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雁》 第一章 拒婚 墨黑的薄云挡住了圆月,春日里的最后一丝冷光也被无情遮盖。 华灯之下,宫宴间倏然没了声响。 景聆微垂着头,葱白的素手紧攥着绯色的衣角,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瞟向主位上微微倾身的秦太后,又循着秦太后期待的目光,鬼使神差地望向了坐在自己正对面席位上的武安侯时诩。 “武安侯难道觉得哀家的外甥女配不上你?” 秦太后微扬着下巴,秀丽的眼眸随笑眯起,言语间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景聆的指节渐渐泛白,隔着暮春时节的薄衣,手心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指尖钻入的微痛。 她紧盯着不远处的少年将军,感觉自己仿佛是监牢中等待着判官发落的死囚。 太后当真,把自己指婚给别人了。 时诩唇角微动,突然转头望向了景聆。景聆倏地周身一顿,一颗心悬在了半空。 只见时诩眯着那双锐利的眸子从景聆头顶发髻上剔透的琉璃珠花扫向了景聆的腰封,若不是身前有小案遮挡,他怕是要把景聆从头到脚全都扫视一番。 景聆微抿着唇,心中不由感到了几分羞赧。 景聆自小被秦太后养在宫中,学的都是琴棋书画,习的都是礼义廉耻。时诩这般轻佻的目光,只叫她如坐针毡。 景聆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冷静,攥着衣角的手慢慢挪到了腰间,似是想要遮掩些什么,可抬眼间,就对上了时诩如炬的双眼。 景聆骤然间呼吸一滞,只感觉心底一空,如同坠入了无尽深渊。 先前在时诩眼中的轻浮荡然无存,仅仅是一瞬,景聆便从他眼中看到了轻蔑、凶狠与赤裸裸的厌恶。 景聆苦涩地抽动着唇角,率先别过了脸。 时诩轻笑一声转而望向秦太后,眉眼间泛着几分胜利者的傲气。 时诩起身恭敬地做了个揖,他朗声道:“臣无此意。只是臣继承先父遗志,封侯武安,便是要以大魏的社稷安危为重。现大魏北有满丘频繁犯境,南有稷齐侵扰,臣夙夜忧叹,不敢想嫁娶之事。” 时诩话音一落,宴席间登时出现了几声重重的抽气声。 景聆和席间的群臣都怔了一怔,这时诩竟敢当众拒了太后亲赐的姻缘! 纵然景聆早已听过时诩勇冠三军的名声,可这话说出来明显是没给太后一点面子,这未免也太过大胆了些。 秦太后双唇轻磨,眉宇间已然显露出几分不悦,她勾起唇角正欲再次开口,可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建升帝却突然拍桌而起,端起酒杯爽朗大笑,僵局顿时被打破,一众朝臣的目光瞬间就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好!”建升帝举杯,一双笑眼望着时诩,笑道:“说得好!武安侯不愧是国之肱骨,一心为国啊!有武安侯这样的将军在,实乃朕之幸事,乃大魏之幸事啊!武安侯,朕敬你。” 时诩坦然一笑,也朝建升帝举了酒杯,君臣二人,皆一饮而尽。 建升帝眯着眉眼,痛快地哈了声气,眼底含笑,看起来倒是格外舒坦。 席间的大臣见状,也忙不迭地举起了酒杯朝着时诩敬酒,话里话外都是对时诩夸赞。 黑云散去,月色明朗。宴席间再次歌舞升平,几乎所有人都把太后指婚被拒的小插曲抛入脑后。 镇国公景啸与武安侯时诩大破满丘汗国得胜归来,这是建升帝为二人举办的庆功宴。 景聆一边摆弄着案上的糕点,眼睛不由自主地越过了人群,从缝隙中观察着那位与人推杯换盏的武安侯。 时诩虽承袭了父亲的侯位,可他今年也不过十八岁。 景聆今日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小侯爷,可她这些年被秦太后养在身边,也没从宫人口中少听到关于时诩的传闻。 大约是在三年前,大魏与满丘国的关系降至冰点,大战在边境一触即发。 那场战役中,老武安侯因食物中毒意外战死疆场,一年后,时诩的兄长时询也在嶆城战死。 而后,年仅十六岁的时诩便亲自挂帅,率领着一众亲兵深入满丘境内,一举屠净满丘十余城,直逼满丘都城燕阙。 尸骨遍地,血漫草原,时诩的名字从此威震满丘草场,即使是远远地看见了写着“时”字的帅旗,满丘人也无不闻风丧胆。 这一仗,建升帝龙颜大悦,封时取为武安侯。 像他这样年少得志的人,难免骄傲。 庆功宴到了三更天才结束,景聆与父亲同乘马车回府。 方才在席间,景啸一直都坐在景聆身旁,景聆瞟过父亲几眼,虽是打了胜仗,可他脸上却挂着说不出的阴郁,全程也未与自己说过一句话。 即使是现在,景啸也依旧在马车中偏着头,闭目假寐。 景聆的母亲去世得早,景啸又常年在外征战,因此景聆三岁起就被自己的姨母,也就是秦太后养在身边。 景啸一年都难得回京几趟,与女儿的关系,亦不似平常人家亲近。 景聆在暗黑中侧目望着年逾半百的父亲,车顶突然传来了逐渐急促的敲打声,几阵凉风呼啸而过,掀起了马车两侧的窗帘。 外面下雨了。 景聆周身感到一阵冷意,见景啸还在睡着,她便摸黑拿起了毛毯,正想往景啸肩上盖去。 “景聆。” 景啸喑哑的声音突然传来,景聆顿时身体一僵,在黑暗中与景啸微亮的眼睛相视。 景啸也望着她,撑着软垫坐正。 景啸道:“你姨母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景聆垂下眸子,把手里的毛毯攥得皱起。 “女儿明白。”景聆轻声道。 景聆在秦太后身边待了这么多年,见惯了她拿捏人的手段。 秦太后与人在棋盘上博弈,自己便是她手中的一颗棋子。 “明白就好。”景啸仰头看着马车的顶棚,感受着车里弥漫着的湿意,“太后娘娘抚养了你这么多年,又一直扶持着景家,于你于景家都有恩情。” 景聆侧目望向父亲,自嘲似的笑了笑,说:“父亲说得是,女儿定会报答姨母的养育之恩。” 景啸轻点着下巴,思忖片刻后,低声道:“你先休息一日,后天,我送你去北宁府。” “北宁府?”景聆一时感到错愕。 北宁府是什么地方,这不是京畿最大的军府吗?父亲这时候让我去北宁府,是什么意思? 景啸看向景聆,说:“前些日子来了批新兵,皇帝发了话,让武安侯带着他们操练。” 景聆闭了闭眼,秀气的眉便在人看不见的黑夜里蹙了起来。 时诩挂帅不过两年,击退满丘五百里,勇冠三军,声名显赫;今夜秦太后把自己指婚给时诩,这宴席上凡是有眼睛的都能看出秦太后的拉拢之意。 可建升帝竟然让这样一个大将军去折冲府中训练新兵,未免大材小用了。 景聆一时误不透建升帝对时诩的用意,倒是今日在宴席上建升帝的那番话在景聆耳畔反复循环。 他究竟是为了替时诩解围,还是为了…… 景聆心跳一滞,不敢再想下去,黑夜掩藏了她泛着红潮的脸颊,她微微抿唇,淡淡地“哦”了一声,光听着语气,倒像是不带情绪的冷静。 时诩挂帅的这些年建升帝给他的封赏并不少,这次回来又升他做了右武候大将军,只希望武安侯不要辜负了皇上对他的期望。 父亲把自己送进北宁府,也正好给了自己机会试探这武安侯对皇上究竟是真的忠诚还是假的忠诚。 父女二人一路无言,马车穿过东巷就到了镇国公府,景啸率先下了马车,待车身停稳后,景聆才掀开帘子,被举伞的丫鬟搀着进了府门。 暮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待时诩离宫时雨已经停了,盛安的坊市皆是空荡荡的一片,空气中还弥漫着雨后的湿气,凉风飕飕地往衣服里钻。 时诩牵着赤霜被几阵冷风吹散了醉意,便一脚踩着马镫翻身上马。 盛安街道上此起彼伏的马蹄声扰人清梦,时诩在武安侯府前下了马,随手把缰绳递给了府门前的小厮,一群小丫鬟们便簇拥着体态丰腴的妇人迎出了门。 “阿诩!” 崔宛踱着快步跨出门槛,时诩见状,也笑着走到了崔宛跟前。 时诩牵着崔宛的手拉着她进了府门,一边走着一边道:“这都过了三更了,母亲怎么还没有睡?” “母亲挂念你,怎么睡得着?”崔宛轻拍着时诩的肩,带着倦意的眼中却流露着柔和,“又结实了不少。” 时诩摸着脑袋笑着,脸上还泛着未褪去的醉色。 崔宛鼻尖萦绕着时诩身上的酒气,她道:“今日饮酒了?” 时诩连忙松开手拍了拍衣袍,说:“皇上赏的。” 二人穿过侯府长廊,崔宛缓声道:“皇上给你赏赐了美酒,太后给你赏赐了好姻缘,你接受了皇上的美酒,却拒了太后的姻缘。” 时诩神情微滞,宫墙之内的事情,竟这么快就传入了母亲的耳朵里。 他顿了顿,道:“是。” “镇国公的女儿?” 时诩点头:“嗯。” “这姑娘我见过几回,自小养在太后身边,生了个标致的好模样。”崔宛放慢了步子,神色淡然。 崔宛转头望向时诩,淡笑道:“阿诩你拒婚虽是惹了太后不快,却是做了正确的选择。” “儿子明白。”时诩道。 崔宛微微颔首,说:“我们时家满门无不是忠君爱国之士,阿诩你这些年回盛安少,你不知道,那景小姐与皇上一同长大,当年险些就成了皇后。” 时诩微惊,难怪今夜的宫宴上,建升帝未看过身侧的皇后一眼,目光却在席间停留了数次。 时诩脑中当即就冒出了四个字:红颜祸水。 崔宛又道:“她曾是太后精心培养的作为后宫之主的人选,也是皇上的青梅竹马,于公于私,你都不该与她扯上关系。” 时诩一边听着母亲的话,一边在脑中梳理着几人的关系,他道:“母亲说得是。” 二人一路说着话就到了时诩的卧房前,时诩正想推门,手却被崔宛拉住。 “母亲还要交代什么?”时诩回身望向崔宛。 崔宛轻轻拍着时诩的手背,语重心长道:“阿诩,母亲只有你一个儿子了,母亲不求你的仕途步步登高、飞黄腾达,只求一个顺利平安。” 时诩指节微蜷,顿了一瞬后抬起另一只手覆在崔宛的手背上。 时诩故作轻松地笑道:“母亲,你放心,我已经长大了,我能保护好自己,也能保护好母亲和妹妹。” 崔宛欣慰一笑,说:“你拒了太后指的婚,太后定不会就此罢休,阿诩,你如今也到了成家的年纪,母亲担心日后太后还会拿婚事绊住你,不如母亲在皇城贵女或宗亲中挑个端庄的,我看你二表舅家……” “母亲。”时诩已经猜到了崔宛接下来要说的话,连忙收回手开口打断了她,“母亲,这倒不必了,太后如若存心想要绊住我,岂是一门亲事就能解决的?” 崔宛抿起半张的嘴,笑容有些尴尬。 崔宛迟疑着说:“那你自己谨慎些。” “嗯。”时诩灿烂地笑着,推着崔宛的肩膀,说:“好了,都已经这么晚了,母亲回去休息,我心里都有数的,明日我还要去北宁府上职。” “北宁府?”崔宛眉头微微皱起,转而望向时诩,面露疑惑,“你去北宁府做什么?” 时诩回道:“皇上说北宁府来了批新兵,让我去训新兵。” “训新兵?”崔宛的眼睛一瞬间睁得更大,时诩迁了右武候大将军,去折冲府训练新兵这种事情绝不是他该做的。 崔宛眉眼担忧地想了想,双手抓着轻磨,少顷,她才开了口,她笑道:“阿诩啊,既然这是皇上的意思,那你照办就是了,切莫觉得委屈。” “我知道。”时诩笑意依旧爽朗,“我能委屈什么?” “嗯,那就好。”崔宛听见他如此笃定的回答,心里才松了口气。 崔宛又交代了时诩几句才回房休息,时诩笑着送走了母亲,见她走远了,时诩才转身回到卧房。 房门一关,时诩坚实的后背便抵在了门上,神色也沉了下来。 第二章 再遇 赤霜的马蹄声震碎了金色的晨光,时诩刚下朝就策马直奔北宁府。 “侯爷!” 时诩刚把赤霜拴进马厩,折冲都尉荣英就迈着大步急色地走了过来。 “怎么了?跑了一脸汗。”时诩出了马厩,好看的凤眼被日光照得眯起,看起来心情不错。 荣英大口叹着气,右手的手背重重地拍打着左手的手心,他道:“侯爷,坏事了。” “你说。”时诩一边用帕子擦着手,一边朝营中走去。 时诩一双长腿走得快,荣英在后面小跑着,一边喘息一边道:“侯爷,今天早上景将军给咱们这儿送了个人。” 时诩放慢了步子微微侧目:“什么人?” 荣英用袖口的衣料擦着鬓角的汗,支支吾吾地说:“呃……是个女人。” 时诩的脸当即就垮了下来,前天夜里并不美好的回忆和着一张精致的女人脸从脑海中喷涌而出。 太后倒真是不肯放过自己。 时诩即使心里有了底,却还是沉声问道:“是谁?” 荣英如实回答道:“是镇国公府的景小姐。” 不远处就是操练场,时诩的步子更加慢了。 时诩不悦地说:“她来做什么?” 荣英揉着头发,说:“景将军说他们景家的女儿向来都是卸下红妆着武装的,说是要让她来与新兵们一同操练……” “操练?”时诩重重地咬着字,他冷笑一声,手指已经攀上了腰间的剑柄,狼一般的眼眸里流露出丝丝杀气。 侯门绣户的娇贵大小姐,能操练什么?时诩想到景聆那天在宫宴上闪躲的目光,就轻蔑地冷哼了一声。 时诩大步朝操练场迈去,口中低声道:“好啊。” 空旷的操练场中此刻挤满了人,日光正罩在头顶,景聆着了士卒的装束靠在屋檐下,跟前的几个汉子吹着牛彼此推搡着,时不时就甩只胳膊过来撞在景聆身上。 景聆被撞了几回,索性缩在了角落里。 那日夜里时诩瞪景聆的那一眼,当真是瞪进了景聆的心里,景聆现在想想都不由感觉后背生寒。 也不知道这回时诩见到自己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 景聆被七嘴八舌的吵嚷声吵得有些头晕,也不知道荣英在门口嚷了声什么,所有人都聚成了一团,整整齐齐地排成了方阵,景聆也跟了上去,站在队伍的最边上。 景聆站在一堆高个子后面,她看不见时诩,但时诩却看见了她。 时诩不经意地冷笑一瞬,健硕的手臂慢慢抬起,指着景聆道:“那个兵,怎么回事?” 两侧的新兵连忙朝着两边偏过了身子,留出一条狭长的缝隙,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了景聆。 景聆从那条缝隙里看到了时诩。 “说的就是你。” 时诩从人群中穿过,走到景聆跟前,仗着个子高,居高临下地看着景聆。 时诩勾起唇角,脸上带着几分挑衅的笑意,道:“长得这么矮,怎么站这后面?” 景聆抬眼看着他,乖顺地说:“我今天才来。” 景聆这话一出,操练场上登时就炸开了锅: “怎么是个姑娘啊?” “我就说哪有长得这么秀气的男人……” “……” 周遭的议论声令景聆感到不适,她双唇微抿,时诩望着她的神色却变得危险起来。 时诩轻哼一声,脸上挂上了诡计得逞的笑意,他道:“大家别见怪,这是景啸大将军家的千金,不知是哪里惹怒了景将军,送来咱们北宁府受罚的,是,景小姐?” 时诩的尾音咬得极重,盯着景聆的眼眸墨黑深邃,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一样。 景聆垂下了眼,小声说:“不是。” 景聆看起来胆小又柔弱,时诩心里要作弄她的心思顿时更甚。 “不是?”时诩拖着长长的尾音,他慢慢凑近景聆的脸,在她耳边轻声低语:“那……是让你来找我的?” 景聆呼吸一滞,许是时诩刚才离自己太近,景聆的双颊顿时就染上了绯红,她连忙别过了头,朝旁侧挪了两步。 “父亲是让我来历练的。”景聆低着头不敢看时诩,脖颈上,刚才被时诩的呼吸喷洒过的地方格外灼热。 “哦,这样啊。” 轻飘飘的声音传入耳,景聆咬着下唇,直觉时诩不像个王侯,只像个登徒子。 然而下一瞬,景聆的手腕蓦地被攥紧,景聆抬头一看,那时诩正抓着自己的手腕要把她拉出队伍。 “你做什么?”景聆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手,可时诩手劲儿大得惊人,攥得景聆皮肉生疼。 时诩佯做无奈状,望着景聆,说:“你不是说要历练吗,站在这后面怎么历练,当然是要站在第一排了。” 时诩说着就拉着景聆生拖硬拽,迈着大步子把她拧到了第一排,毫不温柔地塞进了队伍里。 “站这儿才对嘛。”时诩轻笑道。 景聆不甘地捏起拳,这位置正顶着大太阳,一个上午过去,景聆已经渗了一身的汗。 景聆头脑发昏地挨过了一个风吹日晒的上午,和其他士兵一样等待着荣英解散的命令。 下训的号角一响,围在景聆身边的人顿时一哄而散,景聆也挪动着发酸的双腿,迟缓地跟在他们身后,可身后的一声呼唤却像是一副无形的镣铐,生生禁锢住了景聆前进的双腿。 “景小姐。” 景聆停住了准备朝着伙房走去的脚步,是时诩的声音。 如果可以,景聆真不想与时诩再有交集。 景聆认命般地笑了一瞬,拖着酸痛的腿脚转过身。 “去吃饭?”时诩歪着脑袋,双手交叠在胸前,笑着看她。 “嗯。”景聆轻声应着。 时诩望向人挤人的伙房,轻叹一声,说:“景小姐是千金之躯,咱北宁府可万不能苛待了你,你来与我一同吃。” 景聆抬眸看了时诩一眼,接着后退了两步,与时诩拉开一段距离。 “不了。”景聆道。 景聆抬腿就要走,时诩连忙伸手拉住了她。 时诩热情地说:“景小姐跟我还客气什么?况且你腿脚这么慢,现在去伙房估计也没得吃了,不信你瞧。” 景聆循着时诩扬下巴的方向望向伙房,一群下了训的壮汉已经端着饭菜蹲在伙房门口不顾形象地胡吃海塞了起来。 景聆站在原地微愣,却故作嘴硬的模样,道:“不劳烦。” “景小姐说劳烦可就见外了,景将军把你交到我手里,虽然我时子定只是在北宁府里带新兵,可吃饭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关照到的。” 言罢,时诩便不顾景聆推辞地把她朝自己的营房拽去,景聆是知道时诩的力气的,这次也不再挣扎,任他把自己拉进了营房。 时诩的营房格外简单,没有贵气浮夸的装饰,屋内的桌案、椅子、床榻,都是再简朴不过的,把这件粗糙的营房显得敦厚不少;门侧的兵器架上竖着一把长柄刀,景聆猜想,这就是随时诩南征北战的坠月刀。 荣英把几碟小菜放在檀木案上,时诩已经坐了下来,可景聆却一直闷站在门边,目光被从天边掠过的几只燕吸引。 景聆垂下眸子,还来不及把卡在喉中的那点烦闷情愫咽下,就望见在不远处的伙房门口,那群端着碗的士卒们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时诩把碗筷在案上摆好,又朝着荣英使了个眼色,荣英会意便点头离开。 关门声轻响,操练场上的景象被隔绝在外,景聆这才转过头,与时诩相视。 时诩脸上依旧挂着看似和善的笑,指尖轻轻敲桌,低声说:“来吃饭。” 景聆无可奈何,况且经过一上午的操练,景聆早已饥肠辘辘。 景聆坐在案边,时诩已经给她盛好了饭,可时诩不动筷子,她也就坐着不动,屋内空气焦灼,二人都像是在等着对方先说话。 “景聆。” 景聆闻声微愣,这还是时诩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景聆抬眼看向时诩,时诩的脸上已经没了笑意,冷峻的脸与锋利的眉眼相得映章。景聆周身被遍布寒意,屋内屋外,冰火两重天。 景聆抿了抿唇,知道时诩是来找自己算账的了。 景聆道:“侯爷想说什么?” 时诩冷哼一声,拿起碗边的筷子夹了块肉放进景聆碗里,说:“现下没有旁人,我便开门见山了。你是镇国公府的金贵小姐,军营不适合你,我在此奉劝你一句,不要再在北宁府浪费时间了,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不懂侯爷在说什么。”景聆吃了口饭,这时诩又是“格外照顾”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众士兵的眼中钉,又是劝说自己,想让自己知难而退。 他当真是容不下自己啊。 时诩眯眼审视着眼前看起来不堪一击的少女,低声一笑,说:“不管你懂不懂,今天这话我是已经说在前头了,受气受累,都是你自找的。” 景聆垂着眸子不再理会时诩,埋头吃着饭,案上摆着的几碟菜,景聆只朝着离自己最近的青菜动了筷子。 二人无言,过了半晌,景聆轻轻搁了碗筷,用帕子拭了口,起身道:“多谢侯爷款待,我吃好了。” 时诩瞟了一眼景聆的碗,他是真的不理解是景聆的胃小还是她嫌弃饭菜做得不好,他给景聆盛了满满当当的一碗饭,可景聆却只在边缘掏了个洞,而自己给景聆夹的那块肉,景聆更是动都没动,连位置都没挪。 “把肉吃了。”时诩淡然道。 “我已经吃饱了。”景聆说。 时诩打量着景聆纤瘦的身躯,那细胳膊细腰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了一般;再望向景聆微蹙的眉,倒像是个病西施。 时诩起身走到景聆跟前,说:“于你而言北宁府的日常训练委实辛苦,所以我替你觅了个好差事。” “什么?”景聆昂起头看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好。 “你随我过来。” 景聆跟着时诩走到窗前,时诩推开了一扇窗,指着不远处的马厩,说:“这几日喂马的马夫回家探亲了,所以府中职位正缺,我看你最合适。” 景聆眯眼望去,一匹赤色宝马最为打眼,一看就与其他的马匹不同。 时诩又道:“那匹赤色的是我的马,名叫赤霜,它对生人有些凶,你喂它时要小心些。” 景聆盯着与众不同的赤霜,目光顿了少顷。 “嗯,知道了。”景聆轻声道。 景聆只是在时诩的营房里吃了顿饭,竟不想这一顿饭就把午休时间给吃过了,屋外的吆喝声一起,时诩便开了营房的门,又在众目睽睽下把景聆送去了马厩。 上百双眼睛就这样盯在景聆的背上,双双都如利刃,能把她的后背刮得血肉模糊。 第三章 烈马 烈日的暴晒下,隔着老远景聆就嗅到了那股从马厩里传来的刺鼻气味。 时诩拉开了马厩的门,长臂一伸就把愣在原地的景聆带进了马厩里。 时诩扶稳了景聆,说:“北宁府大半的马都在这里了,你可得好生照顾好它们。” 几百匹马在狭窄的马厩中拥挤,这一片连棵遮挡的树都没有,圆滚滚的太阳就这样暴露在无云的蓝天上,正照在景聆头顶。 才待了短短一会儿,景聆就感到又热又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时诩见她脸色泛白,唇角便微微勾起,说:“在我们北宁府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马夫若是没有喂完马,是吃不了饭的,今日任务繁重,景小姐可得努力了啊。” 言罢,时诩别有意味地拍了拍景聆的肩,转过身去。 景聆站在原地微微侧目,平静地说:“知道了。” 时诩顿了顿,身上的玄甲伴随着他耸肩的动作发出轻响。 “好好干。”时诩迈着大步子离开了马厩,心里已经想到了景聆因为喂不完马而吃不上饭的落魄情形。 相信过不了几日,景聆就会灰溜溜地滚回家去。 听着时诩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景聆才缓缓转过了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醉人的桃花眼微微眯起。 景聆淡然一笑,自言自语道:“他是真的挺讨厌我的啊,不过他似乎也不是很聪明。” 景聆摇了摇头,她本以为时诩即使讨厌自己,但也会用堂堂正正的方式把自己撵出北宁府,却不想时诩是用这些小手段排挤自己。 “不过如此。”景聆弯下腰随手抓了一把草料,紧盯着赤霜缓步走去。 景聆抓着草慢慢靠近赤霜,赤霜伸着脖子,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盯了景聆少顷,景聆皱着眉,朝它扯着嘴角笑了笑,又扬了扬手,那赤霜才缓缓垂下了脑袋,朝着景聆手上的草料凑过去。 手里的草料被尽数咬走,景聆才呼出压在心口的一口气,慢慢垂下了手。 赤霜比她想象中温顺不少。 时诩在操练场上盯着荣英训了一下午新兵,眼看着伙房就要开饭了,可马厩那边仍然没有一点动静。 荣英整好了队伍,给时诩作揖,时诩点了点下巴,示意可以开饭了。 荣英一声令下,操练场上的新兵瞬间一哄而散,荣英又对时诩道:“景小姐和侯爷一道用饭吗?” 时诩摇着头朝营房走去,笑道:“不用管她,我看她是个神仙,不用吃饭。” 时诩用余光扫着马厩的方向,想到景聆在马厩中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模样,他心里就觉得开心。 时诩刚回到营房坐下,荣英就跟着把饭菜摆在了桌上,荣英正准备离开,时诩又叫住了他,让他坐下一块儿吃。 荣英与时诩相处多年了,这下也不客气,笑嘻嘻地把手蹭在袍子上揩了揩,就坐下来准备用饭了。 二人刚拿了筷子,营房外就突然传来了一阵巨响。 荣英手里的筷子登时就从指间滑落,时诩也应声站了起来,这声响动,倒像是从马厩的方向传来的。 想到马厩,时诩顿时就感到了几分不安。 二人正想往外跑,一名小兵卒就喘着大气冲到了门边。 “将……将军……不……不好了……”那小兵卒脸上写满了惊恐,下巴上还沾了一粒饭。 “别慌张,说清楚。”时诩朝外张望着,一堆乌压压的人已经围在了马厩边,时诩心里更加沉重起来。 小兵卒道:“赤霜发狂了,那个……那个姑娘……” 不好! 还不等小兵卒说完话,时诩已经越过门槛跑了出去。 赤霜是时诩自己亲自驯服的烈马,见惯了它暴烈的性子,即使是自己当年驯马时,也没少从赤霜的蹄子下受伤,更何况是那看着就弱不禁风的景聆。 时诩攥紧了拳,从热烘烘的人群中挤了进去。 马厩的门大敞着,外面围满了拿着刀枪的士卒,却没有一个人敢进去,大家都知道赤霜是时诩的马,他们不敢贸然伤了。 时诩喘着粗气跨进了门,赤霜还撩着蹄子嘶吼着,脖子高高扬起,看上去像是受了惊。 而另一边,马厩深处的角落里,背对着时诩蜷曲在地上的瘦小身躯更是扎眼。 马厩中四处散落的草料,被撞得断裂的木桩,还有被踢踏地到处都是的马粪……无一不在控诉着赤霜的残暴行径。 “这畜生……” 时诩快步走到赤霜身旁,一把拉住了赤霜脖子上已经垂下来的缰绳,赤霜扬着脖子悲戚地唳吼,四条健硕的蹄子拽着时诩不断朝后退,把马厩的柱子撞得哐哐作响。 时诩把缰绳挽在手里,荣英也已经站在了马厩外围,时诩朝他喊道:“荣英,你去看看景聆,把她挪走。” 荣英一连“哦”了几声,踱着小碎步急匆匆地就往马厩里跑。 荣英蹲在景聆身侧,手在她鼻子前动了动。 时诩一边拽着赤霜安抚着它的脸,一边急切地朝荣英问道:“她怎么样?” 荣英感受到了景聆的呼吸,便收回了手,说:“还活着。” “活着就行。”时诩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赤霜也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安静了下来。 时诩见荣英蹲在景聆身边半天不动,知道他是个惧内的,便道:“行了,你别管她了,快去请个好的大夫来。” 荣英登时如临大赦,连连直着身子站了起来,道:“好,属下这就去办。” 时诩伤脑筋地叹了口气,牵着赤霜把它栓进了棚里,又抬起宛若捆了千斤玄铁的腿走到景聆身边,蹲身把她抱了起来。 景聆在自己手底下出了事,还是被自己的马给伤了,这责任是逃不掉的了。 景聆被时诩抱回了营房,时诩把他放在床上褪了鞋袜。入夜后盛安就开始刮起了冷风,时诩便拉起了棉被盖在她身上。 时诩脑中一片混沌,这才半日的功夫,原本活脱脱的一个人,竟然就被折腾到了床上躺着。 他叹了声气,坐在床边打量着景聆的脸。 那是一张未施粉黛的脸,柳眉微蹙,紧阂的双眼下,浓密又纤长的睫毛如一把小扇,在烛火下映出了一片阴影,鼻尖微翘,唇色浅得发白。 白皙的脸颊上多了几抹格格不入灰土,看上去应该是在赤霜发狂时沾上去的。 时诩叫人打了盆热水进来,沾湿了帕巾在景聆脸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 时诩平日里都是使重器的人,可此刻面对着那张凝脂般的脸却只能控制着手劲儿,生怕自己一个用力就会弄伤那块漂亮的皮肉。 时诩擦掉了景聆脸上的污渍,便把帕巾丢进了盆里,他捶了捶发酸的手臂,真是比耍刀弄枪还累。 时诩看着景聆紧闭的眼暗自腹诽:“这是受了多大的惊吓都昏过去了?” 时诩又望着被子下隆起的身量,用手比划了一下,嘀咕道:“看着与阿诵差不多大,可她这也忒瘦了,抱她跟抱根稻草似的,稻草好歹还不硌人。” 时诩正这样念叨着,门却被人敲响了,是荣英带着大夫回来了,时诩连忙收回了思绪,开门把人请了进来。 二人都来得急,荣英带着那年过半百的大夫一路策马,大夫现在都还惊魂未定,一边擦着额头上的细汗,一边挪着发抖的腿踱步到床边。 大夫把一角的被子掀开,景聆那半截光洁的手腕便露了出来,大夫正欲伸手切脉,时诩却突然叫住了他。 大夫疑惑地望着时诩。 时诩轻咳了两声,掏出了一块帕巾盖在景聆手腕上,道:“大夫见谅,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这大夫行医多年,自然理解时诩的顾虑,便也没有多言,两指覆在帕巾上诊脉。 少顷,大夫收回了手,道:“看脉象是没什么大碍的,只是受了惊昏睡过去罢了。” 时诩松了口气,正想再说点什么,可屋外传来的哄闹声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小兵卒跑入屋内,指着门外道:“将军,皇上和太后娘娘来了。” 时诩与荣英面面相觑,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 还不等时诩跨出营房的门,秦太后和建升帝贺迁已经先一步进了营房。 秦太后和建升帝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时诩顿时如鲠在喉,连忙叩拜:“臣时诩拜见皇上,拜见太后娘娘。” 贺迁紧绷着脸,道:“免礼。” 秦太后望着时诩轻哼了一声,在念春的搀扶下走到了床边。 那大夫还懵着一张老脸,见到面色不佳的太后便跪在了床尾,头都不敢抬。 “一日未见,聆儿怎的就这样憔悴了?”秦太后俯身撩起景聆额上的碎发,秀眉皱成一团,眼里还泛着泪光。 秦太后从念春手里接过了帕巾,拭去了眼角的热渍,又抽了抽发红的鼻子,朝一旁的大夫道:“聆儿为何还未醒来?” 太夫这才抬起了比铅还重的脑袋,声音颤抖着说:“这位小姐受了惊吓,暂时昏睡过去了。” “受了惊吓昏睡过去,那该是多大的惊吓啊?”秦太后说着眼里的热泪又滚出了眼眶,“聆儿是我养大的,这些年来莫说是别的什么惊吓,就连天上打了雷都是有人陪着的,这景啸可真是越来越糊涂了,怎么就舍得把她送来北宁府呢?” 贺迁也跟在秦太后身后,望着景聆那张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的脸,眼中的情绪十分复杂。 时诩吸了几口夜里的冷气,见太后这架势,星夜而来,分明就是来问责的。 时诩“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身上的甲胄也撞出了沉闷的响声,他作揖道:“皇上,太后娘娘,此番是末将失职,末将定会负责。” “负责?”秦太后蓦地站起,转身间抬高了腔调,“时子定,你要如何负责,那匹伤人的孽畜呢?” 时诩喉间一梗,太后这是不打算放过赤霜了。 时诩连道:“太后娘娘,赤霜是末将的战马,与末将一道身经百战,它……” 秦太后攥紧了手,吼道:“哀家问你那匹孽畜在哪里?” 时诩的手重重摁着冰凉的地面,后背已经渗出了汗,脑子里跟炸烟花似的乱成了一团。 时诩闭了闭眼,道:“在马厩里。” “呵。”秦太后冷笑一声,“哀家的聆儿躺在这里尚在昏睡,那孽畜倒是悠闲,来人,把那孽畜给哀家杀了!” 随贺迁和秦太后而来的禁卫军已经在屋外传出了动静,时诩连忙跪拜道:“太后娘娘,景小姐尚未醒来,赤霜发狂的原因也未可知,就这样处死战马,不妥啊……” “武安侯不要顾左右而言其他,哀家要的不是那匹马发狂的原因,而是聆儿受惊昏迷的交代,按侯爷的意思,难道是觉得是聆儿让那匹马发狂了吗?”秦太后沉声道。 “末将……”时诩咬着牙,垂着的双眼在地面左右扫动。 赤霜是有几分脾气,可自从成了自己的战马,便从未再这样发狂过了,这次又正好伤了景聆,这很难不让时诩多想,认为是有人蓄意为之。 屋内的气氛剑拔弩张,如入冰窖。 “姑母……” 第四章 职责 一声无力的轻唤打破了营房里的紧张气氛,屋内众人的目光当即就聚焦在了床榻上的美人身上。 “聆儿,你醒了。”秦太后俯下身,养得细嫩光滑的手覆上了景聆的脸颊。 景聆小口呼吸着,费力地挪着脑袋,目光从满屋子的人身上扫过,最终停在了贺迁的脸上。 “那是……是皇上吗?”景聆喉咙干哑,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的。 秦太后闻言心里一喜,脸上也展了笑颜。 秦太后起身把贺迁拉到床前,笑道:“你阿澈哥哥担心你,听说你出了事就急匆匆地过来了。” 阿澈,是建升帝贺迁的小字。 景聆闪烁的眸子望着窗外的一轮新月,喃喃道:“今日是初一。” 宫里有规定,初一十五,皇帝是必须去看望皇后的,可现下已经入了夜,显然贺迁是抛下了皇后来了北宁府。 秦太后淡然一笑,心里明了景聆话中所指,说:“可见你阿澈哥哥多记挂你啊。” 景聆望着贺迁苦笑,贺迁也朝她扬了唇角,开口道:“可有伤着哪儿?” 景聆淡笑着刚想摇头,可脖子一扭就牵动了后背上的伤,景聆忍不住皱起眉“嘶”了一声。 这一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屋里安静,人人都听见了这一声痛呼。 时诩还跪在地上,他那个角度正好能望见神情痛苦的景聆,两片薄唇顿时就抿成了一条线。 秦太后心疼地“哎呀”了一声,连忙伸手护住了景聆,道:“这定是身上还有伤,我正好带了宫里的女医过来,快叫她看看。” 景聆微阖着眼轻轻点头,女医已经从人堆里走了过来。 时诩见状,道:“末将把屏风拉上。” 秦太后应了一声,时诩才撑着地站了起来,活动着发麻的腿脚,和荣英一起拉上了屏风,贺迁也愁容满面地离开了床边,和众人一道被隔绝在屏风外。 秦太后和念春一起小心翼翼地扶着景聆纤瘦的腰身让她坐起,景聆皱着眉轻咳了两声,她挥退了念春,自己解着外袍,对女医说:“身上被马碰了几下。” 衣衫褪下,景聆光|裸的后背就展露在了三人眼前,景聆皮肤细白,一看就是从小被娇养长大的高门小姐,因此后背上那几块触目惊心的淤青也格外醒目,尤其是肩胛骨上,都能看出马蹄的形状。 秦太后和念春顿时就倒吸了两口冷气,秦太后更是当即就落下了眼泪。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秦太后走到了屏风前,背对着景聆哭泣着。 女医也叹出了两口气,伸手在景聆背上轻轻碰了碰,皮肉相触的瞬间,景聆就忍不住缩起了肩,口中也痛得倒抽了两口气。 “还好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女医庆幸道。 屏风外,听到这话的时诩悬在心里的一颗大石头也总算是落了地。 景聆活着,时诩就怕她受了内伤,之前荣英请来的男大夫总是不方便给景聆看伤势的,现在听了女医的一句话,时诩才是真的放下了心来。 太后擦干了泪渍,眼尾还泛着一层红晕。 景聆穿好了里衣,对念春说:“念春,我有些渴了,你能帮我倒杯热茶来吗?” 念春讷了一瞬,道:“好,奴婢这就去。” 念春说完,又转向女医,道:“太后娘娘给您准备了赏赐,您随我来。” 女医跟着念春出了屏风,秦太后才淡笑着坐到了景聆床边。 景聆拢了拢外袍,伸手拉住了秦太后的手臂,示意她离自己近些。 秦太后又朝里挪了挪,景聆才凑近了秦太后的耳朵,把手挡在唇边,悄声道:“姑母小施惩戒便好,不要大动干戈,伤了他的马。” 秦太后挪开身子凝望着景聆,景聆轻笑着朝她点头,秦太后眼底一沉,一个可怕的想法顿时就闪现于脑海。 “聆儿,其实你不必……” “嘘。” 秦太后话说到一半,景聆就作噤声状打断了她,眼睛朝着屏风的方向示意。 恰好这时念春也端着热茶回来了,景聆笑着接过热茶,在唇边吹了吹热气,道:“把屏风撤了。” 时诩正要上前,贺迁身边的内侍却抢先一步,撤了屏风。 屋外的月光从窗口泄入,景聆侧目望向时诩。 时诩被她看得心虚,目光也跟着闪躲起来。 秦太后上前两步,俨然又是一副威严的状态,她道:“时子定。” “末将在。”时诩做着揖又跪了下去。 秦太后紧盯着他,道:“既然聆儿没什么大碍,这件事情哀家便不做多的追究了,那匹马哀家可以不动它,只是你是它的主人,定是要替它受过的。” 时诩道:“这本就是末将的过失,末将甘愿受罚。” 秦太后轻声一笑,说:“武安侯的态度倒是不错,哀家原本是想再罚侯爷二十军棍的,但看在侯爷的态度上,便只罚侯爷半年的俸禄了。” 秦太后转头望向贺迁:“皇帝觉得如何?” 贺迁淡笑,说:“太后做主就好。” 秦太后心情大好,又道:“还有一件事,听镇国公说聆儿这些日子得住在北宁府,哀家怕她有伤在身不方便,珠玉。” 秦太后轻唤,一个宫女打扮的女人就从人群里低着脑袋走了出来:“奴婢在。” 景聆见到珠玉,眼眸中冒出了藏不住的寒光,手攥着被单不自觉地握紧。 珠玉正是景聆入宫后,从小照顾景聆长大的宫女。 秦太后道:“哀家让珠玉来照顾聆儿,这不过是多一双筷子的事情,武安侯应该没有意见?” “末将没有意见。”时诩道。 秦太后侧身望了望景聆,从皇宫到北宁府的路程并不近,眼看着外面天色愈沉,秦太后身上已经生出了倦意。 秦太后走到贺迁身侧,道:“好了,这人哀家也看了,该罚的也罚了,哀家倦了,皇帝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贺迁背在腰后的双手紧攥吗,他望向景聆,恰好对上了景聆那双饱含春水的桃花眼,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贺迁扭回了头,说:“夜里凉,太后既然倦了,那便回宫去,朕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贺迁和景聆的小动作被秦太后收尽眼底,秦太后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对景聆道:“那聆儿好生养伤,哀家先回宫了。” 景聆动作迟缓地点着下巴,伸手轻声唤道:“珠玉,来扶我下床。” 珠玉踱着碎步子就要去扶景聆,秦太后连道:“聆儿身上还有伤,不必送了。” 时诩送秦太后和皇帝出了北宁府,闹哄哄的营房中瞬间又变得格外寂静。 景聆背靠着枕头,把披在身上的外袍扯下,那外袍从进了马厩就没再换下,上面依稀存在的气味和醒目的污渍随时都能把在马厩中经历的恐怖记忆重新从景聆脑子里翻找出来。 景聆把外袍塞给珠玉,冷声道:“扶我下床,我要去沐浴。” 时诩回到营房时,房中已是人去楼空,只留下床上还保持着拱起状的棉被和摆放杂乱的屏风,倒是隔壁那间空屋子,在自己回来时亮了灯。 周遭一片沉寂,时诩莫名感到心烦,他跨着大步走到床前,把那床留着余温的被子扯下了床,连同被单一道扔在了地上。 时诩攥紧了拳,心里憋着一口气冲出了营房,停在了景聆的房门外。 时诩呼出两口热气,抬手敲响了门。 来给时诩开门的是珠玉。 “侯爷,你不能进,你……” 时诩不顾珠玉阻拦直接闯入了房中,今日这事,他必须得弄个明白。 景聆靠在床上绞着微湿的发尾,听见房中又重又急的脚步声,便掀起了眼皮,盯着已经站在不远处的时诩。 景聆不是没有想过时诩会来找自己,只是没想到他这么急,今夜就来了。 来得正好。 景聆放下了帕巾,好整以暇地望着时诩,干净白皙的脸在烛光的映衬下,即使是未施粉黛,也依旧光彩照人。 珠玉硬着头皮走到景聆床前,道:“小姐,奴婢拦不住侯爷。” 景聆淡然一笑,把微湿的帕巾递进了珠玉手里,说:“没事,你先出去,我与侯爷有话要说。” 珠玉望着景聆掀不起一丝波澜的脸,又看了看面色阴冷的时诩,道:“那小姐有事叫我。” 言罢,珠玉便福身出了营房。 关门声轻响,时诩捏紧了拳,沉着一张俊脸,慢慢靠近景聆。 景聆就坐在床上看着他逼近,连要挪动的势头都没有一丝,面色更是冷静至极。 时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率先开了口:“景聆,今日马厩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景聆藏在棉被下的双手轻揉着被单,可她说话的声音依旧平淡:“发生了什么不是显而易见吗?赤霜发了狂,伤了我。” 时诩扬唇轻笑:“赤霜是我的马,虽然比别的马凶了些,可自从被我驯服以来,它不会无故发狂的。” “那侯爷觉得它发狂又是何故,是因为我?”景聆尾音稍扬,她微微偏着头,撩人心魄的桃花眼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时诩。 时诩被她盯得莫名感到不自在,跳动的心脏突然传来一阵悸动。 时诩强压着内心的躁动,他望向别处,说:“难保不是。” 景聆眯眼笑起,桃花眼也成了月牙状。 景聆道:“你想知道?” 时诩道:“想。” 赤霜是时诩自己的战马,时诩只知酒与醋一类是容易刺激到马儿的,可景聆一下午都没出马厩,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酒醋。 那么还有什么会成为赤霜的弱点?时诩很想知道。 “我可以告诉你,”景聆倚靠在靠枕上,淡漠地望着时诩,“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跟我谈条件?”时诩侧目看向她。 景聆曲起一条腿,把青色的被面拱成一座小山,云淡风轻地说道:“这世上没有的午餐,你想得到什么,就得用等价物交换。” 时诩呼出两口气,迟疑片刻,说:“是什么事情?” “先答应我。”景聆扯出一抹笑,又补充道:“你放心,不是什么难做的事情,也不是违反大魏法度的事情。” 第五章 悸动 冷清的月光从越过窗棂洒入房中,几只燕雀从低矮的屋檐掠过,转眼间又窜入乌色云端。 时诩凝望着景聆,真是可笑,自己今晚憋着一肚子火明明是来质问景聆的,现在却心平气和地跟她谈起了条件。 时诩思忖片刻,沉声说:“好,我答应你。” 景聆微微颔首,笑着朝时诩勾了勾手,道:“你过来。” 时诩登时被景聆脸上的笑意晃了神,罗帐之下,烛光下的景聆宛如黑夜中的鬼魅,时诩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一般,喉结微滚,一股慌乱的无措感从心中油然而生,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时诩不由自主地迈出了腿,朝她靠近。 时诩走到床前,景聆笑意更甚,她一只手撑在床板上,另一只手则摸进了枕头底下,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绣工精巧的香囊。 “好闻吗?”景聆勾着香囊上的带子贴近了时诩的脸,语气热切,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从时诩口中获得答案一般,“喜欢吗?” 清甜的花香窜入时诩的鼻腔,这味道虽然浓郁,却并不难闻。 “看来是喜欢的。”景聆见时诩并不抗拒,便把香囊收了回来。 时诩微皱着眉,望着景聆的脸上隐隐显出不悦。 景聆摩挲着香囊上绣的芍药,抬眼望向时诩:“可是怎么办?你的马和你一样喜欢它。” “什么?”时诩骤然一惊,脸上的不悦瞬间化为惊愕。 景聆淡然一笑,说:“你的马很喜欢这个香囊,我不给它,它就要强抢。” 景聆说着便把香囊悬在了时诩眼前,时诩伸手想拿,可景聆却猛地收回了手。 景聆眼底含笑,说话也带着飘飘然的笑腔:“我现在不给你,你也会强抢吗?” 听到这话,时诩的脸色登时就沉了下去。 他自嘲地笑了笑,合着景聆是把他当烈马在训呢。 时诩望着安坐在床上用嘲讽的目光盯着他的少女,忽觉她脸上的病态与娇柔一扫而光,眉眼间,倒多了几分算计与城府。 这才是在秦太后身边长大的景聆。 时诩俯身,双手撑在景聆身体两侧,眼中透着鹰隼般的凌厉,时诩薄唇微启,道:“怎么?现在只剩你我二人了,狐狸尾巴就不藏了?” 景聆仰头看着他,说:“我藏得了吗?” “藏不了,那就不要藏了。”时诩抬手,突然捏住了景聆的下巴。 卸下了平日里的虚伪面具,时诩倒觉得和这样的景聆说话轻松了不少。 景聆顿感疼痛,便想别过脸挣脱他的手,可时诩就像是要把她的下巴捏碎一般,叫她动弹不得。 时诩嗤笑一声,道:“景聆,此前倒真是我小看了你,看起来倒是一副乖顺的模样,心里藏了一百个心眼子?” 景聆不怒反笑,这时诩还好意思说自己心眼子多,他又好到了哪里去? 景聆轻飘飘地说:“心眼子多点未必不好,侯爷应该感谢我,保住了你的马。” 不提到马还好,这一说到马,简直就是拿剑往时诩的肺管子上捅。 时诩手里的劲儿使得更大,直接捏着景聆的下巴将她推倒在床,一声重响,景聆的后背径直砸在床板,那些被赤霜所伤的淤青都泛出了丝丝疼痛,像脉络一般从后背朝景聆全身包裹。 景聆痛呼一声,鼻腔一酸,眼里就涌出了泪光。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时诩怒道。 景聆小口喘气,胸腔也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景聆微咬着下唇,双臂疲惫地摊在两侧,料想时诩也不敢对自己做什么。 时诩也抓着景聆喘了几口热气,也不知道景聆那香囊里放了些什么,那股甜香简直是钻进了时诩心里,他的心脏并没有因为二人片刻的沉寂平静下来,反而越跳越猛。 时诩牙关紧咬,惩戒般地重捏了一下景聆的下巴,便松开了手,直起身体坐在了景聆床侧,背对着景聆用目光勾勒着屏风上的花纹。 时诩不知道自己今夜怎么了,情绪完全不受控制,脑子里也像是融成了浆糊,他都怀疑是景聆给自己下了什么毒。 景聆抓着皱起的被单,强忍着背后的疼痛撑着手肘挪动身体,在脖子触碰到枕头后,景聆滚动着的眸子看了一眼时诩的后背,心里暗骂了声“疯子”。 景聆坐正后还感觉脑袋被撞得有点晕,她闭了闭眼,平静地说道:“时子定,我要说我的事情了。” 时诩拉回了思绪,却依旧没有转身,道:“你说。” 景聆把被子往胸前拉了拉,垂眸道:“明日你下了朝,去一趟镇国公府,找名叫折柳的丫鬟,顺便让她给我带几身衣裳来。” 时诩原以为景聆会给自己提无理的要求,却不想只是要再带个丫鬟过来伺候。 还真是小姐做派。 时诩心中虽惊异,却也感到不对劲,便问:“不是已经有个宫女了吗,为何还要带个丫鬟过来?” 景聆看了时诩一眼,迟疑了片刻,说:“珠玉做事不合我的心意,我不喜欢她。”景聆靠在床头,声音越说越低沉。 时诩微微偏头,余光从景聆平静的脸上一扫而过,心里百转千回。 直觉告诉时诩,景聆与太后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坚不可摧。 “好,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带她过来。”时诩起身朝着门外走去,他没有再多问,知道得多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扯不清了。 时诩前脚刚离开,珠玉后脚就进了门。 景聆折腾了一天,再加上浑身酸痛,景聆已经累得抬不起手了。 珠玉踱着碎步走到景聆床边,景聆轻声道:“珠玉,我乏了,扶我睡下。” 珠玉轻应一声,一只手从景聆脖颈后面穿过,一只手扶着景聆的腰身,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躺了下去。 景聆微眯着眼,目光跟着正在掖被子的珠玉动。 “珠玉。”景聆轻唤了一声,“北宁府里事务繁多,我怕累着你,所以明日我叫了折柳过来。” 景聆虽看不见珠玉手里的动作,身体却能清晰地感受到珠玉捏着被角的手顿了一瞬。 珠玉勉强地笑了笑,说:“小姐这样关心奴婢,是奴婢的福分。” “珠玉啊。”景聆从被子里挪出一只手来,用食指勾住了珠玉的腰带。 珠玉登时一愣,望着景聆的眼神有些惊讶,她试探着问:“小姐想要什么?” 景聆轻笑一声,收回了手,强撑着开始打架的眼皮说:“珠玉,你在我身边待了多少年了?” 珠玉应道:“奴婢从小姐三岁进宫起就伺候小姐了,已经有快十四年了。” “十四年了啊,这样算来,比折柳还久些……”景聆望着纯白的帷幔,眼皮渐渐垂下,只留下一条细缝。 景聆坠入了一个很长的梦境。 那是在她十岁那年的傍晚,景啸攻破满丘得胜归来,此次回来,景啸还带回了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比景聆大三岁,是景啸从战场上捡回来的遗孤,名叫折柳。 镇国公府只有景聆这一位嫡女,折柳与景聆算得上是同龄,便作为贴身丫鬟养在景聆身旁,也与景聆一同入了宫。 那时候的建升帝贺迁还是太子,太后秦琰也还只是皇后。夜半,贺迁常从东宫溜回未央宫,就为了见上景聆一面。 贺迁与景聆私会算得上是未央宫里公开的秘密,那时候二人年纪尚小,秦琰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久而久之,景聆就从折柳脸上看出了不一样的神色。 景聆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她十二岁的生辰,在桑州寻访的贺迁连夜赶回盛安,送给景聆的生辰礼物是一对钗。 那日贺迁不仅送了礼,还许了诺,他说:“聆儿,等你及笄,我就娶你做我的太子妃,如果将来我做皇帝,聆儿你就是我的皇后。” 珠玉和折柳都在场,折柳听到这话,更是脸和眼眶一瞬间就同时红了。 贺迁在天亮前赶回了桑州,景聆整整激动了两夜没有睡着,那两天两夜里,她无不盼望着及笄的那一天早日到来,也没有注意到给自己守夜的折柳也是两日两夜没有睡着。 第三天夜里,景聆依旧睡不着觉,她一闭上眼睛,就想把那两支镶着凤凰花的钗拿出来看看,她抓起那对钗,终于忍不住了,掀起被子就坐了起来,本想就近叫折柳给自己戴上,可想到珠玉更会绾头发,便去叫了珠玉。 可这画面在折柳眼里就是另一回事了。 珠玉给景聆梳好了发髻,把那两支钗插了上去,景聆正在镜子里乐呵呵地欣赏自己,幻想着与贺迁成亲那日的盛大场面,折柳却突然跪在景聆身后哭了起来。 景聆不明所以便问她是怎么回事,折柳支支吾吾地,只说些自己这辈子只会忠诚于景聆,不会有别的非分之想一类的话。 景聆本就早熟,这会儿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便叫珠玉遣散了房间里的其他宫女,屋里只剩下景聆、折柳、珠玉三人,折柳才说出了真心话。 原来,折柳也在无形中喜欢上了贺迁,她以为景聆察觉到了她的念想会抛弃她,所以才出此下策表忠心。 景聆给折柳擦了眼泪,又说了好些劝慰的话,才把折柳的眼泪止住。 当夜,折柳与景聆做了约定,以后再也不会提起这件事情,也让珠玉替折柳保密。 明明只是少女间的私房话,可第二天景聆一醒来,折柳就被几个秦琰身边的侍从拉去了秦琰寝宫。 景聆连外衫都没来得及套上就跟着追了上去,可她的腿脚还是慢了一步,当她跑到秦琰的寝宫时,折柳那张秀气的脸上已经被划出了一道血痕,折柳的手边,正掉落着一支秦琰的点翠簪子。 景聆至今忘不了折柳看见她时的模样,泪水和着血水在脸上纵横交错,被扯乱的碎发站在脸上,整个人无力地撑在地上,仿佛风一吹就会立刻瘫倒。 面色深沉的秦琰厌恶地望着折柳,冷冰冰地说:“一介贱婢,也敢肖想太子妃之位,真是不自量力。” 折柳望着景聆张了张嘴,愤恨、无奈、羞耻、悲哀都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折柳摁着地站了起来,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般的撞向了宫中的柱子。 那一声闷响惊呆了宫里的所有人,秦琰轻蔑的神情还凝在脸上,眼睛已经随着诧异睁圆,而最先跑到折柳身侧的却是一直站在秦琰身侧冷眼旁观的珠玉,她甚至比景聆还先一步。 景聆见珠玉蹲在折柳身侧,闷在心底的怒火当即就赋予了手臂气力,她扬起手臂,狠狠地扇了珠玉一掌。 这是景聆第一次打人。 “狗奴才……”景聆打人的手痛地发麻,她攥紧了手掌,牙关轻磨,把珠玉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 珠玉被景聆那一掌扇地偏过了头,脸上的红印格外醒目。秦琰轻咳了两声走到了二人身边,把摊跪在地的珠玉扶了起来。 秦琰显然是没想到一直乖巧地待在自己身边的景聆会因为一个婢女做出这么大的反应,她轻笑了一声,宽慰似的拍了拍景聆的肩膀。 秦琰笑着说:“珠玉也是帮本宫办事,一个婢子而已,聆儿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气?这婢子死不了,聆儿若是喜欢她,本宫叫太医来好生诊治就是了。” 景聆侧目看了秦琰一眼,又木讷地望向了折柳。 她辨不清是不是自己害了折柳,心里只觉得对她有愧。 第六章 折柳 景聆一觉睡到了次日中午,窗外的日光透过纯白的帷幔洒在景聆的眼睛上,景聆眉头微皱,正想侧个身,可身上被赤霜留下的痕迹却像是侵入骨髓了一般,痛感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比昨天更加严重。 景聆疼得倒抽了两口冷气,挣扎着睁开了朦胧的眼。 景聆望着头顶的纯白帷幔,眼神渐渐清明,她慢慢把手从被褥里挪出,抓住了帷幔,轻声唤道:“珠玉。” 话音刚落,景聆就听见自己床边发出了一声轻响,接着,一只素白的手就钻入了帷幔,掌心反转,那团轻纱便被那纤长的手尽数握住,挂在了钩子上。 “小姐。” 如清泉般冷冽的嗓音传入景聆耳蜗,这声音,景聆再熟悉不过。 是折柳。 景聆迫不及待地转头,那张被疤痕掩盖了美貌的脸遽然闯入景聆眼中。 “折柳。” 景聆说着话就要撑着床板坐起,可她的刚撑起半边身体,那肩头的疼痛便压得景聆使不上劲。 折柳见景聆要起身,连忙一只手扶着她的肩,一只手托起她的后背,让她坐了起来。 折柳拿了个靠枕垫在景聆背后,道:“小姐在北宁府真是受苦了。” 景聆靠在枕头上望着折柳忙活的背影缓缓摇头,云淡风轻地说:“还好。” 折柳转身把热茶递给景聆,说:“今日接我的那位公子就是武安侯时子定?” 景聆端着茶水的手一顿,她垂下眸子吹着茶面的热气,道:“是他。” “哦。”折柳轻点着下巴,若有所思,“难怪……” “怎么了?”景聆抿了口茶抬眼望向折柳,时诩对她怀有戒心,不知道是不是刁难了折柳。 景聆道:“他为难你了?” 折柳缓缓摇头,道:“算不上为难,只是趁我不注意摸了把放衣服的包袱。” “然后呢?”景聆追问。 “不知道他摸出什么没有,反正我说都是些女儿家的东西,他就没有管我了。” 说完,折柳就起身把那包袱拧了过来,摊开后,折柳把上面的几件衣服拿开,夹在中间的,是一本账簿。 折柳把账簿递给景聆,压低了声音说:“小姐,这是这个月钱引铺的收支。” 景聆接过账簿后浅浅翻了翻,折柳很会理财,景聆又是皇亲,很多事情不方便亲自出面,因此景聆手底下的生意都交由折柳在打理。 景聆一边翻阅着,一边道:“前段时间的染料怎么样了?” 折柳顿了顿,说:“染料出了点问题。” “银子能拿回来吗?”景聆继续看着账簿,眼也没抬一下。 折柳道:“能拿回来,只是需要点时间。” “能拿回来就行。”景聆翻完了账簿递回给折柳,又道:“那香料呢?” 折柳把账簿放回原位,说:“掌柜已经在谈了,说是能卖出个好价钱。” 景聆把昨日的那个香囊从枕头底下摸出,挂在指缝间仔细看了看,笑着说:“这盛安的权贵不就喜欢这么些新鲜玩意儿吗?” 折柳也望着景聆手里的香囊,说:“是啊,那批香料从西域运来,确实稀罕。” 景聆淡然轻笑,抓着香囊把手塞进被子里。 景聆道:“昨晚时子定问我要这香囊,他走得急,我没给他。” 景聆那香囊里,正是用了那批西域香料中最名贵的一种——浮月香,仅仅是制作那个香囊,所用的分量都不便宜。 “那小姐的意思是?”折柳抬眼看向景聆,等待着景聆说出她的想法。 景聆眯着眸子望向窗外刺目的日光,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 “这时子定啊,心气傲就算了,性子还急。”景聆慢慢放下手,扭头望向折柳,笑道:“可能他只是不想跟我多待。小心能使万年船,他昨晚走得快,今天我就不会把这东西给他了。” 景聆勾着唇淡笑,已然是有了应对之策。 景聆道:“我爹送我来的前一天我来过这里一次,北宁府南侧有个后门,守卫两个时辰换一次岗。你安排一下,过几日我要出去。” “嗯。”折柳收拾着东西,看景聆已经闲了下来,又道:“对了,小姐您要的那几味药我已经弄到了,小姐随时可以离开盛安。” 景聆眯眼望着溢进屋的阳光,思忖良久,说:“药先放着,再等一段时间。” 折柳放好了包袱,说:“小姐从十二岁起每一天都在为离开盛安谋划,怎么到了现在,反而不舍起来了?” 景聆看向折柳,笑着说:“不是不舍,是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朝堂上有太后、陈王对权利虎视眈眈,贺迁这个皇帝做得很难。 现在又有了一个战功显赫,建升帝和秦太后都想要收入麾下的时诩,景聆非要探出时诩的忠奸,让他彻底为贺迁所用。 景聆正这样想着,几声清脆的敲门声却在此时不识趣地响了起来。 折柳立刻从怀里掏出了面纱,遮住了有疤痕的那半张脸,便去开了门。 站在屋外的是荣英。 荣英见到了一张生面孔,身体也不自觉地愣了片刻,想到今早时诩多带了个女子回来,才意识到这是景聆的贴身丫鬟。 荣英讨好似的笑道:“景小姐可醒来了?” 折柳机警地看了一眼荣英,道:“醒了。” 折柳说话的声线冷,荣英当即就打了个寒战,心里觉得这人与她主子一般不是个好惹的。 荣英揉了揉头发,道:“侯爷准备了饭菜,叫景小姐去吃饭。” “好,我这就去知会小姐。” 折柳说完就“啪”地一声关上了门,荣英连连倒退了两步,生怕被那门夹到鼻子。 景聆显然是隔着屏风就听见了折柳和荣英的对话,折柳回到床边时,景聆已经在自己蹑手蹑脚地套那件月白色的云纹外衫了。 景聆也没让时诩久等,一番简单的梳洗后,景聆就在折柳的搀扶下走到了时诩的营房前。 景聆腿脚还有些发酸,因此在进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时诩闻声看她,仿佛昨晚见到的那个勾魂摄魄的景聆只是幻象,她又变成了那副娇弱的模样。 折柳扶着景聆坐在时诩对面,荣英硬着头皮示意折柳出门,可折柳却视而不见,只盯着景聆。 待景聆朝着折柳投了个“放心”的眼神后,折柳才不太情愿的离开了营房。 时诩盛了饭把碗放在景聆面前,道:“吃饭。” 景聆拿起筷子,垂着眸子夹菜,一边说:“下午要喂马吗?” 时诩咀嚼的动作一顿,夹着肉的筷子也悬在了半空。 时诩咽下口中的饭,恢复了手里的动作,说:“不必了,你这几天先养伤。” “嗯。”景聆轻点着头,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意思。 时诩心里惦记着那个香囊,可景聆却对昨夜的事情只字不提,时诩思忖片刻,索性直接道:“景聆,那香囊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 景聆眼底微沉,迟疑道:“过几日,那香囊我还没有赏玩够。” 时诩的脸色骤然一变,声音也变得低沉下来:“几日?” “不清楚。”景聆说地随意,像是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样,“我对那香囊还有股新鲜劲儿没过,你且等等。” 时诩冷笑一声,压制着心里的火气,说:“你在耍我吗?” 景聆也笑,她把筷子搁在碗上,撑着手肘抵着下巴,直勾勾地望着时诩道:“随你怎么想,东西我会给你的,只是不是现在,堂堂武安侯,应该不会跟我一介女流争抢一个香囊?” 时诩被景聆盯得莫名有些心虚,又是这样的眼神,像是钩子一般。 “自然不会。”时诩低下脑袋盯着碗里白花花的米饭,嗅觉不知为何突然灵敏起来,他仿佛从景聆身上嗅到了丝丝甜香。 “那就好。”景聆收回了手,继续吃着饭。 时诩拿着筷子在碗里搅动,顿时就感觉没了胃口,他用余光观察着小口吃饭的景聆,突然道:“等养好了伤,你就来我这儿守夜。” “守夜?”景聆抬眼看他,露出不虞之色。 “是。”时诩平淡地说着,指尖轻轻碰着筷子,“这活儿不累,只是费神了些,到时候你白天多睡会儿,晚上才好上职。” “嗯,知道了。”景聆敷衍地应了一声,就埋头吃饭。 时诩的手肘斜斜地抵着桌子,指尖碰了碰微微泛红的耳尖,漫不经心道:“不乐意?” 景聆面色一凝,便把碗搁在了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景聆抬头看着时诩,突然勾唇一笑,说:“侯爷怕我在外面兴风作浪,索性把我安排在您跟前,侯爷如此煞费苦心,我怎么会不乐意呢?只是侯爷,我若是天天在您面前晃悠,您不会觉得心烦吗?” 景聆说完就把筷子往碗边一放,撑着桌子起身。 时诩难以置信地望着景聆,景聆说话的语气并不重,可她这一番话却像是一块块砖头,朝着自己劈头盖脸地一顿乱砸,时诩看不见那些砖头,只觉得处处痛。 景聆顿了顿身形,冷声道:“侯爷,我身体不舒服,下回就不来你这里吃饭了。” 景聆看了时诩一眼,就背过了身,扶着营房里的柜子桌子缓步挪出了门。 时诩阴沉着一张脸,一双筷子被他重重地搁在碗上,道:“乱摆什么架子?真是小姐脾气。” 景聆刚出门就被折柳扶上了,她还没走两步,就听见了身后时诩的一声牢骚,景聆当即就停了步子,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后,便加快了脚步回房。 这伤一养,景聆和时诩就有六七天没见面。 那日傍晚,太阳刚要没入山头,沈家的管家就送了两张请帖过来,是皇后沈愿的哥哥,大理寺少卿沈晏娶亲的帖子。 荣英把其中一张请帖递给了时诩,拿着另一张正要敲隔壁的门,时诩却捉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手里的红色纸片扯进了自己手里。 “侯爷,这是……”荣英指着那张请帖睁圆了眼睛。 “我知道。”时诩朝着旁侧扬了扬下巴,朗声道:“有的人以养病为借口耍懒骨头,我不得去看看她?” 时诩说着就敲响了景聆房间的门。 往常顶多敲四声,景聆的房门必开,然而这次,时诩已经连续敲了十多声了,那房门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时诩微皱着眉,拿着请帖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 “侯爷,怎么没动静啊?”荣英也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怎么知道?”时诩佯装镇定,他凝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心脏跳得飞快,他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见到景聆了。 “不会出什么事儿了?”荣英神色慌张道,他作为北宁府折冲都尉,全大魏最不希望景聆出事的恐怕就是他了。 第七章 甜香 “说什么呢,她能出什么事?”时诩连忙道。 时诩又重重拍了几下门,可门内依旧没有动静。 饶是时诩心理素质再好,这样的情况下时诩也有些急了。 时诩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心底一沉便把手里的请帖塞进了荣英手里,腿脚退后两步,大有要破门而入之势。 这时,门后突然传来一声门拴抽动的声音,时诩和荣英愣在了原地,那门开了。 可令时诩失望的,是从门缝中露出来的那半张脸。 那不是景聆,而是折柳。 “我家小姐在沐浴,侯爷有什么事情?”折柳冷眼望着门外的二人,声线平和。 时诩攥紧了拳,心里感觉堵得慌,自己在这里急得要命,她竟然在里面悠闲地泡澡。 时诩收回腿脚站直,他忍着要骂人的冲动,沉声道:“没什么事情,让你家小姐沐浴完了来找我。” 说完,时诩就闷哼一声转过了身,迈着大步回了自己的营房。 春燕低飞,赤霞如血一般,盛安的街道上烟火气满满,商铺挂上了各色灯笼,等待着夜幕降临。 安氏钱引铺的掌柜安忆弦早早地关了铺子,沏了壶今年的雨前龙井端上了楼,穿过两条走廊,敲响了走廊尽头的房间的门。 景聆放下手中的针线,把拆过线的香囊搁在了桌上,起身去开门。 景聆见来者是安忆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今日上午,景聆就借口要吃太后宫里的点心支走了珠玉,折柳偷偷把她带出了钱引铺后,就回了北宁府。 若来敲门的是折柳,那就只能说明珠玉已经回了北宁府,或是北宁府里出了事情。 安忆弦见着景聆,两边的唇角就扬了起来,露出了一口森白的牙,他晃了晃手里的茶壶,笑道:“小聆儿,我沏了茶。” 景聆微微侧身让出了一条小道,让安忆弦进门。 安忆弦跨进门后就开始给景聆倒茶,景聆则又拿起了针线,继续缝补着那个被她替换了芯的香囊。 西域浮月的气味独一无二,景聆配了一整天,也才配出与浮月有八分相似的香料来。 景聆抓着那香囊叹了口气,手里的针线来回穿插着,这时诩怎么说也只是个拿着刀枪上阵杀敌的武将,应该是无心醉于风雅的,想来对这香气应该也没有那么敏感。 安忆弦搁了杯热茶到桌上,清幽的茶香渐渐弥漫,钻入景聆鼻间。 她今日一天都在跟那些气味浓郁的香料打交道,现在闻到茶香,倒觉得清爽,若不是现在手里不得空,景聆非要立刻捏起茶杯品味一番。 景聆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安忆弦,道:“打烊了?” “嗯。”安忆弦应了一声,眼睛却没有从景聆手里挪开,“你今天一天都在做这个香囊,是要送给皇上吗?” 景聆听见“皇上”二字,心间陡然一颤,手里的动作也跟着一顿,她瞋了安忆弦一眼,略为慌乱地恢复了手里的动作,道:“胡说什么?” 安忆弦原叫景安,按辈分,安忆弦是景聆的远房堂兄,五年前他的父亲犯了事,触了先帝的霉头,株连了全家。 安忆弦侥幸逃脱,被景啸暗中收养,只是从此不能用真实身份示人。 安忆弦淡然一笑,从袖口掏出一把雅致的竹扇挡在脸前,戏谑地说:“我听说你又被拒婚了。” 景聆脸色更加难看,手里的动作也逐渐没了耐心,她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安忆弦用扇子捂着口鼻,笑得前俯后仰,八卦的心突然就冒了出来。 安忆弦揩去了眼尾笑出来的眼泪花,道:“小聆儿,你爹到底怎么想的?那时诩都当众拒了你的婚了,他怎么还把你往他跟前送啊?我这些天在盛安城里可没少听些风言风语,你都不知道他们私下怎么说你的。” “随他们怎么说。”景聆早已习惯了安忆弦的毒舌,心里压着火不想搭理他。 安忆弦轻轻点着头,道:“小聆儿你心胸开阔,可我就不行了,我那天在隔壁街的茶馆里听见有人在议论你,那人的话说得是真的难听啊,我当即就上去踹了他两脚……” “你打人?”景聆抬起了泛着寒光的眸子,声音也格外阴沉。 按照大魏律法,皇亲国戚、朝廷官员,是不能够经营钱引铺的,若是被查出来,是要被杀头的。 更何况,安忆弦的身份本就不能见光,贸然打人着实是冲动。 安忆弦的神情一时间有些僵硬,他了解的景聆格外矛盾,有一颗离经叛道的心,却又对魏国法度格外敏感。 安忆弦尴尬地笑了笑,收起扇子戳了戳头皮,解释道:“我这不是一时忍不住吗?你放心,那人就是个怂包孬种,被我骂了几句就骂骂咧咧地走了,成不了气候。” 景聆闭着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已经叮嘱过安忆弦许多次了,可他每次都是答应地好好的,下一次还犯。 “安忆弦,你可别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景聆平静地说,“你若是还不知收敛,不仅一个子儿都拿不到,小心连命也一起搭进去。” 安忆弦手里一僵,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我当然不会忘。我以安忆弦的身份帮你照看钱引铺,等你离开盛安后,钱引铺归我,这些年来钱引铺的利息都归我。” 景聆轻点着下巴,检查着香囊上的针线。 “不过我不懂。”安忆弦撑着手肘,下巴搭在手背上,“盛安什么都有,你的家族在这里,你喜欢的皇上也在这里,你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景聆停下手里的动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安忆弦抓着扇柄傻笑,摆摆手说:“我不问,我不问。” 景聆低头继续修补着那个香囊,房间中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这一整个盛安都是禁锢着她的牢笼,她怎么会不想离开这里? 房中默了许久,直到房门突然被人急促地敲响,景聆和安忆弦不约而同地愣了一愣。 安忆弦按住了景聆的肩,自己起身去开了门,房门一开,折柳就绕过安忆弦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景聆见状,也抓着香囊站了起来。 “小姐,不好了,武安侯在找你了。”折柳快速地说道。 景聆抓着香囊的手紧了紧,但脑中还算冷静。她道:“他知道我不在北宁府了?” 折柳摇着头:“他不知道,他一直在敲门,我就开门应付了一下,说小姐你在沐浴。” “他怎么说?”景聆警惕地问。 折柳如实回道:“没说什么,只叫您沐浴完去见他。” 景聆勉强松了口气,没有发现自己不在就好,只是时诩这人机警,难免会起疑。 景聆抿了抿唇,手里的香囊也已经缝补得差不多了,若不细看,是找不出针脚中的小瑕疵的。 景聆剪下线头,道:“事不宜迟,我们快回北宁府。” 折柳和景聆一路策马疾驰,终于在天黑前回到了北宁府,恰巧这时候遇上后门守兵换防,二人进入也还算顺利。 景聆一回到营房就褪了身上的衣物塞给折柳洗掉,那些衣服上沾满了各种香料混杂的味道,闻久了就觉得格外熏人。 时诩憋着气在营房里待了半天都没等到景聆,手里的兵书也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眼看着外面的天都已经黑了。 他更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要么是景聆根本不把自己的话放在眼里,要么…… 时诩望着窗外的眼眸沉了沉,他想起了折柳给他开门时的神情,紧绷着一张脸,两眼飘忽,似是在蓄意闪躲着他们的目光。 要么,就是景聆根本就不在营房中。 凭时诩这几日对景聆的了解,她的胆量,的确做得出逃出北宁府的事情。 时诩把兵书随手扔在桌上,周身散发着阴沉的寒气。他起了身,朝着营房外走去。 景聆刚沐浴完,身上还只套了件薄薄的里衣,听见那沉闷的敲门声,便知道定是时诩来找自己了。 景聆披了鹅黄的刺绣外衫,不紧不慢地开了门,房门刚开了一条缝,景聆就对上了时诩那双如狼一般的眼睛。 景聆短暂地顿了顿,淡淡道:“怎么了?” 时诩扫视了景聆一番,朦胧的月光洒在景聆脸上,跟谪仙似的。晚风吹过,景聆身上清爽的皂角味便散在了风里,从时诩鼻息间擦过,时诩感觉这味道很好闻,比那香囊还好闻。 时诩抽了抽唇角,脑中想了很久的责备和质问顿时被风一吹而散。 时诩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红色请帖递给景聆,道:“你的。” 景聆望着那请帖愣了一瞬,时诩找自己,难道就为了给自己送封别人结婚的喜帖? 景聆轻笑着接过了请帖,随口道:“谢了。” 景聆翻着那请帖看了看,想到那香囊放在自己这里始终觉得不安,还是早些把香囊给他好,免得夜长梦多。 景聆合上请帖,转身朝屋里走去,一边道:“外面风凉,侯爷进来,我把香囊给你。” 时诩望向景聆的眼神带着几分出乎意料,这几天他在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情,也拜访了几个相熟的香料商人,却没有从他们那里找到景聆香囊里的味道。 他没有想到景聆突然就愿意把香囊给自己了。 时诩绕过屏风走到景聆跟前时,景聆已经拿着香囊回过了身,抬眼间,目光相撞,倒让时诩感觉心跳漏了一拍。 景聆也觉得有些难以呼吸,景聆攥紧了香囊,害怕时诩察觉出她眼里的慌乱,忙把香囊塞进了时诩手里,然后别过脸,坐在了床上。 时诩轻咳两声,把鼓囊囊的香囊收了起来,然后朝着房间四处望了望,这简陋粗糙的营房被景聆住了几天,倒在无形中添了些精致的女人气。 时诩道:“折柳和珠玉怎么都不在?” 景聆看着墙壁上被烛光照出的一高一低的影子,回道:“洗衣服去了。” 时诩顶了顶腮,偏着头眯眼道:“你的伤好了?” 景聆一顿,脑子里还在想着香囊的事情,倒没注意到时诩在套自己的话。 景聆的指尖划过柔软的被单,闭了闭眼睛,轻“嗯”了一声。 时诩勾唇一笑,双手交叠在胸前,道:“今晚便上职,你还记得,要给我守夜的。” “自然记得。”景聆按着床板起身望向时诩,平静地说:“我换身衣服就去。” 趁着景聆拿衣服的空隙,时诩也出了营房。 第八章 夜雨 时诩从怀里掏出景聆给自己的那个香囊,一边走一边在那香囊上摩挲,目光也在上面游移着。 布料是桑州今年新进贡的桑州花软缎,摸上去格外柔软,上面绣的两朵芍药栩栩如生,时诩看不出那绣娘的技艺有多精湛,只觉得媚而不俗,倒像是景聆。 想到景聆,时诩就不经意地轻笑了一声。 景聆点吃穿用度都是顶顶地好,想必是与皇上余情未了的缘故。 时诩这样想着就进了营房,坐在书案前捂着那香囊嗅了嗅。香囊刚靠近时诩挺翘的鼻子,一股熟悉的甜香就跟蓄谋已久似的,直往时诩的鼻腔里钻。 时诩微微皱眉,这甜味似乎重了些,熏得他有些头晕。 时诩把香囊拿远,指肚在太阳穴处揉了揉,当他再次把香囊凑近鼻子时,他依旧是那样的感觉。 像,又不像。 明明是那股甜香,可时诩却没有感受到那令他心神悸动的滋味。 时诩抓着那香囊打量了少顷,景聆已经穿好衣服走了进来。 景聆见他在琢磨那个香囊,心里难免有几分不安,便蹲身坐在了时诩对面,轻笑一声,慢悠悠地说道:“侯爷看起来似乎很喜欢这香囊?” 时诩身体一僵,抬头望向景聆,他刚刚想着香囊的事情想得出神,根本没有意识到景聆已经进了门。 时诩把香囊往袖中一收,换了张笑脸,道:“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喜欢就好。”景聆阴阳怪气地说着,心里觉得守夜这活倒也不赖,时诩想要时时刻刻监视着她,可反过来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在监视着时诩呢? 时诩起身从书架上拿了几卷兵书放在书案上,抬眼看向窗外,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还隐隐能听见阵阵闷雷声,看样子夜里会下场雨。 时诩望向景聆,景聆就跟往常一样闷坐在案边,虽是不发出一点动静的状态,可时诩见她这副模样就觉得她在捉摸着坏心思。 时诩眸色渐暗,他坐下轻咳了一声,道:“我不喜读书时有人在身边,你去门边守着。” 景聆抬眼看他,唇角微动,可时诩却微微偏着头,用下巴示意她离开。 景聆淡笑一瞬,她也注意到了屋外的变化,也猜到了时诩是想要为难自己。 “好。”景聆轻应,便转身出了营房。 时诩凝望着她的背影,想象中的兴奋感并未袭上心头,他没有想到景聆会如此轻易就答应了自己。 景聆对自己的态度起伏无常,时诩总感觉面对景聆就像是面对着一团棉花,自己使的力气再大,对她而言,都无关痛痒。 时诩垂下了眸子,竖在书案上的拳微微攥紧,他隐隐感到了几分不甘。 景聆扶着营房外的栏杆,无神的双眸紧盯着天边那朵越压越低的黑云,竟莫名感到窒息。 眼下时诩对自己的态度依旧保持着敌对,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在北宁府中待多久。 北宁府中安静极了,隔着墙壁景聆都能听见屋内时诩翻书的声音,整个北宁府,也只有他的营房里的灯光最亮。 黑云中扑扑闪闪发出了几丝光亮,隆隆的雷声笼罩在盛安上空。 景聆倏然感受到额间的一点冰凉,她猛地收回思绪,手不由自主地就覆上了额头,碰到了那滴清凉的水渍。 接着,景聆头顶的屋檐上也传来了啪嗒啪嗒的声响,潮湿的气息登时朝着她扑面而来,景聆倒退了几步,后背贴到了墙壁上,细细密密的雨滴从她的眼前砸了下来。 一时间,天上的乌云更加浓密,刺目的闪电就伴随着那惊人的雷声把天空从中间劈开了几道并不规则的口子,雨滴哗哗而下,狂风大作,枝条乱舞,把雨水砸得到处都是。 景聆拢了拢外衫,缩在墙角里避雨,冷风袭过,额上的秀眉微皱,景聆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喷嚏。 景聆抽着鼻子,真冷。 景聆的动静并不算大,却被时诩净收耳中。 屋外的灯笼被大风吹得明明灭灭,景聆就站在那灯笼下面,时诩的书案斜对着门,他那个角度,正好能够看到景聆瑟缩的衣角。 时诩捏着书页的指尖紧了紧,目光在景聆身上凝了两秒,喉头轻咽,他又低下了头。 时诩努力想把精力集中到书本上,可景聆那不知是随风还是随着她的身体抖动的衣角总在时诩脑海中反复闪过。 时诩盯了书页半天,手指都把纸张捏皱了,可他委实是一点东西都没有看进去。 少女的抽吸声还在从门外不断传来,时诩牙关紧磨,双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线。 时诩倒吸了两口冷气,像是在发泄心里的那口闷气一样把书重重地摔在了桌上。 时诩重重地迈着步子,每走出一步,那铺着木板的地面都会发出一声闷响。 脚步声停在了景聆身后,景聆转过身,脸颊上、发梢边还沾着几粒雨水,被冷风割过的小脸也显得苍白。 “怎么了?”景聆望着时诩,眼眸中写着难以置信,她不明白时诩来找自己做什么,是来看自己笑话的吗? 时诩扫过景聆湿了半截的外衫,眼睛望向外边的黑云,沉声道:“进去。” “啊?”呼啸而过的风把景聆的脑子吹得有些发懵,景聆怀疑自己听错了。 时诩咬了咬牙,怀疑景聆是在故意嘲讽自己,他真想就把景聆一晚上丢在外面,可自己却狠不下这个心来。 “时诩,我真看不起你!”时诩在心中暗骂自己。 时诩沉沉地呼吸着,他看向景聆,重重地说:“我说,让你进屋。” 景聆看了看时诩,又朝着温暖的营房里看了看,这次,犹豫的是她了。 进去,似乎显得自己没骨气,不进去,外面是真的很冷。 时诩见她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她在迟疑些什么,只觉得自己放下了脸松了口还没得到景聆的回应有点没面子。 时诩没好气地催促道:“你进不进去?到时候染了风寒,可别在太后面前诬赖我。” 时诩说着,一双手就叠在了胸前,摆出了一副大爷的姿态。 景聆敏感地捕捉到了时诩的用意,既然时诩作出了让步,那她也不是不可以后退一步,毕竟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的了,在外面待着,吃亏的是自己,何不顺了时诩的意,自己也能少遭点罪。 景聆摸了摸鼻尖,低头进了屋。 时诩用余光瞟着景聆,反手就关了门,把风风雨雨隔在了屋外。 景聆前几次来时诩房间都是匆匆忙忙的,没有在房中细看过。景聆绕过书案,才发现书案后的墙壁上正挂着一幅大魏全境的地形图。 景聆不是没见过魏国地图,但时诩房里的这幅不仅有地形城池,还添了全国各地的军事布防,这是景聆从前未曾见过的。 “你在看什么?” 时诩丢了条干帕子到景聆头上,那帕子又大又厚,刚好盖住了景聆的整个脑袋。 景聆在帕巾里轻轻咂了一声,把那帕子摘了下来。 景聆转过身卸下头上的翡翠鎏金簪子,如瀑的长发当即就坠了下来。 景聆把帕巾盖到头顶,擦着沾上了雨水的头发,道:“没什么,只是好奇魏国有多大。” 时诩半信半疑,走到她跟前,说:“为什么好奇?” 景聆顿了顿,看了他一眼后又垂下了眸子,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景聆平静地说:“我读过书,每年也能在宫里见几回别国来的使者,可我这十六年来都被锁在盛安,没有见过盛安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所以格外好奇。” 时诩听着景聆的话愣了一瞬,他与景聆相识以来,二人之间要么是剑拔弩张,要么是针锋相对,从未像今夜这样平和。 时诩一只手撑着书案,目光也挪到了景聆身后的地图上。 时诩眯了眯眼,说:“我从十二岁起跟着父兄征伐,穿过扬山时遇到过因为饥荒被迫上山捕食野兽的村民,渡过远伦江时也见过因为没有钱看大夫活活病死的百姓。” 景聆抬头看他,一时如鲠在喉。 时诩把目光从地图上收回,转而望向景聆的眼睛,坦然一笑,说:“景聆,盛安之外的世界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景聆眨了眨眼,头上的水渍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她便搁了帕子,道:“那满丘呢,满丘是什么样子?” “满丘啊……”时诩撑着手臂,想了想道:“满丘是一望无垠的草场,我在离满丘几十里的嶆城,也时常能听见满丘的放羊人唱歌的声音。” “满丘的歌好听吗?”景聆忍不住问,“我听说满丘人都能歌善舞。” 时诩笑了笑,说:“没有盛安的歌好听。” 景聆想到了宫里的伶人,一年四季就只会唱那几首歌,她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景聆捂嘴笑道:“盛安的歌也不太好听。” “那是你听久了。”时诩叹了口气,尾音里倒透出了几分无奈。 时诩给景聆倒了杯热茶,又看了看窗外,道:“今夜的雨是停不了了,你睡我床上。” 景聆脑子一嗡,端茶杯的手便颤了一下,滚烫的热茶当即就洒在了葱白的手指上,她“嘶”了一声,连忙把茶杯放回了桌上。 景聆捂着手指,看向时诩道:“你说什么?” 景聆咬着下唇红了脸,望着时诩的眼神像是吃了亏一般。 时诩正在叠帕子,也被景聆的反应吓了一跳。 时诩连忙指着木榻解释道:“我睡那边的榻上。” 景聆脸色的红潮更甚,这倒还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哦……”景聆顿时觉得难堪,挪着步子从时诩身边擦身而过。 第九章 茶香 景聆给时诩守了几天夜,时诩除了日常操练士兵就是在拿着那个香囊琢磨,这不禁让景聆警觉。 时间一晃就到了沈晏成亲这天,景聆这几天过得日夜颠倒,时诩便早一天给她放了假。 那日一早,镇国公府的马车一早就在北宁府外等着景聆了。 景啸这些年留在盛安的时间甚少,朝廷官员、亲朋好友间的人情往来都是景聆在代办,久而久之,景啸也不管这些了,全都交给了景聆,包括这一次沈家和杜家联姻。 沈晏娶的是尚书左仆射杜知衍的表侄女,景聆乘着马车听了一路喜庆的锣鼓声,到沈府门前时,那热烈的声响更大。 折柳先景聆一步下了马车,然后掀着车帘扶景聆下车。 景聆今天穿了身流彩暗花云锦裙,走起路来不太方便。她插满了金玉珠花的脑袋刚从马车里探出,噼里啪啦的鞭炮就在沈府门口炸了起来,空气中顿时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 景聆向来对气味就比常人更加敏感,这灰蓝色的烟雾更是令她忍不住皱着眉轻咳了两声。 景聆用袖子扇了扇散在她周围熏人的浓烟,然后被折柳搀着,捂着鼻子进了沈府。 