:\"万三蹄可是让皇帝都吃了不肯放手的,请问沈姑娘在哪里学的手艺?\"沈姑娘说是在她姑奶奶那里学的。她姑奶奶曾得万三蹄嫡传,在姑苏开了一家万三蹄专营店。她在姑苏学堂读书时,在姑奶奶家借住,姑奶奶每天要做上百只蹄膀,她空闲时在旁做帮手,因此学得手艺精湛。李善仁说:\"这么说来,姑娘也是万三蹄传人了。我家夫人要向你拜师学艺,你不会不同意?\"沈姑娘说:\"恩人过奖了,小女子不敢当。\"说着话,又不忘到另一桌见过赵大等人,将一双桃花眼将客人扫来扫去。李善仁见沈姑娘聪明伶俐,知书达理,上得厅堂下得灶房,呵呵笑道:\"沈老板真是好福气,金屋藏娇,女儿不但蹄膀烧得好,还八面玲珑,应酬得当。\"便打发自家夫人随沈姑娘去灶房学做万三蹄,沈李两家分主宾团团而坐,下人早已端上后续菜肴,摆满一桌,沈老板说了声\"开吃!\"就要动筷,坐在他对面的祥海却站起来,一把将蹄膀拉到自己面前。李善仁的脸顿时难看:\"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规矩,再喜欢吃,也不能这样。\"祥海却自顾用两根筷子在一碗蹄膀里翻来搅去,李善仁瞬间脸色铁青。 第24章 沈老板敲定读书事 李善仁义还摇橹船 船从广福乡下一直摇到城里肇家浜,众人上岸,见一李公祠,祠旁的土丘上矗立着一座李大人的铜像,一行人登上土丘,见铜像戎服佩刀,高达丈余,威风凛凛,居高临下凝视着脚下大地。铭牌上镌刻着:\"毕生谟烈,虽万代后,其事迹行踪,尚丕焕不坠。\"李善仁凝视良久,对赵大说:\"这位就是你想见而没有见到的李大人。想不到,李大人在京城遭到如此贬低,在上海却塑有铜像纪念,褒奖之高,出人意料。功过之论,天地之别。\"赵大抬头仰望,心想,革命党骂他是个坏老头,看上去也没有什么能耐,可做了什么事要被千人唾万人骂?李善仁招呼祥海:\"给爷爷磕头。\"祥海磕了头说:\"这个爷爷我没见过。\"李善仁说:\"这个爷爷在你还没有出生前就过世了,你当然没见过。\"祥海又说:\"先生说他叫李二。\"李善仁说:\"李二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当大官的。\"祥海百无禁忌,又说:\"先生说李二就是二傻子、卖国贼。\"李善仁瞪起眼训斥道:\"小孩不要乱说话,如果是卖国贼,怎么还有人给他立像建祠堂?\"祥海不语,又抬头望了好一会,说那把剑是假的。李善仁把他拉到一边说:\"小子,别那么多话,铜像是假的,剑当然是假的!\"祥海又说:\"那剑为什么指着我的头顶,为何不指向外国人,显一显国人威风呢?\"李善仁无言以对,沈老板哈哈大笑,说:\"令郎真乃初生牛犊不怕虎,李贼丧权辱国,是最大的贪官。偏偏又是少有的务实能干的宰相,做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好事。千秋功罪自有评说。\"一行人离了祠堂来到圣依纳爵公学,找校长申请入学,将祥海、福生及赵大三人的简历文书递上,校长叫去另室考核,祥海和福生毫无悬念得以通过,赵大因无些许文化知识,又说了一些似懂非懂的革命理论,恰恰犯了公学\"不问政治\"之信条,没能入学。李善仁只能作罢,在青年会夜学堂报了个识字班,让赵大循序渐进,先从\"要紧字\"学起,然后念读《四书》《五经》,并负责两个孩子的路途安全,另在学校边租了一间房,给赵大住宿。 三个人的读书事都有了着落,沈老板邀请李善仁父子等人去沈府做客。一行人再次登船,经打浦桥、卢家湾至斜桥,驶进方浜,从西水门进城,城内巷道曲折河流错综,从西到东横贯上海城。一路上看见河边上商铺、民居交织,虽堆积着很多杂物,但是河水清澈,房子的倒影也清晰可见。沿河又有许多花衣堆栈和百货商行,人们匆匆来去,络绎不绝。牛老四虽是姑苏人,也大开眼界,手下的橹也摇得慢了,自说自话道:\"谁说上海是小苏州?完完全全大上海,早就将苏州比下去了。\"祥海更是目不转睛,问东问西,福生是常来常往的,见得多了,十分淡定。赵大一路跟随李善仁,从黄河边来到上海,又去过京城见过世面,此时也不由得说:\"说苏州是天堂,此话差了,我看上海才是天堂。\"李善仁问他,要是拿上海和京城比呢?赵大不假思索回答说,京城好比玄鸟,上海就是孔雀,孔雀只是天堂有。 赵大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沈老板说:\"这位兄弟的比喻对绝了,上海现在不是,将来一定是天堂!\"李善仁说:\"我看不是天堂,而是华都,奢华的都市。\"沈老板说:\"午后去大马路看看,当真奢华。\"船继续逆流而上,到达东门,来到花衣街小码头靠岸,岸上即是沈氏府邸。沈老板将李善仁他们请上岸,站在岸边指指点点道:\"你看,这条河蜿蜒曲折,却是四通八达,从这里拐弯出东水门从那边拐出南水门可以通向黄浦江。\"这时,黄浦江上的汽笛声响了起来,祥海先是一惊,继而说道:\"那是芦笛,芦笛在叫!\"沈老板摸了摸他的头说:\"小子,那是外国轮船上的汽笛声。\"然后又指向旁边的小巷说:\"那边是棉花交易市场,黄浦江轮船上的花衣接驳舢板就可以直接运到市场,如果是小船那就不用接驳就可以直接从黄浦江开进市场来,十分方便。也有负担求售的花农在街上兜售,所以岸边的街就叫花衣街。往北,可以通到松江府去到姑苏城。\"说着,将众人引进沈家府邸。 沈府四进五开间,坐西朝东面向大海,红砖拱券、砖作仪门、镂雕精细的翼状木饰,精美至极。庭院错落有致,存货成堆,仆人数百,众皆惊呆。一众人在沈宅吃了一餐便饭,说是便饭,也是大餐,厨子见老爷携朋友来到,早就安排下一桌丰盛佳肴,可桌子却是临时的,那是一张红木大方桌。沈老板说这张桌子当年是周立春的办公桌。当时战事吃紧,周立春在这张桌上发号施令,突然一声巨响,南门城墙被法国人的大炮轰塌,周立春仓皇出逃。事后,朝廷欲拿他先父治罪,他先父辩解贼人手中有刀枪,要进驻谁家,谁敢阻拦?怎能凭此治罪?他家的船只一直停在屋后码头,贼人要跑,跳上船就走了,他虽有心协助朝廷擒贼,但赤手空拳哪能阻拦得了?本来是要满门抄斩的,结果罚他二十万两白银修复城墙,先父又自愿捐银二十万两救济难民,县城才又恢复如初。说罢抚须大笑:\"这一段故事,先父常常对我说起,说他为什么要帮助小刀会,因为他从小刀会颁布的法令来看,他们是好人,不是坏人。清廷把上海城团团围困,苦的是老百姓,没吃没喝能撑得了多久?可是,只为那一丝善念,差一点遭到满门抄斩!\"李善仁说:\"看来沈家比朝廷还体恤民情,无疑也是触犯朝廷的,这太难了!\"沈老板说:\"从此先父就不问政事,也反对我与康党有来往,可我那时候一腔热血,总以为书生可以救国,可谓螳螂挡车不自量力,败光了家财不说,还气死了父亲。\"李善仁戏谑道:\"如此看来,沈老板也是少不省事,现如今改邪归正还来得及。\" 饭后,一行人走去大马路,大马路的景象更是奇特,令祥海头晕目眩。农村的独轮车嘎吱嘎吱地行经在精致的万国建筑下,铁壳有轨电车和挂着铃铛的马车并排而行,黄包车上的旗袍美女向身旁留着辫子的马褂男子投抱送怀,各国人士身着各色服饰在街上行色匆匆,街边的算命先生在暖暖的阳光下打瞌睡,老鼠毫无顾忌地沿着墙角蹿进下水道。街头店铺鳞次栉比,门头上的招牌像牌桌上打乱的麻雀牌,杂乱无章又井然有序,都在自家门前。绍兴黄酒、牛庄高粱、粮食店和各种花露店混杂。沿街走去,一会儿闻到两广的海腥味、闽贵的土腊味,一会儿又飘来西洋花露水香气。每家的店幡都稀奇古怪,闽广洋糖、两洋海味,什么都有,样样都卖。还有专门卖德国、俄国、英国、法国和美国货的商店,如果初来乍到,指定要找一家店家却十分不易。眼前一家店铺门前挂着白色衣服、白色布匹,大概是酒家的工作衣和桌布,一眼望去,像是出丧人家的招魂幡,十分可怕。 第25章 三保兄弟起内讧 水鬼兄弟图报仇 祥海拉了拉父亲衣角,小声问道:\"父亲,父亲,这家店铺死了人?\"李善仁哭笑不得,说城里没乡下那么多规矩,只图方便,在自家门前挂白布,在乡下,可是死了人才挂白布的。 一行人在大马路看热闹,太阳西下时,还没走完半条马路,远处传来悠扬动听的海关钟声,这才依依不舍,回到沈宅,仍旧坐摇橹木船顺流而下回广福。 话分两头,事归一面。大保三兄弟杀人劫财,做尽恶事,早已惹怒苍天。佛经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当年,\"水鬼\"四兄弟投奔林容参军,风餐露宿,历经艰辛,不远千里来到鄂州,找到新军营务处,递上林容的名笺,说是来寻林长官参军。这一天正好是林容巡营,见新兵处人头济济,走过去一看,来人拿着自己的名笺要求参军,方知赵大果不食言,介绍他兄弟来入伍了,当即大喜。问过赵大兄弟近况,得知赵大忠心耿耿,随主人南下拓展,不禁啧啧称赞。一番寒暄过后,因和赵大是患难之交,又有大老板李善仁以客栈名义保荐,李善仁的名气可不小,在军界也是如雷贯耳,心里有意成全。已升任标统的林容便传话给新兵处,四位新来的兄弟年轻力壮,非无业游民,无前科,又无不良嗜好,有人担保,入伍手续从简。但是新军规制,只招本地良民,不收外地人氏,新兵处不敢破例,上报协统定夺。林容本是个读书人,只因朝廷废了科举,进仕无望才投笔从戎,加入同学社。自从暗杀行动夭折后,他便逃离京城回到鄂州,继续在军中组织反清团体,因此在协统面前以落实袁公扩军扩编为由,说正值国家需要人才之时,五镇不要,他们就会去其他镇,与其让别人网罗,何不充实自家队伍?这才说动协统,破例让四兄弟入了五镇,编入工兵营。 营伍管吃管住管穿还有不菲的薪资,\"水鬼\"兄弟对林容感恩戴德,皆尊林容为恩师,凡事悉听教诲,林容也拿他们当作自家兄弟看待。新军操练十分严格,他们原本就是吃得起苦的穷苦百姓,跌打滚爬自然不在话下,行军打仗更是勇往直前,不久之后都得到升职晋级。虽然他们时刻牵挂铁头大哥,但因身在军营几乎与外界隔绝,并不知铁头大哥已命归黄泉。岸滩离军营足足有二千里路,有了假期也难以回家探亲,与岸滩一别已三年。如今四兄弟已小有成就,想要趁部队休整,告假回乡探望铁头大哥,得到林容准允。想不到四兄弟背着林容做出惊天大事来,不但差一点性命不保,还连累林容丢官降职。 四兄弟得到准假,骑上军马,意气风发往岸滩而来。不一日,四人四骑威风凛凛到达岸滩,却被眼前景象惊呆了,原先辛辛苦苦搭建的吊脚楼全部倒塌,被大火烧成炭的长木框架,歪七扭八地耸立在一片废墟之上,像是烧焦的鲸鱼骨架,刻有《水在流》名头的匾额成了墓碑。经过四方打听,才知那年他们走了以后,铁头收留了一对逃难来的秦氏父子,与之共同经营客栈。客栈日渐兴旺,引来一伙清风寨强盗,杀人放火抢劫财物,大哥死于非命,大嫂被强盗掳走,秦氏也惨遭毒手,死于非命,岸滩毁于一旦。只剩一根独苗辰龙,在他师傅那里打工谋生,才幸免于难。兄弟们听了,心中怒火难以平息,不顾身为军人应一切行动听指挥,合谋要灭了这一伙强盗,只要回军营销假不逾期,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四兄弟商量定当,即刻快马加鞭前往清风寨,要为铁头大哥报仇。 话说三保兄弟屠戮岸滩,大保割下金相玉首级回山寨复命,称金相玉的孩子早已不在岸滩,现时不知去向。陈三虎无奈,迫于三宝兄弟在山寨的威势,只好将山大王宝座拱手相让。大保如愿以偿做了山大王,可惜九位姨太太被金相玉杀了一个,只剩下八位,大保收罗起八位姨太太,日日对酒当歌醉生梦死。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将铁头媳妇占为己有,引起二保大大的不满。二保认为当初在陈三虎面前立下军令状的是三兄弟,岸滩杀人劫财也是三人之功而非大保一人所为,八位姨太太中,论功他至少应该分得三位姨太太。再说岸滩掳来的铁头媳妇先是他追捕的,大保虽有出力,也应归他所有,如今被大保一人独占,他心有不甘。铁头媳妇正值花信年华,又是良家妇女,秉节持重,非那八位姨太太能比,大保怎肯放手,被他收用做了压寨夫人。而其他八位姨太太,虽徐娘半老,但个个争风吃醋妖冶魅惑,他也不肯放手。二人为抢夺压寨夫人发生内讧,二保和小保联手欲杀了大保,抢夺山大王宝座,反被大保所杀。大保从此肆无忌惮,看中哪个婆娘便要哪个婆娘陪睡,大小头目的婆娘都不能幸免,个个怨声载道,百五十口人去了一半,纷纷另立山头各自为战,频繁扰袭山下百姓。官府无能为力,方圆几十里地几成不毛之地。 话说人欢没好事,狗欢一锅汤,兔子欢了挨枪子,大保就是那鹰头雀脑窝里蹦跶的贼兔子。\"水鬼\"四兄弟奔赴清风寨复仇,这占山为王的蟊贼,如何敌得过行伍出身的正规军士?大刀梭镖很快就被铁壳毛瑟击溃,\"水鬼\"四兄弟毫不费力将山寨荡平。大保见势不妙,携铁头媳妇向山下逃窜,被方宗明追上。大保拔出金相玉的火铳,朝方宗明射击,被方宗明躲过,反被方宗明一枪撂倒,解救出铁头媳妇。陈三虎半身不遂一身潽肉跑不快,死于乱枪,其余人等都被消灭。没死的只剩妇幼老小,连同八位姨太太,统统被遣散回家,山寨财物发还给受苦百姓,一把火放火烧了山寨,免得被新匪再来占山为王。清风寨被剿灭,其余山头不攻自破,贼人纷纷缴械投降。百姓拍手叫好,将\"水鬼\"四兄弟当作安民除暴的大英雄抬下山来,放炮庆贺,摆大筵招待,\"水鬼\"四兄弟低调行事,带上铁头媳妇趁黑夜悄悄离去。 第26章 铁头媳妇以死明志 林容死在黎明将至 再次来到岸滩,整修了铁头大哥和秦氏众人的坟冢,燃香告慰在天之灵,铁头媳妇在铁头坟前长跪大哭道:\"妾身被贼匪玷污,非妾本意,请求夫君原谅。如今虽然获救,妾身却再无脸面活在世上,下辈子若如有缘相遇,还你清白之身,再续今世姻缘。\"方宗明上前劝慰,谁知铁头媳妇猛地起身,朝码头狂奔。等到方宗明反应过来追去时,铁头媳妇已跑到码头,纵身一跃,跳进黄河。方宗明来不及脱去衣服,也一跃而下跳进黄河,陈英文和万中秀随后赶到,合力将铁头媳妇救起,送回娘家。谁知她娘家虽是穷苦人家,却于女儿贞洁一事十分看重,不肯收留。铁头媳妇一根麻绳吊死在屋梁。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却说\"水鬼\"兄弟去镇上木匠铺寻找秦氏后人辰龙,想要带往军营让他加入童子军。马木匠告诉他们,辰龙听从铁头临终遗言,已去上海寻找恩人李善人,\"水鬼\"四兄弟这才离了岸滩回军营销假,前前后后十天,正好在假期以内。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一批好事的文人、访事,闻知此事,蜂拥而来,写成文字刊于报章大加表彰,说国家青年都像五镇新军这般,为国为民除暴安良,国家有望,外侮可荡,并号召民众\"磨吾刃,建吾旗\",推翻清王朝黑暗政事。事情闹大了,林容才知是\"水鬼\"四兄弟做的\"好事\",大为震惊,身为标统的林容立刻负荆请罪,将\"水鬼\"四兄弟绑缚起来押送协统长官署听候处置。协统长官下令,身为军人,擅自行动当立刻问斩。林容慌忙动用关系力保,愿受管带不力,连降三级处罚,保他们四人性命,私下奉上大笔贿金。协统亦念他们纯朴勇悍,且为五镇争了脸面,见有手下干将担保,便卖个顺水人情,将四人免去死罪,打入军牢,以罚代刑。林容因管带不力降级留用。四人在军牢里关了一个月,出狱以后,仍在林容手下做事。 这天,林容在营部召集手下各营排干将二三十人开会,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面旗帜抖开,旗帜上绣有九角十八星标记。他手举旗帜说道:\"鄂北有句老话,一龙挡了千江水,一钱难死众将军,忠汉军成立在即,各地有志青年踊跃,然经费紧缺,无法购买枪支弹药,连造旗印布告之事都难以进行。\"顿了顿又说:\"我从襄阳来到鄂州,家族中人曾为我捐官筹措了五千两白银,我愿意全数支持反清事业,以解忠汉军燃眉之急,希望各位同志舍小家为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齐心协力举起反清灭洋的大旗。水鬼\"兄弟坐了一个月的牢,连薪银也扣罚了,这时交头接耳,为囊中羞涩发愁,方宗明突然想起,清剿清风寨在贼匪窝缴获到的官府银票,这时还妥妥地在自己兜里,连忙拿出来给林容过目:\"这是官府银票?可值几个钱?\"林容见方宗明从衣兜里摸出一大摞银票,接过来看了惊喜地说:\"何止派上用场,是派上大用场了。你这是金屋藏娇啊,从何而来?老实招来。莫非令尊也准备给你捐官?\" 方宗明说:\"我等父母乃穷苦百姓,早早离世,我乃孤儿一个,一穷二白。幸逢长官相惜,再生之恩没齿不忘。银票是清风寨缴获的赃物,乃借花献佛。\"林容听了道:\"好一个清风寨赃物,我为保尔等性命,不惜降职留用,还贴去大笔贿金,尔等竟然瞒天过海,藏匿赃款不报,岂有此理!\"方宗明嘿嘿笑道:\"清风寨归来就坐牢,长官也不来牢里看我们,因此一直没有机会跟长官细说。长官为我等再生父母,我等怎敢背着父母藏污纳垢?长官常常一件行李,一把雨伞,足迹遍布江淮南北,到处去物色同志,募集资金,为革命舍生忘死,我等实在愧疚,只能借花献佛而已。\"林容道:\"尔等入狱后,我确实忙于各事,未到牢里看望,万望见谅。尔等为革命作出表率,我等兄弟理应效之。\"各位连排官兵见状,纷纷慷慨解囊,有的将家里给的花销、有的将自己的军饷统统拿出来充经费。林容大喜,振奋说道:\"凡事但需大家拧成一股绳,同伸革命救国大义,万事可成。\" 新军中反清暗流涌动,引起清廷高度警惕,总督下令收缴新军子弹,以防新军倒戈。林容决定抓紧试制炸药提前举事,没想到一位参谋在家里试制炸药时,不慎将自己炸伤,引发大火,起义计划泄露,清廷军警寻迹而来,在他家中搜到一份名单和十八星旗。总督立刻下令关闭城门全城戒严,按名单抓捕起义乱党,林容在名单中位列首位。是夜,清兵包围了林容住址,\"乒乒乓乓\"敲打大门。林容听到敲门声急,又听见街上枪炮声响,知事已泄露,赶快把怀有身孕的媳妇推出柴门,嘱咐她出了门不要回头,向南逃命,随后端坐前堂,不慌不忙写下赵佶一首绝句: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影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望断天南无雁飞。 九叶鸿基一旦休,猖狂不听直臣谋。 甘心万里为降虏,故国悲凉玉殿秋。 清兵破门而入,见林容伏案而书,因平时都受过他的恩惠,此时伫立一旁,稍候片刻,齐声说道:\"林大人,请!\"林容缓缓写完,掷笔危坐,士兵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押至协统署。协统规劝林容:\"你我同为伍人,应知王法,受大清俸禄,自当爱护大清,而你竟结党谋反,该当何罪?\"林容厉声反问:\"所谓俸禄是我汉族同胞的血汗,吃同胞的饭为同胞报仇,这是理所当然,何罪之有?\"协统又说:\"事已至此,死到临头,何苦顽冥不化如此!念你同僚共事,若能认罪服法,可以免死;倘若执迷不悟,罪不容诛。\"林容冷笑:\"我既从事革命,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杀便杀,无须多问,今天杀了林容,很快就会轮到你们掉脑袋了。\"协统恼羞成怒:\"看你的嘴硬,还是我协统的刀硬。本部已经禀明总督,传令明日黎明前,将尔等乱党,押至督军府东辕门内斩首示众。\"第二天黎明,督军府东辕门刑场前人头攒动,被五花大绑的林容等人,悲壮地昂首看着民众和人群中的战友连呼:\"同志速起,还我河山\"口号,刽子手扬起大刀手起刀落,革命党人身首异处,烈士的鲜血洒满督署东辕门,可叹林容一介书生,革命军中马前卒,死于黎明前的黑暗,年仅二十一岁。 第27章 张无衣义救林氏 袁大头重出江湖 林氏媳妇出了柴门,哪管东南西北,山高水低,沿着河流逃命,饿了就采些野草充饥,渴了捧一掬河水解渴,日行乱葬岗夜宿山神庙。一天,来到张家岗地界,过了岗已是凤阳,突然,腹中胎儿骚动,知道要生了,急忙走进一座古松环抱的土地庙,在菩萨后面桌几下铺好杂草待产。腹中疼痛便一阵紧似一阵,疼得她大汗淋漓,心里呼唤道:\"夫君,妾身今命休矣,孩儿恐等不得出世,要随妾身而去了!\" 张家岗下五里村,处于三岗环抱之中,地势偏僻人迹罕至。村外居住着一位雉河集人氏叫做张无衣,当天,张无衣上山打柴,突见狂风骤起,山风刺骨,一时难以下山,便迈入土地庙歇脚。刚进庙门,就听见菩萨壁后传来女子痛苦的?声,朝里寻去,看见一双女子小脚,踅入壁后察看,果然在桌几下有一个怀孕女子蜷缩在地上,泪眼迷离痛苦。张无衣上前询问,娘子安好?女子见有人来,说了一句\"不好我怕要生\"下身已有脏水汩汩流出。张无衣叫一声\"不好!\"放下柴火,对女子说:\"娘子咬咬牙坚持一会,我去去就来。\"说罢夺门而出,朝山下狂奔,回到家里,一把扯住在炕上纳鞋底的妻子说:\"不好了!快随我去土地庙。\"妻子纳闷:\"天寒风紧,去庙里干啥?\"张无衣说:\"土地庙有一女子,在地上打滚,恐怕是要生了。\" \"什么?有人在土地庙里生孩子?\"妻子也是着急。 \"是啊!我看她衣衫褴褛,似是一个逃荒的穷苦人,天寒地冻生孩子,恐将性命难保。你与我去将女子弄到家里来,血光冲了菩萨可不好!\" 妻子立马放下手中活计,随丈夫顶着寒风朝山上奔去,来到土地庙山门外,听到大殿传来一阵婴儿嘹亮的啼哭声,情知女子已生。张无衣进庙,见婴儿落在女子两腿间杂草上,挥拳蹬脚哇哇大哭,女子一动不动,昏死在地上。见女子下身赤裸满是血污,迟疑了一下,救人要紧,脱下身上棉袄裹在女子身上,背起女子就朝山下跑。妻子解开衣扣将婴儿贴身裹在怀里奔出庙来,踉踉跄跄随夫下山。女子在张无衣背上醒来,气若游丝说道:\"大哥放下我!我不中用了把我埋在这里好心人,请收留我儿,长大后告诉他是革命军林容后代\"说罢,就在张无衣背上断了气。张无衣将女子就地掩埋,其遗腹子被张无衣收养,给孩子取名叫林阿毛。林容死后,其余党人匆忙转移,幸未遭到更大损失,不久,南方革命党派来领袖,收拢忠汉军余党重新结社举行起义。辛亥年十月十日夜,天色阴沉,市民们都已进入梦乡,由忠汉军组成的起义军在方宗明率领下,攻取楚望台军械库,夺取枪炮无数。义军军力大增,转而攻打督军府,陈英武立功心切,一马当先冲至督军府外,被清军机关枪射中,壮烈牺牲。方宗明指挥义军且战且撤,陈英文见兄弟死于清军枪口,抱尸痛哭,组织敢死队奋勇突击,都被清军击退。危急时刻,\"水鬼\"兄弟老幺万中秀拖来两门大炮,向督军府一阵炮击,清军抱头鼠窜,义军终于攻占督军府。陈英文高举十八星旗爬上督军府楼顶,插上旗帜,宣告革命成功。其后各地纷纷响应,孙文领导的南方革命军攻克南京,在南京成立中华民国,自任临时大总统。 清廷一时间失去两个军事、经济重镇,瞬间乱了套,急于派兵剿杀,却无兵可用。绿营军和八旗子弟兵养尊处优,多年不经战事,不堪一战,只有北洋新军战斗力强大,但是北洋新军只听袁的号令。多年前,老太后与光绪帝双双暴亡,三岁的溥仪即位,摄政王辅政,看着袁两面三刀不顺眼,将他革职开缺,袁就跑到南阳老家养病去了。这时摄政王迫于无奈,临时抱佛脚,委派总理大臣去请袁出山执掌大局。 总理大臣跑到南阳乡下袁老家找到袁时,袁正在小河边钓鱼,勾栏美女环伺左右,对酒当歌饮酒作乐。两人在河边草棚里席地而坐,草棚里酒肉飘香,美女吟唱起舞。河面波光粼粼,鱼线在不停地晃动,袁忙不迭拉起鱼竿,给鱼钩上饵,却不见钓上鱼来。总理大臣见他下的鱼钩是直的,笑他这哪里是钓鱼,而是喂鱼。袁哈哈笑道:\"愿者上钩。\"总理大臣这才明白袁钓鱼只是幌子,宣称不问国事,却将北洋军牢牢掌握在手中。 zhi袁见总理大臣不请自来,热情做起东道主,捧起地上一只用糙皮纸包裹的道口烧鸡和一碗金黄色的小米粥,双手递给总理大臣:\"大人不远千里来到南阳,有何贵干?\"总理大臣接过,一股肉香味扑鼻而来,一路走来也是饿了,便顾不得许多,抓起烧鸡便啃,吃一口肉喝一口粥,先填饱肚子再期期艾艾地说出朝廷的意思,只要他夺回鄂州三镇,就将他官复原位。袁心中大喜,当即领命,日后却迟迟不动身,反而在家里大办生日宴。他原来的幕僚、助手、部下、同仁们很快得知袁已接到朝廷命令,不日即可返京重掌大权,都争先恐后前来祝寿。 李善人偏居上海一隅,实在孤陋寡闻耳目闭塞,对于远在南阳的\"大事\"一无所知,当从沈老板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心中懊恼再一次错失良机,没有事先得知这个消息,生日只可以提前庆祝而不能过后庆祝的。沈老板又告诉他,袁的生日还在三日后,他的五十大寿要连贺三日,立刻转忧为喜,连夜收拾箱笼,携一家老小,携丰厚礼金赵大和牛老四各挑一担南北珍宝,坐火车赶来南阳。到得袁府外,报上姓名,请门卫给予通报,说是昔日同仁来贺,赵大和牛老四将礼担挑进待客房,等待召见。 不一会儿,袁一身戎装,大腹便便迎出前堂,寒暄一番,李善仁率夫人、孩子,在堂前跪下行礼。李善仁递上银票及礼物清单,口中祝词高颂:\"敬祝大人安康,万寿无疆,步步高升。在下不及道贺,甚为惶恐!\"袁早已了解李善仁是已故李大人的宗亲族人,在总布胡同也与李善仁见过好几回,照例收了银票、礼单,脸上堆下笑来,拄起手中军刀,抬起两只水泡眼,望了一眼堂下众人,气派十足,好一会儿才说:\"起!不必行此大礼!\"堂下众人恭恭敬敬起身,分左右坐下。袁面无表情地乜了祥海一眼,问小儿多大了?李善仁毕恭毕敬答曰:\"小儿十一岁了。\" 李夫人连忙牵了祥海的手,来到袁跟前再次稽首跪拜,直待袁说\"起\",才起身对祥海说道:\"快叫爷爷!\"其实袁才五十出头,只比李善仁大三岁,祥海应敬称伯父才对。而袁须发尽白,俨然六七十岁的人,看上去确实像是爷爷的辈分,祥海察言观色,口称爷爷福寿安康。 袁面露喜色,叫随从拿红包赏孩子,道:\"小子乖巧惹人喜爱,过来,让爷爷抱抱。\"祥海丝毫不胆怯,兀自走到袁面前,左一声\"爷爷\"右一声\"爷爷\",叫得袁心花怒放,摸了摸祥海头顶笑道:\"小子有出息!爷爷年纪不大,但是肚子太大,抱不动你了。\"随从手捧匮盒,递到袁面前,袁从匮盒内取出一封红包递给祥海,祥海接过红包,还知道说声:\"谢谢爷爷!\"张开双臂要去抱他,喜得袁花白髭须朝上跷起。李夫人见了连忙上前扯住,回到边厢坐下。 袁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盅,不紧不慢地问李善仁:\"听说你的事业顺水顺风,还建了盐厂?\" 李善仁心头一惊。 第28章 李善仁负荆请罪 袁大头终结清国 李善仁心想自己在荒芜的海边煮盐,袁 都知道?据说袁 在革职归田期间,貌似远离政事,却耳目四通八达,没有什么事瞒得过他,今日面见,果然是一只笑面虎,实在令人惧怕。李善仁连忙诚惶诚恐跪下,磕头称罪:\"回禀大人,此是小儿顽皮,偶尔发现东海紫潮可煮盐,在下想着不煮也是随波逐流而去,浪费可惜,故而筑坝取水。\" 袁 正色道:\"这是跟朝廷抢饭碗呀,这样的事连盛杏荪也不敢做呢!\" 李善仁听了,又吓出一身冷汗,战战兢兢说道:\"现今紫潮早已隐去,海水不能再煮盐了,前后仅有年余。在下鲁莽,全仗大人照应,望大人指教!\" 袁 摆了摆手,这几天他心情大好,且李善仁所奉礼金丰厚,要不然绝不会放过他。这个李善仁身为南方兵工业金主,自恃朝廷有靠山,靠山倒了也不重新疏通。当初李大人治丧不见他露面也罢了,他上任总督,李大人手下哪一个不改投袁府门下?唯独这李善仁不见影踪,不免使人生疑,却原来在上海围海煮盐。官盐私营,该当何罪,想必李善仁是知晓的。不待袁 再次开口,李善仁赶快把家中遭遇一一呈述,诉述自己在逃难路上,连李大人逝世的事,也是事后才得知,要不怎会不赴京奔丧。袁 没想到有这样的事,谅李善仁不会胡编乱造,这才打消猜忌,愤然说道:\"原来你曾遭遇家破人亡之变故,那个恶人可曾捉拿归案?\"李善仁答道:\"不知逃往何处,在下也未曾报案。多年过去,不知其踪。\"袁 听闻李善仁一席话,知他因家中变故,才失聪至此,今天主动认罪,并奉上大礼,等于负荆请罪,心中隔阂去了大半。至于招他入股麾下军工一事,如今有他的把柄在手,不怕他不从,须待慢慢敲打,于是叹了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歇了就好!私盐可不能碰,历朝历代,盐都是政府垄断买卖,碰了谁都救不了。回去以后,好好反思。\"停了停,又假惺惺关切地说:\"倘若获悉恶人行踪,可报官府捉拿,定不能让恶人逍遥法外。\"李善仁唯唯诺诺,口称大人明镜高悬,朝廷栋梁,众望所归,将使社稷中兴,百姓安乐,天下太平。袁 微露喜色。 李善仁惶惶然借机告辞,回到广福,他依旧惊魂未定,仿佛死里逃生一般。这私盐的事,要是治起罪来,可是死罪,现今落了把柄在袁 手里,袁 今天不拿他治罪,不等于以后也不治罪于他。从此深居简出,谨慎度日,吩咐吴妈将姑苏捎来的稻麦、玉米以及棉花种子,在自家门前屋后播下,其余种子,散与乡邻,再养些鸡鸭猪鹅,自给自足,与世无争。 袁 回京复职,果然不负朝廷所望,亲率北洋军收复鄂州,清廷一片欢呼,袁 随即荣升内阁总理大臣。清廷期待他再接再厉,一举打过长江,取缔南京国民政府,谁知他却按兵不动,暗中给孙文发去电文议和。孙文顾虑到自己军事实力不是北洋军的对手,电称只要清帝退位、实行民选总统、建立共和政府就接受议和。袁 趁机提出,如果让他当大总统,一切都可以做到,孙文不顾立法院的极力反对,全盘接受袁 的条件。袁 在北京接到孙文的回电,马上一脚踢开末代皇帝溥仪,逼他自行退位,大清帝国终结。袁 一生没做过几件光明正大的事,这一件却是普天同庆,功彪史册的大好事。 雨后的天空,清明爽朗。沈老板家的沙船在广福码头靠岸,祥海、福生和赵大匆匆下船,踏上乌亮残缺的石板路,穿过破旧而繁华的小巷,经过广福茶馆。广福茶馆位于十字桥东,背靠洋泾河,每天清晨就开始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一直延续到午间才会歇息,然而今天已是下午,茶馆里仍非常热闹,缕缕茶香中交谈声、招呼声、咳嗽声、跑堂的叫喊声、茶客扯开嗓子的争论声和壶水鼎沸时发出的\"咕噜咕噜\"声交织在一起,老远就能听见。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茶馆门面被一顶破旧的蓬帐遮去一半。这张斜撑的蓬帐是东邻剃头店支起来的,蓬帐很大,剃头店店面不够大,帐篷一边搭到茶馆,一边搭到面馆,店老板们都没有意见,因为他们高兴,剃头店老板在帐篷下摆摊剪辫子。蓬帐下放着一张方凳,剃头店老板亲自手拿剪子\"咔嚓咔嚓\"空剪,吆喝道:\"来,来,来,剪辫子送肉面啦!\"他身旁的地面上,已经堆起一堆长长短短的辫子,一张桌子上,摆着七八碗热气腾腾的麦面,每碗面碗里都搭着一块大肉,面汤里浮着青葱,香味四溢,面馆老板还在不断地端面出来,茶馆也是喝茶。原来,是剃头店和茶馆、面馆联合起来替革命军宣传剪辫子。 祥海和福生在公学读完三年小学,来年即将升入中学,因时局动荡,今天不是礼拜天,学校也放假,他们搭乘福生家的沙船回广福。船走走停停,花了一整天才从城里来到乡下,一路上,两岸到处有剪辫子的人,身穿军服的革命军士兵在农户家里进进出出,挥舞剪刀剪辫子。被硬按在板凳上强行剪去辫子的人面如死灰,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自愿剪辫子的则舞动剪下的辫子弹冠相庆。船行经蕴藻浜桥下,祥海见桥上两边石柱都贴有民国告示,请求船工在此稍停,他上岸察看告示。告示大意是说:满清皇帝业已退位,中华民国已经成立数月,国家奉行三民主义,一切由民做主,不应当再拖着象征清朝政府的辫子了,工、农、兵、学、商,一律都要剪去辫子云云。另一边石柱上贴的是《剪辫令》,祥海揭下《剪辫令》掖在怀里,回到船上扬了扬手中的布告说:\"我们也剪了!学校不是要我们回家把辫子剪了吗?\"赵大拍双手赞成,马上去拿剪刀,福生却说:\"还是回到广福看情形再说,要剪也要回到广福镇上剪,辫子剪了安不上,万一世道变回来,虽说不至于杀头,但还是谨慎一点的好。\"福生虽比赵大小十几岁,但比祥海年长三岁,生性老成稳重,不像祥海那样容易冲动。祥海想想不无道理,毕竟在船上待了一整天,俗话说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看样子世道是变了,但不知究竟变成怎样了。 第29章 李善仁不肯剪辫子 沈老板相约看大戏 船在广福靠岸,只有秋风瑟瑟,并没有人来强制剪辫子。三人上岸,路过剃头店,见剃头店老板在卖力吆喝剪辫子,蓬帐下还有官员坐镇指导,才确信船在水中行,世间已换代。三人走进蓬帐,赵大抢先坐了凳子,招呼剃头老板:\"老板,剪辫子!\"剃头店老板来到他身后,一手捏起他辫子问:\"剪短还是留长?\"赵大望着围观的人群说:\"剪短,你看人家剪短多爽快!\"围观的人大多是剪了辫子的,有人发出笑声说:\"只是太凉爽,不耐寒风。\"赵大大手一挥说:\"没事,习惯就好了,剪!\"老板手起剪落,赵大的辫子就被剪下丢于地上。赵大一边大呼\"肚子饿了\"一边起身端起一碗大肉面,\"呼噜呼噜\"吃得精光。轮到祥海时,剃头店老板已去替别人剪辫子,祥海干脆拿来剪子\"咔嚓\"一下自己解决了,堆到\"辫子山\"上,端起面碗吃面。福生也是自己剪了辫子,转身吃面,边吃边伸头照镜子。剃头店老板想得挺周到,蓬帐里挂了几面小镜子,让剪了辫子的人照一照剪去辫子后的新模样,不至于遇见熟人,彼此都吃一惊。三人吃完面,在镜子里对视一会,这个说\"真精神啊\",那个说\"现在我感觉身轻如燕\"。照完镜子,谢过老板,抹了嘴巴,欢快地走出蓬帐,在十字桥上分手。祥海和赵大回家,刚走进庭院,李善仁迎面走来,见两人脑后光光,大吃一惊,问道:\"你们的辫子呢?\" 祥海说:\"剪了!\" 赵大也说:\"剪了。\" 李善仁说:\"你们吃的灯草灰,说话那么轻巧,这辫子如何剪得?\" 祥海说:\"父亲,你也不出去看看,世道变了!\" 李善仁说:\"真变了吗?\" \"真变了。\"祥海说着从怀里取出告示给李善仁,\"连年号都改了,现在已不是清国,而是民国了。\"李善仁拿来一看,是民国临时大总统孙文发布的《剪辫文》。孙文在让出大总统位置之前,为了牵制袁大头权力过大,颁布了不少政令,诸如执行宪政\"三权分立\"、总统民选等等,《剪辫令》是其中之一。李善仁将告示从头至尾一字一句仔细读来:\"今者清廷已覆,民国成功,凡我同胞,允宜除旧染之污,作新国之民,凡未去辫者,于令到之日,限二十日,一律剪除净尽,有不遵者,以违。\"祥海等李善仁读完,告诉他说:\"一路上所见到处都在剪辫子,剪辫子是新政府的法令,所以现在不用害怕剪辫子要杀头,而是要担心不剪辫子吃官司了。\"李善仁摇摇头说:\"剪辫事大,不可鲁莽。\"说着放下告示问:\"我只知道皇帝下台换成总理,什么时候又换成总统了?\"祥海说:\"皇帝退位总理当家,已是老黄历了。现在总理已换成总统,连京城都换地方了。\" \"京城搬家了?搬到哪里?\"李善仁问。 祥海说:\"不是搬家,是在南京成立了新政府,今后还要实行民选总统,学洋人建立共和国,中国已改天换地,封建皇朝一去不复返了。\"说着,拉起父亲就朝门外走去,要父亲也将辫子剪了。李善仁不肯。祥海不解地问道:\"李家历经磨难,都是拜清廷所赐,不知父亲为何还愿意留着清廷的辫子。\"李善仁说:\"世道反复无常,谁知将来还会变成什么样子,一刀下去,剪掉的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根辫子,而是二百年的历史,不可轻举妄动。你若硬要逼我剪,现时我就是断了这条手臂也绝不剪的。\"赵大见李善仁决意不肯剪辫子,毕竟这根辫子跟了他五十年,连忙劝阻祥海,说:\"告示没说一定要剪辫子,老爷愿意留着,就让他留着。\"祥海说:\"告示写得明明白白,宽限二十天,二十天后不剪辫子作处,你不知道,洋人怎么看待这条辫子的?说它是猪尾巴,他们把我们看作猪猡。\"李善仁大声斥责祥海:\"放肆!洋学堂就是这么教你和父亲说话的吗?看我打不死你这不孝逆子!\"说着就要抄家伙,祥海立刻大叫,李夫人闻讯而来,祥海溜之大吉。 却说孙文信守承诺,将总统位置让位给袁 ,谁知袁 十分留恋皇宫,不愿意到南京来就职,仍旧在北京皇宫里做总统。对他来说,总统就是皇帝,可以像皇帝一样大权独揽统领天下。想不到法令在先,立法院和国会都要与总统分权,袁 大为不快,既然把总统位置让给了他,又想将权力夺回去,那他还做什么总统?不久以后,立法院院长就被刺杀于上海北火车站检票处木桩下。那时,孙文已退出政界,正在日本考察铁路建设,得此消息后大为震惊。认为袁大头下此毒手,已背叛了革命,急忙回国,联合南方革命派组成讨袁军,举起\"二次革命\"大旗,一路高歌猛进,逼近上海,袁 在上海的据点——江南兵工厂危在旦夕。 剪辫子风波很快过去,李善仁送三个孩子到城里复学,在沈老板家宿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要去兵工厂。临出门时,沈老板告知李善仁,今晚城隍庙有小连生的场子,约李善仁晚上一起看戏。当初,李善仁还在冀鲁李家大院,来往于姑苏时,只要乡下戏班子有演出,他都要去捧场,是个铁杆戏迷,便一口答应。沈老板说:\"为了拆城墙的事要和工部局交涉,午饭约了工部局的人,否则可以开车送你去。\"李善仁连忙谢绝道:\"高昌庙离这里不甚远,坐黄包车去很方便。\"说罢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去往高昌庙。 高昌庙以前只是江边的一片滩涂荒地,河道环绕,芦苇丛生,仅\"横篙挂网几渔家\",是个实实足足的乡下地方。清同治四年,兵工厂迁建于此,在此大兴土木,高昌庙一夜之间热闹了起来。大批军队、民夫聚集而至,冶炼钢铁、制造q炮、打造船舰,不断扩充地皮,至今已是烟囱林立,港口、码头、军营、自来水公司、电灯公司、煤栈都汇集于此,支撑着城内的一切繁华。不远处又建有南火车站,附近店肆不下数百,商号鳞次栉比,客商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一派繁华景象。从小东门到高昌庙仅七八里地,现已在烂泥地上修筑了通汽车的公路,黄包车不多久就将李善仁拉到了高昌庙,在兵工厂门外铸铁栏杆前停车。李善仁下车,走向独具一格的过街楼式大门,向卫兵出示了股东证书,说找张总办。卫兵指示他,前面一幢城堡式建筑三楼就是总办办公室。李善仁走上旋转楼梯来到总办办公室门前,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李善仁推门进去,见垂直推窗下一张硕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坐着一位面目清朗的长官,他就是总办张楚宝。张楚宝示意李善仁坐下,侍卫递上热茶,李善仁接过,寒暄了几句,双手奉上厚礼,远亲朋党之类套一番近乎,递上股东文书及红契,说自己需要资金,请张总办结算后退回原始投资。兵工厂总办换了好几任,如今的总办张楚宝也是徽州人,且同在李大人麾下共事,李善仁以为同乡同事好说话,谁知张楚宝瞄了一眼股东文书,显出极不耐烦的样子。 第30章 李善仁抽资受挫折 小连生为国举义旗 张总办说:\"当初兵工厂系苏淞太道奉朝廷谕旨官筹民办,原来苏淞太道是这么筹的,将官办扔了,完全筹成一家私募兵工厂,这不是拆国家墙脚么!难怪这些年没有成本核算,谁也不担责,搞那么大的规模,什么也搞不出来,是被你们这些官商掏空了底子。你至今已取回多少倍原始投入,有账可查,我估摸贩卖片也没这么高的回报。你知不知道袁大人为了填补财政空虚,强大军工事业,已经向四国银行团借了二千五百万两银子,你倒好,如今国家急需资金支持时,却要抽回资金。\"李善仁被张楚宝训斥一顿,不免有些尴尬,见这位总办不太好说话,就更坚定了抽回资金的决心。他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叙说李家遭遇不幸,前些年建造家宅又欠下一大笔钱,请求总办高抬贵手,予以核准退出。张楚宝见李善仁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姑且信了,就说:\"袁公有令,兵工厂要扩大规模,汉阳那边也要增产,这一切都需要资金。看在同乡的份上,你是若要执意抽回资金,须按官银当本利率扣除分红资金结算,你若同意,就在红契上签字,否则免谈。\" 李善仁没料到这位同乡总办铁面无私,嘴上说得好听,却一点不念同僚乡党之情,还精于算计。心想当初筹资时说好可以随时退股,这事在红契上写得明明白白,怎可以说推翻就推翻?但是张总办是军方代表,虽然自己有红契在手,可大权在人家手里握着,说不行就不行,几无道理可讲。李善仁心情郁闷,怕夜长梦多,一气之下,按当本利率结算就按当本利率结算,先取回本金再说,于是签字画押,约定三天后来拿银票。李善仁收起红契要走,突听办公桌上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张总办抓起电话接听,突然脸色大变。李善仁识趣,悄悄离去,走出大门时,突见厂内戒备森严,北洋军士兵全副武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如临大敌。原来,张总办接到密报,说讨袁军正在悄悄结集,似有重大行动,接报后,张总办立刻布置宪警进入战备状态,已经放工的工人也都召集起来,严阵以待,防备讨袁军突袭。李善仁下楼来到大门口,大门已经关闭。这是一扇用两层钢板夹南洋檀木做成的大门,足足有千斤重,两个卫兵一个提枪一个拿刀,重新打开大门,待李善仁出去后又重重关上。李善仁走出厂门,自叹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朝不认前朝人,因此不再抱有任何奢望,指望三天后取回本金,保住原始资金已是不错。他垂头丧气地走进一家面馆,坐下吃面,一边拿眼盯着街上,看到有黄包车来,面条只吃了一半,连忙放下筷子,跳上黄包车回到花衣街沈宅。 沈老板吃饭回来,见李善仁忧忧寡欢,便请李善仁去老城厢逛街。李善仁见盛情难却,再说已答应沈老板晚上一起看戏,也就耐着性子随沈老板来到老城厢。李善仁南下上海十多年,老城厢还是头一次来。现时华灯初上,老城厢里灯笼高悬人来人往,古朴的牌坊下小巷狭道如同迷宫,各种店铺多到看都看不过来,李善仁没有心情观赏,每家店铺前都是看一眼招牌就走。两人来到城隍庙财神殿拜佛,李善仁默念心意,祈求财神老爷保佑,三天后能够顺利取回本金。烧过高香,又到豫园兜一圈,逛到老饭店吃夜饭。席间,李善仁问起拆城墙的事,沈老板说:\"工部局认为城墙阻碍经济和交通的发展,外国人也竭力主张拆除城墙,拆了城墙,华洋再无阻隔,无形之中扩大了租界,外国人何乐而不为。工部局已成立了城壕事务所,专门负责拆城墙,所以拆城墙是铁板上钉钉的事。城墙原是先父花了四十万银两修复的,现在说拆就拆,水道填没,将来黄浦江的棉花船和沙船都进不来,会大大影响沈家的生意,却一点补偿都没有。我当然不服,和工部局打官司。官司打到市政厅,工部局有洋人支持,市政厅又完全听工部局的,官司打不赢。眼看城墙保不住,我建议留下大境阁,那是被称为''江皋霁雪''的着名景点,不知工部局会不会采纳。\"李善仁很有同感,于是将他上午去兵工厂遭遇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一事告诉沈老板,诉说李家半个世纪以来在兵工厂的投资收益,在他手上化为泡影。两人惺惺相惜,各自将心中冤屈一吐为快。 说话间,跑堂端上来五菜一汤,两人边吃边聊。李善仁想起沈姑娘做的万三蹄,就说:\"广福的地理位置跟周庄差不多,甚至比周庄还便捷,为何出不了沈万三?\"沈老板说:\"兄弟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沈万三虽然情商不咋地,智商不错,做生意精明,专和洋人做生意。\"李善仁笑道:\"所以沈老板也和洋人做生意,洋人在上海建了不少石库门,少不了沙石。\"沈老板说:\"洋人不屑这种辛苦吃力的事,但是肯出钱,那只好我做了,所以别人称我沙贩子。\"此时,窗外传来铿锵的锣鼓声,李善仁的心情顿时舒缓了许多,随沈老板移步戏台,找位置坐下。今天将上演的是小连生的《定军山》。不一会,随着一阵紧锣密鼓,扮演老黄忠的小连生出场了。小连生自幼学戏,因嗓音沙哑,只扮老生,但其扮相俊俏,深得戏迷追捧。只见他笑容微露,嘴角上翘,神气活现地出场,顿时引得台下看客一致拍手叫好。又一阵紧锣密鼓之后,他开腔唱道: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 助我黄忠成功劳。 站立在营门三军叫, 大小儿郎听根苗: 头通鼓,战饭造; 二通鼓,紧战袍; 三通鼓,刀出鞘; 四通鼓,把兵交。 进退俱要听令号, 违令难免吃一刀。 三军与爷归营号, 到明天午时三刻成功劳! 台上锣鼓喧天,台下掌声雷动。这时,舞台在一暗一明之间换了布景,李善仁连连拍手叫好。沈老板却显得有些忧心忡忡,悄悄对李善仁耳语说,讨袁军已开到上海,市面上传言纷纷,上海要打仗了。李善仁半信半疑,说这歌舞升平的景象,哪里有要打仗的迹象?沈老板说他家的船只今天都回不来,有消息说被讨袁军征用了,这不是明摆着要打仗么? 第31章 讨袁军败走上海滩 袁大头难圆皇帝梦 戏台上,战鼓擂得震天响,李善仁若有所思地说:\"马上要打仗,这里还围着戏台子闹哄哄看戏,真不可思议。\"说话间,一个军士从幕后跑到前台,对小连生耳语了几句,台上锣鼓声突然停了,二胡\"吱嘎吱嘎\"地拉着长音。只见小连生\"刷\"地一下掀起盔甲,摘下髯口抛在空中,脱去全身戏装,一个鹞子翻身,从空中一跃而起,跳到台下,大吼一声:\"同胞们,讨袁军来了!他们正在攻打兵工厂,上海也要光复了!同胞们随我来,支援讨袁军!\"一伙商团组成的民军,手擎刀枪从戏台后奔涌而出,原来,李善仁离开兵工厂不久,陈英文率领的讨袁军就悄悄开到了高昌庙。 话说陈英文在鄂州起义中立下头功,随后归到孙文麾下,前些日子奉命潜入上海大营,组织军警成立敢死队,此时趁着夜幕降临,发兵攻打兵工厂。哪知张总办事先接到密报,已将放工的工人招回来,加强防守,待到敢死队来到门外,守军已严阵以待,兵工厂大门坚不可摧,敢死队只有手枪和长枪,打在门上如隔靴搔痒,手榴弹也伤不了铁板大门一根毫毛。在守军一通机关枪扫射下,敢死队死伤大半,陈英文不得不率残部退至开阔地外。此时守军若如出击,敢死队必将覆灭,整个讨袁行动也将功败垂成。正在这危急关头,小连生率领民军赶到,从后门翻墙摸进兵工厂,守军见后院起火,恐遭前后夹击,无心恋战,纷纷弃守逃命。工人们反戈一击,打开大门迎接讨袁军,张楚宝跳上一艘木船从水道逃进租界,北洋军在上海的最后堡垒被攻克。讨袁军当夜便成立上海军政府,宣布上海光复。可几个头头为了听谁的吵得不可开交,以至延误战机,北洋军得到喘息的机会,卷土重来,兵舰开进黄浦江,向城里一通炮火轰击,讨袁军很快就土崩瓦解,军政府成立没几天,随即倒台,陈英文出逃日本。 袁大头借机将兵工厂改为造船厂,李善仁再到哪里去讨要银票?手中的红契成了废纸一张。此后不久,李善仁又收到政府公文,称政府将在汉阳扩建兵工厂,希望各位金主一如既往地予以支持。汉阳兵工厂乃袁大头多年来致力督办的北洋军工,号称官督民办,事实强取豪夺。倘若要出资,现时现金只有沈老板给的摇橹木船所得,远远不够袁大头塞牙缝,势必要动用李家生计银。一旦将生计银投入,那是有去无回的买卖,真要如此的话,自己就是李家的败家子。倘若不响应政府的\"号召\"又怕袁大头新帐老帐一起算,李家难逃一劫,李善仁为此焦头烂额,一病不起。 袁 做起独裁梦,没想到各地督军纷纷响应孙文\"二次革命\",借机宣布独立,不受中央政府控制,一个民国一下变成了十五个国中国。袁 做了大总统却不能号令天下,为此殚精竭虑,召集睿智人士寻求对策,早将扩建汉阳兵工厂一事抛诸脑后。睿智们建议他恢复帝制,以掣肘诸侯,他那睿智的儿子也雪中送炭,每天送来《顺天时报》,供他决策。《顺天时报》不仅发行量大,而且是日本人办的中文报纸,通篇都是人民大众的呼声,要求大总统登基做皇帝,救民众于水火。袁 见日本人都支持他称帝,本来还想做个\"民调\",这下\"民调\"也不做了,终于下定决心,恢复帝制,做了洪宪皇帝。哪知这份时报是袁公子私人订制的,只印一份给他一个人看,这真是个前世作孽今世索命的讨债鬼,临门一脚将他老子踢落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了。 没想帝制令一出,举世震惊,人心怨怼,本来各地督军只是闹独立,现在都有了借口举兵讨伐,袁大头立刻四面楚歌,急火攻心之下,只穿了八十三天龙袍就气恼成病,没几天暴毙于新华宫。他的幕僚们眼看他平地起高楼,眼看他高楼轰然倒塌,树倒猢狲散,各奔前程。 消息传到上海,上海报刊率先刊出\"号外\"。祥海一早外出买报,坐在豆腐摊上要了一碗豆花,坐下看报。见今天的报纸大字标题触目惊心,都刊登着\"袁大头一命呜呼\"的新闻,心中震惊,怕有什么误读,将手中报纸一页一页仔细看,关于袁大头的死因却是众说纷纭。有说他终日厮混于青楼妓院,因此掏空了身子;有说他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有说是被他儿子气死的,众说纷纭不辨真伪。祥海索性不看,又买来好几份小报,有时候小报消息比官方媒体要可靠得多。他摊开一份小报,见一位名人学者发表评论,称袁公\"因肾炎以致不治,功过是非,只待后世评说\",这才确信袁大头已死。想起当年父亲千里贺喜被袁大头吓得气都不敢出的往事,始作俑者还是自己,他憋了一肚子气,现在他将报纸看罢,抑制不住内心欢欣,豆花也不吃了,连忙奔回他住的地方。这年,祥海和福生已公学毕业,福生回家替父亲打理生意,祥海和赵大在外白渡桥下石库门弄堂里租了一个亭子间,和赵大同住,要在上海做股票生意,因此有一大早就出门买报纸的习惯。赵大尚在上学,起得迟,这时正在呼呼大睡。祥海\"噔噔噔\"爬上亭子间,兴奋地摇醒赵大:\"袁大头死了!\"赵大睡眼蒙眬,尚未明白祥海在说什么,祥海已卷起报纸,说了一声要回广福一趟,就又\"噔噔噔\"下楼去。 祥海回到广福,兴冲冲跨进家门,大声囔囔道:\"父亲,你猜我给你带来什么好消息了?\"李善仁大白天卧床未起,李夫人赶紧阻止:\"快别囔囔,你父亲昨夜咳嗽,一夜没合眼,天亮刚刚睡下。\"这时,李善仁已被祥海吵醒,在床上问道:\"祥儿回来了?\"祥海进屋道:\"父亲,是我回来了,我给你带好消息来了。\"李善仁朝他望了望,有气无力地说:\"不会是带回媳妇了?\"祥海道:\"此事比媳妇还重要。\"李善仁起身拿来烟杆,正要点燃,被夫人劝阻:\"老爷,你咳嗽未好,烟还是要少抽。\"李善仁无奈放下烟杆,慢悠悠对祥海说:\"眼下于你而言,有什么事比媳妇还重要?今日你回来正好,明日请张老先生吃饭,他宝贝女儿也要过来。你母亲要亲自下厨露一手,试做万三蹄。父亲,你看。\"祥海打断李善仁的话,将手中报纸递给他。李善仁见是\"号外\",就说:\"又有什么乱哄哄的新闻?\"祥海又拿过报纸摊开,指着大字标题说:\"父亲,袁 死了!\"李善仁一听此话,\"忽\"地从床上跳将起来,又将烟杆抓在手里,说道:\"谁死了,袁 死了?\" 第32章 李善仁意欲修老宅 李祥海一心赚大钱 善仁李山说着又丢了烟杆抢过报纸去看,见报纸白纸黑字刊得明明白白。李善仁从头到尾仔细看完,不禁面露微笑,仰起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拈须沉吟道:\"半笼寒雾锁九州,乱蝶悄然跃枝头。一江春水向东流,稚子言秋安敢愁。\"李夫人见李善仁看完报纸,一改往日的颓废模样,忽然变得精神矍铄中气十足,咳嗽也没了,高兴地说道:\"老天爷开眼,终于雨过天晴,老爷的病也好了。\"祥海见父母高兴,便心血来潮,吟就报纸上的一副对子,叫父亲看对得上对不上:\"袁大头千古,中国人民万岁。\"李善仁听了哈哈大笑说:\"小子,此联千古对万岁,很是工整,但是袁大头对中国人民,三个字怎么能对四个字?\"祥海说:\"对不起就对了嘛!\"李善仁大惑不解,问祥海何意。祥海说:\"就是袁大头对不起中国人民嘛!\"李善仁再次大笑:\"你小子,还跟老夫玩这一套!\" 说罢沉思片刻,然后郑重其事对祥海说,要重修李家店堂。祥海见父亲要重建家宅,颇觉意外,劝说道:\"李家人口不多,不需要太多的房屋,建了无人居住,那是浪费,再说房大不养人,将来麻烦多。\"李善仁说:\"什么房大不养人,麻烦不麻烦的,年轻人有所不知,老家的房子是永恒的归宿,无论你在哪里打拼,老家的房子就是你的寄托,老家的房子不在了,你的魂就不在了,因此老家的房子不管有没有这么多人住,都要修得气派、阔绰。当初我们一家从冀鲁逃难来到广福,匆忙建起的宅屋太仄逼,连个太师椅也没地方放,并且现已显破旧,今后要恭迎媳妇进门,不可等闲视之。\"祥海说:\"孩儿懂了。但是媳妇八字没有一撇,怎么说恭迎媳妇进门?\"李善仁说:\"你母亲已替你相中了张家老先生的女儿,张家女儿如花似玉、端庄贤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祥海连忙阻止李善仁再说下去,说自己还年轻,心不在婚姻上。现今已完成全部学业,今天除了回家报喜以外,还有一件事要与父亲商量。 李善仁忙问何事?祥海将上海如今繁荣昌盛民众安家乐业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套,说想在上海做股票生意,需要父亲支助本钱。李善仁自从军工投资打水漂以后,正愁坐吃山空,也不懂股票,觉得祥海有志气做生意是件大好事,想他读过洋书一定会比自己有出息,便有意将木船转卖所得交给他做本钱,要他赚了钱就回广福打理学校,尽早娶妻生子。祥海满口应允,唯独婚姻之事要自己做主。李善仁斥责祥海道:\"万事都依你,婚姻大事由不得你,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想着婚娶成家生儿育女,替李家传承香火,要让为父担忧到何年何月?\"祥海执拗地说道:\"婚姻事大,并不是父母做主就是好的,孩儿的事就应当让孩儿自己做主。父亲若是不肯,孩儿就不要父亲的本钱,即使不做生意也不同意的。\"李善仁见祥海如此说,觉得此事不能强求,且祥海拿了银票明天就要回城,请张老先生和他女儿吃饭的事只好作罢。然而心里闷闷不乐,一桩心事总归不顺,心想他做他的我做我的,先将房屋修好,他有没有脸面让祖宅空着不娶媳妇进来。 李善仁如蛰伏已久的秋虫,度过漫长的冬天迎来了春天,蠢蠢欲动。春分过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大兴土木,将原有的单个院落按照李家大院的模样扩建为上中下三院,上院的院门屋檐、东西厢房和上房连在一起,合围成一个方方正正的中庭。一年之后,李家扩建工程终于完成,李家店堂改称\"厚德府\",取厚德载物尽善尽美之意。李善仁躇踌满志,上中下三院都走了一遍,回到庭院,望着中庭内四周摆开的盆栽花卉,院中央一口八仙桌一般大的水缸,巨大的荷叶像睡莲一样漂浮在清澈的水面上,叶子上长满了青翠的铜钱草,生机勃勃,心中十分快慰。院外普植香樟,阳光透过香樟树高大的树冠从屋檐合围的天空照进庭院,落到水池里,池中泛着金光,煞是好看。李善仁吩咐牛老四将红木摇椅搬到连廊下,又搬来茶几和搁凳,他在椅子上躺下,瞬间找回了冀鲁李家大院的感觉,一心盼望祥海在上海赚了钱回广福,教书育人,造福乡民,了却自己毕生心愿。 祥海拿了父亲的钱,全部投入到交易所买了股票,那时,上海市面上各种交易见风而起,鼎盛一时,股票买入后,一路高涨。祥海每天往交易所跑,眼看手中股价翻番,盈利岂止二三倍,祥海想要卖出套利,又不舍得手中好股票给自己弄丢,为此夜夜睡不安稳,在床上辗转反侧。赵大见他烦恼,随口说道:\"如果你晚上睡不着觉,那么就卖掉你的股票!卖掉股票你就睡得安稳了。\"祥海一听有道理,第二天就将股票出手,随后,股票又疯涨了几天,祥海懊恼不已,可不久就一路下跌,再无起死回生之力。祥海大呼:\"阿大股神也!\"祥海志满意得,哪里还记得李善仁说过要他赚了钱回广福教书育人的话,一门心思待股价跌到谷底,伺机再次进场,想以便宜的价钱捡到更多的股票。可是股价一路往下,仿佛钻进了无底洞,地底下还有地狱,吓得祥海不敢出手,只好按兵不动。 那晚闲来无事,祥海拖起赵大出门闲逛,跨过外白渡桥,来到桥堍下的\"公家花园\",只见公园里高鼻子蓝眼睛和金发碧眼的洋男洋女,说着洋文在公园里散步,公园里灯光幽暗,花圃草丛中飘出轻柔的外国音乐,将这座江边花园点缀得如童话世界。公园门口竖着一块刻有园规的牌子,上书:\"除西人佣仆外,华人不准入内\"祥海和赵大只能隔着铁栅栏远观而不能进去,赵大恨得咬牙切齿:\"中国的地方,不允许中国人进,岂有此理!\"祥海说:\"中国人太弱,皆因太穷,只有富强起来才能将洋人赶出中国。\"赵大听了说:\"你这话和林容说的不一样,林容说只有枪杆子才能救中国。可是不管是枪杆子还是钱袋子,这么多年过去了,都没有使中国强大。积贫积弱,要强大起来谈何容易。\"两人说着话,沿租界朝十六铺走去。 第33章 赵大语出惊人耳 李祥大意蹲班房 上海拆墙筑路以后,原本在城外的十六铺已今非昔比,码头、市场、酒库、军营、官署、儒塾、佛仙宫馆、商号繁多,马路两边竖起电线杆,都装了电灯,即使现在到了晚上,也是灯火辉煌,店家都还没有关门。居民一到傍晚都纷纷去租界购物、看灯,而城内即使是堂堂道台衙门外那条路,路灯还都是人工点燃的老式油灯,这个时候道台衙门和各家店铺都隐没在一片鬼火似的暗淡光线下,一遇刮风下雨路灯摇弋熄灭,让人倍觉凄凉。现在说起进城,那就是进租界,去城里反而要冠个\"老\"字才可区分是去老城厢。 祥海和赵大走累了,在十六铺码头台阶上坐下休息,眼前是一座高耸入天的气象信号塔。祥海仰望塔顶说:\"不好,明天有大风大雨。\"赵大奇怪地问道:\"现在和风徐徐,明日哪里会有风雨?\"祥海指着塔顶黑白两颗球说:\"你看黑球降落了,就是预告将有大风大雨,如果明天因暴风雨翻掉几条船,死掉几个人,沙船的股票就会大跌,棉花就会大涨。\"赵大不解地问:\"好端端的为什么盼望天翻地覆人死船翻?\"他觉得自从祥海兄弟做起股票交易以来,常常是突发异想\"不怀好意\"。祥海解释说:\"你想,船老板翻了一条船,即使有一百艘船的盈利也抵不过一条船的本钱,说不定以前年份的盈余都会亏光,谁还买他家股票?没人买他家股票,有他家股票的也都抢着低价卖掉,股票价钱必然大跌。棉花正好相反,遇上恶劣天气,棉花收不上来,大家抢着买,股票当然水涨船高了。\"赵大听祥海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但仍然一头雾水,问祥海道:\"即使沙船股票跌得分文不值,跌光了,没人买,你就让它跌,干嘛要整天念着他?\"祥海说:\"我就买他家股票啊,说不定船老板从银号里借到钱,添置更先进更快速的船只,比别人家的船跑得快又安全,生意越来越好,股票价钱不就又会涨了?\"赵大说:\"说不定的事,想他干嘛,我只是在想,买的是一张纸,如何变成钱。人家说,上海十里洋场,一纸值千金,难道真是这样。\"说话间,海关大楼的自鸣钟\"当当当\"地敲了起来,两人不知道自鸣钟到底响了几下,只见一个红巾缠头的大胡子印度走过来朝他俩喊话:\"喂!中国人,宵禁了!你们还坐在这里干吗!\"祥海这才发现,刚才还灯火辉煌的十六铺,现在已经一片黑暗,商家也已经打烊。原先,租界和\"公家公园\"一样,不允许华人进入,后来见华人进入租界做买卖,洋人有利可图,就允许华人夜晚九点前可以进入租界,九点后实行宵禁,以防华洋杂居引起纠纷。刚刚自鸣钟已敲过九响,\"红头\"走过来,不容分说,将两人扭送进了巡捕房。 牢房里,赵大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祥海说:\"要买就买沈老板家的股票,沈李两家亲如一家,到时候娶她女儿为妻,他家有船翻了,丈人会不及早告知我们?我们可以抢先一步卖掉股票,就不会亏钱。如果他家买了新船,赚了大钱,我们第一个知道,预先买进坐等疯涨,不就发洋财了?\"祥海听了目瞪口呆,说赵大真是天才,亏他想得出通风报信的事来,但是这样做是犯法的,犯法的事不能做,否则一辈子在牢里别想出去。又拿赵大寻开心道:\"是不是看上沈姑娘了?\"将赵大说急了,要扯祥海嘴巴,闹出动静来,看守走过来拿警棍敲打牢门:\"干什么呢!坐牢还这么开心,不想出去了是吗?\"两人这才安静。看守走开后,赵大悄悄问祥海,要是有了钱最想做什么事?祥海说要造房子,造好多好多房子,让中国老百姓居住。祥海问赵大有了钱想做什么,赵大说,等他有了钱,就要造中国人自己的\"公家花园\",让中国人随便出入,外国人不得入内。 两人在巡捕房蹲了一夜,翌日走出巡捕房,果然风雨交加,连忙跑进\"大世界\"去躲雨。\"大世界\"是中国人自己造的大众游乐场,两人第一次走进\"大世界\",初见哈哈镜,被逗得乐不可支,笑到直不起身。从此以后,祥海没事白天就去大世界玩乐,晚上去\"百乐门\"舞厅跳舞。赵大替祥海担忧,这哈哈镜、西洋镜头一回看,觉得稀奇古怪,多看了也就这么回事,谁都知道\"大世界\"的\"无裆裤子\"、\"体皇后\"才是重头戏。这百乐门更是和舞女搂搂抱抱揩油去的。赵大觉得祥海变了,十分担心祥海在股市里跌跟头亏了钱,或者和舞女弄出点事来,他这个跟班的不好向老爷交代。白天他要念书,顾不了许多,晚上放学后,要去街边摆摊卖五金洋火、百种杂货,也不在祥海身边,不管祥海做什么,眼不见为净,他不知道祥海蹲过一夜班房后已悟到商机。 祥海每天晚上往百乐门跑,看到上海街头晚上的生意大大好过白天,特别是宵禁以后,更是灯红酒绿生意兴隆,如果能在租界里留宿,就可以赚到大钱。祥海想起他在圣依纳爵公学的洋文老师史密斯,是个中国通,在上海神通广大。他找到史密斯,要以史密斯的名义在租界里租一间门面,经营一爿酒行,专做从百乐门晚归的舞客生意。史密斯很是看重祥海这个中国学生,祥海如此这般向史密斯一说,史密斯表示可行,还说做酒生意,一间不够,当即替祥海在宁波路上租下两间门面房。那一带的门面房相当紧俏,中国人根本无法染指,顶多租到弄堂里的房子,在弄堂里做生意。史密斯利用他的人脉,一下给祥海租下两间街面房,那是多大的面子。祥海欣喜若狂,一间转租赚差价,一间开起一家半中半洋的摩登酒行。酒行前店后工场,白天雇人经营酒业,允许堂吃,兼卖国酒和洋酒,店堂里设西式台,摆开四张高脚凳,晚上经营酒。另雇人在店后酿乡土米酒,酿出的米酒拿到店堂里卖,一时间生意兴隆。阁楼上做居所,不再借住亭子间。 不久,赵大读书毕业,也不再摆摊,一心帮扶祥海打理酒,和祥海一起挤在阁楼里住。自此之后,虽然宵禁时间到,他们也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怕被捉去蹲班房,只要说自己在租界帮洋人打工就万事大吉。祥海和赵大跑去退租,房东用奇怪的眼神望着祥海说:\"你这小伙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说好要租一年的,怎么只租了半年就要退?这样退房是要没收押金的。\"祥海拿出学生证,说自己已在城里打工,在城外住有诸多不便,恳求房东高抬贵手,说租界房子如何紧俏,江浙豪绅争先恐后哄抢,未等油漆干燥就要住进去。赵大也拿出学生证说,昨天还有人上门要以他两倍的价钱租这亭子间,房东的房子就像大家闺秀,哪个不抢着要,他们是迫不得已才退租的。房东见赵大年纪这么大,还在读夜校,已是心生敬意,又见他们言辞恳切,又恰到好处地溜须拍马,房东心花怒放,再说房子租金一日三跳,不怕租不出去,居然分文不少退了他的押金。祥海洋洋得意,拖起赵大到\"大世界\"去看脱衣舞。 第34章 脱衣舞脱出滑稽戏 李善仁梦现难言欢 赵大不愿去,祥海竭力劝说,\"大世界\"的脱衣舞并没有他想像中的,而且还很好笑,赵大半信半疑,跟随祥海来到\"大世界\"。祥海买了票,领赵大走上三楼,表演已开始。舞台上一名体态臃肿的舞女忸怩作态在身上找虱子,大概是虱子钻进衣服里去了,舞女显得浑身奇痒,要脱掉衣服抓虱子。观众见她只穿一件贴身舞裙,一脱就要脱光,都兴奋起来,刚才还人声噪杂的舞厅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没想到舞女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一件又一件,脱了足足半个时辰,里面还有。这衣服为何脱不光,舞女显得比观众还着急,不停地抓耳搔腮,滑稽的表情赛过卓别林,观众哄堂大笑。赵大也忍俊不禁,不禁鼻中涕出,原来这是一出吊人胃口的滑稽戏,是自己错怪了祥海。 广福\"厚德府\"修葺一新,牛老四搬来太师椅搬来放在围绕庭院的廊房下,这张太师椅是李善仁照冀鲁李家大院那张原样新买的。坐在天井下,抬头就可以见到一片天空,和煦的阳光照进来,李善仁沐浴在阳光下,抽着烟,想到祥海在上海开辟了一片新天地,不能再要他回广福办学,心中有些遗憾。又想到祥海可以在上海经风浪见世面,锻炼成熟了再回来也不迟。万一有什么闪失,家就是他的避风港,不觉宽下心来,又回想起冀鲁李家大院那些事来,想着想着,不觉软绵绵地睡了过去。朦胧之间,仿佛又回到了庚子年那个夜晚,李小娘子红妆玉容,袅袅娜娜飘然而来,殷勤地替他捶肩捏腿。李善仁觉得鼻子底下飘来一缕兰香,听见李小娘子在他耳边说:\"今夜纱厨枕簟凉,红心带花床已暖,老爷,解衣歇息\"那情景分明是洞房花烛夜,李小娘子的身子温香软玉,李善仁念顿起,忽听见晨雾中一声鞭响,李小娘子乘马踏云而去。李善仁猛然醒来,却见李夫人轻手轻脚,拿一张毛毯盖在他身上,说:\"老爷睡梦中面带笑容,妾身不忍叫醒,想必是梦见了什么欣快事。\"李善仁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欲言又止,想着李小娘子肚中的孩子不就是那晚坐上喜么?虽早产了几日,怎么就不是他的骨肉呢?难不成这未嫁时就与金相玉有奸情?李小娘子虽贪图虚荣,但不至于死心塌地跟金相玉私奔,一定是受到金相玉的胁迫被他拐走的。他更不愿意相信李小娘子是金相玉的同伙,和金相玉一起策划了李家大院纵火案,只将一腔怨愤记在金相玉头上。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李小娘子走后多年了无音讯,当初对李小娘子必杀之而后快的仇恨心情已消磨殆尽,如今竟有些思念,不知她母子是否安好。此时见夫人问话,不免有些尴尬,叹了一口气说:\"不瞒夫人,梦见了前些年的事,往事不堪回首。\"停了停似想起了什么,又说:\"把阿大叫回来!\" 夫人奇怪地问道:\"阿大不是跟着祥海在上海做事吗?\"李善仁说祥海木已成材,不再需要陪护了。李夫人说:\"海儿才十五岁,需要人照看。李善仁说:\"十有五而志于学,如今他已学业有成,不小了,我十五岁时已经独自一人来往于姑苏打理家业了。\"李夫人说:\"家里有吴妈和牛老四照应就够了,把阿大叫回来也没他什么事。\"李善仁说:\"叫他回来有事。\"又问夫人:\"阿大今年多大了?辛丑年,阿大上船时十五岁,今年应该也有三十出头了?我要替他说一门亲事。\"李夫人一听,原来是要替阿大说亲,就说:\"阿大年纪三十有二,已老大不小。他来到李家,勤勤恳恳,一心奉主从无违拗,多年以来已是自家人一样。且他父亲早逝,母亲改嫁,视你我为再生父母,理应趁早替他张罗一门婚事,不知老爷心有所指?\"李善仁告诉夫人:\"日前沈老板向他打听阿大的事,我猜想沈老板有意撮合赵大和他家姑娘的婚事。\"李夫人听了不肯相信,惊讶地问道:\"堂堂大老板肯将姑娘下嫁阿大?不会是你自己瞎猜想?\"李善仁说:\"沈老板已几番提及,我开始时不以为然,以为沈老板酒后胡言,昨天他又提起,才知非戏言,这才着急要将阿大叫回来。\"李夫人道:\"当真如此,也是阿大的福气,李家当竭力帮扶。\"李善仁说:\"若非沈老板主动提亲,我哪里敢打他女儿主意?夫人说的极是,我打算先将阿大收为义子,然后再议婚娶之事,这样才显得门当户对。\"李夫人说:\"如此说来,阿大与沈姑娘也是见过面的,沈老板主动提亲,这事就好办。\"李善仁说:\"听起来像是他女儿的意思。真是看不懂,沈姑娘贤德温良,棋琴书画无不精通,尤其一手小楷写得极其娟秀,只是性情有些古怪,一向喜田园静处,不喜张扬。如今年纪二十有七,尚待字闺中,上门提亲的很多,她一概不中意,偏偏看中我家阿大。现在的年轻人个个如此,连女孩子都不肯听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李夫人说:\"我家阿大忠厚老实,做人做事也是不差的,只是家境贫寒,如今上了学念过书,也算是般配的。\"李善仁说:\"再怎么说,阿大也难配他家女儿。沈姑娘是沈家父母的掌上明珠,我想沈老板也是拗不过她宝贝女儿才将女儿下嫁的。既然沈老板肯将女儿屈尊下嫁,因此要将阿大的婚事当自家儿子一样操办,让沈家撑足面子才好。\"李夫人说:\"这样甚好。\"即刻要请媒婆相帮提亲,被李善仁拦住,叫她先不要着急:\"等阿大回来后,还要委派他办一件事,等办完这件事,就可以替他张罗婚事。\"李夫人不解地问:\"老爷刚才急着要召回阿大,如何又要派他去办事?\"李善仁告诉夫人,他要派赵大先去岸滩一趟:\"此事非他去不可,否则等他一成亲就走不开了。趁阿大外出办事,夫人可和他女儿悄悄接触起来,我们这边也好做下准备。\"李夫人说:\"既然如此,我就在心里做打算,不露声色。\"李善仁点头称是,然后又说:\"先要和吴妈通通气,看她意下如何?吴妈听知此事一定高兴,你就先讨来阿大八字,再请媒婆暗中讨来沈姑娘八字,先看看两人八字合不合。\"夫妻俩商议定当,将赵大招回广福。 赵大巴不得回广福,一来他觉得祥海脑子转得太快,总是花样奇出,野心思太重,恐怕将来是个败家子;二来祥海身上洋人毛病太多,喜欢夜生活,不知今后会弄出什么鬼事情。可祥海是少爷,且风头正劲,深得老爷赏识,自己不如早日离开,眼不见为净,免得碍手碍脚。赵大与祥海辞别,祥海没想到,他等到赵大读完书要派他用场时,赵大却被父亲叫回,想必父亲有紧要的事要赵大去办,与赵大依依不舍,挥泪相别。 第35章 赵大回岸滩访友 夫人给赵大说亲 赵大回到广福,到上房向李善仁叩头问安,李善仁将委派他去岸滩一事交代。原来李善仁惦记着四仙村老宅和岸滩的铁头兄弟,吩咐赵大前往四仙村视察后情,再去岸滩寻访铁头。李善仁所托,正合赵大心思,欣然领命,回到吴妈房中,稍作拾掇,即刻启程。 赵大走后,李夫人暗中取得沈姑娘八字,叫吴妈写下赵大的年干天支,请来媒婆一合,果然十分般配,李善仁夫妇放下心来,八字相命虽然只是场面上的事,但是能合最好,只等赵大回来就替他提亲。然后,李善仁告诉沈老板,说赵大已经回广福,但有一件事非他去办不可,十天半月即可回来,等他回来,先收他为义子,然后登门提亲,沈老板听了心下欢喜。这边,李夫人告诉吴妈,老爷要替赵大提亲,对象是沈老板的千金。 吴妈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问明白后,磕头跪谢,感激不尽,口称再生父母恩情如山,此生做牛做马无以报答。夫人连忙将她扶起,说是沈姑娘自己看中的,就在她家吃蹄膀那会儿。吴妈笑得合不拢嘴,真是各人头上一片天,各人自有各人福,心想吃蹄膀吃出一门亲事来,也是奇事一桩,满心欢喜,单等赵大回转,告知他这一天大的喜讯。 赵大去了十来天,回来后,将此去详情回复李善仁:四仙村老宅已经推倒做了扬谷场,后院几间屋尚存,但都已做了马厩和养猪棚。岸滩发生了重大变故,吊脚楼全部倒塌,人踪全无,唯有坟冢高耸。据镇上马木匠说,岸滩曾经建起《水在流》客栈,生意兴隆,后来来了一位来路不明的秦管家和铁头老大合伙经营客栈,建成码头供来往船只停泊。一时间岸滩樯桅林立百舸争流,人们争相前来泊船休憩,客栈生意如日中天,不想招来飞贼洗劫,铁头老大和他媳妇及一众客人,统统死于非命。赵大找到铁头媳妇,打听到岸滩惨案发生后,管家的儿子辰龙在师傅家做工,逃过一劫。马木匠见辰龙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便收留他做了义子。辰龙聪明机灵,深得马师母的喜爱,却遭来口舌之灾。 那是夏日的一天,辰龙外出做工回家,捧了一只西瓜要送去给师母吃,从师母窗下经过,不知师母正在洗澡,他探头探脑间,被马家媳妇看见,马家媳妇在马木匠面前诬告辰龙偷看婆婆洗澡,马木匠便将辰龙扫地出门。铁头媳妇说,辰龙做下如此丑事,连夜离开岸滩镇,从此不知去向。赵大听闻铁头媳妇如此说,又去马木匠家打听情况。不知是家丑不可外扬还是确实如此,马木匠事后却否认了辰龙偷看师母洗澡的事,说是他家媳妇忌惮马木匠死后,家里财产被辰龙瓜分,要诬陷辰龙,成心要赶他出门才出此下策,其实并无此事。赵大听罢,追问辰龙的下落,马木匠说辰龙遵照铁头遗言去上海了,也有说他弃艺从戎,已加入北伐军,总之不知所踪,赵大只好作罢。马木匠还告诉赵大,岸滩遭遇不测,是因为那位管家与清风寨强盗有过结,被强盗追杀才连累了铁头和客栈。赵大听后惊得目瞪口呆,追问马木匠知不知道管家何故惹恼了强盗,马木匠说,没有人知道。马木匠又说了些管家的事,赵大见再问不出什么来,和马木匠一起,再次来到岸滩,在马木匠的指认下设起祭坛,拜了铁头大哥。没想到昔日风景如画的岸滩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如今只剩满目焦土,心中无限悲伤,也只能挥泪相别。 赵大把岸滩一事原原本本说完,李善仁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岸滩遭此巨大变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难不成应了\"树大招风名高引谤\"的古训么?心想倘若不是夫人怀孕,他和夫人一定会留恋岸滩,如果他没有离开岸滩,很有可能也一同死于非命,如此说来,祥海真是李家的福星。又想到他离开岸滩时,去往上海的地脚与铁头说得很清楚,如果辰龙确实已来上海寻找自己,那一定可以找得到。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未见他来,一定是去了别的地方,或者已有意外。李善仁长叹一声,道:\"真乃好人命不长!可怜铁头兄弟,遭此飞来横祸,叫我如何对得起他?\"赵大说道:\"老爷不必愧疚,此乃天灾人祸,防不胜防。\"李善仁道:\"他若不听我言,不造楼屋,不做客栈,必不遭此厄运。如今他横遭杀戮,媳妇在强盗窝里受欺凌,叫我如何不愧疚?俗话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为何叫他遭受如此报应,难道老天爷打瞌睡了吗?\"赵大说:\"老爷心善,只是天道不报,非人力所能及。\"李善仁说:\"不知他媳妇是死是活,我心里放不下。\"赵大说:\"老爷既然放不下他媳妇,我有一个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李善仁问:\"有何主意,但说无妨。\"赵大说:\"铁头他兄弟四人去鄂州参军,如今或有出息,待我去鄂州寻找他们,告知他们大哥枉死强盗刀下,他们一定咽不下这口气,或可替天行道,杀了这伙贼人。\"李善仁闻言,惊叹是个好主意,\"不过,\"他说,\"如今都等着你回来办大事,不可能再叫你做事,此事或可后议。\"说着摆了摆手,吩咐赵大先去看望吴妈,然后夫人有话对他说。 赵大不知李善仁要他办什么大事,放在一边,先遵命去见吴妈。吴妈嘴快,迫不及待将老爷太太要替他说亲一事告诉赵大。赵大以为吴妈见了风就是雨,尽说些没来由的话,没往心里去,殊不知沈李两家已安排定当。赵大从吴妈处出来,即被李夫人叫去,如此这般一说,赵大才知事非虚妄。上次见过沈姑娘一面,心中惊叹沈姑娘知书达理,乃大家闺秀,心中十分仰慕,此时听了李夫人的话,心中还有一丝担忧,不知沈姑娘是什么心思,便对李夫人说,沈姑娘是豪门千金,又是读过私塾上过学堂的,好比天上飞的仙女,自己是地上爬的癞蛤蟆,再怎么蹦也蹦不到天上去,万不敢有此奢望。李夫人笑着告诉赵大,俗话说好运来了,挡也挡不住,推也推不脱,是沈姑娘看中他,自己替自己做的媒。赵大原以为是李夫人殷勤撮合,那一定不成,现在听说是沈姑娘自己做媒,这才知道,沈李两家早已商议停当。如此,好事已经成,内心无比欣喜。 第36章 十字桥摆婚喜宴 癞蛤蟆吃到天鹅肉 却说沈姑娘在自己的生日宴上见到赵大,见赵大天庭饱满,嘴阔唇厚,话虽不多,但待人诚实,已有七分喜欢;又常听福生在家里提起赵大,说赵大心地善良,是个有担当的汉子,心中已十分中意。也是缘分到了,便留了心思在父亲面前打听赵大底细,见说赵大练过武也读过书,忠心侍主毫无二心,李家主人颇多褒奖,心下更是十二分喜欢了,言语之中颇多流露。沈老板察知女儿心思,甚觉意外。女儿心气极高,及笄之年,上门提亲的几乎踏破门槛,说得上名的有张家医师、李家老板、王教谕、范主薄等等,说不上名的把总、孔目、巡检、师爷数不胜数,然她毫不心动,只喜吟诗作画,萦怀揽月,静待闺中。俗话说如花美眷,也敌不过似水流年,随着年岁渐渐增长,再无提亲的上门,以致门可罗雀。父母内心焦躁,女儿却心静如水,也是万般无奈。今见女儿竟然中意李家赵大,问她为何踏破门槛的提亲者一个都看不上,其中不乏功成名就的俊才、家财万贯的大户,偏偏看中李家家丁?女儿答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沈老板知女儿已心属赵大,无可更改,思来想去,那赵大虽为李家家丁,却也是读过书的,又兼为人正派,身强力壮并无不良嗜好,除了有点木讷,其他都好,便遂了女儿心意。 沈老板想,李家也是大户人家,又是沈家恩人,新近翻建了三进大院,何其气派,镇上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可谓门当户对。沈李两家又是世交,且女儿自己相中,遂随了女儿的意,择机旁敲侧击与李善仁说知。真的是\"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这门亲事因此而成。随即由李善仁做主,李夫人托媒婆上门说媒,沈老板一口应允。转告女儿,女儿愿意,夫人首肯,便交换生辰八字,一切礼仪都走过场。李家那边,先将赵大收为义子,以自家儿子礼遇提亲沈家,\"三书六礼\"一样不少。并收拾下上院东厢房三间屋子,一间做新房,一间待客,一间叫吴妈住,新娘子娶进门来,可就近照顾。 良辰吉日一到,李家一顶八抬花轿来到沈姑娘闺房门前,半新式半老式,上轿哭嫁什么的都免了,自家兄弟福生将阿姐抱上轿,唢呐匠吹起欢喜调,鼓乐手敲锣打鼓送起花轿,好不热闹。沈府奉送十六车嫁妆,花轿送到十字桥上,并不直接过桥,而是去镇上东西南北的水桥旱路兜一大圈,甚至田间陌路也去走一遍,将老式排场演绎一遍,热热闹闹回到十字桥。祥海早早从上海回到广福,做阿姐的伴郞,兢兢业业跟在花轿后面走了一大圈。鼓乐手在桥上吹吹打打热闹一番,过了桥来到厚德府外,迎新唢呐欢叫、丝竹流韵、锣鼓震天,李家迎新进门。吴妈肚子上兜一只大簸箕,盛满黄澄澄的麦麸,在门口见人进门就抓取一把麦麸洒向人群,说是撒福,讨取口彩。李夫人在人群中胡乱地发赏钱,来者皆喜。 沈姑娘在轿中换了新鞋,这是一双大红软底喜鞋,款款下轿。这是新娘出闺房到夫家,脚第一次着地,寓意迈向公婆走向新生。洞房里,一张雕花木床上铺着崭新发亮的大红龙凤绸被和鸳鸯枕头,墙上和两扇门上都贴了红色的喜纸,窗户上也挂着红布窗帘。入洞房前请张老先生主婚,这又是新式婚礼,只见张老先生口中念叨:\"择此良辰吉日,赵大与沈姑娘喜结秦晋之好,婚礼仪式继续进行,请新郎献上信物。\"赵大从福生手中接过宝石戒指,居然木头木脑朝自己手指上戴去,福生目瞪口呆。沈姑娘从红盖头里瞧见,连忙示意:\"阿大,阿大,给我戴上。\"弄得大家都哄笑起来,讥笑新郎是个老戆鹅,赵大这才反应过来,慌张之极,抖抖忽忽脱下戒子给沈姑娘戴上。接着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十字桥上支起帐篷,摆开酒席,就像全村人的节日一般热闹。都说是李家义子高攀了沈家千金大小姐,贺喜宾客络绎不绝。夜晚,酒席散去,虽只半里地之遥,李善仁亲自安排马车要将亲家送回沈府,沈老板一再相让,婉言谢绝继续前行,及至走出厚德府外十来步,送亲家的马车紧跟身后,这才盛情难却上了车。李善仁翘首相望,待马车过了桥,这才往回走,回到院子里,心中一桩大事终于完毕,在连廊下太师椅上坐了一会,见星移斗转,这才进房安歇。 夜深人静时,吴妈还坐在院子里翘首以待,忽闻十字桥边犬吠声突起,几条黑影朝厚德府走去。村里的男人早有预谋要来听房,吴妈等的就是这一刻,悄悄打开大门,引黑影来到新房窗下。吴妈早已将自家看门狗安抚好了,不让它发出声音,以免惊动房中新人,窗纸已撕破了一个洞,期待令人激动的好戏开演。可是,一个时辰过去了,房中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动静。吴妈拿来糖果、旱烟,贿赂黑暗中的听房者,央求他们再待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了,房中仍旧死一般寂静,吴妈无奈,赶紧奉上上等烟酒,作为封口费,打发听房的离去。听房的乘兴而来,悻悻而去,吴妈也是十分扫兴。 婚后一年有余,沈李两家翘首以盼,却不见沈姑娘肚子大起来。吴妈起先隐忍不发,暗地里烧香祷告,又过了半年时间,沈姑娘仍不见有起色,吴妈终于忍不住问赵大:\"有没有与媳妇大娘同房?\"赵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答说:\"每天和媳妇在一个房里,怎么不同房?\"吴妈说:\"既是如此,怎么不见有动静?\"赵大问:\"什么动静?\"吴妈说:\"媳妇大娘的身子怎么未有动静。\"赵大说他也纳闷,为何别人家一结婚就有孩子,自己却没有。自成婚以来老爷不再安排自己任何事,想必也是等待孩子出世再做安排,可是媳妇毫无动静,他也焦急。他还等着老爷派他去鄂州寻找\"水鬼\"兄弟,替铁头大哥报仇,解救铁头媳妇。如今这样,不劳而获坐享其成,非他本愿。吴妈心想,只有不开花的树,哪有不生蛋的鸡。沈姑娘腰细臀肥,生育能力强大,既是同房了,两个人都是头婚,干柴遇见烈火,理应洞房花烛夜就有坐上喜,怎么可能一年半载都不见动静,是菩萨不灵还是她肚子不争气?又去问沈姑娘,谁知沈姑娘期期艾艾告知吴妈,阿大从新婚至今未和她同过床。 第37章 赵大不省人事误姑娘 吴妈击棍敲床亲教诲 吴妈一听此言,顿时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两边太阳穴暴胀,抱怨沈姑娘为何不早说。立即将赵大叫到自己房里,手拿烧火棍一顿乱戳,将赵大劈头盖脑一顿臭骂:\"好你个小子,诓骗起你姨娘来,教师先生就是这样教你的?今天你给我说清楚,怎有此等怪事,为何一年半以来,计有五百七十七天,一夜都不抱你媳妇大娘?是她不贤还是无德?知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这不孝之子,是想着法子要让赵家断嗣绝后啊!\" 赵大被吴妈一顿骂,却不明白她的意思,回答说:\"孩儿不懂。\"吴妈回过一口气,怒目圆睁道:\"你竟还狡辩,不懂我在说什么?你怠慢了媳妇大娘,知不知道?\"赵大说自己晚睡早起,尽心服侍沈姑娘开心,不知哪里怠慢了沈姑娘。吴妈问:\"你这呆头戆鹅,是如何服侍沈姑娘的,沈姑娘有怨言,说你一夜都没有和她同房!\"赵大听说沈姑娘不开心,也急了,对吴妈说:\"已经跟你说过了,当然同房,你可曾见甥儿不在房中?\" 吴妈说:\"不是问你在不在一间房中,是问你是不是同床,说明白点,是否跟沈姑娘一床睡。\"赵大说:\"每天都在一张床上睡。\"吴妈气得翻白眼,说:\"做一床睡有什么用,做没做一头睡?\" 赵大答:\"没有。\"吴妈心想,外甥可能真是不懂,事已至此,话要说得明白点。于是改口问道:\"抱没抱过沈姑娘。\"赵大说:\"也是没有。\" 这下把吴妈气得差点七窍生烟,揪起赵大耳朵骂:\"畜牲,亏你还有脸说得出口,为何夫妻做了一年半都不抱,那怎么叫同房?\"赵大十分疑惑,说:\"难道做了夫妻和媳妇搂搂抱抱一头睡?\"吴妈又好气又好笑,说:\"不做一头睡,不做搂搂抱抱如何同房?难道是你的臭脚对着媳妇的脸面?\" 赵大说:\"是呀!可我每天洗脚的,脚应该不臭,自觉沈姑娘冰清玉洁,我不敢碰她,怕沈姑娘嫌我弄脏她身子,所以对头而卧。我的天!\" 吴妈惊呼一声,感觉和赵大再也说不清楚道理,赶快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个物件来,砸在桌上:\"你凑近来看!\" 赵大凑近一看,是一尊印度传来的男女双人佛像,男人盘膝而坐,,赵大见了瞬间脸红。 吴妈说这是她出嫁时母亲给的,要赵大拿去仔细瞧瞧,悟出些道道。 当晚,吴妈还不放心,也顾不得什么避讳,径自在新房坐等,见沈姑娘在床帐里面壁而卧,赵大仍然呆坐桌前,独自把玩那尊佛像。吴妈好气又好笑,你既爱不释手,却让媳妇娘子独卧绣帐,怎有如此呆头鹅一个。 上前一把拎过他的衣领,拖到床头:\"把衣服脱了!\"白天,赵大把佛像把玩半天,已领悟其中奥秘,原以为拜了天地就是夫妻,却不知造人是要有仪式的,要像佛那样才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爱不释手。可一见沈姑娘就自惭形秽,羞于行动,任凭腹中热烈,也只是硬生生坐着,不敢死皮赖脸凑近沈姑娘。幸好吴妈逼他脱衣上床,他才脱了衣裳顺势钻进绣帐,第一次与沈姑娘同枕而眠。 吴妈连忙吹了灯,也不离开,在房中坐等天亮。她十分懊恼,未在洞房花烛夜让媳妇闺女变成媳妇大娘,铸成大错,这如何对得起老爷,对得起沈老板?如今要快快让沈姑娘肚子大起来,才好略微弥补这天大的过失。 床帐中,沈姑娘等候已久,慢慢投入赵大怀中,成亲一年半,第一次与沈姑娘肌肤相亲,赵大狂喜,黑暗中发出一声轻笑,将沈姑娘一把紧紧搂住。吴妈听到帐中悉索,立刻闭目微喜,一见帐幔平静,就用棍杖击床,如此循环往复,不让帐中一刻安息。 天放亮时,沈姑娘早早起床,衣衫不整懒于梳妆,先服侍吴妈用水。吴妈迫不及待拨开帐幔,见赵大兀自酣睡,就扯住沈姑娘袖口问:\"昨夜可有事?\"沈姑娘抿嘴而笑,吴妈这才放心离去,吴妈觉得矫枉必须过正,治顽必须下猛药,一连三宿,夜夜如此。沈姑娘果然不负期望,不久肚中就有喜,沈李两家尽皆欢欣。 但凡读书识字有知识女子,又是大户人家千金,闲空时多,不比一般村妇俗女忙于生计,于事上十分不耐烦。沈姑娘正值虎狼之年,初于十分拘谨,一旦遇上心上人,更兼好丈夫,其性顿释,其情愈浓。出嫁时母亲给的物件也是有的,早已眼熟能详,只是羞于示人而已。如今却不顾有孕在身,尤喜于明窗之下,学不可一日或缺。赵大每次颤抖摇荡起来,赵大倒是有些无从下手的意味,以为她有羊癫风,沈姑娘用情至深,每次完事后皆如大病一场。赵大顿生怜惜,感其新婚之夜忍辱负重,不觉千百遍爱之抚之,发誓此生一定要善待她、疼爱她、呵护她,让她成为最幸福的女人。 第38章 春帐红绡暗香来 夫妻恩爱乐生悲 赵大和沈姑娘从此夫妻恩爱,如胶似漆,床上那些事,常常通宵达旦,这下又急坏了吴妈。眼看赵大每日黑眼圈似熊猫,他已三十有二,不是少林习武的年纪,夜夜操练,即使铁打的身子也要垮,便忍不住心疼起来。吴妈心想,当初是自己坐镇新房教唆他们挑灯夜战才有今日夫妻百般恩爱,沈姑娘才怀上了孩子。谁知两个半大不小的人却像顽皮孩童,从此乐此不疲,想自己这一味\"药\"下得太猛,如今想要阻止也是一桩难事。 为了不让赵大过度消耗自己,吴妈逮着机会,扯住沈姑娘说:\"姑娘有孕在身,要好好将养身体才对,不能夜夜没遍数。我给你说,十天半月玩一回,不可夜夜如此,你一定要记下!\"沈姑娘羞得面如桃花红,低头应允。 吴妈还不放心,每晚都要在新房墙下来回踩踏几遍,当听到屋里有动静,她就高声喊道:\"阿大,夜已不早,早点睡,明日还要早起习武!\"赵大早已不再早起练武,奇怪吴妈怎么突然提及此事。沈姑娘却心知肚明,因是答应过吴妈的,急忙将赵大推开,将吴妈的话对赵大说一遍,赵大才知是吴妈作梗,很不以为然,但又听不得吴妈总是喊叫,只得歇下。又睡不着,便将自己早时京城遇险,参与革命党刺杀皇太后的事添醋加油地说给沈姑娘听,沈姑娘听得目瞪口呆,说道:\"原以为你是木讷愚夫一个,想不到会有如此丰富之阅历,真是条汉子。\"心生敬佩,愈加欢喜,身子便朝赵大贴过来。赵大轻轻地将她搂在怀里,附耳低语道:\"想不到娘子如此冰清玉洁清纯可爱之女子,竟夜夜欲求行周公之礼,真乃奇女子也,做你的丈夫真是上天的恩赐,怪不得有句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沈姑娘听了,将头埋在赵大怀中娇嗔道:\"何时学会了油嘴滑舌!我与你身心愉悦,爱你爱到骨子里,卑微到了尘埃里,将来你会小觑我么?\"赵大笑道:\"哪里会小觑你,爱娘子都来不及。\"沈姑娘用手捂住赵大嘴巴,示意他小声,不要让窗外吴妈听见:\"姨娘要我少说话,不乱动,说每十日才可一回,现在我开始要矜持了。\"赵大又笑道:\"姨娘拿佛像给我时,可不是这样说的。\"沈姑娘也嗤笑道:\"可不是嘛!我娘在我出嫁时,也有''嫁妆画''给我,如果不看,真不会知道夫妻会有如此趣味。\"赵大说:\"姑娘有什么好物件?快拿来我看,难道比那还好?\" 沈姑娘抿嘴一笑,下床去箱底翻出一轴黄褐褐的古画,展开来看,果然非同寻常,画的是春宵图,共有一十二幅,首页上有娟秀小楷,是沈姑娘亲笔题录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另有题曰:心若相知无言也默契,情若相眷不语也怜惜。 赵大大喜,待吴妈困了、倦了,回房睡觉去了,将沈姑娘悄悄扶到桌几上按图索骥,再浴爱河,如鱼得水,嬉戏了一夜。 然乐极则悲,万事尽然。某夜,两人刚上床,沈姑娘就诉说腹中疼痛。赵大连忙起来唤吴妈,吴妈来到房中,见沈姑娘疼过一回已平复,也就宽下心来,盛来热水替她擦拭汗津津的身子,忽见她身下濡湿一片,吃了一惊,心想离临产尚早,何以有脏水流出?而沈姑娘却不自知。吴妈支开赵大,要检视沈姑娘身子。 自古男尊女卑,男女之体也是如此。妻子的身子在丈夫眼里永远冰清圣洁,而在别的女人眼里却是阴柔污秽的,似乎看一眼就会给人带来邪气厄运。而汉子的身子是阳刚之体,妻子随便可看。赵大暗笑,谁家的婆娘,身上每一处汉子不曾看过亲过爱过吃过?什么邪气正气,夫妻在一起就是坑壑一气,哪里来的夫尊妻卑之说。心里想着,踱出门外避开。 吴妈掀开床上被子一看,见沈姑娘身下湿漉漉一滩,还有一片殷红,心中一沉。毕竟是经产老妇,知道大事不好,赶快吩咐赵大通知李夫人,说沈姑娘怕是要小产。自己拔腿就往镇上接生婆家跑去,恨不能把两条腿扛在肩上飞。李夫人听说沈姑娘要小产,心中嘀咕,哪有怀胎六个月就生的?一边念经一边走进新房,见沈姑娘面色惨白,毫无生气。 李夫人心中着急,在一边安抚,沈姑娘却毫无反应,情知不对,连忙退出回到上房告诉李善仁。李善仁闻听此言,只在房中跺脚,吩咐夫人赶快去请张重楼张老先生来诊视。李夫人走出屋来,见赵大在屋外团团乱转,李家所有人都挡在东厢房外,不能靠近,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有吴妈嘴里念叨着\"拿摩观世音菩萨\",心里念叨着老天保佑,沈姑娘平安无事,一边跌跌撞撞,忙进忙出,不停地从房里往外倒泼脏水吩咐灶头烧水不要停歇。 李夫人吩咐赵大赶快去张家医堂请张老先生来诊治,却见接生婆先一步来到。吴妈将接生婆请进屋,李夫人就走进吴妈房里歇息,只要一见吴妈出来,就走过来问:\"姑娘怎样了。\"吴妈只是叹息摇头,李夫人便不敢走开,只在新房外徘徊着急。 不一会儿,接生婆从房里出来,李夫人接着,又问:\"怎样了?\"接生婆摇头叹息说:\"没救了。\"李夫人急忙问接生婆:\"什么没救了?大人还是小孩?\"接生婆说:\"都没救了,准备后事!\"李夫人闻言大吃一惊,说:\"昨日来我房里还好好的,怎么没救了?\"接生婆说:\"姑娘头胎不懂养护,像平常人一般夜夜欢娱,挤压到胎儿,搅动胎气,胎死腹中无法取出,致使毒气上袭,侵害母体,已是没救。\" 不一时,张老先生来到,张家世代为医,传至张老先生已二十三代。张老先生年纪四十有二,比李善仁还小五岁,但其医术高明圣医仁心,镇上人都尊称为张老先生,此时李夫人延请入室,也顾不得避讳了,随进闺房。见满床血污,沈姑娘瘫软在床上,面色苍白,毫无生气。张老先生也不嫌污秽,连忙拿过沈姑娘手腕来搭脉,摸来搭去,已无脉象,又翻开沈姑娘眼睑来看,雪片一样白。 第39章 福生姐弟情深怨赵大 赵大忍辱负重到上海 张老先生无奈撒手,对李夫人说:\"姑娘油尽灯枯,危在瞬息。依我看,并非流产至祸,实是隐病在身,病在专痴,已无有回天之力。\"李夫人一把拖住张老先生衣袖道:\"姑娘平日里走路铿锵有力,眼眉含笑,怎会一夜之间油尽灯枯?\"张老先生说:\"走路铿锵有力,这就对了,姑娘火旺,属于火相之体,尚且不自制,一味放纵,犹如火上浇油叫她男人来,我给她一碗汤药,或许回光返照,还可以说上些话。\" 李夫人见张老先生话已说到这个份上,知是没救,连忙奔来上房告诉李善仁。李善仁急匆匆来到闺房外,不敢踏进门槛,只在门外张望。见张老先生从搭兜里取出一味药包,叫拿温水来,冲化于碗中,撬开沈姑娘口齿,一碗汤药尽皆灌入,沈姑娘\"哦\"了一声,吃一半吐一半,兀自双目紧闭,不见丝毫好转。张老先生起身离去,对众人说准备后事。李夫人急召赵大进屋。吴妈情知不妙,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从头到尾,外甥夫妻俩的事吴妈最清楚,不由得扯住赵大裤腿骂他畜牲,赵大甩开她手奔进房中,见沈姑娘奄奄一息,瞬间崩溃,急忙凑到她脸前,握住她手轻声呼唤:\"娘子,娘子,睁开眼看看,我来了,我来陪你了!\"煞是奇怪,任凭他人百般叫唤,沈姑娘始终毫无反应,这时听见赵大呼叫,紧闭的双眼忽地睁开,见赵大满面愁容矗立一旁,沈姑娘蠕动嘴唇微微一笑,眼角滚落两行泪水,头就朝一边歪去。赵大急忙紧握沈姑娘的手,凄声呼喊:\"娘子,娘子,你醒来\"可任凭赵大怎么呼喊,沈姑娘不再醒来,手已经冰凉。可怜沈姑娘才廿七韶华美如玉,一朝癫乐香消殒,才做女人就做了女鬼,腹中孩子也先一步而去。正应了一句老古话,恩爱夫妻不到头,到头也得老天妒。 赵大呼天抢地,悲天悯人也无济于事,沈姑娘已一命归天。想到不久前还在说白头偕老永不分离,现在却阴阳两隔,赵大抱住沈姑娘尸体失声痛哭,这种哭已经不再是哭,而是撕心裂肺的嚎叫,其声凄惨无以复加,哀怨之情无不为之动容。吴妈不得不上前拉开他,强忍悲痛说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让泪水惊扰到死者灵魂就不好了。死者为大,就让姑娘安息。\"赵大这才止了哭,替死者擦身、换衣。一时间哪里去寻寿衣,吴妈去箱匮里找出沈姑娘身前最喜欢穿的衣服,见赵大一边替沈姑娘擦身,一边控制不住眼泪往下掉,心想这样不行,赶快换自己替沈姑娘擦身,前面七次,后面八次,然后穿上新衣。赵大坚持要让沈姑娘穿上新婚嫁衣,让沈姑娘漂漂亮亮体体面面离去,吴妈又去箱匮里翻出嫁衣,给沈姑娘穿上。沈家闻听姑娘暴死,犹如晴天遭遇霹雷,整个沈府都惊动了,全家涌进厚德府,见沈姑娘宛如新嫁娘沉睡,可惜再也不会醒来,个个掉泪。 李家媳妇夭折,李善仁吩咐\"事死如事生\"要大办一下,没想到村长派师爷送礼来说,虽已民国了,丧葬陋习规矩已经革除,但按旧规,非正常去世的人不可入祠堂,不可办丧事,办了于丧家不利。于是传言四起,说赵大颧骨突出,天篷沉重,是克妻的命相。有的说沈姑娘上轿没有掉泪,新郎戒指戴到自己手上,统统不吉利,连福生也与赵大反目成仇。福生和阿姐关系极好,他小时候沈母体弱多病,沈姑娘比福生大七岁,就担当起母亲的责职,照看福生。直到福生十二岁,沈姑娘都和福生睡一张床,洗澡也是沈姑娘包办。即使福生上了洋学堂,回家也是在阿姐房里的居多。沈姑娘对福生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她不愿过早出嫁的原因,更多的也是顾虑到嫁出去女儿泼出水,她要是出嫁了,福生弟弟会没人照顾。沈姑娘出嫁,福生好长时间都忧忧寡欢,若有所失,谁想沈姑娘新婚才两年就死于非命,福生悲痛欲绝,不免迁怒于姐夫赵大,诅咒赵大人面兽心,必遭天谴。