景聆刚迈过沈府的门槛,习惯性地抬眼一望就对上了一双她再熟悉不过的凤眸。 时诩手里拿着酒杯正准备和身旁的青衣男子说什么,看见景聆后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然后又当没有看见,转过了头继续和人家说着话。 与时诩讲话的男子景聆认识,是建升帝身边的起居郎程卫,听说是与时诩从小玩到大的伙伴。 折柳也看见了时诩,见景聆脚步停顿,便试探着问道:“小姐是要去武安侯打招呼吗?” 景聆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朝着与时诩相反的方向走去,道:“不必了。” 时诩看着就不想和自己扯上关系,自己今天也没那么多时间和他拉扯,昨天珠玉带了口信过来,叫她参加完婚宴后进宫一趟。 景聆与折柳穿过沈府铺满红毯的长廊,绕着花园三进三出才到了议事厅。 议事厅主位上坐着的是沈家家主沈中清、沈夫人和杜知衍,沈宴和新娘杜妩蝶端着茶盏给屋内的长辈敬茶,沈中清和杜知衍端茶言笑,好不和谐。 沈中清是皇后沈愿的父亲,在国子监任祭酒,沈宴则在大理寺任少卿;整个沈家,都是在沈愿坐上皇后宝座后,景聆亲眼看着他们被建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 而杜知衍,在贺迁还在做太子时就是他的太傅,在贺迁登基后凭借着两朝元老的资历被贺迁一举提拔为尚书右仆射。 两家联姻,门当户对,又是皇上御赐的,也难怪沈中清和杜知衍都笑得那样开心了。 景聆走到议事厅门边时是杜知衍先看到了她,杜知衍笑着把茶往桌上一搁,忙不迭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景聆招了招手。 杜知衍道:“呀,这不是阿聆吗,在这儿站了多久了?还不快进来坐。” 盛安城内鲜少有人没听过景聆的名字,听杜知衍这么一招呼,议事厅中所有人登时齐刷刷地朝着门口望来,目光都定在了景聆身上。 “哟,是聆姑娘啊。”沈中清的眼睛不太好,他眯着眼颤着手抓起了挂在脖子上的眼镜,盯着景聆看了好一会儿。 景聆朝着沈知衍和沈中清笑了笑,然后在一众目光的簇拥下进了议事厅。 “沈大人、沈夫人、杜大人。”景聆走到三人跟前,依次叫着。 “阿聆啊,好久没见着你了。”杜知衍今天一天嘴都没有合上过,见到景聆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上了。 杜知衍以前做太子太傅时就经常见到景聆,景聆从小就聪明,杜知衍很喜欢她。 “是啊,好久没见到杜大人了。”景聆朝着杜知衍点点头,端庄地淡笑着。 景聆又转而看向沈中清,道:“今儿日子喜庆,我也是来为大人贺喜的,除了我父亲的贺礼外,我也准备了一份薄礼,还请沈大人莫要嫌弃,折柳。” 景聆侧目一唤,折柳就捧着一个雕着繁琐花纹的楠木盒子走到了景聆身侧。 景聆接过那沉甸甸的盒子交给沈中清,笑道:“晚辈知道沈大人爱茶,这是我前些时日新得的一盒团茶,今日赠与大人,也好沾沾喜气。” “哟,这茶可是好东西啊”杜知衍微微倾身,“我听说这茶有钱都买不到,阿聆真是有心了啊。” 席间也不乏爱茶之人,都盯着那木盒渍渍称赞。 沈中清脸上的笑意更甚了,脸颊都染上了绯红的喜色,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木盒,连连道:“景啸生了个好女儿啊。” 这时候沈晏和杜妩蝶已经敬完了一圈茶,恰好还剩了一杯,沈中清便吆喝着说要把茶给景聆。 杜妩蝶上前一步,把茶捧到了景聆跟前。 景聆淡然一笑正要接茶,一股甜香突然钻入了景聆的鼻腔,景聆一愣,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这香味景聆太熟悉了,这就是西域来的浮月香! 可时诩还在沈府里。 景聆想到前段时间时诩看着那香囊认真的表情,一时僵在了原地。 杜妩蝶还保持着敬茶的姿势,她从尚郡远道而来,在盛安的望族中间总觉得自卑。 杜妩蝶见景聆一动不动,以为景聆是看不起自己,她小心翼翼唤道:“姑娘请喝茶。” 景聆这次回过了神,她深深地望着杜妩蝶,僵硬地把茶接到了手里。景聆掀起白瓷杯盖吹了吹茶面上的热气,往口中送了口茶,可心里还想着那股甜香。 沈中清见景聆喝了茶,连忙道:“怎么样,聆姑娘,这是圣上御赐的明前毛尖,若不是今日是成宣大喜的日子,我可舍不得拿出来!” 景聆一心想着香料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仔细品味那茶,再喝一口又显得自己轻视人家的心意。 景聆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鲜浓甘爽,果真是好茶。” 沈中清满意地大笑,他把沈晏和杜妩蝶揽到跟前,沈晏性子温吞,全然不像沈中清,见到了景聆也只是浅浅地笑了笑,然后规规矩矩地叫了声:“景小姐。” 沈中清指着杜妩蝶,笑着说:“这位是我儿媳妩蝶。” 杜妩蝶生得娇俏,她抿了抿唇,朝着景聆福了福身,羞答答地唤道:“景小姐。” 景聆看了杜妩蝶一眼,眯起笑眼:“‘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少夫人真是名副其实的美人啊,与小沈大人当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杜妩蝶神情微怔,她从小到大被人夸过的次数数不胜数,但鲜少会有女子夸她,更何况还是景聆这样出众的美人,杜妩蝶倒被景聆这一番话夸得羞红了脸。 景聆一心想着那香料,深知绝不能让时诩和杜妩蝶见面,她捏着帕子擦了擦嘴,另一只手扯了扯折柳的衣袖。 景聆又连连咳嗽了几声,看上去格外不适,沈中清和杜知衍也停下了嬉笑,忙问景聆怎么回事。 折柳上前理了理景聆的外袍,心疼地说:“我家小姐前几日染了风寒,大夫说是要静养了,今日出门出得急忘了吃药,又跟几位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想必是风寒发作了。” 杜知衍和沈中清微张着嘴,心里感到内疚。 景聆又捂着帕子咳了几声,道:“实在抱歉了二位大人,我原本还想与二位多说会儿话的,只是我咳咳咳……”景聆又断断续续的咳了起来,看起来难受极了。 杜知衍叹息了两声,道:“阿聆啊,还是身体重要,你还是快些回去休息。” 景聆抬起水汽氤氲的眸子,略显遗憾地说:“实在是抱歉了,咳咳咳……那晚辈就先回去了,改日再给大人赔罪……” 沈中清见她越咳越厉害,连忙道:“哎呀,都这样了,哪还有什么赔罪不赔罪的啊?” 沈中清对折柳道:“你快伺候你家小姐回去。” 折柳轻应了一声,便把景聆往外面扶。 折柳把景聆挪出了议事厅,拐出了走廊后,折柳才松开了景聆。 折柳道:“我刚刚看小姐与两位大人谈得正欢,怎么突然就要出来了?” 景聆快步走着,神色严肃:“我刚刚从沈晏的夫人身上闻到了浮月香的味道。” “浮月香?”折柳也感到震惊,但转念一想,沈家也是盛安有名的权贵望族,有这些东西也不稀奇。 景聆道:“时诩日日都在琢磨那香囊,我怕他已经生了疑,还是把他引出去好。” 折柳也轻轻点头,觉得景聆说得有道理。 景聆被阳光晃得眯了眯眼,眼看着外面的日头已经爬上了头顶,景聆没有太多时间了,她得赶快把眼下的事情处理好。 景聆正这样想着走到了转角处,突然就感到耳侧像是碰到了什么,下一瞬,景聆的手臂就被折柳猛然一抓,她整个人都朝后倒去,靠在了折柳身上。 “小姐,你没事?”折柳把景聆扶正,连忙问道。 景聆摇了摇头:“没事。” 她转过身,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个珠圆玉润的少女,穿着鹅黄色的素纱烟罗衫,额间的玫红花钿衬得她肤若凝脂,元宝髻上插满了各类名贵发钗,贵不可言。 “是你啊。”那女子双手插在腰间,漫不经心地说着,话里透着几分轻蔑。 景聆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她是太后的哥哥,也就是景聆的舅舅秦温的女儿秦圆可,景聆从小就跟她合不来。 景聆没有时间与她纠缠,看了她一眼便要绕道离开,可秦圆可却拉着她身后的丫鬟,如拦路虎般挡住了景聆的去路。 还不等景聆说话,秦圆可便道:“景聆,见到你表姐我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想走?有没有家教啊你!” 第十章 闹剧 景聆冷眼望着秦圆可,道:“让开。” 秦圆可歪了歪脑袋,难以置信地望着景聆,她指着自己的脸,道:“让开?我没听错,你叫我让开?景聆,你没事儿?我可是你表姐!” 景聆看着秦圆可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心里觉得自己今天真是气运不佳,几个月在盛安城里都难得会遇见一次的人,今天竟然在这儿遇上了。 秦圆可比景聆矮半个头,再加上体格圆润,和景聆站在一起,看上去比她有气势不少。 秦圆可微扬着下巴,用余光瞟着景聆,道:“景聆,我听说你爹为了让你抱上武安侯的大腿,都把你送进北宁府了啊。” 景聆毫无波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却依旧没有答话,秦圆可见她像从前一样默不作声,心里就更加痒痒。 秦圆可嘲讽地嬉笑一声,捏着尖尖的嗓子继续道:“唉,真不知道你爹是怎么想的,都丢了这么大的面子了还要把你往人家身边送,这不是倒贴吗?景聆你也是读过书的,难道真的不觉得丢脸吗?” 秦圆可摸了摸滚圆的下巴,佯做若有所思状,她突然竖起食指,宛若灵光乍现。 “我知道了!”秦圆可眼睛里放出光亮,凑到景聆脸边,“景聆,我就知道你脸皮薄,我就说嘛,今天这里这么热闹你还急着跑什么啊?我知道了,刚刚我看见武安侯就在前厅,你一定是怕丢人所以在躲他……” 秦圆可自顾自地说着,心里觉得自己的推理很有道理,俨然陷入了自我陶醉。 从小到大,景聆就和秦圆可没少发生口角,只要一见面,秦圆可必要对自己阴阳怪气一番,而且很多事情,都是秦圆可在单方面幻想,景聆已经习惯了,并且认为她有严重的臆想症。 秦圆可越说越起劲,又大言不惭道:“景聆啊,你说姑姑她也真是的,干嘛非要把你指婚给武安侯啊?如果当时姑姑指的是我,侯爷一定不会拒绝的,说不定我和他现在都已经成了夫妻了呢……” 秦圆可说着说着脸上就浮现出了少女羞赧的酡红,她微闭着眼,仿佛是在幻想自己与时诩的美好生活。 景聆在心里笑了笑,合着这秦圆可是喜欢时诩啊! 景聆挡了挡额角的阳光,道:“是啊,表姐说得对,但我今天真的有事情,我得走了。” 言罢,景聆就绕路要走,可秦圆可哪里愿意就此放过她?侧着脚步一挪,再次挡在了景聆面前。 景聆心里本就焦急,遇上秦圆可这个难缠的主火气更是在心里直冒,她怒道:“秦圆可你有完没完?” “景聆!你竟然敢吼我!几个月不见,脾气见长了啊你!”秦圆可指着景聆也发怒了,以前,景聆可是不会给自己还嘴的。 “那你要怎样?”景聆深深地看着她,声音已经沉了下来,略带恐吓之意。 嫩白的小拳被秦圆可攥得硬邦邦的,她怒瞪着景聆,牙关咬紧,朱红的樱桃小嘴高高撅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景聆欺负她呢。 秦圆可喘了几口粗重的气才勉强冷静下来,她轻哼一声,道:“景聆,我告诉你,你别以为姑姑喜欢你你就可以肆意妄为!姑姑这次能把你指婚给武安侯,下次也能把我指婚给武安侯。” 景聆心头一颤,莫名感觉秦圆可这话像是一把棒槌,朝着自己的心脏重重锤了下去。 景聆轻咬着唇淡淡道:“指婚了又如何?武安侯照样会拒婚。” 这是景聆今天对秦圆可认真说的第一句话,秦圆可心里暗喜,就像是在一汪浑水中终于摸到了滑溜溜的鱼尾巴。 秦圆可唇角微扬,傲慢地笑道:“他会拒绝你可不一定会拒绝我,我听我爹说过了,时子定那种人啊,他的婚姻从来都是自己做不了主的,届时只要我爹出面,他恐怕想拒都拒不了。” 景聆的唇瓣不知不觉间抿了起来,漂亮的桃花眼注视着秦圆可那副狂傲的嘴脸,慢慢眯起,眼底露出几道锋利的寒光。 “你爹真的会因为这件事情为你出面?”景聆审视着秦圆可缓缓开口。 “那是自然。”秦圆可骄傲地把双手叠在了胸前,白皙的脖颈高高仰起,“我可是我爹的掌上明珠。” 景聆深深地看着秦圆可,秦圆可说得不错,她是秦家这一辈中唯一的女儿,被整个秦家捧在手里长大。 “好一个掌上明珠,好一个想拒都拒不了啊。” 带着笑腔的男声突然从景聆身后传来,景聆周身一愣,脑中的思绪被冰锋斩断。 景聆不用转身都知道,这熟悉的声音,不是时诩还能是谁? 秦圆可正面对着时诩,脸色也突然变得苍白起来。 时诩缓步而来,每走一步,景聆几乎都能敏锐地感觉到那仿佛是踩在自己心脏上的脚步声,直到那熟悉的气息停在了自己身侧,那脚步声才终于停下。 时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秦圆可,景聆与时诩挨得近,仿佛都能感受到时诩身上散发着带着酒味的寒冷戾气。 景聆回想了一下,自己进沈府时,时诩似乎是在与程卫推杯换盏。 “武……武安侯……”秦圆可颤抖着启唇,被时诩的目光刺地不禁倒退了两步,背着别人说坏话还恰好被人发现了的羞耻感陡然而生。 景聆微微侧目看了看时诩,他今天没有穿朝服也没有着甲胄,也不知道是衣服衬人还是人衬衣服,景聆从进沈府的门与时诩相视的那一瞬开始,就觉得时诩穿着这身青蓝色的博袖宽袍格外意气风发,像是盛安城中的平常纨绔,却又比平常纨绔更加气宇轩昂。 时诩勾起泛着寒意的唇角,漆黑的凤眸深不可测,多看几眼就宛如陷进了无尽漩涡。 时诩眉眼微抬,沉声道:“我与秦小姐素不相识,却不想秦小姐竟然对我的终身大事如此上心。” 秦圆可像是不怕疼一般狠狠地咬着下唇,看时诩这反应显然是已经听见了自己与景聆刚刚说的话,只是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又听进了多少,秦圆可无从得知。 景聆冷眼望着秦圆可,她真想掐死秦圆可。这地方离议事厅还不远,万一事情闹大,把沈中清他们引了过来就不好了。 景聆思忖片刻,伸手抓住了时诩的衣袖,时诩感觉手腕处紧了紧,垂眸看向景聆。 景聆扯出一张笑脸,温声道:“侯爷,我找你有事情,你……” 景聆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时诩已经挪开了目光,脸上隐隐不悦。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景聆基本把时诩的脾气摸了个透,他这模样,显然是生气了。 景聆抿了抿唇依旧不死心,她须得带时诩离开沈府,越快越好。 “侯爷,我……” “有什么事情过后再说。”时诩冷冰冰地说着,不给景聆一点开口的机会。 秦圆可看着眼前的两人,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她磨了半天嘴唇,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她可是国舅的女儿,她长这么大就没怕过谁!时诩听见了又如何?反正她的背后还有秦家撑腰,时诩惹不起她的。 秦圆可坚定地点了点头,对!时诩得罪不起秦家,得罪不起太后,我没什么好怕的! 于是,秦圆可再次扬起了头,小脸上的表情跟斗兽似的。 秦圆可大声道:“对!时诩,我就是对你的终身大事上心怎么了?” 秦圆可指着时诩,俨然有了破罐子破摔之势:“你是王侯,婚姻大事由不得你自己做主,这事情你自己也清楚,我这话说错了吗?你不会是真的喜欢上景聆了?她要什么没什么,她有什么好的?” 景聆瞟了秦缘可一眼,抬起手理了理鬓角的碎头发,她也是没想到,弯弯绕绕的,秦圆可又把战火引到了自己身上。 而景聆身边的时诩,脸色更加难看了,周身的气压也比刚刚更低。 时诩不知道是秦圆可的那句话触怒了自己,只觉得她这番话句句都是能插进自己心里的倒刺。 时诩攥紧了衣袖,一股酒劲儿直冲脑门,他哑声道:“那我还真是不清楚。” 秦圆可不知道时诩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在说什么,随口道:“什么?” 时诩缓缓抬起头,喉间发出一声冷笑:“我的婚事,只能由我自己做主,至于她……” 时诩看向景聆,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眼神。 景聆敏锐地扭头看向时诩,可时诩已经转过了头,景聆只能看见他锋利的侧脸。 秦圆可紧抿着唇,不管是对景聆还是对时诩,自己今天可是一点便宜都没占到,秦圆可内心受挫,眼眶也红了,那带着妒恨的眼神再次聚集到了景聆身上。 “景聆,我早该想到你就是个狐狸精!”秦圆可气鼓鼓地指着景聆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到底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当年的阿澈哥哥,现在的武安侯个个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阿澈哥哥至今对你念念不忘,你转身就去勾引别的男人,你这个不要脸的浪蹄子!” 景聆脑中一嗡,火气在心里直窜,她几乎是吼了出来:“你说我就说我,你扯阿澈哥哥做什么?” 时诩望向景聆,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听见景聆这样大声说话。 三人在后院里僵持地久了,渐渐也引来了围观的人,尤其是刚刚秦圆可那一顿怒骂,惹得一众宾客对他们指指点点。 秦圆可冷笑一声,道:“武安侯你看,景聆就是这样的人,表面上勾搭着你,其实心里还是惦记着皇上。” “秦圆可你住口!” 景聆轻轻喘气,心里堵得慌。她的肤色本就透白,火气一冒,脸上便开始泛红。 “怎么,自己做的事还不让别人说了?”秦圆可也毫不示弱,声音还比景聆更大。 景聆凝视着秦圆可,突然轻笑道:“好啊,你说啊,你大声说!你今天敢红口白牙地污蔑皇上,就不怕明天皇上把红刀子从你脖子上抽出来吗?” “你敢威胁我?”秦圆可攥紧了拳头,裙摆下的小脚也开始蹬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景聆面前抬起了手臂,作势要打人。 围观的宾客登时瞪大了眼睛,折柳见形势不妙,刚想要挡在景聆跟前,可时诩眼疾手快,在秦圆可的拳头要落到景聆身上时连忙一把抓住了秦圆可的手腕,顺势把她推了出去。 秦圆可底盘不稳,一个趔趄就跌倒在了地上。 “时诩,你!”秦圆可从地上爬了起来,惊讶地指着时诩,她不甘地咬了咬下唇,再次朝着景聆冲了过去。 “够了!” 秦圆可离景聆还有两步远,暴怒的男声突然从不远处的人群里响起,秦圆可周身一僵,朝后望去。 第十一章 情理 不远处的中年男子身着紫色长衫,额头上的汗珠被阳光照得发亮,一看就是从别的地方慌忙赶来的。 这便是秦圆可的父亲、景聆的舅舅秦温。 景聆心中一凉,连秦温都知道了自己在这里和秦圆可发生了口角,那沈中清他们岂不是也知道了。 秦圆可一看到自己的爹,委屈的眼泪顿时夺目而出。 “爹爹!”秦圆可一路小跑着到秦温跟前,双臂一伸就环在了秦温腰上,抱着他大哭着,“景聆欺负我啊,她欺负我啊……” 天气越来越热,秦温的衣料也薄,很快,他就感受到了胸前一块湿热,心里的火气也顿时泄了一大半。 秦温无奈地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手在秦圆可后脑勺上轻抚着,嘴里一边念道:“好了好了,别哭了。” 而另一边,沉浸在喜庆氛围中的沈中清也听说了自家后院发生了争执,慌慌忙忙地就跟杜知衍跑来了后院。 沈中清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一年不如一年,不过是快步走到了后院,他就已经粗气直喘,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过自己家地方大。 沈中清被沈晏和杜知衍搀扶着,杜妩蝶跟在杜知衍身后。 景聆一看到杜妩蝶,心就凉了半截。 沈中清喘息连连,踱着步子走到了景聆跟前,看了看沉闷的景聆和时诩,又扭头看了看打着泪嗝的秦圆可。 沈中清只觉得脑子迷糊,也来不及多问这俩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毕竟自家还在办喜事,这种事情还是快些处理好。 “哎呀,俗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你们表姐妹俩有什么好吵的嘛?”沈中清横在二人中间劝道。 秦圆可攥着秦温的衣服微微偏头,红红的眼睛带着湿气,对沈中清道:“沈大人,是景聆,是景聆她骂我!” 景聆回过头紧盯着秦圆可,道:“在场的人这么多,可有谁听见过我骂你?” “你就是骂我了,你说要让皇上砍我的脑袋!”秦圆可扒拉着秦温的衣服哭唧唧,“爹,你可得救我啊,我不想死啊爹……” 后院中顿时一片唏嘘。 景聆眸色愈沉,再争论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原本只是她和秦圆可之间的小打小闹,可现在已经惊动了不少宾客和主人,这些人中还有不少人都是朝中大臣,到了外面还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景聆也只能自认倒霉。 她转身对沈中清道:“沈大人,今日之事真是抱歉了,是我不懂事,扰乱了小沈大人的喜事,也扰了诸位大人的兴致,来日,我定再次上门赔罪。” “阿聆啊,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你。”杜知衍是看着景聆长大的,也深知秦圆可骄纵的性子,在议事厅里听到消息就猜到了是秦圆可主动挑事。 景聆笑了笑,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论这件事情怪谁已经没有意义了,沈大人,杜大人,我真的很抱歉。” 沈中清沉默着,心里虽然有芥蒂,可景聆认错态度好,责备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沈中清道:“好了好了,聆姑娘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你还是快些回去养身体。” 景聆尴尬一笑,被秦圆可一闹,她倒忘了这茬了,不过沈中清现在提起这事,明显是在给自己台阶下。 景聆摸了摸鼻子,轻声说:“是啊,那我就先告辞了。” 沈中清朝她点了点头:“去。” 景聆手臂一伸,折柳就挽起了她的手,搀着她离开了沈府。 景聆停在马车前,道:“折柳,我现在得赶去宫里,你去找那个香料商人,一定要让他对你的身份保密,不管时诩会不会发觉杜妩蝶身上的香气,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折柳面纱后的嘴唇微微抿起,她轻点着下巴,道:“好。” 目送折柳离开后,景聆才上了马车,直奔皇宫而去。 景聆已经与秦太后已经半个月没见了,若太后不召她,今天她也该来给太后请安了。 景聆对秦太后感情复杂,既怨恨太后禁锢了她的羽翼,又感恩太后对自己的养育。比起景啸,景聆倒是与太后亲近些。 这个时间秦太后还在午睡,但兴庆宫里的宫女侍卫都认识景聆,也知道景聆被太后看重,因此没人拦她。 景聆轻手轻脚的进了兴庆宫的寝殿,寝殿里除了多添置了几个镌刻着西域图纹的鎏金瓶外,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秦太后的床头还挂着自己去年画的游春图。 念春给景聆端了杯热茶搁在太后床头的小柜上,景聆端起那青花茶盏,正想把茶水往嘴里送,床榻上的太后就睁开了眼。 景聆连忙放下了茶盏,挪步到床前,轻声道:“可是聆儿扰了姑母?” 太后双目澄亮,看着景聆摇了摇头,道:“扶哀家起来。” 景聆应了一声,便扶着秦太后的腰身,让她坐了起来。 秦太后拉起景聆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哀家刚还在做梦,梦见你回来了,一醒来倒真见到了你,哀家感觉自己还在梦中。” 景聆坐在床沿上,轻声道:“不是梦。” 秦太后碰了碰景聆的手心,望向她说:“你的手都糙了,在北宁府受了不少苦。” 景聆轻笑着收回了手,道:“还好,前段日子借着养伤的由头偷了不少闲,现在伤好了,倒是躲不了了。” 秦太后也不禁笑出了声,这时候念春恰好端着一碟牛乳菱粉香糕走了进来。 念春一边把碟子搁在床头,一边道:“前几日珠玉回来说小姐想吃太后娘娘宫里的糕点,那日宫里没备,所以让小姐等得久了些;太后娘娘怕下次小姐想吃宫里又没有,所以每日都会做一样,小姐什么时候想吃了,兴庆宫里都有。” 景聆望着那碟软糯糯的糕点,鼻头微酸。 从景聆三岁起,秦太后就在扮演着景聆母亲的角色。景聆对自己的母亲没有印象,令她感受到母爱温暖的是秦太后。 可令她感到人情凉薄的,也是秦太后。 她既是母亲,又是姨母,更是大魏王朝的太后。 她回过头看向秦太后,粉唇微启:“姨母……” 秦太后起身轻抚着景聆的背,心疼地说:“你爹把你送进北宁府,的确是心狠了些,你才十六岁啊……” 景聆轻轻摇头,道:“再过一个月就十七了。” “十七岁……”秦太后微微眯起眼,陷入了回忆,“哀家记得,哀家十七岁的时候入了东宫,成了先帝的太子妃。” 景聆看着秦太后明艳的面庞,二十多年前,她也曾是艳绝盛安的美人。 秦太后摩挲着乌黑的发缕,道:“当年哀家进东宫时,先帝并不喜欢哀家,觉得哀家心思不纯,也不肯与哀家亲近,大婚当晚,他还跑去了王良媛房里……” 秦太后说着,声音愈发低沉。景聆曾在宫人的闲言碎语中听说过这位王良媛,因为用巫术诅咒还是太子妃的秦太后而被先太后处死。 秦太后突然沉默,像是想到了什么。 景聆见她迟迟不说话,便唤道:“姨母。” 秦太后被景聆这一声轻唤拉回了思绪,她笑道:“罢了,不说哀家了,哀家此番叫你前来还是想问问你的情况的,你和时子定怎么样了?” 秦太后召自己来兴庆宫的目的显而易见,景聆早就知道她是来向自己打探自己与时诩的。 景聆思忖片刻道:“他不喜欢我。” “是吗?”秦太后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景聆,“是他不喜欢你,还是你不想让他喜欢上你?” “姨母何意?”景聆惊讶望着秦太后,感觉秦太后那双锐利的眼睛像是要把自己看穿了一样,“姨母怀疑我?” 秦太后突然笑了起来,顺毛似的摸了摸景聆的头发:“聆儿你太敏感了,姨母问你,他待你如何?” 景聆顿了顿,时诩待自己,说不好,他又没有苛待过自己,说好,也真的没有好到哪里去。 景聆迟疑道:“一般。” 秦太后紧盯着景聆,伸手捏住了景聆的下巴,慢慢抬起了她的脸。 秦太后对上景聆灵动的双眸,道:“你遗传了你母亲的美貌。” 秦太后松开景聆的下巴,手掌搭在景聆肩头,抚着她的后背一路向下。 秦太后凝望着景聆纤柔的腰肢和景聆试图用手臂遮掩的隆起,道:“身段也好,武安侯才十八岁,正是年少轻狂、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景聆听着秦太后这一番话,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叫,她难为情地别过了泛红的脸,轻声道:“他防着我。” 秦太后笑道:“他防着你无非是因为觉得你是哀家的人,觉得你对他有所图谋,就跟先帝看待哀家一样。” 景聆看着那盘散发着乳香的糕点,道:“姨母的意思是,要让他觉得我不是姨母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吗?” “是了。”秦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以后这兴庆宫,你得少来了。” 景聆眼眸微动,道:“好,我知道了。那珠玉呢,珠玉是兴庆宫的宫人,她可以回来吗?” 秦太后脸上的笑容一凝,道:“珠玉只是个婢女罢了,你觉得她通晓你的习惯,用得顺手,待在你身边有何不可?” 景聆心头一凉,苦笑道:“好,聆儿知道了。” 景聆闭了闭眼,她看向秦太后,耀眼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在景聆脸上,把她的眸子映得跟剔透的琥珀似的,格外好看。 景聆按着床沿站起,朝秦太后福了福身,道:“今日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北宁府了,若是待得久了,会加重时诩的疑心,聆儿先告退了。” 秦太后垂下眼眸,看上去并不痛快。 景聆转身欲走,秦太后突然叫住了她:“聆儿,前几日姜仆射的病又严重了,田大夫说他熬不过这两年了,姜老是寒门子弟,又没有子女,你的父亲常年在外征战,你那舅舅又不成器,姜老百年后,这朝堂上还有何人能与杜知衍分庭抗礼?” 景聆顿在了原地,突然就迈不动步子了,眸中暗潮汹涌。 秦太后见景聆动容,又接着道:“聆儿,姨母养育了你这么多年,秦家更是你母亲的母家。你会帮姨母的对吗,你会帮秦家的对吗?” 第十二章 不欢 沈府内的闹剧在景聆离开后终于告一段落,没了热闹看,围观的宾客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席位上。 沈中清和杜知衍商量着便决定让时诩和秦温在自家人的餐桌上一起吃顿饭,意在这顿饭过后,双方的此前的不快就一并解开了。 时诩和秦温在朝堂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以后传出去这俩人的梁子是在沈杜结亲的时候结下的,名声也不好听。 秦温把秦圆可哄回了家,然后拉着沈中清说了一堆道歉的话,他看时诩的脸色也不好,想到秦圆可许是对时诩有意,于是也朝着时诩敬了好几杯酒,又阿谀奉承了起来。 反正秦太后的目的是要把时诩收入麾下,那么不管是景聆嫁还是秦圆可嫁结果都是一样的。秦温这些年也是看在眼里的,比起秦圆可,太后显然更喜欢景聆一些,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帮秦圆可拿下时诩,届时秦圆可在太后面前,也能与景聆平分秋色。 秦温的指尖轻轻刮着杯底,心里已经打好了如意算盘。 酒过三巡,秦温已经有些飘飘然了,他靠在椅背上,藏在肚子里的话便随着这股酒劲儿喷涌而出:“武安侯啊,你觉得小女圆可如何啊?” 时诩捏着杯口的动作一顿,望向对面已经喝得面红耳赤的秦温,饭桌上其他的人也顿时安静了下来,个个把目光投到了时诩身上。 时诩勾唇一笑,道:“令媛憨厚可爱,是个直爽的姑娘。” 秦温闻言大笑,看来在时诩心里,对秦圆可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沈中清和杜知衍不约而同地相视了一眼,秦温的目的太过明显,可时诩的态度也如迷烟。 秦温继续道:“阿圆性格随我,我也是个直爽的人,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我家阿圆爱慕武安侯已久,武安侯对阿圆也颇有好感,不如就借着今天这喜庆的日子,喜上加喜,咱就把这事儿定下来。” 秦温的这番话登时让满桌人傻了眼,杜妩蝶指间不稳,连手里的银镶玉筷子都“啪哒”一声掉了下去,恰好滚到了时诩脚边。 杜妩蝶觉得在这屋子里待得局促,便借口要去重新拿双筷子,一个人出门透气去了。 时诩轻咳了两声,心想这秦温如此愚钝,究竟是怎么当上朝廷三品大员的? 他捏着杯口晃了晃杯中澄清的酒液,平静地说:“秦大人这是在说醉话了。” 沈中清和杜知衍用余光看了对方一眼,听到时诩的话勉强松了口气。 沈中清和杜知衍都是宫宴拒婚的见证者,按照时诩那日的态度,他是心向皇帝的,若此时时诩与秦温结了亲,那么天平就开始朝着太后一方倾斜了。 秦温嘟囔着摇头,他抬起脑袋,微肿的眼睛望着时诩道:“我没醉,时子定,我是看在阿圆的面子上,想要成全你俩,你不要不识抬举。”秦温说着,还打了个酒嗝。 时诩拾起脚边的玉箸搁到桌上,发出两声小小的脆响。 一个景聆已经够让他心神交瘁了,这时候若是还要再来个秦圆可,那他一整天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了,光想着怎么应付这两个女人就够了。 时诩按着桌面站起,道:“许是我刚才回答得不清楚,让秦大人误会了。我对令媛并无好感,怕是要辜负秦大人的一番美意了。” “什么?”秦温登时拍着桌子暴怒而起,“时子定,我秦家也是名门望族,我家阿圆哪里配不上你了?” 时诩淡然轻笑,神色冷静。 他不禁腹诽,久居盛安的人都知道,早些年这秦家也不过是落魄户,是太后秦琰成为皇后之后,秦家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才有了秦温如今御史大夫的官位。 秦家这一代没有儿子,只能把几个女儿当成稳固家族的垫脚石。 秦温一顿吼,饭桌上顿时又安静了,一顿饭,一桌人吃得都压抑极了。 沈中清见这两人不对付了,连忙打起圆场来,他挂起眼镜挪到秦温身边,扶着秦温热气滚滚的肩膀谄笑着说:“好了好了,多大点事儿啊,这强扭的瓜也不甜,武安侯年纪还小,秦大人您是长辈,何必与武安侯大动肝火?武安侯,你说是……” 沈中清一边安抚着秦温,一边冲着时诩笑。 时诩歪了歪头,只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时诩道:“是我年少不懂事,秦大人多担待。我今日在北宁府还有事情,得先走了,沈大人,杜大人,我们来日再聚。” 时诩朝沈中清和杜知衍做了揖便大步跨出了门,他刚从门口转出,就遇见了透气回来的杜妩蝶。 杜妩蝶手里还拿着一双干净的筷子,全然没注意门口突然出来了个人,若不是时诩眼疾手快,杜妩蝶非要撞到他身上。 一股熟悉的甜香从时诩鼻尖扫过,时诩登时眼眸一沉。 今日在后院,沈中清一众人来后时诩就闻到了几缕这样的甜香,起初他以为这香气是景聆身上的,现在终于可以确定,香气是从杜妩蝶身上散发出来的。 杜妩蝶吓得连退两步,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吓到少夫人了,抱歉。”时诩道。 “不妨事,不妨事……”杜妩蝶的脸都白了,她尚且惊魂未定,朝着时诩连连挥手,准备往屋里走。 时诩却突然叫住了她:“少夫人。” 杜妩蝶微微转头,轻声道:“武安侯可还有事?” 时诩顿了顿,说:“在下唐突,不知少夫人是用的何种熏香,我的副将正想给他妻子送些香料,我们武夫不懂这些,还请夫人赐教。” 杜妩蝶一见陌生人就容易害羞,她摸了摸脸,怯怯说:“这种香料名叫浮月,是从西域来的,侯爷的副将要送夫人这种香料的确很适合,只是……” “只是什么?”时诩追问道。 杜妩蝶说:“这香料从西域而来,昂贵是一回事,还稀有难寻。” 时诩摸着下巴眯着眼,他曾拿着景聆给自己的香囊问过几个商人,他们从香囊里辨别出了一堆自己从未听过的香料,却独独没有叫浮月的。 所以,景聆是骗了自己。 时诩牙关紧咬,眼露寒光,被欺骗的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 景聆,她竟然骗我…… 时诩既生气又失望,可他始终觉得不对劲,依杜妩蝶的话说,这只是一种普通的西域香料,那么景聆完全没有理由骗自己,况且以景聆的身份地位,即使这香料再贵,她也不至于因为疼惜这些钱骗自己。 这其中必定另有缘由。 时诩沉声道:“那夫人是从何处寻来的?” 杜妩蝶被时诩这副凶戾的神色吓得心头一颤,她指着沈府大门的方向,小声道:“我认识一个牙人,这香料是通过他买来的。” 时诩已然迫不及待,说:“那夫人可否把那人的住址告知于我。” 杜妩蝶轻点着下巴,用手比划着说:“离这里不远,从这条街走出去,进延廷街,延廷街的尽头有两条巷子,走右边那条,里面就有间牙铺,那牙人是个姓高的年轻男子。” 时诩抿唇记着,说:“好,我记下了,多谢少夫人。” 时诩沉着一张冷脸独自出了沈府,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他不想回北宁府,回了北宁府就会遇见景聆,自己现在若是遇见了景聆,说不定真的会抓着她把她狠揍一顿。 可那景聆,他偏生动不得。 时诩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最终还是决定回家去。 可时诩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刚走到家门口,就生出了离家的冲动。武安侯府前,正停着一辆马车,如果自己没有记错,这车是景聆今早离开北宁府时坐着的。 时诩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时诩踌躇片刻,转身就要走,可府门恰好在这时候开了,时府的管家时全正挑着担子准备出门,结果一开门就看到了要离去的时诩。 “哟,这不是二公子吗?”时全佝偻着身体慢慢走下台阶,“二公子难得回来一趟,怎么不进去啊?” 时诩堪堪回了身,苦笑道:“我这就要进去,对了,家里是来了客人吗?” 时全老实地点头:“是啊,是镇国公府的景小姐,夫人让我出去买点菜,说要好好招待景小姐。” 时诩抬眼看着武安侯府的门匾,这景聆真是手段高明,都跑到自己家里来接近自己的家人了。 “好,我知道了,你去。” 时诩紧绷着脸进了府邸,穿过长廊时一直在想着自己见到景聆时的场景,可自己真正站在储宁堂前时,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妹妹时诵围在景聆身边看她绣花,崔宛也坐在桌旁看着景聆穿针引线。 时诩愣在原地,这场面竟让他莫名感到其乐融融,不想打扰。 时诵先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时诩,她顿时眼前一亮,按着桌子猛地站起,道:“哥哥回来了!” 景聆手里一顿,抬眼看向时诩。 离开兴庆宫时,太后给景聆塞了些礼物让她带给时诩的母亲,景聆原本想着给了就走,可时诵非要让她留下来吃饭。 现在撞上了时诩,景聆倒有些尴尬。 景聆和时诩目光相撞,时诩不悦地看了她一眼,转而走向崔宛。 崔宛乐呵呵地看着时诩,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自己身边:“阿诩怎么今天回来了?” 时诩扯出一抹笑,道:“今天没事,就回来了。” 时诵扑闪着大眼睛望着时诩,道:“哥哥平时根本不回来,今天景聆姐姐来了哥哥也就回来了,哥哥不会是跟着景聆姐姐来的?” 景聆和时诩都愣住了,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又在对视的那一瞬各自心怀鬼胎地别开了眼睛。 景聆垂眸看着还未绣完的红山茶,直觉时诩来者不善。 时诩轻磨着唇思忖片刻,下了决心般的抬起头来。 时诩露出一抹冷冽的笑,冲景聆道:“我找景小姐有事情,正好景小姐在这里,倒是真巧。” 第十三章 欺侮 景聆眉眼微挑看向时诩,时诩正用鹰隼的目光看着她。 残阳已没入山头,几缕甜香伴随着初夏的晚风从时诩鼻尖擦过,撩拨得时诩愈发焦躁。 时诩跨着步子从桌间挪出,他理了理衣襟,扫了景聆一眼,道:“景小姐跟我来。” 景聆放下手里的针线,在时诵好奇的目光下跟着时诩出了储宁堂,心里也在猜疑着时诩想要做什么。 崔宛也觉得两人之间气氛不对,从时诩进门起,她就敏锐地嗅到了时诩身上的火药味。 景聆跟着时诩,二人一路无言,直到走到了时诩的房门前,时诩开了门望向景聆,才开口说了话:“进去。” 时诩的声音冷冰冰的,寒意刺得景聆想要逃跑。 可太后显然是已经对自己生疑了,自己要怎么做,要离时诩更近一些吗? 时诩见她一动不动,渐渐也失去了耐心,索性像在北宁府那样,一把捏住了景聆纤细的手腕,把她生拖硬拽进了屋里。 俩人一跨过门槛,时诩就顺势把景聆重重地按在了门上,门被景聆靠着,“呯”地一声就关上了。 “你干什么?” 景聆的双手被时诩紧抓着举过了头顶,景聆不敢直视时诩冰冷的目光,微偏着头,双手还在挣扎着。 时诩抓着景聆的手的力道更大了,他慢慢贴近景聆,那股诱人的甜香当即就涌入了时诩的鼻腔。 时诩强压着那股莫名的心悸感,哑声道:“景聆,我是该说你胆大还是该说你有勇无谋?你竟然骗我,还是用这种一戳就会破的谎言,你是真的觉得我很蠢吗?” 景聆轻咬着下唇,眼眸低垂着。 他果然知道了。 谎言被戳破的滋味令景聆愧悔无地,还不如那日就把原本的香囊给他,其余的事情再做打算。 现在想来,当时的决定真是蠢钝,现在时诩反而更不会信任自己了。 景聆心里千回百转,还是先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你,你别生气,我没有这个意思。”景聆缓缓开口。 时诩有些诧异地直起身子,他偏头看向景聆扭在一边的脸,屋里没有点灯,时诩只能借着月光看到景聆眼下的亮光正在不规矩地滚动着,在时诩看来,她又是在打坏注意了。 时诩讪笑道:“景聆,没看出来你还会哄人啊。” 景聆快速地用余光瞟了时诩一眼,她当真是不想干这讨好人的活,可太后那边…… 景聆抿了抿唇,迟疑着说:“抱歉,骗你是我的不对。” 景聆说着就慢慢抬起了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在冷月的照射下更加如梦似幻,仿佛下一瞬间,她的眼里就会溢出春水。 景聆望着时诩,诚恳地说:“我以后不会骗你了。” 景聆的声音轻柔得跟羽毛一样,说出的每一个字眼都不轻不重地挠着时诩的心。 时诩唇角微动,突然感到口干舌燥,按理说都过了这么久了他的醉意早该散去,可现在,他却感觉自己陷进了美酒里。 这还是景聆第一次向自己服软,如果是换作从前,她必定要与自己争个高低,即使是骗了自己,她也不会认错。 现在这样的景聆,反倒让时诩觉得不真实。 景聆见时诩神情松动,动了动自己被时诩紧紧握住的双手,蹙眉望着时诩,好声好气地说:“时子定,你先放开我,好吗?你若是喜欢那个香囊,我给你就是了。” 时诩望着景聆期期艾艾的桃花眼,又跟随景聆的动作把眼睛扫到了自己手上。 那纤细的手腕正被自己一手掌控,而景聆因为双手高举的姿势,宽大的衣袖就这样顺着光滑的皮肤滑到了肩头,那嫩藕般的两截手臂就这样暴露在时诩眼前。 再加上景聆那双撩人的媚眼,时诩不由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景聆不知道时诩在沉默什么,又催促地唤了他一声。 时诩沉下眸子看着她,即使是醉倒在酒缸里,时诩也保持了一份冷静。 他承认自己刚刚的确是对眼前人动了歪心思,可自己为什么会有异样的感觉,是因为景聆太会撩拨自己了吗? 她为什么要撩拨自己? 今日白天,秦圆可说的那些话登时窜入了时诩脑中。 自己是王侯,自己的婚事不是私事而是国事,自己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自己就连拒绝都拒绝不了。 他何尝不知道,把眼前这个景聆送到自己身边日日晃荡还只是太后的软招,来日她若采用强硬的手段,自己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 可时诩生来更爱自由。 自己的人生,时诩只想自己把握。 他应该驰骋于被血染红的疆场,而不是被朝堂到尔虞我诈束缚了手脚。 时诩抓着景聆的力道不松反紧,他冷眼望着眼前这如娇花般的女子,怒意令他的脑子里面清醒了不少。 时诩沉声道:“这也是太后教你的吗?” “什么?”景聆手腕上皮肉抽痛,她抬着头不理解时诩在说什么。 时诩依旧不愿看景聆的眼睛,他错开景聆的目光默了片刻,道:“景聆,你不喜欢我,何必强迫自己讨好我?” 景聆脑中顿然一嗡,心虚地说:“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想给你道歉。” “是吗?”时诩回过头来,这次倒是景聆低下头了。 时诩看着她这副嘴硬的模样,又想到这是太后手里的棋子,那腾腾的怒气瞬间化作了羞辱她的心思。 时诩慢慢靠近景聆,一只手重重按在景聆耳旁,景聆感受到了时诩危险的气息,有些发软的腿脚开始往旁侧挪动,她想离开。 “不是要道歉吗,跑什么?” 时诩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另一只手挡住了她的去路,时诩低头看着景聆略为惊恐的脸,把她禁锢在局促之间。 “时子定你要干什么?”景聆的声线微微发颤,她的脑子里一片混沌。 “景聆。”时诩贴近景聆耳畔哑声唤她,“太后把你送到我身边来意欲何为,你我心知肚明。” 景聆微微侧目,紧张得浑身紧绷。 “时子定,你放开我,让我走。”景聆偏着头,双手呈防御的姿态挡在二人之间。 时诩低笑出声,抬起头直视景聆的眼睛。 “走去哪里?”时诩凤眸微眯,调笑着看她,“太后让你接近我,不就是让你来引诱我的吗?” 景聆两只手抓着身后的门,后背无力地紧贴在门上。躯壳被人硬生生扯开,潜藏在躯壳内的目的就这样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 时诩的一只手慢慢挪到景聆下颌,捏住了她的下巴,时诩重重地说:“那你还跑什么?我今天就给你这个机会,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在我面前使出什么花样,我倒要看看,太后还教了你些什么。” 时诩松开景聆的下巴,拉起她的手覆在了自己腰封上,哑声道:“来啊。” 景聆的手臂颤抖着,眼眶和鼻腔同时发酸,脑子里乱得无力思考。 “没有,不是的……”景聆木讷地摇晃着头,浑身都使不上劲。 景聆挣扎着想要把手抽回,可终是抵不过时诩的力道,景聆面部的漂亮五官已经扭成了一团,她伸出另一只手抓着时诩的手腕,想把那只快要被时诩的体温灼伤的手解救出来。 时诩审视着景聆,景聆的那些小动作于他而言无关痛痒。 时诩心里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他戏谑道:“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又何必故作矜持?” 景聆手里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时诩,在时诩还未来得及看清景聆脸上的神情时,一个巴掌突然就落到了他的脸上,脆声响彻了整个屋子。 时诩脑中发懵,只感觉耳朵里在嗡嗡作响。 景聆趁机抽回了自己被摁得发麻的手。 “你打我?”时诩回过神,难以置信地望着景聆。 “混账……”景聆双手紧攥,胸腔伴随着急促的喘息不断起伏。 时诩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景聆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羞辱过,她感觉自尊被时诩踩在了脚底,她恨不得马上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竟然打我?”时诩加重了音量,一记重拳砸在门上。 景聆剧烈呼吸着,含在眼眶里的温热不受控制地滑到了脸颊上,喉咙里呜咽出哭腔。 “哭了?”时诩的手从门板上滑落,不知所措地看向低着头的景聆。 自己被打了,自己被骗了,始作俑者竟然哭了? “真是矫情。”时诩低声骂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叠的方整的手帕递给景聆。 景聆的眼睛被泪水蒙着,黑夜里的视线更加模糊不清。 时诩被阵阵抽泣声磨得心烦意乱,遇到这种情况,他也是头一回。 时诩抿了抿唇,直接把帕子往景聆眼睛上抹,景聆的脸一碰到时诩的手,倒像是受了惊一般,抓起他手里的帕子就往他脸上砸。 “假惺惺!” 景聆哑着嗓子吼骂一声,接着就慌乱地从袖口中掏出了一枚香囊,气鼓鼓地往时诩身上扔。 景聆大口呼吸了两口气,接着就转身拉开了门,万万没想到的是,崔宛就站在门外,用同样惊愕的目光看着泪眼婆娑的景聆。 时诩看到自己的母亲,心里更是尴尬。 “那个,景小姐……”崔宛拿着帕子朝景聆伸手,可景聆却朝身侧退了几步,与崔宛拉开距离。 景聆擦了擦眼泪,鼻音还有点重:“抱歉了夫人,我今天得回去了。” 崔宛看向屋里冷着脸的时诩,对景聆道:“阿诩他性格就是不好,说话做事没个轻重,小姐别放在心上。” 景聆眼眶微肿,眼尾还冒着湿气,她勉强地朝崔宛笑了笑,说:“我知道,夫人,今天太晚了,我真的要回去了。” 崔宛也笑:“好,那我就不留小姐了,禄儿,送送景小姐。” 景聆走远后,崔宛才收起脸上的笑意,指着时诩进了他房间。 “你啊,不知道天高地厚,做事情没轻没重的,迟早惹上祸事!” 崔宛用火折子点了蜡烛,时诩房中亮了大半。 第十四章 赏赐 时诩沉闷地拾起了地上的香囊,然后推上了门。 崔宛坐在书案前,撑着一只手按着太阳穴。 “母亲。”时诩走到她跟前轻唤。 崔宛抬起眼睛看他,一眼就看见了他脸颊上醒目的红印。 崔宛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没皮没脸就算了,人家姑娘不要面子吗?我若是景聆,我也打你。” 时诩慢慢抬起头,试探着问:“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在外面的?” 崔宛坐正了,说:“我一直都在外面,你们俩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见了。” 时诩平日里脸皮厚,可想到自己对景聆说的话被自己的亲娘听见了,依旧感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崔宛道:“你有事找她好好说就是了,说那些话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太后的人,她现在回去了,还不知道会怎么在太后面前编排你呢!” 时诩无所谓地摸了摸头发,说:“随便她怎么说,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不过看她那副怂样,她明天估计是不会来北宁府了,我还清净。” 时诩说得没错,第二天景聆的确没去北宁府,而是一大早就被一道圣旨请进了宫。 景聆昨夜并没有哭太久,可她面皮薄,早上醒来,眼睛依旧是泛着红微肿的。 景聆刚到大明宫前就被久候在外李内侍领进了内殿,贺迁原本还埋在一堆折子里批红,一听见门口的动静,连忙就搁下了笔。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景聆心里不由得生出了几丝酸楚,但很快,景聆又收敛了脸上的异样,朝贺迁福了福身:“参见皇上。” 贺迁快步走到景聆跟前扶住了她:“免礼。” 贺迁目不转睛地盯着景聆缓缓昂起的脸,心疼地说:“哭过吗?眼睛红红的。” 景聆淡笑一瞬从贺迁手里抽回了手,挡了挡眼睛说:“没有,昨晚没睡好罢了。” 贺迁叹了口气坐到了玫瑰椅上,又敲了敲桌案,示意景聆也坐。 景聆一边落座,一边听着贺迁说道:“听说你昨天去给太后请安了,怎么不顺道来看看朕?” 李内侍给贺迁和景聆上了两盏茶,又放了几碟景聆爱吃的点心到桌上就退出了内殿。 景聆不自觉地端起茶盏,挡在脸前轻吹着茶面上的热雾,道:“昨日我离开时太晚了,怕打扰到皇上,就没有来。” 自从沈愿封为皇后之后,原本隔三岔五就会找自己的景聆也许久都不会来大明宫一趟了,再加上自己平日里政务繁忙,除了节日和宫宴,贺迁基本见不到她。 贺迁若有若无地感觉景聆在避着自己。 可这,也怪不了景聆。 贺迁自嘲一笑,说:“阿澈哥哥现在政务繁忙,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日日都找妹妹了,可阿澈哥哥还是希望,妹妹有时间了可以多来看看哥哥。” 景聆微微攥紧了裙摆上的薄纱,贺迁这番话说得她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些年与贺迁一起度过的总角时光依旧历历在目。 景聆抬眼冲贺迁一笑,放下了手里的茶,淡淡道:“自然。” 贺迁也淡笑着,可在景聆说完话后,二人之间又陷入了尴尬的沉寂。 贺迁用余光瞟着景聆,说:“其实今日召你来是有东西要给你。” 景聆望向贺迁,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果然又是这样。 封后大典后,贺迁比从前更加频繁地给景聆赏赐,凡是外面进贡的好东西、稀奇玩意儿,景聆总是头一份得到的。 景聆心中烦闷,当年的诺言,她原本是可以当作贺迁不记得的,可贺迁一次又一次的用实际行动证明他记得,并且他觉得对自己有愧。 给自己这么多赏赐,贺迁也只不过是在求一份心安。 贺迁唤了李内侍,接着,几个内侍和宫女分别端着几样不同的金银器走了进来。 贺迁笑道:“阿聆,这些是波斯国今年进贡的贡品,你不是一直都喜欢这些吗?所以朕挑了几样好的送给你。” 景聆搁了茶盏,草草地扫了一眼面前的那堆金光闪闪的物件,心里并没有起多大的涟漪,她起身朝贺迁福了身:“多谢皇上赏赐。” 许多年前,景聆的确很喜欢这些东西,因为她久居盛安,这些从外面传进来的东西总是能满足景聆对外面世界的幻想。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东西景聆越见越多,渐渐地,也就淡了。 贺迁笑着从一个宫女的端盘中拿起一个镂花金镯,上面还镶嵌着各色宝石,别有一番异域风情,在整个大魏都罕见至极。 贺迁迫不及待地走到景聆跟前,牵起她的手就把这镯子戴在了景聆的手腕上,贵气的金更衬得她手腕雪白,格外好看。 “朕一看到这个镯子就觉得,整个大魏,只有聆儿你才与这镯子相配。”贺迁满意地说道。 可景聆却连忙抽回了手,宽大的袍袖立马就盖在了景聆的手腕上。 景聆攥着衣袖,低着头道:“多谢皇上。” 贺迁愣了愣,也感觉自己刚刚的举止似乎不妥,一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索性背到了身后。 二人之间正尴尬,李内侍却突然掀帘走入,告诉贺迁皇后带着太子来请安了。 景聆顿时如临大赦,道:“既然皇后娘娘来了,那阿聆就不打扰皇上了,阿聆告退。” 贺迁望着景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毕竟外面天热,把皇后和太子晾在外面,反而给景聆招来嫌话。 贺迁忖度着,最终道:“好,那你先回去,这些东西朕会派人送到镇国公府的。” 景聆朝贺迁福了福身,没再说一句话就转身离去了。 出了内殿的门,景聆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皇后沈愿和太子贺暨。 景聆垂着眸子先给沈愿行了礼:“参见皇后娘娘。” 面对着景聆,倒是沈愿有些受宠若惊,毕竟关于皇后之位,一向都是二人心中的一根倒刺,平日里沈愿也是能不单独撞见景聆就不撞见,能绕道走就绕道走。 沈愿勉强地笑了笑,拧着食盒的手也紧了紧,说:“景小姐免礼。” 说完,沈愿又推了推身旁的贺暨,道:“给表姑问安。” 太子贺暨今年不过四岁,朝着景聆扑闪着大眼睛,甜甜地问了句安。 景聆微微躬身摸了摸贺暨毛茸茸的脑袋,这孩子的眉眼和贺迁生得真像。 景聆见沈愿眼下有两抹脂粉都盖不住的乌青,便冲着贺暨道:“你母后看着有些倦态,是不是被你闹的?” 沈愿笑了笑把贺暨揽到身后,说:“跟他没关系,这不是过段时日要去行宫避暑吗?太后娘娘就让本宫着手安排后宫嫔妃的居所,只是她们各有各的想法,偶尔也有对本宫安排不满意的,而且这次,陈王和臻交公主也要来。” “陈王?”景聆眼下微动。 陈王贺辽,与其母李姬久居封地客川,自贺迁登基以来,除了逢年过节,他便再也没回过盛安;而臻交公主贺思瑾,就是贺辽的亲姐姐。 贺辽人虽不在盛安,可朝堂内依旧有不少与贺辽私交甚笃的朝臣,他此番回来,想来又能在朝堂内掀起一番风云。 只是这事情连沈愿都知道,太后竟然对自己只字未提。 景聆眸色微沉,道:“那确实是辛苦娘娘了。” 沈愿摇摇头,说:“无妨,在其位谋其事,说来景小姐年年都是会与太后一道来行宫避暑的,小姐今年可是也与往年一样,跟太后住一处?” 景聆微微一顿,若不是沈愿现在提起,她都快忘了太后的叮嘱了,她今年不能与太后住一处。 景聆道:“不了,我今年不与太后住,还劳烦娘娘给我安排个好住所。” 沈愿得体地笑道:“不劳烦,这是本宫应该做的。” 景聆望见外面被太阳炙烤的地面,意识到二人已经说得太久了,贺迁还在内殿等着沈愿,便道:“娘娘,皇上还在里面等着您,我就不耽误娘娘了,景聆先行一步。” 沈愿朝景聆点了点头:“那我们下次再聊。” “好。” 在沈愿进了内殿后,景聆也匆忙地出了大明宫。 马车行出了承天门恰逢正午,承天门街上的人也比早上多了不少,马车行得缓慢,又走走停停的,晃得景聆头晕。 折柳看景聆面色不佳,便掀帘问了马夫情况,得知是前面出了事,景聆便让马夫绕路回家。 景聆的马车刚拐进第三横街,承天门街上轰隆隆地就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赤色的马背上,少年身着甲胄,红色的披风随风卷起,铁甲随着晃动发出几声激烈的脆响。 街上的众人听到这重蹄声,当即就拥挤着让出了一条宽道,赤马一路无阻,停在了正川酒楼前。 时诩翻身下马,他一路来得急,额头上的汗跟水一样,把红发带浸成了暗红色。 时诩大步跨进了酒楼,一进门就踩到了一块碎杯子的瓷片。 时诩眉头紧皱着,周身都散发着与燥热天气截然不同的寒冽气息,惹得酒楼大堂里围观的客人纷纷侧身,不敢说话。 大堂里一片狼藉,尤其是靠着窗子的两个桌子,更是歪七扭八,几条长凳东倒西歪,挡在两桌间的屏风也倒在了地上,还破了几个扎眼的大洞。 而屏风两侧,右侧被两个狼狈不堪的小厮拉拽着的红衣少年,正是时诩的堂弟时溪。 时诩攥紧了拳头大步朝着时溪走去,他今天饿了大半天,好不容易下了训刚准备吃个饭,时溪身边的王梁就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北宁府,说自家少爷跟人打起来了。 时诩脑子里一团乱,这时溪从小在家里的兄弟间就是个刺头,全家上下除了他爹时观谁都治不了他,可偏偏时观又在战场上受伤断了腿,所以时观就把他送到了礁川赵家磨砺。 可这原本应该待在礁川的人怎么突然就出现在盛安了? 时诩一问才知,时溪在礁川跟赵其将军吵了架,他一时负气就跑回来了,今天早上刚到的盛安。 而时溪跟人打架的理由更加离谱,竟然是因为一碟菜。自己先点的菜,店小二先给邻桌上了,时溪不服气,就跟人家打起来了。 “臭小子……” 时诩走到时溪跟前长臂一伸,抓着他的衣领就把他半个人都拧了起来,捏起拳头就要往他脸上招呼去。 “哥,别打!”时溪两只手挡在脸前,歪着脸大喊,“是他们先动手的!” “哟,这不是武安侯吗?” 时诩手里的动作一顿,时溪乘机扒开了时诩的手,闪身躲到了一边。 第十五章 乌云 清脆的女声从时诩身后传来,时诩转过身去,眼前的女人簪星曳月,秀眉舒展,上挑的眼因唇角的笑意眯起;鼻梁瘦高,把整张脸衬得格外大气;光洁的额头上没有一丝碎头发,烟青色的衣裙更显风情。 女人身侧还站着一个清瘦的男人,看起来已经六十多岁了,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与时溪打了架,他的脸色红极了。 时诩的心脏被泼了一桶冰,他万万没有想到,与时溪互殴的对象竟然是臻交公主贺思瑾和她的外公李房。 时诩行礼道:“末将参见公主。” 贺思瑾微挑着眉,红唇一勾:“武安侯不必多礼。” 时诩直起了身子,侧目狠狠地瞪了时溪一眼。 这小子可真会给自己找事,一声不吭地跑回来就算了,一回来就跟人打架,还是跟陈王的亲姐姐。这臻交公主,可是出了名的不好惹,整个盛安城,就连与陈王交好的朝臣都不愿意与她碰面。 时溪讪讪一笑,倒退得背都贴上了墙。 贺思瑾的笑容中透出几分得意,她说:“武安侯,你说这盛安城可真小啊,我今日刚回盛安,就想请我外公老人家吃个饭,都能遇上你这泼皮弟弟。” 时诩勉强赔笑着,可时溪的火气又上了头,指着贺思瑾就道:“你说谁是泼皮?” 时诩怒瞪着时溪,对拉着时溪的两个赵家家仆厉声道:“时溪都醉成这副模样了,你们还不把他送回时府去?” 那两个家仆连连点头,拽着张牙舞爪的时溪就往酒楼外走。 时诩看着时溪离开了酒楼才放心朝贺思瑾开了口,时诩作揖道:“家弟年幼无知,冲撞了公主与李大人,子定在此替他道歉,公主与李大人这顿饭的损失,由我替他赔偿。” 贺思瑾娇媚一笑,扶着时诩作揖的双臂慢慢推开,云淡风轻地说道:“武安侯果然识大体,不比那从穷乡僻壤回来的腌臜。” 时诩也看着贺思瑾轻笑,可眼底却闪过了一瞬不易察觉的寒意。 礁川郡的确是不比她的封地臻交繁华,更比不上盛安;可礁川与稷齐国交壤,是大魏重镇。赵家世世代代都守卫在礁川,才换来了大魏这么多年的兴盛,可在她贺思瑾的嘴里,却成了被人看不起的穷乡僻壤。 不知怎的,时诩就想到了那个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的景聆。 如果是景聆,她一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 罢了,我想她做什么? 时诩压下心里怪异的心思,他不愿再与贺思瑾多话,便道:“公主不生气了就好,那在下先去找掌柜把公主的帐结了,再叫掌柜给公主和李大人按之前点的菜再上一桌,公主觉得如何?” 贺思瑾这人吃软不吃硬,时诩的态度对她而言很受用,她便随意道:“武安侯阔气,只是这饭本公主已经没有想在这家店吃的欲望了,武安侯把帐和店里的这些赔偿结给掌柜便好,免得日后百姓又说我们皇亲仗势欺人。” 贺思瑾看着时诩轻哼了一声,心情看起来不错,便和李房离开了正川酒楼。 贺思瑾一走,时诩脸上的不屑就藏不住了,他去掌柜处结账,却发现贺思瑾那一桌子菜竟然比店里那些坏了的物件加起来还贵。 时诩微抽着唇角,随口道:“他们就两个人,这么多菜他们吃得完吗?” 酒楼的孙掌柜与时诩是旧识,回道:“侯爷误会了,刚刚进店的时候,他们那桌有五个人呢,个个穿金戴银,非富即贵,只是他们都侧着身子,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五个人?”时诩眉宇皱起,敏感地嗅到了不对劲,“那还有三个人呢?” 孙掌柜摇了摇头,说:“后来你家那弟弟就跟他们打起来了,那场面乱的啊,有三个人不知道怎么的就不见了。” 时诩的指尖在楠木柜台上轻磨着,凤眸微眯,露出了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时诩默了少顷,突然冲着孙掌柜展颜一笑:“当时场面混乱,谁能注意到他们啊,此番是我弟弟不懂事,扰了掌柜的生意。” 孙掌柜被时诩突如其来的热情打得措手不及,连忙客套道:“侯爷哪里的话,家弟光临小店,才让小店蓬荜生辉呢。” 时诩哈哈一笑,道:“我在北宁府还有事情久留不得了,下回我亲自带那混小子来给掌柜赔罪。” 孙掌柜乐呵呵地连连道好。 时诩出了酒楼后脸色就沉了下来,贺思瑾带了四个人来吃饭最后却只剩两人,那三个人究竟是谁?听说自己要来就中途离开,想来大概是自己认识的人。 离行宫避暑还有半月有余,贺思瑾倒是积极,这么早就来了,她来了,是不是意味着,陈王也来了? 时诩的面色愈发沉重,可这些都只是他的猜测。 直觉告诉时诩,避暑行宫已被乌云笼罩,半月后定会下一场暴雨。 盛安街上人挤人,时诩骑不了马,便牵着赤霜回了家。 时诩前脚刚踏进府里,就看见崔宛拿着团扇在树荫下乘凉,不远处的时溪王梁跟他带回家的那两个赵家家仆在花园里帮时诵抓蝴蝶,又蹦又跳的,逗得崔宛发笑。 时诩还在心疼那百来两银子,沉着一张脸大步流星地迈向时溪,时溪见到了堂哥,咧起一张嘴就朝着时诩打招呼。 “辛苦了哥。” 时诩冲他一笑,随后一只大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到了时溪的耳朵上,时溪连连喊疼,时诩却充耳不闻,揪着他的耳朵就往屋外走。 “哥,疼,疼死我了,婶婶救我啊……” 时诩把时诵拉出了府门,大力一拉就把门关上了,把屋内的热闹隔绝。 “时子涧,你不回自己家,来我家做什么?”时诩拧着时溪的耳朵没好气地问道。 时溪摆弄着时诩捏在自己耳朵上的手指,说:“哥,我家那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我爹那脾气,我要是回去了,我还有命出来吗?” 时诩剜了他一眼轻哼一声松开了他的耳朵,时溪连忙摸着自己红透了的耳朵抽气。 时诩道:“那你打算怎么办,一直躲在我家吗,你家可离我家不远,你爹迟早逮住你。” 时溪讨好地笑着,拉扯着时诩的衣袖狗腿地说道:“哥哥,我的好哥哥,你现在不是天天往北宁府里跑吗?你就帮帮我,让我去北宁府躲着,王梁的功夫你是知道的,那两个赵家的家仆也都特别能打,你那么大一个军营,应该也不会差了我们几个一天三顿饭……” 时诩微微偏头,时溪这两年窜个子厉害,都快跟自己一样高了。 时诩想了想,说:“你想来北宁府也不是不行,只是我们北宁府也不养闲人;你常年待在礁川,盛安认识你的人也少,眼下有一件事情正适合你来做。” 时溪眼前一亮,他从小就仰慕时诩这个堂哥,若能在他面前立下功劳,时溪的尾巴都快要翘起来了。 时溪道:“什么事,哥你说,我都能办。” 时诩拍了拍时溪的肩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条,这是他昨天夜里写下的牙铺地址。 时诩把纸条递给时溪,说:“你到这个地方去,找一个姓高的年轻牙人,然后告诉他,你要买一种名叫浮月的香料,通过他联系香料商人。记住,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找到那个卖浮月香的铺子,在那之后的事情,荣英会告诉你。” “哦……”时溪捏着那个字条轻轻点头,待时诩不说话后,他惊讶地抬起了头,眼巴巴地望着时诩:“就这样吗,还有别的吗?” 时诩挑眉看他,说:“没了,就这些。” “啊?”时溪有些不乐意,“这也太没有挑战性了……” 时诩直直地看向时溪,这小兔崽子就是事儿多,求人办事还讨价还价。 时诩双手交叠在前,冷声道:“你还想不想进北宁府的大门了?” 时溪身体一僵,脸色顿时就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他看着那纸条在指腹间搓了搓,垂头丧气地说:“我又没说我不干……” 时诩牵起唇角:“既然你答应了,那现在就跟我回北宁府,去把王梁他们一同叫上。” “哥哥你真好!” 时溪对时溪拍了好一会儿马屁,一直到时诩心烦了时溪才进门叫了王梁几人,然后乘着侯府的马车满心欢喜地去北宁府。 时溪几人坐在马车里,时诩就骑着赤霜与马车并驾。 盛安街道上行人多,马夫便挑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而这路一走,恰好就走到了镇国公府前。 时溪把马车的窗帘推到一边,下巴趴在窗棂上,望着镇国公府前的那两座石狮子,以及比武安侯府大了一倍的牌匾,不禁感叹:“这镇国公府修得可真气派啊。” 时诩微微侧目,刺眼的日光照在朱红的大门上,时诩盯着门上的铁环。 时溪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拍了拍时诩的肩,道:“哥,你为什么要拒太后的婚啊?我听说她长得可好看了。” 时诩不悦地看向时溪:“你见过她?” 时溪笑着摇头:“没见过。” “那你怎知她好看?” “听别人说的啊,哥你倒是见过,你说说,她到底好不好看?” 时诩的眼睛被日光照得眯起,此刻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那日夜里他最后一次看到景聆时那张带着委屈和羞耻的脸。 时溪见时诩闷着不作声,便叫了他一声。 时诩在马背上一愣,随即冷哼道:“丑若无盐。” 第十六章 行宫 炙热的阳光透过枝桠映出细碎的光影,从护城河飘来的荷风总能抚慰盛安人心的焦躁,蝉鸣与蛙叫此起彼伏,绵绵不绝。 转眼已过半月,一队金碧辉煌的马车带领着数以千计的宫人侍卫浩浩荡荡地从春明门而出,前往玉成行宫避暑。 行宫离盛安城不远,车马走了小半日即达,此次景聆没有与太后一同住进怀暖阁,沈愿给她安排的居所是离贺迁的勤政殿较近的雯华轩。 临走前,香料铺的老板突然说有急事,折柳不得不留在了盛安,景聆便带了房里的重月,太后借口重月年纪太小,名正言顺地就把珠玉塞到了景聆身边。 日悬中天,已是到了正午。宫宴的地点在阳和湖的千京亭上,这次一同来行宫避暑的不仅有皇亲贵戚,又有王侯大臣,不一会儿,亭子上就挤满了人,热闹极了。 景聆打发了珠玉在雯华轩里收拾东西,带着重月赴宴。 雯华轩离千京亭不远,景聆没走几步路就到了阳和湖边,可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心里不由升起几分酸楚。 千京亭是在贺迁还在做太子时与自己一同设计的,亭子的名字也是贺迁用二人的姓名取的。 景聆攥着手里的薄纱团扇掩了半边脸,好似要把情绪阻挡;然而心里的酸涩感未过,景聆的耳朵就敏感地捕捉到了不远处甲胄晃动的声音。 景聆抬眼,是羽林郎杜婴指挥着两列禁军如银蛇般环绕在阳和湖边,与杜婴说着话的男子未着甲胄,正是时诩。 自上次不欢而散后,这还是景聆第一次见到时诩。 时诩好似也察觉到了景聆的目光,正说着话眼睛就往景聆这边瞟。 四目相接的那一瞬时诩顿时愣了神,可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很快他又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地继续与杜婴说话。 日光晒得景聆面皮发热,那日在时诩对自己说的话依旧还在景聆耳畔飘荡。 景聆也把目光挪向别处,她心里还隐隐上着火。 景聆晃着手里的扇子恍若无人地与时诩侧肩而过,进了亭子后景聆先与工部尚书冯春江打了个照面。 当年这千京亭正是冯春江监工修起来的,亭子完工时,贺迁已经登基为帝,冯春江便因为这个亭子被贺迁升为工部尚书。 因此,在冯春江眼里,景聆便是贵人一样的存在。 和冯春江说了两句话后,景聆才望向了上座的秦太后。 秦太后看到景聆时原本也是笑着的,可见到她身后跟着的重月她的眸子突然就眯了起来,审视的目光里依稀透着不悦,惹得小姑娘不敢抬头。 景聆把重月拉到身后,冲着秦太后坦然一笑,随后径直走到了自己的席位上,脑子里久久挥之不去的,是刚才时诩一闪而过的眼神。 景聆突然好奇他心里的想法。 过了少顷,贺迁和沈愿才一道露了脸,跟在二人身后的,还有贺迁后宫中的一众嫔妃,景聆扫了两眼,也还是自己年年都会见到的那几个人,景聆直言,这些嫔妃中除了郑贵妃,个个都是庸脂俗粉。 景聆垂下眸子,不禁轻笑。 “你笑什么?” 景聆抬眼一愣,两只滚溜溜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桌的时诩。 刚刚走神了一会儿,景聆都不知道时诩是什么时候坐上来的。 “没什么。”景聆下意识地闪躲着时诩的目光,她自觉自己的笑声并不大,除了时诩外,自己周围的皇亲无人察觉。 时诩望着景聆团扇下露出的两只桃花眼,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手蹭着鼻子,喉头微滚。 半个月没见景聆,刚刚远远望着她,时诩就感觉她的身形比从前更纤细了,现在近距离看,又感觉她害羞的模样比从前更加挠人心弦。 他默了片刻,理了理脑中的思绪,不知是因为现在人多还是因为温度太热,他感觉胸口闷闷的,话也堵在胸口说不出来。 景聆这些天都没再去北宁府,起先那几天时诩心满意足,身边总算没了景聆这个招人嫌的眼线,可到了第七天,时诩夜里正准备睡觉,无意中瞄见了门口给他守夜的小兵。 这时候,时诩突然就想到了景聆。 时诩思来想去,觉得自己那天说的话的确是过分了,况且那天景聆已经给自己道了歉,自己依旧咄咄逼人,倒失了大丈夫的胸襟。 他想给景聆道歉,可他生来骄傲,又拉不下脸,一句话磨了半天都磨不出嘴。 时诩自认自己并不是容易冲动的人,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遇上景聆就控制不住自己。 时诩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线,他索性转过了身,想着另选时间。 恰在此时,亭外的宦侍尖嗓一唤,陈王贺辽与臻交公主贺思瑾也终于姗姗来迟,二人一出现,立刻就吸引了宴席上所有人的目光,席间人或目光交接,或窃窃私语。 贺辽是先兆丰帝李昭仪的儿子,五官深邃,身高体阔,气度不凡。据当年的魏国老臣说,他的眼睛鼻子都与高宗皇帝极像。 “参见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贺辽与贺思瑾倾身而跪,朝主位上行礼。 贺迁今日心情极佳,他长臂一挥,便笑道:“免礼,入席。” 陈王姐弟二人伏地起了身,落座时,贺思瑾却突然冲时诩一笑。 时诩登时神色一滞,不解其意。 如今魏国朝堂呈现出皇帝、太后、陈王三党分力,却又相互制约的现状,这宴席之上的所有人,几乎都是这三党中的一份子。 时诩灌酒入喉,想假装没看见化解片刻尴尬。 贺思瑾的动作不大,宴席上的其他人定然不会察觉,可景聆就坐在时诩身后,贺思瑾的动作神情都被她尽收眼底。 直觉告诉景聆,二人之间不简单。 景聆盯着时诩宽厚的背,眼眸随沉思微微眯起,贺迁在上面说的那些客套话她也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刚才贺思瑾那神秘暧昧的一眼,不禁令景聆心生疑虑。 难道在自己的视线之外,他与陈王一党取得了勾结? 难道此前时诩的忠贞形象都是他装出来的吗? 景聆的脸色越想越沉,别人已经在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可景聆面对这满桌珍馐,她一筷子都没动。 阳和湖上卷起清凉的荷风,娓娓歌声突然从湖心传来,景聆登时被这悦耳的调子拉回了思绪,宴席间突然安静了下来。 一叶木舟在湖心轻荡,木舟上没有船夫,只有一位身着碧色襦裙的少女,手里抱着一面曲项琵琶,拨弦而歌。 曲调清扬婉转,一听就不是盛安的调子,倒有几分江南韵味;她那指尖扣在琵琶上拨弄的不像是琴弦,倒像是人心,引得亭上的看官啧啧称奇,就连贺迁都把酒杯晾在唇边,眼睛一直停留在那小舟上。 小舟虽水波飘动,离千京亭越来越近,渐渐地,那少女的容貌也越来越清晰。 所有人都把眼睛聚焦在了她的身上,都想知道这谪仙般的女子究竟是谁。 伴随着最后一根琴弦拨落,小舟停在了千京亭边,少女的歌声也戛然而止,她抱着琵琶款款走入席间。 席间安静得只能听见缓沉的呼吸声,唯有郑贵妃的桌案边突然传来了一声酒杯摔碎的脆响。 少女没有理会那格格不入的响声,径直走到席中,抱着琵琶只露出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跪地叩首:“臣女郑靥参见皇上、太后、皇后娘娘。” 席间即刻大惊,这郑靥正是贵妃郑赏心的亲妹妹,鸿胪卿郑少远的小女儿。 而郑少远本人也在席间,看着他丝毫不惊讶的模样,倒像是事先就知道的。 郑靥抬眼直勾勾地盯着主位上的贺迁,郑靥的这双眼睛,与景聆极为相似,她那对细弯的柳叶眉看上去也是精心描绘的,再加上她遮挡着自己的下半张脸,贺迁倒真有一时间的恍惚,感觉跪在席间的女子就是景聆。 贺迁迟迟没有下文,席间的文武百官也不敢作声,不只是贺迁,凡是席间有眼睛的人,都在看完郑靥的脸后就把目光挪到了景聆脸上。 偏生这宴席上,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贺迁与景聆少时的往事,郑少远的用心太过明显。 而景聆,只摇晃着手里的团扇轻轻扇风,她也在等着贺迁说话,她也想知道贺迁对于见到与自己相像的人是何种态度。 就在这时,贺思瑾突然说话了,她笑道:“皇上真是被美人给迷糊涂了,还让人家在地上跪着。” 秦太后别有意味地看了贺思瑾一眼,然后对贺迁催促道:“皇上还不让郑姑娘起来。” 贺迁这才敛了微惊的神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用看待一个平常人的目光看着郑靥,平静地说:“郑姑娘免礼落座。” 景聆依旧面色平和地扬着小扇,看着内侍把椅子搬到了郑赏心旁边,郑靥福身唤了声“姐姐”,便坐了下来,只是她那姐姐看起来并不高兴。 没了琵琶的遮挡,郑靥的整张脸终于露了出来,事实上除了眉眼,郑靥的其他五官跟她姐姐更像,只是这次郑靥用与景聆相似的五官开了个头,席间所有人倒是觉得郑赏心的眉眼更像景聆。 郑赏心的脸色格外难看,一双透的妒意的眼睛穿过人群落在了景聆身上,有了今天这一出,她才终于明白了贺迁亲近自己的原因。 景聆拨弄着桌上的莲子糕,刚才秦太后露出的那些神色令她上心。 能把郑靥打扮得与自己这样相像,单凭郑靥自己必然是做不到的,而郑少远又与陈王私交甚好,可陈王与臻交公主同自己也只是在逢年过节时见过几面罢了。 能这样了解自己的人…… 景聆缓缓望向贺迁身侧喜笑颜开的秦太后。 第十七章 棋局 这一顿饭景聆吃得索然无味,棉絮一般的思绪像沾了水一样又沉又重,堵在她的脑子里出不来,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弄把这些谜团剥茧抽丝。 秦太后坐在上面与郑少远交谈着,景聆的目光紧紧凝聚在时诩的后背上,隐约从太后口中捕捉住了几个字眼。 秦太后说自己喜欢郑靥,要把她留在宫里解闷,并当场就把她封为了婕妤,而贺迁也默许了太后的旨意。 景聆感到几分心痛,若这件事是发生在寻常宫殿里,她倒不会有这样不甘的感觉,可偏偏这里是千京亭。 宴席过后,景聆正想找时诩试探一番,可贺迁却先她一步,走到了时诩跟前,景聆只好收回了刚伸出去的手,朝贺迁福了福身就离开了千京亭。 贺迁见景聆走远了,脸上的神色才松懈下来,他对时诩温和一笑,道:“午后乏味,武安侯可愿与朕下盘棋?” 时诩心中隐隐不安,他不认为贺迁只是想要自己陪他下棋这么简单。 时诩朝贺迁作揖:“臣之荣幸。” 时诩跟着贺迁进了勤政殿,贺迁先坐在了桌边,然后推着手让时诩坐在自己对面。 几个内侍麻利地把棋盘铺在了桌上,李内侍把沏好的茶放在了贺迁和时诩手边,随即就带着那几个内侍退了出去。 木门一关,屋内便只剩下时诩与贺迁二人。 香炉上白烟袅袅,君臣二人静默着对坐,屋内的安静中透着几分肃杀。 贺迁率先用笑意打破了空气中的冰雾,他道:“朕先还是卿先?” 时诩也以笑应对:“皇上先。” 贺迁从棋罐中捏起一颗黑子,毫不犹豫地在棋盘的中心落下,时诩也捏着白子,紧随其后。 贺迁捏棋思考,突然说起话来:“子定训练北宁府新兵已一月有余,可惜朕政务缠身,一直没有机会亲自去北宁府看看,不知子定在北宁府一切可好?” 时诩落下一子,道:“劳皇上挂念,一切都好。” 贺迁抬眼看了时诩一眼,时诩神色冷静,一双眼睛都盯在棋盘上。 贺迁哈哈一笑,道:“子定说笑,别的事情朕可能不知道,可阿聆一直都在北宁府之中,有她在,想来定给将军添了不少麻烦。” 时诩顿时身体一僵,手里的棋子险些没有拿住。 时诩把棋子稳稳地放在棋盘上,然后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才谨慎地开口:“算不得什么麻烦。” 贺迁撑着下巴,眯眼审视着时诩。 时诩的心脏跳得飞快,贺迁说话又稳又慢,字字掷地有声,不知道是因为贺迁提到了景聆,还是因为这密闭的房间过于压抑,时诩只觉得自己在战场上都没有像今天面对着贺迁这样紧张。 世人皆说:“伴君如伴虎。”,这果真不是玩笑话。 时诩顿了顿,迟疑道:“臣不敢欺瞒皇上,景小姐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来北宁府了。” “哦?”贺迁眉峰挑起,饶有趣味地看着比自己小四岁的少年,“想来是阿聆受不了北宁府的辛苦不愿意去了,唉,她可真是胡闹,不过子定见谅,阿聆自小在宫中养尊处优,确实是没受过苦的。” 时诩勉强地朝着贺迁笑着,说:“景小姐并非不能受苦……” “嗯?”贺迁面露疑虑,突然沉下声来:“武安侯何意?那日我见阿聆眼眶发红,像是哭过。莫不是武安侯一直记恨着那日赐婚之事故意给了她委屈受?” “臣……”时诩纵然表现得再镇定,可发白的面色依旧宣告着他内心的慌张,“是臣的错……” 时诩判断不出贺迁究竟是知道了自己羞辱景聆的事情还是只是单纯地在套自己的话,难道真像母亲说的那样,景聆在皇上太后面前编排了自己? 当下这种情况能如何?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贺迁看着时诩若有所思,接着连连叹息:“子定啊,在朕的兄妹中,阿聆是朕见过的最坚强的一个妹妹了,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啊?竟然能把她气哭。” 贺迁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景聆六岁后就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流过眼泪,即使是当年的封后之事,景聆也只是红了眼眶。 只是那日,景聆失望的那一眼,成了贺迁心里挥之不去的痛楚。 时诩嘴唇轻颤,随即起身跪在了地上,他抱拳作揖:“臣既然犯了错,就甘愿承担后果,臣定会去给景小姐道歉的。” 贺迁一时惊愕,垂眸看着地上的时诩,突然笑出声来:“子定啊,你这是做什么,你还与朕下着棋呢。” 时诩不明所以地望向贺迁,贺迁却用下巴指向对面空空的座位,示意他继续下棋。 “是。”时诩缓缓站起,沉沉地坐回了玫瑰椅上。 二人相对无声落了几颗子,贺迁刚把黑子捏起,就见对面的时诩白子一落,自己竟然输了。 “子定不仅有将帅之才,连棋技也如此高超。”贺迁笑道。 时诩扯着唇角,说:“是皇上让着臣。” 贺迁爽朗地笑了几声,随即长臂一挥,就打乱了棋盘:“真是后生可畏啊!好了,这一盘棋下下来朕也困乏了,子定也回去歇息,下一次朕一定要赢回来,哈哈哈……” 时诩起身朝后退了两步,下完这盘棋,他竟出了一身汗。 “那臣就不打扰皇上休息了,臣先行告退了。”时诩躬身道。 “好。” 时诩迈着大步出了勤政殿,贺迁捧着微凉的茶盏望着空荡荡的门,这时候,一直藏在屏风后的程卫才踱着步子走到了贺迁桌旁。 贺迁看了一眼程卫,又喝了口冷茶,说:“这时子定倒还算是诚实。” 程卫朝他一笑,躬身道:“子定与臣一同长大,他的父亲从小便教他要忠君报国,他又怎么会有不臣之心呢?” “是吗?”贺迁笑着看程卫,“那他为何在棋局中胜了朕,这难道不是轻视朕吗?” 程卫看向那黑白相间的棋盘,又笑道:“皇上,寻常臣子若是与皇上博弈定是心怀一颗想要吹捧皇上的心故意输棋,那才是愚弄皇上的表现啊。可武安侯为人正直诚实,通过这局棋皇上也能看出武安侯并不谙此道不是吗?” 贺迁骤然一默,随后大笑起来:“绛微啊绛微,倘若时子定输了棋,你定会说他是尊敬朕,你可真是他的好朋友。” 程卫也淡然地笑着,说:“臣岂会这样说,若他输了棋,也是因为皇上棋技过人,又岂是武安侯让棋的缘故呢?” 贺迁无所事事地将棋盘上的棋子挑拣着收进棋罐中,一边道:“武安侯是块做忠臣的材料。” 程卫观察着贺迁的脸色,也坐到他对面帮着贺迁拣棋子,他说:“皇上既然这样认为,那为何要让他进北宁府训新兵呢?让他去边关或者是来皇上您身边岂不是更能发挥这个忠臣的价值吗?” 贺迁摇了摇头,眯眼看向窗外,正色道:“武安侯终是少年,年轻气盛,竟然连太后亲赐的姻缘都敢拒了。朕……” 贺迁望向程卫,鹰隼般的眸子望向程卫:“朕就是要挫挫他的锐气。” 贺迁掷地有声,把捏在手里的黑色棋子摁在了棋盘中央。 时诩出了勤政殿,沿着阳和湖缓步而行。 他常年在外征战,继父兄战死后便一直留在嶆城,每年回京也不过寥寥数日,此次是他在盛安待得最久的一次,也是他第一次与自己效忠的君主如此近距离地接触。 时诩抹去额角上的细汗,想到刚才那紧张的气氛自己将来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次,他就想念起了在边塞的日子。 至少,那是自由放纵的,那是能让他感到快意的,也是能够让他觉得自己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父兄的梦想的。 时诩淡漠地摇着头,蹲身在河边,凝望着池中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 可自己已经为人臣子,他没有退路,也没有想过退路。 时诩捧着那清冽的湖水抹了把脸,希望那水可以透过他的皮肤,泼进自己的心里,浇去他心中的焦躁。 时诩在原地待了半晌,才扶着微麻的腿起了身,刚转过身,他敏锐的眼睛就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时诩三两步就跨上了岸,他快步拐过小路,就看见景聆依旧拿着那团扇若有所思地漫步,而珠玉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 时诩用衣袖揩去脸上的水渍,大步流星地走在了她身后,然后又看着景聆的双脚,跟着她的脚步慢慢往前挪。 “我都说了让你不要跟着我!”景聆突然转过身来厉声道。 时诩就跟在她身后,还未来得及停下脚步,身体就这样跟景聆的脸碰到了一起。 景聆脑中一嗡,连忙捂着酸痛的鼻子倒退了两步,双眼戒备地看着时诩。 时诩看她眼眶里都疼出了泪光,朝她伸手道:“你……你没事?” 景聆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恼火地拍开了他的手,道:“用不着你的好心。” 时诩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脱口而出道:“我不是故意的……” 景聆打量着时诩那面带歉意的脸,自己原本是在想着刚才宴席上的事情,刚刚被他一撞倒把脑子里的思路撞散了。 景聆绕过时诩朝珠玉正声道:“重月年纪小,我怕她一个人洗衣服洗不干净,你回去帮她去,还有,我今天想吃荷花酥,若是我今天回去见不到,我就告诉姨母你办事不力,把你打发到掖庭去。” 珠玉小心翼翼地看着景聆,支支吾吾地答应着。 景聆满意地勾起唇角,冷声道:“还不快去?” “是,奴婢这就去,这就去……”珠玉耷拉着脑袋快速地朝景聆福着身,脚刚往身侧迈出一步,她看了看头顶的天空又跑向了景聆。 景聆看着她面色微愠,珠玉咬着嘴唇,想了想把手里的油纸伞递给了时诩。 珠玉小声道:“小姐,待会儿可能会下雨,这把伞你们带着。” 景聆闻言脸色稍敛,手里的团扇挡住了口鼻,心里莫名觉得酸酸的,却依旧没好气地说道:“知道了,你快回去,不要打扰我们。” 珠玉垂着头,朝景聆福了身就跑回了雯华轩。 景聆看她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了才松了口气,她对时诩道:“侯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第十八章 飞雁 玉成行宫依山而建,行宫背后依靠着的就是高耸的玉成山。 景聆带着时诩爬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小凉亭里,凉亭修在阴坡上,背对着太阳,正是盛夏的乘凉之所。 景聆用帕子擦了石凳上的灰,面对着时诩坐了下来,撑着下巴看着他,粉唇微启:“侯爷跟了我一路,可是找我有什么事情?” 时诩的手指轻轻摩擦着粗粝的石质桌沿,他扫了一眼景聆细白的手腕上精美的镂金镯子,迟疑道:“你似乎也找我有事,不如你先说。” 景聆淡然轻笑,今天的时诩跟从前很不一样,景聆总觉得他今天磨磨唧唧的,不比之前见他,总是风风火火、心高气傲。 景聆都快怀疑眼前的这个时诩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给夺舍了。 景聆索性自己先开了口,道:“你刚刚是从勤政殿出来的,皇上找你去做什么了?” 听着景聆的问题,时诩心里陡然警惕起来。 他谨慎地说道:“皇上找我下了盘棋。” “只是下棋?”景聆秀眉微挑,唇角带笑,“不见得。” 景聆与贺迁相识这么多年,她对贺迁的脾性不说是了如指掌,却也能摸出个八九分。 贺迁此人,做任何事情都带着目的,绝对不会是就为了下一盘棋就把时诩从众目睽睽下叫走的人。 依照景聆对贺迁的了解,贺迁这么做的原因为二:一是为了在皇亲朝臣面前显露出自己对时诩的重视,二是为了寻个安静的地方单独试探时诩对自己的忠心。 这份重视,既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又能引起别人的记恨;若时诩对自己不忠心,别人把时诩杀了也恰顺他意。 “皇上问了你什么?”景聆继续追问道。 时诩思忖片刻,也按着桌子坐了下来,如实道:“问起了你。” “我?” 景聆顿时哑然失笑,即使是与自己缘分已尽,阿澈哥哥依旧擅长物尽其用。 不过看时诩完好无损地从勤政殿出来了,时诩的回答定然是让皇上满意的,皇上对他,暂时也应当是信任的。 景聆又叹息了一声,玩味地看着时诩,道:“今日宫宴上,我看臻交公主对你青眼有加,可你对她委实是冷漠了些。” 时诩微愣,解释道:“我与公主并不相熟,只是之前在盛安城见过一次,打了个照面罢了。” “这样啊。”景聆捏着团扇挡在脸前,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时诩,“今日在宫宴上姨母与陈王联手上演了一出好戏,只是我在这之前,竟然没有听到一点风声,我以为侯爷你与臻交公主是故交,知道一些内情,看来,倒是我误会了。” 景聆笑着站起,踱着步子走到时诩背后,用扇骨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时诩的肩膀,又道:“我就知道,像侯爷这样的忠君之臣,连我这样一个太后的侄女都厌恶至极,又怎么会与陈王沆瀣一气呢?” 时诩抓住了景聆落在他肩头的团扇,转过身来,俯视着景聆道:“既然是误会,那么解开了就好。倒是景小姐你……” 时诩把抓在手里的团扇慢慢退回景聆身前,道:“你为太后做了那么多事情,可她对你怎么说扔就扔了呢?” 时诩的音量慢慢减弱:“你与皇上的情深意重,到头来竟然成了让别人平步青云的垫脚石。” 景聆把扇子从时诩手里抢了回来,压着心里的不悦露出笑意,道:“是垫脚石还是绊脚石,谁又说得准呢?不过有句话你说得很对,太后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的确是委屈极了。” 景聆歪着头看时诩,皱起的眉眼间透出可怜,景聆道:“侯爷啊,太后这棵大树下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我以后,该去哪里乘凉呢?” 时诩注视着景聆,心中的想法呼之欲出。 时诩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景聆勾唇一笑,背过身去,漂亮的桃花眼勾勒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眼睛上像是铺上了一层雾。 “侯爷与我同被赐婚,侯爷一句不敢想嫁娶之事,我也被父亲送入了北宁府。侯爷以为,生气难受的人只有你吗?”景聆转身直勾勾地看着时诩,“我又何尝不难过呢?” 时诩沉默地望着她,心里很不是滋味。时诩错过了她的目光,道:“那晚的事情,抱歉了。” “什么?” 时诩抿了抿唇,直视着景聆的眼睛,认真地说:“那天晚上,我说了些混账话,你别放在心上。我给你道歉,对不起。” 景聆惊愕的神情在脸上停滞了一瞬,她从未想过像时诩这样骄傲的人会给自己道歉。 景聆淡笑着,坐回了石凳上,漫不经心地说:“侯爷若不主动提起这件事,我都快忘记了,今日我与侯爷同坐在此,侯爷的道歉我也接受了,那从今以后,你我二人之间便冰释前嫌,可好?” 时诩深深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 时诩思忖良久,道:“好。” 景聆暗自松了口气,说:“既然侯爷已经向我表达了歉意,仔细想来,我有一些地方,也做得对不住侯爷,现在侯爷道了歉,我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想给侯爷回份礼。其实……我有一些拙见,不知侯爷是否愿意听。” 时诩微挑着眉峰,也坐回了景聆对面,饶有兴致地看着景聆,像是在等待着景聆继续说下去。 景聆把手里的团扇搁到桌上,道:“侯爷因战功封侯武安,既是为将者,我相信侯爷必然有自己的一番抱负。若侯爷信得过我,不如告知于我,我这些年都待在盛安,多少也有一些人脉,我可以帮您。” 时诩眼露疑色,脸色也变得低沉起来。 时诩犹豫着说道:“与其说是我的抱负,不如说是我父兄的抱负,或者说,这是我生来背负的使命。” 时诩的声线逐渐低沉:“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哥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直到现在,我都还能听见那天嶆城战场上的嘶嚎,我甚至还能感觉到我哥靠倒在我的肩膀上的重量。他用最后一丝气息对我说……” “阿诩,我没有辱没家族的荣耀。” 时诩的眼眸逐渐下垂,眼睫下的光华被雾霭替代:“我父兄实现不了的抱负,由我来实现。” 景聆紧紧攥着扇柄,一时诧异。 二人默了少顷,景聆才平静地说道:“武安侯倒真是大魏难得的忠臣良将。” 景聆望着天边暗沉的黑云,胸口也闷了起来。 时诩比自己想象中纯良,他这种人天生就应该镇守边关、与虎狼厮杀,倘若卷入朝堂纷争之中,难保不被奸人所害。他今年才十八岁,前途无量,若折损了这样一位良将,是大魏的损失。 可他是大魏武安侯,这趟浑水他已经淌进来了。 既然已经淌进来了,与其让他在浑水中迷失方向,不如自己亲自为他指引一条明路,让他一心只忠于皇上,让他完全成为皇上身边的一把利刃。 景聆摇了摇头,薄唇微启:“侯爷愿意为了你的抱负付出什么?” 时诩慢慢抬起头,目光如炬:“我的生命。” 景聆骤然呼吸一滞,那双眼睛也睁得圆圆的,她惊叹于这世上竟有人把生命说得如此轻易。 天色愈来愈沉,几阵冷风吹过,天边突然传来了闷雷声。 时诩深深看着景聆挂着惊异的脸,突然开口:“那景小姐呢?景小姐看上去与寻常女子不同,景小姐的抱负是什么?” 景聆收敛神色,玩笑一般地说:“我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无非是想要离开盛安罢了,你能帮我吗?” 时诩淡笑:“这似乎并不难。景小姐,其实我很不解,若只是因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景小姐不必这样帮我,景小姐今天的这番说辞,倒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般,你究竟为什么帮我?” 景聆看着时诩深邃的目光,眼神微眯。 景聆淡然道:“侯爷与我同样身陷囹圄,我们看似不同,本质上却相同。” 景聆起身走到凉亭边,越过栏杆伸手接住了细密的雨滴,蓦然回首:“时子定,我们都被束缚在名为命运的牢笼之中,可我想要飞出去,我想要自由,你懂吗?” 冷风把景聆散落的发丝吹得凌乱,宽大的裙摆随风微卷,她看起来就跟一张纸一样单薄,就像景聆自己说得那样,时诩感觉她下一瞬间就会越出栏杆振翅翱翔,穿过雷电,追寻她的自由。 “景聆,你别站在那里。”时诩走到她身侧抓起了她的手臂,“下雨了,危险。” 景聆淡淡笑着,无情的冷风跟刀子一般把她的脸色削得苍白,她被卷入风雨中,却感到浑身自在。 景聆没有甩开时诩的手,反而抓住了他:“从我记事起我就被困在这里,这不是我能够选择的。我时常在想,困住我的笼子是什么,是盛安吗,是太后吗,是我的家世吗?” 景聆像只迷途的小兽一样摇着头,她牵着时诩坐了回去,然后抬头看他。 “时子定,我要亲手斩断这一切,我要离开这里。” 景聆双眼迷蒙地望着时诩,可嘴里却说着坚定的话。 她看着时诩唇瓣微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景聆竟然从时诩向来厌恶自己的脸上看到了别样的情绪,那似乎是怜悯,又像是悲伤。 景聆滚动着眼珠子在时诩脸上逡巡,像要把他脸上的每一份思绪都挑拣出来,细细品味。 然而下一瞬,时诩温热的掌心却突然贴在了景聆冰冷的脸颊上。 景聆的身体倏地僵住了,二人在免被暴雨侵袭的一隅彼此沉默,景聆努力控制着自己呼吸的力度,却控制不住那强有力的心跳。 第十九章 策奔 “来我这儿乘凉。” 时诩轻捧着景聆的面颊,话说出口后,连他自己都有几分惊讶,可他清楚地明白,这并不是头脑发热。 他看着景聆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不甘屈服于命运,不甘屈服于虚无的家族荣耀,他只想放纵一生,永远潇洒恣意。 可当他的父亲和兄长一个接着一个战死,家族的薪火终于传到了他的手里,那一层朦胧的梦终于幻灭。 时诩又接着道:“你想要离开盛安,我帮你。” 景聆怔怔地望着时诩,额前的碎发被雨淋成了小缕贴在脸颊上,她突然发笑,道:“我现在想离开这个亭子,你能帮我吗?” 时诩愣了一瞬,也笑了,他望了望外面阴沉的天,毫无停势的细雨,耳畔还有嗡嗡的风声。 时诩拿帕子轻拭着景聆脸上的雨水,蹲身道:“现在可能不行,雨太大了,山路也不好走。” 雨越下越大,雨滴随风乱飞,景聆坐在冰冷的石凳上,身上的衣服也湿答答的,她一连打了几个哆嗦。 时诩见她冷得发抖,便把身上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 景聆不可思议地看着时诩,原来时诩只要不厌恶一个人,就会对人这么好吗? 时诩拢着衣服,对景聆道:“这衣服也不厚,但总比没有好。” 景聆抽了抽鼻子,轻声道:“你不冷吗?” 时诩无所谓地“唉”了一声,道:“我身体好,不像你,一看就娇娇弱弱的。” 时诩系好了衣带,起身指着另一边的长椅,说:“这是个风口,你坐那儿去。” 景聆循着时诩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起身坐去了那边,时诩也顺势坐到了她旁边,手里撑着珠玉走前给他的那把伞挡雨。 没了乱飞的雨滴,身边的人又暖烘烘的,景聆很快就感受到了一阵倦意,烟雨朦胧中,景聆逐渐感觉眼前的景色变得模糊,眼皮也越来越重,耳边的那些闷雷落雨声,也渐渐化作了催眠的乐章。 时诩手里还举着伞,苦恼地望着那绵绵不绝的雨,可肩膀处却突然一沉,时诩转头一望,景聆正歪头靠在自己肩头,那双勾人心魄的眼睛已然合上,可时诩却依旧惊叹于她精致的长相。 这是时诩从未见过的景聆,时诩深知柔弱是景聆掩盖强悍的一层盔甲,可现在看到景聆真实柔弱的模样,时诩倒觉得这样的景聆更容易触及他心中的柔软。 景聆微蹙着眉,突然传来几声低咳。 时诩从那些莫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把景聆搂得更紧了些。 这场雨也不知道下了多久,只是雨停后,头顶的乌云散开后,天依旧是灰蒙蒙的,看起来已经快要入夜了。 这个季节的雨总是一阵一阵的,时诩连忙推了推景聆叫醒她,怕过会儿雨又要下了。 可景聆却睡得格外沉,时诩连唤了她几声,她都没有答应,若不是时诩还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时诩都怕他在睡梦中悄然离去了。 没有办法,时诩只好慢慢挪动着身子,把她背到了背上。 然而在景聆的身体刚贴上他的后背时,时诩就忍不住颤了一瞬,险些把景聆甩出去。 时诩狠咬着嘴唇,十根手指在背后绞成了一团。 好像有什么柔软触碰到了他的后背。 时诩咽了口唾液,喉头上下滚动着,耳尖也泛着红,他感觉自己身上更热了。 时诩想到了那日夜里景聆那张诱人得不真实的脸,还有那泛着红晕的期期艾艾的眼神…… 可逐渐暗沉的天气并不给他继续胡思乱想的机会,天边明明灭灭的闪电仿佛在昭示着下一场雨即将到来。 时诩驮着景聆这块“烫背山芋”快步下了山,手忙脚乱地把景聆送回了雯华轩中。 时诩出了雯华轩,迷茫地被冷风吹了一路,脑子里才终于有了几分清醒。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感觉自己的手臂上还能感受到景聆落在他手臂上的重量,就像他的后背,触感尚存。 时诩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道:“真是疯了。” 黑云密布,阴雨将歇,与此同时的盛安城中,一辆装饰低调的青布马车穿过仙亭大街进了平康坊。 身姿窈窕的女子身着暗蓝素裙,头顶帷帽从马车而下。 狭窄的小巷潮湿阴冷,稀疏的雨点从飞檐翘角上滴落,砸在地面低洼的水坑里,像是有节奏的鼓点一般。 这条巷子折柳已经走过许多次,可今天她却感到格外幽深冗长,手里的灯笼明明灭灭,她的耳畔感受到了几阵不寻常的风声。 折柳藏在帷幔之后的丹凤眼泛出凛凛寒光,她微抿着唇瓣,修长的手指已然搭上了腰间的刀柄。 几抹黑影从局促的空中掠过,折柳微眯着眼,转身迈入了另一条羊肠小道。 利剑出鞘的刺响从折柳身后响起,那人拔剑的速度极快,折柳甚至还没来得及把半截短刀拔出,那冰冷的剑刃已经贴到了她温热的脖颈上。 折柳能够感受到那薄如蝉翼的剑刃锋利至极,只要使剑者稍有不慎,就会划破她脖颈边的皮肉,可那剑没有,说明使剑者的力道控制得极好。 折柳轻声一笑,镇定道:“壮士有事?” 身后那人默了少顷,传来了少年清亮的嗓音:“你是尝禄?” 折柳攥着刀柄身体一僵,尝禄正是她处理手下生意是使用的化名。 “少侠认错人了,奴只是平康坊中的寻常女子,与少侠非亲非故。”折柳凝视着黑窟窿尽头灯红酒绿的凝香馆,声线娇媚了些许。 那少年笑了笑,剑刃离开折柳的脖子,顺着她的手臂滑入她的腰间,正贴在她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道:“我可没听说过平康坊的姑娘随身带刀啊。” 折柳顿了顿,又笑:“可我真的不是尝禄,也不认识尝禄。” 少年收了剑,朝藏在屋顶上的人道:“是不是尝禄不是你这张嘴说了算,小五小六,把她绑了。” 屋檐之上闻声而动,折柳在这僻静之中屏气凝神,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折柳的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缝,抓紧手中的灯笼猛然转身,把手中的灯笼朝着身后的两人甩了过去。 小五小六连忙抽剑抵挡,可折柳已经趁着这个空挡快步钻入了另一条小巷子里。 时溪低骂了一声,道:“快追!” 平康坊中的小路盘根错节,其中的小巷子更是数不胜数,三人追了一截路就会遇到岔路口,时溪抹了把发间掺了雨水的汗,双脚一瞪再次袭上屋檐。 可平康坊中的房子亦是高低不平,再加上这深沉的夜色,折柳又穿了件极利于隐藏的衣服,时溪的眼睛都快找瞎了都没找到她的人影。 而这时,天又开始下雨了。 折柳冒雨狂奔,穿过了几条巷子后终于在路口遇上了安忆弦的马车,安忆弦见她一身狼狈,连忙掀起车帘方便她钻入车里。 折柳摘了帷帽用安忆弦递给她的帕巾手忙脚乱地擦着脸上的水渍,一边听安忆弦说道:“我的好姐姐,你这是怎么回事啊?我见你老久没出来,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 折柳一路奔驰现在都还没缓过劲儿来,她大口喘着气,说:“遇上了几个毛头小子,我们已经被人盯上了。” “啊?” 安忆弦话音刚落还张着嘴,伴随着一道闪电劈下,一支利箭突然从窗口窜入,直直地钉在另一侧的窗棂上,和着雷声发出一声闷响。 “我去!”安忆弦瞪大了眼睛,“来真的啊,不怕出人命啊?” “啧。”折柳牙关咬紧,掀起后头的窗帘望向窗外,刚才把剑架在她脖子上的时溪就站在不远处的屋顶上拉满了弓,而箭头所指的方向,正是这辆马车。 折柳冷哼一声拉上了帘子,朝外面临时聘来的马夫大喊:“想活命就快点骑,从前面进朱雀大街,到永安坊里去。” 那马夫不过是个寻常布衣,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他不敢应声,甩着马鞭哼哧哼哧地赶着马儿往前跑,恰在此时,第二支箭再次从马车顶射入,紧钉在了地面的木板上。 安忆弦刚被景啸收养的那几年也是跟着他在军营里混过的,这时溪的两箭一射进来,他就感觉自己的脸被人踩了。 安忆弦掀开窗帘朝外探,被狂风卷起的骤雨齐刷刷地边望他脸上拍打,街道的屋檐上却不见时溪的影迹。 马车在暴雨中策奔,湿冷的潮气弥漫在空气中,可折柳和安忆弦却感受不到一点冷,他们虽维持着表面上的冷静,可心里却不敢就这么冷下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遇上这般棘手的人。 二人时不时朝着窗外探望,可时溪却跟黑夜中的鬼魅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车将要驶入永安坊,一路疾驰的马夫突然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折柳与安忆弦被马车颠回座位,四双滚溜溜的眼睛在黑夜中不约而同相视,此时马车外已经传来了齐刷刷的拔剑声。 折柳把安忆弦摁在座位上,戴上帷帽掀开了马车前的门帘。 马车前的一队人马手持利刃,挡在了路中,为首者正是时溪。 永安坊中住的都是皇亲国戚、朝廷重臣,若是在永安坊中发生打斗必会打扰到里面的住户,所以时溪只好把折柳的马车拦在永安坊外。 时溪手持长枪坐在马上,望着折柳露出轻佻的笑,他扬了扬下巴,道:“姐姐,又见面了。” 折柳拉上帘子跳下马车,冷声道:“你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时溪粲然一笑,右手耍动着手上的长枪,他的手臂突然一转,那长枪便指向了折柳。 时溪肃然道:“把帽子摘下来。” 折柳冷哼,右手探向腰间,她道:“如果我不呢?” “不?”时溪神色微惊,“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只要你将帷帽摘下,让本公子看清你的长相,我自然不会再为难你,若你不摘。” 时溪冷笑,把长枪伸到了折柳的下巴之下:“我就帮你摘。” 第二十章 毒手 雨越下越大,浓黑的厚云与爆裂的雷电笼罩着盛安。 折柳眯着眸子紧盯着马上的少年,温热的脸颊边已经能够感受到那冰凉的刃正拖着帷帽的轻纱慢慢朝上挪动。 折柳攥紧了刀柄,她的脸,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 趁着时溪的注意力全都在自己的脸上,折柳迅速侧身,攥着刀柄猛然一抽,反手敲开了时溪的长枪,而她头顶的帷帽也被那长枪的尖端勾落,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散落。 时溪看着折柳愣了一瞬,折柳心有余悸,在长发的遮挡下踩着马夫的脚跨上了马背,疼得那马夫哇哇直叫。 折柳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一手拉着缰绳,夹紧马腹就往旁侧闯。 “拦住她!”时溪一声怒吼指着那马车紧随其后。 这是时诩的私事,所以时溪带出来的都是武安侯府的亲兵,旁侧的两个亲兵手里拿着剑,可见那马车来势汹汹,他们怎么都不敢拦上去,哆嗦着双脚让出了一条道来。 马车没了阻拦很快就穿过了朱雀大街直冲永安坊中,这永安坊中的路折柳再熟悉不过,来来回回连拐了几个弯就把常年不在盛安的时溪甩在了后头。 这马车也是租的马夫的车坊里面的,今天又是被箭射,又是闯瓢泼大雨,又是走泥路的,这车身已经完全看不入眼了。 折柳一条路骑到尽头,恰好就到了郑府前,这郑府,正是郑少远的府邸。 折柳在雨中微喘着气,她翻身下马掏出怀里的面纱围在脸上。 折柳敲了敲马车,对安忆弦沉声道:“下来。” 安忆弦连忙拉着帘子跳下了车,捂着胸口在草堆里吐了起来。刚刚折柳骑得太急,他的胃里早就被颠得翻江倒海了。 折柳剜了安忆弦一眼,觉得他没有出息,她拍了拍安忆弦的背,云淡风轻地说:“差不多得了,这马车是不能再骑出去的了,你把钱赔给老伯。” 安忆弦啐了口唾沫扭头看向折柳:“凭什么要我给?” 折柳秀眉微挑,咬着字眼道:“我没钱。” 安忆弦磨着下唇顶了顶腮,心有不甘地把鼓囊囊的钱袋塞进了马夫手里。 折柳轻咳一声,那笑嘻嘻地掂量着银两的老伯连忙收敛了神色,这姑娘刚刚蹬了自己一路,他的脚都还疼着。 折柳道:“今天遇到这样的事情真是不好意思,这些钱算是陪您的马车和马的了,那些人追得急,这车扔这儿比您骑出去安全。” 马夫想到刚刚的经历顿时胆战心惊,连连说好。 折柳轻轻点头:“这天色也不早了,老伯您还是早些回去,另外,今晚的事情,为了我们双方都安全,希望老伯出了永安坊就忘记这件事情。” 马夫连忙点头。 景聆一觉睡到了次日,或许是因为昨夜睡得很好,所以醒得也早。 景聆揉着眼睛刚撑着床板坐起来,寝殿前的帘子就被人掀开了,生机勃勃的阳光没了床幔的阻挡更加肆无忌惮,刺得景聆睁不开眼。 重月跟着珠玉端着盆进来了,珠玉告诉景聆,昨晚太后来叫人送了话,今早与后宫女眷一起用早膳,叫景聆也一同过去。 景聆始终惦念着太后与陈王联手的事情,可太后与陈王向来不睦,她此番与陈王联手,必定是看到了令她动心的甜头。 景聆到太后住的怀瑾阁时,还只有皇后沈愿和季昭仪到场,景聆给太后皇后请了安后,太后就让景聆坐在了离自己最近的位子上。 太后悠闲地喝着茶,与几人聊了会儿天,但也只是问她们在行宫里住得是否习惯,提醒她们要注意身体不要着凉了。 又等了一会儿,郑贵妃和万采女才打着哈欠进门。 太后轻笑,道:“好了,人都来齐了就用膳。” 景聆在殿内扫视着,到场的都是几位熟面孔,郑靥昨天封了婕妤,按理说也是要来的。 景聆试探着问秦太后道:“昨日不是新封了一位郑婕妤吗,姨母不等她了吗?” 秦太后还未开口,坐在对面的万采女却抢了先,万采女调笑着说道:“景小姐难道不知道吗?郑婕妤昨夜歇在勤政殿的,这时候都不知道醒了没呢。” 万采女话音一落,她身边的季昭仪也发出了嬉笑声。 景聆冲万采女一笑,舀起面前的桂圆红枣粥吃起来。 秦太后不经意间看了景聆一眼,对桌上的嫔妃说道:“皇上登基四年,宫中子嗣稀薄,只有太子与约合两位皇子,哀家也替皇上着急啊,现在皇上新得妙人,那姑娘生得伶俐,哀家也喜欢,若是能早日让哀家抱上皇孙,哀家会更加欢喜。” 景聆搅着碗里的粥,用余光瞟了一眼秦太后。 景聆盯着碗里眼眸微眯,指尖捏着汤匙的力道也大了些。 “是啊。”景聆突然笑道,“郑婕妤深受太后喜欢,又让皇上中意,若有一日能够诞下皇子,她就是我们大魏的功臣呐。” 秦太后看向景聆,二人四目相对。 秦太后慈爱地笑道:“知哀家者,聆儿也。” 景聆会意一笑,又道:“我朝自古母凭子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贵妃娘娘也是在当年诞下大殿下后封妃的,现今贵妃娘娘的妹妹又获盛宠,郑大人可真是太有福气了。” 郑赏心自进门起脸色就不好看,现在听了秦太后与景聆的这一番话,脸色愈加阴沉了,那锋利的眼睛就跟刀子似的,随时能把人千刀万剐。 郑赏心皮笑肉不笑道:“阿靥年轻貌美,不像本宫,年岁上去了,皇上也不知道那天就把本宫给忘了。” 景聆舀粥轻笑:“娘娘说笑了,娘娘您是大殿下的生母,皇上岂能忘了您呢?” 郑赏心若有所思地看了景聆一眼,眉眼间露出些许阴狠的味道。 众人用完了早膳也没有在怀瑾阁里多留,相继离去,秦太后也说自己有些乏了,要去小睡一会儿,显然是不想给景聆单独问话的机会。 景聆出了怀瑾阁后只是淡然轻笑,太后的意图,她已了然于心,接下来,她只用静待下一场好戏。 午后,扶光阁内突然传来一声惊叫,郑靥出事了。 御医赶到扶光阁时,郑靥已经晕倒在床,听她的贴身婢女说,午饭后,郑贵妃宫里的巧茹送来了一碗红豆薏米汤,郑靥喝下后当即腹痛不止,随后就晕了过去。 那红头薏米汤剩了半碗,御医检查后果然在其中发现了极阴寒的药材,这身体怕是难以受孕了。 贺迁坐在扶光阁中,极其淡定地听完了御医的话,他把手里的茶杯搁在小案上,冷漠朝床榻上昏迷未醒的郑靥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郑赏心。 秦太后就坐在贺迁身侧,连连叹气道:“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贺迁冷峻的眼眸中透出阴鸷,他平静地说道:“郑贵妃,你可有话说?” “臣……臣妾,臣妾是冤枉的……”郑赏心紧攥着衣袖,面色发白,额头上因为紧张而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秦太后审视着郑赏心,冷声道:“那那碗有毒的红豆薏米汤又是怎么回事啊,那不是你宫里的巧茹送来的吗?” 站在郑赏心身边的巧茹双腿一软,也跪了下来。 郑赏心急促地呼吸着,眼珠子望着地上的红毯不断滚动,她支支吾吾地说道:“巧茹……是巧茹送的,这一定是巧茹干的!” 郑赏心病急乱投医,长臂一挥就抓住了身侧巧茹的衣领,恶狠狠地逼问道:“巧茹,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在害本宫?那碗红豆薏米汤是不是你给我妹妹下了毒,是谁叫你这样害本宫的?” 巧茹被郑赏心一顿乱吼,眼泪花都吓出来了,她咬着嘴唇,浑身颤抖着,哭道:“我是娘娘您的陪嫁丫鬟,只忠心于娘娘您一个人,现在出了事情,您不能就让奴婢做替罪羊啊。” 巧茹抽着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可郑赏心依旧抓着她的衣服,形同威逼。 巧茹哭着说:“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你们可要为奴婢做主啊,奴婢只是听从了我家娘娘的吩咐给郑婕妤送汤过来,这汤是我家娘娘亲手做的,途中奴婢连食盒的盖子都没有打开过啊,倒是娘娘您,从昨日见到郑婕妤起就闷闷不乐地,昨晚听说郑婕妤承宠,更是气得大发雷霆……” “你……你胡说八道!”郑赏心把巧茹狠狠地摔在地上,抬手就朝她脸上扇了一耳光,“贱人!” 秦太后白了郑赏心一眼,寒声道:“郑贵妃,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你这个女人怎么如此狠毒,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放过啊!” 郑赏心无助地望着贺迁,疯狂地摇着头:“不,皇上,臣妾……” 恰在此时,念春带着几个郑赏心宫里的侍女从门外进入,满脸严肃地走到了太后跟前。 念春朝秦太后福了福身,道:“太后娘娘,这是郑贵妃宫中的凌燕,她手里端着的,正是今天郑贵妃熬汤的汤罐,只是奴婢发现她这罐子里面不止放了赤小豆和薏米,至于那些药材是什么……” 念春转过身,朝御医道:“还要请王御医检验。” 秦太后朝王御医递了个眼神,王御医便佝偻着身子走到凌燕身侧,掀开了盖子。 第二十一章 子嗣 汤罐盖子刚被揭开,罐中就泄出了难闻的药味。 郑赏心瘫在地上,脸色越来越白。 王御医捏起那些残渣当即就变了脸色,对贺迁道:“皇上,这些可都是伤身子的药啊,与红豆薏米一起熬汤不仅药性相冲,还有可能让人丧命啊!” 屋内所有人顿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望着郑赏心。 郑赏心双眼失神,瘫坐在地,衣裙被她捏得满是褶皱。 “皇上您看这事儿要如何处置?”秦太后望向贺迁,把决策权抛给了他,“若不处置郑贵妃,恐怕难以服众啊。” 贺迁冰冷的目光在郑赏心身上停留了少顷,薄唇微启:“贵妃郑氏,心如蛇蝎,即日起贬为庶人,幽禁冷宫。朕,再也不想见到你。” 景聆站在秦太后身边,观察着贺迁说话时的脸色,倒为地上的郑赏心感到不值。 二人夫妻多年,还育有一子,可该抛弃时,贺迁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当真是无情。 郑赏心听完贺迁的话当即就大哭了出来,她用双膝爬到了贺迁身边,抱着贺迁的小腿祈求他的原谅:“皇上,臣妾知错了,您饶过臣妾!臣妾是一时糊涂啊!” 贺迁微眯着双眼冷哼一声,小腿一用力就把郑赏心狠狠地踹倒在地,围在周边的宫妃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皇上,是有人害臣妾的,是有人害臣妾的啊……”郑赏心抓着柔软的地毯撑起上半身,泪水在她脸上构成纵横溪流,她哑着嗓子,带着恨意的目光越过太后转到了景聆脸上。 四目相接的一瞬间,二人的目光都变得锋利起来,在空气中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闪电。 郑赏心望着景聆苦笑了几声,自嘲似的摆起了脑袋,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被人当成刀子作弄了。 郑赏心的手臂从身侧抬起,竖起食指指向景聆。 “皇上,臣妾真的冤枉啊,是她,是她挑唆臣妾,是她挑唆臣妾的啊……” 郑赏心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刺耳,在众目睽睽下,她猛然撑起身子站了起来,随手抓起了贺迁手边的滚热茶盏,张牙舞爪地朝着景聆冲了过去。 “太后娘娘小心!” 景聆迅速挡在了太后身前抱住了太后的身体,而郑赏心手里的那盏热茶也连同茶杯一起重重地砸在了景聆后脑。 茶杯坠地,一声脆响,那精致的瓷器摔得稀碎。 “阿聆!” 贺迁脑中来不及思考,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推开了呆滞在原地的郑赏心,关切地扶着景聆的肩膀。 景聆紧皱着眉头,脸上的神情因为痛苦而扭成了一团,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头皮上有温热的血在汩汩地流着,刚被砸的那一瞬她都懵了,她只记得那滚烫的茶浇到了她的头上甚至脸上,而现在,她只觉得自己头皮上的伤口在撕裂。 贺迁和秦太后一道把景聆从秦太后身上扶了起来,珠玉被挤在二人身后,完全插不进去手。 景聆面色惨白,却紧紧抓住了贺迁的衣服,口中喃喃:“阿澈哥哥,我好疼啊……” “阿聆……阿聆……” 沈愿连忙把自己的椅子让了出来,帮着贺迁把景聆扶到椅子上坐下,她睁大了双眼,眉宇间还透着不可思议。 “王御医,快来看看阿聆。”秦太后唤道,脸上也露出了急色。 这原本就不太平的扶光阁顿时更加混乱,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也不敢说话,也能用眼神交谈。 王御医仔细看了看景聆脑袋上的伤口,乌色的头发间还夹杂着一些碎瓷片。 王御医看了看左右的贺迁与太后,道:“还好伤口不深,但里面还是夹了些碎瓷渣,微臣得先把那些瓷渣剔出来。” 王御医说完就去取了工具,景聆攥着衣裙,眼睛时不时瞟向贺迁。 贺迁轻拍着她的后背抚慰:“阿聆不怕,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景聆算是能忍疼的,可真当王御医给她剔碎瓷渣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是忍不住抽动着。 贺迁抱着她的身体,更是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疼痛的每一瞬间,景聆每皱一次眉,他心里对郑赏心的恨意便多了一分。 此时此刻,他真想把郑赏心处以凌迟之刑。 王御医小心翼翼地给景聆剔完了碎渣,手臂和脖子都算了,脸上的汗也跟淋了雨似的,这并不是因为这活儿有多难,而是因为他在宫里从医多年,知道皇上和太后都看重景聆。 王御医给景聆包扎了伤口,便说要给景聆配药离开了扶光阁,而其他那些还在扶光阁内围观的嫔妃女眷也趁着这个机会,托词离开。 “皇上,我没事。”景聆抓着贺迁的手这才慢慢松开。 贺迁朝景聆温和地笑了笑,可转身间,当他面向郑赏心时,他那俊朗的面庞上再次染上了令人不寒而栗的霜花。 郑赏心被贺迁刚刚那一击猛推推倒在地,便像是认命了一般没再坐起来。 贺迁冷冷地瞪着地上鬓发凌乱,面如死灰的女子,冷厉的眉眼间透不出一丝怜悯,只有憎恶。 贺迁道:“郑赏心,朕原本还想留你一条性命,让你苟延残喘,可你似乎并不领情,既然如此,你这条命,也没必要留了。” 郑赏心却没有那悔悟之态,她突然抬起了狼狈的脸,大笑道:“皇上都要把臣妾打入冷宫了,进了冷宫,倒不如死了好。” 贺迁冷笑着轻点着下巴,喝道:“来人,把郑赏心压出去,处死!” 贺迁话音刚落,几个侍卫便大步流星地进了扶光阁,拉起郑赏心的双臂便要将她拖出去,可郑赏心却哼声挣扎着,道:“别碰我,我会走!” 郑赏心撑着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景聆、皇上、太后三人依次冷笑,她身上那身嫣红的襦裙把她衬得像一朵孤傲却娇艳的霸王花。 郑赏心摇着头,脸上的笑意讽刺又失望,她拖着那疲倦而沉重的身体,走出了扶光阁的门…… 贺迁的脸色并没有因为郑赏心的离开而变得和煦起来,扶光阁中再一次陷入了沉寂。 景聆侧目看了看贺迁与太后,突然叹了口气。 贺迁以为景聆是伤口疼了,急切道:“怎么了,可是伤口疼了?” 景聆缓缓摇头,道:“非也,我也是想到了郑赏心就这么死了,那大殿下以后怎么办?他现在才五岁,总得有人教养。” 贺迁微微一愣,他其实刚才也是在为这件事情发愁。 这时,待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沈愿突然轻轻开了口,道:“暨儿今年四岁,与约合兄弟间感情也好,不如就让臣妾教养大公子。” 贺迁点头:“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景聆却突然不轻不重地拍打了一下贺迁的肩,娇嗔道:“阿澈哥哥糊涂,我前些日子看皇后娘娘面色憔悴,皇上难道还要给娘娘肩上添个负担吗?况且阿澈哥哥想想,大殿下与太子殿下年纪相当,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是贪玩,若让他俩混在一块儿,必要拉下不少功课。” 贺迁迟疑片刻,目光停留在景聆露出的手腕上金镯,他平静地说:“那阿聆觉得谁是养育约合的最佳人选?” 景聆双手都抓着贺迁手臂上的布料,看上去就像是少女在撒娇一样。 “其实阿聆觉得,把大殿下养育在姨母手下是再合适不过的。” 贺迁与沈愿几乎是同时僵了身体,而秦太后却是一副受宠若惊状,可她唇角的笑意根本就藏不住。 秦太后推辞道:“哀家年纪大了,哪能带孩子呢?” 景聆强忍着后脑上的疼痛,扯出一抹笑:“姨母养大了聆儿与阿澈哥哥,显然是这后宫中最会教养孩子的了,况且姨母又是大殿下的皇祖母,阿澈哥哥把大殿下交在姨母手中,也不用担心大殿下被亏待,姨母定是最疼爱自己皇孙的,姨母您说是不是?” 秦太后霎时喜上眉梢,不停地点着头:“哀家对皇孙定然是一视同仁的,约合这孩子也可怜,皇帝若是放心交给母后,母后一定会好好教养他的。” 景聆间时诩神色间还有些犹豫,又催促道:“阿澈哥哥觉得呢?” 贺迁看着景聆笑盈盈的脸,顿了顿说:“母后当然是可以胜任的,可儿臣担心这孩子太闹腾了,惹母后烦心。” 秦太后连忙笑道:“哀家自己的皇孙,哀家怎么会觉得烦心呢?皇帝可还有别的疑虑?” 贺迁面色微沉地思忖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既然如此,那约合便交给母后教养了,母后若什么时候闹心了,随时都可以跟儿臣说。” 秦太后勾唇露出满意的笑容:“皇上放心,约合在哀家这里定会茁壮成长,成为大魏的栋梁之材。” 秦太后说话间眼神又不断看向景聆,与景聆对视的几个瞬间,眼尾都带着笑意。 景聆也以笑回应。 景聆此前思考了很久,秦太后在与陈王合作的前路上看见了什么甜头,直到今天上午听完了太后所说的那一番话,她才恍然大悟。 这后宫中的嫔妃中没有真正属于太后的人,可在后宫乃至前朝中斗争的最好砝码无疑是子嗣,可太后手中没有子嗣,皇后却有,她需要一个子嗣。 所以太后帮陈王做了这个顺水人情,帮郑靥入宫,可郑靥和郑赏心到底都是陈王的人,永远不可能为她所用,在这风云无常的后宫中再为陈王多安插了一枚眼线,也无疑加重了太后与皇上身上的负担,郑靥与郑赏心之间只能留一个。 因此景聆便借机帮着太后刺激了郑赏心的嫉妒心,而郑赏心倒真是个没脑子的急性子,这还没几个时辰就把郑靥毒倒了。 景聆碰了碰她后脑勺上浸出血渍的绷带,心想这一下挨得倒也值得。 当时她看见郑赏心朝着自己扑来,直到这一下是躲不过的了,不如物尽其用,以保护太后的名义受这个伤。 景聆知道太后对自己已生疑心,可现在撕破脸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她需要太后再一次信任自己。 显然,她做到了。 第二十二章 溪涧 原定了半个月的行宫避暑出了这样的一场闹剧,建升帝顿感兴致缺缺,没过两天就回到了盛安。 景聆回家后感觉冷清的家里多了些人气,问了家里的管家才知道是她父亲景啸从嶆城回来了。 穿过前堂,进后花园,五进五出,长廊深处的疏雨楼最为僻静,便是景聆的住所。 景聆被重月扶进疏雨阁时,折柳已经在台基上默坐了许久,见景聆包扎着脑袋从外边进来,折柳向来冷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迷茫之色。 “小姐……”折柳按着温热的台基站起,声音微哑,“小姐怎么受伤了?” 景聆推开了重月的搀扶,自己走进了屋里,与折柳擦肩而过:“我没事。” 景聆察觉折柳状态不对劲,进门前又侧目望向折柳:“你怎么了,一个人待在这里晒太阳?” 折柳轻磨着双唇,低着头走到台基,景聆看出她是有事要与自己说,便先迈步跨过了门槛。 折柳跟着景聆进屋后便关上了门,在景聆还未转身前就“噗通”一声跪在了她跟前。 “你这是做什么?”景聆不解地看着她,想到她去行宫前折柳告诉自己要去香料商那里办点事,便猜想是香料那边出了事,“香料出问题了?” 折柳大口吸了两口气,才开了口:“小姐,是武安侯他找到了香料铺子。” 景聆坐在榻上眼眸微眯,搭在小案上的葱白手指轻轻敲击着茶杯的盖子。 “之前不是已经跟香料掌柜说好了吗,他反悔了?”景聆话语沉静,脸上的神情跟平静的湖面一样,掀不起一丝波澜。 折柳狠咬着唇,撑在地上的双手慢慢攥成了拳。 折柳道:“奴婢先前告诫过他,不可以告诉别人我的身份,否则就不会再与他合伙做生意,可那武安侯却是个行事霸道的……” 折柳把那日夜里与安忆弦遇到的事情告诉了景聆,然后道:“小姐,我昨日偷偷去找了那掌柜,我逼问了他才知,武安侯用倚昌商道威胁了他,逼着他说出了‘尝禄’。” 香料商从西域采买香料,从西域入大魏有两条商道可以走,一条是经过倚昌县,另一条则是翻过作林县的藤山。 藤山山势险要且常有虎狼出没,又毗邻满丘国,时常有满丘人进藤山掠夺,东西丢了倒还没什么,更有大批商人命丧于此,渐渐地,这条商道就算是废弃了。 因此,从西域进魏国,事实上就只有倚昌这一条商道走。 可景聆并不记得时家的兵马还管着倚昌商道。 景聆紧捏着杯身目光扫向窗外,淡然道:“无妨,那日阻拦你们的应该都是武安侯府的亲兵,他们认不出你;不过那香料铺的掌柜的确愚蠢,以后就不必与他往来了。” 折柳轻点着头,思忖道:“不过那日夜里为首的那位少年倒是格外不凡,我借着电光看清过他的容貌,长得倒是与武安侯有几分相似,可我感觉他对盛安城内的地形不算熟悉,不像是久居盛安的人。” “与时子定长得相似却对盛安城不熟悉?”景聆扶额想了想,道:“听说时观将军有个儿子,当年在盛安也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几年前就被送去礁川了,我一直盯着时子定,倒没想到他还在盛安留了一手,不过我并没有听说赵家这几天回京述职,这小子多半是自己跑回来的。” 景聆澄亮的眸子被午后的阳光照得眯起,这时诩处处给自己添堵,自己也不能让他就这样好过。 景聆这样想着,唇角就勾勒出一抹精明的笑:“你写封信差人送到时将军府上,告诉他他的好儿子跑回来了。”她思忖少顷,又道:“武安侯府与时府就隔了一条街,想来时诩是不会把他这弟弟藏在家里的,应该是藏在北宁府了。” 与此同时的北宁府中,时诩也从时溪口中得知了他与香料铺的东家动手的消息。 时诩双手交叠地坐在案前,望着时溪眯起了锐利的凤眸。 时溪拍着胸脯骄傲地说道:“我原本并不知道那铺子里还有个东家,我是看他铺子里的东西比那个掌柜的一身衣服都贵随口问了一句,谁知道那掌柜是个怂货,听完我的话就开始发抖,说话也支支吾吾的,我再胡诌着用倚昌的商道威逼利诱了一番,那掌柜就把‘尝禄’这个名字给吐了出来。” 时溪挤眉弄眼地边说边笑,一副立了大功求表扬的样子。 时诩紧抿着唇,他原意只是想知道那香料铺子与景聆是否有关,现在依时溪的话,他竟还碰上了个显山不露水的。 时溪说起话来就停不下来:“不过那姑娘是真的厉害,除了赵伽睿将军外,我还没见过哪个女人能这么彪悍呢,那小脚一踩,那马夫都痛得叫了一路……” 女人? 捕捉到这两个字眼的时诩脑中突然一惊,他机警地看向时溪:“你说什么,尝禄是个女人?” 时溪点头如捣蒜:“是啊,我一开始也以为是个男人,可那真是个女人,只可惜我没有看清楚她的脸,不过我猜啊,她一定是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小姐姐。” 同在营房中的荣英与王梁听了时溪的描述,一时忍俊不禁,荣英都拍着时溪的肩膀连连调侃他是个情种。 而时诩周身的气压却出奇地低,他沉思着咬着口中的软|肉,此刻时诩想到的,是在玉成行宫中一连几天都没有见过的折柳。 想当初景聆在北宁府时与自己做交易也要把折柳带进北宁府,二人的关系亦然是亲密无间得不像是寻常主仆,而此番在行宫中景聆随身带着的却是她不喜欢的珠玉,与一个看起来十四岁都没有的小丫头。 “你没看到她的样貌总还记得她的身形?”时诩叩着桌子沉声道。 时诩目光深沉,语气冰冷,荣英和王梁连忙识趣地收敛了神色,笔直地站在一旁。 时溪捏着下巴微张着嘴思考:“那个小姐姐又瘦又高,腿还长……” 时溪正在脑海中搜刮着折柳的印象,可营房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吼,时诩机敏地抬起头,营房外涌进了乌压压的一伙人。 “时溪你这个浑小子还敢偷摸跑回来,老子非要砍断你的腿!” 营房中的四人几乎同时僵住了,那营房外,时溪的父亲时观坐在木制轮椅上,手里拿着一柄大刀,若不是那营房的门槛太高轮椅进不来,他那刀子恐怕已经落到时溪的身上了。 “爹?”时溪的唇角微微抽动着,反应过来的他即刻大喊:“救命啊!” 时溪大惊失色,长腿一撩,连蹦带跳地踩着时诩身前的书案躲到了时诩身后,战战兢兢地指着推轮椅的贵妇人——他的母亲叶氏道:“阿娘,你怎么都不拦着我爹,他真冲进来砍我怎么办?” 叶氏朝时溪无奈地笑了笑,这孩子从小就离了家,她到底还是疼这个儿子的。 叶氏顺了顺时观的背,轻声细语地说道:“老爷您别生气了。” 时观涨红了脸,发起火来就是个六亲不认的,他此时此刻只想把时溪那逆子教训一顿,肩头一顶就推开了叶氏,没好气地说道:“他这副混相都是你惯的!” 时溪站在时诩身后抓着时诩后背的薄衣,小声道:“哥哥救命啊……” 时诩叹着气闭了闭眼,他勉强地扯出一抹笑对时观道:“二叔您消消气,子涧他这几年在赵家成长了不少,他……” “你给我闭嘴!”时观舞着大刀怒吼道,“时子定我下回再找你的麻烦!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那个逆子给我绑回家去!” 时观一声令下,几个高大威猛的大汉就拿着指头粗的麻绳进了营房,不顾时溪哭天喊地地把他从时诩身上扒了下来。 时诩面露遗憾地看着时溪还想说些什么,可在时观的强势威压下,他也从猛虎变成了猫咪,说到底还是人家的家务事,自己又是晚辈,他总不能骑到他二叔的头上去。 就这样,时溪被那几个壮汉五花大绑地拖出了北宁府,时观临走前扯了扯身上衣服的褶皱,轻蔑地朝着时诩冷哼了一声才被叶氏赔笑着推了出去。 时家的人群一走,原本热闹的营房内便只剩下时诩跟荣英两人,时诩看着屋外的太阳即将落山,时候也不早了。 他今天刚回来就来了北宁府,都还没来得及回家一趟,现在这个点赶回家正好能赶上晚饭。 时诩与荣英道了别便策马回家,盛安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街边还有些衣衫褴褛的流民,据说是因为这段时间连连下雨,千州郡闹了洪灾,这些流民大多都是从千州跑过来的。 时诩进了城就下了马,牵着赤霜往家里去。 时诩脑子里还在想着时溪说的话,牵着赤霜一路沉思,腿脚只管走着,却没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进了第五横街。 时诩望着眼前陌生的一片,咂声拍了下脑门,转身往回走。 恰在此时,时诩却望见了刚从安氏钱引铺里走出的熟悉身影。 景聆头上还包扎着一圈白色绷带,格外显眼,而她陪伴在她身侧的,正是时诩怀疑的折柳。 时诩想到了时观闯进营房前时溪所说的那句描述:“又瘦又高,腿还长。” 时诩的目光在折柳身上来回逡巡,折柳在盛安女子中的确算是身材高挑的,比身侧的景聆高了一个头。 时诩暗沉的眼眸中闪过一道精光,大步流星地上前叫住了即将上马车的景聆。 第二十三章 忠臣 残阳夕照,赤霞染红了半边天。 景聆从安忆弦手中接过了这个月的账簿,离开钱引铺时又叮嘱了安忆弦几句行事要低调之类的话,便要上马车回家。 折柳一手扶着景聆,一手掀开车帘,景聆正准备抬腿上车,不远处就传来了时诩的唤声。 景聆与折柳的动作同时一滞,景聆连忙把手里的账簿塞入了折柳手中,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面对着时诩微笑着。 时诩牵着赤霜,也朝着景聆露出了灿烂的笑:“景小姐,真巧。” “是啊。”景聆淡笑着走近时诩,让他的眼睛没有机会看别的地方,“不过我记得武安侯回家不走这条路啊,武安侯是有什么事情吗?” 时诩哈哈一笑,指着前面的路口煞有介事地说:“听程绛微说前面有家馆子不错,我寻思着过去吃顿饭。” 景聆秀眉微挑,眼睛随挑眉的动作睁得大大的,在暖光的照耀下,整张脸看起来格外天真。 这条路景聆没走一千次也走了八百次了,她可从来都不知道前面开了什么不错的馆子,甚至这一条街,根本就没有卖吃食的地方。 可她今天偏就要陪时诩把这场戏演下去。 景聆勾唇一笑,拉起时诩的衣袖,粲然道:“侯爷一个人吃饭有什么意思?恰好我也没有吃饭,不如一起?” 时诩维持着脸上的笑意点了点下巴:“行啊。” 景聆笑眯眯地转过身,看着安然站在马车旁的折柳,原本被塞了账簿的手此时已经空空如也,想来应该是趁刚才时诩不注意藏进了衣袖里。 景聆道:“折柳,今日我就不回家吃饭了,你先回去。” “是。”折柳朝景聆福了福身,转身进了马车中。 景聆心里的石头这才勉强落地,可当她回过身时,看到的却是时诩一脸严肃地盯着那马车的模样。 景聆微微皱眉,心里紧了紧,看时诩这神情,八成是对折柳生出了怀疑。 时诩许是察觉到了景聆正用不善的目光看着自己,低头时又换了一张笑脸,而景聆同样以笑回应。 自从那日在行宫一别后,景聆几次都想再找时诩,可养伤的那两日皇上和太后几乎围在了自己的雯华轩里,她根本就没有机会离开。 时诩牵着马与景聆并走,他侧目看了看景聆脑袋上白花花的纱布,抿了抿唇,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景聆愣了一瞬后轻笑:“没事,已经快好了。” “哦。” 这是二人第一次如此平和地在街上漫步,不知是不是因为那落日余光过于暧昧,时诩总感觉二人之间的气氛怪怪的。 时诩摸了摸鼻子,道:“说来前几日在行宫里倒没有见到折柳。” 景聆眉眼一沉,转而笑道:“因为一些旧事,折柳与姑母之间有些不愉快,所以我尽量不会让她们两人见面。” 时诩侧目看向景聆,可景聆神色如常,竟看不出一丝漏洞。 时诩话锋一转,又道:“太后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保护她?” 景聆微微颔首,迎着阳光道:“她是大魏太后,又是我的姨母,如果当时站在那里的不是我而是侯爷你,相信侯爷也会义不容辞地保护太后的。” 时诩望着景聆的侧脸,双唇抿成了一条线,他看不透景聆想做什么。 而景聆也恰好扭过了头来,见时诩在看自己,便朝他眯眼一笑,时诩目光一滞,竟然感到耳根发烫,连忙别过了头。 景聆狐疑地看了时诩两眼,又道:“倒是侯爷您,我养伤的这几日,跟我有关的无关的都来看了我几眼,唯独都没见侯爷来探望过我。” 时诩顿了顿,尴尬地摸了摸后脖颈,说:“原本是想去看你的,可我见雯华轩门庭若市,便想着景小姐左右逢源,有没有我都是无所谓的。” 景聆抬眸看他,讪讪地笑了几声。 此刻二人已经沿着第五横街走到了尽头,时诩也知道这里是找不着饭馆的,便装模做样地指了一条路。 景聆跟在他身边只是笑着不说话,想看他如何圆谎。 时诩轻咳几声,道:“对了,我刚才看到景小姐你从那家钱引铺里出来,小姐可是最近缺钱?” 景聆先是一愣,意识到时诩并没有把钱引铺与她画上等号才松了口气,她道:“是啊。” 时诩又道:“景小姐最近可是在做什么生意,我也时常感到钱财匮乏,若是有什么门路不如带上我一起?” 景聆扯出一抹笑:“侯爷说笑了,不过是因为过段时间就是姨母的寿辰了,我最近在给她准备寿礼。” 时诩苦笑道:“景小姐真是有孝心。” 时诩脸色微沉,眸子垂下。 他并非不知太后的寿辰还有半年,现在是在准备哪门子寿礼? 时诩咬着牙吸了几口冷风,景聆的话已经出卖了一切。 其实朝中官员有不少在外面置办产业的,发放印子钱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可同在朝中为官,没有谁会无端揭露别人。 时诩理解景聆不愿对自己说实话,毕竟她是皇亲国戚,钱引铺的事情一旦被人揭露,就连皇上都不一定能保得了她,可时诩心里却感到不是滋味。 这种不被人信任的感觉扎得他心疼。 二人之间的气氛愈发诡秘,一路无言地绕了几个圈,直到太阳落山,二人才绕到了正川酒楼。 时诩拴好马,进去后开了个雅间,发闷气似的把菜单丢给了景聆。 “你点。”时诩直接靠坐在椅子上,面色微愠地看着景聆,“反正也不是来吃饭的。” 景聆抬眼不露声色地看了看时诩,心里斟酌着自己的哪句话让时诩钻了空子。 景聆随意地在菜单上勾了几道菜,倒也真没再问时诩的意见就把菜单递给了店小二,道:“不急,慢慢上。” 店小二有眼色地接过了菜单,低眉顺眼地出了门。 关门声轻响,景聆道:“这一顿算我请侯爷的。” 时诩抬眼看着景聆,笑道:“景小姐经济困难,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 时诩倒也不是想故意呛景聆,只是觉得出门吃饭让女人买单他面子上过不去。 景聆也哼声轻笑,阴阳怪气道:“这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倒是侯爷时常感到钱财匮乏,我真怕侯爷吃完这顿没下顿。” “你!”时诩攥紧了拳头,缓过气后话锋一转,道:“行了,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你快说。” 景聆扫了时诩一眼,说:“侯爷今日心情不佳,不适合谈事情。” 时诩道:“无妨,你说便是。” 时诩虽然为人骄傲,却也不是因小失大的人,若真是重要的事情,他不会不听。 景聆借着烛光打量着时诩俊俏的脸,她忖度少许,减弱了音量道:“侯爷对朝堂局势了解多少?” 时诩不悦地皱起眉,他微微偏头,慢条斯理地说:“你想让我参与朝堂争斗,不好意思,我对这些没有兴趣。” 景聆淡然浅笑:“侯爷,你曾说你愿意为你父兄的抱负死去,我认为你太幼稚了。” “你什么意思?”时诩眉眼一横,愠色外露。 景聆起身关了窗,将街头的热闹隔绝在外,再转身时,她平静地说:“我认为你不应该为了那些抱负死去,而应该为了那些抱负活着。只有活着,你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 时诩怔了怔望着眼前的少女微微动容。 景聆坐回时诩对面,道:“我知道你想出去打仗,光耀门楣;可皇上就是把你留在了盛安,你说这是为什么?你想做一个忠君之臣,可厮杀于战场并不是一个忠臣的全部。” 时诩看着景聆的目光变得深沉,记得曾经,他的父亲告诉过他不要参与朝堂的尔虞我诈,时家世为魏臣,食魏禄,就应当以武将的方式报答国家。 可此刻他却对景聆的话产生了兴趣。 时诩道:“你继续说。” 景聆坦然一笑,道:“先兆丰帝借旧贵族势力登基称帝,而在他做皇帝的三十年里,以杜知衍为首的寒门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成为了新贵族。” 时诩轻蔑笑道:“你说的这些,我并非不知。” 景聆又道:“当年皇上与陈王为夺太子之位,姨母弃下旧贵族的身份,帮助皇上联通了杜、姜、程三家,与秦家一道才与鼎力相助于陈王的旧贵族抗衡,而那场夺嫡之争中,不只是皇上战胜了陈王,更是象征着寒门新贵族战胜了旧贵族,可凡事都有例外。” 景聆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如狐狸般狡黠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时诩。 时诩仿佛从景聆的目光中看出了什么,眸中锐气消减。 景聆接着说:“当年那场夺嫡之争中,还有交杂着新旧贵族的中立派,其中就包括忠武将军赵璘、舞阳侯夏侯烈、现国子祭酒沈中清以及你的父亲,武安侯时取。不过除了你父亲外,这些人也都在建升帝元年之后选择了属于自己的阵营,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件事就发生在嶆城之战后,你说巧不巧?” 时诩与景聆相视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慌乱,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手逐渐攥紧了桌上的筷子,他的心脏疯狂跳动着,就像是一层笼罩在他身体之外的盔甲即将被人捅破一般,他陷入了恐慌。 “你到底想说什么?”时诩的每一个字眼几乎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落得集重的字头仿佛在掩盖着他内心缺乏的底气。 景聆舔了舔干燥的唇,疲惫地靠在椅子背上,道:“我听闻你父亲在上战场前食物中毒了。” 时诩脑中一嗡,他低垂着脑袋,不断抿着颤抖的嘴唇,鼻头也正发酸,他重重地说:“这只是意外。” “你相信吗?”景聆突然俯身向前,摇着头沉声道:“我不相信。” 时诩手中的一双筷子突然传来两声脆响,时诩闷哼两声摊开了手,那四截木棍当即就散落在桌。 “别说了……” 时诩大口呼吸着,景聆甚至能在烛火的照射下看见时诩埋得极低的脸上闪烁着水光。 景聆在闭了闭眼,起身推开了窗子,感受着窗外如潮的热气,和太平盛世里的喧嚣。 时取的死绝非偶然,那时新皇登基,政权不稳;皇帝的敌人把希望寄托于中立派,可中立派迟迟不选择阵营。因此,那人才害死了时取,用来逼迫中立派做出选择。 或许时诩早就明白这件事情的真相,可他不愿意承认,他的父亲一心为国,却反被朝堂宵小所害,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景聆缓缓闭上了眼,细心听辨着不远处平康坊里传来的靡靡乐曲,心中却只能感到无限悲凉。 也不知过了多久,景聆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景聆的思绪。 当雅间的门被拉开时,时诩恰好遇上了来上菜的店小二,那店小二许是见他行色匆匆,便挽留道:“公子,菜这就上了。” 景聆侧身偏头,却只看见了时诩一闪而过的背影,她对店小二催促道:“来上菜,他不吃我吃。” 第二十四章 月意 荷风轻卷,朗月高挂。 景聆一个人吃完了这顿饭,准备离开时才从掌柜口中得知,时诩已经帮她结过账了。 景聆堪堪一笑,绕过盛安闹市,借着月光回了家。 景聆一进门就看见她许久未见的父亲坐在前厅的台基前擦着陌刀,听见门口的动静抬眼看了一眼自己,又迅速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地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对于父亲的漠视,景聆早已习惯。 景啸这一脉世代都是武将,可到了景聆这一代就只留下了这一个独女。 若是像她的母亲做个女将军也好,可景聆偏偏就被太后看中了收进了宫里去,她上不了战场,也传承不了家族的荣耀,又在封后之事中成为了弃子,也没法再光耀门楣。 景聆缓缓垂眸,微抿的唇角露出一抹酸涩。 当景聆要绕开前厅回疏雨阁时,景啸却突然叫住了她。 景聆脚步一顿,望向景啸:“阿爹?” 景啸的声音低沉嘶哑,他依旧没有抬头,道:“你今天去哪儿了?” 景聆倏然一愣,景啸从来不管自己的行踪,自己这个女儿于他而言简直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 他突然这样发问,倒让景聆感到受宠若惊。 景聆平静地回道:“去吃饭了。” “你自己去吃饭?” 几乎是景聆话音刚落,景啸的问题就从他口中蹦了出来,景聆感觉这不像是寻常父亲在关心自己的女儿,倒像是衙役在审讯囚犯。 景聆有一瞬间的迟疑,可景啸不容她思考,又继续问道:“你是和武安侯去吃饭了?” 景聆双唇轻磨,父亲的步步紧逼和夏日的热风冲撞着她冷静的头脑。 “不要犹豫,回答我。”景啸加大了音量,突然望向景聆的双眼像是山中的恶狼,眼里还散发着骇人的绿光。 景聆紧抿了一下唇,回道:“是。” 景啸擦刀的动作一顿,他收了眼里的凶光,看景聆的眼神变得深沉起来,他缓缓道:“你喜欢他?” 天边的几只乌鸦突然从屋檐下掠过,又迅速窜入了景聆头顶的枝桠中。 景聆的眉头随她惊讶的神色微微挑起,她忍住想要发笑的欲望,如实说道:“不喜欢。” 景啸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他沉声道:“当真不喜欢?” 景聆在他话中听出了几分怒火,却不解其意,景聆掰着指头数落道:“武安侯骄傲自大脾气还差,我为什么会喜欢他?” 景啸的脸色更黑了,今天太后召了他入宫,原因竟然是秦温跟太后提了秦圆可的婚事,说想把她指婚给时诩,可毕竟景聆才是太后心中最初的人选,秦太后便想问问他的意见。 平日里景啸向来看不起秦温,认为他一堂堂七尺男儿,竟然靠着裙带关系躺着就得到了如今的官位。 而景聆前脚被指婚刚被拒,秦温后脚就让秦圆可嫁入武安侯府,此事若成,他景啸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景聆还未满十七,若得此大辱,此后的人生还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戳脊梁骨。 景啸当场就拒了秦温的提议,秦温却一点都没有松口的意思,两个大男人就这样在兴庆宫里脸红脖子粗地大吵了一架,若不是太后及时劝阻,他俩非要打起来。 若是景聆喜欢时诩的话,自己也能像秦温一样逼时诩一把让他娶了景聆,可现在景聆却告诉自己不喜欢时诩。 景啸呼出两口闷气,粗声大气地说道:“你姨母让你明天去宫里,你今日早些休息。” 景聆轻应了景啸一声,只觉得父亲今日莫名其妙。 次日一早,景聆便进了宫,刚好赶上了兴庆宫的早膳,秦太后梳洗完后便叫她一起用膳,其实景聆已经在家里吃过了,可面对着秦太后盛情难却,她只好乖顺地坐下,象征性地吃了起来。 秦太后刚一坐下就开始叹气,舀了两口粥,也是一副食欲不振的模样。 景聆见状,连忙关切道:“姨母怎么了?” 秦太后叹了口气,抓起念春手里的团扇懒倦地扇着风,道:“阿聆你有所不知,近日千州发了水患,大批流民涌入了盛安,皇上对此很生气,已经革了千州郡几个官的职了。” 景聆轻点着头,她知道自己这诡计多端的姑母召自己来绝不是抱怨这些事情这么简单。 景聆谨慎地说道:“是啊,聆儿在盛安街头也看到了不少流民,可怜极了。” 秦太后又叹气道:“皇上急的是安置流民的对策,姜老和杜知衍已经在朝中连续吵了多日了,姜老身体不好,前天直接在朝堂上气晕了过去,而昨天,一个名叫王训的九品小官突然呈上了安置流民的良策,皇上大喜当即就升他为太学助教,哀家听闻,他也是杜知衍的学生,唉,真是后生可畏啊。” 景聆看着秦太后,慢慢垂下了眸子。 太后精心设计的这一番话就透露给自己三个信息:一是姜宪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了,二是杜知衍的学生博得了皇上赏识,三是自己在朝中无可用之人。 看来今天太后召自己来又是来问时诩的。 果然,秦太后道:“聆儿啊,哀家听说那日行宫中下了雨,是武安侯亲自送你回雯华轩的,你们俩相处得似乎还不错。” 景聆淡然笑着,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那日的雨下得那样大,能有几个人在行宫里能偶遇自己与时诩?这定是珠玉多了嘴。 景聆道:“时子定比较慢热,聆儿现在才慢慢与他熟络了起来。” 秦太后的脸色豁然开朗,眼底的雾霾也尽数散开。 秦太后道:“那哀家就放心了,实不相瞒,昨日你舅舅带了圆可过来,要哀家把圆可指婚给武安侯,可这婚哪是说能指就能指的?还好你父亲提点了哀家。” 景聆微微眯眼,昨日夜里父亲找自己竟然是为了这件事。 倘若秦圆可嫁给了时诩,那她无疑就是太后安插在时诩身上的一个真眼线,日后自己若再想与时诩打交道也不方便。 无论如何,自己一定要稳住太后,绝不能让她再有让秦圆可替代自己的念头,否则,自己此前做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秦太后望着景聆话锋一转,道:“聆儿,你给哀家说一句实话,你喜欢武安侯吗?” 景聆愣了一瞬,这问题昨晚父亲也问了自己。 可这次,景聆却浅浅笑着用广袖遮住了半张脸,俨然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她道:“姨母,面对武安侯这样的少年英雄,天下能有几个女子不动心?” 秦太后顿时笑意更甚,她满意地点着头,说:“正是,正是。” 景聆轻笑着收回了手,衣袖滑落之时,景聆手腕上突然露出的镂金镯子却晃了秦太后的眼睛。 太后微微眯眼,道:“你这镯子……” 景聆拉起袖子笑得有些心虚,道:“是皇上赏的。” 秦太后微眯着眼,目光在景聆不自在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叹气道:“说起皇上哀家就想到了当年封后的事情,你与皇上青梅竹马,却不能终成眷属,想来真是可惜。” 景聆的笑意凝在了脸上,她低垂着眼眸扫视着桌上的菜品,道:“皇上自有皇上的想法。” 秦太后意识到自己的话让景聆不舒服,连笑道:“罢了,咱不说过去的这些事情了,对了聆儿,昨日满丘使者送来信件,阿眠要回来省亲了,今日动身。” “阿眠姐?”景聆抓着衣袖的手倏然松懈,望向太后的脸上冒出欣喜。 净瑶公主贺眠,是秦太后的女儿,大魏长公主,贺迁的姐姐,五年前被兆丰帝送入了满丘国和亲,嫁给了现满丘汗国的国王,成为继王后。 秦太后轻点着头,她也已经有五年没见过自己的女儿了,她对贺眠的想念并不比景聆少。 秦太后道:“从满丘到长安最多二十五日脚程,今日皇帝已经下旨让礼部着手准备了。” 景聆喜形于色,与秦太后聊起了小时候的事情,二人一聊就聊到了正午,景聆吃过了午饭才出了宫。 景聆心里欢喜,在这之后的日子景聆每一天都在期盼着贺眠早些到来,可不知道为什么,离贺眠归京的日子越近,景聆就越是感到不安。 六月初八,一场暴雨席卷盛安,与雷电相伴而来的,还有贺眠的省亲车队在夏州境内被土匪所劫的消息。 建升帝顿时震怒,自大魏建|国以来,各州匪患一向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而此番夏州匪徒竟敢劫持公主马车,这简直都是在打朝廷的脸! 建升帝当即派遣武安侯时诩率领八百精兵前往夏州剿匪,救回净瑶公主。 待在镇国公府中的景聆听到这个消息如雷轰顶,她来不及多想,换上了当时在北宁府受训时的劲装就独自策马跑去了春明门,趁乱混进了那八百兵士中。 夏州离盛安并不远,可这绵绵不休的瓢泼大雨就跟一条无形的铁索一般拉扯住了兵士行进的脚步。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他们才刚出到了扬山脚下,没有办法,时诩只好寻了间破庙,让那八百兵马在庙中休整。 军中的伙夫就地开伙,景聆就跟刚到北宁府时一样一个人所在阴冷潮湿的角落里,看着时诩和荣英给庙中的大佛敬了几炷香。 许是因为到了山里,这大风一刮、大雨一下,夏日的暑热就消了大半,许多小兵便拾了些柴火在庙中生了火。 景聆一个人缩在角落里,面前的火堆旁围满了人,她只能从缝隙中看到那火堆里烤了红薯,想到自己出门时都没来得及吃饭,现在倒也饿了。 可现在不是计较一顿饭的时候,她只想把贺眠就出来。 景聆坐在稻草堆上抱着膝盖,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催得她发困,她慢慢眯上了眼,直到她嗅到一股烤红薯的香味。 第二十五章 照眠 景聆猛地睁开眼睛抬起了头,一个长相淳朴的兵士拿着一个滚着灰的烤红薯递到了景聆眼前。 “小兄弟,快趁热吃了。”那兵士笑眯眯地说道。 对于此刻饥肠辘辘的景聆来说眼前这热腾腾的烤红薯就是莫大的诱惑,她看了看那兵士真诚的脸,才伸手将烤红薯接到手里,她道:“谢谢你……” 景聆刚从迷糊的睡梦中醒过来,脑子里也是又晕又乱的一个状态,发出的声音也是最原始的。 那兵士似乎听出了什么端倪,他眯着眼凑近景聆的脸看了看,他“嘶”了两声,道:“你是我们的人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啊?” 景聆捂着红薯一愣,朝旁测的黑暗里别了别脸,若是只面对着这兵士一个人,他还能勉强忽悠过去,可这兵营里个个都是爱看热闹的,很快,围坐在景聆前面的那堆人就围了过来。 景聆霎时紧张起来,抓着红薯的手也渐渐捏紧。 十几双眼睛盯着景聆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都说没在营里见过她,直到一个大嗓门的矮个子说了声:“咦,这不是个女娃娃吗?” 景聆缩在角落里抿着唇,周围已经被围得密不透风,时诩迟早会发现自己。 与其被这群人像罪犯一样丢到时诩跟前,倒不如自己先开口,现在已经走了这么远了,时诩总不会让自己跑回去。 景聆紧攥着手,指尖轻磨着掌心,她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沉声道:“我找时子定。” “她说什么?”人堆里闹哄哄的,一个小兵问道。 那个给景聆红薯的小兵道:“她好像说她找大将军。” “啊?”小兵捂上了嘴作震惊状,“这姑娘眉清目秀的,不会是将军的相好?” 人堆里当即就炸开了锅,什么悲戚的爱情故事都被他们说出来了。 然而还不等这些看热闹的小兵跑去找时诩,人群后就传来了熟悉的呵斥声: “都围在这里干什么?” 吵闹的人群中倏然变得安静,所有人都好像同时倒抽了一口气一样,然后人挤人、脚踩脚地从中间给时诩让出了一条小道。 一个小兵指着角落里的景聆道:“将军,那个姑娘找你。” 景聆勾绞着手指,立体的五官在火光的映照下明暗分明,她看着眼前的人影一点点靠近自己,内心愈发紧张。 当二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景聆察觉到了时诩如炬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讶。 “时子定……”景聆看着他粉唇微启。 “你怎么在这里?”时诩瞪圆了眼睛,话中带满了怒意,他大步走近景聆,眉眼中显露出的情绪却跟说话的语气完全不同。 景聆揣摩不透他到底是不是在生气,只感觉后颈处一紧,自己竟被时诩单手拧了起来,手里的红薯也滚落下去。 “时子定,你……”景聆睁大了眼睛,满脸惊恐地看着时诩紧绷地侧脸,可时诩却突然转过头来,用眼神警示着自己。 景聆抿唇吞咽,任由着时诩把自己拉拽出去。 屋外还下着大雨,珠帘般的雨线从屋檐上噼里啪啦地坠落,山风湿冷,景聆一出门就感到了砭骨的寒意。 时诩把景聆扔进了台基的角落里,背后靠着掉了红漆的木栏杆,景聆抿着嘴鼻腔中抽了几口冷气,双手交叠在前抱紧了肩膀。 时诩居高临下地看着景聆,少女的脸被冻得惨白,鼻头微微发红。 时诩磨着唇,无可奈何地呼出两口热气,他闭了闭眼,道:“冷吗?” 景聆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点着头。 “冷你来干什么,待在家里不好吗?”时诩气出了怒音,一边说着一边指向盛安的方向,“离这里五里有驿站,我让荣英送你过去。” 景聆闻言一惊,连忙两步跨向前抓住了时诩的手臂:“不行,我不能回去。” 时诩的唇抿成了一条线,望着景聆的眼中遍布疑云,他不懂景聆到底在坚持什么。 “景聆,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是想趁这个机会逃出盛安吗?”时诩皱着眉看景聆,他苦口婆心道:“我可以帮你,你现在就可以离开,盛安出了事我给你担着,行吗?” 景聆抓着时诩衣服的手越攥越紧,仿佛她抓着的不是时诩,而是一根救命稻草。她张了张嘴,道:“不是,我只是想跟着你们去救净瑶公主。” 时诩看她的目光变得深沉,他不留余地地扯开了景聆的手,冷声道:“那更不行了,净瑶公主的车队被土匪所劫,前路必定凶险,你若出了事,我回去可交不了差。” “你不用担心。”景聆再次抓住了时诩,她指着时诩腰间的日悬剑道:“到时候你把你的佩剑给我,我能保护好自己的。” “不行。”时诩连忙捂住了腰间的剑,态度强硬,“这事儿没得商量,你回去。” 时诩挣开了景聆的手,转身就要进屋去叫荣英。 景聆见势不妙,她现在什么脸面都能不要,可她必须要去夏州。 景聆心脏一沉,大喊:“时子定!” 时诩遽然停下了脚步。 “侯爷,你让我跟你们一起去。”景聆攥紧了衣摆,话里带着哭腔,话音越来越弱,“求你了。” 时诩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景聆的声音细弱得跟蚊子似的,钻得他心痒痒。 景聆抽了抽鼻子,捏着衣袖抹了把眼泪,抬眼间就看见时诩已经转过身来了。 景聆泪眼朦胧间看见时诩的面容已经有了些许松动,她上前挪了几步,抽泣着道:“侯爷,我想去救我姐姐。” 时诩眉头紧锁,他最看不得姑娘家哭了,更何况眼前的景聆更是把梨花带雨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不心软都不行。 “侯爷……” 景聆的手慢慢攀上时诩的肩,抓着他薄薄的衣料软磨硬泡。 时诩被景聆揉着身体发热,即使是站在风口上却感受不到丝毫冷意,他的目光从景聆微红的眼睛上挪开,扭头看向了破败萧索的前庭。 景聆抓着时诩依旧不松手,她不断地观察着时诩的神色,眼里温热的泪珠掉得外面的雨还快。 时诩双臂发僵,从怀中掏出了手帕递给景聆,犹豫着说:“你先把眼泪擦了。” 景聆眼泪汪汪地看着时诩,哭得嫣红的小嘴不知不觉间已经撅起,时诩看着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倒生出了异样的情绪。 时诩捏着手帕悬在景聆眼前的手突然动了,他一手托起景聆的头,一手在她脸上抹了起来,只是动作并不温柔,甚至若有若无地朝她小巧精致的脸上加了几股无处可发的狠劲。 景聆眼眶通红,可眼睛却像是永远关不上的闸,滚烫的水渍直往外冒,时诩隔着手帕指尖沾满了景聆的眼泪。 时诩无奈地呼出两口气,把湿透了的手帕捏到手里从景聆的脸上挪开,他没好气地说道:“别哭了!这么大的人了还在外面哭,不害臊啊!” 景聆紧抿着唇,蹙起的眉和水灵灵的眼无不成为了这张脸上描写委屈的笔画。 景聆抽着鼻子,低下头,道:“那侯爷能让我跟你一起去夏州吗?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时诩捏着手帕的手攥得紧紧的,仿佛能把那湿润的手帕捏出水来。 时诩望着她默了少许,最终叹了口气,道:“好。” 景聆闻言心中一喜,可脸上泪痕依旧,她抓着时诩的衣服慢慢抬起头,感激地看着他。 时诩闪躲着目光干咳两声,他别过脸去抓着景聆细嫩的手从自己皱巴巴的衣服上扯下,道:“外面冷,进屋去。” 时诩像是逃离险境一样踱着大步,景聆则展出笑颜跟在他身后再次进了那破庙里。 庙里的兵士都用奇异的目光盯着一前一后的时诩和景聆,时诩眉头紧锁侧目看了他们一眼,重重地咳了一声,那些带着不同情绪的目光才不约而同地迅速收了回去。 景聆被时诩带到了火堆旁,荣英正用树枝拨弄着火,见景聆来了,忙不迭地挪着屁股给她让出了一条道。 景聆掀着衣摆刚要坐下,时诩却突然叫住了她,只见时诩从角落里抱了一堆干稻草,丢到景聆身后,才用下巴示意她坐。 时诩蹲在她身旁,手里还拿着一个灰扑扑的烤红薯,看个头似乎就是之前的那个小兵给景聆的那个。 时诩拨弄着火,把烤红薯放到边上,道:“地上潮。” 荣英看了一眼二人,佯作不服气状,道:“侯爷,我都在地上坐了这么久了,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啊?” “你?”时诩抬眼戏谑地看向他,调笑道:“回京了越养越娇贵了?” 荣英汗颜,把木棍往火里一扔,起身自己去抱了堆稻草过来。 时诩把木棍头上的火按灭在地,抬头对荣英道:“你别瞎忙活了,你待会儿去之前的驿站租辆马车过来。” “啊?”荣英先是一愣,然后看向了沉闷的景聆,立即会意,“好,我知道了。” 景聆却盯着焰火,头也不抬道:“不用麻烦,我不需要这些。” 时诩手里一顿,看向景聆。 景聆也扭头看向他,道:“侯爷若给我准备这些,那些士兵们该怎么想,难道侯爷要把当初在北宁府用的那一套再用在我身上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时诩连忙解释,一时激动得上身不稳就摔坐到了地上。 荣英揉了揉脑袋坐到地上:“说起来,景小姐你是怎么来的啊,你不会是混在那些士兵里面一路走来的?” 景聆看向荣英,睫毛上的水珠被火照得发光,她沉声说:“是。” 时诩扫了景聆一眼,戳了戳火堆边的烤红薯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热灰一边剥皮一边嘟囔道:“还挺能耐啊你。” 景聆抽了抽唇角,烤红薯的香气灌进了她的鼻腔,她盯着时诩手里的黄澄澄的烤红薯,感觉肚子里更空了。 时诩似乎是察觉到了景聆的目光,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把剥了一半的烤红薯递到了景聆眼前。 景聆神色微怔,眼里藏不住惊异。 “快吃,别晾凉了。” 第二十六章 山匪 暴雨下了一夜,一直到次日清晨雨势才变小。 天上还下着毛毛雨,可前往夏州的脚程已经不能再耽搁了。 景聆的体格本就纤瘦,挤在一群糙汉子里更是格格不入,时诩怎么看怎么奇怪,路走到一半,时诩便让她坐到了赤霜背上,自己下马走了一路。 当然,景聆上马前时诩还特地朝她身上嗅了嗅,防止景聆又带着自己不认识的诡秘香料。 据夏州刺史曹青云上疏,净瑶公主的车队是在鹿山一带遭遇的流匪,此刻夏州府折冲都尉杨骁已带兵将鹿山包围,时诩进入夏州境内后便直奔鹿山。 夏州放晴了一日,待时诩赶到鹿山时已经到了正午,天色又变得昏沉起来。 鹿山脚下还有许多辆雕砌着满丘花样的马车,马车上空无一人,可运货的车上却是一件货物没有少。 时诩扶景聆下了马,在山路边等候良久的曹青云一见到时诩就提着绛红官袍,一连跨着几个水坑,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时诩跟前。 关于这曹青云,景聆几年前就听过她的名字。他与寻常官员不同,寻常百姓入仕要么是通过科考步步攀登,要么通过他人察举成为官吏。可曹青云能坐到这夏州刺史的位子上,还得仰仗着他有一位好夫人。 