吴妈虽心疼外甥,却也指责赵大不听她话,害了沈姑娘也害了自己,赵大都忍了。镇上人都知道赵大成婚两年就弄死了媳妇,赵大因此臭名远扬,再也抬不起头来。然而,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沈家父母都是大彻大悟的明白人,反而劝慰赵大,流言蜚语不足为信,不要太过自责,人死不能复生,丧事简办,入土为安。李善仁却不肯,既然不能进祠堂,那就在家中给死者停柩送终。吩咐将沈姑娘尸体盛于棺木中抬放于大堂,脚头点燃茶油灯,依礼设帏,家中男女,哭泣尽哀,赵大给尸首兜上红绸巾盛装入殓。棺头上贴金纸太阳、银纸月亮,三日后抬去偏僻荒地埋了。 过了三七,赵大不想再在这伤心之地呆下去,免得睹物生情,即刻动身去往上海,自谋生路。 这是十月的天气,街边的梧桐树褪去了些许绿色,多了一份或黄或红的斑斓。一阵风吹过,树叶就刷刷地飘落下来,给这条红木铺就的马路又铺上一层金黄色的地毯。赵大兴冲冲走在马路上,前面来了一辆敞篷马车,马蹄\"的的笃笃\"地敲打在马路上,马尾左右摆动,缓缓从赵大面前掠过,赵大不禁心疼起马路来。老爷说得不错,上海真是奢华,连马路都是红木做的,轱辘和铁蹄在马路上压过,践踏的都是钱。可行人和车辆都没觉得,都喜欢在马路中间走,各式人等行色匆匆,各种车辆缓缓而行,马路两旁是高楼大厦,招牌灯箱都像长臂猿的臂膀伸到路中央,看着眼花缭乱。赵大要去摩登酒行,在街边伫立良久,过往的黄包车都载有人,没有一辆是空车。终于等到一辆一辆空着的黑色人力车过来,他连忙朝车夫挥手招呼,黑车刚要停下,路边的\"红头阿三\"就迅速跑过来制止:\"不准停车,不准拦车,黑色的,不可以!红头阿三伊利哇啦\"英汉夹杂地说了半天,赵大半句都没听懂,无奈之下,只好走去摩登酒行。 第40章 好兄弟重逢把茶言欢 黄包车难叫暗藏商机 摩登酒行就在不远的宁波路上,它处在\"大世界\"和\"百乐门\"的中间位置,生意很不错。尤其是晚上,在\"百乐门\"跳完舞、\"大世界\"游玩没尽兴的洋人、买办或者老板、小开,稍微走走,就走到了摩登酒行。酒行完全是英国乡村酒风格,长橱靠墙,橱前是长长的柜台,柜台外侧四把单柱高脚圆凳一字排开,客人中有许多是外国人,外国男人喜欢站在柜台前喝酒,和女士调情。另一边墙置有老虎机、击球机,供年轻顾客消遣。酒柜里来自原产国的白兰地、威士忌、杜松子酒和来自西班牙酒庄地窖里的葡萄酒琳琅满目。 来自英国、法国和美国和葡萄牙、西班牙的水兵最喜欢喝酒,以在中国喝到自己国家产的好酒为乐,常常在深夜左拥右抱中国女孩来到店里,请女孩喝洋酒,和女孩调笑。女孩们半坐在高脚凳上,身穿旗袍露出大腿,一腿半搭在另一条腿上,接受男士献殷勤,她们喜欢这里的情调。坐在高脚凳上,可以和男士平视,不会有一个俯视一个仰视的尴尬,更显示自己的出高贵。白天则是中国顾客居多,有外卖的、有堂吃的,都是熟面孔的常客,他们最喜欢喝祥海自己酿的米白酒。秋冬天喝米白酒比喝啤酒舒服得多,一杯下肚荡气回肠,这种店老板自酿的白色的、新鲜酿制还带着气泡的米白酒成了摩登酒行的招牌酒。许多客人自带盛酒的坛坛罐罐,从杨树浦坐黄包车来,将米白酒当作啤酒喝,喝完了再装满一坛或一罐带走。隔夜出的酒,一上午就卖得精光。 赵大来到酒行时,买米白酒的酒客还在排长队,他走进店堂,伙计立马招呼他:\"这位老板,来点啥?\"赵大一眼就看见祥海西装笔挺,在店堂的角落里和人说话,他指了指祥海说:\"我要找你们老板。\"祥海听到有人进门找自己,扭头一看是赵大,连忙起身扑过来,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 赵大像小时候一样,使劲搓摸祥海的头,把祥海梳得精光溜滑的\"三七开\"小分头搓成了麻花头,兴奋地说:\"好小子,认不出来了。生意不错,把你大哥忘了?\"祥海说:\"哪里哪里,忘谁也不会忘了你赵大哥。\"刚才和祥海说话的是一位洋人,这时竖起大拇指赞道:\"good,good!李老板的头不是谁都可以摸的,原来是哥俩好啊!\"赵大一看,认得是祥海的洋人老师史密斯,自觉失礼,心想祥海已是大老板,可不能这样彼此不分,尴尬地收回手说:\"李老板,恭喜生意兴隆。\"祥海擂了他一拳说:\"没那么多规矩,你再摸一下。\"说着低下头,并拉过赵大的手放在自己后脑勺:\"摸到了什么?是不是和你不一样?\"赵大真的伸手去摸,就像摸母鸡的产门那样摸了又摸说:\"果真有蛋。听老爷说,你们家都有。\"祥海说:\"什么蛋,是骨头,这块骨头叫朝天骨。\"赵大缩回手摸了摸自己脑后:\"我没有。\"祥海笑道:\"这是李家人才有的。\"史密斯在一旁饶有兴趣地也摸了摸祥海的脑后,再摸摸自己问:\"遗传?\"祥海说:\"对啊,这是李家的遗传标记。\"史密斯耸耸肩说:\"这不稀奇,我和你一样,也有标记。\"说着,像滑稽演员那样扬起一条眉毛:\"看,你们都做不到。\"祥海和赵大都被史密斯幽默的举动感染而笑了起来。\"事实上,世界上只有十分之一的人能扬起一条眉毛。“史密斯一本正经地说道,然后又对赵大说:”yfriend,李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记得你,我们见过面,第一天开学,是你送李到学校的。\"赵大说史先生记性真好,祥海这才想起给史密斯介绍赵大,说是自己大哥,最要好的朋友。“yes,你就是赵大,一直听李说起你,说你了不得,中国功夫,久仰久仰。\"史密斯说着,展开手脚摆了个鹰拳招式,\"我很喜欢。\"然后自我介绍:\"我是史密斯,李的老师,半个父亲,你们中国人说,一朝为师终生为父嘛。\"然后先和赵大握手,再给他一个拥抱,转身对祥海抱拳道别:\"李,你有朋友来,我告辞了,你们好好叙叙。\"说着学中国人那样拱了拱手,干脆利落,转身出门而去。 祥海见了赵大,好不高兴,拉起赵大上楼,吩咐跑堂沏茶。不一会,跑堂小二端上一壶龙井茶,两人把茶言欢,赵大把他和沈姑娘之间的喜怒哀乐,原原本本向祥海诉说。祥海说父亲在电话里把沈姑娘去世的消息告诉他时,他正在股市里缠斗,脱不开身,所以没有回广福奔丧。得知噩耗后询问父亲,沈姑娘的死因,父亲语焉不详。祥海又问福生,谁知福生将赵大骂一通,对沈姑娘是如何去世的,却讳莫如深。祥海也不再追问。这时叹了一口气说:\"女人如花,没想花落何其快,多好的女子,真是红颜命薄。\"赵大对祥海抱怨说,沈姑娘死后,他就背上了禽兽不如的骂名,连福生都这样看他,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祥海说:\"这也难怪,福生和他阿姐感情太好,好好的嫁出门去,突然没了,一时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不单是你,李家也因此背上了可耻的骂名。\"然后安抚赵大,\"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你离开广福来上海是正确的选择。\"赵大对祥海说:\"我离开广福的时候,老爷竭力挽留,我就说去上海给祥海兄弟做伴也一样,老爷才肯放我走,其实我是睹物思人,想早点离开那个伤心之地,也顾不得老爷、太太心中难受了。临走,老爷还给了我一张银票,此生真是愧对老爷,愧对李家的大恩大德。\"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交给祥海,说:\"兄弟我不会用,还是放你这。\"祥海收下,说:\"我正需要这笔钱,可以借我一用。\"赵大立马说:\"尽管拿去,兄弟之间,还说什么借不借的。\"赵大告诉祥海,一路过来,黄包车都叫不到,他是走路过来的。祥海说:\"今天还不是礼拜天,车就叫不到,这里面有商机。\"赵大问:\"兄弟看到了什么商机?\"祥海说:\"上海人口越来越多,交通是个大问题。在上海,越是繁华地段,越是窄巷小道,汽车根本开不快,而黄包车车夫熟悉城镇各条马路,在人流中穿梭来往,一边跑,一边车档上有铃铛响。车夫用不着吆喝,行人听见铃铛响,用不着回头看也不停脚步就侧身让开,黄包车跑起来比汽车还快。有钱人也不喜欢开车,司机难找花费又大,不如坐黄包车随时可停靠,办事方便,因此那些公司经理、洋行买办,要赶时间办公事,都喜欢坐黄包车。一到礼拜天,那些美国大兵还喜欢把黄包车当作游览车,愿意付双倍的价钱叫车夫拉着他们满城转。来上海观光或者百无聊赖有得是时间的阔太太,她们本来就是花时间看街景到街上打发时间的,也都喜欢坐黄包车,这就是商机。\" 第41章 贺赵大祥车行开张 看史密斯父子敛财 赵大问祥海:\"难道兄弟要转行做车行生意?\"祥海说:\"不转行。酒行生意好,离不开黄包车,没有黄包车就没有人员流动,人们出门、办事都不方便,更不会有人从杨树浦跑来吃我家酿的米白酒。刚才史密斯说,现在已取消宵禁,华洋禁令也已取消,时局稳定,正是赚钱好时机。如果开一家车行,不怕没钱赚。\"赵大说祥海脑瓜子灵光,从苦海煮盐那会儿开始他就认定了,听他的没错,但是现在房价贵得离谱,他刚才去前些年租过她亭子间的房东那里打听租房行情,现时租金要一根\"小黄鱼\"。祥海说:\"不用另外租房,隔壁有现成的门面,待我收回来开车行,像酒行一样搭起阁楼,可住可经营,守着电话就可以赚钱,来酒行的客人再晚有车送走,既方便了酒行客人又有利于酒行生意。先添置十辆车,五辆黑车,五辆黄车,提供电话叫车、租车包月服务。\"赵大打断祥海的话问说:\"黄包车还有黄车黑车之分?刚才我来时,拦下一辆黑车,''红头阿三''不让坐。\"祥海解释说:\"黑车是私家包车,不可以路上接客,黄色的是公车,才可以在街边随时停车拉客,否则''红头阿三''见一个捉一个。\"两人说了一宿话,就将开车行的事决定了。翌日,祥海倒赔银子将隔壁出租屋收回,然后去警察所申请照会。不出一个月,租客搬走,车行也装修好了,十辆崭新的本地人自己造的人力车到位,轮子上镶着实心橡皮,跑起来又快又省力,坐着舒服,价格还便宜。车夫也请齐了,选定黄道吉日,一通鞭炮过后,车行正式开张。上海有出了名的三祥:宝大祥、协大祥、信大祥,车行名叫赵大祥,叫起来朗朗上口。 赵大终于走出丧妻之痛的阴影,看着崭新的黄包车心里高兴,一定要亲自拉着祥海去街上走一圈。祥海推辞不过,叫人每辆车都插上赵大祥车行的牌子,牌子上写上车行名、电话、地址。赵大打头,各车夫拉车紧跟其后,浩浩荡荡往工部局去,在工部局钉了搪瓷牌照,又沿黄浦滩,走过外白渡桥才折返。路人见了一字长蛇阵新车,颇觉新奇,都围拢来看,都知赵大祥车行新开张,等于给车行做了一次活动广告。赵大慢慢拉,慢悠悠兜圈,直到下午才把车拉回车行。车夫老蔡告诉他说,黄包车在街上晃荡,这边已接到好几个要车的电话,都记在电话记录本上了。 赵大抓起电话,一个个回拨过去,一件件活派给车夫,刚忙完,伸头见店堂里来了客人,原来是史密斯,赵大连忙下楼,史密斯是来贺喜的。赵大吩咐车夫老蔡拉上史密斯去老城厢兜一圈。每有熟人、朋友来,就要请他们坐黄包车去老城厢观光,这是祥海定下的规矩,史密斯连忙谢绝,说有事找祥海。这时,要车的电话不断响起,赵大边接电话边招呼史密斯到里屋坐。史密斯告辞,踅过酒行来找祥海,其实他是来观察车行生意的。在赵大来上海之前,史密斯曾多次劝说祥海跟他一起做房地产生意,祥海没听他的,而是和赵大合伙开了车行,史密斯心有不甘。今天看见车行生意兴隆,见了祥海也就闭口不谈房地产的事,说一会话,喝上一杯小酒,随后告辞离去。 史密斯的父亲老史密斯,曾是英国领事的翻译,当年坐着英国兵舰来到上海,帮助领事在上海建立租界,开始在租界里经商。等到史密斯出生,老史密斯已是上海滩的房地产富商,名下囤积了大量土地资源。但史密斯家族有一种家族病,男人活不过五十岁。老史密斯上大学的时候,有位了解他家族病的巫师忠告他,想要改变家族病命运,就要走得越远越好,五十岁之前不要回英国,因此老史密斯大学毕业后就跑到大西洋的彼岸上海来了。然而在五十岁那年,他忘了巫师的忠告,回英国继承遗产,因家族病突发而猝死,再也没能回到上海。史密斯继承父亲遗产,但是不想像老史密斯那样做实业,他更看重经纪业务,做资金掮客生意。他利用老史密斯的人脉,凭着一口流利的中英双语和善于交际的口才就可以轻易赚取利益。赵大来到上海那天,史密斯已经是第三次来找祥海,劝说祥海租他的土地造房子,必有大钱可赚。史密斯帮祥海租下两间门面,祥海却将一间转租他人赚取利差,史密斯颇有微词,露出口风说要将房子收回来,自己开经纪公司。对于史密斯提议租他的地造房子,祥海碍于面子不好拒绝,赵大一来,他和赵大合伙开了车行,就等于回绝了史密斯。现在,史密斯看到车行生意兴隆,只好将挂在嘴边的话语咽了下去。 那天,赵大踅过酒行来告诉祥海,有些人坐车不付钱。祥海说:\"此地地痞流氓多,不宜和他们计较,记住吃亏就是便宜。对于无理取闹的也不要怕,可以立刻报警,''红头阿三''管这事。\"赵大说:\"其中有的是穷苦百姓,有急事要办又付不起车钱,我要求车夫,今后凡是穷苦人坐车付不起车费的,报上报账来由我承担。\"祥海说:\"这样甚好,不过桥归桥路归路,这部分支出理应记在车行账上,不需要你个人承担。还有,杨树浦那边经常有罢工,倘若有走那边的车夫因此而误工的,也要减免租金。\"赵大表示赞同,问起白天史密斯来的事。 祥海这才告诉赵大,史密斯一直在劝他造房子,他不肯。他告诉史密斯,现在办了车行,一半钱还是赵大哥的,哪里还有钱造房子?可史密斯还不死心,这个洋人执着得很。赵大说:\"你有钱,要是说没钱,那一定是让你挥霍光了。我知道你是有意扶持我,挑我做老板,我心里十分感激。可是史密斯老师有恩于你,你为何不听从史密斯的建议做房地产?你不是说有了钱就要造房子吗?说不定造房子可以赚大钱。\"祥海见瞒不过赵大,就对赵大明说,史密斯在中国做了几年洋文老师,人脉是很广,但做房地产生意并不是他的强项,他只是继承了老史密斯名下的房产,自己并不造房子。据祥海所知,史密斯正在悄悄将房地产变卖,转做资金生意,是想五十岁以后回英国去,他如果盲目闯进去,势必成为接盘侠,有可能输得精光。史密斯买通巡捕房头目,连哄骗带威吓,从中国政府手中低价租下地皮,然后坐地起价,分割成小块,转手高价租给中国人造房子,从中赚了中国人不少血汗钱,他不可能接手史密斯的地皮造房子。再说现在军阀混战,今后天下归谁还不知道,倘若再来一个小刀会、长毛起义,土地是搬不走卖不掉的,等于一堆垃圾,到时候将一文不值。他知道造房子可以赚大钱,而且还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好事,他做梦都想造房子,只是时机未到。史密斯规定在他的地皮上只能造外国人的花园洋房给外国人住,他要造的是中国人自己的房子,给中国人住,所以,谈不拢。 第42章 股市崩盘千载难逢 四马路上偶遇楼凤 赵大一直有一种担忧,担忧祥海学了洋文,吃过洋面包,跟洋人做生意,虽头脑精明,毕竟涉世尚浅,会不会唯洋人是从,成为洋奴才。然而今天,祥海的一番话,使他完全打消了对祥海原有的顾虑。祥海办事有礼有节,做事风格和他父亲一样不急不躁,他可以放着稳赚不赔的房产生意不做,却尊自己为大哥,和自己一起脚踏实地辛苦创业,只做中国人自己的事,是个重情重义,志在高远做大事的人。 祥海却告诉赵大,这是老父的意思。赵大感激涕零,紧紧掰住祥海肩膀说:\"老爷是我再生父母,你视我手足同胞,此生何以为报!\" 然而,祥海虽精明,总归涉世不深。上海十里洋场,是冒险家的天堂,他的过于谨慎,以致错失良机。军阀混战只造成京城频繁换总理,却一点也阻挡不了上海日渐成为远东第一大都市的步伐。仅仅两年,上海的房价日长夜大,翻了何止千万倍,简直比卖yp、军火还赚钱,祥海十分后悔。 农历己未年新年伊始,股市突发一桩交易员营私舞弊案,引起股市震荡,一场股灾悄然而至,交易所史无前例地紧急关闭。受到损害的股东愤愤不平,联合起来起诉交易所操控股市。公共公廨立刻立案调查,不久查明系交易员侵入客户账户私下抛售客户账户中股票,套利后转移资金,意图他谋所致,案发后交易员吞服鸦片自杀。受此案连累,众多股东无法按约偿还贷款,被迫平仓,纷纷抛售名下财产,又引发房地产价格跳楼。 祥海觉得机会来了,租下车行一个月的包车,叫老蔡天天拉着他去工部局,打听地产行情。又拉着他到马路上跑,看有没有地产商在低价抛售地产。然而,看到的要么是不差钱的地主金贵惜售,要么就是看不上眼的烂泥贱地。这天,他叫老蔡拉着他沿黄浦滩朝十六铺走去,一辆洋汽车跟了他半天,大概嫌他走得慢,揿响喇叭要超车,祥海蹬了蹬踏脚板,示意老蔡靠边,让洋车先过。这是一辆豪华的厢式车,车里坐的是一位百无聊赖的贵妇人,她摇下车窗将珠光宝气的头衩和镶金戴玉的手臂伸出车窗外,手指上夹着一支长长细细的香烟,从车窗里飘出一缕青烟,是坐车来兜风的。洋车过去后,祥海闻到一阵阵羊膻味,回头一看,原来是车后跟了一群羊,连忙叫老蔡靠边停车,让羊先走,于是羊群又跟到洋车屁股后面去了。贵妇人只好将手臂缩回去,摇上车窗,加大马力开走,祥海不怀好意地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身穿旗袍的时髦女子,踩着高跟鞋被一位先生搀扶着过马路,女子款款走来,没有看到地上有一坨羊屎。祥海正要张口提醒,女子已一脚踩到,高跟鞋的铁钉踩在羊屎上一滑,扭到脚踝,忽地尖叫起来。祥海正要笑出声,女子抬起头,目光朝祥海扫过来,祥海见她模样十分俊俏:一对双眼皮,嵌在一张腮骨圆润的瓜子脸上,小巧的嘴巴旁边有一颗美人痣。身材高挑,走起路来婀娜多姿,是他来到上海所见最漂亮的摩登女。只见摩登女白了祥海一眼,抬起一条裸露在旗袍外的腿,手臂吊在梳着小分头的男子脖子上不肯再迈步,小分头只好搂着摩登女细腰把她抱过马路,摩登女身上的紧身旗袍将她的身材包裹得凹凸有致。祥海看得两眼发直,合不拢嘴,痴痴地望着摩登女在小分头怀抱里扭扭捏捏地走过马路。没想老蔡被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个趔趄,差点将灵魂出窍的祥海从车上颠落,等他坐稳了抬头再看时,摩登女已不见身影。 第二天,祥海吩咐老蔡再去江边走一遭,路过昨天摩登女踩到羊屎的地方,祥海左顾右盼,期盼可以再次遇见摩登女,一饱眼福,然而今天是礼拜天,马路上出奇地清静,没有行人,没有洋车,也没有羊群。祥海按下悸动的心,吩咐老蔡转去横马路看看,黄包车从大马路到四马路依次拉过去。大马路从东到西,吃食百货商铺栉比鳞次,根本没有闲地,过了红木马路,已是荒郊野地,田野里可以看到农夫在务农,地价却不便宜,也要七、八万银元,祥海看不上。二马路上银号独占鳌头、酒肆茶楼成市,有\"东方华尔街\"之称,土地金贵。三马路是有名的报业街,报馆独多,虽有少许空地,祥海都看不中。最后来到四马路,四马路在光绪三十年前还是一条河浜,现在填河筑路,高楼平地而起,弄堂星罗棋布,成了一条文化街,也是一条被人熟知的风月街,这一头窑堂聚集,那一头书馆聚集。工部局那边有一大片空地,已被工部局占去,正在起新楼,过了工部局,商铺渐渐多了起来。商铺旁的弄堂里暗藏玄机,风月街的风月全藏在弄堂里。一到晚上,这里明里站街的娼妓和暗中招手的楼凤,一个个都搔头弄姿忸怩作态,用又含蓄妩媚的眼神望着过往的每一个男人。在这些站街的女人眼里,来这里的男人就是来寻花问柳的,上至政府官员,下到书生百姓,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女人,所以,她们的眼神一律都是赤的,暧昧而情。 那些文人骚客偏偏都喜欢这里,即使无心风月,看一下风情也是好的。祥海叫老蔡去工部局门口歇息,他要下地走走,老蔡应声走开,祥海往前慢慢踱去,前面就到了会乐里。这条街论风花雪月,名气最响的就是会乐里。那一年北洋水师提督大人来到上海,指定要到会乐里,拜见\"花国总理\",听堂会、吃花酒。不想惊动了记者,记者闻风而至,迅速写就妙文,送到不远的报馆,报馆马上就出\"号外\",会乐里因此盛极一时。此刻,大概因为白天的缘故,会乐里弄堂口只站着一位女子,见祥海探头探脑走过来,就把他叫住:\"先生!过来!\"祥海朝女子望去,女子旗袍裹身,从开到腰部的叉处迈步,袅袅娜娜地靠过来,声音轻得像蚊子飞过,嘴边一颗美人痣十分醒目:\"先生!来歇歇呀!\"祥海心头一热,眼前的女子不就是昨天在黄埔滩上遇见过的摩登女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莫非这女子也认出了自己?\"祥海怦然心动,自作多情地想着,身不由己随女子从拱券形牌坊似的弄口走进去。 第43章 风月街上吃快餐 牡丹姑娘话身世 这是一条清水红墙的石库门弄堂,由中国人所造,中西结合联排布局,既有西方别墅那样的独居结构,又有江南传统民居的开放环境。弄堂里除了仅有的几家药房、木器店以外,家家户户的石头门楣上挂满大大小小各式灯箱,有圆的、方的、菱形的,上面写着女子的芳名,有土里土气的惠然老九,也有香艳扑鼻的红玫瑰、夜来香,还有侠义豪情的梁红玉、花木兰,洋里洋气的茶花女、姝曼丽,半洋半土的克雷斯阿六,一间门洞至少有六七只这样的灯箱。祥海跟着女子走过三四条横弄堂,拐进夹弄里,女子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后闪出一名身穿红色牡丹花布衫的十五六岁女孩,祥海顿时眼前一亮。 女子对女孩说:\"把阿哥带上去,好好招待。\"女孩身材娇小,体态充盈,身穿一袭红牡丹花布衫,怯怯地\"嗯\"了一声,就屁股一扭一扭地爬上楼梯。楼道里昏暗无光,什么都看不清,海跟在她身后,见她脚下有力,似是浑身是劲,散发出青春气息。在第一节楼梯拐弯的地方有一扇房门,房门虚掩着,门内就是亭子间,亭子间里透出些许亮光。 当女孩走到亭子间门口时,祥海惊讶地发现她的脚是一双肉粽一样饱满的小脚,他怎么也不能把一个豆蔻年华充满活力的新时代少女同旧时代的三寸金莲结合起来。女孩在亭子间门口站停,推开亭子间门,招呼祥海上去。光线从门里面射出来,祥海惊见女孩一双梅红色描凤小鞋里面是一对三寸金莲。祥海觉得,只有大家族的女孩才会缠小脚,谓之一步一莲花,以期将来嫁个好老公,而面前这个女孩的身份分明与这双小脚极不相符。对小脚在鞋子里面是踮着的,居然能够麻利地爬楼梯,真不可思议。 祥海跟随女孩来到亭子间门口,门口立脚的地方很小,仅一块楼板那么大,上一节的楼梯几乎伸到亭子间的门口,女孩在门口侧身让祥海进去,祥海几乎和女孩面贴着面进了屋。摩登女跟着上楼来,一进门就吩咐女孩拿凳、沏茶、摇扇,自己拿毛巾来给祥海擦汗。祥海坐下,发现这间亭子间比先前自己租住的那间小得多,像鸽笼一般,仅容下一张床、一张桌,却有两扇窗,一扇在门对面墙上,一扇在床头,房间收拾得十分干净,还有一种兰花香味。女子端来水盆,边在床边蹲着洗身子边问祥海:\"看你不像个闲人,像是来上海做生意的,今天是赶路?要不就在凳子上做,只收一半的钱。\"女子看祥海不像个有钱人,倒像是个跑单帮贩货的小生意人,这种人经常是急吼吼来,打一就走,完了还要与女子讨价还价,女子打心眼里嫌恶。祥海虽身高七尺,清秀文雅,女子却嫌他胡子拉碴,一身臭汗,一会儿还有熟客要来,要是到床上去,家里床单就此一条,弄脏就不好办了。这个男人鼻尖坚挺、两扇鼻翼饱满,显然憋了很久,会很快完事,用不着很多排场, 女子的话犹如莎乐美的召唤,祥海果然着了魔,竟然木头木脑地开始脱衣服,女子却说不要脱了,就这样来。祥海将解开的纽扣重新扣上,木然地望着女子说:\"我见过你。\"女子说:\"你是什么时候看见我的?\"女子很惊讶地问道,\"我对每一个客人都记得清清楚楚,可不记得见过你。\"女子说着掀起旗袍,露出轻薄的蕾丝内裤坐到祥海身上。祥海望了望一旁的小脚女孩,尴尬地对女子说:\"我昨天在黄埔滩看到你,你和一个小分头搂着过马路。\"女子听了哈哈大笑道:\"对的,那位客人是常客,很喜欢我。\"说着,背对着祥海,缓缓坐到祥海身上。祥海不禁打量起女子的身材,女子身材姣好,腰细不盈掬,不胖不瘦恰到好处。女子见祥海盯着她身上看,就说:\"你喜欢看,下次来了。\"说着,动作熟练得像给客人奉上一壶浓郁的香茶。 祥海长这么大,从没这么靠近过女性,在今天之前祥海的心目中,这位女子是女神一样的存在,高不可攀,想不到女神竟是尘埃里的一棵野草,俗不可耐。祥海却红了脸说:\"你有事先去办,我在这里歇一歇,等你回来。\"女子兀自摸索,没想祥海却不着门,女子嗤嗤笑着,起身坐到马桶上说:\"想不到你是个,正经男人,我倒是怠慢了,心里过意不去。\"说着,在马桶上点燃一支细细长长的烟,告诉祥海:\"我的名字叫子良,像不像男人的名字?我有事要去办,先生可以歇一歇再走,让牡丹姑娘陪着。\"原来,那小脚女孩名叫牡丹。子良又说:\"牡丹姑娘也是处,让牡丹姑娘好好招待你。\"说着就在马桶上招呼牡丹过来,说:\"这位先生是个好人,你陪他说说话。\"说着捏了捏牡丹的手,又使了个眼色,很快将一支烟抽完,放下旗袍,从马桶上起身,扭扭捏捏地出门而去。 祥海见女子自顾出门,撂下他不管,心里不踏实,但是坐车坐累了,心想歇一会也好,就捧起茶杯呷了一口,询问牡丹姑娘是哪里人,为何年纪轻轻就做这个?牡丹说她是苏北城里人,原本也是有钱人家小姐。十二岁那年,家乡发生一场兵变,商铺民宅无不被劫,连官衙库银都被抢。她父亲是官衙师爷,绿林军闻风而逃,他却挺身而出保护官衙库银,结果一家人都被杀光,只剩她一个人逃出生天,被她爷叔收留。她爷叔是个鸦片鬼,要将她卖给做童妓,她就逃到子良表姐处,跟随表姐来上海打工。没想到子良姐是做这个的,她吵着要回老家,可她在老家举目无亲,手无缚鸡之力,回去肯定饿死,只能委曲求全,继续寄宿在子良这里。子良说她一个女孩子,虽然有些蛮力气,在上海能做什么,难不成去码头上扛大包,去财主家做娘姨,但是小脚不利索也做不成。再说女孩子早晚都要嫁人,嫁谁都一样破身,一穷二白哪个要,不如趁年轻,放下架子,跟着她学生意,赚钱养活自己,以后可以嫁个好老公。可牡丹胆小不愿意,说她没接触过男人,不知怎么样才能让客人开心,期期艾艾不肯接客,又离不开子良,就在子良身边帮子良招呼客人。但她知道为了生计,她很快有一天也要像子良姐那样生活。 第44章 自古青楼多欲女 道是无情却有情 祥海拍了拍长凳,让牡丹坐下说话。牡丹没有坐下,想起刚才祥海和子良姐的尴尬一幕,觉得好笑,怯生生站在祥海面前说:\"先生,我看你是个好人,要不你做我的第一个客人。\"祥海连忙解释说他是来看地皮的,走得吃力,见弄堂口有人招呼,想歇一歇也是好的,还想着有什么开心事,就跟着来了,不是诚心来做这事的。牡丹喃喃问道:\"那你想有什么开心事呢?\"一句话将祥海问倒了,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心想一个十五六岁不甚懂事的小女孩身处如此不堪的环境,耳闻目濡表姐的香艳生意,如一朵花苞被催熟早开,就像她丰满的身体有一双孱弱的小脚一样不可思议。 祥海讪笑不语,不觉上下打量牡丹。牡丹和子良不同,牡丹上身削瘦,腰部以下肥硕,身体发育得十分成熟。双瞳清澈明亮,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丰满上翘的嘴唇艳红娇嫩,似乎什么都懂却又什么都不懂。祥海不免怜香惜玉,说道:\"我抱抱你!\"牡丹站着没动,说道:\"先生做什么都可以。子良姐说你胡子拉碴的,我这么近看你,留着胡子还挺英俊的。\"祥海笑着,将她拉过来搂在怀里。 祥海是在李善仁夫妇宠溺中长大的,李善仁夫妇见儿子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曾替他说过几门亲事,都被祥海回绝了。李善仁不由得斥责他不务正业,老大不小了不思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大事,实为不孝之子。祥海却忙于做生意,根本没有成家的心思。今天他鬼使神差一般走进会乐里,以为遇见了他心目中的女神,没想到女神如此卑微,而牡丹姑娘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的气息,像一只挂在枝头上熟透了的苹果,却是个冰清玉洁的处女。他不免怀疑她的真实年龄,问她道:\"你多大了?\"牡丹说她今年十三岁,过了年就十四了。祥海笑了,说:\"你莫不是急于要长大,过年不是还早嘛!\"这时,牡丹伸手来解他衣衫,祥海将她的手抓在手心里,放在嘴上亲了一口,又摸了摸她的脸颊说:\"你还小,是读书的年龄,不该做这个。\"牡丹说她也很想读书,可是吃饭的钱都没有,哪里有钱读书,如果她不做这个,在阿姐这里吃干饭,会被阿姐骂死。 祥海说:\"你阿姐不该这么做。\"牡丹斜斜地靠在祥海身上,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说:\"我是自愿的,不怪阿姐,我没有本事只能做这个。\"接着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地从他怀里直起身,认真地说:\"先生,你是个好人,我的第一次要给你。\"祥海说:\"不行,你要去读书。\"牡丹叹了一口气说:\"先生,你没见我寄人篱下,需要生存,哪里有钱读书?\"祥海说:\"我送你去读书。\"牡丹又靠在他肩上,轻声说:\"先生,你是骗我开心吗?为什么第一次见我就要帮我读书?如果是骗我,就没有必要,我和你做是收钱的。\"说着,伸出双臂抱住祥海,贴在祥海胸前,祥海顿觉浑身燥热,静静地将他拥在怀里。 牡丹喃喃说道:\"我们到床上去。\"说着,从祥海怀里钻出来,拉起他衣袖来到床边,掀开被子,将床铺捋平整了,坐到床头,伸手给祥海说:\"来!\"祥海心里一阵狂跳,坐下抱住牡丹说:\"子良马上会回来。\"牡丹说:\"阿姐没看到窗台上有花盆不会上来。\"祥海看到这才明白,子良是有意避开,并且是和牡丹商量好的。不觉放下心来,。猛然间,祥海想起老蔡还在工部局等着他,马上起身穿衣,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递给牡丹。牡丹呜呜咽咽地说不要这么多,多余的钱不能收。祥海把钱轻轻放到牡丹手上说:\"我非常感动,这些钱没有别的意思,表示对你的谢意。\"说着,怕老蔡久等,就要出门,临走又对牡丹说,你应该去读书。牡丹在被窝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祥海下楼来到夹弄里,听见牡丹从窗口探出头来叫他:\"先生,你还来吗?\"祥海抬头看见窗台上已摆出一盆盛开的花,朝牡丹点了点头,心情像是得到一场洗礼一般。走出会乐里,见老蔡已拉着车在弄堂口等他。老蔡神情怪异地看了看他,也不说话,拿手中汗巾掸了掸座位。祥海上车,老蔡抬起车杠,掉头往东,这才开口说:\"这里的女人都是狐狸精、浪,没一个好东西,老板可要少来这种地方。\"祥海老蔡憋了这么久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就摇了摇头说:\"话不能这么说,自古青楼女子也不乏多情多才又仗义的,比如传奇才女董小宛、智勇双全的梁红玉,还有仗义行侠的赛金花。\"老蔡说:\"这个我不懂,只知道家主婆从这种地方出来,是一个无情无义的。\" 祥海听赵大说过,老蔡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就要老蔡说说是怎么回事。老蔡身强力壮,边拉车边告诉祥海,他家主婆原是秦淮河上的船女,民国以后废除娼妓,所有的船女都上岸了,家主婆逃来上海投奔一个亲戚,她亲戚是兵工厂的守卫,在革命军攻打兵工厂那年就死了,她不知道。到了上海她走投无路流落街头,正好被老蔡碰上,老蔡说自己昏了头,见她可怜巴巴,又有几分姿色,就拉她回来做了家主婆。想不到她好吃懒做,花光他一生积蓄,生下儿子不满周岁就跟友邦里的金少爷跑了,跑得不知去向。老蔡叹了一口气说,他一个男人,带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日子怎么过?他狠狠心,要把孩子送进育婴堂,却被赵老板拦下,赵老板请来佣人帮他看孩子,叫他仍旧出来做生活。要不是赵老板,车子拉不成,他爷俩就只有饿死的份。 祥海说:\"那就是没有缘分,她本来就不属于你,她不跑你也养不起她。\"老蔡说:\"我有一碗粥就给她半碗,有一只馒头就给她半只,再苦再累,一家子在一起,总归是个家,家里没了老婆还是家吗?谁想她无情无义,连孩子都不要就人家跑了。\"说得祥海闭了嘴。 第45章 会乐里劝说牡丹读书 高郎桥看中不毛坡地 第二天、第三天连着一个礼拜,祥海天天都去会乐里。尽管很多时候只是见牡丹一面,喝杯茶就走,连床沿都不沾边,但他总是按规矩给钱,因此子良天天盼望祥海的出现。 祥海想说服子良让牡丹去读书,子良说:\"要是有钱供她读书,就不会让她出来卖身了。女人无才便是德,姑娘家读什么书。你们读书人真是奇模怪样,脑袋也稀奇古怪,只要你时常来,牡丹开心,这比让她去读书好得多,要不先生拿钱供她读书?\"祥海一口答应,说:\"你既是牡丹表姐,牡丹把你当亲姐姐看待,你就不应该让她过这样的生活。牡丹读书的花费由我出,但是白天牡丹外出读书,晚上回来睡觉,你晚上就不要再接客,不要让她学你样,她还小。\"子良愣了愣,没想到祥海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的要让牡丹去读书,于是对一旁的牡丹说:\"阿妹,你碰上好人了,你想不想去读书?\"牡丹点了点头。祥海又说:\"牡丹是小脚女子,不读书能做什么活?\"子良见祥海一心只在牡丹身上,不禁醋意大发,说道:\"你们两个早就商量好了是不是?我也没读过书,也很想读书,每次路过学校,都眼红人家有书读。女人青春靓丽的时光会很快过去,不久我做不成这个了,再要我去纺织厂工作,身体肯定吃不消,也肯定做不来佣人,去唱戏也没有这个才艺,去捡垃圾还不如饿死算了。要不先生好事做到底,让我和牡丹一起去读书如何?\"祥海说:\"你这个年纪进不了学校的门了,早一二年也许还行,不然的话一起去读书也很好。\"子良自觉察人有误,这位客人不是什么跑单帮的,而是一位财神爷。说着,心有不甘地甩脱拖鞋,跷起一只光脚,伸到祥海鼻子底下说:\"先生喝洋墨水的也喜欢小脚女人?看来像我这样的大脚女人是没人喜欢了。\" 子良的脚保养得很好,白嫩圆润,五根脚趾有三根一样长,像修剪过一样,十分性感。子良说她也裹过小脚,是妈妈给她裹的,只裹了三天,她天天杀猪样叫,受不了疼,后来就不裹了,她真佩服牡丹的毅力。说着用脚尖在祥海胸前掂了一下,又把另一只脚也伸过来,在祥海鼻子底下煽动脚趾,一边煽一边说:\"我的脚好看吗?难道没有小脚好看?\"牡丹在一旁看着,虎着脸不说话。祥海将她两只光脚丫轻轻拿开,问她是怎么来到上海的。 子良从包里摸出一盒烟,撕开纸盒,抽出一支,放到嘴唇上没有点燃,又取下,夹在两根手指中间,告诉祥海:\"小时候不懂事,常去东邻书生家玩,被书生骗到床上,父亲是鸦片鬼,母亲在我十岁时就死了,没人管我。\"子良把嘴上的烟点燃,继续说道:\"书生说等他长大了要娶我,可不久我怀上书生的孩子,书生就跑了,跑得不知去向。我生下孩子后一个人带着孩子没法活,就把孩子扔在乡下跑来上海投靠娘舅,没想到娘舅是个怕娘子的男人,舅妈一句话,会让他吓得抖抖索索。舅妈容不下我,把我赶出了家门。没办法,只好自己想法赚钱养活自己,否则就会饿死。\"子良吸一口烟,吐出一个一个烟圈,又用手指在烟圈里穿进穿出,脸上露出迷人的笑靥,每个动作都精准到位,没有多余的举动,又讲究先后顺序,富有节奏感。\"牡丹家有钱,牡丹过着舒适的小姐生活。现在没钱了,又有你相帮,要供她读书。牡丹命就是比我好,不像我单枪匹马,全靠自己打拼。你是个大好人,不像好多客人一来就发泄,就像狗找柱子撒尿,留下记号就走。\"然后话锋一转,问祥海何时拿钱来让牡丹去读书?祥海说,等他把学校落实好,下次再来时,就拿钱来。 子良将牡丹当成摇钱树,天天盼着祥海上门,谁知祥海和许多客人一样,说好下次再来,却一去不复返。 其实,祥海每天都在离会乐里不远的工部局和经纪公司两边跑动,不再盲目地坐黄包车满大街跑。工部局和经纪公司消息灵通,他每天先到工部局转一圈,打听哪里有土地挂牌出手,再到经纪公司了解行情,然后才叫老蔡拉起他去实地勘察。 这天,祥海在工部局获悉沪东有地新挂牌,他连忙叫老蔡拉他去沪东。老蔡从黄埔滩过外白渡桥,沿着华德路一直拉到高郎桥,再往东去,全是农田和村庄了。沪东的地块很多,但是祥海都看不中,失望地吩咐老蔡回转,拉过高郎桥回到华德路,老蔡拉不动了,停车歇息。祥海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两张大饼,自己一只,老蔡一只,在路边啃吃。祥海一边吃大饼,一边环顾四周,突然发现前面有一片坡地,光秃秃的,坡前有一条小河,河边没有树木,也没有店家,只有一条小路通往高处,高处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幢小洋房。祥海顿时眼睛一亮,就像久旷的鳏男相亲遇上风流俏妇,一眼就看中了这块地,问老蔡前面是什么地方?老蔡虽然走街串巷惯了,练就一副好身板,但一个月不停息每天都出车,走的又大多是烂泥路弹格路和没有路的路,累得疲惫不堪,此时见终于有入李老板慧眼的地了,心中大喜,说那是一块吃没人家的抵押地产,别看它光秃秃寸草不长,居高临下倒是块好地。祥海听了心里有了打算,相信置业如娶妻讲究眼缘,一眼看中便是好,说:\"就是它了!回头跟赵老板说,这车我续租了。\"老蔡叫苦不迭,租车的比拉车的还辛苦,再拉上一个月还不把车夫给拉死? 股灾过后,交易所重新开张,但是股市从此一蹶不振,本来还想在股市里赚钱的祥海眼看股市毫无希望,便想趁地价下跌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买地造房。今天他终于看中眼前这块向阳的坡地,一打听,却是史密斯所有。原来是交易所出事的那位交易员名下的财产,公廨清算他私财时,史密斯出手,以经纪公司的名义将其名下的地产统统低价打包收入囊中。史密斯见这块坡地并非好地,毫无囤积价值,便欲将这块地出手回笼资金,挂出同类地块最低价每亩八千八百银元待售。 祥海连忙回广福与父亲计议,欲杀价至每亩七千银元拿下这块地,那是同等地块历年成交的最低价。 第46章 祥忙里偷闲再会子良 头脑发热人财两空 祥海想不到自己兜兜转转还是要买史密斯的土地,十分尴尬,自己不出面,委托赵大去经纪公司和史密斯讨价还价。史密斯见是赵大来买地,知道是老板是祥海,倒是十分爽快,主动降价百分之二,但是祥海看到价格还有可谈的余地,便吩咐赵大天天往经纪公司跑,表现出极大的诚意,又叹苦经说资金都投入到酒行和车行里去了,咬定每亩六千五百银元不松口,你来我往半个月还未敲定。史密斯这边有些着急,这块地无人看得中,只有祥海有意入手,就以免收手续费的形式,低于成本价转让。祥海便以总价六千百八百银元的最低价拿下这块地。土地在史密斯的经纪公司里转手,挂到祥海名上,工部局见是史密斯委托的,很快批下照会,土地一到手,祥海李就紧锣密鼓为造房做准备。 这是一块狭小又光秃秃无掩无遮的荒地,但是祥海自有打算。他在茅草丛生的坡地上搭起一座毛竹棚,将每一寸土地都勘踏一遍。把它当作自己的女人一样,哪一处皮滑肤润,哪一处肌软肉绵,都摸得清清楚楚,然后为\"她量身定做\",亲手画出蓝图,欲打造一条石库门弄堂。 夏日的上海,异常闷热。空气中的尘埃上升到空中,越积越多,气流撑托不住,某一天终于倾覆,雨水夹裹着尘埃倾泻而下,天像是被戳了窟窿,暴雨狂泻不止,一连下了一个月。祥海闲不住,不顾天上大雨倾盆,身穿蓑衣天天往工地上跑。他惊喜地发现,虽然雨势浩大,周围水漫成河,这块地却一点积水都没有,再多的雨水都会很快流走,祥海为自己的\"慧眼独具\"而自鸣得意。一个月后,雨停了,他亲自设计的建筑图纸也经工部局备案通过。沙石由沈老板供应,他家自运自卖,要沙石时可以直接从船上卸货,沈老板可以省去堆场花费,祥海也可以低价拿到质优的沙石。他又亲自跑了几个码头,在垃圾桥下找到船家,答应可以随叫随到供应所需木料,其余五金,在后大马路随要随买,造房工人也已请到工地上,工棚已经搭好,只待黄道吉日奠基开工。又亲自动手,制作了一个八仙桌大的沙盘实样。不知不觉,他已在工地上待了一个月,每日看那日落日出,梦想着房子造好以后买房租房的有钱人在天井外等着交钱,交钱的队伍围着石库门绕了三圈,钱票堆在八仙桌上,数都数不过来。他觉得梦想即将实现,人生的辉煌即在于此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掐指一算,动土吉日在三天后。祥海思念牡丹姑娘,再次来到会乐里。时隔半年,四马路造起了新会乐里,老会乐里的傍晚,已是晓风残月。祥海熟门熟路踅进夹弄,推开木门,爬上亭子间。亭子间门半开半掩,祥海推门进去,牡丹不在,只有子良这人坐在桌后,一只脚踩着拖鞋,一只脚搁在桌子上,正聚精会神地修着脚指甲。桌上摆开四菜一汤,有酒有肉,像是有客人来。子良抬头见了祥海,连忙抽回脚丫,欣喜地说:\"我刚刚去虹庙回来,你就来了,我供了一整只蹄膀,观音菩萨真是灵验。\"祥海问:\"牡丹去哪了?\"子良扭过头,漫不经心答道:\"走了,回苏北乡下了。\"祥海不信,站在桌子前问:\"你不是骗我?说好让牡丹在上海读书的,牡丹怎么会走?她在苏北无亲无眷,回乡下干嘛?她的衣服还在呢!\"祥海看见门后还挂着那件牡丹穿过的红牡丹花布衫。子良说:\"我干嘛要骗你?那件布衫是她刚来时我买给她穿的,谁知她还在长身体,很快穿不上了,就没带走。\"祥海还是不信,牡丹曾悄悄背着子良和他说过,她会在这里等他。现在大概有事外出,马上就会回来,他决定坐等她回来。便在子良对面坐下,告诉子良说,他已替牡丹联系好了学校读插班生,不久就可上学。子良说:\"牡丹真的跑了,我不骗你。你瘦得像鬼,黑得像炭,去了哪里,怎么半年多没来?说好了拿钱来供牡丹上学,又突然消失,可知牡丹是咋想的?牡丹恨死你了,说你就是个骗子,貌似正人君子,其实还不如来了放泡尿就走的粗人,粗人至少不会骗人。\"祥海一怔,抱歉地说:\"半年以来,为买地造房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三天后就要开工,以后会更忙,所以今天特地来落实牡丹读书的事。\"子良说:\"你拿钱来了没有?拿出来看看,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骗子。\"祥海头脑一热,拿出一张数目可观的银票给子良,说这里面一半钱给子良,另一半给牡丹读书派用场,请子良务必要把牡丹找回来。 子良没想到祥海当真拿来了钱,接过银票来看,这些钱她累死累活干半年都挣不来,不觉笑逐颜开,触动心情,鼻子一酸,掉下眼泪。然后又破涕为笑,一半为自己一半为牡丹,一边流泪一边笑道:\"想不到先生真是个大好人,可惜牡丹走了。牡丹自从你来过以后,宁可饿死也不肯接客,整天神神叨叨的,什么事都不做,我可养不起她,她要走,我只好让她走。\"祥海听了,不禁替牡丹高兴,转而愤愤不平地问子良:\"因为她不肯接客,你把她赶走了?\"子良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好歹我是她阿姐,怎么可能赶走她,我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她是自己走的,去了哪里我真不知道,说不定去找你了,我还问你要人呢。\"祥海心想以牡丹的性格,很有可能是气恼子良说的话,才会脱下她给她买的衣服出走,但是她在上海人生地不熟,一定走不远,于是说:\"你不要凭空乱说,她去哪里找我,你是她阿姐,肯定知道她去了哪里,不管她去了哪里,你一定要把它找回来。\"子良说:\"我没乱说,真的听她说过,要去找你,她说你住在离海边不远的地方。\"祥海又是一怔,心想他和牡丹说起过小时候在广福海水煮盐的事,牡丹笑话他真是顽皮,逃课去玩海边。因此猜到广福离海边不远,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 第47章 美色惑人人自惑 见祥海眼怔怔地不说话,子良说:\"你真是贵客,来得及时。今天老娘生日,备了一桌子菜,好像是特地为你准备的。我正为自己孤苦伶仃,二十五岁生日一个人过而愁苦,你就来了,陪我喝杯酒!不然我一个人喝闷酒。\"说着,就在酒杯里斟满酒,推到祥海面前。子良在祥海来之前已经喝了酒,这时兴致勃勃,替自己也斟了满满一杯,和祥海碰了杯一口喝下,放下酒杯说道:\"牡丹去嫁人了,还读什么书,要不你把钱拿回去?\"子良说着,似乎并不在乎祥海的钱,将银票夹在两根秀长的手指间,扬了扬。祥海闻言,心头一惊,将一杯酒喝下,果真一把拿回银票,笼入袖中。祥海会酿酒却不会喝酒,一杯酒下肚就头晕目眩,追问子良:\"你刚才说,牡丹去找我了,现在又说她嫁人了,是不是酒喝多了胡言乱语?\"子良一个人时也已喝了不少酒,这时双眼发亮腮帮粉红,满腔苦楚涌上心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自己如何不幸,如何艰难,就像地上一棵随人践踏任人摧残的野草、没人疼没人爱的小白菜。祥海为牡丹而来,牡丹不在,只有子良知道她的去向,子良的话却真真假假,他心里很是焦急,想要询问子良,牡丹在苏北家乡的地址,既然牡丹回苏北老家了,他可以自己去找她。没想几杯闷酒下肚,早已稀里糊涂,忘了该问的话,却又将银票拿出来,甩给子良,要子良也去读书。 子良拿过银票小心翼翼折叠起来塞进内衣,高兴地拿起筷子,敲打起桌上的碗盘、菜碟子,碗碟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咚声,又站起来在祥海面前转了一个圈,扭腰摆臀,赤脚跳起欢快的爵士舞。子良只穿一件轻薄的睡衣,随着她轻快的舞动,她那线条优美的曲线在薄纱睡衣里透露无遗。她嘴里轻轻地吟唱爵士乐声,踩着碎步凑近祥海,像灵蛇一样地舞动着。跳了一会舞,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抬起祥海下巴,盯着祥海说:\"想不想?\"祥海拿开她的手,子良突然,突如其来地拉起祥海,把他推到床上,祥海晕晕乎乎向床上倒下。一个如此标致优雅的女子竟然会吐出如此粗俗不堪的话,会有这般粗鲁的举动,想到同样在这个亭子间,第一次连上床的资格都没有,祥海有一种征服者的骄傲滋生出来。 眼前的子良和初会的子良判若两人,她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嘴边的黑痣随着她的微笑而蠕动,流露出野性的欲望。此时,窗外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子良拉上窗帘说:\"记得我说过你下次再来时,要让你看个够吗?\"边说边笑吟吟地面对祥海。那张银票随即飘落在地,子良弯腰去捡,长发像瀑布一般倾泻到地上。子良将银票捡起来,甩开长发,将银票咬在嘴里,跪到床上,转身将床头的窗帘也拉上。亭子间瞬间黑暗下来,子良的。 窗外,风雨交加,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打在窗户上,像一首英雄交响曲开篇。 祥海喝下他这半辈子加起来都没喝过这么多的酒,在床上支起手肘看着子良,这时酒劲上头,再也支撑不住,一头倒下。朦朦胧胧之间,只见子良已化身,轻盈地飘起,一甩手一摆头就又生出许多和她一模一样美丽而苍白的精灵。她带领着她们翩翩起舞,窗外闪电雷鸣,他知道待到来临时,她会摄走他的灵魂取走他的头颅。 当祥海离开会乐里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只见路上行道树东倒西歪,店家正忙着加固摇摇欲坠的店招、霓虹灯箱,空气中尚有暴风余威。风雨过后的天空,碧空如洗,时不时卷起一阵乱风,远处黄浦江上响起一连串此起彼伏的轮船汽笛声,沙石车\"轰隆隆\"地开上街头,打破了雨后的宁静。隔夜的宿醉使祥海脸色苍白,他踉踉跄跄回到酒行时,酒行还没有开门,他刚从后门进入,猛地从腰门后面闪出一个人来,吓得他两腿发软,差点跪倒地上。 祥海从会乐里回到酒行,只见一个人影从低矮昏暗的阁楼下钻出来,他大吃一惊,定睛一看,见是年迈的父亲拄着拐杖,怒气冲冲地迈步前来,忙定了定神,上前扶住说:\"阿爹!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李善仁一手拄拐杖,一手扯住祥海耳朵就往阁楼上拖,疼得祥海\"哎哟哟\"乱叫,煞是心虚,腿骨先自软了,一边随李善仁扯耳朵一边跌跌撞撞上楼说:\"阿爹息怒,有话好说。\"李善仁不理他,径直把他拖到楼上,一拐杖敲在他膝弯处,祥海\"扑通\"一下跪在地板上。 \"畜生!逆子!还知道我是你阿爹,我没有你这个逆子!你说说,昨夜去哪里了?\"自打祥海揣了银票到上海勘察地皮,李善仁日夜担忧,三番五次叫人带口信给祥海,询问事情进展,叮嘱他做事不可大手大脚,每分钱都要花在刀口上,更不能花天酒地拿祖宗的钱不当钱,训勉他须克勤克俭持家立业。生怕他拿了银票就像逃鹞的风筝,广阔天地任由飞去。然而,祥海凡事亲力亲为,不但低价拿到地皮,而且亲自设计下蓝图,造房起楼万事俱备,李善仁赞不绝口,儿子果然比自己有出息,好不得意。可是,近日却有风言风语传来,说祥海一掷千金,包养了一个红粉青楼的妖娆私娼,沉湎于风月场所不可自拔,李善仁大为意外,满怀愤懑的心,亲自进城来一察究竟。倘若祥海真的不自检点,拿祖宗的钱挥霍了,他要好好地教训他一番,叫他迷途知返。心想张家小姐是多好的一个姑娘,他不稀罕,却去里偷鸡摸狗。怎么去得?那些风尘女子\"腰间佩剑专斩愚夫\",任凭你有再多的钱,也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莫非祥海真的走火入魔受了蛊惑,连这点都不明白。 第48章 家规训儿儿不归 李善仁心急火燎,昨天一大早就搭乘沈老板的沙船来到城里,见祥海不在店里,就去隔壁车行找赵大。赵大见主人来到,十分惊喜,连忙搀扶上楼,拿最好的香茗来招待。李善仁心气郁结,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不再喝。赵大以为茶水烫了,拿一把蒲扇来扇,李善仁摆了摆手,询问赵大是否过得惯城里生活,又借问些无关紧要的事,旁敲侧击打听祥海是否真的穿花蛱蝶,出入风月场所。赵大浑然不知,说祥海含辛茹苦,披星戴月是常事。李善仁追问赵大是否知晓祥海今日去了哪里,赵大只说祥海外出办事,待他回来便知,却无些许言语透露。看看天色将晚,爷俩话说了一箩筐,车行上起了排门板,不见祥海回来。李善仁坐不住了,气呼呼地起身,要回酒行,赵大竭力挽留,说:\"你看我只顾说话,忘了请老爷吃饭,今天我做东,请老爷吃全聚德烤鸭,吃完饭爷俩再好好聊聊。\"李善仁指了指门外说:\"免了,这狂风暴雨,如何出得去!你和祥海穿一条裤子,我和你也没什么好聊的!\"这时,天空炸响一声惊雷,赵大这才发现外面在下大雨,心里奇怪,大风大雨,祥海能去哪里?见李善仁恶声恶气,心知他心中有气,连忙安抚道:\"老爷息怒,待我叫老蔡来问话。\"老蔡刚才出门一趟,被雨淋得湿透,脱下湿衣服在擦身,听见赵大叫唤,连忙穿起长衫,一边扣纽扣一边上楼。赵大问他:\"李老板平时都去哪里?\"老蔡说:\"工部局。\" \"工部局下午四点就关门,不见得夜晚也营业。还去哪里?\" \"经纪公司。\" \"经纪公司也一样要关门。不要瞒我,现在他阿爹在这,李老板除了工部局和经纪公司,到底还会去哪里?\" 老蔡的家主婆跟友邦里的金少爷跑了,金少爷领着她到关外做生意,赚了钱又回来,她家主婆就在老蔡眼皮底下和金少爷堂而皇之地同居。金少爷没有孩子,她家主婆便将她和老蔡的孩子小蔡接过去同住,供小蔡上学。金少爷隔壁住着一位妇人王六儿,杭州人,家里男人早死,遗有两个儿子,妇人前不久嫁到广福做人小妾,就在广福上海两头跑。老蔡经常拉她去车站,口无遮拦,将祥海的事当作笑料说与妇人听,妇人喜嚼舌根,也将广福的事传给老蔡,两人慢慢热络,老蔡便无话不说。此时见赵大追问祥海的下落,知是那妇人口风不紧,传到广福去了,祸从口出,心中害怕,见瞒不过,只好如实相告:\"还有会乐里,会乐里就在经纪公司旁边。\"赵大一听傻了眼,会乐里不就是巷吗?祥海怎么会去那种地方。老蔡说:\"去过多次了。\"李善仁在一旁听了,问会乐里是什么地方?赵大不便回答,李善仁已知一二,顿时黑了脸,憋了气不再说话。赵大对老蔡说:\"麻烦你再出去一趟,把李老板找回来。\"老蔡摇摇头说:\"平时李老板只让我在工部局等他,有一次我等久了,见他是朝会乐里去的,就跑去会乐里,李老板正好从弄堂里出来,因此我猜想李老板是去了会乐里。我不曾进过弄堂,哪能知道李老板去了哪家?\" 李善仁听了,心中早已明白,气得翘胡子瞪眼,瞬间脸色又白了,再也坐不住,将心头怒火压了压说:\"我还是回酒行等他!\"赵大连忙劝阻,叫老蔡打伞去福鼎记买来小笼包,在阁楼里陪李善仁当晚饭吃,说祥海天黑一定回来。李善仁推辞不过,吃了几只,就放下筷说吃饱了。赵大知今日李善仁心中有事,陪着他茶喝了一壶又一壶。天已全黑,风雨更盛,祥海还是没回来。李善仁再也坐不住,执意要走。赵大心里犯嘀咕,嘴上劝说道:\"老爷不必费心等他回来,祥海兄弟是有分寸的人,他一定在外面有事回不来。老爷一个人有诸多不便,先在我这歇下,明日再说?\"李善仁说:\"我不是七老八十的人,不要你管了,我回酒行去。\"此时的他内心又恨又恼,简直想捉起祥海杀了,面子上仍如平常一样,说罢下楼,不顾赵大劝阻,从后门踅过酒行来。谁想祥海彻夜未归,李善仁在后厢房气呼呼坐了一夜。 祥海见父亲突然出现在酒行,七魂丢了三魂,又遭父亲一棍,早已吓得心惊胆战,转眼一想,父亲不一定知道他去了会乐里,于是跪地不起,口称孩儿做了什么错事,惹父亲生气。李善仁将心中的担忧一股脑向祥海倾泻,祥海见父亲为自己操心至此,立马悔恨交加,口称孩儿不孝,继而为自己狡辩,把地皮勘查、交易过户、基建筹备、银两去向,详详细细叙说一遍,却把最后压去史密斯两百元一亩地的事瞒了,又把坐黄包车勘地、啃硬冷大饼、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诉说备细。李善仁见钱财去向一清二楚,并未挪用他处,才稍宽心,见祥海面色苍白,精神疲倦,又心生痛惜。对祥海夜不归宿又不能释怀,就将拐杖在地板上重重顿了顿,训斥他道:\"为父经历的辛苦比你多得多,若像你那样三日打鱼,四日晒网,哪里还会有今日的你。创业之路虽艰辛,亦不可降低为人之品质。听闻你包养了一个青楼女子,说得有鼻子有眼,我还不信,今日老夫亲身撞见你彻夜不归,你作何解释?\"祥海心头一惊,果然有风言风语传到了广福,父亲不放心才专程而来,便谎称昨夜宵禁才不得归家。李善仁听了手抖脚颤,气不打一出来,愤然骂道:\"你这不孝子,如若上海还有宵禁,你如何能造房子?民国五年已放开夜市,怎地昨夜会有宵禁?都说你聪明伶俐才智过人,你却拿宵禁来吓唬你爹?\" 祥海临时编出一则故事,说:\"近日布衣将军在北京发动政变,孙文将取道上海北上,与布衣将军共商大业。淞沪护军使与洋人达成协议,要在租界捉拿孙文。有过宋院长前车之鉴,孙文不敢公开抛头露面,于是趁昨夜风雨之机潜入上海,却被巡捕房侦知,故此临时宵禁。\"这是三个月前的事,祥海拿来糊弄李善仁。 第49章 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 李善仁果真信了,早把自己那盛怒之气,丢到爪哇国去了。缓下气来说:\"姑且信你一回,要是真有不二不三之事,休怪我大义灭亲!\"说着,突然从布褡里掏出一把金灿灿的手枪,撂到桌子上。祥海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父亲怎么会有手枪,不知父亲持枪意欲何为,正惶惶不安间,李善仁又从布褡里抽出一个长轴,豁啦啦抖落开来:\"逆子看好了!这是李家训言,拿好给我仔细读来!\"祥海唯唯诺诺拿在手里,看一眼桌上手枪,读一句训言,看一眼阿爹再念一句: 孽海茫茫,首恶;世间扰扰,易犯淫邪。走马风化之区,以为偶尔涉足,无伤大雅,但不知花香流毒致神昏质朽,必至半途而废,一事无成,尔辈戒之。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任性挥霍,此为败家;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方可持家。父母在堂,不可夜不归宿,否则不忠不孝 祥海毕恭毕敬边读边琢磨,父亲的金手枪从何而来。 李善仁见祥海懵里懵懂心神恍惚,就把拐杖在地板上顿了又顿,呵斥祥海读了洋书就没了规矩,将祖传家训忘得干干净净。要他认认真真读,不要像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记住行必以规矩,动辄知方圆,坐得正立得直,才不枉为李家子孙。祥海唯唯诺诺,对着枪口指天发誓,谨记父亲教诲,不敢须夷有忘。李善仁这才收起手枪,在椅子上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是读书人,是李家唯一男儿,将来李家要靠你光祖耀宗,万不可做那让人不耻的登徒子,辱没家风玷污家规。世道千变万化,祖宗的规矩是一脉相承永远不变的,你如此沉湎女色,叫我脸面往哪里搁?\"祥海信誓旦旦绝无寻花问柳之事,坚称决不做有损家族祖宗颜面之事,请父亲不要听信风言闲语。李善仁这才释然,叹了一口气说:\"有传言说你包养,为父是断然不信的,如今听你一番解释,果然一清二白,是传言的无事生非,为父甚觉宽慰。但为父仍有担忧,男儿大了,不思生儿育女,也决非正常,被外人耻笑,稍有不慎便陷于女色,清白名声毁于一旦,因此成家与立业同等重要。\"李善仁说着,缓一口气,布褡里摸出烟杆,祥海连忙拿来洋火替他点上。李善仁吸了几口烟,说道:\"张家世代为医,祖上还曾给乾隆皇帝诊过病,论身世,广福镇上没有可以比得上的;张家小姐知书达理,秀外慧中,论品行,广福也难有第二个。先今我不催你,一旦上海房子造好,你即刻回广福成亲,为父才可放心无虞。如今往后不可由着你颠倒做了,先成家后立业是至理名言,事业重要,婚姻同样是重要的。\"祥海听了如五雷轰顶,争辩道:\"相亲一事,若非孩儿自己看中,断然不可。\"李善仁大怒,\"啪\"地一掌拍在桌上训斥他说:\"子女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想造反?\"没想到祥海毫不退缩,斩钉截铁答道:\"现在是什么年代了,都民国了!辛亥以来,提倡民主,反对专制,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婚姻由自己作主。孩儿不孝,断不至于放弃自己的权利、牺牲自己的自由来成全旧道德。\"李善仁听了气急败坏,吐出一句:\"反了你!这就是我上过洋学堂的儿子吗!\"立刻脸色惨白,大口喘气,\"你气死我算了!\"祥海一看父亲又动了怒,只好闭口。因酒行逼仄,车行宽敞,酒行的伙计也宿在车行,这时已到了酒行开门时间,伙计从车行过来,正在卸排门板。祥海怕伙计听见笑话,不敢再高声说话,转而委婉说道:\"此事容孩儿想想。\" 李善仁消了气,抽了几口烟说,今天来还有一事,祥海心里又咯噔一下,连忙问:\"什么事?\"李善仁说:\"替我把辫子剪了!\"祥海诧异地望着父亲说:\"这么多年了,乡下还管得那么严?不是随留随剪么?\"李善仁解释说,其实他早已将辫子剪短不少,头顶也蓄了发,辫子盘在头上戴了帽子,别人看不出他有辫子。昨天出门急,忘了戴帽子,别人把他当怪胎看,所以要把辫子剪了。祥海听了暗笑道:\"想留就留着!没有必要剪了!\"李善仁怒目圆睁,又拍了一下桌子,把烟杆在桌边上敲了敲说:\"剪!现在哪有男人留辫子的,不把辫子剪了,顶着锅盖似地,叫我怎么回去?你想人家把我当妖怪看?我可不想做辫子怪。\"祥海说:\"父亲息怒,孩儿怕你剪了不习惯。\"李善仁说:\"少啰嗦,拿剪刀来,好好剪,不要剪得跟死了爹一样难看。\"祥海慌忙拿来剪刀,将他顶在头上的辫子放下,一把捏死,问道:\"剪短还是留长?\" \"留长。\" 祥海二话不说,一刀下去未剪下,又剪一刀,发辫随剪而落,摊于桌上,辫子随即散开。祥海说:\"你看,里面还有虫子呢!\" 李善仁看也不看,仰起头说:\"唉!这样轻松多了!\" 祥海:\"要不,再剪短一些?像我这样。\" 李善仁:\"先这样!让我习惯以后再剪短。\" 祥海见李善仁已无初来时的戾气,小心问道:\"父亲哪里来的手枪?\"祥海生怕李善仁持枪而来,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李善仁却说:\"此是李家传家之宝,说来话长,容后细说。\"祥海便不再追问。这时店堂里已经有客户来买米白酒,酒行搬到沪东来了后,杨树浦的人就不用大老远赶到市中心买米酒,稍微走走就到了,因此来买米酒的人更多了,才开店门,买米酒的人就排起了长队。李善仁端坐在阁楼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又装了一袋烟,自己点了。祥海趁机要父亲在楼上歇息,在店里住几天再回去,他要下去照看店面,说着下了楼,留李善仁一个人在阁楼上望\"风景\"——店堂里客来客往。这时,赵大急吼吼奔进酒行,祥海正从阁楼下来,赵大拉起他问:\"兄弟昨晚去哪里了?\"祥海把赵大拉到一边,将自己和牡丹子良的事如实告知。赵大听后说:\"老爷说得对,兄弟是该成个家了。\"祥海说:\"大哥说得极是,只是想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不要父母越俎代庖。\"赵大一语双关地说道:\"牡丹虽好空入目,枣花须少结实成,兄弟不如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早日成家,免得老爷太太操心。\" 第50章 会乐里子良玉陨 不过三语出惊人 李善仁在酒行住了半个月,亲眼见祥海一边为造房子呕心沥血,一边为酒行事必亲躬,不觉大为感动,放下心回广福。父亲一走,祥海又情不自禁念起会乐里,毕竟春秋鼎盛之年,又无妻无妾,尝过温软乡之味,犹如混沌婴孩尝过人间甜食,如何再能忘却,便将父亲的谆谆告诫抛诸脑后,鬼使事神差般往会乐里来。 傍晚的会乐里,各家的门头灯都亮了,大多换了新灯。前楼的双林、后楼的文秀、客堂间莺红,唯独不见了亭子间子良的招牌。祥海径直走到弄堂底,来到熟悉的门外,推开木门,爬上楼梯,见亭子间门虚掩着,他轻敲三下,里面传出粗哑的声音:\"妈勒个逼!哪个啊?老娘正忙着呢!\"祥海像被蟹子螫到一般缩回手,返身逃也似地奔下楼,又听见亭子间传出一阵粗鄙不堪的骂声。祥海奔下楼来,不死心,绕着夹弄踅到前门,见一位妇人正在家门口收拾鞋底布,上前打听亭子间的牡丹哪里去了?妇人听到问话,抬起头来说:\"牡丹?没见过亭子间有叫牡丹的,只有一位叫子良的。会乐里各家门前都差不多,我没见你来过,先生找错地方了,要认准了门前花灯才好。\" \"没错,子良呢?子良去哪了?\" \"就是嘴边有颗痣的女人吗?死了!\"祥海大吃一惊:\"死了?怎么死的?\" \"可怜啊,日夜不停歇,铁打的汉子也吃不消,赚的钱全部寄到乡下去,听说乡下有个生痨病的父亲和瞎了眼的残疾后娘,还有一个女儿和三个穷得穿不上裤子的弟妹,大家都指望她寄钱养家,没日没夜三班倒,肉做的身子还不累死?死在床上,房东也是倒霉。我是看着她被车拉走的。\" 妇人的话让祥海目瞪口呆,像得了中风半身不遂似地驻立于地,抬不起腿。子良没说瞎话,妇人没见过牡丹,说明牡丹真的没在这里呆多久就走了。但是子良没说过她乡下还有父母、孩子和弟妹,想不到子良是个那么要强的女人,拼命赚钱是为了养活乡下一家子。祥海半晌才回过神,正待要再问妇人,子良老家在苏北哪里,心想找到子良家人就能找到牡丹,妇人已进了黑漆大门。 这条弄堂有二十八个门洞,是南浔富商所建,他的初衷或许和自己一样,要建中国人自己的房子给中国人住,没想秦淮河禁娼,船女纷纷上岸来到这里另起炉灶。现在家家都挂起花灯,书寓楼凤明星花魁上百,魑魅魍魉各显神通,恐怕仅此底楼妇人是良民。姑娘们就像菜场卖的菜、肉庄挂的肉,只要肯花钱,谁都可以去享受、去糟蹋。她们表面光鲜亮丽,背后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和艰辛,过着岌岌可危的生活。风华正茂的她们,今天好好的,明天就被车拉走,如花似玉的鲜活生命一夜之间消香玉损。她们和常人并无两样,抑或比常人更刻苦、更吃苦耐劳,然而她们的命运如此悲哀,而这个结局似乎早已注定无法改变。 祥海走过五六条夹弄,来到弄堂口,夜色依旧。凌厉的穿堂风,像一把剪刀,从弄堂里追着他吹出来,在灯影下将他剪成一个皮影,长长地拖在他身后,祥海怅然若失走出会乐里。 三天后是个黄道吉日,工地动土开工,祥海亲手点燃鞭炮红烛,祭土地拜财神,祈望土地爷爷保他一方平安,心里禁不住念叨,还要保牡丹平安,子良转世不再受苦。一个礼拜以后,祥海到工地上督工,却发现工地上悄无声息,监工说地基挖不下去,挖了三天纹丝不动,即使用炸药炸,也得先往下打洞,因此歇工。祥海心里奇怪,上海滩积沙成陆,五百年前还是冈身,怎么会坚硬到下不了铁锹? 祥海不信有此等怪事,亲自去施工现场查看。现场已挖去三尺厚的土层,地下露出光滑的坚石。祥海拿来铁钎往下砸,一钎下去,只见铁器砸在石头上冒出火星,祥海的手臂发麻,坚石却纹丝不动,不要说将石头挖去,即使在石头上打洞埋炸药也不可能。祥海傻了眼,正一筹莫展时,工头说义王庙有位极灵验的先生,善看风水,要不请来看看。祥海临时抱佛脚,连忙前去义王庙。义王庙原是一处比丘尼的道场,供奉着一众地方神灵,因其特别灵验,香客烧香也只烧偏门。但凡有个婚丧嫁娶,测字摊上算了命,连忙到庙里求菩萨,什么出海求平安,商海盼多财,人海求姻缘,别的庙里求不来的,义王庙里烧一枝香,十有八九有应验,因此庙宇虽小,但初一月半前来烧香求签的、还缘的络绎不绝。庙外测字摊,摊主是个亮眼瞎,测字算命也是出了名的应验。这位算命先生有一个毛病,说话吞吞吐吐,说一句话就要停顿一下,再说一句话,大家以为他说完了,他突然又冒出一句,因此人称\"不过三\"。祥海拨开人群,来到\"不过三\"摊位前,请\"不过三\"先生到工地上看风水。 \"不过三\"来到工地,让祥海取些地下土来,祥海连忙叫工头去现场取来地下土,捧到\"不过三\"面前。\"不过三\"捧在手里捏了捏、搓了搓,很容易就将一捧土搓成粉尘,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撒手漏在地上,两手拍了拍,惊叹道:\"石脉浮土\"祥海急着要听他下文,\"不过三\"却蠕动嘴唇不说了,正要开口问话,\"不过三\"突然又说:\"此乃龟背地,故此\"说着又卡壳了,祥海急问:\"故此什么?\"谁想祥海越是着急,\"不过三\"越是不说话。只见他摸出一只竹筒在胸前摸摸捏捏,摸了前面又转过去摸后面,竹筒是已摸得精光油亮的,摇头晃脑闭目张嘴了好一会,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故此,地基打不下去。\"祥海心里那个急,连忙稽首说道:\"正是地基打不下才请法师来的,万请法师施救。不过三\"一字一顿说道:\"先生必定,以为居高,临下,处于有利地位,殊不知\"摸捏着竹筒又没了下文,祥海忙问:\"不知什么?不过三\"吸一口气说:\"四处低下,一处独高,不能吸\"说着停顿下来,祥海不再催问,静待他的后话。\"不过三\"露了一下白眼,摇了摇竹筒说道:\"吸纳更多的气场反而会使地气随地形,像水一样流去\"祥海这才明白,为何此地发大水都不会有水滞留,慌忙请求\"不过三\"指明生路:\"法师既能参透地下事,必有化解法术,请法师指点一二。不过三\"说:\"若要行法,请动神明灵物让出打桩之地\"说着摸捏竹筒又不说话。 第54章 风水先生忙敛财 一街两坊平地起 祥海见他半晌不说话,又不能将着急的心情表露出来,只好耐着性子静候佳音。\"不过三\"却一点都不急,仍然慢条斯理地说道:\"因龟背体量太大,挪动一下还得千年。\"祥海听了六神无主,忙再问怎么办?\"不过三\"说:\"其实——也是好事,可以省了地基。省了地基?\"祥海心想是自己听错了还是\"不过三\"在胡诌,不禁问道:\"不打地基可以造房?不过三\"说:\"地下有磐石,在它上面盖房,不用再打地基,保你无事。\"祥海说:\"屋无基如树无根,盖房可实?总得打一些木桩、竹子下去。即使地底下是花岗岩、水门汀,多花些功夫总会有办法打开。不过三\"连忙摇头说:\"万万动不得,地下有千年龟背。虽树无根,君不闻坚如磐石固若金汤?石上建屋,自古有之,自不必虑。但是须得规避化解。\"说着又摇了摇胸前的竹筒,见祥海没有反应,就揣入袋中,不再言语。祥海半信半疑,急忙请教如何化解。\"不过三\"掐指一算说:\"四周皆低中独高,水流四散杀人刀,犯了孤阳煞,要用煞气抵消法才能化。\"祥海似信非信,原以为这片地居高临下雨水不侵是一块风水宝地,自己捡了个大便宜,谁知是寸草不长的穷土恶壤。史密斯有国外先进仪器,可以测得地下隐情,应该早知道地下有龟背,所以急于出手,自己是落了史密斯的圈套,急问如何做才可以煞气抵消。 \"不过三\"又从口袋里摸出竹筒,那竹筒像是摇签或是纳福的,祥海这才明白过来,\"不过三\"是在卖关子,连忙取一根\"小黄鱼\"放进竹筒:\"法师笑纳。不过三\"摇了摇竹筒,将\"小黄鱼\"倒在手里摸了摸,捏在手里,知道是黄金,笑眯眯揣进口袋,口称\"施主恩典\",又摇头晃脑说:\"万煞不离五行宗,五行平衡方能衍生万物。改变孤阳煞的方法就是在周围再造房,造一栋和这栋一样高的房子,来抵消它的孤煞。\"祥海见他纳了福,说话就利索起来简直是一气呵成,心想原来摇竹筒是\"摇钱\"呢!摇了摇头说:\"这做不到,一是无地可买,二是无钱再买。除此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变通?不过三\"口称天机不可泄露,又摇起竹筒来,嘴唇蠕动却缄口不语,一对白眼珠滴溜乱转。祥海赶忙又取出一根\"小黄鱼\"放进竹筒,\"不过三\"才又开口说话:\"一块地上造两条弄堂,造成龙回首之势,龟为龙子,以龙镇之,亦可化解。\"祥海一听大喜,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只是房子要造得小了。\"不过三\"又说:\"房子虽造小了,可房子多了,何乐不为?但是即便如此,施主还得注意屋居龟背,孤高气散,其后还是会合二为一。\"祥海听得一头雾水,倘若今后必定合二为一,为何现在要造两条弄堂?再问如何化解。\"不过三\"说:\"去壹可化解。宁可造阁不要多楼。\"祥海再问如何去壹,\"不过三\"笑嘻嘻说:\"此事简单,凡事成双即可。\" 祥海听从\"不过三\"先生的计议,就在花岗石上垒起三尺宽的砖墩充当基础,变通着起造两条弄堂,外观两层,实则三层。弄堂底部再造一幢平房连接,既造成龙回首之势,又可起到牵制、加固作用,将来还可以用来开厂。前坊叫做祥庆坊,后坊叫做祥安坊,再将工地外小河浜填没,辟作马路,称为\"一街两坊\",重新报工部局备案。 祥海吃住在工棚里,日夜赶工。这天刚刚在一张竹椅上躺下休息,工棚外驶来一辆洋车,车停下走出一位高大的洋人,祥海眯起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老师、这块地的前主人史密斯来了。只见史密斯身着黑色西服,衣领系一撮黑色领结,手柱一根金色司的克,嘴上留着一撇小胡子,阳光下一头卷曲的银发闪闪发亮,顶着骄阳一脚高一脚低来到工棚前,见了祥海就说:\"bossli,longtinosee我快死了!\"(李老板,好久不见!我很想念你啊!)祥海正懊恼买了他的地,心中不快但还是礼貌地起身待客:\"沙先生,你觉得没好吗?今天吹的风是什么?\"(史先生,你也好啊,今天什么风把你刮来?)史密斯热情拥抱祥海,把一张刚刮过、还残留刮胡膏香味的脸,朝祥海脸上贴来:\"李老板亲自监工,令人钦佩!)然后表达要和祥海继续做生意的愿望。他告诉祥海,史密斯家族除了房产外,棉纱、布匹、五金,什么生意都做,他要逐渐退出。现在码头上有一船客户多余的沙石,要送给祥海。祥海心想哪有这等好事,经过一番交谈,得知史密斯以送一船沙石为条件,要祥海买他的五金建材。史密斯说,中西结合的石库门是他父亲的专利,他可以提供给祥海建设图纸,想必祥海不会只造一幢房就歇手,以后还会造房。他希望今后成为祥海的供应商,将来祥海要造高楼大厦,从沙石、水泥、木料到砖瓦、五金、玻璃,统统到史密斯集团去买,史密斯集团可以包揽他一切所需、提供他一切所缺。还说祥海今后要造房,不用买地,可以租他的地搞成片开发。 祥海见了史密斯心中颇有不快,于是微微一笑说:\"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呐!\"(你是一只黄鼠狼向鸡打招呼) 史密斯愣了愣,扬起一边的眉毛说:\"不,不,我不是狼。根据你的中国十二生肖,我也是一只鸡。(不,不,我不是狼,按照你们中国人的十二生肖来算,我也是属鸡的,用你们中国的话来说,就是你要靠我,我要靠你) 祥海吃一亏长一智,婉转谢绝他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们最好建造你的高层建筑,我会建造我的低平房!\"(谢谢你的好意,我们还是你建你的高楼大厦,我造我的矮平房) 史密斯碰了一鼻子灰,耸了耸肩,见祥海不吃他这一套,无奈只好灰溜溜走了。 \"再见,朋友!\"(后会有期,朋友!) 第55章 阿毛大意坠崖 媳妇饿死五里岗 话说林容的遗腹子阿毛被一贫如洗的张无衣收养,五岁就懂得捡柴,六岁会烧火,还会下地劳作,帮张无衣照料一亩三分薄地。有句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有一天,张无衣上山砍柴,叫阿毛去割些草来。张无衣不知道,离村庄近的高粱地、玉米地或者豆地里的草,早都被割光了,只有村外岗后河边种着大片的高粱和玉米,由于离村子较远,又隔着河,没人去那边割草,还有些野草。阿毛初生牛犊不怕虎,怀揣一只馒头爬过岗去割草,割了草背回家,堆在屋后,再去割。没想到第二次过岗时,因为一次背得太多,实在背不动了,肚子也饿了,就将手中树棍撑住背着的草垛,腾出手要从兜里掏馒头来吃。谁想手脚不利索,馒头掏出口袋被草枝挂到,掉到地上,他不能放下草垛去捡,放下了就背不上去,就用脚尖去勾,没够到,馒头反而朝冈下滚去。阿毛连忙弯腰去拦截,没想身体因负重失去平衡,随着草垛一起滚落山冈。情急之中去抓石缝中的荆棘,荆棘被连根拔起,随着馒头滚到沟底,不省人事。 傍晚时分,张无衣砍柴回家,见阿毛还没回家,问媳妇,媳妇说阿毛回来过一次,放下草垛又去岗上,至今未归。张无衣一听,连说\"不好\",那是个死人往岗上葬,活人往岗下跳的地方,怕有意外,连忙上去岗上找人。见沟底有一团黑影,认得是阿毛身上穿的衣服。张无衣心头一紧,心想果真出事了,连忙下到沟里,找到阿毛,惊见他还活着,只是手指被划破一个口子。赶快将他背在背上,沿着沟底走了大半夜,才将他背出沟底回到家里。仔细查看之下,上上大吉,阿毛身体无大碍,几天后就又下地干活了。 可是没想到阿毛被树枝戳破的中指感染风毒,长出一只疔疮,嵌在肉里,坚硬如钉,十指连心疼,阿毛都忍了。谁知不久开始溃烂,阿毛再也忍不了,疼得在炕上打滚,杀猪般嚎叫,三天了,不吃不喝,手指却在一天天地溃烂,渐渐血肉模糊。张无衣心急如焚,他没钱给阿毛看病,心想如此烂下去,恐怕整只手都不保,于是和媳妇商量,要将阿毛手指剪了,不然的话,阿毛若有三长二短,张家愧对林容先烈。媳妇点头称是。入夜,张无衣趁阿毛入睡,狠狠心,咬咬牙,用一把剪刀去剪阿毛手指。忙乱之中,没剪到关节,而是剪到了骨头上,皮肉剪开,指头却没剪断,阿毛\"唆\"地从床板上挺起,像诈尸一般,欲呼无声,怒目而视,以为养父母趁半夜要结果自己性命。 张无衣自知将孩子吓着了,见他披头散发,形容枯槁,不成人样,反倒自己吓得胆寒心惊,\"妈呀\"一声扔下剪刀就往屋外跑。他媳妇张氏在门外惊叫起来:\"他爹,可不能半途而废,今日不剪掉,孩子的手就废了,到时候性命也保不住。\"张无衣回过神来,又转身进屋,对阿毛说:\"孩子,忍忍,再剪一刀就好了。\"不由分说,扑到床上,抓住阿毛的手,阿毛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养父要剪他的手指,吓得大呼大叫。张无衣连忙呼唤张氏来帮忙,张氏扑到阿毛身上,将他死死压住,阿毛无力挣扎,任由她压着,紧紧抓住他的手呼叫张无衣:\"他爹,快剪!从关节软骨处剪!\"张无衣背过身,将阿毛的手紧紧夹在两腿之间,不使他动弹,一手拿剪刀,一手摸到中指关节处,将剪刀放在关节处,咬咬牙便剪。平时用来剪绳索、枝条的剪子已缺口,刀口太钝,一剪刀下去肉断皮连,阿毛惨叫一声,昏死过去。张无衣一不做,二不休,再剪一刀,剪断皮筋,阿毛的指头掉落在地上。 \"快,拿棉花来堵血。\"张无衣对张氏叫道。 张氏这才放开阿毛,起身扯开棉衣下摆,从里面扯出一团烂黑棉絮,张无衣拿来裹住阿毛指头,再用布条扎紧,这才松了一口气,瘫软在地上。阿毛经此折腾,又在炕上挺了三天三夜,竟然奇迹般从鬼门关回来,不多久又下地干活。张无衣心想,革命军后代命不该绝,意志坚毅,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来父子合力,在村外荒郊野岭开垦出一片沙地,种上红薯、花生、高粱米,一家三口过上了自给自足的生活。 谁知到了民国十一年,阿毛十三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蝗灾,四千里凤阳大地瞬间变成不毛之地,农民为保卫庄稼赤膊上阵,与蝗虫拼死搏杀,然无济于事,饿死、战死、冻死、热死、背井离乡乞讨而成空村、荒村的十之八九。眼见一家人奄奄一息,难以为继,张无衣取出家里仅有的铜钱,叫阿毛到村口集市换些吃的来,一再关照只要菜蔬不要畜肉。阿毛来到集市,集市荒芜凋敝,不要说菜蔬,就是菜叶野草也不见一片一瓣。肉倒是有些,价钱却已从三十文涨价到一百二十文。阿毛只好空手而归,以实情相告:\"太奇怪了,菜蔬不见一片一叶,唯有畜肉高挂,倒是新鲜。\"张无衣说:\"这哪里是畜肉,是人肉!\" 阿毛大吃一惊:\"我的妈呀!市场卖人肉?人肉是哪里来的?\" 张无衣说:\"遍地是死尸,遍地就是人肉。现在死尸吃完卖光,恐怕连活人也杀来吃杀来卖了!你见的新鲜肉,恐怕是新死的人肉。\" 阿毛不信,说道:\"杀人不怕官府抓?\" 张无衣说:\"太平盛世,官府才会抓人,凶年饥岁兵荒马乱,官府自顾不暇,哪里还看得见他影子?前些日子,邻村就已传出,将家里妇人杀了吃食的事,所以我叫你不要买肉,连树皮都啃光了,哪里还有猪羊牛马宰杀卖!\" 到了晚上,一家人饿得都睡不着,油灯也省了,摸黑枯坐冷坑说话,张氏有气无力地对张无衣说:\"孩子都快饿死了,现在有钱买不到吃的,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明日我去岗东娘家看看,拉下面子去求些吃的,拯救孩子要紧。\" 张氏的娘家算是岗东小康人家,因嫌女婿穷酸,平时从不与女儿家来往。张无衣知道媳妇实在是挨不下去了,才会回娘家求救。张无衣将家里所有的铜钱合在一起,交给媳妇,希望媳妇明日能在娘家换到一些吃食。他情知即使拿铜钱去换,她娘家也不一定会接济女儿,但灾情非一天两天会过去,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说不定她娘老子见女儿可怜,善心大发呢。第二天天一亮,张氏就出了门,她已三四天粒米未进,妇人家身板本来就薄,紧走慢跑,寒风一吹,还未过岗,即倒毙于土地庙门前,死时紧拽着兜里的铜钱。 第56章 李夫人约请阿毛做衣 残阳挂在树梢,天边染成了血色,乌鸦已经出动,扑腾着翅膀在张氏上空盘旋俯冲。张无衣满怀希望等待媳妇回转带来吃的,见媳妇去了一天未回,却听闻鸦声鸹嘈,恐有意外,叫阿毛在家看门,他出门去察看。张无衣顶着风沙便出了门,山里天黑得早,此时天空黑沉沉的,寒风萧瑟。张无衣走到土地庙前,见庙门前倒伏着一个人,心想不好了,奔到跟前一看,正是自家媳妇张氏。张无衣连忙伸出手指在媳妇鼻孔底下试了试,哪里还会有气息,再摸身上,也已冰凉。张无衣跪地,呼天抢地哭喊了一会,悲悲戚戚将媳妇背去乱葬岗里埋了。知道凤阳不可再留,回家收拾起包袱,如此这般与阿毛说知,阿毛欲哭无泪,跟随养父汇入乞讨大军,往江南而去。 父子两人靠着兜里的三百铜板,风餐露宿,一路向南。路上难民成群结队,树木几无树皮,都被难民啃光了。偶遇施粥的,一碗粥抵三日饿,遇上大户人家施舍,才勉强吃上一顿饱饭。 过了淮河渐有起色,及至长江以南,几无灾年景象。不知又走了多少时日,他们来到江南广福,靠兜里仅剩的一块铜板在西街买下一间猪棚茅屋,这才结束了颠沛流离的行乞生活。张无衣在厚德府讨得短工,帮牛老四打下手,得以喘息养家。阿毛拜镇上一位老裁缝学手艺,吃了几年萝卜干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手艺比他师傅还精良,便自立山门,在茅屋里摆开桌台板,一把尺子一把剪刀,替人做衣裳谋生。起先全靠走街串巷给别人缝缝补补讨生活,后来十里百乡都知道广福镇上有个小裁缝阿毛,手艺精良,长衫短褂,旗袍洋装,无所不会,做成的衣裳合身得体,且价格公道,因此十里八乡都来找他做衣裳。广福乃天泽福地,人们日子相对好过,上门做衣裳的人也越来越多,阿毛父子俩生活渐趋安稳。 这天,阿毛早起,打开两扇柴门,街上走来一位不速之客,一看,是厚德府的李夫人和仆人吴妈,阿毛连忙请进屋里。家中仅有一张凳子一张床,阿毛搓着手为难,只好请李夫人坐自己的板凳,吴妈却没凳子可坐,矗立一旁。李夫人没有坐下,站着说:\"阿毛师傅名声在外,妇人不请自来,烦劳阿毛师傅抬脚,上门量身定做衣服。\" 原来,\"一街两坊\"开工,李善仁即和夫人商议,这是李家一件大事,待一年半载竣工以后,要宴请乡里乡亲,沈老板夫妇、张老先生、村长、乡佐及前师爷、孔目等要人,乃至剃头师傅、接生婆、媒婆,打过招面、有过交情的都要请来,一为庆贺家中大事,二为答谢邻里同乡、偿还人情。李夫人说:\"此举甚好,届时一定要请张老先生他女儿出席,海儿也要回来,私底下先做个暗媒。\"李善仁说他要亲自出马,日后多去张家走动,张老先生面前探个口风,若张家姑娘已有相好,此事便罢,或者张家不中意海儿,此事也罢。夫人点头称是。 祥海得知自己建房工程才开工,家人就要庆贺落成,心想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望子成龙之心人皆有之,自己的父母尤其如此,毕竟自己多年没回乡下,父母趁此机会光耀一番,也是常理。便不去管它,任由父母操办,哪里想到父母是急着为他相亲。他早把父亲对他说过待到他房子完工那天,要他回乡娶妻的话忘的干干净净。那天,祥海亲至花衣街码头接了一船沙石,归途路过宝大祥,见新上市的布匹甚是好看,便给母亲扯下四五段艳色绸缎棉麻,托沈家船工带往广福,要给母亲做几件新款衣裳,又给父亲觅到一柄英伦司的克。李善仁大为开心,自此扔了龙头拐,柱起司的克,成了广福镇上的\"老克勒\"。李夫人拿到布匹,喜出望外,感慨祥海长大懂事了,心里高兴。早知西街裁缝阿毛手艺精良,比镇上老裁缝更胜一筹,便欲约请阿毛做衣裳。考虑到自己一个妇人家到阿毛家量身有诸多不便,阿毛家茅草店铺条件也差,因此先来打个招呼排上号,烦请他上门做活。本来她可以叫张无衣回家对阿毛说一声,或者吴妈过来关照一声即可,可是这样叫人做生活就像是衙门来传人,不够礼貌,亦不够尊重。李夫人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然妇人家在添置衣裳梳妆打扮一事上,是最郑重其事不肯有些许差池的,因此亲自走过十字桥来到西街阿毛家,也是借机在街上走走。阿毛见李夫人亲临茅屋,说话和气,连忙道:\"蒙夫人恩惠,肯下顾茅屋,茅屋也增了光彩,何烦扰之有!\"闲话少说,与李夫人约好,他手头生活一结束,即去府上做工。张无衣回家听说李夫人亲自上门来请阿毛做衣裳,万分高兴,叮嘱阿毛,厚德府是广福大户人家,夫人亲自来请,那是天大的面子。须尽心尽力,不得有些许差池。阿毛点头应允。 几天后,张无衣领着阿毛来到厚德府,牛老四将阿毛领进厅堂,见过李夫人。李夫人叫牛老四捧出布匹,有丝绸、锦缎、棉麻和香云纱各式布料,都是上好的面料。阿毛不免啧啧夸赞,给夫人量了尺寸,夸夫人削肩细腰,长挑身材,穿旗袍一定好看。李夫人听了心花怒放,询问阿毛身世、贵庚多少、家中除了养父还有什么人在。阿毛答道,他辛亥年生,今年虚岁十六,养母已逝,和养父从凤阳逃难来到广福。对于自己的身世,不甚明了,只知养父告诉他,他是革命军遗腹子,生母怀有身孕时遭清廷鹰爪追杀,在土地庙生下他后去世,幸好遇上养父收养才得以苟延至今。夫人听了阿毛叙述,心生怜悯,吩咐吴妈在后厢房辟一间干净小屋,给阿毛安心做生活,又留了一个心,记下他生辰八字,待他做完衣裳,要替他说亲。不出十天,阿毛做好一套香云纱旗袍,李夫人叫来吴妈和吴妈女儿看她试衣。 第57章 阿毛吴女暗通款曲 无衣回家洪水丧身 吴妈早先未进李家做奶妈时,就有两个女儿,第二个女儿刚刚生下不久的某个夜晚,屋后有婴儿啼哭声,吴妈跑到屋后一看,见屋后墙角下有一只包袱,婴儿哭声就是从包袱中传出来的。包袱中的婴儿红巾裹身,送婴儿的妇人还没走,是个村妇模样的俊俏小妇人,小妇人见吴妈出来看见,马上拱了拱手说:\"后会有期!\"吴妈正要叫住她,小妇人却转身就走,健步如飞,像是走惯山路的,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中。吴妈心想把孩子送人眼睛也不睁睁开,送到一贫如洗的她家,怕孩子没苦吃不是?她去年已有一女,今年又生下一个女儿刚刚出月,现在又平添一张嘴,她一下子要养活三张嘴,这不是雪上加霜么。 吴妈心里埋怨,也不得不遵从天意抚养弃儿做了小女儿。但是家中贫寒,李家老爷新娶了小妾李小娘子,马上要生育,她便来到李家做奶妈。送婴儿的妇人大概是听见了她屋里有婴孩啼哭声才将孩子送到她屋檐下,以为有现成奶水给孩子添一张嘴不至于饿死,却不知如此一来吴妈要同时哺乳四个孩子,其辛苦可想而知。虽是老天眷顾,吴妈奶水充足,但也不足以填满四张嗷嗷待哺的嘴巴。吴妈早早给自家两个女儿断了奶,一心一意要哺乳捡来的小女儿和李家孩子。谁知李家小娘子奶水充足,根本用不到她的奶水,李夫人见她手脚勤快,奶妈做不成就留下她做佣人。吴妈尽心尽力帮扶李家,不想李家遭遇变故,来不及回家看一眼就随李家摇橹木船来到了广福。其间为招录外甥回家过一次,见三个女儿过得好好的,也不再担忧,专致在李家帮厨。吴妈家里三位千金长大后都早早嫁了人。这个捡来的小女儿刚嫁了丈夫,丈夫上山打柴不慎跌落悬崖死了,她走投无路,年前来到上海投奔吴妈,过起寄人篱下的生活。吴妈知道这个女儿有小姐的脾气没小姐的命,什么都做不了,还开口闭口武举人家出身的。李夫人问起这个女儿的来历,吴妈无法解释家里怎么会有同一年出生的两个女儿,因夜拾婴儿和清兵追杀义和团林黑儿发生在同一天,外界都说所遗婴儿就是林黑儿之女,吴妈就默认了外界所说。李夫人得知事情原委后,便将吴女留在李家,多一个人吃饭多一双筷而已。 此时,吴女见李夫人穿上新做的旗袍,柔软的布料恰到好处地包裹着身躯,把徐娘半老的李夫人衬托得凹凸有致,高贵气派,心中羡慕之极,口称李夫人真是天生穿旗袍的身架,与生俱来柔软,穿上旗袍腰身,腿儿更长。李夫人见吴女如此会说话,心里极为赏识。 阿毛手艺精湛为人忠厚老实,赢得李夫人欢心,将他留在家里,一连做了五套各式旗袍,还有棉袍棉袄,春夏秋冬四季衣衫都做了一遍。阿毛在厚德府一住半年有余,李夫人有意将吴女说配给阿毛。与吴妈说知心事,吴妈举一百双手赞成,替女儿做主,一口应允。李夫人见吴妈赞同,就将意思说与张无衣,张无衣感激不尽,磕头跪谢,回家与阿毛说知,称阿毛鸿运高照,时来运转了。他哪里知道,在阿毛进出厚德府之间,吴女见阿毛老实巴交,就有好感,早已与阿毛暗送秋波,眉来眼去,阿毛一得空闲就去吴妈房中与吴女欢会,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吴妈些许不知。阿毛正为做完衣裳要以何种借口再去厚德府与吴女交往发愁,听养父如此一说,大喜过望。正是无巧不成书,心想事成也是唾手可得。吴妈听李夫人说后,再与吴女说知,吴女听吴妈一说,也是心花怒放。吴妈见女儿应允,心里落了实,却因女儿心气高傲,还比阿毛大三岁,又是结过婚的,担心阿毛不能接受,谁知合着李夫人和张无衣一说,阿毛那边也满口答应,连忙上门拜见吴妈,对吴妈第一次登门茅屋连凳子都没坐,深表歉意,将已与吴女暗通款曲瞒得铁桶似地。养父张无衣见有此等好事,喜从天降,倾其所有翻修了茅屋,吴妈替女儿备下嫁妆择吉日而嫁,吹吹打打送过桥来,磕头拜堂成就一段姻缘。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阿毛家徒四壁娶了吴妈女儿,因而绝处逢生,性情高傲的吴女嫁与暗中心仪的阿毛,也是如愿以偿,皆大欢喜。阿毛成婚后,张无衣便不再在厚德府帮工,也不在家里宿,将茅草屋让给阿毛做婚房,自己远走他乡去打长工。张无衣正值壮年,长工收入比短工多,阿毛又勤快,一家人小日子过得蛮不错。 谁知好景不长,江南连日大雨竟引发大水,张无衣外出做工回家突遇洪水。张无衣担心家里两间茅草屋虽经修复,恐仍不耐如此狂风暴雨,家中还有刚过门的新媳妇,不知他们如何应对,因此归家心切。自恃广福哪一条河浜里没洗过澡,大海里也是游过几回的,仗着水性不错,不顾一切冒险下了河,哪知他一下河,上游来水暴涨。此时前进不能,回转更不可能,路人在岸上大喊大叫,已无济于事,也是命该如此,一个浪花扑过来,张无衣立即被卷入水中,一会儿踪影全无。三日后,大水退去,有人告知有死尸浮于溪流,阿毛前往验尸,正是养父。李善仁听闻阿毛养父不幸葬身水灾,立刻吩咐牛老四帮扶阿毛前去收尸,驮回村里安葬,阿毛夫妇感激不尽。可怜无衣一生穷苦,到头来死于非命,灵魂不得安息,真是天道难酬,不可谓报应不爽。 有诗句称赞上海的二月\"彼时星辰彼时风,尚存兰香二月中\",说的是玉兰花盛开的二月,上海即将迎来春天。这一天,赵大祥车行刚刚开门,赵大大打发车夫出车后,车行外来了一位剃小平头着长衫的跷脚男子,要一辆黄包车去沪西小沙渡。可车行的黄包车全都出车了,黑车也只有老蔡一辆,是陈小姐的包车,尚未出车。来人见车行没车,十分焦急。赵大见客人腿脚不便,似有急事,就叫老蔡违规拉一趟,将客人送到就回来,客人十分感激。老蔡路熟,拉上客人专门拣没有\"红头阿三\"的小巷走。 第58章 二月罢工掀波澜 坐车的男子不认路,见老蔡专走小巷,以为是在绕圈子,心里着急,催促老蔡拉得快些。老蔡不耐烦地说:\"这位客人,看清楚了,这辆是黑车,是客人的包车,平时除了拉红木马路上的洋小姐上下学,只拉客人到老城厢观光,临时拉客是要被''红头阿三''捉去坐班房的。今天不是我要拉你,是老板见你着急,好心帮你,你却不领情,一味催促,我若是走大路,保不定你我都要捉去坐班房,你有再急的事都做不成。日头尚早,你急吼吼赶着去纱厂做啥?有急事何不坐洋汽车?\"男子连忙致歉说:\"兄弟!坐洋汽车恐怕两个时辰都到不了。不瞒你说,我真有急事。\"老蔡问:\"啥事急成这样?\" 男子说:\"前两天,日本纱厂的日本人在车间里打死一名女童,才十二岁,只因孩子吃力了累倒在地,胸口被打了十几棍,活活打死。工人们今天要罢工抗议,因此我才急着赶去。刚才多有不敬,请你原谅。\"老蔡听了男子的话,脚下着力,拉得飞快。其实老蔡始终拉得很快,男子的背都没靠实过。男子性子急,还是嫌慢,老远看到了纱厂,忘了自己是跛脚,刚要跳车,被老蔡阻止:\"这位客人,纱厂就在眼前,不差这几秒钟,看你腿脚不灵,我把你拉进厂?\" 男子这才又坐下,拿出一块银元放到老蔡手上,说:\"兄弟,辛苦你了!\"说着,掏出被看章,一边往手臂上套,一边站起在车上,向厂里的群众招手。厂门口已聚集了不少工人,老蔡赶上几步,将男子拉进人群,男子下车,与老蔡拱手作别:\"后会有期,希望有朝一日看到你们交通同胞也为争取自己的权利起来同帝国主义反动军阀作斗争!\"说着跑进人群中,举起戴被看章的手臂高呼一声:\"纱厂工人为争取增加工资大罢工开始啦!\"工人们早就等不及,手举旗帜、标语,高呼口号,\"呼啦一声\"从厂里涌出,瞬间把马路堵得水泄不通。 老蔡未及离去,就被人群簇拥着,不由自主地随人流朝前去。那位男子一眼看见老蔡也在游行队伍里,一瘸一拐的走来说:\"兄弟,怎么没回去?\"老蔡说:\"没等我走开,你就招呼游行了,我还来得及跑么?早知你是工人头头,都是工人兄弟,一元银元我不收的!\"男子说:\"那可使不得,使劳动者增加工资,改善条件是这次罢工的目的,我坐车不付车费如何使得?你们闹罢工,日本人就会增加工资吗?\"反正被围困在队伍里脱不了身,老蔡就和男子嘎三胡。男子说:\"兄弟,以后我去车行找你说话,现在我要指挥队伍,没有时间和你说话了。\"说着要走,被老蔡一把拉住,说:\"你腿脚不便,就坐我的车!你站好了,我拉着你慢慢走,站得高些好让队伍听见你的声音。\"男子觉得有道理,就又跳上老蔡的黄包车,站在车上高呼:\"要温饱,不要饥饿,要增加工资!大家一条心,反对东洋人!\"游行队伍群起响应,口号声此起彼伏。老蔡受此感染,竟然忘了回车行。直到游行队伍围着一幢洋房抗议军警杀人不走了,他才想起早上是要拉陈小姐去上学的,连忙与男子告别,返回车行。 赵大见老蔡这么久才回来,又听他说参加了罢工游行,气不打一处来,说:\"再三关照你们,见到罢工要绕开,你倒好,还拉着人家参加游行,你大概忘了陈小姐要上学?\"老蔡一脸尴尬,辩解说自己是被游行队伍困住了回不来。赵大又说:\"幸好陈小姐打电话来说今日学校也罢学了,不用去学校,否则耽误了人家上学就砸了车行的牌子。\"老蔡连忙赔不是。这个时候,一早出车的车夫大多回来了,今天全市多处爆发罢工,堵了路,黄包车没法上路。赵大转而对大家说:\"你们都记住,以后遇到市面混乱时,要绕道避开,不要参与。未出车的车夫都守在店里,已出车的要尽快回来,损失些车资是小事,不然招惹意外人身伤害就不好了。\" 可是二月罢工一直闹到月底方见平复,车行一个月没出车。按照既有约定,出不了车,车行要承担车夫的损失。赵大和祥海没有想到时局会变得如此混乱,当初定下的规矩不能随意改变,为此十分烦恼。幸好\"一街两坊\"工程不受影响,到了五月下旬已接近尾声,这天,街头难得风平浪静,祥海去垃圾桥将多余木材折价退了,刚走到大马路上,突见成千上万的工人群众从各条小马路里涌出来,路边商店纷纷上起排门板关门,电车在马路中央停开,又开始罢工了。大马路上出现一队工人游行队伍。 天空灰蒙蒙地翻滚着乌云,像要下雨的样子,宪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竭力将工人队伍拦在支路上,不让进入大马路。大概学校也停课了,又有许多学生涌上街头,聆听工人的演讲。已经进入大马路的工人队伍,来到翠芳居门口,一位工人代表爬上高处,用铁壳喇叭告诉游行群众,就在刚刚,日本人开枪打死了十多名罢工工人,还打死了工人代表。消息传开,刹那间炸开了锅。学生们见被警察拦在租界外,不能够和工人队伍汇合,便迅速分散开来,几人一组,举着\"学生演讲团\"的旗帜,高呼口号,冲击警察的防线。租界警察闻讯而来,拘捕冲击警察的集会学生。拒捕的学生和警察扭打在一起,哪是警察的对手,很多学生被警察抓走,一时间,大街上到处听闻警笛声。很快就将老闸房拘留人满为患,警察改用警棍驱赶、殴打,学生纷纷受伤倒地。工人们看到学生被打,奋力冲破宪兵的防线,奔向学生队伍,将他们围护在起来。宪警联合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警棍见人就砸,工人和学生被打得头破血流,仍然前赴后继,涌向大马路。此时祥海走在大马路上,正走到裕昌祥门前,裕昌祥是一家做西装的老店,曾替孙文打造独一无二的中山装给蔡松坡将军做过西装,祥海来此,原本想给父亲做一套西装,此时已关门大吉。