先兆丰帝登基初,大魏尚穷乏,可大魏南北两境征伐不断,国家财政收支岌岌可危,当时还在做吏部尚书的姜宪便给兆丰帝想了个好办法。 大魏商贾向来地位低下,即使是家财万贯,却依旧被士族看不起;姜宪便向兆丰帝提议向大魏各巨贾出售“墨敕”,让商人家中的子弟也能谋个一官半职;而曹青云,正是“墨敕”下的产物。 曹青云的夫人乔氏是半个满丘人,家中靠在满丘和大魏之间走镖赚了不少家底。曹青云科考八年,年年失利,终于在他二十六岁时遇见了比自己小十岁的乔氏,在二人结婚后,曹青云的丈人便给曹青云买了个小官,不想他竟真是块做官的材料,年年考核评绩都在中上,慢慢地也就爬到了夏州刺史的位子上。 景聆的脚刚在地上落稳,抬眼间就看见曹青云一脸谄媚地朝时诩拱手:“侯爷您可来了,下官曹青云在此地等候侯爷多时了。” 时诩抹着眼皮上的水珠,面无表情地扫了曹青云一眼,望向云雾缭绕下阴沉沉的鹿山:“山上情况如何?” 曹青云指着半山腰,道:“皇上下旨令侯爷来剿匪,我夏州上下亦是听从皇上旨意,那山腰上就是鹿山黄云寨,杨折冲已经带夏州府府兵围剿了两日,黄云寨易守难攻,杨折冲在山上吃了不少亏也没能拿下,那山寨大当家管世良声称要见到朝廷派来的大官,才肯出来。” 时诩轻声一笑:“匪徒果真猖狂。” “是啊。”曹青云佝着身子跟着时诩转身,时诩一边交待荣英整兵一边给曹青云留了只耳朵,“这黄云寨上原本的土匪头子名叫徐渺,是夏州地界上的一霸,也算是个侠盗,常年蜗居在鹿山山头上,不劫穷苦人家。” 曹青云跟着时诩上山,边走边说:“一个月前,那个叫管世良的带着一群灾民从千州逃进了鹿山,占了徐渺的地盘,二人打了一架,结果那徐渺竟然输了,管世良就成了大当家,这一个山头的土匪现在都归管世良了。” 下着细雨的山路泥泞难走,时诩让景聆上前走,自己在后面盯着她落脚的地。 走到半山腰时雨恰好停了,黄云寨外堵满了夏州府的府兵,杨骁叫他们在黄云寨十里外安营扎寨,像是要打持久战的。 夏州府的折冲都尉杨骁三十出头,曾是东北道行军大总管夏侯烈手下的一个斥候,五年前东郝国犯境,杨骁在千州守卫战中守城有功,擢升为夏州府折冲都尉。 杨骁朝时诩行了礼,道:“侯爷,我们已经在这里围了两天了。” “你们在这里见到过净瑶公主吗?”时诩倒退着步子看清黄云寨的全貌,皇帝给他下的旨意一是要救回净瑶公主,二是剿匪,剿匪前,他得先确定净瑶公主的生命安全。 杨骁是个粗嗓门,他回道:“没有,那土匪头子连我们都不见,说是等着您的。” “他想见我,”时诩缓缓看向杨骁,“我就一定要去见他吗?” 时诩这话说得令杨骁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时诩又转过了身,道:“你们这个营地太小了,我带人去两里外重新扎个营。” 杨骁连连说好:“那我们这里要不要也跟着侯爷一起挪过去?” 时诩笑着摇头:“不必,扎了又拆累人,这两天先让他们养精蓄锐。” 时诩的笑意中带着胸有成竹,他拉过荣英交代了几句,荣英领了命,带了一小队兵下了山。 景聆的目光一直跟着时诩的身影来回晃动,她走上前去,忍不住问道:“你不去救净瑶公主吗?” “救啊,当然要救。”,时诩望向景聆,他知道景聆不放心,又说:“可救人也有救人的方法,你信我吗?” 景聆仰头望着时诩,在他疲惫的双眼中寻找到了一丝希冀,这两天二人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景聆看着时诩的脸,都感觉他看着成熟了许多。 景聆微抿着起皮的唇,点了点头。 时诩是名震满丘的少年将军,在行军打仗这一点上,她是相信时诩的。 可景聆心中的担忧丝毫未减,或许是贴近黄云寨的缘故,她能感受到她离贺眠很近,可越是这样,她越是担心。 “侯爷,有一件事情,这一路都在困扰着我。”景聆微垂着眸色沉思,听见跟前的少年身上发出几声铁甲撞击的脆响,他像是在解着什么。 “你说。” 景聆道:“按理说,从满丘到盛安走的是千州的官道,若不是因为千州发了水患,满丘的车马绝不会走到夏州来绕远路,而我刚才看山下的车马中货物犹在,这就说明那群劫匪就是冲着人来的。” “你说的不错。”时诩手里动作停下,望向景聆,“所以他们另有目的,净瑶公主在他们手中,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听到这话,景聆立马昂起了头,是啊,她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 景聆看到时诩冲自己笑了一瞬,接着,她便感到手中一沉,低头看去,时诩把日悬剑塞进了自己手里。 时诩平静地说:“这剑你拿着,防身。” 景聆不自觉地眨了眨眼,据说这把剑曾是时诩父亲的佩剑,那天在庙里问他要他还不给,现在他倒是大方。 景聆再次抬眸时,时诩去了别的地方忙活。 天色渐晚,曹青云请了自己府里的厨子,说是给时诩接风洗尘,夏州府的营帐里一时炊烟袅袅,菜香阵阵。 鹿山,黄云寨。 傍晚的风往东北方吹,酒足饭饱的管世良刚在石榻上躺下,就嗅到了一股饭菜的香气,管世良唧着嘴起身,想看看是谁在背着他开小灶。 路还没走几步,就碰上了从门外匆匆赶来的亲信元靡,元靡面露喜色,用带着满丘腔调的话音道:“大当家,朝廷派的人来了,是武安侯时诩。” “时诩?”管世良坐回榻上点了烟枪,“就是那个十八岁的毛小子?” “是,就是他。”元靡躬腰点头,话音里透出一股狠劲。 “哼。”管世良吐出白雾,粗粝发红的手指朝酒杯上敲了敲,“毛都没长齐就封候?还不是因为有个好爹。” 元靡会意给管世良倒了酒,他赔笑道:“大当家您说得没错,不过他能挂帅与满丘一战,大当家还是不要过分轻敌的好。” 管世良酒杯握在手中,脸色却变得难看,他将冷冽的酒液灌入喉中,把酒杯狠狠地搁在桌上,怒道:“你们三王子被他打怕了,我可不怕他!未及弱冠,难道还敢在老子面前耍横?” 元靡是满丘三王子的谋士,此前时诩和景啸大破满丘得胜归来,破的,就是这位三王子。 主子被人骂了,元靡心里也不好受。他被管世良吼得面露菜色,唇角微动正想辩解点什么,可管世良却不给他机会:“不过他既然来了,怎么不来找我,不会是临到阵前露怯了?” 元靡干笑,又给管世良添了杯酒:“许是今日天色已晚,他从盛安一路赶来也累了,明日才会来找大当家您。” 管世良也乐了,他笑道:“什么武安侯?金贵得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那我就再等他一晚上,看他明日,能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 可第二日过半,管世良依旧没有等到时诩,更让他勃然大怒的,是山寨中两个小土匪在后山听来的对话。 那两个小土匪,一个叫大虎,一个叫蒜头,蒜头是管世良的侄子,才十二三岁。 大虎手舞足蹈地说道:“我和蒜头刚才在后山撒尿,遇见了几个上山的兵,那个兵说他们家侯爷根本就不把咱大当家放在眼里,他才不会来找大当家,他们侯爷正在谋划着明天来咱们山寨偷袭,要把咱们一举剿灭。” “什么?”管世良当即就气得一脚踹翻了榻前的石案,酒肉烟枪滚了一地,“他们当真这般说?” “是的,舅舅,我也听见了。”蒜头杯管世良吓得倒退了几步,乖巧地点着头。 “他娘的狗儿子。”管世良咬牙切齿地笑了几声,双手叉腰,“好!很好!既然时诩想着明天来偷袭,我就让他没有这个机会偷袭!” 管世良瞠目切齿地扯下木架上的虎皮披风,提起架在墙边的狼牙棒就往外走,恰在此时,管世良又遇上了元靡。 元靡看他怒气冲冲,又看了一眼屋内的狼藉,连忙拉住了他的胳膊,讨好地笑道:“大当家这是怎么了,怎么还拿上兵器了?” 管世良瞪了元靡一眼,胳膊一使劲就甩开了他,他把狼牙棒扛上肩,吼道:“盛安小儿要对老子耍阴招,老子这就要去探探他究竟有何能耐!” 管世良说完话就大步流星地往外冲,元靡也急切地追了上去,匆匆说:“大当家,那时诩向来阴险狡诈,你如此冲动,就是中了他的奸计了!” 第二十七章 夜色 可早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管世良哪里还听得进去元靡的苦口婆心?元靡拉拽着他,反倒挨了他两肘子。 管世良朝外边的土匪道:“快叫二当家来,我与他兄弟二人,定要让那盛安小儿晓得我黄云寨的厉害!” 管世良一路狂笑,元靡捂着被狠揍的肚子,暗暗道:“竖子不足为谋!” 残阳西落,黑夜的帷幕正式拉开,星汉灿烂,朗月当空,鹿山山中的蝉鸣声愈烈。 管世良抓着狼牙棒带着一众流匪偷偷下了山,他们没有点火把,借着星夜的光绕到了夏州府营地背后,占据高地。 蹲踞在山岭中的土匪拉满了弓弩,管世良盯着夏州府的营帐,目光沉沉。 一抹黑云从凸月中间飘过,草木间的景象越来越明朗,管世良找准时机,一声令下,数以百计的箭矢顷刻间离弦而出,如一波暴雨一般直坠营帐。 然而,管世良脸上的笑意须臾间便消失不见,他想象中的,夏州府府兵惊慌乱窜的场面并未出现,那波箭雨,像坠入大海一样平静。 与此同时,管世良身后猛然响起了阵阵矫健沉重的马蹄声,马身摩擦着枝桠草木,正向他们袭来。管世良脑中一嗡,慌忙攥起狼牙棒转身站起。 夏州府的府兵和盛安精兵骑马踏上山岭,清冽的月光之下,为首的少年身披重甲,手持坠月长刀,他勒紧缰绳,赤霜霎时掀蹄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 管世良难以置信地眯起了眼,他还未来得及反应,时诩已挥舞着坠月刀率领着一众兵卒踏着月色窜入土匪之中,月色映射出刀光剑影,厮杀声顿时响彻鹿山。 “谁……是谁?”管世良疯了般地质问道。 与此同时,杨骁带领三百夏州府兵从黄云寨后方杀入,他是斥候出身,又在黄云寨前侦察了三日,早已对黄云寨的构造了如指掌。 大部分的土匪此刻都跟着管世良跟时诩纠缠,此刻的黄云寨中只有由徐渺带领的五十人,这五十人原本是管世良安排下来与时诩正面冲突的,杨骁的兵马此刻已如洪水猛兽一般涌入山寨,给徐渺打了个措手不及。 徐渺拿了他的双面斧指挥着众人正想从正门逃出,可此时,由荣英带领的两百余人也从山寨正面冲了上来,喊杀声震天,此刻的徐渺,才叫真正的腹背受敌。 元靡从人群中窜出,从山岭上响起马蹄声起,他就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跑到火急火燎地跑到徐渺跟前。 可见到元靡的徐渺顿时更怒,管世良来抢他的地盘就是这元靡出的主意。 “你这个异邦杂种想干嘛?抢了老子的寨子,现在还要老子的命吗?”徐渺身形魁梧,光拿着那双面斧在别人面前舞动两下都能起到震慑作用。 元靡看着那斧头唇角微抽,他强作镇定,在兵荒马乱中抓上了徐渺的手腕,淡笑道:“徐公子……” “嗯?”徐渺眉宇一横,公子这么文绉绉的词,他活了半辈子了都没听见过。 元靡脸色泛白,他的脑子迅速思索,又道:“大当家。” 徐渺的脸色才勉强好了些。 元靡虚伪地笑着拉着徐渺进了屋里,迅速地关上了门。 苍穹铺上了一层银辉,坠月刀的刀刃上沾满了血珠,午夜露重,时诩一路追着管世良在山林中策奔。 管世良才做了一个月的山大王,现下进了山林,就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他慌乱中抢了匹马,见了弯道就往弯道里面拐,企图甩掉时诩。 可赤霜并非寻常马,是与满丘马匹精心配种出的汗血宝马。 时诩勒紧缰绳,赤霜的嘶鸣声和着时诩身上的重甲的碰撞声萦绕在管世良耳畔就跟地狱来的阎罗一样,震得管世良出了一身汗,他大口喘息着,时不时朝身后张望,疯狂地抽动马鞭。 赤霜踏着重蹄追着管世良一路上山,管世良胯下的马渐渐脚力不支,可赤霜却越跑越快,即将与管世良并肩。 眼前的人影越来越近,时诩在黑夜中露出笑意,他攥紧了刀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身侧那亡命之徒的脖颈上劈去。 瞬时,血花喷洒,人头坠地。 时诩拽着缰绳的手一紧,赤霜嘶鸣着调转马头,蹄子险些踩到从马背上翻下来的身体。 时诩用坠月刀将人头挑起,那双狠戾的眼睛正瞪着他,他轻蔑一笑,从怀里掏出布袋,把滴着血的脑袋塞了进去。 景聆是偷偷跟着荣英进山寨的,荣英发现她时,山寨里的流匪已经被杀的被杀,被抓的被抓了,景聆手里还拿着日悬剑,脸上沾着几道血迹,正在一间屋一间屋地寻找贺眠。 “景小姐,你……”荣英指着她脸上半干的血渍,眼露惊异。 景聆双目无光,只轻轻在脸上擦了擦,淡漠地说:“我没事,你们找到净瑶公主了吗?” 荣英顿了顿,道:“还没有。” 景聆黯然苦笑:“那继续找。” 景聆说完,又继续推开了下一间屋子的门,荣英看景聆那模样不像是会吃亏的,可他还是不放心,便让几个小兵跟着她。 景聆找了大半个山寨,别说是贺眠的踪迹,连一个满丘人的影子都没见着,饶是景聆这样冷静的人,此刻心中也难免升起了几分焦虑。 眼前的房间越来越少,景聆越来越不安。 最后,景聆和荣英都停在了堂屋前,堂屋从里面闩上了,荣英推不开,便示意身侧的小兵,让他们硬撞。 小兵们来没来得及撞门,那门倒自己从里边开开了。 来开门的是元靡,他打开门后目光便在屋外的人群中逡巡,像是在找谁;徐渺正安坐在里面,面色从容,像是故意等着他们来一样,而在房间的角落里,景聆一眼就瞧见了五年未见的贺眠。 景聆腿脚不受控制地朝前迈了一步,她眼中忽现神采。 贺眠眼前蒙着黑布,口中也被塞着帕子,被捆在墙角中瑟瑟发抖。 荣英手持长枪,撞开元靡跨入屋中,朝徐渺道:“大胆匪徒,竟敢劫持公主,还不快放了公主,认罪伏诛!” 徐渺坐在石椅上没有作声,倒是元靡从旁侧站了出来。 元靡知道眼前人并非时诩,他尽量用标准的魏国话说道:“有些话我原本是要与武安侯说的,可武安侯不在,那我便把这些话说给将军您了,还望您能把我们的意思传达给武安侯。” 荣英皱着眉审视着元靡,元靡生得白净,眼尾狭长且上扬,五官深邃,鼻梁挺翘,看起来有种妖孽的异域感,可荣英是上战场杀敌的汉子,平素向来不喜这种相貌的男人。 荣英面露鄙夷,目光也从元靡脸上挪开了,他说:“有什么话快说。” 元靡轻声细语,道:“这位是我们的大当家徐渺,劫持公主乃是歹人管世良所为,我们大当家宅心仁厚,与我一起将公主救了出来。” 景聆看着元靡面露疑色,凡是有脑子的都能听出元靡这话是胡诌出来的,她冷笑道:“那照你这么说,你们倒还是救公主于水火之中的好人了?” 元靡打着哈哈:“不敢当,不敢当……” 荣英懒得与他废话,绕开他就往屋里走,道:“你们若想因此得到朝廷褒奖,我们侯爷自会上报,现在,先把公主放了。” 元靡却再次阻断了荣英的路,一向好脾气的荣英看着他,脸上都染了几分怒气。 “你到底要干什么?”荣英喝道。 元靡回道:“是这样的将军,公主是我们救出来的,我们不想要什么别的奖赏,只想要一些粮食。” 说到粮食,荣英的神经突然就变得机敏起来了,他们常年行军打仗,粮食就是重中之重。 景聆问元靡:“你们要多少粮食?” 景聆虽然还穿着劲装,但大魏军队中女子鲜有,元靡自然觉得她的身份不简单,便回道:“七十万石。” “什么?”荣英把长枪“嘭”地一声砸在地上,今年年初时诩攻打满丘,朝廷的拨粮都只有五十万石,这元靡真是狮子大开口。 “七十万石粮食,白日梦做得可真好!” 氛围紧张的屋内突然传入张扬而洪亮的一声,众人皆朝门边望去。 坠月刀的刀刃上还残留着血迹,时诩一踏入屋内,屋内就仿佛涌进了一股劲风,瞬间将僵局打破。 时诩提着坠月刀正跨过门槛,鹰隼般的眸子即刻锁定元靡:“满丘人?” 时诩漠然冷笑,抬手便将手中浸着血的麻布袋砸了过去。 元靡接住了袋子扯开了袋口,双目瞪圆。他肩头一颤,那颗圆溜溜的脑袋就从袋口中露了出来,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脑袋慢慢滚动,最终停在了徐渺脚旁,徐渺看着那颗血淋淋的脑袋脸色微变,抬头的瞬间,正与时诩对视。 徐渺被时诩阴鸷的眸子盯得后背发麻,时诩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朝他传递一个讯息:“下一个就是你。” 徐渺咽了两口唾沫,转而看向元靡,眼眸中露出一闪而过的狠戾。 时诩推了推荣英的肩,道:“你怎么回事?皇上是让我们来营救公主、来剿匪的,你怎么还跟他们谈起条件了?” “啊我……”荣英揉了揉脑袋,他很想说自己也不想跟元靡谈条件,是元靡非要缠着他,可时诩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 时诩怒瞪了元靡一眼,绕过他走向角落,解开了贺眠眼睛上的黑布,给她松绑,景聆的目光也跟着时诩的变得关切。 可此刻,一直坐在主位上不说话的徐渺突然站了起来,这徐渺曾经也是威震夏州,堂间众人顿时都警惕地看向他。 徐渺却哀声道:“我真是冤枉啊。” 堂屋里静默了一瞬,谁都不知道这威名远扬的土匪头子要耍什么招数。 徐渺叹着气从主位上走下,俨然一副落魄的模样:“我徐老二做了这么多年的土匪,却不想自己竟被人陷害得晚节不保啊!” 时诩用余光扫了一眼徐渺没有在意,他用短刀割开了捆绑在贺眠手腕上的粗绳,贺眠看了时诩一眼,轻声道谢,可她脸色不好,双目失神,像是还未从惊恐中缓过神来。 时诩把贺眠交给了景聆,那徐渺却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突然冲到了人群中间,一把抓住了时诩的手:“武安侯啊,我真是冤枉啊,都是那元靡害的我啊!” 景聆拉着贺眠的手臂迅速闪开,一众府兵手持刀枪,警惕地指着徐渺,两股战战。 第二十八章 王子 激战一夜,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元靡愣在原地,徐渺突然反水令他愣了少顷:“徐渺,你……” 徐渺面皮抽动着瞄了一眼元靡,只闻“噗通”一声,徐渺抓着时诩的手肘在众目睽睽下跪到了地上。 徐渺揉红了鼻子,惊慌道:“武安侯啊,这一切都是误会!我真的是无辜的啊!我徐老二占领山头二十载,我发誓,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啊!都是这个元靡,管世良那个卖国贼跟他勾结,占了我的地盘,还要我替他卖命!” “徐渺,你信口雌黄!”元靡涨红了脸,本就匮乏的魏国话令他难以辩驳。 徐渺不理会元靡的控诉,继续道:“他叫元靡,是满丘三王子身边的谋士,三王子让他给了管世良净瑶公主的省亲路线,就是为了讹朝廷一把!满丘今年大旱,马都饿死了不少,他们就想要讹咱们魏国的粮食,武安侯,我徐老二生来侠肝义胆,是能当卖国贼的人吗?侯爷您明察啊,都是因为他!” 时诩眉眼一横,顿时瞳孔紧缩,他迅速看向元靡,咬牙切齿道:“你是于昊的人?” 元靡攥紧了衣摆,气得直抽气,管世良蠢笨,可这徐渺竟然毫无信义! 他一双深邃的眼瞪得猩红,骨节分明的手渐渐攀上了腰间的刀柄,周身泛着杀意。 “徐渺,我杀了你!” 长刀“哗啦”一声从元靡腰间抽出,他怒号一声,手臂高扬,薄而锋利的刀刃朝着徐渺劈面而来。 徐渺心道“不好”,可眼前的时诩岿然不动,一点都没有要帮自己阻拦元靡的意思,他看着已经没了理智的元靡离自己越来越近,连忙松开了时诩的手腕,闪身遁逃。 时诩手腕松懈,迅速倒退了几步,把景聆和贺眠护在身后,他面色冷漠,双目锐利,像是一名看客一般欣赏着狗咬狗的戏码。 “退后。”时诩朝景聆小声吩咐。 元靡龇牙咧嘴地朝徐渺后背劈下一刀,徐渺痛呼一声,鲜血飞溅,狼狈地朝石椅后面滚去。 元靡杀红了眼,毫无章法地朝着徐渺身上乱劈,可他到底只是个谋士,不善于用武,徐渺很快就找到了他肢体上的漏洞,一把抓住他毫无反击之力的手重重地朝石墙上甩了过去。 元靡背顶石墙发出一声轰响,徐渺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用他的身体把那堵墙砸碎一样。 元靡闷哼一声摔到地上,面如死灰,他的后脑勺砸出了一个口子,正往外冒着热腾腾的血。徐渺喘着粗气,抡起了立在墙边的双面斧,冲向元靡。 徐渺粗臂一挥,天空中骤然雷声轰鸣。 雨又在下了。 荣英带人把满丘的随从从黄云寨的猪圈里救了出来,贺眠一动不动地愣坐在堂屋里,过了许久才回过了神,知道答景聆的话了。 曹青云把贺眠等人接进了刺史府里休养,时诩和荣英把徐渺关进了夏州狱,像他这种曾横霸一方的大土匪,还得羁押回京交给刑部。 贺眠一觉睡了许久,醒来时景聆刚好端了汤羹开门进来,景聆见她醒了便搁下了热汤,走到床边扶着贺眠坐了起来。 贺眠比从前瘦了不少,明明也才二十多岁的年纪,眼尾却已初显沟壑,景聆在贺眠后背上垫着枕头,想到她和亲前的绰约风姿,心里很不是滋味。 “阿聆。”贺眠冰凉的手突然贴上了景聆的手腕,声音细柔,像是憋了口气在喉咙里。 景聆看向她,露出一抹笑:“姐姐怎么了?” 贺眠削瘦的双手沿着景聆的手臂抚上她的肩头,摁着她的肩膀微微抿唇,示意景聆在床上坐下。 “阿聆,让姐姐好好看看你。”贺眠的音腔有些许更咽,她双手捧上景聆的面颊,皱成一团的眉眼中露出关切的光,双目在景聆脸上逡巡,“姐姐在满丘的这五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与你、与阿澈在宫里的时光。” “姐姐……”景聆抽了帕子在贺眠眼下轻拭,她看得出,贺眠在满丘过得并不好,“姐姐在满丘受苦了。” 贺眠轻抽着鼻子,拿过景聆的帕子别过了脸,纤瘦的体格透着辛酸,她垂着眸子呼出两口闷气,才回头看景聆。 贺眠道:“我受苦倒也没什么,只是……当年父皇派我去满丘和亲,是为了能够让满丘与大魏之间化干戈为玉帛,至少在我还存活于世的时候能够护得大魏边境的安宁,可……这些年来满丘依旧不断侵袭大魏,这是我作为公主的无能。” “阿眠姐姐……”景聆轻拍着贺眠的后背抚慰,“两国交战,岂是你一人的过错?姐姐不要太自责了。” 贺眠轻叹着气,发酸的鼻头也红红的,她正色道:“今年年初三王子吃了败仗,一度在满丘王面前扬言定要赢回来,他处处招揽谋士,我在满丘王宫里偷偷看到过一次,那谋士的队列中竟然还有魏人,阿聆,说实话,我很担心。” 景聆抓住贺眠的手:“姐姐别太忧心了,满丘在备战,可我大魏军队,也从未松懈。说来,那元靡也是三王子的谋士,这三王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眠顿了顿,眼眸变得深沉:“三王子名叫于昊,是先王后所生,满丘汗王最疼爱的儿子。他为人心狠手辣,且野心勃勃,好战的本性就跟他父王一模一样,对了……” 贺眠从翻找出荷包,从里面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件:“这是三王子写的,他让我带回来交给阿澈,交给皇帝的信件我不敢乱动,所以没有拆过。” 景聆扫了那信封一眼,把它放回了荷包里,她思忖着说:“可我听说满丘王有三个儿子,这么说他还有两个哥哥?” “是。”贺眠闭了闭眼,“不过大王子和二王子也管不了他,大王子是侧室所生的庶长子,于昊向来看不起他;而二王子的母亲也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侍女罢了。” “看来,在满丘王心中,这三王子于昊倒是最佳继承人了。”景聆望向帷幔深处,微微眯起了眼。 满丘王纵容于昊,他还在做王子就敢挑唆大魏本土的土匪抢劫大魏公主的车马,并意图借此骗取大魏的粮食,足以看出他对大魏皇室的蔑视;倘若以后他成了满丘王,还不知道会做出多么疯狂的事情。 这三王子,始终是满丘埋给大魏的一个祸患。 贺眠淡淡地呼出一口气,她话锋一转,面向景聆道:“说起来,过几日便是阿聆你十七岁的生辰了,这次回来能赶上你的生辰,姐姐很高兴。” 景聆微微吃惊地看着贺眠憔悴的脸上挂上了一抹笑意:“姐姐还记得。” 贺眠抬手轻轻顺着景聆柔顺的长发,温柔地说:“阿聆长大了……” 景聆和贺眠叙旧许久,直到天色昏黑,贺眠倦意横生,景聆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酉时已过,时诩还没有回刺史府。 夏州城,万平坊。 屋外的雨绵绵不绝地下着,雨帘啪嗒啪嗒地砸在青砖石上;屋内觥筹交错,丝竹声热烈,酒令的呼声此起彼伏。 此番剿匪了了夏州一大祸患,杨骁和夏州府的一众武官便邀着时诩和荣英出来吃酒。 武官性格耿直,不像文官拐弯抹角,时诩自坐在这间厢房起,就被夏州府的各个都尉来回灌,现下发了热,他粗暴地拉下衣领,红潮都蔓延到了脖子上。 荣英比时诩喝得少,他拦着时诩的肩,小声道:“侯爷,醉酒容易误事,我先送您回去。” 时诩耷拉着脑袋,看上去颓靡;他身体疲惫,可神思尚且清明。一双狭长的眼半睁不睁地看着荣英顿了须臾,才点了点头。 荣英拉着时诩的手臂把他扛起,朝席上赔笑道:“不好意思啊诸位,我家侯爷喝多了,我先送他回去了。” “啊?侯爷就回去了啊?”杨骁的副将阿绍比时诩还小一岁,长得虎头虎脑的,人也机灵,夏州府里有资历的府兵都喜欢他,刚才在席间,给时诩灌酒灌得最多的也是他。 其他几个都尉也抬起了头,个个都喝得醉醺醺的,却还要时诩留下来继续喝。 杨骁揉了揉发烫的眼睛,朝外面望了一眼,别有意味道:“侯爷难得来一趟夏州,这夏州的宵禁都还没开始呢,侯爷这么早就走了,不会是有人等着侯爷?” 厢房内其他人闻言,也发出了不怀好意的笑。 阿绍最爱凑热闹:“侯爷生得风流,照他们文人的说法,这叫什么?叫面若冠玉!” “什么面若冠玉?”果毅都尉灌了口酒,脑子里正兴奋,“咱们侯爷这是如狼似虎!” 席间闻言,顿时哄堂大笑。 阿绍笑着推了果毅都尉一把,道:“如狼似虎是好词儿吗?” 闷热的厢房里酒气逼人,时诩脸上泛着酡红。 时诩笑道:“各位真的不好意思啊,我是真喝不下了,今日这顿我请了,下回谁要是来盛安了,尽管来侯府找我,我一定好生招待。” 席间的说笑声更甚,阿绍举起酒杯,说:“侯爷爽快,不过这顿饭不用侯爷请,这万平坊一带不都是咱夏州府的吗?” 时诩还颓唐地挂在荣英身上,荣英能感觉到,时诩在听见阿绍的话后身体僵了一瞬。 同时,阿绍的神情也凝住了,像是被谁打了一样难看。 杨骁推了桌上的酒杯,轻咳着笑道:“阿绍的意思是我们才是东道主,侯爷是客人,今日这酒合该是我们请侯爷吃的,哪有让客人买单的道理呢?” 时诩微挑着眉,像是在拉扯将要垂下去的眼皮,他胡乱嘟囔着朝杨骁挥了挥手;荣英感觉到肩膀上一沉,时诩又一脑袋扎进了他肩膀上。 荣英扛着时诩,笑道:“各位,侯爷这副模样你们也看到了,那我先带他回去了。” 荣英把时诩一路背出了暖香阁,时诩本就个子高,虽然看着不胖,可身上都是实在的肌肉,光把他塞进刺史府的马车里,就废了荣英好大的力气。 时诩随意地靠在车厢内,手背捂在眼睛上抹了两把,随之露出一双明亮锋利的凤眸。 “今日这酒,可算没白吃。” 第二十九章 念头 时诩回到刺史府时已是半夜,曹青云给他安排的厢房就在景聆旁边,时诩穿过长廊,正看见前头有个拧着食盒的丫鬟。 丫鬟敲了敲房门,景聆很快便从里边开了门,时诩离她们不过十步路,借着丫鬟手里微弱的烛光隐约能看清景聆柔和的侧颜。 丫鬟把食盒递给了景聆,朝她福了福身,转身间就撞见了时诩。 “侯爷。”小丫鬟朝时诩行礼,景聆也把脑袋转了过来。 时诩身上混杂着的酒味比时诩更早地逼近景聆,景聆攥紧了食盒朝他脸上扫了一眼,轻笑:“侯爷的夜生活倒是丰富。” 面对着景聆的调侃,时诩只是笑了笑,他朝前走了两步,盯着她手里的食盒指了指,道:“没吃晚饭?” 景聆摇头:“吃了的。” “那这是什么?” 站在一旁的丫鬟低着头不敢看时诩,她小声答道:“是曹大人看聆姑娘晚饭吃得少,所以让厨娘做了些小食给姑娘送来。” 时诩盯着那食盒,脸上露出不悦:“你家大人倒是周全。” 时诩背着光,景聆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听他的话音,却是不快活的。 景聆猜不透时诩生气的原因,朝他扬了扬手里的食盒,说:“侯爷风尘仆仆,消食了吗?” 时诩抬眼看她,一双锐利的眸子在黑夜里闪烁着光亮,他上前一步拿过了景聆手里的食盒跨入门中,边走边说:“我正好也饿了。” 景聆用余光追随时诩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了才关了门,转身朝屋里走。 食盒里放的是酒酿圆子,可里面只放了一个碗,时诩给景聆舀着,景聆便从剑架上把日悬剑取了下来。 时诩把那碗酒酿圆子搁到桌上,景聆正好走到了他身旁,道:“侯爷你来得正好,这把剑还给你。” 时诩侧身看着景聆手里的日悬剑顿了顿,他伸手接过,放到桌上。 景聆坐到对面给时诩倒了杯酽茶推到他手边:“侯爷喝点茶醒酒。” 时诩含糊着接过:“多谢。” 景聆听着这声谢淡笑,她并没有什么胃口,便捏着勺子在碗里轻搅,她看向时诩,说:“侯爷不必与我称谢,此番阿眠姐姐能够获救,我还要感谢侯爷。” 时诩淡淡看向景聆,说:“这是皇上给我的旨意,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景聆轻笑,左手食指在温热的碗底轻敲,她看了一眼时诩手边的日悬剑,心生疑惑。 景聆慢慢说:“侯爷那天为什么要把剑给我?” 许是这个问题时诩也没有想过,他手里的动作一顿,眼睛盯上桌上忽明忽暗的火光。 这把剑是他父亲的遗物,他从来不放心交给任何人,可那日,他就是想交给景聆,作为她自保的武器。 时诩迟疑着说:“因为你在扬山的时候问我要过。” 景聆眨了眨眼,她突然笑出了声,漂亮的桃花眼也随笑眯成了月牙状,“我问侯爷要,侯爷就给我?那侯爷待我可真好。我记得这是时老将军的遗物,你把它给我,不怕我不会用,弄丢了剑吗?” 景聆的脑子转得快,时诩本就有几分懒倦的醉意,面对着景聆的咄咄逼人,他终是略逊一筹。 时诩抿了抿唇,一个不留神就对上了景聆带着钩子的眼睛。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日酒烈的缘故,时诩被景聆那双眼睛盯得口干舌燥、热火烧肠,他此刻真想找块布把景聆的眼睛给遮起来。 时诩挪开眼灌了口酽茶进去,强装冷静。 他回想着昨日见到景聆时景聆脸上的血污和荣英给自己的描述,道:“我看你用得挺好的。” 景聆笑道:“那侯爷是早就知道我会用剑了?为什么?我可不记得告诉过侯爷。” 时诩如实说道:“你是景啸大将军的女儿,既能跟着行伍之人行军,又会骑马,所以我猜你也会用剑。” 景聆看着时诩眸色忽沉,往常鲜有人会观察得这样细致的,就连自己的姨母太后都不知道自己是会骑马会剑术的人,可眼前这个才与自己相识不过数月的时诩却依靠着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把自己的老底给掀了出来。 景聆微微眯眼,攥紧了手里的勺子。 这究竟是自己在时诩面前露出了太多破绽,还是时诩察人过于细致入微? 景聆往嘴里塞了口酒酿圆子,调笑着说:“侯爷心细如发,对我了如指掌。” 时诩抽动着唇角,他依旧不敢回头看景聆,他自认不是一个容易紧张的人,可每次看到景聆的那双磨人的眼睛,他就莫名感到身体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 时诩看着那雀跃的烛焰,一本正经地说:“只是能推测出一些小事罢了,景小姐还有好多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秘密?”景聆手里的勺子悬在半空,她凝视着时诩,随口道:“侯爷想知道我的什么秘密?” “你会告诉我吗?”时诩微微侧目又迅速挪开目光。 景聆被时诩一连串的怪异动作吸引,她岔开话题道:“侯爷你今天有点奇怪,你为什么不看我,是在外面做了亏心事了吗?” 景聆借着微弱的烛火观察着时诩紧绷的侧脸,希望能从他脸上剥离出几丝可疑的神情。 时诩依旧没有扭过头,他难道能告诉景聆叫她不要看自己吗? 他僵硬地说道:“你想多了,没有。” 景聆眯眼看着时诩背在身后局促的双手,突然生出了好奇心,她挪着凳子站了起来。 “时子定啊。”景聆慢慢走到时诩身侧。 时诩感受到景聆突然靠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突然很想走开,可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想要离开,若是自己现在露出惧意,岂不是坐实了景聆说的话? 时诩岿然不动,用眼尾的余光捕捉着景聆的身影。 景聆淡然浅笑走到了时诩跟前,盯着他衣襟上的暗纹伸手拉下,她道:“你怎么这么诚实,连撒谎都不会?” 夏日的外衫轻薄,时诩隔着那薄薄的衣料,胸前温热的皮肤很轻易就感受到了景聆指节的蹭动。 时诩睁大了眼睛浑身一激灵,突然抓住了景聆冰凉的手腕:“你干什么?” 时诩望着景聆微微喘息着,手里的力道极重。 景聆感受到手腕处传来的丝丝痛感,也抬眼望向时诩,二人目光交汇,可这次,时诩没有闪躲,他直直地盯着景聆,大着胆子扫视着她脸上的每一寸,像是丛林之王在欣赏猎物一样,这莫名让他感到刺激。 景聆仰视着时诩,捏着时诩衣襟的手在不经意间慢慢攥紧,二人靠得极近,景聆甚至都能感受到时诩身上散发着的滚烫气息。 “别动了!”时诩攥着景聆的手突然低吼出声,她那只手像是有魔力一般,能够透过自己的皮肉直取心脏。 景聆遽然一愣,手也僵在了原处。 他怎么了? 时诩紧咬着牙把自己的衣服从景聆手中扯了出来,然后盯着景聆把她的手推了回去。 时诩垂下双臂,可胸腔还在伴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起伏着。 景聆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揉了揉,她垂下眼眸,目光在地面上扫视着,时诩的反应过分反常,他今天究竟怎么了? 景聆思忖片刻,心中突然萌生出了朦胧的念头,可是她不确定。 静默少顷后,二人才算是冷静了下来。 景聆揉捏着手腕,粉唇微启:“时子定,你是不是……” 景聆话说到一半,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景聆连忙合上了嘴,绕过时诩去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刚才那个小丫鬟,手里拿着一副碗勺,说是自己不知道时诩会来,便又回去拿了一副。 景聆接过碗就关了门,她舀着酒酿圆子,看向整理着外衫的时诩,景聆的目光微微沉了沉。 她把碗放到跟前,道:“吃。” 时诩坐下,心里还惦记着景聆说到一半的话,他道:“你刚刚想问我什么?” 景聆干笑着退了两步,翘腿坐在椅子上:“没事。” 时诩稀里糊涂地吃了几口,感觉索然无味,他脑中一片混乱,时诩觉得自己是时候该找个理由离开了,可抬眼间又对上了景聆含着春水的眼睛。 时诩手里一颤险些拿不住勺子,他故作淡定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景聆眨了眨眼,淡笑着回应:“我怎么看着你了?” 时诩看了景聆一眼,紧张地低下了头,他说:“我不知道,但我总感觉你在勾我。” “嗯?”景聆暧昧地微笑,火光在她眼中映得发亮。 景聆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磨着;她在桌下偷偷踢了鞋,小腿悄无声息地撩了起来。 时诩拿着勺子的手突然一僵,那白瓷勺子霎时从他指间滑落,轻轻摔到了桌上。 时诩不可思议地看向景聆,手忙脚乱地推着桌子站了起来,他微喘着气指着景聆,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青的,他微怒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景聆慢慢放下了腿,含情脉脉地看着时诩羞愤的模样,妩媚地笑道:“勾到了吗?” 意识到景聆意所指的时诩神情一滞,脸上的怒意渐消。 自己竟然……被景聆调戏了? 时诩并不是个脸皮薄的人,况且还是面对着这样赤裸裸的勾引,若是逃了岂不是让景聆笑话? 他换上了一张桀骜不驯的笑脸,缓缓走向景聆。 时诩笑得轻佻,双臂撑在景聆身后的椅背上,躬身贴近景聆的脸,低声道:“皇上也是这样被你勾去的吗?” 景聆看着时诩幽黑的眸子,冁然而笑:“皇上不需要我用这样的方式,倒是你……” 景聆眯起眸子看着他,冰凉的小手突然覆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你为什么要说也?” 时诩低声笑着按住了景聆的手,冷静的外表下,他的心脏跳得格外猛。 时诩抬眼道:“被勾到了怎么办,你要对我负责吗?” 景聆哑然失笑,被时诩按着的手指在他脸上轻点着,另一只手搭上了时诩的后颈,她摇了摇头,说话的声音细如游丝:“不负责。” 第三十章 禁忌 天边的黑云微闪,屋外闷雷阵阵。 景聆看时诩垂下了眸子,头也慢慢低了下来,然而紧接着,时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抱住了景聆的后背,一手穿过景聆的腿弯。 景聆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惊呼一声,后背已经被时诩重重摔到了床上。 “你想看什么?”时诩欺身压了上来,双臂撑在景聆耳朵两侧,像是一只寻不到出口的困兽,“你想看我疯吗?” 景聆看着他猩红的眼愣了愣,可下一瞬她又收敛了神色,笑道:“想啊,怎么不想?” 景聆勾起时诩鬓边的一缕头发在指间把玩,她漫不经心道:“一个曾经对我厌恶至极的人为我而疯,我怎么会不想看?” 时诩愣在原地,脑中的思绪正被火药轰炸,他一时缓不过神来。 景聆诱人的脸上却透出几分傲气,莫名痛快的征服感从她心里油然而生。 时诩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微微侧目看向景聆旋着自己头发的纤纤玉指,突然笑了。 时诩轻叹着看向景聆,他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嘲笑景聆;他感觉被冷风吹散的酒劲又穿过心肺爬上了他的头脑,他禁受不住这样的诱惑。 “好啊。” 时诩淡漠地落下两个字,随后,他猛然抓住了景聆悬在自己脸侧的手,拉扯到了自己眼前,细密的吻顿时落在了纤白的骨节之上。 景聆从未与人做过如此亲密的事情,她望着时诩动情的模样呼吸微促,不自在地蜷了蜷手指。 景聆想要从时诩手中将手抽回就此停止,可时诩也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一口咬在了她的食指上。 “嘶……”指尖的温热触感使景聆倒抽了两口冷气,“时子定,你……” 景聆手指微颤,脑中的思维被洪水冲得支离破碎,除了叫唤他的名字,景聆甚至想不出还能说什么。 或许是因为她现在远离盛安,又或许是因为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冲破了她心中的禁忌,令景聆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在这紧张感中吸取到了愉悦,她笃定的是,自己现在不想推开时诩。 “他吻过你吗?” 时诩突然出现在景聆眼前,他的眼里泛着危险的凶光,与情欲混合在一起,令人后背生寒。 景聆双眼迷离,下意识道:“谁?” “皇上。” 景聆面色一凝,眼中涌现出几分清明,她凝视着时诩微张的唇,胆子大了起来。她道:“你猜啊。” 时诩微眯着眼,瞳孔骤然紧缩。 伴随着屋外惊人的雷声,一场大雨早有征兆地呼啸而至。 柔软的触感惊得景聆双眼猛睁,唇瓣的碾磨感和吮吸声都在不断地搅|弄着她脑中的理智,面前的少年亦是初尝禁果,生涩的吻毫无技巧可言,磨得景聆唇瓣生疼。 时诩如猛兽一般不亦乐乎,二人的身体越贴越近。 景聆攥紧了时诩后肩处的衣料,从面红耳赤到食髓知味,被层层伪装包裹住的叛逆终于体验到了欢愉,心悸感刺激着她身体的每一处感官,令她神智发昏。 她是得到短暂自由的囚徒,她苦苦挣扎的灵魂愿意就此沉沦。 雷声笼罩在天地之间,疾风骤雨在人间肆意翻腾,仿佛末日将至。 时诩深知自己早就疯了,当他准许异样的思绪在自己心中潜滋暗长的时候,他就已经与自己的理智背道而驰。只是今天,面对着景聆的蓄意煽动,笼罩在他心上的那层薄纱终于被自己纵情撕破,露出了他原本的面目。 过了少顷,景聆实在是感到呼吸困难,才推搡着时诩的肩膀让他放过自己。 时诩紧捏着景聆的肩头唇角微扬,他扳着景聆的下巴,观赏着景聆布满红潮的脸颊。 景聆微微喘息着,湿漉漉的眼睛紧盯着眼前的罪魁祸首。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现下也被时诩搓揉得凌乱不堪,时诩微抿着唇给景聆理了衣服,然后捏了捏她的脸冲她一笑,哑声道:“我去沐浴。” 时诩起身下了床,景聆平躺在原处一动不动,双目无神地看着头顶的帷幔。待到她听见关门声后,她才慢慢抬起沉重的手臂,在自己唇上蹭了蹭。 景聆身上的热气渐渐散去,她秀眉微蹙,攥着被子起了身,时诩的力气当真是大,她现在都感觉自己的背上肩上还残存着被时诩揉捏过的痛感。 景聆撑着床沿下了床,端着那盏蜡烛走到了梳妆镜旁,景聆把蜡烛搁在镜子边,抬眼看着镜中的自己。 好看的人总爱揽镜自赏,可景聆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双颊红晕未散,眼中不见光华,唇瓣嫣红发肿,蓬头披发,格外狼狈。 今夜发生的事情偏离了景聆的想象,这回她没能把控住事情发展的轨迹;而她对这一切并不抗拒,甚至在愤与恨中间找到了容纳的支点。 大魏皇室的先祖有胡人血统,民风开放,男女年少欢好,并不稀奇。 景聆贴近那镜子碰了碰唇边破皮的地方,不禁疼得抽气。 “真是条爱咬人的疯狗。” 时诩打了几桶冷水泡着,他微闭着眼,在景聆房中的每一幕,景聆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在他脑中不断闪过,他完全冷静不下来。 刚才是景聆先撩拨自己的,可自己也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直到现在,他的心脏依旧狂跳不已,崔宛交代自己的,让自己远离景聆一类的话完全被自己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自己和景聆现在算什么?景聆不是喜欢皇上吗,她又把自己当什么?之前自己拒了太后的赐婚,他若是上门提亲,景聆会嫁他吗? 这些都成了困扰时诩的问题。 先前他答应的景聆帮她逃脱牢笼,他怕是要食言了,他甚至想给景聆打造一个新的牢笼,将她时刻捆绑在自己身边。 时诩捧了一捧冷水往自己脸上砸,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起身穿衣。 待时诩再次打开景聆的房门时,屋内已是漆黑一片。 时诩关了门,凭借着自己的记忆摸到了床边,隔着帷幔,时诩听见了床上传来的浅浅呼吸。他攥着帷幔轻轻拉开,掀开被子上了床。 景聆今天下午睡得久,她本就没有睡着,感受到身侧的凹陷的景聆翻了个身,背对着时诩。 景聆懒倦地说道:“你自己没床吗,来我这儿做什么?” 景聆微阖着眼,手指捏着床单轻磨,她能感受到身后的人正朝着自己慢慢挪动,熟悉的气息渐渐将她的身体笼罩,她不由感到紧张。 时诩吻到了景聆的脖子上,低沉的音色里带着蛊惑:“景聆,你都把我勾到手了,可不能说扔就扔了啊……” 景聆转过身与时诩直视,她从未想到,时诩撩起人来,竟然是这副模样。 景聆抽出一只手在时诩脸上摸索,自棱角分明的下巴一直碰上了他的眉眼;这个人是三个月前亲口拒了与自己成婚的人,可现在,他却在自己面前收了锋芒,主动亲近。 景聆把手从他眼前挪开,黑暗中四目相对,景聆戏谑道:“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吗?” 时诩淡笑着捉住了她的手,贴在唇前,轻轻说:“当然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跟话本里面的狐妖一模一样。” 景聆微微一愣:“狐妖?” 接着,景聆淡然轻笑,她抽回了手,道:“看来侯爷喜欢狐妖啊。” “喜欢啊,当然喜欢。”时诩把手探进被子里寻找景聆的手,“尤其喜欢你这样的狐妖,把我迷得神魂颠倒。” 景聆眼眸微眯,手腕再次被时诩抓住,时诩手里发力,景聆纤瘦的身体便跟着手一道被拽了过去,额头直直撞在时诩紧实的胸膛上。 景聆痛得皱了皱眉,鼻尖萦绕的,是从时诩身上散发出来的清爽气息。 这不像她常年在盛安的宫殿贵府中嗅到的昂贵香料味,她在脑海中搜遍都没有找到跟这种味道相近的香料。 伴随着时诩胸膛上微微的震动,低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说来,有件事情我一直很想知道。” 景聆闷在被子里大口呼吸,道:“说。” 时诩顺了顺景聆的长发,迟疑着说:“我觉得皇上挺喜欢你的,可你为什么没有当成皇后?” 景聆的短暂地愣了一瞬,心中突生不悦。她泠然道:“关你什么事?” “景小姐也太薄情了。”时诩掀开被子,低头望着景聆的小脸,指尖玩着她的发尾,说:“本侯的初吻可都被你夺走了,我就问你个问题,不过分?” 景聆有些烦躁地皱起眉,伸手把头发拢到了胸前,正色道:“皇后之位,本就不是皇上喜欢谁就能让谁坐的。” 时诩望着空无一物的掌心笑了笑,道:“这我当然知道,但你和皇上不是从小就有婚约吗,况且你又是镇国公的女儿,太后还喜欢你,从小就把你养在宫中;要身份有身份,要宠爱有宠爱,按理说,你应当就是皇后的不二人选。” 景聆抬眸,翻身平躺。 景聆认真地说道:“你觉得皇上与太后的关系如何?” “我能说实话吗,你不会去皇上太后面前告我的状?”时诩笑道。 景聆揉着眼睛淡淡摇头:“但说无妨。” 时诩捏着下颌想了想,说:“面和心不合。” 景聆道:“那你知道皇上和太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吗?” 时诩实话实说:“常年在外,不知。” 第三十一章 来否 景聆盯着头顶的黑暗,道:“就是在决定皇后之位之后。” 时诩神色微怔。 景聆继续回忆道:“从小到大,这宫中的所有人都觉得在皇上登基后我就会成为他的皇后,就连我自己都这样认为,可在姑母帮他登基后,他的态度就变了。” 建升帝元年七月十五,建升帝突然在早朝宣旨,立沈中清长女沈愿为后,消息来得突然,当日朝堂上的所有文武大臣几乎都愣在了原处,秦太后一得到消息就带着景聆从兴庆宫赶到大明宫。 那是景聆最狼狈的一天,坐在龙椅上的贺迁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帝王威严,而她站在朝堂之上听着秦太后与大臣辩驳,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她仿佛能听见所有人的窃窃私语,嘲讽的、惋惜的、看热闹的…… 整个大明宫殿中都没有她的立锥之地,甚至整个盛安、整个大魏都没有!她遥遥地看了贺迁一眼,一言不发地跑出了皇宫,她要离开盛安,立刻,马上! 可她连盛安的城门都还没出就被皇宫的禁卫抓了回去,太后告诉景聆事已成定数,没法改变了,可她能够想办法让皇上将她纳入后宫,但景聆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景聆拨弄着垂在颈窝处的长发,她平日里待在盛安,关于这件事,与她相熟的人都清楚前因后果,不熟的人也没谁会在她面前提起这事,时诩是第一个问她这件事情的人。 而景聆也是第一次跟别人提起这件事,她曾以为当她重复剥开伤口时会心如刀割,可令她惊讶的是,想象中的心痛感并没有袭来,她甚至为将这件事情平静地说出来而感到莫名痛快。 “你说可笑吗?”景聆用手臂遮着眼睛笑了起来,“皇上以前说她会娶我,明明是两个人的承诺,却只有我一个人当了真。” 时诩深沉地看着景聆的侧脸,这故事从景聆口中说出来,他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时诩忍不住牵住了景聆的手,指尖触碰的那一瞬间,景聆突然愣了愣,随即挪开了手臂,露出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时诩没有放开景聆的手,反而捏在掌心把玩,他道:“这么说,倒是皇上负了你,可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做忠于他的臣子,你不恨他吗?” 景聆拉着时诩的手慢慢挪下了脸,她翻过身,道:“他是个好皇帝。” “何解?” 景聆道:“做皇帝从来都不能随心所欲,我并非不信他说的喜欢我,只不过他和你一样,都觉得我心向太后,会对他不利,皇后之位太过沉重,这个位子代表的不仅是他的妻子,他只是选择了更适合的人做皇后罢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也舍弃了拥有爱情的权力。当他选择让沈愿做皇后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只是……” 景聆咬了咬唇,看向时诩,眼里铺了一层水汽:“我同他一起长大,他怎么就不肯相信我呢?” 时诩捏着景聆的手紧了紧,一只手扣住了景聆的头,温柔地吻上了景聆的眼睛。 景聆抬眼看着时诩,时诩揉了揉她顺滑的头发,猛将她拥入怀中。 那股好闻的味道再次涌入景聆的鼻腔,景聆贪婪地嗅着,感觉心底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很喜欢这股令她心安的味道。 “你平时熏什么香?”景聆忍不住探出头问。 时诩想了想,随后低下头贴在她耳边低笑道:“怕是要让景小姐失望了,我从来不用熏香。” “哦……”景聆的耳朵极度敏感,染上了时诩的湿热气息便更加滚烫。 景聆想低下头离时诩远些,可时诩再次摁住了她的头,戏谑地说:“景小姐若是喜欢,不如在我身上一次闻个够,不然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景聆顿时双颊发热,若不是有黑夜掩盖,时诩瞧见了她脸上的红晕定要笑话她。 景聆双手捏成拳抓着时诩肩上的衣料,挣扎着道:“胡说八道,我不喜欢!” 时诩抱着她感觉她身上的骨肉格外地软,仿佛捏紧了就会碎了一般;可景聆偏生不安分,被他抓着也要乱窜。 时诩将她抱得紧了些,抚慰似的顺着她的头发,柔声道:“等我这次回盛安了,你再来北宁府行吗?我保证不欺负你了。” “不去!”景聆不假思索,赌气似的说:“你给我个理由,我为什么要去那里?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还累人。” 时诩昂起脸宠溺地捏了捏景聆的鼻子,正对着她的眼睛,深情道:“我想见你,想每天都见你。” 景聆看着时诩眼中的亮光倏然一笑,轻飘飘地说:“你以前可是一刻都不想见到我的。” 时诩尴尬地笑了笑,自己从前对景聆的确是态度恶劣。 他停了片刻,试探着说:“那你来吗?” 景聆翻了个身背对着时诩,没有说话。 时诩淡笑着将景聆抱紧,闭目养神,他直觉景聆会回答自己。 暴雨在夏州下了两日终于放晴,景聆一行人也踏上了回盛安的归程。 贺眠坐在从满丘来的车队里,景聆便独坐在刺史府安排的马车中,午后艳阳高照,景聆在车中小憩了片刻,再睁眼时,车马已经出了夏州城。 景聆感觉有些口渴,她挑开帘子,刺目的日光正好从缝隙中钻入,刺得景聆睁不开眼。 她揉了揉眼睛,在窗外搜寻时诩的踪影,她记得出发时,时诩和荣英就在马车前头骑马。 可此时,景聆的马车前却只剩下荣英一人了。 车前车后都找不到时诩的影子,景聆直觉不对劲,她拍了拍马车示意车夫停下,景聆的马车是最前面的一辆,她的马车一停,后面的满丘车队也得跟着停。 荣英听见动静,勒紧了缰绳朝身后望,景聆已经下了马车,朝他走来。 景聆走到荣英身侧,张口就问:“时子定呢?” 荣英攥着缰绳指尖轻磨,面色看起来为难,支吾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景聆看着荣英的目光愈发深沉,她看上去格外严肃:“我问你时诩在哪儿,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呃……侯爷她……”荣英的手朝后脑勺上摸。 景聆渐渐失去了耐心,她面色更差:“我再问一次,时诩去哪儿了?” 荣英佝着脖子,手从脑后挪开,他面带苦涩地抽动着唇角,底气不足地说:“侯爷还在夏州呢……” “什么?”景聆美眸瞪圆,“我们都回盛安了,他还留在夏州做什么?” 荣英慌张地朝着四周望了望,连忙朝景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小声道:“景小姐你不要声张,这是皇上给侯爷下的另一道旨意。” 景聆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她神色平和了少许,双手交叠在胸前,说:“皇上下的另一道旨意,是什么旨意?” 荣英望着丛林中扑扇着翅膀的花蝴蝶,缓缓说:“这是道密诏,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让侯爷在夏州查什么东西。” 景聆拨弄着衣角垂下了眸子,若有所思。 朝廷每年在地方查的案子多如蝼蚁,可能让皇上亲自下道密诏去查的少之又少,且这种案子,皇上一般都是派自己信任的近臣去查办,这次竟然派了时诩查。时诩既不是皇上的近臣,又是一介武官,派他查案,这不合常理。 而与夏州有关的,她只想到了几年前的一件事…… 景聆呼吸出一口气抬起了眸子,她平静地说:“好了,我知道了,给我一匹马,我去夏州找他。” 景聆说完正欲转身,又回过头补充道:“劳烦荣折冲帮我个忙,你回盛安了去我家找折柳,让她来找我。” 景聆借口自己有东西落在了夏州,跟贺眠道了个别,让她先回盛安等自己,便策马而去。 夏州,刺史府。 前往盛安的车马走远了,一直没有露过面的曹夫人乔皎才穿着一身素服,在刺史府后院里烧起了纸钱。 曹青云紧绷着脸从假山后走出,轻抚着乔皎的后背,蹲身道:“夫人,表哥身死我也很痛心,可夫人切莫哭坏了身子啊……” “你痛心?”乔皎紧捏着黄色的纸钱猛然回头,脸上泪渍纵横,发红的眼眶怒瞪着曹青云,她冷笑道:“你若是真的痛心就该手刃徐渺这个杀人凶手!而不该放他去盛安!” 曹青云喉间一梗,乔皎见他无言以对,又扭过了头继续烧纸,火光映着她脸上的泪光,曹青云甚至能看见她脸上正在滚落的晶莹。 曹青云长叹一口气,说:“夫人啊,你也知道,我与徐渺相识多年,我能在夏州坐稳这个官位,少不了他的关照,你让我去杀他,我……我如何能下得出手啊!” 曹青云接连叹气,徐渺并非不知乔皎是元靡的表妹,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揭露这件事情,就已经是给曹青云留了天大的情面。 乔皎紧咬着苍白的唇,绝望地笑道:“呵,是啊,你与他相识多年,与他兄弟情深。那我的表哥呢,我的表哥难道就不是我们的兄弟了吗?” 曹青云对上了乔皎渗着水汽的双眸,一时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他说:“夫人,这不是一回事……” “怎么就不是一回事了?”乔皎把手里的纸钱砸进火盆里猛然站起,怒瞪着曹青云。 “曹青云,曹刺史,曹大人!”乔皎一句比一句唤得大声。 热泪从乔皎眼里直冒,她更咽着指向曹青云,道:“当了这么多年官了就忘了自己是谁了你!你这个……你这个负心的白眼狼!” 乔皎顿感窒息,绝望多于心痛。她大口喘息着瞪了曹青云一眼,利落地转身离开。 曹青云看着乔皎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心里的怒气登时就冒了出来,他倏然站起,朝乔皎离开的小路露出了一抹邪笑,接着,便一脚将那火盆踹入池塘之中。 曹青云朝池塘里啐了一声,骂道:“晦气。” 第三十二章 诏书 初秋的夜里露水重,时诩请阿绍在万平坊里吃了酒,俩人在酒桌上谁也不让着谁,时诩从暖香阁里出来时,阿绍已经摊在厢房里起不了身了。 时诩扶着墙出了万平坊,闭着眼背靠在墙边,感受着耳畔呼啸而过的凉风,纾解身上的酒热。 深更半夜,夏州城中一片阒静,路上的行人少之又少。 时诩呼吸着带着草木香气的冷风睁开了眼,撑起疲倦的身子朝客栈的方向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产生了错觉,时诩总感觉身后的脚步声是在跟着自己。 武将世家赐予了他比常人更加敏锐的天性,时诩的手渐渐攀上了腰间的佩剑,离客栈越近,他脑中的弦便绷得越紧;他凭借着自己对夏州城街道的记忆多绕了几个弯,直到身后没了声音,他才拐出了巷子,进了客栈。 时诩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上了楼,整个客栈二层,就只有他隔壁的那间厢房里还亮着火光。 他记得今天下午那间屋子是还没有人住的,但时诩也没有多想,他疲惫地打了个哈欠,正准备打开厢房的门。 然而,隔壁那间厢房的门却突然被人拉开了。 时诩顿时警惕,右手已经攀上剑柄;可迈出房门的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姿,时诩松开手里的剑,抬眼间便与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相视。 景聆左侧的肩头轻靠在门边,露出慵懒之态,她打量着时诩,淡笑道:“侯爷,花酒好吃吗?” 景聆流转的眼波中透着妩媚,时诩上前两步,伸手想碰她的肩:“你怎么在这儿?” 景聆却皱起了眉头拍开了时诩的手,她倒退进门里,说:“就许侯爷在夏州乐不思蜀,倒不许我流连忘返了?” 时诩尴尬的手还悬在半空,感觉景聆的话听着像是在吃醋,他轻咳两声摸了摸鼻子,咂声道:“景小姐这话听着酸溜溜的。” 景聆微微侧身,风情万种地看了时诩一眼,随即轻哼一声走进了屋里,时诩像是得到了某种允许,也跟着她进屋。 房门一关,景聆的后背就贴上了滚烫的胸膛,强有力的臂膀穿过她的手臂箍上了她的腰,景聆动弹不得,潮热的呼吸在她脖颈边喷洒,惹得她耳尖发烫。 时诩的脸埋进了景聆的肩颈,景聆摸着时诩的脑袋转身,时诩也抬起了头,二人的目光在咫尺之间摩擦,在看不见的地方激发出火花。 时诩喉头微滚,箍在景聆腰身的手渐渐抚过她的后背,扣着她的后脑微微倾身,时诩带着目的性的眸子紧盯着景聆的唇,他的脸离景聆越来越近,景聆却突然眉头一皱,用食指贴在了时诩的唇上,打断了他的动作。 时诩身体一僵,疑惑地看着景聆。 景聆并不讨厌和时诩亲近,可此刻他身上夹杂着脂粉香的酒气却叫她感到厌烦。 占有欲这种东西一旦在心里埋下,便再难剔除,更何况是景聆这种养条狗都要栓链子的人。无论是人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只要她认定这是属于自己的,就不能再沾上一点除她之外的气息。 景聆粲然笑着,道:“侯爷先告诉我,你今天碰了几个姑娘。” 时诩看着景聆灵动的眼,心里燃起的火令他来不及多加思考。时诩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从唇上挪开,低笑道:“本侯今天就碰了你一个姑娘。” 言罢,时诩便抚着景聆的脑袋狠狠地贴了上去,屋内的氛围再次变得火热。 时诩拥紧了景聆,一股劲儿地朝前面推着她,碰掉了茶杯,绊倒了圆凳。 景聆手忙脚乱地攀着时诩,忽感身后已经没了退路,时诩勾起唇角朝她身上一压,便将她扑倒在床。 景聆忽感腰间松弛,拽着时诩的臂膀用力翻身,二人体位翻转,景聆摁着他的肩膀突然支起了身子,盯着他急促喘息。 景聆也滚出了薄汗,她抓着时诩的手从腰间扯下,戏谑道:“侯爷急什么?我还有事情要问侯爷。” 景聆从时诩身上挪了下来,从他手里夺过腰带系上,不紧不慢地走到桌前倒了两杯茶。 时诩身上还热着,可他也看得出景聆已经没了要跟自己继续的意思,便也下了床,接过景聆递来的茶杯坐到对面。 景聆吹了吹茶面上的热雾,面色从容地抿了口茶水,抬眼看向时诩说:“听说皇上让侯爷查案子?” 景聆既然已经赶回了夏州,那便说明她已经了然其中缘由,时诩也没打算瞒着她。 时诩点头,说:“是。” “是什么案子?”景聆有些迫不及待。 时诩的手指在杯口摩挲,他道:“皇上叫我来查曹青云,说是有人弹劾他与山匪勾结,在夏州横征暴敛。” “这个案子……”景聆的左手手肘撑在桌上,垂着眸子,捏起了下巴,看上去若有所思。 时诩见状,便知道这个案子不简单。他把茶杯搁到了桌上,正色说:“怎么了,这案子有什么问题吗?” 景聆依旧还在思忖,面色凝重,少顷,她才望向时诩开了口:“这案子,你一定得如实查办。” 时诩不解,但他松懈地笑道:“这是自然。” 景聆在茶杯底部点了点,认真地说:“这案子皇上以前派人查过,不算是新案子。” “派人查过?”时诩严肃的神色掩盖住了嬉皮笑脸,“什么意思?” 景聆摁着额头静默地思索,她娓娓道:“大概是三年前,刑部有个员外郎也向皇上告发过曹青云官匪勾结,皇上派了当时还在做监察御史的高唤,也就是现任御史中丞来查案,可最后高唤不但没有说曹青云一点不好,反而对他大肆夸赞,而那个上奏的员外郎……” 景聆抬眼看向时诩:“被皇上处死了。” 时诩被景聆看得周身一僵,他脑子里面空了一刹那,又迅速回过了神来。 时诩说:“那这次皇上派我来……” 景聆看时诩面露紧张,她却笑了。 景聆毫不在意地耸了下肩,端起茶杯说:“侯爷放宽心,该怎么查就怎么查。若曹青云真是个清官,侯爷便把曹青云的功德禀告给皇上,若他是个污吏赃官,侯爷也算是为民除害;侯爷需要做到的只有一点,就是诚实。” 言罢,景聆便将茶水含|入口中,垂下的眼眸中情绪复杂。 依照景聆对贺迁多年的了解,她绝不相信在净瑶公主的车马在夏州被劫的同时,夏州的刺史被人告发两件事能如此巧合地发生;贺迁从来不会走无用的棋,也不会只是一个刺史为官不仁这么简单,他派时诩来查案,必定另有目的。 “我知道了。”时诩沉声道。 景聆茶杯轻搁上桌,继而扶着桌沿起了身,她揉着眼睛道:“好了,我要交待给侯爷的也就是这些了,我乏了,侯爷出去。” 时诩望着景聆寡情的背影蓦然站起,圆凳伴随着他鲁莽的动作倒了下去,碰出一声闷响。 时诩捏着花样简单的桌布有些难以置信:“你赶我走?” 景聆背对着时诩褪了外衫,转身时,微暗的烛火映出她脸上棱角分明的精致骨骼感,她随手抓了自己的香囊走向时诩,停在他跟前细细打量。 时诩被景聆审视的眼神盯得不快,他正想开口说话,可景聆却抢在了他的前头。 “也不知道侯爷平时用的什么脂粉,这味道当真是……”景聆的食指停在时诩的衣襟上,沿着针脚滑过胸膛,停在他的心口处,“俗不可耐。” 时诩的身体僵了僵,景聆指尖的撩拨令时诩心动不已,可她嘴里说出的话却不好听。 景聆抬起了头,她讥讽地笑着,轻声道:“侯爷若想与我亲近,不如先把这难闻的味道处理了。” 景聆微眯着眼唇角微勾,手掌朝时诩前胸不轻不重地一推,顺势把手里的香囊也一并塞进了他怀里。 时诩站在原地愣神,手里捧着从胸口滑落的香囊,而景聆已经吹熄了蜡烛,不管不顾地上了床。 时诩眼前一片漆黑,他抓着景聆的香囊放到鼻子前嗅了嗅,这味道与先前名贵的浮月香不同,像是混杂着的花果香气,清新怡人。 他又抓着自己的衣袖嗅了嗅,顿时就皱起了眉头。 与那香囊一比,自己身上的味道的确不好闻。 时诩揉捏着那个鼓囊囊的香囊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唇,记得他从前最看不惯的就是景聆这副看谁都低人一等的矫情做派,可现在看来,他竟打自心底地感觉有几分可爱。 最后时诩还是回了自己的房间。 午夜,黑云密布,星子漫天。 阿绍被几个小兵扶回了营房,吹了一路的冷风,他的酒醒了大半,只是身体依旧瘫软不听使唤,他明明记得,那酒没有这么烈的。 阿绍胡乱嘟囔着一头扎进了床上,像条蚯蚓一样又缩又爬,身上的被子盖了又掀,来回折腾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睡姿。 杨骁就住在阿绍隔壁,听到动静后便沉着一张脸走了出来,身上的气压极低,从阿绍房里出来的两个小兵看到杨骁,连忙行了军礼。 杨骁朝漆黑的屋里看了一眼,漠然道:“阿绍今天去哪了?” 一个年纪尚小小兵道:“我们是从暖香阁把阿绍哥接回来的。” “暖香阁?”杨骁一边念着,眼里闪过一瞬锋利。 两个小兵告退后,杨骁在栏杆边独坐了许久,盯着远方凹凸不平的屋檐,扶着烟枪吞云吐雾。 直到后面来人在他肩上披了一件斗篷,杨骁才拉回了思绪,朝身后望去。 “阿皎。”杨骁腾地站起,身上的斗篷随之滑落,他满目温情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说:“你怎么出来了?” 乔皎捡起斗篷系在杨骁身上,说:“这几日转凉了,乘云你要多注意身体。” 杨骁把烟枪搁到一旁,随之握住了乔皎微凉的手,捧在手里搓揉:“外面风大,还是进去。” 乔皎轻轻点头,杨骁便揽着她的肩进了营房。 乔皎随口道:“阿绍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去哪了?” 杨骁扶着乔皎坐在榻上,拉过被子,道:“说是去暖香阁吃酒了。” 乔皎有些惊讶:“他自己一个人去的?” 杨骁摇了摇头,把热茶放到乔皎面前:“估计,是跟武安侯一起吃的酒。” “武安侯?”乔皎更加吃惊,温柔的杏眼都睁得格外圆,“武安侯不是回盛安了吗?” 杨骁长长呼出一口气,思忖着道:“他没回去,我今天晚上还在东街见到他了,也是从万平坊里出来的。” “啊?”乔皎顿时捂住了嘴,惶恐地说:“他不会……是察觉出什么了?” 杨骁看向乔皎,轻抚着她的后背,宽慰道:“阿皎你放心,即使是察觉出了什么,也跟我们没有关系。” 第三十三章 折冲 朝阳初升,夏州城的居民踩着晨露开了市,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景聆小时候在宫里待得久,睡眠向来浅。而客栈的隔音效果也不算好,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扰碎了景聆的清梦。 景聆拉着被子还想多睡会儿,可外面已经传来了声声货郎的吆喝,她只好作罢。 洗漱时,屋外便突然来了敲门声,她手里忙不过来,外面的人便直接推门进来了,景聆擦干净脸,转身便看见时诩正把包子和粥搁到桌上。 时诩抬头时看见景聆正在看自己,便笑着朝她招呼:“快过来吃早饭。” 时诩的殷勤令景聆感到不可思议,她挂上帕巾,缓缓挪步到桌旁坐下。 时诩也坐了下来,把粥碗递到景聆桌前,温声道:“快趁热吃。” 景聆端着青花瓷杯抿了口热茶,那日早上她醒得迟,醒来时时诩已经去忙活别的事情了,今日一看,这时诩倒也挺会伺候人的。 那粥已经不烫了,景聆吃了几口,说:“你今天去哪里查案?” 时诩咬着包子往肚里咽,说:“我约了杨乘云的副将,这孩子心大,我这两天从他嘴里零零碎碎地套出了些东西。” 景聆挑着眉微微点头,随意地说:“约他去万平坊?” 时诩拿筷子的手倏然一抖,景聆向来善于掩藏情绪,光看她的神情倒是比往日更加平静,只是她越不起波澜,时诩心里就越不安定;更何况昨夜,景聆还说了那样意味明确的话。 时诩连忙解释道:“不是,我们今天去跑马。” “哦。”景聆捏着勺子在碗里轻搅,心里生出的,是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庆幸。 时诩看景聆只就着那碗粥吃,便把放包子的碟子朝景聆推了推,说:“你怎么只喝粥?” 景聆短暂地扫了包子一眼,说:“我不喜欢吃肉包子,腻。” 时诩的手僵在原处略显尴尬,也怪自己从前没注意这些,导致现在他连景聆的喜恶偏好都不清楚。 时诩收回手歉意一笑:“好,我记下了。” 景聆用余光瞥向时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感觉时诩的脾气好了不少。 二人快速地吃完了早饭,时诩收拾了桌上的碗筷,便准备出门,却不想前脚刚跨出客栈的门,时诩就看到了街对面朝自己跨步而来的杨骁。 今天休沐,杨骁不像平日里着甲胄,他穿着一件墨蓝翻领袍,体格宽厚,看上去意气风发。 时诩停在原处,景聆也看清了来人,而时诩却朝旁侧迈了一步把景聆挡在身后。 景聆的视野被时诩遮盖,时诩长得高大,活像一堵结实的墙;可就是这样一堵墙,却令景聆感到莫名心安。 景聆琢磨着这奇妙的情思,杨骁已经走到了时诩跟前。 时诩平和地笑着朝杨骁做了个揖:“杨折冲。” 杨骁面色凝重,他朝时诩回了礼。只是令时诩和景聆都没想到的是,杨骁一改往日的客套,开口便说:“侯爷今日不必等阿绍了,他心思纯良,是把侯爷当挚友看待的。我杨乘云作为夏州府的折冲都尉,所知道的东西比他多太多了,侯爷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如直接问我。” 武将的交谈向来都是单刀直入,时诩在盛安待了几个月,听多了盛安官员话中的迂回曲折,现在听到杨骁的这番话,倒感觉像是清风吹到了脸上,分外舒适爽朗。 更重要的是,时诩在杨骁眼中看见了诚恳的坚定;盛安的武官久居京城,权力和金钱像是两副坨具,把他们的目光也打磨得圆滑;像杨骁这样的眼神,时诩已经许久未曾见过了。 可景聆的想法却与时诩截然不同。 她挪到时诩身侧,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杨骁;她向来不信人的表面,越是八面玲珑的人,越善于表面的伪装。 更何况,这杨骁还曾是夏侯烈的斥候,夏侯烈又与陈王私交甚笃,景聆并不相信跟着夏侯烈南征北战,以战功升官的人会是简单的角色。景聆对他,提不起信任。 景聆双臂交叠在胸前,从时诩身侧走出。 尽管杨骁早就觉得时诩与景聆的关系不一般,可见到早该回盛安的景聆就在时诩身侧后,依旧露出了几分惊讶。 景聆朝杨骁礼貌地微笑:“杨折冲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与侯爷不过是喜欢夏州的风土人情,故而在此多停留几日,杨折冲这番话,委实是令我疑惑。” 杨骁闻言,冷静的神色突然就凝在了脸上,景聆紧盯着杨骁的脸,瞬间就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 而一旁的时诩也看着杨骁不作声,似是默许了景聆的行为。 景聆乘胜追击,月牙状的眼睛里迸发出能洞察一切的精光。她浅笑着慢悠悠地说:“难不成,我们夏州是真的有许多有趣的事情?” 杨骁被景聆看得心里发怵,他不解,景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的目光怎么会如此狠戾,像是能看穿他心里的一切一样。 杨骁抿着嘴咬了咬唇上的死皮,脸上的紧张情绪肉眼可见。 “杨折冲怎么不说话啊?”景聆轻哼一声继续说着,她微微歪了歪脑袋,“折冲都尉不是说自己知道很多夏州的事情吗,刚才那迫不及待要与侯爷分享的劲头哪儿去了?嗯?” “啊我……”杨骁喉间一梗,为自己刚才鲁莽失言感到后悔。 景聆这话听到他的耳朵里全成了言外之意,她的每个字都在控告自己对夏州的事情知情不报,而自己又曾是夏侯烈的斥候,若让景聆把自己这番话带回了盛安,自己能有几个脑袋? 杨骁闪躲着景聆的目光转而看向了时诩,时诩与他目光相接,露出了一抹和善的笑:“想来杨兄是顾忌此处说话不方便,那便进客栈说,杨兄有什么话需要本侯带回盛安的,本侯一定一字不漏地尽数说与皇上。” 杨骁沉闷地点了点头,时诩也算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了。 原本自己可以通过主动告发曹青云做的那些腌臜事得个功名赏赐,可景聆那一番话却将他的主动告发翻转成了将功折罪,这样想想,杨骁倒真觉得不甘。 杨骁跟着时诩上了二层,时诩给杨骁开了房门,恭敬地做了个“请”的动作,杨骁点着头进入,时诩也正想走进去,却被景聆拉住了衣袖。 时诩转身,景聆借力将他一拉,抵在了门旁的墙壁上。 “怎么了?”时诩后背撞在坚硬的墙上,可他顾不上皮肉的痛感,朝景聆微微挑眉笑着。 景聆手中的动作变得松弛,抵着他的姿势也倏然变成了靠在他身上,原本暗藏杀机的动作突然变得活色生香起来,不禁令人心猿意马。 景聆笑得很甜,她小声说:“侯爷惯会做好人的,现在坏人的帽子可都戴到了我的头顶上了,我可真是委屈啊。” 时诩被景聆猫儿一般柔软的态度惹得发笑,他轻轻挑起了景聆的下巴,把她的脸抬得更高,随之说道:“委屈什么,你可不就是个坏家伙吗?” 景聆娇憨一笑,轻蹭着说:“我还可以更坏。” 时诩脸色突变,伸手想要去抓景聆,可景聆却幸灾乐祸地挪开了身子,倒退着步子与时诩拉开一段距离。 景聆看着时诩从脖子红上了脸,她缓缓摇了摇头,指着未关的房门,说:“杨折冲该等急了,我先替侯爷去应付一下。” 话音一落,景聆便带着嘲讽的笑意进了屋。 杨骁惴惴不安地坐在桌旁,抬眼便看见了景聆带着笑意的脸,他没从景聆身后看见时诩,心里更加七上八下。 景聆给杨骁倒了茶水,递杯子时,景聆看着他无措的手,笑道:“杨折冲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人。” 景聆递完茶水便坐到了杨骁对面,杨骁一直盯着景聆身后的门,忍不住问道:“武安侯呢?” 景聆抿了口茶水,说:“侯爷有点事情急着解决,杨折冲若是时间紧,把话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杨骁干干地笑了笑,他不愿意在景聆面前打开话匣子,或许正是因为有了对比和选择的余地,他感觉时诩比景聆好对付多了。 景聆也看出了杨骁的顾虑,她垂眸看着茶杯中映出的倒影,暗自发笑。 既然他这么依赖时诩,那就等着时诩过来,看他能在时诩面前说出些什么。 二人默坐少顷,时诩才急匆匆地跨门而入。 “真是不好意思,让杨兄久等了。”时诩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不妥,像平时一样露出少年气的笑,坐到了景聆身旁。 景聆脸色平静,可眼神却别有意味,她指责道:“侯爷怎么来得这么慢?杨折冲都等急了。” 时诩登时面色泛白,可耳垂却红得发烫。 他不用看都知道景聆是在用怎样戏谑的神情看着自己,他索性没转过头,朝杨骁道:“抱歉杨兄,既然杨兄时间紧迫,那有什么话就尽快说了,免得误了杨兄的事。” 杨骁面对着一唱一和的二人虽然心生疑虑,可他很清楚,这远比不上自己要说的话重要。 杨骁一咬牙,下定了决心一般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他从桌椅间快速挪出,双眼在时诩和景聆之间来回扫视。杨骁长叹一声,突然跪到了地上,痛心疾首道:“侯爷,卑职有罪啊!” 第三十四章 告发 时诩和景聆在无意之间相视了一瞬,时诩连忙站起走到杨骁跟前,扶着他道:“杨兄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就是了,快起来。” 杨骁紧紧抓住了时诩手臂上的衣料,微勾着的脑袋连连摆动,他连连叹息,说:“事关我夏州百姓,我杨乘云作为夏州府折冲都尉,早该将真相禀明朝廷,可夏州府腐败风气由来已久,终究是我懦弱了……” 时诩虚扶着杨骁,目光盯着他黝黑的后颈渐渐变冷,可声线依旧平静:“杨兄,此话怎讲?” 杨骁缓缓抬起了头,时诩便就着这个姿势把他拧了起来,时诩将他扶稳,道:“杨兄坐着说话就好。” 杨骁立在原地,神色微惊。 他体型高壮魁梧,少说也有百七十来斤,可刚才时诩拧着自己却跟拧个七八岁的孩童一样轻松;他并非没在军营中见过大力士,可时诩今年才十八岁,这力道未免有些恐怖。 杨骁脸色紧绷,时诩已经趁着他走神的空隙坐回了凳子上,景聆见他还在那里傻愣着,便开口提醒道:“杨折冲,侯爷叫你坐呢。” 杨骁这才回过神来,忐忑不安地坐了回去。 还不等景聆和时诩提醒,杨骁这回开口倒是快,这狭小的屋子令他待得百般不适,他已经不想再与二人周旋下去了。 杨骁眉头紧锁,神色伤感:“侯爷您也知道,咱们这夏州背靠着鹿山,那徐渺在那山头上霸占了夏州二十余载,而现任的曹刺史是先兆丰帝二十三年做的夏州刺史,算来也不过十一年。” “看来曹刺史是个品德高尚的好官啊。”景聆轻轻叩着带着余热的杯底,她望向时诩笑道:“不然这么多年来他这刺史府怎么会与黄云寨相安无事?曹刺史是读圣人书的人,想必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令徐渺心悦诚服啊。” 时诩也轻笑,他看向杨骁,说:“那刚才杨兄所说的腐败之风又是怎么回事?” 杨骁不由自主地抓到了桌布边缘,叹气道:“如若曹刺史真如姑娘所说是个清官,我又何至于此啊!这么多年来黄云寨并非与夏州城相安无事,甚至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到城中干扰百姓,而曹青云更是与那徐渺沆瀣一气,官匪勾结坑取百姓钱财。” 时诩目光微沉,他前几天从阿绍那里听到过一些风声,却不明确。 时诩抿了口茶道:“你继续说。” 杨骁点了点头,说:“侯爷您也知道,我是四年前才来到夏州府任折冲都尉的。” 四年前,杨骁刚到夏州府就任,就遇上了黄云寨的土匪进城欺压百姓。 那时的杨骁刚从战场上下来,血气方刚,带领着一众府兵进城剿匪,可夏州府中的府兵却毫无士气,甚至连果毅都尉都叫杨骁不要管这件事情。 杨骁一腔孤勇,带着人马冲入东市,可曹青云却在此时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忙着给两边劝架。 这一回杨骁受了气,他不明白曹青云意欲何为,直到几个月后,他突然收到了一箱银子,他惊愕至极,果毅都尉却叫他收下。 而后杨骁便发现,不只是他,折冲府中上到折冲都尉,下到普通兵士,根据职位大小,均有所得。甚至整个夏州,各部官员,也都有份。 时诩眯了眯眸子,道:“这些银两,是曹青云给的?” 杨骁闷声点头,眼里露出疾恶:“曹青云与徐渺勾结,以保护夏州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为名,收取百姓的银两,并称这样夏州府的府兵就会保护他们不被土匪侵扰。” “荒唐!”时诩把茶杯狠狠磕在桌上,“保护百姓,本就是当地府兵的职责,朝廷花钱养着他们,难道就是让他们肆意搜刮民脂民膏的?” 景聆捏着下巴思忖,她缓缓道:“不过,曹青云若只是以这种方式敛财想来也收不了多少钱,我看城中百姓的生活倒也过得充实,并没看到饿殍遍地的场景。” 杨骁的双拳攥得愈紧,他阴沉沉地说:“曹青云看人来收,寻常百姓要价偏低,而若是碰到了当地的大商贾,或是高门大户,就会收取比寻常百姓多十倍不止的银两。如果不给他银钱,黄云寨的山匪便会日日骚扰,让人不得安宁。” “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夏州这么多人,难道就不会上报给朝廷?据我所知,朝廷只收到过一次对曹青云的弹劾,可曹青云横征暴敛,已经十余年了。”景聆抬眼看向杨骁,“你们究竟是不敢报,还是不想报?” 杨骁连忙道:“非我们不报,而是曹青云办事周密,上下打点,把路都堵死了。之前朝廷派了个监察御史来,曹青云听到了风声,竟然找百姓借官贷,利息极高,整个夏州城里,几乎每家每户都借了银子给曹青云,个个都帮曹青云说好话。而那御史大人,也被曹青云接待得服服帖帖,回盛安后,不是还升了官了吗?” 杨骁喘了口气,又继续说:“他所做的恶事,也不止这一点。他的丈人家里是走镖的,曹青云起初是在千州做小官,暗中打通了一条千州到满丘的通道,一直到现在都还在用。走私的也不只是粮草,还有一些穷苦人家养不活的孩子,他把他们卖去了满丘贩子手里,赚了不少银子。” 景聆磨着茶杯,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景聆神思冷静,说:“杨乘云,你今日所说的这些话,都是实话吗?” “我杨乘云在此起誓!”杨骁举起手掌,斩钉截铁道:“倘若我今日的话有半句虚言,就该受凌迟之刑!过两日,我就将物证交予二位。” 景聆把茶杯搁到桌上,上半身微微后倾,审视着杨骁。 屋内骤然变得沉静,杨骁松懈地放下了手,仿佛是憋在心中很久的一口气终于吐出来了一样,格外舒坦。 这时,时诩说话了。 他缓缓看向杨骁,沉沉地说:“杨兄是个铁骨铮铮的人。不过杨兄今日告发了曹刺史,难道不怕祸及自身吗?” “我不怕!”杨骁登时激动得站了起来,“我杨骁为人清白,从未收过曹青云一文钱!” 三人又在厢房里聊了一会儿,时诩想让杨骁留下来一起吃午饭,可杨骁却托辞自己在夏州府中还有事匆匆离开了。 时诩关上房门,走到桌边把景聆腿后的椅子挪开,帮景聆一起收拾着茶具。 景聆见听见他的脚步,朝旁测挪了挪布,空出时诩的位置。 时诩一边动着手,一边道:“这杨骁在职四年,竟真能忍住不收曹青云一点贿赂,倒也算是个意志坚定的人。” 景聆拿过时诩手里的茶杯放进盘子里,说:“贿赂,又不是只有银两才叫贿赂。” 时诩微微一愣,见景聆朝他神秘一笑,端着茶具去了净室。 傍晚,景聆和时诩用了晚饭后,便出了客栈散步消食。 日头偏西,余晖洒在夏河河面,翻滚的波纹像是细碎的金子;暖风吹过,枝桠晃动,枯黄的树叶撒了一地。 景聆喜欢夏河边的风,她顺着风吹的方向走,感觉风也在背后推她,她心里更舒畅,脚步一落就踩到了枯叶子上,叶面被踩碎,发出一声悦耳的脆响。 景聆盯着地面心生欢喜,便朝着地上的枯叶落脚。 时诩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踩叶子的滑稽步子不禁发笑。 “你笑什么?”景聆听见了时诩的笑声,便停下步伐扭过了头。 柔和的风吹起景聆脸庞的碎发,暖阳正照在她的脸上,漂亮的瞳仁跟琉璃珠子一样清透;她被日光刺得眯了眯眼,而时诩却愣在了原处。 景聆见他不说话,便走了回去,时诩的目光便跟着她游移,头也渐渐低了下来。 景聆比时诩矮一个头,如果跟时诩离得近了,她说话时仰脖子的幅度就更大。 时诩沉默着没有说话,他把景聆吹到脸上的头发挂到耳后,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敞亮的地方仔细观察景聆的脸,细细斟酌,便感觉她的五官更加精致好看。 起初时诩还只是在景聆的脸侧温柔地勾勒着,可景聆却像是头抬得累了,想垂下脑袋歇歇,时诩看出她的意图,顿时便起了坏心思,两只手都捧住了她的脸。 时诩朝景聆灿烂一笑,两只不怀好意的手便捏住了她脸颊上的肉。 景聆登时面色一滞,皱起眉眼连忙拍开了时诩的手:“别捏我的脸!” 景聆倒退两步幽怨地看着时诩,两只手捧着脸颊轻揉。 时诩看着她的模样忍俊不禁,走上前去刚想伸手摸她的脑袋,景聆便倒退了两步从他手下躲过。 时诩看着她便更想笑了。 二人又沿着夏河走了一会儿,太阳渐渐没入山岗,天色变暗,暖风也慢慢吹成了冷风。 时诩解了斗篷披到景聆身上,景聆看着自己手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蚊子叮起来的小红包,面色阴郁。 时诩系着斗篷的前面的绳子,说:“天凉了,回去。荣英骑马一去一回,应该快到了。” 景聆戳了戳手上的红包,含糊地应了一声。 时诩循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她手上,景聆的手白嫩,那鼓囊囊的小包在她手上便更加扎眼。 时诩拿过了她的手,抬眼看向她,景聆也看着时诩,心跳突然变快。 时诩揉了揉那个小包,缓缓贴了过去。 景聆和时诩回到客栈的时候,荣英的马已经拴在客栈外了,时诩看向景聆,二人相视一笑。 既然荣英来了,那折柳应该也来了。 时诩和景聆一前一后地迈入客栈,靠门的桌边,三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到了二人身上。 第三十五章 生辰 跟着荣英一起来的,除了折柳,还有好不容易从家里逃出来的时溪。 “哥!”时溪眼前一亮,顿时拍案站起,用脚侧把凳子一挪,就快步走到了时诩跟前,“我可想死你了!” 时诩看着他唇角抽了抽,景聆则绕过二人走到了桌旁,领着折柳上了楼。 折柳关上了房门,走到景聆跟前帮她解斗篷,这斗篷颜色沉闷且宽大,上面的绣纹也不是女子的样式,折柳叠起斗篷后多看了两眼,猜想这是时诩的。 折柳心不在焉地给景聆倒着茶,说:“那日我不在府里,回府后才知道小姐您跑出来了,可把我急坏了。” 景聆接过茶杯淡笑,示意折柳坐到对面:“我这不是没事吗?” 折柳坐下,说:“小姐您是没事,可盛安出事了。” “嗯?”景聆正准备把茶水送进口中,她手里一顿,抬眼看向折柳,“怎么了?” 折柳回道:“净瑶公主带了封满丘三王子的信回盛安。” 景聆点了点头:“这我知道,可是那封信里面写了什么大不敬之词?” “岂止是大不敬啊。”折柳望向被风吹得关上的窗子,“那简直就是挑衅,具体内容我也不清楚,总之皇上看后发了很大的火,已经派了景将军在嶆城整军备战了。” 景聆疲倦地呼出一口气把茶杯搁到桌上,她当时猜想过于昊的信里面不会写什么好话,却不想他是在给大魏下战书。 可满丘不是今年大荒吗?在粮草短缺的情况下,于昊还敢口出狂言,这说明他还有别的底气。 折柳把那窗子闩好,见景聆支起手臂在桌上托着下巴,看上去百无聊赖,她试探着问道:“小姐,我看你刚刚是跟武安侯一起回来的,他对你的态度似乎比之前好了不少。”折柳一边说着,眼睛不断朝着那叠成块状的斗篷上扫。 景聆的神色倏然一滞,继而看向折柳,唇角勾出了一抹笑意。 “他,一般。”景聆捏着下巴说道。 可听到回答的折柳却露出了微惊的神色。她太了解景聆了,景聆向来是个心口不一的人,也不愿承认别人的好。 “一般”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已经是给了时诩莫大的肯定。 折柳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晦色。 “那小姐对他……” 时诩对景聆的态度不同了折柳看得出,而景聆对时诩的态度也不同了,折柳同样看得出。可她就是想确认一遍。 景聆望向折柳坐得笔直,景聆上下打量着折柳,目光停在了她绞在一起的双手上,她隐隐从折柳身上看到了不安。 景聆撑着桌沿站起,她缓缓走到折柳跟前,抓住了她的手,折柳双臂微动,抬眼看向景聆。 “折柳你放心。”景聆把另一只手覆在折柳手背上,安抚的目光中透着温柔,“我们之间的诺言,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一定会带你离开的。” “小姐……”折柳感激地看着景聆,她抿了抿唇,又垂下了脑袋,“我对小姐很放心,只是那时诩曾经那么对待小姐,我怕小姐在他身边会受委屈。” “受委屈?”景聆秀眉微挑,突然发笑,“他能给我什么委屈受,你放心,我很好。” “小姐好,那便好。”折柳紧紧抓住景聆的手,她突然话锋一转,淡笑道:“说来明日就是小姐的生辰了,往年都是在宫里过的,这回不在盛安也自在,小姐想怎么过?” 景聆攥着折柳的手微微一愣,她随意道:“不过是个生辰罢了,没什么好过的,就像寻常那样就好。” 次日下午,杨骁再次出现在了客栈,交给了时诩一些刺史府的账簿和卖身契,时诩让荣英给杨骁做了笔录画了押,一忙就忙到了傍晚。 景聆让折柳去夏州街上买些当地的糕点,说要带回盛安留个念想,自己这会一点信都没通报给太后就跑出来了,太后肯定会对自己多加留心,下回能出盛安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景聆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折柳还没回来,这时敲门声倒是响了。 景聆绞着湿答答的头发去开门,门外的少年长得高,挡在门边能几乎遮住了外面所有的光亮。 时诩手里还拧着食盒,见景聆愣神,他笑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景聆朝他手里看了一眼,侧步转过了身。 “我晚上不吃东西。”景聆绞着头发坐到榻上,往小案上的杯子里添茶。 时诩关了门淡然一笑,跟没听见景聆的话一样,拧着食盒就放到了小案上。 里面放的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面,时诩忍着指端的烫感把面搁到了景聆面前,道:“我亲手做的,你尝尝。” 时诩手里还拿着筷子,满眼期待地看着景聆,可景聆却面无表情,甚至扭过了头。 “我说了,我不吃。”景聆淡漠地说。 这面引发了景聆不算好的回忆,她记得从前自己生辰,贺迁也会给她下一碗长寿面。 时诩抓不着她生气的点,可今日是景聆的生辰,他于是哄道:“别啊,这可是本侯第一次给别人下面,我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你就赏个脸。” “第一次?”景聆挑着眉看向时诩,“那就更不行了,万一我吃了侯爷的面,没命回盛安了怎么办?” “你这过生辰的,说什么丧气话?”时诩连忙捂住了景聆的嘴,他低头看了眼那面,说:“虽然可能不太好吃,但应该也不至于会中毒……” 景聆却笑了,她把时诩的手轻轻挪开,说:“侯爷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时诩看那碗面都快要坨了,连忙端起碗搅了搅,他道:“我之前在北宁府看了你的卷宗。” “随便看了两眼我的卷宗就记下来了?”景聆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侯爷的记性倒是好。” 时诩夹了一筷子面条,送到景聆嘴边,像喂小孩子一样哄道:“啊,张嘴。” 景聆戏谑地看着他,岿然不动。 时诩的手还悬在半空,那面都要晾凉了,他呼出一口气,把口面重新搁进了碗里,他搅拌了几下,说:“你若是怕中毒,我给你以身试毒行了。” 时诩说着就夹起了面准备往嘴里送,景聆却突然笑着叫住了他:“这面不是侯爷下给我的吗,怎么自己吃上了?” 时诩手里一顿,怨怒地看着景聆。 景聆笑了笑,凑到他眼前微微张了嘴。 时诩抿着唇,嘟囔了一声:“真难伺候。”言罢,便把面塞进了景聆嘴里。 景聆轻佻地看着他,那面味道寡淡,谈不上好吃,但景聆还是把面条咽了下去,道:“侯爷觉得难伺候就别伺候了,毕竟侯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连面都不会下。” “我乐意!”时诩朗声道,随即又往景聆嘴里塞了口面。 景聆笑得花枝乱颤,拿帕子拭着唇角的汤渍。年年的生辰宴都像是在虚度光阴,只有今天,面对着眼前这个人,那口味怪异的汤面远比不上玉盘珍馐,但对味蕾的刺激却时刻在提醒景聆: 她现在是她自己,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时诩耐心地喂着景聆,景聆也十分享受这种被照顾的感觉,很快,那碗面便见了底。 时诩把碗筷搁到桌上,甩了甩发酸的手,骄傲地笑着说:“你看,这不是吃完了吗?” 景聆抿了口茶水后浅浅一笑,后背已经懒倦地靠在了榻上。 时诩摸了摸后颈,突然有些拘谨地挪到了景聆身侧,目光停留在她光溜溜的手腕上。 景聆也察觉到了时诩的目光,小手便慢慢攀到了时诩的腰间勾住了他的腰封,看着时诩的眼像是浸了酒水,透着朦胧的醉感。 时诩被她看得心生燥感,索性抓了景聆的手猛然一拽,景聆顿时就一头扎进了时诩的颈窝里,她挣扎着抬头,对上时诩火热的目光。 时诩还捏着她白皙的手腕,哑声说:“你之前戴的那个金镯子呢?” 景聆想了想,刚才沐浴的时候取了下来,估计是在浴室里没拿出来,不过那是贺迁送自己的东西,景聆现在并不想看到它。 景聆慵懒地说道:“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那个镯子难看,不适合你。”时诩道。 “难看?”景聆倏然笑了,“哪儿难看了?” 时诩直视着景聆的眼睛,回道:“俗,就跟我衣服上沾的脂粉气一样俗。” 景聆登时笑意更甚,时诩突然抱住了她纤瘦的腰身,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景聆看着时诩掏东西的动作,扶着他的肩膀,指尖轻点着笑道:“侯爷说那个镯子俗,可是有不俗之物要给我?” 时诩抬眼看着景聆轻笑,他把手伸了出去,道:“手。” “嗯?”景聆微微挑眉,疑惑地看着他。 时诩轻轻啧声,索性抓着景聆的手从自己肩上扒了下来,接着便从怀里掏出了只白玉镯子,抓着她的手强塞了过去。 那镯子的圈口过景聆指关节时有些小了,景聆便感到疼痛不适,时诩塞了半天塞不进去,便面露遗憾地看着景聆。 “怎么小了啊?”时诩伤神地说。 景聆被他的反应逗笑,她朝时诩胸膛上不轻不重地点了点,轻声道:“笨蛋。” 言罢,景聆手掌微侧,便把那镯子挤了进去。 时诩不可思议地看着已经晃荡在景聆手腕上的玉镯,喃喃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哟,还念起诗来了。”景聆禁不住笑道。 时诩被她揶揄得心生愧感,可他脸皮厚,依旧正声道:“我是在夸你。” 景聆意味深长地挑眉,这时时诩又说话了:“对了,明早就得出发回盛安了,你今晚早点歇息。” 景聆心里有一瞬间的不舒服,随即又点了点头。 时诩摸了摸她的脑袋起身,宠溺地说道:“那我先回去了。” “嗯。”景聆轻声应着,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抬头望着他,“低头。” 时诩心中不解,但还是慢慢弯下了腰。 景聆看着他缓慢的动作猛然一扯,时诩登时就与她面面相觑,四目相对的二人贴得极近,局促之间都弥漫着暧昧的气息。 景聆抿了抿唇,伸长了脖子朝前贴了上去。 时诩触碰到那柔软的触感身体也僵在了原处,往常都是自己急不可耐,这还是景聆第一次主动亲吻自己。 景聆的吻温柔得如蜻蜓点水,她环抱着时诩的肩贴近了他的耳朵,轻声道:“在北宁府等我。” 第三十六章 宫闱 这几日艳阳高照,马车清晨从夏州出发,次日中午便回到了盛安。 景聆和时诩在永安坊前分别,景聆在荣英的护送下回了镇国公府,时诩则驾着赤霜直奔皇宫。 由杨骁提供的账簿一系列物证经内侍李贵之手呈到了贺迁桌前,时诩候在书房中,等待贺迁查阅发落。 曹青云在夏州的所作所为称得上是人神共愤,时诩紧绷着脸,等待贺迁的怒火降临。 可时诩想象中的贺迁震怒的场面并没有到来。 贺迁只是随意地翻阅了一下那堆证物,冷笑了一声,就仿佛是他早就知道这些,只是在审核证物的数量一样。 贺迁有条不紊地把账簿、卖身契以及杨骁的供词叠到了一起,朝李贵道:“李贵,把这些东西送去大理寺,让沈成宣查办。” 李贵拿着东西出了大明宫,书房内顿时就只剩下时诩跟贺迁两人,时诩想快些走,可贺迁迟迟没说话,他也不敢贸然离开。 贺迁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时诩,薄唇微启:“朕听说聆儿与你一起去了夏州?” 时诩看向贺迁,闷闷地点了头:“是。” 贺迁轻叹了声气,朝后仰靠在椅背上,道:“朕这表妹真是越来越调皮了,偷跑出去,整个盛安竟无一人知晓,若不是阿姐告知于朕,朕都不知道……她没给你惹祸?” 时诩微微愣神,摇头道:“没有。” “没有便好。”贺迁神色放松,指尖在扶手上轻敲,他话锋一转,道:“这事儿你办得不错,想到什么赏赐尽管提。” 时诩顿了顿,行礼说:“启禀皇上,臣作为大魏臣子,承蒙皇恩,这本就是臣的职责所在,臣不需要什么赏赐。” 贺迁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哈哈一笑:“真的没有吗?若是杜知衍那群老狐狸听到这话了,一定会好好地敲朕一笔。” “臣……”时诩脑中千回百转,他并非没有不想要的赏赐,此刻他最想要的,就是希望皇上能给他和景聆赐婚。 他迫不及待地想把景聆牢牢抓进手里,可景聆的态度尚未明确,自家母亲也对景聆没有什么好感,这件事情急不来。 贺迁看他若有所思,便道:“说时卿,要什么赏赐朕都能给你。” 时诩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看向了坐在书案后面的年轻君主,微笑道:“皇上,臣现在的确是没有什么想要的,如果可以的话,这赏赐能不能先给臣留着,等到臣哪日有想要的东西了,再来求皇上拿回这个恩典。” 贺迁饶有趣味地看着时诩,剑眉微挑,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时诩一直没听见贺迁出声,心里也不由自主地打起鼓来,一个赏赐还要讨价还价,自己这样的臣子,的确不讨君王喜欢。 少顷,贺迁才带着笑意开了口:“好,朕答应你,这赏赐你就先留在朕这儿,你回去好好想想想要什么,早日给朕答复。” 时诩顿时心中一喜,连忙道:“谢皇上。” 翌日清晨,火红的太阳才刚刚冒出山头,景聆就出现在了兴庆宫门口,等待太后的传唤。 辰时一到,念春便从屋里踱着小碎步领景聆进了宫门。 秦太后刚梳洗完,坐在玫瑰椅上喝茶,看到景聆到来,脸上的笑意更甚,心情极好。 景聆给秦太后行了礼后,秦太后便给她赐了坐,念春也给她上了热茶。 景聆轻吹着茶面上的热雾,一口茶还未进嘴,便听到太后道:“你这次做得不错。” 景聆手里的动作一顿,眸子滞了须臾。 她望向太后轻笑,道:“姨母对聆儿有恩,姨母交代的事情,景聆定是竭尽全力地办。” 秦太后于是大笑,恰巧此时念春端着八宝粥和牛乳糕进来,秦太后道:“聆儿你这张嘴就会哄哀家开心,还没用早膳?今日难得有空,聆儿便陪哀家一起用膳。” 景聆浅笑着起身,坐到了秦太后对面,她双手扶在案上,身子一动,手腕上的玉镯便随着衣袖的牵动露了出来,秦太后眼尖,目光顿时便落在了她的手上。 “你这镯子倒是别致。”秦太后说着便向往景聆手腕上探。 景聆却连忙拉下了衣袖,把镯子藏了起来。她放下手,笑眯眯地说:“是武安侯所赠。” “哟。”秦太后顿时眼前一亮,笑道:“难怪这么宝贝。” 景聆也陪笑,这时太后又道:“说起来,从前你与皇上情投意合,哀家一直很担心你会因为难过走不出来……” “姨母。”景聆突然打断了她,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可声音却格外冷淡:“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聆儿不想再提过去了。” 秦太后忽然一惊,干笑道:“倒是姨母失言了,聆儿不会生姨母的气?” 景聆也笑:“怎么会呢?” 这顿饭二人吃得格外尴尬,还好中途沈愿带着贺暨前来给秦太后请安,殿内的气氛才稍稍缓和,沈愿告诉景聆,贺迁召见她,叫她去大明宫。 贺迁在大明宫里批着折子,昨夜大明宫的内侍忘了关窗,贺迁今早便感染了风寒,景聆在大明宫外就听见了他的咳嗽声。 见李贵把景聆从外面领了进来,贺迁连忙搁了笔,目光在景聆身上紧锁,见景聆朝自己行礼,他连忙走到殿下,伸手要扶景聆站起。 景聆却躲开了他的手,自顾自地站了起来。 贺迁的手僵在原处十分尴尬,可他只是轻咳了一声,便不动声色地把手收了回来,道:“阿聆,这才几日未见,怎么就与阿澈哥哥生分了。” 明明在行宫时,景聆对自己的态度还不是这样的。 景聆抬眼看他,笑道:“哪有?皇上多心了。” 贺迁喉间一梗,心里很不自在。 景聆就是这样,愿意与自己亲近些的时候就叫自己阿澈哥哥,要疏远自己了,就叫自己皇上。于她而言,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样工具。 贺迁面色紧张,眼睛便瞟到了景聆带着素白玉镯的那只手,眉头倏然皱起。 他眯着眼道:“阿聆,你怎么没戴朕赏你的那个镯子了?” 景聆垂下手,说:“金银终是俗物,戴久了,腻了。” 贺迁像木桩一般站在原地,感觉心脏顿时坠入了谷底。 景聆不想再在宫里待下去,直截了当道:“今日皇上召阿聆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景聆猜想,贺迁又是要给自己赏赐东西。 贺迁心里不太舒服,却又不能对景聆发作,他只好尬笑道:“前几日不是你的生辰吗?朕给你准备了礼物。” 说完,贺迁便走回案前找了个精致的盒子出来。 景聆神色寡淡,看不出一丝悲喜。 果然,又是这样。 那木盒中装着的,是一对玛瑙耳坠。 贺迁把木盒递给景聆,道:“朕觉得这耳坠衬你肤色,你戴上试试。” 景聆心里冷极了,她望着贺迁淡笑,目光渐渐挪至盒中逡巡,手捏着那血红的坠子细细摩挲。 “是上好的玛瑙。”景聆淡淡道。 “那是自然。”贺迁得意地说,“不是最好的东西,朕也不会给你。” 景聆笑意疏离,她收回了手平静地说:“可我不喜欢。” “什……什么?”贺迁脑中一嗡,登时难以置信得手都差点没有将盒子拿稳,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景聆怎么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从小到大自己给景聆送什么她都是开心地接受,好像自己送什么她都是喜欢得不得了的。 可这次,她却说了不喜欢。 贺迁唇角微抽,合上了木盒的盖子,目光在殿内游离。 “不喜欢……”他的手抓着木盒攥得更紧,“那阿聆喜欢什么?你告诉哥哥,哥哥给你喜欢的。” 景聆轻轻摇头,道:“不必了,皇上什么都不用送我,以后也不必再给我送东西了。” “为什么?”贺迁的手里终于松了,那楠木盒子“啪哒”一声摔在地上,血红的耳坠也滚落在地,贺迁上前两步,抓住了景聆的手臂,“阿聆,你到底怎么了?” 贺迁的触碰令景聆感到不适,她动着手臂,神色平和地把贺迁的手拉扯了下来。 贺迁害怕这样的景聆,她看起来无悲无喜,无怨无怒;她精致得像一个没有感情的瓷娃娃。 明明以前,景聆在自己面前不是这样的。 “阿聆,你是还怨朕是吗?”贺迁颤抖着问出了心里潜藏已久的答案。 景聆终于勾起了唇角,皮笑肉不笑地说:“怎么会呢?我知道皇上有自己的苦衷。” “那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收朕送你的东西?为什么,也不戴朕送你的东西了?”贺迁质问道。 景聆轻轻摇头,她心里酸涩,却保持着表面的平静,道:“我知道皇上对我心中有愧,也知道皇上送我东西只是寻找心中的安慰,可我不怨皇上,皇上不需要求这一份心安。” “可朕就是想送你东西!”许是景聆的话恰中贺迁的心脏,他几乎是吼了出来,“朕是大魏天子,整个大魏没有谁能拒绝朕的赏赐,朕赏你的,你都得受着!” 言罢,贺迁便拾起了地上的盒子和耳坠,强硬地朝景聆手里塞,不容拒绝。 面对着这样的贺迁,景聆心里更加烦躁,她攥起了拳头,道:“皇上与其给我送这些东西,不如去关心关心自己的皇后!” 景聆话音一落,贺迁便僵在了原地:“你什么意思?” 景聆咬着唇冷笑:“皇上,请你搞清楚现在谁才是你的皇后好吗?住在未央宫的中宫皇后是国子祭酒沈中清的女儿沈愿,而非镇国公景啸的女儿景聆。” 贺迁握起了拳,指尖扎进了手心。 景聆轻声呼吸着,道:“皇上,阿聆话尽于此了,以后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见了。阿聆告退。” 景聆快步出了大明宫,没走多远,就听见大明宫里传来了一声怒吼,景聆在原地停了停,她摇着头,直奔宫门。 宫门处,时诩正牵着赤霜翻身上马,看上去也像是刚从宫里出来的,景聆叫住了他。 第三十七章 机会 “侯爷。” 时诩闻声立马拽住了缰绳,回首间景聆已经跨出了宫门。 时诩见到她,脸上已经挂上了笑意,他从马上低头看着景聆玲珑的小脸,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拨开了被风吹到脸颊上的头发丝。 时诩看她脸色不好,温声道:“怎么了?” 景聆微微垂眸,时诩的关切使她心中感到慰藉,她蹭了蹭时诩的掌心,尽量平和地说:“没事。” 时诩挠着她的下巴轻笑,随后顺势拉住了景聆的手臂。 景聆只感觉身体一轻,一声惊呼还未叫出口,时诩已经把她拽上了马。 景聆安坐在马背上,原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加煞白。 而此刻的时诩突然夹紧了马腹,一手环抱着景聆的腰身,一手拉紧了缰绳,策马奔出宫门。 景聆耳畔风声呼呼,强劲的风吹得她不由自主地朝后倚靠,眼前的路从狭窄变得开阔,熟悉的景色化为幻影,在她的余光中一闪而过。 时诩绕进了人少的小道,便减慢了速度。 赤霜徐徐而行,时诩的下巴抵在景聆肩头,朝她脖颈上吹气:“想去哪?我送你去。” 景聆脖子上痒痒,便微微朝旁侧扭头,说:“回家。” 时诩在她耳边低笑,继而说:“你刚刚,是从大明宫出来的?” 景聆不语,却点着下巴。 时诩的眼中露出不悦,手臂便把景聆箍得更紧,景聆的后背感受着时诩前胸滚烫的体温,不禁紧绷了起来。 巷子里清净,马蹄的声音景聆听得清晰,时诩的呼吸声景聆听得更清晰。 时诩轻蹭着景聆光滑的脸颊,道:“皇上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这么不开心?” 景聆紧靠在时诩身上,微侧着脸用余光瞟他,笑着说:“我哪里不开心了?” 时诩腾出手来捏她的鼻子,道:“瞧你脸臭的,就差没把‘不开心’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景聆拍开他的手,依旧嘴硬:“我没有。” 时诩淡笑,突然转移了话题:“对了,今日早朝皇上下了旨,高唤下狱了。” “这么快?”景聆愣了一瞬,扭头看他,“大理寺的人不是昨天才启程去夏州吗?” “是啊,可皇上似乎早有准备。”时诩迎着干爽的风,抓着景聆的手腕左右比划,无奈道:“我们不过是皇上棋盘上的棋子啊。” 景聆听到时诩的话里透着苦大仇深,顿时就笑了。 时诩侧着头思忖片刻,道:“可既然是对弈,必有对手,你知道皇上的对手是谁吗?” 景聆微阖着眼,鼻息间萦绕着时诩身上的清爽气息。 二人默了少顷,景聆眯着眼睛望着天边排成人字形的大雁,道:“御史台归秦温管,高唤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 “是太后?”时诩微低下头。 景聆的后脑勺贴在时诩颈窝处,云淡风轻地说:“高唤这人是谁太后恐怕都不知道。” 她伸手接住了风中飘散的银杏叶,指腹在粗糙的叶面上轻磨:“皇上,是在一步一步破局啊……” “此话怎讲?” 景聆轻笑一声,把银杏叶叠进帕子里,说:“自皇上登基以来,先是提拔了如杜知衍、沈中清一批寒门,从而形成了能够与陈王、太后两党抗衡的朝堂势力,而现在,皇上开始动手里的铲子了。” 时诩心中顿时明了,他道:“可在我看来,陈王与太后虽然制于腹背,却也是相互掣肘,皇上今日削弱了太后,明日是不是就要撬陈王那边的钉子了?” 景聆把叠着银杏叶的帕子递给时诩,道:“用不着皇上动手,太后也会先发制人。” 时诩笑盈盈地把那帕子收入怀中,斟酌着道:“鹬蚌相争,渔翁收其利。皇上好计策。” “可旧的钉子拔了总得有新的钉子补上去。”景聆望向时诩,“侯爷,皇上身边缺少忠纯笃实之臣,此时正是上佳的机会。” 时诩听着景聆的话目光闪躲,一口气梗在他的喉间,心中顿时千回百转。 接连几次,时诩并非不懂皇上的暗示,可朝堂是滩浑水,时家这一代入仕者仅剩他一人,他的肩头还承担着时家世代的家族荣耀和时家百口人的性命。 比起在朝局中落败而亡,他更愿意死于沙场,这样,也不算辱没了他名前的时字。 景聆见他迟疑,又催促道:“侯爷,你不是要当忠臣,助君王成就一番事业吗?机会就在眼前,你何不抓住?” 时诩扶额呼出一口气,他脑子里也很混乱。 “侯爷作为大魏臣子,这选择迟早是要做的。”景聆深深地看着他,掌心覆上了时诩摁在眉心的手背上。 时诩感受到手背上微凉的触感,抬眼看向了景聆。 他手掌翻转,把景聆的手捏在手中,轻轻放了下来。 “景聆……”时诩与景聆相视,眼里温和地透出悲伤,“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 另一边,大明宫内,贺迁已经泄完了火气,扶额坐在书桌旁,几个宫女颤颤巍巍地在书房里收拾着碎瓷片。 郑靥恰好这个点来给贺迁送桂花糕,李贵的徒弟在门帘外跟郑靥说明了情况,郑靥面色凝重,连连点头,朝小内侍称了声谢,才掀帘而入。 贺迁闻声看向郑靥,郑靥娇媚一笑,朝贺迁行礼:“皇上。” “你怎么来了?”贺迁恼火地捏了捏眉心,看上去有些颓废。 郑靥用眼神示意宫女们离开,而后便拾起了地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奏折,叠好放到了贺迁桌上。 郑靥把食盒打开,端出了桂花糕,淡笑道:“皇上好久都不来看臣妾,臣妾想念皇上了,” 桌上的茶水是李贵新换的,贺迁轻抿了一口,心情好了些许。 郑靥捏起了一块桂花糕递到贺迁唇边:“这是臣妾亲手做的,皇上尝尝。” 贺迁手里的茶盏一放,便嗅到了香甜的桂花味,郑靥的身子倾得低,抬高的手恰好挡住了她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了那与景聆格外相似的眉眼。 贺迁一时晃了神,嘴也鬼使神差地微微张开。 郑靥见贺迁并不抗拒,自己也朝手里的桂花糕上轻轻咬了一口,抬着眉眼柔声说:“臣妾陪皇上一起吃。” 贺迁淡笑,长臂一伸揽住了郑靥的柔软腰肢,把她摁倒在自己胸前,哑然道:“吃这些有什么意思?” 而郑靥也格外上道,她磨蹭着从贺迁身上爬起,跨坐到了贺迁腿上,嗓音带着引诱:“那皇上想吃什么?” 贺迁勾唇坏笑,他将郑靥的身子再次压低,道:“你说呢?” 女子的嬉笑不断传出,屋内尽是旖旎之色…… 傍晚,郑靥在大明宫用了晚膳了才回自己宫里,恰在此时,李贵才捧着木盒风尘仆仆地回来。 “皇上……” 李贵面露尴尬,贺迁让他把那副耳坠送去镇国公府,可景聆却根本不肯收,直接把李贵挡在了门外。 贺迁看到他手里原封不动的盒子脸色顿时就变了,李贵连忙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皇上,奴才办事不力,奴才该死啊……” 贺迁被他喊得心里聒噪,他把狼毫拍在桌上,冷声道:“行了起来,阿聆的性格我比你清楚,这事儿不怪你。” 李贵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把木盒放回了桌案上。 贺迁现在看到那盒子心里就不舒服,他看向别处,指尖在盒子旁轻点着,嫌弃地说:“待会儿把这东西送去郑婕妤宫里。” “是……”李贵手足无措,再次把那盒子抱在了手里,却没有离开。 贺迁睨了他一眼,说:“还有事?” 李贵的眼珠左右瞟动,他迟疑地说:“有一件事,奴才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贺迁最烦别人这样说话,他重重地呼吸了一口气,道:“说。” 李贵观察着贺迁的神色,阴阳怪气道:“今日奴才去镇国公府时,景聆小姐并不在家,奴才便在门外等了许久,结果……” “结果什么?”贺迁还在批着折子,心里愈加不耐烦,“快说。” 李贵惶恐地说道:“结果奴才看见景小姐和武安侯同骑在一匹马上,二人举止亲密,意乱情迷,景小姐看到了奴才,更是脸色大变,手忙脚乱。” 贺迁身体一顿,手里的动作登时停了下来,那支狼毫被他捏在手中随着他相互抵触的力道微微颤动。 贺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景聆明明一直都那么喜欢自己,她怎么会跟别人…… 贺迁想到了今日自己与景聆的矛盾,这莫非就是景聆不肯再收自己赏赐的原因? “李贵。”贺迁话音沉沉,“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敢在朕面前乱嚼舌根?” 贺迁把笔搁到了笔架上,浑身上下都泛着砭骨的寒意, 李贵匆忙下跪,慌张地磕着头,一边说道:“皇上,奴才说的都是事实啊!奴才是千真万确看到了景小姐与武安侯他们……” “他们什么?”贺迁站起,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案上的烛光,阴冷的声线直击人心,“继续说。” 秋日夜里本是凉爽的,可此时的李贵却凭空出了一身汗,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道:“奴才看见二人贴在一起,衣衫不整,像是……像是……” 贺迁急促地呼吸着,咬紧牙关,脸颊两侧的咬肌随着心里的不甘心地鼓起;双拳攥紧,他浑身都在使劲,都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发泄着怒气。 此时此刻,贺迁真希望李贵是个瞎子,自己是个聋子。 书房内一时间静得瘆人,李贵佝偻的身躯被微弱的烛火映照在墙壁上,灰黑的影子不断颤抖。 贺迁却忽然轻笑,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朕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就这点事儿,也值得你吓成这样?”贺迁走到李贵跟前,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起来。” 贺迁背过身去,李贵看着他的背影,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在李贵看不见的地方,贺迁面色冰凉,他道:“阿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与武安侯也算是门当户对,只是朕记得太后赐婚时,武安侯分明是拒了婚,怎么现在,倒与阿聆亲近起来了?” 李贵机灵的眼睛在书房四处瞟着,他道:“许是二人相处久了,武安侯知道了景小姐的好……” “好?”贺迁倏然转过身来,脸上还挂着一抹虚假的笑,他眉峰微挑,嘲讽道:“哪里的好?” “啊这……”李贵顿时语塞,“这武安侯心中所想,老奴也不知道啊……” 贺迁吸着凉气默默点头:“是啊,朕也不知,朕还得亲自去问问武安侯啊。” 第三十八章 情分 贺眠在盛安盘桓了半月,满丘接连送来了三封书信,称满丘王思念王后,催促贺眠回满丘。中秋刚过,贺眠便踏上了归程。 西风萧索,盛安城中锣鼓喧天;大魏皇室与朝臣均在春明门外目送车队离开。 景聆淹没在人群中被风迷了眼,这场景让她想起了五年前贺眠出嫁的场景。那日比今天还要热闹,只是那时的景聆并不清楚,她与贺眠再见一面,就得等上五年。 可人生又有多少个五年? 满丘的车队越来越远,景聆不禁叹息。 “怎么了?”时诩垂眸看她,他站在景聆身侧,灵敏地捕捉到了从景聆口中传来的几不可闻的声响。 景聆微微摇头:“没事。” 时诩眺望远处,道:“都看不见了,你还想看吗?你想看的话,我带你去城外。” “不了。”景聆淡淡道,她抬起了头,看向时诩,“终是会看不见的,没有意义。” 景聆转了身迈步,时诩跟上景聆的步伐,把人群甩在身后。 景聆用余光瞟着时诩的身形,确定他跟了上来,道:“我听说夏州的判决书出来了。” “是。”时诩点了点头,“不仅是曹青云,夏州和夏州府一大批官员都下狱了。” “那杨骁呢?”景聆放慢了步子。 “他摘得干净。”时诩回道,“我也是没有想到,他跟曹青云的夫人竟然有私情,那些曹青云给他的东西,他都通过曹夫人还了回去,倒真是片叶不沾身。” 景聆笑了笑,说:“难怪那些物证,他拿得那么轻易。” “是啊。”时诩紧抿着唇,有些走神。 “对了。”景聆倏然话锋一转,“那日我与你说的,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时诩的身形顿了一瞬,正要开口,可跟在二人身后的佝偻身影突然加快脚步,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景小姐留步。” 景聆倏然一停,抬眸看着眼前笑得虚伪谄媚的李贵,眉宇不悦地蹙起;身侧的时诩在看清眼前人后,面部线条也跟着紧绷了起来。 景聆展颜一笑,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大方,她说:“李内侍有何事?” “哎哟。”李贵拿腔带调地揶揄,眼尾的褶皱伴着笑意更深,“景小姐身份尊贵,老奴自然是无事的,是皇上找景小姐有事。” “皇上?”景聆微微挑眉,眼睛不由自主地朝时诩的方向瞟,她收回目光看向李贵,“知道了。” 李贵笑得奸险,摊开的手作了个“请”的动作。 景聆却将他无视,转而对时诩道:“侯爷先回去,回头我会去北宁府。” 时诩目光沉沉,闷声点了头。 李贵把景聆带入大明宫时,贺迁正靠在书案上闭目养神,看样子已经等了她一会儿了。 贺迁听见门口的动静,眼帘微掀,眼眶上还染着困倦的微红。他揉了把眼睛,朝李贵吩咐:“把门都关上,朕现在不需要人伺候,也不见任何人。” 景聆骤然看向贺迁,这一路走来,她都感觉自己的右眼皮跳个不停,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 李贵朝贺迁行了礼,比划着手里的动作便把屋里的宫女、内侍带了出去。 关门声轻落,景聆的唇抿得更紧。 景聆指尖轻磨,似是为了缓解心中成倍的紧张,她机械地朝贺迁行了礼,可这回贺迁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在景聆都还未跪下去时就让她免礼。 这次景聆扎扎实实地跪在了地上,而贺迁只是默坐在桌案之后,凉薄的目光睥睨在景聆身上,一言不发,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景聆还跪在殿中,大着胆子抬起了眼,却刚好与贺迁目光相接,她心下一沉没有闪躲,而是缓缓抬起了头,笔直的脊梁中渗出了不可一世的高傲。 贺迁顿时提起了趣味,这才是他记忆中的景聆。 他轻笑着站起,绕过桌案走到了景聆跟前,贵气的龙涎香倏然涌入景聆鼻腔。贺迁突然蹲下身来,调笑般地与景聆直视,却依旧没有要让景聆起身的意思。 贺迁近距离地看着景聆,狭长的眼尾透着算计的意味,他薄唇微启,道:“阿聆,哥哥问你几句话,你不要骗哥哥。” 景聆不由警惕起来,却依旧面色沉然:“皇上您问就是。” 贺迁听着扎耳朵的称呼心里不悦,可脸上尚未露出半分愠色。 贺迁从容地问:“阿聆,你与时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景聆的目光在贺迁不起波澜的脸上逡巡,她了解贺迁,也能看出掩藏在平静之下的波涛汹涌。 要说吗? 要怎么说? 贺迁与时诩君臣之间尚且还算和睦,贺迁也有重用时诩的意思。她此番若是回答得不好,或许就会成为二人不睦的根源。 即使景聆明白贺迁不是个会因为儿女私情误了大事的人,可有根倒刺|插在心里的感觉,她比任何人更清楚。 景聆微微抿唇,她迟疑了片刻,贺迁便开始催促:“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景聆对上他极寒的眸子,平静地说:“不久,就在夏州的时候,是我勾的他。” 贺迁的手臂搭在膝盖上,五指蜷缩紧攥。 贺迁眼前布上了一片阴霾,他薄唇微启:“你喜欢他?” 景聆的心脏跳得极重,这个问题,就连她自己都没问过自己。 “说话。”贺迁见她再次沉默,心中更加烦闷。 景聆的唇抿成了一条线,紧攥的手中,指尖几乎嵌进了掌心里。 “喜欢。”景聆面色煞白,耳尖却泛着红。 屋外突然传来雷声轰鸣,狂风呼啸而过,刺眼的电光透过窗子从二人脸上一闪而过。 贺迁脑中紧绷的弦顿时断了,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坠进了谷底,他忍不住地大口呼吸,渴望把胸中的闷气呼出。 贺迁还勉强维持着脸上的体面,低声质问:“为什么,你为什么喜欢他?” 景聆咬了咬下唇,心中的酸涩涌上了脸,她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了一句话: “他对我好。” “我对你不好吗?”贺迁倏然站起,语气中带着质问,他简直理解不了景聆所说的这句话。 贺迁越说越狂躁:“我还可以对你更好!他能给你什么?我也能给你,你继续喜欢我不行吗?” 景聆难以置信地看着贺迁骤然间瞳孔紧缩,贺迁的话和着雷声从景聆头顶砸入,像刀子一样穿肠而过。 她感觉心里有一口气,她使尽浑身力气都提不上来,她在发抖。 “你……”景聆仓惶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强撑着发软的腿脚转身就走,艰难地落下一句:“你给不了。” 外面的天空愈发阴沉,湿冷的寒气渐渐侵入屋内,这更让景聆感觉自己身处地狱,心脏似是在被数万只蚁虫啃咬,她难受极了,只有逃出这里才能好。 可贺迁岂会就此让她如愿? 贺迁快步冲到了景聆身后,长臂一伸就拉住了她的手臂,强拽着她往屋里拉。 “朕让你走了吗?”贺迁藏在心底的怒意骤然迸发,景聆被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后脑勺磕到了桌角。 景聆猛抽了一口冷气,她顾不上头上的钝痛只想离开,然而贺迁已经扑了上来,重重地摁住了她的双手,将她禁锢。 “早知道你如今会变成这样,朕那晚就不该做个君子。” 景聆瞪圆了美眸,一些几乎快被她遗忘的耻辱回忆再次涌入脑海冲撞着她的思维,她挣扎地更加厉害,眼眶中依稀渗出了湿意。 贺迁的力道虽比不上时诩,可对付景聆却是绰绰有余,景聆挣扎不开,索性停下来喘气。 她狼狈地看着贺迁,突然恶劣地笑了。 景聆嗓音微哑:“看来皇上是后悔了?” “悔。”贺迁微微启唇。 “可如果让皇上回到那晚,皇上依旧不会动我。”景聆话里带着轻狂的劲,让贺迁听出了挑衅的意味。 “你!”贺迁狠戾地盯着景聆,手里抓得更紧。 景聆低低地笑道:“你是皇上,你试错的成本太高了,你若是走错了一步棋,就会满盘皆输,不是吗?” 贺迁眼里的阴狠收敛了些许,他别过了头,道:“阿聆你很聪明,你明白朕没有封你为后的原因,可朕对你一直都是真心的。” 景聆闻言笑得狂妄起来,她摇了摇头,想用手揩去眼角的泪渍,可手还被贺迁攥在手中动弹不得。 景聆于是道:“这我当然明白,只是皇上跟我提真心,我倒是不明白了。” 景聆敛了脸上的笑意,沉声道:“我与皇上,不是向来都是你利用我一点点,我利用你一点点吗?这利用来利用去的,我们还剩多少真心?这世上有多少东西都经不起一个利字磨,更何况是最虚无的情分。” “说到底。”景聆的鼻腔发酸,她的声线越来越低,“我与皇上走到今天这一步,还不是互相成就的结果?” “够了。”贺迁松开景聆的手站了起来,他背过身去,快速地说:“别说了,给彼此留点脸面。” “这东西还需要留吗?” 景聆的手重重垂了下来,她颓靡地靠在桌旁,迷离的眼里暴露出癫狂的凶性,她像是喝醉了一样。 “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脸面。”景聆紧紧盯着贺迁宽厚的背,“对于皇上而言,那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是可以永远不用说清楚的,是可以在我百年后与我一起封棺入土的。但是我不可以。” 暴雨已经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贺迁定在原处迟迟未动,此刻的景聆不想再琢磨贺迁的心思,只当面对的是一座木桩。 景聆长长地呼出了两口气,继续道:“我承认皇上对我的好超过了所有人,可皇上你知道跟时子定相比,你差在哪儿了吗?皇上你不知道,因为皇上每天要琢磨的事情太多了,这些事情不值得您留出心思思量。” “我与皇上相识十数载,我们清楚彼此所有的喜恶;而时子定与我也不过相识一季,他对我的好甚至是盲目的,可我知道他对我的好都是他觉得好的。可就是这样。”潜伏在景聆眼眶中的晶莹倏然夺眶而出,“与我相识十数载的皇上竟然比不上与我相识一季的时子定相信我。” 天边的雷在这一瞬间炸开了,雨止不住地下。 “就因为这个吗?”贺迁突然出声了,他缓缓转过了身来,脸上的阴沉不加掩饰。 景聆拼命地控制着想要抽泣的口鼻,果然,在她看来天大的事情在贺迁看来不过是沧海一粟,即使是早有预判,可当贺迁亲口说出这话时,景聆依旧感受到了锥心的痛。 她很想告诉贺迁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可在这狭窄局促的四壁之中,那些思绪已经来不及再整理,景聆索性钻牛角尖,笃定道:“对,就因为这个。” 贺迁缓缓摇头,云淡风轻地说:“阿聆,朕并非不相信你,而是朕太相信你了。” 景聆猛然缓过神来,她笑道:“皇上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你自己?” 贺迁微微皱眉,面露愠怒。 “皇上无非是觉得我自始至终都是忠于太后的。”景聆撑着地站了起来,扶着桌面,看向贺迁。 “可是皇上,我作为大魏臣民,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忠于自己的君王?” “什么?”贺迁面露错愕,尘封多年的定见突然被人否决,他竟然无从辩驳。 景聆面无血色,这些话都在她在心里藏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机会说的,今天一口气说了出来,她倒没感受到想象中的畅快,反倒是疲惫不堪,只剩叹息。 景聆闭了闭眼,有气无力道:“皇上,我累了,让我回去。” 贺迁看上去有些木讷,眼里无光。 他曾以为自己能把握尺度,却亲手把景聆越推越远。可细数通过自己这几年的苦心经营建立起来的朝堂局势,得失对错又该如何衡量? 第三十九章 埋葬 景聆从大明宫离开时雨势还大,贺迁原本想让李贵送景聆回去,却被景聆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景聆要了把伞就出了大明宫,路上时常还有宫人经过,景聆便把伞打得更低。 景聆在皇宫中住了十余年,宫里的地形她再熟悉不过,她拐了几道弯进了条偏僻的长街。 雨越下越大,天上闷雷滚滚,景聆却陡然生出了要把伞丢掉,在雨中淋一番的冲动。 景聆慢慢眯了眼,神思恍惚间,她能感受到握着伞柄的手在慢慢变得松弛,伞柄在不知不觉间往外翻。 “你在想什么?” 一只大手突然将伞柄扶住,景聆倏地睁开眼,望向鬓发微湿的时诩。 “你怎么在这儿?”景聆慢慢转过身,收了手里的伞,转而躲进时诩伞下,“不是让你回北宁府了吗?” 时诩换了手拿伞,迟疑着回道:“本来是要回去的,这不是下雨了吗,就想等等你,想和你一起走走。” 景聆的心情缓和了些许,她不由自主地朝时诩靠近,道:“你一直在大明宫外等我?” “嗯。”时诩点着头,顺势揽住了景聆的肩,“站进来些,别淋到雨了。” 景聆淡然一笑,又道:“那你刚刚跟了我一路?” “是。” “那你为什么刚刚才来跟我说话?”景聆睁着水灵灵的眼睛看时诩,眼眶还在发红。 时诩摸着鼻子,想了想说:“我看你心情不好,又绕进了这里,可能是有不想让人看到的情绪要发泄。” 景聆闻言微愣。 时诩就是这样,看起来一身傲气,可事实上却比谁都要细心。 景聆垂下眸子,眼眶微湿,她道:“既然你知道,那你刚才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 时诩连忙道:“我总不能看你淋雨。有伞都不知道好好打,傻不傻啊你?” 景聆怔了一瞬,她笑着抹眼角的泪花,说:“那不是还有你给我打伞吗?” 时诩嬉笑着搂紧了景聆,时诩身上暖和,景聆也愿意往他身上靠。 “是,还有我给你打伞。” 时诩送景聆回了镇国公府,时诩虽然一直搂着景聆,却依旧敌不过随风乱飘的雨滴,景聆的右肩上依旧湿了一大块,这冷风一吹,景聆更是冻得直打颤。 时诩用帕子揩去了景聆脸上的水渍,叮嘱道:“快去换件干衣服,叫丫鬟给你煮点姜汤,这个季节最容易染上风寒了。” 景聆轻轻点头,脚步却未动,她道:“雨势还大,侯爷也进来喝口热茶。” 时诩顿了顿,笑得有些尴尬:“我就不进去了……” 景聆笑道:“侯爷放心,我爹不在家。” 时诩跟着景聆进了府门,以前都是在外面看着镇国公府修葺豪奢,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来。 镇国公府是先兆丰帝时大修的府邸,不仅外部大气,里面也修得雅致,即使是现在看来,许多装潢依旧毫不过时。 景聆绕过了前厅,直接带时诩进了疏雨阁,折柳这会儿不在府中,景聆便趁着换衣服的时间让重月给时诩找了身景啸的旧衣。 时诩换好衣服出来时几个丫鬟正帮着景聆挪箱子,景聆打量着时诩的身量,道:“正好侯爷在,我屋里都是丫头挪东西费劲,侯爷帮个忙。” 时诩朝那木箱子扫了一眼,这才明了景聆叫自己进来喝茶的真正目的,合着是让自己来做苦力的啊! 时诩无奈地轻笑,抱着那箱子的两侧就把它搬了出来,惹得几个小丫鬟啧啧称奇。 时诩望向景聆,景聆看着他一副求夸的模样忍俊不禁,景聆朝那几个眼神不安分的小丫鬟道:“行了,你们都出去。” 景聆两步凑到时诩跟前,踮着脚用帕子拭着时诩额角的细汗,乖巧地说:“我们子定果真天生神力啊……” 时诩顿了顿突然抓住了景聆的手,垂眸看向景聆,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刚刚唤我什么?” 景聆眨了眨眼,笑道:“子定。” 时诩登时喜上眉梢,他不假思索地把景聆拦腰抱起,大步跨到了榻边把她抵在榻上,自己欺身而上,双手撑在景聆脸侧。 “那我以后该叫你什么?阿聆?聆儿?”时诩迫不及待,“还是……小狐狸?” 景聆的双手勾上时诩的脖子:“你叫我景聆就好。” “可这样听着一点都不亲近。”时诩话里有些沮丧。 景聆笑得妩媚,说:“我与你亲不亲近,你心里不清楚吗?” 时诩唇角洋溢着笑意,他托着景聆的腰身坐了起来,让景聆跨坐在他腿上。 这姿势惹得景聆心中陡然生出臊感,她扶着时诩的肩膀,面颊发红。 时诩一手托着景聆的腰,一手捏住了景聆的下巴,哑然道:“我们还能更加亲近。” 景聆倏然喉间一梗,她心里虽然紧张,可嘴里却不露怯:“今天不行,侯爷挑个良辰吉日?” “那今天做什么?”时诩捻着景聆微湿的发尾发问。 景聆翘起腿,下巴朝那个木箱的方向示意,她朝时诩越凑越近,笑盈盈地说:“有点东西要清理,侯爷帮我。” 景聆要收拾装箱的东西并不少,但多数都已经事先装好了,收拾起来也快。 时诩拣着些零散的首饰看了两眼,道:“这都是好东西,你不戴了吗?” 景聆忙活得满头大汗,她漫不经心回道:“这都是皇上赏我的东西。”、 “哦。”时诩有些不悦,连忙合上了放首饰的盒子。 景聆在屋子的四面环视,想要从各个角落里将带有贺迁记忆的东西剥离,最终把目光定在了一架古琴上。 “这琴是去年生辰的时候送的。”景聆挪步到琴架后边,抚弦坐下,“不过我已经很久不弹琴了。” 景聆拨了几根弦听着音准,冲时诩笑道:“给你弹个简单的。” 时诩望着景聆愣神,看着她纤白的指尖落到琴弦上抹挑勾剔,琴音悦耳却凄婉。 一声“啪”响如不速之客突然打乱了屋中的氛围,琴声戛然而止。 景聆怔了片刻才用手指勾起了那根断掉的弦,轻轻叹了声气,转而把琴从琴架上抱起,也一并放进了那箱子里。 “这……还能修的。”时诩望着她的背影道。 景聆却摇着头,说:“断了好,断干净了才好。” 景聆盖上盒子转过身来,她看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便扯出一抹笑道:“行了,都清完了,接下来还得劳烦侯爷帮我把箱子搬到院子里去。” “这都是御赐之物,卖不了的。”时诩道。 景聆笑道:“谁说我要卖了?” “那你要做什么?” 景聆开了门,指着外边空地上已经挖好的坑,淡淡道:“埋了。” 时诩在府里待到了黄昏,景聆想让他吃了晚饭再走,可时诩今天出门时已经答应了崔宛回家吃饭,便哄着景聆离开了。 大多朝臣都住在永安坊中,镇国公府和武安侯府也只隔了两条街,在这条街上遇到熟人,也是常事。 可时诩这回遇见的,却是驻守在千州的舞阳侯夏侯烈的世子——夏侯铮。 “子定兄!” 身披重甲的少年勒住了缰绳,与赤霜一般体量的红色骏马霎时刹住了马蹄,停驻在时诩跟前。 夏侯铮从马上一跃而下,拍开身后的红色披风朝时诩做了个揖。 “阿铮。”时诩喜笑颜开,算着日子,也到了戍边的将领回京述职的时候了。 夏侯铮与时诩同岁,只比他小了四个月,可他长了张娃娃脸,眉眼间还透着少年稚气。 夏侯铮注意到时诩身后的街道,他盘算道:“子定兄这是从镇国公府出来的啊……” 时诩也笑得大方,他拍着夏侯铮的肩道:“盛安的风都吹到千州去了。” 夏侯铮牵着马大笑:“何止是千州?大魏境内,谁人不知子定兄你当众抹了美人的脸面?子定兄你勇气可嘉啊。” 时诩被他笑得脸皮都变薄了,他夹着夏侯铮的脖子,道:“行了行了,别取笑我了,你这一路赶回来还没吃饭?走,到我家吃饭去。” “好嘞!”夏侯铮纵然被时诩夹着脖子,腿脚也蹦了起来,“不过子定兄,你不要太为难景聆了,她也不是什么坏人。” “嗯?”时诩微微挑眉,他对夏侯铮的话起了兴致,便松了手道:“此话怎讲。” 夏侯铮摸着鼻子想了想,说:“景聆嘛,她也挺可怜的。” 时诩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景聆,无不是被人所羡慕的,夏侯铮口中的可怜,倒是时诩第一回听见。 许是感受到了几分共鸣,时诩沉下了眸子,道:“你继续说。” 夏侯铮抓耳挠腮,看上去有些犹豫,时诩又道:“喂,你说不说?别吊我胃口。” “说说说,我说。”夏侯铮抠着眼下的皮肤,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你之前一直都在外面,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比如?” “我跟你说。”夏侯铮望着四周放低了音量,“三四年前的样子,我也记不太清了,反正就是皇上刚登基那会儿,那时候还没立皇后呢,但是太后已经察觉到了些事情,她便想了个主意。” 夏侯铮几乎快贴到时诩的耳朵上去了,他的声音愈发小:“太后脱了景聆的衣服,送去了皇上床上,你……你懂……” 时诩脑中顿时炸开了花,他懵在了原处。 这些事情,他竟从来都不知道。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不知道景聆受了多少委屈,他又该怎么做,才能将看不见的伤痕覆盖。 时诩心生涩感,双目呆滞,茫然地开了口:“然后呢?” “然后?”夏侯铮啧了两声,“然后更戏剧的来了,你猜怎么着?皇上根本就没碰她,直接就走了!” “走……走了?”时诩还在惊讶中没有缓过神来。 就景聆那模样,若是放在他面前,他可走不了。 “是啊。”夏侯铮扬起了脖子,“这事儿啊,前几年待在宫里的人都知道,只是碍于皇上的面子,都不敢放在明面上说。我听说啊,曾经有几个宫女在背后嘴碎讨论这件事,直接被皇上赐死了呢。” 时诩眸色更沉,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低沉得可怕:“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我那时候正好跟我爹在宫里。”夏侯铮漫不经心地说。 时诩从惋惜的情绪中缓过神,道:“说来,这次怎么只见到你一人回来,舞阳侯呢?” “我爹?”夏侯铮脸上露出厌恶,“他说在千州还有事儿,就打发我走这一趟,谁知道他有些什么事儿。” 时诩听着夏侯铮阴阳怪气的强调不禁发笑。 夏侯铮又道:“子定兄你可别笑,我可不是开玩笑,你也知道我们千州离客州近,我爹那家伙老往客州那地儿跑,那客州又不是什么好地儿,那是人陈王的地盘儿,他这一来二去的,叫皇上知道了怎么想?” 时诩渐渐收敛了笑意,继续听着他话痨。 “反正这回他打发我回来,我可得跟皇上好好陈情,别到时候他招惹了祸事,连累了我和阿镜。” 第四十章 伽睿 景聆第一次见到赵伽睿是在建升帝四年九月的北宁府,早在这之前,她就已经在别人口中认识了这位身经百战的巾帼女将。 前几天时诩从夏侯铮那里新得了一个埙,他觉得音质不错便让景聆教他,景聆刚把那埙摸到手中,就听到营房外传来了一句中气十足的唤声。 “时子定呢?” “哟,赵将军,您怎么来了?”回应赵伽睿的是荣英的客套。 赵伽睿的声音不似寻常女子尖细,她道:“我找时子定。” “侯爷在营房里呢,我带您去。” 景聆闻声连忙推开了时诩,放下埙就准备离开。 “哎。”时诩拉住了景聆,调笑着看她,“走什么?” 恰在此时,荣英刚好带着赵伽睿从前门进入,一眼就看见了二人在拉拉扯扯。 景聆从荣英的对话中猜出眼前这位身披重甲,眉眼间泛着一股英气的女子就是礁川郡主赵伽睿,可她眼中流露出的审视目光,却让景聆感到不快。 “哟,我来得不巧,武安侯既不用带兵打仗,又有美人在怀,在盛安过得好滋润啊。”找伽睿盯着时诩手中拉扯的袖子笑道。 时诩手中松了松,景聆连忙扯回了衣袖,跟着荣英出了门。 赵伽睿把拧在手里的两个包袱朝木案上重重一放,拿起桌上的茶壶就往杯子里倒茶,还一边揶揄道:“眼睛都长在人家身上去了你。” 时诩冲她笑了笑,转而看向赵伽睿搁在桌上的那两个包袱吗,说:“这是什么?” “商州的特产。”赵伽睿随意道,“前些天杜仆射给我哥来信说念家了,我哥就让我带点商州的特产过来给他,这些是顺便给你的。” “承蒙赵大帅挂念了。”时诩爽朗一笑,就开始拆包袱,里面放的都是些糖糕之类的东西,时诩便想到了景聆,她对糖食似乎情有独钟。 时诩又道:“赵大帅怎么没回来?” 赵伽睿灌了口冷茶,道:“稷齐在后面咬得狠,回不来。” “怎么了?”时诩的神色认真起来,“这两年稷齐不是不敢犯境吗?” 赵伽睿摇了摇头,说:“就这个月开始的,稷齐不知道怎么,跟疯狗似的时不时就来一次,礁川不能没人驻守,我哥现在都还在图兰山后边呢,不像侯爷,啧,清闲啊……” “你少来!”时诩笑道。 “那个。”赵伽睿朝外边扬了扬下巴,“景聆?” “嗯。” “好上了?”赵伽睿挑起眉峰,八卦地看着时诩。 “嗯。” “嚯!”赵伽睿顿时拍案而起,指着时诩恨铁不成钢地说:“老娘就知道你小子是个禁不住美色诱惑的!亏当时你拒婚的壮举传到礁川时,我还夸了你一顿呢,这才几个月啊?我他妈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伽睿姐,这不是美色不美色的事儿……”时诩连忙赔笑。 “那是什么?”赵伽睿话里带着打趣的意味,“我们都以为你至少能坚持个一年呢。” “爱上了呗……”时诩尽量装得云淡风轻,却藏不住耳尖的红晕。 赵伽睿眼睛都瞪圆了,她急忙喝了口水压压惊,又被水呛到咳嗽了几声。 她用袖口擦着水渍,连连摆手道:“我不跟你这小屁孩扯这些情啊爱的了,我找你来还有正事儿。” 赵伽睿把地图铺上桌,在上面比划起来。 “稷齐侵扰礁川也不是一两天了,前些日子,礁川府有一队府兵到图兰山上巡逻,突然就遇到了稷齐人的偷袭,就跑了一个人回来,听他说,稷齐人埋伏在图兰山上神不知鬼不觉,像是要翻山过来。” “翻山?” “是。”赵伽睿下巴轻点,“往日稷齐人也只敢埋伏在山里抢点东西,可这回却是实在地要了人命,我看了那个小兵身上的伤,是稷齐正规军队用的槊。” 赵伽睿又继续道:“稷齐不知道在搞什么鬼,派着小股军队想进礁川,所以我哥才驻扎在了图兰山脚下,防止有人闯入。” “先前与礁川小打小闹了这么多年,也该到清算的时候了。”时诩眯眼看着地图,目光在两条水路上逡巡。 “我哥也是这么说的。”赵伽睿又转而叹息,“不过礁川和商州今年的收成都不好,如果朝廷愿意拨粮下来,倒还有望一战,若是拨不下来,就只能跟稷齐僵持过年了。” 时诩轻轻叹了声气:“可眼下入了秋,远伦道那边还得防着满丘,粮食的事情也急不来。” 二人正焦灼着,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时诩抬眼一看,是景聆沏了新茶。 时诩敛了严肃的神色扯出一抹笑意示意景聆进来,赵伽睿一扫到景聆的身影,目光就变得锋利起来。 景聆往时诩和赵伽睿杯子里添了热茶,目光瞟到桌上的礁川布防图,便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而一只大手却突然重重拍到了地图上,景聆虽然已经起身,可茶壶还在手里,手臂一颤倒让滚热的茶渍从壶口涌了两滴出来。 景聆能察觉到赵伽睿面对着自己不善的目光,便也不想多待,把茶壶搁到案上就准备走。 “手上擦点药。”时诩轻声道。 景聆点着头却没回头,直到景聆的身影从门口消失,赵伽睿才挪开了手。 “伽睿姐,你何必这样紧张?”时诩心里还挂念着景聆手上的烫伤,“她懂什么?” “我倒是希望她真的什么都不懂。”赵伽睿冷声道,她抬眼看向时诩,“可她刚刚那个眼神,我看她什么都懂。” “就算懂也没什么……” 赵伽睿冷哼一声卷起了地图,道:“我原本也是把她当花瓶来看,若她真是个花瓶,待在你身边我倒放心,怕就怕她装了一瓶子坏水。” 赵伽睿晃悠着茶杯,将茶水灌入喉中。 夜里,时诩翻了几卷兵书出来摊在眼前,脸颊蹭在手腕上,微垂的眼睛里呆滞无光,看似在看书,实则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这几年来,他鲜少在盛安度过秋天,秋日初冬,满丘最爱进犯嶆城,今年嶆城尚未传来一封战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时诩仰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忽而一阵悲凉的埙声却从屋外传来。 那人吹的似乎是嶆城一带的民乐,时诩顿时睁开了眼,挪开椅子就往屋外走。 今天的月亮又亮又圆,映在湖面让天地间都变得明朗。 时诩循着埙声朝湖边走,远远地就望见景聆坐在河边的巨石上,背对着时诩。 她似是刚洗过了头发,靛青的长发坠在后背仅用一根烟粉的发带系着,河风一吹,那摇摇欲坠的发带便依依不舍地从她发间松了,与此同时,那如瀑的发也跟着散开,被风向带着朝一边跑。 在时诩看来,此刻的景聆像极了月下的谪仙。 他的脚步更轻,拾起了吹落在地的发带。 恰好此时景聆的曲子也吹完了,回首之间,二人正在银辉中相视,一眼万年。 景聆的眼是微眯着的,看上去像是带着早有预知的笑意。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时诩笑着两步跨到了景聆身侧,拿过她的手看着她手上擦了药的烫伤痕迹。 景聆笑了笑,轻声说:“我觉得你会来。” 时诩拉着景聆再次坐到石头上,景聆试探着问道:“礁川,要打仗了吗?” 时诩手里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景聆,脑子里突然想起了赵伽睿今天说的话。 时诩顿了顿,看向前方,说:“还没打起来,不过快了。” “哦……” “怎么了?” 景聆笑着摇头:“没事,只是今天去给你们送茶的时候,看到你和赵将军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时诩不由自主地拨弄着景聆的头发,道:“稷齐国土小,却很爱钻空子,赵家这些年驻守在礁川,就没有个安宁的时候。” “我有一个想法。”景聆轻捏着埙,望着天边的月,“你要不要听听?” 时诩微微挑眉:“你说。” 景聆道:“稷齐被礁川和商州两面环绕,我看了一下,商州和稷齐之间虽然隔了一座梅山,但梅山山谷有条溪涧是桃花江的支流,这条支流经过了清塞县,我觉得可以从这条支流绕进稷齐境内,届时一路兵马从图兰山入稷齐,一路兵马从梅山入稷齐,便可形成掎角之势。” “读过兵书?”时诩看她越说越兴奋,都不想打断她。 “看过一点点。”景聆回道。 时诩垂下手撑在石头上,道:“你说的都没错,但有一个问题。” 时诩缓缓看向景聆:“太理想了。” 景聆微微偏头,渴望后文。 时诩道:“今年收成不好,兵分两路横跨了两个州,需要耗费更多人力物力。届时若满丘来犯,皇上更会举全国兵力抵御满丘,到了礁川这边就厚此薄彼了。” 景聆微微垂眸,道:“是我浅薄了。” 时诩笑着摸了摸景聆的头,说:“以前满丘和稷齐同时犯境的时候,我跟着兄长到礁川支援过赵大帅几次,唉,难打啊……” 景聆睁圆了眼:“连你都觉得难打?” 在她的印象中,时诩年少挂帅,一路顺风顺水,这世上仿佛就没有他打不赢的仗。 “满丘是朝廷重点攻克的对象,好的物资装备,各道的兵马都派去远伦道了,礁川本就偏远,驰援的军队到礁川都要走很久。”时诩轻轻叹气,“赵大帅每打一次仗,都说自己要老十岁。” 第四十一章 寿宴 提前一个月,宫里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太后的寿宴了,寿宴当日,四方来贺,八方来朝,更加衬得盛安繁盛无二。 朝廷官员、皇亲贵戚、异国使者同聚麟德殿,宴会啊还未开场,殿中已经热闹非凡。 景聆和时诩一前一后地进了麟德殿,二人脚步刚跨入,殿中便立刻有人拥上前来搭话,把两人越拉越远。 夏侯镜从景聆身后窜出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朝景聆粲然一笑:“阿聆!” 景聆与夏侯镜已有数年未见,即使是认出了眼前的少女是儿时的玩伴,景聆脸上的惊讶神色依旧未改。 “你不是年年都不回来吗,今年怎么肯回来了?”景聆打量着夏侯镜道。 夏侯镜挽着景聆坐到席位上,道:“我爹天天往客州跑,我哥又回了盛安,家里就只剩我跟我娘,恰好我娘来给太后贺寿,我就跟着我娘一块来了。” 景聆跟夏侯镜又寒暄了几句,后边的席位上便坐满了人。这人一多,话就更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都得拿出来抖抖。 景聆轻抿了口茶水,便听见后头几个官员提到了盛安县令阮鳌和飞骑尉李房的名字,隐隐能从他们话中听出二人昨日在街边打了一架。 这二人不和是盛安人尽皆知的事情,只是二人不和的缘由,仔细说来倒有些复杂。 阮鳌出身寒门,凭着资历和人脉一步步干到了如今盛安县令的位置,他处事圆滑,手中最大的人脉,便是秦温。 阮鳌与秦温交好,而秦温的夫人也姓李,和李房是同宗,往前数几代还是攀得上亲故的,只是到了这一代已经没了联系。 然而在秦琰还在做皇后时,她就与陈王的母亲不对付,如今一人成了太后,另一个人的儿子成了王侯,两边便更加剑拔弩张。 这两个李家都攀着这点皇亲关系彼此看不惯,连带着两边的党羽也轻视对方。 景聆听着那几个官员绘声绘色地比划着两人打架的细节,破口大骂时说的话不禁发笑,她便问夏侯镜道:“李房和阮鳌又打架了?” 夏侯镜往嘴里塞着糕点,她灌了口茶水连连点头。 夏侯镜竖起食指,一只眼睛微眯,艰难地吞咽着,说:“这事儿我知道,我昨儿还在围观呢。” 景聆闲着也是闲着,便示意她继续说。 夏侯镜的一只手背挡在唇边,道:“那个阮鳌,天天在外面给你舅舅拉皮|条,前儿个刚好拉上了李房的老相好,然后李房就来找阮鳌的麻烦了,俩人就打起来了呗,最后还是陈王来劝架的呢。” 景聆微微眯眼:“陈王也来了。” “是啊。” 景聆轻捏着下巴,往年太后寿宴,陈王都是只送礼不归京的,他今年倒是殷勤。 景聆正琢磨着,身后聊得热火朝天的几个人突然戛然而止,景聆敏感地掀了下眼皮。 “皇上驾到,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伴随着内侍的一声通传,麟德殿中所有人的目光在门口凝聚。 秦太后身着一身金线刺绣墨蓝长袍,头戴华彩凤冠,簪星曳月,顿时就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贺迁和沈愿分别走在太后左右,尽儿女之孝,看上去一片和睦。 众人朝拜过后,宴会正式开场,各色歌舞入席。 教坊里的西凉伎抱着一把琵琶,边舞边弹,曲调诙谐幽默,颇具异域色彩,在一众歌舞伎中格外扎眼。 一曲闭,那西凉伎搁下了琵琶,从乐师手中接过鸳鸯剑,随即便跟着急促的胡曲跳起了剑舞助兴。这伎子生得漂亮,身段妖娆,一颦一笑间别有风情,又似是在炫技一般,是不是将剑端挑向席间宾客,又迅猛收回,惹得人家哈哈大笑。 乐曲越奏越急,西凉伎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席间的气氛不断高涨,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西凉伎在殿中轻轻一跃,如燕子一般轻巧的身姿登时跃上高台,她单脚微殿,像在殿下一般将剑端从太后眼前一晃而过,秦太后倏然皱起眉,面露不悦,但那西凉伎又冲秦太后眯眼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弄得秦太后都不得不收敛了愠色。 众人也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只闻变徵之声骤起,那西凉伎突然笑色一滞,掌心翻转间,她的左手猛然朝着秦太后胸口刺去。 “有刺客!护驾!”贺迁眼明手快,大喊着搬起桌案朝着那西凉伎脑袋上砸了过去。 秦太后顿时大惊失色,手忙脚乱间踹翻了桌案,果盘酒肉“哐哐”几声洒了一地,她一只手拽起身旁还在发懵的沈愿,一只手拉着贺迁拔腿就朝屏风后躲,嘴里还一边大喊:“护驾!护驾——” 麟德殿内顿时乱作一团,弹奏筝的琴师拨断了弦,琴码掉了一地,宾客四窜,把琴码踢踹得到处都是。几乎所有人都疯狂地想往外逃,却堵得外面的羽林军进不来。 那西凉伎被贺迁砸得头晕目眩却依旧没有死心,攥紧了手里的剑就朝高台上窜。 突然,耳力非凡的西凉伎在身后的混乱中捕捉到了一瞬不一样的风声,她猛地抬手转身抵挡,却没抵过身后那人朝自己腰间迅猛的一剑。 宫宴中不能携带兵刃,西凉伎痛得一颤,倏地倒退了两步,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时诩,又即刻意识到那是刚才从自己手里掉落的另一把剑。 这一对鸳鸯剑,成了殿中唯二的兵器。 太后遇刺事关重大,眼前这刺客不能就这样死在自己手上。 时诩面色一沉,铁剑相接的脆响再次在麟德殿中交响。烛光之下,剑光四闪,殿中的所有人慌忙间都聚在了角落里,生怕被误伤。 无论是剑术还是力道,西凉伎远敌不过时诩,他被时诩一路逼入墙角。 时诩布着火光的眼眸越来越坚毅,然而那西凉伎却像是蓄谋已久。西凉伎背后抵着墙壁突然朝时诩咧嘴一笑,遽然挺身怼着时诩手中的剑端穿了过去。 时诩眼睛猛睁,可收手时依旧晚了一步,那剑已经穿过了西凉伎的身体,热血直冒。 自己的寿宴触了这样的霉头,秦太后也没有心思再待下去了,留下贺迁和一众朝臣在麟德殿中大眼瞪小眼。 偏生这时候,又传来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那刺客竟然是个男人。 今年的寿宴贺迁着手准备了许久,一是想借着寿宴跟太后缓和关系,二是他孝贤的名声传出去了也好听,谁能料到今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害得他一片苦心付诸东流。 李贵踱着小碎步走到殿内,躬身道:“皇上,负责今晚的鼓吹署、梨园、教坊等一干人已被逮捕下狱。” 贺迁坐在龙椅上面色难看至极,他朝殿中扫视了一眼,道:“负责今晚巡防的是谁?” 李贵转了圈眼珠子,才道:“是羽林中郎将,杜婴。” 贺迁掀起眼皮,目光定格在杜知衍身上。 杜婴,正是杜知衍的次子。 大殿中的众人瞬时微微偏头,朝着身侧的人递着眼神,唯有杜知衍,苦闷地耷拉着脑袋。 “带上来。”贺迁沉声道。 “宣杜婴进殿——” 内侍的吆喝声一歇,麟德殿正门外便传来了甲胄的脆声。 杜婴身材高壮,走起路来脚步落得极重,他不似自己的仆射父亲那样文绉绉,他是个十足的粗人。 杜婴掀开长袍,“嘭”地一声跪在了地上朝贺迁作揖。 杜婴粗声道:“臣办事不力,臣有罪。” 大殿中倏然更静,众人神色各异,但多是以看热闹的目光盯着杜婴。 “皇上。”此时,一直闷坐在后边的郑少远突然站了起来,“皇上,臣有事启奏。” 贺迁拉着脸:“说。” 郑少远正色道:“皇上,今日之事杜小将军固然有过失,可方才臣观那刺客的剑法,那似乎是赵家的剑法啊,你说是不是啊,飞骑尉?” 郑少远把话抛给李房,李房连忙站起,道:“是,臣也注意到了,不过比起臣,在座的赵将军应该更有发言权。” 二人一唱一和,一时间,殿内所有人都把目光转移到了赵伽睿身上。 赵伽睿神色中露出无措,搭在木案上的手倏地攥紧。 当时的场面一片混乱,赵伽睿被推入人潮之中,她连那刺客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哪里能注意到他的剑法是不是传自赵家的? “赵将军怎么不说话啊?”郑少远斜睨着她催促,声音又沉又稳。 赵伽睿顿时涨红了脸,自己不过是回京述个职,顺便来蹭顿饭,这郑少远和李房二人,显然就是挖着坑要把自己给踹下去。 自己招谁惹谁了,关自己什么事啊? 赵伽睿心里更气,她攥紧了拳捶桌而起,道:“皇上,末将刚才被挤在人群中委实是没有看清那刺客的剑法是不是我赵家的,相信在那样混乱的情景下,也鲜少有人会注意到如此细致的事情?” “倒是郑大人和李大人,”赵伽睿看着二人眉眼一横,“我的兄长还在图兰山下与稷齐人周旋,你们二人现在说出这番话对我赵家进行莫须有的猜测,你们用意何在?” “赵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你们赵家以为仗着有战功就可以为所欲为吗?”郑少远指着赵伽睿义正严辞地质问。 一口气实实在在地堵进了赵伽睿的心里,这眼前二人显然就是有备而来,自己说什么在他们口中都能曲解成别的意思,偏生自己又不像他们文官那么伶牙俐齿。 赵伽睿呼出一口热气,朝贺迁道:“皇上,郑大人胡搅蛮缠,末将实在是无法与他进行正常交谈,但请皇上相信,我赵家对皇上绝对忠诚,绝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贺迁听着他们喧嚷更加头疼,他疲惫地按了按眉心,道:“行了,你们三个都不要争论了,此时尚未查明,不要妄下决断。沈成宣、吴间何在?” 沈晏和吴间当即起身,朝贺迁作揖:“皇上。” 贺迁道:“刺客之事兹事体大,朕交由你二人,由大理寺和刑部一同查办。” 第四十二章 特产 深夜的皇宫阒静阴森,从皇宫里出来的人也个个垂头丧气。 天边雷声沉沉,紫电闪闪,不一会儿,毛毛细雨便落了下来。 景聆拉着时诩进了马车,二人脚步快,下雨时已经走到了宫门口,倒也没怎么淋湿。 眼看着雨越下越大,景聆连忙催促着马夫快些走。 景聆一边用帕子抹着额角时诩额角的水珠,一边道:“赵将军那日,是不是给你送了些东西?” 时诩朝前靠着,那些东西他一半送回了家,一半给景聆留在了营房里,若景聆现在不提起,他都快忘了这事儿。 时诩道:“是。” 景聆收回手,正色道:“那些东西,还是趁早处理了好。” 时诩侧目看她,他明白景聆心中的忧虑。 时诩想了想,笑道:“都是赵大帅的一片心意,处理了做什么?” 景聆在黑暗中对上时诩明亮的眼,她忧心地说:“今天这事儿已经牵扯了太多人进来了,你也想被牵进去吗?” 时诩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膀,拉着景聆的手宽慰她说:“没事儿,他们若是有意要把我牵扯进去,那些东西处理了也没用,处理了,更遭人怀疑。” 景聆抓着时诩的手紧了紧,碎星似的眸子被眼皮盖住,她道:“你说得对。” “今晚这一出动静闹得大,停职的停职,下狱的下狱。”时诩听着耳畔的雨声,指尖伴着雨的节奏在座椅上轻敲,“还把赵家牵连了进来。” 景聆瞟了时诩一眼,轻笑道:“你还让太后生辰见了红呢。” “那是那刺客自己冲上来的,我本来没想杀他的。”时诩无奈地叹气,“我对他处处留情,锅倒是我背了。” 景聆忍俊不禁,说:“我是不懂什么赵家剑法的,不过你与他过了几招,他使的,当真是赵家的剑法?” 时诩蹭了蹭头皮,轻“啧”了一声,抹着脸道:“是有些像,我当时也惊讶了一下。” “做戏做得这样全。”景聆敛了笑意,“陈王真是费心了。” “这话可不兴乱说。”时诩闻言连忙掀开窗帘,确定马车外没有别人才再次望向景聆,减弱了音量道:“你怎知道是陈王?” 景聆从容道:“今日之事表面是要刺杀太后,可桩桩件件,都把难题出给了皇上。这件事情如果处理不当,无论是赵家杜家,还是太后,都会在他们心里埋下不满的种子。” 马车进了永安坊,马车外的火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射入马车中。 “大理寺开始查案了。”景聆被那抹火光照得眯起了眼,“这案子倒是苦了小沈大人啊。” 时诩听着景聆的揶揄淡笑,靠在车厢里闭目养神起来,没过一会儿,马车就行到了武安侯府前。 时诩睁了只眼又迅速闭上,靠在原处岿然不动。 景聆看了他一眼,推了推他道:“子定,到家了。” 时诩朝马车内侧偏了脸,依旧没有睁眼。 景聆微微歪头,借着外头的火光打量着时诩的脸,时诩睫毛轻颤,眼下也在微滚着,自以为的完美伪装,漏洞却被景聆尽数收入眼中。 景聆挑了挑眉淡然轻笑,她慢慢贴近时诩的耳朵,轻柔地唤道:“侯爷,子定,阿诩……” 时诩偷偷睁眼看向景聆,却不想景聆也恰好在看他。 眼波流转间,时诩率先动了起来,揽着景聆把她拉下,猛地贴了上去。 雨噼噼啪啪地砸在车顶,暮秋的风一阵一阵地呼啸而过,侯府门前的灯笼也跟着晃荡。 突然,那大红的灯笼从房梁上坠了下来,里头的烛焰迅速把绢点燃,化作一团火球,被风吹到了门边的枯草堆旁,顿时燃起了大火。 侯府的门登时大开,一群小厮丫鬟拧着水桶,嘴里大喊着“走水了”,跑到那火堆前泼水。所幸火势不大,那火很快就灭了。 时诩抿着晶亮的唇理了理衣领,哑声道:“走了。” 景聆媚眼微抬,佯怒着把滚落到地上的伞扔到时诩身上,娇嗔道:“快滚。” 马车在永安坊中缓行,景聆在平定了情绪后,靠在车厢上再次陷入了沉思。 现在大理寺和刑部已经在查杜家和赵家了,凭着那两袋特产的关系,他们迟早要查到时诩身上来。 次日清晨,景聆去了趟北宁府,把那包商州特产找了出来,随后便踏着晨露进了宫。 秦太后昨晚回宫后依旧惊魂未定,她几乎是一夜没睡,景聆见到她被念春扶出来的时候,眼下乌青明显,整个人看着都格外没有精神。 “阿聆来了啊……”秦太后声音闷哑,许是昨晚着了凉,她抿下一口热茶,又咳嗽着朝痰盂里啐了口痰。 “一夜未见,姨母怎么这样憔悴了?”景聆从珠玉手里拿过一件棉外衫,缓缓走到秦太后身后披上她的肩头。 秦太后捂着胸口轻叹道:“昨晚没睡好,哀家如今想到那刺客的脸,都感到后怕。” “姨母别怕。”景聆给秦太后拢上了衣服,突然抱住了她,“姨母若是觉得害怕,聆儿就搬来兴庆宫陪姨母睡。” 秦太后颇为惊讶,自景聆及笄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对自己这样亲近了。 景聆没听见秦太后的回答,便挪起了身子,用水灵的眼睛看着秦太后,道:“姨母不愿聆儿陪你吗?若姨母不愿,那就算了……” “哀家不是这个意思。”秦太后倏地抓住了景聆手臂上的刺绣衣料,连忙笑道:“聆儿愿意来陪姨母,姨母很高兴。” 景聆也露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对了,聆儿今天来还带了些姨母喜欢吃的糕点,姨母要不要尝尝?” 秦太后瞬时喜笑颜开,连忙道:“好啊好啊,尝尝。” 珠玉把景聆带来的那些商州特产装盘呈了上来,景聆便扶着太后坐到了榻上,亲手拿了块糖饼递到了秦太后唇边。 景聆紧盯着秦太后露出算计的目光,见她把那糖饼吃了下去,又扯出一抹笑道:“姨母感觉如何?吃了甜食,有没有感觉心情好了不少?” 秦太后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吃这种甜得发腻的东西,她连忙抿了两口酽茶,笑道:“也就你喜欢吃这么甜的东西了。” 秦太后说着,就朝景聆嘴里塞了块糖,看着景聆的嘴被塞得鼓囊囊的,秦太后便笑出了声来。 甜味渐渐在景聆口中化开,她又道:“看姨母现在这样开心,聆儿也觉得开心;昨晚姨母扔下文武百官一个人走了,可真把聆儿吓坏了。” 秦太后闻言,喝茶的动作骤然一顿,眉宇间再次透出不悦,她说:“别提昨晚,想到昨晚,哀家就觉得晦气。” “呀,是聆儿没注意,倒惹得姨母生气了。”景聆连忙认错,“不过姨母放心,皇上已经派人在查这件事了,届时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的。” “呵,交代?”太后冷笑一声,泠然道:“哀家的儿子哀家自己最清楚,他能给哀家什么交代,他难道真的能为了这事儿把陈王的脑袋给砍了?就算他能,哀家也不能让他把陈王给杀咯。” “陈王?”景聆佯作惊讶状,“原来姨母也认为,那刺客是陈王派来的。” 太后机敏地看了景聆一眼,又道:“这不是显而易见吗?阿聆你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哀家怎么会看不出来?” “毕竟没有证据,这也只是聆儿的猜测罢了,故而不敢在别人面前提起。”景聆含蓄地说道。 “这个陈王,真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秦太后面露狠戾地骂道,“连哀家都敢算计了,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是啊。”景聆也跟着附和,“昨晚的事情,他委实是做得过分了,竟然还在姨母您的寿宴上行刺,其心可诛啊!” “哀家也是来气。”秦太后染着红色指甲的手扶上额头,“皇帝愿意给哀家好好操办一次寿宴多不容易啊,偏被他给搅和了。” 景聆望着秦太后轻点着头,若有所思。 景聆在兴庆宫里陪太后用完了午膳,便托词自己回去拿几套换洗衣物过来离开了兴庆宫,而后直奔大明宫。 太常卿刚被贺迁从大明宫里轰了出来,一脸倒霉相地跟景聆打了个照面。 景聆没让李贵通传,直接进了殿内,一眼就看见贺迁黑着一张脸,正盯着桌面上的几道奏疏发愁。 “皇上。”景聆立在门口轻唤。 贺迁闻声一愣,目光立马就落在了景聆身上。 “阿聆……”贺迁难以置信,毕竟自从上次二人不欢而散之后,他俩就再也没有单独说过一句话了,现在能看见主动找上来的景聆,贺迁也是很震惊。 “你怎么来了?”贺迁搁笔站了起来,眼也不眨地望着景聆从书案后走出。 景聆也跨步迈入殿中,手里还拧着一个食盒,她走到桌边,把里面的糖食搁到桌上,一边道:“前些日子得了些糖食,想着皇上您近日心情烦闷,便送了些过来,给皇上解解烦。” 贺迁心里乐开了花,他连忙道:“你能来朕就已经很高兴了。” 言罢,贺迁又唤来了李贵,叫他换了壶新茶过来。 景聆指着其中一个盘子,热情地说:“这个糖饼还不错,皇上尝尝看?” 贺迁的眼睛基本上就没从景聆身上挪开过,他连连点头,拿了块糖饼往嘴里咬了一口。 景聆见他吃了起来,眉宇间便松弛了些许。 景聆轻咳一声,她朝滚烫的茶杯里吹了吹,说:“刚才我来的时候正遇见了太常卿,皇上可是朝他动怒了?” 贺迁的脸色登时一沉,他把没吃完的半块糖饼搁到了桌上,抿了口茶说:“这些大臣一个个的,昨日救驾没看到他们这么积极,今日推卸起责任来,倒是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景聆娇憨地笑着,说:“太常卿监管失职,放了心思不纯的人进来,是该罚的,不过,只罚一个太常卿,自然也是远远不够的。” 贺迁正色道:“朕知道你聪明,说说你的想法。” “此次事件,虽是有人在背后故意谋划,但说到底,也是各司监管不力的责任,那阿聆就给皇上列举几个人出来,比如太乐令王益,宫闱令柳错,少府监瞿民。” 贺迁恍然大悟,这几个人都是与陈王私交甚笃的朝臣。 景聆接着道:“皇上大可借这件事,把那些平时玩忽职守的朝臣统统剔除,并达到以儆效尤的目的。” “这个想法甚好!”贺迁眼前放光。 无论是陈王还是太后,这么多年来在朝廷中都有太多党羽,对付这些眼中钉,贺迁若是像处置高唤一样一步步拔除这些眼中钉的话,未免太过费时费力,而现在因为这一件事,就可以一次性惩治掉一批人,还能打了陈王的脸,岂不快哉? “不过对于赵将军和杜将军,皇上同样也得做到恩威并施。”景聆道。 贺迁轻点着下巴,说:“这个事情朕心中也有打算,杜婴救驾不及时,也的确存在失职,但他是杜知衍的儿子,朕也不能罚得太过分。” “皇上何不一罚一赏?”景聆淡笑着挑眉,“此番有过失的人多,但有功的人也并不少,比如杜仆射的长子杜琳。我昨日观察了一下麟德殿中的装潢陈设,其实有许多都是先皇时用过,然后翻新的,这可给朝廷省了不少银子,说来他也在户部侍郎的位子上坐了八年了,也是时候升一升了。” 贺迁再次点头:“可行。” 景聆说:“那赵将军呢?昨日郑少远和李房那番话,可是让赵将军受了委屈了,赵大帅现在都还在图兰山下与稷齐对峙,倘若昨日那二人的话传去了礁川,岂不是寒了礁川军民的心?” “赵家嘛,朕也是想着给他们赏赐些金银。”贺迁道。 景聆微微摇头:“与其赏赐这些俗物,皇上不如给他们正需要的东西。今年礁川一带大旱,皇上不如给他们拨些马匹粮食过去,即使是不足以与稷齐人一战,却也能让他们安心地度过这个冬天。” 第四十三章 刺客 景聆从大明宫离开时正是午后,今日天气晴朗,太阳难得出来露一次脸,景聆走了几步路便感觉热了起来。 景聆拐入阴凉的长廊中,可巧的是,时诩也正从那条长廊里拐出来,二人撞了个正着。 两人都愣了一瞬,景聆看着前面是大理寺,便道:“刚从大理寺出来?” 时诩点着头与她并肩而行:“嗯,这不是在查那刺客是不是使用的赵家的剑法吗?整个盛安就只有我跟他交了手,便传我过去问了几句话。” “如何?” 时诩道:“我如实回答了,况且,练赵家剑的人都有个特征,就是右脚脚跟容易磨损,大理寺都已经验出来了,这口大锅啊,赵家是难躲了。” 出了宫门,二人一前一后地上了马车。 