祥海见此一幕,急待撤离时,已被汹涌而至的游行群众包围,无法脱身,随着示威群众来到十几步开外翠芳居南货店前,听一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西装革履男子,在高台上大声演讲,要求惩办杀害工人代表的凶手,释放被捕的学生。 第59章 大马路上开杀戒 李祥海冒险救志士 宪警冲进人群,骑着高头大马挥舞警棍朝人群一阵乱砸,示威群众哀嚎不断,却没有后退半步,反而越聚越多,宪警一时束手无策。就在这时,从老闸房来了许多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将示威群众团团围住。祥海正担心士兵是否会向手无寸铁的示威群众开枪时,枪声就响了,刹那间,流弹四飞,示威群众尖叫着四处奔散。一颗流弹射在祥海身后的墙上,砸出一个窟窿,祥海慌忙奔回裕昌祥,躲进门板后,眼见示威群众纷纷倒在马路上,一瞬间马路上血流成河。这时,\"轰隆隆!\"一声惊雷在头顶上空炸响,随即下起了倾盆大雨,\"沙沙\"的雨声打在玉兰树叶上,仿佛翻滚的油锅里扔进一只青蛙,\"滋啦啦\"爆裂开来。冷风阵阵袭来,祥海躲在门板后面直哆嗦。不一会儿,枪声停了,马路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刚才那位演讲的男子,大概是脸部吃了一枪,血流满面,只见他手捂脸颊,鲜血淌到身上,将他的西装染成了红色马甲,又滴到脚下的红木马路上。红木马路果然高级,即使下这么大的雨,雨水也瞬间流走,将血迹冲刷的干干净净。男子一瘸一拐朝翠芳居走来,刚走上人行道就跌倒在地,祥海赶紧从门板后面钻出来将他扶起。此时,马路上人群散去,警笛声仍在狂飙。祥海趁枪声停止的间隙,架起负伤的男子,连拖带拽,将男子扶到酒行,吩咐立刻关门打烊。酒行离开大马路不远,赵大听说大马路游行群众死了人,见祥海外出未归,正替他担心时,见他驮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回来,顿时大吃一惊。 祥海心有余悸地对赵大说:\"他们竟然在大马路上开枪杀人。\"赵大说:\"我听说了,是在翠芳居门口,我想你要去裕昌祥给老爷做衣裳,不是正好在翠芳居隔壁吗?因此为你担忧,还好你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想不到还救了人。\"说着和祥海合力将男子扶进酒行后厢房,与其说扶,不如说是拖进去的,因为这个时候男子已昏死过去。祥海找来一块平整的门板,将男子抬到门板上,打发所有员工回家,要替男子擦洗创口,叫赵大到车行叫来老蔡做帮手。老蔡眼见祥海扶着受伤男子进酒行,这时见赵大召唤他,连忙来到酒行,只见男子脸部血肉模糊,先是吓了一跳,马上打水来替男子洗去污血,三人看清创口模样,都吃了一惊。子弹将男子的下巴打穿,从脖子后面钻出来,因此血一时止不住。祥海端来一只盛了高度酒的面盆和一只空面盆,说先消毒,再想法止血。赵大拿空盆盛在男子面颊下,吩咐老蔡舀酒泼他创口,让血水顺势流掉。祥海按住男子的头,防止他突然醒来乱动,不一会,血水和着酒水就盛满了一面盆,老蔡拿去倒掉,再洗脖子。洗完了,血还在流,祥海找来滤酒的葛草布,叫老蔡给男子创口裹上,鲜血仍止不住地渗出来。祥海见高度酒头都没有疼醒男子,葛草布裹上也没止住血,慌得不知所措。赵大说:\"此人伤势太重,酒只起消毒作用止不了血,我去隔壁药房弄点白药来,或许可以止血。\" 药房已上起排门板打烊了,赵大从后门走过药房来,用力拍打药房后门。药房老板听见有人敲后门,开门一看是赵大,赵大说要白药急用,药房老板二话不说,返身走进店堂,从柜台里取来一盒白药,递给赵大。赵大接过,连声说谢谢,稍后付钱,药房老板将赵大一把推出门说:\"说这话就见外了,我有客人来还不都是你派车接送,何时收过钱?快拿去救急!\"赵大取了药回来,重新拆开葛草布,拿出两瓶白药,倾出药粉在掌心,撒在男子前后两个创口上,又撬开男子嘴巴,捏住他鼻子用水强行灌了两粒百宝丹下去,再次用葛草布裹扎压紧。一番操作之后,男子创口血液渗得慢了。老蔡这才剥下他西装,将他全身清洗干净。祥海拿来自己的长衫给老蔡,老蔡替男子穿上。祥海将自己身上衣服也换下,叫赵大和男子的血衣一起拿去烧了。赵大拿过男子的血衣,各个口袋都摸了摸,没见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正要拿去柴火灶烧了,却听老蔡说道:\"此人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赵大问:\"是不是曾经拉过的客人?\"老蔡见男子右脚大脚趾缺了一截,这才想起来说,他就是三个月前拉去纱厂的跷脚客人。赵大也想起来了,说:\"正是他,原先是小平头,现在头发长了,一下子认不出他来。那天他来要车,来得急,去得也急。\"祥海就问赵大是怎么回事?赵大将三个月前男子着急去小沙渡,他要老蔡违规出车的事说了一遍,老蔡也说:\"二月里,就是这位男子领头罢的工。\"祥海说:\"那他就是共产党了!\"老蔡说:\"是不是共产党不知道,但是他额头四方,额角凸出,和李老板一模一样,还瘸着腿,所以我记得十分清楚。\"赵大说:\"如此说来,这衣服还不能就这么烧了。\"忽然\"咣当\"一声,从血衣口袋里掉落一件硬物。赵大捡起来一看,见是半枚光绪元宝金币,上面穿了一根红绳,刻有\"天省造卯银一两\"字样,顿时变了脸色,悄悄塞进口袋。 待老蔡忙完回车行后,赵大对祥海说:\"老蔡说他像老爷,你看他的额头饱满,鼻梁挺拔,我看像你呢。\"祥海见两人一个说和自己像,一个说像父亲,嗤之以鼻道:\"都什么时候了,拿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事寻我开心。你看他下巴都没有,我的下巴这么长。母亲说我像朱元璋,一滴口水掉落到下巴要一年,我看他落地也只要一秒。\"赵大笑了笑说:\"他下巴不是打没了嘛。\"说着从口袋里摸出那半枚金币说:\"不是寻你开心。二十五年前,你母亲还没有怀你的时候,李家遭遇重大变故,来到黄河岸滩避难。我虽不知李家为何遭此劫难,但我比你年长十五岁,李家在你出生之前的事我比你知道的多,不知老爷是否对你说过岸滩避难的事么?\" 祥海说:\"家父曾跟我说起过,但没说由来。既然你知道,不妨说来听听,和这半枚金币有何关系?\" 赵大说:\"我也不知由来,只知岸滩是个美丽的地方,就像天堂一般,夫人在那里怀了你,因此老爷对岸滩怀有深厚的感情。岸滩有''水鬼'五兄弟,老爷认他们为义子,请他们在岸滩上造吊脚楼。吊脚楼真的漂亮,是老爷亲自设计的,我走南闯北见得多了,黄河边上找不到第二处这么漂亮的吊脚楼。老爷原本想要在岸滩长住,后来夫人怀上了你,又兼北方时局不太平,老爷才依依不舍离开岸滩南下上海。临走时,老爷拿出一块光绪元宝金币,掰成两半,一半自己留着,一半给岸滩老大铁头,相约日后不管世事如何变化,再聚时以此为凭。我亲眼所见,老爷给铁头的就是这半枚金币,只是多了一根红绳,大概是怕遗失才加上去的,那时我不识字,但记得字的模样。这半枚金币你拿回去问过老爷便知,是不是老爷手中金币的另一半,如果是的,那真是有缘,叫两半块金币团圆,说明这位客人与岸滩有关。这半块金币如何会落到这个人手中,他与岸滩有什么关系,我只能猜想。六年前,老爷将我从上海招回广福,委托我去一次岸滩。我去了岸滩,岸滩发生了不可想象的变故。当时,''水鬼''兄弟中除了老大铁头外,另四个从军去了,铁头老大留守岸滩,遵照老爷的嘱咐,在岸滩经营客栈。后来来了个阔面书生,叫做秦无争,铁头不知他的底细,见他是个落难公子,便和他合伙打理客栈。不想那秦无争是被贼匪追杀逃来岸滩避难的,贼匪追踪到岸滩,一夜之间杀光岸滩上所有人,只有秦无争的儿子秦辰龙在马木匠家里学徒,因不在岸滩而幸免于难。这个秦无争是不是落难公子,为何会与贼匪结下冤家,没人知道。但我十分怀疑现在躺在这里的这个男人的身份,要不这半块金币怎么会在他身上?\" 第60章 半枚金币藏秘密 来龙去脉察究竟 祥海说:\"岸滩的事,家父和我说过,但没说起半枚金币的事。倘如你所说,即使他与岸滩有关,但岸滩的人都死了,他又是怎么得到这半枚金币的呢?\"赵大说:\"这个正是弄清楚这位客人身世的关键。我听马木匠说,一次秦无争和马木匠喝酒喝多了,漏出话来,说他祖上是八旗子弟,原本姓爱新觉罗,后皇帝赐姓金。然改了姓氏改不了家族命运,因五代近亲联姻,后代大多早夭,活不过三十岁,要么隔代遗传羊癫疯,而他活了三十二岁,已是例外,但却没有生育能力。她娘子嫁给他时,肚子里怀有别人的孩子,秦无争也不介意,他说与其生一个早夭的羊癫疯孩子,不如将他人孩子抚养成人。没想到娘子后来惨遭贼匪虐杀,秦无争携儿子隐姓埋名来到岸滩避难,结果还是没逃过贼手,死无完尸,也是可怜。秦无争死后,马木匠将他孩子收留,将他孩子改姓马,叫马辰龙。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以为与李家无关,都没向老爷说起,现在想来,是大大的有关系。这个秦无争的来历很可疑,为何一个逃难之人,身上还有银票和铁头合伙做生意?他的儿子马辰龙失去家园以后去了哪里?马木匠说马辰龙来上海寻找老爷了,为何多年过去没来寻找?现在这个人,\" 赵大指了指躺在门板上昏迷不醒的男子说,\"他却怀揣半枚金币,他是谁?会不会就是马辰龙?\"赵大将心中的疑惑一股脑告诉祥海,但他是在李家劫难之后半途上的船,只知李家遭遇家难,并不知遭遇了什么家难。姨娘吴妈虽然此前在李家做佣人,但对主人家的事并不关心,只知平白无故,李家二奶奶跟随管家跑了,因此,赵大对于李家遭遇的变故,一知半解。然而,祥海听了赵大一番话,立刻面色严峻起来,自家和李大人的渊源、辛丑年的变故、举家南迁的原因,家父在他去上海读书那年都告诉过他,但赵大都不知道。赵大刚才说的事,家父却没和他说过。两者联系起来,祥海这才恍然大悟,对于李家举家南迁的来龙去脉,已明白了十之八九,见男子仍然昏迷不醒,再次仔细瞧了瞧他脸,说:\"这么说来,马辰龙虽然原本姓秦,但不是秦无争的儿子?\"赵大说:\"我想是的。\"祥海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伸手去男子脑后摸了一摸,心里顿起波澜。 祥海心想世界之大,巧事无所不有,也不会巧到自己所救之人与李家有渊源?心中疑虑,装作去他颈后观察创口,再次去他后脑摸索,心中震惊,嘴上却说:\"想不到家父曾经遭受如此磨难,竟然还会设计吊脚楼,真是匪夷所思。是啊,老爷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老爷派我去京城给李大人送信,据说李家和李大人有远亲关系,这个你应该知道?\"祥海点了点头。接着,赵大又把受李善仁委托去京城给李大人送信,如何遇上革命党,又如何刺杀太后失败,叙说一遍。祥海十分意外,从父亲口中听到的和赵大的现身说法有很大不同,听了赵大的亲身经历,让祥海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祥海不由得说:\"你不叫赵大胆真是可惜了!\"赵大道:\"误打误撞罢了,不值一提。也是我命大福大,要不像这位兄弟一样,恐怕命已休矣。\"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问祥海,眼前这个人怎么处置?祥海已有主意,说:\"明日悄悄送到花衣街,坐沈老板家的船去广福,找张家医堂救治。城里医院是去不了的,倘若巡捕房再要搜寻伤者,必定性命不保。\"赵大连声说:\"原来你早有打算,这办法好是好,可怎么将他送到花衣街是个问题。\"正说着话,男子蠕动着嘴唇起来,祥海连忙吩咐赵大拿水来喂。 男子喝了水,慢慢睁开眼,见自己躺在一张门板上,眼前看到的不是酒坛就是酒瓶、酒器,闻到的也是酒味,恍惚之间不知身在何处,挣扎着要起身,却头重脚轻,抬了抬头又躺平了。祥海赶快将他轻轻扶起,又灌了些水告诉他:\"你在大马路演讲,与军警冲突,军警开枪将你打伤,目前你已安全,在我酒行里。你既然醒来,请告知我姓甚名谁,明天我会将你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医治,你不用担心。你看看我,还记得是我把你救走的吗?\"男子点了点头,再次欲起身,祥海连忙将他上身抬高靠在自己腿上,男子艰难地握住祥海的手,唇角蠕动,吐出微弱的声音:\"谢谢救命之恩\"然后又说:\"有要紧事\"赵大见他有话要说,又说不连贯,知道有事嘱托,赶快拿来纸和笔让他写下来。这时男子已完全清醒,记得在大马路被军警开枪打伤,被祥海扶走的情景,对祥海完全信任,他颤颤巍巍接过笔,用尽全力,在纸上歪歪斜斜写下一行字:去潭子湾三德里三十七号找王委员告知他我还活着 有内奸须小心 必要时推迟起义。赵大点了点头,表示看懂了,刚要他写下自己的姓名,见他手一松,又昏了过去,葛草布内又渗出大量鲜血,赵大连忙用手按住。好一会儿,血才止住。 祥海连夜给花衣街沈府打电话,恰巧是福生接的电话。祥海告诉他,明天一早要搭他家船送一位病人去广福。福生好生奇怪,有病人不在城里医治,却要到乡下去看病,又半夜打电话来嘱托,莫非有难言之隐,也不多问,说不用坐船,明天他自己开车来接,用车送去。祥海听闻后大喜,说:\"兄弟,太感谢了,如此甚好!\"放下电话,心想男子不顾自身安危,一醒来就要他去给王委员送信,心知王委员不是普通人,从他所写内容来看,此事于他来说似乎是一件比生命还重要的事。于是吩咐赵大:\"我俩分工一下,明天将店里的事交代给老蔡,我护送男子去广福,你帮忙去潭子湾送信,看那边有什么话传过来,好叫伤者安心。你太后都杀得,处理这些事比我有经验。\"赵大没想祥海会调侃他,苦笑一声,点头应允,隔天分头行动。 第61章 辰龙获救在酒行 赵大送信三德里 次日清晨,弄堂里养鸡的人家,雄鸡刚刚叫过头遍,马路上就传来刹车声,一辆小汽车停在酒行门前。祥海和赵大一夜没有合眼,守护着受伤男子,男子一直昏迷不醒。听见门外有车停下,祥海连忙跑出去一看,车上下来一人,正是同学福生,赶快迎进店里。福生走进后厢房,见门板上直挺挺躺着一个人,虽然心中有所预料,还是吃了一惊,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祥海见状,将昨天大马路上杀人一事告诉福生,福生说:\"让我猜了个准。\"并说昨天他也要去工部局办事,刚出门就听见街上人声鼎沸,有人惊呼奔走,说大马路上死了人,一打听,居然是巡捕房在大马路上开枪杀人。福生忿忿说道:\"前几天枪杀工人代表,今天又在马路上枪杀学生,这洋人实在是太凶恶了,长此以往,上海还是中国人的上海吗?\"祥海点了点头说:\"世上哪有朝手无寸铁学生开枪的道理,两军交战尚且不杀来使,他们居然还枪杀谈判代表,简直不把中国人当人。\"福生问:\"人现在怎样了?\"祥海说:\"下巴上吃了一枪,血流了很多。当时我正在裕昌祥门口躲子弹,他中了枪跑来,满面血污,我赶快拖起他逃过追杀。好在酒行就在一条马路外,还靠他有坚强的毅力,到达店里才昏迷,不然我拖不动他。\"福生问:\"伤势怎样?\"祥海答道:\"很严重,子弹贯穿下巴,刚才还在渗血,如不赶快救治,恐怕危在旦夕。\"福生一听,连忙说:\"赶快搬上车!\"这时,赵大已将排门板卸下一半,准备要搬动男子从前门出。福生因阿姐死在赵大床上,心有怨愤,见了赵大就十分厌恶,离他远远的,去抱男子的脚。赵大也不愿意热面孔贴冷屁股,去抱男子的头,祥海抬腰,三人合力,将男子抬到门外车上。汽车离去,赵大重新上起排门板,蓝布包裹起血衣,也出门朝苏州河走去。 天蒙蒙亮,赵大从垃圾桥上走过。垃圾桥也是铁架子桥,是第二座外白渡桥,桥下是苏州河。这座铁架子桥十分优美,赵大不明白为何要被叫做垃圾桥。过了垃圾桥不远,就是潭子湾。赵大走进三德里,三德里三面都是荒地菜园,仅朝东有几排砖木结构房屋,有一间屋亮着灯。赵大朝灯亮处摸过去,来到门前一看,正是三十七号。赵大伸手敲了敲门,屋内突然熄了灯,再敲门,无人应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老妇开门,问赵大找谁。赵大答:\"找王委员。\"老妇警惕地看了看赵大,又朝田野扫视一遍,见四周寂静无人影,这才答道:\"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说着就要关门,赵大急了,连忙说:\"我是来送信的。\"这时,屋内有人说:\"让他进来。\"老妇这才侧身让他进屋,又探头朝巷子里张望,巷子里静悄悄空无一人,老妇放赵大进去,将门关上,在门外放哨。赵大进了屋,见屋子里竟然全是人,像是会议刚刚结束,个个都是隔夜面孔,但精神抖擞。一位自称王委员的人接过赵大手中纸条一看,脸上露出严峻的神色,说:\"同志,这个信息非常重要,谢谢你及时送来!同志?\"赵大听到那人称自己为同志,知道他们就是共产党了,六年前已有人这样称呼他,可今天他还是局外人。 \"我不是同志,\"他说,\"我是赵大祥车行的,你们那位兄弟昨天被巡捕房开枪打掉了下巴,我老板救了他。目前他还没有脱离危险,但他一醒来就让我来此地转告重要信息。\"说着,又从蓝布包里拿出男子的血衣交给王委员,王委员见了血衣,问过赵大姓名,又问他:\"同志,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赵大答道:\"他伤势太重,一直在昏迷之中,只醒来一次,未来得及问他名字,他就又昏过去了。\" \"他现在在哪里?\"旁边的人问道。 \"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在哪里?\" \"老板他家。\" \"老板他家在哪里?\" \"不要问了,这位兄弟警惕性很高。\"王委员操着一口浓重的川西口音自我介绍说,\"我叫王本华,是这里的总负责。\"王委员查过血衣,确认是马辰龙的。对赵大说:\"你家老板所救之人叫马辰龙,这里都是我们的同志,你尽管说来无妨。\" 赵大一听,男子真的就是马辰龙,立刻兴奋地问道:\"真叫马辰龙?他从哪里来?\" \"他是我大学同学,我们在一起工作。怎么?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他,\"赵大说,\"但是我想知道他是哪里人,在哪所大学读书,家里可有其他人,怎么来的上海?\" \"这位兄弟,你是来送信的还是来打探的,怎么反而问起我们话来了?\"屋子里有人质问道,有人围上来,\"说,他现在在哪里。他既然叫你来送信,那一定信得过你,你既然把信送到了,也应该信任我们,你说他伤势严重,我们要赶快救人。\" \"不用担心,\"赵大说,\"我家老板已送他去安全的地方救治,你们做大事的,现在不方便去找他,如果去了,说不定要连累我们。我是豁出命来送信的,你们还有什么可不放心?我多问了一句,是因为这位马辰龙兄弟可能正是我家老爷要找的人,也有可能马兄弟起初来上海是来找我家老爷的。\" \"这位兄弟说得对,确实有这事。读书时,马辰龙跟我说起过这些事,说他父亲被贼匪惨杀,他大叔临死前,要他来上海投奔一个于他有恩之人。\"王委员说。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马兄弟要找的就是我家老爷。\"赵大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半块金币:\"这就是凭据。\"王委员一见这半枚金币,立马就说:\"我认得它,这是马辰龙的,上面的红线还是我给他穿的。\" 赵大说:\"这下你们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了,让我们好好照顾他。\" 众人见赵大不肯说出马辰龙目前所在何处,又见他说出马辰龙的一段故事,王委员都知道,也就不作声了。 \"这样也好,现在辰龙同志已安全,我们也就放心了!各位,行动委员会既已成立,即应展开行动,但是辰龙同志提醒委员会,我们身边有敌人的奸细,事关重大,举义一事暂缓,待我向罗总指挥汇报,取得指示后再做决定。目前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要吸取教训,让懂军事的人来训练武装纠察队,倘若把辰龙同志接回来,送任何地方救治都不安全,还是让他在这位兄弟那边接受治疗。\"说着,写下一张纸条,交给赵大,要赵大带给马辰龙:组织已知,起义暂停,今后仅与我单线联系。请安心养伤,向你致敬! 赵大将纸条小心翼翼揣进怀里,离开三德里。 第62章 马辰龙疗伤厚德府 太祖爷秘药有来头 再说祥海坐福生的车将马辰龙护送至广福,抬进厚德府。李善仁见儿子突然回家,和沈公子一同抬进一个蒙头盖脸的\"死人\"来,不觉十分惊疑。祥海来不及和父亲细说,叫来牛老四帮忙,径直将马辰龙抬进自己房里。安顿好马辰龙,福生告辞回家,祥海告知父亲:\"这位兄弟受了枪伤昏迷不醒,还在发高烧,生命垂危,我要去请张老先生来救治。枪伤?\"李善仁吃了一惊,祥海便将大马路惨案说了一遍,李善仁不再多问,说了一声\"你在家看着,我去。\"便出门去张家医堂。李善仁近来和张家走得近,无事也要往张家医堂跑,今天一早已经去过一次,和张老先生喝了一壶茶才回来。现在有事自然更要前去,就拄着司的克来到张家医堂。张老先生见李善仁刚刚来过,现在又来,不觉有些奇怪,便问:\"今日你来了两次,有何相求,尽管开口。\"李善仁说:\"兄弟确实有事相求,家中有一病人因伤昏迷在床,挪步不得,想烦劳先生拔腿,在下万谢。\"张老先生问:\"早上你来,未见你说起,可见病人刚刚才来,不知是什么伤?\"李善仁说:\"不瞒你说,是枪伤。\"张老先生听后吃了一惊,问道:\"枪伤?不会是令郎有难?非也!是犬子同学昨天在城里被误伤。\"张老先生心想,在城里被误伤,不在城里医治,反倒不辞辛苦送来乡下救治,其中必有蹊跷。医者治病救人要紧,也不多问,收拾起药箱,随李善仁来到厚德府。 李善仁将张老先生请进祥海房里。张老先生见伤者用葛草布当绷带蒙面,身上热得烫手,昏迷不醒,赶忙替他号脉,脉象尚且有力,应是失血过多又有炎症引发高烧。张老先生让祥海解开葛草布,查看创口,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男子的下巴血肉模糊,又血流不止,着实吃了一惊。赶快用盐水洗了手,将指头伸进创口里探了探,昏迷中的马辰龙不禁一个哆嗦,祥海赶快抓住他手,不让他动弹。张老先生在马辰龙创口里探了又探,没见有子弹,发现是贯穿伤,子弹从前面进去已从脖子后穿了出去,不禁目瞪口呆。一番诊视之后,张老先生对李善仁说:\"不幸中之大幸,子弹穿颊而过,没有伤及神经,也没有留在里面,比预想的情形好许多。\"祥海听后松了一口气,没想张老先生说:\"我不是外科医生,动不得刀子,做不得削骨剔肉之事,现在不知子弹有没有伤及后颈骨,如果伤了后颈骨,就要动手术削骨剔肉。现在先止血消炎再观病情,如需外科手术,则另请高就。\"祥海的一颗心又吊在嗓子眼上,张老先生又说:\"不过创口得到清理及时,血止即有救。\"张家医堂世代为医,家有秘传神药,于止血有奇效,十里百乡凡内外失血,诸如妇女经血不调、产后崩漏,乃至肛门漏血之症,莫不寻他求医,张老先生药到病除,堪比神医华佗。张老先生急急回家取来秘传神药,撒在创口上,果然药到血止。祥海这才宽下心来,心想马辰龙有救了。 张家从医有一个古老神秘的传说。张老先生的太祖爷爷,原是个身负药箱、手摇串铃奔走于村市街巷的走方郎中,娶了个贫苦人家的女儿叫徐湘君,是个\"花痴\",什么事都不会做,整天只知伺候自家院子里的牡丹花,一刻离不开牡丹。冬天花落季节,她就画牡丹,从幼芽出土画到花叶凋零,一天画一张。她父母也不阻拦,叫人打了几十只木箱,将她的画一张不漏地装进箱子。画纸和颜料都是她父亲自制的,父亲用青皮毛竹敲打成泥,混入一味不知名的草药沤竹泡制九九八十一天,制成色如紫粉厚实而强韧的画纸,颜料是她父亲爬到屋后山上采来野草和百花炮制而成。给她上好的宣纸她不要,朱砂、花青之类她都不用,就是喜欢用父亲自制的竹浆纸和花草颜料。转眼湘君到了婚嫁的年纪,父母备不起嫁妆,家里所有的家当就是湘君画的几十箱牡丹花,父母只好哄骗她说,嫁妆都装在箱子里了,等到她嫁到夫家入了洞房才可以打开,湘君很是高兴。出嫁那天,乡亲们见湘君随嫁那么多箱子,以为嫁妆多得不得了,羡慕不已。只有她父母和她相公知道,这都是遮人耳目而已,湘君也不察究竟,风风光光嫁到夫家,相公知道妻子爱花如命败光了家里的积蓄,也不在乎。湘君和相公洞房花烛结成夫妻,想起陪嫁箱子,要在相公面前开箱炫耀一番丰厚陪嫁,叫相公搬来其中一只,撕去封条打开锁,轻轻掀开箱盖一看,里面哪里有什么嫁妆,全都是折叠的方方正正的自己画的牡丹花。打开其他的箱子来看,也都是画,湘君不乐意了,大哭大闹。相公取出一幅画,打开一看,见画的牡丹花栩栩如生,青枝绿叶粉色比真的还鲜艳,根本分辨出是画的,捧在手上爱不释手。湘君却恼羞成怒,一把抓过来就撕。相公急忙阻拦,没想手掌被画纸划开一道口子,血流不止。湘君慌忙之中用画纸给相公擦血,谁知只擦了一下血就止了。两人顿时傻了眼,相公连声称奇,连忙叫湘君取授巾来看,湘君早已将授巾藏在枕头下,这时抽出来交给相公,相公见上面殷殷落红赫然在目,拿过画纸在授巾上擦了一擦,落红瞬间消失。相公惊喜万分,原来湘君的画是药纸、药画,都是无价之宝。 从此,相公不再摇铃串行,而是在街上开了一家医馆行医,用药画治疗失血崩漏,跌打损伤,不孕不育,救治过无数伤病员,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平头百姓,还给无数不育妇女带来福音。后来又得到乾隆皇帝亲赐匾额,医馆才改称医堂。 第63章 祥海隐言生大事 辰龙疑是淫夫子 那是乾隆三十年的事,新年刚刚来到,乾隆皇帝又要下江南,他每次下江南来回走的都是同一条水路,都钦点借宿在江南陈家。这一次是乾隆皇帝第四次下江南,仍在陈家借宿,并亲笔书写匾额,一曰\"爱日\",一曰\"春晖\"。\"爱日\"和\"春晖\"两词,皆喻母爱之意,引起世人浮想联翩。江南多少豪门巨族,哪一个不想皇帝也来自己家里住几天,然而皇帝偏偏只去陈氏一户人家,与陈家交情之好令人咋舌。世人因此猜度,乾隆本非蒙族人,而是他爹雍正当年四处游历时与江南陈氏女子所生,乾隆下江南是来省亲的。事实是否如此,无人可知。但是满清王朝皆五服之内近亲结婚,生出的皇帝大多短命,雍正另辟蹊径,到民间留个种,还真有可能。乾隆皇帝从陈家回京,兴致勃勃,一直走到娄水河还意犹未尽,竟来到出海口,凭吊前朝能人郑明俨,又亲临东洋观海。没想到江南早春的柳絮飞花季节遭遇倒春寒,乾隆偶染风寒,身子日渐沉重,随从御医束手无策,急召广福张家医堂的张家太祖爷前往诊治。张家太祖爷药到病除,皇帝愉悦,亲书一匾《张家医堂》,张家医堂从此声名远播,十里八乡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张家医堂平时家传的牡丹画秘不示人,传到张老先生手上,已为数不多,非危重病症,张老先生都不予施用。此次为救治马辰龙,张老先生施用了祖传神药,果然纸到血止。然后开出药方,对祥海说:\"照方抓药,性命可保,但下巴不可重生。\"祥海说:\"救命要紧,听凭张老先生救治便是。\"祥海按方抓药,吴妈精心煎熬,给马辰龙一日两次灌服。 翌日,祥海到父亲房里,把救治马辰龙一事从头到尾告诉父亲,说着拿出半枚金币递给他,问他认不认得。李善仁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大惊失色。连忙说:\"认得,怎么不认得?它是我离开岸滩时交给铁头兄弟的合伙凭证,怎么会在你手上?\"祥海说:\"是从这位兄弟身上口袋里掉出来的,被阿大捡起,要我交给你,说他正是父亲要找的人。原来如此!\"李善仁说:\"那这位兄弟一定到过岸滩,一定和铁头老大有关系,待他醒来,细细问他。\"这时,赵大又搭乘沈老板家沙船来到广福,将王委员的纸条交给祥海,要祥海转交马辰龙,见马辰龙尚未苏醒,又要搭来时的船回上海,被李善仁叫住问话。 李善仁吩咐祥海,去上房关照母亲,病人现在只可喂流食,要多备些米面肉汤之类。祥海离去,李善仁问赵大:\"马辰龙到底是谁?\"赵大将他的猜测告诉李善仁,李善仁听了后问:\"他怎么会是瘸子?\"赵大答:\"脚趾缺了两个。\"李善仁忙又问:\"是天生的还是后来缺失的?\"赵大答:\"这个孩儿不知。\"李善仁不再多问,家丑不可外扬,赵大并不知道李家大院曾经的变故,因此打发赵大回上海,心下自有打算。 马辰龙服下张老先生的方药,不出三日,人即苏醒。祥海立即拿出赵大捎来的纸条交给马辰龙。马辰龙阅后付之一炬,连声道谢:\"这下我放心了。\"马辰龙安心养伤,李家上下精心护理,半个月后,下巴骨肉竟然自行闭合,再数日,竟然可以下床走动。祥海将酒行交给赵大打理,在家里陪护马辰龙已有月余。这一日,与马辰龙闲聊,得知马辰龙原本确实姓金,四岁前不记事,不知自己从何来到岸滩,父亲和铁头大叔冤死岸滩后,又经历太多事情。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伤口隐隐作痛,手捧脸颊痛苦流泪。祥海没见过汉子流泪,见他触动伤心处,说话也不利索,连忙打住,心里有许多话不便说,也不与父亲说知,不忍触动父亲的痛处,于是将此事暂且搁下。此时赵大带来口信说,工部局来人检视工地,许多未了事要等他回去处理,祥海便要动身回上海。李善仁见儿子上海和广福两头忙,相亲之事好几次提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嘱咐祥海早日完工,为父静候佳音。祥海对父亲欲言又止,临走将马辰龙托付给父母,请父母一定要像善待家人一样善待马辰龙。李善仁得到祥海给的半枚金币,早就叫夫人从箱龛中取出另半枚金币,两相拼拢,严丝合缝,心中已然明白,也不声张,此时说道:\"不用多说,为父自会看顾。\"此时父子两心中各有打算,正所谓各人头顶一爿天,各自怀揣一颗心,日后的事令祥海懊悔不已。 祥海走后,天气暴热,李善仁痰火郁积,遇热生风不得发散,引发气喘咳嗽,鼻塞多痰,在房中将养了一个月。这天吃了张老先生的方药,稍有好转,便将两半枚金币揣在袖里,来到儿子房中。马辰龙因伤未痊愈,脸部还裹着纱布,正躺在床上看报。自马辰龙能够坐起说话,李善仁虽近在咫尺也是头一次进他房里。马辰龙连忙起身道谢:\"学生给先生增添许多麻烦,先生一家待我如家人,令学生感激万分,不知何以为报。\"李善仁和颜悦色,咳了两声,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不必挂齿。请问孩子今年贵庚,何方人氏,家中父母可在?\" 马辰龙道:\"回先生,学生随师傅姓马名辰龙,家中父母早逝,实乃孤儿一个,今年虚岁二十有七。\" 李善仁说:\"比我家海儿大两岁。\"又问:\"可有小名?\"马辰龙答:\"学生四岁丧母,九岁丧父,记得生父曾昵称自己小名龢儿,马辰龙的名字是投靠师傅学手艺时才改的。\"李善仁一听,马辰龙小名也叫龢儿,内心轰然爆发一场大地震,定了定神,又问马辰龙未改名前姓甚名谁、父母姓氏。马辰龙答道:\"记得父亲姓金,后来改姓秦,母亲张氏,因此学生原本姓金。\"李善仁追问他母亲哪里人?马辰龙答:\"学生四岁时,母亲即去世了,父亲也从未说起过,因此学生不知。\"李善仁沉思片刻,喃喃而语:\"你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又问:\"你的脚莫非生来就是瘸的?\"马辰龙答:\"不是,说来话长,是在纱厂做工时不小心被斧头斩的。\"李善仁听了于心不忍,皱起了眉头,又问半枚金币的来历。马辰龙将他记事起家中遭遇细细道来,说家中遭贼,又遇洪灾,父子俩逃难到黄河边,幸得岸滩铁头大叔收留,后来父亲被贼匪杀戮身亡。金币是铁头大叔临死前交给他的,并交代他要往上海寻找李姓善人,因此怀藏此半枚金币,不敢有忘。却对母亲是如何死的不愿提及,只说被贼匪所杀。 第64章 李善仁几番求真相 李善仁听了,\"哎呀\"一声跌坐在地,将马辰龙吓得不轻,连忙上前搀扶,却因头重脚轻,一时搀扶不动,惊动了前厢房李夫人。李夫人闻讯走来,见李善仁跌倒在地起不来,马辰龙在一旁干着急,连忙呼喊吴妈。吴妈在柴房忙碌,耳背听不见,庭院扫地的牛老四听见了,连忙跑来将李善仁扶在椅子上。李夫人急叫牛老四拿茶来,牛老四奔去下房叫吴妈沏茶。李夫人替李善仁捶背,问:\"老爷怎么好端端的跌一跤?\"李善仁只喘气不说话,歇了一会要水喝。这时牛老四已将茶端来,李善仁接过,就着壶嘴就要喝。李夫人知道丈夫心中焦急就会拼命喝茶,连忙提醒他\"小心烫嘴。\"好在吴妈是早就沏好的茶,正待要给李善仁送去时,李夫人说祥海房里的伤病员已经可以断流食,关照她要煮些火腿乌鱼汤、海参之类有利创伤愈合的食物,火腿、海参要煮得稀烂才可,因此要她早早准备食材。 吴妈也是年岁大了容易忘事,一边应着,一边就忘了给李善仁端茶,及至牛老四端去,茶已半凉。李善仁接过茶壶竟一口喝到底朝天才停,喘过一口气,袖里摸出两半块金币,招呼马辰龙说:\"孩子,你过来看。\"马辰龙见李善仁拿出两半枚金币,认得其中半枚有红绳的是自己的,说道:\"先生,你是?\"李善仁激动地说道:\"我就是铁头老大要你来找的李善仁啊!不过铁头说的一定是李善仁,仁义的仁,而你误解为李姓善人了,所以找不到我。\"马辰龙叫了一声\"哎呀!\"也已领会,立刻下跪谢恩:\"学生无知,有眼不识泰山,大恩人就在眼前,容学生拜谢。\"李善仁一把拖住:\"万万不可,现时民国了,新时代不兴跪拜礼,快快请起!\"马辰龙坚持要跪:\"我这一跪是替铁头大叔跪的。\"继而又跪,\"再跪是为感谢救命之恩。\"李善仁连忙扶起,说他曾经差赵大回岸滩打探,得知岸滩遭劫,铁头遇难,以为从此不会再见这半枚金币了,如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询问马辰龙为何这么多年没来寻访自己?马辰龙将他被马木匠媳妇诬陷,无奈离开马木匠家后的遭遇细细说来。 那年,马师母见马辰龙决意离开马家,依依不舍,送了他几件木匠家什,不足十岁的马辰龙风餐露宿,开始了艰辛的流浪人生。他靠着木匠家什替人做棺材,运气好的话,遇上大户人家造房子或婚嫁喜事,需要打家什,便可以个月有茅草屋遮风挡雨,吃上荤腥饱饭。遇上农忙季节,他就帮人打杂,割稻打谷插秧喂牲口,样样都做,饱受生活的苦难。两年后,终于来到上海,在周家桥河畔住下。周家桥是三泾浜上的一座小木桥,桥下一条苏州河,往东蜿蜒百里进入黄浦江。这里阡陌连片、河道纵横,田野里散落着稀疏的村庄,宅里和茅草屋、集市与滚地龙交织。马辰龙来到周家桥就一阵冷一阵热打起了摆子,再也无法迈步,一头栽倒在河边。太阳升起又坠落,他在河边躺了三天。这天早上,一个菜农下菜园收菜,发现河边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走近一看,发现他半死不活尚有一口气,就把他拖回河边的毛竹棚,喂下几口热水,马辰龙又活了过来。菜农是个孤身老人,马辰龙养好身体后,帮助老人将毛竹棚修建成简陋瓦屋,又糊了墙,屋子不再透风漏雨。老人心存感激,询问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马辰龙告诉老人,他从黄河边来,要去东海边寻找一位李姓善人。老人说,上海这么大,仅仅凭半块金币要找一个无名人氏赛过大海里捞针,劝他打消这个念头。 马辰龙只好作罢,毕竟寻生计填饱肚子要紧,寻人之事日后再做打算。老人见他会手艺,就留下他作伴,老人种菜,他从河里捞木材给人家搭房子,在苏州河边安顿下来。 周家桥地处沪苏交界,临江滨水,兼有陆路交通,多年以后百工麇集,遂成市面。日本人在此开纱厂,成年后的马辰龙毛遂自荐会木工,被纱厂招工录用,给工厂打造厂房。白天黑夜,除了睡觉的时候不在工作,其他时间都在木匠间操斧弄锯,一个恍惚,手中的斧子掉落,他的脚上只穿了一双草鞋,\"啊呀\"一声已来不及,锋利的斧刃剁断了他两根脚趾,顿时血流如注,痛得他龇牙咧嘴,又不敢出声,生怕被日本人瞧见开除丢了饭碗,便随手抓一把木屑灰撒上,像没事人一样又干开了活,从此成了瘸子。后来结识了大他一岁的工友王本华,两人以兄弟相称。王本华也是个穷苦的种地人,民国成立那年,还在四川乡下种地的他,率先剪去发辫,要做真正的国民。没想到军阀混战,家乡沦为匪薮,他逃难来到上海,和马辰龙同一年进入日本纱厂做工。后来两人一同考取中华书局学习印刷,工余之外,又一起进入业余学校学习,一起加入共产党,一起受组织委派考取上海大学半工半读,又一起组织领导了二月罢工,直到大马路惨案发生。 李善仁听后叹道:\"孩子,不出我所料,上海姓李的千千万,你仅凭半枚金币要找到我几无可能。这么多年来,你我同在上海,却赛过天南地北,要不是你吃了枪子,今生今世还不一定能相遇。人世间所有的巧合,都是老天的安排,真非虚妄。\"李善仁心中无限感慨。据赵大所说,当年他们离开岸滩以后,岸滩来了个方头大耳的阔面书生,心想这个马辰龙小名叫龢儿,他母亲姓张,那个阔面书生有可能就是金相玉。兵荒马乱之年,金相玉要找个安全地方躲避官府缉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极有可能兜兜转转也来到岸滩。倘若果真如此,眼前的马辰龙极有可能就是金相玉与李小娘子这对所生之孽子。 李善仁想要知道更多,但是马辰龙不记得四岁之前的事,因此他问不出什么来,只好作罢。自思李家遭遇劫难,赵大只知后来事,并不知这对犯下的滔天罪孽,知道来龙去脉的只有吴妈一人。如果吴妈并未告诉赵大,那么,知道马辰龙就是金相玉之子的,只有自己。李善仁将马辰龙的遭遇以及自己的猜测说给夫人听。 第65章 李夫人一试马辰龙 夫人听了后泪流满面,说道:\"无论金相玉和二夫人做下过什么勾当,但他们已遭灭顶之灾,孩子是无辜的,你看他吃了那么多苦头,遭受那么多磨难,若论天道轮回,业已报了。\"李夫人真是菩萨心肠,对什么人她都可以原谅,又说:\"孩子投胎到李家,绝非偶然,佛说因缘而来,也算是李家的人。妾好几次看见老爷白日里出神,知道老爷是在思念二夫人和龢儿,如今和龢儿不期而遇,真是天大的幸事。老爷是否想过,恐怕他真是老爷的孩子。\"李善仁被夫人这么一说,犹如醍醐灌顶,想起祥海临走时留下的话,心想其中必有蹊跷。心有疑虑,嘴上却撇得干干净净,说:\"夫人所说纯属无稽之谈!老夫怎会想她这个。不过,仔细想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他后脑也有后山骨\"李夫人心领神会,点点头说:\"倘若果真是他,李家自辛丑以来所有的苦难都是值得的。\" \"但是,想要证实他有否后山骨,也是件难事。\" \"那还不简单,摸一摸便知。\" \"他不是小孩了,要怎么才能摸到?早些日子趁他昏迷时,随你怎么摸,现在你一个妇人家怎么摸得到他后脑?\" \"老爷毋虑,妾身自有安排。\" \"夫人切不可贸然行事,倘若弄巧成拙便陡生糗事,还是待海儿回家,叫他弄明白才好。\" 可是李夫人心急,不待祥海回家,就迫不及待展开了行动。 翌日一早,她便来到祥海房里。马辰龙已坐起,见李夫人进来,连忙起身问安。李夫人道:\"自你来到我家,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衫给你穿,随手拿海儿的,都是海儿未去上海时穿过的旧衣裳,你人高马大,比海儿高出一个头,穿他的衣服不合身。如今你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将来还要干大事,穿成这样太不像话,今天特地请来裁缝师傅上门量尺寸,要给你做两套合身西服。\"马辰龙从报纸上得知蒋介石亲率北伐军北上,已占领杭州,先头部队白崇禧部也已推进至嘉兴,离上海近在咫尺,王委员一定会抓住这个时机配合北伐军策划起义。而自己却在李家躺着,革命斗志几乎要消磨殆尽,王本华却无丝毫消息传来,他心急如焚,不甘心就这样躺着等待革命大潮来临,他要主动出击寻找组织,和同志们并肩作战。此时见李夫人这么说,正合他心思,他因伤脱离组织数月,也应该以新面貌面对战友才对,便再三致谢,欣然应允。 李夫人事先约了阿毛,太阳刚刚照进庭院,阿毛就来了,先去见丈母娘吴妈,与吴妈说了一番客套话,随后来到祥海房中。马辰龙已拆了脸颊和脖子上的纱布,阿毛咋一见马辰龙病怏怏人模鬼样,心中着实吃惊。李夫人介绍说是祥海的同学,干活时磕破下巴,所以面目变形,如今缺件合身衣服。阿毛受惊于马辰龙的外貌,早将李夫人事先关照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给客人量身。他拿出竹尺在辰龙身上比比划划,用粉笔在纸上记下数字。辰龙去看纸上,除了几尺几分字样,都是些符号,什么都看不懂。阿毛量了胸围袖长,又要量他颈脖。马辰龙听从阿毛吩咐微微蹲下身,阿毛绕到马辰龙身后,拿一根细绳围住马辰龙颈脖,李夫人在一旁不断以眉目示意,又举手\"搔首弄姿\",阿毛才反应过来,在细绳和颈脖之间两根指头试了试松紧,趁机朝他后脑摸去。阿毛人矮,扯得马辰龙几乎喘不过气来,马辰龙感觉这位裁缝师傅像是来要他命的,想要避让,却被细绳圈住颈脖子动弹不得,只好随他摸弄。阿毛摸了一会,放了细绳,在竹尺上比量记下尺寸,收起纸笔说:\"这几日倒是闲着,十日就可完工。\"夫人说:\"不急,出客衣裳要做得仔细些才好。\"便取衣料给他,阿毛接在手里抖开,检视一遍后叠起说:\"好料子,做西装正合适,挺括。\"辰龙一再拱手相谢:\"烦劳师傅早日做成。\"阿毛口称一定,随即告辞。 李夫人送至门外问:\"如何?\"原来李夫人私下嘱咐阿毛,做衣服是幌子,主要是叫阿毛替她摸一摸客人的脑后有没有后山骨。刚才见阿毛在马辰龙后脑勺摸了又摸,猜想一定了如指掌。没想阿毛根本不知什么叫后山骨,这时说道:\"客人发长且厚,摸不真切,不知夫人要的是哪一根骨?\"李夫人听了,差点晕过去:\"我看你摸了好久,怎么不真切?\"阿毛说:\"初时确有摸到一根突如股后的尾骨,后来客人抬了头,再摸却是没了。\"李夫人叹了一口气说:\"哎呀,你说摸到了,又说不真切,这可叫我犯难了,到底有还是没有,一定要弄确切才好。\"阿毛不明白为何客人脑后的长相对李家很重要。回家对娘子说知,娘子也是一脸茫然。 李夫人沮丧之余,心想叫别人摸,总归不确定,不如自己亲手摸一摸,方才踏实。回到上房,将此事告诉李善仁。李善仁自从得了风寒患上咳嗽,前两日又在祥海房里跌了一跤,身体大不如前,旱烟都抽不下,这时躺在床上,听了夫人的话,也是哭笑不得,说道:\"机会难得,稍纵即逝,要亲手摸到恐怕难了,还是等祥海回来再说。\"李夫人不依,非要亲手摸一摸才肯罢休。次日一早,李夫人又来到祥海房中,见马辰龙坐在床上看报,便凑上前去假模假样查看他伤口,马辰龙说刚才牛老四替他换纱布时看过伤口,两处都已结痂,不劳夫人,免得看到没有下巴的鬼模样受到惊吓晚上做梦。夫人说,不看下巴,只看后脖,说着,迈开小脚来到床前,伸手就来抱他的头。马辰龙吃了一惊,连忙阻止:\"夫人请住手,让孩儿自己解开。\"说着,扯开脖子上的纱布,转过身让李夫人察看,并注视李夫人的一举一动。李夫人刚伸手要摸,马辰龙连忙侧身避开说:\"不可,夫人虽是长辈,然男女授受不亲,夫人赶快请回,免得让下人看见了徒生口舌。\"李夫人自觉惭愧,悻悻然回到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又闲聊了几句,告辞回房。李善仁得知如此这般,劝夫人罢手,再次说待祥海回来,便可一探究竟,不然吓着他可不好。 第66章 游子归宗又离家 一街两坊钉门牌 到了第三天晚上,李夫人趁马辰龙萎靡早睡,学那鼓上蚤时迁,悄悄溜进祥海房中,摸黑凑近床塌,听闻马辰龙鼾声起伏,心想此时正是绝好的机会,小心翼翼去解他纱布。没想马辰龙突然醒来,见黑暗中一条人影站立眼前,猛地坐起,大喝一声:\"谁\"李夫人心虚,被他突然一喝,竟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忙说:\"是我\"马辰龙见是李夫人跌坐在地,加上李夫人几次三番要接近自己,觉得十分蹊跷,心想李家其他人都十分友好,只有这李夫人行为怪异,莫非李夫人对自己心怀叵测?就问道:\"夫人怎么半夜不睡,来学生房中做什么?\"说着,下床将李夫人扶起。夫人装模作样说道:\"哎呀,为母从小就有夜游毛病,不知何以会来到孩儿房中,刚才听见一声叫喊,睁眼就在此了\"马辰龙经过一番折腾,颈脖上的纱布已经松开,李夫人趁机靠上他又要摸,这一下可把马辰龙吓坏了,连忙避开,正色道:\"夫人须要小心才好。我见夫人三番五次来到学生房里,每次都是奇奇怪怪的,以后夫人不要再来了,有事可以叫他人传话。\"说着要护送李夫人回房。李夫人说:\"不用了,我自己走。\"灰溜溜回到自己房里,和衣而睡。翌日,李善仁面前也不提起,装作没事一样。 马辰龙被李夫人几次三番惊吓,疑窦丛生,起初受不了李夫人看自己的眼神,后来不但李夫人,李善仁看自己的眼光也开始怪异起来,不知李家对自己动了什么心思,更害怕哪天睡到半夜又会出现一条鬼鬼祟祟的黑影。祥海和赵大救死扶伤,都是好人,但不知他地主老爷太太安的什么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小心为妙,从此提心吊胆,夜晚不敢睡得太死,只等十天半月之后,衣服到手,即刻离去。 李夫人黔驴技穷,李善仁也是无计可施。却不知祥海已摸过马辰龙后脑,早已确认马辰龙是李家的人,心想马辰龙已游子归宗,又躺在自己家里,身上有伤也跑不到哪里去。待他伤愈,父亲病好以后,再寻个机会告知父亲,到那个时候阖家欢喜,举家同庆。没想到马辰龙和组织失去联系,坐立不安,一拿到阿毛做的新西装,立刻乔装打扮潜出广福,从此不知去向。李善仁垂首顿足责怪夫人做事太鲁莽,因此卧床不起。 消息传到祥海耳里,祥海懊恼没不已,没将马辰龙就是李家亲人这事早一些告诉父母。事已至此,已无法挽回,祥海考虑再三,还是将此事暂且瞒过,只说了一句:\"这样也好!\"便不再言语。赵大看不下去了,大怒道:\"什么也好,你不是说马辰龙可能是你亲兄弟吗?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半残之人去送死呢!\"祥海说:\"不是可能,他真是我的亲兄弟。\"赵大惊问:\"马辰龙就是李祥龢?你早就知道为何不说?\"祥海不语。\"你早该和老爷说清楚,免得老爷拿他当仇人儿子!\"赵大已从吴妈嘴里听闻了李家过去的遭遇,知道李家二奶奶怀抱婴儿李祥龢时被管家金相玉拐走,从此不知下落。如今祥海确认马辰龙就是李祥龢却欺三瞒四,以至流落在外的亲兄弟回归后又出走,害得老爷一病不起。他后悔没看出祥海心胸如此狭隘,容不得同父异母兄弟马辰龙,因此愤愤不平,第一次不顾身份贵贱,以下犯上,向祥海发泄心中的不满。祥海等他骂完了消了气才说:\"大哥你有所不知,即使二夫人和金相玉私奔,父亲私下还是很留恋她,要是父亲将她恨之入骨那倒是好办。现在他突然知道祥龢并非金相玉之子,而是他的亲生儿子,如今儿子回归,二夫人却死于非命,父亲哪里受得了?再说,父亲常以救人之难,容人之过为座右铭,即使马辰龙是仇人儿子,父亲也不会为难他,况且仇人都不在了。因此我揣摩马辰龙突然出走并非父亲待人不厚,而是另有隐情。说得也是!\"赵大性子直率,听了祥海的解释,顿时明白他的一番苦心,但一时还不能释怀,说道:\"要是我,早就告诉老爷,马辰龙不但不是仇人的后代,而且是他的亲生儿子,让老爷高兴死,多好啊!好是好,可父亲这么大年纪了,且有病在身,恐经受不起大起大落的刺激。父亲常怀恻隐之心,要是见到自己亲生儿子沦落天涯吃尽苦头,受尽磨难,至今落下终身残疾,他会痛不欲生,会内疚自责。我怕他接受不了事实真相,徒生意外。\"赵大这才明白祥海的良苦用心。 此事之后,\"一街两坊\"尚未竣工,祥海即向工部局申请钉门牌,钉了门牌就可以开张,将房子顶出去,就可以向父亲报喜,让父亲高兴。来钉门牌的是个法国人,带了一个小跟班。祥海记得风水先生的话,要避免\"合二为一\",暗地里在小跟班的口袋里塞进一根\"小黄鱼\",央求他不要钉一号门牌。小跟班说:\"没有这样的事,不钉一号,难道从二号开始?这个忙恐怕帮不了,法国人那里糊弄不过去。\"祥海说:\"只要兄弟不作声,法国人那边我自有办法。\"小跟班拿了好处便不作声,祥海会洋文,\"叽里呱啦\"跟法国人说了一通,法国人居然同意了。小跟班好生奇怪,法国人指着过街楼对小跟班说:\"那个过街楼是一号,你可不可以爬上去钉门牌?\"小跟班听话听音,立刻说:\"不行,那要叫一辆消防车,升起梯子爬上去才钉得了。\"法国人说:\"那就先钉其他门号,这个不钉自然也是一号。\" 从此,每个来到\"一街两坊\"的人,都奇怪弄堂第一家是二号,居然没有一号。 钉了门牌,祥海随即张罗起\"一街两坊\"开张事宜,他遵照父亲的训示,备下自家店里的各种酒水,准备送到花衣街运去广福。这天一早起来,酒行排门板卸下一半,发现街头冷冷清清的和往常不一样,店家开门的少关门的多,心想,莫不是又要罢工?这时,赵大走来,告诉祥海,传闻北伐军分两路进军上海,要与洋人开战,洋人增调大批士兵,兵舰也已开到黄浦江上,日本人还在虹口修建了兵营,准备与北伐军开战,现时恐怕去花衣街的路都封了。 第67章 三次革命终发轫 西安祥海说出心中事 祥海急忙买来报纸看新闻,报纸新闻却非赵大所说,而是共产领导的总工会发表了收回租界、肃清一切反动派的檄文,要趁着北伐军一路高歌猛进的势头与反动派开战。祥海便吩咐赵大,今天车行不要出车,酒行也只开一半门。到了午时,黄浦江上的汽笛声胡乱地响了起来,自鸣钟也在敲乱钟,有些工厂也同时拉响汽笛。一瞬间,街上涌出无数工人,他们手里都拿着武器。祥海赶快将排门板全部上起,吩咐雇工都呆在店里不要外出,自己走过车行来关照赵大:\"又罢工了,这是第三次了,这一次不比前二次,这次工人手里有武器。\"到了傍晚,远处不断传来枪炮声,不多时,电灯熄了,水也断了。祥海给花衣街福生打去电话,询问他那边的情况。福生说:\"死了几百人,听说工人已经攻占了电话局和兵营。\"祥海问:\"市民的情况怎样?\"福生说:\"市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看见打仗都不怕,还拿来木板、砖头、布袋,帮助工人筑工事。\"祥海听闻罢工工人攻占了兵营,觉得这一次罢工非同小可,说不定要变天,连忙叫来老蔡,去隔壁饭铺备下饮食,以防打起仗来饿肚子。哪知饭铺不卖饭了,做好的饭统统装入饭笼送往前线,前线就在不远的南市。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奇怪的战事,战斗正在激烈进行,市民却涌上街头看热闹。福生挂了电话,也去城隍庙看热闹,只见街头开来一队身穿电车公司工服的工人队伍,他们手举斧头、大刀,向鄂王庙警察署涌去。倏地,福生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用围巾围起脖子连同下巴,举着手枪,高声喊道:\"同志们,我们的人已经攻下电话局、电报局,我们要尽快拿下警察署,跟我冲!\"仔细一看,那人就是马辰龙,只见他一马当先朝警察署冲去,很快被工人们甩在后面,仍然一瘸一拐地向前猛跑。福生赶快奔过去,要和他说几句话,被后续赶来的工人队伍冲撞得跌坐在地,等到他再次站起来时,马辰龙早已不见了人影,福生没有离开,站在街上翘首以望。没过多久,警察署大楼就挂起白旗,工人们砸开武器库取出枪支弹药,掉头向江边进发,福生又见到了马辰龙。只见马辰龙走在队伍最前面,高唱着\"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浩浩荡荡往三山会馆方向走去。福生朝他使劲挥手,街上市民人山人海,都挥舞着手中旗帜,没有旗帜的拿过矮凳、竹椅来挥,马辰龙根本发现不了他。再说他救助马辰龙时,马辰龙始终昏迷未醒,根本不认识他。这时,马辰龙很快就被街头的市民淹没了。福生连忙回到花衣街,拨通摩登酒行的电话,激动地告诉祥海:\"我看见辰龙兄弟了,他是工人领袖!\"祥海忙问他在哪儿看见辰龙,辰龙现在在哪儿?福生把刚才街上所见告诉祥海,说辰龙朝三山会馆去了。祥海放下电话,立马又抓起来,给父亲打电话,脱口而出:\"福生看见我大哥马辰龙了!\"他忘了李善仁并不知道马辰龙就是李祥龢。 李善仁在电话那边问:\"什么?谁是你大哥?\" 祥海说:\"我大哥马辰龙!\" 李善仁:\"马辰龙是你大哥,那他就是祥龢?\" \"是的,\"祥海激动得语无伦次,\"父亲,我早就知道马辰龙就是祥龢,是我大哥,我怕你接受不了,再说他还在家里养伤,一时跑不了,容日后慢慢跟你说知,谁知母亲心急,将他吓跑了!\" 这无疑是平地一声惊雷,惊得李善仁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原来这样!\"就在电话里咳嗽起来,又问:\"你母亲也有怀疑,但不敢确定,所以想出这么个馊主意。你怎么能够确定?\" \"他在酒行的那一晚,阿大发现了他身上的半枚金币,立刻就跟我说,他可能跟李家人有关。我记得父亲跟我说过的事,立刻去摸他的后脑,他脑后有后山骨!\" \"当真?\" \"当真!\" \"你亲手摸过?\" \"摸过!\" \"阿大为何说他和李家人有关?\" \"赵大说那金币是父亲给铁头大叔的,现在出现在他身上,因此怀疑他和李家有关,又说起金相玉的事。我心中也有疑惑,当场摸了他的后脑,那时候他昏迷不醒,随我摸,果然和我一样。\" 祥海正说得起劲,突然电话里传来一阵咳嗽声,然后听见母亲接过话筒问:\"现在他在哪?\" 祥海稍许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说:\"福生看见他在街上指挥打仗!\" 李夫人说:\"快把他找回来,他伤还没好!\"祥海说:\"福生只是远远地看见他,他在打仗,哪里拦得住。\"又听见父亲长叹一声:\"完了,这孩子革起命来不要命!\" \"父亲不要着急,\"祥海在电话里宽慰李善仁,\"待孩儿去将他找回来。\"电话那头,李善仁又猛烈地咳嗽起来。祥海后悔自己太冲动,父亲果然很激动,现在唯有找到马辰龙才能让父亲宽心。连忙叫来赵大,要他立刻去花衣街找福生,和福生一起,务必将马辰龙找回来。 赵大和福生素来有隙,这时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了,坐上老蔡的车就走。可当老蔡将他飞快地拉到花衣街时,赵大却犹豫起来。他怕和福生单独相处被福生奚落,下面子是小事,耽误了祥海所托事大,打听到三山会馆就在不远处,赵大立刻叫老蔡掉头朝三山会馆奔去,只一支烟功夫就到了三山会馆门前。三山会馆是一座闽南建筑,高大的门楼正中镌刻着\"三山会馆\"石刻馆名,赵大让老蔡先回,他要去见一个人。 赵大径直朝里走去,被守门的工人拦住。赵大说要找马指挥,工人问找马指挥何事?赵大说是马指挥他父亲要找马指挥。守门的一听马指挥家人来访,连忙进去传达。这时,马辰龙在厢房里召集手下工人商议下一步战事,见守卫说父亲来找,好生奇怪。父亲在他九岁时就死于贼匪之手,怎么会在战斗的紧要关头突然冒出个父亲来?便叫守卫带人进来。马辰龙一见来人是赵大,立刻上前拥抱他说:\"好兄弟,你如何寻来此地?\"赵大在马辰龙养伤期间曾回广福看望过马辰龙,马辰龙知道赵大就是替他传纸条的人。赵大相拥着马辰龙,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彼时相助,马辰龙是路人,此时相见,马辰龙是李家亲人,禁不住替李善仁高兴,两眼噙着泪花,说道:\"可找到你了,你怎么不辞而别?\"马辰龙说:\"兄弟,你知道我是组织的人,有任务在身,我是怕老人家不让我走,故而出此下策,不告而别。\"马辰龙说的一半是实话,一半是假话。自己伤未彻底痊愈,在祥海的关照下,李家确实有可能不让他离开,但是真正原因是李夫人的\"作祟\"令他担惊受怕,他难以启齿。 第68章 赵大传递紧急事 辰龙连夜求指示 \"你这一走,可让李家鸡犬不宁了。你可知老爷是你亲生父亲吗?什么?李家老爷是我亲生父亲?\"赵大赶忙长话短说:\"千真万确,李家老爷就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摸一下自己脑后,有没有一块凸骨?\"马辰龙说:\"有啊,不用摸,睡觉要侧着睡,仰面睡磕着难受。\"赵大一听这话,证实祥海没有瞎说。这时,有人来报告说,队伍已集合,等待指令出发。马辰龙将赵大送出厢房,来到藻井,在戏台前站停了说:\"队伍马上就要出发,有些事等我回来再说。\"急着要往外走。赵大知道这时来找马辰龙实在不是好时机,连忙拣要紧的说:\"你记住了,老爷是你亲爹,祥海是你亲弟弟,你的小名叫祥龢,你要活着回来,老爷等着你回家。你走后,老爷一病不起!\"马辰龙心存疑虑,答应了赵大,将围巾围上,向身后的工人们高呼一声:\"出发!\"四五十人手拿武器出了大门,跳上一辆卡车,雄赳赳气昂昂地朝高昌庙而去。 赵大怅然若失,目送着卡车消失在夜色中,正要离去,前面又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是一位身穿军装的魁梧汉子,十分面熟,待他走到面前,赵大突然记起这位汉子是岸滩\"水鬼\"老幺万中秀,连忙拉住他,大声惊呼:\"万兄,是你吗?!\"被称为万兄的军人站住,从上到下将赵大打量一番,突然爆发出巨大嗓门,也叫了起来:\"原来是你,赵大牙!\"赵大兴奋地擂了他一拳,被他身旁的卫兵一臂挡开,拉动枪栓大喝一声:\"住手!你要干什么!\"万中秀连忙压下卫兵手中的枪,说道:\"不得胡来,这位是我兄弟。妈的,你怎么会在这里!\"说着也捅了赵大一拳,赵大又回敬他一掌:\"你还认得我?我是路过这里,进来看看福建朋友还在不在。\"赵大见万中秀一身戎装,不是和工人一路人,不知万中秀目前是哪一边的人,三山会馆是福建人建的,因此胡乱搪塞他一下。\"妈的,你这张大嘴,烧成灰老子也认得!\"兄弟俩相见,你一拳我一拳地互擂,打够了,骂累了,这才进到厢房坐下好好说话。原来,万中秀加入新军后,参与鄂州起义后和陈英文一同归入孙文麾下,后随蒋介石北伐,升任北伐军团长。谁想北伐途中先头部队哗变,反过来讨伐蒋介石。蒋介石危急之中,留下万中秀团对付叛军,自己逃之夭夭。 万中秀退入嵩山少林寺拼死抵抗,然叛军有万人马,且久经沙场,人称狠军,万中秀只有区区万余人,弱兵难斗强敌,混战中万中秀趁乱逃走。叛军一怒之下,放火烧了少林寺,大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将一座建于北魏的千年古刹烧得只剩下几根石柱。万中秀收拢残部返回北伐军,蒋介石念他护主有功,给他补足兵员,前不久进驻龙华后,派他潜入上海执行秘密任务。赵大见北伐军已开到龙华,离上海近在咫尺,却不一举拿下上海,任凭工人兄弟与北洋军厮杀,大为不解,大大咧咧问道:\"什么秘密任务?\"万中秀神秘兮兮地告诉赵大,只要工人起义成功他就负责接管上海,必要时解除工人武装。赵大大吃一惊,他实在不明白,北伐军和工人武装同为攻打北洋军而战斗,为何工人兄弟胜利了,北伐军反而要对付工人兄弟?万中秀说完,问赵大如今在哪里高就,邀请赵大去他驻地做客。赵大以时间已晚推脱,搪塞一番立刻离开,急着要把这个不同寻常的消息送达马辰龙,只好涎着脸皮回到花衣街来找福生,福生有汽车。 福生见赵大主动来找自己,又听说北伐军要对工人动手,当即傻了眼,立刻放下个人恩怨,叫赵大随自己同行去找马辰龙,可不知马辰龙去了哪里,只好在三山会馆坐等。天将佛晓,才见到马辰龙率领工人兄弟凯旋而归。原来马辰龙一举将北洋军在上海的最后堡垒——高昌庙兵工厂拿下,好不得意,手臂扎着纱布,挂在脖子上,显然又负伤了,见赵大还在会馆等他,顾不得理会,一瘸一拐地走到会议桌前,抓起电话,向上级汇报战果。然后向围在一旁的工人们大声宣布,华界内的敌人已全部肃清,北洋军阀在上海的统治宣告结束。众人欢呼起来,赵大乘隙上前,扯了一把马辰龙说:\"借一步说话。\"马辰龙说:\"你还没走?\"赵大将马辰龙拉到一边,悄悄把北伐军要对工人兄弟动手的消息告诉他,马辰龙听了,立刻变了脸问:\"消息可靠么?可靠。你带领队伍离开后,我在门口遇上北伐军万团长,是万团长亲口告诉我的。\"马辰龙十分疑惑:\"万团长来过这里?你和万团长什么关系,万团长会向你透露如此重要的信息?\"赵大说:\"万团长就是岸滩\"水鬼\"老幺万中秀。\" 马辰龙一听,顿时明白了一切,说道:\"听说水鬼兄弟都参加了新军,曾经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士,想不到同室操戈来得这么快。反动军阀刚刚赶走,民众政府还未成立就要变脸。事情紧迫,我得赶紧通知组织。\"赵大又拉了拉马辰龙,指着福生说:\"叫福生开车送你。\"马辰龙说:\"福生?哪个福生?\"福生朝马辰龙走来,马辰龙的警卫见指挥部突然出现两位陌生人,大吃一惊,立马上前阻止,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福生答道:\"我是你们马指挥的朋友,找他有紧急事相告。\"马辰龙望了福生一眼,道:\"这位兄弟从何而来,我与你并不相识。\"赵大就将他和祥海福生三兄弟救治他的事旧事重提,因那时马辰龙自始自终处于昏迷之中,并不认识福生,福生将他开车送他去往广福的事叙述一遍,马辰龙高兴地说道:\"原来你就是福生,救命之恩没齿不忘。\"福生说,车在外面停着,赶快上车。马辰龙跟随福生和赵大来到会馆外,坐上汽车说:\"去虹口永安里。\" 天蒙蒙亮时,车来到永安里,在弄堂口停下,福生和赵大在车上坐等,马辰龙吊着一只臂膀,独自走进永安里。半个时辰之后,马辰龙回来,坐上车对福生和赵大说:\"代表总指挥谢谢你,但是我们的汪不听劝告,已被敌人杀害了!你们两个这一次不但又救我一命,还挽救了工人兄弟的命运!\"此时天已大亮,马辰龙要福生赶快开车带他去三德里通知王本华,然而王本华已不在三德里。 天亮以后,王本华率领工人群众按原定计划去青云体育场集会抗议。万中秀得到密令带兵提前埋伏在三德里。当王本华率十多万工人群众浩浩荡荡出现在宝山路上时,万中秀率部已等候多时,这时他在斑斑驳驳长满青苔的墙上掐灭烟头,举起手向弄堂外一劈:\"全体行动!\"埋伏在他身后、弄堂矮屋里的士兵蜂拥而出,端起机关枪向抗议群众疯狂扫射,集会群众纷纷中弹倒下,队伍顿时大乱,撤退为时已晚。大批示威群众倒在枪口下,伤者无数,王本华死于乱枪之中。 第69章 不是一家人 不上一条船 三个月后的一天早晨,天空乌云密布,闷热难耐。十六浦码头上,轮船的汽笛声响起,一艘来自汉口的长江客轮经过两天两夜的航行缓缓靠岸,船上的乘客如同等到放风的囚徒一般,涌出船舱,走上艞板。一位头戴礼帽、手拎皮箱的中年男子,随着人流走上艞板,警惕地打量四周,来到马路上,他是接替王本华委员长职务的方宗明。 一辆出租车停在轮船码头出口处,马辰龙戴礼帽、架墨镜,右手持司的克从出租车钻出来。马辰龙在风云突变的那一晚之后,先在花衣街沈家府邸躲了几日,后来转移到周家桥滚地龙隐居,等待组织指示。三个月后,他得到组织指令,今天在码头迎接上级派来的新委员长方宗明。方宗明戴礼帽、穿长衫,一手提皮箱、一手卷了一份报纸,将《民国日报》四字卷在外面,在马路上左顾右盼。马辰龙上前问话:你是汉口来到李先生吗?方宗明答道,是方先生。马辰龙说,我是国旅马办,是接你去宾馆的。方宗明见马辰龙胸口别了一枚国旅徽章,暗号不差,便跟着马辰龙钻进出租车来到六国饭店。进了房间,方宗明按规定把《民国日报》的\"民\"字朝外放在桌子上,这样才算接上了头。 方宗明立刻要马辰龙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开会,马辰龙到总台给花衣街沈宅打电话,接电话的正是福生,因马辰龙下巴缺失,说话不利索,福生一听就知道是马辰龙的声音,十分惊喜。马辰龙话不多说,询问福生是否方便,半个时辰后,他去沈宅找他。福生说:\"没事,今天雇工在家的不多,等会都打发他们出去办事。\"马辰龙说:\"不要,免得惊动他们。\"半个时辰后,福生就在自己府邸门口看到马辰龙身穿香云纱短衫、短裤,戴礼帽、墨镜,像青帮大佬手下的打手,手中举一把折扇,遮住缺失的下巴,一瘸一拐地从马路对面走来。 \"马兄!\"福生招呼道。马辰龙走近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握住他手臂低声嘱咐说:\"不要张扬,不进屋了,就在车上说话。\"家门口停着沈家的别克小轿车,福生连忙打开车门,马辰龙俯身钻进后座,福生也上了车。马辰龙说:\"同志们要找个地方开会,劳烦你可否找个安全的地方?\" 福生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广福乡下了,要不然怎么送你去那里治病?我这里地处闹市,人多眼杂,不安全。\" 马辰龙想了想,福生说得没错,可是他怕回到广福,连累李家。又极想着回去,赵大说李家老爷就是他亲生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问福生,福生听了大吃一惊,问马辰龙此话从何而来?马辰龙就将赵大在三山会馆说的话告诉福生,福生惊喜地说:\"赵大不会瞎说,恐怕真有此事。\"马辰龙点了点头说:\"那就去广福,但要麻烦你送一趟。\" \"没问题。走水路还是陆路?\" \"哪个安全走哪个。\" \"陆路有关卡,水路安全,路程长。\" \"那就走水路。\" 马辰龙和福生约定,明日午时,人员四五位,在沈宅后院小码头会合,要福生亲自撑船。福生说:\"我不会撑船,赵大会。\"马辰龙说:\"行!叫上赵大。\"福生又说:\"还有祥海。自从你走了以后,祥海天天念叨你,你来无踪去无影,在外漂泊,不知何年马月才能相见。这一次天赐良机,你们可以再次见面。\"马辰龙说:\"你们三兄弟亲如一家人,真好!\"福生说:\"你才是祥海的亲兄弟,你的所有疑问可以亲口问他。他们两个经常坐我家的船来往于广福,不会引起怀疑。\"马辰龙说:\"就这么定了!但此事须绝对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第二天正午,马辰龙准时出现在沈宅后院,福生和祥海、赵大已在船上等候。祥海一见马辰龙,就热泪盈眶,和他紧紧相拥:\"我的大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这家伙太拼命。\"马辰龙也很激动,拍着祥海的肩膀说:\"兄弟,见到你可真好,你舍命救我,我还没报答你,不能这么快就死。\" 马辰龙趁此机会问赵大:\"那天你对我说,李家老爷是我的亲生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赵大说:\"那天你正忙着革命,没来得及细说,但是我想万一你突然死了,连自己是谁的儿子都不知道,那就太对不起你了,所以不合时宜也要告诉你,谁知你一心革命,不放在心上。\"马辰龙拱了拱手说:\"虽投身革命绝不敢背宗忘祖,多有怠慢,还请谅解!\" \"你的小名叫祥龢,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这时,祥海插话说,\"你养父叫金相玉,眉梢有一块白斑,是爱新觉罗后裔,他不会生育,你不可能是他的儿子。你生母原是李家二奶奶,因此你是我父亲的儿子。\"祥海重新见到马辰龙,似乎想要弥补自己以前遮遮掩掩带来的过失,因此将复杂的往事如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马辰龙半信半疑:\"我父亲,不,我养父是爱新觉罗后代?\"赵大在一旁补充说:\"那是我回岸滩时,你师傅马木匠告诉我的。金相玉和你师傅关系不错,他酒后吐真言,亲口对马木匠说,他是爱新觉罗的后代。\"马辰龙听后说道:\"我真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福生在一旁静静听罢,不觉惊呼道:\"世界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果然不是一家人不上一条船,无缘相见不相识,有缘千里来相会,你们原来都是一家人,这是包笑天写小说都不敢这么写的事,太好了!\"祥海又对马辰龙说:\"李家有个独一无二的遗传标志,我和父亲后脑勺都有一根后山骨,你也有,你若不信,摸一下看看,我是已经摸过你的。要是没有这根骨头,真是亲兄弟相见不相识,那将是一生的遗憾。\"马辰龙奇怪地问:\"你什么时候摸过我?\"祥海笑道:\"你忘了你死人一样昏了三天?\"马辰龙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夫人几次三番要摸我,原来是这样!\"说完去摸自己后脑勺说:\"我知道我有,在纱厂时就被工头骂过:脑后的反骨跟你爹一样,我就想我爹脑后可没有这根骨头。不过还是要摸一下,要是被子弹打没了可就认不了宗了!\"说着摸了摸自己后脑,又说:\"还好,还在!\"一旁的福生忍不住笑了起来,也去他脑后摸了一下,再次惊呼起来:\"真有呀!\"赵大说:\"其实不用摸,看你们俩的额头、发迹就知道是一只模子里刻出来的。\"马辰龙对着祥海望了望说:\"可是他有下巴,我没有。\"把祥海他们都逗笑了,祥海说:\"大哥,你从岸滩走了后,这么多年又去了哪里?\" 第70章 娄水河上开会议 \"我早就到了上海,说起来冥冥之中还是来找父亲的。兄弟,说来话长,以后慢慢细说,今天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要向爹请罪,不辞而别害他担忧,还要请母亲原谅,我错怪她了,我还要回家报恩呢。\" \"说得好听!爹说得对,你连命都不要,还想着回家?你不告而别使父亲伤心得卧病在床,今天你突然回家,父亲的病必然就会好了。但不可让父亲过于激动,我怕他的心脏吃不消。\"马辰龙点了点头再次和祥海、福生、赵大一一拥抱。赵大问:\"你这不要命的小子,也不看看街上,到处张贴着你这人模鬼样的通缉令,你还大摇大摆在街上走。从家里逃走以后又去了哪里?\"马辰龙微笑着说:\"先不说这个。\"然后来到花衣街,朝马路对面招了招手,在小贩前买香烟的、坐在凳子上擦皮鞋的、背着墙角点烟的、蹲下身系鞋带的、站在街边喝汽水的男人,立马围拢朝小码头走来。一伙人上了船,赵大立马撑杆行船。船很快转出弯弯曲曲的小河,进入肇嘉浜。 一起上船的都是幸存的特委会成员,和赵大在三德里照过面,因此认识赵大,都要来和赵大握手,赵大撑一篙握一下手,最后轮到方宗明和赵大握手,说:\"辛苦了,同志!\"赵大打趣说道:\"我的同志何其多!\"方宗明问:\"此话怎讲?\"赵大说:\"革命党称我为同志,国民党、共产党也都叫我同志,是不是同志很多?\"方宗明笑了:\"你很会说笑,不过隐含的道理很深。我们今天就要做个了断,分清谁是同志,谁是敌人。\"赵大一边摇橹,一边上下打量方宗明,觉得十分面熟,然后似有所悟,问方宗明:\"兄弟哪里人?以前是做什么的?\"方宗明说:\"本人祖籍河南,以前的职业是黄河边的''水鬼''。\"赵大听了后说:\"这就对了,你是岸滩五兄弟的老二!\"方宗明诧异地望着赵大,似乎也有些眼熟,于是问道:\"请问你是?\"赵大说:\"你先说,你是不是方宗明兄弟?\"方宗明见赵大叫出他的姓名,望着赵大歙歙而动的大嘴,立马也想了起来,说:\"好一个赵大兄弟,原来是你!你这张大嘴独一无二,我怎么刚才没认出你!别来无恙?\"赵大一边摇橹一边答道:\"我有今天,全仗李家老爷照顾。\"又问方宗明:\"你不是去鄂州从军了嘛,怎么也来了上海?\"方宗明说:\"说来话长,总之是革命的路将我们连在了一起。\"赵大点头称是,赶快叫过马辰龙:\"辰龙,他就是''水鬼''老二。\"马辰龙早已在一旁听得明白,上前一把揪住方宗明说:\"原来你就是我方叔,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跟同志们坦白过你是''水鬼'',该当何罪!\"方宗明离开岸滩之前,马辰龙还没来到岸滩,他们彼此不认识,但都听铁头说过。 方宗明将手指放在嘴唇上说道:\"嘘,小声。\"大伙这才安静。昔日岸滩旧友,有一半都在这船上,彼此相认,说有多高兴就有多高兴。赵大想起了铁头,告诉方宗明,他们走了不久,铁头老大就被贼匪劫杀了。没想到方宗明说他知道。赵大吃惊地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方宗明告诉他,他们参军以后也回过一次岸滩,知道岸滩发生了大事,兄弟们一合计就替铁头老大的仇报了。赵大惊得合不拢嘴,问:\"你们怎么报的仇?\"方宗明将他们去清风寨复仇一事和盘托出,赵大连忙问:\"铁头媳妇呢?铁头媳妇被强盗掳去清风寨了。\"方宗明告诉赵大,他们将铁头媳妇解救出来,送回她娘家去了。赵大、祥海众人听了,一齐惊呼:\"原来如此!不知清风寨强盗为何和岸滩有仇?\"方宗明再次制止他们说话太大声,虽然身处船上也不要高声说话,以免引来麻烦。这时,马辰龙突然说:\"我知道。对了,\"赵大突然想起什么来,说:\"这个事情马兄弟应该知道,我们离开后,马兄弟还在岸滩。\"马辰龙告诉大家,清风寨强盗是冲着他养父金相玉来的,他生母,也就是李家二奶奶也是死在清风寨强盗手下。那年他四岁,目睹了清风寨强盗是如何闯入自家窝棚,如何当着他的面残杀母亲和奶奶的,这一幕太悲惨,他不想旧事重提,不想再次回忆。他从记事起曾听养父说过,养父曾和母亲被清风寨强盗掳上山,养父做过清风寨二大王,不知养父如何与清风寨强盗接下了怨仇。他叹了一口气对方宗明说:\"谢谢你替我报了家仇,岸滩遭劫一定与我养父金相玉有关,以至于连累了铁头大叔和大嫂。总之,养父一生坎坷,为何惹怒强盗,已经没人可以知道,无论他做了什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祥海说:\"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此时,船已汇入娄水河,河面开阔起来,两岸的垂柳随着晚风飘浮,太阳还没有下山,月亮已生起,银色的月光洒向暗绿色的河面,月亮的倒影在流动的水面上,随着水流波动,变成一条波光粼粼的银色绸带。赵大轻轻地摇着橹,船顺风顺水,在河中稳稳地行进。夏日的傍晚,微风拂过脸面,有一丝凉意却还有暖风的习气。方宗明站在船头,仰望天空,天空纯净湛蓝,透着一丝光亮,不禁对赵大说:\"也是这么一个夜晚,在岸滩听你讲述京城风云,那个时候我的内心一片躁动,你的故事使我看到了水鬼兄弟的希望,穷苦百姓 改变命运。\"赵大说:\"其实我都是照搬林前辈说过的话,想不到却说动了你们。\"方宗明说:\"我从一个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到现在成为一个大学生,从受到林前辈感召遵奉 到现在 ,一路走来,只有现在 而奋斗。逝者如斯夫,除非战胜,否则没有未来。所以我们前赴后继,就像大象足下的蚂蚁,并非我们英勇,而是别无选择。\"说着,拍了拍赵大的肩膀说,\"我们 还太弱,一盘散沙,幸亏 正在觉悟。\"说着,返身进入船舱,对马辰龙说:\"我们开会!船上甚好,不要等到广福了。\"马辰龙点头说好,便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分两边在船舱内坐下。方宗明说:\"现时河面开阔,河水已经一片漆黑,是极好的掩护。\"大家一致同意。方宗明清了清嗓子:\" 。\"接着是马辰龙在说话,用他那含混不清的声音说: 。祥海坐在船头,悄悄对赵大说:\"原来马辰龙小时候的事都记得,看来他小时候过的是非人的日子,谁会有他那样的经历,目睹自己母亲和奶奶被强盗惨杀?这么多年来,他忍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赵大说:\"你听他说话,总是那么鼓舞人心,他是个内心无比强大的人。听老爷说,金相玉可能是惹恼了''红毛'',''红毛''恼怒他一把火将李家大院烧得太干净,因此穷追不舍。可清风寨强盗并不是红毛,为何非要将他追杀。\"祥海说:\"我大哥说这事已经没人可以知道,我猜想他其实是知道的。\" 第71章 厚德府里感肺腑 李善仁父子惜别 船在月光下抵达广福。趁着月色,一行人悄悄潜入厚德府,祥海将众人引到自己房中,正好撞上家丁牛老四。牛老四见祥海摸黑带回这么多人,欲叫吴妈掌灯,被祥海阻止,叫他去灶房打一锅饭来。牛老四到灶房打饭,吴妈尚在灶房拾掇,听牛老四说少爷回来了,要打饭吃。吴妈问来了多少人要打多少饭?牛老四说不知道,不让掌灯,只见堂前黑黜黜一溜人。吴妈听牛老四这么说,索性连锅端来,牛老四也端来几样剩菜和碗筷,放在厅堂八仙桌上,大家就地盛饭吃。吴妈见了祥海,责怪他回家也不告诉一声,又不是没有电话,还好今日烧多了,准备明日掺和稻秆给猪吃。祥海停下筷子说:\"即便是这样,你可以不说吗?\"吴妈自己掌嘴说:\"看我这饶舌婆,不好说,不好说。\"说着回灶房去忙,众人都笑,胡乱吃了。方宗明吩咐大家早早休息,就在厅堂里席地而睡,明日一早就回城。祥海走到方宗明跟前说,是否见一见家父?方宗明说:\"我正是这个意思,李先生于我五兄弟恩重如山,不然兄弟我早就浮尸黄河了,更重要的是叫马兄弟去认父。\"说罢和马辰龙一起来见李善仁。 李善仁吃罢晚饭,因咳嗽不止,躺在太师椅上休息,一会睡着一会儿醒来,见夜已深,待要起身回房,听见后面人声嘈杂,正要叫牛老四去探,却见祥海打着灯笼引一众人来到,黑暗中叫一声:\"阿爹!\"李善仁听着耳熟,却不是祥海的声音,连忙抢过祥海手中灯笼,朝声音处一照,看得分明,是少了半个下巴的马辰龙。李善仁呆立许久,喃喃自语:\"你叫我什么?\"马辰龙跪地磕头:\"阿爹,我是你的龢儿,请受我一拜!\"李善仁瞬间老泪纵横,语焉不详:\"祥龢我儿,你回来了,听说你在打仗,你还没死真是奇迹快起来,快起来!\" 马辰龙起身拉过李善仁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阿爹,来摸摸,我死不了,等到革命成功,孩儿还要给你尽孝呢!\" \"龢儿,你什么都知道了?\" \"阿爹,孩儿都知道了。\" \"来,让我摸摸。\"李善仁捧起马辰龙的脸,颤颤巍巍地一通乱摸,说:\"你一心干革命,为父阻止不了你,无论你成功不成功,为父都要你活着回家。\" \"孩儿谨记教诲。\"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让为父仔细瞧瞧\"李善仁嫌灯火太暗,马辰龙从方宗明手中拿过灯笼,照着自己说:\"阿爹你看,我好着呢!\"李善仁边抚摸他的肩膀、身子、脸蛋,边说:\"我没有老眼昏花?你怎么如此打扮,像个地痞。\" 马辰龙说:\"人不可貌相,你看我们这些人,个个都是''表里不一''倘若内外一致,性命就没了。\" 李善仁终于有了笑容,说:\"对,对,快进屋,让你母亲瞧瞧。\"李善仁说着,拿灯笼朝马辰龙身后照去,见他身后黑戳戳跟着好些人,连忙吩咐祥海道:\"快叫吴妈招待客人。\"这时,李夫人已从屋里出来,猛一见马辰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惊得如一截木头般直楞楞戳在地上,两眼直勾勾望着马辰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李善仁举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孩子他娘,龢儿回来了。\"李夫人这才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我以为再也见不着我儿了!\"走到马辰龙面前又问:\"真是龢儿?\"马辰龙答道:\"真是孩儿,孩儿不孝,多有不敬,请受孩儿一拜。\"说着又要下跪,被李善仁死死拖住:\"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兴跪,不兴跪了。\"李夫人赶忙扶起马辰龙,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像是少看一眼人就要飞走似的,道:\"龢儿,你受苦了!\"说罢,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再也忍不住,两行热泪滚滚而下。马辰龙不禁也是热泪盈眶,说:\"母亲,我错怪你了,孩儿不辞而别,害得父母伤心!\"母子俩抱头痛哭,这一幕催人泪下,众人尽皆难受。一边的方宗明想要拜见李善仁夫妇,又不忍心打断他们母子相认,只能垂手矗立,祥海他们更是插不上嘴。李夫人一边呜咽一边说:\"你走的时候才满月,热水瓶那么大一个,如今人高马大,流浪在外,无有归宿,谁知你吃了多少苦头,真乃父母心头之痛孩儿,不要再玩命了,回家!\"马辰龙忍住眼泪,说道:\"母亲放心,孩儿虽然离家革命,但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我不会死,革命很快就会成功,到时候孩儿荣耀还乡,再来孝敬父母。如今孩儿不得不舍小家为大家,请母亲原谅!\"这个时候,方宗明见已近半夜,才提过灯笼,上前向李善仁夫妇问好:\"义父、义母,还记得我否?\"说着,拿灯笼在自己面前照了照。李夫人一眼认出,不觉惊叫:\"这不是老二吗?你怎么也来了?\" 李善仁听夫人称\"老二\",夫人只有称岸滩方宗明为\"老二\",眼前的汉子难道是\"水鬼\"兄弟方宗明?连忙将方宗明拉到自己跟前,几乎脸贴了脸看了又看说:\"啊,真是老二,真是老二呢!你们不是参军去了吗?\"方宗明说:\"恩人,真是我方宗明,参军说来话长。\"李善仁不禁高兴地呼喊吴妈:\"吴妈,赶快招呼客人去客堂坐,慢慢说。\"这个时候,吴妈见上房热闹,忍不住也踅来察看,见黑黝黝一伙人,听见李善仁使唤,走近来看,都是认得的,立刻兴奋地叫唤牛老四。赵大黑暗中拖住她说:\"姨娘小声,去端茶来,我们客堂去坐。\"这个时候,白日的燥热一扫而光,夏夜清凉宜人,李善仁咳嗽也不见了。众人神清气爽,来到客堂,吴妈端来茶水,牛老四也和众人见了。方宗明请其他各位同志,都来见过李善仁夫妇,济济一堂,坐了一圈,将自己带领\"水鬼\"兄弟离开岸滩,去到鄂州从军,跟随林容闹革命,林容牺牲后,与其他兄弟分手,离开新军来到云南进入讲武堂学习、追随蔡将军参加昆明起义,攻打督军府讨袁护国、北伐护法,成为北伐军一名军官。后来国共合作,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终于找到一条可以拯救中国于水火的道路之历程娓娓道来。 \"今天,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和马兄弟走到了一起,想不到都是从岸滩走来的。\"然后恭恭敬敬走到李善仁夫妇面前,说道:\"感谢义父、义母,为革命培养了一个优秀的战士,也请两老原谅马兄弟不能在两老身边尽孝,难以报答养育之恩。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还请两老原谅。\" \"不不,老二言过了,老夫惭愧,龢儿从小就不在我身边,老夫为此愧疚难当,痛心疾首。孩儿回归,为父不知有多高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也不拦他,但是我又怎忍心看着他出生入死。\"李善仁说罢,泪如雨下,又颤颤巍巍拉住马辰龙说:\"儿啊,为父无时无刻不念着你,你走什么样的路你自己选择,为父拦不住。但是要记得这里是你的家,记得回来就好!\"李善仁千叮咛万嘱咐,要马辰龙记得回家。马辰龙不住地点头,口称父亲放心,孩儿一定回来。李善仁叫夫人快去房中将积存的黄金全部取来,一共一百两,以及半枚乾隆金币,装了一盒,交予马辰龙:\"此去路途遥远,吉凶未卜,然革命也是需要经费的,这个你拿去,为备不时之需。半枚金币为还给你,你要将它当作吉祥宝物,定叫它生死相随不离身。\"真是断不了的血缘割不断的亲情,说毕,这位饱经世故的老人,老泪纵横。 马辰龙接过,沉甸甸捧在怀里,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方宗明对李善仁说:\"先生如此大礼,实乃及时雨雪中炭,恐无以为报。且作革命支款,容当来日偿还。\"说着,取纸笔立下字据,交予李善仁。李善仁将纸条和另半枚金币包在一起,交予夫人收起,说道:\"纸条老夫收起,见此物如见我儿,可让为父祈祷孩儿平安。\"又对马辰龙说:\"此物确实吉祥,冥冥之中,落到你手中,叫你们父子不分离,理应好好藏着,见币如见人。\"大伙热热闹闹说话间,李善仁突然想起什么,对吴妈道:\"快去西街把你女婿叫来,这位方宗明兄弟曾经和他父亲共过事。\"方宗明连忙问:\"难不成是林前辈的遗腹子?\"李善仁答道:\"正是。\"方宗明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林前辈的遗腹子在这里,我们找了他好久。\"李善仁叫吴妈赶快去叫阿毛,吴妈应诺,急着要走时,被祥海拉住,叫过赵大陪吴妈一起去,关照他们黑灯瞎火的,路上小心。不一会儿,吴妈和赵大叫来阿毛,吴女也跟着一起来了。吴女一步也离不开丈夫阿毛,将阿毛管得死死的,平时阿毛做衣裳赚的钱一分一厘都要上交。今天见赵大甥姨半夜来请,甚觉诧异,即便有吴妈在场也是一百个不放心,暗搓搓跟来了。李善仁拉过阿毛,来到方宗明跟前说:\"你看看他是谁。\"方宗明问:\"难道是?\"李善仁说:\"他就是林容的遗腹子,林阿毛。\"方宗明连忙提起灯笼凑近来看,惊呼道:\"真像,面架子、身材都跟林容一个模样。\"阿毛问:\"我父亲也这么矮么?\"方宗明道:\"对,和你一样矮。可不要看你父亲矮,他可是留学生、大才子,革命先驱,某种程度上说,我们都是为他打工的。\"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方宗明又问阿毛:\"你母亲可安好?\"阿毛面色戚戚,喃喃而语:\"听养父说,母亲在逃难路上生下我就去世了,我没有看到过她。\"方宗明说:\"我们找了她好久,原来她早就去世了。\"又神色严峻地将大伙叫到阿毛夫妇面前一字排开,说:\"都来和革命后代阿毛兄弟见个面,举起手来,致以革命的敬礼。\"说着,众人齐刷刷举起右手敬了一个军礼。阿毛愧称承受不起,自己只是个裁缝匠,不要给英雄父亲蒙羞。阿毛娘子看到一众汉子对丈夫尊敬有加,不觉对丈夫肃然起敬。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方宗明对祥海说:\"不要等天亮了,这么多人聚在一起,闹了半夜,动静太大,为防万一,现在就出发回城。\"众人都同意,即刻告辞,走出厚德府。 李善仁百般不舍,将马辰龙他们送至十字桥。 黎明前的黑暗,如同黏稠的墨汁,紧紧地包裹着夜幕下的一切事物。李善仁将马辰龙送至船上,父子惜别。 第72章 娄水河上开会议 厚德府里感肺腑 “对了,”赵大突然想起什么来,说:“这个事情马兄弟应该知道,我们离开后,马兄弟还在岸滩。”马辰龙告诉大家,清风寨强盗是冲着他养父金相玉来的,他生母,也就是李家二奶奶也是死在清风寨强盗手下。那年他四岁,目睹了清风寨强盗是如何闯入自家窝棚,如何当着他的面残杀母亲和奶奶的,这一幕太悲惨,他不想旧事重提,不想再次回忆。他从记事起曾听养父说过,养父曾和母亲被清风寨强盗掳上山,养父做过清风寨二大王,不知养父如何与清风寨强盗接下了怨仇。他叹了一口气对方宗明说:“谢谢你替我报了家仇,岸滩遭劫一定与我养父金相玉有关,以至于连累了铁头大叔和大嫂。总之,养父一生坎坷,为何惹怒强盗,已经没人可以知道,无论他做了什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祥海说:“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此时,船已汇入娄水河,河面开阔起来,两岸的垂柳随着晚风飘浮,太阳还没有下山,月亮已生起,银色的月光洒向暗绿色的河面,月亮的倒影在流动的水面上,随着水流波动,变成一条波光粼粼的银色绸带。赵大轻轻地摇着橹,船顺风顺水,在河中稳稳地行进。夏日的傍晚,微风拂过脸面,有一丝凉意却还有暖风的习气。 方宗明站在船头,仰望天空,天空纯净湛蓝,透着一丝光亮,不禁对赵大说:“也是这么一个夜晚,在岸滩听你讲述京城风云,那个时候我的内心一片躁动,你的故事使我看到了水鬼兄弟的希望,穷苦百姓 改变命运。”赵大说:“其实我都是照搬林前辈说过的话,想不到却说动了你们。”方宗明说:“我从一个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到现在成为一个大学生,从受到林前辈感召遵奉 到现在 ,一路走来,只有现在 而奋斗。逝者如斯夫,除非战胜,否则没有未来。所以我们前赴后继,就像大象足下的蚂蚁,并非我们英勇,而是别无选择。”说着,拍了拍赵大的肩膀说,“我们 还太弱,一盘散沙,幸亏 正在觉悟。”说着,返身进入船舱,对马辰龙说:“我们开会!船上甚好,不要等到广福了。”马辰龙点头说好,便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分两边在船舱内坐下。方宗明说:“现时河面开阔,河水已经一片漆黑,是极好的掩护。”大家一致同意。方宗明清了清嗓子:“ 。”祥海和福生坐在舱板上,静静听着船舱里一会儿传来掌声,一会儿传出争吵声,最后都举起手来表决。大家都知道方宗明参加过 的异同。方宗明说,不可同日而语, 说了,只有。因此 计划周全, 接着是马辰龙在说话,用他那含混不清的声音说: 。祥海坐在船头,悄悄对赵大说:“原来马辰龙小时候的事都记得,看来他小时候过的是非人的日子,谁会有他那样的经历,目睹自己母亲和奶奶被强盗惨杀?这么多年来,他忍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赵大说:“你听他说话,总是那么鼓舞人心,他是个内心无比强大的人。听老爷说,金相玉可能是惹恼了红毛,红毛怪他一把火将李家大院烧得太干净,因此穷追不舍。可清风寨强盗并不是红毛,为何非要将他追杀。”祥海说:“我大哥说这事已经没人可以知道,我猜想他其实是知道的。” 船在月光下抵达广福。趁着月色,一行人悄悄潜入厚德府,祥海将众人引到自己房中,正好撞上家丁牛老四。牛老四见祥海摸黑带回这么多人,欲叫吴妈掌灯,被祥海阻止,叫他去灶房打一锅饭来。牛老四到灶房打饭,吴妈尚在灶房拾掇,听牛老四说少爷回来了,要打饭吃。吴妈问来了多少人要打多少饭?牛老四说不知道,不让掌灯,只见堂前黑黜黜一溜人。吴妈听牛老四这么说,索性连锅端来,牛老四也端来几样剩菜和碗筷,放在厅堂八仙桌上,大家就地盛饭吃。 吴妈见了祥海,责怪他回家也不告诉一声,又不是没有电话,还好今日烧多了,准备明日掺和稻秆给猪吃。祥海停下筷子说:“即便是这样,你可以不说吗?”吴妈自己掌嘴说:“看我这饶舌婆,不好说,不好说。”说着回灶房去忙,众人都笑,胡乱吃了。方宗明吩咐大家早早休息,就在厅堂里席地而睡,明日一早就回城。祥海走到方宗明跟前说,是否见一见家父?方宗明说:“我正是这个意思,李先生于我五兄弟恩重如山,不然兄弟我早就浮尸黄河了,更重要的是叫马兄弟去认父。”说罢和马辰龙一起来见李善仁。 李善仁吃罢晚饭,因咳嗽不止,躺在太师椅上休息,一会睡着一会儿醒来,见夜已深,待要起身回房,听见后面人声嘈杂,正要叫牛老四去探,却见祥海打着灯笼引一众人来到,黑暗中叫一声:“阿爹!”李善仁听着耳熟,却不是祥海的声音,连忙抢过祥海手中灯笼,朝声音处一照,看得分明,是少了半个下巴的马辰龙。李善仁呆立许久,喃喃自语:“你叫我什么?”马辰龙跪地磕头:“阿爹,我是你的龢儿,请受我一拜!”李善仁瞬间老泪纵横,语焉不详:“祥龢我儿,你回来了,听说你在打仗,你还没死真是奇迹……快起来,快起来!” 马辰龙起身拉过李善仁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阿爹,来摸摸,我死不了,等到革命成功,孩儿还要给你尽孝呢!” \"龢儿,你什么都知道了?\" \"阿爹,孩儿都知道了。\" “来,让我摸摸。”李善仁捧起马辰龙的脸,颤颤巍巍地一通乱摸,说:“你一心干革命,为父阻止不了你,无论你成功不成功,为父都要你活着回家。” \"孩儿谨记教诲。\"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让为父仔细瞧瞧……”李善仁嫌灯火太暗,马辰龙从方宗明手中拿过灯笼,照着自己说:“阿爹你看,我好着呢!”李善仁边抚摸他的肩膀、身子、脸蛋,边说:“我没有老眼昏花?你怎么如此打扮,像个地痞。” 马辰龙说:“人不可貌相,你看我们这些人,个个都是‘表里不一’倘若内外一致,性命就没了。” 李善仁终于有了笑容,说:“对,对,快进屋,让你母亲瞧瞧。”李善仁说着,拿灯笼朝马辰龙身后照去,见他身后黑戳戳跟着好些人,连忙吩咐祥海道:“快叫吴妈招待客人。”这时,李夫人已从屋里出来,猛一见马辰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惊得如一截木头般直楞楞戳在地上,两眼直勾勾望着马辰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李善仁举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孩子他娘,龢儿回来了。”李夫人这才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我以为再也见不着我儿了!”走到马辰龙面前又问:“真是龢儿?”马辰龙答道:“真是孩儿,孩儿不孝,多有不敬,请受孩儿一拜。”说着又要下跪,被李善仁死死拖住:“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兴跪,不兴跪了。”李夫人赶忙扶起马辰龙,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像是少看一眼人就要飞走似的,道:“龢儿,你受苦了!”说罢,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再也忍不住,两行热泪滚滚而下。马辰龙不禁也是热泪盈眶,说:“母亲,我错怪你了,孩儿不辞而别,害得父母伤心!”母子俩抱头痛哭,这一幕催人泪下,众人尽皆难受。一边的方宗明想要拜见李善仁夫妇,又不忍心打断他们母子相认,只能垂手矗立,祥海他们更是插不上嘴。李夫人一边呜咽一边说:“你走的时候才满月,热水瓶那么大一个,如今人高马大,流浪在外,无有归宿,谁知你吃了多少苦头,真乃父母心头之痛……孩儿,不要再玩命了,回家!”马辰龙忍住眼泪,说道:“母亲放心,孩儿虽然离家革命,但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我不会死,革命很快就会成功,到时候孩儿荣耀还乡,再来孝敬父母。如今孩儿不得不舍小家为大家,请母亲原谅!” 这个时候,方宗明见已近半夜,才提过灯笼,上前向李善仁夫妇问好:“义父、义母,还记得我否?”说着,拿灯笼在自己面前照了照。李夫人一眼认出,不觉惊叫:“这不是老二吗?你怎么也来了?” 第73章 厚德府惊喜团圆 李善仁父子惜别 李善仁听夫人称“老二”,夫人只有称岸滩方宗明为“老二”,眼前的汉子难道是“水鬼”兄弟方宗明?连忙将方宗明拉到自己跟前,几乎脸贴了脸看了又看说:“啊,真是老二,真是老二呢!你们不是参军去了吗?”方宗明说:“恩人,真是我方宗明,参军说来话长。”李善仁不禁高兴地呼喊吴妈:“吴妈,赶快招呼客人去客堂坐,慢慢说。” 这个时候,吴妈见上房热闹,忍不住也踅来察看,见黑黝黝一伙人,听见李善仁使唤,走近来看,都是认得的,立刻兴奋地叫唤牛老四。赵大黑暗中拖住她说:“姨娘小声,去端茶来,我们客堂去坐。”这个时候,白日的燥热一扫而光,广夏夜清凉宜人,李善仁咳嗽也不见了。众人神清气爽,来到客堂,吴妈端来茶水,牛老四也和众人见了。方宗明请其他各位同志,都来见过李善仁夫妇,济济一堂,坐了一圈,将自己带领“水鬼”兄弟离开岸滩,去到鄂州从军,跟随林容闹革命,林容牺牲后,与其他兄弟分手,离开新军来到云南进入讲武堂学习、追随蔡将军参加昆明起义,攻打督军府讨袁护国、北伐护法,成为北伐军一名军官。后来国共合作,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终于找到一条可以拯救中国于水火的道路之历程娓娓道来。 “今天,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和马兄弟走到了一起,想不到都是从岸滩走来的。”然后恭恭敬敬走到李善仁夫妇面前,说道:“感谢义父、义母,为革命培养了一个优秀的战士,也请两老原谅马兄弟不能在两老身边尽孝,难以报答养育之恩。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还请两老原谅。” “不不,老二言过了,老夫惭愧,龢儿从小就不在我身边,老夫为此愧疚难当,痛心疾首。孩儿回归,为父不知有多高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也不拦他,但是我又怎忍心看着他出生入死。”李善仁说罢,泪如雨下,又颤颤巍巍拉住马辰龙说:“儿啊,为父无时无刻不念着你,你走什么样的路你自己选择,为父拦不住。但是要记得这里是你的家,记得回来就好!”李善仁千叮咛万嘱咐,要马辰龙记得回家。马辰龙不住地点头,口称父亲放心,孩儿一定回来。 李善仁叫夫人快去房中将积存的黄金全部取来,一共一百两,以及半枚乾隆金币,装了一盒,交予马辰龙:“此去路途遥远,吉凶未卜,然革命也是需要经费的,这个你拿去,为备不时之需。半枚金币为还给你,你要将它当作吉祥宝物,定叫它生死相随不离身。”真是断不了的血缘割不断的亲情,说毕,这位饱经世故的老人,老泪纵横。马辰龙接过,沉甸甸捧在怀里,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方宗明对李善仁说:“先生如此大礼,实乃及时雨雪中炭,恐无以为报。且作革命支款,容当来日偿还。”说着,取纸笔立下字据,交予李善仁。李善仁将纸条和另半枚金币包在一起,交予夫人收起,说道:“纸条老夫收起,见此物如见我儿,可让为父祈祷孩儿平安。”又对马辰龙说:“此物确实吉祥,冥冥之中,落到你手中,叫你们父子不分离,理应好好藏着,见币如见人。” 大伙热热闹闹说话间,李善仁突然想起什么,对吴妈道:“快去西街把你女婿叫来,这位方宗明兄弟曾经和他父亲共过事。”方宗明连忙问:“难不成是林前辈的遗腹子?”李善仁答道:“正是。”方宗明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林前辈的遗腹子在这里,我们找了他好久。”李善仁叫吴妈赶快去叫阿毛,吴妈应诺,急着要走时,被祥海拉住,叫过赵大陪吴妈一起去,关照他们黑灯瞎火的,路上小心。不一会儿,吴妈和赵大叫来阿毛,吴女也跟着一起来了。吴女一步也离不开丈夫阿毛,将阿毛管得死死的,平时阿毛做衣裳赚的钱一分一厘都要上交。今天见赵大甥姨半夜来请,甚觉诧异,即便有吴妈在场也是一百个不放心,暗搓搓跟来了。李善仁拉过阿毛,来到方宗明跟前说:“你看看他是谁。”方宗明问:“难道是?”李善仁说:“他就是林容的遗腹子,林阿毛。”方宗明连忙提起灯笼凑近来看,惊呼道:“真像,面架子、身材都跟林容一个模样。”阿毛问:“我父亲也这么矮么?”方宗明道:“对,和你一样矮。可不要看你父亲矮,他可是留学生、大才子,革命先驱,某种程度上说,我们都是为他打工的。”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方宗明又问阿毛:“你母亲可安好?”阿毛面色戚戚,喃喃而语:“听养父说,母亲在逃难路上生下我就去世了,我没有看到过她。”方宗明说:“我们找了她好久,原来她早就去世了。”又神色严峻地将大伙叫到阿毛夫妇面前一字排开,说:“都来和革命后代阿毛兄弟见个面,举起手来,致以革命的敬礼。”说着,众人齐刷刷举起右手敬了一个军礼。阿毛愧称承受不起,自己只是个裁缝匠,不要给英雄父亲蒙羞。阿毛娘子看到一众汉子对丈夫尊敬有加,不觉对丈夫肃然起敬。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方宗明对祥海说:“不要等天亮了,这么多人聚在一起,闹了半夜,动静太大,为防万一,现在就出发回城。”众人都同意,即刻告辞,走出厚德府。 李善仁百般不舍,将马辰龙他们送至十字桥。 黎明前的黑暗,如同黏稠的墨汁,紧紧地包裹着夜幕下的一切事物。李善仁将马辰龙送至船上,父子惜别。 第1章 喜庆竣工十字桥摆宴席 乐极而悲李善仁过世 “一街两坊”终于竣工,李善仁好不高兴,在十字桥上摆开一百桌流水席。桥上支起竹棚,村民家里借来桌凳,请了十个会烧菜的,就在桥上支起大铁锅,宰杀鸡鸭无数,猪也杀了三头,十字桥上流水席神龙见首不见尾。祥海从幼聪颖,在广福是出了名的,见他在城里造了房子,沈老板夫妇、张老先生、镇长、师爷都奉礼来贺,剃头店老板、茶馆店小开、面馆老板娘、邻里乡亲不请自来。阿毛替李夫人做下的五套旗袍,这个时候大出风头,李夫人一套旗袍只穿一个时辰,酒席从早到晚足足吃了四个时辰,尚未结束,李夫人换了四套旗袍,脚踩精致高跟鞋,笑靥靥夫唱妇随,穿梭于席间招呼客人。虽徐娘老矣,仍不失雍容华贵。到了傍晚接近尾声,李夫人换上最后一套古朴奢华的香云纱旗袍,举手投足之间,旗袍沙沙作响,近看似轻云蔽月,远观如回风流雪,宾客尽皆侧目。祥海只恨自己布匹买得太少,再买个十来匹,再做十来套,才可以让母亲出足风头。李善仁手柱英格兰司的克,自鸣得意,来回敬酒,畅怀痛饮,也是争足了面子,李家修建厚德府也没这么大的排场,一时间风光无限。 然而,真可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李善仁因于腊月里受下的风寒一直不愈,又因马辰龙一事心情起伏太大,以至白日黑夜直喘气咳嗽,累经宴请劳累,次日疾病发作,突然身子像打碎一般,咳得睡不下躺不倒。一天后半夜,一阵咳嗽竟然喷出一大盆鲜血。祥海慌了神,急忙请来张老先生把脉,已然不治。李夫人哀求张老先生,张家不是有祖传秘药么,即使再多的花费也要施救。张老先生无奈摇头,说:“张家即使有祖传秘药也救不了心神之病,李老爷是七情内伤以致痰迷心窍,精、气、神三者已竭,无药可救。亲人不要离开,送他最后一程!”李夫人听了哀伤不已,捏着丈夫僵硬的手不断搓揉。当夜,李善仁泄了一宿,排出大坨大坨的乌黑黏滞宿便,说了一夜胡话。第二天却清醒过来,眼目森森,叮嘱李夫人,李家亏欠龢儿太多,今后当竭力扶持。李小娘子也是李家的人,要给她立一个衣冠冢,也好让龢儿尽孝。嘱咐祥海,今后兄弟和衷共济,不求有惊天动地的事业,但求早日成家,守住家业,才可告慰李家祖宗。 李夫人见李善仁头脑清醒口齿清楚,心生一丝期望,以为他不会这么快就走,赶快让福生想办法将马辰龙找回来见他父亲最后一面。然而李善仁只是回光返照,说完话就又昏迷不醒,再次醒来时,要李夫人从箱子底下翻出一只红布包裹的镶金盒子,从盒子里取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沉重物件,层层剥开。李夫人捧在手上,祥海认得是那把令人胆寒心惊的金手枪,手枪下压着一封李大人亲笔签发的持枪证书。李善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巍巍颤颤地握住手枪,吃力地托起交到祥海手上。祥海发现父亲的手已与手枪一样冰凉,知道属于父亲的时间不多了,心中涌起无限悲伤,一心聆听父亲最后的教诲。谁知李善仁喉咙里发出“后……后……后……”三声喉音,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吐不出,眼神里充满对尘世的留恋,来不及留下遗言,就撒手归了西。祥海以为李善仁临终时想说的不外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的训言,情觉愧对父亲,不觉放声大哭,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亦是无济于事,李善仁早已直挺挺凉了。李夫人明白丈夫除了放不下两个儿子都没有子嗣出世,更是提示她要保护好后花园李家的“生计银”。李夫人悲恸不已,一边哭泣一边诉说:“说好了要一起走那黄泉路,过那奈何桥,喝那孟婆汤,如今你撇下妾身先走,留下我独自一个如何过活,妾身百年以后,黄泉路上暗无天日,叫妾身独自一个如何走得……。”哭得撕心裂肺让人感到凄凉。祥海触动心旌,心想要在母亲有生之年,一定要好好陪伴母亲,不再让她遭受孤独之痛。 按照广福的规矩,李善仁身边仅有祥海一子,祥海虽大有出息,但家族不能说兴旺,不是全福;年纪也不到八十岁,不算全寿;死于风寒,并不是无病无痛,也不能算是善终。所以李善仁并非全福全寿,不能算是喜丧,又是外乡人,虽为广福做了许多好事,但是灵柩也不能进入祠堂,故而丧事简办,只在厚德府厅堂设灵堂吊丧。一张三尺供桌,摆上香烛祭品,燃起长明香油灯,时时加油,不使熄灭,让死者黄泉路上走得踏实。桌边挂起简单白帘,白帘中间挂着死者照片,照片下有用白纸写得很大的奠字,两边挂着记叙死者一生的挽联,右边是沈老板的长联: 等闲暂别犹惊梦平生风义兼师友 此后何缘再晤言来世因缘结弟兄 左边张老先生的挽联,也是长长的两行: 慈萱西去三冬铭心隔世相望千行蜡泪 音容莫睹九曲回肠终天思亲总伤悲情 其他乡邻好友送来挽联不计其数,皆赞死者一生行善千古流芳。李善仁在生前乐做好事,库房里常备农作物种子,每当播种季节,只要肯上门讨要,李善仁总是来者不拒,无偿提供给村民来自姑苏的高产棉、早熟禾、矮脚菜等种子,村民十之八九得过他的恩惠,故此闻知李善人过世,前来吊丧的络绎不绝,念及死者种种好处,无不悲痛。桌子后面,一副寿材用白布盖着,周围摆满了绿叶鲜花。寿材是李善仁五十岁时就为自己做下的,广福民间有“师傅不做倒地木”之说,木匠不给死者做棺材,只给生者做寿材。这副楠木寿材,足足用去木材一千五百斤,前高后低前大后小,用两只实木长凳挑空搁起,后方横幅高悬,哀悼长者仙逝,甚是肃穆。又在家门口搭建灵棚,请来吹鼓手,吹起管乐敲起锣鼓,给亡灵开路,希冀死者转世。尽管自古今来从未有过死后复生的奇事,但活人的寄托和期望从未有过减少。 第2章 沈老板义送马辰龙 每有吊丧的来,祥海便要不断地随来者跪地磕头烧香,以表谢意,赵大和福生作为死者家人、身前好友,也要一旁跟随,祥海居中,赵大和福生一个在左一个在右,磕头磕到直不起身。到了更深夜静,不再有吊丧的来时,祥海想起同父异母的大哥马辰龙,不知现时在哪里,悄悄问福生:“宝山路那场屠杀死了好几百人,连租界里也在杀人。听说马辰龙又负伤了,真不知他的身体是不是肉做的,是不是在宝山路负的伤?”福生说:“马辰龙的新伤不是在宝山路上闹的,因为那晚他在我家。”祥海吃惊地问:“那晚马辰龙在你家?他们还没有离开上海?”福生说:“是的,他没来得及离开,上海已经戒严了。他的手臂应该是攻打高昌庙时负的伤。”福生吞吞吐吐,似乎对在灵堂上嘀嘀咕咕似有顾虑。祥海说:“如今废丧事陋习,不用恪守非丧事不言之忌,要紧的是心里虔诚,但说不妨。再说,我们这样说话,家父在天有灵一定也会听见。” 福生这才告诉祥海:“第二天,马辰龙准备离开时,听到街上警笛声、枪声大作,宪警在到处抓人,他出不去,我把他在阁楼里藏了三天,劝他风头过后再走。我问他,风声这么紧,他要去哪里?他说要去南方搞枪,有了自己的枪杆子,才可以有自己的政权。我就告诉他,李老爷劝他不要再闹革命了,回家帮李家打理学校,教书育人也一样可以救国救民。这世界的颜色混沌黑暗一时改不了,凭他一己之力,无疑螳臂挡车,不自量力。他却说,这世界的颜色,总会有改变,只需一声振奋的呼喊,民众就会觉醒,将来的世界是红色的。我明白这一次离别,再见的希望渺茫,不禁有些伤感。他反倒来安慰我说,长夜终将结束,革命终将成功。在他身上,我看不到沮丧和悲痛,只有临危不惧的坚毅和勇敢,他生来就是一个革命者,即使在阁楼里也不安宁,总是要我打听这打听那。他要我不要告诉你们,他去南方搞枪了,怕老爷知道了为他担忧。他感谢令尊大人在不知道他是自己亲生儿子的情况下,认下“仇人”的孩子,真是太伟大了。祥海听了,不觉红了眼圈,说道:“如今他刚走,家父就去了黄泉路,临终都没有看上一眼。” 这时,赵大问福生:“马辰龙知不知道她生母是如何死的?” 福生说:“马辰龙说他记得生母是被清风寨强盗虐杀的,他很怀念母亲、怀念姥姥,说着说着就掉下了眼泪。我第一次见到这么高大的汉子落泪,我也陪着掉泪。”“他最终离开上海了吗?说不定是假说要离开上海,其实还在上海隐藏呢?”祥海问。他心里还存有幻想,希望马辰龙没有离开上海。 福生说:“不会,马辰龙是家父送走的,有的时候马辰龙说,他走得晚了,怎么可能还在上海。” 祥海听福生说马辰龙是沈老板送走的,颇觉意外,他奇怪地问:“马辰龙是你父亲送走的?你父亲不是反对你和马辰龙接触吗?” “马辰龙要走的时候,家父刚好回花衣街来,家父平时对我没少训斥,要我离马辰龙远一点,想不到见到马辰龙处境艰难,竟然亲自驾车将他送出城外,还把刚刚收来客户欠款统统送他做盘缠。送走马辰龙回来,父亲却将我骂得要死,严令我值此时局动荡之际,不许乱说乱动,不许参与各种集会,连什么救援行动也不许参加,说沈家的教训还少吗?这件事对我触动不小,为了我的安全,父亲把我挡在身后,甘愿自己冒风险,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我们为父母做了些什么?除了让父母担惊受怕,我们给了他们什么?” 已是凌晨,陆陆续续又有人来吊唁,守夜的吹鼓手睡醒了又吹起唢呐敲打起锣鼓,祥海他们立马起身去灵堂前磕头、上香。 三天后,巳时一到,棺材盖上毛毯,毛毯上绑一只大公鸡,再撒上一些米,祥海和赵大在前,另请村里十个青壮小伙在后扶棺,唢呐声响起,一齐发力,抬起棺材,往桥西墓地落葬。又在边上埋下湖绿丝绢,落了个李小娘子的衣冠冢。 祥海决定居家丁忧,以弥补自己对父母不闻不问缺少关心之过,但是城里的房子刚刚造好,不能没人打理,就与母亲商议。母亲刚刚丧夫,也需要儿子陪伴,因此对祥海说:“阿毛裁缝是个老实人,娶了娘子仍住在茅草屋里,阿毛娘子心气高傲,是个好角色,可以叫阿毛娘子去城里帮看,待日后时局太平,再请阿毛也去城里相帮。”李夫人寻思阿毛和娘子成婚以来,没让娘子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到城里过活于他们也是一件好事。祥海极为赞同:“母亲说得不错,但是阿毛家向来妇唱夫随,凡事由娘子作主,不知阿毛娘子愿意离开阿毛独自去城里否,此事须烦劳母亲与阿毛娘子说知。再有宁波路那边生意一落千丈,现在既然有了自己的街面房,想要将酒行和车行都搬去‘一街两坊’,也好省下房租。”李夫人说:“这样甚好,你父亲在世时总是要我们勤俭持家,开源和节流同样重要。吴女那边的事,我叫吴妈去和阿毛娘子说,将来也要请吴妈去城里住,她女儿不会不答应。”祥海说:“阿毛娘子与吴妈向来不合,还是烦劳母亲亲自去和她说,省得阿毛娘子回绝了吴妈,母亲再去说就尴尬了。”李夫人想想也是,于是亲自登门造访阿毛裁缝店,如此这般和阿毛一说,阿毛说只要娘子肯去,他一个人在广福也没问题。阿毛叫来娘子,李夫人对她说:“祥海在城里造了房,如今在广福戴孝回不去,要请你去城里照看,拨给你前坊二号居住,不收分毫租金且由你租赁,请你照看两条弄堂,将来酒行和车行都要搬过去,也要请你母亲一起过去城里生活,你看可好?”阿毛娘子见李夫人有托,不好推脱。阿毛千恩万谢,让娘子先迁城里,自己随后便来。阿毛娘子是个能干的女人,独自一人搭乘沈家沙船来到上海,专心致志替祥海打理城“一街两坊”。 日子很快来到亡父头七,厚德府忙于给亡灵做七。按俗习,人死后第七天,灵魂会回家,因此这头七就成了比较尴尬的日子,生者想念死者,希望死者回家,又怕它来了回不去,不能投胎转世,所以头七规矩最多。李夫人吩咐吴妈早早做好斋饭,灵堂设坛,关照祥海整天都不能乱动,在父亲灵魂回家之前,先去床上蒙头躺好,如果让父亲魂魄看见家人,会令它记挂,要影响他投胎再世为人。祥海正好趁此机会在床上蒙头大睡,让“父亲”吃了饭就走,然后哭灵、烧七。二至六七,尽是如此。 第3章 朱大爷喜捡美少女 待到末七,祥海请来赵大、福生和乡邻乡亲,到广福寺做道场,给亡父做佛事。 广福寺乃普慧和尚所建江南第一寺,昔日每逢初一十五,虔诚的香客闻名而来,香火很旺。 一早,李夫人携祥海、赵大、福生三兄弟,及吴妈、牛老四挑起四十九副笼格,内盛八十一样糕点,要好乡邻跟随,一齐来到广福寺。先去客房里上了账,寺里的帮工将李夫人一行众人领到大雄殿。李夫人吩咐趁和尚还在用早膳,先去案桌上摆开供品,香烛之类堆放在香客休息处。上了供品,一边折叠锡箔冥纸,一边静待和尚出场。不久,“叮咚”一声佛铃响起,七个开悟和尚走来大殿。所谓开悟和尚,除了诵读佛经外,还能用自己的话语来替死者超度,法力比一般和尚大许多,所以李夫人早在一个月前就在寺里花重金预约了全部开悟和尚给亡夫超度。一声阿弥陀佛响起,和尚们在法事桌前坐定,又是一声佛铃响,“哦——”大法师一声长吭,七位开悟和尚齐声念经,刹那间禅音绕梁,钵盂清脆。祥海在角落里折锡箔、叠元宝。李夫人说,这些活都是要男眷做才有力道,特别是儿子,一个顶十,女眷做没有用,于是众男埋头做事。待到佛铃一响,马上停下手头的活,祥海打头,男眷其次,女眷再次,乡邻跟随,挨个排成一长溜,去蒲团上跪下磕头,恭恭敬敬,三拜三叩。磕头磕了七七四十九回,拜佛拜过九九八十一次。李夫人毕竟是富贵人家出生,哪里经得起如此折腾,上半场尚未结束,已跪得膝盖僵直,头昏眼花,伏在蒲团上再也起不来。和尚示意可以长跪,不用每次都站起来再跪下,实在不行可以不跪,站着也行,于是李夫人长跪不起。待三本经念完,已近黄昏,读度牒、烧纸钱、唱偈颂,加放焰口度化亡灵。礼数皆毕,木鱼声停,祥海扶起母亲,移步偏房稍歇,见母亲在椅子上躺着闭目养神,祥海和赵大、福生走出大殿伸展一下疲倦的身子。 西天的夕阳已不那么耀眼,微弱的光芒给庙宇披上了蝉翼般的光辉,将庙宇的轮廓勾画得清清楚楚,祥海学着赵大的样,打了一遍少林拳,忽见一白衣女子衣袂飘飘,从眼前掠过,定睛看时,女子却倏地转过墙角不见了。 祥海连忙追踪前去,见女子已往山门外走去。祥海凝视女子背影,小巧玲珑,虽是一身粗布麻衣、缟素白娟,却也袅袅婷婷轻盈柔美,分明是一双小脚却走路飞快,径直往寺前小桥而去。祥海回转,打听到白衣女子是在隔壁药师殿做道场的朱家新寡小妇人弄草儿,祥海一见弄草儿,竟乱了心思。 二 朱家是广福小康人家,朱家顶梁柱朱大爷有一双勤快的手,在荒芜贫瘠的沙土上开垦出一百亩田地,雇请养牛户耕耘。有了钱后拆去茅屋盖起瓦屋,养了两头牛、十只羊、二十头猪,从此不需再请养牛户耕耘,兼给人家耕地。养牛户的活,从鸡叫干到鬼叫,挣的是辛苦钱,广福的地东一块西一块,一块地往往才二三亩,又兼高高低低坎坷不平,他每天要把牛牵到东拉到西,还要过几趟河赶场,所以每次都要起大早。那天,天还未放亮,他就赤膊扛起几百斤的犁耙出门了。怕牛累着,他宁愿自己肩膀扛得红肿也不骑牛,而是跟在耕牛屁股后面,一脚高一脚低沿着河边走,要过十字桥到了需要帮工人家地里才肯把犁耙给牛套上,桥下的河边长满茅草,顺便让牛挑吃嫩草。牛到了桥下,便一头钻进野草丛中,朱大爷索性松了牛鼻绳,牛突然“哞”地叫了一声,一条粗壮的牛尾巴摇得“啪啪”响。朱大爷朝桥下望去,见草丛里似乎躺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桥下草垛里躺着一位蓬头垢面饿得奄奄一息的红衣少女。朱大爷俯身将少女抱起,见少女红裤下露出一双小脚,心想只有大户人家女孩才裹小脚,一定是遭遇了天大的灾难才沦落到此。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朱大爷来不及多想,连忙将少女驮于牛背上,朝天打了个响鞭,帮工生活也不做了,急忙赶起牲口回家。 到家给少女喝下热水,端来两碗白米饭让她吃下,又端来热水,给少女洗了脸,原来是个美貌女子。朱大爷询问少女何以落魄如此?少女吃了白米饭,犹如冻寒的秧苗遇见太阳,又回恢复了生机。自称来自苏北,家中曾富甲一方,因遇兵乱,遭乱兵洗劫,父母兄弟尽皆被杀,她只身逃了出来。贵为富商人家的小姐,手无缚鸡之力,一旦赖以安身的大厦突然之间倾覆,犹如奔犬走豕,亲戚朋友唯恐避之不及,邻里乡亲也避她如瘟神,而那些亲戚和邻里以前都是受过她家恩惠的。世态炎凉人情淡薄如此,她无依无靠,迫于生计,沦落到上海谋生。又语焉不详,称自己来到广福是为了寻找一位官人,官人没找到,她已半死。朱大爷听了大喜,心想真是老天爷顾眷,给他送来这么个俊俏女子,便有意收留她做童养媳。少女别无选择,点头应允。朱大爷问她还找不找官人,女子说她命将不保,只要大爷肯收留,她还找什么官人。朱大爷收留了少女,给她起了个贱名叫做朱笼草,意思像猪笼草一样命贱,不需精心培育,也不用费心浇灌,它自己会长大。大概觉得这个名字实在难听,后来朱大爷又给起了个雅致的小名叫弄草儿。 弄草儿来到朱家,踩着一双小脚学会了放牛、喂猪、砍柴,竟成朱家的顶梁柱,无疑给没落的朱家带来了一线光明。朱大爷算计着未来,意欲肥水不流外人田,将弄草儿嫁给自己的傻儿子,连讨媳妇的钱都省了。这一年,弄草儿十八岁,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双大眼睛清澈透亮,脸颊透着淡红,成了村里数一数二的美人。 春暖花开时,朱大爷就迫不及待要给他傻儿子完婚,择一吉日,请来左邻右舍,匆匆给弄草儿与他傻儿子拜堂成亲。弄草儿做了朱大爷的媳妇,但朱傻十六岁了还五谷不分愚笨痴呆,却做不了丈夫。 那年的春天注定是个多事之春,春风拂面,油菜花开,朱大爷下地干活去了,朱傻要弄草儿带他去十字桥上玩,弄草儿不肯,这一年的三月比往年寒冷,她怕自己的呆傻丈夫着凉染病。但又禁不住傻丈夫的哀求,心一软,就让他坐上牛车,到十字桥转了一圈,朱傻却要去桥西玩。桥西是一片荒野和坟墩,松柏长青,广福人无事不过桥,但是朱傻硬是要去。弄草儿没办法,又赶起牛车到桥西转了一圈。桥西田野里,不知名的野花争芳斗艳,朱傻乐呵呵坐在车上“咿咿呀呀”地叫着,兜了一圈还要再兜一圈,足足兜了十几圈才罢休。弄草儿万万没有料到,她去桥西兜了十多个圈,竟然成了她恶梦的开始。 第4章 王道士妖言惑民众 朱傻从桥西回到家,就开始发高烧。本以为是着了风寒,给他吃了驱寒的药,谁料第二天,病情非但没有任何起色,反而更加严重:高烧不退、呕吐不止,皮肤还起了瘀青似的斑点。朱大爷慌了,当他得知昨天弄草儿曾带傻儿子去过桥西,顿时变了脸色。弄草儿不知道,如今广福有一个可怕的传言,说桥西出了“妖妇”,专门抓未成年的孩子摄其魂魄。弄草儿听朱大爷这么一说也是吓呆了,急得跺脚也无济于事。三天之后,朱傻全身溃烂,奄奄一息。朱大爷赶紧去请张老先生诊治,张老先生还未进门,朱傻已一命呜呼。 有一个当过兵的王道士,自称受到高人指点,会些法术,找上门来说,朱傻是被“妖妇”摄魂而死,现在孩子虽然死了,“妖妇”还没有离开,请来他的道符便可以镇压,否则家中恐怕要横遭妖祸。朱大爷听王道士说得有鼻有眼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从王道士那里买来下过咒的符,放在家里辟邪,家中果然太平无事。王道士见了弄草儿,惊为天人,称弄草儿是地母娘娘转世,三日二头上门来,邀请弄草儿去他家主持法坛,要封弄草儿为教母。弄草儿要朱大爷不要再让王道士上门,免得被人笑话。朱大爷表面憨厚实则工于心计,也不愚昧,早已洞察王道士居心叵测,一口拒绝,王道士讨了个没趣。 村里接二连三地又死了几个孩子,村民们慌了,都听信王道士的话,纷纷来请他的道符辟邪,以防自家孩子被妖妇摄走。渐渐地没有孩子的也去王道士家里,请来道符祈求家里安稳。王道士装模作样做起法事,把草纸当道符卖给村民,赚取不义之财。王道士俨然成了人们眼中的“驱魔大法师”,求符消灾的人越来越多。王道士扬言他还可以专治妇女不孕不育,于是又有许多妇女前往求治,果然回去后就有怀孕的,王道士的法术越传越神。但是,广福镇上仍然不断有孩子“着魔”,王道士说“妖妇”本来只在桥西作孽,如不是弄草儿坐牛车过河将妖魂迎了来,它们根本过不了河,弄得村民们人心惶惶,不敢出门,对朱家指指点点,颇有怨言。朱大爷怕有意外,再不敢让弄草儿出门下地干活。 那个年头,南京国民政府刚刚成立,新军阀之间又在混战,政府无暇顾及民间这种无厘头的事。然而村民们为保护自己的子女,无心农作,将孩子关在家里不许外出,大人在街上穿梭,要捉了“妖妇”保闾阎太平。可到了四月中旬,除了王道士以外,其他所有人都没见过妖妇。见不到妖妇现身,王道士又放出口风说,妖妇在下贴了黑药膏,此黑药膏蛊惑人心,因此常人发现不了她。再说大家都将孩子关在家里,妖妇哪里还会现身。终于,有个师爷“以身试法”,带上自家孩子到街上转悠,欲引诱“妖妇”现身。刚走上十字桥,就发现有个女子行踪诡异,来到孩子身边用贼兮兮的目光打量孩子,突然举手往孩子头顶拍去。师爷早有准备,立刻大喝一声:“妖妇住手!”街上路人一听有妖妇,一拥而上,依照王道士所教法术,将妇人按倒在地,取锋利刀子割破妇人耳朵。妇人顿时血流至颈,毫无还手之力,任由他们,寻找黑药膏。王道士说只要将药膏揭下,妖妇就会失去妖力。可是妇人下并没有黑药膏。妇人百般辩说她是见孩子头上一只黄蜂,是好心怕孩子被黄蜂蛰了,才举手想赶走黄蜂,并无加害孩子的意思。可村民对王道士坚信不疑,将妇人按倒在地,在她身上一番搜寻,并无收获。那些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平时热衷于聊八卦、唠家常,看上去实在是太符合人们心目中摄魂者的形象了。疑神疑鬼的人们在街头一看到她们,就将她们扭送至警察署。警察署却黑膏药都不检查,略加盘问就将其释放,引起村民们大为不满。镇上的师爷出头,捉来几个可疑“妖妇”,亲自检查黑膏药,也是一无所获。师爷称妖妇会隐身,村民毛骨悚然,恐怖情绪蔓延开。一些歹徒趁机作案,对平时看他们不顺眼的妇女下毒手,民女时有发生。有妇女至死不从,即遭歹徒毒打,拖到街上,众目睽睽之下,捏造她们藏着黑膏药,引起不法之徒围观、起哄,引发街头骚乱。警员闻讯赶来,歹徒闻风而逃。受此奇耻大辱的妇女跳河寻死,有识字的忍辱负重,联合起来告官。警察署派人来在街上兜了几圈,并没有抓获歹徒,歹徒越发大胆,到处寻觅妇女作案,一时间村妇们都不再出门,以至于田间荒芜,颗粒无收。镇上倒是太平了一阵子,不再有孩子受惑。不料某一天“妖孽”再次发作,一位住在朱家隔壁,和朱家妇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警员,突然也暴死家中,和朱家儿子暴死的症状一般无二。这一下,警方派出更多警员展开调查,依旧一无所获。新的谣言又传出来,说朱家新寡妇人弄草儿就是“妖妇”转世,专摄男人魂魄,那位警员就是被她摄魂而死。弄草儿被传为妖妇附身,人人敬而远之,不敢近身。村民们纷纷要求朱大爷交出弄草儿,交给王道士施法驱魔,朱大爷坚决不肯。 一年以后,对弄草儿的指责渐渐平息,到了朱家呆傻儿周年忌日,朱大爷悄悄领了弄草儿到广福寺做道场,超度长子亡灵。真是无巧不成书,朱家傻儿周年祭日和祥海亡父断七同一天,祥海跨出大雄殿门槛那一刻,弄草儿也从药师殿走出来,被祥海撞见。祥海是洋学堂读过书的,不遵陈规戒律,常常举动出格,根本不信“妖女”摄魂这个邪。朱家小寡妇尚在披麻戴孝,自己也在替父守孝,他就不顾“丧不贰事”之古训,央求李夫人上门提亲。李夫人既喜又愁,喜的是儿子已近三十终有成家之念想,李家香火延续有望,已故夫君在天之灵可以瞑目,这是天大的好事。愁的是丈夫在世时,十分中意张老先生的女儿张小姐,虽未有正式提亲,但是夫君最后的心愿。夫君之命在先,且居丧不应言乐,这可怎么办?思前想后,还是儿子婚姻大事为重,先让自己抱上孙儿再说。便去先夫牌位前禀告一番,想必已故夫君在天之灵不会不应允,将规矩戒律置之脑后,在已故夫君断七之后,请来一个机巧练达的媒婆,前去打探朱家境况。不一日,媒婆来回复道:“朱家妇人是西街朱家捡来的童养媳,小名弄草儿,今年十九岁。她本名不叫弄草儿,也不是本地人,她叫朱笼草,是前些年流浪到广福来的孤儿,被朱大爷收留做了童养媳。朱家有两个孩子,长子呆傻,次子残疾,朱家妇人在生产次子时,不幸难产大出血而亡。朱大爷既当爹又当娘,抚育两个孩子长大,都十多岁了还闲在家里,帮不上爹的忙,反倒是捡来的童养媳弄草儿勤于劳作,养猪放羊喂牲口,撑起了家里的半边天。去年弄草儿十八岁,朱大爷便迫不及待给十六岁的呆傻儿子完婚。不料婚后不久,呆傻暴病而死,传言被妖妇夺魂,妇人因之成了寡妇。”媒婆不敢传说弄草儿如何成了“妖妇”,只说弄草儿容貌妩媚,被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污蔑为克星。 第5章 妖妇摄魂终告破 李夫人平日里深居简出,虽然不太了解桥西朱家,但对\"妖妇摄魂\"一事略有所闻,此时听媒婆说到弄草儿就是已经祸害了不少男人的桥西妖妇。媒婆在一个劲地夸赞弄草儿会持家,吃苦耐劳、人品端正,还拿出一张红纸,说是问来了弄草儿的生辰八字:\"令郎属兔,朱家妇人属羊,卯兔未羊是六合,是最相配的属相。\"李夫人早已不耐烦,拿赏金打发她走后,斥责祥海太离经叛道,心想祥海一定是被妖妇蛊惑了,规劝祥海打消这个念头,李家无论如何不可能娶一个童养媳、丧偶的寡妇,还是个转世\"妖妇\"进门:\"世上好女子千千万,为何你偏偏看中人家小寡妇,还是戴孝在身的转世妖妇!\"祥海辩解道:\"什么转世妖妇,一定是被人诬陷的,可有谁真正看见过妖妇?\"李夫人道:\"你仅仅只看了妇人背影一眼,就梦魂萦绕,她不是妖妇是什么?如果仅仅是小寡妇倒也罢了,可娶一个妖妇进门是万万不能的。\"祥海道:\"孩儿冥冥之中与她相关,只是看上她了,非她不娶。\"不顾母亲反对,一心要娶弄草儿为妻,说弄草儿清丽可人,端庄贤淑,怎么可能是\"妖妇\"转世?他对她一眼飘过就不可忘却,这是天数。李夫人断然拒绝,说这就是妖气,是蛊惑人心的妖术。祥海说是不是\"妖妇\",他自会弄个水落石出。 祥海找来福生,请到茶馆喝茶,商量要把制造谣言者揪出来,还弄草儿清白。福生咋一听祥海看上了弄草儿,竟然喜出望外,有意问道:\"令尊在世时,不是已说好了要和张家医堂张小姐说亲的吗?怎么突然改弦换辙?你嫌弃张小姐作为女人品行不端还是才能不够?\"祥海说:\"都不是。民国以来,时代的思潮如潮水一般涌入,把所有旧观念都冲刷得一干二净。你我是不是应该摆脱包办婚姻的桎梏,去追求属于自己的恋爱婚姻呢?\"福生听了此话,正中下怀,追问祥海道:\"这么说来,你与张小姐毫无恋爱基础,不关她的品行才能,一定要冲破父母包办婚姻之牢笼而寻求自由恋爱了?\" \"正是如此,因此要仗兄弟支持。\" \"君子无戏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当真?\" \"当然当真!\" \"那我要先去张家医堂说一声,再回家一趟,兄弟在这里坐一会。\" \"兄弟,这又为何?张家医堂与此事毫无干系。\" \"有很大的干系,想要弄清楚谣言所出,不先弄清楚病源来头,何以服众?\" 祥海一听有道理,就委托福生去张家医堂请张老先生判断病源来路,自己去桥南寻访传播\"妖妇\"作祟的谣言之人王道士。 祥海知道是王道士在散布妖妇流言,只有找到他才能澄清妖妇之说出于谣传,并可洗清弄草儿的冤屈。不想福生开怀大笑,说:\"兄弟,你可把我害苦了!多少年来,我都走着羊肠小路,如今我要走康庄大道了。\" \"兄弟此话何意?\" \"说了你不许反悔!\" \"说!绝不反悔!\" 福生这才说,他与张家小姐青梅竹马,早就两厢有意,只是都羞于启齿。谁知李善仁夫妇先人一步,要替祥海提亲,他无奈只好作壁上观,现在听祥海这样一说,喜不自禁:\"我以为你也意属张小姐,兄弟之爱不可夺,因此隐忍不言,如今我扬眉吐气,真是打心眼里高兴。因此要先办了我的头等大事,再来帮你捉妖!\" \"原来如此!如此说来,倒还要兄弟你原谅我横刀夺爱许多年。\" \"正是!你知张小姐甚少,如果你认为张小姐无德无能配不上你,那就大错特错了,张小姐外表沉静,内心美丽,不愧为秀外慧中的大小姐。你现在拱手相让,以后会后悔的。女子品行的最高境界,只有通过做女儿、姐妹,最终成为别人妻子和母亲来实现的,需要温柔的魅力、端庄的爱意,时刻保持宁静。张小姐正是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完美女子,你却不爱,非要纡尊降贵,向一位寡妇求婚,恕我直言,我认为你是理智尽失。你所谓的基于恋爱是假,喜欢放子是真。听说你在上海还出没于花街柳巷,你那置自己身份于不顾的荒唐行径,更是匪夷所思。你一直在发烧。\"福生实在是喜出望外,断然不顾祥海的面子,一股脑说出心中积存已久的怨言。祥海听了,反驳道:\"你这话我不能同意。我知道你和你已故的阿姐关系很好,你很爱你阿姐,我倒要问你一句,在你心目中你阿姐是何种女子,是有德还是有才?我知道你会说阿姐德才兼备,但是你知道你阿姐是怎么死的吗?据我所知她不算是安静的女子。\"福生说:\"非要我说的话,阿姐拥有高雅的品味,高尚的情感,可贵的个性和翩翩的体态,也是一个完美女性。\"祥海说:\"我十分认同你的说法,你可能不知道,我私下认为娶妻当如沈姑娘,但你不能否认她也是个不失妖媚的女子,要是这样的女子就是你所谓的放子,我承认,那就是我喜欢的。\" 福生没想到祥海和赵大都喜欢自己的阿姐,并且称阿姐是个妖媚女子,心中不快,却哑口无言,丢下祥海一人,火速回家,请父亲到张家提亲。沈老板见儿子中意张家姑娘,心中大喜,沈家对张家十分了解,张家的为人在广福镇上可谓首屈一指,事不宜迟,即刻前往张家医堂下聘礼,亲自为儿子说亲。张老先生对沈家也十分了解,沈张两家是广福镇上为数不多的世代老土地,沈家也是大户人家,与自家女儿门当户对,见沈老板亲自上门提亲,当即收下聘礼。福生志满意得,将帮助祥海寻找谣言源头一事忘之九霄云外,祥海在茶馆坐等了一个下午不见他回转,一个人做不了事,只好作罢。 第6章 张医师开棺辟谣 李祥海智斗妖道 翌日,福生去张家医堂拜访未来的岳父,恳请岳父诊察多起孩子暴亡之因。张老先说他早就密切关注谣言传闻了,十分肯定地说,那些所谓被\"妖妇\"夺走魂魄的大人小孩,都是患上了一种名为\"拉麻疫\"的新型疾病。这是一种特殊的流行病,以极快的速度传播,十分凶险,往往三四日之内,就会导致孩童死亡,与\"妖妇\"无关。不过,想要谣言断根,非得朱家开棺验尸不可。 再说朱大爷因儿子不幸暴亡,媳妇弄草儿又莫名其妙背负妖妇之恶名,恰如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砸进一个\"冰窟窿\"里,痛不欲生。正在此时,读过洋书的福生要会同镇上张家医堂来开棺验尸。朱大爷考虑再三,觉得只有开棺才能搞清楚儿子的死因,才能还弄草儿清白,对自己有好处,便同意开棺。这一天,他请来邻里乡亲,汇集到儿子坟前,掘地开棺,由张老先生当场检验。张老先生从棺椁中取出死者骷髅,见骷髅光滑无黑斑,已是心中有数,捧起骷髅放进盛了药水的罐子中浸泡,然后站立一旁静候。围观的村民鸦雀无声,都在等待那具骷髅再次从药罐里取出,拨开笼罩在全村村民头上迷雾的那一刻。片刻之后,张老先生从药水中捞起骷髅,见骷髅白花花光滑如脂玉,一点杂色斑点都没有,证实朱傻确实死于拉麻疫症,一种急性流行性脑炎,并非谣传被妖妇摄了魂魄。真相大白之后,重新盖棺覆土,村民尽皆散去。其他死了孩子的家庭,也都自愿开棺,证实属同一种疫病而死,\"妖妇摄魂\"一案终于告破。福生被村民奉为清明大佬官,声名远扬。福生办完这件事之后才想起祥海所托之事,来找祥海。 祥海称赞福生办了一件大好事,十分高兴,说他也了解到了王道士的底细,两人一同前去桥南找王道士算账。福生问祥海是如何得知王道士在散布谣言的。祥海告诉福生,此前他去广福寺为亡父立牌位,正在给菩萨上香,来了个神秘兮兮的妇人,告诉他桥南有个王道士,一个人顶着两个大仙,法术比广福寺和尚灵验得多。祥海一打听,原来王道士就是\"妖妇摄魂\"谣言的始作俑者,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祥海将王道士的来历打听得明白,此人是国军逃兵,几年前才来的广福,好吃懒做,妻儿离他而去,他不思悔改,却一味装神弄鬼欺骗妇女。不知从哪里请来两尊邪神,供在家里,整天念咒发誓,扮成神汉,干下许多坑蒙拐骗的勾当,散布妖妇摄魂谣言赚了不少不义之财。祥海还调查了几位深陷其中的妇人,都说王道士道行深厚,天眼蓬开,非等闲之辈。 福生跟随祥海来到王道士家,王道士正在祭坛前摆弄香炉。王道士是个瘸子,一袭宽大的道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瘦骨伶仃的身上,两只大袖子拖到地上,袍子领口敞开,蓬头垢面,踢里踏拉地走来,以为祥海和福生和村民一样是来求道符的,举起一手颠了两颠,将衣袖颠到肘部,伸出一只铁耙一样的手,往一只瓷碗里丢了一枚铜钱,问:\"众信有何请求?\"王道士皮肤蜡黄,嘴唇发青,貌似道骨仙风,怎奈身上弥漫着一股体臭和香火混合的异味,祥海不禁皱起了眉头。心想这假道士确实有几分本事,凡人作妖,竟然可以丝毫不露破绽。鳏男独居,却有多名妇人服侍,其中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便是广福寺遇见的那位,迷信王道士而破财失身还神魂颠倒深信不疑。祥海进门,开口质疑王道士:\"敢问法师奉哪位天尊之命在家设坛,曾在哪座道观修行,师出哪个门派?\"王道士见来者不善,愣了一愣,立刻信口拈来:\"贫道从三清山来,师从张天师,奉张天师之命在家传道度人。\"祥海道:\"法师可有度牒?\"王道士又愣了愣,道:\"仙界度牒岂是尔辈可调阅的?有请即请,无请便请离开仙坛,休要在此张狂。\"祥海决定给他一个下马威,厉声喝道:\"事到如今还如此嚣张,满口胡言!什么从三清山来的道长,你是国军一师一旅二团三连的逃兵,一个兵痞油子,怎敢欺世道名冒充道长玷污仙界!如今已经证实,那些孩子暴病而亡,都是因得了流行脑病所致,并非被妖妇摄去魂魄,已经张医师开棺验尸得到证实。妖妇摄魂之说,显然是你无中生有妖言惑众,为的是诈骗钱财。张医师验尸之后,你还不收敛,一味蛊惑村民。如若受害村民集合起来报官,你一定是死罪。你若将造谣惑众一事从实招来,不义之财退还受惑村民,我等网开一面,不再报官,或可免你死罪,你自己掂量。\" 王道士一听,来者并非为求道符而来,也非草木愚夫,已将他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恐怕是来砸场子的。眼珠子一转,便不敢再嚣张,煞有介事地编造出一则荒诞不经的故事来。说妖妇摄魂是从南京传来的,千真万确,并非造谣。因南京中山陵即将落成,而陵墓造得太过宽大,没有柱子支撑,为了防止石顶垮塌,需要摄取年幼的魂魄携至其寝宫,方能顶住大梁,因此派出有法术的妇人前来摄魂云云,矢口否认造谣惑。祥海大喝一声道:\"你这分明是为了糊弄百姓骗吓民众,敛取不义之财,事实面前还不承认。你敢将上面所说,白纸黑字写下来么?\"王道士料想他们两个书生,做不出什么大事,也不怕他们,又有两个妇人在侧,王道士在两个妇人面前可是帝王神灵一般的存在,遭祥海一喝,越发不可一世,说道:\"有何不可!拿纸笔来!\"福生出门买来纸笔,放在桌子上。王道士见他两人来真的,立马反悔,借口不识字不会写,并信誓旦旦所说句句是实。祥海说:\"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不会写,我替你写!\"要福生将他方才所说写录一遍,再复述给他听,问他:\"所写事实否?\"王道士满口答应:\"句句属实!\"福生要他签字画押,好拿去作为呈堂供词。王道士也不愚笨,拒绝落笔。祥海把供词抓在手里,怒不可遏:\"这些话都是你亲口所说,我们两个可以互为作证,她们也可以作证。\"祥海指了指两位妇人,又指着王道士道:\"你再抵赖也是无用。你死到临头了,要骗钱便骗钱,为何要陷害良家妇女为妖妇附身?\" 第7章 王道士伏法 弄草儿再嫁 妇人连忙回绝,一个说:\"谁给你们作证!你们两个私闯道家神坛,无端诬陷替天行道的道长,分明是在无事生非,侵扰仙界。王道长是五百年未遇之高人,功德无量,你们一介书生不要来败坏大师的名声。\"大肚子妇人在一边嗤之以鼻,也来帮腔,说:\"这位官人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看你是个虔诚信徒才告诉你王道长的神通,也是可怜你家亡灵,你却倒打一耙,是来砸场子还是咋地?\"祥海和福生不予理睬,拿了供词就要走,妇人拦在门口说:\"我将我的亲身经历说给你们听,你们就不会怀疑大师了。\"祥海停下脚步说:\"你说来听听无妨。\"那妇人就说她婚后不孕,丈夫在外做生意,她独守空床,夜夜和赤脚妖怪梦交,弄得面黄肌瘦夜不敢寐。听说王道长有法术,便来找王道长施法。王道长说她身上有孽障,不惜释放三年道行,将她身上妖孽驱除,引金刚入她凡身,才换来她干净身子,立马怀了孩子。如今身心健康,做了道姑,跟随法师学道,渐悟妙境。妇人说:\"王道长因泄露天机还遭受天谴,破坏了脚踝。这是我的亲身经历,你们无须怀疑,你们还说王大师骗人敛财?\"祥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说道:\"这位大姐真是榆木脑袋,你是逃出虎口又入狼穴,换了一个而已!前一个赤脚妖怪是你自己心存欲念,招致上身,只要略加调理,便可恢复如初。而这个王道士原本是个兵痞无赖,一个实实在在的恶魔,不但骗财还骗色,哪里有什么法术,都是你们自己心里作怪,才幻象成真。你还怀了他的孽种,看你以后生出一个小道士来如何面对你丈夫。\"妇人大声呵斥祥海神灵面前不得胡言乱语。祥海摇了摇头说,妇人着起魔来比男人疯狂得多,不再理会她,和福生来到警署,呈上供词,如此这般报案。因谣言涉及政府,且早先被当街剥衣受辱的民众已联名告到南京法院,惊动南京政府蒋某人。蒋某人电令道佛监察使查证,务必捉拿谣言始作俑者。电令传到广福,警署束手无策,正不知从和勘查时,遇上祥海他们来报案,警署马上派警员跟随两人前往桥南,将王道士捉拿归案。王道士到案,害怕吃刑,将他贪图钱财,行坑蒙拐骗之事,竹筒倒豆子般统统招了出来。 讯员问:\"前传你见妖妇用针惑人,教人察看妇人乳下有无膏药,都是造出来唬人的?\" 王道士答:\"是。\" 讯员又问:\"为何造谣?\" 王道士答:\"乱世之中,无以为生计,只好以此敛些钱财谋生。\" 警员再问:\"为何指证桥东朱笼草是妖妇转世?\" 王道士坦白:因垂涎妇人貌美,曾翻墙入室欲行不轨,妇人高声呼救,他怕被人捉住,翻墙逃跑时跌断了一条腿,这才怀恨在心,伺机陷害。 警署有了案犯的亲口实供,困扰广福一年有余的妖妇摄魂案真相大白,判决王道士枪决,结案上报。并张贴告示,谓\"妖妇摄魂\"乃流行性脑炎所致,一时间家喻户晓,朱家妇人\"妖妇附身\"之事,乃遭恶人诽谤,也就不攻自破。判决之时,公堂外聚集了大批村民,见妖案审理完结,皆拍手称快,谓李公子真乃公正好人,为民除害,不然还要有多少村民要被他祸害。而那些失身于王道士的妇女听罢判决几乎昏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好自认倒霉。果不出祥海所料,那大肚妇人身怀道士孽种,无地自容,从十字桥上一跃而下,投河自尽。 祥海被村民们簇拥着走出公堂,突然发现一位白衣女子,站在公堂外一棵大树下翘首以望,分明是朱家小寡妇弄草儿,见到祥海发现了她,转身就走。祥海连忙追上前去,福生拉他不住,跟着他一同追去。只见妇人侧目而视,果然是个标致小巧的可人儿。祥海不禁心旌摇曳,刚要张口搭话,妇人迅速拐过墙角,朝小巷里走去。祥海拔腿要追,警署里奔出一位警员,将祥海又拉回警署,称道佛监察使来电,着令嘉奖破案有功之人。祥海无法脱身,眼睁睁看着弄草儿飘然而去。 不久之后,福生娶了张小姐,夫妻恩爱,沈老板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待张小姐如自己女儿,沈府上下皆大欢喜。 再说朱家儿子暴亡,朱大爷不甘心,非得\"肥水不流外人田\",将弄草儿再嫁小儿子二瘸。二瘸虽腿脚不便。村民们私下里都说朱大爷丧尽天良,自己生了没用的傻残儿子,还要作践如花似玉的弄草儿姑娘,先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现在又要插在狗屎上——可恶。祥海获知这一意外消息,不禁瞠目结舌,却又无可奈何。 王道士伏法,村民额手相庆,困扰一年有余的妖妇摄魂流言终于销声匿迹。但他所说南京修建中山陵一事并非虚妄,中山陵是孙文生前在紫金山给自己定下的陵寝,孙文逝世后,南京国民政府就紧锣密鼓地营造起来。中山陵完工后,孙文的灵柩通过水路由北京运至南京,历经四年才得以长眠于紫金山。这一事件,无形之中向国人宣示了南京国民政府才是正统的国民政府。 孙文逝世之前,北洋军阀奉系首领张大帅击败布衣将军进京组阁,任陆海军大元帅,成为民国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南京国民政府蒋介石联合布衣将军北伐,张大帅被迫议和。议和正在进行中,张大帅却被日本关东军炸死,其子执掌东北,是为张少帅。张少帅面对虎视眈眈的日本关东军,不敢硬抗,易帜服从南京国民政府领导,南北之争终于偃旗息鼓。东北易帜后,东北军入关帮助蒋介石打赢北伐战争中的关键一仗中原大战,蒋介石一举统一全国,转而腾出手来对付共产党。然而,日本人窥视东北由来已久,早在庚子年间,就以各种借口潜入中国关内腹地,将中国的矿产资源、军事据点、河流走向、山脉走势、行政区划,画成地图呈给天皇。在这张地图上就已把东北三省列为\"日本关东州\",将中国作为\"保护\"国,东北易帜也未能阻止日本关东军侵略东三省的狼子野心。 第8章 日寇侵占东三省 少帅不战惹国愤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月近半圆,疏星点点,蒋介石拄着手杖,登上停泊在长江上的永绥号兵舰。这是一艘江南兵工厂所造的川江炮舰,装备着日本大口径舰炮,蒋介石对它寄予厚望,兵舰开到赣江上,一炮打到共军老巢赣州不成问题。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舰上这一夜,日本关东军入侵东北,关东一夜失地千里,打乱了他所有的军事部署。张少帅选择不抵抗,置家仇国恨于不顾,将东北三省拱手让给日本人,引起全国人民声讨,不得不引咎辞职,跑到上海养病。没想刚住进皋兰路一号的张公馆,就在门口发现一颗手手雷,手雷下还压着一张纸条,上写:余惊闻将军与蒋公达成的不抵抗方针,致使半月之间辽、吉大片国土沦入敌手,国人痛心疾首,尔有何脸潜入上海?余料想尔一出此门必遭上海民众痛殴,故余奉劝将军:回去东北,和日本人开战,倘若无有决战之信心,或可回东北自行了断,向全国人民谢罪。既无奋起抗战之心,又无以死谢罪之魄,可变卖家产,援助关外的部队。如若不听,我的斧头不认人。张少帅认得是斧头帮王九光的手书,这一惊非同小可。王九光早年追随孙文参加“二次革命”,言必行行必果,是个铮铮铁骨的志士,而九光所书的每一条,他都做不到,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自己家里不敢呆了,当夜潜往别处躲藏。 日寇侵占东北,国民政府不抵抗,激起全国人民义愤。上海码头工人率先举行反日大罢工,商家抵制日货。罢工持续了好几天,半个上海都瘫痪了。赵大祥车行日渐没落,老蔡得闲出门溜达。赵大来找祥海商量,这样下去的话,车行恐怕要倒闭,刚才救国会来人,要老板们捐钱出力,车行生意每况日下,哪里有钱可捐?要不到年底就歇了租,将车行搬去“一街两坊”。时局动荡,同样影响到酒行,祥海也在为酒行的前景发愁,酒行最赚钱的是洋酒,现在也不让卖,照此情形下去,酒行也会难以为继。刚才救国会挨家挨户请求捐款,他正要找赵大商量,见赵大上门,便将捐款的打算告诉赵大:“现在世事艰难,做生意先维持着再说,救国救亡是当务之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想将这两年的盈利全部捐给东北义勇军,你有意见吗?”赵大说:“完全没有意见。不做亡国奴的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尽一份自己微薄的力量。”祥海拿出一张银票:“那么,你亲自去麦特赫司脱路跑一趟。”就在这个时候,沉寂多日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包车户陈小姐打来电话,要老蔡赶快去北火车站接她回家。陈小姐已经半个月没有要车了,学校在暑假以后就没有开学,不知她去了哪里,这会儿突然要车,肯定有急事。 赵大拿过银票揣在怀里去隔壁药店找老蔡,药店老板娘曲眉丰颊,又好扯白倾谈,老蔡无事便喜欢往隔壁药店里跑。赵大来到药店,老蔡果然在药店里和老板娘闲聊,赵大叫过老蔡,吩咐老蔡赶快出车,陈小姐在北火车站要车。老蔡二话不说,回到车行,去墙上取下他那顶鸭舌帽戴上,拉起黄包车就要出门。伙计笑他那顶鸭舌帽只有陈小姐要车时才戴,老蔡头也不回拉起车就走。只半个时辰,老蔡就往北出租界到了华界闸北,来到北火车站。远远地望见陈小姐在检票处木桩下绕来绕去,一头金色的披肩长发在阳光下十分醒目。陈小姐具有一半俄罗斯血统,她的金发碧眼总是惹人注目。老蔡赶快跑过去,在路边停下,放下车杆,搀扶陈小姐上车,问陈小姐:“半个月不见你要车,学校都不开课,今日在火车站要车,是不是去了外地?”老蔡四五十岁,头发剃得很短,这让他显得年轻。皮肤黝黑,一张脱落了门牙的嘴笑起来戆戆的,让人感觉他的憨厚老实。每当他把陈小姐拉到目的地,擦去头上的汗,那嘴唇坚毅一瘪,陈小姐就会额外多给他赏钱。他身强力壮,不吸烟,不赌钱,百样陋习都无,身上有文人的气质,生活却迫使他当了人力车夫。他头上戴的不像别的车夫常戴的又破又脏的小毡帽,而是时髦的鸭舌帽,帽子是新的,身上的衣服整洁,且腿长步大,拉起车来车把不动腰间发力,因此非常的稳,跑起来没有多少响声。车辆拾掇如新,金属做的车把永远擦得锃亮,那些太太、小姐都喜欢坐他的车。陈小姐是工厂老板的宝贝女儿,在上海大学上学,陈家就在大马路上,家里给她在赵大祥车行包了车,由老蔡每天接送。老蔡平时话不多,一出陈小姐的车,话就多了起来,老蔡的嗓音很有磁性,赵大几次想要换下老蔡来帮忙打理店里的事,陈小姐都不肯,非要老蔡拉她不可。此时陈小姐答道:“告诉你,你会不相信,我去了南京。” “果然是去了外地,我见你衣服是湿的,上海可没有下雨,一个女学生,跑去南京干吗?” “我可不是一个人去的,我们去了上千人。” “这么多人一起去南京干吗?” “去请愿,要讨国民政府一个说法。” “什么说法?” “你一点也不关心国家大事,只知道埋头拉车,日本人侵占了东三省知不知道?” “我知道。不要埋怨我只知埋头拉车,我都拉过工人纠察队头头呢!” “拉过纠察队头头不稀奇,你每天在街上跑,什么样人没拉过?说不定还拉过刽子手呢!” “刽子手我不会拉,倒是救过人一命。” “人家是刽子手,你又不知道,你怎么不拉?救过谁?” “就是那个工人头头。” “你真了不起,是怎么救的?”于是老蔡添油加醋,把怎么救护马辰龙的事说了一通,陈小姐肃然起敬:“看不出,你还有革命故事。” “当然了。” 老蔡见陈小姐身上的衣服是湿的,就问她道:“南京在下雨?” “嗯。” “下雨你们还去讨说法?你说的那个……请愿?我们老板是不让我们参与这种事情的。” “你们老板不是车行的赵大,而是酒行的祥海。” \"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9章 陈小姐南京请愿 丰阳馆芳子受命 每次坐老蔡的车,陈小姐都会和老蔡拉家常,老蔡会毫无保留地拿他知道的和盘托出,甚至拿祥海去会乐里的事当作笑资津津乐道,以引起陈小姐的好奇为乐。就连老蔡鬼迷心窍,娶了个秦淮河船舫女做老婆,老婆和人私奔的事都知道,当然是老蔡自己跟陈小姐说的。祥海是车行真正的老板,他早就跟陈小姐说过,有时候他说过也就忘了,却惊讶陈小姐怎么知道的那么多。陈小姐早将老蔡和两位老板的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甚至祥海在沪东造了两条弄堂,酒行马上要搬家,车行也要搬过去等等,不久才发生或者刚刚才决定的事,陈小姐也知道。祥海和赵大,一个宽厚、睿智,一个刚毅、洒脱,不是普通的老板。 陈小姐喜欢刨根问底,老蔡事无巨细侃侃而谈,老蔡说完了就后悔,每次都要陈小姐不要告诉别人,不然老板会不高兴,说不定会解雇他,过后又口无遮拦,没有陈小姐想要知道而不知道的事。在这样的交谈中,再远的路不知不觉就到了。 老蔡再次问起陈小姐去南京的事,陈小姐说:“数千名大学生冒着大雨来到政府大厦门前,请求蒋与我们会面,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何要将东北的大好河山拱手让给日本人,可他就是不敢出来接见。堂堂国民政府做了缩头乌龟,不敢接见莘莘学子,你说怪不怪?” “这是国家大事,你一个姑娘家管得了?” “能!只要全国人民都来管就能!”说话间,陈小姐家就到了。陈小姐父亲是良友纺织厂老板,娶了个俄罗斯妻子,生下陈小姐这个独生女,陈小姐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陈小姐失踪十来天,陈家鸡犬不宁。此时陈老板一见女儿回家,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陈太太从屋里跑出来,拥着女儿,埋怨她太不懂事,害父母担惊受怕。从此,再不许女儿擅自出门。 十月,摩登酒行搬到“一街两坊”,到了年底,赵大祥车行也搬走了,宁波路上两间店面都还给了斯密斯,可陈小姐仍然要老蔡接送。过不多久,陈家也搬到沪东来了。 没料到迁址以后,街上很快有了出租汽车,人力车行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赵大祥车行除了老客户的包车和慢慢拉着观景的,一点生意都没有,尽管店面是自己的,不用花租金,也难以保本。还好酒行的生意渐渐起死回生,可以以盈补亏,但是赵大心中十分不安,总不能让祥海养着自己。一日,赵大过高郎桥往东出租界,来到华界,见良友纺织厂门口贴着一张招示,要招一名会武术的教练操练义勇军。良友厂是陈小姐父亲开办的一家中国人自己的纺织厂,有义勇军护厂,赵大早有耳闻。见这个差事正适合自己,禁不住技痒难耐,眼看车行生意每况愈下,便决定将车行交还给祥海,自己去应聘武术教练。祥海了解赵大的心思,不好阻拦,便随他去。赵大只一个后空翻就征服了义勇军领头的老杜,老杜当场拍板将他招进厂。令赵大没想到的是,这家不大的纺织厂居然有四百多人参加义勇军。他们亦军亦民,个个以厂为家,斗志昂扬。赵大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每日雷打不动,卯时即起,操练一个小时再上工。与良友纺织厂隔河相望的是一家日商纺织厂,自从良友厂产品行销国内外,几乎将日商纱厂挤出市场以来,日商纱厂就建起一座塔楼,请来日军士兵站岗,在塔楼里可以将良友厂的一举一动一览无遗。日商老板见到良友厂工人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将良友厂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拔之而后快。 这位日商老板是日本公使田中家的常客,常常在田中面前叹苦经,大日本帝国不敌支那草民,真是颜面扫尽。田中的公开身份是日本驻上海公使馆武官,而实际上,他是关东军驻上海的特务机关长。田中劝说他,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应该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把那塔楼里的岗哨也撤了,装出一副受到欺侮无处申诉的可怜相才对。你派了岗哨又有什么用,要等待时机。九一八之后,田中说,时机到了。 距离公使馆不远的北海宁路上,有一座日式旅馆丰阳馆。虹口是日侨聚集地,许多日商在这里开店经商,附近不但有日本公使馆,还有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丰阳馆就处在公使馆和日军司令部之间。田中是丰阳馆的常客,一个天气阴沉的午后,他来到专属于公使馆的日式房间,盘腿而坐。老板娘在矮桌上摆上日本清酒和几样小菜。田中在矮桌后自斟自酌,他要在这里见一位特高课来的人。过了好一会儿,门被移开,进来一位浓眉大眼的男装女子:“少佐,我来了!”田中示意女子坐下:“芳子,你来得正好。”叫做芳子的假小子摘下帽子,露出陆军装平头,脱去男装,里面穿的是白色衬衫,束腰挺胸,将女人的特征呈现在田中眼前。下身军绿色马裤套一双黑皮靴子,未及脱去,田中就招呼她坐到矮桌对面。 “等了你好久。”田中自斟自酌,喝下一盅清酒,咪咪地望着芳子。 芳子浓妆艳抹,像舞台上的艺伎,来到田中面前,双膝跪地,替他斟满杯中酒。田中抓起她的手抚摸一番,说道:“想我了吗?”芳子拍掉他的手说:“谁想你!走了那么久,也不给我一个电报。”她说话的时候,像罩了一副面具,看不出面部有任何表情,连嘴部肌肉都不动一下。“来,过来。”田中又喝下一盅酒,放下酒杯,将芳子拖到身边:“计划好了没有?”说着,一只手伸向她敞开的领口。芳子冷冰冰地将他的手拿开,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芳子有一张满族人的圆盆脸,不苟言笑,看上去没有女人味,但她身上八旗皇族的气质和因过早发育而充满女性娇媚的体态,让男人们过目不忘。 “大本营发来指令,预定的计划可以执行!”田中收回手,言归正题。 “这次给多少?” “两万圆。” 田中说着,侧身从一只公文包里取出一叠日元扔在桌上,推到芳子面前。芳子起身要走,田中一把抓住她衣袖,芳子就地一滚,田中并没有撒手,芳子的衣衫被扯开,顿时一片了出来。田中扑上去抬手给她一巴掌,芳子踹了田中一脚道:“滚开……”。田中将她按倒在地,跨坐在她身上道:“你我都宣誓效忠于帝国,赏金只是一种领受命令的方式,希望你不必在意多少……”说着俯身向她压去。芳子挣扎着双手撑住他两肩,田中抓过她一手,使劲压在地上,然后将她另一只手也抓过去,将她双手紧紧压在她头顶上。芳子使出格斗招式,举起两腿夹住田中颈脖,欲将田中掀翻。然田中技高一着,将她两腿死死压在胸前,动弹不得,不禁瞋目愠怒,发出一声尖叫。田中腾出一手,往她身上只一捏,芳子身子便软了。田中放开芳子,趁隙抓起芳子一腿,粗暴地拔去她的马靴,另一只也脱去,“咚”地敲到门上。惊动老板娘,老板娘以为田中要添酒,连忙又端来一壶清酒。田中常常这样,喝酒喝得高兴时,就拿鞋履摔门要酒。老板娘移开门扉,见怪不怪,将酒连同托盘放在进门的地方,低头弯腰闭门离去。 第10章 赵大改做武术教练 芳子阴谋加害良友 芳子生于满族名门,是肃亲王的十四格格,辛亥年满清倒台,七岁的芳子被肃亲王送与日本义父收养,十六岁时出落得婷婷玉立,伤尽天良的义父垂诞欲滴,趁她熟睡之际将她强暴。芳子逃出魔爪后流浪在外无以为生,只能凭借早熟的身体招蜂引蝶,因她具有特殊的身份又有性感的外貌,引起日本关东军的注意。关东军特高课将她招至麾下,芳子从此成为一名间谍,同时做了田中的情妇。日本有句名言,叫做风一定和云作伴,花一定会有风来吹,田中凭借公使的身份和强壮的身躯,将芳子牢牢控制在手下,芳子死心塌地为他服务。芳子第一次出马,便是色诱东北军一名副官,这位副官很快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将张大帅的日程安排和盘托出,关东军顺利将张大帅炸死。此次大本营密令田中物色一名“亲密者”执行绝密任务,田中马上想到芳子是最佳人选。 “你这个野小子,谁想到是个美人坯子。”田中y笑起来,压住她的反抗。芳子不再挣扎,任他所为。片刻之后,田中,用靴子拨了拨她的脸蛋说:“事成之后,另有重赏。”说着就要离去。没想瘫软在地的芳子一个扫荡腿,将他重重扫落在地:“还没完……”田中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帝国军人,立刻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单膝跪地道:“你真是个妖精……”芳子躺在地上,狡黠地朝田中一笑。芳子妖艳多姿却有一口龅牙,因此平时她从不露笑容,此刻她笑了,就像一头野兽露出了吃人的獠牙,似乎要将田中生吞活剥地吃了去。 第二天,芳子怀抱一叠衣物,来到一家浪人武馆,七八个浪人跪地行礼迎接她的到来。芳子将衣物扔于地上说:“你们必须穿上中国人的衣服,等到中国人追赶日本人时,趁机混进中国人中追打逃跑的日本人。” 浪人问:“帮支那人打日本人?” 芳子点头说:“是!” “在哪里打?” “最好在良友厂门口打,如果不成,可以在高郎桥打。” “打到什么程度?” “往死里打!” “什么?打死了怎么办?” “不要多问!”芳子说完,扔下一叠日元,起身离去。 良友厂的陈老板是个热血爱国者,九一八之后,他组织起一支四百人的良友抗日义勇军,自己任队长。义勇军工人自己掏腰包制作军装、袖章,在地下党老杜的带领下,每天凌晨就起床,端起木头做的步枪,高唱自创的战歌——“国家不幸,水灾兵祸受折磨,日寇暴虐,杀人放火奸我妇。我们要精忠报国卫家园,要与那帝国主义来战斗!”操练两个小时再上工,比正规军还神气。晚上,老杜还会请来军人给他们上军事课。隔河相望的日本哨兵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时不时端起上了刺刀的步枪对良友厂虎视眈眈。陈老板如芒在背,请漫画高手画了一副漫画,叫工人贴在厂外高墙上震慑日本人,谓之“针尖对麦芒”。画画的是一名义勇军战士,拿枪指着日本兵,日本兵伏地逃窜,画面上方写有红色大字:“收复东北三省”。工人在厂外架起梯子,赵大自告奋勇爬上梯子去贴画。日商纱厂的了望塔上,日本兵气得拿枪指向赵大,叽里呱啦嗷嗷叫,工人们见了都拍手称快。 这时,厂外走来几个和尚,身穿灰色袈裟,头戴灰色和尚帽,敲着扁鼓在良友厂外贼头贼脑地转来转去。赵大心想哪有和尚到厂门口来化缘的?再说商家最忌和要饭的口角和无赖纠缠,也就不搭理他们。和尚见无人理会,竟搭起人架子爬到墙上,将刚刚帖上去的漫画撕了。工友们早就把一切看在眼里,见日本和尚故意捣乱,气不打一处来,出门追去,赵大待要阻止,工人已追至桥上。和尚见有人追来,心下窃喜,欲过桥往租界方向逃去。被芳子收买的日本浪人,已事先穿上中国工人的服装埋伏在租界桥堍下,这时奔到桥上,不由分说将和尚一顿拳打脚踢,捡起路边石块朝和尚猛砸。顿时,和尚被砸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工人不知所以,立停在桥头看两伙人打架。赵大随后赶来,见突然冒出一伙工人来,他们虽然穿的是中国人衣服,嘴里叽哩哇啦说的是日本话,打的却是日本和尚。赵大看出事情不对劲,赶快召集工友返厂。但为时已晚。日本和尚一死五伤,巡捕闻讯而来,日本浪人早就作鸟兽散。 芳子获知浪人在沪东得手,她便兴冲冲来到丰阳馆,田中正在这里等着她。芳子推开那扇几何形状的木格移门时,田中正搂着一位艺伎在寻欢作乐。芳子在门外愣了愣,未及脱去马靴径直来到田中面前,田中这才放开艺伎,艺伎衣衫不整,慌忙离去。芳子踏上榻榻米,在田中身旁跪下,面无表情地将她的杰作叙述一遍。田中十分高兴,斟满一杯酒推到芳子面前,夸奖她说:“芳子真是厉害,一人可抵一个精锐的装甲师团。”芳子挪了挪屁股,坐到脚踝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双手合在腿上问:\"莫非军方有意制造第二个奉天事变?\"田中得意地笑道:\"果不其然。\"芳子说:\"以大日本之实力,足可以一举夺得支那国土,何必扭扭捏捏像个女子?\"田中摇摇头说:\"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师出有名。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攻城。\"说着将芳子拉到怀里:“你的功劳大大的,今日你我一醉方休。”芳子解开田中衣襟,伸手在他发达的胸肌上抚摸一遍,露出妖媚的神情:\"说好的奖赏在哪里?\"田中抬起芳子下颌,凑到她眼前说:\"军方希望你再搞点名堂出来,到时候你就是帝国的大功臣,奖赏大大地。\"田中的手刚刚将艺伎恣意摸遍,这时芳子嗅到了艺伎身上隐秘的味道,她冰冷孤傲的眼睛里仿佛没有焦距,深黯的眼底波澜不惊,款款伏在田中怀里,突然一口咬住田中,田中顿时疼得哇哇大叫,紧紧压住芳子的头不让她用力,一边去掰芳子的嘴,芳子哪里肯松口。门外的艺伎闻声推开门一看,田中将芳子紧紧抱在怀里,朝她摇头晃脑,呲牙咧嘴。艺伎不知所以,踩着碎步进屋,见芳子的脸紧贴田中胸口,一股鲜血从她的嘴角挂了下来,滴到她的白衬衫上,泛起朵朵红梅。此刻芳子的龅牙显出了优势,一口咬下,满嘴殷红的鲜血,朝艺伎露出诡异的笑容。艺伎吓得一声惊叫,跌坐在地。田中推开芳子,胸口汨汨地冒出鲜血,将他衣服染成了红马甲。 第11章 田中露出真实面目 芳子奉命再造骚乱 田中捂住胸口,狠狠地甩了芳子一个嘴巴,芳子顿时倒地,不省人事。老板娘闻讯而来,见此一幕瞠目结舌,赶快取来纱布将田中胸脯包扎起来,田中手捂疼痛难忍的伤口,跌跌撞撞回到公使馆,连夜发出公告,称打死日本和尚的凶手藏在良友纺织厂里,华界巡捕办事不力,电请日本军方介入。可是日本军方认为事情不够大,特高课指令田中迅速扩大事态。 翌日,田中在医院召见芳子。芳子性格孤傲,不可一世,但对田中俯首帖耳。对于芳子的能力,田中心悦诚服,她曾单枪匹马将末代皇帝溥仪和皇后婉容从京城转移到旅顺,使得满洲国顺利成立。田中知道,只要芳子出马,没有办不到的事。然而,当芳子来到医院,田中要她再做些杀人放火的事时,芳子却没有答应。她冷漠地揭开田中胸口的纱布,见田中右胸平平,缺失了突起物,竟有些得意,略表歉意后说道:“伤得怎样?疼不疼?要不要再打我一巴掌?”芳子张开嘴,指着门牙的空缺说:“少佐,你下手太狠,你忘记了你个军人,不应该如此对待一个女人。”田中说:\"对不起,但是你我都有损失。今天召你来,表明我已原谅了你,我和你有话要说。\"说着屏退护士,拉上布帘,不料芳子\"扑\"地朝他身上吐出一团血肉,说:\"谁要你的原谅!你缺失的我可以还给你,我缺失的你给不了。我把身心交给你,你却将我当作一件工具,要用时召之即来,用完了就扔。那么,我要你不能有别的女人,哪个女人看到只有一只的头的你都会知道你曾辜负过女人!\" 当年,芳子逃离养父的魔爪走投无路时,是田中伸出援手将她招募至麾下,也是田中发现了她的才华,将她培养成一名能够熟练使用中日两国语言,并懂得简单英语的帝国特工,她对田中有知遇之恩,竟将田中的身上之物含在嘴里一整天不舍得吐掉。田中听了芳子的话,似有歉意,道:\"奖赏一事,非我可为,实因军方秘密行动,无法申请开支。今为帝国事业,你我须彻底摒弃个人恩怨,为帝国献身。你是帝国最优秀的特工,谅你不会辜负帝国的栽培。\"芳子此刻见了田中血肉模糊的伤口,始有悔意,又见田中主动召见,心中怒气已消去一半,说道:“现今虹口一带有日侨十余万,其中有不少是我的细作,急招四五十勇士做出些事来非难事,但这一切都需要金钱。”田中拿出一叠日圆,允诺芳子,此次事成之后,委任她为满蒙安国军司令。芳子大喜,当夜便在医院歇下。芳子强悍如男子,但也有女性温柔的时候,就在病床上,俯身在田中流血的伤口上,数度。 翌日深夜,神通广大的芳子,召集起五十多个日本青年,从日商纱厂取得汽油和硫磺弹来到良友纺织厂门口,朝厂房浇上汽油,扔进硫磺弹。一瞬间,良友厂火光冲天。日本海军陆战队趁机把装甲车开进良友厂助阵。工人们从熟睡中醒来奋起灭火,杨树浦救火会接到火警,急派消防车赶来救火,却被日军拦在杨树浦路,不许救火。大火就这样越烧越旺,烧掉了良友厂六间工场、二十四台机器,良友厂顿时陷于倒闭。 天明时,芳子再次组织一千多个日本人,到北四川路上游行。他们大喊着“杀光中国人”,打砸中国店铺,撕毁抗日标语,阻止有轨电车通行,殴打执勤巡捕,然后前往海军陆战队司令部请愿,要求军方出面干涉。一时间,虹口地区陷入混乱之中。日本军方见时机成熟,立刻派遣军舰,满载日军在宝山长江口登陆,贼喊捉贼,要求严惩凶手,取缔一切抗日组织。 中国政府紧急召集使馆人员,希望与日本人磋商解决外交危机。而上海市民都把目光落在远离市区的桃浦范庄,范庄驻守着中国十九路军。 军长黝黑瘦长,是位职业军人,获悉日军在宝山登陆,他立刻召集军官们及社会各界召开紧急会议。只见他紧握拳头,慷慨激昂地说:“小日本到处故意挑衅,简直让人忍无可忍。今天,从日本本土开来的兵舰在宝山登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小日本妄称上海一旦发生战事四小时即可结束。面对这种情况,政务会议还在主张忍让、避战,还让我们撤防。作为国军一员,我实在无法接受。所以,我现在已下定决心,要为上海父老乡亲、为国家的荣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军长话音刚落,所有将士都精神振奋,齐声呐喊。这是一支由广东和福建三个师三万多名士兵组成的抗日队伍,一路从福建跋山涉水来到上海布防。军委已八个月未发军饷,在冬季寒冷的上海,他们也只能穿着夏天的军服。没有头盔,戴的是从老家带来的斗笠。军长开完会,当即布防,向所属部队下达了准备作战的密令。田中一味将事情闹大,向上海市长吴铁城递交了最后通牒,提出逮捕惩办反日事件参与者、解散上海抗日团体、撤出中国军队等等无耻的要求,并限二十四小时内答复。 这天,赵大从良友厂回酒行,找祥海商讨如中日开战,良友厂怎么办。祥海见赵大回家,大吃一惊,说:“你还没走?刚才老杜来关照,现在不能再去良友厂,要你赶紧避一下风头。时局紧张,他要送陈老板出城。”赵大说:“避什么风头,厂子是陈老板的,我承诺过要帮他看护好,再说工人们做的事没错,日本人欺人太甚!”话音刚落,门外就冲进来一帮警察,问:“谁是赵大?”赵大答:“我就是。请问有何公干?”警察道:“我奉命逮捕你,因为你违反禁令,从事非法反日活动。”“我在中国的土地上,反对日本侵略者,何罪之有?”赵大正义凛然地质问警察。“你可以反日,但不要惹恼日本人,带走!”两名警察一拥而上,将赵大五花大绑推出门外。祥海急忙拉住警察,悄悄说道:“警察兄弟行行好,都是中国人,何必要相信日本人的谣言,做日本人帮凶?”说着朝为首的警察口袋里塞进一沓钱,“通融通融,你回去就说没抓到人,他本来就不该回来,他不回来你们不就抓不到他了。”祥海似乎在埋怨赵大,风头这么紧还回来干嘛。 警察得了好处,口气稍有所缓和,对祥海说:“老兄,我也不想抓他,但这件事是市长亲自督办的,要给日本人一个答复。抓不到人,我这一身皮也得剥了。”祥海一看事情无可挽回,就说:“让我跟你们一起去,我要找你们警长交涉。”“好!”警察挥了挥手,“不瞒你说,事情是这样的,日本人抗议良友厂反日,通牒市府抓人,不然的话就要动武。我看这是日本人的借口,即使抓了人,日本人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到时候日本人动了手,这位兄弟成了抗日英雄。如果日本人就此罢休,市长也是做做面子而已,关几天也会放了。”祥海说:“去了再说,看看事情有没有可能挽回。”说着陪同赵大一同爬上警车去警局 第12章 赵大入狱 战事暴发 抓走赵大的警察说得没错,日本人的最后通牒,其实就是一个幌子,不管上海市政府答应不答应,它总是要采取行动的。日本军方事先得到芳子的情报,称十九路军不会放弃防线,已经在宝山、闸北地区布防。日本海军跃跃欲试,他们早就对日本军队在东北地区的战功垂涎三尺,想要在上海搞出点名堂来,唯恐上海市政府答应要求,就此歇火。谁想吴铁城竟然全盘接受了日方所有的要求,连良友厂的义勇军都抓来了。只要有一条不答应,日本人就有理由开战,现在似乎没了借口。 日军接到上海市长的回复后,丝毫没有改变侵略上海的既定方针,反而有些气恼,又向上海市政府递交了一份更加狂妄的通牒,说上海市长同意日方的要求,中国居民可能不接受,这样会引起骚动,因此日本海军必须保护日本侨民不受冲击,责令上海市政府将中国军队立即撤出闸北,让给日军进驻。 赵大蹲了牢房,祥海十分担忧,这次不像违宵禁蹲班房,这一回说不定会判刑。他跟着来到警局,与各方交涉无果,准备先在警局里坐一宿,明天再说。没想到了第二天晚上,街上就响起了“隆隆”枪炮声。那位抓捕赵大的警察走来说:“我说得不错,小日本开战了,你快将你的朋友领回去!”于是,赵大蹲了一夜牢房就又被释放了。 中日甲午战争后,日本人在虹口北四川路上建有一处兵营,驻扎军队,那是作为战胜国,日本人享有的“特权”。后来又组建了一支海军陆战队,兵营成了日军司令部。司令部的对面,是一排花园洋房,住着一位左翼作家,只要他推开临街的窗户,就可以看到日军司令部里日本鬼子进进出出,像白蚁一样忙碌着。那是中国人的土地,却驻守着外国军队,就像脚趾缝里夹进一粒石子,令人不快,因此这位作家从不打开这扇窗,还将它用纸糊了起来。这一晚和往常一样,妻子为他磨了浓墨,他铺开纸笔准备写作,突然听见马路上“轰隆隆”声响,像是铁甲车开过,他心头一惊,不由得推开那扇窗探头张望。昔日灯火辉煌的日军司令部灯火尽灭,人声嘈杂,一辆辆铁甲车从黑暗中驶出,一队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紧随其后,车上的探照灯像一把箭射向前方。载有日军军官的摩托车急匆匆地开过,日军司令部似乎倾巢而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不多时,日军去往的方向就传来了稀稀疏疏的枪声。作家慌忙关上窗户跑到晒台上,只见一条条红色火光在头顶掠过,才意识到有战事发生。马上对身后的妻子说:“景宋,快给景云里打电话,告诉福春,今天日本鬼子倾巢出动,恐怕会有军事行动,要他们警惕起来,早做准备。”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了密集的枪炮声。 已近年关,裁缝阿毛在庙行东家做生活,东家打发阿毛将没做完的活打包回广福家里做。天还没亮,归心似箭的阿毛就雇了一辆黄包车,带上针线活计和随身物品,离开庙行回广福。天亮以后,黄包车已来到通往广福的土路上。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不见鸟雀不闻鸡犬。车夫把腰弯成一张弓,哼哧哼哧费力地跑上一座土桥,过了这座桥,就到了广福。天空突然“嗡嗡”地飞来日本鬼子飞机,这些飞机是从停泊在黄浦江上的“能登吕”号水上机母舰上起飞的。“能登吕”在九一八事变时就欲开赴东北作战,但东北来之太易,刚一开拔,东北已经得手,它就一直停泊在黄浦江上。这一次终于轮到它一显身手,飞机从“能登吕”上起飞只一瞬间就飞到了广福上空。广福位于沪苏浙三地要冲,驻守着国军十九路军。 阿毛听到头顶“嗡嗡”作响,抬头一看,贴着“膏药旗”的飞机肚子下面,黑乎乎的炸弹一个接着一个,像“出污”似的一连串往下掉,他急忙叫车夫停车。车夫恰巧是个耳朵不灵的半聋子,对阿毛的呼喊声充耳不闻。阿毛使劲跺了跺脚,黄包车摇晃起来,车夫回头看了一眼,还以为是自己的速度太慢,嗷叫一声,加快了脚步。阿毛惊慌失措地望向天空,炸弹已到了头顶,刚才还热水瓶大小的炸弹现在已大如黑汉张飞,发着啸叫往下落。这时,先落下的炸弹在土路上轰然炸响,前方顿时弹片飞射浓烟滚滚。车夫在原地打了几个转,猛地一甩手,躬身钻进车子底下,将阿毛掀翻在地。说时迟那时快,阿毛就地一滚,一头扎进路边的稻田里。“轰”的一声,震动世界,阿毛昏死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毛才苏醒过来,推开散落在身上的秸秆,湿淋淋像泥塑人一般爬上桥,见车夫老老实实趴在地上,却不见了黄包车的踪影。阿毛近前一看,车夫只有身体没有脑袋,吓得掉头就跑。头顶上,日军飞机成群结队而来,机枪的射击如雨点般落下,轰鸣声震耳欲聋。不远处的村庄瞬间被夷为平地,去广福的路已被炸毁,阿毛连滚带爬,转身往来时的路上跑,他要进城去救护娘子。渐渐地听不见枪炮声了,阿毛还不停下脚步,失魂落魄地跑了一整天,直到日落黄昏,途遇市民救援队指点,才知离城尚远。又走了一个时辰,方才来到城外,天色已经暗了。路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有的扛着担子,有的推着车,扶着老弱妇孺,吵吵囔囔,都往城里涌。阿毛见不远处有一排粥棚,难民们在粥棚前排起长队,等待难民所施粥。阿毛这才想起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了,这时肚子里“咕噜咕噜”唱起了“空城计”,他挤进队伍里排队吃粥。一碗热乎乎的薄粥下肚,阿毛浑身瘫软,躺在难民所的草席上睡着了。 日军对广福一阵狂轰滥炸之后,又出动了地面部队,企图一举攻占十字桥。十字桥地处东西南北分界水陆交汇之地,鬼子不论从南向北攻占长江滩涂接应从长江口登陆的增援部队,还是从东往西进入江浙进而进攻南京,都必经十字桥。一颗炮弹落到朱家大院,朱大爷一家早就被清晨的飞机轰炸惊醒,此时都藏身在后院柴垛里,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朱家前院被炮弹削去了一半,猪牛都飞上了天,柴火房也燃起熊熊大火。朱大爷慌忙率领儿子二瘸和媳妇弄草儿夺门逃命,却不知往哪儿跑,结果跑上十字桥,迎面遇上鬼子的铁甲车。 第13章 朱大爷丧生战火 林阿毛死里逃生 朱大爷不知所措。这时,日本鬼子发现了他们,朝他们叽里呱啦地做手势喊话。朱大爷听不懂鬼子在喊些什么,心想两国交战与百姓无关,大概是叫他们赶快离开,就懵里懵懂转身往桥西奔去,没想到鬼子的机关枪就“突、突、突”地响了起来。这是一支从虹口开来的先遣队,欲趁中国军队还未反应过来,抢占十字桥。子弹像暴风疾雨般横扫过来,朱大爷被机枪射中,一个趔趄卧倒在地。二瘸腿脚不灵,已提前扑地,因被弄草儿牵着,将弄草儿也拖倒,两人才幸免于难。鬼子端着长枪朝他们走来,十字桥是一座石板桥,两边没有护栏,弄草儿见势不妙,连忙扯住丈夫胳膊,就地一滚,从三丈多高的桥面翻落河中。好在水流不急,又有水草勾绊,两人落水之后,没有被河水冲走,当即钻进茅草丛中,正巧是十年前弄草儿讨饭到广福饿晕的地方,如今茅草已长得一人多高,两人钻进去,根本看不见踪影。鬼子的铁甲车轰隆隆开上十字桥,将朱大爷尸首碾成了碎片,跟在铁甲车后的鬼子抬大头皮靴,一脚踹入河中。零零落落的尸块正好落到二瘸面前,二瘸怒不可遏,双眼冒出仇恨的烈火来,豁出命要去捞父亲尸块,被弄草儿死命按住,说:“你这样出去,必定死路一条,父亲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着最要紧,死了有天大的仇也报不了。”二瘸只得作罢。鬼子见两人跌落河中不见踪影,朝河中打了一阵乱枪,扔下几颗手榴弹,将漂浮于河面的朱大爷尸块炸上天才罢休。就在这个时候,桥西轰隆隆开来了军车,国军的先头部队也已来到十字桥,发现十字桥已被日军占领。国军五天前接到军部调防苏州的命令,今天是最后一天。军长将调防命令置之不理,前来十字桥布防,这时与日军狭路相逢,下令就地反击。 国军三路围攻十字桥,一路在桥西迎头阻击日军,一路从稻田里迂回到鬼子侧后,从鬼子背后发起攻击。另一路在桥南布下重兵不让日军进入市区,只留桥北、桥东两头,让日军退到来路上去。日军没想到刚踏上十字桥就遭遇国军猛烈阻击,一时间摸不清国军底细,放弃应战,撤向桥北、桥东,立住阵脚后,展开疯狂反扑。两军在十字桥展开拉锯战,从白天大到黑夜,又从黑夜战至白天。十字桥一会儿被日军攻占,一会儿又被国军多回,你来我往,九进九退,桥上尸横遍地,娄水河也被染成了血色。 桥下的弄草儿搞不清桥上现在是哪一边的军队,只得藏身在茅草丛中不敢动弹。直到半夜,枪炮声不再响起,弄草儿听见桥上的人说的是中国话,这才走出茅草丛,刚探出头,守桥的国军士兵吓了一大跳,仗打了一天一夜,桥下有人藏身都还没有发现?要是藏着日本鬼子,半夜爬出来将军长一枪撂倒,国军可就完蛋了。守桥的士兵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拉动枪栓过来盘问。弄草儿将昨天清晨的遭遇细细道来,士兵才放她们上桥,问过她家地址,见是两个避难的农民,也就挥手放行了。 国军在广福顽强抵抗日军的消息传来,市民踊跃支援前沿战事,工人义勇军、学生敢死队、大刀队、救护队、担架队、运输队统统走上马路,声援支援抗战。马路上居然出现一支奇怪的队伍,那是赵大率领的良友厂工人失业团组成的义勇军,雄赳赳气昂昂的义勇军队伍中竟然夹杂着黄包车。其他车行见黄包车也可以为抗战出一份力,纷纷推出自家的黄包车,不管黄车、黑车,或连人带车一起入队,或将黄包车交予义勇军,任由义勇军处置。不一会儿,人力货车、垃圾车也加入了队伍,一时竟聚拢起上百辆人力车、二百多号人,浩浩荡荡开往前沿。 日本人纵火焚烧了良友厂后,陈老板遭到人身威胁,在老杜的帮助下,陈老板逃往乡下避难,离行前,他紧握赵大的手说:“照顾好厂子,照顾好弟兄们!”然后摘下义勇军袖标交给赵大。一旁的老杜叮嘱赵大,他只能带陈老板一个人走,请赵大还要照顾好陈小姐母女。赵大紧握老杜的手,表示决不辜负陈老板的期望,一定会照顾好陈小姐母女,陈老板放心离去。赵大在警察局关了一天,出来后将义勇军成员聚集起来,自己掏钱安排他们吃住在厂里。老杜送走陈老板,见赵大肯为工人出力,又无党无派,由他照看良友厂最好,提议赵大将失业工人也召集起来,义勇军改名失业团,便于向市政府争取失业工人合法权益。没想到老杜正在与市政府交涉如何安排失业团几百号工人的生计问题时,日军向中国军队进攻的消息就传来了,义勇军群情激昂,一不为官,二不为财,也不要薪饷,一致要求到前线去参战。老杜当机立断,留下一部分人继续护厂,其余两百多义勇军组成敢死队,要求政府发枪,支援前线。赵大领命,祥海支援黄包车。赵大指挥人力车日夜不停地运送义勇军到国军驻地受训,队伍浩浩荡荡走过高郎桥时,遇见了裁缝阿毛。 阿毛在难民所捱过一夜,第二天进城,一路小跑到租界。租界属于外国地盘,日本人不敢把炮弹打到租界,他才感觉安全,边跑边打听“一街两坊”,路人指点他一直往南便是。他走到一条小马路上,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田埂小路,没有路名,没有行人。又过了一座桥,来到马玉山路,已出租界,突见人多了起来,前面来了一队人力车队伍,待队伍走到眼前,阿毛惊喜地发现领头的是广福厚德府的赵大。虽然赵大穿着一身灰布衫,留了两撇小胡子,剃了光头,晒得皮肤黝黑,人瘦了不少,他还是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赵大见阿毛浑身是泥,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似的,连忙询问阿毛为何这般模样。阿毛将自己的遭遇叙述一遍,说是要去“一街两坊”寻找娘子。赵大说:“阿毛,你已走过头了,前面过高郎桥就是‘一街两坊’”。顾着和阿毛说话,赵大已落在队伍后面,连忙和阿毛说了声“保重”,与阿毛拱手相别,去追赶队伍。市民们见街上来了一长串人力车队伍,十分好奇,纷纷涌上街头观看,见是工人义勇军,立刻响起一片欢呼声,从自己家里捧出棉衣棉裤、各种吃食往车上扔。一时间黄包车义勇军成了上海滩新闻的一大奇观,报纸争相报道。 阿毛找到“一街两坊”,那是一片坡地,果然是刚才没注意被他错过了。走进祥庆坊,就见自家娘子坐在弄堂第一家门口的太师椅上笃定抽烟。阿毛娘子见一衣衫褴褛浑身烂泥蓬头垢面的男子闯进弄堂,一时没认出是阿毛,以为强盗上门,吓得连忙起身躲进屋里,却见男子跟过来在门口朝屋里张望,心里又是一惊,乱世年头,要是碰上强盗恶人抢劫,那是没地方申诉的。刚要声张,男子出声叫道“娘子——”。 第14章 阿毛死里逃生 赵大奋勇杀敌 阿毛娘子再定睛看时,原来是自家丈夫,又惊又喜,问:“怎么如此狼狈?”阿毛有气无力,将昨天至今遭遇说与娘子听,娘子听了眼泪汪汪,直呼阿毛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毛进了屋见了娘子忽觉双腿酸软,浑身乏力,冻得牙齿打颤,叫娘子:“快烧水来,让我洗澡。”阿毛昨天清晨为避日本人的炸弹跳进水稻田中,经一天一夜奔波,身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洗了热水澡倒头便睡,一睡睡了三天三夜。多亏娘子守护在侧,挺着大肚子给他请医抓药喝水摩肚子,直到第四天拉出一肚子黑炭似的秽物,才死里逃生,捡得一命。第四天醒来,只觉身上暖洋洋的,睁眼一看,身上盖了两床棉被,娘子挺着大肚子立在床头,阿毛喉咙哽咽道:“娘子,你肚子里有喜了,我都不知道。”鼻子一酸,说不出话来,本想挣扎下床,哪知刚坐起,只觉眼前一花,身子又倒了下去。 赵大率领义勇军进驻大场宝华寺,接收义勇军的是“黄老虎”旅,黄旅长作战勇猛,得了“黄老虎”这个外号。“黄老虎”对义勇军短暂训练后,和另一支大刀队合编为编外战团,开赴广福十字桥,仍由赵大率领。赵大奉命在阵地上挖壕沟,挖了许多纵横交错的壕沟,把居民们争相送来的桌椅、门板、家具、甚至棺材板等一切可以起支撑作用的家什,架在壕沟上,用泥土掩盖做掩体,日本人的飞机就很难发现。日军在白天吃了败仗,改为夜间偷袭,在重炮轰击下,国军失守十字桥,不得不退入太仓,第二天发动反攻,又将十字桥夺了回来。赵大抢筑工事,见日军都穿着大头皮靴,而十字桥两头都是平整光滑的柏油路,想到小时候自己偷盗地主家黄豆的情景,便心生一计,待“黄老虎”亲临火线视察时,他上前报告说:“报告旅长,敌军若如仍在夜间偷袭我们,我有一个土战法,可以趁暗夜无光,叫鬼子有来无回。”“黄老虎”问:“什么土战法,这么厉害?”赵大如此这般与“黄老虎”耳语一番,“黄老虎”听了大笑说:“说不定真管用!但是那么多黄豆到哪里去弄?”赵大说:“我家里有。”“黄老虎”问:“你家在广福?” “对,我家就在桥东厚德府,前面三里路。” “太好了!现在鬼子已退出五里外,你带领两个人,趁天黑速去速回。午夜之前要回来,过了午夜,鬼子可能又要进攻。” 赵大领命回到战壕,挑选两位良友厂战友,一人拉一辆黄包车往沈老板家废弃的船坞跑去。“黄老虎”不放心,站在桥头战壕里拿望远镜观察,可望远镜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沈老板家的废弃船坞有一条土路连通厚德府,赵大和战友走这条土路避开鬼子的探照灯,顺利来到院外樟树下。只见偌大的宅院,一片漆黑,一片寂静。三人将黄包车停在树下黑暗处,赵大熟门熟路,引领两人翻墙进院,悄悄来到下房,轻叩窗户。 “谁?”不一会听见吴妈在屋里问话。赵大压低嗓门说:“我,大牙。” “啊,是我儿?”吴妈听出是外甥声音,连忙打开房门。赵大闪身进屋,其余两人跟随进入,把吴妈吓了一跳:“这,这两个是谁?” “我战友。” “战友?你怎么会有战友?”说着就要点灯,被赵大阻止。 “我已是义勇军了。屁话少说,我家地窖里是不是储有一冬天的黄豆?快拿出来。”吴妈问:“正在打仗,你要黄豆干嘛?是给战士们吃吗?隔年陈豆子已坏得差不多了,我挑当年新豆。”赵大说:“不管新旧,统统都要!” “不行,陈豆要吃坏肚子的,连猪都不吃。” “没事,是给鬼子吃的!” “啊,我懂了!”吴妈以为真的给鬼子吃豆子,说:“去年地窖造好就放进去,老爷过世后,你们又都不在家,夫人管不了这些事,估计不霉掉也蛀得差不多了。” 赵大领着工友跟随吴妈进入地窖,吴妈点起蜡烛,指着堆成小山似的黄豆麻袋说:“你自己去搬,我没力气,帮不了你。” “你去,不要惊动夫人,也不要叫其他人知晓,悄悄行事。” 吴妈点头离去。赵大三人一人一袋,来回十几趟,将上万斤黄豆全部搬上黄包车。看看时辰已不早,赵大开了后院门,嘱咐吴妈:“姨娘,日本人来了,你们要小心,不要出门,炮弹可不长眼。”说完,拉起黄包车就走。 这边国军阵地上,义勇军工友已在桥上垒起堡垒,“黄老虎”在堡垒里焦急地望着前面黑暗处,当桥上出现三辆黄包车,快速朝桥上跑来时,“黄老虎”骂了一声“妈的,这赵大胆子也太大了,竟敢从桥上过。”一边大喊一声:“全体都有,注意掩护!”一眨眼,满载黄豆的黄包车已来到桥上。鬼子驻地在五里以外,根本没有发现国军这边的情况。赵大三人一路跑一路将豆子撒在地上,竟然洋洋洒洒撒了两里路,然后赵大带领大刀队埋伏在街道两侧民房内,严阵以待。午夜时分,鬼子果然发起进攻,“黄老虎”立刻命令担任诱敌任务的小分队向日军发起反击,敌人见国军出击,嗷嗷叫着端着刺刀冲上来。小分队边打边撤,疾步如飞,而脚穿大头皮靴的日军进入撒了黄豆的柏油路面,一脚踩在黄豆上,立刻东倒西歪,纷纷滑倒,不明白哪里来那么多钢丸,还以为是什么新式武器。这时,埋伏在民房里的大刀队突然奋勇杀出,月光下寒光闪闪,杀声震天,伴随着一阵阵鬼哭狼嚎,大刀队和日军战在一起,凶残的日军领教了大刀队的神威,被斩杀一大批。等到鬼子调来铁甲车时,天已拂晓,国军进攻的号角响起,山炮轰鸣,展开反攻。鬼子见势不妙,丢下几百具尸体,狼狈退回阵地。 战事呈胶着状,战至三月初,日军从本土调来援兵,日舰载满日本兵,在长江口向宝山城里开炮,宝山城顿时硝烟弥漫。日军兵力增至十余万,宝山守军不足,日军终于从吴淞口的长江滩涂登陆。国军腹背受敌,被迫放弃庙行、十字桥等一线阵地,退守嘉定、黄渡。 消息传来,市民悲痛欲绝,彻夜难眠。这个夜晚,天蟾舞台由梅大师担纲,义演他连夜创编的新戏《抗金兵》。市民纷纷涌向天蟾舞台,剧院有史以来演出时不关大门,让没票的观众也可以在门外站着听戏。这出戏说的是宋军将领韩世忠与妻子梁红玉联手抗金,大获全胜的故事,寓意直指当前日寇的侵略行径和中国人民反抗外侮的决心,像一篇抗战檄文,把市民的抗战热情激发到了极致。演出到午夜一点,观众没有一个提前离场的,等待演出结束后的重头戏——全民募捐。 第15章 李祥海初识陈小姐 梅大师义演战金山 观众看到舞台上的韩世忠亲率战船,诱敌深入,梁红玉在妙高台擂鼓指挥,一通鼓响,迎战金军,无不激情彭拜。祥海也在台下看戏,他是被陈小姐拉来捐款的。陈小姐自父亲逃离上海后,家里少不了受到日本间谍特务的骚扰,她除了躲在学校里不露脸,放课后和星期天就扮作女招待在祥海的酒行打工不回家,已经和祥海混得烂熟。金发碧眼的陈小姐成了摩登酒行的摩登女,人们以为摩登酒行来了个法国女招待,不觉顾客盈门。今天又是个星期天,陈小姐却没有来酒行。祥海正疑惑陈小姐今天不上课,为何不来酒行时,只见陈小姐换回学生装,手捧红色募捐箱子,走进酒行。因和祥海熟识,也就不客套,单枪直入询问祥海:“你愿意加入爱国组织,为伟大的祖国贡献一份力量吗?”祥海听她说话,像是在背台词,就有意逗她,装作课堂上被老师提问的学生样,老老实实答道:“为抗日救国出力,只要你不是日本人的奸细,我的回答是当然愿意。”陈小姐笑了:“我一路走来,同样的问题问过上百个老板、商人和平民,只有你这样回答我,你看我像日本人的奸细吗?” 陈小姐有一半的法国血统,金发碧眼,热情大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红润,鼻梁高挺,嘴型棱角分明,与大马路橱窗里的美女模特儿一模一样,只要她一出现在摩登酒行,许多客人都会慕名而来,为的是看一眼“外国女子”一饱眼福。陈小姐就和祥海打趣道:“我为你做了广告,你得付我广告费。” 祥海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可说不准!听说有一个叫芳子的日本间谍和你一样美貌,却是心狠手辣的女魔头。” 陈小姐急了:“有你这样说话的吗?将我比作日本间谍,我不要你捐款了!” 祥海见她当真,连忙安抚她:“和你开玩笑呢,谁不知你陈小姐忧国忧民,游行罢课少不了你,是位巾帼英雄,真了不起!” 陈小姐破涕而笑:“这事你听谁说的,是不是老蔡说的?这个老蔡可是个蔡大炮,什么话都藏不住,所以我也知道你的一些事呢。言归正传,这一次你准备捐多少?” “尽管我刚刚捐过,但是还是要捐的,具体捐多少,我想和你一样,你看如何?” “好,不管你捐多少,和上海工人比起来我们都不足挂齿,他们本来就吃不饱穿不暖,也都停工素食,积极出钱出力。路上我还看见一位老太太带领三个小宝宝,拿着一只旧油桶,凿一个洞,自发上街募款交到报馆,真是令人感动!”说着拿出一张戏票说:“那么我请你看戏,看梅大师的义演,义演后有捐款专场。” 此时,演出已经结束,观众都被梅大师的精湛演出所倾倒。梅大师在九一八之后拒为日本人演出,他们翘首以待,等来了梅大师从京城迁居上海,没想梅大师在上海的第一场演出竟是在战火之夜。观众为梅大师的气节所折服,台上演的是抗金兵,观众看的是抗日兵,不可能不把剧情与眼前日本鬼子侵占国土、中国军队勇士正在浴血奋战的残酷现实联系起来。同样是在残酷的战争中,中国的社会名流和民众们也不是一味地沮丧,他们纷纷流着泪高呼口号,要日本人滚出上海。幕布落下后,梅大师戏装都未卸下,就来到前台谢幕,剧场顿时响起一片掌声和口哨声。梅大师款款举了举双手,待掌声安静下来说:“我对于政治问题向来没有什么心得,一心只想着演戏,但日寇挑起战火,九州流血,百姓一日三惊,国家危在旦夕,我不能袖手旁观。而今日寇横行,国土沦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认捐一架飞机。”来看戏的都是梅迷,都知梅大师一大家子人以及追随他的大批演职员完全靠他养活,如今刚刚迁居上海,曾一度陷入困境,却大手笔捐一架飞机,顿时群情激昂,其后的募捐场面更是盛况空前,商界大亨、老板、交易所大佬、太太夫人纷纷认捐。 “陈炳谦捐洋一万元。” “闻兰亭经募交易所联合会助洋二千元。” 陈炳谦捐洋一万元,闻兰亭经募交易所联合会助洋二千元,程荣初捐二百元,鲍国栋捐爱邀丁一千针,樟脑五百针,迪及推林五百针,吗啡一千针,爱特老林一打,张某等棉花纱布约值洋三百元,日新盛白布四十匹,乔宝斋嘘嘘药膏一百包。 剧场里认捐的呼声此起彼伏,海外华侨也踊跃捐款,好不容易才轮到祥海和陈小姐认捐。祥海问陈小姐:“你今天捐多少?” 陈小姐反问他:“你捐多少?” 祥海说:“是我先问你的,应该你先说。” 陈小姐:“你是男人,你先说。” 祥海:“女士优先。” “呵呵,那好,以后统统女士优先,我就先说。” “下次?下次还捐款?” “除了捐款,就不能有别的事?” “对的,别的事也是女士优先。” “我捐一万。” “那么巧,我也是一万。”祥海拿出银票给陈小姐看,“我是事先写好了的。” 陈小姐看了后说:“还真是一样呢!因为家里已经捐过,一时拿不出现银,我白天回家后就想打电话问你捐多少,咱俩要捐一样多,我可不能落后于你,后来有事就忘了问你。真是巧,你我捐一样多,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同学跟我说,每次家里给她安排相亲,她男朋友就会感应到她在跟别的男人暧昧,我还不信,眼前我和你不就是心灵感应么!” 