景聆一进马车,就翻出了之前落在马车里的折扇,一边扇着,一边擦着额角的汗。 马车动了起来,景聆掀起窗帘,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官员,轻叹了口气:“盛安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杜府离皇宫不远,沈晏为了避嫌,进杜府审查的都是由吴间带领的刑部官员。 景聆望向时诩,笑道:“侯爷,眼下正有个让你在皇上面前立功的机会,不知道侯爷愿不愿意抓住这个机会。” 时诩微微挑眉,微抬的下巴露出一股傲气:“你说。” 景聆放下手里的窗帘,说:“眼下皇上正为这事儿烦得焦头烂额,我今天去打探了太后的意思,太后是好面子的人,自己的寿宴出了这档子事,若是没个满意的交待,太后这一整年心里估计都过不去。” “继续。” “这事儿总得有人做替罪羊。”景聆的眼睛被从窗户缝隙中透过的阳光照得清透,“赵将军,动不得,杜大人,也动不得,陈王,更动不得。” 时诩轻捏着下巴,在脑中寻找一个合适名字,“那你的意思是……” “替罪羊不就有个现成的吗?”景聆狡黠地轻笑,“大理寺里,不久躺着一个吗?” “你是说……那个刺客?”时诩倏地抬起了眼,他轻点着下巴思忖了少顷,忽然笑了。 死人的嘴说不了话,可他既然曾经存活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景聆与时诩一拍即合,她道:“现在的证据对赵家是最不利的,我们得先借助这个刺客,帮赵家洗清嫌疑,这样,才方便皇上走下一步棋。” 时诩轻轻点头,当即就爽朗地应了下来:“好,我现在就去礁川一趟。” 景聆从家里取了衣物后没有回到兴庆宫,而是直奔皇后的未央宫。 沈愿正和绣娘讨论着绣工,听闻景聆前来,她手里的动作比脑子反应得更快。 沈愿瞬间丢下了手里的针,一边吩咐着她的贴身宫女阿曲给自己披上外衫,一边叫几个宫女出去备茶。 自从自己封后以来,景聆从来没有来过未央宫找自己,景聆此番前来,必然是有要事。 沈愿的步子迈得轻快,殿内的宫女也很懂事,沈愿出来时,景聆已经坐在圆凳上喝起了茶。 景聆见到沈愿,连忙起身朝她问安,沈愿脸上始终挂着笑,叫景聆不必多礼后,便坐在了木桌对面。 景聆轻抿了一口茶,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来过娘娘宫里,竟不知娘娘宫里的茶这么香。” 沈愿也拨弄着杯盖,小心应付道:“这是今年的新茶,景小姐若是喜欢,可以带一些回去。” “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景聆搁了茶杯,笑道:“好茶也要与合适的人一起品才愉快,我家中就我一人,总不能让那些小丫鬟们陪我品茶。还是等到我想喝的时候就来娘娘这儿,娘娘应该不会不欢迎?” “景小姐说笑了。”沈愿笑容浅浅,眉目柔和,“景小姐愿意来本宫这儿常坐,本宫开心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欢迎呢?” 景聆弯起了眼,笑盈盈地说:“那我就放心了。” 沈愿微微垂下眸子,指尖轻捏着杯身,说:“不过景小姐倒是不常过来,今日来未央宫,可是有什么事吗?” 景聆看向沈愿,正色道:“娘娘聪慧,眼下的确有一件事情,想让娘娘出面帮忙。” 沈愿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只要不是什么难办的大事,她倒是不介意给景聆卖个顺水人情。 “景小姐但说无妨。” 景聆见她直接,便道:“皇上与太后二人原本也是母慈子孝,前几年却因为一些别的事情弄得剑拔弩张,此时太后的寿宴皇上用心良苦,也是想要缓和与太后的关系,我想娘娘您作为中宫皇后,应当是明白皇上心中所想的。” 沈愿缓缓点着头,随后遗憾地说:“不过可惜了,突然出现的刺客埋没了皇上的一片真心啊。” “木已成舟,再说下去也只能惋惜。”景聆的目光从桌上的桂花糖上一扫而过,又继续道:“但是娘娘您作为皇后,此时亦然可以发挥您作为皇后的作用,为自己的夫君排忧解难。” 沈愿抬起温和的眼眸,忽然有些心动。她知道景聆是太后作为皇后培养长大的,虽然她没有坐上皇后的宝座,可对于宫闱内的事情,沈愿面对着景聆总觉得自惭形秽。 “还请景小姐指教。”沈愿道。 景聆微微勾起唇角,沈愿比自己想象中更配合自己,这让她放心了不少。 景聆道:“谈不上指教,都是一些刍荛之见罢了。皇上与太后的关系僵持不下,本就是长久积攒的结果,这原本就不是一次寿宴就能化解成功的。昨晚的宫宴被人搅黄了也没有关系,宫宴不是天天有,但是家宴可以每天都有。” “最重要的,还是要让太后感受到皇上的真心,您不仅是大魏的皇后,也是太后的儿媳,若能以您自身的一己之力,让皇上与太后和好如初,这无论是对于皇室,还是对于大魏而言,都是莫大的幸事。” “娘娘您觉得呢?” 沈愿沉浸在景聆的话中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知道作为皇后的责任重大,可她一直不知道要怎样履行责任,发挥自己作为皇后的最大价值,现下景聆说的话,正好点在了她的心头上。 “本宫认为……你说得很对。”沈愿轻点着头,脑子里已经在盘算请皇上与太后一同吃饭的时间了。 “就明日晚上。”沈愿倏然看向景聆,“我这就安排下去,明天晚上设宴,让皇上与太后一起吃顿晚饭,到时候景小姐你也一起来。” 景聆淡然轻笑:“皇后娘娘邀请我,我倍感荣幸。” “对了。”景聆看着沈愿兴奋的模样转了话题,“说来我与娘娘也是表亲,这私下里,娘娘还是不要一口一个小姐的唤我了,那样太见外了。娘娘不如,就唤我阿聆。” “阿……阿聆?” 景聆淡淡点头。 沈愿洋溢在脸上的笑意更甚:“好……那就,叫阿聆。” 次日,沈愿一早就命人传了口信到兴庆宫,说要请太后晚上一同用膳,秦太后虽然嘴上不说,但兴庆宫中人人都能察觉到,太后一整天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沈愿把晚膳的地点定在了御花园旁的湖心亭里,这个时节的桂花开得正盛,沿着御花园一路都能闻到怡人的香味;那亭子背靠着一座假山,沈愿还请来了杂耍艺人来助兴,气氛更加热闹。 沈愿在亲自帮太后布菜,她掀起紫砂汤罐的盖子,老鸭汤的鲜香便随着腾腾热雾弥漫开来。 沈愿朝太后介绍道:“母后,今日上的这些菜式都是前天在寿宴上皇上为母后精心准备的,那日慌乱,儿臣猜到母后定然没有细细品尝,所以特地叫御厨复原了一桌子过来。” 秦太后掀起一只眼看向沈愿,道:“皇后有心了。” 沈愿淡笑道:“这主要是皇上的一片心意。” 沈愿说着便看向贺迁朝他递了个眼色,贺迁连忙端起一只碗起身,舀了碗汤轻轻放到太后跟前,恭敬道:“这山药老鸭汤是母后最喜欢的,做这道菜的厨子也是从夷州请过来的,特地按母后的口味做的。” 秦太后脸上渐渐漫上笑意,她少时不住在盛安,正是在夷州的外祖家长大的。 景聆见太后迟迟没有动作,便直接端了那碗舀了一勺子汤递到太后唇边,笑道:“皇上用心良苦,姨母快尝尝。” 面对着三个人的连番轰炸,太后最终也只能缴械投降,在三人的注视下含下那口汤。 太后舒畅地点着头,道:“是不错。” “那姨母多喝一些。”景聆又忙不迭地舀着汤给太后喂。 汤喝到一半,沈愿又给太后介绍起了其他菜式,跟贺迁像是唱双簧似的,沈愿刚说完,贺迁就往太后碗里夹菜,很快,太后碗里就堆得跟个小山似的了。 这一顿饭吃得倒也是其乐融融,可还没来记得进行一个好的收尾,一个小内侍慌慌忙忙地进了御花园,与站在亭子外面的李贵耳语。 李贵朝亭子里欢乐的场景看了看,轻叹了口气后还是迈着小碎步挪进了亭子里。 李贵拱手道:“皇上,刑部尚书吴间大人求见,说是查到了与刺客有关的急事。” 气氛热烈的宴席上倏然沉寂,贺迁把刚夹起来的一块排骨放进太后碗里,他平和地把筷子搁在了碗上,看了看李贵,又转而看向太后。 “母后先吃,儿臣去去就回。” 贺迁已经准备起身,秦太后却叫住了他。 “欸。”秦太后抬起深邃的眼眸,浅笑道:“既然是跟刺客有关的事情,哀家也想听听,皇上不如叫他直接过来。” 第四十四章 恩典 夜幕降临,湖心亭上挂上了花色繁琐的宫灯。 吴间跟着李贵进了御花园,二人脚步快,吴间紫色的官袍上还沾了些傍晚的水珠,一路风尘仆仆。 吴间进了湖心亭便直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他硬着头皮行了个礼,听见贺迁叫他起来,才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 贺迁放下手中的茶盏,神色严肃。 贺迁说:“吴卿深夜入宫,有何要事啊?” 吴间睁着一双小眼睛,把坐在桌边的四个人扫了个遍,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回皇上的话,今日仵作已经对那刺客的尸体进行了尸检,那刺客左脚脚掌磨损严重,的确是练过赵家剑的特征。” 贺迁看了他一眼,说:“嗯,朕知道了。” 吴间又接着道:“另外,今日臣与沈大人一起在杜府进行了搜查,结果竟然在杜大人府中发现了一批商州特产,而这批特产正是赵伽睿将军送给杜大人的。” 秦太后盯着吴间那副贼眉鼠眼的模样眯起了眼,她冷笑一声,道:“杜大人是商州人,商州与礁川离得近,赵将军给他带点东西来又怎么了?” 吴间垂着的眼睛在地面四周飞快地扫动着,他顿了顿,道:“可臣听飞骑尉说,那日赵将军来盛安,还去北宁府给武安侯也送了东西,臣是怕……” 景聆在听见李房的名字时倏然抬起了眼,她轻捏着杯沿,心中开始斟酌。 又是李房…… “吴卿怕什么?”贺迁音色低沉,“尽管说出来。” 听到贺迁说出这话,吴间心里松了口气。 他像是受到了鼓励,朗声道:“皇上,臣是怕此三人暗中勾结,包藏祸心啊!” 吴间话音一落,整个湖心亭中再次陷入死寂,不只是坐在桌边的四人,就连围在亭子外面伺候的内侍也都不敢大声出气。 “暗中勾结,包藏祸心。”秦太后清晰地念着这句话,锋利的目光顿时投到吴间身上,“吴尚书,这八个字,可不能乱说啊。” “臣……臣失言!” 吴间伸展着双臂,“噗通”一声再次跪在了地上,磕起头来。 “可是皇上,臣也是为大魏着想啊!此三人行为诡异,又与太后娘娘遇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更何况,当时那刺客,还是武安侯一剑刺死的,时家又素来与赵家交好,连自己家的儿子都送去赵家教养,这难保不是武安侯……杀人灭口……” “吴尚书所言荒唐。” 一直默坐着的景聆终于开了口,她把茶杯朝桌上稳稳一搁,从容地说:“那刺客是自己撞到武安侯剑上去的,当日晚宴上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吴尚书何故要在此信口雌黄?” 吴间努力地睁着眼,他难以置信地在席间张望着,忽而又开始磕头。 “皇上,这俗话说得好,‘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啊!臣也是为了大魏啊皇上!” 贺迁冷漠地看着他在地上哭闹,这吴间当年也是外放到客州一带回来的,如今在这件事上搅浑水,想来没少受陈王的恩惠。 贺迁道:“那吴卿要怎么办呢?” 吴间倏然停了手里的动作,双手撑在地上,抬头看着贺迁。 他说:“皇上,我们大魏向来是君臣和睦的,倘若真的有大臣结党营私,这也是臣不愿看到的,尤其这几位,都是国之肱骨。臣认为,为了查明刺客这件事的真相,也是为了给几位大人一个清白……” 吴间顿了顿,诚恳地说:“请皇上恩准臣去武安侯府搜查!” 搜府? 景聆瞪着吴间几乎要骂了出来,这吴间的脸面可真大。 景聆攥着帕子的手攥得更紧,她稍稍侧目看向贺迁,却正好与贺迁对视。 景聆闭了闭眼,二人似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贺迁收回目光,正色道:“吴卿说得不错,这桩桩件件的事情把三人联系到一起,这的确是太过可疑了,但朕还是相信朕的臣子的。” “皇上……”吴间猛然倾身,对这件事咬死了不放。 “不过。”贺迁立即话锋一转,又道:“既然吴卿都对他们三人产生了怀疑,难保别人也这样想,若是没个交待,岂不是让他们三人白被人猜忌了?所以吴卿搜府的请求,朕准了,搜查文书不日便下达。” 吴间登时瞪圆了眼,脑袋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恩典冲昏了一般,脸上的笑意都快藏不住了。 而秦太后与沈愿更是惊讶地看向了贺迁,不解贺迁的用意。 “谢皇上!臣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给皇上一个满意的答复!”吴间语气激昂,连连叩首。 而贺迁只是冷笑,他阴沉地说:“这件事朕是交给你了,但朕也不能不考虑杜仆射、赵将军和武安侯的情绪。” 吴间拜谢的动作倏地顿住了,他谨慎地抬起头,双目中透出了恐惧。 贺迁下巴微抬,“吴卿,如果你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查出来的话,你这身官袍,也不必穿了。” 贺迁指着吴间身上的官袍慢悠悠地比划着,也不知是晚风吹了过来还是如何,吴间只感觉后脊背在发凉,身上的汗毛都因为一阵寒意竖了起来。 吴间不由自主地咽下了一口唾沫,胆战心惊地说:“臣定……不负所望。” “好!”贺迁坐直了身子,笑道:“那你今日先回去准备准备,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是……” 吴间撑着地板站起,发麻的腿脚勉强能动,他迈着虚浮的步子转了身,走路都是扶着亭子的栏杆在走。 夜里黑,吴间脑子里回荡着的都是贺迁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他一时没有落稳脚,竟“嘭”地一声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吴间这一趟宫进得狼狈,出宫门时也是一脸衰相。 吴间辗转了几辆马车,最终停在了陈王府后门。 此时已到深夜,晚秋的风大而冷,盛安街道上已经没了人,唯有一只白色飞鸟从夜幕上空掠过,像是拖着尾巴的彗星。 吴间朝伸手不见五指的四处望了望,确定安全后才敲了门,他双手拉扯着手臂上的衣料抱着身体,嘴里“嘶嘶”地抽着冷气。 他在寒风中立了少顷,王府后门才终于有了一个小厮来开门,吴间见门打开,还不等那人打招呼就钻了进去。 陈王贺辽的房里还亮着灯,那小厮让吴间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通报一声;于是吴间又在屋外等了一会儿,小厮才让他进了屋。 贺辽穿着一件青色里衣,外边披了一件玄色外衫,他坐在木案后,手中正拿着一本书,看上去就像是个文弱的书生。 “陈王殿下救我啊!”吴间一见到贺辽就拖着自己崴了的脚一瘸一拐地跑了过去,滚烫的眼泪说来就来,他伏在桌案上,可怜巴巴地望着贺辽。 贺辽立即放下了书,起身时身上的外衫便顺着肩膀滑了下来。 他扶着吴间的肩,关切地说道:“哎呀,吴大人这是怎么了?” 吴间热泪盈眶,他抹了把鼻子,被贺辽扶了起来,不小心又碰到了脚,他不禁痛呼一声,才勉强站稳。 贺辽松了手,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 贺辽注意到了吴间官袍上的污渍,联想到他走路时的模样,便道:“吴大人不是进了趟宫吗,怎么如此狼狈啊?” 恰好这时小厮来送茶,吴间从小厮手里接过茶便连连摇头,叹息道:“陈王殿下,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啊,现在只有您才能救得了我了啊!” “发生了什么事情?”贺辽把茶搁到桌上,平心静气地说:“吴大人不妨说来听听。” 吴间轻点着头,一边叹气一边把刚才在皇宫里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给了贺辽听,言罢又道:“皇上打心底地护着他们三个,他是存心要革我的职啊!” 贺辽拢上了外袍,一只手撑在桌上捏着下巴,狭长的眼跟随着脑中的思绪渐渐眯起,眸中闪过一瞬精明。 贺辽笑道:“吴大人何必如此忧心?皇上说了,如果你查不出东西才会革你的职,若是吴大人查出了东西,岂不是就转危为安了?” “可……”吴间面露难色,他现在做的这些事情可都是贺辽交代给自己做的,他自己心里根本就毫无对策。 吴间察觉到贺辽神态淡然,便试探着说:“难道,王爷已经有了法子?” 贺辽倏然大笑起来,他随手拉开案下的抽屉,从中翻出了一沓信件仍在案面,指着信道:“这是之前为了以防万一,本王让客州的一个临摹师傅按照赵其的字迹写的。” 吴间眼巴巴地看着贺辽,贺辽朝他一笑,扬着下巴道:“你看看。” 吴间拆开其中一封写着“时诩启”的信,里边的信纸落款是赵伽睿的哥哥赵其,而这封信的内容,却是以礁川的军政大事为主,又辅以礁川对于朝廷偏心的不满,以及皇上把时诩关在盛安,他感到愤懑不平…… “如何?”贺辽观察着吴间从惊讶变得兴奋的神色问道。 吴间把信叠好,放回信封中,拿腔带调地笑道:“王爷,这封信实在是高明啊!字字句句,都能斟酌解读,到时候这信呈到了皇上面前,皇上必会龙颜大怒,这赵其时诩,可闹腾不了几天了啊!” 贺辽的唇角也勾了起来,他看向烛台上明明灭灭的烛焰,沉声道:“只要这封信件公开,届时,即便是我那好弟弟要保他们,也势必会引起满朝文武的不满。” 贺辽脸上的笑甚至有些变态,他似是在自言自语:“身处这样的境地,我那弟弟会怎么做呢?本王可真是期待啊……” 第四十五章 细作(上) 卯时的钟声唤醒了整个盛安城,宫门刚开,一匹快马便从长乐门疾驰而出;这时候路上的人还不多,马背上的少女便更加恣意,在朱雀大街上留下阵阵马蹄的余响。 景聆一口气冲出了城门,到达北宁府时,营房门口站满了人,景聆竟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落脚。 景聆的脸被清晨的风削得没有血色,荣英和时溪一看见景聆就支起了微躬着的背。 “景小姐来了啊。”荣英捏着一张字条走近景聆,在她眼前摊开,“景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啊?” 景聆还微微喘着气,她垂眸看向那字条,上面写着:北宁府、武安侯府,有细作。 景聆转而看向一旁的折柳,这是她昨晚传出来给折柳的字条。 折柳朝景聆点了点头,景聆于是笑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啊?”荣英一头雾水,而景聆已经朝屋里走了一步,荣英连连跟上。 荣英道:“我们北宁府收的可都是清白人家的孩子,怎么会有细作呢?” 景聆已经坐到了桌后,抬眸道:“昨晚吴间进宫见了皇上,提到了那日赵将军来北宁府给侯爷送商州特产的事情,过几日文书一下,就要搜侯府。” “搜府?”时溪听到这句话眼睛都瞪圆了。 景聆接过折柳递来的热茶,继续沉声道:“听侯爷说,那些特产他一部分留在了北宁府中,另一部分送回了家中,而据吴间所说,赵将军把特产送给侯爷是从李房口中得知的。” “李房早已致仕,如今空有爵位,况且李房也不住在永安坊中,这样详细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 还不等景聆说下一句话,时溪恍然大悟般地吸了口气,道:“所以你猜测,是北宁府,或者是侯府中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李房!” 景聆这才掀起眼帘看了一眼时溪,“公子睿智。” “可赵将军送来的那些东西也不过是普通的零嘴罢了,这又怎么了?”荣英揉着后脑勺表示不理解。 景聆轻点着头,道:“这些东西的确普通,可吴间都要搜府了,你觉得他是冲着这几斤特产来的吗?” “可我家侯爷清清白白啊!”荣英连忙辩解道。 景聆轻抿了口茶,说:“侯爷清白,我们都知道。可人家都要搜查府邸了,侯爷现在又不在盛安。荣折冲你想想,那细作就潜伏在侯府之中,他与吴间里应外合,会不会对侯爷不利?” 荣英顿时一拍脑门:“吴间那家伙,平日里就贼眉鼠眼的,果然不安好心!景小姐,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景聆扫了三人一眼,正色道:“搜查文书批下来还需要两日,但这次查的是与刺客有关的案子,估计会更快,我们的时间很紧张。” 景聆:“我们目前并不知道那细作是藏在北宁府里的还是藏在侯府中的,但我认为,藏在侯府中的可能更大。因此我们要分头行动,荣折冲你平日里也挪不开身,就在北宁府中查府兵的卷宗,我与子涧公子,到侯府查侯府的仆从,务必要在搜查文书下达前找到那细作。二位没有异议的话,我们现在就开始行动。” 荣英一边听着景聆讲一边点着头,“我没有意见。” 景聆转而问时溪:“子涧公子呢?” 时溪正用余光瞟着折柳,听见景聆唤自己,连忙收回了目光,张口就说:“我也没意见。” 折柳就像从前那样一直站在自己身边默不作声,但景聆却在她和时溪中间嗅到了不一样气息。 景聆浅浅勾唇,她站了起来,说:“好,那子涧公子就跟我到侯府里走一趟。” 景聆和折柳上了马车,原本景聆也想让时溪一同坐马车去侯府,可时溪犹犹豫豫地还是选择自己骑马过去。 这时候的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周遭的一切都充斥着蓬勃的气息,景聆拉下了窗帘,把刺眼的光阻挡在外。 折柳坐在景聆对面,她虽然不爱说话,可现在看上去显然比平常更闷。 景聆向后倾靠,道:“你怎么了?” 折柳闻言抬起头,又佯笑着闪躲景聆的目光。 折柳故作轻松道:“我没事,只是有点困。” “折柳。”景聆的声音像是一条平直的线,叫人听不出情绪,只能在心里揣测,“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了,你觉得你能瞒得住我吗?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折柳的唇瓣藏在面纱后面轻磨,神色略显犹豫。 “说。”景聆继续催促,给人一种被逼问的错觉。 折柳微微抬头,迟疑着说:“小姐,你为什么要帮武安候?” 景聆欲言又止,目光随思绪飘忽。 为什么要帮他? 于景聆而言,这似乎并不是一个需要斟酌的问题,而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情。 景聆说:“他之前也帮了我的忙,现在,我也想保护他一次。” 这话从景聆嘴里说出来倒让折柳在心底惊叹了几分,她和时诩之间的关系,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亲密。 折柳这样想着,心里生出了些许落寞。 马车内再次陷入了沉寂,主仆二人之间的氛围微妙,各怀心思。 景聆靠在车厢内默了少顷,忽然开口:“那个时溪公子怎么也在这里?” 折柳回道:“我今早出来时遇见了他,他是跟着我一块来的。” “跟着你?”景聆倏然睁大了眼,腰背也坐得笔直。 折柳什么时候跟时溪走得那么近了,她怎么不知道? 景聆说:“他是不是认出你是尝禄了?” 折柳垂下眸子,道:“我不知道,他没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那就奇怪了……” 景聆的身体微微朝后倾,时溪没道理靠近折柳啊,难道是时诩还在背后偷偷调查自己? 景聆一路苦思,马车进了城门后,很快就到了武安侯府。 时溪骑马比她们来得更快,此时已经进了侯府,景聆和折柳相继下了马,管家阿全便领着二人入了府。 景聆和折柳被阿全带入了正厅,崔宛和时溪相对而坐,看崔宛苦闷的神色,应该是时溪已经把府里出了细作和刑部这两件事情告诉了她。 崔宛注意到门口的人影,连忙撑着桌子站起,朝景聆扯出一抹笑意:“景小姐来了啊。” 景聆朝崔宛福了福身:“好久不见夫人了。” “景小姐请坐,”崔宛淡笑着朝一旁的丫鬟招呼,“禄儿上茶。” 景聆轻点着头坐到桌旁,时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正厅里走了出去,回来时还顺带搬了个凳子回来。 时溪把凳子放到了景聆身旁,朝站着的折柳道:“折柳姐姐也别站着了,坐下。” 景聆端茶的动作一顿,虽然没有扭头,却用余光注意着身侧的两人。 折柳有些拘谨,她倒退了两步站到景聆身后,推辞道:“这不合适……”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又不是外人,折柳姐姐你就坐这儿。”时溪继续劝着道。 “我……”折柳露出的眉眼间露出难色,她不停地看着景聆的后背,渴望得到救助。 景聆抿了口茶,才微微侧脸,笑道:“折柳,子涧公子如此热情,你还不快坐下。” “是啊是啊,坐坐。”时溪说着就走到了折柳身后,把她往凳子上推。 折柳只感觉肩上一沉,自己已经稳稳地坐到了凳子上。 折柳顿时面色煞白,这凳子令她如坐针毡,她紧张地抬起眸子,却正好与景聆对视。 景聆只是朝她淡笑,将手包裹在了她紧攥着的双手上,轻声道:“不必紧张。” 这时候时溪也关上了门回到桌边坐着,屋里只剩下了他们四人,一时间陷入一片沉静。 崔宛自时溪说明了他们今日的来意后心中便一直不安,她把茶碗搁到桌上,率先说道:“关于阿诩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我府里的仆从不多,查起细作来应该不麻烦。” 景聆的眼睛没有从崔宛脸上挪开过,即使是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她说起话来依旧神色平静,倒是与她从前打过交道的一些王宫贵妇不同。 景聆喜欢与这样的人共事,她也直接道:“夫人,过两日刑部就会过来搜府,我猜想空出的这两天,那细作定然还会有所行动。” 崔宛看向景聆,“景小姐的意思是,要抓个现行?” 景聆闭了闭眼,轻点着下巴。 景聆说:“我们现在正处于被动,若是能从那细作身上弄清楚陈王一党的下一步动作,便能化被动为主动,反将他们一军。” 崔宛轻敲着杯盖沉思片刻,她原本是最不希望时诩卷入朝堂斗争之中的,也只希望他能够让时家始终处于一个中立的状态,可现在陈王一党咄咄逼人,已经逼迫着他们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 崔宛抿了抿唇,认命了似的叹着气,她说:“好,景小姐想怎么做?” 景聆说:“府中有多少仆从?” 崔宛回道:“家里平常只有我们母女三人居住,仆从多了也是浪费府里的银钱,今年年初我便裁了一批仆从出去,现如今也不过八十余人。” 景聆想了想,迟疑着问:“那侯爷房里呢,平日里照顾他的都是些什么人?” 崔宛道:“阿诩从小就不喜欢身边的人伺候,再加上他现在在北宁府有公务,也不常回来,就只有几个小厮轮流给他打扫房间。” “小厮?” “是。”崔宛轻点着头,“这具体是哪几个人我也不清楚,这得问阿全。因为阿诩不喜欢别人把他的东西收起来乱放,因此每次给他收拾屋子的,也都是几个比较熟悉他脾性的人,阿诩的屋子五天一清扫,说来这两天也到了给他清理房间的时候了。” 景聆轻捏着下巴,“好,我知道了。” 景聆和崔宛一起吃了顿早饭,恰巧这时候阿全也带着那几个小厮的卷宗过来了。 阿全道:“这些都是当时招他们进来时做的一些简要记录,景小姐您看看。” 景聆从阿全手里将卷宗接过,仔细翻阅了起来。 因为只是招普通的仆役,那些卷宗上对他们的记录也不算太详细,里面每个人都还有大量空白。 景聆揉着眉心把卷宗交给了折柳,道:“去查查这几个人,哪一年在哪里做过什么,我都要知道。” 第四十六章 细作(下) 傍晚时的一场小雨给寂寥的夜铺上了一层寒湿,天上黑云密布,透不出一丝光亮。 黄帽小厮手里提着一盏纱灯,他身材矮小,纱灯的手柄都提到了胸上,才不至于让那灯笼掉在地上。 秋风骤起,纱灯忽明忽暗,小厮扶了扶头顶的帽子,朝着走廊内侧挪步,他熟悉侯府地形,在漆黑冗长的走廊里拐了几道弯,又从后花园中穿过,轻车熟路地摸进了内院。 只闻“咔吱——”一声,小厮打开了时诩房间的门,借着纱灯微弱的光跨过门槛,小心翼翼地把藏在怀里的一摞信夹进了书里,垂下手的那一刻,小厮仿佛松了口气,紧绷着的身体都突然松懈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 黑夜之中突然传来阴沉的女声,那小厮倏然一惊,倒退了两步摆着脑袋四周搜寻,连同着呼吸也变得急促深沉起来。 “谁……是谁?” 小厮的额头上已然冒出了细密的汗,刚才突然冒出的声音与屋外呼呼的风声交融在一起,不仅让他感到心虚,更从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体味到了一丝阴森诡异。 他不自觉地咽了两口唾沫,双脚一直在朝后退着,后背忽然就贴上了一块结实而温热的胸膛。 小厮感觉身上的汗毛都在这一瞬间立了起来,他不禁大喊了一声:“鬼啊!”,连身后的人是谁都没看清就慌乱地朝门口跑去,一路上又是撞着桌子又是碰到椅子的,最后还在门口绊到了门槛,重重地跌了一跤。 一路尾随小厮到内院的阿全已经在门口等了许久,两个家丁毫不客气地把那小厮从地上拧了起来,那小厮心有余悸,看到眼前的阿全,身体便抖动地更加厉害。 景聆和时溪从房中缓缓走出,景聆泠然道:“屋里没有鬼,是你心里有鬼。” “你……你们……”那小厮终于看清了眼前几人的面容,惊恐与愤怒顿时跃然于脸上。 折柳把那叠信件从书架上翻找了出来,她呈到景聆跟前,说:“小姐,这是他刚刚带进来的东西。” 景聆嫌恶地看了那小厮一眼,接过信件翻了起来,景聆一目十行,可那信的内容却让她心底生寒。 无论是时诩还是赵其,这都是为了大魏安宁日夜镇守边关的人,可那些受着他们的庇护的人,却为了一己私欲,在暗地里想方设法地要将他们拉入泥潭。 信纸被景聆捏出了褶皱,她恶狠狠地望向那小厮,沉声道:“你曾经是李房府里的仆从,这些信,是不是李房让你送来的?” 小厮别过了脑袋,不置一词。 “不说话?”景聆微扬着下巴,居高临下看着他。 她冷笑一声,朝那小厮走进,用拿着信件的手朝他脸上指了指,“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十月二十四,刑部搜查武安侯府的文书正式下达,吴间马不停蹄地赶往侯府,引来不少居民围观。 这会儿景聆正在宫中陪太后下棋,今年的冬入得早,兴庆宫里已经燃了火盆,暖和地跟春天似的。 景聆捏着白棋在指尖轻磨,这个时间,吴间应该已经开始搜府了。 秦太后早就看出了景聆的心不在焉,她抿着茶水落下了一粒黑子,随即便用指节敲了敲棋盘。 景聆怔地一下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输得稀烂的棋,朝太后露出了一抹勉强的笑。 “连输三局,聆儿今天是没心思跟哀家下棋啊。”秦太后微斜着身子,手肘撑在凭几上,慵懒地笑道。 景聆收了棋盘上的棋子,说:“是姨母棋艺精湛,聆儿望尘莫及。” 秦太后淡然轻笑,她望向窗外,手里捂上了手炉,云淡风轻地说:“今天是刑部搜府的日子。” 秦太后又转眸看向景聆,笑道:“你就这么担心他?” 不知怎的景聆的脸上突然染上了一抹红,她垂下眸子不敢与秦太后直视,她说:“没有。” 秦太后见惯了景聆的心口不一,她漫不经心地安慰道:“你不用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景聆微微抬起头:“姨母怎知他不会有事?” 秦太后柳眉微挑:“哀家不知道,但哀家了解哀家的儿子,皇上他需要时子定。” 景聆把棋罐挪到一边,又谨慎地问:“可若是时子定真的被查出了什么呢?” 秦太后忽然皱起了眉,却又转而笑起,说:“时子定会吗?” 景聆恍然,她轻轻摇起头,淡笑道:“不会。” “那不就是了。” 景聆思忖着轻扣着茶盖,碗中的茶汤已经转凉。 她记得曾经太后是想拉拢时诩为自己效力的,可听她刚才的意思,倒像是希望时诩能为皇上所用。 景聆试探着说:“听刚才姨母的意思,姨母似乎希望时子定成为皇上的耳目心腹。” 秦太后顿了顿,她面色平和,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道:“这天下说到底是皇上的天下,这江山说到底也是贺家的江山。” 秦太后转而看向景聆:“聆儿,哀家这一辈子归结下来也只做了两件事,一是为了母家的门楣光荣,二是为了儿子的日后前程。哀家希望好不容易被哀家与你母亲扶持起来的母族长盛不衰,也希望皇上能够成为一个彪炳千秋的好皇帝。” 许是因为皇上与皇后最近做的努力打动了太后,景聆感觉一向铁石心肠的姨母心软了。 景聆淡淡道:“可就目前的局势来看,这两件事难以共存。” “是啊。”秦太后叹了声气,她面露难色:“说实话,哀家现在也很为难。” 景聆垂眸沉思,这或许才是皇上准备那场寿宴的真正目的。 即便这些年来皇上用尽诸多方式架空了许多原本存在于太后手中的势力,可她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依旧不容小觑。 与其一直彼此排斥下去,不如直接收拢。 无论怎么说太后都是皇上的生身母亲,只要太后与皇上重归于好,皇上便可以直接将太后手中的秦家、姜家、景家收入囊中,再一步步蚕食藏在朝堂中的陈王党羽。 景聆正在心里琢磨着,念春突然踱着步子从殿外走到了二人跟前。 念春福了福身,说:“太后娘娘,皇上发怒了。” 太后和景聆不约而同地看向念春,心中并没有多大的惊异感。 太后说:“发生什么事了?” 念春回道:“是吴尚书,他半个时辰前进的宫,把赵将军送给武安侯的一些商州特产收了出来,还带到了皇上面前。” 景聆捏起下巴,心里陡然来了趣味,那些特产都是自己之前送给皇上和太后吃过的,皇上这回又从吴间那里看到这些东西变成了所谓的“罪证”,定然怒火中烧。 景聆淡笑道:“然后呢?” 念春看向景聆,说:“皇上就是看到了那堆商州特产,才骂了吴间,说他办事不力,只知道从这些东西里面做文章,简直是浪费朝廷的资源,吴大人百口莫辩,便请求明日再去侯府搜查,皇上当然不同意了,便又将他骂了一顿。” “这个吴间,真是蠢钝如猪。”太后不由自主地翻了个白眼,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这几年吏部是干什么吃的?这样的人竟然都能坐到刑部尚书的位置,真是闻所未闻。” 景聆陪太后用了午膳后便出了兴庆宫,午后的云渐渐散开,太阳也猝不及防地冒了头。景聆走到大明宫时脸上便出了些细汗,双颊也染上了一层红。 李贵进到殿内通传了一声,得到应允后才让景聆进了门。 书房内显然是刚被宫人们收拾过的,靠窗的小案上还放了一个包袱,如果景聆没有猜错,那应该就是吴间从侯府搜出来的商州特产。 景聆朝贺迁行了礼:“参见皇上。” 贺迁合上手里的折子,揉着发酸的眼睛道:“免礼,起来。” “听说,皇上今日骂了吴尚书?”景聆缓缓挪步到贺迁身侧,捏着茶壶朝他杯里添了些热茶。 贺迁一听到这件事就感到头大,他道:“或许是之前盛安城里都过得太太平了,朕倒一直没注意到,这朝堂之上还有像他这般愚蠢的人。” 景聆放下茶壶,说:“吴尚书的确不是个聪明人,我今日来找皇上,也是有件与吴尚书有关的事情需要禀明。” “嗯?”贺迁凤眸微抬,“何事?” 景聆一边将一些信件从怀里掏出,一边说:“前天夜里,武安侯府内有个小厮鬼鬼祟祟地进了武安候的房间,并将这些东西放进了他的书架上。” 景聆把信件放到贺迁眼前,继续道:“那小厮曾经是李房府里的仆从,按理说他跟吴尚书也是扯不上什么关系的,可我们再三逼问,他都一口咬定说这是吴尚书给了他银两挑唆他干的。对了,这是他的画押,皇上您请看。” 说着,景聆又将那小厮的证词递给了贺迁。 贺迁随意拆了封信,目光在信上逡巡着,脸色越来越凝重。看完那封信后,他又朝那小厮的证词上扫了一眼。 贺迁深深地呼吸了两口气,眉毛搅成了一团,眼睛里仿佛在冒着火星子。 “这个吴间,欺君罔上,戕害忠良,真是可恶。”贺迁把信纸重重地拍在桌上,“只是他这样努力地为背后的主子卖命,却不知对方只是把他当成了一条随时都能推出去的狗,也是真的愚蠢。” “这种又蠢又坏的人,朝堂上最不能要。”景聆正色道。 贺迁默许着,转而道:“这吴间朕原本就要罚,可眼下刺客一案又迟迟未有进展,朕怕会有更多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此次刺杀案大做文章,让更忠孝之人卷入风波。” 景聆垂着眸子想了想,迟疑着道:“有一件事情,我迟迟没有告诉皇上,还请皇上得知后宽恕我的擅作主张。” “哦?”贺迁看向景聆,“你且说来。” 景聆道:“前几日武安侯在我面前提起想为皇上尽忠,却不知道该用那种方式,我看皇上现今正为刺客一事忧心,便提议让他到礁川赵家走一趟,既然那刺客是使用的赵家剑法,那么在礁川,可能会查到些蛛丝马迹。” 贺迁眯起了狭长的眸子,泰然道:“武安侯此举是替朕解忧,朕又怎么会不欣喜呢?” 景聆淡笑道:“皇上大度。” 贺迁双手撑在桌上,手背抵着下巴,认真地说:“不知武安侯何时能回来盛安?” 景聆在心里计算着,说:“大概就是这两日了。” 第四十七章 柜坊 晚风轻起,夜幕降临。 折柳在宫门外等了许久,见到景聆从宫里出来,便将手里的斗篷摊开,披在景聆身上。 “这几日夜里风大,小姐注意身体。”折柳一边给景聆系着斗篷一边道。 景聆淡笑着被折柳扶上了马车,“盛安城内妖风不断。” 马车里燃着火盆比外面暖和,折柳犹豫地从袖口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景聆,她说:“小姐,这是今儿早上寄到府里的信。” 景聆愣愣地将那信接过,她一眼认出信封上写着的“景聆亲启”是时诩的笔迹,便迫不及待地将里面的信纸抽了出来。 时诩的信写得不长,可景聆每看一行心里就跳得快一分,攥着信纸的手也更紧一分。 她用微黄的信纸挡住了自己的脸,在心里默念着字字句句,仿佛时诩的话音就轻柔地落在她的耳边。 离别不过日,心中甚是想念。 礁川一行不负期望,小狐狸且宽心。 今日夜里许能回到盛安,届时再将你揽入怀中,将后话说与你听。 景聆的唇在不知不觉间抿紧,不知是不是车厢里太闷的缘故,她突然感觉自己的脸颊烫了起来。 她佯装冷静地将信纸折入信封中,轻咳着掀开了窗帘,让冷风从她脸颊上急促而过,纾解她脸上的燥热。 过了少顷,她才转回了身,好整以暇地坐在火盆边,眼睛定定地盯着夹在炭盆中间的小火焰。 马车即将驶入永安坊,景聆想到那句“届时再将你揽入怀中,将后话说与你听”,心脏就不受控制地疯狂乱跳。 景聆突然说:“折柳,你待会儿先回去,我去侯府一趟。” 折柳有些不解:“今日天色已晚,小姐若要拜访,可以明日再去。” 景聆已经等不及了,她心里有一株小芽潜滋暗长,仿佛随时会刺破她胸前的皮肉,从身体里冲出来一样。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时诩,她从来没有这样迫切过。 她真的希望,时诩回到家中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自己。 “我有东西落在侯府了,急需。”景聆不假思索道。 折柳看着景聆急躁的模样心生诧异,她感觉现在的景聆就跟十一二岁情窦初开时一模一样,那时候的景聆会因为贺迁送自己一个东西高兴半个月,而现在的景聆,也会因为时诩的一封信就能丢掉自己这么多年磨砺出来的冷静。 折柳知道景聆是想去见时诩,她忖度了片刻,说:“那……这更深露重的,小姐当心别着凉了。” 马夫把折柳送回了镇国公府,景聆把马夫也赶了下去,自己骑着马掉头,往侯府的方向驶去。 武安侯府外一片沉寂,景聆隔着车厢,只能听见外面呼呼而过的风声。所幸马车里准备了多余的炭,让她这一夜不至于那么难挨。 景聆把火烧得旺旺的,眼睛就盯着火盆里灼眼的赤红,渐渐地便感到眼睛发涩,可她不敢完全睡去,她的耳朵还得留意马车外的动静。 景聆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她从未感觉盛安的夜如此漫长。 四更末,景聆在朦胧的睡意中听见了一阵重蹄声,她倏地拉开了门帘,眯着干涩的眼睛望向声音传来的南街,星夜之下,她隐隐看见有人影从漆黑的街道尽头朝侯府奔来。 人影越来越近,景聆抱着手炉的双手便更紧了些。 是他吗,是他吗? 景聆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少年骑着马从路口窜出,月光让景聆看清了来者的容貌。 时诩勒紧缰绳翻身下马,牵着赤霜直奔府门。停在门口的马车吸引了时诩的注意,他便扭头多看了一眼,而这一眼便恰好与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撞了个正着。 时诩的脑中空白了一瞬,紧接着,他便扔了缰绳朝马车奔去。 “你怎么在这儿?”时诩微喘着气打量着景聆的脸,疲惫的脸上带着惊喜,他没有想到这么晚了景聆竟然会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景聆的眸子随笑意眯起,她的手搭在时诩肩头虚扶,下巴抵在了他的肩上,阖眼呼吸着时诩身上熟悉的清爽气息。 景聆在他耳畔悄声道:“不是说要揽我入怀吗?我就在这儿等着你。” 时诩的手慢慢落在了景聆背上,轻笑道:“少撩拨我。外面冷,怎么不进屋去?” 景聆把脸埋进他的脖子里蹭了蹭,抬起头道:“昨天太晚了,就没进去打扰。” “你在这儿等了一夜?”时诩轻轻捧上景聆憔悴的脸,一阵酸涩感忽然涌上心头。 “是啊。”景聆懒倦地眨了眨眼,“心疼了吗?” 景聆淡笑着,感觉时诩箍在自己腰间的手紧了些,下一瞬,她便感到身下一空,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顿时撞上了时诩滚烫的胸膛。 “早知道,我就不寄信回来了。”时诩抱着景聆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囔。 景聆贴在他的胸前轻笑,她也抱紧了时诩,她能在这股温热里,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归属感。 早朝结束后,时诩便前往大明宫求见贺迁。 时诩在大明宫外等了少顷,李贵才踱着碎步子出来,朝时诩行了礼道:“侯爷,皇上传您进去。” 时诩朝李贵点了点头,进书房时,贺迁正好批完了折子。 贺迁对时诩今日前来的用意心知肚明,他道:“时卿免礼,听阿聆说你为了刺客一事去了一趟礁川,可有查到些什么?” 时诩在脑中理清思绪,说:“启禀皇上,臣去了赵府,得知那刺客名叫高钧,他的母亲曾经是赵府的一名舞伎,他幼时的确在赵家习过一段时间的武,但在八年前他的母亲已经带着他离开了赵府。” 贺迁说:“那他母亲是为何要带他离开呢?” 时诩道:“八年前赵老将军去世了,府里的歌舞伎也都是老将军以前喜欢的,但赵大帅对这些并没有兴趣,也是为了节省府里的开支,赵大帅便把一众家伎放了出去。” “高钧的父亲许多年前就跟着老将军战死了,只剩下母亲和自己相依为命。为了谋求生计,他的母亲从赵府离开后只能去了秦楼楚馆卖艺,没多久便染了病去世了。听说他母亲临终前有个遗愿,就是希望自己能够魂归故里,高钧这些年也一直在为了给母亲迁坟筹钱。” “我查了礁川的几家柜坊,半年前,高钧的确收到了一笔钱,足足有一万两白银,只不过臣的职能有限,那些银两是从哪里汇过去的,臣无从得知。” 贺迁眸色沉沉,他淡淡道:“相比于大理寺和刑部,时卿已经做得很好了。” 时诩微微诧异,他拱手道:“为皇上排忧解难,这都是臣应该做的。” “哦?”贺迁微偏着头,笑道:“朕从未提起过,时卿如何能知道朕心中的忧虑呢?” “臣……”时诩的眼睛在地面上左右扫动,“这大多是臣的猜想,只是恰巧与皇上不谋而合了。皇上与太后娘娘骨肉相连,想必皇上是想要查明真凶,给太后娘娘一个交待的。” 贺迁哈哈一笑,道:“这的确是一个孝子应该做的。” 时诩也露出一抹笑,“是。” “对了。”贺迁突然把目光投向窗边,他指着柜子上的包袱,道:“那是前几日吴间从你府中搜出来的商州特产,你今日便带回去。” 时诩直起身子,循着贺迁所指望去,谨慎道:“是。” 房梁下掠过几只秋雁,景聆醒来时已是午后。 她缓缓睁开眼,习惯性地拉开了墨色的帷幔。 那帷幔的遮光性好,景聆睡在里边就跟天黑了似的,可帷幔一拉开,刺眼的日光顿时就让景聆眯起了眼。 景聆揉了揉眼睛,视野渐渐变得清晰,如果自己没有记错,这里应该是时诩的房间。 卧房旁的隔间是浴室,景聆隐隐能听见从里面传来的水声。她趿着鞋子下了床,活动着发酸的胳膊走到书架前,指尖在书脊上划动着。 时诩书架上的大多都是兵书,景聆的手挪到最边上,抽出了一本格格不入的诗集。 这是一本王训早年的诗集,王训是杜知衍的学生,还未进士及第,诗词就已经在盛安权贵之间广为传诵。 与昨天时诩寄给自己的信相比,诗集中的批注字迹青涩,却也看得出,那时候的时诩很喜欢王训的诗。 “看这些做什么?” 景聆一时不注意,身体周围突然笼上了一层潮热,修长的手臂擦过脖颈,将那本诗集从景聆手中夺过。 景聆连忙转身,时诩松垮地穿着里衣,墨似的头发湿答答地垂在肩头,滴滴水珠从发间流出,或是沿着脸颊滑到下颌,又或是沿着脖颈滑至胸膛。 景聆别过眼睛,伸手去抢他手中的诗集,而时诩却突然将手抬高,戏谑地看着景聆。 景聆的脸上正泛着红,她收回手,道:“你喜欢王训的诗啊。” 时诩把诗集放到书架高处,漫不经心道:“前几年的时候盛安流行,我也就买了一本。他精于辞藻,以前看会被华丽的字眼迷了心,可现在想想,却也只是辞藻华美而已,内容大多空泛。” 景聆的双手交叠在胸前,她笑道:“看来侯爷是个喜欢内容的。” 时诩琢磨着景聆话里的意思,转过身正想回答,然而景聆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那你喜欢我吗?”景聆声音中带着蛊惑,她抓着时诩的肩膀慢慢逼近,同时手里暗暗使着劲,直接把时诩推到了书架上。 景聆直勾勾地盯着时诩的眼睛,余光时不时瞟到时诩微张的唇。 “当然喜欢。”时诩不假思索道。 景聆勾唇轻笑,她微微踮起脚,凑得离时诩的脸更近,这一刻,她想让时诩的眼中只有自己,而装不下其他的任何东西。 “那你爱我吗?” “我爱你。” 时诩回答得更快更坚定。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景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时诩,这样的距离,除了时诩身上好闻的皂角香气之外,景聆还嗅到了别样的情愫。 时诩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他突然抱起景聆,托着她的臀让她攀着自己。 景聆再次被时诩抱上了床,时诩线条匀称的双手撑在她的耳畔,鬼使神差地问出了一个在他心中百转千回的问题。 “那你呢,你爱我吗?” 虽然这问题时诩打自心底地觉得矫情,可他现在就是想知道这个答案,他也想听景聆说爱他。 景聆的笑容看上去妩媚动人,她轻轻勾着时诩的衣襟,道:“我不喜欢说这种话,可我爱一个人的话,他一定会感觉得到的。” 接着,景聆的手便慢慢探入时诩的里衣中,她望着时诩渐渐涨红的脸,细嫩的手抚过他不断起伏的胸膛,滑过他结实的腰腹,一路向下。 “感受到了吗?” 时诩不禁发出一声闷哼,他僵住了身子,抓住景聆的手抽出,翻身侧躺在床上,并将景聆抱得更紧。 “我今天上午去见皇上了。”时诩贴在景聆的脖颈边,朝她的耳朵里喷洒热气。 “说了什么?” “是刺客的事情。” “后话不先说与我听,倒先告诉了皇上。”景聆翻过身来,与时诩对视。 时诩轻抚着景聆的脑袋,笑着说:“连皇上的醋也要吃吗?” 景聆的目光在时诩的脸上逡巡,突然伸手捏住了时诩的下巴,“你都查到了些什么,说给我听听。” 时诩抓着景聆的手递到唇边亲了亲,将之前说给贺迁的话又给景聆说了一遍,“不过,我没有告诉皇上,那笔钱是从客州汇到礁川的。” 景聆微微挑眉,“为什么没说?” “我去礁川探查此事本就是先斩后奏,我觉得比起我亲口告诉皇上最终的答案,皇上会更喜欢自己亲眼看见真相。” “哟。”景聆调笑着动了动身子,道:“变聪明了啊。” 时诩深沉地呼吸着,他箍紧了景聆的腰,哑声道:“我好困,陪我再睡会儿。” 景聆柔声问:“睡得着吗?” 时诩大口呼吸着,他几乎是将她禁锢在了身上,叫景聆动弹不得。 时诩道:“你不动我就能睡着。” 景聆低声笑着,手里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时诩微皱着眉,在被子里攥着景聆乱抓的手,“什么?” 景聆朝前面紧紧一贴,下巴抵在了时诩肩头,她贴近时诩的耳朵,恶劣地说:“我就喜欢,你惯着我。” 第四十八章 除夕 十日后,沈晏从礁川回到盛安,太后在寿宴行刺案件化为了高钧对礁川赵家的个人恩怨,这件事也就此画上了句号。 日子平淡地度过了一个多月,转眼间便到了除夕。 皇宫,麟德殿。 除夕夜的宫宴进行到了很晚,一直到宫门快落锁了,秦太后才代替喝得醉醺醺的贺迁下达了散席的旨意。 贺迁迷迷糊糊地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抵着扶手撑着额头,浑身疲惫极了;不知是酒热在肚里挥发,还是因为今夜吃了太多东西,贺迁总觉得胸口闷闷的,像是有一口气提不上来一样。 意识朦胧间,贺迁恍惚地感觉自己的双臂一左一右地被人搭在了身上,扶着他要从麟德殿里离开,贺迁的眉头皱得更紧,眼帘微掀间他看见了沈愿和程卫的侧脸,这才放下心来,而在离自己不远处,他好似看见了景聆的身影。 景聆一袭红衣立在镀了金的殿门边,看上去像是在等着谁。 贺迁被沈愿和程卫搀扶着,迈着虚浮的步子,脑中如梦如幻的意识正催眠着他,让他自以为自己是在朝景聆走过去的。 “阿聆……”贺迁含糊不清地念道。 沈愿没有听清贺迁在说什么,于是贴近了耳朵,温柔地问道:“皇上要什么?” 贺迁疲倦的眼帘微掀,沉重的手臂也跟着抬了起来,指向景聆的方向:“阿……阿聆……” “什么?”沈愿注意着眼前的路,依旧没听清贺迁的话。 程卫循着贺迁手臂所指朝前看,道:“皇上是想叫景小姐吗?” 恰在此时,时诩突然窜到了景聆跟前,贺迁隐约间看见景聆冲时诩笑了一下,接着,二人就从麟德殿走了出去。 “阿聆……阿聆……阿聆!” 贺迁倏然睁大了眼,看着二人逐渐消失的身影便要挣脱沈愿和程卫朝前冲,却不料跌跌撞撞间,贺迁脚下一滑,当场就被一颗未来得及收拾的苹果核滑倒在地。 “呀!皇上!” 沈愿和程卫连同着跟在三人身后的李贵登时大惊失色,连连蹲身去扶贺迁站起。 贺迁埋在地上,突然感到胸中一股甜腥上涌,他紧锁着眉,程卫和李贵想要扶他却都被他用手肘撞开。 贺迁狼狈地自己爬了起来,一只手紧捂着嘴。 “咳——” 贺迁只觉得喉咙中一阵恶心,急忙捂着嘴大声咳嗽了起来,沈愿连连轻拍着贺迁给他顺背,又吩咐李贵给贺迁倒茶水过来。 贺迁的咳嗽声吸引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沈愿从贺迁的神色中察觉到不对劲,平日里温和的眉眼骤然一横,对殿内那些朝这边看过来的宫人道:“都看什么看?做自己的事情去!” 过了少顷,贺迁才抽着鼻子,恍恍惚惚地抬起了头,当他看见手里的那一滩血渍时,被酒精麻痹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清醒了过来。 “皇……皇上……”沈愿顿时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贺迁暗红的掌心。 程卫呆滞的目光从贺迁的手上挪到他苍白的脸上,纵然满腹经纶,此刻的他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贺迁面无血色,夺过了沈愿攥在手中的方帕,扭过脑袋胡乱地在自己嘴边擦着。 沈愿心中无限恐慌,但也配合着贺迁,挡在了他的身前。 “皇上你……”沈愿关切地望着贺迁,悄声道。 “朕没事。”贺迁不假思索道,他擦去了嘴角的血污,抬头看向沈愿,“朕脸上干净了吗?” 贺迁幽黑的眸子如一潭死水一般平静,沈愿微蹙着眉,只觉得鼻腔中的酸意正一阵一阵地往上涌。 沈愿微微抿唇,捏着袖子覆在贺迁脸上的红渍上,轻抹着。 她垂下手臂,说:“皇上放心,都干净了。” 贺迁轻点着头,双肩松懈地垂着,双目无神,他自顾自地朝前走了几步,才轻声道:“你们二人,带……带朕离开。” 景聆和时诩走在出宫的路上,黑云如纱一般遮住了半边月,皇宫里面一片阒静。 时诩把景聆的手抓入掌中攥紧,“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景聆随意道:“天生的。” 时诩索性走到她身后,把她的两只手都抓了起来,攥在手中轻揉着。 景聆感受着来自时诩安心的温度,道:“这就放年假了,你有什么安排没有?” 时诩环抱着景聆,思忖着说:“明日我得跟我母亲去余州外祖家一趟。” “哦。”景聆微垂着眸子,盯着青石板上一高一低的两个人影,毫不留情地朝那个高的人影上面踩,不自觉地扬起了唇角。 时诩低下头,下巴抵在景聆肩膀上,“这一来一去,我至少四天见不着你,你会不会想我?” 景聆秀眉微挑,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说:“我想你做什么?” 时诩倒吸了一口冷气,惩罚似的抓着景聆的手,发狠地捏着那纤瘦的骨节。 “过了年了我就不在北宁府当值了,皇上叫我进宫来,你可别想随时随地都能见我了。”时诩在景聆肩头蹭着说。 “叫你进宫来?”景聆从时诩手中挣脱,反而抓住了他的手,“好事啊。” 景聆说得云淡风轻,可时诩的脸色却带着阴郁。 黑云摇曳而过,月色倏然明朗。 二人快走到宫门口,景聆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时诩。 景聆在月光下浅笑,说:“我就送你到这儿了,夫人和阿诵都在家里等着你呢,快回去。” 时诩有些惊愕,“你不回去吗?” 景聆收回手,一眼望向宫门,淡淡道:“我回去做什么?我爹每年过年都不回来,家里没人,我在宫里陪太后。” 时诩轻点着下巴,垂着的眼眸在沉思过后看向景聆。 景聆感受到他深情的目光,笑道:“怎么了?” 时诩抿了抿唇,他呼出一口气,认真地说:“景聆,你有没有想过……与我成亲?” “什……什么?”景聆心跳一滞,她睁圆了眼,嘴张得比脑子转得快,她有些紧张,却急于确认:“你再说一次。” 时诩的心脏怦怦乱跳,为了说出这句话,他不知道自己下定了多大的决心。 他攥紧了拳,再次呼出一口气,他紧盯着景聆的眼睛,道:“我说,我们成亲。” 景聆被他的目光灼得有些不知所措,这种兴奋与紧张交织的感觉,令她脑中一片空白。 时诩喉头微滚,他心底一沉,上前两步,直接把景聆逼到了墙边靠着。 寒风呼呼地吹着,空中突然飘起了白花花的小絮。 时诩双手抵在景聆耳旁,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想要以后,别人提起你的名字的时候,他们想到的不止是你是镇国公景啸的女儿,是太后的外甥女,是皇上的表妹;我还希望他们想到的是,你是我时诩的夫人。” 时诩的话像一把榔头敲打着景聆的心,她的后背紧贴着墙面,望着时诩的眼睛,不敢大声呼吸。 “你答应吗?” 时诩摁着宫墙的手在不自觉间蜷起,景聆的沉默像一条小虫磨着他的内心,他在紧张,他在害怕,他害怕景聆的拒绝,他害怕景聆对自己只当一个消遣,他害怕只有自己一个人想过二人的未来。 雪越下越大,时诩的头顶都沾上了一层薄霜。倒是景聆,她被时诩遮得严严实实的,一点风雪都没透进来。 白色的雾气从景聆口中呼出,她伸手将时诩鬓边的雪沫抹下,轻声道:“侯爷之前不是说,大魏南北两境一日不安宁,侯爷便一日不敢想嫁娶之事吗?” “啊我……”时诩的脸倏然一红,他此刻真想拍死半年前的自己。 “侯爷不解释解释?”景聆把目光投向时诩,戏谑地看着他。 时诩双唇轻磨,说:“以前,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并不是因为太后把你赐婚给我,我才想出了这样一个理由搪塞。可凡事都有例外,你就是那个例外。” 景聆看着时诩的眼睛喉间微更,时诩的话令她有些心动。 景聆扭过头去,干干地咳了两声,小声说:“什么时候?” 时诩微怔一瞬,“什么?” “我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来娶我?” 时诩身体一僵,她这是……这是答应了! 时诩瞬时喜形于色,他痴痴地笑了笑,收回来的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便在自己脸上胡乱地摸了一通。 景聆看看憨笑的模样忍俊不禁,“你笑什么?我问你话呢。” 时诩放下了手,说:“婚期尚未定下来。” “未定下来,那你问我做什么?”景聆剜了他一眼娇嗔道。 “我怕你不答应啊。”时诩拂过景聆肩头的雪,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景聆勾起唇角,抬起的手忽然捂在了时诩胸口,她能感受到,时诩的心脏正有力地跳动着,并且,越来越快。 “那我都答应了,你也不能食言。”景聆抬眼看向时诩,双眸中透出冷意,“将来你娶的人若不是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娶你我还能娶谁?”时诩明白景聆心中的忧虑,他的掌心覆上景聆的手背,“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吗?” 景聆的目光挪向时诩胸口,她突然轻笑,指尖隔着衣料轻点,“虽然画面血腥了一点,但如果你真的食言了,这事儿我倒也做得出来。” 时诩也跟着笑,他抓着景聆的手按到墙上,凑近景聆说:“那我真的很害怕。” 寒风掠过,宫墙一角的气氛却异常火热。 不知是谁先贴近的谁,景聆只感觉自己的双手都被时诩禁锢,冬雪漫天,她却感受不到一点寒意。 时诩是一头带着火气的恶狼,在占有欲的撕扯中他仿佛不懂温柔,他饮鸩止渴,他急功近利,他在片刻温存中迷失,却甘之若饴。 景聆拽紧了时诩的衣襟,她在急喘的间隙把欲望吞咽,她自认为并不是一个对情爱上心的人,可时诩总能在这件事上带给她不同于其他事物的愉悦。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是心中的征服欲在无耻地作祟吗? 可她不喜欢被人牵着走,无论是什么事情。她也在拼命地抓着主动权,以至于在推搡中与时诩翻转了站位,她进时诩就退,她倦了时诩就再次迎面直上。 二人难舍难分,潮红从脸颊染上耳尖,伴随着急促的呼吸,景聆的胸腔上下起伏着。 不远处的宫门即将落锁,景聆捶打着时诩的背,口中呜咽。 时诩微喘着起身,如狼似虎的目光依旧还停留在景聆身上。 景聆心中突然生出几分羞耻,她抿了抿唇,道:“快回去,宫门快落锁了。” 时诩望向宫门,心中还有些不舍。 “快走。”景聆催促道。 时诩闷闷地点了点头,“那我走了。” “嗯。” 时诩看着她羞赧的模样笑了笑,继而解开身上的斗篷披在了景聆身上。 “小心路滑。”时诩一边给景聆系着带子一边道。 “嗯。” 时诩垂下手,说:“明年见。” 景聆缓缓抬起头,还泛着红晕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明年见。” 时诩朝她一笑,终于转身跑出了即将关闭的宫门。 景聆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背影逐渐变小,看着他跨出宫门,又转过了身来,朝着自己挥手。 景聆笑了,抬手间,两张宫门也在慢慢合拢,在风雪中,二人眼中的彼此,都变成了宫门中央的那一条细缝。 第四十九章 急报 贺迁在沈愿宫中连住四日,宫里的王御医几乎每日都在往未央宫跑。宫中传言,是皇后娘娘生了病,皇上担忧皇后凤体,故而日日关照在侧。 王御医把帕子叠进药箱中,说:“皇上龙体已无大碍,但还需安心静养,切忌发怒,以免急火攻心。” 贺迁把手腕收回被子中,他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沈愿一边给贺迁掖着被角,一边道:“皇上的身体还要劳烦王御医了,只是皇上龙体康健关乎社稷安稳,还希望王御医不要把皇上的病情告知于他人。” 王御医拱手道:“老臣在宫中行医多年,这点规矩,臣还是明白的。” 沈愿轻点着下巴,王御医行完礼后便要离开,谁知刚走到内殿门口,就与匆忙而来的程卫撞了个正着。 “哎哟喂……”王御医的腰狠狠地磕到了门边。 程卫看上去十万火急,他朝王御医说了句“抱歉”,就继续大步流星地朝殿内走去。 王御医只得摇了摇头,嘟囔道:“现在的这些年轻人啊,莽莽撞撞的……” 程卫一冲入内殿便跪倒在地,拱手道:“皇上,远伦道急报,昨日夜里,满丘军集结于嶆城外,突然对嶆城发起偷袭,烧毁了大量粮草,嶆城,快撑不住了……” 贺迁倏地睁开眼:“什么?” 程卫得到了消息便一路跑进宫来,他一边喘息着一边继续道:“远伦道粮草告急,若朝廷再不拨粮,恐难一战,嶆城是北境重镇,不可失啊!” 贺迁面色冷静,可藏在锦被底下的手却不自觉地将被单攥紧,“朕知道,朕这便让户部下拨粮草,派……” 贺迁话说到一半,脑中却迟疑了起来。 临到阵前,他竟然一时不知道该派谁押运粮草奔赴嶆城。 “皇上?”程卫见贺迁陷入沉思,开口催促,“皇上要派谁去?” 贺迁眉头紧锁,寝殿中陷入了一片沉寂。 沈愿背对着二人收拾起桌上的药罐,贺迁却突然开了口:“皇后。” 沈愿手中一颤,罐盖瞬时从她指间滑落,“哐当”一声坠在了罐口。 沈愿淡定地把药罐放回了桌上,转身朝贺迁福了福身:“皇上唤臣妾有何事?” 贺迁抬眼看向沈愿:“皇后以为,朕应该派谁去?” 贺迁的话令沈愿与程卫同时一怔,程卫看了看沈愿,又看向贺迁,一块大石头悬上心头。 沈愿淡笑道:“臣妾不敢妄议朝政。” “你是皇后,不算妄议。”贺迁沉声道。 沈愿顿了顿,闪烁的目光与程卫交汇了一瞬,她低眉顺眼地笑道:“臣妾想了想,朝堂之上的确有个适合押送粮草的人选,这想必也是皇上心中的人选。” 贺迁朝后靠了靠,暗藏汹涌的眼神与沈愿相视,“你且说来。” 沈愿微微抬眸:“武安侯时子定。” 贺迁挑了下眉,看向程卫,“绛微觉得呢?” 程卫回过神来,拱手道:“武安侯曾常年驻扎在嶆城,对远伦道极为熟悉,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 贺迁:“只是什么?” 程卫道:“皇上派子定过去,只是为了押运粮草吗?” “不然呢?”贺迁声色漠然,“我大魏大半兵马都驻扎在远伦道,嶆城不缺主帅。” 程卫在心里捏了把汗,时诩曾经也是攻打满丘的主帅,可现在皇上却只让他做个运粮草的,这算怎么回事儿?时诩知道了,心里又该怎么想? 贺迁扭过了头,泠然道:“户部把粮草拨下来也还要时间,你即刻叫武安侯进宫见朕。” 程卫眼前一亮,事情是有转机。 “是。” 召见的消息传到武安侯府时,时诩才刚从余州回来。 时诩快步出府,崔宛跟在他身后给他披着斗篷,叮嘱道:“皇上深夜召见臣子的时候不多,皇上如此紧急,定然是有急事。” “母亲放心,我都明白。” 时诩从崔宛手里接过官帽,随即翻身上马,在雪中一路策奔。 大明宫中的炭火烧得极旺,时诩被李贵带入书房时便感到暖气扑面而来。 时诩朝贺迁行了礼,贺迁道:“武安侯平身。” “是。” 贺迁拢着外衫走到殿下,道:“时卿可知朕今日召见你所为何事?” 时诩垂着眸子,看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贺迁的脚尖:“臣不知。” 贺迁倚靠在桌案上,说:“今日嶆城急报,满丘夜袭嶆城,烧掉了大半粮草。” 时诩瞬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抬头看着贺迁,“那景将军呢,景将军没事?” 时诩跟着景啸打过几年仗,他深知景啸就是远伦道的一面军旗,只要他没事,远伦道的军心就不会散。 贺迁轻摇着头:“尚无伤情传来,应该是无事的。” 时诩在心里松了口气:“皇上说粮草被烧……” “是。”贺迁直起了身子,“朕已让户部杜琳处理拨粮一事,可粮食要从盛安运往嶆城,朕急需一名押运官。” “那皇上的意思是,要让臣去押运粮草?”时诩试探着问道。 “不错。”贺迁喜欢跟直接的人谈事情,“你可愿意?” “臣当然愿意!”时诩欣喜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期待,他在盛安锁了快一年了,皇上终于愿意放自己离开了! 贺迁唇角微扬,精明地笑道:“朕就知道,像时卿这般心怀家国的人定然不会弃嶆城兵士于不顾,既然这样,明日你便启程押运粮草,此事若办得好,归来之日,朕大大有赏!” “归来?” 时诩心中的喜悦劲儿还没过,贺迁的话就如一盆冷水垂直砸在了他的头顶。 他以为,贺迁此番派他到前线去,是与景啸一同作战的。 “是啊。”贺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今粮草紧缺,户部拨下去的粮食也是从国库里面抽出去的,你待在嶆城,难道想与前线的兵士抢吃食?” 时诩眼中坚毅的光辉渐渐散去,他落寞地垂下脑袋,说:“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臣,都听从皇上的旨意。” 贺迁满意地挑起眉,道:“时卿心怀家国,大有当年时老将军的风范。” 时诩心中刺痛,他的眼神有些木讷,“忠君爱国,这亦是先父教导,臣谨遵先父遗训。” 贺迁朗声大笑:“朕有时卿,何愁四境不定?今日天色已晚,时卿不如就宿在宫中,明早朕亲自为时卿送行。” 时诩连忙拱手道:“臣受宠若惊,臣不过是一介粮草押运官,实在不宜令皇上挪动尊驾,况且臣明日就要动身,臣今晚还是回去与母亲道个别,免得她记挂。” 贺迁若有所思,他眯着眼轻点下巴:“时卿孝悌。” 贺迁顿了顿,又继续道:“回去的时候也与阿聆道个别,这一路,怕是要走十天半月。” 时诩微微诧异,可抬眼间,贺迁已经转身,烛光昏暗,时诩看不清他的神色。 盛安的冬天格外漫长,旧雪未化,新雪又落。 时诩不敢骑得太快,到达镇国公府时,已是三更。 时诩一路吸着冷气,一下马就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他重重地拍着门,却无人回应。 他与景聆不过四日未见,他便感到心如蚁噬,若此番见不着她,便又要等上半月。 想到这里,时诩心中便更加不爽。 他抬眼望向围墙倒退了几步,借着月色一举跃上。 深夜的镇国公府幽静得可怕,景聆常年一个人居住,便辞掉了不少以前在府里混吃的仆役。 偌大的府邸中了无人气,一直到时诩走到了疏雨阁门口,竟然都没有一个人发觉府中已然进了一位不速之客。 疏雨阁中也熄了灯,时诩犹豫了再三,还是叩响了门,很快,时诩便听见门后传来了悉索的穿衣趿鞋声,轻缓的脚步慢慢逼近,时诩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化作白雾,不知为何,他竟有些紧张。 她看见我,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她会开心吗,会惊喜吗?还是说,会怨我侵扰了她的美梦? 门闩声一响,高挑的女子便探出了头,轻声责骂道:“不是都叫你们夜里不要打扰吗?小姐这几天睡眠不好……武……武安侯?” 折柳看着眼前高壮的身影傻了眼,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脸上的疤,低着头侧身道:“我家小姐已经歇下了,侯爷明日再来拜访。” “我看看她。”时诩越过门槛就要进去,可折柳却拦在了他身前。 “侯爷请自重,我家小姐尚未出阁,名声传出去不好听。” 时诩的脚停在了原地,他企图就着这样的距离看清睡梦中的景聆,可残忍的是,鹅黄色的帷幔并没有给他一丝机会。 时诩咬了咬牙,两腮便跟随着他的力道变得微鼓,他退了出去,轻声说:“她最近……睡得不好吗?” 折柳点了点头,“刚睡不久,侯爷别把小姐吵醒了。” 时诩无奈地呼出一口气,他挤着眉心,道:“那等她醒了,你告诉她一声,我来过。” “嗯。”折柳含糊着点头,“那侯爷慢走。” 时诩依旧不甘心地盯着屋内,他磨蹭地转过身,不由自主地捕捉着身后房门渐闭的声音。 “折柳……” 来自门后的轻唤声顿时令时诩脑中一清醒,他猛地回过身,在折柳未来得及关闭的门缝里挤进了一只手,掰着门框冲了进去。 折柳还想拉住他,可她的手伸得哪里有时诩跑得快?折柳的手还悬在半空,可时诩已经跑到了景聆的床边。 第五十章 粮草 帷幔是景聆自己拉开的,一旁的折柳知道自己是挡不住时诩了,索性燃了几支蜡烛,房中逐渐变得敞亮起来。 关门声轻轻响起,景聆睡眼惺忪地看着时诩,许是神思尚未清明,景聆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用食指在时诩胸膛上触碰。 今日的时诩带了一身冷气进来,身上穿的衣服多了,景聆也不能轻易感知到他的体温。 “做什么?”时诩突然抓住了景聆的手,咧嘴笑道:“一见面就要耍流氓啊?” 景聆乏力地坐起,淡然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时诩把景聆的手捂入掌心暖着,他的眼眸微抬,与景聆相视,“想你了。” 景聆向后靠了靠,另一只手捂上眼睛,埋怨道:“刚在梦里欺负我,现在又在梦外吵醒我,烦不烦啊你?” 欣喜顿时涌上时诩的心头,他凑近了景聆,幽幽地说:“这么不情愿醒来,看来是个美梦啊。” 景聆露出一只眼,笑着踹了时诩一下,道:“行了,看你这模样像是从宫里出来的,出什么事儿了?” 景聆的话问到了点子上,时诩倏地就感觉心头刚燃起的火被淋上了一盆冷水。 时诩敛了笑意,说:“昨日满丘夜袭了嶆城,烧毁了嶆城的大量粮草,皇上叫我负责押运一批粮去嶆城。” “什么时候回来?”景聆垂下了手,看向时诩,她语气平淡,像是在询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时诩想了想道:“十余日。” “哦。”景聆轻声回应,看来,皇上并没有打算让时诩留在嶆城作战。 景聆思索片刻,说:“说来,上一次在夏州遇到的那个满丘人元靡,也是来敲诈朝廷的粮食的。” 时诩抬眸沉思:“嗯,去年满丘天时不好,草场上传起了怪病,不少马匹因为没有草料吃而白白饿死,不少牧民都是靠吃着那些死马肉熬着日子。” “既然他们缺粮食,那么他们夜袭嶆城就应该是要掠夺嶆城军的储备粮,而不是焚烧。”景聆道。 时诩轻轻点头:“这一点,我也觉得奇怪。” “会不会,是因为他们想要拖延时间?”景聆思忖道。 时诩轻轻摇头:“我大魏自建国以来,无论是对付满丘还是稷齐,都一向是以防御为主,即使是到了现在,我大魏都从未主动对满丘出击,只要他们不主动攻打我们,我们也不会主动操戈。” 景聆疲乏地阖了眼,她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她在太阳穴处揉了揉,说:“子定,我觉得,满丘人的目的,或许还是为了粮食。” “此话怎讲?” 景聆缓缓睁眼,说:“我记得之前阿眠姐告诉过我,满丘三王子在之前招揽了一批贤士,其中就有魏人。魏人成为满丘谋士,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对朝廷怀有怨恨,要么就是怀才未遇,要到满丘才能实现自己的宏图抱负。” “冠着魏人的名号,却没有一点魏人风骨,这种人不配称之为魏人。”时诩直截了当道,眼中透出厌恶。 “文人寒窗苦读无非是为了那点政治理想,我可以理解。”景聆接着道,“既然是魏人,那一定对大魏的规定烂熟于心。这位谋士也一定知道,嶆城缺粮,朝廷一定会拨粮。” “你的意思是……”时诩仿佛抓住了一丝头绪,“满丘人烧毁嶆城的粮食,是盯上了皇上派我押运的那一批粮食?” “不错。”景聆轻轻点头。 时诩不解地皱眉,他不可思议地轻笑一声,说:“嶆城离满丘那样近,满丘人何必要舍近求远,夺朝廷下拨的这一批粮?反正我不会干这种事情。” 景聆收回目光,道:“嶆城的粮食再近,也在粮仓里,不便搬运;而你运送的粮食就不同了,直接用马车押运,他们若是来劫,还解决了不便运输的问题。” 时诩望着景聆喉头生涩,他垂下了眼眸,目光在锦被上逡巡。 “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时诩沉沉道。 原本时诩认为,这只不过是皇上交给自己的一份不足重视的闲职,可经过景聆的提点,时诩倒顿时感到这一趟沉重了起来。 景聆想了片刻,又问:“你此次是走余州过去吗?” “嗯。”时诩闷声回应。 景聆支起手肘轻捏着下巴,缓缓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余州与满丘之间一山所隔,只是那白山山势高峻,又常有野兽出没,满丘人若是要翻过白山进入余州境内,也十分困难。” “非也。”时诩突然抬眸,“白山的确地势险要,但在三年前,我就带着一队亲兵翻过去过。” “三年前?”景聆的眉不自觉地扬起,“是传闻中,你屠净满丘十余城的那次?” 时诩脑中突然一懵,他摸着后脑勺挠了挠,有些许不好意思。 “哪有那么夸张?满丘除了草就是草,牧民的耳力极好,听见我们来了,他们人早就已经跑完了,哪里还有人给我杀?我只是抓了他们的马,给我们的马配种罢了。”时诩解释道。 景聆笑了笑,道:“你是怎么翻过去的?” 时诩的神色再次认真起来,“我小时候在余州外祖家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顽皮,就与兄长偷跑去过白山。在白山西南部,有一条极其隐蔽的狭长隘口,我三年前,也正是带着亲兵从那处隘口进入满丘的。” “只是那条隘口极其狭窄,只能够一人通过,我们走那条隘口入满丘,足足走了二十日。”时诩继续道,“如若满丘人也要从那里翻过来,那他们一定是早有准备的。” 景聆说:“那隘口如此狭窄,你们怎么解决饮食问题?” 时诩解释道:“满丘人在草原上跟蛇一样迅猛,经常神出鬼没,动辄便可在一个地方埋伏数日,这都归结于他们的将士远征上对粮食的需求量并没有我们那么大。他们大多都是带着肉干一类的东西,便于携带,又足以饱腹,我那次偷袭,便是借鉴了这个法子。” “当然。”时诩又补充道,“他们并不是完全就不需要粮草,况且今年满丘经历了一年天灾,从夏州那件事就能看出,满丘人今年对粮食有多么地如饥似渴。” 景聆下巴轻点,“看来满丘人要从那个隘口进入余州,比你们更加容易。” “可以这么说。”时诩正色道。 “你什么时候启程去嶆城?”景聆问道。 时诩回答道:“快的话,明天早上。” “好。”景聆掀开被子下床,转身说:“你今晚先回去与夫人道个别,我让折柳收拾一下东西,明日,我与你一同去嶆城。” “你要与我一同去?”时诩登时惊地站了起来,“不行,你明知会有危险。” 景聆歪了歪头,双手在不自觉间交叠在胸前,露出一抹傲慢的笑,她道:“我从来不怕危险。” 次日,运粮队从盛安出发,一路向北,终于在六日后到达白山附近。 运粮队赶路赶了一天,眼下已入黄昏,时诩便吩咐运粮兵们安营扎寨,就地休息。 余州靠北,入夜比盛安更早,傍晚的气温也比盛安更冷。 营地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景聆在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河边。水面上的倒影随微风浮动,景聆隐约间便看见自己脸上有一团黑色污渍,许是刚在吃饭时沾上的黑灰。 她蹲下身来,捏着帕子在脸颊上重重地擦着,可连脸上的皮肉都开始发红发痛了,那抹黑灰依旧没有擦去。 景聆于是感到恼火,捧起冰凉的河水就往脸上浇。 “干嘛用冷水洗脸啊?那边烧了热水。”时诩突然出现在景聆身后,掏出手帕帮她揩着眼睛上的水珠。 “咦?”时诩歪着脖子,目光定在景聆脸上的灰渍上,捏着她冰凉的脸笑道:“你怎么跟个小花猫似的?” 景聆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她从时诩手里夺过手帕,站起甩在了他的脸上。 时诩笑着闭了闭眼,接着把从脸上滑下来的手帕收了起来,跟在景聆身后。 景聆用余光瞟着身侧的影子,说:“这个地方地势低,你怎么在这里扎营?” 时诩的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河面,说:“这里可以看见那个隘口。” 景聆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她转身道:“哪里?” 时诩指着河对面黑乎乎的一片,道:“那边有片松树林,那个隘口就在松树林后面。” 景聆眯了眯眼,隐约能辨认出些形状。 时诩又悄声道:“我们能看见对面,对面也能看见我们。” 景聆倏然了悟,“都安排好了?” “嗯。”时诩点了点头,“荣英和子涧各带着一队人马到两边的山丘上埋伏着了。” “可我还是有些担心。”景聆的脸上染上了一丝忧郁,她看向时诩,说:“毕竟这些都只是粮草兵,他们的作战能力有限,我怕届时会生出变故。” 景聆的谨慎是打自宫里带出来的,若是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景聆绝不会下定决心做一件事情。他向来都知道景聆是个思虑周全的人,也明白她此刻的忧心。 可时诩的冒险精神也是刻进了他的骨子里的,他也相信自己的决策。 “你放心,我已经传信给余州折冲府。”时诩朝景聆身侧挪步,似是想要让她放心一般,离她更近,“无论是粮草还是运粮兵,我一个都不会丢。” 第五十一章 白山 黑云将月掩盖,白山在无形中被笼罩上了一层死寂。 山丘上的白茅生得旺盛,丛丛簇簇足有半个人高,时溪带着一拨小兵躲藏在草丛中。 被拨开的白茅后面露出两只鹰隼般的眸子,时溪盯着熄了灯的营地,低声道:“侯爷有令,待会儿尽量拖延住时间,如果可以的话,能抓活的是最好,如果能力不够,也要保护好自己。” 身旁的粮草兵们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他们当中的大多人几乎从未上过战场,这回在运粮路上临时受命,到让他们感到紧张与兴奋。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天色越沉,埋伏在山丘上的两队人马便更加紧张,明明是在大冬天,却有不少人藏在草丛中冒出了汗。 戌时中,营地附近忽然传来了悉索声,时溪与荣英均是心中一沉,紧接着,三个精瘦的人影便从土坡后面闪出。 这三人鬼鬼祟祟地挪到营帐外,掏着火折子点燃了迷烟,又小心翼翼地将烟筒扔入帐中,随后,三人对视一瞬,朝着土坡后面招出了几十个同伴。 他们佝偻着身子,朝着营帐之后的粮车挪步,山间突然一声猛喝:“抓住他们!” 为首的瘦高男子脑中一激灵,抬眼间,正对着他们的山头上已然窜出了兽群一般的黑影,刀刃出鞘的声响震碎了山间的平静。 那一小队满丘人顿时大惊失色,那瘦高男子用满丘话指挥道:“有埋伏,快跑!” 可他的同伴显然比他的反应更快,还不及他话音落下,他们已经慌不择路地抱头鼠窜,而此时,营地背后的山丘上倏然点起了火把,只闻马儿一声嘶鸣,荣英便挥舞着长枪带领着一队兵马猛烈袭下。 那些满丘人木在原地,慌乱地左顾右盼,矮个子男人朝着瘦高个道:“少尉,怎么办?” 被称呼为都尉的男人眼露凶光,手已经攀上了腰间的刀柄,他怒道:“不过是一群没用的粮草兵罢了,拼死一搏,尚有生机!杀!” 一缕月光从云中漏了出来,被翻飞的刀剑折射于山峦间,白山之中,喊杀声震天。 猩红染上了满丘人的眼,他们身姿敏捷,逢人就砍。热血的腥甜令他们感到兴奋,他们越杀越勇,越杀越猛。 少尉舞着大刀发出一连串带着嘲讽意味的笑声,他用蹩脚的魏国话猖狂地说道:“送上门来的弱者,都该死!我们满丘人才是草原的王者,我们满丘人迟早要坐上你们魏国皇宫的龙椅!我们要夺走你们的粮食,抢走你们的珠宝,掠走你们的女人,让你们魏人成为我们的奴隶!” “真会做梦!” 或许是刚才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于眼前的厮杀,刚才这声从不远处传来的喊声才将他们的耳朵带出战场。 雷鸣般的马蹄声铺天盖地而来,赤霜掀蹄跃入血气弥漫的战场,时诩长刀一挥,锋利的刀刃便又快又准地落入了几个满丘人的腿上,只闻痛呼骤起,刚才还在浴血奋战的满丘人已经趴在了地上。 少尉亲眼看着同伴摔落,登时瞪大了眼睛,而此时此刻,源源不断的余州府兵已经袭上山岗,气势如虹。 少尉怒吼:“兄弟们,能杀一个大魏人算一个,为了满丘,拼了!” 满丘兵闻声响应,兵戈交接声再次响绝山间,惊起林间飞鸟。 少尉杀红了眼,他喘着粗气四面环顾,最终将憎恶的目光定在了时诩身上,他沉住了气,提着大刀朝是时诩逼近。 时溪朝着满丘人猛踹,他的余光正扫到时诩身后,急忙吼道:“哥!小心背后!” 然而,时溪话音刚落,一支羽箭突然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时诩迅猛转身,见到的便是那少尉在离自己三步之遥的地方被一支箭定住了身子,那支箭从少尉后背射入,刺穿了少尉的左胸。 少尉难以置信地抬起眼,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暗红的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接着,他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好箭术。”时诩盯着他胸口的箭,在心中暗叹。 “匪首已死,贼寇还不束手就擒!”荣英在人群中呵道。 还余下的满丘人见状,顿时吓得丢盔卸甲,四处乱窜。 白山在亥时三刻恢复了往昔的平静,余州府的折冲都尉崔学是时诩的表叔,告别时他担心时诩离开余州后还会遇见满丘的劫匪,便留了一支兵马保护运粮队。 景聆捏着熄灭的迷烟从营帐中走出,她道:“很奇怪,按理说他们这段时间应当一直都蛰伏在白山中,可这迷烟却是兵部军器监制作的。” 时诩微皱起眉从景聆手中拿过一支迷烟端详,顺着迷烟边缘撕开了一个口子。 景聆道:“里面的草药是一样的,外面这层纸显然是重新包过的。” 时诩将迷烟放到鼻边嗅了嗅,里面刺鼻的味道呛鼻子,他迅速扭过头把迷烟还给了景聆,“你的鼻子比狗还灵,我闻不出来。” 景聆不以为然,她将那几只迷烟用手帕包好,说:“听说那满丘的少尉是被人一箭射死的,不知是那位勇士?” 