祥海被陈小姐逗乐了,说:“你能不能感应到我昨晚吃的是什么?” “你吃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呀,要么你家里人才知道,外人怎么知道?” “你不是说有心灵感应么?我测一测到底有没有?”陈小姐装模作样沉思一番,说:“大概吃的是大白菜,因为大白菜刚刚上市。” “我昨晚根本没吃饭。”祥海说,“所以不要相信什么心灵感应,再怎么感应都可能是错的。” 陈小姐说:“没吃是个例外,这个不算数。”又问为何没吃饭?祥海说看见报纸上刊登自家兄弟赵大参加大刀队上战场杀敌,为他担惊受怕,所以吃不下饭。陈小姐说她也看到了报道,要说英雄,赵老板真是英雄,不但参加大刀队上战场杀敌,竟然想得出“黄豆战法”,土法战胜洋炮,真让人佩服。这时梅大师谢幕也已结束,台下观众慷慨解囊,竟然当场就募捐到六架飞机的钱。 天蟾舞台虽离闸北前沿不远,但属于租界地面,日本人已经侵占了闸北,却管辖不到,对空前盛大的爱国义演无可奈何,又不甘心,翌日在日文报纸上抗议,说中国人的演出是扰乱民心煽动仇日情绪。田中以此为由,向工部局提出要进入租界协防,租界当局不会答应。日军随即以此为借口,悍然发动了对上海的全面进攻。列强各国一看再这样打下去,自己在华利益一定化为泡影,纷纷出来调解。日军欧美列强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在上海,无暇顾及东北,从而可在东北放手施为。此战国军苦战三十三天,日本人在这次战斗中付出极大的代价连东北的零头都没有,他们碰到了中国的真正的军人。且国军准备长期作战,已增派第五军增援上海,日军已不可能像九一八事变那样轻易取胜,主动要求停战谈判。逼迫中方签下奇葩的停战协定,中国军队不得在上海驻扎,日军才撤退,中日双方恢复到战前态势。 自己国土上的山河自己无法自主,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无论如何来说,它都是中华民族的一场灾难。左翼作家写下这样一首诗,沉痛指出,此战以后,昔日无比繁华的大上海,除却残春犹在外,余者已荡然无存: 战云暂敛残春在,重炮清歌两寂然。 我亦无诗送归棹,但从心底祝平安。 然而,这还只是日军向中国军队的一次试探性进攻,中华民族更大的灾难在后头。 第16章 赵大成英雄 祥海忙接风 战事平息了,义勇军就地缴械解散,宝华寺大殿前人力车堆成山。赵大率一百多辆人力车浩浩荡荡返回市区,市民们挥舞彩旗涌上街头夹道欢迎。赵大在鲜花和学生的簇拥下来到良友厂。良友厂在一片废墟上搭建了一座临时舞台,庆祝大会在这里召开。记者争先恐后将赵大围住,举起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要他介绍大刀队的英勇事迹,赵大却木讷起来,说:“先让我把这一百辆车解决了,不然车行老板都要喝西北风了。”一边说一边挤出人群,和工友一起,将一百多辆人力车全部拉到工部局。这些车辆都有工部局登记过的照会,工部局会很快叫车主来认领。之后,他径直到摩登酒行来找祥海,兄弟重逢,格外高兴。 当晚,祥海把阿毛夫妇、车夫老蔡都叫在一起,酒行早早关了门,在店堂里设下便餐,为赵大接风。一张八仙桌,论资排辈,赵大上座,面对排门板,阿毛娘子论辈分,是赵大的表妹,和阿毛坐在赵大右边,祥海背靠排门板面对赵大,方便说话。老蔡坐在赵大左边。祥海举杯庆贺赵大毫发无损归来,阿毛娘子关心地劝说赵大:“虽然做了英雄,但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以后恐怕要悠着点才好。”赵大哈哈笑道:“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死了无牵无挂,只要有你们记得我,此生足矣!”阿毛娘子道:“亏你说得出,也该找一门亲事了,免得赵家断了香火。”赵大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祥海听了颇有感慨。想赵大何时吟过诗词,这句诗想必一定是沈姑娘教过多遍,且暗中吟诵过无数次才可以出口成章。本来他有意趁此机会发动大家替赵大物色一位中意的女子来续弦,可这么多年以来,赵大还没放下沈姑娘,可见再没有一个女子能替代沈姑娘,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再提及,以免触动赵大心思引起他的伤感。 阿毛娘子并不知其中含义,只知表哥还想着沈姑娘,就撇了嘴,不再说话。祥海转移话题,问赵大怎会突发奇想,拿黄豆来打仗。赵大笑说,他小时候偷了地主家的豆子,因为家境贫寒,身上衣服捉襟见肘,害得他逃跑时兜不住豆子,撒了一地,自己踩上滑倒,被财主抓获毒打了一顿。这个不齿的经历竟然在抗日战场派上用场。鬼子一开始摸不着头脑,黑暗里不知地上哪来满地铁丸,一踩一跤,还以为是什么滚地新武器。鬼子踩到豆子的很多,踩上的统统倒地,三八大盖一味朝天开枪,大刀队趁机冲杀。祥海说,报纸把它总结成神乎其神的“黄豆战法”,称是土法战胜洋枪的典范,要效法推广。赵大摇了摇头说:“日本人又不是傻子,再来一次‘黄豆战’,恐怕大刀队都得死光。”老蔡夸赵大艺高胆大,要没有一些功夫,断然不敢上战场。赵大说,上了战场根本不怕死,见一个杀一个,大刀都砍卷了,后面钝刀杀人,靠的是力气和勇气,一刀下去,鬼子不是被砍死的而是被敲死的。说得众人目瞪口呆。阿毛娘子夸赵大高大威武,讥笑要是阿毛上去,不被鬼子打死自己就吓死了。阿毛朝她翻了个白眼,说:“不要看我长得矮小,蛮力气还是有的。你看一二八那天,车夫死了,我还活着,要是没有些体力,哪里逃得了日本人的炸弹。”阿毛娘子说:“不要跟我争,你做衣裳是顶顶高手,打仗肯定不行。”众人都笑。阿毛是两条弄堂出了名的怕娘子的男人,个头比娘子矮了一头,娘子叫他朝东,他不敢朝西,做衣裳赚的一分一钿都要上交的好男人。然而在座的除了老蔡都知道阿毛是真正的英雄后代,包括阿毛娘子,要不是那天亲眼见方宗明他们对阿毛尊敬有加,如果阿毛告诉她,他是革命军后代,她一定会以为阿毛睡梦还没醒。阿毛娘子总在阿毛面前称她是义和团的后代,阿毛觉得娘子喜欢炫耀她不明不白的身世才是真正的空穴来风,明明是吴妈的女儿,怎么会成了义和团的后代?祥海觉得阿毛娘子敢说敢做,是个有担当的女子,早就想将酒行交给她打理,趁机对阿毛说:“阿毛兄弟别逞强,你是有名的老好人,弄堂里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嘴硬回家吃辣火酱。”说着敬了阿毛一杯米酒,又说,“阿毛老弟,你来了‘一街两坊’就不要再回广福了。你在二号里做你的裁缝师傅,顺便帮我看顾弄堂,娘子打理酒行,她也可以有个帮手,你看行不行?”米酒是祥海特意早上卖酒时留着晚上给客人喝的,阿毛酒量不行,但是每天要喝几杯才行。老蔡酒量很好,自称千杯不醉。自从酒行搬来此地,可高兴坏了杨树浦那一帮喜欢喝米酒的客人了,一传十十传百,每天来买米酒的人越来越多,要是不预留一些,自己是吃不到的。阿毛喝下一口酒,说:“多谢李老板看顾,只怕娘子担当不起。”祥海说:“我看娘子是个有担当的女子,你为何说她担当不起?”阿毛娘子嗔怪阿毛:“我如何担当不起?我怀梅芳时,你在广福,一年没来两次,出一泡烂污就走,来一次就让我怀一个女儿。我一个人在祥庆坊,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操劳。生下孩子你也没来过几次,你逃难来得了伤寒还不是我一个人照顾你,你才死里逃生?我现在又怀着大肚子,吐得水米不进,吃什么吐什么,吐到眼乌子翻白黄疸水都吐出来,你死人一样,拨一拨动一动,不拨不动,端一碗水要喊你几遍。生兰娜是难产,生不出来,我以为这一次一定是死定了,多亏隔壁阿庆婆帮忙,用脚抵着我的屁股硬是将婴孩拔出来,我才死里逃生,你以为女人生孩子像母鸡生蛋一般轻巧?现在我一个人既要照看两个女儿,还要照顾肚子里的孩子,怎说我担当不起?都说你是老好人,赚的钱都让我花了,你说花你的钱应不应该?李老板肯看顾我,说明李老板有眼光,我怎么担当不起!” 阿毛娘子不顾今天是给赵大接风,自顾自顾说话,说得阿毛一声不响,赵大也是愣住了,他和表妹从小不在一起。以前只知这个表妹心比天高,不知她嘴不饶人凭般厉害。阿毛娘子喧宾夺主,尚觉不尽兴,又开始数落阿毛:“你说你除了做两件衣裳,还能派什么用场?天塌下来都轮不到你来顶。”说得大家又笑。然而,阿毛心里明白,娘子虽然精明干练,但确实是个瘾君子,只要一有钱就偷偷到烟馆里去吃鸦片,瘾头上来什么都不顾,如果祥海将酒行托付给自己娘子,他替祥海担心,这个千斤重担娘子真的挑不起。他也顾不得许多了,酒后壮胆,敞开来道:“娘子一日离不开鸦片,有鸦片像人,没有鸦片抽时像鬼,恐怕真的担当不起。”阿毛娘子双目圆睁,碍于面子不好当场发作,说道:“现在哪里去抽鸦片,早就只抽旱烟了。”阿毛仗着客人在场,毫不让步:“马玉山路上开了爿烟馆,一有钱你就去,别以为我不知道。”祥海等人暗笑,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彼此都这么不给面子。阿毛娘子好像只有把阿毛贬得一文不值,才显得自己在家是掌权的,而阿毛平时对娘子百依百顺,说话也是低声细气的,今天赛过吃了豹子胆,居然敢与娘子顶撞,祥海和赵大都觉得意外。 阿毛娘子没想到阿毛竟敢揭她短,气得一愣一愣,“啪”地将手中筷子拍在桌上说:“我说没有去过就是没有去过,所以我将筷子扔在这里!”祥海说:“阿毛娘子息怒,我们都知道娘子是能干女人,阿毛是老实头,不会说话。就这么定了,酒行就叫娘子管了。不过鸦片要慢慢戒了。”其实祥海也知道阿毛娘子在吃鸦片,在桌上这么一说,等于坐实了阿毛娘子是吃鸦片的。阿毛娘子见李老板这么说,也不好再争辩。赵大心想姨娘在一年内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必定不是亲生的,传言表妹是林黑儿的女儿,姨娘没说过,赵大也不问,但对表妹抽鸦片烟早就看不顺眼,这时跟着祥海说了句:“鸦片戒了再说!一个女人吃鸦片,总不像样子。”阿毛娘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赵大,见赵大这么说,只好应了。老蔡像是看了一出戏,举杯说:“来来来,为赵大兄弟安全归来干杯!”大家都举起杯,未来得及喝,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将排门板敲得“嘭嘭”响,众人都一惊。 第17章 陈小姐不请自来 陈老板迁居洋房 祥海靠门板坐,他扭头从门板上一个小洞里往外张望,见门外月光下是陈小姐,一边拍门板一边嘴里叫“李老板”,情觉有异,马上起身往后门去。 店铺的排门板,是用一根碗口大的方木锁住的,方木搁在左右墙齐胸处的两头,方木中间部位和门板有一个连通的小洞,从小洞外插进一头有弯钩一头有小孔的铁条,使弯钩在外面钩住方木,里面的小孔挂一把挂锁,就将排门板锁住了。贵到金银珠宝店,贱如酱油店鞋子铺,都是如此,任你是开锁高匠、钻洞高手的宵小之徒,不砸开门板是进不了店的。一爿店只要上了排门板就里外隔绝了,上卸门板的活在店外做,店里做不了,所以都会在排门板上打一个洞,方便观察门外动静。这时,祥海从这个观察孔看见陈小姐在外面敲门叫自己,立刻从后门转到前门。陈小姐一见祥海,立即有气无力倒在祥海怀里说:“你们大鱼大肉,胡吃海喝,我还饿着肚子,快请我吃饭。” 月光温柔,夜色从容。月光如画般将陈小姐婆娑的身影投在灰白色的地面上,就像奇怪的皮影戏。夏末的夜晚,大气中已有寒露。陈小姐衣着单薄,身体在哆嗦,祥海搀扶着陈小姐,浑身不自在。走进弄堂回到店里,陈小姐紧挨着祥海在一条板凳上坐下。祥海吩咐老蔡快去拿碗筷来。老蔡每天接送陈小姐,和陈小姐最熟,立刻跑去拿来一副碗筷放在陈小姐面前。赵大也是认得的,只有阿毛夫妇第一次见,阿毛夫妇见祥海扶着一位年轻女子进来,十分惊讶。祥海将阿毛夫妇介绍给陈小姐,说是赵大的表妹、表妹夫,陈小姐朝两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拿起筷子就开吃,她一天没吃东西,饿得发慌。 祥海问陈小姐,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陈小姐说,回过家又逃出来了。众人都不信,赵大问:“你家?你家在大马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家搬到这里来了。”陈小姐指了指后门。 “不会?搬到哪里?”祥海紧随着问。祥海了解陈小姐,陈小姐不但热情大方,还是个任性的女子,不开心从家里逃出来是有可能的,但是不会从大马路跑到大杨浦。 “后面,洋房里。”陈小姐一边回答一边狼吞虎咽,“真好吃,我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菜了。” 众人面面相觑。而事情真如陈小姐所说的那样,她家搬到了后面洋房里。 与祥庆坊一墙之隔的小洋房,在祥海建造“一街两坊”前就已存在。陈小姐父亲陈老板早就看中这幢房,但小洋房主人待价而沽,要价太高,他才没有下手。战前,房主人为避战事要去国外,将房屋降价出手,陈老板果断买下。不久战事暴发,陈老板逃走慈溪乡下,战事结束后,陈老板迫不及待举家搬迁,刚刚住进洋房里。 陈老板是浙江慈溪人,祖上家境殷实。早年在家乡私塾读书,后来留学俄罗斯。庚子年间学成回国后,一心想着实业救国,至于功名利禄却不甚在意。当时中国传统的油灯、土烛被洋烛取代,洋烛的销售非常可观。而上海制造西洋蜡烛的灯芯被日商垄断,需求旺盛供不应求。陈老板回国后,先在烟纸店卖洋烛帮工,摸清市场销路后,自己开了一家蜡烛工厂。后又成立了“良友实业社”,经营纺织厂、毛巾厂,产品远销东南亚,生产相同产品的日商从此销路一落千丈。陈老板生性是个安逸的人,继承了西方“格致之学”,对“一街两坊”后面这幢小洋房很感兴趣。这里距离自己的工厂不远,门前还有一大片菜园果地,是他梦寐以求的居住地。小洋房原本也是史密斯吞吃的罚没私产,因那个时候“一街两坊”还没有建起来,地段过于冷僻,连累了小洋房的身价。在“一街两坊”建成之后,这里渐渐繁荣,史密斯因此待价而沽,这也是史密斯愿意将“一街两坊”地块低价卖给祥海的原因。没想到中日之间发生了战事,史密斯不得不以更低的价格脱手。而其他外国房产商人则联合起来向自己政府施压,外国政府连忙出面调停战事,战事很快结束了,史密斯偷鸡不着蚀把米。但是史密斯前瞻性地预计到世界在倒退,各国之间不是更友好,不是在向稳定的和平迈进,而是危机四伏,他担心野心勃勃的日本人并不会善罢甘休,日后卷土重来,索性将在上海的所有地产清空,携中国老婆回英国去了。日后果然如史密斯所料,这一着在别人看来是傻瓜的买卖,反而使他捡了大便宜,此是后话。 且说战前日本人对陈老板怀恨在心,必须置之死地而后快,良友厂着了日本人的暗算,几近倒闭,使陈老板笃定想过陶渊明那样的传统读书人耕读生活的希望成为泡影。战事结束后,陈老板潜回上海后,为防日本人继续对他暗算,悄悄从大马路迁居于此,没敢告诉任何人。陈小姐连对每天接送她的老蔡都没告诉,要么跑出去老远的地方等车,要么就不坐他的车,赵大为此觉得奇怪,为何陈小姐近来要车要得少了。对于这一切,陈太太颇有微词,许多跟她老公一同留学回国的高级知识分子,都在官场上站稳了脚跟,跟政府上层有不少关系,但陈老板对此不感兴趣,一心想要“实业救国”,搞得工厂濒临破产,还跟日本人结下梁子,终日躲在家里惶惶不可终日。陈太太自叹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做一名风光的官太太了。 陈太太是法国人,但跟随父母在俄罗斯乡村长大,她性格单纯善良,金发碧眼,年轻时身材窈窕,是一位年轻的革命女性,她的热情真诚给陈老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陈老板不喜欢城里小姐们那种缺少阳光雨露发育不良忧郁多虑的体质、娇生惯养的懒散性格,所以他选择了她——一个来自俄罗斯农村的法国阳光女孩做太太。谁知这位法国太太到了上海以后就跟国内那些名门淑媛、庸俗的花瓶太太没什么两样,为了虚荣、排场、面子,常常邀请同学、姐妹到家里开洋派对,还经常要陈老板出面应酬,令陈老板深恶痛绝。近来,又唠唠叨叨地为女儿的婚姻大事发愁,好像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开派对和嫁女儿,她追求的生活就是访友拜客、打听传播八卦新闻。陈老板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娶这么一个跟他格格不入的女人做太太。但是女儿聪慧灵秀、品味高雅,弥补了陈老板多年来不顺心的爱情生活。虽然女大当婚,但他不舍得将女儿太早嫁出去,中国有一句老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出嫁后,就不会再回家,他想让女儿多陪伴自己一些时日。但陈太太不这么想,她希望女儿趁年轻嫁入名门望族,女儿已经不年轻。而她自己,也渴望跟着女儿享清福,说不定女婿还会帮自己开一家大饭店或者时装公司呢! 今天一大早有个纨绔弟子上门,陈太太来到女儿房里,对她说:“孩子,过一年大一岁,转眼你二十岁了。中国有句老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看,和你一般大的女孩子,是不是个个都已嫁人生子了?陆公子那么优秀,趁着中秋来临,把你和陆公子的亲事定了!” 陈太太说的陆公子是财政司陆司长的儿子,不久前,在一次同学聚会上,陆公子一眼看上了陈小姐。而陈太太为了攀附高枝,亲自做媒,与陆司长许下女儿的亲事。哪知陈小姐根本看不上陆公子,认为他只是个会巴结官场的纨绔子弟,不值得交往,而母亲却替她做主私自答应了这门亲事,于是她只能选择逃避。谁想陆公子非常中意陈小姐,一天上门三次,第三次上门时,陈小姐借故出逃。直到傍晚回家,陆公子还在,看见陈小姐回家,脸上露出希望的神色。陈小姐头也不回又匆匆逃离,踅过“一街两坊”的围墙来到祥庆坊酒行门前,这才有了刚才的一幕。 第18章 陈小姐逃婚来酒行 却要和祥海做夫妻 陈小姐夺门而走以后,陆公子也灰溜溜地走了。陈太太终于忍不住责怪陈老板:“我的好老爷,你难道不知道陆公子是财政部司长的儿子吗?这么好的婚姻你为何不起劲,为何不拦阻女儿出门?” 陈老板回答道:“女儿的婚事你问过女儿吗?她的婚事她做主,父母不能代替她做决定。” “昨天你不在家的时候,陆公子也来过,他说他父亲马上要到南京去当部长了。他是开一辆宝马车来的,一个有钱的单身汉,每年有四五万大洋的收入。要是女儿嫁了这样的人家,真是女儿的福气!你怎么能让女儿自己做主呢?难道你不应该去回访一下吗?” 陈老板正坐在三楼百叶窗下看书,被陈太太再三打扰,不耐烦地说:“说实话,这不关我的事。” “你什么都不管,只为你那倒闭的工厂发愁有什么用!女儿倘若嫁了当官的,你的工厂就不用愁了。看在女儿的份上,你应该去回访陆司长!” “你实在过分操心思啦,现在女儿连家都不敢回,你是要逼着她离家出走吗?” “你真是错怪了我,我的好老爷,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怎么会逼她离家出走?我不是为了她、为这个家好么!” “夫人,恐怕是为了你的面子、你的虚荣心!从今以后你不跟你那帮花枝招展的交际花朋友同流合污,你就不会非要女儿合你的心思去嫁人。女儿是我的心头宝贝,我不会急着让她嫁人的,你整天絮絮不休,女儿要是嫁了人,你我两人怎样平和过活?我真的怀念俄罗斯乡下那位单纯美丽又恬静的姑娘,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啊!你现在不爱我了吗?你嫌我老了、身材走样了,不再漂亮了吗?这就是你一直对我爱理不理的真正原因?!我还没有老你就这样嫌弃我,要是真的老了,你还不定怎么瞧不起我呢!” “夫人,你现在把女儿烦得不敢回家,现在又来烦我,都是要我们做不愿意做的事,女儿想要逃离这个家,你说你这个做母亲、做妻子的有多失败?” “你一个大老爷,不是应该帮助我想办法将女儿留在家里吗?你不管事,靠我一个女人有什么用?” “倘若女儿回来,我巴不得她不再离开呢!两只脚长在她身上,你不让她走,难道要把她锁起来不成?” “不瞒老爷,我正是这个意思呢!陆公子马上就要跟他司长父亲一起去南京就职,陆公子对女儿有意,希望在走之前见女儿一面。你一定要把女儿找回来!” “我才不会帮你胁迫女儿呢!再说了,我要去哪里找她?我怎么知道她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女儿不回来,我心里比你还着急呢!” “你就是个言行不一的男人,上次她跟一班不知轻重的学生跑去南京闹事,你明明知道的,为何不去找她回来?害得陆公子来我们家里跑了好几趟。” 陈老板无话可说。那一次他确实知道女儿去了南京,尽管他十分担心,但他怎么能追去南京?这不是授人以柄要害死女儿吗?他不再说话,只顾看书。陈老板和陈太太,几乎每天都会为女儿吵架,这个从小在俄罗斯生活的法国女人,像大多数俄罗斯女人一样,婚后的身体发福得难以想象,性格也变得怪异起来。 陈老板、陈太太都不知道,陈小姐此刻离他们并不远,甚至只要从他们家里三楼百叶窗望出去,就可以看到在树林后面一墙之隔的祥庆坊,他们的宝贝女儿正在摩登酒行大快朵颐。 此时的陈小姐饿了一整天,不管三七二十一,好吃不好吃,夹起盘中菜一股脑往嘴里塞,就像猪八戒吃蟠桃,还未知味就已下肚。祥海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可以如此的狼狈,好在都是熟悉的,知道陈小姐外表文静内里却是我行我素的性格。都坐着看陈小姐吃,没想陈小姐吃饱以后说出一句更让所有人惊得合不拢嘴的话来:“今晚我就在这住下,不回家了。” “这怎么可以?”祥海急了。 “怎么了?我只睡一晚,又不干啥,你急啥?是嫌弃我还是怎么的?要是嫌弃我,我这就走!” “不,不,哪里会嫌弃你!只怕你住在这,让你父母知道了,还不告我拐骗她女儿?” “切!我是个有文化有知识的大学生,不是三岁孩子,怎么可能被人拐走?再说,让你拐,你也不敢拐,让你骗你也不敢骗,是不是?今晚我就在这儿了,哪里都不去!”众人都不明白,陈小姐已搬来小洋房住,近在咫尺,为何不回家。 “好,好,你就在这住,我我只有一张床,在阁楼上,条件简陋,大小姐将就着睡,我跟赵大睡去!” “不许走!我来了你就要走?啥意思?留下我一个给你看酒行?我一个小女子帮你看这么大一爿店,还没这么大胆子。要是钻出一只老鼠什么的,会吓破胆,要是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吃不了兜着走?赵大哥,这个事你管不管?” “哈哈,”赵大一直在旁观,见他两个你一句我一句互损,抿着嘴偷笑,他早已看出苗头来了,陈小姐喜欢祥海。这时笑道:“这个我不管,你要干啥等会儿我走了看不到,也管不了。祥海兄弟,你就不要推辞了!哪有男子汉对女子的求助推三阻四的。陈小姐说得对,你哪儿都不准去,今天就在这陪着陈小姐,倘若你不陪,我们大家都听见了,出了事你要负责的!机会难得,好好叙叙,以后你请都请不来,必定后悔一辈子。”赵大的话千真万确,此后发生的一连串事,令祥海后悔不已。 而此时,祥海依旧木头木脑地说:“赵大兄弟,阁楼只有一张床,要我睡桌子?” “你睡哪不关我们的事,我们趁早走!劳烦陈姑娘收拾一下。”说着,众人一哄而散。 阿毛娘子是最后离开的,对陈小姐无限羡慕,出后门时自言自语道:“真是羡慕那些任性而为的女子,可惜我早生了十多年。” 所有人都离开后,店内就剩祥海和陈小姐了。陈小姐挽起袖子,跷起兰花指,捏起一只饭碗说:“祥海哥,我可从来没洗过碗,我真想把它们统统洗掉,可又怕被我统统碎坏。”祥海连忙说:“放着,明天让赵大来洗,谁让他为老不尊!” 陈小姐轻声一笑:“可不许背后说人坏话,当心我明天告诉他。现在我累了,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我去休息了!”说着自顾自往楼上去。 祥海抓耳挠腮,追到阁楼上说:“哎呀,你实在不能在此留宿。你要是执意不走,我就打电话报警了!” “你打,你打呀!你向谁报警,向那腐败无能为虎作伥的帝国主义爪牙报警?你刚才当着众人面说我睡阁楼,现在就要反悔?男子汉一语既出,驷马难追,我看你真是白读书了!”陈小姐一屁股坐到祥海床上,祥海连忙将散落在床上的衣物收拾在床脚边。 “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陈小姐凑到祥海鼻子底下,两眼望着他哼了一声说:“我还要和你做夫妻呢!” 祥海眼望陈小姐,陈小姐有一张法国女子精致的鹅蛋脸,高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雪白的肌肤和一对中国女子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翘,线条优美,却镶嵌着法国女子才有的蓝色眼瞳,平添了一种异国女子的媚惑。乍一看像是外国人,但是语言、神态与中国女子无异。 “这,这,不要开玩笑……你一个黄花大闺女,我一个糟老头,方底圆盖,配不上。” “去你的方底圆盖,我愿意!”见祥海手足无措,更说:“谁和你开玩笑了,是真的要和你做夫妻……”陈小姐欲言又止,祥海蒙了,他自言自语说:“陈小姐,我很赞成蒋夫人提倡的生活军事化、艺术化,确实,我们很需要革除陋习、提高国民素质,但是唯独这夫妻一事不可军事化,也是不可艺术化的,怎么能随随便便说做就做?” 陈小姐说:“不要扯得太远,你要说的就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老套话,亏你还是洋学堂毕业的。我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做夫妻?” “陈小姐……”祥海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面对热情如火的陈小姐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万万没有想到陈小姐会主动向自己求婚,且来得那么突然,一时手足无措。 第19章 为开会假扮夫妻 为信仰抛弃自我 陈小姐面露笑意道:“和你说正经的,真的是要和你做夫妻,但是做假夫妻,你愿意吗?” “假夫妻也不能随便做呀,”祥海松了一口气说,“凡是扯上夫妻俩字,便不能随便。” “只要两个人彼此愿意,有什么不可以呢?我喜欢你,你不能责备我,不能左右我的思想,这是我的自由。不过今天不和你讨论这些。事情是这样的:战事之后,共产国际决定在上海召开一次远东反战会议。本来国民政府应该支持这件事才对,但蒋介石一心要‘攘外必先安内’,忙于‘围剿’红军,竭力阻扰会议在上海召开,日本人更是提出抗议,会议只好改为秘密举行。实不相瞒,我是奉了组织的命令,跟你假扮夫妻,在租界找一处可以举行会议的房子。刚才我是故意这样说的,假的要装得像真的一样,才不至于引起怀疑。从今天开始,你我就是夫妻,直到会议结束。这是一件比生命还重要的事情,你愿意吗?” 陈小姐说着拿出一张纸条,纸条是孙夫人亲自签发的委任书:“根据筹备委员会会议通过之决议,陈安娜被委任为本会会员,鉴于世界反战大会代表现已陆续来沪,我们应该一致努力筹备欢迎,以便对他们的热情援助,表示我们的热烈心意。” “你的名字叫陈安娜?” “是的,陈安娜是我的俄罗斯名字。” 祥海这才明白,陈小姐在做一件有意义但又十分危险的事情,作为朋友,他理应帮助她,便满口答应。陈小姐又说:“本来已经租借了青年会的房子,但是受到当局的恐吓,青年会不敢再与我们接触,因此必须另起炉灶。你我都是外围人员,在这白色恐怖时期,可以很好地保护我们的安全。我现在不能回家,一回家就会被母亲关起来,不再让我出来,她逼迫我和人家相亲,所以我要住在你这。我们是未婚夫妻,正在为结婚找房子成家。” “原来是这样!”祥海激动地说,“那明天我就和你去找房子。” 陈小姐说:“对,房子必须尽快落实,事情你都知道了。所以,这段时间要委屈你了。” “明白了。可……我这阁楼太小,床你睡,我睡地板或者到楼下店堂睡去。” “不可,哪有夫妻不同床睡的。” “可,可我们是假夫妻呀!” “李祥海同志,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夫妻,你这么快就忘了?” “真要做夫妻?”祥海在肚里嘀咕着,还想要问,却问不出口,陈小姐已经说得明明白白。 “你店里人来人往,还有伙计,要是装得不像,万一被别人察觉,夫妻不同床睡,一切就都暴露了。但也有好处,人多口杂,一下就传开了,我和你做了夫妻。”陈小姐说着,狡黠地笑了起来。 “可这张床实在太小了,我一个人睡惯了,睡相不好,怕碰到你。” “人家夫妻还嫌这床大呢!夫妻睡一张床,哪能不碰?” “怕压到你,怕你睡不踏实。” “我愿意,我高兴!你这怕那怕的,就是不怕我不高兴。真是榆木脑袋。虽然是假夫妻,但你必须真心待我,要像夫妻那样待我,不然我会不高兴,我会很失落。” “陈安娜同志,你得告诉我,真夫妻是哪样?假夫妻又是哪样?” “真夫妻是肩挨着肩的,是搂着睡的,假夫妻是拉拉扯扯的。拉拉扯扯是情人,不是夫妻。” 到底是要真还是要假?祥海搞糊涂了。心想陈小姐真是委屈,她还是黄花闺女,一个女性,声誉是多么重要的事,她却可以全然不顾。她一定是个有信仰的人,为了信仰,她放下了个人的一切,为之献身。 夜深了,两个人都没有睡意,讨论着彼此的人生、信仰和对未来的憧憬。直到黎明,陈小姐才在祥海的床上迷迷糊糊睡去。祥海觉得这一夜如此漫长,如此难熬。清晨,陈小姐醒来时,祥海已经坐了起来,背对着她坐在床边思索着到哪里去找房子。 祥海见陈小姐醒了,就说:“我在脑袋里过了一遍,摩西会堂后面,我盖房子的时候,那里也在盖房子,现在应该已经盖好。那边远离市中心,出行方便,也比较安全,是开会的好地方。” 陈小姐说:“好,就去那里,但是必须租一套一家人可以住的大房子,要给好几十人开会的。” 祥海说:“只有那里才有这种大房子,正合适。” “好的。”陈小姐说着侧过身问道,“你一夜没睡?” 祥海点了点头,陈小姐望着祥海的背影突然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袭上心头:“真为难你了,这是一桩特殊任务。不要那么拘谨,既是夫妻就要有夫妻的样子。离大会的召开还有一段时间,你怎么可能每天都这样不睡?”说着,将祥海拦腰抱住,一张火辣辣的脸靠在祥海腰部,然后又坐起来,从背后抱住祥海。天气刚刚从盛夏转入初秋,陈小姐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衬衣,隔着一层薄薄的织物,紧贴在祥海后背上,祥海感到自己一股热血涌到头顶,瞬间脸红到耳根,心跳加速。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连忙抓过桌上的电话,打电话关照赵大,今天陈小姐要用车,借以提醒陈小姐该起床了。过了一会,老蔡拉着车来到酒行门外,酒行已经开门营业。雇员见今天难得不是老板自己卸门板,再一看,原来楼上多了一位金发碧眼的洋小姐,认得是前段日子在店里帮工的“外国人”陈小姐,都心知肚明,面露喜色。此时,陈小姐坐在祥海的办公桌前梳妆打扮好了,描上口红,才和祥海一起下楼,大大方方地和员工打过招呼,来到酒行外,老蔡已等候多时。陈小姐坐上老蔡的车,挽起祥海手臂,很自然地将她柔软的身子靠向祥海。老蔡见昨夜陈小姐果真没有回家,还说马上要结婚,要去租房子,知道陈小姐是个新式女性,独立独行,丝毫不怀疑,拉起祥海和陈小姐,来到沪东一条僻静的马路上。 当年祥海进城时,沪东这条马路还是一片荒地,如今建起了一排四层的红砖洋房。祥海领着陈小姐来到附近一家房产经纪公司,打听有没有空置的房屋出租。经纪人说,有一幢楼好几年都没有租出去,需要看房的话可以去找它隔壁那户人家问问,租那房子要隔壁人家同意才行。祥海问:“隔壁是什么人家?”经纪人说:“去了就知道。房东要租房需要隔壁人家同意,你说是什么人家?”祥海见他神秘兮兮的不肯说,就离了经纪公司,按门牌找上门去。两人俨然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相依相偎来到经纪人所说的隔壁人家,踏上石阶,石阶边上放着几盆凌乱的花盆,稍有不慎就会踢到,有些花枯萎了都不收拾。按下门铃,开门的竟是一位身穿黑色警服,头戴有白条饰带大盖帽的捕头。祥海吃了一惊,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捕头用警惕的眼神望了望祥海,面无表情地问:“有什么事?”祥海心慌得别别跳,连忙解释说是来借住隔壁房子的,不知去哪里找房东?捕头不语,望了望陈小姐。陈小姐忽闪着一双清纯无邪的蓝眼睛望着他,捕头仍然不说话,打量了她半天。弄得两人浑身发毛,进退两难。好一会儿,捕头才问陈小姐:“你是混血儿?”陈小姐说:“是的,我妈妈是法国人,爸爸是上海人。”捕头又问祥海:“听你的口音是本地人?”祥海回答说是的。大概陈小姐的混血身份和祥海本地人的口音,使捕头打消了顾虑。这时他穿戴整齐正欲出门上班去,出于职业的本能,他问:“两位有证件吗?”祥海和陈小姐拿出身份证递给捕头,捕头接过去打开折页看了看,用怀疑的口吻问:“都住在虹口,离此地也不远,为什么要在外租房子?”陈小姐答:“我们刚刚结婚。”捕头将身份证还给两人,抬头问:“有结婚证吗?”祥海愣住了,陈小姐接话说:“昨天是礼拜天,民政处不办公,今天去办,这会儿民政处还没开门呢!因家里人口多房子小,想好了要在外租房,就先来看房了。”捕头听着在理,又问祥海:“长借还是短租?”祥海答:“长借。”捕头又问:“就你们小两口,为何要租整幢房子?”捕头的问题超出了陈小姐交代给祥海要谨记的细节,祥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陈小姐马上说:“还有我的家人。” “那么是一家子人了?” “对,一大家子。” “很好。”捕头还是面无表情地说:“房子是英国人造的,墙体很厚,冬暖夏凉,又很宽敞,人多正合适。”顿了顿,对祥海说:“恭喜你,娶了个如花似玉的法国姑娘,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记得请我吃喜糖。”说完,将房东的信息详详细细告诉祥海,热情地拿出纸笔要祥海记下:“说是我介绍的,一切会很顺利。”说着推起一辆自行车出门上班。祥海目送他走远后,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明白捕头这里的“资格审查”已经通过,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陈小姐愤愤然说:“什么人!像是他的房子,怪不得卖也卖不掉租也租不出去。我们的证明文件都没问题。放松,别那么紧张,太紧张会露馅的。” 第20章 假扮夫妻找婚房 隔墙相望思父亲 祥海平复了一下心情,拉过陈小姐的手挽在手臂上:“走,我们去找房东!” 老蔡又拉起两人,按捕头给的地址找到房东。房东见是捕头介绍来的,问也不问,就拿房门钥匙给了祥海。两人又回到原地,开了门现场看房。房子果然很大,仅三层楼上容纳五六十人开会也不成问题。只是里面空荡荡的,还是毛坯房,什么家具都没有。陈小姐说:“这样最好,我们把新买的家具一件一件地搬进去,更像新婚夫妻构筑爱的小窝。但是,隔壁的情况不容乐观,据我的观察,他还会经常上门来的。” “看他乐意帮忙,似乎他那里已过关,事已成了一半。”祥海说。 “此事需要向组织汇报,要不要租这房子,要由组织决定。隔壁就是巡捕房捕头,可不是闹着玩的。” 祥海点头称是,拿出纸和笔,将房屋方位、内部结构、周边出路等详情画在纸上,交给陈小姐道:“你拿这个去汇报才说得明白。”陈小姐接过去看了看,说:“画得真详尽,一目了然,你还会画图纸?”祥海道:“读书时自学过。”陈小姐说:“你造的房子不会也是你画的图纸?”“怎么不会,就是我自己画的。”陈小姐说:“那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对了,你是圣依纳爵公学的高材生。” “你调查过我?” 陈小姐笑而不语,祥海追问道:“组织调查过我?”陈小姐微笑着说:“组织认为你可以做我的丈夫。”说着在图纸背面写下简要的报告,又说:“有时候你比女人还细心。”然后藏进随身小包,嘱咐老蔡拉她们去民政处。祥海愣了,和陈小姐耳语:“真的要开证书?”陈小姐说:“当然,那捕头明天还会来,你拿不出结婚证就惨了。”祥海身不由己随陈小姐去民政处开了结婚证,忽然对陈小姐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陈小姐吩咐老蔡拉祥海先行回转,自己另叫一辆黄包车去虹口。 虹口景云里是陈小姐与上级单线联系的交通点,她熟门熟路来到三十五号门前,将图纸放进门外的牛奶箱,拍了拍门环,随即离开。 老蔡拉起祥海回到祥庆坊,祥海跨进二号客堂间,见阿毛正在埋头缝制衣服。阿毛娘子坐在八仙桌旁抽烟,见祥海进门,连忙招呼阿毛:“阿毛,李老板来了!”阿毛抬头见祥海进门,连忙起身给祥海让座,沏茶,也坐到桌边。祥海问阿毛娘子何时生产?阿毛答,明年二月。祥海心想自己要协助陈小姐做事,陈小姐说会议还需要一段时间才开,他急迫需要有人帮他打理酒行。上次三头六面说起过这件事,祥海打过招呼,坐下喝一口茶,与阿毛商议,趁现时阿毛娘子身子还算轻快,可即就去酒行帮忙,只消坐着收帐,其他一切都有伙计打理,不消娘子操劳。阿毛无法回绝,转头望向娘子。娘子一口答应说:“行,弄堂口就是酒行,只几步路就到,很轻松的事!李老板你有事尽管忙去,店里的事放心交给我,包你月月账目煞清。” “娘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祥海说罢起身离去。祥海走后,阿毛敲了敲桌面对娘子说:“娘子,你目不识丁,怎会记账?我也不会记账,衣裳尺寸都记十字,教不了你。这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账目一团糟,要对不起阿海的!”阿毛比祥海小七八岁,但他习惯了叫他小名,祥海也喜欢别人叫他阿海,听起来顺耳。 阿毛娘子道:“不就是收钱点数嘛,就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见,钱也点得一清二楚。我不是瞎子,钱在我眼前飘过,看得一清二楚,一分不会少收,每晚记个数,一点不难!” 阿毛点了点头道:“账目一定要清,这是做人的道理!” 阿毛娘子难得听从阿毛的话,不耐烦地说:“晓得,晓得!” 祥海回到酒行,陈小姐也夹了一大包衣服、毛巾什么的回来了,先到酒行放下,随后跟随祥海去车行,告诉赵大,他们刚刚结了婚。赵大见祥海和陈小姐神速结婚,万分高兴,硬要拖两人去大中国饭店吃饭。祥海、陈小姐和赵大、老蔡等人在大中国吃了饭,天色已晚。赵大不时叮嘱祥海,要么在“一街两坊”安排住房,要么另租一间更好的住所,风风光光将陈小姐娶进门,才不至于亏待了读过洋书的陈小姐。祥海不能告诉他实情,只能相机行事,说道:“读过洋书怎么了?我不也读过洋书嘛!”“人家比你高级,人家读的是大学,你读的是中学,比不过人家。不过也算是门当户对。不要辜负了陈小姐一片真情,赶快给我们吃喜酒。到时候夫人不知会怎么开心呢!”祥海和陈小姐讪笑不语,告诉他已在汇山路找了房子,马上就要搬过去。吃罢饭,回到酒行,酒行已打烊。 两人上楼,陈小姐拿出新买的旗袍,一件一件试着穿起来,没有穿衣镜,只能问祥海合不合身、漂不漂亮。弄得祥海脸红耳赤,含糊搪塞道:“漂亮,合身,你穿什么都漂亮。”陈小姐明知祥海在敷衍她,依然乐在其中,不耐其烦地一件一件穿了脱,脱了穿,说这件显窈窕适合逛街穿,那件庄重适合开会那天穿。祥海别转头,目光没处安放。陈小姐脱下最后一件花式旗袍,突然问祥海:“阿海,你说二号晒台上可以看到我家?”陈小姐为了符合妻子的身份,已经改口叫祥海小名。 祥海说:“是的,二号晒台没有树木遮挡,可以看到后面边小洋房。” 陈小姐说:“你转过身来,背对着我怎么我说话呢。” “你穿好了没有?”祥海问,不敢转身。 “早就穿好了。” 祥海这才转身。陈小姐说:“我家是一个月前般到小洋房的,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日本人还在追捕我父亲。父亲在你打造‘一街两坊’之前就看上了这幢洋房,获悉史密斯急于出手就马上从乡下赶回来买下了。” “陈老板也回来了?” “是啊,但是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没人知道他回来了。” “是不是想家了?我领你去看。” 不出所料,陈小姐点了点头,祥海忙领陈小姐去阿毛家。 酒行后门是祥庆坊的夹弄,二号是进弄第一家住户,住着阿毛。酒行是街面第一家,因此酒行后门正对阿毛家的山墙,山墙上有一扇窗,又在窗外夹弄里,就可以将阿毛家客堂间看得一清二楚。祥海领了陈小姐走出后门,见阿毛家没有灯火,知道阿毛夫妇已睡下,就领陈小姐从夹弄转到阿毛家后门,悄悄进门。阿毛家后门的围墙就是祥庆坊和小洋房的隔墙。阿毛听见有人上楼,便问:“是谁?”祥海答:“是我,阿海。”“李老板啊,娘子,娘子,快起来,李老板来家了。”祥海引领陈小姐爬上楼梯,来到亭子间门口。这楼梯实在是太狭了,只能一前一后爬着上楼。陈小姐在前,祥海在后,爬过亭子间,到了前楼门口,前楼门洞开,阿毛穿着大脚裤,点亮一盏灯,手摇一把蒲扇出来,和陈小姐打了个照面,连忙将灯盏举到陈小姐面前说:“当心,慢走。”房里阿毛娘子说:“李老板,黑不隆冬的,小心走好。”陈小姐说:“阿毛哥,你回屋,我可以走。”阿毛问:“你们要去哪里?”祥海已转向往晒台的扶梯,就站停了说:“我带陈小姐到晒台上看看。工部局马上就会来装灯,‘一街两坊’就会亮了。”阿毛说:“说了好几次了,这次真的要来?你们等等,我去把晒台门打开,晒台有月光照进来,就看的见了。”说着举起灯盏三步并作两步蹦上楼梯,把晒台门推开。顿时,皎洁的月光照进狭窄的楼道,像给楼道里洒下一片清凉的亮霜。两人踩着月色爬上扶梯低头走进晒台。明镜似的月亮像一张弓,弯弯地挂在晒台前方的天空上,被小洋房圆顶遮去了半个弯,像半只金色的羊角。洋房顶楼亮着灯,一位身影挺拔的男子身穿睡衣靠在窗下看书。陈小姐轻轻叫了一声“爸!”顿时眼泪夺眶而出。 “真好啊,我从来没有在远处看过我爸,月光帅哥,我很迷恋他。” 第21章 一张枯叶情投怀抱 莎士比亚传达爱意 阿毛赶快在前面领路,下到前楼门口,阿毛问:“陈小姐是什么时候搬来小洋房的?”祥海连忙关照阿毛,陈小姐搬来小洋房的事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阿毛点点头,就听见阿毛娘子在房里说:“李老板,今天的铜钿放在抽屉里了,你去收一下。”祥海说:“没事,你管着就行!”阿毛娘子又说:“说实话,生意不太好,这样下去是会亏钱的。”祥海似乎没听她说话,搀扶陈小姐下楼。这楼梯,上楼容易下楼难,陈小姐还穿着高跟鞋,楼梯笔直,她的两条腿在颤抖,下到最后几级时,她已挪不开步,祥海哭笑不得,不得不将他抱下楼。 陈小姐一手环在祥海颈脖上,黑暗中躺在祥海的臂弯里,带着甜蜜和羞涩,突然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情不自禁将另一只手臂也环上祥海颈脖,将脸贴在他的胸前,抬头望着祥海喃喃而语:“这房子是你设计的,干吗要造得这么狭,这么陡?走一趟楼梯像走了一趟鬼门关。”祥海说:“回去再和你说。” 回到酒行,陈小姐仍然心有余悸,说:“吓出我一身汗,哪里可以洗澡?”祥海说:“用水在厨房里,比不得你家有浴室,只有浴盆,将就洗!本来只造一条弄堂,现在造起两条弄堂,因此房子小了。”陈小姐去厨房拖出浴盆来,说:“我嫌里面憋闷,又热,洗完了又要出汗,就在店堂里洗。”一边又问:“为何本来造一条弄堂的,现在造起两条弄堂?”一边将浴盆仔仔细细清洗一边:“这只浴盆好像没人用过,还是新的。”祥海说:“雇工夏天都在后门水龙头下直接洗的,没人用浴盆,要不你也到水龙头下洗。”“去你的!”陈小姐说,“你来给我烧水。” 祥海给陈小姐烧了四五壶热水,趁烧水的时间,将造房时打不下桩请风水先生看风水又修改图纸的事给陈小姐说一遍,上楼整理床铺。陈小姐说:“算命看风水都是骗人的鬼话。”试了水温,脱去衣服,眼前不见了祥海,猛然叫一声:“阿海,你在哪?我要洗澡了。” “你洗,我在楼上不下来。” “但是我看不见你,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祥海从阁楼上探出头来说,“你看,我在这,现在我转过身去,你可以放心了?”祥海转过身,背对阁楼栅栏坐下。 陈小姐笑了,说:“不要关灯,我怕黑。”说着跨进浴盆,开始洗澡。她一边往身上泼水一边不忘对祥海说话:“我想组织会同意我们的,只要我们多加小心,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房子到手需要简单装修,马莱勋爵已在路上,不几天就可抵达上海。大会预定在月底召开,现在已经二十号了,时间很紧。” “来得及,这些事交给我办,我两条弄堂都造起来了,这一点小事不成问题。” “你居然会相信瞎子的话,将房子造得不伦不类,我真服了你。” “地小,没办法。也是计算好的,像你这样苗条的身材,并排四个同时上下没有问题。” “你是在恭维我吗?” “这是真话,一点没有恭维的意思。” “我的天呀!”突然,陈小姐大声尖叫起来。 祥海连忙回头朝店堂里看,只见陈小姐光着身子赤着脚跳出浴盆,朝阁楼跑来。浴盆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祥海连忙下楼,陈小姐迎面扑来,赤裸裸扑到祥海怀里,叫道:“蟑螂……” 祥海这才松了一口气,尴尬地拍了拍她光溜溜的肩膀说:“看一只蟑螂把你吓的。” “我最怕蟑螂了,乌光锃亮,贼头贼脑的,我不敢洗了。”陈小姐吓得索索发抖,语带哭腔,竟忘了自己赤身裸体,使劲往祥海怀里钻。 祥海举起双手,将两只手肘环在她腰部,安抚她道:“别怕别怕,蟑螂掉进水就淹死了!我抱你上楼。”说着将陈小姐抱上阁楼,放到床上。陈小姐钻进被子还在发抖:“你不要走开,店里怎么会有蟑螂。阁楼里会有吗?阁楼里要再爬出一只蟑螂来,我要死给你看了!”祥海见陈小姐这么怕蟑螂,只好坐在床边一边和她说话一边安抚她。陈小姐好一会才稍微平静下来说:“明天洗澡不敢让你离开,你要看着我洗澡。” “你一个黄花闺女,我可不敢看,不然我的眼睛会长兔子眼。” 陈小姐“扑哧”笑出声:“你已经看了,还装模作样!”祥海不觉脸红,下楼将澡盆水倒掉,顺便自己也冲个凉,却见澡盆哪里有蟑螂,只是一片枯叶而已。祥海捡起枯叶上楼,见陈小姐靠在床头在看书,便拿出枯叶在她眼前晃了晃:“哪里是蟑螂,是枯叶。”陈小姐一颗紧张的心这才放下,要不她会为蟑螂跑哪里去了而纠结整夜,甚至会怀疑跑进自己身体里去了。她合上书本,拍了拍书说:“你在看莎士比亚?” 祥海说:“是的,我很喜欢莎士比亚。” “我也喜欢,甚至能背。”陈小姐用中英文背了一段莎士比亚的名句:“love, and the sa charal, burng, need to fd ways to ask olg allow an arbitrary, it is necessary to heart charred。爱情像炭一样烧起来,要想办法使它冷却。如果让它任意燃烧,它就会把一颗心烧焦。” “我说得没错的话,那是《哈姆雷特》里面的经典台词。”祥海说,“不过我最喜欢的是这句,祥海背了一句英语: dey there lies no plenty, then e kiss , sweet and enty, youth’s a stuff that will not endure ” “你翻译给我听!” “真要说啊?” “说!” “那我就说了:光阴荏苒,岁月蹉跎,过来,甜美的二十岁姑娘,快给我二十个甜吻。再迟恐怕来不及,青春逝去不会再来。” 陈小姐将书本“啪”地拍在祥海脸上:“厚颜无耻!” 第二天,组织传来消息:红砖房隔壁住的是巡捕房头目,此人狡诈多疑,稍有不慎就会露馅。同意你们说的,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为了装得更像,也是为了更安全,应增加人员,组成一个“大家庭”来迷惑敌人。于是陈小姐、祥海和房东讨价还价谈妥价钱,签下契约,组织火速派来“弟弟”、“弟媳妇”还有佣人等十几人。 祥海请来赵大扮“父亲”,赵大这时才知祥海和陈小姐是假扮夫妻,不免有些遗憾。一个神奇的“大家庭”组成了,陈小姐不敢掉以轻心,足足花了一天时间,把他们关在房间里,熟悉彼此身份、凑起曾经在同一屋檐下的“过往经历”,包括各人的来源,各种故事都编排好了,这才开始按部就班装修房子。赵大对陈小姐刮目相看,原以为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大小姐,读过洋书有些新思想,哪知是为地下党做事。假兄妹、假父女、假邻居,什么假的都可以做,唯独假夫妻难做。陈小姐宁愿离开温暖的家庭,牺牲名誉、抛弃一切,冒着杀头的危险追寻未知的光明,恐怕这就是林容说的信仰。林容说,是有信仰的人,浑身都散发着光芒,陈小姐就是浑身散发着光芒的人。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若不是对祥海有意,她绝不可能在一个小阁楼里和祥海同床共寝,不知祥海会不会把握住这天赐良机。 第三天,祥海买下三只大箱子,一只用来装面包吃食,一只装罐头、水果、汽水等食品以及锅、盆、碗碟、茶杯、刀叉、汽炉等正常的生活用品,另一只暗藏铁棍和石灰,以防万一遇到危险时,石灰用来撒向敌人眼睛掩护自己逃跑,实在不得脱身就要用上铁棍和敌人搏斗。二楼朝南大房间,布置成新房,租来沙发、桌椅,摆放花瓶、茶具,三楼是“弟弟”“弟媳”的居室,平时居家不出,开会时负责会务,会议结束掩护撤退。“父亲”赵大住一楼,负责看门、报警,“佣人”平时上街购物,开会时负责周边警戒。一切安排妥当,在白色恐怖的肃杀气氛中,这个“反战会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22章 美梦真假难分 开会做好最坏打算 反战会议zx马莱是一位很有影响力的英国工党议员,远渡重洋抵达上海,孙夫人不顾国民党的禁令,不仅登上游轮,而且还召集了大批工人、学生和各界人士,在码头上进行盛大的欢迎仪式,并发表热烈的欢迎演讲。马莱勋爵紧握孙夫人的手说:“我代表全世界热爱和平、反对战争的人们,向中国人民的苦难表示深切的关心!也请让我以我的名义,向您的行为致敬!早就听说中国的白色恐怖很严重,如今看到中国工人勇敢地在这种白色恐怖的环境里英勇斗争,真是了不起。我要把这个消息,传到欧洲,传遍整个世界!”人群中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声,工人燃放鞭炮、散发传单,高举欢迎各国代表团的旗帜,将各国代表安全地送入华懋大酒店。 得知这一消息,陈小姐十分高兴,她说这是对国民党反动派的公然宣示,只有德高望重的孙夫人才做得到。 那一晚,陈小姐做了一个令人陶醉的梦,醒来发现被祥海紧紧拥抱着。陈小姐幸福地蜷缩在祥海的怀里不愿醒来,她多么想就这样一直被祥海抱着,不再分离。 红砖洋房前的小马路,平日十分安宁,从马路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不用花太长的时间。然而,一到星期日,便会有许多小商贩出现,在地上摆开摊位,叫卖着各式各样的杂货和古玩或者自家种的菜、河塘里刚捉来的鱼,这个时候,这条街就不太容易通过了。每个星期日,隔壁的捕头就十分不耐烦,将他挂有巡捕房铁牌的脚踏车从家里推出来,横在台阶下,不让闲杂人靠近。 这个星期天,天气晴好,一大早,这条小马路就热闹了起来。陈小姐身着一身白底蓝瓷花式旗袍,脚穿宝蓝色高跟鞋,一手挽着祥海,一手勾着贴身小皮包,从红砖洋房里出来。祥海西装革履,白衬衫领口上挽了个黑领结,看上去活脱脱一位阔少爷。两人在人挤人的街上走了一个来回,最后在一家卖百货的摊位前停下。陈小姐看中一扇粉红纱窗和一款厚重的黑色遮阳帘,叫小贩装盒,又买了挂钩等必备小五金,两双描龙画凤棉拖鞋、男女睡衣。回去时见隔壁捕头在伺弄门前半死不活的花花草草,陈小姐走上门前台阶,给捕头问个早安。捕头早已看见两人依偎着逛街回来,手里捧着一大包小包,和两人打招呼说:“买了不少呀!”陈小姐笑着说:“是呀,这条路上什么都有买,这不,一早出来要买的都买齐了。”打过招呼上楼。二楼是婚房,“弟弟”“弟媳”已经把房间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有窗户光脱脱的没有窗户。陈小姐拿出刚买来的窗帘给“弟弟”,“弟弟”暗暗对她说:“你们不在时,隔壁捕头上来了几次。”陈小姐说:“在开会之前必须外松内紧,让他随便来,随便看。开会当天,他若再来那就不客气了。”“弟弟”点头称是,又说:“景云里也来过了人,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说这房子十分适合开会,有后门,还有老虎窗,后门出去就是七转八弯的弄堂,有意外情况可以快速撤离。屋顶和别人家连在一起,开会当天必须在屋顶上放哨,有意外情况后门走不了可以从老虎窗出去。”陈小姐说:“景云里来人考虑得太周到了,屋顶上放哨可以鸟瞰整片洋房,太好了。”“弟弟”拿出刚买来的窗帘,祥海做帮手,正要给窗户挂窗帘,隔壁捕头“噔噔噔”又上楼来了。尽管房门开着,他还是在门外礼貌地敲了一下房门,道:“新郎新娘自己动手筑新家,真是夫唱妇随珠联璧合呀!”尽管陈小姐刚刚和他打过招呼,对于他的突然到来也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吓得不轻,心想新郎新娘亲自挂窗帘符不符合新婚规矩?会不会露出马脚?这些事,她一个姑娘家当然不知道,所以心虚。这时,祥海迎上前去说:“哎呀,巡捕大人驾到,欢迎欢迎!小家尚未布置完备,凳子也没一个,无法给你让座,请见谅!” “不必客气,前一段时间比较忙,没有及时拜访,万望见谅。今天来看看,是否需要帮助?有需要的尽管开口!” 祥海谢过,敷衍道:“捕头大人百忙中肯惠顾小舍,已是喜出望外,小家事再大都是小事,公家事再小也是大事,怎敢烦劳大人耽误公事?” 捕头一双鼠眼贼溜溜乱转,嘴上说:“没关系,远亲不如近邻嘛!既然小两口能力超群,都是亲力亲为,我看也用不着我瞎操心了!”说着,在房间各处转了一圈,一眼看见储藏室里有两只大箱子,一屁股坐在其中一只木箱上,颠了颠屁股问:“这么大的箱子,是用来干嘛的?” 当捕头坐到箱子上时,祥海的心都吊在嗓子眼上了,那只箱子祥海做了标记,里面装着铁棍木棒。只见陈小姐不慌不忙答道:“放女孩子嫁妆的嘛!大人没听说过女孩出嫁需要压箱底吗?” “知道知道,压箱底都是好东西,我打开看看,陈小姐有哪些好东西。”说完,没等祥海和陈小姐反应过来,捕头已经将箱子打开。祥海脸色大变,立刻把窗台上的老虎钳握在手里。却见箱子里原先装下的铁棍木棒不见了,只有几件陈小姐的替换衣服。 “咦?陈小姐的压箱底只是几件衣服呀?听说压箱底要有八件套嘛!” “这不是还没过门吗?我家老爷从来不过问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想不到捕头大人这么有心,还关心女孩压箱底的事,真是个好男人。压箱底是要过门那天才给的。” “对了,是这样的。哈哈,不好意思,鄙人孤陋寡闻。”捕头顿了一顿,又说:“既然都在装饰新房,结婚证一定是打好了?”祥海心想,被陈小姐猜到了,捕头果然狡诈多疑,一个疑点都不肯放过,连忙叫陈小姐将结婚黄帖拿来给巡捕大人过目。陈小姐从随身小包里拿出崭新的明黄婚帖给捕头,捕头拿过来看了看,确实是民政处开出的,公证人的署名他认得,日期也没差池。捕头看罢,合上婚帖,笑嘻嘻还给陈小姐,又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转身离去。 祥海望着捕头离去的背影,又望了望地上的木箱,怎么也弄不明白,箱中之物去了哪里。陈小姐去关了门,手摸自己胸口小声说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幸好昨天箱子搬来后,我叫赵大将里面的东西都藏到阁楼里去了,要不然今天可坏事了。” 祥海这才反应过来,箱子里的东西是陈小姐及时转移了,他一屁股坐在箱子上:“原来你已经转移了不告诉我,我要被你吓出来了病的!” 陈小姐挨着他坐下说:“你刚才说什么小家事再大都是小事,毕恭毕敬的,是不是想要他每天多来几趟?”祥海说:“越是邀请他来,他越是不会再来。你不也是还恭维他是个好男人嘛!” “我是忽悠他呢!说点甜言蜜语总会让人放松警惕,是不是?” “我看还是小心为妙。”“弟弟”说,“他今天来过三次,前两次没见着你们,原来是专门来检查婚帖的。”祥海说:“非家用物件这几天都不要搬进来,最后一天才搬,以免发生意想不到的事。” 第23章 捕头明查暗访 会议如期召开 陈小姐说:“对,我也是这个意思。刚才我可是比你还紧张的,因为我什么都不懂,不知道结婚的箱子该不该是空的,所以我随手将自己几件衣物放在里面,他打开箱子时,我突然担心这么大的箱子只有几件衣物不合常理,其实比你还怕。你摸摸我的胸口,还在呯呯乱跳。”说着,将祥海一只手拉到自己胸口。祥海将手心贴上去,陈小姐心跳得更快了。 “你一个姑娘家,当然是什么都不懂的,做这些真是为难你了。” 这时,“弟媳”说:“你们发现规律没有,捕头每次来都是在早上这个时间。” 陈小姐说:“对呀,我怎么没发现,他都是上班前来巡视一番,其他时间不来,这对我们来说太有利了!我们的会议不会在白天开,一定是在晚上开。” 话音未落,只见赵大手拿报纸急匆匆跑上来说:“你们看,报纸上说反战大会不在上海开了,马莱也已准备打道回府了!” 陈小姐拿过报纸来一看,报纸头条刊登着马莱离沪的新闻和他发表的公告。 “这不可能,一定是假新闻。国民党当局惯于造谣。马莱公开来到上海后,市政府和巡捕房都在秘密行动,逮捕了不少进步人士。日本人公开提出抗议,法国驻沪总领事也发布告说上海法租界禁止任何集会。现在又放出谣言,这是中外反动派要联手把反战大会消灭在萌芽状态的信号。” “弟弟”说:“这样的形势下,我们要更加谨慎,不能有任何疏忽大意。”问赵大刚才去了哪里?怎么见有人来也不发信号?刚才捕头上楼来,还好事先有准备,不然可能就要坏大事。赵大说他去街上买报纸。陈小姐说:“你看,只一会儿工夫差点捅下大漏子,我们要在这里住好多天,即使只有一夜,也不能疏忽,稍有不慎,脑袋就有可能搬家,以后坚决不能离开岗位。”顿了顿又说:“地下工作不像枪对炮,刀对刀,而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定要遵守规则,万万马虎不得。”赵大听说刚才的一幕后,自觉十分惭愧。 在预定会议召开的前一天,祥海才把另外两只箱子搬进会场。当天清晨,景云里专门派人来检查会场保卫措施,传达上级指示,要求会场地址严格保密,与会者不得询问路名和门牌号。黄昏以后开始用黄包车分头接人,路上要绕几个圈再进场。进场后不准到沿街窗口眺望。最后关照陈小姐:“会议在今晚召开,有重要代表到场。” 景云里来人刚走,隔壁捕头又来拜访。他手捧一大束鲜花和蛋糕,刚进门,赵大就就大声招呼道:“先生早!”然后就咳嗽起来。“一家人”约定有生人来就以咳嗽为号。这几天倒是清静,捕头像消失了一般,没有露脸,“一家人”从从容容将房子都装饰好了,可是到了今天紧要关头,捕头又出现了。他停下脚步问:“你是新郎的父亲?”赵大点点头说:“是的,承蒙先生多多关照。” “这么说,新郎是上门女婿?” “是呀,年轻人喜欢大房子,就叫一家人统统过来了。” “还是住在一起热闹。” 捕头说着,自顾一手拎蛋糕一手捧鲜花走上二楼。“一家人”都在三楼会场,早已听见赵大发出的信号,祥海和陈小姐赶紧下楼,躺在床上。捕头上楼来,见房门禁闭,敲了敲门道:“打扰两位新人,冒昧一早来访,给新人送蛋糕来了。”祥海在房里懒洋洋应了一声,穿着睡衣趿着拖鞋来开门。刚才景云里来人时,赵大也是咳嗽发信号,“一家人”也是这般操作。陈小姐身穿轻薄睡衣,假装未起床,却见来人是景云里领导,顿时羞得满面通红。来人却十分赞许,说:“就要这个样子,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都要穿睡衣直到会议召开。”此时,祥海开了门,又迅速钻进被窝装作还未起床的样子。捕头进屋,陈小姐从床上惊起:“呀,巡捕大人早!”捕头有些尴尬,嘿嘿一笑道:“真个是新婚懒床,恭贺新禧,一点小心意,敬请收下!”捕头将礼物放于门口花架上,“你们继续,不打扰了,我上去看看,三楼房间布置得可好!”陈小姐说:“楼上弟弟一家恐怕也在睡懒觉呢!”捕头说:“没关系,好久没来看看,想必旧貌换新颜了。”祥海见捕头执意要上楼,就紧跟他一起上楼。 “你们一家子都住在一起,其乐融融,真是幸福!”捕头一边和祥海搭话一边走上三楼,见“内弟”身穿睡衣在房门口恭候。 “长官早上好!” “早上好。我来看看你们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房间装修好了,怎么没听见大的动静?”捕头边说边径直走进房间。见三楼更是简单,只有一张大床,一个橱柜而已。捕头顿生疑窦,转眼自语道:“签了一年租期,这模样不像长住嘛!”也不说话,走进浴室、厕所察看,见厕所都还是毛坯的,马上问道:“你们准备住几天?”“弟弟”说:“要一直和姐姐姐夫住呢!只是姐姐的婚期就在后天,婚宴也已定好,乡下亲戚都在路上了,所以只能先办了婚事再装修了!”。 “这倒也说得过去,不过委屈你们两位了,婚宴定在哪里?” “弟弟”说:“大中国饭店,路不远,很方便,到时候请长官吃喜酒。” “要的要的,一定要来的。”捕头房间里转了转,又走上晒台看了看,这才下楼。下到二楼时,祥海道:“巡捕大人,屋里来坐坐?”陈小姐在被窝里使劲掐了他一下,装面包吃食的大箱子就在床底下藏着。祥海不理睬陈小姐,假装热情,又起床来请捕头。捕头连忙告退:“不用了,我要上班去了。” 祥海站在房门口一迭声表示谢意:“谢谢巡捕大人,这么客气,还送鲜花蛋糕来,一定请你吃喜糖。” “再会,再会!”捕头觉得这一家人对他太客气,对他多次贸然闯入丝毫没有怨言,而上次租房的人家,对他就没那么客气了,他才来过两次,女主人不耐烦,结果一个月未住满就又搬走了。而这一家人没表示出任何嫌弃之意,似乎还特别欢迎他去,他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对劲。 捕头走后,陈小姐松了一口气,说:“我的天呀,这个老家伙比景云里领导还查得仔细。晚上就要来重要客人,我估计就是孙夫人。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都必须每时每刻绷紧脑海里每一根弦,不可有丝毫大意。”祥海从床底下拖出箱子:“现在可以分发食物了。”说着将面包箱子搬至三楼,大床早已搬走,三楼空荡荡的。陈小姐在地板上每隔一人的间隙放上面包、饮水和其他食物,一个间隙就是一个座位,摆了五六十份,这些食物是“弟媳”以开同学会名义分别从几家食品店购买的。在等待开会的间隙里,每个人都在心中念叨千百遍,此时此刻,捕头千万不可再来。如果这里出了事,不但牺牲个人生命,国际反战团也只能遗憾地打道回府,毫无疑问,这将会是中国革命的一大损失。 暮色降临,“一家子”都成了会议工作人员,立即分头行动,将“客人”们从分散隐蔽的各处一个一个接来,若被人问起,就说是来参加婚礼的。“佣人”们在四周的街道上徘徊,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的动静。赵大将大门紧闭,后门虚掩,让参加婚礼的“客人”从后门进来。“弟弟”呆在晒台上,居高临下观察后弄堂的情形,一旦发现“客人”带来了“尾巴”,就会立刻采取“清除”行动。屋顶上也放了哨,一切在夜幕下悄然有序地进行着。到了半夜,“客人”大多到齐了,他们中有上海工人、东北义勇军、察哈尔义勇军、平绥铁路工人、国军士兵、苏区来的红军代表和国民党军士兵代表。每个人都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在面包食物边坐下。 第24章 会议开完气坏蒋光头 顺利撤退捕头帮大忙 九月的上海,虽然已是初秋,但是门窗紧闭,屋里密不透风,代表们都热得汗流浃背。马莱更是热得不行,因为英伦的夏天相当凉爽,他用诙谐的口吻说:“the tirs shanghai autun were fierce that we were too scared to stand on the ground this year is the year of the onkey cha toorrow the whole world will know that we are born the year of the onkey”陈小姐已脱下睡衣,换上一袭蓝印花布旗袍,柔软的布料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她婀娜多姿的身躯,袅袅婷婷风姿绰约,惊艳了“弟媳”的眼。“弟媳”不禁抚摸着布料的花纹,夸赞陈小姐穿上旗袍真乃“亭亭长玉颈,款款小蛮腰,乍现玲珑态,平添妩媚娇”,陈小姐说她这身旗袍买了二十多天没舍得穿,今天才穿上,只为迎接孙夫人到来。这时她款款走上台,台是拿柜子充数的,陈小姐走到马莱身旁,替马莱翻译道:“马莱勋爵说,上海秋天的老虎真厉害,我们吓得趴在地上,不敢站着。今年是中国的猴年,明天全世界都会知道我们是属猴的。”大伙都笑了起来。 半夜时分,有人低声道:“孙夫人来了,孙夫人来了!”陈小姐马上下楼前去迎接。 孙夫人身穿一袭非常朴素的藏青色旗袍,一头黑发梳得整齐又松散,盘在头上,斜插一根细细的银簪。面容温婉,柔中带刚,迈动坚定的脚步地走上三楼会场。 大家肃然起敬,无声地拍着手,目注她走到台后。“一家子”单等这一刻的到来,迅速分散,担负起会场警戒任务。 会议随即开始,马莱简短地介绍了国际反战同盟的概况,中外代表挨个儿发言,孙夫人用多国语言现场翻译。随后,孙夫人宣读中央苏区发来的贺电,并用一口娴熟的上海本地话,夹杂着英语、法语,阐述国内外形势:“上海事变之后,日本帝国主义又侵占热河,越过山海关,东北、华北与江南民众都已处在战争的威胁之中。在日本帝国主义肆无忌惮侵中国土地时,国民党反动派却在围剿红军。毛、发表《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入华北,愿在三个条件下与全国各军队共同抗日宣言》,日本帝国主义正在把华北地区变成第二个满洲国。集中了一百万军队、两百架飞机,又向各红色根据地发动军事‘围剿’,这是第五次了!这是要将国家引向何方?”马莱听了,惊讶得合不拢嘴,说道:“y god, the japanese have entered the pass aordg to the chese, vadg the pass ans oupyg half of cha this chiang kai shek is siply a adan stead of fightg the japanese, he wants to wa a r-scale war agast his patriots i t ake this fascis known to the world!”孙夫人用她略带上海方言的英语替马莱做翻译:“我的上帝,日本人已经打进关内,按按中国人的说法,侵入关内就是侵占了半个中国。这个蒋介石简直是个疯子,他不跟日本人开战,却要对自己的同胞进行大规模的战争,我一定要将这种法西斯主义公诸于世!”与会代表无不表示愤懑,在低声耳语之中进行讨论。 会议开到次日清晨才结束,代表们随即被赵大他们“一家人”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转移出去。翌日,上海的《大美晚报》上刊登了一则令人震惊的新闻,称“马莱公爵、孙夫人参与的反战会假某住宅秘密召开”。接着国内外报章上铺天盖地发表了会议所作的报告、宣言和决议,公开了一系列声明、贺电,一下子引起社会各界的轰动。 “娘希匹!”蒋介石获知这一消息,对孙夫人恨得咬牙切齿,他找来特务头子戴科长,追问为何马莱一行在大海里航行时也可以和国内反战同盟之间保持不间断的电报往来,这些电文现在都被发表在报纸上,其中还有大量转发苏区的电报,使红军在国际上知名度大增。他质问戴科长:“你不是向我信誓旦旦保证过,上海共?的电台已经统统消灭了吗?这又是哪里来的电台?他们又是如何在戒备森严的上海按部就班开了会?五六十人一夜之间进出一幢民宅,你手下的人马居然毫无察觉,任其电波在天上飞,无所作为。这些电报你不能说是共?杜撰出来的?!”蒋介石把一叠电文重重甩在戴科长脸上。戴科长低首垂立一旁,有苦说不出。而此时,蒋夫人却是一脸的尴尬,她大概记得,当初在国共两党蜜月时期,为了方便联系,她曾经送给阿姐一部高频无线电台。戴科长也是知道的,因此他即便掌握了确切消息,知道这些电报是从哪里发出的,也畏首畏尾不敢展开彻查,更害怕的是,老蒋对他的人马和实力都了如指掌,对于蒋介石的指责只能忍气吞声。蒋介石怎么也没想到,夫人一向是他?反的坚定支持者,竟然送了一部电台给孙夫人。 戴科长立刻派出大量特务,务要查出是哪幢民宅开了会议,好歹逮个替死鬼也好消消老蒋的气,却多日搜寻一无所获。因汇山路上的红砖洋房,早已被捕头清理干净,消除了一切痕迹。 这位捕头在会议开完后次日,一早,照例又来隔壁巡查时,走进楼房就发现今日出奇的安静,急忙奔上楼去,发现已人去楼空。三楼满地垃圾,抽水马桶已经堵塞,浴缸里积有大量粪便,他才恍然大悟,隔壁“一家子”的真实身份,居然都是?共分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反战大会竟然就在自家隔壁开过了。他十分懊恼因自己疏忽大意造成重大失误,亲手放走了一条大鱼。现在他若要展开追查,即使顺藤摸瓜将“一家子”抓获,会议已开过,于事无补。因此他不敢上报。与其留下痕迹被别人侦查到,牵涉自己不尽职守,不如将“一家子”曾在此租房开会的所有痕迹统统消除,将与自己有关的证据统统抹掉,也就是说他们根本没有来过,方可保自己在此案件中无虞。于是他去房东那里销毁租房契约,威吓他不可泄露有人租过房子,并亲自将那些令人恶心的粪便收拾干净,也不敢追查这“一家子”的来历。任凭戴科长费尽心思,兴师动众,除了天空中的电波飘过,一无所获。他甚至怀疑会议是否真正在上海召开过,不然不会一点线索都没有。 第25章 陈小姐突然消失 李祥海若有所失 反战会议结束以后,陈小姐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祥海突然之间无所适从。他们曾并肩而战,也曾同床共枕,陈小姐竟然没有一丝留恋,不留下片语只字就不辞而别,或许是因为组织纪律方面的约束,才使陈小姐不告而别。然而祥海却有些适应不了没有陈小姐的日子,在太阳初起的早晨,他满怀希望爬上阿毛家晒台,遥望小洋房那扇百叶窗。眼前果园树木依旧,绿草茵茵,小洋房那高高耸起的穹窿顶像姑娘乳房一样美丽,依然那么熟悉,让人遐想联翩。而它的主人像空气中的一滴水蒸发了,什么都没留下,像一只气球突然炸开,什么都不见了。曾经的往事,忽然变得那么遥远、那么飘渺,成了回忆,祥海怅然若失。见到祥海隔三差五坐在晒台上看风景,却叫他娘子帮看店,阿毛莫名其妙,心想做老板的就是随心所欲,不拿钱财当一回事。 阁楼里的一切,保持着陈小姐离开时来不及收拾的模样。祥海抚摸着陈小姐曾睡眠过的枕头、皱巴巴的床单、看过的书籍,回想起她依偎在他的臂弯中谈论人生、谈论莎士比亚,他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他不能触碰陈小姐睡的那一边,仿佛陈小姐还安静地睡在自己身边,怕惊醒她的美梦。怕陈小姐突然回来,埋怨他人去茶凉。他在等待陈小姐回来,然而却是徒劳,陈小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从此消失不见了。 难道他做错了什么,陈小姐在躲着他?他决定到小洋房去打探一下。他转过围墙,来到小洋房的院子外,小洋房铁制的院门开着。他径直走进去,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敲小洋房的大门。开门的是一位金发碧眼的法国大妈,她身材发福,罩着一袭粉色碎花连身裙,将大门只开一条缝,探出头来问:“你找谁?”祥海知道她一定就是陈小姐的母亲。除了金发碧眼,陈小姐可以说没有一处地方有母亲的影子。陈小姐说话始终细声细气不紧不慢,这位法国大妈说话声音洪亮,一声招呼三层楼都能听到。 “你找谁?”陈太太又问。 “安娜在吗?” 陈太太打量祥海一会儿,见这位不速之客相貌堂堂,谦谦如玉,便有几分好感。自女儿出走以后,陆公子便不再上门,乍一见祥海倒是和陆公子有三分相像,连忙延请入内,问道:“你怎知我女儿小名?” 祥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就说:“我们同事过,同事们都这样称呼她。” “同事过?”陈太太十分惊讶,“她毕业以后就不务正业,原来她一直不着家是和你们在一起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请问,安娜在吗?”祥海很难回答陈太太的问题,只好极不礼貌地再问一遍。 “既然你和她是同事,我正要问你们要人呢!自从她从学校毕业以后,对父母不闻不问,连家也不回,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德先生’和‘赛先生’?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可以不要礼义廉耻,跟着男人整天在外癫狂不回家,最后连人都被拐走。什么同事,我看你分明是她同党!”陈太太说着就哽咽起来,“我只有她一个女儿,我很想她。” 祥海正在尴尬时,楼上下来一位男士,四平八稳走过来,对祥海介绍道:“鄙人姓陈名一凡,是安娜的父亲,您请坐。”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良友厂陈老板。” “言过其实,厂子已经没了,做什么老板。你找安娜有什么事?” 陈小姐说过,她和父亲有深厚的感情,祥海就指了指门外树木后的围墙,如实告知:“我是那边的房东,姓李名祥海,安娜离家以后一直住在我家。” “你就是李祥海,酒行老板,那边两条弄堂都是你的产业,从宁波路搬来此地。真是可笑,我们不知道安娜就在弄堂那边,要是知道,我和她母亲就都不会担心了。” “安娜住在你家?”陈太太大吃一惊,“既然阿娜住在你家,那你告诉我,安娜现在去了哪里?”陈太太止住了哭,又扯住祥海问道。 “夫人,你最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正在和客人说话呢!”陈老板劝阻陈太太。 “陈小姐是在我这住过,但又突然消失了,我猜想她应该是回家了,所以来这看看。” “真是难以置信,安娜近在咫尺,我们都不知道。” “是的,那边二号晒台可以看见你家三楼。她说她不能回家,一回家就会被母亲锁起来不让再出门。她很想念你,我们曾经在晒台上遥望过你,那天你在看书,陈小姐就很放心。” “你看看,”陈老板对夫人说,“女儿被你吓得不敢回家,是不是被你赶跑的?”然后又对祥海说,“这么说来,我夫人说得没错,你和安娜真是同党。” “是同志……不过她突然消失了,我很担心,觉得她不应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走了,会不会在家里藏着,不愿意见我。”祥海把夏日那一晚的事叙述一遍,假夫妻的事不能提及,因此躲躲闪闪的说不清楚,“有些事不便说,我觉得她就在楼上。” 陈老板说:“既然安娜信任你,请你也信任我,安娜确实没有回来。我看你很憔悴,回去好好睡一觉,等你头脑清醒了,我来找你。” 第二天晚上,酒行刚打样,陈老板果然来找祥海,祥海把他请到阁楼上。陈老板将阁楼打量一番,开门见山说:“日本人对我恨之入骨,因此我隐姓埋名于此,请见谅。我知道赵老板也在这,否则我应该去拜访一下赵老板,感谢他为良友厂的付出。你我虽然第一次见面,但是彼此应该不陌生,你和我女儿也做了不少事。”祥海点头称是,指了指床说:“陈小姐就睡在这,她的衣物都还在,所以我以为她大概是回家了。”陈老板见床上散乱着安娜的内衣和睡衣,瞬间明白了一切,对祥海说:“以我对安娜的了解,安娜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找你,在你这住,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爱上了你。安娜是个好孩子,值得你爱。但我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离开你,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祥海将那个晚上以后以及反战大会的事,原原本本告诉陈老板。陈老板听了后沉默不语,走到床头拿起那本莎士比亚来,抚摸良久,说:“她一来就问你愿不愿意和她做夫妻,你被吓到了是不是?所以她才说做假夫妻。她就是这个性格,喜欢的会直言不讳,但又很传统。我知道你和她接触过多次还一起捐过款。她很爱你,即使没有任务做媒,她也会说这样的话。” 祥海拿过陈小姐睡过的枕头抱在怀里低头不语。陈老板说:“一个坠入爱河的女孩什么都不会介意,我可以想像安娜是怎样在你这里度过每一晚的,所谓的任务,是让原本矜持稳重的她变得热情奔放的借口,却让你误解了她的用意。” “我要好好静一静。”知女莫如父,他所了解的陈小姐和她父亲口中的陈小姐完全不一样,这使祥海陷入了沉思。 “那么我告辞了!”陈老板说,“一有安娜的消息,我马上就通知你,你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是她母亲见到你第一眼就这么跟我说的,她说女儿喜欢上你她就放心了。你使她母亲突然之间放弃要安娜家一个官僚或者富豪的念头,这很不容易,这是你的功劳。再见,孩子!请恕我这么冒昧地称呼你,我比你大不了多少,我这么称呼你是我对你充满了期望。安娜会回来的,只要你在。” 陈老板走了以后,祥海在阁楼里躺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阿毛娘子大惊失色,赶快跑过车行来找赵大,赵大却不在。第二天,阿毛娘子看到祥海呆坐在阁楼里,让店里的人都不要上去。 第26章 车行酒行行行皆败 祥海立志东山再起 在这一天一夜里,祥海心乱如麻,他想的不只是陈小姐,还有弄草儿,还想到父亲过世后母亲的孤寂、酒行和车行的未来。醒来后他呆坐了一会儿,下楼来到店堂对阿毛娘子说:“楼上的房间我锁了,所有人不要上去,让它空关着。我不再住这里,我去和赵大住。”阿毛娘子见祥海终于下楼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说:“李老板,你去忙,这里就交给我,你放心好了。” “我不在,排门板叫阿毛来弄,你不要搭手,孩子掉了我赔不起。” 阿毛娘子道:“有数,有数,你去!” 祥海走过祥安坊来寻赵大。赵大祥车行冷冷清清的,老蔡坐在门口抽烟,对祥海说赵大已多日未来车行了,说着起身跑去阁楼拿来一份通告交给祥海,说是工部局刚刚送来的。祥海接过一看,是工部局人力车改革的告示,仔细研读一遍,掉头往高郎桥去,过了桥就是良友厂。 一二八打仗将良友厂炸成了废墟,昔日巨大的厂房如今只剩下骨架,一座座混凝土结构在废墟上高高地耸着,有的厂房的屋顶被掀开,尚留混凝土框架未坍塌,有的框架倒掉了,却留下几座孤零零的墙,摇摇欲坠。堆成小山似的砖块和腐朽的木梁间,杂草丛生,青苔斑驳。所有的机器、设备,此刻掩埋在倒塌的厂房中没来得及清理。冬去春来,废墟里竟然长出好些太阳花、青蔓藤和齐人高的篙草,贴地生长的藤蔓四处攀爬,分外狰狞。倒塌的厂房旁边,一座破木砖瓦房幸免于难,掩映在一片荒草枯树之间,有几个工友住在里面。没有瓦砾堆积的裸露的空地也被炮弹炸出好几个大坑,已经积水成潭,水中萍草漂浮,浮萍下无数黑黢黢的蝌蚪在游动。这家产品曾经畅销全国远销东南亚,不到三年就打败日商纱厂的中国第一家具有大机器生产规模的纺织厂,如今只剩下一幢幢壮观的混凝土框架,倒伏在尘土之上。 被瓦砾压着的机器,它们有的被炸散了架,有的坚挺地扛着巨大的水泥架子而未遭损坏,工友们看着心疼,自发地守护在瓦砾中,拣一些可以卖钱的废铁卖掉换钱,将厂子用篱笆墙围起来,尽力守护着废墟下的机器。赵大正在一堆瓦砾上扒拉着,一颗光头在阳光下亮如钢盔,此时直起腰,见篱笆墙外祥海走来,连忙爬下废墟。祥海见他一脸焦黑,一撮小胡子盖住了嘴唇都没工夫剪。 祥海说:“去了车行,你不在,我估计你在这。” 赵大抹了一把汗,说:“埋在地下的机器有些是完好的。不知哪天才能把它们起出来,机器在,厂子就在,机器不在了,厂子也没了。否则再过个一年半载,日晒雨淋恐怕都成废铁了。” 祥海说:“陈老板现在有难,顾不了这些。一起去吃饭,我饿了一天了。看你灰头土脑的,去把自己清理一下,吃过饭和我去裕德池汰浴。” 赵大说:“你终于醒了。一天没吃饭,想必饿昏了。我十来天没洗澡,身上黏得像蛤蟆,正好,我陪你吃饭,你陪我洗澡。”遂随祥海到附近饭馆吃过饭,再一起来到南市裕德池。在裕德池常聚的,都是黄沙石子帮或者棉布商人,祥海和他们都熟识,一一打过招呼,未及脱衣,浴工师傅已将一块热毛巾甩了过来:“李老板,最近来得少了,在哪里发财?”祥海答道:“一直有来,只是和师傅错开了而已。”说着擦了脸,脱下衣裤,浴工师傅拿一根长长的“莴叉头”叉过头顶,稳稳当当挂在靠天花板的墙上。祥海和赵大走进浴池,混堂里热气腾腾,水汽蒸腾,三尺以外看不清人影,池子里挤挤挨挨坐着一排人。祥海嘴里嘘着气,淌进滚烫的池子,天花板上滴下的水滴却是冰冷的。池子里水已发浑,祥海顾不了许多,往头顶上盖一块毛巾,人就沉入水中,只剩一颗脑袋浮在热气腾腾的水面上。赵大也是如此,只露一颗光头在水面,又不盖毛巾,看上去像一位入定的老僧。两人在池水里泡得身子软了,又擦了背,冲洗干净走出浴间,顿时神清气爽。浴工师傅又飞来热毛巾。擦干身体,裹着浴巾靠在睡榻上,朦朦胧胧小睡一会,喝了一会茶。祥海就叫师傅叉下衣服,师傅立刻又飞来两块滚烫的毛巾,怪道:“就要走?”祥海道:“不走,要拿东西。”师傅叉下衣服,祥海从口袋摸出工部局通告,将通告交给赵大。赵大看了一遍说:“这一次换发照会,看样子要核减不少。”祥海说:“核减二千五百张,恐怕赵大祥会在核减之列。车租由十四角降到八角,说是救济车夫。这样的话连车子折旧都不够付,车行老板都要吃西北风了。这明摆着是以整饬市政为名打击车业。” “救济车夫哪里需要工部局插一手,我们有自己的救济会。靠人力车吃饭的人,不仅仅是车夫,还有车行。这个道理难道工部局不懂?” “工部局就是要打压人力车,发展电车、出租车,因此人力车一行以后肯定会慢慢萎缩,生意会越来越难做。今天找你来商量,如果一切照旧,车行就多开一段时间,如果真要取消,那也没关系,干脆把车卖掉改行。” “改行做什么呢?” 两人说着话,师傅又扔来热毛巾,祥海擦了脸,说:“办厂。车行酒行都需仰人鼻息,以后恐怕不行。我和你商议,往后办厂搞生产。” 赵大说:“你只有两条小弄堂,哪能开厂呢?” “祥庆坊十八号后面有个菜园,可以把地翻了,建成三层厂房。一二八打仗时,日本人炸毁了商务印书馆,也有很多机器被埋,面临报废的命运,还有好几家印刷作坊也倒闭了,我想趁此机会把它们的印刷机器以便宜价格收买下,开一家印刷厂。” “弄堂里开印刷厂?行吗?印刷厂可不是酒坊,酒好不怕巷子深,总会有人来,印刷厂可是要有业务才可以赚钱。” “商务印书馆也是开在弄堂里的,也是在末号里,不也照样搞成远东第一么。” “听起来挺不错,还是一句老话,都听你的。但是要我合伙出资,我现在是身无分文,你也是知道的,所有的钱都投在车行里了。若要转行,只有黄包车还可以卖些钱。”这些年来,赵大无论是自己开车行还是帮陈老板打工,都不敢有丝毫的大意,结局都不容乐观。眼见陈老板偌大的厂子说倒就倒了,使得他对自己的生意和祥海的生意都不再抱有信心。 “这个我知道,是兄弟我害了你。倘若办厂,不要你拿一分钱,还是老规矩,你给我管厂,利润你我各半。” “这样的话,我可过意不去。再说,办厂的投资比车行大得多,酒行也没赚什么大钱,你哪里再有钱办厂?” “资金方面你就别管了,家里还有些底子,办厂缺了你不行。若你应允,待我回广福向母亲禀告。” 赵大说:“你若要办厂,兄弟唯有鼎力相助而已。”祥海便有了信心,说:“那就这样办。”赵大问起陈小姐,祥海说毫无音讯。赵大说:“可也怪,陈小姐不似薄情寡义之人,如何一去如黄鹤。” 祥海道:“我去了他家里,见到了陈老板,陈老板早已回到上海,他家也搬到小洋房来了,你不知道?陈老板一直在躲日本人,所以陈小姐不方便说,陈老板也不方便来看你。陈老板告诉我,陈小姐自从到我这来了后,就没回去过,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我问你一句话,你们可是同居一室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知你如何对待陈小姐,才使陈小姐狠心离去。陈小姐虽干练利落,毕竟是女儿家。别看她貌似直率外向,我看她其实羞于表达,组织的任务其实是一种借口,外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就你不明白。倘若一个女儿家对你没有一点心思,哪里肯与你同床共枕?你会乐里都去过,不会和我当初一样笨?” “此话怎讲?” 于是赵大将自己和沈姑娘的情事原原本本告诉祥海。最后说:“因此我对沈姑娘情深意长,不可能有续弦的念头,我的心里只能装下一个沈姑娘,再不能装下其他人了!” “那么倒是福生错怪你了,你却从来不争辩,原来大爱若愚。”祥海说,“不过说到底还是没有缘分。” “怎么说没有缘分?佛说五百年修得同床眠,既然同床了,就是缘分到了。真是旁观者清当事者混,你是不是辜负了陈小姐的一片痴心?”。” “都不是,我想陈小姐是身不由己。 第27章 欲办厂动用生计银 想男孩庙里烧高香 祥海与赵大商定了办厂的事,立刻回广福禀告李夫人。 李夫人见祥海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却要动用祖传生计银,便断然拒绝:“现在你首先要考虑的是你的婚姻大事,办厂次之,要不然你父亲九泉之下是不会瞑目的。” “母亲,好姻缘可遇而不可求,不能操之过急,而办厂之事却拖延不得,现今印刷机器大甩卖,机会稍纵即逝。” “办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看广福镇上,有哪一家办厂的?张家医堂因祖传秘方发了财也没办厂,沈老板家大业大,也是靠做生意发家的,你为什么要开这个工厂?” “父亲曾经说过,只有实业才能救中国。他那时没有这个机会,如今时代不同了,百废待兴正是实业报国的好时机。” 听了祥海的话,李夫人没有理由反驳。想儿子要动用生计银,一定是迫于无奈,李家也不是没有动用生计银的先例,现在战事平息,趁早将生计银传给祥海也是还归本宗的好事。心下已经同意,嘴上埋怨道:“我知道你认准的理,十头骡子也拉不回来,我也不拦你。李家的生计银,早晚要交给你,你父亲已不在,现在就交给你未尝不可,只是想不到李家会没落到需要动用生计银的一天。你老大不小了,办厂的事固然重要,婚姻大事同样迫切,你再不可蹉跎了。” “孩儿谨记教诲!如今世道太平理应奋发图强,以光大家业为重。” 李夫人终于点头同意,又苦口婆心劝说祥海:“你父亲咽气时最放不下的就是李家没有后代子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厂房造好之时,即为完婚之日。”李夫人几乎是对祥海下了军令状,只差立下文书了。祥海别无选择,只好先答应了再说。祥海要办厂的念头,早在风水先生看完风水后,就已经萌生。风水先生指点他,要在建好的两条弄堂尽头,再建一座碉楼。因碉楼的位置处于“龟背”地正中,只有建造这样一座碉楼才可以压得住地下的“龟背”,一来可以抵挡来自西北方向的穿堂风。穿堂风“直来直往不留气”,进来的都又出去了,财气难聚,因此要加以修正。二来可以居高临下藏风聚气,再则两条弄堂的背后需要有一座相对较高的靠山,这块“龟背”上只有这西北位可以建高楼。因此,祥海心里早有图谋,办厂需要厂房,厂房就是他心存已久的碉楼。 再兴土木并非难事,砖石沙子木料五金供应商都是曾经的老客户,都乐意给祥海赊账。祥海允诺一旦结构封顶,即行付清赊欠账款,碉楼顺利开工。延至第二年,碉楼平地而起,择黄道吉日上梁封顶,已欠下供应商材料款、工人工钱三千银。祥海回到广福,半夜时分在后院桂树下,悄悄将祖传生计银全部起出,李夫人见了大吃一惊,责问祥海为何将生计银全部起出。祥海说,自一二八以来,广福乡下已不安全,欲将祖传生计银搬迁到城里去,在新造厂房的地下用水泥封住,可保万无一失。李夫人听了坚决不答应,祥海劝说道:“一·二八日本人已打到家门口,差一点就霸占厚德府,如果日本人再来,厚德府就不会那么幸运了!城里的租界,日本人不能进来,不但生计银要迁去,母亲也要去城里住。”李夫人还是不答应,道:“祖上的东西,不能随便转移,待到你结婚生子,生计银也完璧归赵以后,那时候迁徙不晚。厂房造好,你住你的新楼房,我还是广福乡下更适合,我是不会离开厚德府的。”李夫人这么说,其实是要祥海知晓她的内心是万万不舍得他动用生计银的,给祥海施加压力,要他早日生儿育女。祥海的事业在李夫人的眼里,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李家香火要延续。 祥海见劝不动母亲,只好作罢。起出一坛,打开封印,第一次看见祖传生计银的模样,原来全是各个朝代白花花的银子,可见积蓄了祖辈多少心血。祥海恭恭敬敬烧香礼拜,承诺日后一定偿还,这才取出银子,另行装箱。回到“一街两坊”,将工程欠款统统偿清。阿毛娘子将要临产,祥海嘱托赵大帮看酒行,即刻操办购买机器的事。 阿毛娘子来到“一街两坊”不久,就生下大女儿梅芳,阿毛来了后,阿毛娘子又怀了第二胎,第二年生下二女儿兰娜,现在肚子里怀了第三胎,也将临产。腊月十五,阿毛要去义王庙烧香,祈求菩萨保佑娘子生个带把的男孩。 清晨,床帐里还是黑乎乎的,阿毛早就醒了,二号门洞里一片寂静,只有他身旁的娘子发出抑扬顿挫的呼噜声。娘子的呼噜是越来越大了,阿毛估计娘子再过几天就会生产。大女儿梅芳已五岁,小女儿兰娜才两岁,都由娘姨照看睡在前楼,不用自己操心,今天应该是他在娘子临产前最后一次去烧香了。阿毛轻手轻脚把床帐推到一边下了床,这是个朦胧的、天色微红的黎明,腊月的寒风从落地门窗一块碎了玻璃的洞口吹进来,鼻尖感受到风的寒冷,悄悄淌下清水鼻涕来。他用两个指头揿去甩到地上,走到窗洞前,把做衣裳的糨糊用隔夜开水泡开,再次调稠,刮到一张硬纸四边,糊到那个洞上。 “腊月天,从洞里进来的风会特别冷。”他喃喃自语,又去看一眼娘子。阿毛骨子里重男轻女,娘子连着二胎给阿毛生了女孩,他觉得在邻里面前抬不起头。娘子身怀前二胎时,极其畏寒怕冷,如今天气寒冷,娘子却如火人一般不怕冷,又不喜欢裤子勒得紧,缝有皮筋的大脚裤头退到了肚子下,高高隆起的大肚子,像一座极具生命力的火山马上就要喷发。睡得四仰八叉,,随着呼噜声左右波动。阿毛不由得多看了娘子一眼,不由得想起娘子吃了鸦片后的媚态,立刻甩手刮了自己两个耳光,左手给了左脸,右手给了右脸,去寺庙应该清心寡欲,怎么突然心目就不清静了。如今他每逢初一、十五准去庙里烧香,鸡鸭鱼肉带荤腥的都不吃,床上的事也旷废许久,心想这回娘子一定会如愿以偿生一个带把的男孩。这时,窗外的天空已经放亮,他已耽误了不少时间,赶忙给娘子盖上被子回到客堂,匆匆从墙上摘下一顶草帽,朝灶披间走去,出门前他还有事情要做。他边走边在短袄外套长衫,灰布腰带系紧在腰间。阿毛不喜欢穿长衫,觉得穿长衫极其不便,只是在外出时才穿长衫。走进灶披间,一群大小十几只被圈在灶台角落里的鸡,见了他一只只伸长脖子等着喂食,有几只扑棱着翅膀兴奋地打了个哈欠。阿毛在鸡食盆里撒了一把谷糠,鸡便争先恐后来抢食,当公鸡发出像狼一样的嚎声,阿毛才走出家门。 阿毛匆匆走在马路上,路两旁法国梧桐粗壮的枝干上,枯叶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路上落叶纷飞,在凛冽的寒风中,他穿过两条街,来到义王庙。清冷的曙光从树枝缝隙中洒落,照在庙宇外墙上,庙宇外墙呈现辉煌的金色,照在阿毛的身上,让他感觉到了丝丝暖意。义王庙在一二八时被日本人炸毁,香客们自发捐款,将它重新修建。新建的义王庙大了许多,菩萨也多了。阿毛在庙门口请了五罐高香,给每位菩萨都上香。在菩萨面前许下心愿,说如果娘子这次生一个带把的,他就再来还愿。他对每一个菩萨都这样念叨,足足两个时辰才完事。当他从寺庙里出来的时候,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一身轻松,金色的阳光透过高高的树冠向他微笑,他心情大好。 第28章 娘子狠心溺女婴 阿毛一心要男孩 阿毛卷起袖管撩起长衫兴冲冲踏进家门,只听得屋里一阵喧闹,娘姨在叫,婴儿在哭,才知娘子已生。阿毛急忙来到床前解开蜡烛包左看右瞧,娘子还是生了个女孩,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瘪了,深深地叹息一声,撞上门走了出去。娘子见阿毛垂头丧气摔门而去,脸色变得灰白,不知是产后脱力,还是自己生了女儿气的。阿毛娘子在家里是个事事把话的女人,阿毛对她百依百顺,只有生女儿这事,阿毛娘子遂不了心,气呼呼在茶馆坐了一天,晚上回家眼神露出许多鄙视,也不说话,倒头便睡。阿毛娘子听到阿毛发出呼噜声,感受到阿毛对自己的冷落,又气又愧。于是咬一咬牙,打开马桶盖,将婴儿连同蜡烛包一起丢进马桶。她痛恨自己不能为林家传宗接代,这个女儿如果不溺死,或者不尽快生一个男孩,她在家里的地位马上就会倾覆。 阿毛半夜醒来,觉得屋子里静得出奇,连娘子的鼾声也没有。连忙起床察看,床上不见了婴儿蜡烛包,地上也没有,灶披间、鸡窝里也去看了,都没有。 他问娘子:“孩子呢?孩子哪里去了?” 娘子没有回答。阿毛思忖,难道送人了?不会啊!他不会睡得那么死,半夜有人进出房间他怎会不知?他追问娘子:“你把孩子弄到哪里去了?” 娘子还是不说话,只是心虚地看了一眼床边的马桶。阿毛大吃一惊,急忙掀开赶马桶盖,一股腐酸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半马桶的尿汤里泡着蓝花印花布的蜡烛包。 “啊哟妈呀!”阿毛尖叫一声,想不到娘子会下得了如此狠心,连忙大叫:“娘姨!娘姨!快来!赶快下来!”顾不得尿水污秽,从马桶里捞出孩子。娘姨听见阿毛呼喊,“咚咚咚”下楼来,见到眼前的一幕,顿时惊呆了:“谁下得了这样的手?下得了这狠心?!不管是男是女,总是一条性命,总是娘身上的肉啊!”连忙接过孩子,扯开蜡烛包,倒拎婴儿一双稚嫩小脚,在孩子屁股上、背脊有肉处“噼噼啪啪”一阵拍打。 阿毛在一旁束手无策,不断地询问姨娘:“孩子阿有救?阿有救?” 娘姨没功夫理会,顾不得一身尿水,将孩子掮在肩膀上一味拍打。半个时辰后,才听见婴儿爆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声。 “我的妈呀!好了好了!孩子有救了!”娘姨抓过床板上的粗布汗巾,也不顾糙孩子皮肤,将婴儿周身擦干,又将孩子伏在自己肩膀上,轻轻拍打一阵,孩子吐出一口脏水,脸上才有红晕。姨娘松了一口气,叫道:“快烧热水来!”阿毛飞快跑去灶头点火烧水,端来热水让姨娘给孩子洗澡。弄到天明,才将孩子清理干净,重新送到阿毛娘子怀里。孩子不断啼哭,娘子突然抽泣起来,连忙侧身解开对襟小袄,露出一侧硕大的奶子,手指按了一按,让奶头跷起塞进孩子嘴里。孩子的小脸紧贴母亲的胸脯,几乎不露一点空隙,把奶头吮得“唧唧”直响,一只奶吮空了,又哭。阿毛娘子又侧身换另一边,两只奶都吃完了,孩子才紧闭双眼进入梦乡。 “好了!没事了!”姨娘忍不住以下犯上,数落阿毛娘子,“孩子是娘身心头肉啊,你怎么下得了这个狠心!”阿毛娘子不说话,只是低头抽泣。 “孩子她娘,这次生不上,下次再生!”阿毛坚定地说。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似乎是他说了算,娘子丝毫违抗不了。然而不知是老天的惩罚还是烟膏烧得太多,阿毛娘子生下第三胎后,就一直没再怀上孩子。阿毛去义王庙找瞎子“不过三”算了一卦,“不过三”说他妻子一肚皮烂棉絮,意思只有生女孩的命,没有男孩命,再生也是女孩。阿毛终日忧忧寡欢,他不甘心,想要领养一个男孩。一日,将自己的心事说与隔壁教书的秦先生,秦先生说实在想要一个男孩的话,可以去育婴堂看看,那里有许多婴幼儿,或许会有男孩可领养。 “你去那里找一个秦姓嬷嬷,是我本家。问她有否男孩可领养。女孩不用问是一定有的,还可以挑挑拣拣,男孩的话就要凭运道了。” 阿毛听说有这样的好事,备了铜钿来到育婴堂,找到秦嬷嬷,说是秦先生介绍的。嬷嬷说:“有数了!”就把阿毛领到记事房做登记。阿毛是目不识丁的睁眼瞎,只能央求嬷嬷帮他在登记簿上写下姓名林阿毛、地址沪东高郎桥、领养要求只要男孩,交上一块大洋,闭着眼睛画了押,又悄悄塞给嬷嬷两块大洋。 嬷嬷对他说:“回转去等着!” 阿毛将这事如此这般告诉秦先生,秦先生说:“那就耐心等待好消息喽!” 祥安坊二号里住着一位张大姐,听说阿毛要去育婴堂领养,好心关照阿毛,育婴堂经常与地痞流氓串通一气,做过不少拐卖孩子的勾当,都把男孩当宝贝,哪个家庭会抛弃男孩?就算有,也是断脚残疾有缺陷的。还说外国人视弃婴孤儿为草芥,经常听到别人说起洋鬼子挖孩子眼睛做药的事,提醒阿毛注意秦先生是不是联通育婴堂买卖儿童,不要领养到瞎眼断腿或有暗毛病的孩子。张大姐的话让阿毛打起了退堂鼓,明毛病一目了然,暗疾难防,万一领养一个有暗毛病的孩子如何是好? 张大姐的话,传到秦先生耳朵里,秦先生对阿毛说:“不要去听信她胡说八道,拿陈年百古的事当新闻,那是同治九年发生在天津的谣传。” 尽管见多识广的秦先生如此说,阿毛还是半信半疑。想我本地育婴善事,都是把人家才生养的婴儿抱来哺养,洋人的育婴堂怎会收养五六岁还有十几岁的男女孩童?毕竟收养不是一件小事,如果真如张大姐说的那样领到一个有暗毛病的孩子,不但他三块大洋打水漂,可能后半世人生就会不太平。阿毛进退两难时,育婴堂就传来口信说,有个五岁好手好脚的男孩在等人领养,因此今天阿毛一早就来到了育婴堂。育婴堂坐落在闸北一条小巷里,清晨的弹格路,因昨晚下了一场大雨,还湿漉漉的,除了“吱吱嘎嘎”的粪车在泥泞道路上行驶,几乎看不到一个人。阿毛是已来过一次的,因此熟门熟路走在四通八达的巷子里,一个转弯角上,有一扇黑漆大门,那就是始建于清同治六年的圣母院育婴堂,专门收容因战火造成的孤儿和遭遗弃的儿童。大门左右两扇门上各有一只凸出的老虎头,嘴里含着一副铁制的门环,门的下方有一个专收孩子的抽屉,那些养不起孩子的人家,把孩子放进这个抽屉里,推上抽屉,育婴堂就会从门里面收去。阿毛拍了拍门环,没人应答,见石头门柱上有一只电铃,又按了按电铃。过了一会才传来脚步声,门从里面打开,一个穿黑衣戴白头巾、白围兜的嬷嬷把阿毛接了进去。阿毛进了育婴堂,穿过后院时,不禁又想起张大姐的话,说育婴堂死去的孩子,就地掩埋在后院小圣地。阿毛踏上后院的泥土,心里就作起怪来,觉得汗毛凛凛,阴气逼人,两只脚索索发抖。要不是已经花了钞票,他真的不想再踏进育婴堂的门了。这时,秦嬷嬷牵着一个小男孩过来,交于阿毛手上。说:“阿毛你真是好运气!这个孩子因为突然患上疾病,他母亲送他到教会医院看病,洋大夫要孩子住院治疗。孩子母亲无钱缴纳足够的费用,住不了医院,只好苦苦哀求洋大夫先救小孩性命。洋大夫大发慈悲,让孩子住了院,说好五天之内将住院费用交来。不想男孩母亲借钱路上不慎落水而亡,尸体也找不到。五天过后,医院左等不来人右等不见影,就把他当作无主流浪儿送进了育婴堂。” 秦嬷嬷说了一大通,阿毛见小男孩健康活泼,早已喜欢,根本不在乎秦嬷嬷说什么。终于等到秦嬷嬷说可以领走了,阿毛拉起男孩就走。走出育婴堂,才想起没问嬷嬷孩子到底得了什么病,现在是否已经治好?看到孩子活蹦乱跳,心想一定没有大碍,欢欢喜喜领回家,给孩子起名叫做赐福。心想既然老天吝啬,不肯赏他一位男儿,那就赐他一段父子情也是福气,以后招个女婿进门,也就儿女双全了,谁知却是个“讨债鬼”。 第29章 时局变幻 战事再起 天气忽阴忽晴,太阳在白灰色的云层里时隐时现。这在八月的上海,是难得的凉爽天气。祥海穿一袭灰布长衫,肩上挎一只布袋,走在虹口西安路上。这条马路在命名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会有西安事变发生。张少帅背负不抵抗将军的骂名跑到上海,在张公馆遭到手雷威胁,接着又被米勒医生绑在床上强行戒去鸦片瘾,跑到国外去避风头,五年后才回来。蒋介石见这个“替死鬼”又回来了,亲自跑到西安去督促他“剿共”,张少帅一看机会来了,立马将蒋介石扣押,逼蒋抗日,西安成了抗战中心,张少帅也一雪前耻成为抗日英雄。虹口西安路与西安事变无关,但是走在这条马路上会让人想起发生在西安的惊天大事,国家似乎从这开始走上了正道,使国民看到了希望,正是办厂兴业的大好时机。祥海想着,朝一家因受战事影响而倒闭的印刷小作坊走去。他早已打听到这家小作坊有一台废墟里挖出来的半新旧印刷机急于出手,正是他需要的。他的碉楼已造好,只待机器进场,厂子就办起来了。 祥海走进院子,一架庞大的机器占据了客堂的大部分空间,祥海佯装收废品的,装模作样将机器打量一番,伸手摸了摸,摸了一手白灰,问老板:“这铁家伙闲了好几年了?”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穿一件蓝色的丝绸长袍,戴一副大大的圆框眼镜,一边抽烟,一边说:“做啥子?” 祥海听他不是本地口音,也是勉强操了四川话答道:“我说这铁疙瘩卖不卖?” 老板将这宝贝疙瘩从废墟里挖出来,抬到自家客堂已经四年有余,门口挂上卖机器的牌牌,从未有人问津。今天终于有人问卖不卖,心中大喜,立刻答道:“卖!你要么?” 祥海摇摇头说:“我是收废铜烂铁的,我看这是好机器,当作废铜烂铁卖给我可惜了。”店老板打量了祥海一下,见他两手空空,肩上背一只空布袋,确实像走街串巷收破烂的,可他今日是下定决心要卖机器的,就说:“昨天你来我是不卖的,今天定要卖了回老家。” “我天天从这里过,看你闲了四五年都没有卖出去,你既然诚心要卖,就出个价!”祥海哪里真知道他闲置了四五年,只是猜想应该是受一·二八打仗连累倒闭的,那么至今就有四五年了。铁器木具不在乎新旧,虽是旧的,整修过后完全可以派用场。而且这老板一开始想要卖个好价钱,所以将机器当作宝贝似的养护,后来看没有一个客人上门问价,愁得头发也白了,机器蒙了灰都懒得打理。这些都是祥海事先打听好的,见他今天急于出手,思忖来得正是时候,便再要杀杀价。 店老板见终于有人来问价钱,脸上堆起笑容,可见祥海是个收废品的,立刻又发了愁。要他当作废品卖给他心中老大不高兴,出价高了,又怕吓跑四年零十个月唯一上门问价的客人。这时还摆架子,慢慢点头道:“这是上好的机器,德国货,恐怕我出的价钱你一个收废品的不会要。可是我急着要回老家,客人要不是开玩笑的话,你出个适中的价钱,我咬咬牙卖给你罢!” “也不要你亏太多,我出废铁市价的八成买下。毕竟还要花大功夫才能运走。你知道现在的工钱贵得离谱,即使叫工人拆开了拿走,也是要好多工。” 老板一听祥海出的价钱比废品还低,心头火起:“杀价太低,我宁愿让它烂掉也不卖了!” “老板,我是诚心要的,价钱谈好,下午就可叫人来拖走,你看还有得谈吗……” 不等祥海说完,老板提高了声调说:“按铸铁废品市价,少一分不卖!已经是跳楼价了!” 祥海盘算着废品价买来已十分合算,决定不再还价,就伸手捏了一捏老板的手,就按他的要价拍板。就在这时,门外马路上一阵吆喝声石破天惊般传来,“号外,号外!日本军队进攻上海,军舰开进黄浦江!”祥海先是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马路上已人声喧哗。等到报童喊过两遍,祥海再也忍不住,撇下店老板,转身就向大门外跑去。只见马路上行人纷纷抢夺报童手中报纸,祥海也抢上前买得一份,来不及找地方坐了,就站在路边上两手捧着看。果然纸上杯口大的题目醒目刺眼:“一·二八事变重演!”接着看下去,“日前日本两名军人驾车强行冲击虹桥中国军用机场,被机场守军击毙。日军以此为借口攻击横浜路我军防地,黄浦江上日本兵舰开炮轰击,中日战争打响!”祥海将这张号外一口气读完,只觉周身血管紧张,额头上沁出汗来,心头那种愤懑惆怅,非体健魄强者能够忍受。 自一·二八以来,眼看太平了几年,刚刚造好厂房期待东山再起时,却等来再一次战争,祥海的身子立刻如灌了铅,不能平平稳稳地走路,必须靠在电线杆上歇一歇。见街上商肄正常营业,马路上电车照常开动,并没有战事迹象,怕这张号外读得太快了,有什么错误,两手捧了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日军方面,由松井石根担任总司令,投入的兵力有海空军、特种兵部队几十万。中国方面,由蒋介石担任第三战区司令长官,以压倒性数量开赴上海用兵布阵,且增援部队源源不断涌来。双方在宝山、大场、江湾、广福一带展开激烈对战。”正待再要看下去时,忽然街上警笛声焦急响起,“戒严了,戒严了!”刚刚还开得好好的店家纷纷打起烊来。 “先生慢走!”祥海听到身后有人喊他,回头看时,见那位店老板追出门来,隔着老远就举起一只手向他招了几招。祥海立住脚步,那人奔来,脸上推出笑容向他点头道:“我看你老哥是个规矩人,极愿意和你交个朋友,若你老哥诚心要我机器,我愿减少一些价钱,简直就半卖半送给你了,我好拿了钱即刻回老家去。”祥海看他手上也拿着一份同样的号外,就说:“实在抱歉,本不该说好价钱又不要的,你看看这号外,我老母亲在广福,广福要打仗了。你那机器是好东西,无奈我不要了,救老母要紧!”老板听祥海这么一说,脸上透出懊丧,慢吞吞地道:“这号外是宣传品,连枪炮声都没有听见,哪里有打仗嘛!”祥海也顾不了许多,说声再会,径自向回家路上走来。路上走了不到十分钟,又看到几个报童,松松垮垮的背包里塞满了印刷品,一直宕到胯下,手里飞舞着两张,腋下夹着一叠,嘴里大喊着“第二次号外,第二次号外”满街飞奔。随着叫唤声,街上人都围着报童纷纷抢着买。祥海挤上前,抢到一份,站在一家店铺的屋檐下,双手捧着仔细看。这第二次号外,两行大标题刊得明明白白:“大批日本援军在上海登陆,加入上海派遣军支援作战,由于中日双方武器装备相差悬殊,宝山吴淞口最终失陷。在此期间,年轻的中国空军也加入了战斗,与日本航空队展开激战,对来犯的日本军队和军舰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击落日战机四十七架,击伤日巡洋舰一艘,中国空军飞行员阎海文壮烈牺牲。”从报纸上看,吴淞口战事激烈,只是日军一时尚未突破国军的防线,故此街上来往行人并不仓皇。但是吴淞口一旦失陷,广福岌岌可危。祥海急忙转向,沿江朝南市方向奔去。 往日最繁华的江边路上现在空无一人,人们逃难的逃难,躲藏的躲藏去了,谁也无心再在街头闲逛。外滩是个不能平静的地方,一旦寂静下来,就是一片空旷,一片死寂,呈现一片空旷萧肃的景象。路上铁丝网林立,但只有少许士兵在走来走去,根本不理会祥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黄浦江上日军兵舰的炮口都指向市区,其他轮船乖乖靠边停泊,像躲瘟神似的躲着。天空阴云密布,预示着一场大战即将来临。南市距离黄浦江最近,离日本军舰也最近,却是互不侵犯的中立区,因此沈家府邸外的马路并没有戒严。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日军兵舰上发出来,一颗颗炮弹从天空呼啸而过,远处传来阵阵爆炸声,浓烟滚滚而起。祥海手掩双耳奔进沈氏府邸,福生正在账房里发呆,见到祥海跌跌撞撞奔进门来,大吃一惊。 第30章 夫人丧命蕴藻浜 吴妈救亡花衣街 福生问:“你是怎么来的?” 祥海答:“走来的。有水吗?先喝点水再说。”祥海和他父亲李善仁一样,急了就要大量喝水。 福生连忙从茶壶里倾出一碗茶水,让祥海喝了,祥海道:“从江边过来。” “江边不是封锁了吗?怎么能让你过来?” “马路上是有铁丝网还有堡垒的,但是没人,我一路跑过来,畅通无阻。” “你怎么不走里面的路,一定要走江边?” “我在虹口,从江边过来路最近。江边是租界,日本人的炮弹不敢打过来,想不到日本人来得急,已在黄浦江上开炮打市区了。” “你不顾正在打仗跑过来一定有要紧事?” 祥海将他去虹口买机器,突遇号外的事告诉福生,说:“日本人正在攻打宝山吴淞,不知老母她们在广福可好,我要去把她们接出来。”祥海将手中号外送到福生面前,福生说:“不用看,你听这炮声,日本人开战了。你不用着急,我刚刚打电话回家问过,广福那边没有战事,暂时比较平静,你家没有挖防空洞吗?” 祥海说:“有地窖,也就没有挖防空洞。吴淞离广福近,不赶快接她们出来,恐怕要遭殃。我要亲自去一趟。” “炮火连天,你怎么去广福?” “沈家还有船吗?” “船都征用了,后门小码头停有一只,有军令,不准动。” “你的车呢?”祥海实在迫于无奈,向福生开口提了这个自己都觉得勉为其难的要求。 福生说:“有车不用你提,我早就主动跟你说了,现在汽车、司机最紧要,连车带我人都一起征用了。我不得离家半步,随时要随军行动。唉!这世道乱的!家父也在广福,我也急。” 祥海说:“那只好拉黄包车去了。” 福生说:“路上一定有管制,你怎么过得去。再说你黄包车拉到广福,还不要了你的命!” “不行,”祥海坚定地说,“我回去和赵大再叫几个人,一起拉黄包车去,你替我打个电话告诉她们,我来接她们了。” “等等,”福生见祥海执意要去,拉住他道:“说不定没等你赶到广福,广福就已经被日本人占去了,你想过怎么回来吗?” “沈家船坞码头也是一条船都没有吗?如果有船,那就乘船回来,如果没有船,那就只好黄包车再拉回来。” “异想天开,上次阿毛从广福逃到上海,走了一天一夜,你以为你是精壮小伙?精壮小伙也吃不消跑广福来回,那肯定不行,让我想想!”福生顿了顿,猛拍一下桌子说,“有了!你家原来的摇橹木船一直停在船坞里,从来不开,是做观赏的。军队以为是船舫,也就没征用。我立刻打电话叫家里船工把你母亲她们送出来,你不用再去!” 祥海听了大喜道:“你真是我的好兄弟,沈家的恩情,我没齿难忘!” 福生道:“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了,你先回家,等我好消息。” “不行,我得打个电话亲自告诉母亲,要她坐船过来,万一她不肯来的话,那就糟了!” “说得也是,赶快打!” 祥海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家中号码。电话那头响了好久,才有人接起,听声音是吴妈。吴妈说要不要夫人来听电话?却已听见李夫人的声音:“谁的电话?海儿吗?”祥海让吴妈给李夫人接听。李夫人接过电话,祥海要李夫人赶快收拾包袱,带领吴妈一并众人,到上海来避难。李夫人在电话里哭哭啼啼不肯:“乱世年头,叫我一个小脚妇人怎么出远门?”祥海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母亲,沈家的船已在十字桥等候,你要是不走,恐怕一家人都要完蛋!” “不,他们走,我留下。我一个妇道人家,日本人不会为难我。” “母亲,报上都登载了,日本人在东北抓了不少劳工,没用的老幼妇孺就直接杀了,火烧、针刺、刀捅、割妇女,剖开孕妇肚子,骇人听闻禽兽不如,母亲快快离开!”祥海近乎哀嚎,“再不走时间来不及了!”就在这时,吴妈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夫人,听远处有炮声了!”祥海立刻叫李夫人拿电话给吴妈,祥海关照吴妈,马上挟李夫人去十字桥坐船来上海,万一母亲不肯走,一定要将母亲拖上船,家里人也一起撤离。说完再让李夫人听电话,千劝万劝,李夫人才不情不愿答应了。这边福生马上给自己家里打电话,叫家丁将船坞上摇橹木船开到十字桥,恳求父亲也同船回来,沈老板坚决不肯,一大家子都在广福,自己走了,家里怎么办。福生急得跺脚,奈何鞭长莫及,只好作罢。 祥海在花衣街迎候母亲,等到半夜却不见船来,一夜没睡。等到天亮,走出后院站在小码头上遥望,哪里有船的影子。这一等就是三日,摇橹木船一点消息都没有。福生往家里打过无数遍电话,询问船是否开出来,李家人是否上了船?沈老板说,船在当时就开走了,是家丁护送她们一起走的。一船人了无音讯,恐怕路遇不测了。又过了几天,祥海见船还是没到,猜想一定凶多吉少。福生安慰祥海说,说不定船只出了毛病,正在叫人修理,过几天就会到。可沈老板最后的来电彻底打破了福生的幻想,沈老板说,李夫人她们上船那天,蕴藻浜发生剧烈战事,她们一定出事了。因家丁走惯蕴藻浜,一定是从蕴藻浜走。祥海听了顿时天旋地转,吐出一口血倒地不起。福生忙将他扶在椅子上,灌他喝下一碗凉水方才救醒。忽然,门外传来喧哗声,一群胳膊上戴着白色袖章的救亡队员涌进沈宅,福生一看,真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领头的竟然是李家的吴妈。吴妈一见祥海,立刻跪地哭诉她们一行坐船以后的遭遇。那天,船驶出广福,一切太平无事,李夫人抱怨说,家里待着不好,非要她急急如做丧家犬。吴妈也不说话,只催促牛老四、沈家家丁前后一起划船,预计当晚就能到达花衣街。可没多久,船进入蕴藻浜就不对了,天上飞机呼啸,地上流弹横飞,不敢再摇船了,纷乱地往船舱里钻。不料日本人的飞机投下一连串炸弹,顷刻之间,人仰船翻,船上的人来不及逃生,被炸得血肉横飞。牛老四和沈家家丁当场殒命。吴妈人胖,掉落河中后浮出水面,目睹李夫人从船上滚落河中,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祥海听了吴妈的叙述,刚刚回过气来,顿时口中又喷出鲜血,滑落在地昏死过去。吴妈大叫一声“不好了”,赶快掐他人中、灌他凉水,好一会才又将祥海救醒。祥海坐地不起,万般恼恨自己害死了母亲,如今尸首全无。悄悄缓回过一口气来,立马起身,问福生讨要香烛,就在红木桌上燃起清香,茶杯里灌满米,将香插在米里,权作母亲牌位磕头跪拜。 这时,门外又有许多救亡队的人走进来,福生劝慰了祥海几句,连忙去找救亡队交涉,却不见领头的。吴妈也哭得伤心欲绝,三跪九拜后,方才起身。祥海又问吴妈是如何逃来此地的?吴妈说她落水后抓到一块船木,在河里氽了许久才爬上岸,只顾一路狂奔,也不知往哪里去,随着逃难民众奔来突去,在硝烟中走了一天一夜。后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爬上一辆军车,见车上全是伤病员,知是往后方去的,才放心随车而去。军车将伤员拉到三山会馆,三山会馆已辟作临时救护站,民众救亡队在这里接治伤员。吴妈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乡下妇人头一次进城,两眼一抹黑,走不了便留下来帮助支锅做饭,洗涤绷带、照顾伤员,却不知花衣街就在前面。前沿送来的伤员越来越多,经过简单救治的伤员来不及转移,新来的伤员无法塞下,今日随救亡队跨界来到中立区,不知怎么就进了沈宅。吴妈前前后后说罢,沈宅涌进更多的伤员,福生吩咐家里仆人帮助救亡队救治伤员。这时救援队领头的来了,福生告诉他,这里是租界中立区,军人伤员不可在此地久留,不然马上就会有麻烦。果然不久,巡捕房就开了两辆警车来捕人了,福生、祥海、吴妈、沈宅仆人和救亡队员们统统被抓去坐班房。伤员统统抬到马路上,死活不管,因隔一条马路就是华界。三山会馆那边连忙派人来接过去,也只能露天安置。而日本人已经打过蕴藻浜,战火正在朝市区蔓延。 第31章 蕰藻浜中日激战 弄草儿前线寻夫 李夫人她们坐着摇橹木船从娄水河行船进入薀澡浜时,不知道昨天夜里中日双方刚刚在薀澡两岸有过一场激战。蕰藻浜水深浪急,横贯上海北部吴淞地区,是一条可以通航大船的河道,也是一道军事屏障,日寇派重兵攻占,国军急派部队增援。部队开到河边,河面上没有一条船,船都被鬼子或收缴或烧毁,一时过不了河。百姓见此情景,火速行动起来,一夜之间家家户户拆了屋里的门板、掮来竹编、木桶,冒着枪林弹雨,在河面上架起一座浮桥。国军在天亮之前全部过了蕴藻浜,与鬼子鏖战一天一夜。日军不敌国军,恼羞成怒,调来飞机,对蕴藻浜狂轰滥炸。李夫人她们刚好行船经过,遇上日军炮火轰击,除了吴妈一人死里逃生,其余都死于非命。 日军遂攻占吴淞,向市区和广福一带推进,国军见情势危急,急调四个精锐师与日军激战。战斗呈现白热化。弄草儿携二瘸丈夫弃家逃难,逃到邻村稍歇,村里来了共产党,组织救援团支援前线。当年二瘸亲眼目睹父亲朱大爷惨死在日寇枪炮下,如今二十岁,国仇家恨涌上心头,见有人领头,顾不上自己是瘸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撇下弄草儿跟着救援队给前方将士运送子弹去了。 这一天,二瘸去了就再没有回来,弄草儿只身前往战场寻夫,逢人便打听:“看见瘸子了吗?看见瘸子了吗?”无论从前方溃退下来的士兵还是奋勇向前的民众救援团,都说没有见到。弄草儿说:“他一个瘸子,是送枪炮弹药来的,只在前沿阵地和后方来回跑,怎么会不见了呢?”她不死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所有人都在后撤,弄草儿却发疯似地踩着一双小脚往前方跑。跑着跑着,竟跑到蕴藻浜阵地上,突然发现河边全是鬼子。原来国军阵地已落到鬼子手里。鬼子兵有的在打扫战场,有的在埋头修筑工事,一时没有发现娇小的弄草儿。弄草儿吓了一跳,慌忙后退,一头栽进河里。好在河边芦苇丛生,将她遮掩,鬼子竟毫无察觉。九月的芦苇都开了花,远远望去一片白色。弄草儿穿的是做新娘时穿的大红棉袄,在雪花般的芦苇丛里十分显眼。她顾不得水中寒冷,脱下红棉袄塞进淤泥下盖住,藏身芦苇荡,欲等夜幕降临,悄悄逃走。 九月的天气,太阳已落下,天空却还亮着,河边的鬼子“叽里咕噜”地说话声清晰可闻,弄草儿呆在水中不敢动弹。过了好久天才全黑,但是乌鸦开始出动,在她头顶上盘旋呜咽,弄草儿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恐惧,又浸泡在冰冷的水里,又冷又吓,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颤。鬼子的探照灯在河边扫来扫去,弄草儿没有机会上岸,渐渐体力不支,慢慢地感觉不到寒冷了,反而觉得燥热难耐。她将衣襟撕开,将芦苇拨开,让寒风灌进衣裳,还是觉得热。索性除去身上唯一一件粗布衬衣,挺起赤裸的胸膛,让冷冷的月光洒在身上,觉得挺暖和的。恍惚中,她感觉自己是在新婚之夜,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铺着锦缎的床榻上,二瘸丈夫用他一双厚实的大手带着一丝清凉的风拂过她的身体时,她紧张得晕了过去。等她醒来时,丈夫却依旧抱着她,喃喃自语:“妹子,哥对不住你……”他把一件大红棉袄搁在她赤裸的身上,熄了烛火,转身面壁。当她明白二瘸没有延续香火的能力时,顿时如寒冬坠入冰窟,动弹不得。 突然,“啪……”地一声枪响,弄草儿猛地回过神来,睁眼一看,两朵璀璨的烟花冲天而起,照得芦苇光亮如白昼,然后是密集的枪声。硝烟随风吹来,弥漫在整个芦苇荡。弄草儿头一歪就向水中倒去。这时,一股刺鼻的硝烟随风吹来,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几下咳嗽救了她的性命。也是命不该绝,当她身子一沉,将要一头栽进水里时,她猛然惊醒,顿时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再不上岸恐怕就要被冻死或者淹死。与其做个冻死淹死的鬼,不如趁枪炮声响起时爬上岸去,或许还能逃命。枪炮声短暂停止后又响起,此时弄草儿只有脑袋还清醒,双手还可以动弹,下半身已麻木了。她使出全身力气抓到岸边一丛茅草,将僵硬的身子拖上岸。不料,她刚爬上岸,就有一枚炮弹飞来,落在她身后的芦苇荡里,水柱冲天而起,弄草儿被震得伏地不起,又昏死过去。弄草儿不知道刚才两道烟火是国军发出的信号弹,国军在天亮前进行了反击。鬼子兵有着世界一流的武器装备,但不善夜战,在漆黑的夜里,他们的飞机大炮也全然没有了用武之地。国军一通猛攻,再次夺回了阵地,芦苇荡又恢复了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晨光洒在芦苇上,薄薄的晨曦在弄草儿身上轻拂,弄草儿醒了,她转动身子,发觉下身没有知觉,她朝岸边滚了几滚,滚到一块土堆旁,双手支撑着土堆踉踉跄跄站起身。被一位正在指挥士兵挖壕沟的军官发现,这位军官看到一位上身赤裸的女子突然出现在阵地上时,顿时惊得呆若木鸡。弄草儿看到他钢盔上的青天白日徽记,知道是自己的军队,想要迈腿朝前走去,两腿却不听指挥,一个倒栽葱掉进壕沟里。军官一惊,正要上前查看,却见负责警戒的士兵沿着壕沟朝他跑来,一边跑一边急切喊道:“杨营长,鬼子上来了!” 杨营长顾不了查看跌进壕沟里的弄草儿是什么情况,操一口天津话吼道:“哪一边?” 哨兵喘着粗气报告道:“东边——西边——都有——” 杨营长举起望远镜,从东往西扫视一遍,见三里开外有一面膏药旗在摇曳,接着土堆下出现一道道阳光照到钢盔上的反射光,形成一道闪亮的光带,鬼子大部队正在朝河边开来。杨营长见军情紧急,立刻高喊一声:“莫要慌!准备战斗!” 这时,一支民众救援队来到阵地,向士兵们分发救援物资和宣传资料。杨营长怒吼一声:“谁让你们上来的!赶快下去!”救援队长是一位血气方刚的学生,马上立正报告:“杨营长,学生救亡协会留日回国学生会抗日救国联合会向你报到!我们还给你送来了罐头、药品,扛来了弹药!”他扬了扬手中花花绿绿的宣传品,指了指身后的救援队。杨营长一看,他们肩扛各式各样的箱包和补给品,背负弹药和大捆沉重的传单,一些传单散落在地。杨营长摆摆手说:“东西放下,马上滚蛋!鬼子上来了!”救援队长听到鬼子上来了,并无害怕,反而摩拳擦掌道:“长官,让我们参战!我们不怕死,就怕不救国!”杨营长一声怒吼:“滚!把那个女人带下去,去救她!”说着指向弄草儿跌倒的壕沟。救援队长见杨营长给他们分派了任务,立刻召集手下放下东西救人。学生们纵身跳进沟里,合力把弄草儿抬上壕沟。救援队长见弄草儿赤裸着上身,昏迷不醒,顿时红了脸,马上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弄草儿盖上,招呼手下,用担架将弄草儿抬下阵地。 一直抬到张家医堂,张家医堂躺满了负伤的士兵。张老医生眼看士兵们瘸腿少胳膊的士兵躺在地上痛苦地嚎叫,却束手无策。见门外又抬来一个伤者,并无外科伤,见是朱家小媳妇,浑身湿淋淋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连忙抓过她冰冷的手,搭过脉,又掀开身上盖着的衣衫来看,见她上身苍白如纸,摸了摸她的胸口、膝盖,也如玉石雕琢一般,毫无反应,说道:“这女子受了寒湿侵入,五脏六腑都冻僵了,身上没有一丝阳气,赶快去寻来干姜,替她灌姜汤方能回阳。”张家世代为医,本来家中独多回阳益气的黄芪、干姜,现在药库被炮火炸塌,壁龛箱笼草药方剂都被瓦砾覆盖,哪里还寻得见?众人急忙走去别人家寻觅干姜。 第32章 弄草儿获救落病根 杨营长舍身炸敌群 队长赶快叫人去寻干姜。这农村人家,家家户户都有种姜,很快有人弄来干姜,迅速烧了一大壶姜汤端来。张老先生取一只碗,将姜汤倒在碗里,端起来放在嘴边吹了吹,吹得稍微凉了,一股脑灌进弄草儿嘴里,弄草儿喉咙里就有了声音,再灌下第二碗时,立刻喷出一口寒气,像一簇白色的蘑菇云在口鼻间缭绕后迅速散去,果然苏醒,脸上有了血色。张老先生说:“没事了,没事了!”弄草儿睁开眼,见是张老先生,知道自己已得救,便要支撑身子坐起来,队长连忙将她抬起身来靠在他臂弯里。弄草儿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两碗姜汤灌下,身子也有了热量,想要向张老先生致谢却支不起身,软绵绵地靠在队长怀里。没想身上的衣衫滑落在一边,两只恢复了生气的便跳了出来。队长是个年轻小伙子,哪里经过这个阵势,不禁脸红心跳,连忙扯拉起滑下的衣衫遮住。张老先生再让弄草儿喝下第三碗姜汤,弄草儿马上就可以站起来,队长啧啧称奇。张老先生拿来自己的长衫,让弄草儿穿上,弄草儿谢了救命恩人,回到家里,没想从此落下病根。 薀澡浜拉锯战进行了七天七夜,中日双方都派出了大量兵力,两岸尸首堆积如山,河水皆赤。战斗间隙清理战场时,国军士兵发现一只弹药箱下压着一具尸体,连忙抬走弹药箱,拖出来一看,是送弹药的二瘸,已死亡多日,身上没有枪伤,胸口却沾满鲜血,疑是吐血而亡。有人认得他就是昨天那个死里逃生的女人的二瘸丈夫。医护兵将二瘸尸体抬至弄草儿家中,弄草儿见了死去的丈夫,不免大哭一场,草草将尸首入殓,便又成了寡妇。 日军见宝山一时攻不下,后续部队转道杭州湾登陆,国军腹背受敌,怕重滔一二八复撤,被迫撤出上海。 杨营长接到撤退的命令,望着倒在血泊中的战士,看着大地燃烧的战火,极不情愿,因为他在这阵地上已坚守了两个月,牺牲了将近一半的兄弟。然而,当他接到一道密令,要他率部随团部坚守苏州河北一座银行仓库七天,向全世界宣示国军誓死扞卫国土,坚决抵抗日寇的决心时,他再次激昂起来。他手下的兵力在广福打得只剩414人,这个不幸的数字从一开始就预示着这场坚守战必然失败。但他仍然立下豪言壮语:“一营在,仓库在,仓库在,阵地就在!” 一营战士头戴德式钢盔,身着草绿色军装、短裤,脚穿草鞋,手持带刺刀的新式步枪,横挎子弹带,胸前挂着八颗手榴弹,带着他们的全部装备,在团附带领下,逆行军来到苏州河北岸,在深夜悄悄潜入银行仓库。这时,市内的国军已全部撤离,而日本人尚未进入。清晨,民众看到银行仓库顶上升起一面国军旗帜,知道国军还在,整个上海城都沸腾起来。自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变”以后,五年来,租界市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军队进驻这个城市,纷纷奔走相告。南岸数千市民打开窗户、爬上屋顶,望向北岸,“国军还在”的消息振奋人心,越来越多的市民不约而同地聚集在离仓库不远的垃圾桥南端,仰望仓库屋顶上高高飘扬的旗帜,群情激扬。 赵大和祥海组织起良友厂残余的义勇军工友,从家里拿出军队急需的物资,用黄包车送到前线。但苏州河上的桥梁被封锁,桥头也搭建了碉堡,民众救援队送来的大量物资在南岸堆积如山,无法送进仓库大楼。祥海吩咐赵大悄悄将救援物资转移到停泊在垃圾桥下的一条沙船上,这条沙船是祥海的供货商所有,现在船上没人,都逃难去了。苏州河是一条开阔不到五十米的河道,祥海想要将船上的浮标系上物资,漂过北岸,试了多次,都不成功。他就将两根竹篙接起来,欲先将缆绳送过岸去,日军机关枪就扫射过来,救援物资大部分打了水漂。祥海只好放弃,他以为银行仓库是闸北地区最高、最坚固的大楼,日本人的坦克炮无法穿透混凝土墙,而仓库又紧靠租界,日本人不敢动用重武器,轰炸机也不敢来轰炸,中国部队肯定可以撑过几天。谁知第二天局势就明朗了,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银行仓库就是国军的坟墓。 日军见一座小小的仓库久攻不下,以为固守仓库的中国军队至少有一个旅,二、三千人的兵力,如果将这伙军人吃掉,真是为皇军挣足了面子,于是迅速调来好几门加农炮,一炮就打穿了仓库西墙。就在他们准备再次开火的时候,却接到日本陆军部的命令,不得开炮。 距银行仓库仅三里路外上海最高的酒店国际饭店顶层,挤满了来自英、美、法等国家的驻华使节,他们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国军居然进入了市区。他们架起高倍望远镜边喝咖啡边观看这场战争史上绝无仅有的离奇的战斗,就像观看一场斗鸡。一见日军动用加农炮就急了,万一炮弹不长眼睛飞到租界,引发不远处的煤气包爆炸,后果不可想象,说不定将国际饭店也连锅端了。观察团连忙出面调停,要求国军停止无谓的抵抗,他们将保证国军和平撤出。谁知国军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哪里肯撤出。而南京政府见还不能使各国使团作出决策,便要将戏份做足,下令国军坚守,以争取更多的国际舆论。 夜深了,国际饭店顶楼仍是灯火通明,辉煌的灯火照亮了酒店上空天鹅绒般蓝幽幽的夜空,各国观察团丝毫不敢松懈,依然密切关注着仓库大楼里的动向。 经过一个漫长而窒息的夜晚,天又亮了。国军意识到白天将会有更加惨烈的战斗,团附召集剩余兵力发布训令:“弟兄们,你们让我钦佩,在反法西斯战斗中,你们展现了无与伦比的勇气。我不信日本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在这里,他们的侵略会被阻止,因为你们驻守在这里,在抗击他们的侵略。日本鬼子会看到,他们的闪电战会在这里破产,因为我们的民族凝聚了强大的力量。兄弟们,为国捐躯的时刻到了,历史将会留下我们英勇光辉的一页。伟大的中华民族已经无处退缩,因为民众就在我们身后,他们需要我们的保护!今天,全世界都在看着我们,我们站在这里,为保卫国家和民众而战!”话未说完,鬼子已开始进攻,他们派出爆破队依靠河边护栏的掩护冲到仓库西墙下,欲将西墙炸坍。国军士兵刚从被鬼子打穿的墙窟窿探出头去,就被鬼子的机枪撂倒。眼看鬼子准备实施爆破,而自己的火力却打不到,杨营长“啪”地把手枪敲在用铁桶叠起来做成的指挥桌上,卸下身上所有装备,“来!给我绑上炸药包!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做中国人!”杨营长领头,七个士兵组成敢死队,每人身上绑上五十磅炸药,手握手榴弹。杨营长第一个跑到西墙后面,还未探头,鬼子的机枪就一梭子扫了上来。只见他退后一步,将手榴弹抱在胸前,突然拔掉导火,大吼一声:“小鬼子,你大爷来了!”说着蹦出洞口,坠落敌群。手榴弹瞬间炸响,引燃身上的炸药,瞬间一片血光。已经冲到西墙下的鬼子兵被杨营长的人体炸弹炸得死伤过半,活着的目瞪口呆,纷纷逃窜。 日军恼羞成怒,又不能开炮,只好请空军来帮忙。空军出动战斗机向仓库窗口扫射,窗口早已被国军堵得严严实实,鬼子飞机扫射丝毫起不到作用,便将怒气一股脑发泄到楼顶那杆国军旗帜上。机关枪一阵扫射,旗杆折断,破碎的旗帜随风飘走,苏州河南岸民众顿时一片哀嚎。 鬼子爆破队在战斗机的掩护下又涌到西墙下,国军剩下的六位勇士蹒跚地冲向墙窟窿,一个个毫不畏惧地纵身跃下。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绑有五十多公斤的炸药。刹那间,西墙下硝烟弥漫,血光冲天。南岸民众被这近乎自杀的举动震惊了,齐声喊叫:“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有人哭哑了嗓子,有人面朝仓库跪下,不知是祈求日本鬼子终止这场反人类的大屠杀还是哀求中国军人停止这场毫无意义的自杀行为。他们想到的是,那些舍身忘死的勇士跟他们的孩子一般大,他们中也有孩子参军去了。他们仿佛看到自己的孩子奋勇跳进火坑,纷纷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想要阻止这一场毫无胜算的自杀性壮举。赵大再也忍不住,如猿猴般从船舱里一跃而出,飞快地攀上江边的护栏,脱下白色衬衣,一手抱住一根灯柱,一手挥舞衬衫:“不要再跳,不要再跳!” 第33章 杀人剧落下帷幕 李祥海情戏开场 鬼子的进攻只延迟了十来分钟,很快又有十几个士兵冲到西墙下,国军勇士们铁了心要与日本鬼子同归于尽,一个个鱼贯而下,跃入敌群。为了防止手榴弹在落到敌群之前就在空中引爆或在跳入敌阵之前被敌人射杀,国军士兵采用的是拉动保险丝后五秒才引爆的德国手榴弹,他们中有人在落到敌群之前已经壮烈牺牲了,但人体炸弹照样会爆炸,这是他们进驻仓库后就策划好了的。西墙下传来一阵阵恐怖的爆炸声,隔河观战的市民们反而由惊叫转入沉寂,南岸瞬间呈现死一般寂静。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如同一柄利刃,划破了寂静的天空,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呼。河边一座三层楼房内,一个留着胡须的老者,用他那悲壮的颤音发出一声怒吼:“中华民族不可辱,宁死不当亡国奴!”从窗口一跃而下。这悲壮一幕被外国观察团在高倍望远镜里看得一清二楚。 一座废弃的仓库,由一批士兵拼凑成坚不可摧的堡垒,却显出沉重的无奈。一条鲜红的苏州河,代表着生命在临死前的愤怒和不甘,却像极了一场杀人剧。苏州河两岸流弹四飞,眼看战火就要蔓延到南岸,租界各国都增派了军队守护在垃圾桥南端。突然间,北岸枪声停了,硝烟散去,日军开始撤离。仓库的屋顶上,国军的旗帜又坚挺地竖立起来,南岸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赢了!赢了!我们赢了,中华民族赢了!” “为什么停止进攻?”一个鬼子大队长奔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司令官面前质问道。 “停止进攻是陆军部的命令,你看看,”司令官拿出一份电报,说道,“国民政府已经提出停火请愿书,允许他们在明天早上离开。军部已经接受请求。” 鬼子大队长说:“不,我要继续作战!阁下,在这小小的仓库前面我们损失了一个中队帝国士兵,即使他们投降,我也绝不放过他们!”司令官露出诡诈的笑容道:“那些外国观察团都拿望远镜盯着这边看,美国海军舰队也在黄浦江上游弋。最可怕的是苏州河那边,还有一个巨大的煤气包,如果你要行动,就要保证你的炮弹不会飞到南岸任何地方。而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明白吗?” “明白了,长官!我将在午夜十二点发起最后的攻击,明天,中国军队将全部完蛋,片甲不留!” 此时已是深夜,国军在仓库大楼内进行着最后的准备,等待着黎明后更加激烈的战斗。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为什么还不撤?蒋总裁亲自下了命令!”电话是上海警备司令打来的。 团附答道:“士兵们做好了与仓库共存亡的牺牲准备,仓库在,阵地在,恕不从命!”说完就挂了电话。过了一会,电话又响了,这会是他的老上级打来的:“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南岸都已准备好了,十五分钟之后,探照灯打开,所有人都要撤离到南岸,听明白了没有?” 团附突然哽咽了:“师座,这是一场阴谋!师座,你让我这样撤出,我何以面对南岸父老乡亲?难道兄弟们的血就白流了吗?从进来那天起,所有士兵都怀着必死的心,没有想要活着离开!让我打,为死去的将士报仇!” “你想毁灭这座城市吗?你想让国际社会失望吗?你想让无辜市民死于战火吗?这是一次政治斗争,明白了?国军已全部退至南京,你的使命已圆满完成,总司令部将向您颁发嘉奖状。午夜之前必须撤出,否则军法处置!” 团附无可奈何,时间一到,垃圾桥上的铁丝网统统打开,国军全部撤进租界。午夜十二点,日军攻入仓库大楼。日军司令官策马来到仓库大楼下,见大楼已人去楼空,面对大楼做了一个刀劈的手势道:“晚一步成千古恨!南京见!” 仓库顶上升起了膏药旗,日本人的装甲车浩浩荡荡地驶入仓库。上海这座远东第一大城市在日寇铁蹄下全面沦陷。 十三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清明,祥海去广福祭母。请了吴妈和赵大、福生做帮手,坐福生家的船,从薀澡浜逆流而上。因母亲尸首全无,落水地点也不确切,薀澡浜水流喘急,落水后顺流而下,因此整条薀澡浜都有母亲的灵魂。他们就在船头设起祭台,一路行船燃烛、焚香、烧纸、洒酒,磕头跪拜。鬼子的哨卡见是一艘丧船,都是草草检查了一遍就放行,船行至蕰藻浜转向娄水河时,吴妈突然想起,那一天她们就是从前面那条小河拐向大河时遭遇日本鬼子飞机轰炸的。祥海连忙吩咐船只靠岸,将祭桌搬上岸,吴妈在岸边挖了一捧黄土放于海碗中,又舀了一碗河水与黄土合在一起,置于祭桌上,就在岸边祭奠。不及燃香,天空下起了小雨。真的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众人强忍悲伤,放一通鞭炮,轮流跪地祭拜。然后至广福,祥海将薀澡浜取来的黄土洒于先父坟头上,叫人在先父的墓碑上刻上妣名,再植下一枝松柏寄托哀思。“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乃世理常事,可面对眼前一枝孤树、一捧黄土、一吊纸钱,谁能体会祥海心中“子欲孝而亲不在”的悲凉与辛酸,在这响彻天堂的清明的鞭炮声中,祥海的泪水渗透了泥土。 三天后,众人来到广福寺书刻考妣牌位。说来也巧,那天弄草儿也在广福寺为二瘸立牌位。祥海一打听,方知弄草儿第二个丈夫也死了,立刻按捺不住内心那一份执着和骚动,亡母忌日才过,祥海就要请媒婆上门提亲。吴妈坚决反对,甚至不惜以仆犯主,竭力劝说祥海要顺从泉下先母之命,不要娶寡妇进门。李夫人在世时有话在先,不让祥海娶朱家小寡妇。赵大和福生也是好言相劝,却劝不住祥海。没几天,媒婆带来惊人的消息。 媒婆告诉祥海,朱家长子脑残,小儿子脚瘸,都娶了如花似玉的弄草儿为妻,可都没能生育。朱家媳妇原是大户人家出身,家人在乱世中被杀得精光,才流落到广福做了朱家童养媳。朱家也是现世报,男儿无能,媳妇弄草儿却是巾帼须眉,全靠她一人支撑起朱家一片天。接着将朱家二瘸在抗日战争中英勇牺牲的光辉故事讲了一遍,讲到弄草儿敌阵寻夫,九死一生,祥海啧啧称赞。吴妈、赵大、福生也都称奇,感叹朱家小寡妇百折不屈,实属不易。媒婆接着说,朱家虽是个抗日模范荣光之家,但是男人死光,家道中落,现今只有弄草儿一人。然后又吞吞吐吐说出一件让众人始料未及的事:“实不相瞒,去年打仗时,妇人掉落河中,虽然死里逃生,但得了宫寒症,再也没有来月事。” “啥?不来月事?所以朱家小寡妇不会生孩子?”吴妈大为吃惊。 “没错。老妇要在广福立脚,此事绝不敢有半点隐瞒,否则必遭天打雷劈。弄草儿虽然有过两个男人,却非她所愿,都是朱家大爷不顾纲常伦理一手包办的,弄草儿身为他家童养媳也只能逆来顺受。然而弄草儿秀外慧中,是十里百乡再难找得到的好女子。弄草儿没来广福时,广福镇上没有哪个女子比得过张家医堂的张姑娘才貌双全,然而弄草儿来了后,又将张姑娘比下去了。媒婆不知正是一旁的福生娶了张姑娘,福生不免面露尴尬神色。祥海听了更是快意,虽然他至今只见过弄草儿一个背影,但弄草儿被大家所称道,他不禁有些洋洋得意,口称弄草儿就是心梦中的女人。媒婆一惊一乍,又说:“老身打听得备细,还有一句话要告知,朱家大儿子患脑疾,虽和女子做了夫妻却不懂圆房。二瘸有太监毛病,也没有能力和女子做夫妻。因此女子和两任丈夫都未圆过房,还是处子呢!” 祥海以为媒婆又要说出什么不利的事来,听媒婆如此一说,又惊又喜。然而众人听了,不知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也不知该如何给祥海拿主意。 第34章 一面之交常驻心间 终于相逢互诉衷肠 祥海赏了媒婆,打发媒婆走后,立下誓言非弄草儿不娶。吴妈至此后悔刚才称赞了弄草儿,责怪媒婆说话拐弯抹角,叫人听了前言不知后语,回过头来苦口婆心劝阻祥海道:“你父母都不在了,我知道没人管得了你,可我还是要说一句,任女子好到天边,但不能为李家传宗接代,再好也没用。你兄弟祥龢远在天边,李家只靠你传承。天意不可违,另娶健康女子传承李家血脉方为正道!你若一味中意此女子,可以尽管娶来做小妾。” 祥海一言不发,来到先祖堂,口称祖宗原谅不孝之子有违祖训,跪下拜了三拜,要亲自去朱家给自己说亲,被福生拉住,知道已劝阻不了,便顺着他的意思说道:“尚未知晓朱家小寡妇的心思如何,这样找上门去,会给朱家小寡妇带来尴尬,再说也有失身份,让女子看不起。听媒婆说,朱家小寡妇确实是个好女子,但她不能生育实实在在是一道迈不过的坎,如果老爷太太在天有灵,怎么能容你在此祷告不遵祖训。”赵大在一旁不出声。吴妈见状,急得一口痰堵在胸口,当场晕倒在蒲团上。祥海瞬间没了主意,一叠声喊道:“吴妈,吴妈,你待我如母,孩儿不孝,且依你罢……”赵大急忙解开吴妈衣扣,按压她胸口又掐她人中,吴妈仍然不醒。赵大连忙奔去厨房,从水缸里舀起一大碗冷水来,朝她脸上泼下。吴妈这才睁开眼,喘过气来,无奈叹了口气说:“孩子啊,你是李家的顶梁柱,理应娶个门当户对好生养的黄花闺女,日后子孙满堂李家才可兴旺,万不能恣意妄为,自断李家血脉。你小时候抓阄抓了母亲的玉镯,老爷曾叹气摇头,说你今后色字头上有一劫,如今果然应验。自从广福盛传那女子是妖妇开始,你真的如被妖妇媚惑了一般,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放下那女子。” 见吴妈苏醒过来,福生也附和道:“吴妈说得没错,兄弟既然喜欢这女子,大可娶她为妾,以后再娶大娘子。身为李家后代,给李家延续香火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是读书人,难道这个道理不明白?”祥海似有触动,负疚说道:“吴妈大人在上,孩儿谨听教诲,不娶弄草儿了!”吴妈听了满心欢喜,称李家后继有人,兴旺发达有望。赵大却根本不信,知道这是祥海的权宜之计。且不说弄草儿虽嫁两夫却无夫妻之实,只说她出身大户人家,受尽苦难,媒婆说她虽粗茶淡饭,美貌不下飞燕玉环,气魄不输男子汉,广福镇上再找不出第二个,祥海怎会轻言放弃。可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是千百年来亘古未变的道理。福生和赵大都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临到头来却不知到底该遵从自我还是要尊重礼数压抑内心。正如福生和赵大所料,祥海对吴妈许下诺言,果真是权宜之计,管它是妻是妾,娶进门就是他的女人,先答应了再说。 谁知弄草儿听说李家要来提亲,却一口回绝。李家是广福镇上有钱人家,自己是弃儿童养媳,嫁过两任丈夫,除了养父留下的半壁家宅外,家中徒有四壁,根本与李家不相配。更怕自己若再嫁会给夫家带来不可预知的厄运,早已坚定了单身的念头不肯再嫁。福生和赵大商量,祥海兄弟这么中意朱家小寡妇,非她不娶,你我竭力劝阻,而你我他却从未见过她面,此事非常不合常理,且有些可笑。不如我们去见一见那女子再说。两人商量定当,立即前去朱家寻访弄草儿。 两人过十字桥来到朱家大院门前,只见朱家大院已坍了一半,院门洞开,弄草儿不在家。再寻去田间。朱家门前有十几亩田地,一位女子正在田间劳作,福生猜想她就是弄草儿,走到田头,远远地和她打招呼。女子正是弄草儿,她早就看到自家门前两个男人鬼鬼祟祟了好一会,这会儿朝自己走来,便直起身来。她已猜到来人是谁,羞涩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福生一见,女子果然温雅秀美,即便在骄阳下汗滴润湿了发绺,却也可以清楚地看见她两边脸颊连同修长白皙的颈脖整个都红了,阳光下,一头如丝缎般的黑发在夏日的暖风中飘拂,宛如一幅农妇油画。福生走过去问道:“请问这位姑娘是朱家媳妇吗?”弄草儿不搭理,抬起手臂用袖子抚去脸上的汗水,弯下腰,左手抓住一把稻杆,右手镰刀轻轻一带,一把稻杆已经稳稳地抓在手里,接着左手再抓,右手再挥,连割了五六把,才腾出握镰刀的右手,手指轻轻一拈稻杆里垂下的一些稻草,再一绕,就把手中一大把稻禾捆扎好了,往地上一放,这才抬起头来答道:“是的,请问先生?”福生走近了再看,女子有一张精致的瓜子脸,细长的柳眉弯到额头,身材娇小,干起活来却浑身是劲。 福生道:“我是桥东厚德府李家的朋友,李家主人托我来问一件事。” 弄草儿见说,从田垄走出来,摘去头上蓝花布头巾擦一擦汗,将两鬓散乱的碎发拢在耳后。福生这才看清她的全貌,她上身着一件朴素的粉底红花小褂,下身穿一条蓝布裤子,腰间系一条蓝花布兜,是一位淳朴的农家妇女,又自带三分英姿,七分仙气。一双眼睛藏娇含羞,勾魂摄魄,令人不敢直视。 弄草儿说:“早些年李家老爷太太已过世,不知现在李家主人姓甚名谁。” 福生道:“李家现由儿子掌门,姓李名祥海。” 谁知弄草儿听了追问道:“李祥海?” 福生道:“是,是李祥海。难道妹子认识?” 弄草儿说:“广福镇上有几个叫李祥海的?” 福生道:“没有,仅此一个。” 弄草儿:“他不是在城里造了房子吗?” 福生:“妹子怎么知道?莫非妹子和李家有瓜葛?” 弄草儿:“李家在城里造了房子,在乡下大摆筵席,广福镇上谁人不知?果真是他,真是老天作弄人,我到广福来找的就是他。” 福生问:“此话怎说?” 弄草儿说:“他果然没有骗我,他真的是广福人,我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你回去告诉他,一个叫做牡丹的女孩,曾经一路要饭来到广福找了他五年。”便哽咽了,不再说话。 福生一听,原来祥海和女子早就认识?拉起赵大急匆匆回来告诉祥海。祥海听了目瞪口呆,追问福生:“她叫牡丹,你没听错?”福生道:“没听错,你可以问阿大。不会搞错。”赵大连忙说:“是的,那女子一听李祥海这个名字就两眼发直,还说找了你五年,你们肯定相识。”祥海说:“这真是天意,我也曾找她,想不到如今在广福和她相遇。”又问福生:“她是不是小脚?” 福生说:“没顾得上看她的脚。” “她一定是小脚。” 于是祥海将他在会乐里和牡丹姑娘的一段往事原原本本向赵大和福生和盘托出,说好多年过去了,他总是忘不了彼此第一次从生疏到熟练的经历,可谓刻骨铭心。福生和赵大面面相觑,弄草儿竟然是祥海在会乐里的红颜知己。连忙带祥海来到朱家田头再访弄草儿,却不见了弄草儿。三人转去朱家,只见弄草儿在堂前扫地,抬头见了祥海,只说了一句:“真的是你,真是相见不相识,物是人非啊。”就再也说不出话来。祥海上前一把抱住,弄草儿拼命挣脱,擂打他说:“你说好了要回来的,可是一去不复返,我找了你五年,渺无希望,放弃了再找的念头,甘做人家童养媳,嫁了两任丈夫,却发现你我近在咫尺。如今十多年过去了,我已心如死灰,你又来找我,真是命运作弄人。请你放尊重,你是李家大少爷,我却已不是以前的牡丹姑娘,是嫁了两个丈夫的寡妇了。” 祥海告诉她,因为造房子的事,耽搁了她读书的事。后来他再去会乐里找她,她已不在,他将读书的钱交给了她表姐子良。后来再去,子良也已不在。弄草儿听说,热泪盈眶,说:“你我都让阿姐给骗了。我苦等你一个月,你一去不复返,我在阿姐那里再也待不下去。你再去会乐里时,我已只身来广福找你。我坚信你是个好人,此生既然给了你,再不会给别人。我记得你说过是广福人,广福我认得,就在江苏边上,我一路打听一路乞讨来到广福。虽然我知道即使找到了又怎样?但是我一定要找到你才甘心,就是死也要见你最后一面。想不到近在咫尺无缘相逢。” 福生和赵大想不到祥海和弄草儿有这么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连忙悄悄溜走,留下他们两人互诉衷肠。 第35章 祥海无心办实业 老杜潜回搞军火 祥海办实业一波三折,建造“一街两坊”时,开始打仗,现在厂房刚刚造好又打仗了,他心灰意冷,将办厂一事搁了,不再提起。也无心打理“一街两坊”,就在广福乡下住下,不再回城,嘱咐赵大回去请阿毛夫妇接管“一街两坊”和酒行,吴妈也去城里帮忙,往后日子太平了,他再偕弄草儿回城。福生觉得祥海不想办实业是假,一心要与弄草儿厮守是真,赵大也觉得祥海为了一个青楼女子而放弃家业,太不值得了,但也无可奈何,回城后即去找阿毛商量打理“一街两坊”的事。 谁知阿毛将赵大拉到一边说道:“酒行已经亏损,恐怕难以维持了。” 赵大惊问:“不过一年半载,原本好好的,怎么就要亏损?” 这时,阿毛娘子正坐在客堂里抽烟,眼睛紧紧盯着阿毛看,赵大奇怪阿毛娘子为何不去酒行了。阿毛悄悄将赵大拉去茶馆。茶馆旁新开了一家日本人的沽酒屋,与摩登酒行斜对面。阿毛对赵大说:“日本人开了酒馆,酒行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你看现在日本人的酒馆门庭若市,酒行门可罗雀。现在娘子都不去酒行了,我猜想酒行已无利可图,大概早就蚀本了。” 赵大说:“酒馆有酒馆的主顾,酒行有酒行的顾客,再说酒行的盈利仅次于煮盐,有着十倍利润,多赚少赚,都不应该蚀本呀。” 阿毛见瞒不过,这才说出原委:“当初我是不赞成阿海叫我娘子经管酒行的,自己的娘子什么脾性自己知道,她生下小女儿后,鸦片瘾头又上来了,只要有鸦片烟吃,啥事都不管,根本无心打理酒行。” “原来如此!”赵大这才明白,当初阿毛为何要不顾脸面反对娘子经手酒行的事了,原来自己的表妹确实是糊不上墙的稀泥,惹人恼恨,祥海也是不识人头,叫她打理酒行,那不是老鼠跌进米缸里么?心里一急,就要找表妹算账,被阿毛拦阻。 “万万使不得!你若是找她算账,她的脸面往哪里放?说不定去跳黄浦了!且宽容几个月,我想办法将老本给还上。”阿毛愧疚不已,再三叮嘱赵大,且宽容些时日。因顾虑到赵大的脾性,怕他知道了生事,所以没有早些告诉他。赵大性急,虽不声张,却转弯抹角告诉吴妈,她女儿吃鸦片疏于管理会败掉酒行,这可太对不起祥海了。要她管一管女儿,倘若现在改过,致力打理酒行,酒行还有起死回生的可能,上对得起老爷太太,下对得起祥海,中间对得起自己良心。 谁知吴妈却说:“真替九泉之下老爷太太难过,如此不孝不顺不义女,就是轰出门去,还要祸害他人,倒不如她自己寻死去算了,譬如我没生养她!”赵大反倒没有了话语,倒也奇怪起来,阿毛娘子难不成真的是林黑儿所生?又来劝阿毛,年底总要结账盘底,不如早点告知祥海,早点收场少点亏损。他心里想,若如祥海得知酒行即将倒闭,离开广福回来亲自打理,说不定是一件好事。这样想着,就盼着阿毛对祥海说知。谁知阿毛实在难以张口,一拖再拖,直到年底,看看实在瞒不过去,又无能力填平亏损的窟窿,只好叫人带口信给祥海,要他赶快回来看看。谁知祥海却不在乎,吩咐阿毛将酒行关了,善后事宜等他回来再说。赵大也只好无奈摇头。 不久之后,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的铁甲车和坦克公然冲进市区,将租界军队所建的铁丝网尽皆碾压成铁饼,英美各国守军都抓进集中营。沪东宪兵部将茶馆和酒馆统统拆了,建起一幢钢筋水泥库房,用作军火仓库。一天,两辆铁甲车开到“一街两坊”,在小洋房前停下。这幢房屋是“一街两坊”最坚固的建筑,也是四周的制高点,洋房里有现成的电话、煤气和车库、马厩、卫浴设施,早已被日本人觊觎上了。铁甲车里下来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冲进小洋房,限令陈老板夫妇三日内搬走,日本人已将它辟作宪兵司令部。陈老板慌不择地,在赵大祥车行借住。不久,日本人发现被赶走的小洋房主人竟然是良友纺织厂的陈老板,连忙又将他请回来,给他三楼一间屋居住,说过往不究,要陈老板担任维持会长,帮助日本人维持“一街两坊”秩序。陈老板哪里会答应,连夜携太太逃得不知去向。日本人诡计落空,并不罢休,将洋房院子里的果园菜地铲除,祥庆坊围墙后的树木统统锯掉,对军械库四周实施坚壁清野,街上弹格路也全部翻起,浇筑高强度水泥路,常驻两辆铁甲车守护军械库。接着抓来青壮年男子和犹太难民,强迫他们修建小火车铁路。这条铁路通往复兴岛码头,从长江上坐船来的部队通过黄浦江到达复兴岛后,换乘小火车可直达沪东司令部。铁路建成后,一辆辆装甲车日以继夜地运送军火和物资到市区各个日军据点。然后又侵占了祥海刚建成的碉楼,在三层楼上又加了一层,碉楼加固改装成碉堡,夜间探照灯扫来扫去,和小洋房互为犄角,将方圆两里最高不过三层的民房统统置于观察哨视线之内,监视着铁路沿线所有进出的人员。 这天傍晚,日军岗哨外走来一对男女,他们从高郎桥过来,手拿良民证,自称是浦东来的两兄妹,因走巷穿街做衣裳,请求进入民居暂住。日本兵将两人上上下下搜查一遍,除了随身包袱里有两块大洋和半只吃剩的大饼外,别无他物,知道是两个穷裁缝,搜去两块大洋后便挥手放行。兄妹俩走进祥安坊,假装打听有没有房子可以租,便去了赵大祥车行。赵大一见来人不是别人,却是良友厂地下党老杜。心里大吃一惊,问老杜道:“你怎么来了?”老杜伸出手指放在嘴上:“嘘!”赵大将老杜引进后厢房,老杜悄声说道:“我和阿妹来这里讨生活,要在这住下。你看哪里还有空房可租?”老杜本是裁缝出身,加入地下党后,才担任义勇军军事指导。赵大听老杜这么说,心里已经明白,老杜一定有要紧事才来到“一街两坊”。 “跟我来,去祥庆坊阿毛家问问。现在一街两坊只有阿毛家有空房,其余每幢房子都住满了房客。我这车行,虽然空闲着,但是临街又面对着日本兵岗哨,多有不便。”老杜“兄妹”两跟随赵大来到阿毛家,阿毛刚从秦先生家里收取房租回屋,赵大介绍说:“这两位是浦东来的兄妹,也是裁缝师傅,要在这里住一些时日。阿毛兄弟可否给予方便?”阿毛与老杜素昧平生,看他们二人也是裁缝,就让出自家三层阁让他们暂住。酒行关了门,烟馆也管得紧了,阿毛娘子无处可去,整天坐在家里抽烟,这时用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对老杜“兄妹”看了又看,突然说:“阿毛不会看人,我看你们俩不是兄妹,不是兄妹又这么亲昵,那就是姘头。这个就不管了,租金按月计算,每个月月头交到我手上,不要忘了。三层阁是小了点,但你们两人住绰绰有余。” 老杜心头一惊,和赵大面面相觑。赵大斥责阿毛娘子说话不着边际,阿毛娘子受了赵大呵斥,也就不再言语。老杜对阿毛娘子解释说他们随身大洋刚刚在岗哨里被鬼子搜去,现在身无分文,租金需宽限些时日,待自己打工赚来钱交付房租,这个月的租金和下个月一起支付。可以的话他就住下,不可以的话他就另寻地方。 “也是可怜。”阿毛娘子嘟囔了一句,三层阁空着也是空着,没有理由不应允。赵大要替老杜付租金,被老杜悄悄阻止。老杜心想,自己刚来就被阿毛娘子识破假兄妹身份,日本宪兵又经常在弄堂里进进出出,万事要做得更符合穷裁缝的身份才对。在阿毛家三层阁住下后,即刻去一家日本商行扛大包,一方面刺探情报,一方面赚钱交房租。 第36章 老蔡变节害人匪浅 运粪大妈英勇就义 老杜在上海事变之后遭到巡捕房通缉,在租界里待不下去了,撤到上海郊区领导当地民众抗日组织,白天分散在各村,晚上集中起来打游击,骚扰袭击日伪军。前不久成立抗日游击队,袭击横沙岛警察所,缴获两挺日军机关枪,却没有子弹。眼看崭新的机关枪派不上用场,而八路军急需武器抗击日本鬼子,老杜心中十分着急。获悉日军侵占沪东后建造了一所军械库,他曾在良友厂工作了近五年,对那一带非常熟悉,决定去上海走一趟,伺机搞一批子弹,能够搞到枪械则更好,便和队里一位女游击队员假扮兄妹来找赵大寻求帮助。赵大率领大刀队上过战场,有战斗经验,也为义勇军出过不少力,是信得过的同志。可是即便这样,老杜也接近不了军械库,便将他这次潜回沪东的真正目的告诉赵大,请赵大帮忙让自己或“阿妹”混进日军军营里去。赵大见老杜想要在这里搞军火,说老杜真是异想天开,即使搞到军火也无法偷运出去:“日本人正在四处抓捕你,你不但在日本人手下打工,还想进到军营去,这不是自投罗网么!阿妹进军营更是羊入虎口,到时候偷鸡不着蚀把米。” 老杜说:“本来我只想搞一点子弹就走,来了以后才知,这里的军火仓库对抗战影响太大了,更是游击队的心腹大患。因此无论如何得混进军营去。我早已将个人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即使搞不到军火,也要将它的防卫情况摸清楚,游击队就可以将它一锅端。” “让我想想。”赵大说,“最近日本人在拉人搞维持会,不如让老蔡加入维持会,可以相机行事。” 赵大祥车行在日本人来了后不久也倒闭了,车夫全都遣散,黄包车给工部局折价收去。没有了车,老蔡成了无业游民,儿子虽已被不要脸的家主婆领去和姘夫金少爷生活,也不用要他供养读书,但他孤身一人,生活十分艰难。如果迫于生计,主动要求帮日本人做事,混一口饭吃而加入维持会,应该不会引起日本人的怀疑。老杜认为这个办法可行,但是担心老蔡不可靠。赵大把老蔡的过往介绍一番,听说老蔡营救过地下党,老杜才点头同意。 赵大叫来老蔡商议,老蔡一听要他做汉奸,死活不肯。赵大解释说并非要他真心帮日本人做事,而是让他打进军营做内应。现在大家都生活艰难,需要搞一些军火来变卖换钱,维持会里有个熟人,鬼子那边有什么情报,可以事先得知,不但搞军火神不知鬼不觉,对街坊邻居也是好事。老蔡这才应允。老蔡为了能顺利加入维持会,并且能在维持会里混个要职,涎下脸面去求情敌金少爷。金少爷在日本人来了后就投靠了日本人,成了皇协军头目。老蔡恳请金少爷作保,金少爷“善心”大发,见他穷困潦倒,也肯帮忙。果不其然,宪兵不但将老蔡招进维持会,还将他安排在军营里,负责巡视街坊、铁路。这真是天赐良机,老杜要老蔡留意铁路上来往军列都运送些什么,老蔡知道老杜和赵大都在打军火主意,便多留了一个心,没事总往铁路上跑。没几日就把铁路情况都摸熟了,和铁路宪警也混熟了,有时候皇协军还让他代替他们站岗。这一天,老蔡正走在街上,一个巡街的皇协军神秘兮兮将他叫到身边,摘下身上的“匣子炮”,往他脖子上一挂,让他帮忙巡视,他去去就来。那时,华德茶馆来了一班唱戏的女子,明里卖唱暗中卖笑,一时间,文人墨客、军警宪特趋之若鹜。这个皇协军要老蔡替他巡街,自己到茶馆玩女人去了。老蔡趁机炫耀,神气活现地手摸空匣子炮“洋洋得意”在街上走了几个来回,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现在是“皇协军”了。因此惹了一身“狗屎”臭,“一街两坊”无人不知,老蔡做了二狗子。但谁也不知道他是奉了老杜的指令打进日伪内部为地下党办事的。老蔡为人仗义,是个侠肝义胆的汉子,被街坊邻居唾骂,受尽屈辱,他也义无反顾,暗地里为老杜提供情报。 不久,机会来了。老蔡打听到当晚铁路上有一批军火要从江边火轮上运来,车站运营单上记录的正是机枪子弹,立刻通知老杜,老杜决定当夜扒火车。傍晚时分,老蔡趁巡视铁路的机会,预先在篱笆墙下挖开一个洞,再用篱笆伪装好。待到半夜,他进入自己巡视的路段,放老杜进入路基,两人一路小跑到离江边不远的地方埋伏下来。等到火车一来,探照灯刚刚扫过,周围漆黑一片时,火车开来,两人飞快地爬上列车。这条小铁路总里程才十多里路,列车开得不快。两人打开列车门进入闷罐子车厢,撬开一只箱子一看,果然是机枪子弹,立即搬起子弹箱推到路基上。“阿妹”和赵大召集来的十几个义勇军工友在篱笆墙外接应。接应的义勇军工友中,有一位老婆是运粪工,早已推起粪车埋伏在铁路边。义勇军工友在赵大的指挥下,迅速将子弹箱搬至预先挖开的篱笆墙洞下,将子弹藏进粪车。老蔡一连推下四五箱子弹,列车已快进站,老杜叫了一声“跳”,先跳下车。老蔡却在闷罐子里找到一箱枪械,兴奋不已,忘了跳车,等到他将枪械推下,再要跳车时,列车已经进站,被宪兵抓获。 老蔡被抓,老杜决定仍按原计划行动,连夜将子弹偷运出城。此时公鸡叫过头遍,正是运粪大妈开始一天的工作时间,她推起粪车,和往常一样大摇大摆进入日哨岗亭,来到祥庆坊,喊一声:“马桶拎出来啊——”居民睡梦中醒来,都惊讶今天粪车来得特别早,将自家的马桶拎出来交给她倒入粪车。不一会粪车就装满了粪便,大妈和往常一样推起粪车,通过岗哨。大妈事先已将粪车周身都泼了粪水,当这辆臭气熏天的粪车接近岗哨时,日军哨兵见是每天都要进出几回的运粪大妈天未亮就推着奇臭无比的粪车过来,远远的就捂紧鼻子挥手让她赶快离开。运粪车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了城,但是今天运粪大妈没有将粪车推到垃圾桥粪行卸粪,而是往相反方向过高郎桥推到江边,粪便倾倒在田里,将暗藏的子弹取出交给老杜“兄妹”,再回粪行交差。 老蔡被抓进宪兵司令部,关押在小洋房地下室。宪兵对他严刑拷打,逼他供出军火下落和同党。老蔡坚不吐露实情,宪兵立刻将保人金少爷抓了起来,老蔡肉身受不了铁刑,又兼家主婆拖着儿子到牢房来求情,请求老蔡看在儿子的份上,说出同党,保出金少爷,如果金少爷死了,儿子也没人供养了。老蔡见到儿子,心理马上崩溃,捱到天亮,猜想老杜他们已将子弹运出城外,终于承受不住折磨,供出老杜“兄妹”是同党,但他不知他们的来路,只知他们是在“两条线”上“吃饭”的,想偷点军火换钱才扒了火车。宪兵马上扑到阿毛家里,老杜“兄妹”早已撤离。宪兵恼羞成怒,将阿毛抓来审讯,阿毛被打断一条腿也说不出所以然,因为阿毛确实不知道任何事情,说是客人自己上门寻求租房的。阿毛娘子见阿毛因老杜的事被日本人抓去,便奋不顾身前往小洋房要人,说她一眼就看出老杜来路不明,为何岗哨宪兵却看不出来?要问就去问岗哨宪兵怎么会放他进来。再说老杜在在为日本商行抗大包,现在出了事,商行跑不了干系。天天往小洋房去吵闹。日本商行怕事情闹大牵连到自己,连忙给宪兵司令送金条贿赂,宪兵部也怕事情闹大于宪兵部不利,受了贿赂便放了阿毛。然而并不甘心,觉得能够潜入铁路偷走五箱子弹,要在宪兵鼻子底下运走绝不可能,一定藏于街坊某处。于是展开疯狂搜捕,凡是怀疑对象,特别是曾经的义勇军,统统抓起来审问,赵大也在被抓之列。说不出当夜行踪或者无人证明和担保的,立刻拉出去枪毙。运粪大妈见平白无故害死那么多人,自己老公也危在旦夕,便向宪兵自首,子弹是藏在她的粪车里运出关卡,已到江边交给老杜了。事情是她一个人干的,与丈夫无关。并且一口咬定偷军火是为了卖钱糊口,宪兵押上大妈,开动铁甲车来到江边,大妈指认卸粪地点,果然田埂上车辙清晰,地里粪便堆积,一片狼藉。此时,老杜他们早就坐上游击队前来接应的船只,过了江上了岛,鬼子一无所获。运粪大妈大义凛然,只身赴死救下更多无辜的街坊邻居,日本鬼子都不敢相信这是一位运粪大妈做的事,即使如此,鬼子并没有放过运粪大妈和她丈夫,将他夫妇俩就地枪决。又将赵大等义勇军工友,罗织罪名投入牢房。 第37章 日本鬼子突然投降 寂寞陈太卖弄风骚 老蔡被放了出来,从此背负一辈子的耻辱和污名。日本鬼子投降后,他每年清明中元都要来到小洋房,燃香祭奠逝去的义勇军夫妇。即使如此,也不足以洗刷自己贪生怕死出卖同胞的罪孽,最后不堪精神折磨,在“一街两坊”拆迁之际,自缢身亡。此是后话。 时光如驹岁月如梭,阿毛家的梅芳姑娘已经十七岁,长得虽不算娇俏,但也圆润丰满,“一街两坊”上门来提亲的男子不少,阿毛娘子却偏偏看中从凤阳到上海来打工的修车工富贵。她像是高瞻远瞩的预言家,说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以后工人阶级会吃香,一定要收富贵做上门女婿。富贵为了逃避家乡抽壮丁,“一袖清风,两手空空”从凤阳来到上海,属于赤贫级别的无产者,讨了个现成的上海老婆,真是困觉也要笑出声。 阿毛二女儿兰娜十四岁那年,日本鬼子投降了。 一夜之间,国军开进上海,市民们如见到久违的亲人,路边摆开茶水摊,欢迎国军士兵。良友厂的工友们冲进小洋房,将赵大和被军事法庭判刑的义勇军工友从牢房里接了出来,同时释放的还有英美眷属。工友们不顾受尽折磨而变得虚落的身体,重新戴上义勇军的袖章,走上街头挥舞旗帜高呼口号庆祝胜利。那些英美眷属原本是租界里的贵族,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鬼子将英美眷属统统抓起来,塞进为战争征用的民房里和鬼子兵混居当炮灰,这是鬼子“玉碎计划”的一部分。小洋房因此塞进的英美炮灰竟有五十人之多,这些英美眷属在劫后余生后,同样感激国军士兵将她们解救于水深火热,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围在一起跳起踢踏舞。一位踏着爵士乐节拍起舞的美国女子兴奋地高呼:“上海,万岁!”“一街两坊”的居民们都涌上街头观看,像看西洋镜似地看她们无所顾忌地载歌载舞,不禁受到感染,也在一边扭起了秧歌舞。 铁路上静悄悄的,铁甲车静静地卧在铁轨上。一些国军士兵正在拆除街上的关卡、掩体,这些军事设施是日本鬼子准备一旦战败用来开展巷战而筑。那些缴械的鬼子兵在司令部外临时搭建的帐篷内玩扑克,等待被遣返,他们的脸上已不再有往日嚣张的神情。 八年来,阿毛娘子第一次迈出弄堂,手里拿着自己做的鞋面布和鞋底,先去胭脂店买烟,然后去友邦里给皮匠上鞋。胭脂店老板被日本兵抓去修铁轨时被枕木压到脑袋死了,现在换了他儿子做老板。小老板事事躬亲,正在卸排门板。 “嗷哟,新娘子哪里去来?每次总是阿毛来买香烟,阿毛又不抽烟,从来不曾见你自己来买。”“一街两坊”的人,对阿毛娘子的称呼仍然停留在她挺着大肚子来到这里的当夜,尽管她现在已经是有三个女儿一个养子的母亲了,所有人还是叫她新娘子,新娘子便成了阿毛娘子的代名字。 阿毛娘子说:“阿毛被日本鬼子打断了腿,腿脚不便了,在家里坐享清福。” “阿毛真是罪过,替房东阿海吃了不少苦头。阿毛有今天,多亏有你。” “阿海是个好人。我家阿毛就不要说了,跟阿海比,不及人家一根脚趾头。当年要不是我,阿毛早就被日本人打死了。” “一街两坊都知道,新娘子是巾帼英雄。”小老板说着,翘起大拇指夸赞阿毛娘子。 阿毛娘子沾沾自喜,买了烟,问小老板:“洋火有吗?”然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小老板柜台下拿出一盒洋火,擦燃了给阿毛娘子点上。阿毛娘子叼了烟,朝友邦里走去。见肉庄门前坐了一排妇人在晒太阳,就又捏着烟踱到肉庄门前。肉庄开在军械库旁的民居里,在“一街两坊”建成之前就有了。那时候这里完全是一副农村乡下的景象,有涓涓的小河,有集市和农田,田野里几条小路从不同的方向通到肉庄。现在,小河被祥海填了做马路,农田建成了弄堂和军械库,只有肉庄还是老样子,坐西朝东,门口永远有人晒太阳,女人们一面晒太阳一边纳鞋底。上海女人不管老少都喜欢纳鞋底,鞋底纳得好,人人看得见。阿毛娘子也是纳鞋底的高手,还会在鞋底上纳出满天星和忘忧草等等花样。其实鞋底上了鞋帮打上鞋掌,再好看的花样都是白费心思。阿毛娘子见极要好的邻居阿庆婆也在晒太阳,就朝阿庆婆走去。阿庆婆是隔壁四号里的无锡女人,又矮又胖像只柏油桶。阿庆婆没有纳鞋底,抱着双手晒太阳。当初阿毛娘子生兰娜时难产,不是阿庆婆及时出手相救,阿毛娘子就过不了鬼门关。见阿毛娘子走来,阿庆婆便和她打招呼:“新娘子真稀客啊!住在你隔壁只听见你咳嗽,从来不见你真人,身体可好?” 阿毛娘子答道:“谢谢你的牵挂,我身体蛮好,只是腿脚不便,出来少了。”其实,阿毛娘子帮祥海看顾酒行时,常常偷偷溜出去烟馆,只是天未亮就出门,所以邻居不常看到她。近年来烟馆关了,她除了到菜场买菜、去胭脂店买香烟,确实是足不出户。这时她坐在阿庆婆一条长凳上,一面和阿庆婆搭话,一面将手中未纳完的鞋底纳完,起身走开,拿去给友邦里弄堂口的小皮匠上鞋。 小洋房里的陈太太是小皮匠的常客,她有各式各样的高跟皮鞋拿来修,小皮匠就有了做不完的生意。陈太太的丈夫陈老板在鬼子投降后回到上海,想不到小洋房被作为伪产没收了,他气得口吐鲜血,躺在良友厂唯一没有倒塌的工棚里一命呜呼。陈太太据理力争,将官司一直打到国防部,申明日本人强占她家的房产做司令部时,他们一家人早就逃走了,跟日本人没有丝毫瓜葛,这才重新拿回房产。现在她孤苦伶仃,百般思念女儿陈小姐。陈小姐自从逃婚走了以后,音讯全无,陈太太对自己曾经的愚蠢行为懊悔不已,但也无济于事,依旧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偌大的洋房里。家里没了男主人就像没了主心骨,她这才明白中国有句俗语说有本事的男人会把老婆养成母老虎,看起来受到妻子的管制而怯懦,其实背后是满满的温情和自信。如今她虽有用不完的钱却没有了可以颐指气使的对象,任着性子行事的机会也就没有了,总是觉得洋房里太过安静,闷得发慌。昔日的姐妹们都不再上门,她也不再有兴趣开什么派对,百无聊赖的他,整天摆弄她整箱整箱的高跟鞋。这些年来,她的身体发福不少,像吃足了发酵粉发泡膨大,金发也染黑了,烫了发却不加修饰,蓬头痴子样;打扮却不得要领,肥硕的身躯穿了一袭开衩到腰眼的花式旗袍,将棒槌般的大腿裸露在外;腿是雪白的,却穿了棕色丝袜,丝袜是短筒的,将一条腿硬是分成两部分。外套一件长及臀部的开衫再加一件短衫,长袍短套不伦不类。但是一双小巧的脚依旧小巧,虽然脚也胖了许多,但是尺寸没有变大,结婚穿的鞋子都可以穿上,高出鞋口许多的脚背像胖乎乎的白面馒头,煞是好看。一张精致的脸蛋依然精致,本来有一双高贵迷幻的蓝眼睛,却画了绿色的眼圈,像被人在眼圈部位打了一拳。这个绿眼圈,她每天都要花一个钟头才可以画好。画了眼圈,穿起不同样的高跟鞋,没事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的每双高跟鞋,都是法国或者俄罗斯的进口货,鞋跟很高,穿上高跟鞋,走起路来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便要尽量跷起臀部,因此走路显得有点跌跌撞撞。今天,她选了一双红色高跟鞋穿上,不厌其烦地穿过马路来到小皮匠摊头前,坐到一张矮凳上,紧绷的旗袍下伸出她那只玲珑又丰满的小脚,像莫高窟壁画里大腿粗壮小腿细瘦爆发力强劲的飞天仙女。脱了鞋赤了脚,一脚搁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要小皮匠当场给她的鞋打铁钉。白皙的脚腕上绕着一道脚链,那是一条金色的细珠形黄金脚链,上面有一个个小小的椭圆形水晶吊坠挂着,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出一种神秘的光芒。每个脚趾都涂了血红的指甲油,像是十只灵动的红色甲虫。鞋钉钉好,陈太太一只脚几乎翘到小皮匠鼻尖下,让小皮匠给她穿上。小皮匠却埋头干活,从来不拿正眼看她一眼,即使给她穿鞋的当口也是眼望别处。倒是从皮匠摊匆匆而过的男人见了,总是要在这双脚上停留几秒钟,拿眼角瞟一眼。 阿毛娘子是小皮匠的老主顾,这会儿拿了鞋底鞋面走来,正好看到陈太太在阳光下卖弄她那双没穿袜子的光脚丫。 第38章 姘妇成太太却无后 女佣育两儿而非妻 妇人赤脚不穿袜子走在街上已是怪异,大庭广众之下将腿脚光溜溜露出来,还成心在男人眼皮底下晃来晃去,不要说男人见了眼珠子没处放,就是阿毛娘子见了也是眼睛不知望向哪里才好。而况陈太太的脚,实在是太白了,在阳光下白得有些耀眼,阿毛娘子老远就看见了。 “一街两坊”只有一个外国女人,阿毛娘子认得是陈太太,知道她就是陈小姐的母亲,心里骂她狐狸精、骚妲己。小皮匠憨厚老实,阿毛娘子却忍不住替他抱不平,拿手里的鞋底鞋面“啪”地拍在小皮匠的工具箱上:“小皮匠,上鞋!”小皮匠一看是老主顾来了,连忙推开陈太太,接过阿毛娘子手里的鞋底鞋面说:“新娘子要上蚌壳棉鞋呀,是要准备起来了,天气要是像去年那样说冷就冷,棉鞋做起来也来不及。”陈太太正沉浸在对自己那一双“美腿”的顾怜之中,见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来者不是别人,是闻名遐迩的祥庆坊的“新娘子”。陈太太不认识阿毛娘子,但“新娘子”的名声在外,是个凡事强过人,吃鸦片成瘾,连自己孩子都要溺死的辣手妇人,“一街两坊”没人敢惹。陈太太不做声,仍旧坐着,等待小皮匠给她另一只鞋打铁钉。阿毛娘子见陈太太不吱声,便怪声怪气地说道:“哎哟,一个寡妇人家光脚露腿的,还在人家小皮匠面前晃来晃去的,也不怕门前是非多!”尽管阿毛在阿毛娘子眼里什么都不是,但这时候却是她可以炫耀的资本,因为他有老公,而陈太太却是死了老公的。 陈太太没想到阿毛娘子会主动跟她打招呼,又见她出言不逊,到底有些心虚,装作没听懂,闷声不响坐等小皮匠敲钉。 阿毛娘子道:“陈太太,今天太阳多好,干吗要让屁股挡了脸。” 陈太太屁股硕大,坐在矮凳上更显庞大,只见屁股不见矮凳。陈太太在上海已久,也听得懂一些上海俗语,听出阿毛娘子是在笑话她,顿时屁股犹如生出刺来,于是站立起来说道:“原来是新娘子,初次见面,请多包涵。” 谁知阿毛娘子大呼小叫起来:“哦哟,眼圈涂成青菜色,怎地像个僵尸鬼。” 这时小皮匠已将鞋铁钉敲好,将鞋递给陈太太,这回陈太太没敢再让小皮匠给她穿鞋,自己伸进脚穿好,说道:“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怎地像吃了生米饭。” “不瞒你说,老远闻见了味道,已经吐掉了。” 陈太太轻声回了一句“光脚不怕穿鞋的”起身欲走,却不知此话是什么意思。惹得小皮匠暗笑,连阿毛娘子嘴里叼着烟也嗤笑起来。终究一个是天还没冷就要穿棉鞋的,一个是大冬都光着腿脚不穿裤子的,根本不是一路人,话不投机半句多,陈太太说了句“懒得理你”就悄悄走开去。 正在此时,弄堂里走出一位妇人,是金少爷的女佣,也是广福人,见了阿毛娘子,说:“正要到你家里去,广福厚德府带来口信,说正月十五广福乡下要划龙船,叫你和你家男人、女儿女婿一起回去看看。”妇人在广福嫁人生了两个女儿,不想丈夫在“八?一三”打仗时被鬼子炸弹炸死,她无依无靠,无法生活,抛下一对女儿来城里做佣人。因颇有几分姿色,被禽兽不如的东家金少爷引诱,生下双胞胎儿子。金家原是大户人家,金大爷是个前清秀才,因得罪朝廷被流放云南。金少爷偷盗了家里大部分家财逃到上海,住进友邦里,经常出入华德路上的烟馆、跑狗场,偶遇老蔡那风姿绰约的女人,便心生爱慕,不顾她已嫁男人又有孩子,拐了她去关外豪赌。女人贪财喜淫,见金少爷有钱,又英俊威武,床上功夫了得,不比那老蔡为了生活奔波,哪里有心伺候女人开心。便随金少爷来到关外,不想金少爷在赌场发了一笔横财,老蔡女人劝他见好就收。金少爷听了女人的话,金盆洗手回到上海,仍旧住进友邦里。不久,伙同金少爷一起去关外的都输得精光回来,金少爷庆幸老蔡女人吉言,将她奉为福星,大婚将她娶进门。老蔡和女人本来就没拿证,虽然女人为老蔡生下一个儿子,也只是一对野鸳鸯。现在女人成了金太太,在自己眼皮底下双栖双宿,老蔡也是无可奈何。婚后,金少爷诸事顺当,金少爷更是对太太言听计从。金太太却没为金少爷生下一儿半女,便怂恿金少爷将女佣收用了。与金少爷约定在先,若女佣肚皮争气,为金家生下一儿半女,是金家的福气,但不可弃妻,若如弃妻,必遭天谴。金少爷哪有不应之理,对夫人感激涕零。没想女佣竟然为金少爷生下双胞胎儿子。女佣虽为金少爷生了双胞胎,却是个懦弱的乡下女子,而金太太是个厉害角色,即使女佣生了两个儿子也不许金少爷纳她为妾,也不许下人叫她大奶奶,叫女佣二奶奶,她只做金太太。金太太虽与金少爷有约在先,但知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信了男人的话,母猪能爬树。倘若哪一天自己年老色衰,女佣上位,金少爷迟早会弃她如撇履。即使不弃,往后若是金少爷早死,家中财产便要瓜分。金太太便将自己与老蔡所生儿子小蔡接去金家,一定要让金少爷视小蔡为嫡出,立为长子,还不许女佣乡下的女儿来金家。可怜女佣为金家生下一对儿子却没有名分,虽然可以和主人同桌吃饭,却只有佣人的身份,既不是老爷的老婆,又不是小妾,就这样不清不白和金太太共侍一夫。偶尔得到应允回广福照顾女儿一阵子,因此在广福和城里两头跑。得知阿毛娘子也是广福人,因此走得近了,经常带些乡下的土产到城里,又带些洋油蜡烛回广福。 临近中秋佳节,祥海托她带来广福的天花玉露贡糕和弄草儿亲手制作的鱼圆,带口信给阿毛和赵大,要他们回广福过中秋。 “广福已经八年没有赛龙船了,今年要大大地办一下的。”女佣说。 阿毛娘子说:“我是走不动的,阿毛要去,让他去!”阿毛娘子猛吸几口烟,香烟烧到手指了,才把烟屁股甩在地上,对小皮匠说:“你慢慢忙,我回转去了。” 正月十五,阿毛带着二女儿兰娜和赵大来到广福。先到厚德府,没见祥海在家,邻居说一定在朱家寡妇那儿。他们转身来到朱家,见祥海在院子里和弄草儿并排坐在矮凳上剥玉米。赵大进门就说:“阿海什么时候会做农活了,这妇人的作用可是比天还大呀!”弄草儿抬头看见有人进来,听到赵大的玩笑话,羞得脸一下红到耳根,扔下玉米棒屁股一扭一扭地奔回房里不出来。赵大见她果然是一双小脚,脚上穿一双尖尖的粉红色布鞋,鞋面上绣有一朵红牡丹。祥海坦然大笑:“什么时候来了两只大灰狼,口无遮拦,把人家小兔子给吓到洞里去了!”说话间,见阿毛手拄拐杖,一瘸一瘸地领着女儿随后进门,祥海颇觉惊讶,没等他开口问,阿毛就要兰娜叫祥海大伯伯。祥海连忙兜里掏出一块大洋,放到兰娜手上说:“大姑娘十八变,兰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了,有没有如意郎君呀!” 阿毛说:“姑娘还小呢,才虚岁十五,不忙相亲的事。不过,他娘是急得不得了,整天唠叨,好像姑娘嫁不出去似的!”祥海说:“十五岁也可以嫁人了。你是男孩不也十七岁就成亲了嘛!”兰娜见到祥海已有点陌生,拿了大洋就朝阿毛身后让。兰娜虽说才十五岁,但发育得唇红齿白,大眼睛暗含笑靥,柳眉细长风韵绰约,举手投足有幽兰之姿,已是成熟女孩了。祥海说:“兰姑娘结婚一定是早的。”说着抓起阿毛的手问:“你的腿脚怎么了?” 第39章 观龙船兰娜有巧遇 张厚朴当街来提亲 赵大接过话头答道:“老杜那会儿住在他家三层阁,我们窃了军火,日本宪兵拿他是问,把他抓进宪兵队,因此被打断了腿。” “啊,阿毛是代人受过,要是我在的话,打断腿的就是我了!”祥海抓住阿毛的手,表示深深的歉意。 阿毛说:“老杜他们没事就好,我手没伤到不影响针线活不碍事。” 然后赵大把老杜来上海,他们和老蔡合谋偷鬼子军火的事与祥海一一细说。说起老蔡,赵大显得十分内疚,叹了一口气说:“老蔡的事,是我害了他。” 祥海心里不是滋味,说:“老蔡是个好人,为了帮我找地皮,一条腿得了曲鳝病,还不声不响拉着我整整跑了两个月,一点没有怨言。这次甘冒身败名裂的风险加入维持会,为的是刺探情报,冒着生命危险帮助老杜偷了鬼子军火,叫他跳车还不跳,还想多拿一点,实在是个行侠仗义的汉子。谁能抗得过日本鬼子禽兽般的折磨?如果一枪毙了,他就是英雄。虽然他叛变出卖了老杜,但是老杜安然无恙。也害你被关了好几年,你怨恨他吗?” 赵大说:“我一点都不恨他,反而很是内疚,是我拉他参与此事的。是我害了他,我怎么会恨他?” 祥海又说:“你不恨他,运粪大妈的家人会恨他、所有受到牵连的人都会恨他。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他不是汉奸,现在他即便活着也与行尸走肉无异,可怜可恨的老蔡,只有你我多关心了。”赵大点点头称是,说道:“没有他的相助,要在戒备森严的铁路上盗取军火,几无可能。老蔡不会不明白,即使他及时跳车没有被鬼子当场抓获,事后他也逃不了。他几乎是用付出生命的代价帮助我,帮助老杜的。出了这样的事,是谁都不愿看到的,听说他寻死过几次,都没死成。不如我替他去死,毫无牵挂,死了倒是干净。”祥海怪赵大鬼话连篇,说:“如今日本鬼子投降了,不再有战争,国家会向好,我要回去办厂的。厂子还没办成,说什么死?谁都不要死,要好好活着。对于老蔡,对于任何人,悯人之孤,容人之过,行善积德,后世终会有报。”又问起祥庆坊碉楼的事,赵大说碉楼曾被日本人占去做碉堡,还掘地三尺建成地下室,祥海这一惊非同小可。幸亏母亲阻拦,否则自己将生计银转移到碉楼地下,李家祖传生计就要统统毁在自己手上了,真是老天开眼,上上大吉。 说了一会话,弄草儿已拾掇好了一桌子菜。大伙在朱家吃过饭,朝镇上走来。走到理发店门前,兰娜突然呼喊着跑到不远处的河边,原来河里停着三条打扮得弹眼落睛的龙船。广福的龙船出奇的漂亮,鱼嘴、虾眼、麒麟角,口衔明珠龙头高昂十分威风。船中一边四人坐在船底,手举船桨正整装待发。兰娜机灵地询问艄公,等一会在哪里表演?艄公见兰娜闪烁着大眼睛十分可爱,便指了指前面塘口说:“那边——” 傍晚时分的塘口,已是人山人海,家家户户都出门来看赛龙船。兰娜甚是灵活,拉着阿毛的手直往塘口边挤,阿毛挤不上,只好任兰娜一个人往人群里钻去。兰娜钻进人群,挤到塘口边,各船正好从兰娜眼前鱼贯经过。广福的龙船船体修长,船帮上绘有艳丽红色纹路,两侧插上蜈蚣旗、长方旗、三角旗等等五彩旗帜,使得龙船威风凛凛,兰娜头一次看到,兴奋得拍手叫好。老艄公用脚踏板发出不同的信号,龙船时而缓行,时而疾驶,引得河边观赏的人们欢声雷动。有钱人家索性雇小船尾随龙船而行,一时大小船只挤满了河面,鼓乐震天,桥头、两岸的呐喊声也是一阵盖过一阵,有的还把家中的锅碗瓢盆都拿出来重重敲打助威。 艄公指挥划手单边划水,龙船就倾斜起来,在河面开阔处不断打转,船工的身体几乎贴到水面上了,再起身换另一边的船工贴水起桨。龙船表演进入到高潮,观众尖叫欢呼。更有好事的年轻人把事先准备好的“连环响”鞭炮挂到树上点燃。一时间,呐喊声、锣鼓声、鞭炮声交汇在一起,回荡在河面上,震耳欲聋。人群中不断有人往船上扔赏钱,兰娜看到人群中一位英武的戎装军人,“哗啦啦”向龙船扔了一把铜钱,少女乌黑的眼珠顿时放出一道光亮。 十五 那军人身材高大,面容威严。双目炯炯,昂首挺胸,眉宇之间透露出一股锐利,他是张家医堂张老先生之子张厚朴。张老先生共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四个儿子都离家从戎。老大是北伐军军官,已为国捐躯。老二是黄埔四期生,在松毛岭战役中重创八路军而升任国军师长。老三是八路军团长,牺牲在反“围剿”战场上。张厚朴是张老先生最小的儿子,现任国军海军军官巴渝号巡洋舰上尉大副。此时,他出现在广福是因为兵舰运送一船国民党接收大员来到上海,船停泊在吴淞口海面上,他趁中秋佳节,告假回乡探望老父亲。闲来无事,也是合当有缘,张厚朴来到塘口观龙船,一眼看到人群中的林兰娜出类拔萃亭亭玉立,一双明亮的眼睛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光芒,是个女人也要多看几眼的妙龄少女,目光立刻就被吸引住了。 兰娜见英武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往东走,男人的眼睛也往东,她往西,男人的眼睛也跟着往西。兰娜本来对军人心有仰慕,但毕竟是女孩子,见男子双眸似剑,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心里有些发毛,龙船也不看了,扭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去寻找自己的父亲阿毛。阿毛见兰娜钻进人群没了影,怕她返回时找不到自己,就等在原地不敢挪步。听到塘口人群中呐喊声一阵高过一阵,龙船赛到高潮的时候,兰娜反而从人群中挤出来,觉得奇怪,一把拉住她问:“阿兰,怎么不看了?”兰娜来到阿毛跟前,紧张地向后张望。 男子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朝兰娜走来。兰娜来不及向阿毛诉说,就惊慌失措地躲到阿毛身后,探头望向男子,不知他要做什么。张厚朴来到阿毛面前,摘下军帽拿在手里,立正行礼道:“大伯好!冒昧打扰,这位小女子是……”阿毛被一名军官如此恭敬地行礼,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将兰娜带在身后紧张地答道:“是我女儿,请问长官有何公干?” 张厚朴道:“恕我冒昧打扰,鄙人免贵姓张,国军海军上尉。家父张重楼,广福张家医堂堂主。今番观龙船巧遇你家小女,也是一种缘分。在下不为公干,私下请问,小女可婚配否?” 阿毛一听来人是张家医堂张老先生的儿子,他虽也替张老先生做过衣裳,他儿子却是不认识的,这时问道:“张老先生共有四个儿子,敢问你是?” 张厚朴道:“在下是张先生第四个儿子,张厚朴。” 阿毛道:“原来是张家四公子,幸会幸会。”话语立刻轻松和蔼起来:“小女虚岁十五,父母视为掌上明珠,未有婚配。” 张厚朴听罢面露喜色,挺了挺胸膛说:“鄙人过了年三十有八,尚无家室。如不嫌鄙,愿娶小女为妻!” 阿毛大吃一惊,他自诩走过的桥许多,看过的云无数,见多识广,古有因诗作媒、闻琴听音的好事,当街求婚这种事情,却闻所未闻,以至于他有些反应不过来,木讷地道:“令尊大人悬壶济世誉满杏林,在广福镇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你既是他公子,又是堂堂军人,大庭广众之下,切不可轻浮调笑。”此刻,人们都涌向河边,争先恐后观看龙船表演,虽大庭广众也没有人注意他们在说什么,并不知有一位军人在向一个女孩求婚。 张厚朴正色道:“大伯,军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阿毛:“此话当真?” 张厚朴:“当真!” 阿毛:“此事当真?” 张厚朴:“当然当真!” 阿毛转身拉过兰娜,兰娜年虽十五,但已懂事,此刻两腮泛红,羞答答怯生生低头无语。张厚朴走近她问过小名,低头询问:“小妹可愿意?”兰娜羞得耳根子都红了,转身跑开,却被迎面而来的祥海和赵大拦住:“兰姑娘,兰姑娘,为何如此慌张,小心跌倒!” 张厚朴望着林兰娜飞奔而去的背影,有些失望,询问阿毛:“大伯,小妹这是……”阿毛语无伦次地说道:“明早我去拜见张老先生,方可商议此事。”他想,兹事体大,非张老先生知晓方为妥当。 第41章 赵大做媒成佳话 二度花开分外香 张厚朴原本学医,当年要随兄长一同参军,被张老先生竭力阻止,训诫他学医一样可以救国,祖传医术也需要有人传承,不让他弃医从戎。然而第二年,张厚朴还是瞒着父亲,悄悄远赴广州,考取了黄埔海军。这次回乡娶亲是偶然之必然,因张厚朴十分孝顺父亲,对于违拗父亲意愿从军,内心也是十分愧疚,早有娶个当地姑娘替自己完孝的想法,因此一见兰娜就十分欣喜,觉得完全是自己的意中人。回家对张老先生一说,张老先生见儿子不用他费心,自主相了一门婚事,不禁喜出望外,哪有不答应之理,对阿毛娘子提出的所有要求一概满足。请媒婆、合八字、卜婚卦,然后堂堂国军少校带了一班军人,开着军车,亲自来到“一街两坊”下聘礼订下婚期。“一街两坊”邻居无不目瞪口呆,阿毛大出风头。 不出一个月,兰娜出嫁。阿毛在“一街两坊”摆下一百多桌婚宴,广请街坊邻里。阿毛人缘好,借了酱油店的板车将菜场里各式蔬菜装了满满一车,猪羊牛肉,几乎买空肉庄。各家自愿腾出灶披间,给他辟作婚宴灶房。主桌以及相邻的军乐队士兵一共十桌,由巴渝号大厨亲自掌勺,其他各桌请了一个班的火夫掌灶,又请了一个排的帮工汰菜洗碗。 阿毛将秦先生、阿庆婆、张大姐和小洋房陈太太都请来坐主桌,由祥海照应。阿毛将街面房的酱油店老板、蜡烛店小开、箍桶店老吴,还有米行、茶馆店小开、肉庄老板等人都请了,祥海都不认识,都是日本人走后新来的店老板。阿毛叫他们各人管领十桌,既做客人又做主人,帮忙照应来客。 这时,张厚朴请来的海军士兵身穿军服头戴军帽,也落了座,另有一班军乐队威风凛凛地吹起军乐,军乐手帽后两根蔚蓝飘带随风起舞,一时间天动地摇,轰动“一街两坊”,引来看客无数。婚宴才开始,随礼的不计其数,阿毛娘子笑逐颜开。阿毛迈开瘸腿在两条弄堂间穿梭,未及招呼,宾客们就开始了敬酒,欢笑声此起彼伏。酒宴从上午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客人一个个都吃得东倒西歪,满嘴冒油才酒终筵散。然后军车、小汽车、黄包车、人赶的马车、手推的板车,披红挂绿,组成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在“一街两坊”兜一圈,然后再到高郎桥引翔港绕上一圈,就差没有到江边。然后一长溜小汽车载了新郎新娘伴郎伴娘要紧的街坊邻居,军车开道,浩浩荡荡往广福进发。祥海看得一愣一愣的,谁家嫁女儿有军车开道的?连说:“排场太大,排场太大……”阿毛夫妇风光无限,惊倒众邻,没想到阿毛嫁女儿这般有气派。 这边婚宴结束,祥海送陈太太回家,悄悄询问有否陈小姐的音讯?陈太太黯然失神,大概是见到阿毛嫁女儿风头出足,心里受了刺激,责怪祥海为何牵不住她女儿的心。 “我逼得她紧时,她说心有所属,却不告诉我心中的人是谁,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女儿心。”叹了一口气又说:“走了后音讯全无,他父亲过世都没法通知到她,真是让人伤心。中国有句话说甜不过蜂蜜,亲不过母女,我是真的想她。”说到伤心处几乎要落泪。祥海宽慰了她几句,已送到她家门口,告辞回家。 兰娜嫁到张家,孝顺贤惠,勤俭持家,张老先生十分满意。不久,国共硝烟又起,张厚朴奉命率兵舰北上阻击解放军南下,然而张厚朴早就对国民党失去了信心,后来舰上中共地下党举行起义,派代表劝说他一同起义,张厚朴决定参加起义,将巴渝号开到了解放区。此是后话。 祥海在兰娜出嫁后没再回广福,在祥庆坊十八号碉楼住下,请人在自家地底下挖了一个深坑,趁一个黑夜,将广福厚德府桂花树下的生计银起出,雇了一辆车,悄悄运来埋在坑里,掩上黄土浇筑水泥,又铺了地板。然后将弄草儿接来和自己同住,着手修葺碉楼。碉楼处在两条弄堂的底部,左首祥庆坊,右边是祥安坊,可谓左青龙右白虎,像两个卫兵一样守护着“一街两坊”。祥海这样的设计,别人看不懂,除了风水这一层意思之外,还另有深意。 十六 祥海将酒行的门面辟作工人食堂,让赵大和老蔡先将食堂经营起来,以后可以解决印刷厂工人的吃饭问题。这一天赵大将祥海请来,沏了一壶铁观音,让祥海坐着慢慢喝,说食堂来了一位女帮工,也是一个人,他想给老蔡做媒。祥海问起女子来历,赵大说女帮工姓石名凉茶,早些年死了丈夫,跟随乡下阿舅到上海谋生,后来阿舅死了,她就自谋生路,现在一人打两份工养活自己,白天在食堂里打下手,晚上去大中国饭店洗碗,也是苦命女人。今年四十有一,属狗,老蔡六十岁,正月里出生的也是一只狗,狗狗倒是相配。一个独居男人,一个单身女人,都是二婚,也算是门当户对。 祥海说:“我估摸着凉茶妹子到你这做佣人,也是权宜之计。等到你用惯了人,她要离去时,你肯定会一时雇不到合适的人,又是一桩难事。老蔡虽腿脚不灵,但身强力壮,凉茶妹子嫁给他,便居有定所,这样的话,会安心在食堂做活。如今阿毛家女儿也都大了,待厂子开起来,再叫吴妈过来,你我都没有后顾之忧了。” “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老蔡前些年吃了大亏,钱财都被他那水性杨花的妇人拐走了。如今妇人跟了有钱人家过得好了,虽然儿子被她接去抚养,不用老蔡再费心,但对老蔡却是不闻不问。不管怎么说,多少拿出些钱来弥补一下早年卷走老蔡的钱财作下的孽,些许没有。老蔡可能无钱娶妻。” “这个不要紧,老蔡没有彩礼,凉茶也不备嫁妆,两厢情愿就好。” 赵大还是有些顾虑,说:“老蔡的糗事,‘一街两坊’尽人皆知,都不屑看他,不知凉茶知道了会介意否?” “凉茶虽说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但是属狗的女人心气高傲,她要是从别人口中得知老蔡做过汉奸叛徒,还真说不定会嫌鄙老蔡。