时诩转过身,朝不远处的石墩下擦着弓弩的一个粮草兵扬了扬下巴,道:“就那个,荣英亲眼看着他射的,名叫舒宇。” “箭术如此了得,怎么只做了个粮草兵?”景聆遥遥看着舒宇,面露不解。 时诩回道:“据说是因为父亲醉酒后杀了人,不过我觉得他很有天赋,想带在身边用用。” 时诩看着景聆面带笑意,像是捡了块宝一样。 这时,荣英从营帐后走出,朝时诩拱手道:“侯爷,那几个满丘人嘴里问不出东西,他们说,与满丘王庭直接受命的,是那个少尉,可那个少尉……” 荣英不经意间看了舒宇一眼,轻咳道:“已经被那小子一箭射死了。” “那关于三王子身边的魏人谋士呢,问了吗?”时诩正色道。 荣英点了点头,说:“都问过了,他们说三王子身边的确是有个魏人,但自己只是普通的满丘士兵,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景聆轻捏着下巴陷入思索,食指的指尖在下唇上轻点。 于昊身边的这位谋士,既知晓能连通满丘与余州之间的白山隘口,又能拿到大魏兵部的迷烟,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景聆倒是对这位谋士的身份越来越好奇了。 三日后的傍晚,运粮队到达了嶆城。 嶆城的街道狭窄,路上的小摊又多,拥挤的人潮中时常有小孩乱窜,运粮车行驶缓慢,连滚轮声都是一阵有一阵无的。 赤红的太阳在天边远挂,把周围的整篇天都染成了铁锈一般的红色,长河落日,霞光笼罩,倒给这座古老的边城蒙上了一层悲凉。 参军张易与时诩做了对接,粮草入库后,张易才意识到粮车旁的小小身影是景聆。 “呀!景小姐怎么也来了?”张易合上手里的粮簿,大步走向景聆。 张易跟随景啸打仗多年,景聆以前也见过他几次。 景聆莞尔一笑:“张参军,我想见景大帅一面。” 张易“哎呀”一声,指着不远处的山头,道:“小姐您来得不巧,将军他刚去那山头上巡视去了,前脚刚走呢,估计也得半个时辰才能回来,小姐与武安侯不如先进屋去等等?况且今日天色已晚,我让伙房备好饭菜,你们二人便先在嶆城休息一晚,明早再启程归京如何?” 景聆望向时诩,时诩便朝张易笑道:“可以。” 景啸的营房简单朴素,完全不同于镇国公府中的豪奢,张易倒了两盏茶搁到桌上,道:“二位喝点茶,慢慢等。” 景聆微微颔首笑了笑,“多谢张参军。” “景小姐不必言谢。”张易把茶壶搁到桌上,指着外面道:“那我先去安排几间房出来,顺便催催伙房里的厨子。” “有劳张参军了。”时诩道。 张易行事风风火火,这便准备离开,可他前脚还没跨出营房的一门,一个小兵突然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 小兵行色匆匆,大口喘着气,道:“不好了,景大帅他……” 景聆和时诩闻声脸色突变,立马站了起来,走到了门边。 “将军怎么了?你快说啊!”张易焦急地说道。 小兵咽了两口唾沫,哭丧着脸说:“将军在山上巡视,不料有满丘人埋伏在山上,将军中了满丘人的毒箭,下山时晕倒了!” 张易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倒退了两步,保持着镇定说:“除了将军之外,可还有人受伤?” 小兵摇了摇头:“只有将军受了伤,偷袭的满丘人也被将军一刀砍死了,现在他们正背着将军在回来的路上。” “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叫大夫过来。”张易紧绷着一张脸,转身对景聆和时诩道:“这实在是事发突然,待会儿若是将军先回来了,还请二位能帮忙搭把手。” “我都明白。”时诩正色道。 张易点了点头,他注意到景聆脸上蒙上了一层焦虑,又宽慰景聆道:“景小姐放心,行军打仗中毒受伤是常事,景大帅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景聆心中从未如此慌张,即使这是一位对自己从小就不闻不问的父亲,可她也会因为景啸负伤的消息而感到心头一颤。 她的母亲秦雪也战死在嶆城,这片土地上湮没了太多大魏英魂,她恐惧有一天,这里也会成为景啸的归宿。 第五十二章 替补 凉风在草原上掀起碧色波澜,朗月高挂,天地间一片空旷。 大夫给尚在睡梦中的景啸处理了后背上的伤口,在他身上绕了几圈绷带。 “大夫,将军他怎么样?”张易上前一步,关切地问。 年迈的大夫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收着药瓶道:“伤口不深,老夫已经给将军上了药,只是那毒比较烈,已经侵入身体里了,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才能完全将余毒清除。” 张易狠狠地松了口气,他拍着心口,道:“真是万幸。” 那大夫捻着花白的胡须“嘶”了两声,道:“只是将军这一个月都不能剧烈运动,否则他体内的余毒容易扩散。所以……近一段时间如果有满丘人前来挑衅,将军万万不可上阵杀敌啊。” 大夫话音一落,营房中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张易心中的急切再次燃起,“大夫,现在战局紧张,难道没有什么能够尽快痊愈的法子吗?” 大夫背上了药箱,连连摇头摆手,“能从这毒下面保住一条命就已经算是万幸了,余毒排干净后身体都不一定能如初,若是让将军贸然上战场,岂不是要他的命吗?” “那这……”张易的眉眼皱得颇深,眼中隐约晃动着泪光。 大战在即,主帅负伤,张易此刻伤透了脑筋。他的目光在屋中环绕了一圈,在看到时诩时倏然眼前一亮。 这可是十六岁就能挂帅出征的武安侯啊! 张易顿时看见了生机,他突然相信,朝廷派时诩来嶆城运粮,这或许就是上天的安排。 张易快步走到时诩跟前,盯着救命稻草一般看着时诩,他说:“侯爷,景大帅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如今于昊就在离嶆城二十里处虎视眈眈,军中不可没有主帅啊。” “张参军可是想让我替景大帅。”时诩明白张易的意思,可皇上早有交待,让自己的送完粮草就回去,他虽然对张易的提议感到心动,却也不敢忤逆皇上。 张易连忙点头,“是,侯爷也曾与大帅并肩作战,立下不世之功,如今大帅负伤,嶆城缺少主帅,迟之希望侯爷能够留下。” 言罢,张易便“噗通”一声跪下,拱手道:“还请侯爷顾念嶆城数万百姓的安危!” “张参军,你这是做什么!”时诩扶着张易的手臂,“你快起来。” 张易抓着时诩的手臂,乞求道:“侯爷,嶆城是边关重镇,绝对不可失守……” “我明白,我都明白……”时诩喃喃道,心中却纠结成了一团乱麻。 张易紧攥着时诩的手臂,而时诩也借着这个力道将他提了起来,时诩叹气道:“我何尝不想留在嶆城,可皇上让我快些回去……” “皇上他……”张易眼中瞬时染上了一层雾霭。 时诩自从去年回到盛安后便被皇上留在了盛安,皇上的心思太过明确,一众文臣武将私下吃酒也不知道嘲讽了时诩多少次。 张易闭了闭眼,咬了咬唇上的死皮,道:“这样侯爷,我这就修书一封送往盛安,皇上是个贤明的君王,如今大帅重伤,皇上……会理解的……” 时诩心中酸涩,他在盛安的大半年,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就是嶆城,而如今,他就在嶆城。 难道,他不该争取一下吗? 时诩看着张易转身,他心下一沉,连忙叫住了张易:“张参军留步。” 时诩上前两步停在张易跟前,眼中迸发出坚毅,他道:“这件事怎么能麻烦张参军,这信,子定自己写。” 时诩闷头出门恰好碰见端药进来的景聆,眼看着就要撞上去了,景聆连连倒退了几步。 时诩也及时刹住了步子,景聆把滚烫的药罐子从身前挪开,抱怨道:“你怎么走路都走神?” 时诩露出一抹苦笑,他指了指外面的营房,道:“房间收拾好了?” “都收拾好了。”景聆道。 时诩轻点着头,看着她手里的药罐,道:“那你好好照顾你爹,我过去一下。” 时诩说完就走,景聆察觉出他的魂不守舍,朝他的背影看了几眼。 景啸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他双唇紧闭,景聆怎么喂药都喂不进去,于是就坐在床边打量着他。 这还是景聆第一次如此静距离地观察着自己的父亲,即使是在昏睡之中,景啸的眉头也依旧紧锁着,景聆的手撑在小案上,在心里猜着景啸此时在为什么事情忧郁。 屋外的风越来越大,深夜的寒意席卷草原。 景聆感到眼皮酸涩沉重,困意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袭来。景聆抹了把眼睛,她碰了碰药罐底部,发觉药已经有些凉了。她懒倦地撑着桌案站起,把药罐搁在了小炉上温着。 景聆打了几个哈欠,拢着外袍准备靠在桌上小憩片刻,而一阵剧烈的咳嗽却突然从身后传来。 景聆连忙转身,便看见躺在床上的景啸已经醒了过来,甚至还掀起被子,准备下床。 “阿爹。”景聆快步冲到床边,一边扶着景啸宽厚的肩膀,一边给他把被子扯了回来,“阿爹你别动。” 景啸的咳声减弱,喉咙里发出卡卡的嗡声:“水……” 景聆一只手帮景啸挪着身子,让他坐了起来,另一只手把靠枕垫在了景啸的背后。 景啸体格魁梧高大,景聆这一顿忙活下来,身上倒出了一身薄汗。 她倒了杯热水递给景啸,动作有些拘谨,“阿爹。” 景啸朝床边站得笔直的景聆看了一眼,接过茶杯,哑声道:“你怎么来了?” 景啸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责问,景聆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了一样,令她透不过气来。 这是她与景啸一直以来的相处方式,景啸与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令景聆感到窒息,原本准备这次过来告诉景啸的话,景聆顿时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下口了。 景聆顿了顿,道:“想过来看看。” “看看?”景啸灌了口热茶入喉,声音变得大了起来,他扭头看向景聆,“在盛安待得不舒服了,非要跑到嶆城来添乱?你马上给我回去。” 景啸的话不容置辩,他把空的茶杯重重地磕在床头的小案上,那一声脆响在宁静的氛围中更加刺耳。 景聆的心也跟那茶杯一样被狠狠砸落,她心生不悦,目光从杯身缓缓挪到景啸脸上,与那双孤狼般的眸子对视。 景聆抿了抿唇,说:“大帅尽可放心,我很快就会离开,不会给大帅添乱。” 景啸面色沉沉,在景聆的记忆里,这么多年来,景啸似乎从来没有笑过。 景聆缓缓呼出一口气,道:“我只是觉得,大帅你作为我的父亲,有一些事情,我应该告诉你一声。” 景啸朝后靠了靠,沉声道:“说。” 景聆面色从容,她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快要成亲了。” 景啸的眼睛的不经意间猛睁一瞬,又迅速恢复原本的冷漠神色。 景啸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的灰色床帷,泠然道:“和谁?” 景聆缓缓开口:“武安侯,时子定。” 景啸的神色依旧毫无变化,他像是早有预判一般,就连说出来的话,也像是在营房中听完自己的下属对任务的汇报,自己做出的回应。 “知道了。”景啸话音冷漠,“太后知道这个消息了吗?” 景聆心头覆上一层寒冰,景啸的话顿时令她感到身体冷极了。 果然,在父亲心中,也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个权力斗争的工具罢了。 这不是自己早就明白的事情吗,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许是最近过得太顺风顺水了,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景聆自嘲地笑了笑,道:“太后知道,太后很高兴,还给家里赏了许多新物件。” 景啸垂下眼眸,用余光瞟着景聆,“嗯,做得不错。” 这是景聆第一次从景啸口中得到夸赞,惊异之下,景聆的心中更加羞愤,原来,这才是自己父亲眼中的“不错”。 藏在衣袖中的手被攥成小拳,眼前的景啸已经开始闭目养神。 景聆明白景啸这是赶人的意思了,看着小炉上的药罐已经开始冒热气了,景聆于是去把药倒进了碗里,她把微烫的药碗搁到案上,淡淡道:“那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别忘了把药喝了。” 景啸没再睁眼,只闷闷地回了一声:“嗯。” 景聆心中更加酸涩,不知为何,她竟还觉得有些委屈。 张易并不清楚景聆与时诩的关系,便给他俩安排了两间房,景聆回自己的营房时,隔壁时诩的房间中灯火通明。 景聆在门外站了片刻,她吸了两口凉气正想敲门,却发觉那房门并没有关,景聆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屏风后面传出水波翻动的声响,景聆朝前走了几步,便看见书桌上的笔墨像是刚被用过。 一张墨迹刚干不久的信被压在砚台之下,景聆扶着桌沿缓缓挪步,渐渐看清了信上的内容。 时诩,他要留在嶆城。 屏风后面伸出一只线条匀称的小臂,扯走了搭在衣架上的里衣。 赶了半个月的路,时诩都没有睡过一次好觉,刚刚泡在浴桶里,竟一时睡了过去,直到水有些凉了,时诩才被冻醒。 他哈着热气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抬眼间便看见尽量正站在书桌前看着自己。 时诩露出一抹淡笑,环抱着双臂走到景聆身侧。 景聆的目光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她微微抬起头,道:“言辞恳切,字字泣血,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侯爷您还有这等才华?” 时诩的目光从烛光下一扫而过,“你都知道了……” 景聆没有作声,只是平和地看着他。 时诩挪开砚台,将那张信纸抽出对折,他说:“我的父亲曾经告诉过我一句话,有能力却不去做,这就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 景聆盯着他将折好的信塞入信封中,薄唇微启:“你父亲说得对。” 时诩手里的动作一顿,望向景聆的眼中露出惊讶;他喉头微滚,伸手将景聆揽入怀中。 景聆的脸埋在时诩的脖颈间,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气息,双手环绕到时诩背后抚慰般地轻拍。 “虽然这不是最佳时机,但这次皇上若是应允了你的请求,以后再想从盛安出来,就轻松多了。” 第五十三章 迷烟 景啸负伤的消息与时诩的自荐信同时到达了盛安,贺迁把时诩的信按在桌面上,指尖捏上了眉心。 李贵踱着小碎步哈着腰掀帘而入,他朝贺迁拱手:“皇上,起居郎程卫大人求见。” 贺迁眼皮微掀,他直起身子坐好,说:“让他进来。” 嶆城主帅一事正让贺迁犹疑不定,程卫来得正是时候。 程卫步履匆忙,看他涨红脸上的细汗,一眼便知他是一路跑来的。 程卫气喘吁吁地朝贺迁行礼,他刚被贺迁叫起来,程卫立刻说道:“皇上,臣刚得知了镇国公受伤的消息,如今大敌当前,还请皇上早日定下主帅,以镇军心啊!” 贺迁眉眼一皱,捻起桌上的信翻盖下去,他沉声道:“那绛微认为,应该让何人做嶆城军的主帅?” 程卫抬了抬眼,又迅速垂下,他盘算着说:“千州夏侯烈征战多年,曾在千州守卫战中大胜南郝,而被封为舞阳侯;况且千州离嶆城也近,臣以为,夏侯烈将军正是作为嶆城主帅的不二人选。” 贺迁捏起信纸的一角轻磨,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程卫,道:“绛微是个聪明人,却总爱在朕面前犯浑。舞阳侯与陈王私交甚笃,朕不可不防,而与满丘一战是危急存亡的大事,他不合适。” 程卫的双手捏着指尖,顿了顿道:“南境的稷齐近期不安分,赵家的两位将军也走不开……” “嗯。” 程卫犹豫着,小心翼翼地说:“如今大魏人才紧缺,皇上何不再次起用武安侯呢?武安侯曾经就在嶆城做过统帅,若此次由他挂帅抵御满丘,定能稳定军心。” 贺迁眉头微挑,似是来了兴致。 “绛微在朕面前拐弯抹角了这么久,这一句话,才是绛微想对朕说的?”贺迁轻笑道。 程卫有些尴尬,他抬起脑袋,拱手道:“皇上此前将武安侯留在盛安自有皇上的考量,可子定他是天生的将帅,不该在盛安蒙尘。” 程卫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两只滚溜溜的眼睛观察着贺迁的神色,“皇上,您说呢?” 贺迁面露不虞,他心中也在纠结,他太明白,若自己此次松了口,以后再想把时诩圈禁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就难了。 但他也明白,自己的这一点私心比不上举国安危。 贺迁无奈地叹了口气,他闭了闭眼,道:“武安侯,的确是嶆城军主帅的最佳人选。” 程卫紧张的神色稍有松懈,他久久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程卫想了想,又道:“臣知道皇上对武安侯还有别的思虑,臣以为,与其皇上直接赐予,不如让子定主动求得。毕竟,臣认为自己求来的东西才会知道珍惜,子定也定会更加感恩皇上,臣这就回去修书一封,劝子定毛遂自荐。” 贺迁闻言,当即爽朗一笑,他指了指程卫,笑道:“程绛微啊程绛微,你怎么这么爱算计人啊,连自己从小到大的友人都不放过,你待在朕身边,朕还不知道中了你多少算计。” 程卫当即跪了下去,磕头道:“皇上言重了,臣家中世代经商,父亲又有命案在身,原本是入不了仕的。当年皇上赏识臣的诗词,破例命臣做翰林供奉,才让臣有机会一路官至六品。皇上于臣有知遇之恩,臣无以报答皇上,唯有一颗真心。” 贺迁抿了口温热的茶水轻笑,他随意道:“行了,你这些话,朕都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了,只是时诩比你想象中积极得多了。” 贺迁搁下茶杯,拿起时诩的信在桌边敲了敲,他扬着下巴道:“时诩的文采,比你差不了多少。” 程卫连忙挪步上前,从贺迁手中将信接过。 程卫一目十行,说:“那皇上,可是决定此次让子定挂帅了?” “嗯。”贺迁下巴轻点,“战机不容贻误,朕这就拟旨。” 黄昏时分,霞光染红了半边天。 时诩登上了望台,耳畔听着草场上悠扬的牧民歌,贴在唇边的埙便就着那调子,将曲子磕磕绊绊地吹了出来。 信已经传回盛安两日了,可朝廷的旨意迟迟没有下达,时诩心中难免有些焦急。 他站在这塔上还能隐约望见二十里以外的满丘营地,满丘人全民皆兵,即使是在缺粮的今年也能在嶆城之外坚持数日,时诩甚至怀疑有人在暗中对满丘进行援助。 景啸休整了几日,感觉身上的伤好了不少,被一阵磕巴的埙声吵醒后,便穿好衣服,想去外面透透气。 张易端着沏好的茶从营房外经过,恰好与景啸碰上了面。 “大帅。” 景啸永远沉着一张脸,他看向张易手里的茶壶,又朝走廊的尽头望去,道:“给景聆送去的?” 张易回道:“是。” 景啸上前两步捻开了茶壶盖,景啸虽然常年在外打仗,却也是盛安世家景家的家主,一眼便看出里面的茶汤成色并不好。 景啸合上盖子,道:“我屋子里还有两包皇上赐的雨前龙井,拿去给她。” 张易愣了一瞬,躬身道:“属下明白。” 张易刚转身要走,景啸又道:“刚才是何人在吹埙?” 张易顿了顿,指着了望塔上的时诩,道:“是武安侯。” 景啸朝了望塔上看了一眼,随即道:“军营里不许吹这些悲歌,你叫他下来,我有事找他。” “啊?”张易朝黝黑的后颈上摸了摸,道:“我这就去,不过……他吹的好像不是悲歌,是《赶羊歌》,可能是武安侯不善于吹埙,所以听起来才像悲歌……” 景啸冷哼一声,转身道:“让他别再吹了。” 景啸在营房中等了片刻,便听见叩门声从门口传来,时诩伫立在外,手里还拿着那枚埙。 景啸微抬起眼,周身都散发着骇人的严肃感,他在桌沿轻敲,沉声道:“进来坐。” 时诩大步跨入营房,坐在了景啸指给他的位子上。 “大帅。” 景啸抓了把花生放到时诩桌前,说:“我听说你已经向朝廷请旨统领嶆城军了。” 时诩轻捏着手中圆滚滚的埙,说:“是,不过大帅不要误会,子定并非要趁大帅受伤,与大帅争夺主帅之职,大帅如今有伤在身,还是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子定也只是暂替大帅管理嶆城军,待大帅身体恢复,子定便回盛安。” 景啸灌了口茶水入喉,他看向时诩,道:“子定多虑了,我岂是如此心胸狭隘之人?你与你父亲很相似,都是顾全大局的人,嶆城军交给你,我也很放心。” “多谢大帅信任。”时诩拱手道,“只是子定快马传回盛安的书信迟迟未有回音,子定并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同意子定的请求。” “莫慌。”景啸道,“利弊皇上自会权衡,你且先在嶆城住下,皇上的旨意不日定会送达。” “有大帅这句话,子定便安心了。”时诩故作轻松,又道:“对了大帅,我听闻于昊身边多了一位魏人谋士,大帅可曾知晓那人的来历?” 景啸剥着花生,往嘴里塞了两粒花生米,“有所耳闻,听派过去的探子说,那人名叫蒙尔度,可魏人哪有取这样的名字的?他连名字都改成了满丘人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为了向满丘人表达忠心,还是为了掩藏自己的身份。” 景啸的眸子越说越沉,“我倒希望,是第一种可能。” 时诩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他道:“实不相瞒,我此次运粮过来,中途就遇到了满丘人来掠夺粮食,而景……” 时诩口中一顿,接着道:“景小姐也发现,那些满丘人所使用的迷烟,是由大魏军器监所制作的;他们满丘人如何能获得兵部的东西?我怀疑是朝中出现了内奸。” “是景聆发现的?”景啸的眼睛倏然睁得大了一些。 时诩点头道:“是,那些迷烟还在她那里,可以拿军中的迷烟比对一下。” 景啸收回目光,说:“你找张易拿几支去,此事非同小可,若真是朝中出现了奸贼,就必须上报给皇上了。” 另一边,景聆刚拆解了一支迷烟,将里面的碎药分别挑了出来。 张易把新茶换上,景聆直起腰身,揉了揉发酸的后颈,习惯性地将茶杯端起,轻抿了一口。 “嗯?”景聆微微一顿,她看向张易,说:“换茶了?” 张易如实道:“大帅叫换的。” 景聆看了眼杯中清润的茶汤,把杯子不轻不重地搁到了桌上。 被巴掌打惯了,平白无故地尝了颗甜枣,景聆说不清心里的滋味。 景聆漠然道:“我喝什么都行,这茶,还是让他自己留着。” “啊?”张易不禁为难起来。 父女俩关系差,难题都出给自己了。 恰在此时,时诩敲响了景聆房间的门,张易顿时如临大赦,道:“我去开门。” 时诩见到张易更加惊喜,他道:“张参军,我正找你呢。” 张易笑道:“侯爷有何事?” 时诩看了看屋里忙活着的景聆,对张易道:“大帅让我找你拿几支军中的迷烟,不知张参军现在方便吗?” 景聆闻言,即刻抬起了头,朝门外望去。 张易连连道:“方便,我什么时候都方便。” “那有劳张参军了。”时诩朝张易拱手道。 张易乐呵呵地出了营房,时诩对景聆说:“一起去吗?” 景聆摇了摇头,道:“你过会儿拿过来给我就是了。” “好。” 缓缓关闭的房门遮住了屋外的暮光,屋子里一下子就静了不少,景聆看了少顷杯中的茶汤,心中思绪翻飞。 景啸对自己从来都没有寻常父女间的温情,父亲在外多年,连一封寄给自己的信都没有,每年说过的话,也屈指可数。 那他现在究竟是什么意思? 窗外忽然传来几声鸟喙猛啄的声音,景聆不得不将思绪拉回,走到窗边将窗拉开。 雪白的鸽子腿上绑着小筒,景聆解开鸽子腿上的结,拧开小筒,倒出一张字条。 这是折柳送来的消息: 圣旨已下,武安侯即将成为嶆城统帅。 第五十四章 夜审 次日清晨,众人围在景啸的营房中,看着景聆将军中的迷烟一支支地拆解出来,里面的药物与满丘人所使用的一模一样。 景啸面色更沉,此事非同小可,他即刻将此事传信至盛安。 景聆和时诩在嶆城待了半个月,他们依旧没有等来朝廷的圣旨,却等来了满丘的夜袭。 夜色沉沉,黑云密布,几声犬吠从远处响起,在空旷宁静的山谷中回荡。 嶆城边境的营地中漆黑一片,驻守在了望塔上的士兵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子时将过,营地右侧的山岗上突然冒出了一排小脑袋。他们各个一身劲装,体格健壮。 尖端带着火的箭被他们架上弓弦,箭端直指嶆城军营,只待他们的统领一声令下。 蹲在草丛正中央的男人眼中映出火光,他将弓弦拉得更紧,用满丘话低声倒数: “三。” “二。” 那一排满丘士兵们更加聚精会神,只听那男人重重地抽了一口气,嘴唇微张。 “嗖——” 一支不知从哪里窜出的羽箭划破了黑夜的沉寂,首领的倒数声没有再传来,取而代之的,是那具健硕的身体摔在地上的重声。 山岗上的满丘兵们顿时慌了阵脚,他们在林间左顾右盼,仿佛在寻找那支羽箭窜出的位置。 而就在此时,又有接连两支箭朝他们袭来,支支正中左胸。 这是夜色中沉默的较量。 与此同时,被黑夜掩盖的嶆城军营中,一位少年半跪在了望塔上挽弓搭箭,他面色冷静,气息深沉,仿佛是夜风中最薄弱的一缕。 “做得不错,就像刚才那样,照着有火光的地方射。”时诩微眯着眼,蹲踞在舒宇身侧,朝他沉声道。 舒宇面无波澜,只定定地盯着对面山岗上的一团行动缓慢的火光,他屏住呼吸,羽箭在顷刻之间离弦而出,像挣脱束缚的猛兽一般扑入山岗。 赤红的火花瞬间坠地,另一团火焰嘶吼着扑向那具温热尚存的尸体,舒宇眉目微皱,又在电光火石之间架起一支箭射出。 山岗上接连折了好几个同伴,一个满丘兵恍然大悟,他将手中的箭扔到地上踩灭,又大喊道:“快丢掉手里的箭!” 其余人闻声响应,山岗间顷刻没了光亮。 时诩拍了拍舒宇的肩膀站起,营中的军队早已整齐待发,时诩朗声道:“开门,抓活的!” 军营的大门一开,荣英便率领着数百兵卒从嶆城倾泻而出,闷雷一般的马蹄声震人心魄。 黑云散去,弦月给山川草原铺上了一层银光,嶆城兵没入山中,丛林中燃起密密麻麻的火把。山岗上的寂静不过维持了片刻,很快,交战声、喊杀声、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便不绝于耳。 丑时末,荣英清点着人数,押着几个没有逃脱的残兵败将回到营中。 不远处传来鸡鸣,嶆城营中的所有人一夜未休,那几个满丘兵被关在柴房中,等待时诩亲自审判。 柴房的门一开,那几个满丘人便抬起了头,用恶狼般的眼神盯着时诩。 时诩在他们身上环视了一圈,露出一抹轻蔑的笑。 “你们满丘人次次都搞夜袭,真是索然无味。”时诩冷笑道。 一个满丘人怒视着时诩,用带着满丘口音的魏国话骂道:“你这个,奸诈的混蛋!” 时诩微微挑眉,坐在了张易搬来的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几个无能狂怒的满丘兵,指着那人道:“这个不错,还会说魏国话,张参军,就从他开始。” “是。”张易轻点着头,指示几个兵卒将那人拉到时诩跟前。 那人的手脚上都拷着铁链,被人摁着肩背还用满丘话混合着魏国话边走边骂,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荣英嫌他聒噪。朝着他的腿弯处一记猛踹,那人双腿一软,顿时跪在了时诩跟前。 “卑鄙!”他扭过头朝荣英怒骂。 时诩冷漠地注视着他张牙舞爪,随即便抽出了剑悬在他的脖子上,那人肩膀一颤,才终于消停了下来。 时诩满意地勾起唇角,沉声道:“想活吗?” 满丘人轻哼一声别过了头,道:“做你们魏人的俘虏是我的耻辱!你杀了我!” “呵。”时诩微偏起脑袋,冷冷地笑了一声,“看来,是个不怕死的。” 时诩收了剑,蹲身对他平视,满丘人眼里的怒火依旧不减,胸腔伴随着口鼻的呼吸微微起伏。 时诩露出一抹阴沉的笑,拍着他的肩膀道:“我很欣赏你不畏惧死亡的勇气,但我怎么会让你的勇气有用武之地呢?” 言罢,时诩便站了起来,他的面色倏然变得严肃,完全没有了刚才与满丘人说话时候的放浪不羁。 时诩指着墙边积了一层灰的十字木桩,沉声道:“把他绑去上面。” 张易吩咐了几个兵卒后走到时诩跟前,拱手道:“侯爷,您这是……” 时诩笑道:“让他在死前创造最后一点价值。” 那几个兵卒动作快,就时诩与张易这两句话的工夫,那满丘人已经被绑上了木桩。 时诩抽出一把短刀,朝那人咧嘴一笑,随即又迅速扬手,将短刀钉在了他脑后的木桩上。 时诩终于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丝惧意,时诩站直,道:“在这之前,我先问你几个问题,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那人瞪着时诩,扭头冷哼。 时诩并不把他倔强的举动放在眼里,他从怀里掏出一支在白山上拾到的迷烟,道:“这是你们满丘军中使用的迷烟,我问你,哪里来的?” 那人的余光从时诩手中一掠而过,他扬起下巴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满丘军队使用的,当然是伟大的满丘人民创造的。” 时诩俊朗的眉眼顿时沉了下去,他紧紧盯着那个满丘人的脸,不肯放过他脸上露出的每一分神色,“那我再问你,你们三王子身边有一个叫蒙尔度的魏人谋士。” 满丘人在听见“蒙尔度”这三个字时目光滞了一瞬,时诩又继续道:“你在满丘军中待了这么久,不至于关于他的一点风声都没听说过?” 那人咬了咬口腔中的软|肉,粗声道:“我不知道。” 时诩面色紧绷,心尖上终于在这一刻冒出了火:“好一个不知道!” 他猛地将木桩上的匕首拔出,时诩看向候在一旁的几个兵卒,示意他们过来。 时诩道:“在我们大魏有一种刑罚叫做凌迟。” 时诩将匕首递给其中一个兵卒,又对其他人道:“把那几个满丘人挪过来,他们才应该是最佳的观众。” 言罢,时诩便径直出了门。 前天中午,时诩在城外巡防,便看见有几个满丘人在城墙外鬼鬼祟祟,时诩没有当即将他们抓住,而是一路跟踪他们到了城外的山头上。 若不是早有察觉,苦战一夜是一回事,满丘人向来手段阴损,今夜说不定还会有别的损失。 柴房中传来了几声撕心裂肺的嘶吼,时诩脱力地靠在墙边,迎着晚风揉了揉疲惫的眼。 时诩盘算着时间,转身准备推门而入,而门却先他一步被人拉开。沾了一身血的小兵卒突然从屋里闯了出来,时诩隐约记得,这就是自己交待要将那满丘人凌迟的小兵卒。 小兵卒三步作两步地跑到台基便,一只手抓着木柱,一只手捂着胸口,只见他后背一颤,他便抱着那柱子吐了出来。 柴房中血腥气弥漫,那几个瘫坐在地上的满丘人个个面色惨白,不过片刻,他们眼里的不甘和倔强便消失不见,他们的眼睛灰蒙蒙的,连光华都失去了。 而木桩周侧更是涌了一滩暗红的血,木桩之上血肉模糊,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木桩上的那个满丘汉子微昂着头,喉咙里发出卡卡的声音,却说不出话;时诩定睛一看,他的颈部已经露出了嵌着血肉的骨头。 时诩背过身,朝那几个满丘人道:“我再说一次,关于蒙尔度的,你们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否则。” 时诩指向木桩上血红的一团:“这就是下场。” 那几个满丘人埋着脑袋,不仅不敢看那已经被千刀万剐的同伴,连眼前人模人样的时诩,他们都不敢抬眼再看。 瘫坐在最里侧的一个满丘人缩成了一团,他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他吞咽了两头唾沫,余光再次瞟间那抹猩红,他深吸了几口气,可空气中全都是来自同伴身上的血腥气。 他猛抓着自己的头发,把脸埋进衣服里,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我!我说!” 他再也坚持不住了,他颤抖着站了起来,泛红的眼睛直视前方,横冲直撞朝时诩冲了过去,却没注意到蹲在自己跟前的同伴。 他本就腿脚发软,被人一绊,竟重重地摔了下去,看上去格外狼狈。 “你敢说!屠晋你这个叛徒!”一个满丘人嘶吼道。 那个名叫屠晋的少年错愕地抓着地,眼中登时涌出了滚热。 时诩看了他们几眼,蹲身将屠晋扶了起来。 “你过来,慢慢说。” 时诩把屠晋拉到一边的桌旁,与屠晋对坐,屠晋浑身都在发抖,他浑浑噩噩地坐下,刚抬起眼,有看到了那团恐怖而恶心的东西。 “啊!”屠晋猛地站了起来,慌忙侧过身去,他面对着墙,“我……我能不能……不坐在……这边……”屠晋用磕磕巴巴的魏国话说道。 “不可以。”时诩直截了当地说,“或者,你就这样说就行。” 屠晋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他扶着桌子,指尖紧捏着桌沿。 他断断续续地说:“蒙尔度,是……是魏国人。我们的迷烟,是他……是他给我们的。” “他是从哪里获得的?”时诩审问道。 “我……我不知道……”屠晋摇头晃脑,生怕时诩不相信自己,“这种事情,我真的不知道……” 时诩的眉头皱得更深,又说:“关于蒙尔度,你还知道什么?” 屠晋迟钝了一瞬,又继续道:“我听别人说,他曾经是武安侯时取的一名手下……” “什么?” 时诩脑中倏然一嗡,狭长的凤眸猛地睁大,“你再说一遍。” 屠晋入伍时间短,他虽然听说过时诩,却从未见过时诩。 屠晋重复道:“他在来满丘之前,曾经是武安侯时取的手下。” 第五十五章 信鸽 时诩从柴房走出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太阳还未从山后升起,空气中正弥漫着潮湿却清新的露水香气。 他一日一夜未休,微驼着的肩坠下几丝疲惫。 但这一夜没有白白忙活,至少,他从屠晋口中得知了传闻中的蒙尔度曾经是自己父亲的军中僚属。 可他究竟是谁? 当年时取身边的谋臣武将,他个个都见过,个个都认识;这些年来,有的人战死疆场,有的人解甲归田,时诩从未听说过有谁投奔了敌营。 时诩拍了拍脑袋,烦忧与无奈化作一口气从喉咙中叹出。 走廊一拐,尽头就是时诩的营房。 一只白鸽忽然从屋后振翅而出,穿过枝桠时,羽翼与枯枝相触而发出了一阵扑打声,连雪白的羽毛都被刮落了几片。 时诩顺着那只信鸽目光往下挪,接着便迈步走到景聆的营房前,敲响了营房的门。 房门开得很快,景聆拢着一件白色狐裘,发髻微散,惺忪的睡眼给这张动人的脸上添了几分憔悴的倦意。 时诩知道景聆睡眠浅,昨日夜里的动静那么大,她怎么可能睡得着觉? “怎么了?”景聆眼帘微掀,神色恹恹,说话的语气也比平日里更加轻柔。 时诩愣了一愣,伸手环住她的肩膀走进屋去,“你这儿是个风口,把门关上说。” 营房中点着有安神功效的沉香,时诩刚迈入房中便感觉困意袭来。 二人坐到案边,景聆的目光在时诩眼下的乌青上停了停,她扶着袖子拧起小炉上的铁壶,倒了一杯马奶推到时诩面前。 “你该休息了,我就不请你喝茶了。”景聆淡然道。 时诩欣然接过,轻吹着杯口上带着乳香的雾气,道:“我刚才看到你这儿放了只鸽子出去。” 景聆的眼皮还微微发着肿,她抿了口酽茶,闭了闭眼道:“嗯,离你上次寄信回盛安已经半个月了,可朝廷却没有一点动静,我感到很奇怪。” “这……”景聆的话几乎说进了时诩心里,他突然感到心中空空,跟没了底似的,“我也觉得奇怪,嶆城是大魏重镇,按理说,即使皇上不批下来,也应该给一个答复过来。况且,在我担任运粮官之前,皇上对我说的话,是让我尽快回去,可我都在嶆城待了这么久了,盛安也没有传来一点要让我回去的消息。” 景聆在时诩说话时一直看着他,见时诩的眼睛有抬起的趋势,景聆连忙收回了目光,抬手将见底的茶杯递到唇边。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景聆故作淡定地将茶杯搁到桌上。 她在心里质疑自己,刚才为什么要闪躲时诩的目光。 “什么事?” 景聆拢了拢狐裘,说:“半个月前,我就收到了折柳给我传的信,信中很明确地说了皇上同意了你挂帅的消息,而且已经下了圣旨。” “什么?”时诩捏着杯子的手倏然悬在了半空,心中顿时百转千回;他将泛着余温的茶杯放回桌上,道:“那你之前,怎么没有告诉我?” 景聆从这话里听出了责备的意味,她径直对上时诩的眼睛,双手环在胸前道:“圣旨又还没有送到嶆城来,我怎么能将机密泄露?况且事到如今,我们的确连圣旨的影子都没有见到,所以我今天才传信回去询问折柳。” 时诩忽感喉间一梗,他张了张嘴,说:“抱歉,我可能是有些累了,刚才语气不好,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 景聆轻抿着唇,微偏过头,她道:“既然累了你就去休息,我也有点累。” 景聆说完话便站了起来,步履虚晃地往床边走。 “景聆,你别生气啊。”时诩快步跨上前,抓住了景聆削瘦的肩,他弱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景聆心惊了一瞬,她缓缓转过身,把时诩的手从肩上抚下,轻声道:“我没有生气,我是真的有点累了,我想睡觉。” 景聆的声音弱得可怜,脸色似是要与狐裘比谁更白似的,毫无血色。 时诩察觉出了景聆的不对劲,他打量着景聆的脸,温热的掌心便贴上了那发凉的脸颊。 “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时诩担忧道。 景聆皱了皱眉,别过脸巧妙地避开了时诩的手。 “我没事。”景聆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耳尖微微发红。 时诩越看景聆越感到奇怪,她以前可从来没有对自己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你哪里不舒服?我去帮你找大夫来。”时诩上前两步,像是在逼着景聆一样,离她更近。 “我真的没事。”景聆忽感脸颊微烫,她抿了抿唇,小声说:“我只是肚子有点疼。” “肚子疼?”时诩倏地睁大了眼,他直接揽过了景聆纤瘦的腰,一只滚热的手便贴在了平坦的小腹上轻揉,“怎么会肚子疼呢,是不是吃坏了东西啊?” “没有。”景聆身上使不上力,她朝时诩胸脯上推了推,耳尖红得跟能滴出血来似的,“你别管我。” 时诩紧紧圈着景聆的腰,也不知道是在躲避着自己还是身体不舒服,景聆把脸埋得更低。 时诩脑中忽地冒出了一个念头,他缓缓开口道:“你是不是,来那个了?” 景聆脸上登时红得更厉害,她微喘着气总算把时诩推开,“烦死了。” 景聆看了时诩一眼,转身就往床上去,时诩呆愣在原地没动,与平常的景聆比起来,她如今这副无理取闹的模样,倒让时诩感觉别有风情。 时诩沐浴完后,屋外的太阳就已经升起来了,日光透过窗棂,在屋里铺上了一层暖色。 时诩顶着微湿的头发爬上了床,拉上帷幔把晨光隔绝在外。 景聆感受到身后的凹陷,皂角的淡香从身后将景聆包围笼罩,结实健硕的小臂从她腰间穿过,覆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揉着。 景聆难为情地动了动身子,时诩却不如她所愿,揽着她的身子将她朝自己推得更近。 “别动,我给你揉揉。”时诩疲惫地阖着眼,滚热的胸膛贴上了景聆单薄的后背。 景聆微微睁了睁眼,时诩温热的掌心,伴着轻柔的动作,竟让自己感到安稳与心动。 时诩一边揉着,一边道:“你与景大帅的关系似乎不太好。” 景聆的身体僵了一瞬,她平淡地说:“何以见得?” “你们平日里都不怎么说话,以前我阿爹还在时,我老是去烦他。”时诩道。 景聆轻轻一笑,无所谓地说:“他不喜欢我。” “啊?”时诩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怎么会,这天下怎么会有父亲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景聆微微抿唇,说:“我觉得他挺喜欢你的。” 时诩干干地笑着说:“我是景将军看着长大的,他对我只是客气而已。” 景聆淡淡地摇着头,道:“我父亲一生戎马倥偬,他心中理想的孩子的模样,应该是像你这般的,即使是女孩儿,也应该是赵伽睿将军那样的。我没有长成他理想中的样子,他不喜欢我,我心里都明白。” 景聆闭了闭眼,当年安忆弦一家被株连,景啸暗中把安忆弦救回了家,目的也不过是想要将安忆弦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只可惜安忆弦家中都是文臣,他也不是一块做将帅的料子。 “可……”时诩还想继续说下去,可景聆却没了耐心。 “行了,别说了。”景聆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不耐烦,“我累了,休息。” 这一觉二人都睡得不算安稳,一直到正午,清脆的叩门声从屋外传来。 景聆倏地睁开眼,算着这时辰,应该是张易送午饭过来了。 她正想掀开被子起身,而时诩也在这时候醒了,时诩按住她的手坐了起来。 “你别动,我去开门。” 说完,时诩便拉开了床幔,下床去开门。 在景聆的营房里看见时诩,张易难免惊讶了一瞬,甚至还倒退了两步看看自己有没有敲错门。 时诩接过张易手上的食盒,淡笑道:“我拿进去就行。” “哦好……”张易闷闷地点了点头,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对了,大帅正让我来找您。” 时诩刚迈了半步出去,抬头道:“大帅有何事?” 张易摸了摸后颈,说:“大帅只叫我来找侯爷,却没有告诉我是什么事情。不过大帅昨夜也没有阖眼,我猜是与满丘人有关的事情。” 时诩微垂下眸子想了想,夜里那满丘人的话自己还没来得及通报给景啸,景啸行军多年,说不定知道什么线索。 “好,我马上就过去。” 景啸正坐在案前吃着午饭,在床上养了这么多天的伤,他的面色比之前好了不少,几乎已经看不出病态;但大夫有交代过他要饮食清淡,因此那一桌的素菜,看上去还没有张易给景聆送的饭菜丰盛。 景啸听见门口的脚步声,捏着筷子,看向时诩道:“来了啊。” 时诩微微颔首,“大帅。” “还没吃饭,要不要一起吃点儿。”景啸在桌沿边拍了拍,“只是我这儿吃得清淡,可能不合你的胃口。” “无妨的。”时诩淡笑着坐到桌边,荣英便送了碗筷过来。 “我听说,有个满丘人招供了。”景啸一边夹着青菜一边道。 时诩看了看景啸,轻点着头:“是,我也正想问大帅一些事情。” “你说。” 时诩思忖着说:“那满丘人说,于昊身边的那个魏国人蒙尔度曾经是我父亲的手下的一名幕僚,不知大帅可否听说过,在家父故后,可有他身边的人去了满丘。” 景啸微眯起右眼,沉思片刻道:“时取将军身边的人现在大多也还在军中,我并未听说过有谁去了满丘叛国通敌。” “这样……” 时诩搅动着碗里白花花的米饭,面色微沉。 景啸望向屋外,说:“这一月以来,满丘已经接连偷袭了营中两次,你可有什么想法?” 时诩的思绪被景啸的话音拉回,他试探地问道:“大帅有什么想法?” 景啸搭在桌上的指尖微抬微落,“这些年来,大魏与满丘摩擦不断,先前几位皇帝在时,国内一直都在使用休养生息的政策,对于满丘,也是步步退让。如今的满丘人越来越猖狂,对大魏更是虎视眈眈。我想,这些年来大魏积累下来的兵力财富已经足够与满丘人一战。” “大帅想要主动出击?”时诩看向景啸,眼前一亮。 “嗯。” 时诩收回目光,沉声道:“子定与大帅,不谋而合。” 第五十六章 谋定 景啸猛然抬眼,当即拍案叫好:“不愧是时取的儿子,果然有血性!” 时诩朝景啸拱手,坚毅地说道:“大帅,我时家世代为魏国尽忠,子定愿追随父兄遗志,扫平四境,给大魏一个安宁。” 景啸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他放下碗筷,起身走到书案旁,抽出嶆城边境的军事布阵图挂到墙上,招呼着时诩,道:“子定你过来,你看这三个地方。” 景啸在地图上画了三个圈,道:“这是我最近想到的一个战略布局,于昊在嶆城二十里外的平城驻军,而离平城最近的,是三十里外的霄城驻军,如果我们贸然攻打平城,霄城便能很快对平川进行驰援。” “平川军是满丘军的主力,此仗既要击退于昊,又要防止霄城对平川进行支援,所以我想兵分三路。一队兵马先前往霄城,在文妃峰二十里的隘口处埋伏,把霄城驻军堵死在文妃峰中;另两路兵马从荔水东西两岸出发,东岸兵马直击平城,西岸兵马则从残容河绕道至平城背后,与东岸兵马前后夹击。子定,你觉得如何?” 时诩轻捏着下巴点头,道:“大帅的策略自然是不错的,可我担心,这样做兵力会不会过于分散了?” 景啸看向地图,不以为然道:“于昊那小子的那点小聪明,我早就摸清楚了。” 时诩紧抿着唇,想了想道:“那这几路人马,大帅准备让谁带领呢?” 景啸道:“我原本是打算让张圣钦带第一路拦截霄城的一万兵马,让子定你与孙秉元带荔水西岸的四万兵马,我亲自带东岸的八万兵马,由许蒙驻守嶆城,可如今我有伤在身,无法亲自带兵了。” 时诩迟疑片刻,说:“张圣钦与孙秉元二位将军都是我阿爹在世时的部下,我也了解二人,不过这许蒙将军是何人,子定从前并未听说过这位将军。” 景啸道:“他是去年六月从东北道调过来的,南郝国连吃了几年败仗,千州边境已经不需要这么多兵马了,所以就调了一些到其他道。” “他是舞阳侯的旧部?”时诩倏地看向景啸。 “是。”景啸声色沉沉,他对时诩心中的顾虑心知肚明,他又道:“如今军中可用的将领大多我都比较放心,唯独这许蒙我尚且有些顾虑。” “愿闻其详。” 景啸叹了声气,道:“许蒙此人千州保卫战中坑杀南郝国二十万,斩获的头颅数不胜数,可通过在嶆城这半年的相处,我才发觉他实是个有勇无谋之人。” 时诩说:“所以,大帅才不敢让他带兵上阵。” “嗯。”景啸下巴轻点,“况且此人性格莽撞,空有匹夫之勇,实在没有一点将帅之才。” “那他从前为何能够在千州保卫战中获得如此大的功劳?”时诩心中依旧不解。 景啸呼出一口气,说:“我找人打听过,在千州时,他身边有个很有才华的谋士,全靠着那位谋士用兵打仗,可舞阳侯也看中了那名谋士的才华,把那名谋士留在了千州。” “原来如此。”时诩微垂着眸子,像是在思索什么。 谋士…… “只是此次行动动用的兵力非同小可,又是大魏建|国以来第一次主动出击满丘,此事还得与皇上上报。”景啸沉声道。 他收起桌案上的布防图,道:“我这就修书一封传至朝廷,另外,之前你送去盛安的信也迟迟没有消息,我感到有些不寻常,我顺便也向皇上提一嘴这个事情,看看皇上的态度究竟如何。” 时诩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他连忙拱手道:“不承想大帅还记挂着子定的这些事情,多谢大帅。” 景啸拍了拍时诩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子定啊,你是天生的将帅。” 一日后,景啸的信便呈到了贺迁眼前。 贺迁看信的时候程卫正伺候在侧,眼看着贺迁的脸色越看越沉,程卫便起身接过了李贵手中的茶盏,缓缓走到贺迁身侧。 “皇上,您喝口茶……”程卫把茶盏放到桌上。 贺迁闭上眼重重地呼吸了几声,信纸的一角被他捏在手里攥出褶皱。 “你们中书省都怎么办事的?”贺迁猛地拍案站起。 程卫被贺迁突如其来的责骂吓得心里一惊,连同着肩膀都颤抖了一下,差点没扶住茶盏。 “皇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程卫连连倒退两步跪了下去,满脸无辜。 贺迁微攥着拳头,心里火气直冒,他喘着粗气把那张信纸朝程卫胸前一拍,转身走到殿内,道:“你自己看。” 程卫用余光瞟着在殿内徘徊的贺迁,手慢悠悠地将信纸摸了起来。 程卫看东西本就比别人快,很快他就明白了贺迁发怒的原因。 “皇上。”程卫捏着信纸从地上爬了起来,走下殿去,道:“臣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早在半月前,知制诰就已经按照皇上的意思拟好了圣旨,并且已经下发至嶆城了。” 贺迁倏然转身,质问道:“那为何镇国公还在信中向朕举荐时诩,还催促朕早下决断呢?这不是摆明了他们根本就没有收到朕的旨意吗?” “这……这其中必有误会。”程卫拱手道:“皇上的圣旨是察院的监察御史送至嶆城的,想必是这里面出了什么纰漏……” “御史台?”贺迁眼帘微掀,程卫虽有给中书省推卸责任之嫌,但圣旨的确是监察御史送去嶆城的,这件事与御史台脱不了关系。 “是啊皇上。”程卫一脸狗腿地挪到贺迁身侧,扶着贺迁的手臂,说:“皇上您别动怒,御医说了您心中的火气不能太旺,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这件事情还得慢慢查。” 贺迁轻咳两声,朝屋外吩咐道:“李贵,立刻传秦温来见我。” 李贵在宪台找到秦温时,他还在屋中与一名女子拉扯不清,屋里酒气熏天,李贵一连咳嗽了几声,秦温才反应了过来。 秦温顿时推开了坐在自己腿上的女子,尴尬地整理着衣带,李贵背过身去,瘪了瘪嘴。 秦温满面通红,讪笑着走到李贵身后,道:“李公公,可是皇上找我有事啊?” 秦温一边说着话,还一边把沉甸甸的钱袋往李贵手里塞。 李贵心中窃喜,可脸上却微皱着眉,推囊着钱袋,尖着嗓子说:“秦大人这是做什么?皇上今日发了很大的火,秦大人还是换套衣服过去比较好,不然按皇上今日那气性,非得骂得您狗血淋头!” 秦温耸了耸肩,无所谓地笑道:“我是皇上他舅舅,皇上怎么会骂我?” “哟,这可就说不准了。”李贵阴阳怪气地看了秦温一眼,说:“那程卫程大人平日里与皇上走得多近啊,今天都被骂了,秦大人您……呵,您自己好自为之,别到时候被皇上骂的消息传去了太后那边,还怨老奴没有提醒您。” 言罢,李贵长袖一挥,便准备离开。 秦温连忙跨步堵在李贵面前,把没送出去的钱财塞进了李贵手里,好声好气道:“一点小心意,公公出去了买点酒喝,就当是我请您的了。” 李贵微微挑眉,在手里将那钱袋掂量了几下,虚伪地笑道:“那便多谢秦大人了。” “不用客气,公公慢走。” 秦温憨笑着目送李贵出了宪台的大门,李贵的身影刚从他眼前消失,秦温就立刻换了一张脸。 “哼,臭阉人,呸!”秦温一边在自己衣服上拍着,一边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脸上写满了厌恶。 先前与秦温纠缠的女子这才从屏风后面挪出,贴着秦温的后背,娇声道:“大人,奴家伺候您更衣。” 秦温冷笑道:“被阉人碰过的衣服,不用换的都得换,真晦气。” 得了李贵的指点,秦温到大明宫时看上去就干净多了。 秦温一见李贵,当即就露出了一抹殷勤的笑:“李公公,烦劳公公通传一声。” 李贵微皱着眉在秦温身上嗅了嗅,右手在鼻前轻扇,他直起身子,拿腔带调地说道:“秦大人身上的酒味儿没洗干净啊。” 秦温倏然尬笑:“我这不是急着赶过来吗……” 李贵摇了摇头,“罢了罢了,大人稍等一会儿,奴才这就去通传。” 午后的日光刺目灼热,照在头顶更是令人感到胸闷气短。 秦温顶着大太阳站了片刻,即使现在是暮冬,他的脸上依旧出了不少汗。 他心里也更加急躁,暗骂李贵就是故意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时,李贵慢悠悠地从门内走出,朝秦温行礼道:“秦大人,皇上叫您进去。” 秦温呼出两口气,捏着帕子往脸上抹汗,一言不发地进了屋。 出乎秦温意料的是,在殿内等自己的不止贺迁一人,程卫也坐在小案旁,像是在记录着什么。 秦温一进屋,贺迁便嗅到了一股刺鼻的酒臭,他抬起眼看着大摇大摆的秦温,不禁皱起了眉。 秦温正准备给贺迁行礼,贺迁却手臂一挥,道:“舅舅不必拘礼,我今日找舅舅过来,是有急事要问舅舅。” 第五十七章 圣旨 盛安连续放晴了几日,大明宫房顶上的积雪渐渐消融,雪水从房檐上滴滴落下,坠在台基前的小水滩里,成了暮冬午后的唯一声响。 秦温惊愕地抬起头,心里盘算着自己最近干了些什么事情,他干干地笑道:“不知皇上有何事啊?” 贺迁坐得格外板正,绣着龙纹的明黄长袍更显帝王之气。 贺迁正色道:“半个月前朕给嶆城下了一道圣旨,也不知你们察院是怎么办事的,那道圣旨竟然还没有传去嶆城,也不知此番送圣旨的是哪位监察御史,秦卿可知晓此事啊?” 听到贺迁找自己过来不是找自己那些鸡零狗碎的麻烦的,秦温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秦温满脸堆笑道:“啊……关于此事呢,臣也略知一二。自圣旨送到御史台起,臣就对此事甚是上心,并及时下发至察院,让监察御史尽快送达。半个月前,那个监察御史就已经从盛安启程了,按理说,他快马加鞭,最多两日就能到达嶆城,可他这么久了一直都没有回来,也没有半点消息,臣也感到十分奇怪……” “哦?”贺迁凤眸微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含笑道:“这么说,秦卿是知道朕的旨意没有送达嶆城咯。” “啊?”秦温忽然脑中一嗡,短暂的反应后连忙摆着手辩解道:“皇上,臣是真的不知道此事啊!那位监察御史一直没有回到察院,臣以为他只是迷恋边关风景,在外滞留罢了,不承想他还耽误了圣旨啊!” 贺迁冷笑一声,看向别处,他沉声道:“那可真是有趣,秦大人,你作为御史大夫,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地消失了这么久,你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报上来,朕连自己的臣子是死是活都不知晓!你这御史大夫做得可真舒坦啊!” 贺迁怒骂着,一掌便狠狠地落在桌面,砸出一声骇人的巨响。 秦温被这龙颜大怒的架势吓得周身一颤,他连忙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磕头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是臣的错,是臣的过失啊!臣这就把他消失的消息上报,这就去!” 贺迁微弓着身子,手还撑在桌面上,他喘着粗气,双目猩红,胸肺间隐隐作痛。 程卫见贺迁面颊发白,看了地上的秦温一眼便走到了贺迁身侧, 程卫轻抚着贺迁的背,安抚道:“皇上消消气,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是责备秦大人也于事无补。” 秦温闻言,连忙附和道:“是啊皇上,臣已经知错了,臣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再犯错了!” 贺迁的眼神凌厉地跟要将秦温千刀万剐似的,他收回目光用侧目与程卫对视了一眼,程卫还在跟安抚一头发怒了的狮子一样给他顺着毛,嘴里不断念叨着:“皇上别气坏了身子……” 贺迁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他坐了回去,冷冰冰地说道:“秦大人,您是朕的舅舅,朕也不是个不顾念血肉之亲的人,既然你已经知错了,那朕就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秦温的头磕到了地上,他朗声道:“任凭皇上差遣!” 贺迁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茶水后感觉心里舒畅了不少,他轻轻推开程卫的手,道:“如今这位监察御史身在何处,我们尚且不知,是生是死,亦然无人知晓。他是你手下的人,朕此番就派你亲自去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点事情,秦大人应该能做好?” 秦温颤抖着拱手,“臣……臣能做好……” 贺迁瞥了秦温一眼,冷傲地说:“既然如此,那你还跪在这儿做什么?” 秦温在脑中思考了一瞬,然后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拱手一边倒退着步子,“臣……臣这就去,这就去,臣告退……” 秦温从殿中退了出去,贺迁随即把手边的茶碗推倒在地,嫌恶道:“窝囊。” 程卫看了贺迁一眼,用帕子擦着桌上洒落的茶渍,想到刚才自己看的那封信,转移话题道:“如今景啸将军请求对满丘主动出击,皇上怎么看?“ 贺迁的眉头锁得更紧,他轻“啧”了一声,搭在桌上的手指尖轻磨,心中暗自忖度。 少顷,贺迁才昂首道:“大魏与满丘互相僵持多年,这些年来,对于满丘的挑衅与无理要求,大魏步步退让,就连朕的亲姐姐,也嫁去了满丘和亲。可尽管如此,满丘人却因为大魏的忍让变得越来越猖獗。朕的父皇、祖父,都始终保持着高祖的休养生息,大魏休养了这么多年,朕认为,是应该奋起反抗了。” 程卫当即倒退两步,拱手朗声道:“臣深知皇上心怀大志,作为大魏好男儿,有几人是不痛恨满丘人的?如今嶆城诸将与皇上君臣同心,正是反击满丘的好机会。” 程卫的话令贺迁热血沸腾,他连连点头道:“那朕即刻拟旨,绛微,此次由你亲自将圣旨送至嶆城,绝不可出任何纰漏。” “臣定当竭尽全力。” 两日后,贺迁的旨意传至嶆城,其中不仅同意了景啸主动反击匈奴的请求,还亲自任命了时诩为此战主帅。 景啸心中大喜,连夜召集了军中的几位将领,对战略布局展开讨论。 最终定下的布局与景啸计划中的大差不差,由于景啸负伤,便由时诩带领那八万荔水东面的主力军,由张圣钦和孙秉元带领西岸兵马,荣英带领一万人在文妃峰埋伏,由许蒙守城。 景啸对这个布局还较为满意,他坐在时诩旁侧,沉声道:“诸位可有什么异议?” 几位将军纷纷道:“没有异议。” 景啸轻轻点头,挥手道:“既然诸位没有异议,那就各自散了……” “大帅!”一直闷坐在最边上的许蒙突然抬起了头,他站了起来,说:“我,我有异议!” 许蒙身形魁梧,虎背熊腰,一站起来,就挡住了屋中的大片烛光。 时诩和景啸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皱起了眉。 时诩道:“许蒙将军请说。” 许蒙生得肤色黑红,广额阔面,说起话来粗声大气:“时大帅,我许文通虽然刚被调来远伦道半年,但我曾经是舞阳侯手下的得力干将,在千州保卫战中也略有功劳,如今到了你们嶆城,怎么就只让我做个守城之将了?你们,莫不是看不起我?” “一场战役的成功离不开各部将领各司其职,莫非在许将军眼里,浴血奋战的将士也有贵贱之分吗?”时诩沉声道。 许蒙恶狠狠地看着时诩,大声道:“老子不管你这些什么贵贱不贵贱的,许某只是觉得许某有奔赴前线的本事,就不应该窝在军营里苟且偷生。” “武安侯可能不了解我许文通,我许文通不比你们这些达官显贵,我自幼习武,从来都不会甘于人后,也从不会屈服于强权。不比某些人,稍有权势的人往肩膀上压一压,连着膝盖都跪下去了。”许蒙紧盯着时诩,字字铿锵。 时诩听着他的话,脸色也一点点地冷了下来,捏着桌子一角的拳头紧攥,指节间发出几声“咔咔”的擦响。 “许文通你在含沙射影些什么呢!”张圣钦一掌拍在桌上猛然站起,这屋内几乎没人听不出许蒙的暗讽。 “含沙射影?”许蒙的眉眼挤成一团,他咧着嘴角冷笑道:“我许文通为人正直,从来不会含沙射影,我向来,都是实话实说。” “你!”张圣钦就站在他对面,指着他的鼻子竟然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行了,都别吵了。”时诩敲了敲桌子,一双寒眸扫向许蒙。 时诩摁着桌子站了起来,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到许蒙身侧。 “有什么样的能力就担什么样的责任,许将军有这样的觉悟还是不错的。”时诩上下打量着许蒙平静地说,脸上掀不起一丝波澜,“既然许将军不想守城,那许将军想做什么?且说来听听。” 许蒙看了时诩一眼,目光倏然聚焦在挂在墙上的地形图上,直截了当道:“我要去文妃峰埋伏,阻击霄城的援军。” “什么?”一直盯着许蒙的张圣钦顿时脱口而出。 在座的其他将领听见许蒙的这番话也纷纷睁圆了眼睛,景啸更是抓着椅子扶手差点站了起来。 阻击霄城兵马的重要性,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有数,这是这场仗中关键的一环,倘若失利,就有可能落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营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所有人都把注意力聚焦在了这件事的决定者—时诩身上。 时诩在不知不觉间眯起了狭长的眼,那带着审视的目光在许蒙的身上逡巡。 “大帅,许文通他……”张圣钦焦急地看向时诩,“他不合适啊!” 屋内沉寂了少顷,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时诩做出最终的决断。 可时诩却闷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屋内的气氛越发焦灼,将领间的交流也从最初的目光交接变为了窃窃私语,这时,时诩终于开了口。 第五十八章 出征 微弱的烛光下,时诩的目光在营房中扫了一圈。这些人的情绪几乎都写在脸上,许蒙曾是夏侯烈的下属,在嶆城军营中,几乎没有将领不对他颇有微词。 时诩闭了闭眼,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他说:“大魏与满丘之间的对峙已经持续数十年,这些年来,大魏休养生息、养精蓄锐,直至今日,终于已经有能力反击满丘。” “这一仗无疑是重要的,是足以写进史册的。”时诩神色严肃,声线沉稳,“倘若这一仗能够获得胜利,那么军中必然士气大增,大魏的民心也必将备受鼓舞。可倘若这一仗我们败了,那么大魏能人贤士这么多年来的前仆后继也将化为虚无。” 时诩的话令营房中的气氛倏然间变得沉重。 时诩看向许蒙,道:“我说了这么多,相信许将军已经明白了这一仗的重要性。” 许蒙粗糙的大手正捏着一截干枯的草叶,他把干草咬进牙里,说:“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 “好。”时诩点了点头,抬眸道:“许将军有三军不及之勇,既然将军想去阻击霄城军,那本帅就让你去。” 许蒙的双眼骤然睁大,他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时诩,那截枯草从他微张的唇间掉落。 同样感到震惊的还有在场的所有人,张圣钦当即面红耳赤,“大帅,这不妥!” “张将军稍安毋躁。”时诩沉着地看了一眼张圣钦,又继续对许蒙道:“这一次的主动出击一定要取得胜利,每一个环节都不容出错,所以我希望许将军能够竭尽全力。” “许某必定是竭尽全力的。”许蒙倏地站了起来,朝时诩拱手。 时诩下巴微扬,“什么叫做竭尽全力?本帅一直认为有压力才有动力。” 言罢,时诩径直走到桌案前,拿了纸笔放到许蒙身前的桌上。 “不知道许将军有没有愿意立下军令状的魄力?”时诩推着纸页,看向许蒙。 许蒙毫不在意地轻哼一声,道:“我许文通问心无愧,有何不敢?” 他回过身拿笔蘸墨,当即就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我许文通如果让霄城军越过了文妃峰一步,便凭大帅军法处置!” 许蒙在众目睽睽下搁下了笔,捻起墨迹未干的纸交给时诩。 时诩接过那页军令状,阅览过后,又道:“好,有许将军的这份军令状,我便放心了。” 时诩将军令状收了起来,转而看向张易,“张参军行事严谨,我让张参军作为你的副将,随你一同前往文妃峰协助。” 许蒙的脸色当即拉了下来,他出着粗气瞟了张易一眼,双手环在胸前,毫不在意地说:“任凭大帅安排。” 时诩走回帅位,正色道:“那么就由许将军与张参军带领一万兵马赴文妃峰,张圣钦与宋秉元二位将军从荔水西岸绕到平城之后,我亲自对平城进行正面进攻。” 三日后,天朗气清,许蒙率先从嶆城出发,大军浩浩荡荡直入文妃峰。 时诩在嶆城外向时溪交代了一些嶆城的事宜,时溪卸了平常的狂浪劲儿,难得正经了起来。 时溪紧抿着唇,点着点头,说:“哥,你就放心,我一定会守好嶆城的。” 时诩铁青的脸上露出一抹淡笑,他拍了拍时溪的肩膀,道:“嗯。” 交代完时溪,又诩就把目光挪至城门口。 景聆拢着狐裘,与钢铁甲胄中格格不入。在意识到时诩看向自己时,景聆不起波澜的脸上忽然掀起浅笑。 时诩跨着大步走向她,甲胄的敲击声萦绕在耳,暧昧的风也吹得凄凉。 景聆上前一步,桃花眼微抬,她淡然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保重。” 时诩的头伴随着笑意微偏,打趣似的说道:“你不像话本小说里面一样,在离别前拥抱我一下吗?” 周边的兵卒们有眼色的都在这段时间里猜到了二人的关系,一个个的都往二人这边偷瞄。景聆心中有些顾忌,她说:“等你回来了,想怎么抱都可以。” 时诩眉峰微挑,随口道:“万一我……” 时诩的话还没说出口,景聆就不悦地瞪了时诩一眼,嗔怒道:“闭嘴。” 时诩也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的话说得不对,立马把话咽回了喉咙里。 景聆望着他心中忽然升起酸涩,她缓缓踱步,走近时诩。 景聆慢慢伸手,环住了时诩的腰,她的脸贴近了时诩的胸膛。 景聆很喜欢时诩身上的那股清爽的淡香,可是此时此刻,来自铁甲的铁锈味却盖过了时诩本身的味道,景聆只能用嗅觉仔细挑拣,才能捉住丝丝缕缕。 这一身名为“责任”的盔甲将时诩层层包裹,景聆着迷于他掩藏在盔甲之下诱人的风花雪月,也着迷于眼前久经沙场的大魏赤子。 她想,自己可能是没救了。 景聆微垂着眸子起身,淡淡道:“平安归来。” 时诩抬手,抚着景聆柔顺的发丝,满目柔情,“会的。” 时诩转身走到了队伍前头翻身上马,拉着缰绳调转马头,面向十万大军。 时诩的目光变得坚毅如炬:“将士们!诸位都是我大魏的好男儿,满丘侵扰大魏边境久矣,烧杀抢掠,恶贯满盈,如今我等奉大魏皇帝之命征伐满丘,存在于祖祖辈辈心中的梦想到我们这里终于能够得以施展。那位诸位还在等什么?何不燃起心中烈焰,随我一道杀入平城,取三王子于昊之首级,壮我大魏之国威!” 时诩的声音逐渐嘶哑,他举起坠月,大喊:“杀!” 众将士随即响应:“杀!杀!杀!” 城楼上沉闷的战鼓声响起,景啸站在城楼之上,目送着大军出城。 时诩的八万大军到达平城外时已是深夜,平城城楼上的火把忽明忽灭,星夜之下,守城兵士或是站在原地打着瞌睡,或是漫无目的地来回徘徊。 一众将士埋伏在丛林之中,荣英佝偻着身子穿过灌木丛,低声对时诩汇报:“刚刚派出去的斥候已经回来了,平城内防御松散,营房里面隐约有几盏灯亮着。” 时诩微抿着唇,下颌线条紧绷,他顿了顿道:“如今士气正盛,咱们要一鼓作气,打得于昊一个措手不及。” 荣英:“明白!” 时诩望着平城,眼眸微微眯起。他的老对手于昊现在就在这座城中,还有那个神秘的谋士——蒙尔度。 时诩不由沉沉地呼吸了两口气,从刚才开始,他的右眼皮一直在跳,他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了几句梵经。 黑云静悄悄地将月色掩盖,一阵飓风刮过山丘,枯脆的树叶彼此摩擦发出阵阵声响,山间仿佛下了一阵叶子雨。 大风刚过,成千上万支飞箭忽然从山中倾泻而出,空中密密麻麻的一片,或射落在守军身上,或扎落在营房的屋顶上,发出暴雨般的声响。 幽静的平城在这短短的一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墙上慌乱的士兵呐喊着、逃窜着,拼命地用受伤的手猛烈敲击着战鼓。 箭雨还在不停地下着,许多营房中还未来得及点燃火烛,士兵已然拿起武器龟缩在墙角,生怕一出门就会被看不清的箭射死。 正中央的营房,木门被人大力地一脚踢开,满丘的将军格瞒赤裸着上身,他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劈打着空中的乱箭,粗声喊道:“怎么回事!” 一个小兵冒着箭雨踱着小碎步从走廊里弓身跑了过来,他慌乱地说道:“是奸诈魏国人,他们来偷袭我们了!” 格瞒愤怒地瞪着漆黑的天空,一支羽箭正好落在了他的脚边。他怒喝两声,狠狠地朝着那支箭踩了上去。 “卑鄙无耻的魏国人!” 箭雨在这时停了下来,而另一个小兵又急匆匆地从城门口跑入了营中,他指着城门的方向,慌乱地说:“将军,大事不好了!魏国人已经到了城门口,他们准备攻城了!” 兵卒话音刚落,猛烈的撞击声便从城门口传来。 格瞒的喉咙里发出几声粗粝的出气声,他攥紧了手里的大刀,指节泛白。 “是何人来战?”格瞒问道。 那小兵回道:“夜里黑,我看不清他们旗上的字,但我隐约认得,那似乎是个‘时’字。” “时字?”格瞒目眦尽裂,他扬起大刀狠狠地朝身侧的木桩劈去,“是时诩,他回来了。” 那两个小兵望了望彼此,脸上充斥着惧色。 “不慌。”格瞒沉下气来,随手拿过了门边的盔甲穿在身上,他阴险地笑道:“随我出去,会一会这位老朋友!” 格瞒率领着平城屯兵登上城墙,此时,城墙下的大魏兵士已经在时诩的指挥下搬来了云梯。 格瞒高举着火把咧嘴冷笑:“想攻城?没那么容易!” 格瞒长臂一挥,裹着油的巨石上便被点燃了火,顺着城墙滚了下去,几个刚爬上云梯的魏兵顿时瞪圆了眼,手脚慌乱间索性松开了手,可火球的翻滚速度显然比人更快,他才刚落到地上,就被那火球狠狠地砸了上去。 时诩察觉到对面开始反击,他从战车上站起,远眺至城楼。满丘人大多体格高壮,而格瞒却比其他满丘人更加魁梧,时诩一眼便认出了他。 而城楼之上,除了格瞒之外,时诩没有再看到任何一个将领。 时诩轻哼一声,抬手道:“停止攻城!” 身后热烈的鼓声戛然而止。 时诩道:“格瞒,于昊呢,怎么没见到他的人影?” 格瞒轻蔑地冷哼一声,喊道:“我家三王子身份尊贵,岂是你想见就见的?” 第五十九章 奸计 大风吹散了黑云,月光倾泻,深夜的平城外,烟尘漫天,血腥飘散,凄凉中裹藏着壮烈。 时诩攥着坠月刀的手越来越紧,一抹桀骜不驯的笑从他唇边露出,他沉声道:“继续攻城,今夜务必拿下平城。” 时诩一声令下,桴鼓之声再起,投石机、冲撞车、攻城塔从城墙两侧推出,喊杀伴着鼓声在黄沙之中此起彼伏,军中士气再次达到高潮。 眼看着魏兵进逼的步伐越来越近,几个小兵从城墙后慌忙地跑了上来。 “格瞒将军,我们已经没有石头了,魏军如此厉害,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厉害?”格瞒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他轻蔑地朝城楼下的魏军看了一眼,道:“魏国人远比不上我们满丘人有血性,人人都是唯利是图的老鼠!老鼠的胆量有多大?我才不怕他们!来呀,上弓箭和檑木!让他们看清楚自己主动出击的行为有多么的愚蠢!” 平城之中顿时万箭齐发,一波接着一波,而魏军反应更快,他们迅速地挪动紧靠,用精密的军阵抵挡住了箭雨。 桴鼓声震天,云层在天边忽明忽灭,城墙底下明火堆堆,黑烟袅袅,四座攻城塔正对城墙,云梯上檑木翻滚,却阻挡不住魏军攻城的决心。 时诩不知在何时登上了攻城塔,在一片混乱中张弓拉箭,带着火星的剑尖直指格瞒,此时不少魏军已经跃上了城墙,格瞒举起大刀,朝前方的魏军挥砍。 时诩倏然勾唇,箭端一偏射入了格瞒身后的油缸中,星星之火顿时燎原,格瞒来不及躲闪,头发上都燃起了大火,热气直冲头皮,灼热无比。 “水!水!” 格瞒在城楼上慌忙逃窜,城楼上没有水,其他的士兵也不敢靠近格瞒,纷纷后退。格瞒周围退成了一片空地,他怒吼着躺倒,在地上狼狈地翻滚起来,惹得攻城塔上的魏军纷纷指着他大笑。 格瞒身上的火灭了,他捡起大刀站了起来,头顶上光秃秃的一片正映着月光,看上去滑稽可笑。 格瞒指着攻城塔,用魏国话胡乱地骂道:“卑鄙!无耻!下流!” 时诩讥诮地看了格瞒一眼,听着平城内传来的鸡鸣狗吠,低声道:“时辰差不多了。” 平城外的攻势还在不断进行着,满丘军节节败退,格瞒索性下命令打开了城门,一队满丘骑兵如闪电一般从城中窜出,他们个个身宽体阔,长刀在手,逢人便砍,厮杀中夹杂着皮肉刺破、血液喷洒的声音。 魏军的退却致使格瞒骑兵越杀越勇,时诩见形势不对,连忙从攻城台上跃下,夹紧马腹冲入战场,他握紧坠月一路挥砍,迅猛地冲到了战车旁。 时诩从鼓手手中夺过鼓槌,嘶吼道:“都不许退缩!” 击鼓声快速而猛烈,魏军士气大增,不顾一切地朝前冲去。 而此时,平成中再次传来一阵喧嚣,震耳欲聋的重蹄声已然从后方入城。 几个小兵连滚带爬地冲上城楼,慌张道:“将军!刚刚有两队魏军忽然兵至南门,南门守卫疏松,他们已经进城了!” “什么?” 格瞒转头看向城中,由张圣钦和孙秉元带领的四万人已经冲入主街,城中百姓四处逃窜,妇孺老幼的哭喊声不绝于耳。 “啊!”格瞒发出一声如虎一般的嘶喊,猩红的双目紧盯着对面战车上的时诩,像是想要立刻冲上去将他开膛破肚一般。 他抬手掀翻了城楼上的火把,拉着大刀冲出城门,大喊:“时诩,我要杀了你!” 格瞒骑着乌色骏马,一路边喊边杀,比起之前的那一队骑兵,格瞒无疑是一员军中猛将,时诩起初只是在用余光瞟他,而格瞒一路冲杀,离战车的越来越近。时诩想到了他曾在军中听到的一句话:“满丘将军格瞒,有万夫不当之勇。” 时诩迅速还回了鼓槌,提刀上马。 天边已经显现出了鱼肚白,格瞒身上伤痕累累,身上沾的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卷曲的头发披散在肩,宛如一只从三途河中爬出来的恶鬼。 他驾着马缓步走向时诩,微掀的眼眸、勾起的唇角都流露出丝丝不屑。 “时诩,你以为,你们赢了吗?”格瞒干裂到爆皮的双唇微张,声音嘶哑。 时诩微眯的眸中显露出丝丝疲倦,“什么意思?” “哈哈哈哈哈……”格瞒忽然仰天大笑,可他没有回答时诩的问题,他龇起森白的牙齿,握紧大刀就咆哮着朝时诩冲了过去。 时诩掉转马头,侧身闪过用坠月抵挡,冰冷的铁器在暮冬的清晨擦掠,厚重之中带着疲惫,可他们的主人都不甘于就此放手,他们代表的不只是他们自己,而是大魏与满丘的荣耀。 只要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他们便要殊死一搏。 格瞒像是有用不完的体力,可他近不了时诩的身,一个回首之间,时诩抓住机会长刀一挥,血液喷洒间,坠月砍下了格瞒的左臂。 格瞒瞪圆眼睛,倒抽了一口带着血腥气的冷气,“时诩,你……” 时诩的神色并没有因为砍断了他的一只手臂而变得雀跃,反而更加冷漠。 格瞒的胸口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微微起伏着,张圣钦已经攻出了北门,孙秉元则闯入了平城营中,搜寻于昊的踪迹。 失去了左臂的格瞒行动大为不便,个回合下来就被时诩挑落马下。 时诩驾着马逼近格瞒,坠月的刀刃离格瞒的胸膛不过毫厘。 “格瞒,认输。”时诩漠然道。 格瞒倔强的目光顺着马蹄挪至时诩脸上,与时诩对视。格瞒的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笑,他哑声道:“时诩,你以为你们魏国真的赢了吗?” 时诩沉着一张脸,眼中透着冷傲与凌厉。 格瞒仰起头狂狷大笑:“三王子,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完成了,即使是死在了他手中,我也知足了,哈哈哈……” 时诩能听懂一些满丘话,他心中预感不祥,“把话说清楚,于昊,不在平城对吗?” 格瞒看向时诩,脸上还带着笑意:“果然,还是你们魏国人最了解魏国人,早在两日前,三王子就与蒙尔度前往霄城,哈哈哈哈哈……平城的大半兵力也分去了霄城,你以为你们赢了吗?不,你们输惨了!” 时诩的牙关在不经意间咬紧,他攥紧坠月猛抽了一口冷气。 难怪,难怪今晚的一切都轻易又顺利。 时诩收回坠月,下马将格瞒拧起,将他拖入了平城。 于昊早早转移至霄城,那么平城他就不要了吗? 不,他是个贪心的人,他绝对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那他想要做什么? 时诩一脚踹开营房的门,把五花大绑的格瞒推了进去,一眼便看见了摆在桌案上的布防图。 图中,嶆城那个位置,被人重重地画上了一个红圈。 时诩猛然抬眼看向窗外,心中暗道不好。 太阳初升的时候,嶆城外突然传来了一阵震人心魄的马蹄声,了望塔上的哨兵揉了揉朦胧的眼,被晨光照得眯起的眸子望向不远处奔驰而来的军队。 “那是……那不是我们大魏的骑兵啊!”一个哨兵的眉眼眯成了一团,脑子还尚未清醒。 另一个哨兵看清了军队中举着印着狮子图样的旌旗,顿时吓得倒退了两步,他指着远方喊道:“是满丘人,是满丘人啊!满丘人来了!” 嶆城军营中顿时响起了急促的鼓声,营房的门纷纷打开,时溪刚穿好衣服从营房里走出来,想抓个人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一个从了望塔的哨兵就冲到了他面前。 哨兵急忙道:“将军,满丘人来了!” “满丘人?”时溪心中感到不可思议,却又格外焦急,“是从哪里来的满丘人,平城的还是霄城的?” 倘若这是从平城来的军队,那便说明时诩攻取平城败了,可若这是霄城军……这更说不过去啊! 那哨兵回道:“我不知道,但我看他们带头的将军骑着一匹青骢马,那似乎是三王子于昊!” “于昊?”时溪的声音更大,他的心头跟泼了一盆冰块一样凉,他质问道:“那我哥呢,我哥呢?” 这哨兵年纪不大,看着时溪慌张的模样心里生惧,他摇着头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他说:“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见大帅。” 时溪狂|抽一口凉气,他只感觉喉间发更。 那哨兵已经跑开了,时溪闷在原地站了少顷,转身便进屋拿了长枪出来。 景聆亦是被这阵阵喧嚣声吵醒,昨夜折柳也从盛安赶来了嶆城,景聆刚推开门,折柳便从后面给她披上了狐裘。 营内一片慌乱,景聆在四周快速地扫了一圈,正好看见了时溪气冲冲地往外跑,景聆上前两步叫住了他。 “子涧。” 时溪停住脚步看向景聆,他双唇紧抿,泛红的眼眶里酝酿着湿意。 “嫂子……”时溪看着景聆脱口而出。 景聆和折柳同时怔在了原地,景聆不禁皱了皱眉,她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景聆:“你叫我什么?” 时溪痛苦地呼出一口气,他抹了把脸走上前去,说:“嫂子,我哥他……我哥他可能没了……” “什……什么?”景聆忽然感到膝盖发软,她眼前一花便朝后倒了下去,幸好折柳眼疾手快,从背后扶住了她。 景聆的脸色变得苍白,一阵钝痛在胸口弥漫,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景聆看向时溪道:“他在哪?” 时溪摇头道:“我不知道,但他在平城没有回来,而于昊却来了。我……” 时溪抬起头,接着说:“嫂子你别难过,我这就去给我哥报仇,把那满丘人杀个片甲不留!” 第六十章 嶆城 宏伟的号角声刺破了温暖的晨光,嶆城外两军对峙,气氛即刻变得剑拔弩张。 时溪顶着一脸衰相走到队伍最前头,他从前在别人口中听说的景聆都是一副大家闺秀的形象,他从来没想到,景聆骂人居然那么厉害,自己不过是哭丧了几句,景聆就劈头盖脸地就把自己骂了一顿。 满丘军阵最前方的战车上突然发出一声嗤笑,三王子于昊身披重甲,蓬松的卷发在日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亚麻色,额前系着一条镶着深蓝宝石的发带,与时溪想象中的形象不太一样。 站在于昊身侧的男子身材高挑,虽然也是满丘人的打扮,却长着一张魏国人的脸。 景聆站在了望塔上远望,猜想这便是传闻中的蒙尔度。 于昊笑着打破了两军之间的僵局:“你们魏国是没有可以与我们满丘一战的人了吗?怎么现在派出来的,都是你这种小毛孩子?” 出乎景聆意料,于昊的魏国话说得标准又流利。 时溪冲于昊翻了个白眼,朗声道:“能打赢仗就是了,三王子这般挑衅我,难道是怕会输在我手下吗?” 于昊随即大笑,他重重地拍着蒙尔度的肩膀,道:“我有军师在侧,岂会输给你这等黄口小儿?” 时溪的目光在不经意间看向蒙尔度,太阳有些晃眼睛,时溪看不清蒙尔度的容貌,只感觉有些眼熟。 时溪冷笑道:“我上战场不是来与你逞口舌之快的,要打便打,废话少说!” 于昊脸上的笑意更加不羁,俨然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从腰间拔出长刀,狠戾地说道:“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本王子就遂了你的心意。” 桴鼓声骤起,大战一触即发。 两边的军队都凶勇异常,于昊站上战车,喊道:“满丘的各位勇士,只要攻入这座城,我们就能从魏国那里得到更多东西!” 时溪率领一众骑兵冲入战场,嶆城绝对不可以丢! 可双方并非势均力敌,嶆城军的主力都跟随时诩攻取平城了,留下来的这两万人,都非军中精锐;而于昊带领的这一支足足有十万人的满丘军,个个悍勇非常。 不仅如此,与于昊站在一起的蒙尔度还在不断指挥满丘军攻守,几个回合下来,魏军便感到格外吃力。 景聆看着战车上的蒙尔度目光微沉,她问折柳道:“离这里最近的驻军是哪里?” 折柳望向远处的起伏的鹿山山脉,回道:“是舞阳侯驻军的千州。” “千州……”景聆垂眸想了想,叹气道:“顾不上那么多了,你现在便去千州,请援军过来。” 折柳看了看城外混乱的战局,担忧地说:“那小姐在这里,多保重。” 景聆点了点头,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折柳策马从嶆城离开后,景聆也走下了了望塔。 满丘军虽然勇猛,但指挥这一仗的蒙尔度更是奸诈。 这一路满丘军从西边过来,而通往平城的路分明是在东边,这一路兵马显然是从霄城过来的。 景聆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他们此番是中了蒙尔度的奸计了,留着这个蒙尔度,日后还不知道会给大魏添多少麻烦,不如趁此机会,杀了他。 景聆的脸色越来越沉,眉宇间充斥着狠戾的杀意。 偏生在这时,景啸身披重甲、手提陌刀从营房里冲了出来,嶆城的大夫和几个小兵卒还在后面拽着他。 见景聆来了,那大夫连忙招呼道:“聆姑娘,你快来劝劝大帅。” 景聆看着景啸这一身架势分明就是要上阵杀敌的,她快步前去,道:“这么回事?” 大夫道:“大帅听说了满丘人攻城的消息,非要亲自上阵,可他身上余毒微清干净,绝对不可以上战场啊!” “你们放开我!”景啸粗声吼道:“满丘人都打到家门口来了,我作为远伦道行军大总管,不上阵杀敌反而蜗居在城中,这像什么话?” “爹,你身上还有伤……”景聆也跟着劝道。 