不如你先把实情告诉她,或许可以说服她。再说容人之过也是一桩功德,凉茶不会听信别人流言蜚语而不听我们的。” 赵大说:“只是老蔡居无定所,这是个大难题。” 祥海马上说:“祥安坊十八号还有一间后厢房空着,因为它实在太低矮逼仄了,所以没人租,一直当作库房闲着,就给老蔡将就着住!” “那真是太好了!我替老蔡先给你磕个头。现今世道太平,凉茶那边我去说,老蔡那边还是你去说。早定吉日,撮合她们成双。” 两人分头与凉茶、老蔡说合。祥海叫来老蔡,关切地问起老蔡他儿子的情况,老蔡说儿子在友邦里,已是金少爷的长子,金少爷待他也不错,供他上了大学。这是儿子的福气,免得跟着汉奸老爸吃苦。 祥海说:“你汉奸的名,只有老杜才可以帮你洗刷,待访得老杜回来,让他给你作证。” “还洗刷个啥?我也是作了孽的。要是那贱人早将孩子接过去,我无牵无挂,死不足惜,也就不会作出此等猪狗不如的事来。” “说啥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不定她也有难处。人活着就得经历磨难,不能总把死挂在嘴上,死是最懦弱的表现。如今要给你说一门亲事,你意下如何?”老蔡以为祥海开玩笑,说他一无钱财二无房屋,谁肯嫁给他?没想祥海说:“祥安坊十八号有一间库房,你打扫干净搬进去住,不用你付租金,早日将娘子娶进门。不要担心没钱,最要紧的是要对娘子要真心,若是真心,虽吃苦受累,娘子也会死心塌地跟着你。女人并不需要男人有很多钱,只要男人的一颗心,以往的过错算得了什么?两人勤勉过日子,日子一定会好起来。”老蔡大喜过望,感激涕零,称祥海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真是上辈子积了厚德,才有如此好报。祥海说:“那也不是什么好屋,你们就凑合着住,你们夫妻恩爱就好。” 凉茶这边也是,没有丝毫推却,一说是祥海做媒,即使听说老蔡有过不光彩的往事,也不嫌弃。于是拣了个良辰吉日,祥海作为男方“家人”,赵大作为女方“家人”,老蔡已是搬进祥安坊的,把凉茶从食堂简简单单接了去。礼金全免,规矩一样不少,祥海坐镇老蔡新房,指挥接亲的黄包车去高郎桥、义王庙过桥跨河慢慢兜一圈,才回到一墙之隔的祥庆坊。炮仗高升入洞房,街坊邻居都来看热闹。凉茶头上扎一根红头绳,老蔡胸前别一支鲜花,堂前一对新烛,帐中两位旧人,揭了盖头,共枕同衾。一个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一个是久旷寡妇梅开二度,夫妻恩爱些许不输年轻人。三日后双双“回门”——在工人食堂里吃过回门酒,扶持之恩虽不比养育之恩,其德也大。夫妻两人感恩戴德,各自向恩人表过,恩人见证夫妻幸福,皆大欢喜。 第40章 阿毛广福喜结亲 厚朴自主婚姻事 张厚朴已是大叔的年纪,而兰娜尚是黄花闺女,一个军人当街追着十五岁少女跑,自己也觉得不妥,毕竟须发乎情止乎礼,心中有些忐忑。听阿毛这么一说,心想有戏,马上说道:“不用,不用!哪能烦劳大伯登门,明天一早,我与家父到府上拜访。冒昧请问大哥贵姓?”阿毛答:“免贵姓林名阿毛,是个裁缝。”这时,祥海和赵大拉着兰娜来到阿毛面前,赵大见一位戎装军人在和阿毛交谈,便上前问道:“这位兄弟是……”阿毛说:“这位是张老先生的四公子。”张厚朴接过话自我介绍说:“在下张家四儿子张厚朴。这位兄长是?”赵大自我介绍说是阿毛兄弟的内兄,又把祥海介绍给张厚朴:“这位是阿毛兄弟的朋友。”张厚朴说:“原来都是大哥身边的人,大哥的内兄我得称呼舅老爷了!”赵大乍一听,有些糊涂,祥海也反应不过来,眼怔怔望着阿毛。阿毛忙说:“这位兄弟有意和兰娜姑娘提亲……”张厚朴连忙接着说:“大哥,在下军务在身,恐怕不会在此常驻,明早我就请老父到府上登门拜访,你看?”阿毛连忙说道:“不急,不急!容我回城里与娘子商量定当不迟!”心想自己家里仅两间茅草屋,怎能接待贵客? “原来大哥是城里人,不在广福住?”张厚朴问。 阿毛答道:“原来住广福,后来‘一二八’打仗,逃难去上海,帮这位兄长看顾房产,去了就没再回来。”阿毛指了指祥海。 祥海这时才有机会说话:“这位长官在哪里服役?” 张厚朴答:“吴淞口巴渝号巡洋舰上。” 祥海说:“原来是现役军人,令人高山仰止。鄙人在城里有一些产业,在广福也有家业,因在广福有些要紧事,故而分身无术,请阿毛夫妇在城里帮我打理,所以目前阿毛兄弟住在城里。”阿毛点头称是。这时的兰娜不再害羞,阿毛人矮,兰娜已与阿毛齐高,只顾在阿毛身后拿眼往张厚朴身上瞟。祥海已看出端倪,对张厚朴说:“兄弟你明早可到撇舍少叙。” 阿毛听了道:“如此甚好。” 张厚朴问祥海:“请问府上?” 祥海说桥东厚德府便是。张厚朴早年离家,对厚德府一无所知,打算回家问父亲,就说:“一言为定,兄弟我就告辞了!”回头看了兰娜一眼,高高兴兴地离去。阿毛目送他去后,将刚才兰娜被张厚朴追踪,向自己提亲一事向祥海和赵大一一道来。祥海马上说:“张家医堂可是好人家,他四个儿子个个有出息,这位四公子相貌堂堂正气凛然,他自己看中令媛,是件大好事,明日可将张老先生请来一叙。”赵大也说:“看他在军舰上供职,是个正派的军人,兰娜姑娘嫁给张家,是一门好姻缘。”祥海说:“只是年岁大了点,恐怕是一心扑在事业上,耽误了婚姻大事。张李两家结亲,我也看好。” 当晚,众人在厚德府歇宿,阿毛在油灯下悄悄询问兰娜可中意军官否。兰娜羞答答点头应允,阿毛便不再多问,来到客堂,祥海和赵大像办一件大事,在客堂坐等。祥海问阿毛:“兰姑娘心思如何?”阿毛答:“看上去颇为中意。”祥海就说:“既然如此,那就成了。张老先生德高望重,过去有恩于李家,理应由我上门请来才是。” 第二天,祥海和赵大一起来到张家医堂。张厚朴没想到李家的人会主动上门,连忙延请入室,说道:“家父听我说了这件事,十分高兴,说李家是十分相熟的街坊邻居,还是一方财主。说起林家,家父也是熟识的,还请林家做过衣裳,盛赞林亲家手艺精湛,现在正要出门去你家呢!”彼此寒暄一番,祥海进屋拜见张老先生。张老先生连忙回礼:“照理应是老夫登门拜访林亲家,怎可烦劳李公子上门,真不好意思。小儿看上林亲家姑娘,老夫高兴,正待出门,你们却上门来了。” 祥海说:“老先生德高望重,理应我等拜访才对。多有怠慢,请多包涵!” 张老先生说:“哪里,哪里!老夫这里是有毛病的人才来拜访,没毛病可不好随便拜访的!”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然后又说:“李家乃广福大户,为邻里乡间做了不少好事,德隆望尊,老夫不及一根毫毛。” 祥海道:“先生快快不要再说,言过其实,在下承受不起!”然后递上礼包,张老先生不接,祥海说:“一点薄礼,万望笑纳。”又介绍赵大说:“当年沈家姑娘大病,有劳老先生半夜出诊,正是过意不去。后又救了弄草儿一命,一点薄利不足以谢恩,万请收下。”张老先再三推辞,说:“原来此位公子就是沈家女婿,幸会幸会。沈姑娘可是个好女子,可惜英年早逝。”赵大连忙躬身谢恩。祥海再次将厚礼双手奉上:“张老先生如此可就见外了。”张老先生见推辞不过,只得收了。又问:“刚才兄台说起老夫救了弄草儿一命,我知道弄草儿是朱家寡妇,怎与兄台有关?”祥海道:“当年弄草儿寻夫落水,幸得先生救治,方捡回性命,救命之恩未报。”祥海答非所问,张老先生心中疑惑。张厚朴见都是父亲老熟人,自己插不上话,就去沏来茶水,端到客人手上,各人谢过。张老先生说虽然他有四个儿子,但是两个死在了战场上,自己人杀自己人,真是天理难容。一个天南海北不知去向,从未回家看望自己,眼前只有小儿子厚朴一人有望在身边,急盼他成家立业儿孙绕膝,他也可以享受天伦之乐。林亲家是广福人,他的愿望可借林亲家实现,因此全力支持儿子的婚姻。祥海心中欣喜,请张老先生至自己家里,说未来的亲家在家里静候。虽然都是熟人好友,一些礼数规矩还是要的,特别是婚嫁喜事上,马虎不得。一行人隆重请了张老先生来到厚德府。张厚朴见过未来的丈人,奉上大礼,行过求婚仪式。 阿毛大喜,第二天就赶回城里,将此事告诉娘子。阿毛娘子问阿毛:“你可有当即应允?”阿毛心中忐忑,答:“没有。我说需要回家和娘子商议以后才做决定。” 阿毛娘子说:“你应当当即应允才对!” 阿毛说:“没有回绝,当是应允了。不知娘子心下如何,我如何下得了决定?须得回来听取娘子的意见才定,免得娘子另有主张,那就尴尬了。” 阿毛又将祥海出面,上门延请张老先生之事说知。阿毛娘子道:“亲家都上门了,这亲事不就已定了嘛。李家真是林家大恩人,老身没齿难忘。兰娜爹,你活了半辈子,恐怕只有这件事做得最对。没想到一场龙船赛成就了女儿的婚姻大事,兰娜嫁给这样的人家,吃穿不用愁,最好不过了。” 阿毛起先还因自作主张而忐忑不安,如今得到娘子赞许,心里颇有些得意,说道:“张公子说要速战速决,尽快完婚。” 阿毛娘子说:“不急!嫁女儿要讲究排场,先叫他求个媒婆来提亲,合批生辰八字,拿彩礼来再谈婚礼。彩礼要拿得出手,婚事排场一定要大,要展现张家的气派,林家的颜面。然后广福寺里卜个卦,顺利顺当的话,男方下聘礼定下婚约,我们就请祥海大老板做见证人,挑个好日子,把婚礼的日子定下来,叫隔壁秦先生写下帖子,方可成亲。迎亲的排场不能小,先到高廊桥、引翔港绕一圈,再一路风风光光到广福林家兜一圈,然后嫁进张家门,林家也就门楣生辉了挣足面子了!”阿毛听了娘子一番言语,头都大了,担心张家吃不起折腾。又兼娘子从酒行倒了后就自觉愧对祥海,一反常态,样样事情不出头。平日唠唠叨叨替女儿婚事着急,如今临嫁女儿,却弄出那么多道道坎坎,心里不快,嘴上还是说:“一切悉听娘子安排。不过,林家那两间破茅屋就不要丢人现眼,不必再去兜一圈了。再有,张公子军务在身,说不准哪天就会开拔,所以婚礼要尽快办。”娘子听阿毛如此一说,到也有些着急,答应从速,顺利的话,年底之前就可以嫁女儿,但是定亲彩礼必不可少,也不能被人说卖女儿。再合计一下,自家要做些什么事,要请什么人,花销多少,要有个安排,做到心里有数。不要到时候临时抱佛脚,乱得呒头苍蝇一样,被人笑话。 第40章 阿毛广福喜结亲 厚朴自主婚姻事 张厚朴已是大叔的年纪,而兰娜尚是黄花闺女,一个军人当街追着十五岁少女跑,自己也觉得不妥,毕竟须发乎情止乎礼,心中有些忐忑。听阿毛这么一说,心想有戏,马上说道:“不用,不用!哪能烦劳大伯登门,明天一早,我与家父到府上拜访。冒昧请问大哥贵姓?”阿毛答:“免贵姓林名阿毛,是个裁缝。”这时,祥海和赵大拉着兰娜来到阿毛面前,赵大见一位戎装军人在和阿毛交谈,便上前问道:“这位兄弟是……”阿毛说:“这位是张老先生的四公子。”张厚朴接过话自我介绍说:“在下张家四儿子张厚朴。这位兄长是?”赵大自我介绍说是阿毛兄弟的内兄,又把祥海介绍给张厚朴:“这位是阿毛兄弟的朋友。”张厚朴说:“原来都是大哥身边的人,大哥的内兄我得称呼舅老爷了!”赵大乍一听,有些糊涂,祥海也反应不过来,眼怔怔望着阿毛。阿毛忙说:“这位兄弟有意和兰娜姑娘提亲……”张厚朴连忙接着说:“大哥,在下军务在身,恐怕不会在此常驻,明早我就请老父到府上登门拜访,你看?”阿毛连忙说道:“不急,不急!容我回城里与娘子商量定当不迟!”心想自己家里仅两间茅草屋,怎能接待贵客? “原来大哥是城里人,不在广福住?”张厚朴问。 阿毛答道:“原来住广福,后来‘一二八’打仗,逃难去上海,帮这位兄长看顾房产,去了就没再回来。”阿毛指了指祥海。 祥海这时才有机会说话:“这位长官在哪里服役?” 张厚朴答:“吴淞口巴渝号巡洋舰上。” 祥海说:“原来是现役军人,令人高山仰止。鄙人在城里有一些产业,在广福也有家业,因在广福有些要紧事,故而分身无术,请阿毛夫妇在城里帮我打理,所以目前阿毛兄弟住在城里。”阿毛点头称是。这时的兰娜不再害羞,阿毛人矮,兰娜已与阿毛齐高,只顾在阿毛身后拿眼往张厚朴身上瞟。祥海已看出端倪,对张厚朴说:“兄弟你明早可到撇舍少叙。” 阿毛听了道:“如此甚好。” 张厚朴问祥海:“请问府上?” 祥海说桥东厚德府便是。张厚朴早年离家,对厚德府一无所知,打算回家问父亲,就说:“一言为定,兄弟我就告辞了!”回头看了兰娜一眼,高高兴兴地离去。阿毛目送他去后,将刚才兰娜被张厚朴追踪,向自己提亲一事向祥海和赵大一一道来。祥海马上说:“张家医堂可是好人家,他四个儿子个个有出息,这位四公子相貌堂堂正气凛然,他自己看中令媛,是件大好事,明日可将张老先生请来一叙。”赵大也说:“看他在军舰上供职,是个正派的军人,兰娜姑娘嫁给张家,是一门好姻缘。”祥海说:“只是年岁大了点,恐怕是一心扑在事业上,耽误了婚姻大事。张李两家结亲,我也看好。” 当晚,众人在厚德府歇宿,阿毛在油灯下悄悄询问兰娜可中意军官否。兰娜羞答答点头应允,阿毛便不再多问,来到客堂,祥海和赵大像办一件大事,在客堂坐等。祥海问阿毛:“兰姑娘心思如何?”阿毛答:“看上去颇为中意。”祥海就说:“既然如此,那就成了。张老先生德高望重,过去有恩于李家,理应由我上门请来才是。” 第二天,祥海和赵大一起来到张家医堂。张厚朴没想到李家的人会主动上门,连忙延请入室,说道:“家父听我说了这件事,十分高兴,说李家是十分相熟的街坊邻居,还是一方财主。说起林家,家父也是熟识的,还请林家做过衣裳,盛赞林亲家手艺精湛,现在正要出门去你家呢!”彼此寒暄一番,祥海进屋拜见张老先生。张老先生连忙回礼:“照理应是老夫登门拜访林亲家,怎可烦劳李公子上门,真不好意思。小儿看上林亲家姑娘,老夫高兴,正待出门,你们却上门来了。” 祥海说:“老先生德高望重,理应我等拜访才对。多有怠慢,请多包涵!” 张老先生说:“哪里,哪里!老夫这里是有毛病的人才来拜访,没毛病可不好随便拜访的!”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然后又说:“李家乃广福大户,为邻里乡间做了不少好事,德隆望尊,老夫不及一根毫毛。” 祥海道:“先生快快不要再说,言过其实,在下承受不起!”然后递上礼包,张老先生不接,祥海说:“一点薄礼,万望笑纳。”又介绍赵大说:“当年沈家姑娘大病,有劳老先生半夜出诊,正是过意不去。后又救了弄草儿一命,一点薄利不足以谢恩,万请收下。”张老先再三推辞,说:“原来此位公子就是沈家女婿,幸会幸会。沈姑娘可是个好女子,可惜英年早逝。”赵大连忙躬身谢恩。祥海再次将厚礼双手奉上:“张老先生如此可就见外了。”张老先生见推辞不过,只得收了。又问:“刚才兄台说起老夫救了弄草儿一命,我知道弄草儿是朱家寡妇,怎与兄台有关?”祥海道:“当年弄草儿寻夫落水,幸得先生救治,方捡回性命,救命之恩未报。”祥海答非所问,张老先生心中疑惑。张厚朴见都是父亲老熟人,自己插不上话,就去沏来茶水,端到客人手上,各人谢过。张老先生说虽然他有四个儿子,但是两个死在了战场上,自己人杀自己人,真是天理难容。一个天南海北不知去向,从未回家看望自己,眼前只有小儿子厚朴一人有望在身边,急盼他成家立业儿孙绕膝,他也可以享受天伦之乐。林亲家是广福人,他的愿望可借林亲家实现,因此全力支持儿子的婚姻。祥海心中欣喜,请张老先生至自己家里,说未来的亲家在家里静候。虽然都是熟人好友,一些礼数规矩还是要的,特别是婚嫁喜事上,马虎不得。一行人隆重请了张老先生来到厚德府。张厚朴见过未来的丈人,奉上大礼,行过求婚仪式。 阿毛大喜,第二天就赶回城里,将此事告诉娘子。阿毛娘子问阿毛:“你可有当即应允?”阿毛心中忐忑,答:“没有。我说需要回家和娘子商议以后才做决定。” 阿毛娘子说:“你应当当即应允才对!” 阿毛说:“没有回绝,当是应允了。不知娘子心下如何,我如何下得了决定?须得回来听取娘子的意见才定,免得娘子另有主张,那就尴尬了。” 阿毛又将祥海出面,上门延请张老先生之事说知。阿毛娘子道:“亲家都上门了,这亲事不就已定了嘛。李家真是林家大恩人,老身没齿难忘。兰娜爹,你活了半辈子,恐怕只有这件事做得最对。没想到一场龙船赛成就了女儿的婚姻大事,兰娜嫁给这样的人家,吃穿不用愁,最好不过了。” 阿毛起先还因自作主张而忐忑不安,如今得到娘子赞许,心里颇有些得意,说道:“张公子说要速战速决,尽快完婚。” 阿毛娘子说:“不急!嫁女儿要讲究排场,先叫他求个媒婆来提亲,合批生辰八字,拿彩礼来再谈婚礼。彩礼要拿得出手,婚事排场一定要大,要展现张家的气派,林家的颜面。然后广福寺里卜个卦,顺利顺当的话,男方下聘礼定下婚约,我们就请祥海大老板做见证人,挑个好日子,把婚礼的日子定下来,叫隔壁秦先生写下帖子,方可成亲。迎亲的排场不能小,先到高廊桥、引翔港绕一圈,再一路风风光光到广福林家兜一圈,然后嫁进张家门,林家也就门楣生辉了挣足面子了!”阿毛听了娘子一番言语,头都大了,担心张家吃不起折腾。又兼娘子从酒行倒了后就自觉愧对祥海,一反常态,样样事情不出头。平日唠唠叨叨替女儿婚事着急,如今临嫁女儿,却弄出那么多道道坎坎,心里不快,嘴上还是说:“一切悉听娘子安排。不过,林家那两间破茅屋就不要丢人现眼,不必再去兜一圈了。再有,张公子军务在身,说不准哪天就会开拔,所以婚礼要尽快办。”娘子听阿毛如此一说,到也有些着急,答应从速,顺利的话,年底之前就可以嫁女儿,但是定亲彩礼必不可少,也不能被人说卖女儿。再合计一下,自家要做些什么事,要请什么人,花销多少,要有个安排,做到心里有数。不要到时候临时抱佛脚,乱得呒头苍蝇一样,被人笑话。 第42章 弄草儿守身为祥海 误以为陈太来约会 祥海来到城里,弄草儿本不想随他来,上海的十里洋场曾是她的伤心之地。但她顾怜祥海孤身一人,难以生活,也就跟着到了城里。弄草儿尽心服侍祥海毫无怨言,但她和祥海同居一屋檐下,却不同房,祥海睡楼上,她睡楼下。她是为祥海着想,她不能生育,祥海却是要成家立业传承香火的,她不能害他后继无人。祥海总归是要娶太太的,她也不能给未来的太太留下些许阴影,晚上睡觉之前要把门锁上,以防祥海半夜趁她熟睡闯进她房里来。但是她知道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因此,她总是劝祥海赶快找个太太,等他有了太太,她心甘情愿给他当小妾。现在她只是以仆人的身份住在十八号里,尽管她深爱祥海,即使祥海赖在她床上不走,她也不为所动。她克制着自己尽量避免和祥海有情感上的纠葛,她必须逼他尽快娶妻生子,毕竟他已四十有六。 这一晚,弄草儿照例将房门反锁了,再放一条长凳在门后,放心上床睡觉。睡到半夜,祥海来敲她的门:“草儿,放我进去,你知道我的心思,我是一定要娶你的!” 弄草儿隔着门说:“老爷,不可以!你是李家单传,我不能为李家生育一男半女,是死也不会做你太太的。你在众人面前、在祖宗牌位前发过誓,不娶我为妻,我怎么可以坏了李家规矩,得罪李家祖宗。即使你娶了我,我的心里也不会好过。你是有文化的读书人,难道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若没有后代,我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你是城里人,应该在城里找一个跟你般配的,我是乡下人,总归要回乡下去。”祥海知道弄草儿铁了心不肯做他太太,气得拂袖而去。打那以后,弄草儿锁了门还要加一把长凳。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一个一意孤行非她不娶,且不会娶妾,一个为了李家香火,宁愿放弃自己的幸福也不肯嫁给他,两人就这样较着劲。 这天早上,祥海起床下楼,见一个妇女手脚并用从楼梯口爬上来。这座碉楼挤在两天弄堂之间,楼道比弄堂里其他所有的房子都窄,被日本人侵占时,墙壁加厚了,楼道更狭窄且陡。日本人又把楼道里唯一一扇靠山墙的窗给堵上了,楼房完全成了碉堡,楼道里白天也是黑漆漆的。他站在亭子间的转弯角上只能看到来人头顶上盘着高高的发髻,却看不到妇人高矮胖瘦,不知是谁。直到妇人小心伸手翼翼搭上亭子间门口的地板时,祥海才看清原来是洋房里的陈太太。陈太太身穿旗袍、脚踩高跟鞋,身材又胖,爬这样的楼梯当然艰难。祥海想不到陈太太会突然来访,正要去扶她,却见陈太太一脚踏空,叫唤一声“我的妈呀”,就骨碌碌滚下楼去。陈太太平生第一次爬这又高又陡的楼梯,一直滚到地面,两只高跟鞋甩到腰门上,敲得腰门“咚咚”响,坐在地上起不来。客堂间的弄草儿一早听到楼道里有高跟鞋上楼的声音,心想终于有好事发生,暗暗替祥海高兴。没想不一会又听见“高跟鞋”实扑扑滚下楼来的声音,心想这楼梯实在太陡峭,自己第一次爬楼梯虽没有滚落但是晚上就做噩梦,从此心有余悸,不知现在是谁滚了下来,不好意思开门。要是高跟鞋女子是来赴约的,被她开门撞见,祥海会以为她有意撞破他的好事,那就十分尴尬。她屏气凝神,把耳朵贴在腰门上听声音。听见祥海下楼,关切地问道:“哎呀,摔坏了没有,有事可以叫人来告诉一声,我去你家,不用你亲自上楼,这楼梯难走。”弄草儿心想,这是要上女子家去避开自己的意思,忍不住推开腰门,只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躺在地上,口中发出痛苦的呻。祥海却一脸茫然。弄草儿与陈太太有过一面之缘,知道是洋房里的陈太太,心想原来祥海看上了金发碧眼胖乎乎的陈太太,倒是门当户对,可陈太太年龄可比祥海大了不少。心里想着,手就伸了出去:“陈太太,这楼梯我都不敢走,我从来不上楼,你怎么不叫阿海下楼来扶你上去?”弄草儿此话一语双关,是有意说给祥海听也是说给陈太太听的:你约了人来家里却连下楼接一下都不肯,这楼梯多害人,这不,情人上门跌得四脚朝天,让我看见了多难堪。也有意和祥海撇清关系,让陈太太打消顾虑,不要误解了她俩的关系,误了她们好事。弄草儿想着心事,手上不尽力,刚刚将陈太太扶起,陈太太穿惯了高跟鞋,赤了脚不就习惯,脚一葳又朝地上坐去,这一下连带着弄草儿也一起倒地。 “陈太太,陈太太……”祥海顾不得避嫌,连忙拦腰抱住:“陈太太,你来找我有什么要紧事?”祥海将陈太太抱了一抱,却未抱起,话是说给弄草儿听的,陈太太不是他约来的。弄草儿听了,已然明白。既然陈太太不是祥海的情人,她好心搀扶陈太太两人都倒在地上,为何不先来扶她,倒要先扶陈太太?心中不快,嘴里说道:“陈太太当然有事找你,还用得着问。陈太太,你跌疼了没有?”这样说着,屁股却坐在地上不起身。现在两个女人都坐在地上,一个是起不来,一个是不起来,祥海正不知该先扶谁时,陈太太缓过气来,拉住祥海的手说:“你儿子回来了……” “什么?”祥海不解地问。 “你儿子,就是我外孙回来了!”陈太太答道,起身在地上搜寻什么,先是摸到两只高跟鞋,连忙穿上,又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终于在第一节楼梯上摸到一张纸条,捡起来交给祥海。 祥海接过纸条,也是发懵,没有看又问:“我儿子,我怎么有儿子?” 这时,弄草儿听了两人的对话,已坐不住,不待祥海来扶,自己起身把陈太太让进客堂:“陈太太,你坐下,不急,慢慢说。”陈太太一急之下,竟然说出法语来,祥海更不知所以。 弄草儿提醒祥海说:“快看看纸条写了什么。”祥海这才想起手里的纸条,展开来看,纸条上写着:“请李祥海同志速至同仁医院,你儿子病危。”这下祥海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急忙问:“陈太太,这纸条是哪里来的?”陈太太急哭了:“今天,今天有人来我家……再不去就晚了……”说着又拉起祥海要往门外走。 祥海只好顺着他的话问:“我儿子在哪里?” 这时,弄草儿端来一碗茶递给陈太太说:“陈太太,你先喝一口茶歇口气,慢慢说。你一急我们更急了……”其实弄草儿已经听明白,陈太太说她的外孙祥海的儿子回来了,不就是说祥海和陈太太女儿有个私生子么。现在私生子回来了,祥海大约碍于脸面不好承认,王顾左右而言他。这样一想,倒是要听听陈太太怎么说。而陈太太哭得更凶了:“你儿子在医院……” “陈太太,我儿子是谁?”祥海却很坦然,很有耐心地问。 “陈太太说了,你的儿子就是她的外孙,不就是你和陈小姐的孩子么?” 弄草儿这一句话提醒了祥海,连忙问陈太太:“陈小姐回来了?” “不,你儿子回来了……” “陈小姐呢?陈小姐在哪儿?” “听说去了苏区。” 祥海闻言,恍然大悟,原来陈小姐不辞而别,是去了苏区。苏区已沦陷,不知陈小姐是否安好。这时陈太太又说,“快随我去医院,去晚了孩子就没命了,你就见不到他了。”祥海见陈太太不像在梦呓,二话不说,搀扶起陈太太走到弄堂外,叫了一辆黄包车,问陈太太:“孩子在哪个医院?”陈太太说:“万航渡路同仁医院。”黄包车拉起两人就走。弄草儿追出弄堂,一脸茫然:祥海真有个私生子?想到这里,她来到祥安坊找赵大打听。赵大和祥海亲如兄弟,他们之间无话不说,应该会知道点事情。谁知赵大听了更是一头雾水。“阿海有个私生子?从没有听说过。”弄草儿耐着性子把刚才陈太太找上门来一事告诉赵大:“陈太太都找上门来了,还能是假的?”赵大突然一拍大腿说:“你之前怎么不说是陈太太!有!阿海一定和陈小姐做了真夫妻!” “什么?夫妻还有真假?” 第42章 弄草儿守身为祥海 误以为陈太来约会 祥海来到城里,弄草儿本不想随他来,上海的十里洋场曾是她的伤心之地。但她顾怜祥海孤身一人,难以生活,也就跟着到了城里。弄草儿尽心服侍祥海毫无怨言,但她和祥海同居一屋檐下,却不同房,祥海睡楼上,她睡楼下。她是为祥海着想,她不能生育,祥海却是要成家立业传承香火的,她不能害他后继无人。祥海总归是要娶太太的,她也不能给未来的太太留下些许阴影,晚上睡觉之前要把门锁上,以防祥海半夜趁她熟睡闯进她房里来。但是她知道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因此,她总是劝祥海赶快找个太太,等他有了太太,她心甘情愿给他当小妾。现在她只是以仆人的身份住在十八号里,尽管她深爱祥海,即使祥海赖在她床上不走,她也不为所动。她克制着自己尽量避免和祥海有情感上的纠葛,她必须逼他尽快娶妻生子,毕竟他已四十有六。 这一晚,弄草儿照例将房门反锁了,再放一条长凳在门后,放心上床睡觉。睡到半夜,祥海来敲她的门:“草儿,放我进去,你知道我的心思,我是一定要娶你的!” 弄草儿隔着门说:“老爷,不可以!你是李家单传,我不能为李家生育一男半女,是死也不会做你太太的。你在众人面前、在祖宗牌位前发过誓,不娶我为妻,我怎么可以坏了李家规矩,得罪李家祖宗。即使你娶了我,我的心里也不会好过。你是有文化的读书人,难道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若没有后代,我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你是城里人,应该在城里找一个跟你般配的,我是乡下人,总归要回乡下去。”祥海知道弄草儿铁了心不肯做他太太,气得拂袖而去。打那以后,弄草儿锁了门还要加一把长凳。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一个一意孤行非她不娶,且不会娶妾,一个为了李家香火,宁愿放弃自己的幸福也不肯嫁给他,两人就这样较着劲。 这天早上,祥海起床下楼,见一个妇女手脚并用从楼梯口爬上来。这座碉楼挤在两天弄堂之间,楼道比弄堂里其他所有的房子都窄,被日本人侵占时,墙壁加厚了,楼道更狭窄且陡。日本人又把楼道里唯一一扇靠山墙的窗给堵上了,楼房完全成了碉堡,楼道里白天也是黑漆漆的。他站在亭子间的转弯角上只能看到来人头顶上盘着高高的发髻,却看不到妇人高矮胖瘦,不知是谁。直到妇人小心伸手翼翼搭上亭子间门口的地板时,祥海才看清原来是洋房里的陈太太。陈太太身穿旗袍、脚踩高跟鞋,身材又胖,爬这样的楼梯当然艰难。祥海想不到陈太太会突然来访,正要去扶她,却见陈太太一脚踏空,叫唤一声“我的妈呀”,就骨碌碌滚下楼去。陈太太平生第一次爬这又高又陡的楼梯,一直滚到地面,两只高跟鞋甩到腰门上,敲得腰门“咚咚”响,坐在地上起不来。客堂间的弄草儿一早听到楼道里有高跟鞋上楼的声音,心想终于有好事发生,暗暗替祥海高兴。没想不一会又听见“高跟鞋”实扑扑滚下楼来的声音,心想这楼梯实在太陡峭,自己第一次爬楼梯虽没有滚落但是晚上就做噩梦,从此心有余悸,不知现在是谁滚了下来,不好意思开门。要是高跟鞋女子是来赴约的,被她开门撞见,祥海会以为她有意撞破他的好事,那就十分尴尬。她屏气凝神,把耳朵贴在腰门上听声音。听见祥海下楼,关切地问道:“哎呀,摔坏了没有,有事可以叫人来告诉一声,我去你家,不用你亲自上楼,这楼梯难走。”弄草儿心想,这是要上女子家去避开自己的意思,忍不住推开腰门,只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躺在地上,口中发出痛苦的呻。祥海却一脸茫然。弄草儿与陈太太有过一面之缘,知道是洋房里的陈太太,心想原来祥海看上了金发碧眼胖乎乎的陈太太,倒是门当户对,可陈太太年龄可比祥海大了不少。心里想着,手就伸了出去:“陈太太,这楼梯我都不敢走,我从来不上楼,你怎么不叫阿海下楼来扶你上去?”弄草儿此话一语双关,是有意说给祥海听也是说给陈太太听的:你约了人来家里却连下楼接一下都不肯,这楼梯多害人,这不,情人上门跌得四脚朝天,让我看见了多难堪。也有意和祥海撇清关系,让陈太太打消顾虑,不要误解了她俩的关系,误了她们好事。弄草儿想着心事,手上不尽力,刚刚将陈太太扶起,陈太太穿惯了高跟鞋,赤了脚不就习惯,脚一葳又朝地上坐去,这一下连带着弄草儿也一起倒地。 “陈太太,陈太太……”祥海顾不得避嫌,连忙拦腰抱住:“陈太太,你来找我有什么要紧事?”祥海将陈太太抱了一抱,却未抱起,话是说给弄草儿听的,陈太太不是他约来的。弄草儿听了,已然明白。既然陈太太不是祥海的情人,她好心搀扶陈太太两人都倒在地上,为何不先来扶她,倒要先扶陈太太?心中不快,嘴里说道:“陈太太当然有事找你,还用得着问。陈太太,你跌疼了没有?”这样说着,屁股却坐在地上不起身。现在两个女人都坐在地上,一个是起不来,一个是不起来,祥海正不知该先扶谁时,陈太太缓过气来,拉住祥海的手说:“你儿子回来了……” “什么?”祥海不解地问。 “你儿子,就是我外孙回来了!”陈太太答道,起身在地上搜寻什么,先是摸到两只高跟鞋,连忙穿上,又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终于在第一节楼梯上摸到一张纸条,捡起来交给祥海。 祥海接过纸条,也是发懵,没有看又问:“我儿子,我怎么有儿子?” 这时,弄草儿听了两人的对话,已坐不住,不待祥海来扶,自己起身把陈太太让进客堂:“陈太太,你坐下,不急,慢慢说。”陈太太一急之下,竟然说出法语来,祥海更不知所以。 弄草儿提醒祥海说:“快看看纸条写了什么。”祥海这才想起手里的纸条,展开来看,纸条上写着:“请李祥海同志速至同仁医院,你儿子病危。”这下祥海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急忙问:“陈太太,这纸条是哪里来的?”陈太太急哭了:“今天,今天有人来我家……再不去就晚了……”说着又拉起祥海要往门外走。 祥海只好顺着他的话问:“我儿子在哪里?” 这时,弄草儿端来一碗茶递给陈太太说:“陈太太,你先喝一口茶歇口气,慢慢说。你一急我们更急了……”其实弄草儿已经听明白,陈太太说她的外孙祥海的儿子回来了,不就是说祥海和陈太太女儿有个私生子么。现在私生子回来了,祥海大约碍于脸面不好承认,王顾左右而言他。这样一想,倒是要听听陈太太怎么说。而陈太太哭得更凶了:“你儿子在医院……” “陈太太,我儿子是谁?”祥海却很坦然,很有耐心地问。 “陈太太说了,你的儿子就是她的外孙,不就是你和陈小姐的孩子么?” 弄草儿这一句话提醒了祥海,连忙问陈太太:“陈小姐回来了?” “不,你儿子回来了……” “陈小姐呢?陈小姐在哪儿?” “听说去了苏区。” 祥海闻言,恍然大悟,原来陈小姐不辞而别,是去了苏区。苏区已沦陷,不知陈小姐是否安好。这时陈太太又说,“快随我去医院,去晚了孩子就没命了,你就见不到他了。”祥海见陈太太不像在梦呓,二话不说,搀扶起陈太太走到弄堂外,叫了一辆黄包车,问陈太太:“孩子在哪个医院?”陈太太说:“万航渡路同仁医院。”黄包车拉起两人就走。弄草儿追出弄堂,一脸茫然:祥海真有个私生子?想到这里,她来到祥安坊找赵大打听。赵大和祥海亲如兄弟,他们之间无话不说,应该会知道点事情。谁知赵大听了更是一头雾水。“阿海有个私生子?从没有听说过。”弄草儿耐着性子把刚才陈太太找上门来一事告诉赵大:“陈太太都找上门来了,还能是假的?”赵大突然一拍大腿说:“你之前怎么不说是陈太太!有!阿海一定和陈小姐做了真夫妻!” “什么?夫妻还有真假?” 第43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我也是笨,夫妻睡一张床上,哪有假的?”赵大肯定地说,“如果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他们一定是做了夫妻,还有了孩子。祥海什么事都和我说,不会瞒我,只有这件事瞒着我,没有对我说实话,现在人家找上门来认亲了。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陈太太摸黑进门,我以为是跟阿海约会,我还替他高兴呢,想不到是来认亲的,两人刚刚坐上一辆黄包车去医院了。” “祥海怎么可能和陈太太约会!”于是赵大把祥海和陈小姐的故事一五一十说给弄草儿听,弄草儿听了万分感慨,为刚才自己把祥海想歪了而惭愧,却又掩饰不住为祥海高兴:“如果你说的也是真的,那就太好啦!” “他们去了哪家医院?我们找去!” “我没听清她说去了哪家医院。” “那只能等他们回来,听他好消息了。” 再说祥海和陈太太坐上黄包车,祥海问陈太太:“陈太太,我的儿子到底是谁?” “李瑞金……”陈太太缓过气来向祥海叙述道:“今天家里来了一位陌生人要找陈老板,我告诉他陈老板已过世,我是陈太太。那人交给我一张纸条,说安娜去了瑞金,她的孩子李瑞金现在在同仁医院。他要我找到他阿爸李祥海,去医院把儿子领回来。我的天哪!安娜有个儿子,他爸就是你,李瑞金是你和我女儿的儿子!突然有了孙子,我是多么开心啊,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伟大的上帝终于顾眷到我,仿佛天空挂着两个太阳三个太阳,阳光太暖和了,我的灵魂儿都要融化了!” “安娜没有回来,孩子怎么在上海,送纸条来的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我不知。只知道是个姓董的牧师,高大的男人,他说在医院等你。” 为何陈小姐没有回来,孩子却出现在医院?祥海也是心急如焚,很快,黄包车就到了同仁医院门口。祥海给了车钱,立刻三步并作二步奔上医院台阶,急得陈太太在她身后大喊:“祥海女婿,等等我……我走不快!”祥海只好又返身来搀扶她走上台阶,要命的是医院的台阶出奇地长,足足有二三十级。祥海好不容易搀扶陈太太走上台阶,进到医院,打听李瑞金在哪个病房。这个时候,值班护士走来,悄悄将两人引到一间病房外。病房里只有一张病床,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坐在病床前。祥海和陈太太在护士小姐的引领下走进病房,男子连忙起身和祥海握手说:“你是李祥海?终于找到你了,现在孩子没事了,已脱离危险。”一个男孩躺在病床上,正在沉睡,盐水瓶平稳地滴着药水。 祥海道:“我是李祥海,你是?”男子道:“我姓董,我是牧师,叫我董牧师好了,你走近看看,陈安娜说你是孩子的父亲。” “你就是今早给陈太太送纸条的董牧师?” “对的。”董牧师说。躺在床上的孩子听到说话声,睁开了眼睛,无辜的眸子转动着,嘴唇蠕动着,似乎有话要说。祥海走到病床边摸了摸他手说:“孩子,好好躺着,等下就带你回家。”说着伸手到孩子脑后摸了一下,顿时两眼放光,一时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他确实是我的孩子!”祥海兴奋地说。 董牧师听了,大喜过望,兴奋地握住祥海的手说:“那就省了好多事。很奇怪为什么你看一眼就可以肯定是你的孩子?” “对,我很肯定。” 董牧师觉得很奇怪,刚要再问,陈太太哭了起来。陈太太走近病床,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孩子后,欣喜之极,竟忍不住激动的心哭出声来对祥海道:“宽唇大嘴,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头发卷曲像安娜。太好了,太好了!” 祥海问董牧师:“孩子多大了?” 董牧师说:“今年十四岁。” 祥海说:“这就对了,孩子是反战会议后第二年出生的。为什么孩子在这里,安娜却没来?” 董牧师说:“李祥海同志,我这样称呼你,是因为组织已调查过你的过去。陈安娜同志已经牺牲,她生前曾委托组织将孩子送交给你,说你是孩子的亲生父亲。由于种种原因,组织没能及时把孩子找到。现在孩子找到了,组织尊重陈安娜同志的选择,把孩子送交给你,望你将孩子抚养成人。” 祥海听了怅然若失,喃喃问道:“安娜牺牲了?” “她牺牲了,”董牧师心情沉重,“她在到达瑞金生下孩子后不久就牺牲了。” 祥海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掩饰不住悲伤和失落,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啊……我女儿死了……”陈太太惊叫着,又哭了起来。 “陈女士请节哀,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让我把事情说完。”董牧师劝阻陈太太说,陈太太这才抽泣着止住了哭声。“你们坐下,听我慢慢说。” 祥海早有预感,但是亲耳听到这样的噩耗还是接受不了,呆呆地在床边坐下。董牧师说:“一九三三年,为了秘密召开反战会议,组织同意你和陈安娜结成假夫妻做掩护。这期间你们有了情感交往,这件事安娜到了瑞金就向组织做过交代。战会议后,组织通知陈安娜立即撤往苏区,纪律不允许她告诉你,连她家人都不能知道。安娜在半年后抵达苏区,在瑞金生下孩子,所以孩子名叫李瑞金。孩子姓李,是怕以后万一和孩子失散,可以留下蛛丝马迹以便寻找。因为我们有许多同志在严酷的斗争环境下不得不和自己孩子骨肉分离,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了。”董牧师话未说完,陈太太再也控制不住“哇”地哭了起来,打断董牧师的话哭诉道:“安娜狠心抛下我们不管,她父亲为此急白了头,现在她死了,她爹也死了,抛下我一个人……”董牧师宽慰她说:“为了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有多多少少革命者抛头颅洒热血为革命牺牲了一切。你女儿是千千万万革命者当中一员,请你原谅她,不要怪她狠心抛下你们。安娜死得很壮烈,我们永远都会记得她,他是永垂不朽的革命战士。”接着,董牧师把陈小姐是如何牺牲的告诉祥海和陈太太:“安娜与你有了孩子受到组织处分,她没后悔,组织安排她在后方机关工作,安娜想方设法要将孩子送到上海来,但当时做不到,安娜就一边工作一边自己带孩子。第二年,国民党军队又开始对苏区进行‘围剿’。苏区不得不战略转移,陈安娜和部分伤病员留下来,在苏区继续战斗。敌人攻打瑞金,安娜把孩子托付给了当地的农民。不久,敌军将他们包围在一个山洞里。在敌军已进入洞口,情况万分危急之际,安娜将一份来不及销毁的密电码揉成团塞进嘴里,被敌人看见,逼迫她吐出来。陈安娜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不肯就范,敌人强行撬开她嘴,将她的牙齿全部敲落了,她还是将纸团咽了下去。敌人知道被安娜吞进肚里的肯定是一份非常重要的机密资料,当即将她杀害,刨开她腹部,企图抢出被她吞下的纸条,然而纸团已嚼烂,敌人一无所获。安娜壮烈牺牲,牺牲时年仅二十二岁。”董牧师说完,拿出一封信交给祥海:“这是安娜生前写给你的信,当时组织不允许她寄给你,因此这封十四年前就写好的信,今天才交到你手上,很遗憾,它的主人已经牺牲。” 祥海接过信,捧在怀里。董牧师继续说:“陈安娜牺牲后,她的孩子和许多革命同志的孩子一样,在紧急转移后都失散了,再也找不到。但你的孩子很幸运,十年以后也就是两年前,鬼子投降以后我们找到了他。然而接着开始内战,国民党反动派对苏区发起大规模的攻击,中央下令所有的非作战部队全部撤出苏区,有条件的儿童则被秘密送往上海。组织尊重安娜烈士的遗愿,要将孩子交还给你。运送孩子的途中遭到敌军的阻击和敌机轰炸,快到上海时,载着小孩的驴子不小心跌入水中,李瑞金和另一名小孩也落入刚刚化冻的黄河,被救起后,李瑞金还活着,但是高烧不退,另一个死了,组织上紧急把孩子送往上海。孩子是我去接的,我把孩子接到这里,经过医治,现在孩子已安然无恙。现在我代表组织将孩子交给你,你同情革命,曾是革命的同路人,和同志们并肩战斗过,组织信任你。孩子是革命的后代,你是孩子的亲生父亲,我想您不会让安娜失望,一定会把孩子抚养成人。拜托了!” 第43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我也是笨,夫妻睡一张床上,哪有假的?”赵大肯定地说,“如果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他们一定是做了夫妻,还有了孩子。祥海什么事都和我说,不会瞒我,只有这件事瞒着我,没有对我说实话,现在人家找上门来认亲了。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陈太太摸黑进门,我以为是跟阿海约会,我还替他高兴呢,想不到是来认亲的,两人刚刚坐上一辆黄包车去医院了。” “祥海怎么可能和陈太太约会!”于是赵大把祥海和陈小姐的故事一五一十说给弄草儿听,弄草儿听了万分感慨,为刚才自己把祥海想歪了而惭愧,却又掩饰不住为祥海高兴:“如果你说的也是真的,那就太好啦!” “他们去了哪家医院?我们找去!” “我没听清她说去了哪家医院。” “那只能等他们回来,听他好消息了。” 再说祥海和陈太太坐上黄包车,祥海问陈太太:“陈太太,我的儿子到底是谁?” “李瑞金……”陈太太缓过气来向祥海叙述道:“今天家里来了一位陌生人要找陈老板,我告诉他陈老板已过世,我是陈太太。那人交给我一张纸条,说安娜去了瑞金,她的孩子李瑞金现在在同仁医院。他要我找到他阿爸李祥海,去医院把儿子领回来。我的天哪!安娜有个儿子,他爸就是你,李瑞金是你和我女儿的儿子!突然有了孙子,我是多么开心啊,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伟大的上帝终于顾眷到我,仿佛天空挂着两个太阳三个太阳,阳光太暖和了,我的灵魂儿都要融化了!” “安娜没有回来,孩子怎么在上海,送纸条来的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我不知。只知道是个姓董的牧师,高大的男人,他说在医院等你。” 为何陈小姐没有回来,孩子却出现在医院?祥海也是心急如焚,很快,黄包车就到了同仁医院门口。祥海给了车钱,立刻三步并作二步奔上医院台阶,急得陈太太在她身后大喊:“祥海女婿,等等我……我走不快!”祥海只好又返身来搀扶她走上台阶,要命的是医院的台阶出奇地长,足足有二三十级。祥海好不容易搀扶陈太太走上台阶,进到医院,打听李瑞金在哪个病房。这个时候,值班护士走来,悄悄将两人引到一间病房外。病房里只有一张病床,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坐在病床前。祥海和陈太太在护士小姐的引领下走进病房,男子连忙起身和祥海握手说:“你是李祥海?终于找到你了,现在孩子没事了,已脱离危险。”一个男孩躺在病床上,正在沉睡,盐水瓶平稳地滴着药水。 祥海道:“我是李祥海,你是?”男子道:“我姓董,我是牧师,叫我董牧师好了,你走近看看,陈安娜说你是孩子的父亲。” “你就是今早给陈太太送纸条的董牧师?” “对的。”董牧师说。躺在床上的孩子听到说话声,睁开了眼睛,无辜的眸子转动着,嘴唇蠕动着,似乎有话要说。祥海走到病床边摸了摸他手说:“孩子,好好躺着,等下就带你回家。”说着伸手到孩子脑后摸了一下,顿时两眼放光,一时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他确实是我的孩子!”祥海兴奋地说。 董牧师听了,大喜过望,兴奋地握住祥海的手说:“那就省了好多事。很奇怪为什么你看一眼就可以肯定是你的孩子?” “对,我很肯定。” 董牧师觉得很奇怪,刚要再问,陈太太哭了起来。陈太太走近病床,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孩子后,欣喜之极,竟忍不住激动的心哭出声来对祥海道:“宽唇大嘴,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头发卷曲像安娜。太好了,太好了!” 祥海问董牧师:“孩子多大了?” 董牧师说:“今年十四岁。” 祥海说:“这就对了,孩子是反战会议后第二年出生的。为什么孩子在这里,安娜却没来?” 董牧师说:“李祥海同志,我这样称呼你,是因为组织已调查过你的过去。陈安娜同志已经牺牲,她生前曾委托组织将孩子送交给你,说你是孩子的亲生父亲。由于种种原因,组织没能及时把孩子找到。现在孩子找到了,组织尊重陈安娜同志的选择,把孩子送交给你,望你将孩子抚养成人。” 祥海听了怅然若失,喃喃问道:“安娜牺牲了?” “她牺牲了,”董牧师心情沉重,“她在到达瑞金生下孩子后不久就牺牲了。” 祥海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掩饰不住悲伤和失落,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啊……我女儿死了……”陈太太惊叫着,又哭了起来。 “陈女士请节哀,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让我把事情说完。”董牧师劝阻陈太太说,陈太太这才抽泣着止住了哭声。“你们坐下,听我慢慢说。” 祥海早有预感,但是亲耳听到这样的噩耗还是接受不了,呆呆地在床边坐下。董牧师说:“一九三三年,为了秘密召开反战会议,组织同意你和陈安娜结成假夫妻做掩护。这期间你们有了情感交往,这件事安娜到了瑞金就向组织做过交代。战会议后,组织通知陈安娜立即撤往苏区,纪律不允许她告诉你,连她家人都不能知道。安娜在半年后抵达苏区,在瑞金生下孩子,所以孩子名叫李瑞金。孩子姓李,是怕以后万一和孩子失散,可以留下蛛丝马迹以便寻找。因为我们有许多同志在严酷的斗争环境下不得不和自己孩子骨肉分离,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了。”董牧师话未说完,陈太太再也控制不住“哇”地哭了起来,打断董牧师的话哭诉道:“安娜狠心抛下我们不管,她父亲为此急白了头,现在她死了,她爹也死了,抛下我一个人……”董牧师宽慰她说:“为了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有多多少少革命者抛头颅洒热血为革命牺牲了一切。你女儿是千千万万革命者当中一员,请你原谅她,不要怪她狠心抛下你们。安娜死得很壮烈,我们永远都会记得她,他是永垂不朽的革命战士。”接着,董牧师把陈小姐是如何牺牲的告诉祥海和陈太太:“安娜与你有了孩子受到组织处分,她没后悔,组织安排她在后方机关工作,安娜想方设法要将孩子送到上海来,但当时做不到,安娜就一边工作一边自己带孩子。第二年,国民党军队又开始对苏区进行‘围剿’。苏区不得不战略转移,陈安娜和部分伤病员留下来,在苏区继续战斗。敌人攻打瑞金,安娜把孩子托付给了当地的农民。不久,敌军将他们包围在一个山洞里。在敌军已进入洞口,情况万分危急之际,安娜将一份来不及销毁的密电码揉成团塞进嘴里,被敌人看见,逼迫她吐出来。陈安娜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不肯就范,敌人强行撬开她嘴,将她的牙齿全部敲落了,她还是将纸团咽了下去。敌人知道被安娜吞进肚里的肯定是一份非常重要的机密资料,当即将她杀害,刨开她腹部,企图抢出被她吞下的纸条,然而纸团已嚼烂,敌人一无所获。安娜壮烈牺牲,牺牲时年仅二十二岁。”董牧师说完,拿出一封信交给祥海:“这是安娜生前写给你的信,当时组织不允许她寄给你,因此这封十四年前就写好的信,今天才交到你手上,很遗憾,它的主人已经牺牲。” 祥海接过信,捧在怀里。董牧师继续说:“陈安娜牺牲后,她的孩子和许多革命同志的孩子一样,在紧急转移后都失散了,再也找不到。但你的孩子很幸运,十年以后也就是两年前,鬼子投降以后我们找到了他。然而接着开始内战,国民党反动派对苏区发起大规模的攻击,中央下令所有的非作战部队全部撤出苏区,有条件的儿童则被秘密送往上海。组织尊重安娜烈士的遗愿,要将孩子交还给你。运送孩子的途中遭到敌军的阻击和敌机轰炸,快到上海时,载着小孩的驴子不小心跌入水中,李瑞金和另一名小孩也落入刚刚化冻的黄河,被救起后,李瑞金还活着,但是高烧不退,另一个死了,组织上紧急把孩子送往上海。孩子是我去接的,我把孩子接到这里,经过医治,现在孩子已安然无恙。现在我代表组织将孩子交给你,你同情革命,曾是革命的同路人,和同志们并肩战斗过,组织信任你。孩子是革命的后代,你是孩子的亲生父亲,我想您不会让安娜失望,一定会把孩子抚养成人。拜托了!” 第44章 陈小姐英勇牺牲 李祥海父子相认 董牧师说完,陈太太已哭得稀里哗啦,祥海听罢,呆若木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董牧师拍了拍祥海的肩膀说:“你和我曾在同一个学校读过书,你是高材生,是往届学生的榜样,我提前离开做了牧师,为党工作。你走上实业救国的道路,安娜为我们而牺牲,实际上,我们都在为自己的祖国奋斗。我知道你很悲伤,只要有革命就会有牺牲,请你化解悲痛为不懈动力,为新中国而奋斗!” 祥海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没想到看似柔弱文静的陈小姐不但是个搞地下工作的革命分子,还是个红军游击队员,为了革命已英勇牺牲。更没想到地下党董牧师竟然是自己的校友,他握住董牧师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董牧师也紧紧握住祥海的手,说:“看得出,你很爱安娜,有句话虽然来迟了,但必须要告诉你,安娜也非常爱你!” 祥海神情恍惚,犹如自己在梦中,内心充满悲伤。 “父亲!”床上的孩子突如其来的一声喊,才把他从梦里唤醒。他连忙俯身到孩子耳边,轻声唤道:“我儿,你醒来了?”孩子那一对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的圆圆的眼瞳像极了陈安娜,祥海已然热泪盈眶。孩子再次唤了一声“父亲”。原来,瑞金在床上闭着眼,将他们的谈话都听在耳里,因此对于自己的身世全都明了,知道眼前的男人是他亲生父亲,眼前的女人就是他的亲外婆。十四岁的孩子,在革命军营里长大,早就已经懂事。从记事起,他就无数次听说过母亲的英雄事迹,但父亲的影子只是在梦中出现过,如今见到真实的父亲,禁不住也是泪流满面。 “我终于有了儿子!”祥海紧握孩子的手说:“瑞儿,你吃了不少苦,现在好了,父亲不会再让你受苦了。不要伤心,你母亲是个女中豪杰,我以她为荣。” 这时,陈太太也唤了一声:“外孙子!你受委屈了!”瑞金轻唤一声“外婆!”陈太太把这些年的苦楚全都倾泻了出来,伏在孩子床上不断抽泣:“孩子,有了你,陈家又有希望了!要是你外公在世,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一家团聚,应当高兴才对!”董牧师见惯了悲欢离合的场景,他激动地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牺牲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了民众的利益和疾苦,我们为他们牺牲,也是值得的,陈安娜的死是适得其所的。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李祥海同志,以后有困难可以找组织,组织一直在你身边。孩子我已办好出院手续,为防不测,抓紧出院。”说罢,匆匆离去。祥海赶快扶起瑞金说:“我们回家!” 当他们走出医院时,正是艳阳高照,天气晴好,白云悠游在一片湛蓝的天空上,似在为这一家子不同寻常的相聚,送上一幅蓝天白云的罗幛,祝福他们的喜事。 弄草儿在赵大那里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祥海回来,只好先自回去。没想前脚刚进,后脚祥海就回来了。祥海一进门就喊道:“草儿,草儿,我回来了,看我给你带来了谁。”弄草儿连忙打开房门,祥海拉着瑞金的手就冲了进来,说:“我儿子真的回来了。”弄草儿还没反应过来,陈太太也跟进来,对弄草儿说:“我外孙,我外孙回来了。”祥海把瑞金拉到弄草儿面前说:“看,他就是我儿子,他叫瑞金,是在瑞金出生的。”弄草儿仍是一脸困惑。这个时候,赵大不请自来,见众人都在弄草儿房里,他大踏步走进来,一眼看见瑞金,就知道是祥海和陈小姐的儿子。未及他问,祥海就将自己和陈小姐的故事详详细细说了。弄草儿没有见过陈小姐,只知道陈小姐是陈太太的女儿,听了祥海的诉说,才对陈小姐有了清晰的认识,不禁肃然起敬。原来祥海和陈小姐真的好过,而且有了孩子,作为女人,她不可能没有一丝嫉妒心,但又打心眼里替祥海高兴,也为自己高兴,她和祥海之间的鸿沟消除了。就对祥海道:“真为你高兴,”她说,“一夜之间来了个这么大的儿子,儿子温文尔雅,聪明伶俐,做了现成父亲,该多高兴。”祥海说:“快去把吴妈叫来,也让她高兴高兴。”赵大就到阿毛家来叫吴妈。吴妈自从广福来到上海后,就住在阿毛家亭子间,阿毛将原先的娘姨辞了,请吴妈做帮手。吴妈早起拾掇阿毛家两个女儿,大女儿梅芳已经十六岁了,和富贵结了婚,夫妻两都要吃过早饭去厂里做工。小女儿竹韵十岁了,还要吴妈帮她穿衣,打发去上学。阿毛领来的儿子赐福最省心,不讨手脚,自己扒拉完早饭出门,也已经在铁厂做工。吴妈忙完阿毛家里的事,再要去工人食堂帮工,这时空闲,才记起一早马桶都来不及上,就关了房门在屋里上马桶。听到赵大敲门,说祥海有了儿子,马桶上到一半,赶快拉起裤子,急匆匆跟随赵大来到十八号。见众人都在客堂,围着一个十多岁孩子在说话,进门一看,孩子瘦长的个子,额头方阔、眼睛明亮有神,活脱脱一个小祥海,连忙拉过来摸了摸头,激动地说:“阿海,你什么时候有儿子了,媳妇都没有怎么会有儿子?”祥海又简单说了一遍陈小姐的事,吴妈喜不自禁地说:“要是老爷、太太知道你有了孩子的话,在天之灵也会笑出声,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祥海又将陈太太介绍给吴妈认识,说陈太太就是自己丈母娘。吴妈立刻惊呼起来:“祥海啊祥海,你本事比老爷大多了,给老爷弄了个金发碧眼的洋亲家!”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陈太太说:“人不可貌相,我还以为女儿被哪个小白脸拐了去,原来是这个家伙金屋藏娇。”说得大家又笑。陈太太也是才知道女儿离家出走后没有走远,就在自家果园围墙后的祥庆坊,“要是知道我女儿就在这里,我就不会整天唠唠叨叨害得她爹都嫌我烦。”大家都恭维陈太太是法国美女,富态。陈太太好不开心,说自己年轻时就是校花,否则陈老板怎么会看上自己。 三个女人在一边说话,三个男人在另一边说话。赵大拉过瑞金说:“来,让我来摸一摸。”说着来摸瑞金的后脑勺,祥海说:“不用摸了,我已经摸过了。”瑞金很奇怪,问祥海:“你们要摸什么?”祥海说道:“我们李家的标志,每个人脑后都有一根后山骨,这根后山骨叫做‘反骨’,与一般常人不一样,古有一说:头有反骨,万中无一。先父有,大哥有,我有,现在你也有,因此以此相认万无一失。”瑞金问:“父亲还有大哥?”祥海说:“是的,大哥叫马辰龙,和你妈妈一样是个共产党,干革命去了。”瑞金说:“叔叔为何姓马?在哪里干革命,不会也在瑞金?”祥海说:“这个倒真说不准,确实有可能也在瑞金。至于他为什么姓马不姓李,以后爹给你细说。”赵大说:“李家脑后有奇骨,五百年才出一个。”祥海笑道:“骨是奇骨,人可不奇。”赵大说:“你还不奇吗?跟我说什么假夫妻,孤男寡女同床共枕没有好事鬼才相信,而我居然还真信了你!”然后又当着大家的面要求祥海坦白是不是和陈小姐早就暗通款曲?要不然陈小姐怎会平白无故跑到酒行来打工,来留宿?祥海这才说以前自己和陈小姐看过一次戏。赵大说:“看看,我说!你们早就相好了,只把我们蒙在鼓里。”祥海解释说:“不是这样的,那天陈小姐来募捐,我答应了陈小姐,陈小姐才约了我一起去看梅大师的《战金山》,也是为了募捐的事去的。”弄草儿突然惊叫:“陈小姐呢?怎么不见她?”赵大和吴妈也问:“怎么不见陈小姐?”祥海立刻悲哀起来,说:“她已壮烈牺牲了。”大家一下陷入沉默,弄草儿问:“她就没有留下什么话吗?”祥海突然想起董牧师给的信,连忙拿出来,看了开头,不知不觉念了出来: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在反战大会之后,我就来到了苏区,反战大会结束,我就得到组织的指示,我们这一批人要尽快撤离上海。在此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瞒了你,我不是什么外围成员,而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望你谅解。我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保护你,在严重的白色恐怖统治下,发生意外被捕是常有的事,对你来说既然不是共产党员,越少了解组织活动就越安全。组织的指令就是命令,我必须毫无条件服从命令,因此我不得不抛下一切来到苏区。本来至少应该和你们打个招呼才走,我们曾并肩战斗,我们还曾是“夫妻”。可是纪律不允许我告诉任何人,即使是自己父母也不例外,因此不单单是你们,谁都不知道我去了哪儿。在此代我向赵大、老蔡他们致以革命的敬礼,他们都是好人,中国革命有了他们的支持何患不成功? 这夫妻两字,对别人来说是打引号的,而对我来说是确确实实的不应该打引号的。因此,离开时没有见你一面,是一件最遗憾的事,因为从此以后我们不知何时才能再相会。从此,我的记忆始终停留在那个美好的夜晚。 第44章 陈小姐英勇牺牲 李祥海父子相认 董牧师说完,陈太太已哭得稀里哗啦,祥海听罢,呆若木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董牧师拍了拍祥海的肩膀说:“你和我曾在同一个学校读过书,你是高材生,是往届学生的榜样,我提前离开做了牧师,为党工作。你走上实业救国的道路,安娜为我们而牺牲,实际上,我们都在为自己的祖国奋斗。我知道你很悲伤,只要有革命就会有牺牲,请你化解悲痛为不懈动力,为新中国而奋斗!” 祥海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没想到看似柔弱文静的陈小姐不但是个搞地下工作的革命分子,还是个红军游击队员,为了革命已英勇牺牲。更没想到地下党董牧师竟然是自己的校友,他握住董牧师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董牧师也紧紧握住祥海的手,说:“看得出,你很爱安娜,有句话虽然来迟了,但必须要告诉你,安娜也非常爱你!” 祥海神情恍惚,犹如自己在梦中,内心充满悲伤。 “父亲!”床上的孩子突如其来的一声喊,才把他从梦里唤醒。他连忙俯身到孩子耳边,轻声唤道:“我儿,你醒来了?”孩子那一对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的圆圆的眼瞳像极了陈安娜,祥海已然热泪盈眶。孩子再次唤了一声“父亲”。原来,瑞金在床上闭着眼,将他们的谈话都听在耳里,因此对于自己的身世全都明了,知道眼前的男人是他亲生父亲,眼前的女人就是他的亲外婆。十四岁的孩子,在革命军营里长大,早就已经懂事。从记事起,他就无数次听说过母亲的英雄事迹,但父亲的影子只是在梦中出现过,如今见到真实的父亲,禁不住也是泪流满面。 “我终于有了儿子!”祥海紧握孩子的手说:“瑞儿,你吃了不少苦,现在好了,父亲不会再让你受苦了。不要伤心,你母亲是个女中豪杰,我以她为荣。” 这时,陈太太也唤了一声:“外孙子!你受委屈了!”瑞金轻唤一声“外婆!”陈太太把这些年的苦楚全都倾泻了出来,伏在孩子床上不断抽泣:“孩子,有了你,陈家又有希望了!要是你外公在世,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一家团聚,应当高兴才对!”董牧师见惯了悲欢离合的场景,他激动地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牺牲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了民众的利益和疾苦,我们为他们牺牲,也是值得的,陈安娜的死是适得其所的。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李祥海同志,以后有困难可以找组织,组织一直在你身边。孩子我已办好出院手续,为防不测,抓紧出院。”说罢,匆匆离去。祥海赶快扶起瑞金说:“我们回家!” 当他们走出医院时,正是艳阳高照,天气晴好,白云悠游在一片湛蓝的天空上,似在为这一家子不同寻常的相聚,送上一幅蓝天白云的罗幛,祝福他们的喜事。 弄草儿在赵大那里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祥海回来,只好先自回去。没想前脚刚进,后脚祥海就回来了。祥海一进门就喊道:“草儿,草儿,我回来了,看我给你带来了谁。”弄草儿连忙打开房门,祥海拉着瑞金的手就冲了进来,说:“我儿子真的回来了。”弄草儿还没反应过来,陈太太也跟进来,对弄草儿说:“我外孙,我外孙回来了。”祥海把瑞金拉到弄草儿面前说:“看,他就是我儿子,他叫瑞金,是在瑞金出生的。”弄草儿仍是一脸困惑。这个时候,赵大不请自来,见众人都在弄草儿房里,他大踏步走进来,一眼看见瑞金,就知道是祥海和陈小姐的儿子。未及他问,祥海就将自己和陈小姐的故事详详细细说了。弄草儿没有见过陈小姐,只知道陈小姐是陈太太的女儿,听了祥海的诉说,才对陈小姐有了清晰的认识,不禁肃然起敬。原来祥海和陈小姐真的好过,而且有了孩子,作为女人,她不可能没有一丝嫉妒心,但又打心眼里替祥海高兴,也为自己高兴,她和祥海之间的鸿沟消除了。就对祥海道:“真为你高兴,”她说,“一夜之间来了个这么大的儿子,儿子温文尔雅,聪明伶俐,做了现成父亲,该多高兴。”祥海说:“快去把吴妈叫来,也让她高兴高兴。”赵大就到阿毛家来叫吴妈。吴妈自从广福来到上海后,就住在阿毛家亭子间,阿毛将原先的娘姨辞了,请吴妈做帮手。吴妈早起拾掇阿毛家两个女儿,大女儿梅芳已经十六岁了,和富贵结了婚,夫妻两都要吃过早饭去厂里做工。小女儿竹韵十岁了,还要吴妈帮她穿衣,打发去上学。阿毛领来的儿子赐福最省心,不讨手脚,自己扒拉完早饭出门,也已经在铁厂做工。吴妈忙完阿毛家里的事,再要去工人食堂帮工,这时空闲,才记起一早马桶都来不及上,就关了房门在屋里上马桶。听到赵大敲门,说祥海有了儿子,马桶上到一半,赶快拉起裤子,急匆匆跟随赵大来到十八号。见众人都在客堂,围着一个十多岁孩子在说话,进门一看,孩子瘦长的个子,额头方阔、眼睛明亮有神,活脱脱一个小祥海,连忙拉过来摸了摸头,激动地说:“阿海,你什么时候有儿子了,媳妇都没有怎么会有儿子?”祥海又简单说了一遍陈小姐的事,吴妈喜不自禁地说:“要是老爷、太太知道你有了孩子的话,在天之灵也会笑出声,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祥海又将陈太太介绍给吴妈认识,说陈太太就是自己丈母娘。吴妈立刻惊呼起来:“祥海啊祥海,你本事比老爷大多了,给老爷弄了个金发碧眼的洋亲家!”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陈太太说:“人不可貌相,我还以为女儿被哪个小白脸拐了去,原来是这个家伙金屋藏娇。”说得大家又笑。陈太太也是才知道女儿离家出走后没有走远,就在自家果园围墙后的祥庆坊,“要是知道我女儿就在这里,我就不会整天唠唠叨叨害得她爹都嫌我烦。”大家都恭维陈太太是法国美女,富态。陈太太好不开心,说自己年轻时就是校花,否则陈老板怎么会看上自己。 三个女人在一边说话,三个男人在另一边说话。赵大拉过瑞金说:“来,让我来摸一摸。”说着来摸瑞金的后脑勺,祥海说:“不用摸了,我已经摸过了。”瑞金很奇怪,问祥海:“你们要摸什么?”祥海说道:“我们李家的标志,每个人脑后都有一根后山骨,这根后山骨叫做‘反骨’,与一般常人不一样,古有一说:头有反骨,万中无一。先父有,大哥有,我有,现在你也有,因此以此相认万无一失。”瑞金问:“父亲还有大哥?”祥海说:“是的,大哥叫马辰龙,和你妈妈一样是个共产党,干革命去了。”瑞金说:“叔叔为何姓马?在哪里干革命,不会也在瑞金?”祥海说:“这个倒真说不准,确实有可能也在瑞金。至于他为什么姓马不姓李,以后爹给你细说。”赵大说:“李家脑后有奇骨,五百年才出一个。”祥海笑道:“骨是奇骨,人可不奇。”赵大说:“你还不奇吗?跟我说什么假夫妻,孤男寡女同床共枕没有好事鬼才相信,而我居然还真信了你!”然后又当着大家的面要求祥海坦白是不是和陈小姐早就暗通款曲?要不然陈小姐怎会平白无故跑到酒行来打工,来留宿?祥海这才说以前自己和陈小姐看过一次戏。赵大说:“看看,我说!你们早就相好了,只把我们蒙在鼓里。”祥海解释说:“不是这样的,那天陈小姐来募捐,我答应了陈小姐,陈小姐才约了我一起去看梅大师的《战金山》,也是为了募捐的事去的。”弄草儿突然惊叫:“陈小姐呢?怎么不见她?”赵大和吴妈也问:“怎么不见陈小姐?”祥海立刻悲哀起来,说:“她已壮烈牺牲了。”大家一下陷入沉默,弄草儿问:“她就没有留下什么话吗?”祥海突然想起董牧师给的信,连忙拿出来,看了开头,不知不觉念了出来: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在反战大会之后,我就来到了苏区,反战大会结束,我就得到组织的指示,我们这一批人要尽快撤离上海。在此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瞒了你,我不是什么外围成员,而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望你谅解。我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保护你,在严重的白色恐怖统治下,发生意外被捕是常有的事,对你来说既然不是共产党员,越少了解组织活动就越安全。组织的指令就是命令,我必须毫无条件服从命令,因此我不得不抛下一切来到苏区。本来至少应该和你们打个招呼才走,我们曾并肩战斗,我们还曾是“夫妻”。可是纪律不允许我告诉任何人,即使是自己父母也不例外,因此不单单是你们,谁都不知道我去了哪儿。在此代我向赵大、老蔡他们致以革命的敬礼,他们都是好人,中国革命有了他们的支持何患不成功? 这夫妻两字,对别人来说是打引号的,而对我来说是确确实实的不应该打引号的。因此,离开时没有见你一面,是一件最遗憾的事,因为从此以后我们不知何时才能再相会。从此,我的记忆始终停留在那个美好的夜晚。 第45章 万言遗书感人至深 苏区生活奋发向上 我的不辞而别,是因为上级机关遭到严重破坏,之前临时中央已由上海陆续迁至苏区,长期坚持白区斗争的党组织已经全部停止了活动,特别是参加过反战会议的人员必须全部撤离。隔壁的捕头是个十分厉害的家伙,他一定还会来我们的房子监视,而我们在会议结束后匆匆离去,其实所有人都已经暴露。因此你们要小心,最好不要再抛头露面,不知敌人是不是恼羞成怒展开了疯狂的报复,你们的处境一定很困难。 我是刚刚从你温暖的床上爬起来,还没有作好思想准备,就踏上了前往苏区的漫长征途。路途的艰难你可能无法想象,因此我是多么地想念你,想念你这张破床。这张床太小了,我得搂着你才能睡,但是我觉得它很温暖,我很开心,一点也不觉得它太小。我希望以后回来时它还在,我还要在这张床上重温旧梦。很抱歉,作为女子,我知道我很任性,因为我的任性让你好几晚没有睡安稳,你忍受了我所有的任性。有人说,当一个女子可以足够任性的时候,背后一定有足够爱她的人,这个人要么是她的父亲,要么是她的另一半。我想,你就是这两个人其中一个。 在那个富有诗意的晚上,我居然可以在你店堂里坐在那肮脏的大浴盆里在你的森森黑目注视下洗澡,毫无羞耻感,要知道我家里可是有专属于我的浴室的。当我蜷缩在你的怀里时,我才发现我是赤身裸体的,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把我从那么陡峭的楼梯抱上去的,幸亏黑夜替我罩上了一重面幕,否则你一定可以看见我脸上羞愧的红晕。我想遵守礼法,又想要收回说过的话。然而,我爱你,这些虚文俗礼,只好一切置之不顾了!我能感觉到你因为我和你有约在先而不敢主动,但是我的每一根毛发都能感受到你回应我的爱和我同样热烈、同样不同寻常。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最踏实最难以忘怀的日子。当罗密欧将要离开朱丽叶时,朱丽叶说:“你就这样离我而去,不给我一点满足吗?”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的一颗心早已做好了准备,是欲望还是爱情,我不知道。最终你还是沦陷了,这是一个小女子固有的心思和通常的阴谋。我很开心,那才是真正的你,你给了我你真实的一面,我喜欢。有句诗这样说:“我给你的越多,我自己也越是富有,因为这两者都是没有穷尽的。” 我比朱丽叶幸运得多,她只有一个晚上,而我有九个晚上,仅仅只要想到这就足以让我回味一辈子了! 我写着信就在想着你,想着你棱角分明的脸庞,想着你给我额头的吻,想着你柔情的爱抚,想着你身上羊皮纸味道,我被情火点燃的身体从头到脚充满了难以忘怀的幸福。也许你会觉得我的举止有些轻浮,和我的身份不相符,可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感情远胜过那些善于矜持作态的人。然而,我很明白,这些感情绝不应该来自一个革命者。可我又确实是这样想的,这是一个真实的我,难道这样一个真实的我不配是一个革命者吗?很可悲,大多数人是这么认为的。 我是连夜离开上海的。由于所经之地多为白区,直接坐火车去苏区那是天方夜谭。我们半夜出发,从上海坐海船到香港,再坐海船到广东汕头,换乘火车到潮安,再换韩江船到大埔,历经三十多天,还算顺利。从大浦到瑞金有六百里路,不通火车,汽车也极少,这就意味着,这六百里路全要靠双脚走去。在路上我发现怀了你的孩子,我本应该高兴,可是现实让我高兴不起来。一路呕吐一路走,吃什么吐什么,甚至不吃也要吐。到达瑞金我掉了三十斤肉,其中的艰难是你无法想象的,所以我更加怀念你的床,怀念你的胸怀和你的温柔。 我们一共有十来个人,她们中有大学教师、工程师、作家、演员和记者。其中一个大学同学我认识,她是作家,她的作品我拜读过多篇,我没想到,原来她也是地下党员,比我入党还早。她的感情经历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敢爱敢恨,有关她的许多有趣的故事,以后有机会我说给你听,其他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路途坎坷,高跟鞋早就扔了,穿上布鞋,布鞋穿坏了,换穿草鞋。每天天刚亮就启程,一直走到天黑。刚开始每天走几十里路就能找到旅馆,后来要走一百多里路才能住下。就这样,我们在崇山峻岭沟壑纵横的山地中走了二十多天,路上密布敌人的关卡和封锁线。我们穿过重重封锁线,从粤北一直走到赣南,终于到达红旗漫卷的苏维埃根据地瑞金。超负荷的行走,我们都累得直不起腰,毕竟都是女孩,连脚都磨出了血泡,血泡变成老茧,何况我们还是负重行走。当我看到八角红军帽模样的中央政府大礼堂时,激动到泪流满面。啊,瑞金,我来了! 到达瑞金后,我生下了你的孩子。虽然我有报告过,我愿意和你做真夫妻,但是有孩子在先,报告在后。在苏区,可以自由恋爱,但结婚必须经过同意,在白区也有相同的纪律。我不但违反了纪律,还和你有了孩子,特别不为周围的人所理解。为此我受到组织的批评和相应处分。我被派去开垦荒地,抡镢头挖土窑,穿着带补丁的粗布衣,吃着黑豆小米。我不认为这是对我的惩罚,而是不同的革命工作。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法院工作人员与囚犯吃一锅煮的饭菜,我们的领袖同样住在简陋的土墙垒的农舍里,穿的也是打了补丁的衣服。理想信念给了我战胜一切艰难困苦的力量和勇气,因此我不在乎,反而为有你的孩子而骄傲。这些内心想法我没有人可以诉说,只能对一个人说,就是那位作家,她十分理解我、支持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将我写进她的小说中去。我天生热爱浪漫、热爱生活,我的黄头发蓝眼睛总是招来不信任,保育员也不接受我的孩子,我只好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可乐在其中。 在这里,生活的艰苦不言而喻,厕所尤其原始,蹲下去就有无数只苍蝇飞起来围着你嗡嗡叫,老鼠就在天花板上面窜来窜去。到达瑞金的首夜就大战跳蚤,落荒逃出房间,抱被睡在场院几根原木上。旧屋子里臭虫多得可怕,一排排一串串地从各种缝隙中爬出来,结队进攻,令人毛骨悚然。起初我用手指抹杀,而后用手掌,弄得满手臭黄水,还是杀不完。好在我随身带了针线,赶快把带来的床单缝成一个口袋,把身体装在里面,才能抵挡臭虫的进攻。尽管这样,还是辗转反侧,到天快亮时才迷糊了一小会儿。起床一看,床单上血迹斑斑。早晨照镜子得排队,轮到的人左顾右盼不愿离去,镜子女主人终于摔镜“共产”,一镜成多镜才解决问题。每人腰间挂一个用罐头盒做的大茶缸,用它吃饭喝水、刷牙洗脸,甚至冲脚、洗屁股,男女都一样。生活虽然艰苦,但是人的精神面貌始终激昂。 我们的津贴标准为:士兵和班长一样都是一元、排长两元、连长三元,以此类推,团长以上一律五元。发的是苏区“边币”,一元边币可买两条肥皂或一条半牙膏或两斤肉包子或十几个鸡蛋。身上有钱时就到镇上一家饭馆大吃吃一顿。苏区的饭铺只有四五家,使用着木头挖成的碟子,弯曲的树枝做成的弯曲的筷子。走在苏区街上,见了摊上雪花银似的白面馒头,真眼晕。二两大的馒头,有的北方男生一顿起码能吃十三四个,我竟也能吃到八九个。 然而,艰苦的生活并没有使我们退缩或者意志消沉。你看宜昌沦陷、重庆受难,黄河决堤,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大片国土接连沦丧,抗日战争几乎到了最艰难的阶段。而苏区是中国革命的大本营,这里汇聚了一大批中华民族最优秀的儿女。他们衣服破烂不堪,装备缺枪少弹,但他们有为民族和国家的希望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决心和勇气。这是一支自古以来都没有过的真正的革命军队,而我是其中一员,我为此骄傲。 第45章 万言遗书感人至深 苏区生活奋发向上 我的不辞而别,是因为上级机关遭到严重破坏,之前临时中央已由上海陆续迁至苏区,长期坚持白区斗争的党组织已经全部停止了活动,特别是参加过反战会议的人员必须全部撤离。隔壁的捕头是个十分厉害的家伙,他一定还会来我们的房子监视,而我们在会议结束后匆匆离去,其实所有人都已经暴露。因此你们要小心,最好不要再抛头露面,不知敌人是不是恼羞成怒展开了疯狂的报复,你们的处境一定很困难。 我是刚刚从你温暖的床上爬起来,还没有作好思想准备,就踏上了前往苏区的漫长征途。路途的艰难你可能无法想象,因此我是多么地想念你,想念你这张破床。这张床太小了,我得搂着你才能睡,但是我觉得它很温暖,我很开心,一点也不觉得它太小。我希望以后回来时它还在,我还要在这张床上重温旧梦。很抱歉,作为女子,我知道我很任性,因为我的任性让你好几晚没有睡安稳,你忍受了我所有的任性。有人说,当一个女子可以足够任性的时候,背后一定有足够爱她的人,这个人要么是她的父亲,要么是她的另一半。我想,你就是这两个人其中一个。 在那个富有诗意的晚上,我居然可以在你店堂里坐在那肮脏的大浴盆里在你的森森黑目注视下洗澡,毫无羞耻感,要知道我家里可是有专属于我的浴室的。当我蜷缩在你的怀里时,我才发现我是赤身裸体的,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把我从那么陡峭的楼梯抱上去的,幸亏黑夜替我罩上了一重面幕,否则你一定可以看见我脸上羞愧的红晕。我想遵守礼法,又想要收回说过的话。然而,我爱你,这些虚文俗礼,只好一切置之不顾了!我能感觉到你因为我和你有约在先而不敢主动,但是我的每一根毛发都能感受到你回应我的爱和我同样热烈、同样不同寻常。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最踏实最难以忘怀的日子。当罗密欧将要离开朱丽叶时,朱丽叶说:“你就这样离我而去,不给我一点满足吗?”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的一颗心早已做好了准备,是欲望还是爱情,我不知道。最终你还是沦陷了,这是一个小女子固有的心思和通常的阴谋。我很开心,那才是真正的你,你给了我你真实的一面,我喜欢。有句诗这样说:“我给你的越多,我自己也越是富有,因为这两者都是没有穷尽的。” 我比朱丽叶幸运得多,她只有一个晚上,而我有九个晚上,仅仅只要想到这就足以让我回味一辈子了! 我写着信就在想着你,想着你棱角分明的脸庞,想着你给我额头的吻,想着你柔情的爱抚,想着你身上羊皮纸味道,我被情火点燃的身体从头到脚充满了难以忘怀的幸福。也许你会觉得我的举止有些轻浮,和我的身份不相符,可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感情远胜过那些善于矜持作态的人。然而,我很明白,这些感情绝不应该来自一个革命者。可我又确实是这样想的,这是一个真实的我,难道这样一个真实的我不配是一个革命者吗?很可悲,大多数人是这么认为的。 我是连夜离开上海的。由于所经之地多为白区,直接坐火车去苏区那是天方夜谭。我们半夜出发,从上海坐海船到香港,再坐海船到广东汕头,换乘火车到潮安,再换韩江船到大埔,历经三十多天,还算顺利。从大浦到瑞金有六百里路,不通火车,汽车也极少,这就意味着,这六百里路全要靠双脚走去。在路上我发现怀了你的孩子,我本应该高兴,可是现实让我高兴不起来。一路呕吐一路走,吃什么吐什么,甚至不吃也要吐。到达瑞金我掉了三十斤肉,其中的艰难是你无法想象的,所以我更加怀念你的床,怀念你的胸怀和你的温柔。 我们一共有十来个人,她们中有大学教师、工程师、作家、演员和记者。其中一个大学同学我认识,她是作家,她的作品我拜读过多篇,我没想到,原来她也是地下党员,比我入党还早。她的感情经历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敢爱敢恨,有关她的许多有趣的故事,以后有机会我说给你听,其他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路途坎坷,高跟鞋早就扔了,穿上布鞋,布鞋穿坏了,换穿草鞋。每天天刚亮就启程,一直走到天黑。刚开始每天走几十里路就能找到旅馆,后来要走一百多里路才能住下。就这样,我们在崇山峻岭沟壑纵横的山地中走了二十多天,路上密布敌人的关卡和封锁线。我们穿过重重封锁线,从粤北一直走到赣南,终于到达红旗漫卷的苏维埃根据地瑞金。超负荷的行走,我们都累得直不起腰,毕竟都是女孩,连脚都磨出了血泡,血泡变成老茧,何况我们还是负重行走。当我看到八角红军帽模样的中央政府大礼堂时,激动到泪流满面。啊,瑞金,我来了! 到达瑞金后,我生下了你的孩子。虽然我有报告过,我愿意和你做真夫妻,但是有孩子在先,报告在后。在苏区,可以自由恋爱,但结婚必须经过同意,在白区也有相同的纪律。我不但违反了纪律,还和你有了孩子,特别不为周围的人所理解。为此我受到组织的批评和相应处分。我被派去开垦荒地,抡镢头挖土窑,穿着带补丁的粗布衣,吃着黑豆小米。我不认为这是对我的惩罚,而是不同的革命工作。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法院工作人员与囚犯吃一锅煮的饭菜,我们的领袖同样住在简陋的土墙垒的农舍里,穿的也是打了补丁的衣服。理想信念给了我战胜一切艰难困苦的力量和勇气,因此我不在乎,反而为有你的孩子而骄傲。这些内心想法我没有人可以诉说,只能对一个人说,就是那位作家,她十分理解我、支持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将我写进她的小说中去。我天生热爱浪漫、热爱生活,我的黄头发蓝眼睛总是招来不信任,保育员也不接受我的孩子,我只好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可乐在其中。 在这里,生活的艰苦不言而喻,厕所尤其原始,蹲下去就有无数只苍蝇飞起来围着你嗡嗡叫,老鼠就在天花板上面窜来窜去。到达瑞金的首夜就大战跳蚤,落荒逃出房间,抱被睡在场院几根原木上。旧屋子里臭虫多得可怕,一排排一串串地从各种缝隙中爬出来,结队进攻,令人毛骨悚然。起初我用手指抹杀,而后用手掌,弄得满手臭黄水,还是杀不完。好在我随身带了针线,赶快把带来的床单缝成一个口袋,把身体装在里面,才能抵挡臭虫的进攻。尽管这样,还是辗转反侧,到天快亮时才迷糊了一小会儿。起床一看,床单上血迹斑斑。早晨照镜子得排队,轮到的人左顾右盼不愿离去,镜子女主人终于摔镜“共产”,一镜成多镜才解决问题。每人腰间挂一个用罐头盒做的大茶缸,用它吃饭喝水、刷牙洗脸,甚至冲脚、洗屁股,男女都一样。生活虽然艰苦,但是人的精神面貌始终激昂。 我们的津贴标准为:士兵和班长一样都是一元、排长两元、连长三元,以此类推,团长以上一律五元。发的是苏区“边币”,一元边币可买两条肥皂或一条半牙膏或两斤肉包子或十几个鸡蛋。身上有钱时就到镇上一家饭馆大吃吃一顿。苏区的饭铺只有四五家,使用着木头挖成的碟子,弯曲的树枝做成的弯曲的筷子。走在苏区街上,见了摊上雪花银似的白面馒头,真眼晕。二两大的馒头,有的北方男生一顿起码能吃十三四个,我竟也能吃到八九个。 然而,艰苦的生活并没有使我们退缩或者意志消沉。你看宜昌沦陷、重庆受难,黄河决堤,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大片国土接连沦丧,抗日战争几乎到了最艰难的阶段。而苏区是中国革命的大本营,这里汇聚了一大批中华民族最优秀的儿女。他们衣服破烂不堪,装备缺枪少弹,但他们有为民族和国家的希望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决心和勇气。这是一支自古以来都没有过的真正的革命军队,而我是其中一员,我为此骄傲。 第46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我脱去旗袍穿上列宁装,每天晨跑锻炼,经常参加临时安排的拉练、运粮背柴等体力劳动。在这种军事化、集体化、战斗化的生活中,我脱落了闺阁小姐的脂粉气,抛弃了传统闺秀的羞涩感,强壮了我的体魄,锤炼了我的意志,磨炼出了革命女性的别样风貌。但我的骨子里仍然向往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想着与你的种种,始信人间为什么会有良辰美景的惆怅。这或许是因为我有与生俱来的浪漫的法国因子。然而这些都是要被批判、不被允许存在的,即使它们只存在于头脑中。过去在上海,一边带着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一边干革命,一边是“大小姐”一边是“革命者”,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冲突和别扭,在苏区就不同了。这里到处都是革命的氛围,所以每次开会我都要做自我批评,努力去改掉自己身上这种与苏区格格不入的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情调,却无法改变对你的思念。爱是一种牵系,爱是终生的约定,爱就是花前月下,除非不爱,然而我只能将它深藏于回忆里久久不放,不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 我的母亲虽然出生于法国,一个具有革命传统的国度,但是似乎比封建的中国人还封建,她不顾我的反对,为我找好了一户门当户对的官僚之家作夫家,并几次三番催促我出嫁。我不怨恨她,按照她的思维模式来思考,遵从父母之命出嫁攀上富贵人家确实是平凡女子最好的出路,但是我作为一个接受过新式教育的革命女性,自然难以从命。一边是父母至亲难以割舍,另一边是自由和理想的召唤,让我陷入了孝义两难的境地。但我首先是一个革命者,我无法在这样的家庭再呆下去,因此我断然决然离家出走。可怜的父亲虽然同情革命,想着国富才有民强;虽然坚决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但是他没有彻底的反帝反封建的决心。他不懂单打独斗是斗不过日本帝国主义的,也斗不过国民党反动派,所以他的厂子败了。但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待母亲如女王般唯唯诺诺,待我如公主般宠溺。我们家里,有泾渭分明的三大派,父亲是个民主革命派,母亲是封建专制的代表,“三座大山”的制造者,专制、势利、小市民。民主派没有能力也不想推翻母亲这个象征“三座大山”的专制势力;我代表彻底的革命派,勇于和封建专制势力斗争。然而我和父亲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士,你接到此信后,千万记得去我家里告诉我父亲说我爱他,说我爱你,说我们有个儿子! 在这里,女少男多,由于我的黄头发蓝眼睛,是人群中耀眼的存在,因此成为众多男同胞争相示好的对象,不可避免地招致各种各样的诱惑,但是我的心里只有你,绝不会轻易改变。然而我们隔着万水千山,我们离着迢迢万里,相会只能在梦境中。梦中的你偶尔会是罗密欧,而我就是朱丽叶,罗密欧的笑靥让朱丽叶所有的思念如昙花般绽放、绚烂。夜色深沉,时间凝固,万籁俱寂,仿佛天地之间、宇宙之内,只剩下两个人的无尽缠绵……一年多已经过去,这一年多本来是短暂的,但是偶尔我却感到很漫长。 去年九月,蒋介石抽调所有的机动力量,从东西南北对苏区进行“围剿”,红军屡战失利,苏区在日益缩小,广昌、万年亭、驿前相继失守,形势日趋严峻。10月14日,国民党军占领兴国,26日占领宁都,前天,占领长汀,石城也陷落敌手,石城距离瑞金不到百里路,红色心脏瑞金危在旦夕。此刻,天空中响起沉闷的惊雷,天亮部队就要转移,而我不能跟随转移,我将留下来打游击。所以不得不把你的孩子寄养在一户可靠的农户家里,你的孩子姓李名瑞金。我们将很快打回来,让你我一起祈祷我们的孩子安然无恙。万一我牺牲了,你一定要找到他,如果我活着,就一定会把他送交给你,让你知道我深深爱着你。 这世界的颜色,现在都归聚成红与黑两色。红色是人们愤怒的鲜血,黑色是往昔岁月的阴暗;红色是即将破晓的世界,黑色是终将结束的长夜。我期待红色冲破长夜,革命胜利和你重逢。 别后思量,才愈觉聚首时之乐,不管今世也好来世也好,我所要的只有你,请你伸出双手迎接胜利之日尽早到来! 此致,革命的敬礼! 爱你的安娜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八日 祥海读完,又看一遍,早已热泪盈眶,而弄草儿也已泪流满面。赵大沉默不语,吴妈不断地摇头叹气。陈太太见女儿将她比作老封建,也不介意,抽泣着说:“我一直以为女儿是个铮铮女汉子,肯定不懂儿女情长,没想到也是敢做敢爱,骨子里比我这个做娘的还浪漫。想当年我和她父亲在大学校园就是这么认识的,谁能说我是老封建。虽然女儿离我而去了,但我还是要为她高兴,她是个敢作敢为的女子,不愧为我的女儿!”瑞金第一次从母亲的口吻里听到自己身世,也是第一次听到母亲生前的话,不禁伤感万分,双眼蒙上了泪水,抿紧了嘴唇不说话。祥海安慰他说:“你妈妈是个大无畏的革命者,你是革命的后代,是无上光荣的。过去你没条件上个好学校,现在我要你去洋学堂接受正规教育,好不好?”瑞金点头说好。 “先从速成初小读起,以后要上大学。”祥海说,“现在擦去眼泪,我们去外婆家。”陈太太赶紧拉起瑞金的手说:“外孙子,外婆家就在后面,外婆的家很大。”又对祥海说:“女婿,安娜走后,她的房间一直原样未动,要不嫌弃的话,你和瑞金搬过来住。上上下下四层楼,偌大的房子我一个人住着怕。”众人边说话,边出门朝小洋房走去。 进了院门,却见一位高大粗壮的男子在院子里扫地。陈太太介绍说:“这位是赵先生,大中国饭店的厨师,我的爱人。”原来陈太太有了伴侣,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人外形十分般配,都是圆筒般的身材。大家打过招呼,瑞金多了一个外公,祥海也有了丈人,都敲赵先生的竹杠要去“大中国”吃饭。于是众人又去了“大中国”。 十八 祥海在广福寺给陈小姐立了牌位,然后旧事重提,要娶弄草儿为妻,弄草儿已没有任何理由说不同意,提请陈太太祝福自己。陈太太哪有不同意之理?口口声声说弄草儿是个好女人,配做瑞金继母,自己也会因有这样一个好媳妇而高兴。 不一日,祥海请陈太太和赵先生做主,邀亲朋好友到政府公证处举办文明婚礼。放过一通鞭炮,公务人员将一对新人迎入礼堂。一张长条桌蒙了洁白的桌布,一位胡须花白的老者当场书下生辰八字文明婚帖,新郎新娘拿过婚帖互换,就在长条桌前向丈人丈母磕头谢恩。然后夫妻相互鞠躬致敬,以示将来相敬如宾。给赵大、老蔡等各位宾客点上喜烟,见证新郎新娘的文明婚礼,再至“大中国”吃喜酒。然后请来王开照相馆照相师,在小洋房院子里拍下文明结婚照,和丈人丈母合影,夫妻从此改口称赵先生、陈太太为父母,再放鞭炮迎入洞房,有情人终成眷属。 世上有太多事讲述不清也没有理可循,讲究的是缘分,有缘人哪怕分开在天涯海角,也会在将来的某天相遇和重逢。人们总是喜欢将错失和惋惜的人与事视为“命运”,又喜欢把触不可及和爱而不得铭记为“注定”。然而,冥冥之中注定相遇,何尝不是命运注定呢?弄草儿痴心为祥海,不惜沦为乞丐也要找到他,被一座十字桥将两人分割在两边,十余年不相逢却心意相通。如今年近半百修成正果。当晚同床共枕,新妇娇娘一如少女般真挚热情,祥海喜不自胜。俗话说,后开的花长久,晚熟的稻更香,久旷的男女情意更浓。夫妻恩爱,不在话下。 第46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我脱去旗袍穿上列宁装,每天晨跑锻炼,经常参加临时安排的拉练、运粮背柴等体力劳动。在这种军事化、集体化、战斗化的生活中,我脱落了闺阁小姐的脂粉气,抛弃了传统闺秀的羞涩感,强壮了我的体魄,锤炼了我的意志,磨炼出了革命女性的别样风貌。但我的骨子里仍然向往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想着与你的种种,始信人间为什么会有良辰美景的惆怅。这或许是因为我有与生俱来的浪漫的法国因子。然而这些都是要被批判、不被允许存在的,即使它们只存在于头脑中。过去在上海,一边带着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一边干革命,一边是“大小姐”一边是“革命者”,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冲突和别扭,在苏区就不同了。这里到处都是革命的氛围,所以每次开会我都要做自我批评,努力去改掉自己身上这种与苏区格格不入的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情调,却无法改变对你的思念。爱是一种牵系,爱是终生的约定,爱就是花前月下,除非不爱,然而我只能将它深藏于回忆里久久不放,不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 我的母亲虽然出生于法国,一个具有革命传统的国度,但是似乎比封建的中国人还封建,她不顾我的反对,为我找好了一户门当户对的官僚之家作夫家,并几次三番催促我出嫁。我不怨恨她,按照她的思维模式来思考,遵从父母之命出嫁攀上富贵人家确实是平凡女子最好的出路,但是我作为一个接受过新式教育的革命女性,自然难以从命。一边是父母至亲难以割舍,另一边是自由和理想的召唤,让我陷入了孝义两难的境地。但我首先是一个革命者,我无法在这样的家庭再呆下去,因此我断然决然离家出走。可怜的父亲虽然同情革命,想着国富才有民强;虽然坚决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但是他没有彻底的反帝反封建的决心。他不懂单打独斗是斗不过日本帝国主义的,也斗不过国民党反动派,所以他的厂子败了。但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待母亲如女王般唯唯诺诺,待我如公主般宠溺。我们家里,有泾渭分明的三大派,父亲是个民主革命派,母亲是封建专制的代表,“三座大山”的制造者,专制、势利、小市民。民主派没有能力也不想推翻母亲这个象征“三座大山”的专制势力;我代表彻底的革命派,勇于和封建专制势力斗争。然而我和父亲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士,你接到此信后,千万记得去我家里告诉我父亲说我爱他,说我爱你,说我们有个儿子! 在这里,女少男多,由于我的黄头发蓝眼睛,是人群中耀眼的存在,因此成为众多男同胞争相示好的对象,不可避免地招致各种各样的诱惑,但是我的心里只有你,绝不会轻易改变。然而我们隔着万水千山,我们离着迢迢万里,相会只能在梦境中。梦中的你偶尔会是罗密欧,而我就是朱丽叶,罗密欧的笑靥让朱丽叶所有的思念如昙花般绽放、绚烂。夜色深沉,时间凝固,万籁俱寂,仿佛天地之间、宇宙之内,只剩下两个人的无尽缠绵……一年多已经过去,这一年多本来是短暂的,但是偶尔我却感到很漫长。 去年九月,蒋介石抽调所有的机动力量,从东西南北对苏区进行“围剿”,红军屡战失利,苏区在日益缩小,广昌、万年亭、驿前相继失守,形势日趋严峻。10月14日,国民党军占领兴国,26日占领宁都,前天,占领长汀,石城也陷落敌手,石城距离瑞金不到百里路,红色心脏瑞金危在旦夕。此刻,天空中响起沉闷的惊雷,天亮部队就要转移,而我不能跟随转移,我将留下来打游击。所以不得不把你的孩子寄养在一户可靠的农户家里,你的孩子姓李名瑞金。我们将很快打回来,让你我一起祈祷我们的孩子安然无恙。万一我牺牲了,你一定要找到他,如果我活着,就一定会把他送交给你,让你知道我深深爱着你。 这世界的颜色,现在都归聚成红与黑两色。红色是人们愤怒的鲜血,黑色是往昔岁月的阴暗;红色是即将破晓的世界,黑色是终将结束的长夜。我期待红色冲破长夜,革命胜利和你重逢。 别后思量,才愈觉聚首时之乐,不管今世也好来世也好,我所要的只有你,请你伸出双手迎接胜利之日尽早到来! 此致,革命的敬礼! 爱你的安娜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八日 祥海读完,又看一遍,早已热泪盈眶,而弄草儿也已泪流满面。赵大沉默不语,吴妈不断地摇头叹气。陈太太见女儿将她比作老封建,也不介意,抽泣着说:“我一直以为女儿是个铮铮女汉子,肯定不懂儿女情长,没想到也是敢做敢爱,骨子里比我这个做娘的还浪漫。想当年我和她父亲在大学校园就是这么认识的,谁能说我是老封建。虽然女儿离我而去了,但我还是要为她高兴,她是个敢作敢为的女子,不愧为我的女儿!”瑞金第一次从母亲的口吻里听到自己身世,也是第一次听到母亲生前的话,不禁伤感万分,双眼蒙上了泪水,抿紧了嘴唇不说话。祥海安慰他说:“你妈妈是个大无畏的革命者,你是革命的后代,是无上光荣的。过去你没条件上个好学校,现在我要你去洋学堂接受正规教育,好不好?”瑞金点头说好。 “先从速成初小读起,以后要上大学。”祥海说,“现在擦去眼泪,我们去外婆家。”陈太太赶紧拉起瑞金的手说:“外孙子,外婆家就在后面,外婆的家很大。”又对祥海说:“女婿,安娜走后,她的房间一直原样未动,要不嫌弃的话,你和瑞金搬过来住。上上下下四层楼,偌大的房子我一个人住着怕。”众人边说话,边出门朝小洋房走去。 进了院门,却见一位高大粗壮的男子在院子里扫地。陈太太介绍说:“这位是赵先生,大中国饭店的厨师,我的爱人。”原来陈太太有了伴侣,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人外形十分般配,都是圆筒般的身材。大家打过招呼,瑞金多了一个外公,祥海也有了丈人,都敲赵先生的竹杠要去“大中国”吃饭。于是众人又去了“大中国”。 十八 祥海在广福寺给陈小姐立了牌位,然后旧事重提,要娶弄草儿为妻,弄草儿已没有任何理由说不同意,提请陈太太祝福自己。陈太太哪有不同意之理?口口声声说弄草儿是个好女人,配做瑞金继母,自己也会因有这样一个好媳妇而高兴。 不一日,祥海请陈太太和赵先生做主,邀亲朋好友到政府公证处举办文明婚礼。放过一通鞭炮,公务人员将一对新人迎入礼堂。一张长条桌蒙了洁白的桌布,一位胡须花白的老者当场书下生辰八字文明婚帖,新郎新娘拿过婚帖互换,就在长条桌前向丈人丈母磕头谢恩。然后夫妻相互鞠躬致敬,以示将来相敬如宾。给赵大、老蔡等各位宾客点上喜烟,见证新郎新娘的文明婚礼,再至“大中国”吃喜酒。然后请来王开照相馆照相师,在小洋房院子里拍下文明结婚照,和丈人丈母合影,夫妻从此改口称赵先生、陈太太为父母,再放鞭炮迎入洞房,有情人终成眷属。 世上有太多事讲述不清也没有理可循,讲究的是缘分,有缘人哪怕分开在天涯海角,也会在将来的某天相遇和重逢。人们总是喜欢将错失和惋惜的人与事视为“命运”,又喜欢把触不可及和爱而不得铭记为“注定”。然而,冥冥之中注定相遇,何尝不是命运注定呢?弄草儿痴心为祥海,不惜沦为乞丐也要找到他,被一座十字桥将两人分割在两边,十余年不相逢却心意相通。如今年近半百修成正果。当晚同床共枕,新妇娇娘一如少女般真挚热情,祥海喜不自胜。俗话说,后开的花长久,晚熟的稻更香,久旷的男女情意更浓。夫妻恩爱,不在话下。 第47章 弄草儿借口离去 纸头厂如期开张 祥海谨记先父的教诲,将厚德府扩建。历时一年半,在厚德府原有三进三院的基础上,将首进扩建成三堂五厦的四合院。中院自己居住,下院辟作藏书院,上院扩建成厅院,新修了庭院廊房。廊房下,摆放红木太师摇椅、茶几和搁凳。庭院四周摆开盆栽花卉,把庭院点缀得五彩缤纷。祥海极喜欢这个新扩建的庭院,整日不是坐在太师椅上抽烟喝茶看书,就是看着弄草儿洒水扫地,侍弄草花。院门外是一望无际纵横交错的沟渠和田埂,把田地分割成一块块的水田。前茬稻子已经割去,后茬秧苗尚未插下,水田里灌满了水,像是镶在大地上的明镜。厚德府修缮后,祥海请原班工匠将弄草儿家也修葺一新,一到瑞金学校放假,祥海就将陈太太和瑞金接到乡下来度假,一家过起恬静祥和的田园生活。唯独赵先生因是厨师,请不出假来陪伴夫人,陈太太很是遗憾。 瑞金两岁被安娜寄养在农户家中,十二岁被组织找回,如今已一十五岁。很快读完速成初小,祥海又将他送进自己就读过的圣依纳爵公学继续深造。拿到书本那天,祥海发现洋学堂的课本不比自己读书时印刷精致了,纸张粗糙制作拙劣,内容还错误百出,这样的教科书不是误人子弟么?瑞金见阿爹手捧书本陷入沉思,就问:“阿爹,你是不是觉得书本印刷得不好?” 祥海拍了拍手中书说:“是啊!要是商务印书馆还在,何至让港人来印书,又何止如此粗制滥造误人子弟!” 瑞金说:“说实话,苏区都比它印得好。我们现在都不用它,都靠老师的手抄上课。” 祥海摸摸瑞金的脑袋,说:“儿子,你不知道,我们的商务印书馆,曾是远东最大的印刷公司,还有远东最大的图书馆,都被日本人给炸了。要是它还在,区区教科书怎么会要到香港去印刷?” 瑞金道:“我知道。日本侵略者杀我同胞、占我土地,苏维埃的教科书上都有。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重建?”瑞金曾在苏区念书,深知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历史,也清楚日本人的轰炸摧毁了商务印书馆。 祥海说:“阿爸早有这个想法,厂房都造好了,机器都要买了,可是日本鬼子来了,侵占阿爹的厂房,将厂房变作碉堡。阿爹办厂的事一耽搁就是好几年,现在我下定决心要开起来。” 瑞金瞪大了眼睛,惊喜地问:“阿爹要开印刷厂?那太好了!阿爹印刷的书,一定是最好的!” 祥海说:“对,一街两坊的工人食堂就是为了开印刷厂办的。以后阿爹办起印刷厂,还要将广福的小学舍改建成图书馆,让乡下的孩子都能读到好书。”祥海想起父亲在他公学毕业时要求他回乡办学的事来,对瑞金说道,“你祖父曾经说过,要以昌明教育开启民智,传承中华文化为己任,让国人都可以看书。国人的教育搞好了,国家就可以强大起来。”祥海想不到自己先是投机股票市场,然后有了“一街两坊”产业,现在醉心教育,在创业的路上,兜了一大圈还是回到父亲期望的道上来了,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弄草儿却劝祥海说:“你一大把年纪了,安享晚年不好,非要折腾到死才甘心吗?” 祥海说:“谁说我一大把年纪了?你嫌我老了吗?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你忍心看我像蛀虫一样拿祖上家财啃光吃光吗?过去世道不太平,我浑浑噩噩无法一展抱负,如今世道太平安居乐业,趁我年纪还轻,还可以干一番事业!” “你看广福镇上,有钱人哪一家办了厂,我看张家医堂那么有钱都置了地,沈老板算是广福首富,也不办厂,就你很奇怪,只知道办厂搞实业。同样是老板,为何读了洋书想法就和别人不一样?置地多好,低租或者免租无偿给无地农民耕作,同样可以造福乡下农民。你看沈老板,广福一大半的地都是沈家的,即使日本人来了再打多次仗都没关系,日本人一走,土地还是他的。要是办了厂,被炮弹炸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说的远东第一,现在不也没有了吗?” 陈太太也附和着说:“媳妇说得没错,你看养育我的俄罗斯,现在成为了苏联,土地广袤,都用上了机械种地,连荒芜原始的西伯利亚也发达了,就是因为有土地嘛!”祥海和弄草儿结婚以后,陈太太就在小洋房给他们夫妻和外孙各备了一间房,祥海在小洋房和祥庆坊两头住。今天是礼拜天,瑞金从学校回家,祥海带他到外婆家吃晚饭。瑞金特爱吃未来的继外公做的红烧肉。一家人边吃边聊,祥海觉得弄草儿和陈太太的话不无道理,但是李家祖训不置地,中国要强大,万不可被束缚在土地上也是有道理的。 “置地做地主救不了国,只有实业才能救国。比如一棵树,教育是树上结的花,军队是花的果实,所有这一切都离不开实业的支持。而革命是把树砍倒重新栽,不可取。实业才是救国强国的硬道理,国家强大了,日本鬼子、美国鬼子、英国鬼子都不敢再看不起中国。这不可能一蹴而就,可能我们这辈子都看不到,然而我死了有瑞金,瑞金死后有瑞金的儿子,他们终究会看到,终是要把中国人的事办成功的。” 弄草儿说:“你想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你,真是一头牛。我也不拦你。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我的性命是广福张老先生拾回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没谢过他。兰娜弟妹回来说,张家的地没人照看,都租给人家,现今她要回来几亩地,想要自己种地,要我回去帮帮她。” 祥海说:“这倒是件重要的事,但是等我把厂子办起来再回去也不迟。” 弄草儿说:“田里的事怎可以拖延,季节过了就是要等一年。办厂的事,有吴妈和赵大、老蔡帮着,我不在没事。你看你近来忙着办厂,我们都吃食堂,我一直都闲着。” 祥海说:“我听起来有点不顺耳,娘子是在怪我闲空了你?” 陈太太对祥海说:“我看你忙得跟媳妇都说不上话,媳妇是贤惠,可也不能亏待了她。要不我陪她去,我在家里闲得慌。” 弄草儿说:“没事,男人只有事业是放不下的,女人就如身上的衣服,要穿时才会想起。” 弄草儿忙说:“劳烦婆婆大人,正合我心思。” 祥海一听,弄草儿话中有音,思量自己确实忙于办厂,冷淡了女人。女人总是有自己的小算盘,有自己的想法,看似温顺得像一只猫,任人摆弄,突然之间不可理喻也是常事。“也好,”他说,“你们婆媳一起去,好有个照应,等我忙过了再回来。” 于是婆媳俩第二天就回了广福,可弄草儿根本不是为了张家的地才回去的。 祥海将剩余的生计银悉数用来开办印刷厂。聘请赵大做厂长,老蔡做办事员,采购机器设备、油墨辅料、各种纸张,雇了十几个工人,工人食堂是早已办起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个东风便是纸头厂的第一笔印刷业务。 上海滩百废待兴,各种报纸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战后仅有几家印刷厂来不及印刷,祥海没费多少口舌,就接到一份小报的印刷业务,他选择在第一笔业务开印那天开张。谁想弄草儿和陈太太回去广福竟然经月不回,厂子开张在即,祥海给广福打去几次电话,弄草儿只说还需要些时日,又不肯说到底去广福做什么。 “一街两坊”的人都管印刷厂叫做纸头厂,厂门口搭起了戏台,瑞金也特地请假从徐家汇回家庆贺纸头厂开张,弄草儿和陈太太还没回。 开张那天,各方朋友都来祝贺。阿毛送来广东红皮甘蔗,寓意生意“红红火火,节节升高”;赵大献上一副对联,对联写道:“满面春风开业喜,应时生意在人为。”老蔡也请人写了一副对子:“看今日祥庆开业,待明朝大富启源。”肉庒、米店、酱油店、箍桶店、蜡烛店、胭脂店都送来贺联,祥海吩咐老蔡将贺联都挂在戏台竹竿上。凉茶刚刚生下老蔡的儿子,顾不得身体尚需恢复,也来帮忙招待客人。秦先生代表前后两坊居民,亲自书下一首藏头诗,在戏台上诵读:“上联:开四方财气,张八方乐事;下联:迎四海朋友,喜八方来财;横批:生意兴隆!祝纸头厂开张迎喜,鸿运高照财源广进!”祥海再次诵读有声:“开张迎喜!好!好!一副好对联就意味着一开始就有好兆头。”连忙叫人把对联写在大纸上,贴到纸头厂大门上。 祥海躇踌满志,站到戏台上,大喊一声:“机器开起来!”老蔡立刻合上电闸,印刷机就“轰隆隆”地转了起来,印成的报纸飘着油墨香一张张从机器里飞出来,工人们一声呼喊,弄堂里就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像是庆贺某个新生儿的降临。 猛然间,祥海看到弄草儿和陈太太从弄堂外走来。 第47章 弄草儿借口离去 纸头厂如期开张 祥海谨记先父的教诲,将厚德府扩建。历时一年半,在厚德府原有三进三院的基础上,将首进扩建成三堂五厦的四合院。中院自己居住,下院辟作藏书院,上院扩建成厅院,新修了庭院廊房。廊房下,摆放红木太师摇椅、茶几和搁凳。庭院四周摆开盆栽花卉,把庭院点缀得五彩缤纷。祥海极喜欢这个新扩建的庭院,整日不是坐在太师椅上抽烟喝茶看书,就是看着弄草儿洒水扫地,侍弄草花。院门外是一望无际纵横交错的沟渠和田埂,把田地分割成一块块的水田。前茬稻子已经割去,后茬秧苗尚未插下,水田里灌满了水,像是镶在大地上的明镜。厚德府修缮后,祥海请原班工匠将弄草儿家也修葺一新,一到瑞金学校放假,祥海就将陈太太和瑞金接到乡下来度假,一家过起恬静祥和的田园生活。唯独赵先生因是厨师,请不出假来陪伴夫人,陈太太很是遗憾。 瑞金两岁被安娜寄养在农户家中,十二岁被组织找回,如今已一十五岁。很快读完速成初小,祥海又将他送进自己就读过的圣依纳爵公学继续深造。拿到书本那天,祥海发现洋学堂的课本不比自己读书时印刷精致了,纸张粗糙制作拙劣,内容还错误百出,这样的教科书不是误人子弟么?瑞金见阿爹手捧书本陷入沉思,就问:“阿爹,你是不是觉得书本印刷得不好?” 祥海拍了拍手中书说:“是啊!要是商务印书馆还在,何至让港人来印书,又何止如此粗制滥造误人子弟!” 瑞金说:“说实话,苏区都比它印得好。我们现在都不用它,都靠老师的手抄上课。” 祥海摸摸瑞金的脑袋,说:“儿子,你不知道,我们的商务印书馆,曾是远东最大的印刷公司,还有远东最大的图书馆,都被日本人给炸了。要是它还在,区区教科书怎么会要到香港去印刷?” 瑞金道:“我知道。日本侵略者杀我同胞、占我土地,苏维埃的教科书上都有。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重建?”瑞金曾在苏区念书,深知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历史,也清楚日本人的轰炸摧毁了商务印书馆。 祥海说:“阿爸早有这个想法,厂房都造好了,机器都要买了,可是日本鬼子来了,侵占阿爹的厂房,将厂房变作碉堡。阿爹办厂的事一耽搁就是好几年,现在我下定决心要开起来。” 瑞金瞪大了眼睛,惊喜地问:“阿爹要开印刷厂?那太好了!阿爹印刷的书,一定是最好的!” 祥海说:“对,一街两坊的工人食堂就是为了开印刷厂办的。以后阿爹办起印刷厂,还要将广福的小学舍改建成图书馆,让乡下的孩子都能读到好书。”祥海想起父亲在他公学毕业时要求他回乡办学的事来,对瑞金说道,“你祖父曾经说过,要以昌明教育开启民智,传承中华文化为己任,让国人都可以看书。国人的教育搞好了,国家就可以强大起来。”祥海想不到自己先是投机股票市场,然后有了“一街两坊”产业,现在醉心教育,在创业的路上,兜了一大圈还是回到父亲期望的道上来了,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弄草儿却劝祥海说:“你一大把年纪了,安享晚年不好,非要折腾到死才甘心吗?” 祥海说:“谁说我一大把年纪了?你嫌我老了吗?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你忍心看我像蛀虫一样拿祖上家财啃光吃光吗?过去世道不太平,我浑浑噩噩无法一展抱负,如今世道太平安居乐业,趁我年纪还轻,还可以干一番事业!” “你看广福镇上,有钱人哪一家办了厂,我看张家医堂那么有钱都置了地,沈老板算是广福首富,也不办厂,就你很奇怪,只知道办厂搞实业。同样是老板,为何读了洋书想法就和别人不一样?置地多好,低租或者免租无偿给无地农民耕作,同样可以造福乡下农民。你看沈老板,广福一大半的地都是沈家的,即使日本人来了再打多次仗都没关系,日本人一走,土地还是他的。要是办了厂,被炮弹炸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说的远东第一,现在不也没有了吗?” 陈太太也附和着说:“媳妇说得没错,你看养育我的俄罗斯,现在成为了苏联,土地广袤,都用上了机械种地,连荒芜原始的西伯利亚也发达了,就是因为有土地嘛!”祥海和弄草儿结婚以后,陈太太就在小洋房给他们夫妻和外孙各备了一间房,祥海在小洋房和祥庆坊两头住。今天是礼拜天,瑞金从学校回家,祥海带他到外婆家吃晚饭。瑞金特爱吃未来的继外公做的红烧肉。一家人边吃边聊,祥海觉得弄草儿和陈太太的话不无道理,但是李家祖训不置地,中国要强大,万不可被束缚在土地上也是有道理的。 “置地做地主救不了国,只有实业才能救国。比如一棵树,教育是树上结的花,军队是花的果实,所有这一切都离不开实业的支持。而革命是把树砍倒重新栽,不可取。实业才是救国强国的硬道理,国家强大了,日本鬼子、美国鬼子、英国鬼子都不敢再看不起中国。这不可能一蹴而就,可能我们这辈子都看不到,然而我死了有瑞金,瑞金死后有瑞金的儿子,他们终究会看到,终是要把中国人的事办成功的。” 弄草儿说:“你想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你,真是一头牛。我也不拦你。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我的性命是广福张老先生拾回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没谢过他。兰娜弟妹回来说,张家的地没人照看,都租给人家,现今她要回来几亩地,想要自己种地,要我回去帮帮她。” 祥海说:“这倒是件重要的事,但是等我把厂子办起来再回去也不迟。” 弄草儿说:“田里的事怎可以拖延,季节过了就是要等一年。办厂的事,有吴妈和赵大、老蔡帮着,我不在没事。你看你近来忙着办厂,我们都吃食堂,我一直都闲着。” 祥海说:“我听起来有点不顺耳,娘子是在怪我闲空了你?” 陈太太对祥海说:“我看你忙得跟媳妇都说不上话,媳妇是贤惠,可也不能亏待了她。要不我陪她去,我在家里闲得慌。” 弄草儿说:“没事,男人只有事业是放不下的,女人就如身上的衣服,要穿时才会想起。” 弄草儿忙说:“劳烦婆婆大人,正合我心思。” 祥海一听,弄草儿话中有音,思量自己确实忙于办厂,冷淡了女人。女人总是有自己的小算盘,有自己的想法,看似温顺得像一只猫,任人摆弄,突然之间不可理喻也是常事。“也好,”他说,“你们婆媳一起去,好有个照应,等我忙过了再回来。” 于是婆媳俩第二天就回了广福,可弄草儿根本不是为了张家的地才回去的。 祥海将剩余的生计银悉数用来开办印刷厂。聘请赵大做厂长,老蔡做办事员,采购机器设备、油墨辅料、各种纸张,雇了十几个工人,工人食堂是早已办起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个东风便是纸头厂的第一笔印刷业务。 上海滩百废待兴,各种报纸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战后仅有几家印刷厂来不及印刷,祥海没费多少口舌,就接到一份小报的印刷业务,他选择在第一笔业务开印那天开张。谁想弄草儿和陈太太回去广福竟然经月不回,厂子开张在即,祥海给广福打去几次电话,弄草儿只说还需要些时日,又不肯说到底去广福做什么。 “一街两坊”的人都管印刷厂叫做纸头厂,厂门口搭起了戏台,瑞金也特地请假从徐家汇回家庆贺纸头厂开张,弄草儿和陈太太还没回。 开张那天,各方朋友都来祝贺。阿毛送来广东红皮甘蔗,寓意生意“红红火火,节节升高”;赵大献上一副对联,对联写道:“满面春风开业喜,应时生意在人为。”老蔡也请人写了一副对子:“看今日祥庆开业,待明朝大富启源。”肉庒、米店、酱油店、箍桶店、蜡烛店、胭脂店都送来贺联,祥海吩咐老蔡将贺联都挂在戏台竹竿上。凉茶刚刚生下老蔡的儿子,顾不得身体尚需恢复,也来帮忙招待客人。秦先生代表前后两坊居民,亲自书下一首藏头诗,在戏台上诵读:“上联:开四方财气,张八方乐事;下联:迎四海朋友,喜八方来财;横批:生意兴隆!祝纸头厂开张迎喜,鸿运高照财源广进!”祥海再次诵读有声:“开张迎喜!好!好!一副好对联就意味着一开始就有好兆头。”连忙叫人把对联写在大纸上,贴到纸头厂大门上。 祥海躇踌满志,站到戏台上,大喊一声:“机器开起来!”老蔡立刻合上电闸,印刷机就“轰隆隆”地转了起来,印成的报纸飘着油墨香一张张从机器里飞出来,工人们一声呼喊,弄堂里就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像是庆贺某个新生儿的降临。 猛然间,祥海看到弄草儿和陈太太从弄堂外走来。 第48章 大病初愈鸳鸯戏 两军对阵娄水河 只见弄草儿和陈太太一人一边,吃力地抬着一样笨重的贺礼走进弄堂。待走近来一看,是一块铜胎银盾,银盾坐在一张红木底座上,盾上錾刻吉祥图案和贺词,这是一件中西合璧的高档贺礼。祥海喜从中来,连忙叫人端上戏台,又将两人搀扶登台。陈太太半年没见到外孙,见了瑞金又亲又吻,一番法式的热情弄得苏区来的瑞金浑身不自在。祥海见了,拉他过来与弄草儿相见:“叫姆妈!”瑞金羞涩地叫了一声“妈”。虽然瑞金不是头一次见到弄草儿,但他还是第一次叫弄草儿为妈,还有点叫不出口。弄草儿笑逐颜开,给了瑞金一个大大的红包。这时,老蔡从车间里捧出一大撸已切割成型散发着油墨香的《罗宾汉》样报,这是一份上海滩最高销量的老资格戏报,分发给围观的街坊邻居,大家一边看一边道贺。祥海早已在自家的食堂里摆下酒席,宴请各方宾客、邻里朋友共进午餐。饭后,祥海一头扎进车间,弄草儿母子和陈太太去了小洋房。 祥海忙到入夜才回小洋房,先去陈太太房里问安,陈太太眼神有些怪异,催促祥海快回自己房去,说弄草儿在房里等候。祥海来到自己房里,进门见弄草儿在灯下安坐。祥海口称:“娘子别来无恙?”弄草儿笑而不答,祥海又说:“昔日怠慢了,今日见你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再无往日病怏怏模样,你们婆媳有什么好事瞒着我?”弄草儿抿嘴而笑,说道:“今次回去实为看病去的。” 祥海奇怪地问:“看病?你有何病?” 弄草儿道:“妾的毛病就是落水后不能生育的病。” “这个我知道,你不是去帮兰娜妹子种地的,是去找张老先生看病了?” “地也种了,病也看了。是兰娜妹子叫我回去的,说她公公可以治好我的病。” “原来如此!你的毛病治好了?” “嗯。” 祥海闻言大喜,道:“三个月不见,你面色红润,大了一圈。”说着在弄草儿? 拍了一下,?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弄草儿羞怯怯道:“好不好,得生出孩子来才算数。” 祥海喜不自禁摇头晃脑吟起一首古诗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哈哈笑着,将弄草儿揽入怀中。 弄草儿扭扭捏捏,投入祥海怀里说:“别急,听我说。” 弄草儿将她们婆媳两人问医经过叙述一遍。原来,张老先生得知祥海媳妇就是多年前他救治过的落水女子弄草儿后,就要媳妇兰娜带口音给她,叫她去广福治病,他有把握将她的病治好。因此弄草儿和陈太太瞒着祥海匆匆回到广福,张老先生先给弄草儿吃了一个月的中药,便已恢复月事,弄草儿欣喜异常,对陈太太说知,陈太太便也要张老先生诊治一番。张老先生又给陈太太开了一个月的方剂,陈太太本没有什么病,只是心火积郁,不得宣泄,在张老先生的调理下,立竿见影心平气和,面容红润。弄草儿虽恢复了行经,但每次行经头两天,肚子便疼得在床上打滚,随后又吃了张老先生两个月的药,来月事便不再疼痛,自觉肾气充盈,走起路来铿锵有力落地有声。回城之前,弄草儿和陈太太去张家医堂致谢,问张老先生给她们下了什么药,这么神奇。 张老先生笑眯眯地说:“说起这味药,还有一个故事。很久以前,南部森林中群居着一种生殖能力特强的野生鼷鹿,好奇的山民想观鹿逗乐,但人现鹿散,不能如愿。山民躲进草丛中,用卷起的树叶吹出阵阵鹿鸣声,引来鼷鹿交媾。这种鼷鹿吃的是草药,发起兴来停不下,停下时雄鹿已精尽力竭倒毙于地。雌鹿便口含野草围拢来,把野草含到雄鹿嘴边,磨来蹭去,把野草弄进雄鹿嘴里。倒地的雄鹿就慢慢苏醒,重又生龙活虎,和雌鹿交颈摩肩,戏玩如初。山民看到这一幕颇感惊奇,心想这草一定是仙草,便窜出草丛,鹿口夺草,回家晒干泡制成草药给人治病,果然有益肾补虚调经之奇效。我给你们俩下的就是这味药。” “这么神奇呀!那真是仙药了!可还是不知道这药名呢?” “山民们把它叫做鹿含草。后来我发现此药草还有祛风除湿活血通瘀的功效,所以,正对你因寒闭经之症。” 弄草儿磕头致谢:“先生真是妙手回春,草儿感激不尽,如今我要进城,容我日后再来答谢!” 张老先生摇了摇手,说:“不用,不用,治好病人的病乃医家最开心之事!医者仁心不图回报!” 陈太太说:“此次进城,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这药是不是还得备一些?” 张老先生搭了陈太太的脉,说陈太太本来就没什么大毛病,通瘀之后脉象已温热有力。弄草儿本来底子好,只是外受风寒,老朽只是使了几分巧力,就恢复如初。如今珠润玉圆,不用再吃药,趁早回去孵小鸡! 弄草儿非常高兴,说:“我自己也感觉到身体和以往大不一样。” 弄草儿说起这些,刚才又被祥海一拍一捏,心头突突地如小鹿乱撞,不由自主地酥了半边身子,靠在祥海怀里说道:“老先生说我可以孵小鸡了。”说着,两朵桃花红上脸。祥海大喜,将弄草儿抱到床上。一个柳腰轻摆,那真是:“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细看只似阳台女,醉着莫许归巫山。”又云:“家破廿载红尘醉,飘零半世生计催。情浓意切忆旧事,天荒地老从头会。” 纸头厂开了后,祥海便偕弄草儿回到广福,重金酬谢张老先生,随后在广福住了下来。陈太太出生在法兰西乡下,本就喜欢田园生活,也一起跟了来。 广福的五月,雨水充沛,正是播种、生长的好时节。弄草儿家屋前屋后的稻田里,早稻已经成熟,远看稻田黄澄澄、金灿灿的,微风吹拂,金涛滚滚,在阳光的照耀下,好像撒了一地金子,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陈太太见此美景,兴奋不已,想起年轻时在法兰西的美好时光,不禁兴高采烈蹲地踢腿,肥硕的身躯欢快地跳起三百六十度转圈的舞蹈竟然十分轻松,并拉起祥海一道转圈。弄草儿也要学样,笨手笨脚牵起祥海的手,才转一圈,竟双双跌倒在地。瑞金笑得乐不可支,陈太太洋洋得意。祥海跌坐在地上,也是喜不自胜。俗话说,后开的花长久,晚熟的稻更香,久旷的男女情意更浓,祥海眼看弄草儿恢复了以前的生气,眼看着一家子其乐融融,打心眼里高兴。 然而,算命先生说祥海命中土多,要见土伐土,然而祥海却见土建土,果然一动土就遭殃。 日本鬼子投降后,国民党反动派掀起内战,可倒行逆施之下,不到三年就从天府之国溃败到了长江大河的尽头上海,可谓已穷途末路,只能求助于英美的庇护。英国远东舰队以此为借口,闯进长江下游作战区耀武扬威,企图阻止解放军渡江。解放军立刻炮击,被英国海军引以为傲的紫英号巡洋舰被打得破损搁浅,举白旗投降。蒋介石一看解放军连英国人也敢打,连忙逃往台湾,留下二十万大军在上海负隅顽抗。解放军为了不破坏上海的经济体系和历史建筑,不得不采取瓷器店里打老鼠的高难度战术,先在外围展开对蒋军的大规模攻势,以便扫清进城道路,然后实施瓮中捉鳖战术歼灭蒋军。 此时,山雨欲来风满楼。但是在解放军南下进城的必经之地广福,却显得一片宁静,天空时而下雨时而日出,丝毫没有战争一触即发的迹象,然而解放军先头部队已神不知鬼不觉逼近娄水河,在十字桥东设下指挥部。蒋军在娄水河边埋伏有一个加强营,企图伏击解放军小股部队,这时突然发现解放军不是小股部队而是大部队,吓得没敢开火就要溜。被解放军发觉,大炮一顿揍,二十分钟全歼蒋军。蒋军从市区增派兵力,调来大炮,隐蔽在掩体里,派出探子装扮成农民悄悄摸到十字桥,寻找到解放军指挥部,炮弹上膛,炮口指向解放军指挥部,只待一声令下,就要开炮,而解放军并未知情。 第48章 大病初愈鸳鸯戏 两军对阵娄水河 只见弄草儿和陈太太一人一边,吃力地抬着一样笨重的贺礼走进弄堂。待走近来一看,是一块铜胎银盾,银盾坐在一张红木底座上,盾上錾刻吉祥图案和贺词,这是一件中西合璧的高档贺礼。祥海喜从中来,连忙叫人端上戏台,又将两人搀扶登台。陈太太半年没见到外孙,见了瑞金又亲又吻,一番法式的热情弄得苏区来的瑞金浑身不自在。祥海见了,拉他过来与弄草儿相见:“叫姆妈!”瑞金羞涩地叫了一声“妈”。虽然瑞金不是头一次见到弄草儿,但他还是第一次叫弄草儿为妈,还有点叫不出口。弄草儿笑逐颜开,给了瑞金一个大大的红包。这时,老蔡从车间里捧出一大撸已切割成型散发着油墨香的《罗宾汉》样报,这是一份上海滩最高销量的老资格戏报,分发给围观的街坊邻居,大家一边看一边道贺。祥海早已在自家的食堂里摆下酒席,宴请各方宾客、邻里朋友共进午餐。饭后,祥海一头扎进车间,弄草儿母子和陈太太去了小洋房。 祥海忙到入夜才回小洋房,先去陈太太房里问安,陈太太眼神有些怪异,催促祥海快回自己房去,说弄草儿在房里等候。祥海来到自己房里,进门见弄草儿在灯下安坐。祥海口称:“娘子别来无恙?”弄草儿笑而不答,祥海又说:“昔日怠慢了,今日见你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再无往日病怏怏模样,你们婆媳有什么好事瞒着我?”弄草儿抿嘴而笑,说道:“今次回去实为看病去的。” 祥海奇怪地问:“看病?你有何病?” 弄草儿道:“妾的毛病就是落水后不能生育的病。” “这个我知道,你不是去帮兰娜妹子种地的,是去找张老先生看病了?” “地也种了,病也看了。是兰娜妹子叫我回去的,说她公公可以治好我的病。” “原来如此!你的毛病治好了?” “嗯。” 祥海闻言大喜,道:“三个月不见,你面色红润,大了一圈。”说着在弄草儿? 拍了一下,?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弄草儿羞怯怯道:“好不好,得生出孩子来才算数。” 祥海喜不自禁摇头晃脑吟起一首古诗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哈哈笑着,将弄草儿揽入怀中。 弄草儿扭扭捏捏,投入祥海怀里说:“别急,听我说。” 弄草儿将她们婆媳两人问医经过叙述一遍。原来,张老先生得知祥海媳妇就是多年前他救治过的落水女子弄草儿后,就要媳妇兰娜带口音给她,叫她去广福治病,他有把握将她的病治好。因此弄草儿和陈太太瞒着祥海匆匆回到广福,张老先生先给弄草儿吃了一个月的中药,便已恢复月事,弄草儿欣喜异常,对陈太太说知,陈太太便也要张老先生诊治一番。张老先生又给陈太太开了一个月的方剂,陈太太本没有什么病,只是心火积郁,不得宣泄,在张老先生的调理下,立竿见影心平气和,面容红润。弄草儿虽恢复了行经,但每次行经头两天,肚子便疼得在床上打滚,随后又吃了张老先生两个月的药,来月事便不再疼痛,自觉肾气充盈,走起路来铿锵有力落地有声。回城之前,弄草儿和陈太太去张家医堂致谢,问张老先生给她们下了什么药,这么神奇。 张老先生笑眯眯地说:“说起这味药,还有一个故事。很久以前,南部森林中群居着一种生殖能力特强的野生鼷鹿,好奇的山民想观鹿逗乐,但人现鹿散,不能如愿。山民躲进草丛中,用卷起的树叶吹出阵阵鹿鸣声,引来鼷鹿交媾。这种鼷鹿吃的是草药,发起兴来停不下,停下时雄鹿已精尽力竭倒毙于地。雌鹿便口含野草围拢来,把野草含到雄鹿嘴边,磨来蹭去,把野草弄进雄鹿嘴里。倒地的雄鹿就慢慢苏醒,重又生龙活虎,和雌鹿交颈摩肩,戏玩如初。山民看到这一幕颇感惊奇,心想这草一定是仙草,便窜出草丛,鹿口夺草,回家晒干泡制成草药给人治病,果然有益肾补虚调经之奇效。我给你们俩下的就是这味药。” “这么神奇呀!那真是仙药了!可还是不知道这药名呢?” “山民们把它叫做鹿含草。后来我发现此药草还有祛风除湿活血通瘀的功效,所以,正对你因寒闭经之症。” 弄草儿磕头致谢:“先生真是妙手回春,草儿感激不尽,如今我要进城,容我日后再来答谢!” 张老先生摇了摇手,说:“不用,不用,治好病人的病乃医家最开心之事!医者仁心不图回报!” 陈太太说:“此次进城,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这药是不是还得备一些?” 张老先生搭了陈太太的脉,说陈太太本来就没什么大毛病,通瘀之后脉象已温热有力。弄草儿本来底子好,只是外受风寒,老朽只是使了几分巧力,就恢复如初。如今珠润玉圆,不用再吃药,趁早回去孵小鸡! 弄草儿非常高兴,说:“我自己也感觉到身体和以往大不一样。” 弄草儿说起这些,刚才又被祥海一拍一捏,心头突突地如小鹿乱撞,不由自主地酥了半边身子,靠在祥海怀里说道:“老先生说我可以孵小鸡了。”说着,两朵桃花红上脸。祥海大喜,将弄草儿抱到床上。一个柳腰轻摆,那真是:“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细看只似阳台女,醉着莫许归巫山。”又云:“家破廿载红尘醉,飘零半世生计催。情浓意切忆旧事,天荒地老从头会。” 纸头厂开了后,祥海便偕弄草儿回到广福,重金酬谢张老先生,随后在广福住了下来。陈太太出生在法兰西乡下,本就喜欢田园生活,也一起跟了来。 广福的五月,雨水充沛,正是播种、生长的好时节。弄草儿家屋前屋后的稻田里,早稻已经成熟,远看稻田黄澄澄、金灿灿的,微风吹拂,金涛滚滚,在阳光的照耀下,好像撒了一地金子,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陈太太见此美景,兴奋不已,想起年轻时在法兰西的美好时光,不禁兴高采烈蹲地踢腿,肥硕的身躯欢快地跳起三百六十度转圈的舞蹈竟然十分轻松,并拉起祥海一道转圈。弄草儿也要学样,笨手笨脚牵起祥海的手,才转一圈,竟双双跌倒在地。瑞金笑得乐不可支,陈太太洋洋得意。祥海跌坐在地上,也是喜不自胜。俗话说,后开的花长久,晚熟的稻更香,久旷的男女情意更浓,祥海眼看弄草儿恢复了以前的生气,眼看着一家子其乐融融,打心眼里高兴。 然而,算命先生说祥海命中土多,要见土伐土,然而祥海却见土建土,果然一动土就遭殃。 日本鬼子投降后,国民党反动派掀起内战,可倒行逆施之下,不到三年就从天府之国溃败到了长江大河的尽头上海,可谓已穷途末路,只能求助于英美的庇护。英国远东舰队以此为借口,闯进长江下游作战区耀武扬威,企图阻止解放军渡江。解放军立刻炮击,被英国海军引以为傲的紫英号巡洋舰被打得破损搁浅,举白旗投降。蒋介石一看解放军连英国人也敢打,连忙逃往台湾,留下二十万大军在上海负隅顽抗。解放军为了不破坏上海的经济体系和历史建筑,不得不采取瓷器店里打老鼠的高难度战术,先在外围展开对蒋军的大规模攻势,以便扫清进城道路,然后实施瓮中捉鳖战术歼灭蒋军。 此时,山雨欲来风满楼。但是在解放军南下进城的必经之地广福,却显得一片宁静,天空时而下雨时而日出,丝毫没有战争一触即发的迹象,然而解放军先头部队已神不知鬼不觉逼近娄水河,在十字桥东设下指挥部。蒋军在娄水河边埋伏有一个加强营,企图伏击解放军小股部队,这时突然发现解放军不是小股部队而是大部队,吓得没敢开火就要溜。被解放军发觉,大炮一顿揍,二十分钟全歼蒋军。蒋军从市区增派兵力,调来大炮,隐蔽在掩体里,派出探子装扮成农民悄悄摸到十字桥,寻找到解放军指挥部,炮弹上膛,炮口指向解放军指挥部,只待一声令下,就要开炮,而解放军并未知情。 第49章 厚德府毁于一旦 秀恩爱险遭火烧 午后下了一场雨,已收割完的稻田被太阳一晒,升腾起燥热的水汽,田里愈加闷热。祥海歇了手,在院门口的太师椅上休息,弄草儿还在忙着把稻秆耙散,摊开,这样容易将稻杆晒干,等到天气转晴时,要烧稻杆来肥田,来年改为菜园。祥海说菜园不用悉心照料,能长出菜来最好,长不出来也不靠它过活。长出青草,也不要弄草儿去锄,说是喜欢闻到青草味,喜欢满眼绿色。弄草儿知道,其实祥海是不要她太劳累了。曾经的官宦之家在一夜之间遭难,命运的捉弄将不谙世事的少女一下子从天堂打入地狱,正当她失去生活的信心时,她遇上了谦谦君子祥海,低贱的境遇换来的却是一次身与心的洗礼,露水相逢,牵出一段旷世情缘,怎奈她再也忘不了。往事虽不堪回首,然而老天似乎特别顾眷,她乖舛的命运开了一个头就结束了,反而给她留下足以让她回忆一生的美好记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都不再忆起,历经坎坷,最终织出一幅美丽的田园诗画。她满足夫唱妇随,栽点花,种点菜,过着简单的田园生活,就这样守着他到老。然而战争同样打碎了她少女般的梦想。 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大地为之震动,接着又有一阵凌乱散物重重地砸在屋顶的声响。祥海的耳朵有些背,两脚跷起搁在红木搁凳上,嘴里哼着京戏,沉浸在劳作后一杯清茶一竿烟的恬静享受中,隔着荷花池悠然自得地欣赏着弄草儿在田里忙活的身影。根本没有听到炸弹落在不远处的巨响,只觉得大地震动了一下,继而见弄草儿隔着池塘朝他挥手喊叫。抬头看天,天空被硝烟染成了烟青色,他却以为天空打雷即将下雨,弄草儿急于避雨而奔跑。弄草儿隔着池塘喊了几下,见祥海兀自坐在椅子上,急忙扔了手中钉耙、砍刀,急急朝他奔来。祥海笃悠悠喝一口茶,昨夜他观星象,今日午后必有大雨,刚才叫弄草儿歇下,弄草儿不听他的话,说要趁这阵雨下来前将稻杆摊开,好让稻草顺着大雨压进泥土里去,后屋还有稻田没有收割,她要再忙一会。这时见弄草儿大呼小叫急急奔来,竟有些得意。 只见弄草儿蹦跳着跨过田埂越过草垛,兔子一般蹿越水沟,来到院门在,三步并做二步跳上台阶,冲进院子,奋力将祥海从摇椅上拉起,祥海手中烟杆、搁凳上的茶杯一股脑打翻在地。弄草儿二话不说将祥海推出门外,两人跌落台阶滚在一起。幸好台阶不甚高只有三级,又有弄草儿肉身垫底,祥海并未受伤。弄草儿虽说是小脚女子,但力气不小,立刻起身把祥海扯出一丈开外。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到“轰隆隆”一声巨响,刚刚修葺一新的厚德府尘烟遮天。祥海被烟灰硫磺呛个不停,回首一看,院门已轰然倒塌,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弄草儿刚从尘土中爬起来,忽地又一声巨响,厚德府又中了一发炸弹,祥海刚才坐的廊下瞬间被瓦砾掩埋,祥海才知是打仗了。 “好险哪!”祥海猛吃一惊。弄草儿慌乱中顾不上衣不遮体,又扯起祥海连滚带爬跳进门前的荷花池。就在这时,又有一颗炮弹飞来,落在院子里,厚德府瞬间灰飞烟灭。好一会,两人从池塘里爬出来,只见满目残垣断壁,耳边炮声不断,流弹横飞,火烟四起。两人失魂落魄,跑过十字桥,十字桥上逃难的人惊慌失措,你挤我推,四处乱窜。两人跑到弄草儿家门口,家里已被解放军临时征用做了指挥所,蒋军的炮火正是冲着解放军指挥所来的,只是开火时挑了豪宅,炮弹打到厚德府去了。 祥海觉得弄草儿家里也不安全,就拉起弄草儿钻进屋后尚未收割完的稻田里。两人浑身湿透像个落汤鸡,此时躲在稻田深处无人看见,祥海干脆脱光了,将衣物一件一件挂在稻秆上晾晒。又捧来稻草铺地,赤往稻草上躺下,说道:“这里才是安全的。你看,天作被来地作床,彩云拿来作衣裳。多好啊!”弄草儿羞得面红耳赤,别过头去说:“当心受凉了!”心想洋学堂读过书的人就是怪,总是有出人意料的举动,不顾自己的家院已在炮火中沦为废墟,不顾正上正飞着炸弹,竟像孩子一样晒太阳。天底下真有这么不怕羞的人,叫我眼睛往哪儿搁?这时,祥海却哈哈笑着,拍了拍稻草地,说:“稻草吸收了太阳的精华,不冷,暖和着呢!”不由分说,将弄草儿一把拉到自己怀里。弄草儿不知所措,祥海二话不说,一把扯下她身上湿衣服,弄草儿急忙蜷曲起身体说道:“老爷,……打仗了……”身子如玉琢一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打!把一切都打得落花流水才好,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祥海眼望弄草儿。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细细地端详过她,目光从她的头发、前额、鼻子、嘴落到她的脖子、胸脯上。她眉毛弯长,前额饱满广,鼻梁挺拔,配有一张红润的嘴唇,嘴角微微上翘,透出一种内向而坚毅的性格。宛如随着呼吸起伏,似乎随时可以孕育出无限的生命,真是个美人。弄草儿已习惯了叫祥海为老爷,不想改口,也习惯了他突如其来的奇怪念头。可是,这里没有床,没有被,无掩无遮,只有稻杆相互偎依着,春风悄然穿过密布的稻秆丝丝缕缕地吹进来,像一把刷子,让弄草儿羞不可当,眼睛不敢朝祥海看,战战兢兢仰望天空。既害怕,又期待,既害羞,又兴奋。硝烟已散去,阳光直射下来,更加纯净、更加强烈,覆盖在冰冷的身上,传递了一种狂野的热情,使彼此的每一根毫毛都彼此的身体。一个犹如潜入水下溶洞探寻到精彩的地下世界而欣喜若狂;一个像母亲敞开温暖的胸怀迎接归来的游子而紧紧拥抱,情到深处竟忘了身在何处。 这本是个花开的季节、蜜蜂忙于传递花粉,现在却是战火纷飞。一颗流弹飞来,将稻秆燃烧。起先稻秆过火的速度缓慢,渐渐地热烈起来,从四周向他们包围,火势也变得旺盛,稻秆燃烧发出的爆裂声像是热情的观众发出的掌声,沉浸在快乐中的两人丝毫没有察觉。等到察觉时,稻田四周已燃起熊熊大火,天空黑烟滚滚,将他们团团围困。两人即将被大火吞噬之际,两个解放军战士从屋里出来,发现屋后起火,而且稻田里有人呼救,急忙用砍刀斩出一条生路,见两个落魄农民躲在稻田里避难,连忙将他们解救出来。一问才知是这幢房屋的主人,解放军以为他们因房屋被征用才躲进稻田避难,连忙表示歉意,向两人申明纪律,是临时征用,不会久驻,他们可以回家。原来,解放军见朱家大院不显眼,位置也隐蔽,临时将指挥所转移到朱家大院,没想到因此逃过蒋军的炮火。 外围战打了十多天,但上海的街市照常做着买卖,工厂依旧开工,茶楼饭馆一如既往地热闹,菜农依旧早起将自家地里种的菜挑了拿到城里去卖。除了远方偶尔有几声枪响外,一切如常。然而黄浦江上却不一样,江面上,摇橹木船帆船舢板船沙船在江面上齐头并进,和兵舰货船争航道,商船和军舰、靠岸的、离码头的挤在一起,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吵闹。兵舰忙着装货,商船被征召运兵,都争着要靠岸。北火车站更是人山人海,有调防来的也有调离的部队,又有逃难的民众,交织在一起蔚为壮观。码头上轮船的汽笛声在混乱地响着,马路上戒备森严,偶尔有枪声划过天际,国民党军舰等不得许多重要人物到来就提前撤离了。 花衣街沈府,距离外滩不远,福生怕流弹射进家里伤到人,叫雇工把他睡觉的弹簧床垫拿来挡住窗户。窗户刚刚堵上,大门就被“乒乒啪啪”地敲响。 第49章 厚德府毁于一旦 秀恩爱险遭火烧 午后下了一场雨,已收割完的稻田被太阳一晒,升腾起燥热的水汽,田里愈加闷热。祥海歇了手,在院门口的太师椅上休息,弄草儿还在忙着把稻秆耙散,摊开,这样容易将稻杆晒干,等到天气转晴时,要烧稻杆来肥田,来年改为菜园。祥海说菜园不用悉心照料,能长出菜来最好,长不出来也不靠它过活。长出青草,也不要弄草儿去锄,说是喜欢闻到青草味,喜欢满眼绿色。弄草儿知道,其实祥海是不要她太劳累了。曾经的官宦之家在一夜之间遭难,命运的捉弄将不谙世事的少女一下子从天堂打入地狱,正当她失去生活的信心时,她遇上了谦谦君子祥海,低贱的境遇换来的却是一次身与心的洗礼,露水相逢,牵出一段旷世情缘,怎奈她再也忘不了。往事虽不堪回首,然而老天似乎特别顾眷,她乖舛的命运开了一个头就结束了,反而给她留下足以让她回忆一生的美好记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都不再忆起,历经坎坷,最终织出一幅美丽的田园诗画。她满足夫唱妇随,栽点花,种点菜,过着简单的田园生活,就这样守着他到老。然而战争同样打碎了她少女般的梦想。 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大地为之震动,接着又有一阵凌乱散物重重地砸在屋顶的声响。祥海的耳朵有些背,两脚跷起搁在红木搁凳上,嘴里哼着京戏,沉浸在劳作后一杯清茶一竿烟的恬静享受中,隔着荷花池悠然自得地欣赏着弄草儿在田里忙活的身影。根本没有听到炸弹落在不远处的巨响,只觉得大地震动了一下,继而见弄草儿隔着池塘朝他挥手喊叫。抬头看天,天空被硝烟染成了烟青色,他却以为天空打雷即将下雨,弄草儿急于避雨而奔跑。弄草儿隔着池塘喊了几下,见祥海兀自坐在椅子上,急忙扔了手中钉耙、砍刀,急急朝他奔来。祥海笃悠悠喝一口茶,昨夜他观星象,今日午后必有大雨,刚才叫弄草儿歇下,弄草儿不听他的话,说要趁这阵雨下来前将稻杆摊开,好让稻草顺着大雨压进泥土里去,后屋还有稻田没有收割,她要再忙一会。这时见弄草儿大呼小叫急急奔来,竟有些得意。 只见弄草儿蹦跳着跨过田埂越过草垛,兔子一般蹿越水沟,来到院门在,三步并做二步跳上台阶,冲进院子,奋力将祥海从摇椅上拉起,祥海手中烟杆、搁凳上的茶杯一股脑打翻在地。弄草儿二话不说将祥海推出门外,两人跌落台阶滚在一起。幸好台阶不甚高只有三级,又有弄草儿肉身垫底,祥海并未受伤。弄草儿虽说是小脚女子,但力气不小,立刻起身把祥海扯出一丈开外。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到“轰隆隆”一声巨响,刚刚修葺一新的厚德府尘烟遮天。祥海被烟灰硫磺呛个不停,回首一看,院门已轰然倒塌,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弄草儿刚从尘土中爬起来,忽地又一声巨响,厚德府又中了一发炸弹,祥海刚才坐的廊下瞬间被瓦砾掩埋,祥海才知是打仗了。 “好险哪!”祥海猛吃一惊。弄草儿慌乱中顾不上衣不遮体,又扯起祥海连滚带爬跳进门前的荷花池。就在这时,又有一颗炮弹飞来,落在院子里,厚德府瞬间灰飞烟灭。好一会,两人从池塘里爬出来,只见满目残垣断壁,耳边炮声不断,流弹横飞,火烟四起。两人失魂落魄,跑过十字桥,十字桥上逃难的人惊慌失措,你挤我推,四处乱窜。两人跑到弄草儿家门口,家里已被解放军临时征用做了指挥所,蒋军的炮火正是冲着解放军指挥所来的,只是开火时挑了豪宅,炮弹打到厚德府去了。 祥海觉得弄草儿家里也不安全,就拉起弄草儿钻进屋后尚未收割完的稻田里。两人浑身湿透像个落汤鸡,此时躲在稻田深处无人看见,祥海干脆脱光了,将衣物一件一件挂在稻秆上晾晒。又捧来稻草铺地,赤往稻草上躺下,说道:“这里才是安全的。你看,天作被来地作床,彩云拿来作衣裳。多好啊!”弄草儿羞得面红耳赤,别过头去说:“当心受凉了!”心想洋学堂读过书的人就是怪,总是有出人意料的举动,不顾自己的家院已在炮火中沦为废墟,不顾正上正飞着炸弹,竟像孩子一样晒太阳。天底下真有这么不怕羞的人,叫我眼睛往哪儿搁?这时,祥海却哈哈笑着,拍了拍稻草地,说:“稻草吸收了太阳的精华,不冷,暖和着呢!”不由分说,将弄草儿一把拉到自己怀里。弄草儿不知所措,祥海二话不说,一把扯下她身上湿衣服,弄草儿急忙蜷曲起身体说道:“老爷,……打仗了……”身子如玉琢一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打!把一切都打得落花流水才好,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祥海眼望弄草儿。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细细地端详过她,目光从她的头发、前额、鼻子、嘴落到她的脖子、胸脯上。她眉毛弯长,前额饱满广,鼻梁挺拔,配有一张红润的嘴唇,嘴角微微上翘,透出一种内向而坚毅的性格。宛如随着呼吸起伏,似乎随时可以孕育出无限的生命,真是个美人。弄草儿已习惯了叫祥海为老爷,不想改口,也习惯了他突如其来的奇怪念头。可是,这里没有床,没有被,无掩无遮,只有稻杆相互偎依着,春风悄然穿过密布的稻秆丝丝缕缕地吹进来,像一把刷子,让弄草儿羞不可当,眼睛不敢朝祥海看,战战兢兢仰望天空。既害怕,又期待,既害羞,又兴奋。硝烟已散去,阳光直射下来,更加纯净、更加强烈,覆盖在冰冷的身上,传递了一种狂野的热情,使彼此的每一根毫毛都彼此的身体。一个犹如潜入水下溶洞探寻到精彩的地下世界而欣喜若狂;一个像母亲敞开温暖的胸怀迎接归来的游子而紧紧拥抱,情到深处竟忘了身在何处。 这本是个花开的季节、蜜蜂忙于传递花粉,现在却是战火纷飞。一颗流弹飞来,将稻秆燃烧。起先稻秆过火的速度缓慢,渐渐地热烈起来,从四周向他们包围,火势也变得旺盛,稻秆燃烧发出的爆裂声像是热情的观众发出的掌声,沉浸在快乐中的两人丝毫没有察觉。等到察觉时,稻田四周已燃起熊熊大火,天空黑烟滚滚,将他们团团围困。两人即将被大火吞噬之际,两个解放军战士从屋里出来,发现屋后起火,而且稻田里有人呼救,急忙用砍刀斩出一条生路,见两个落魄农民躲在稻田里避难,连忙将他们解救出来。一问才知是这幢房屋的主人,解放军以为他们因房屋被征用才躲进稻田避难,连忙表示歉意,向两人申明纪律,是临时征用,不会久驻,他们可以回家。原来,解放军见朱家大院不显眼,位置也隐蔽,临时将指挥所转移到朱家大院,没想到因此逃过蒋军的炮火。 外围战打了十多天,但上海的街市照常做着买卖,工厂依旧开工,茶楼饭馆一如既往地热闹,菜农依旧早起将自家地里种的菜挑了拿到城里去卖。除了远方偶尔有几声枪响外,一切如常。然而黄浦江上却不一样,江面上,摇橹木船帆船舢板船沙船在江面上齐头并进,和兵舰货船争航道,商船和军舰、靠岸的、离码头的挤在一起,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吵闹。兵舰忙着装货,商船被征召运兵,都争着要靠岸。北火车站更是人山人海,有调防来的也有调离的部队,又有逃难的民众,交织在一起蔚为壮观。码头上轮船的汽笛声在混乱地响着,马路上戒备森严,偶尔有枪声划过天际,国民党军舰等不得许多重要人物到来就提前撤离了。 花衣街沈府,距离外滩不远,福生怕流弹射进家里伤到人,叫雇工把他睡觉的弹簧床垫拿来挡住窗户。窗户刚刚堵上,大门就被“乒乒啪啪”地敲响。 第50章 蒋匪军溃败 弄草儿有喜 福生开门一看,门外是几个蒋军溃兵,个个灰头土脸神情疲惫。福生连忙上前招呼:“老总,屋里请。”士兵形色匆匆,并不想进屋,说:“兄弟,我们不进屋,有衣服给一套穿!”福生看出他们是想做逃兵,也不做声,到自己房里找出三四件长衫、西装、几双布鞋,士兵们就在门口脱去军装换上,将所有的枪支弹药都扔进门外的井里。福生见了道:“弟兄们,你们不打仗了?”一位年长的士兵说:“真是兵败如山倒,国民党完了,我们不想再做蒋光头的炮灰了。”这些以前神气活现的蒋军士兵,烧杀抢掠欺小凌弱的坏事一定没有少干,如今个个都像丧家犬,到处乱窜。福生竟生恻隐之心,问他们道:“仗已经打到上海,全国都要解放了,你们要往哪里跑?”一个说“回山东老家种地”,一个说“回四川做生意”,还有的说出家当和尚,自己本来就是少林寺和尚。福生说:“上海现在处在解放军三十万大军包围之中,四面各关隘都有解放军把守,就算你们穿着平民服装,也未必能出城。这个时候哪里有老百姓出门的?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国民党军,倒不如弃暗投明投奔解放军。你们都是当兵的,又不是当官的,解放军一定不会为难你们。投奔了解放军,你们要回老家说不定还给路费呢!倘若你们这样逃回家乡隐居起来被解放军查到麻烦就大了,还要连累家人。”士兵们一听有理,但是都不信有回家给路费这样的好事。福生就把自己所了解的解放军优待俘虏的政策说给士兵们听,士兵们听了马上改变主意,都不想再过漂泊流离的日子,决定投奔解放军。福生说:“如果你们真的想明白了要投奔解放军,就在我家住一晚,明天一早我把你们领去找解放军。在天亮之前你们还可以改变主意。”士兵都说好,就在福生家住下。 在沪东“一街两坊”,还有断断续续的枪声,夜空探照灯划来划去,街上却未见一个士兵。赵大终于按捺不住,想要看看仗到底打得怎么样了,一个人悄悄出门,刚刚走到弄堂口,迎面撞上祥海。赵大一把拖住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祥海答道:“昨夜刚回来。” 原来厚德府被蒋军大炮轰塌,弄草儿家又被解放军征用做了指挥部,祥海和弄草儿住在里面有诸多不便,就来沈府找福生,想要和福生一起回市区。福生不在,沈老板说他也要回市区,要催促福生去香港。祥海问沈老板,为何要去香港?共产党向来支持民族资本的发展,对资本家持友好态度。沈老板说,共产党打仗厉害,搞经济恐怕不行,再说共产党是造反起家的,造谁的反?不就是造资产阶级的反嘛!不管是民族资本还是官僚资本,都是资产阶级。现在共产党对资本家实行安抚政策,以后的事谁都吃不准,先到香港避一避再说。然后留祥海和弄草儿吃过晚饭,亲自开车前往上海。此时,天空下起了大雨,解放军已结束了外围战,路上偶尔有几声枪响,但是行车并未受到阻扰。一路上,弄草儿下车吐了几次,半夜时分,沈老板将祥海送到祥庆坊。 沈老板走后,祥海心里琢磨着沈老板的话,自己不但属于资本家,先父投资兵工厂而发家,应该还是官僚资本家,是不是也应该去香港避一避。可是自己的产业怎么办,丢下产业不管,等于逃难,跟破产无异。再说,地底下埋着祖传生计银,不可能带走。想来想去,觉得不可轻举妄动,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来趴在碉楼的窗前观察马路上的动静。碉楼经日本人加层,由三层变成五层,成了方圆五里内的最高楼房。从碉楼望出去,“一街两坊”尽收眼底,马路筑有堡垒、堆着路障,却不见硝烟、不闻枪炮声。弄草儿也醒了,拿一件外衣来到祥海身后,祥海却没有察觉。弄草儿拿衣服给他披上,说:“老爷,小心着凉。” 祥海回过头来拍了拍她的手背说:“我睡不着。” “老爷,你在担心什么?” “我在想沈老板的话,你说他说得对不对?” “妾身不太明白,不过他要放弃那么大的家财离开上海,自有他的道理。”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要我走,我却下不了决心。我的厂子刚刚办起来,于心不忍。” “既留之则安之,听天由命!” “草儿,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很失败?一造房子就被炸掉,拿祖上的钱不当一回事,一败再败,想想真是惭愧。刚才你睡了,我去先祖牌位前跪了一会,无言以对列祖列宗。” 弄草儿安慰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爷从此发达起来也是有可能的。”祥海听了,心里稍觉宽慰。 这时,雨停了,街上虽寂静无人,但家家都有灯火。祥海仍然站在窗前望着天空发呆,弄草儿索性搬过长凳,和祥海并排坐在窗前说话。 “老爷,我有喜了。” “啊,真的?你有喜了?” “是啊,已两个月没来月事了。昨夜从广福回来的路上,我真怕要吐在车上。” “太好了!”祥海说,“那我更不能走了,将来孩子出生就叫沪生!说不定仗打完,辰龙兄弟也回来了,李家会从此兴旺发达起来的!” 一会儿,东方天际浮起一片鱼肚白,大地渐渐苏醒。祥庆坊围墙后面的树木被日本鬼子砍去了,现在弄堂里每一户人家的晒台都能看到围墙后面的小洋房,在碉楼上更是可以把小洋房一览无遗。陈太太曾经开玩笑说祥海若是警察,便可以将她家监视得一清二楚。此时,天空像是一块巨大的透着光亮的幕布般罩在那穹顶之上,就像是一层薄薄的牛奶,云层之上有山川河流、亭台楼阁,有光有影,楼台之下是一片浩瀚的海洋,水势连天。祥海赞叹一声,喃喃自语,这等奇景,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这是祥瑞之兆。 弄草儿见他梦呓一般,不禁推了推他问:“你在说什么?” 祥海奇怪地问弄草儿:“难道你没看见?” “看见什么?” “前面,蜃楼美景。” “没有,我没看见。” 祥海觉得奇怪,同坐一条板凳,看同一扇窗外,他看到的景象弄草儿却看不到,难道身处两个世界?再看时,哪里还有什么蜃楼美景,连已经透亮的天空也变得暗淡,黑洞洞的一片了。祥海连连摇头,刚才他看得明明白白,天际之下琼台楼阁,宛如仙境,让人有想要步尘乘天而去,什么都没了,连穹顶上的白雾也散去了。知道是自己的幻觉,便不再说什么,只说天亮以后要去街上看看,要弄草儿好好歇息。 此时,祥海见了赵大,说:“我正要找你,好像仗已经打完了。”赵大说:“我也正要出门去看看呢。”两人说着话便来到华德路,朝义王庙走去。路过摩西会堂,摩西会堂跟平常一样敲着晨钟,对面的工部局监狱也和往常一样大门紧闭没有动静。赵大拉过祥海说,前阵子监狱围墙里在枪毙囚犯,监狱外囚车排起长队,一卡车一卡车的人被送进去,一口一口的白皮棺材抬出来运走。 “有这种事吗?这里关着的都是不同政见者,都杀了?” “是啊,蒋介石手段子毒辣,一天杀了五百多个。” 他们战战兢兢地走过监狱,向西走去。过四川路桥到大马路。雾蒙蒙的天空又飘起毛毛雨,高楼大厦都披上了一件灰蒙蒙的外衣。马路两旁全是熟睡的解放军士兵,他们衣不解带躺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手里抱着武器。每个人都用一样的姿势侧身而躺,从四川路一直躺到西藏路。苏州河以北时不时传来枪声,两人停下脚步,不敢再朝前走。回到“一街两坊”,见食堂的门板只卸了两块,老蔡从屋里出来,将一壶隔夜茶倾在阴沟里,见祥海突然冒出来,刚要开口问,却被赵大一把拉住,拖进食堂,说:“喝茶,喝茶!”老蔡沏了茶端给祥海:“兄弟早!” 祥海道:“老蔡,你知道城里正在打仗吗?” 老蔡道:“我知道,现在时局不太平,街上比往日少了许多人,也没人来吃饭。这不,凉茶也在家照看孩子。你何时回来的?莫非今早刚到?” 祥海道:“我是昨夜到的。今日早起和赵大兄弟刚刚到西藏路兜了一圈回来,眼前所见太出乎意料了!” “兄弟见着了什么?” “解放军已经进城了!” “不会?大炮都未开过就进城了?” “大马路上躺着呢。” “啊?!”老蔡吃惊地问:“都死……啦……?” 第50章 蒋匪军溃败 弄草儿有喜 福生开门一看,门外是几个蒋军溃兵,个个灰头土脸神情疲惫。福生连忙上前招呼:“老总,屋里请。”士兵形色匆匆,并不想进屋,说:“兄弟,我们不进屋,有衣服给一套穿!”福生看出他们是想做逃兵,也不做声,到自己房里找出三四件长衫、西装、几双布鞋,士兵们就在门口脱去军装换上,将所有的枪支弹药都扔进门外的井里。福生见了道:“弟兄们,你们不打仗了?”一位年长的士兵说:“真是兵败如山倒,国民党完了,我们不想再做蒋光头的炮灰了。”这些以前神气活现的蒋军士兵,烧杀抢掠欺小凌弱的坏事一定没有少干,如今个个都像丧家犬,到处乱窜。福生竟生恻隐之心,问他们道:“仗已经打到上海,全国都要解放了,你们要往哪里跑?”一个说“回山东老家种地”,一个说“回四川做生意”,还有的说出家当和尚,自己本来就是少林寺和尚。福生说:“上海现在处在解放军三十万大军包围之中,四面各关隘都有解放军把守,就算你们穿着平民服装,也未必能出城。这个时候哪里有老百姓出门的?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国民党军,倒不如弃暗投明投奔解放军。你们都是当兵的,又不是当官的,解放军一定不会为难你们。投奔了解放军,你们要回老家说不定还给路费呢!倘若你们这样逃回家乡隐居起来被解放军查到麻烦就大了,还要连累家人。”士兵们一听有理,但是都不信有回家给路费这样的好事。福生就把自己所了解的解放军优待俘虏的政策说给士兵们听,士兵们听了马上改变主意,都不想再过漂泊流离的日子,决定投奔解放军。福生说:“如果你们真的想明白了要投奔解放军,就在我家住一晚,明天一早我把你们领去找解放军。在天亮之前你们还可以改变主意。”士兵都说好,就在福生家住下。 在沪东“一街两坊”,还有断断续续的枪声,夜空探照灯划来划去,街上却未见一个士兵。赵大终于按捺不住,想要看看仗到底打得怎么样了,一个人悄悄出门,刚刚走到弄堂口,迎面撞上祥海。赵大一把拖住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祥海答道:“昨夜刚回来。” 原来厚德府被蒋军大炮轰塌,弄草儿家又被解放军征用做了指挥部,祥海和弄草儿住在里面有诸多不便,就来沈府找福生,想要和福生一起回市区。福生不在,沈老板说他也要回市区,要催促福生去香港。祥海问沈老板,为何要去香港?共产党向来支持民族资本的发展,对资本家持友好态度。沈老板说,共产党打仗厉害,搞经济恐怕不行,再说共产党是造反起家的,造谁的反?不就是造资产阶级的反嘛!不管是民族资本还是官僚资本,都是资产阶级。现在共产党对资本家实行安抚政策,以后的事谁都吃不准,先到香港避一避再说。然后留祥海和弄草儿吃过晚饭,亲自开车前往上海。此时,天空下起了大雨,解放军已结束了外围战,路上偶尔有几声枪响,但是行车并未受到阻扰。一路上,弄草儿下车吐了几次,半夜时分,沈老板将祥海送到祥庆坊。 沈老板走后,祥海心里琢磨着沈老板的话,自己不但属于资本家,先父投资兵工厂而发家,应该还是官僚资本家,是不是也应该去香港避一避。可是自己的产业怎么办,丢下产业不管,等于逃难,跟破产无异。再说,地底下埋着祖传生计银,不可能带走。想来想去,觉得不可轻举妄动,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来趴在碉楼的窗前观察马路上的动静。碉楼经日本人加层,由三层变成五层,成了方圆五里内的最高楼房。从碉楼望出去,“一街两坊”尽收眼底,马路筑有堡垒、堆着路障,却不见硝烟、不闻枪炮声。弄草儿也醒了,拿一件外衣来到祥海身后,祥海却没有察觉。弄草儿拿衣服给他披上,说:“老爷,小心着凉。” 祥海回过头来拍了拍她的手背说:“我睡不着。” “老爷,你在担心什么?” “我在想沈老板的话,你说他说得对不对?” “妾身不太明白,不过他要放弃那么大的家财离开上海,自有他的道理。”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要我走,我却下不了决心。我的厂子刚刚办起来,于心不忍。” “既留之则安之,听天由命!” “草儿,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很失败?一造房子就被炸掉,拿祖上的钱不当一回事,一败再败,想想真是惭愧。刚才你睡了,我去先祖牌位前跪了一会,无言以对列祖列宗。” 弄草儿安慰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爷从此发达起来也是有可能的。”祥海听了,心里稍觉宽慰。 这时,雨停了,街上虽寂静无人,但家家都有灯火。祥海仍然站在窗前望着天空发呆,弄草儿索性搬过长凳,和祥海并排坐在窗前说话。 “老爷,我有喜了。” “啊,真的?你有喜了?” “是啊,已两个月没来月事了。昨夜从广福回来的路上,我真怕要吐在车上。” “太好了!”祥海说,“那我更不能走了,将来孩子出生就叫沪生!说不定仗打完,辰龙兄弟也回来了,李家会从此兴旺发达起来的!” 一会儿,东方天际浮起一片鱼肚白,大地渐渐苏醒。祥庆坊围墙后面的树木被日本鬼子砍去了,现在弄堂里每一户人家的晒台都能看到围墙后面的小洋房,在碉楼上更是可以把小洋房一览无遗。陈太太曾经开玩笑说祥海若是警察,便可以将她家监视得一清二楚。此时,天空像是一块巨大的透着光亮的幕布般罩在那穹顶之上,就像是一层薄薄的牛奶,云层之上有山川河流、亭台楼阁,有光有影,楼台之下是一片浩瀚的海洋,水势连天。祥海赞叹一声,喃喃自语,这等奇景,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这是祥瑞之兆。 弄草儿见他梦呓一般,不禁推了推他问:“你在说什么?” 祥海奇怪地问弄草儿:“难道你没看见?” “看见什么?” “前面,蜃楼美景。” “没有,我没看见。” 祥海觉得奇怪,同坐一条板凳,看同一扇窗外,他看到的景象弄草儿却看不到,难道身处两个世界?再看时,哪里还有什么蜃楼美景,连已经透亮的天空也变得暗淡,黑洞洞的一片了。祥海连连摇头,刚才他看得明明白白,天际之下琼台楼阁,宛如仙境,让人有想要步尘乘天而去,什么都没了,连穹顶上的白雾也散去了。知道是自己的幻觉,便不再说什么,只说天亮以后要去街上看看,要弄草儿好好歇息。 此时,祥海见了赵大,说:“我正要找你,好像仗已经打完了。”赵大说:“我也正要出门去看看呢。”两人说着话便来到华德路,朝义王庙走去。路过摩西会堂,摩西会堂跟平常一样敲着晨钟,对面的工部局监狱也和往常一样大门紧闭没有动静。赵大拉过祥海说,前阵子监狱围墙里在枪毙囚犯,监狱外囚车排起长队,一卡车一卡车的人被送进去,一口一口的白皮棺材抬出来运走。 “有这种事吗?这里关着的都是不同政见者,都杀了?” “是啊,蒋介石手段子毒辣,一天杀了五百多个。” 他们战战兢兢地走过监狱,向西走去。过四川路桥到大马路。雾蒙蒙的天空又飘起毛毛雨,高楼大厦都披上了一件灰蒙蒙的外衣。马路两旁全是熟睡的解放军士兵,他们衣不解带躺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手里抱着武器。每个人都用一样的姿势侧身而躺,从四川路一直躺到西藏路。苏州河以北时不时传来枪声,两人停下脚步,不敢再朝前走。回到“一街两坊”,见食堂的门板只卸了两块,老蔡从屋里出来,将一壶隔夜茶倾在阴沟里,见祥海突然冒出来,刚要开口问,却被赵大一把拉住,拖进食堂,说:“喝茶,喝茶!”老蔡沏了茶端给祥海:“兄弟早!” 祥海道:“老蔡,你知道城里正在打仗吗?” 老蔡道:“我知道,现在时局不太平,街上比往日少了许多人,也没人来吃饭。这不,凉茶也在家照看孩子。你何时回来的?莫非今早刚到?” 祥海道:“我是昨夜到的。今日早起和赵大兄弟刚刚到西藏路兜了一圈回来,眼前所见太出乎意料了!” “兄弟见着了什么?” “解放军已经进城了!” “不会?大炮都未开过就进城了?” “大马路上躺着呢。” “啊?!”老蔡吃惊地问:“都死……啦……?” 第51章 好友相会欲庆解放 是非功过不可混淆 祥海止住老蔡的话,说:“乱话三千!解放军穿黄色军装戴黄色军帽,怀抱枪支睡在路边人行道上,看样子是昨天夜里进城的。上海不声不响,已经换了人马。” 赵大也说:“从新雅饭店一直到先施公司,足足有几千人!” 祥海道:“你想想,这样的场景有多壮观?像是一大片黄澄澄的麦穗地。不知你听了有何感想?我是肃然起敬!” “真有这样的事?解放军露宿街头?”老蔡吃惊地问。 “没错!解放军居然露宿街头,天空下着细雨,地面很潮湿。兄弟,你可有见过这样的军队?” “千百年来未曾有过!”老蔡说。 这时候,天空大雨如注,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远处又响起零零落落的枪声。祥海兴奋地说着话,一拳击砸在茶桌上。“不错!这样的军队古往今来从未有过,这样的军队一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蒋家王朝完蛋了!”赵大和祥海共事几十年,从没见过祥海如此激动过。 “和平时代终究要来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此时苏州河以北还有战斗。 解放军逐步推进入城攻势,经过一天两夜的激烈战斗,苏州河以南的市区全部解放,但北岸仍在蒋军手中,他们盘踞在那座曾经抵抗日本鬼子四昼夜而出了名的银行仓库里负隅顽抗,但这次他们的枪口指错方向,对准了解放军。蒋军派青年军在垃圾桥桥头筑起堡垒,桥面布满铁丝网,封锁了所有通往北岸的道路。一队戴有被看章的解放军先头部队,急行军来到垃圾桥南岸,准备强攻。然而对日作战时日本鬼子不敢将子弹打到南岸,南岸是安全区域,现在南岸都在蒋军的射程范围之内,只要解放军一靠近河边,蒋军就会射击,解放军不能使用重武器,只能隐蔽在沿河的民房里寻找战机。几十米宽貌似风平浪静的苏州河阻碍了解放军乘胜追击的步伐,河面上的桥梁也成为了攻城部队的拦路虎和死亡陷阱。十多个小时过去了,解放军难以突破敌人密集的火力,不要说过苏州河,就连倒在苏州河南岸上那些牺牲和受伤的战士都拖不回来。解放军董营长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突然一个趔趄,脚下踩到一个下水道井盖上,他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便问房东:“这是什么东西?”房东告诉他是井盖,下面是下水道,排雨水和污水用的。“排水?水排到哪里?”“就是排到前面的苏州河里。”董营长一听,立刻计上心来,找来七连指导员,要他派人从这下水道里钻过去探路。说着掀起井盖,顿时一股臭气从井中扑面而来,苍蝇蚊子四处飞舞。指导员身先士卒,不顾一切跳了下去,身后的战士见状紧随着跳下。下水道里一片漆黑,一串人弓起腰,不顾恶臭扑鼻向前爬行。不一会,一道亮光就出现在他们眼前。指导员摸到洞口一看,洞口下面就是苏州河,顿时大喜,马上传话给身后的人,要最后面的人退回去告诉董营长,密切关注北岸动静,做好战斗准备。自己带领两名战士钻出窨井,跳入苏州河,在夜幕掩护下,悄然泅河到北岸。刚爬上岸,一名蒋军哨兵大大咧咧走过来问话,三人毫不费力将哨兵按倒在地,要哨兵带路潜去指挥所。哨兵乖乖答应。指导员提着枪走在最前面,两名战士扭住哨兵紧跟其后,乘电梯来到三层,指导员一脚踹开库门,举起手枪大声喝道: “不许动!谁动打死谁!” 两名战士将俘虏推到前面,枪口对准一名军官大喊:“缴枪不杀!”蒋军冷不丁看到三个黑大汉“从天而降”,摸不清解放军到底来了多少人,纷纷举手投降。指导员对一名战士使了一个眼色道:“你下去通知部队,弟兄们都已经缴枪投降了,让他们别开炮,以免发生误会。”战士心领神会,押着俘虏走了出去。指导员立即喝令蒋军军官,下令让部下放下武器,将守备部队从桥上撤出。 这时,南岸的解放军大部队已经调来坦克,准备采取用坦克开路碾压路障的办法展开强攻。突然有战士来报告,指导员已经带领战友泅河去了对岸,董营长立刻命令坦克暂缓行动,密切监视对岸敌情。这时他们发现桥头的敌人正在后撤,团长一声令下,解放军立刻冲过垃圾桥,直奔银行仓库。敌军纷纷缴械,列队走出防区,董营长惊讶地发现,仓库里居然走出一千多名敌军,要是敌军负隅顽抗,无疑会是一场血腥的战斗。至此,上海之战终于落下帷幕,“瓷器店”得以完好地保全,“老鼠”也被消灭殆尽。 傍晚,大批的秧歌队涌上街头,扭动秧歌庆祝解放。祥海和赵大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再次来到市区看解放。原先躺满解放军的马路两边,现在一长溜坐着缴了械的蒋军士兵,两边房屋的外墙上贴满了彩色标语纸,新安百货公司楼顶上升起了红旗。到处都是走到街上庆贺解放的市民和军人,电车已恢复行驶,车站上,候车的市民排成一长溜长队。商店重新开门。报童挥舞手中报纸在呼喊:“号外,号外!”祥海买了一份,靠着街边电线杆,把报纸新闻念给赵大和老蔡听:“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三日夜,总攻上海市区的战役打响。战前,中共命令各部进入上海市区作战不使用火炮和炸药,还提出‘三个不打’,即‘看不见敌人不打、打不中敌人不打、有人民群众不打’。经过十多天的外围作战,人民解放军歼灭了外围守敌。今天凌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攻入上海市区,攻占国民党军最后的堡垒——苏州河北的银行仓库,虹口警察局随即挂出白旗,至此全上海解放。”赵大听了祥海的“新闻报道”不过瘾,一把抢过他手中报纸来看,头版头条刊登着中共中央委员会的贺电:“上海解放以后,上海的共产党员、工人和革命知识分子的首要任务,就是团结一致,与进步的产业界和一切爱国民主人士通力合作,克服困难,恢复生产,恢复城乡联系和内外贸易,并与反动势力的残余作继续斗争去争取胜利。我们相信,有长久革命传统和高度政治觉悟的上海人民,在全国人民的援助之下,一定能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 “你看,共产党把恢复生产列为战后的首要任务,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赵大对祥海说。 祥海连忙又抢过报纸去,赵大指着贺电说:“你看这份贺电是这么说的。”祥海从头到末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生怕漏了一个字,看完以后说:“走!我们去大中国,也要庆贺庆贺!” “就我们三个吗?” “不,等会儿叫赵先生打电话把陈太太他们都叫来。听老蔡说,他儿子小蔡也回来了,准备考大学,把小蔡也叫来,让他们父子好好叙叙。” 三人转身往回走。路过公证处,见公证处外站着几名解放军战士,其中一个不是别人,正是老杜。赵大连忙上前招呼:“哎呀,老杜,你也打回来啦!”老杜见到赵大,十分高兴,使劲和他握了握手说:“听说你被日本鬼子抓去坐了牢,我以为你牺牲了,原来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赵大说:“我那些事不足挂齿!听说你们在横沙岛和日本鬼子干了一仗,打得鬼子从此不敢上岛?” “这不还要感谢你们给搞来了子弹,我们有了机关枪,鬼子才不敢上岛嘛!” 赵大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把老杜拉到一边问:“老杜,老蔡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老杜说:“当然知道。” 赵大说:“在盗取鬼子军火一事上,老蔡还是有功的。老蔡加入维持会也是为了盗取军火,这事你也知道。他儿子虽已与家庭决裂,但有个汉奸父亲恐怕会影响前程,只有你能帮他说两句好话。” 老杜立刻严肃起来,说:“我知道你们情同手足,老蔡也确实有功,组织绝不姑息叛徒,要不然哪里会让他逃过惩罚?我会尽量向上面陈述实情,但是改变不了他做过叛徒出卖同志,害死两条人命,还害你坐牢的事实。这是原则问题,大是大非问题,是不可原谅的,不能凭个人好恶判定叛徒,你怎么这么糊涂?”赵大猛然惊醒,转而问老杜:“你们在这里有何公干?” 第51章 好友相会欲庆解放 是非功过不可混淆 祥海止住老蔡的话,说:“乱话三千!解放军穿黄色军装戴黄色军帽,怀抱枪支睡在路边人行道上,看样子是昨天夜里进城的。上海不声不响,已经换了人马。” 赵大也说:“从新雅饭店一直到先施公司,足足有几千人!” 祥海道:“你想想,这样的场景有多壮观?像是一大片黄澄澄的麦穗地。不知你听了有何感想?我是肃然起敬!” “真有这样的事?解放军露宿街头?”老蔡吃惊地问。 “没错!解放军居然露宿街头,天空下着细雨,地面很潮湿。兄弟,你可有见过这样的军队?” “千百年来未曾有过!”老蔡说。 这时候,天空大雨如注,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远处又响起零零落落的枪声。祥海兴奋地说着话,一拳击砸在茶桌上。“不错!这样的军队古往今来从未有过,这样的军队一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蒋家王朝完蛋了!”赵大和祥海共事几十年,从没见过祥海如此激动过。 “和平时代终究要来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此时苏州河以北还有战斗。 解放军逐步推进入城攻势,经过一天两夜的激烈战斗,苏州河以南的市区全部解放,但北岸仍在蒋军手中,他们盘踞在那座曾经抵抗日本鬼子四昼夜而出了名的银行仓库里负隅顽抗,但这次他们的枪口指错方向,对准了解放军。蒋军派青年军在垃圾桥桥头筑起堡垒,桥面布满铁丝网,封锁了所有通往北岸的道路。一队戴有被看章的解放军先头部队,急行军来到垃圾桥南岸,准备强攻。然而对日作战时日本鬼子不敢将子弹打到南岸,南岸是安全区域,现在南岸都在蒋军的射程范围之内,只要解放军一靠近河边,蒋军就会射击,解放军不能使用重武器,只能隐蔽在沿河的民房里寻找战机。几十米宽貌似风平浪静的苏州河阻碍了解放军乘胜追击的步伐,河面上的桥梁也成为了攻城部队的拦路虎和死亡陷阱。十多个小时过去了,解放军难以突破敌人密集的火力,不要说过苏州河,就连倒在苏州河南岸上那些牺牲和受伤的战士都拖不回来。解放军董营长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突然一个趔趄,脚下踩到一个下水道井盖上,他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便问房东:“这是什么东西?”房东告诉他是井盖,下面是下水道,排雨水和污水用的。“排水?水排到哪里?”“就是排到前面的苏州河里。”董营长一听,立刻计上心来,找来七连指导员,要他派人从这下水道里钻过去探路。说着掀起井盖,顿时一股臭气从井中扑面而来,苍蝇蚊子四处飞舞。指导员身先士卒,不顾一切跳了下去,身后的战士见状紧随着跳下。下水道里一片漆黑,一串人弓起腰,不顾恶臭扑鼻向前爬行。不一会,一道亮光就出现在他们眼前。指导员摸到洞口一看,洞口下面就是苏州河,顿时大喜,马上传话给身后的人,要最后面的人退回去告诉董营长,密切关注北岸动静,做好战斗准备。自己带领两名战士钻出窨井,跳入苏州河,在夜幕掩护下,悄然泅河到北岸。刚爬上岸,一名蒋军哨兵大大咧咧走过来问话,三人毫不费力将哨兵按倒在地,要哨兵带路潜去指挥所。哨兵乖乖答应。指导员提着枪走在最前面,两名战士扭住哨兵紧跟其后,乘电梯来到三层,指导员一脚踹开库门,举起手枪大声喝道: “不许动!谁动打死谁!” 两名战士将俘虏推到前面,枪口对准一名军官大喊:“缴枪不杀!”蒋军冷不丁看到三个黑大汉“从天而降”,摸不清解放军到底来了多少人,纷纷举手投降。指导员对一名战士使了一个眼色道:“你下去通知部队,弟兄们都已经缴枪投降了,让他们别开炮,以免发生误会。”战士心领神会,押着俘虏走了出去。指导员立即喝令蒋军军官,下令让部下放下武器,将守备部队从桥上撤出。 这时,南岸的解放军大部队已经调来坦克,准备采取用坦克开路碾压路障的办法展开强攻。突然有战士来报告,指导员已经带领战友泅河去了对岸,董营长立刻命令坦克暂缓行动,密切监视对岸敌情。这时他们发现桥头的敌人正在后撤,团长一声令下,解放军立刻冲过垃圾桥,直奔银行仓库。敌军纷纷缴械,列队走出防区,董营长惊讶地发现,仓库里居然走出一千多名敌军,要是敌军负隅顽抗,无疑会是一场血腥的战斗。至此,上海之战终于落下帷幕,“瓷器店”得以完好地保全,“老鼠”也被消灭殆尽。 傍晚,大批的秧歌队涌上街头,扭动秧歌庆祝解放。祥海和赵大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再次来到市区看解放。原先躺满解放军的马路两边,现在一长溜坐着缴了械的蒋军士兵,两边房屋的外墙上贴满了彩色标语纸,新安百货公司楼顶上升起了红旗。到处都是走到街上庆贺解放的市民和军人,电车已恢复行驶,车站上,候车的市民排成一长溜长队。商店重新开门。报童挥舞手中报纸在呼喊:“号外,号外!”祥海买了一份,靠着街边电线杆,把报纸新闻念给赵大和老蔡听:“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三日夜,总攻上海市区的战役打响。战前,中共命令各部进入上海市区作战不使用火炮和炸药,还提出‘三个不打’,即‘看不见敌人不打、打不中敌人不打、有人民群众不打’。经过十多天的外围作战,人民解放军歼灭了外围守敌。今天凌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攻入上海市区,攻占国民党军最后的堡垒——苏州河北的银行仓库,虹口警察局随即挂出白旗,至此全上海解放。”赵大听了祥海的“新闻报道”不过瘾,一把抢过他手中报纸来看,头版头条刊登着中共中央委员会的贺电:“上海解放以后,上海的共产党员、工人和革命知识分子的首要任务,就是团结一致,与进步的产业界和一切爱国民主人士通力合作,克服困难,恢复生产,恢复城乡联系和内外贸易,并与反动势力的残余作继续斗争去争取胜利。我们相信,有长久革命传统和高度政治觉悟的上海人民,在全国人民的援助之下,一定能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 “你看,共产党把恢复生产列为战后的首要任务,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赵大对祥海说。 祥海连忙又抢过报纸去,赵大指着贺电说:“你看这份贺电是这么说的。”祥海从头到末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生怕漏了一个字,看完以后说:“走!我们去大中国,也要庆贺庆贺!” “就我们三个吗?” “不,等会儿叫赵先生打电话把陈太太他们都叫来。听老蔡说,他儿子小蔡也回来了,准备考大学,把小蔡也叫来,让他们父子好好叙叙。” 三人转身往回走。路过公证处,见公证处外站着几名解放军战士,其中一个不是别人,正是老杜。赵大连忙上前招呼:“哎呀,老杜,你也打回来啦!”老杜见到赵大,十分高兴,使劲和他握了握手说:“听说你被日本鬼子抓去坐了牢,我以为你牺牲了,原来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赵大说:“我那些事不足挂齿!听说你们在横沙岛和日本鬼子干了一仗,打得鬼子从此不敢上岛?” “这不还要感谢你们给搞来了子弹,我们有了机关枪,鬼子才不敢上岛嘛!” 赵大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把老杜拉到一边问:“老杜,老蔡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老杜说:“当然知道。” 赵大说:“在盗取鬼子军火一事上,老蔡还是有功的。老蔡加入维持会也是为了盗取军火,这事你也知道。他儿子虽已与家庭决裂,但有个汉奸父亲恐怕会影响前程,只有你能帮他说两句好话。” 老杜立刻严肃起来,说:“我知道你们情同手足,老蔡也确实有功,组织绝不姑息叛徒,要不然哪里会让他逃过惩罚?我会尽量向上面陈述实情,但是改变不了他做过叛徒出卖同志,害死两条人命,还害你坐牢的事实。这是原则问题,大是大非问题,是不可原谅的,不能凭个人好恶判定叛徒,你怎么这么糊涂?”赵大猛然惊醒,转而问老杜:“你们在这里有何公干?” 第52章 庆解放父子分道 迎新生互诉衷肠(完) 老杜说他奉军管会之命来接管公证处,可里面有新人在结婚,只好等他们完了再进去,已经等了好多时候。这时,里面的仪式散了,走出一对新人,老杜和赵大握手道别:“有事可以到军管会来找我。”说完,带领解放军战士走进公证处。花白胡子的老者收起长桌上的文书,交给解放军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为民众做公证,现在我把它移交给你们,我的使命完成了。”解放军说:“不,你留下,依旧做你的公证员,按既定程序办事。”老者没想到解放军会留用旧政权人员,心中万分感慨,说道:“共产党毛宽宏大量,实乃真命天主,黎明百姓之大幸!” 新人走出公证处,在马路边候车。新郎头戴毡帽身穿绸缎长衫,新娘穿一袭大红旗袍,脚踩高跟鞋,手挽新郎臂弯,发髻高高地盘在头顶上,横插一支金蝴蝶。这只金蝴蝶,两翼平张,触须前伸,随着新娘走路转头,翼须颤动,栩栩如生。祥海的目光始被这只金蝴蝶吸引过去,后又见新娘耳坠上一对金耳环,悉悉索索灵动有趣,身材婀娜多姿,颇觉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祥海心中疑惑,待要上前仔细打量时,新娘已被新郎搀扶进小汽车,小汽车一溜烟开走了。赵大见祥海望着远去的新娘出神,就敲了敲他肩膀说,看什么呢!祥海才回过神来,领着两人来到大中国饭店。祥海找到赵厨师,要赵厨师打电话给陈太太和弄草儿,让她们去祥庆坊把阿毛、吴妈和祥安坊的老蔡夫妇,都请到“大中国”来聚会。赵厨师拨通陈太太家里电话,让祥海自己跟陈太太说话。祥海未及开口,电话里就传来陈太太焦急的声音,说弄草儿不见了祥海,去找赵大,赵大不在家,就去找老蔡,老蔡也不在,十分着急,说祥海昨天一夜没睡,有点神志不清,怕会出什么事。祥海让弄草儿接电话,告诉她,大家都在“大中国”,叫她们马上也来“大中国”一起吃饭。并再三关照,去友邦里把小蔡请来,说是要大团圆庆贺解放。小蔡痛恨自己有一个妓女母亲和一个汉奸父亲,早已与家庭决裂。继父金少爷关外回来拜黑帮头子做干爹,自知做下不少缺德事,怕被小蔡革命,撇下金太太携女佣和两个儿子逃得不知去向,留下金太太孤独一人过活,小蔡常年不回家,这次带领地下党回家捉拿金少爷,却扑了个空。见弄草儿来请吃饭,二话不说就来了。 不一会儿,陈太太、弄草儿、老蔡、阿毛夫妇及三个孩子和吴妈、小蔡,都来到大中国门口,唯独凉茶因为要带孩子没有来,大家都拥在一起欢呼解放,说不尽的辛酸苦辣。祥海把小蔡拉到老蔡面前,老蔡父子俩虽近在咫尺,但已许久未有联系,老蔡见了儿子竟有些木讷,迟疑地伸出手去,想和儿子握个手。谁知小蔡却将他一把挡开,说:“今天我来此地,不是来吃饭的,是来和你决裂的,我没脸和你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也没你这个父亲。”说罢转身就走。祥海见好心办坏事,连忙上前劝阻道:“小蔡,不要这么和父亲说话,都过去了,容人之过乃天下大德,况且他是你父亲,血缘关系是改变不了的。”小蔡说:“正因为他是我父亲,我不能原谅他。”说完扭头就走,老蔡呆若木鸡。这时,一辆宣传车从大中国门前开过,车上高音喇叭一遍一遍地广播着布告:“人民解放军已进入市区,上海解放了!” 这一年的月亮历与太阳历相差特别大,阴历八月初九,阳历已经到了十月一日,天气酷热难当。 祥海从搁几上捧下木盒,掀开上面盖着的布,木盒里面,一块胶木板上支起一座小风车模样的线圈,这是不需要电力的矿石收音机。他打开收音机开关,收音机里立刻传出一个令人激动人心的声音: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在首都北京举行典礼。参加开国大典的,有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副……三十万人。这个时候,收音机里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掌声,一个乡音浓厚的声音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在今天成立了!”祥海不禁为之心潮澎湃,中国人民历经磨难,从此站起来,不再受洋人们的奴役。这是多么伟大的功绩!祥海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竟然没有发现弄草儿挺着大肚子走进了客堂。 “老爷,我恐怕要生了!”听到弄草儿开口说话,祥海才发现弄草儿已经在他身边站很久了。弄草儿已怀孕九个月,马上就要生产。昨天有走街串巷的绞脸婆来,弄草儿叫过绞脸婆,搬过长凳坐在和煦的阳光下让嫚婆仔仔细细绞了面,这时祥海看她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要光洁,皮肤富有弹性,眉毛修长如新月,连颈部细小的汗毛也绞得一丝不剩,颈脖光滑白嫩。一头乌黑的秀发用刨花水梳得整整齐齐,额头上垂着一排刘海,更兼眉?如画。脚上穿着一双尖尖的黑色布鞋,鞋面上还绣着一朵红色的牡丹花。 “不要叫我老爷!”祥海拍了拍收音机:“新社会人民当家作主,不兴再叫老爷了!你也不是我的仆人,而是我的恩人,我的爱人!” “不!我愿意做你的仆人!我改不了口,喜欢这么叫!”弄草儿对祥海始终主仆相称,在她的心里,老爷的称呼还有另外一层深意,她觉得这才是表达她内心爱意最恰当的称呼。弄草儿移步到祥海面前:“老爷,你也是我的恩人,是你将我从苦难的深渊里救赎出来。没有你,我一个寡妇早就生存不下去了,你是我的大恩人,我感激不尽。” “别说这些没用的。”祥海移了移椅子,靠近她说:“时代变了,你得改口。我叫你草儿,像称呼女儿,你叫我老爷,像叫爹,我们肚子里的孩子叫我什么呢?” 在祥海眼里,弄草儿始终是广福寺山门外走过的那个削肩细腰、像白云一般轻飘的小脚女子。弄草儿羞红了脸,说:“孩子马上就要出生,我牵挂广福乡下的房子,厚德府坍塌了不加整治,很快就会长出野草,那就彻底成了废墟。朱家大院刚刚修葺,并未受损,也要整理、打扫。家里的田自从打仗以后就荒着,也未来得及施肥养田,已经荒了一季,不能再撂荒了。老爷,等你忙过一段时间,也回去看看!” 正说着话,门外凉茶急惊风似地跑来,见了祥海和弄草儿,上气不接下气说道:“不好了,不好了,老蔡死了!” 老蔡吃老鼠药自杀了。收尸人将他尸体抬出后厢房时,尸体像肉庄里冻猪一般硬挺挺滑到地上,骇得夹道旁观的人纷纷怪叫着逃开,收尸车走了许久都不敢回家。 二零二零年四月一稿 二零二二年五月二稿 二零二二年六月三稿 二零二二年九月四稿 第52章 庆解放父子分道 迎新生互诉衷肠(完) 老杜说他奉军管会之命来接管公证处,可里面有新人在结婚,只好等他们完了再进去,已经等了好多时候。这时,里面的仪式散了,走出一对新人,老杜和赵大握手道别:“有事可以到军管会来找我。”说完,带领解放军战士走进公证处。花白胡子的老者收起长桌上的文书,交给解放军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为民众做公证,现在我把它移交给你们,我的使命完成了。”解放军说:“不,你留下,依旧做你的公证员,按既定程序办事。”老者没想到解放军会留用旧政权人员,心中万分感慨,说道:“共产党毛宽宏大量,实乃真命天主,黎明百姓之大幸!” 新人走出公证处,在马路边候车。新郎头戴毡帽身穿绸缎长衫,新娘穿一袭大红旗袍,脚踩高跟鞋,手挽新郎臂弯,发髻高高地盘在头顶上,横插一支金蝴蝶。这只金蝴蝶,两翼平张,触须前伸,随着新娘走路转头,翼须颤动,栩栩如生。祥海的目光始被这只金蝴蝶吸引过去,后又见新娘耳坠上一对金耳环,悉悉索索灵动有趣,身材婀娜多姿,颇觉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祥海心中疑惑,待要上前仔细打量时,新娘已被新郎搀扶进小汽车,小汽车一溜烟开走了。赵大见祥海望着远去的新娘出神,就敲了敲他肩膀说,看什么呢!祥海才回过神来,领着两人来到大中国饭店。祥海找到赵厨师,要赵厨师打电话给陈太太和弄草儿,让她们去祥庆坊把阿毛、吴妈和祥安坊的老蔡夫妇,都请到“大中国”来聚会。赵厨师拨通陈太太家里电话,让祥海自己跟陈太太说话。祥海未及开口,电话里就传来陈太太焦急的声音,说弄草儿不见了祥海,去找赵大,赵大不在家,就去找老蔡,老蔡也不在,十分着急,说祥海昨天一夜没睡,有点神志不清,怕会出什么事。祥海让弄草儿接电话,告诉她,大家都在“大中国”,叫她们马上也来“大中国”一起吃饭。并再三关照,去友邦里把小蔡请来,说是要大团圆庆贺解放。小蔡痛恨自己有一个妓女母亲和一个汉奸父亲,早已与家庭决裂。继父金少爷关外回来拜黑帮头子做干爹,自知做下不少缺德事,怕被小蔡革命,撇下金太太携女佣和两个儿子逃得不知去向,留下金太太孤独一人过活,小蔡常年不回家,这次带领地下党回家捉拿金少爷,却扑了个空。见弄草儿来请吃饭,二话不说就来了。 不一会儿,陈太太、弄草儿、老蔡、阿毛夫妇及三个孩子和吴妈、小蔡,都来到大中国门口,唯独凉茶因为要带孩子没有来,大家都拥在一起欢呼解放,说不尽的辛酸苦辣。祥海把小蔡拉到老蔡面前,老蔡父子俩虽近在咫尺,但已许久未有联系,老蔡见了儿子竟有些木讷,迟疑地伸出手去,想和儿子握个手。谁知小蔡却将他一把挡开,说:“今天我来此地,不是来吃饭的,是来和你决裂的,我没脸和你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也没你这个父亲。”说罢转身就走。祥海见好心办坏事,连忙上前劝阻道:“小蔡,不要这么和父亲说话,都过去了,容人之过乃天下大德,况且他是你父亲,血缘关系是改变不了的。”小蔡说:“正因为他是我父亲,我不能原谅他。”说完扭头就走,老蔡呆若木鸡。这时,一辆宣传车从大中国门前开过,车上高音喇叭一遍一遍地广播着布告:“人民解放军已进入市区,上海解放了!” 这一年的月亮历与太阳历相差特别大,阴历八月初九,阳历已经到了十月一日,天气酷热难当。 祥海从搁几上捧下木盒,掀开上面盖着的布,木盒里面,一块胶木板上支起一座小风车模样的线圈,这是不需要电力的矿石收音机。他打开收音机开关,收音机里立刻传出一个令人激动人心的声音: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在首都北京举行典礼。参加开国大典的,有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副……三十万人。这个时候,收音机里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掌声,一个乡音浓厚的声音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在今天成立了!”祥海不禁为之心潮澎湃,中国人民历经磨难,从此站起来,不再受洋人们的奴役。这是多么伟大的功绩!祥海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竟然没有发现弄草儿挺着大肚子走进了客堂。 “老爷,我恐怕要生了!”听到弄草儿开口说话,祥海才发现弄草儿已经在他身边站很久了。弄草儿已怀孕九个月,马上就要生产。昨天有走街串巷的绞脸婆来,弄草儿叫过绞脸婆,搬过长凳坐在和煦的阳光下让嫚婆仔仔细细绞了面,这时祥海看她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要光洁,皮肤富有弹性,眉毛修长如新月,连颈部细小的汗毛也绞得一丝不剩,颈脖光滑白嫩。一头乌黑的秀发用刨花水梳得整整齐齐,额头上垂着一排刘海,更兼眉?如画。脚上穿着一双尖尖的黑色布鞋,鞋面上还绣着一朵红色的牡丹花。 “不要叫我老爷!”祥海拍了拍收音机:“新社会人民当家作主,不兴再叫老爷了!你也不是我的仆人,而是我的恩人,我的爱人!” “不!我愿意做你的仆人!我改不了口,喜欢这么叫!”弄草儿对祥海始终主仆相称,在她的心里,老爷的称呼还有另外一层深意,她觉得这才是表达她内心爱意最恰当的称呼。弄草儿移步到祥海面前:“老爷,你也是我的恩人,是你将我从苦难的深渊里救赎出来。没有你,我一个寡妇早就生存不下去了,你是我的大恩人,我感激不尽。” “别说这些没用的。”祥海移了移椅子,靠近她说:“时代变了,你得改口。我叫你草儿,像称呼女儿,你叫我老爷,像叫爹,我们肚子里的孩子叫我什么呢?” 在祥海眼里,弄草儿始终是广福寺山门外走过的那个削肩细腰、像白云一般轻飘的小脚女子。弄草儿羞红了脸,说:“孩子马上就要出生,我牵挂广福乡下的房子,厚德府坍塌了不加整治,很快就会长出野草,那就彻底成了废墟。朱家大院刚刚修葺,并未受损,也要整理、打扫。家里的田自从打仗以后就荒着,也未来得及施肥养田,已经荒了一季,不能再撂荒了。老爷,等你忙过一段时间,也回去看看!” 正说着话,门外凉茶急惊风似地跑来,见了祥海和弄草儿,上气不接下气说道:“不好了,不好了,老蔡死了!” 老蔡吃老鼠药自杀了。收尸人将他尸体抬出后厢房时,尸体像肉庄里冻猪一般硬挺挺滑到地上,骇得夹道旁观的人纷纷怪叫着逃开,收尸车走了许久都不敢回家。 二零二零年四月一稿 二零二二年五月二稿 二零二二年六月三稿 二零二二年九月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