景啸狠狠地瞪了景聆一眼,道:“我不怕!我景啸戎马半生,什么伤没受过?这区区一点毒算得了什么?况且嶆城绝不能丢,我今天就是死在了这里,也绝对不会后退半步!” 几个满脸血灰的小兵慌乱地从城外跑了进来,纷纷跪倒在地:“大帅,我们的兵力已经折损过半,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撑不了多久也要撑!”景啸厉声道:“这是嶆城啊!这可是嶆城啊!” 景聆重重地呼吸了几口气,城外的厮杀声如雷贯耳,她抓住景啸的胳膊,安抚道:“爹,我们都知道嶆城很重要,我已经让折柳去千州请夏侯烈将军过来了,我也让人去平城找时诩了,或许,当前的战局并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糟,我们依旧存有余力反击。” 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兵从外面冲了进来,声音嘶哑:“大帅,他们搬来了云梯,准备攻城了!” 景啸稍稍平复的心情再次被点燃,他攥紧了拳头将几人撞开,不管不顾地冲入了马厩,待其他人赶到马厩时,他已经跨上了马背,勒紧缰绳,径直冲出了城门。 景聆望着景啸的背影心中发紧,她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冷静下来。 目前营中的守军已然一空,还能称得上是士兵的…… 景聆转眸看向了粮仓。 当时跟随时诩运粮的运粮兵都还没有返回盛安,景聆一路小跑着还未进入运粮兵的营帐,便看见舒宇站在台基外,双目无神地盯着城墙上的守军。 景聆小口喘着气,道:“舒宇。” 舒宇微微一愣,转过身来:“景小姐?” “我知道你的箭术极佳。”景聆来不及再与他拐弯抹角,“事态紧急,拿上你的弓箭,跟我走。” 景聆和舒宇从嶆城西门绕出,一路策马上了嶆城西面的盘山道,穿入山林。 西山高地地势高峻,视野旷达,景聆和舒宇匍匐在灌木丛间,山下战况,一览无余。 景啸已经杀入满丘敌阵,他看上去状态极佳,陌刀一挥便能伤敌数人。 景啸的出现显然是存在于于昊与蒙尔度意料之外的,蒙尔度沉思着凝视了景啸片刻,指着景啸的方向说了几句话。 景聆面色沉静,不起波澜,她动了动手肘,压着灌木丛道:“战车上的那个魏人,杀了他。” 舒宇拉满弓弦,沉默地听着周围的风声。 树静风止,舒宇猛然睁开眼。 战场上惨烈异常,景啸单刀直入杀出了一条血路。 两边的战鼓声震天,于昊眼看着景啸离自己越来越近,情急之下又派了几队兵士前去围堵。 景啸脸上汗如雨下,他的腰间、手臂都受了不少程度不等的伤。景啸猛烈地喘了几口气,望着眼前乌压压的满丘人狠狠落刀。 战场上顿时血洒一片,景啸勒紧缰绳,那战马马蹄一掀,像是要往于昊的战车上跃。 山头上的舒宇还未来得及将箭射出,景啸便袭入了他的视野范围内。 只见景啸呼啸着将陌刀朝战车上猛然一挥,于昊见刀便躲,倒是那看上去文绉绉的蒙尔度快速拔刀挡住了陌刀。 景啸望着眼前人心里微惊,他近距离地看清了蒙尔度的面容。 “是你……”景啸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蒙尔度面无表情,抵着景啸的刀锋朝旁侧一闪身,景啸感到手前的力道一空,倒像是扑了个空一般地错了过去。 而蒙尔度的脑袋也趁着这个间隙冒了出来,舒宇眉眼一皱,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指间,羽箭顷刻离弦。 电光火石之间,察觉到了风声的蒙尔度已经来不及闪躲,他迅速偏头,可箭的速度比他更快。 蒙尔度双颊倏然感到一阵剧痛,他痛呼一声,口中的血气霎时弥漫开来。 山头上的景聆和舒宇呼吸一滞,景聆看着穿过蒙尔度整个脑袋的箭,紧张地问:“射中了吗?” 刚才出箭的瞬间过于急促,舒宇双手颤抖,他也还未从紧迫感中缓过神来。 “我……我不知道……” 战车上的蒙尔度猛地抬手抓住了箭身,他怒怨地转过头,一双如恶虎一般的眼睛紧盯着山头,一边搜寻着二人的位置,另一只手骤然发力将箭从血肉模糊的双腮拔出。 几个满丘兵再次牵制住了景啸,他无法逼近于昊的战车,之前景啸一路顺利地杀入战场,双眼只有敌人,心中只有杀敌的畅快;可刚才因为蒙尔度的那一次闪躲,景啸竟忽然感到身上的经脉开始隐隐作痛,四肢也有些脱力了。 于昊的目光跟随着蒙尔度看向山上,怒道:“立刻带一支兵上山,将山上的老鼠统统抓住!” 一小股满丘军迅速朝西山袭来,景聆见势不妙,连忙吩咐舒宇从南边下山。 可满丘军远比景聆想象中来得更快,二人还未下山,远远地便看见了印着满丘图案的铁甲朝山上涌进。 四周都是茂密的丛林,景聆犹豫了须臾,低声道:“往北走。” 第六十一章 硝烟 午后的日光冲散了丛林间的寒气,坠月的刀身在空中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刀身横切,鲜血喷洒,只听见一声重重的坠地声,丛林中再次恢复了平静。 时诩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这一路上除了满丘人的尸体之外,还有不少被砍掉头颅的毒蛇。 荣英骑着马缓缓走到时诩身侧,道:“这些满丘人真是阴损至极,不仅在这条路上埋伏,还放毒蛇。” 时诩擦着坠月刀身上的血渍,微微侧脸:“都处理干净了吗?” 荣英点了点头:“蛇窝都烧了,只是咱们的人伤了大半,怕是走不动了。” 连续两日不眠不休,比起身体上的疲惫不堪,时诩更觉得心累。 第一次反击满丘就出师不利,中了敌人的奸计,军中的士气难免低落沉重。 时诩深深地呼吸了两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闭了闭眼道:“清点一下没有中毒的士兵,集结成一队跟我快马回嶆城,中了毒的也不能在这里久待,这山中丛林茂密,最适合埋伏,你带着他们在后面慢慢走。” 荣英领命道:“是。” 时诩拨开路边的白茅,眯着眼朝着山底下的一条小路比划了一番。 荣英清点好人后,时诩便带着剩余的兵马沿着小路一路疾驰。 万里无云,日光暴晒,经过半个时辰的行军,时诩终于望见了嶆城城门。 城外依旧激战不休,时诩不自觉地攥紧了缰绳正准备继续行进,旁侧的山路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时诩顿时警惕,举起坠月挡在身前。 马声嘶鸣,景聆和舒宇倏然从岔路中窜出,景聆被毒辣的日头晒出了一脸的汗,缕缕发丝沾在脸颊旁侧,头发上、衣服上沾满了丛林中的细碎草屑。 时诩看清了来者,他神色一滞,薄唇微启:“景聆……” 看见时诩的这一刻,景聆脑子里面仿佛空了一般,她当即勒紧缰绳,猛烈地喘着气下马。 景聆快步跑到时诩跟前,鼻腔酸涩,雾气蒙上眼眶。 她不由自主地拉住了时诩的手,打量着时诩的脸,喃喃道:“我就说……你怎么会出事……” 时诩粗粝的大掌抓住了景聆柔软的手,他轻笑道:“谁说我出事了?我还要回来……” 时诩突然没了声音,景聆看着他张合的双唇,读出了他的唇语: “抱你呢。” 时诩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疲惫,眼下乌青明显,嘴唇上下也冒出了短短的胡茬,显露出来的,是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感。 现在不是眷念于儿女情长的时候,景聆微微侧身收回了手,她将思绪藏到面皮后面,说:“满丘于昊趁着嶆城兵力空虚袭击,我已传信至千州,相信舞阳侯很快就能来支援。” 时诩眉头微展,他沉声道:“如今我这里还有四万人,可以再与于昊周旋一阵子。” “四万人?”景聆神色微惊,“发生了什么,怎么损失了这么多人?” 时诩叹了一口气说:“说来话长,于昊早早地转移到了霄城,我们虽然攻下了平城,却在回来的路上遭了于昊的暗算,不少人被毒蛇咬伤,中了蛇毒。” 景聆看了一眼时诩身后神色沮丧的兵卒,低头道:“真是卑鄙。” 两军在嶆城外激战了一上午,现下都已经陷入了疲乏。在这一场本就实力不均的战役中,嶆城守军已经折损了大半兵力。 山间的乌鸦唱着无情的悲歌,仿佛在提前宣判着某一方的失败与死亡。 景啸的病体已经拖到了极限,他被几个满丘兵团团围住,锋利的大刀从头顶劈下,景啸猛然咆哮一声,强忍着疼痛挥舞着陌刀将敌人掀翻。但他的动作已经比之前迟缓了不少,双肩处又新添了两道深深的刀伤。 时溪策马冲到景啸身侧,他刺死了几个满丘人,拉着景啸的手臂道:“将军,您快回去,这里还有我顶着。” “不行!”景啸气喘吁吁,却依旧回答得斩钉截铁,“我必须要守在这里,我知道我身上的毒已经没救了,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只要我还能动,靠着我这副病体残躯,能杀一个满丘人就是赚了一个。” “可是将军……” 趁着二人说话的工夫,几个满丘人又冲了上来,景啸挣脱开时溪的束缚再次挥起了陌刀。 时溪在景啸身后杀敌,一边道:“我们还要在这里苦战到何时?” “不知道!”景啸毫不犹豫地砍下了满丘人的头颅,“援军未到,我们只能死守。” 天边突然传来一声鹰唳,接踵而至的,是一阵如雷贯耳的马蹄声,战场上的所有人都看向了嶆城北面的山麓,高高举起的帅旗交错着纷飞。 林间的乌鸦被赤霜的嘶鸣声惊起,与桴鼓交错的马蹄声成了最鼓舞人心的战歌。 时溪将对手一枪钉入泥地,他转眼看向在山路间翻涌的旌旗,看清了上面的‘时’字。 时溪的唇角扯出一抹艰辛的笑:“是……是我哥来了……” 时诩猛然从山路冲出,猩红的怒目恰好与扭头的于昊对视。 “于昊!” 时诩长刀一挥,坠月的刀尖便远远地指向于昊。 于昊露出一抹难看的笑:“时大帅来得比我想象中要早。” 时诩嗤笑一声,夹紧马腹便朝着于昊的战车袭去。 于昊面色冷静,看上去胸有成竹,他淡淡道:“列阵。” 时诩还未近身,战车两侧的满丘兵便像是密密麻麻的虫蚁一样朝着中间挪动,铁盾在前,看上去牢不可破。 马蹄在军阵在打了个趔趄,时诩左右扫了一眼这熟悉的军阵,这无非就是经过改良后的魏军军阵。 时诩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抬眼看向了于昊身旁的那个背影,举起手中的坠月,吼道:“杀——” 嶆城前的战场顿时尘土飞扬,于昊用睥睨天下的目光饶有趣味地看着眼前的魏军,目光在从魏军中策马窜出的青衣女子身上一闪而过。 女子头戴斗笠,利落的劲装在她身上勾勒出曼妙的曲线,乌青的发随风扬起,与魏军背道而驰。 于昊当即眼前一亮:“美人?” 于昊顿时来了兴致,繁琐的战场不断地消磨着他的耐心,这下他终于找到了乐趣。 于昊拍了拍蒙尔度的肩膀,朝不远处的山脚下指了指,道:“你先在这儿看着,我去撒尿。” 蒙尔度还未来得及回应于昊的话,于昊已经跳下战车,拽紧青骢马就冲出了战场,循着景聆离开的方向一路向东。 千州离嶆城很近,快马加鞭也不过半日脚程,可折柳清晨就已经前往千州,千州的援军现在都还没有到达。 景聆怀疑可能是千州出了什么问题。 景聆俯身勒紧缰绳,却突然听见身后也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景聆心中感觉不妙,拽着缰绳朝后遥遥一望,一眼便看见从拐角处冲出的于昊。 景聆的眉倏然蹙起,他怎么来了? 于昊见景聆在看自己,在阳光下粲然一笑,喊道:“美人,你的马,没有我的好。” 不悦的神色顿时跃然于景聆的脸上,她冷哼一声,回过头扬起马鞭,让马跑得更快。 而于昊也毫不示弱,一边唱着满丘的长调,一边拽紧缰绳追了上去。 那诡异的调子和清脆的马蹄一样让景聆感到心惊胆寒,但也正如于昊所说,她的马,没有满丘的马好。 很快,于昊便追上了景聆,在与景聆齐驱时于昊叫了景聆几声,景聆并不理睬他,于昊猝然转弯,堵在了景聆前面。 景聆紧攥着缰绳,猛地倒抽了一口气,险些撞到于昊的马。 景聆微喘着气一言不发,手不自觉地攀上了腰间的剑柄。 景聆的小动作被于昊尽数收入眼底,他轻佻地扬起一抹笑意,道:“我对你并没有恶意。” 景聆对这位满丘三王子的印象极差,她泠然道:“既然三王子对我没有恶意,为何不放我离开?” 于昊继续笑道:“我只是想向美人表达一下我的心意,事实上……我对你一见钟情了。” 景聆常年居于盛安,又因为身份的关系,她从未听到过如此赤裸的求爱。 比起惊讶,景聆心中更多的是对于昊流氓行径的不齿。 景聆不可思议地看了于昊一眼,随即扭头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她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可于昊却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美人先不要急着拒绝我。”于昊嬉皮笑脸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们魏国的女子究竟是有什么魅力。” 于昊继续道:“我如今的母后就是个魏国人,也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能够让我那懦弱的哥哥为了她有胆量与我叫板。” 景聆用余光瞟了一眼于昊,他如今的母后,不就是贺眠吗? 于昊见她依旧不作声,不安分的目光在景聆身上扫了片刻,又道:“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景聆冷声道:“我与三王子萍水相逢,并没有互通姓名的必要。” “怎么会没有必要呢?”于昊轻笑着,右手的食指指尖轻敲着左手臂缚,“如果美人不告诉我你的姓名,我又该怎样向你们魏国皇帝提出和亲呢?” “和亲?”景聆倏然回首,“你觉得此次我们大魏会败给你们?” 于昊笑道:“当然。” 景聆这才正眼看向于昊:“当下胜负未定,三王子未必过于自信。” 于昊毫不在意地挑了挑眉,看向远处湛蓝的天,他说:“我知道你此次是去千州搬救兵的,可是现在千州根本发不出援军来。” 景聆沉着一张脸道:“什么意思?” 于昊道:“小美人别凶我啊,这可跟我们满丘人没有关系。半个多月前你们魏国的皇帝下了道圣旨到嶆城来,可惜那圣旨没有送到嶆城,送圣旨的监察御史就被人杀死了,现在你们皇帝正派人查是谁杀死了那位监察御史,这不,就查到了千州的夏侯烈将军身上。” 第六十二章 雷雨 乌云不声不响地遮住了灼目的日光,天突然沉了下来。獾猪在灌木丛间窜动,发出阵阵皮毛与枯叶的擦响。 景聆沉默地看着满脸傲气的于昊,思忖少顷后终于开了口:“三王子既然说这件事与你们满丘没有关系,那三王子又是如何得知夏侯烈将军与朝廷命案扯上了关系?难道,三王子对大魏内政就如此关心?” 于昊顿了顿,暧昧地笑道:“小美人想套我的话啊。这样,你嫁来我们满丘,我什么都告诉你。” 景聆不屑的目光从于昊身上一闪而过,她冷声道:“既然三王子不愿意说,那我们就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我要过去,三王子挡住我的路了。” “啧,脾气真辣。”于昊摇着头,依旧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小美人,就算我让你过去了也没有用,魏国败局已定,你倒不如与我一起回满丘,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景聆紧抿着发白的唇,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像是蕴藏着千年寒冰,抬眼间却又恰好对上于昊目光里的热情似火。 原本景聆只是不确定千州是不是发生了意外,于昊的回答却是证实了她心中的想法。 那折柳离开了这么久却没有返回,她去了哪里? 二人无声地对峙着,忽然,山南麓的飞鸟像是受了惊从枝桠间掠过。 景聆微微垂下了眸,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她突然露出一抹笑,道:“败局已定,三王子当真如此确定吗?” 于昊也从景聆的笑意中到不对劲,“什么意思?” 景聆淡笑着抬起下巴,指着耳朵道:“那三王子好好听听,你背后是什么声音。” 于昊眼眸微眯,顿时聚精会神,他隐约能听见,在不远处,有阵阵马蹄飞奔的声音,而且凭他的经验,这一路人马并不少。 难道……是千州发兵了? 于昊的神色顿时一沉,松懈的身体骤然紧张起来,他转身朝后望去,远远地仿佛看见了山路上的旌旗,只是隔得较远,他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字。 景聆看着他笑意更甚,“援军即刻便到,三王子难道还想继续与我在这里僵持下去?三王子难道不管自家兵马的死活了吗?” 于昊神色严肃地看了看景聆又看了看越来越接近的旌旗,手里便开始牵起了缰绳,他回头笑道:“看来今天并不是相遇的好时机,小美人,我们回见。” 话音刚落,于昊便勒紧了缰绳,顶着阴沉沉的天一路疾驰返回嶆城。 景聆用余光观察着于昊离去的背影,直到确定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远,景聆才面向前方。 事实上,她自己刚才也不知道从南边传来的马蹄声究竟是不是大魏的援军,只是这马蹄声来得巧,她正好可以利用这阵马蹄声调开于昊。 景聆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把缰绳挽入手中,此时从南边赶来的军队恰好从转角处冲了出来。 举在军队上方的旌旗上写着的,正是“夏侯”二字,可行在队伍最前头的,显然不是夏侯烈。 为首的少年看见景聆当即举起了手,示意军队停下,他拉了拉缰绳,取下头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喘着气朝景聆一笑:“景聆。” 景聆在看清来者的全貌后又惊又喜,“夏侯铮?” 夏侯铮驾着马走到景聆身侧,“是我,嶆城情况如何了?” “不太好。”景聆摇着头道:“不过幸好你们即使赶来了,可我听说你父亲如今身陷朝廷命案,你这兵是……” “提到这老头子就烦。”夏侯铮咂嘴道,他侧着身子,指了指折柳说:“今早折柳姐姐就到了千州,可千州却碍于命案出不了兵,我们便去了夏州,这些都是找了夏州府的折冲都尉杨骁借来的兵。” “原来如此。”景聆恍然,难怪折柳这一路去了这么久,“嶆城如今战局紧急,事不宜迟,咱们赶快去城外支援。” 闷雷滚滚,黑云密布,天边电光闪烁,昭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倾泻而至。 时诩率军冲入敌阵,大魏军阵他早已烂熟于心,即使是有精通于奇门遁甲之术的高人通过调度,使这阵法看上去更加适合于满丘人,可此阵法的内核始终未变。 蒙尔度始终背对着时诩,时诩几次用余光观察着他,心中隐隐觉得眼熟。 他究竟是谁? 时诩不知疲惫地挥舞着坠月刀,汗水与血渍凝结在一起,后背被刺伤的伤口中又痛又痒。 扑面而来的敌军被时诩尽数斩杀,他在离那辆战车越来越近。 狂风大作,扫起地面的扬尘;本就摇摇欲坠的山间枯叶如飞蛾一般从两边的山峦上朝中间汇聚。 沉重而稳健的马蹄将枯叶踩碎,坠月刀在空中横扫,锋利的刀刃在空中将一片枯叶从中切割,而后刀刃又迅速地落在了满丘军的脖颈上。 血液喷洒声在时诩的耳畔响起,时诩调转马头狠勒缰绳,赤霜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它猛然掀踢,在几个满丘人惊恐的神色中,从他们的头顶越过,时诩霎时冲到了战车之后。 时诩发出一声嗤笑,挥刀便朝着蒙尔度背后砍去,蒙尔度下巴微偏,长剑便从腰间拔出,从身后挡住了坠月的刀刃。 时诩脸上的笑意一凝,道:“你究竟是谁?” 蒙尔度剑锋一转撬开了坠月,随即转过身来。 时诩收拢坠月,正想再朝蒙尔度砍去,却在看清蒙尔度那张双颊带血的面容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这张脸,时诩太熟悉了。 “二公子,别来无恙。”蒙尔度双目无神,惨白的唇瓣微微开合,许是舒宇那支箭的缘故,蒙尔度说起话来有些模糊。 时诩睁圆了双眼,一道紫白的闪电从天边霎时劈落。 “怎么会是你?王度……”时诩声线虚浮,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你不是……你当年不是与我父亲一起死在了战场上了吗,你怎么会成为于昊的军师?” 时诩的脑中混乱极了,父亲战死后的每一幕都开始在他的脑海中涌现,包括去年景聆在酒楼中与自己说的那番话,自己长久以来埋藏在心底的怀疑。这都如同一颗种子一般破土而出,事情的真相都指向了眼前的王度。 他曾经是时取手下的一位幕僚,时取对他信任有加,甚至连吃喝这一类的小事都会由他经手。 王度淡漠的目光在少年惊愕的脸上逡巡,他苦涩地笑道:“如二公子所见,我的近况,就是如此。” “你……”时诩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潮湿的血气,“你不是会通敌叛国的人。” 王度静默地看着时诩,双腮上被刺穿的伤口还朝外冒着鲜红的血。他虽面无表情,可时诩却能从王度的眉宇间察觉到哀伤的情思,就仿佛这一切都另有苦衷。 “轰隆——” 蓄谋已久的雷声惊天动地,冰凉的雨从灰黑的天空洒落,仿佛能浇灭战场上的火热。 一匹青骢马突然从城门南边窜出,声势浩大的重蹄声紧跟在他的身后袭来,仿佛能将战场淹没。 于昊一路疾驰,额前的碎发都随风吹到了后面,他一边喊道:“快撤兵!撤回霄城去!” 战场上打得火热的满丘士兵闻声顿时慌了阵脚,纷纷朝后闪退。 于昊一人冲到了战场的最后面,一眼便看见王度身前正站着时诩,他又喊道:“保护好军师!保护好军师啊!” 雨越下越大,夏侯铮带领的夏州府兵亦如猛虎下山直直冲入嶆城,满丘军了无斗志,而一直苦战在此的嶆城军在见到援军后士气顿时被点燃,所到之处,刀刀见血。 眼见满丘军大势已去,王度也轻摇着头叹息。 王度看向时诩,双眼跟睁不开一样微垂着。 他抬平双手,淡淡道:“当年大帅待我恩重如山,我这辈子算是还不尽大帅的恩情了。这几年来我苟活于世,便是为了能见二公子这一面,二公子带我走。” 时诩定定地看着王度,妄想从他这张不起波澜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可王度愁容满面,只是将双手朝时诩的方向递了递。 湿冷的雨水从时诩的额角滑至下颚,他倒抽着冷气,心底一沉便抓住了王度的手腕,转身便将他从马车上拽了下来。 雨势愈小,战场上的硝烟渐渐消退。 王度被城中的大夫处理完了伤口,时诩便将他关进了柴房。 在时诩离开平城后,孙秉元便带人前往文妃峰查看许蒙的那一路兵马,眼下,孙秉元部已将文妃峰中死伤的兵卒带回了嶆城。 张易跟在拖车后面一瘸一拐地进了军营,血与灰沾了满脸,喉间不断咳嗽。 张易抓着走廊外的木柱,拖着无力的腿看向时诩,“大帅……” 时诩原本正听着孙秉元禀报文妃峰的死伤人数,听见张易细若游丝的声音蓦然转身。 “张参军!”时诩快步跑向张易,双手扶住了张易。 张易迟钝地看向时诩,缓缓挪动着右手搭在了时诩的手臂上,眸中眼泪直冒,“大帅,许蒙将军的尸身……找回来了吗?” 时诩微微皱眉,在喉中吞咽着,说:“找回来了,只是,缺了头颅。” “呜啊——”张易的膝盖突然就软了下去,他紧抓着时诩的手臂哭喊道:“都怪我啊,都怪我啊!是我没有拦住许将军,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第六十三章 旧臣 乌鸦在嶆城上空盘桓了许久,在两边的军队消退后终于降落,啄食着地上未来得及收走的尸体。 嶆城外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城内却乱成了一锅粥。 时诩抚慰着张易,把他扶进了营房中坐着,又叫来了大夫处理他身上的伤。 张易双目失神,自顾自地唠叨道:“我和许将军在文妃峰里走了一半,突然便遭遇了满丘的伏击,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我们来不及闪躲,只能拼命地往后面撤,谁知后面的路也被满丘人拦住了,大帅,我们是入了他们的埋伏圈了。” 时诩望着营房外源源不断抬进来的伤员眼中酸涩,虽然这一仗并没有让满丘人尝到甜头,可代价着实太大。 张易又继续道:“我们被满丘人逼进了一个山洞里躲着,可许将军心中一直惦记着自己立下的那份军令状,说什么也要冲出去与满丘人拼个你死我活,他说,他没有拦住霄城军,就算是活着回来也是个死,倒不如战死在文妃峰。” “他说他知道我们都看不起他,他这一次一定要立下战功,让我们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可我也是大魏男儿,我怎么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所以我和他一起冲了出去,但是我们哪里是满丘人的对手?后来,许将军也意识到了我们实力的悬殊,便让我带一路兵马回嶆城通报消息,可文妃峰山路崎岖,我却迷了路。” “那地方正是山北坡,这几天又在化雪,有不少兵士都是受了伤活活冻死的。大帅,这都是我的错……” 时诩抹着脸,这屋子里压抑得他透不过气来。 时诩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说:“战场上的事情本就说不准,张参军不要太过自责了,你先将身上的伤养好,我去外面看看伤员。” 张易呆愣地点了点头,时诩虽然担心他的状态,确也说不出太多矫情的话,只拍了拍张易的肩膀便出了营房。 军营里正缺人手,景聆也外面帮大夫递药,时诩走上前去,拉了拉景聆的衣袖,道:“你怎么在外面,你父亲身上的伤也挺严重的。” 景聆随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说:“我刚才已经把药给父亲送过去了,他正跟夏侯铮说话呢,也用不到我。” 时诩能察觉到景聆话里行间的失落,他掏着怀里皱皱巴巴的帕子,捧着景聆的脸擦去了她脸上的灰渍。 景聆抬着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看着时诩认真的模样颇为心动,却也红了脸。 “好了,别擦了。”她拿下时诩的手,难为情地说:“我待会儿自己洗洗就是了。” 说完,景聆又蹲身帮着大夫打起了下手。 眼前这士兵的背上挨了很大一刀子,时诩帮着大夫给他翻了个身。士兵身后的伤疤很深,里衣和血肉都粘在了一起,伤口里面还嵌着些草屑,大夫清理起来并不方便。 “大夫,我去拿剪刀过来。”景聆正要走,可大夫却叫住了她。 “不用了不用了。”大夫道,“这布料一撕就开了,不用去拿剪刀了,前面好几个都是这么处理的。” 景聆微皱起眉看向时诩,只闻一阵布料撕裂的声音响起,年迈的大夫已经撕开了那士兵背上沾着血的衣料。 景聆微微蹲身,捏起衣料的一角看了看,对时诩道:“他的里衣布料似乎跟你的不太一样。” 大夫的手微微一顿,用不易察觉的眼神看了二人一眼,又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给士兵处理伤口。 时诩轻咳了两声,说:“这些衣服都是朝廷里边统一做的,我那边也有两件,但我觉得料子太薄了,就一直没有穿。” “这何止是薄?”景聆捏着布料上的线头,正色道:“你自己看看,纺布的线粗细不一,一扯就坏,就这样的布料,怎么会拿来给将士做冬衣?” 时诩看着景聆手里的布料,想起了刚才张易的话。 即使文妃峰夜里寒冷,但也鲜有人会因为受伤了在山里冻死;如此看来,倒像是他们身上衣服的问题。 时诩正色道:“这些衣服的布料也都是地方纳税送进盛安的,我的手还伸不到户部去,但关于这批衣料的问题,我会上奏皇上。” 景聆轻点着头,目前也只能这样。 这时荣英从营房后匆匆赶来,朝时诩拱手道:“大帅,我刚刚去给王度送了粥,他说,他想见您。” 时诩连忙站起,目光朝着柴房的方向望去。 他一回军营就把王度扔进了柴房中,宁愿跟着景聆帮大夫打下手也不想去柴房见他。 时诩从未发觉自己的胆量这么小,可他必须承认,自己害怕了。 他害怕近在眼前的真相会打破自己在心底粉饰多年的太平,他害怕长久以来在心中建立的信仰之塔会在一夜之间倾塌,他害怕自己会被自己所违背。 时诩僵硬的手突然被温热的柔软包裹,他猛地回过头来,有些失神地看着眼前的景聆。 景聆淡淡地笑着,说:“去,终是要面对的。” 时诩抿了抿唇,抓着景聆的手紧了紧,“嗯。” 一直走到柴房,时诩心中都在犹疑与摇摆不定,他从未像现在这样鄙夷自己的优柔寡断。 守在柴房两侧的兵卒给时诩开了锁,柴房中没有点火烛,只有右侧的墙壁上方开了一扇小窗。 王度背对着门口坐着,时诩从荣英手里接过油灯,跨步到王度跟前,强装镇定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油灯被时诩放到桌上的同时,柴房门口也响起了关门声。 白色的绷带裹满了王度的整个脑袋,双颊两侧漏出两团暗红的血渍,使他看起来格外滑稽。 王度微阖的眼眸悄然睁开,他掀起眼帘与时诩相视。 他似乎是想笑,可整张脸都被绷带箍住,导致他露出了一个极为诡异恐怖的神情。 “二公子来了……”王度一边说话一边咳嗽着。 “你想对我说什么?”时诩单刀直入道,他虽然看上去面色沉静,可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已经攥成了拳。 王度捏着袖子擦了擦唇角的血沫,有气无力地说:“有些话,如果我在死前不告诉二公子,那么整个大魏恐怕就没有第二个人敢说给公子听了。” 时诩眉头紧锁,心中更加忐忑,“你说。” 王度深深地呼出了两口气,他看着时诩的眼睛,神色哀伤,他说:“当年,我作为侯爷的帐中幕僚,只想一心辅佐侯爷,一展心中宏图,可谁料天不遂人愿,我的母亲与胞妹被人劫走,成为了裹挟我的工具。” 时诩的眸色越听越沉,皱起的眉眼间流露出丝丝狠戾。 当年父亲的死,果真是…… 另有隐情。 “是谁?” 时诩此刻的神色令王度肝胆生寒,他上一次见到时诩还是在三年前,那时候的时诩不过十五岁,他何曾露出过这副骇人的模样? 王度抿了抿干裂的唇,声音发颤:“是……是陈王……” 时诩瞠目欲裂,紧咬的牙关使双颊上的肌肉鼓了起来,胸膛伴随着沉重的呼吸上下起伏。 “他让你,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时诩心里呼之欲出,可他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格,真相不从王度嘴里说出来,时诩也不肯死心。 王度垂下了眼,他的态度显然有些犹豫,时诩的手搭在桌上,指尖轻敲着桌面。 耐心在无声中渐渐消磨,时诩逼问道:“回答我的问题,陈王让你做了什么?” 王度摁在大腿上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他害怕看见时诩现在的神色,他不敢抬头。 “陈王派人在侯爷的饮食里面下了毒,所以侯爷才会……”王度的身体愈发颤抖,他的脑袋越埋越低。 时诩喉间一梗,心脏处突然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钝痛,发酸的眼眶让他的视野变得朦胧。 王度的话如一盆从天而降的冷水,淋得他狼狈不堪,也淋得他清醒至极。 他再也无法深陷于自己给自己营造的谎言,他的父亲,把国家荣辱与家族使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的人,最终却死在了王朝的权力斗争之中。 这,何其讽刺。 柴房内沉默了少顷,王度一言不发,仿佛是在等待着时诩的暴怒。 可时诩比他想象中能忍得多。 “那你又在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时诩冷冰冰的声音在王度的头顶响起,王度周身一滞,不由自主地咽下了两口带血的唾液。 王度深吸了两口地牢里的湿气,鼻腔里充盈着涩感,他说:“侯爷的吃食,都是我端给他的……我明明知道饭菜里有毒,可我还是……” 王度说着话,滚热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透过脸上的绷带浸入双颊的伤口,这又痛又痒的感觉,仿佛是罪恶在他脸上扇的耳光。 “王度。”时诩的脸深深埋在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你真是该死。” 即使时诩在极力隐忍着,可话音的最后两个字依旧咬得极重。 时诩撞开了椅子从柴房中快步走出,他感觉自己快要忍不住了,他快要窒息了。 柴房外的守卫关上了柴房的门,时诩听着他上锁的响声,闷声道:“看好他,别让他跑了。” 天灰蒙蒙的,时诩身上的气压极低,军营中来来往往的人吵得他脑仁疼,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这样混乱过。 时诩一头扎进营房,快速地关上了房门,他宽厚的后背贴在门上,双腿跟脱了力一般,整个人都顺着房门滑了下去。 第六十四章 伤痛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时诩空洞地盯着头顶上漆黑的房梁逼问自己。 父亲不该就这样白白丢了性命,我若能杀了陈王与他的党羽,也算得上是为大魏清理了祸害! 入夜后,嶆城营中便点燃了火把,夏侯铮带来的夏州府兵没有地方住,荣英便带着他们新搭了几个营帐。 景聆跟着大夫一直忙活到了傍晚,大夫年纪大了,景聆怕他夜里回家不安全,于是亲自送他回了药铺,顺便拿了些药回来。 景聆刚回到营中,荣英就放下了手里扎营的锤子,双手在衣摆上抹着灰跑了过来。 “景小姐,你可回来了。”荣英看上去格外焦急,“你快去看看侯爷,自从他跟那个王度见了一面后,他就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谁都不见,东西也不吃,我实在是担心。” 景聆扫向时诩的营房,屋里一片漆黑。 景聆说:“他是不是睡了?” “没呢。”荣英摇着头道,“侯爷他自小就这样,心情不好就喜欢在黑屋子里闷着。” 景聆垂着眸子想了想,“我去看看他。” “好,我去厨房里把食盒拿出来,您劝劝他,让他吃点东西,他肯定听您的话。”荣英说着就跑去了厨房。 景聆拧着食盒先摁着房门推了一下,门从里面栓得很紧,景聆这才敲响了房门,里面无人回应,景聆顿了顿,又敲了一遍。 “荣英,我不饿。” 时诩的声音又闷又哑,听上去有些单薄。 景聆收回了手,她抿了抿唇,说:“时诩,开门。” 屋内突然传来一声书卷翻掉的脆响,紧接着又像是时诩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脚底重重地踩在了地板上。 听着声音,门后的门闩被人抽出,景聆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门被时诩打开了一条小缝,时诩只露出了一只无神的眼睛。 “景聆,我今天……喂……” 景聆并没有等时诩把话说完,便狠狠地推开了门,把整个身子挤了进去。 景聆用手肘推着时诩的身子把他抵到了门上,时诩一直朝后退着,“嘭”的一声就关上了门。 “嘶……”时诩背后还有剑伤,这一下撞到门上,到让他疼得抽了口气。 景聆的另一只手上捧着一盏油灯,时诩怕烫到她,手里不敢乱动。 景聆缓缓凑近时诩的脸,借着油灯的光亮打量,她刚看清了时诩眼下的泪痕,时诩就别过了头。 景聆轻轻叹了一口气,从时诩身上挪开,转身去了桌边,点燃了上面的蜡烛。 景聆把饭菜从食盒里拿了出来,“过来吃点东西。” 时诩紧靠在门上,偏着头淡淡地说:“我没胃口。” 景聆把最后一碟菜重重地磕在桌上,对时诩说:“那你身上的伤总要处理了?” 时诩的腰间和背部都被刺了两剑,直到现在未结痂的地方都还在往外冒着血 时诩看了看景聆,嘴硬道:“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景聆不理会他的辩驳,自顾自地把从大夫的药铺里拿的药都掏了出来,瓶瓶罐罐在桌上排得整整齐齐。 景聆看向时诩,道:“过来。” 时诩摇摆着身体朝后靠了靠,最终还是挪动了步子,走到景聆身边坐着。 时诩脸上的神色淡漠又疏离,目光呆滞,明明是个身材高壮的少年,现在看起来倒给人一种纸片人的脆弱感。 景聆拉开药瓶的瓶塞,说:“我今天跟着那个大夫,也学了点处理伤口的手法,不过可能不太熟练,你先把衣服脱了。” 时诩轻应了一声,便开始解腰带,外面的盔甲和外衫倒是容易脱掉,只是里面的里衣贴肉,布料已经跟微微结痂的伤口粘在了一起,若扯得重了,便觉得痛。 景聆兑好药粉后,看见时诩还衣衫半解地倒腾着那件里衣,便拿了支蜡烛挪了过去,准备亲手帮他。 景聆拿了剪刀把时诩肩头的布料剪开,衣料垂下,时诩那张布满了无数伤疤的背便在此刻露了出来。 景聆盯着那半边背愣了一瞬,这比她想象中还要触目惊心;光是看着,景聆就仿佛感受到了疼痛。 景聆微抿着唇,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捏着那沾着血的布料,道:“你别动,要是疼的话,就告诉我。” “不疼。”时诩毫不犹豫地说。 景聆看了时诩一眼,才继续将里衣从伤口上剥离。 时诩挺直了腰板,眼睛盯着的前方是一块没有堆放任何杂物的墙壁,而上面正映出来的,却是景聆弓着身子给自己褪下衣物的影子。 若是平日里,时诩看到这样交叠在一起的身影,定是要心猿意马一番,可此时此刻,他的心像是被寒冰冻住了,撩不起一点情绪。 时诩微微转过了头,可这一动却牵到了他的腰,时诩猛抽了一口凉气,身体顿时疼得一颤。 景聆手中的布料刚好因为时诩的动静从他的伤口上扯了下来,她抬头道:“不是叫你别动吗?” 时诩的整个上半身都伴随着碎布的掉落显露出来,时诩的身上比脸上白了许多,身上的肌肉线条匀称且凹凸有致,在烛光下明暗分明。 景聆倏然感到面皮有些发烫,便别过了脸。 景聆蹑手蹑脚地拿过桌上的药粉,垂着眸子说:“这药上上去会有点疼,但大夫说效果极好,你忍着点。” “嗯。” 药粉渗入伤口后便有些刺痛,但时诩领兵打仗,受伤是常事,因此在上药时也比一般人更能忍痛。一直到景聆给他缠上了绷带,时诩都只是皱了皱眉头。 “好了。”景聆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突然从背后抱住了时诩,“已经上完药了,很快就会好的。” 时诩微微侧目,闭了闭眼睛回应:“嗯。” 景聆紧抱着他,在他的颈侧亲了亲,柔声说:“不管是什么伤,都很快会好的,别难过了。” 时诩明白景聆话中所指,他抓住了景聆绕在他腹前的手,说:“我没有难过,我只是……为我父亲感到惋惜与不值得。” 景聆的下巴抵在时诩的肩头,轻声细语道:“那你……失望了吗?” 时诩背对着景聆,双眼空洞地盯着前方,他说:“有一点。” “可失望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景聆翻转了掌心抓住时诩的手,说:“如今你已知晓杀害你父亲的凶手的身份,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时诩的脸上忽然浮现出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每每想到王度,想到陈王,时诩就感觉自己的心脏跟针扎一般疼。 在自己心中作为榜样钦佩的父亲,一向把忠君爱国奉为信仰的父亲,他的生命却被人作为了权力斗争的工具。 “陈王,我绝不能放过他。”时诩紧绷着脸,俊朗的眉宇之间突然生出凶狠。 时诩的双手伴随着口中的话越捏越紧,仇恨的火焰在他的心中熊熊燃起。 景聆近距离地看着时诩,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景聆竟一时感觉这样的时诩有些陌生。 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天边划过,营房外突然传来一声焦急的吆喝:“走水了!” 景聆连忙坐直站了起来,正准备跑去开门,却看见时诩还光着半个身子。景聆于是去拿了一件里衣给时诩披在身上,然后二人才去开了营房的门。 营房外火光冲天,来来往往的士兵拧着水桶乱成了一团。 景聆望着起火的方向,看位置似乎是在柴房那边。 她随手拉住了一个行色匆匆的小兵,道:“怎么回事?” 那小兵慌忙道:“是柴房,柴房走水了!是里面那个满丘人自己点的火。” 景聆心底一惊,回头看向时诩。在火光的映射下,景聆才看清时诩的神色并没有生出仇人自裁的快意,反倒是愁云涌上了眉宇。 时诩拢紧了衣服,说:“我过去看看。” 景聆跟着时诩一路赶到了柴房,灭火的士兵来来往往,柴房的火势已经灭了大半,可浓烟依旧,直接给景聆熏出了眼泪。 荣英一脚踹开了烧得只剩下一半的木门,举起火把指挥着几个士兵将里面王度的尸体抬出来。 乌黑的云像是块块交叠,天上没有一颗星星,也漏不出一丝天光。 柴房外举着火把的士兵围成了一圈,将柴房一隅照得敞亮。 几个士兵别着脸将里面已经烧成了黑炭的尸体抬了出来放在地上,景聆朝那尸体上看了一眼,原本红润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她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两步,还踩到了时诩。 王度身上的衣物毛发均已被烧尽,身体上偶有鲜血从裂开的焦壳里渗出。他的脸上已是面目全非,可双腮上被箭刺穿的痕迹依旧明显;右边的耳朵只剩下半只,鼻子和嘴巴像是被烧到了一起一样,看不出五官起伏。 时诩捂着景聆的眼睛把她挪到了身后,荣英一边朝时诩走过来,一边骂骂咧咧:“要死就死,还把我们这儿的柴房烧了,半夜三更还要折腾我们一番……” 荣英眼皮发肿,显然是刚入睡就被吵了起来,他朝时诩拱手道:“大帅,这玩意儿怎么处理啊?” 时诩厌恶地看了那焦黑的尸身一眼,冷漠地说:“就这么死了,倒是便宜了他。” 时诩的声线像是沁入了海底一样,又冷又沉,景聆躲在他身后,低头间只能嗅到时诩身上的药香。 她隐隐感觉,时诩,好像变了。 时诩围绕着营地四周扫了一圈,最终把视线聚焦在了不远处的山脊上,他低声道:“把他扔去山上,喂狼。” 第六十五章 断了 于昊与其残兵败将一路跑回了霄城,这时候于昊才意识到,王度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回来。 入夜后,一群满丘士兵在霄城营中排成了两列,低头耷脑地接受着来自昊的训斥。 于昊在队伍前来回徘徊,手中还拿着一条软鞭,嘴里骂道:“你们都是饭桶吗?你们这么多人,去救一个军师怎么都救不回来?当时就时诩一个人站在军师旁边,你们就这么怕时诩吗?一群废物!” 队伍之中静默无声,一个站在最边上的小兵噘了噘嘴,突然挺身而出,他道:“三王子,这不能怪我们,我当时亲眼看见是军师自己让时诩把自己带走的!” 于昊猛地转身,听完他的话心里的怒意更重。 “你说什么?”于昊快步走到小兵跟前,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你再说一遍!” 小兵不自觉地咽了两口唾沫,水汪汪的眼睛里仿佛马上就会挤出水来一样。 他鼓起勇气道:“我亲眼看到,是军师把手伸给了时诩,让时诩把自己带走的。” “放屁!”于昊怒吼着一记软鞭就朝着那小兵身上抽了过去。 小兵来不及闪躲,实实在在地挨了一下,小兵痛呼一声,双腿猝然倒退,双手挡在身前呈防御状。 于昊上前两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的眼睛里是糊了屎了!你也不用你那狗脑子想想,军师当年杀了时诩的父亲,他现在去找时诩,是去送死吗?” 那小兵站在一旁瑟缩,双眼只敢透过指缝偷瞄着于昊。 于昊的脾气在满丘也是出了名的臭,而且又极其阴晴不定,可能刚刚他还在对着你笑,下一瞬间就要取你的命。 小兵怕自己的小命丢在这里,于是也不敢辩驳了。 一个哨兵突然从了望塔上跑了下来,他冲到于昊身边,禀报道:“报告三王子,刚刚我们观察到嶆城军营中有火光,看上去像是着火了。” “着火了?”于昊猛然转头,脸上随即挂上了奸邪的笑,他大摇大摆地朝了望塔的方向走去,“我看看。” 于昊上了了望塔远眺,便看见四十里外的嶆城营中冒出的腾腾浓烟,浓烟之下,还有火焰上下涌现。 于昊脸上笑意更甚,他欢欣鼓舞地说道:“这火着得好啊!” 于昊满面春风地从了望塔上走了下来,说:“看来,是老天都在帮我啊!嶆城刚打完仗又起了火,士兵必定相当疲惫,明日,本王子要领兵再去一次嶆城,本王子要亲自把军师救回来!” 过了三更,嶆城营才终于恢复宁静。 景聆心里记挂着时诩没有吃晚饭,便在厨房里热了些粥给他送过去。 仿佛是知道景聆会来找自己一样,时诩的房门并没有拴紧,景聆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时诩拢着里衣从屏风后走出,靛青的头发湿答答地垂在肩上,脸颊上也还沾着晶莹的水珠,一看就是刚沐浴过。 “哎呀。”景聆见状连忙把食盒搁在了小案上,她快步走向时诩,“你身上的伤不能沾水。” 景聆说着就开始解时诩刚系好的腰带,昂着一张微红的脸扯开了时诩墨蓝色的里衣,露出里面精壮的躯体。 景聆抿着唇转身去找药瓶,道:“你身上的伤得重新上药了,你过来。” 时诩紧盯着景聆忙活的身影,深沉的眼眸下仿佛藏了数以万计的心思。 时诩犹豫了片刻,绕过景聆道:“不用,我都习惯了。” “你觉得我是在与你谈条件吗?”景聆自顾自地兑着药粉,并没有把时诩的话放在心上。 时诩坐在案边深深地看着景聆,不自觉间将手攥紧。 过了一会儿,景聆手里的药粉已经兑好了,时诩看着她嘴唇微动,但最终还是没忍心说出拒绝的话,只得蹲身让景聆给自己换药。 与时诩相比,景聆的手并不算大,却胜在纤细柔软,显得格外秀气。 景聆的指尖划过时诩的后背,稍长的指甲时不时会蹭到时诩的皮肉,时诩看不见景聆的动作,可后背却紧绷了起来。 纯白的绷带在时诩的身体上绕了几圈,景聆用剪刀将绷带从中间裁开,绕在时诩身上打着结,景聆说:“上完药了就吃点东西。” 时诩不断地用余光瞟着景聆,这回他没有拒绝,而是轻应了一声。 景聆见怪地看了看时诩,她总感觉时诩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 景聆收好剪刀起身,将那碗粥从食盒中拿出,摆在时诩面前;时诩不由自主地顺着粥碗朝上看,恰好撞上了景聆柔和的目光。 景聆的目光无疑是吸引人的,那双澄澈的桃花眼中自带的妩媚仿佛是一把火,只需稍稍摩擦,便会点燃时诩心中的引线,炸出绚丽的烟花。 时诩轻轻抽着气道:“你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会让我想多的。” 他看似在拒绝景聆的撩拨,可言行之中又处处透露着让景聆继续的余地。 “那你想到了什么?”景聆悄无声息地走到时诩身侧坐下,捏着帕子缓缓地靠近时诩。 时诩眼眸一转,迅速抓住了景聆即将伸过来的手腕。 景聆眼含春意地盯着时诩,挪动着膝盖慢慢爬到了他的身上,活像一只撩人心魄的妖精。 时诩喉头微滚,他明明与景聆做过更加亲密的事情,可此时此刻,面对着这样的景聆,他竟感觉有些局促,脖子不由自主地朝后仰。 “你躲什么?”景聆的左手按在时诩的腰后,被时诩抓住的右手就着这个姿势慢慢下压,轻轻擦去了时诩唇边的米粒,“我只是给你擦一下嘴,你用得着这么紧张吗?” 沾着和景聆身上一样的淡香的帕子轻拭在时诩唇角,此时此刻,他的五感变得格外敏感,连呼吸声都变轻了。 “好了。”景聆满意地看着时诩干干净净的脸,莞尔一笑。 时诩强压着心中的慌乱,脸上的神色也格外深沉,在景聆即将收回手之时,他突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他的手中突然发力,把景聆拉得更近。 景聆显然被时诩的动作惊了一瞬,而这份惊讶感还未维持太久,时诩就已经拉拽着她翻了个身。 景聆的后背紧紧贴在柔软的坐垫上,时诩光|裸的双臂撑在她的耳畔。 景聆望着时诩的脸深深呼吸着,几乎快要与时诩相贴的胸膛上下起伏。景聆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少有的冷静自持,面对着这样的时诩,景聆一时猜不透他想要做什么,所以也缺少了几分轻举妄动的胆量。 二人紧紧地盯着对方,两双眼睛在无声间酝酿着风暴,彼此间的气息是无法看见的汹涌澎湃。 时诩撑在景聆两侧的手臂动了动,似乎做好了进行下一步动作的准备。 他要除掉陈王,他要为父亲复仇,这条道路必定是曲折难走的,稍有不慎便会丢掉性命。 他不能让景聆为了自己被危险缠上。 时诩喉头微滚,他在一片沉寂中凝望着景聆,却突然了起身。 景聆迷惑地撑着垫子坐了起来,她拉起从肩头滑下的衣衫,面露不悦道:“你怎么了?” 时诩已经套上了里衣,正襟危坐。 “景聆,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时诩面对着墙壁,嘴唇开合。 “什么?”景聆顿时皱起了眉头,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时诩一动不动,连头也没有扭过去看景聆一眼,他冷冰冰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们断了。” 这句话如一声轰雷灌入景聆的耳中,她的身体忽然像是脱力了一般朝后一歪,手重重地摁在冰冷的地上。 景聆呆愣在原地,在脑子里不断重复着时诩的话。 断了,断了…… 他为什么突然就要跟我断了?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还是他,一直以来都是在骗我? 景聆木讷地扭过头看向时诩,双手紧攥成拳,指甲的尖端像是嵌进了肉里一般。 她在试图用疼痛唤醒自己。 “为什么?”景聆的脸在这须臾间变得煞白,她呆滞地看着时诩,心中倍感刺痛。 这种刺痛,她在几年前也曾感受到过。只是这一次,好像比曾经更痛了。 时诩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他道:“我对你没有感觉了,我不喜欢你了。” “你不喜欢我了?”酸涩感涌入景聆的鼻腔,微红的眼眶中蒙上了一层水雾,“你什么意思?那以前呢,你为什么,当时还要向我求婚?我真是猜不透你到底在想什么!” 景聆抓着垫子吼了出来,她猛地站起,将手里的垫子扔到了时诩的脸上,转眼间又看到了旁侧的桌案,上面还放着自己给时诩上的药和带来的食盒。 景聆越看越气,佝着身子便将那小案掀翻,药瓶碗筷摔了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景聆心中并不解气,她冲到剑架旁便将日悬剑拔出,瞪着时诩将箭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可时诩却如死物一般坐在那里,既不闪躲,也不求饶。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景聆紧盯着时诩的脸,热泪充盈了眼眶,“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时诩闭了闭眼,他突然抬起眸子,轻笑道:“我本来也只是一个贪图新鲜的凡夫俗子,你忘了吗?当时,是你自己主动凑上来的。虽然你脾气差了点,但是你的外貌、身段,这些浅薄的东西,没有哪一点是不吸引着我的。盛安的生活枯燥无味,你的出现,恰好能帮我解闷。” 景聆望着时诩不起波澜的脸不停地呼吸着,她感觉她快要因为呼吸不过来而死了,她浑身都在发抖,甚至连拿在手里的剑,都在颤动着。 “时诩,你真狠。”景聆心中更加抽痛,滚热的眼泪已经顺着眼角滑了下来,“我眼瞎,怪我。” 时诩缓缓垂眼,他不敢看景聆如今的模样,“你明白就好,你快走。” “走?”景聆突然发出一声诡异的轻笑,她缓缓走近时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蹲身。 景聆抓住时诩的衣领拽向自己,“你想跟我好聚好散?不可能。” “那你还想怎样?”时诩看着地上四散的药瓶道。 “我不想怎样。”景聆攥紧了手里的衣料,目光变得格外癫狂,“但是我看中的东西,我一定会不择手段得到。你该庆幸我心里还有你,否则,我一定会将你剁成肉泥。” “时诩,我们断不了,我不会放过你的。” 景聆狠戾地看了一眼时诩,松手将他仍开,同时也扔掉了手里的剑。 第六十六章 擒获 夜里的雨下得很大,呼啸而过的狂风把营房外的灯笼吹得摇摇欲坠。 时诩听着雷声在屋中默坐,直到蜡烛燃尽,他才摸着黑把散落一地的瓶瓶罐罐收捡起来。 “大小姐脾气一点都没变……” 时诩捡着地上的碎瓷片,屋外忽然闪过一道电光,将一片狼藉的屋内照得如白昼一般敞亮。 时诩在瓷片上忽然碰到一滴水渍,他愣了愣神,抬起手用手背触碰下颌,才发觉原来自己的脸上跟淋了雨一般全都湿了。 时诩闭了闭眼,无力地朝后瘫坐了下去,低头将脑袋埋进了臂弯里,让手臂隔着浸湿的衣料感受着从眼里涌出的滚热。 次日清晨,时诩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 荣英站在营房外,被时诩红肿的眼皮吓了一跳:“侯爷,你这是怎么了?” 时诩揉了揉眼睛,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他毫不在意地说:“没睡好而已,怎么了?” 荣英拉回思绪,指着城外道:“侯爷,于昊又过来了,正在外面骂战,说是要我们把他们的军师还回去。” “军师?”时诩微微挑眉,不羁地笑道:“都烤熟了扔山上去了,哪还有给他们的?” “那可不就是吗?”荣英道,“那您的意思是?” 时诩跨步到门外,被刚从山峦处冒头的太阳照得眯起了眼,他说:“他们自己来找打可怨不得我们,你让夏侯铮去部署一下,这回,我要活捉于昊。” 荣英连连点头,拱手道:“是!” 时诩心中明白,光靠他自己是无法除去陈王的,在大魏境内最强大的力量无非就是皇权,现在,他急需一个战功。 时诩的眸色越来越沉,转眸间瞟到了隔壁的那间屋子,又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荣英,斟酌了半天才说:“别让她乱跑。” 荣英看了看隔壁,面露疑惑,他挠挠头道:“侯爷,昨夜景小姐都回去了,您不知道吗?” “回去了?”时诩顿时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从他俊朗的脸上一闪而过,但想到自己昨夜对景聆说的话,时诩的神色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太了解景聆了,他也清楚地知道什么是景聆心中不可触碰的逆龄。按照景聆的心性,自己说的那些话足够击垮她的自尊。 她一定,恨透我了。 荣英还有些惊讶,他说:“是啊,侯爷您不知道吗?” 时诩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勉强地扯出一抹笑,他说:“现在知道了,没事,你去忙。” 荣英总感觉时诩今天怪挂的,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张口多问,他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烈日高悬,空气中的露水湿气渐渐消散,嶆城的城墙上鼓声骤起,城门缓缓从两侧拉开。 坐在战车上打瞌睡的于昊听见了开门声晃悠了一下睁开了眼,咂巴着嘴抬起脑袋。 魏军如黑压压的一片云从城门从涌出,时诩傲然立于马上,用一种睥睨众生的眼神看着眼前的满丘军。 于昊惺忪的睡眼与时诩相对,他挺直了身板朝时诩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喊道:“时诩,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时诩拉了拉缰绳停了下来,他将坠月钉在地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于昊。 于昊气定神闲,面朝着时诩向身后勾了勾手指,身后的小兵会意,捧着一个木盒子走了过来。 于昊的手搭上了那个木盒,指尖在上面轻敲,他笑着对时诩道:“时大帅连日征战着实是辛苦,所以我为大帅准备了一件礼物,不知道大帅喜不喜欢。拿去给他。” 小兵朝于昊恭敬地行了满丘礼,随后便捧着盒子走到了时诩身侧。 时诩眼眸轻垂,冰凉的目光从于昊身上转到了那个木盒上。 时诩刚要打开,一旁的荣英连忙制止道:“大帅,于昊生性狡诈,要当心啊!” 时诩手里的动作一顿,微微侧目看向于昊。 于昊的脸上依旧挂着笑,他眉峰微挑,伸手示意:“请。” 时诩收回目光,淡然道:“无妨。” 魏军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个木盒上面,只见时诩用食指勾开了木盒边缘的铜扣,缓缓将盒盖掀开。 木盒盖与盒身发出一声撞击,盒中的景象显露在众人面前,在场的所有魏军在看到于昊送的这件“礼物”后,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于昊欣赏着眼前的一幕,发出一声嗤笑:“怎么样?我送的礼物,时大帅还喜欢吗?” 盒中所放的是一个酒瓮,只不过,制作那酒瓮的原材料,却是许蒙被割去的头。 时诩面色沉沉,面部紧绷,于昊笑得极度变态,他继续道:“其实本王子并不认识这位将军,只不过我看了他头上的盔缨,感觉他的品阶应该不低。若是拿寻常士兵的脑袋送给时大帅岂不是显得本王子小气?只有用这位将军所做的酒瓮才能与大帅相匹配。” 时诩紧抿着唇,“啪”的一声将盒盖摁了回去。 时诩将木盒递给荣英,回过头看向于昊,猩红的眼里露出了杀戮的讯息。 于昊不以为然,他说:“本王子已经将这位将军的脑袋送还给了大帅您,大帅也是不是应该有所表示?” 时诩攥紧了坠月的刀柄,面对着于昊那张挑衅的笑脸,此时此刻的时诩真想看见于昊死在自己刀下的模样。 “你想要什么?”时诩的声音冷若冰霜,穿过耳蜗,直击人心。 于昊耸了耸肩,从战车上站起,慢悠悠地走了下来,他一边走一边说:“这还用问吗?昨天我的军师被你们抓走了,我希望大帅能将我的军师还给我。” 时诩发出一声冷笑:“如果我不还呢,三王子要如何?” “不还?”于昊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他绕过卢沙走到队伍最前面,扬起下巴盛气凌人地说:“我想大魏向来是礼仪之邦,与时大帅打交道也是先礼后兵,可时大帅真是一点都不领我的情呢。” 于昊眼中透露着阴险,他缓缓抬起手,喊道:“既然如此,弓弩手准备!” 于昊一声令下,潜伏在嶆城两侧的山峦上的弓箭手即刻拉满了弓弦,势蓄待发。 于昊露出一抹狞笑,“时诩,你现在还可以反悔。” 魏军望着两边的山峦,攥进铁盾的手里不自觉地冒出了汗。 可时诩的反应却格外冷静,“尚未开化的蛮人不配与我谈条件。” 于昊怒瞪着时诩,泠然道:“嘴硬能当饭吃吗?我倒要看看是我的箭锋利,还是你们的盾坚硬。放!” 魏军人人绷紧了身子,听见于昊的命令立刻举起了盾。 然而,想象中的箭雨并没有来到,反倒是对面的满丘军队传来了阵阵哀嚎。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于昊面临着突如其来的箭雨猝不及防,他四处张望着,手里一顿乱劈。 时诩将盾牌从身前缓缓拿下,缓缓勾起的唇角昭示着他对战局的满意。 时诩扔掉盾牌,举起坠月,怒吼:“大魏将士,随我冲入敌阵,活捉于昊!杀——” “杀——” 山上的箭雨骤停,眼前的魏军如狼群一般袭来,将满丘军从中间冲散。 于昊一边抵挡着魏军的攻击,一边拉了一匹马跨上,猛挥着马鞭只想逃出生天。 然而,嶆城两侧的弓箭手也在此刻冲下了山,夏侯铮手持长枪,意气风发,堵住了满丘军的后路。 马蹄扬起地上的黄沙,城墙上的鼓手脱下了上衣,鼓声越来越激烈。 时诩挑起被他砍落的头颅抓入手中,他的耳畔全是厮杀声,他也沉浸在了这场厮杀之中,享受着杀戮带给他的快感。 他的脸上沾满了敌人的鲜血,汗水浸湿了额前的红色发带,但面对着深恶痛绝的满丘人,他仿佛不知疲惫。 国仇家恨灌入时诩的胸中,他忘记了身上尚未痊愈的伤痛,这一次,他必须要获得胜利。 时诩在血路的尽头看到了于昊狼狈的背影,他的战衣被利剑划破,肩头正汩汩地朝外冒着血;那头亚麻色的卷发也不似平日里蓬松,而是和着汗与血粘在了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时诩微微喘息着,唇角勾起一抹胜利者的笑。他高大的身材渐渐挡住了于昊头顶的太阳,他像是从地狱来的恶鬼一样缓缓靠近于昊。 于昊重重地呼吸着,他机警地意识到了时诩的靠近,转身便用长剑抵挡。 然而,他的手臂本就受了伤,长剑也远远抵挡不住时诩的长柄刀。 “时诩,你这个狡诈的家伙!”朝后一仰,收回了长剑,又在起身只是朝时诩刺去。 时诩迅速侧身躲过,扬起坠月朝于昊的腰间重重拍去。 于昊顿时大惊失色,他来不及闪躲,瞬间便被坠月的刀身重重地拍落马下。 “时诩,你!” 时诩长臂一挥,坠月的刀尖便直指于昊的脖颈,而后,一众魏军便在于昊周围围成了一圈,长枪短剑纷纷指向它。 于昊脸上的汗越出越多,他的眼中虽然遍布着惊恐,却依旧嘴硬道:“时诩,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你若是敢杀了我,我父王一定会率领满丘勇士踏平你们魏国!” 时诩对于昊的恐吓不以为意,他轻飘飘地说道:“杀了你?我为什么要杀了你?杀了你对我没有一点好处,把一个活生生的你带回盛安,我朝圣上必定会更加高兴。” 时诩用轻蔑的眼神上下扫视了于昊一番,随即翻身下马,将他绑回了嶆城。 第六十七章 归京 景聆马不停蹄地赶回盛安,却因为半路上的那场雨发了高热,只好在家里休养了几日。 景聆靠在床边的小案上,早上吃了药后便有些昏昏欲睡,一直到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射到她的脸上,她才倍感不适地蹙起了眉头,缓缓睁开了湿润的眼。 她的手臂下还压着本《诗经》,从窗外吹入的梅花花瓣落在书页上边,景聆揉了揉眼睛将花瓣捻起,却被花瓣下的那句“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吸引了目光。 景聆捏紧了那枚花瓣,酸涩感再次从眼眶中冲出。 折柳端了桃胶燕窝羹进来,见景聆醒了,便将汤羹放到了桌上,她道:“小姐饿了,这燕窝是今天上午太后差人送来的,我刚炖好,小心烫。” 花瓣在景聆手中被捏得稀碎,景聆双目无神,忧伤中又透着恨意,她缓缓抬眼看向折柳,喃喃道:“折柳,我刚才,又梦见他了。” 折柳刚把碗放上桌,她慢慢将手收回,放在背后紧捏着,她说:“小姐对他付出了真心,无法释怀是人之常情。” “我自懂事起,日日都在盘算着别人心中所想。”景聆望着眼前诱人的汤羹,捏着勺子轻轻搅动,“可我却没能算出他的心思。” 景聆满脸愁容,又因为生着病气色极差,折柳看着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也觉得心疼不已。 “小姐别为了他难过了,大魏境内又不是只剩他一个男人了,小姐你还年轻,以后会遇见更好的的。”折柳上下打量着景聆,“你这几日,都瘦了不少。” “更好的吗?”景聆吹了吹汤匙里的燕窝缓缓抬眼,目光忽然变得坚定起来,“可是,我只想要他。” 折柳与景聆四目相对,这还是折柳第一次在景聆眼中看到如此浓烈的占有欲。 景聆自小养尊处优,想要的东西都会得到,因此也没有什么大的物欲,年少时的爱恋,也都花在了贺迁身上。 可即使是当年贺迁封后之后,景聆纵使是难过了一段时间,可她的脸上也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神色。 景聆的目光给了折柳一种她要将自己拆吃入腹的错觉,她感到浑身不自在,便低下了头,岔开话题道:“今日太后宫里的人来时,还特地嘱咐了几句,说太后想念小姐了,想让您明天进宫去陪陪太后。” 景聆刚把一口汤羹送入口中,闻言手里倏然一顿。 她垂着眸子缓缓将汤匙放入碗中,把碗搁到桌上,拿起手帕擦了擦嘴,然后才慢悠悠地说:“知道了,就算姨母不说我也会去的。” 太后每次送东西来,不都是在暗戳戳地提醒自己别忘了还有她这样一个姨母吗? 只是这次去见太后,景聆也有自己的目的。 时诩的反常情绪就是从他见过王度之后开始的,那个王度是时取的旧臣,定然是告诉了时诩当年他父亲死的真相。 自己这位眼观六路的姨母,或许知道些什么。 景聆淡然轻笑,右手轻轻搭上左手的手腕,捏到了那个白玉桌子。景聆的右手暗暗发力,她眉头一皱,将那镯子取了下来。 次日一早,景聆便入了宫。 秦太后与景聆已有快一个月未见,一见到景聆,秦太后便拥了上去,抱着景聆亲昵了一番,然后拉着她跟自己一起坐到了桌旁。 “一个月未见,聆儿看着又瘦了不少。”秦太后捧着景聆憔悴的小脸细细打量,“瞧瞧这下巴都尖了。” 景聆淡笑着微微低头,“最近没什么胃口,过段时间就会长回去了,姨母不必担心我。” 秦太后松开了景聆的脸轻轻叹着气,她捏起白玉盘中的一块桂花糕递到景聆唇边,说:“你不在盛安的这段时间,姨母也担心你。自从你搬回府里住之后,姨母在宫中也时常觉得烦闷,你一个人在府里,还习惯吗,要不要回宫里来?” 景聆接过桂花糕,说:“多谢姨母关心,我一切都好。” “真的吗?”秦太后细细端详着景聆,面无血色,秀眉微蹙,脸上仅有的红色还是唇上的口脂,秦太后关切地问:“那你怎么看起来越来越憔悴了?” 景聆眼波流转,她看了一眼秦太后,薄唇微启:“聆儿只是最近心情不好。” “可是有什么事情令你烦忧?”秦太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景聆,忽然发觉她雪白的手腕上光溜溜的,“你之前不是戴着武安侯送的那个白玉镯子吗,怎么没见到了?” 景聆缓缓抬眸,眼中水汽氤氲,她将袖子扯过手腕,轻声道:“姨母,我与武安侯……已经断了。” “断了?”秦太后顿时睁大了眼睛,差点就要控制不住站了起来,“怎么就断了呢,你们之间的感情不是挺好的吗?哀家能感受到他很喜欢你。” 秦太后满脸急色,景聆从怀中掏出帕子揉在手中,她说:“他一时喜欢我有什么用?新鲜劲儿过了,也就淡了。姨母,他已经不喜欢我了。” 这话由景聆亲口说出来,她自己心中都倍感酸涩,眼眶也慢慢染上了一层红晕。 秦太后面色凝重,她思忖了片刻,说:“可哀家看他对你的感情不假,并不像是一时兴起,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景聆动作轻柔地摇着头,面露无辜:“聆儿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可他却是亲口对聆儿说的,他对聆儿已经没有感觉了。” 秦太后不由自主地捏了捏下巴,口中念念:“这……没有道理啊……” 景聆鹅黄色的帕子挡在眼下,灵活的眸子不断观察着秦太后的脸色,她说:“那日,他从满丘人手里抓到了一个名叫王度的魏国人,王度跟他说了些话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就变了,姨母,会不会是王度跟他说的话有问题?” 秦太后目光沉沉,她正色道:“如果哀家没有记错,这王度曾经是时取将军的幕僚,原本听说他早就死了,没想到居然是去投奔了满丘人,不过也对,他那样的人,在大魏早就没有了立锥之地。” 她果然知道! 景聆心中暗喜,却故作疑惑问道:“姨母知道他?” 秦太后看了看景聆,迟疑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知道一些,这也是听你舅舅提起的。这王度啊表面上跟时取将军和和气气,背地里又跟陈王沆瀣一气。” “姨母的意思是……”景聆猜测道:“时取将军的死是陈王……” 秦太后别有意味地挑了挑眉,轻咳道:“这事儿啊哀家也只能跟你说这么多了,这件事情并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你还是不要插手为好。不过,时诩回来了一定会开始查这件事,这倒是有些麻烦。” “麻烦?” 秦太后看着景聆平静的笑脸倏然一笑,她道:“这倒也麻烦不到哀家身上。” “不是会让姨母觉得忧心的事情就好。”景聆浅浅一笑,端起桌上的热茶轻抿了一口。 景聆在兴庆宫陪秦太后用了午膳,二人说了会儿话后秦太后便觉得有些困倦,念春扶着秦太后去午休,临走前,秦太后又交代让珠玉陪景聆一同回府,也好在府里照顾她。 秦太后总是不屑于在景聆面前掩藏自己的意图,景聆也懒得推脱,便带着珠玉一同出了宫。 午后的阳光灼烈而刺目,即使是在正月末,景聆坐在马车里也隐隐感觉到了热意。 马车出了安福门驶入朱雀大街,街上人潮汹涌,分外热闹,几辆达官显贵的马车挤在人堆里,却谁都不肯相让。 马车外的各种叫货郎的叫卖和街头艺人的弹唱掺和在一起,透过车窗涌入景聆的耳蜗,她原本还靠在车厢内闭目养神,听到这些嘈杂声音心里便升起了烦闷。 景聆头痛地皱了皱眉,掀起窗帘看向窗外。 街边正是一座盛安新开的酒楼,大多盛安的贵人也都是往那酒楼里去的。 “是谁在设宴吗?”景聆朝酒楼处望了望,在人堆里找到了不少熟面孔。 珠玉犹豫了一下啊,确定景聆是在问自己后,她才慢吞吞地回答:“小姐前些日子在嶆城,所以不知道盛安发生的事情。盛安最近出现了一位新贵,他是姜老的学生,名叫尉迟章,听说这几年在地方政绩斐然,所以被皇上亲手提拔了上来,进御史台做了御史中丞。” “姜老的学生……” 景聆眸色微沉地望着窗外,想了想道:“说来我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过姜老了,上次除夕宫宴他也没有过来,他最近怎么样了?” 珠玉回道:“姜老已经多日称病不上朝了,看田大夫的意思,怕是没多久了。据说这尉迟章也是姜老引荐给皇上的。” “姜老一生无儿无女,这位学生应该是他的遗愿了。” 景聆的眉眼间透出淡淡的哀伤,一阵清风忽而拂过景聆的脸颊,景聆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倏然被酒楼门口的一抹绛色吸引了目光。 景聆离酒楼较远,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感觉他仪态极好,那一身绛红官袍穿在他身上,更显文人风骨。 男子拧起官袍快步走下台阶,弓下了身子给酒楼外几辆马车的主人挨个赔礼道歉,过了片刻,酒楼附近的马车开始缓缓挪动,朱雀大街上总算恢复了畅通。 第六十八章 新贵 烈日高挂,景聆不过是掀起窗帘朝外张望了一会儿,额角上便开始冒汗,连带着鬓边的碎头发都粘在了脸上。 车轮缓缓滚动,景聆忽然感到困意袭来,她别过脸将窗帘拉紧,靠在窗边轻轻阖眼。 然而没过多久,马车又停了下来。 隔着门帘,景聆隐约听清了马车外传来的温柔男声: “在下是尉迟章……” 尉迟章? 景聆忽然来了兴致,她虽然没有睁眼,却留了只耳朵注意外面的声响。 尉迟章说起话来轻言细语,嗓音如清冽的泉水,用词如民谣般婉转。景聆听着他的话,基本可以确定他就是酒楼门口身着官袍的那位公子。 景聆迟缓地掀起了眼帘,倏然间就想要看看姜宪的这位文质彬彬的学生是何模样。 她的身子微微前倾,纤白的指尖将朱红的门帘轻轻勾开。 凉风吹过,从街边的迎春花树上扫落了大片花瓣,尉迟章注意到门帘被掀开,便缓缓抬起了头。 景聆自下往上打量着尉迟章,他虽然是一副文弱书生的做派,但他身材修长,肩宽腰窄,体态不俗,像是从天而降的文曲星。 目光移到尉迟章白净的脸上,二人在此刻四目相对。 尉迟章冲景聆展颜一笑,可景聆却感觉眼前一花,她僵直了身体,脸上的神色也在顷刻之间凝固。 太……太像了! 尉迟章端端正正地朝景聆作了个揖,“想必这便是镇国公府的景小姐了,初次见面,在下尉迟章,字元卿。” 景聆脸色僵硬,她微微缓过神来,扯出一抹礼貌的微笑,“尉迟大人文采斐然,景聆早有耳闻。” 尉迟章望着景聆,脸上始终挂着淡笑,可景聆却因为他这张脸而感到格外不自在,不断闪躲着尉迟章的目光。 虽说这世上长相相似之人并不稀奇,可尉迟章与时诩的样貌,少说也像了七分,若是被崔宛看见了尉迟章,怕都是要愣一愣神。 尉迟章混迹官场数年,早就养成了察言观色的能力,景聆虽然在极力掩藏脸上的慌乱,可那些细枝末节的动作早已收入尉迟章精明的眼中。 尉迟章回到盛安的这些日子也听到过一些风声,风月场上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打趣景聆与时诩之间的关系,同时自己也遇见了好几个官员将自己错认成时诩,因此他也猜到,景聆看见自己露出这般神色,想必也是因为自己与时诩容貌相似的缘故。 尉迟章唇角噙着笑,柔声道:“今日是在下在这醉梦居里设宴,竟不想挡了景小姐的路。不知道景小姐用过午膳没有,若是没有用过,不如来醉梦居中吃个便饭,权当是在下向景小姐赔罪了。” 景聆看着别处,不假思索道:“多谢尉迟大人的好意,我已经吃过了。” 尉迟章仿佛对景聆的话早有准备,他的笑容中颇有遗憾的意味,他道:“既然这样我也不便强留了,不过今日因为我个人的事情耽误了景小姐,在下深感歉意。” 说完,尉迟章就从身后的小厮手里拿过了一盒糕点,捧上前去,“这是醉梦居中的招牌山药糕,听说盛安城里的夫人小姐们都很喜欢,我想景小姐应该也不会讨厌的。” 景聆用余光朝那雕刻精美的木盒上看了一眼,若是自己不接受这盒糕点,像尉迟章这样的人也定然不会就此罢休,可景聆实在是不想再与他在这大路上耗下去了。 景聆淡笑着朝珠玉递了个眼色,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尉迟大人太客气了。景聆多谢大人的馈赠。” “不用谢,应该的。” 言罢,尉迟章便笑眯眯地将手中木盒递到了珠玉手里。 尉迟章还想再与景聆说几句话,可景聆已经坐到了车厢内侧,而珠玉也在接过糕点后就迅速拉上了门帘,全然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尉迟章因为年纪不大,早年在官场上也没少吃瘪,景聆这样的态度他已是见怪不怪了。 尉迟章浅笑着倒退两步让出半条车道来,随后便冲着那马车作了个揖。但那马车却是丝毫不领他的情,滚动着车轱辘扬长而去。 尉迟章定在原地,一直等到马车走远了他才慢慢抬起头来,望向永安坊的方向,倏然一笑。 身后的小厮见尉迟章久久不动,上前提醒道:“大人,咱们该进去了,不然诸位大人都要等急了。” “噢。”尉迟章的思绪被猛然拉回,他转身说:“这就去,这就去了。” 尉迟章一边快步往酒楼里走着,一边在脑中回想着景聆,虽然只有短短几个片段,可尉迟章就是不觉得腻,甚至是景聆的每一个神情与动作,都足够让他斟酌出别样的韵味。 “阿松。”尉迟章兴致勃勃地唤那位小厮道:“今天的这位景小姐,是这么多年来我遇见的第一个,即使是奚落了我,我也讨厌不起来的人。” 阿松紧跟在尉迟章身后,笑道:“那位景小姐的美貌在我们盛安也是人尽皆知的,只不过我听说她与那武安侯已是两情相悦,大人您怕是没有机会了。”说到最后,阿松都有些沮丧了。 “啧,”尉迟章抿了抿嘴,突然转过了头,指着自己的脸道:“虽然我尚未见过那位武安侯,但在盛安,见过我的人都说我与武安侯生得像,你在老师身边待得久,想必是见过武安侯,我与他,当真那么相似?” 阿松看着尉迟章的脸,摸着后脑勺想了想道:“阿松没读过什么书,也说不清楚这种感觉,起初阿松觉得也是有几分相似,但与大人相处久了,阿松就觉得大人您跟他一点都不像了。” “这样啊……”尉迟章轻点着下巴,脸上依旧挂着他那标志性的笑。 景聆到家门口时刚好遇见了从外面回来的折柳,折柳扶着景聆从马车上下来时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可看见从马车里钻出来的珠玉时,她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景聆和折柳一回到疏雨阁就关上了房门,景聆隐隐记得,当年时取战死的消息传回盛安时,贺迁震怒,贬了一堆人的官。景聆觉得这堆人里面说不定就有这件事的知情者,一早便让折柳把这堆人的名单找出来。 折柳从怀里掏出一张叠的方整的纸条递给景聆,道:“这都是安忆弦查出来的。” 景聆抿了口茶,接过纸条拆开,纸条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了二十余位官员的名字,以及他们被贬前后的职务。 景聆微微皱起眉头,捏着纸页的一角仔细浏览,生怕会漏掉什么地方。 建安帝元年时,景聆并没有把这次贬官事件放在心上,只当是时取在战场上意外牺牲,贺迁在处置那些办事不力的人而已。可如今景聆看了这份名单,她才意识到,这哪是一次普通的贬官,这分明就是贺迁在趁机肃清陈王的党羽。 她眯了眯眼,在其中一个名字底下用指甲划了划,她说:“这位名叫车嘉的官员,皇上似乎额外照顾了他。” 正在给景聆剥橘子的折柳闻言,也抬起了头。 景聆把名单挪到小案中间,指着车嘉的那一列,不苟言笑地说:“他原本是光禄寺的少卿,也算是个清闲的官,可皇上却贬他去御史台,做了监察御史,虽然明面上是贬了他的官,可暗地里却给了他监察百官的权力,皇上这哪是真心想贬他?” 折柳把剥好的橘子递到景聆手边,她也同意景聆的看法,“的确是疑点重重。” 景聆缓缓坐了回去,手腕压在那份名单上,指尖在车嘉的名字上轻点,“这个车嘉说不定就是一个突破口,明日我得去御史台一趟。” 耀眼的日光透过云层,嶆城迎来了一个艳阳天。 前几日时诩已将胜利的战报发往盛安,今天正是班师回朝的日子。 傍晚,时诩和夏侯铮在扬山脚下分别,夏侯铮返回千州,时诩则就地扎营,明日继续赶路。 跟所有的俘虏一样,于昊的手脚被铁链牢牢锁住,像山上的野兽一样被关在铁笼子里,届时到达了盛安,说不定还得当街示众。 于昊那一头卷发乱糟糟地顶在脑袋上,整个人看上去都十分狼狈,可他的心态倒是不错,一路上该吃吃,该睡睡,睡醒了就开始骚扰时诩。 “时大帅。”于昊随手摘了路边的一根枯草衔在嘴里,饶有趣味地盯着在河边洗脸的时诩。 时诩打自心底地厌恶于昊,他用帕子擦干了脸上的水珠,盯着他缓缓走向铁笼。 “三王子又怎么了?饿了,渴了,还是要撒尿了?”时诩盯着于昊,眸中透着冰冷。 于昊颓靡地靠在冰凉的铁笼边朗声大笑,他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渍,道:“时大帅,我想向你打听一位姑娘。” 时诩不屑地挪开了目光,可于昊却再次开了口:“她是我见过长得最美丽的魏国女子,长得白白净净的,眼里跟有钩子似的,一下就把本王子的心给钩去了,嘿,你认不认识她?” 听见于昊的描述,时诩脑海中顿时就映出了景聆的脸。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时诩立在原地顿了少顷,直到那股难以忍受的酸涩感从胸腔蔓延至全身,他才缓缓说出一句:“不认识。” 于昊面露遗憾,扭头咂声道:“那倒真是可惜了。” 月亮悄悄躲进云后,山下忽然刮起了大风,时诩身上的衣物单薄,这下便感到了寒意。 时溪不想和荣英他们挤,便赖在了时诩帐中,现下正打着盹儿。 时诩在帐中翻找的声响吵醒了时溪,时溪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道:“哥,你找什么呢?” 时诩翻着行李,说:“你看见我那件青灰色的袄子了吗?” “我之前看到是嫂……”时溪揉着眼睛,迷糊的脑子里突然一激灵,他连忙改口:“是景小姐收起来了,但我不知道她放在哪儿了,清行李的时候也没看见。” 时诩感觉心底一坠,默默将手里的衣服放了回去,“哦。” 时溪察觉到时诩心情不佳,便叹着气起身,走到他身侧,劝慰道:“哥,其实……你这又是何必呢?把她给气走了,自己心里也不舒服,而且我是觉得,如果你把你想给二伯报仇的想法告诉她,她肯定是会帮你的。” 时诩背对着烛火,脸埋藏在黑暗里,“我不需要她帮我,我也不想我们之间的感情被利益掺杂。” 时溪撅了撅嘴,一时失语。 “行了。”时诩转过身来,“天色不早了,快去歇息,明早还得赶路。等把于昊送回了盛安,我就主动请旨去嶆城戍边,景将军身上的毒太严重了,以后怕是都上不了战场了。” 第六十九章 御史 清晨下了一场下雨,盛安的天阴沉沉的,空气中还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镇国公府的马车在御史台前缓缓停稳,折柳先下了马车,而后一手掀着门帘,一手扶着景聆下车。 “小姐小心路上的水坑。” “嗯。” 景聆拧着裙摆走上台阶,御史台两侧的守卫是认识景聆的,便以为她是来找她舅舅秦温的,一个守卫上前拱手道:“景小姐,秦大人被皇上派去千州查案了,现下还没有回来。” 景聆脚步一停,原来去千州查案的是他,怪不得千州连兵马都发不出来。 景聆淡然一笑,说:“我今日不是来找秦大人的,我找监察御史,车嘉车大人。” “那车大人就更不在了。”另一个守卫道:“他前天刚奔赴江南一代巡查,估计得过些时日才会回盛安了。” 景聆垂眸想了想,这车嘉去江南,一来一回至少也得半一个月才能回来了,看来今日是白跑一趟了。 景聆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刚转过身正想挪步离开,一辆从宫里来的马车就停在了御史台前。 车帘从里面被人掀开,镶着玉块的乌纱帽缓缓从车厢里冒了出来。 来的人正是尉迟章。 尉迟章刚在地上站稳,抬眼间便与景聆四目相对。 尉迟章先是惊讶了一瞬,接着露出一抹笑意,快步走上前来,“景小姐,又见面了,这可真是巧了。” 景聆的面色有些尴尬,尉迟章并没有因为有着一张与时诩相似的脸在景聆这里博得好印象,相反,由于景聆与时诩如今的关系,景聆对他甚至有些莫名的厌恶。 景聆盘算着这时间,尉迟章应该是刚刚下朝。 纵然景聆对他没有好感,但她自幼长在宫中,保持体面是成了她的一种习惯。 景聆礼貌地笑了笑,说:“盛安城就这么大,偶遇委实不算是稀奇事,更何况这里本就是御史台。” 尉迟章已经走到了景聆跟前,他的言谈依旧温文尔雅,“景小姐才貌兼备,能够偶遇景小姐,在下倍感荣幸。” 景聆垂下了眸子,轻笑一霎,“尉迟大人公务繁忙,景聆便不这里妨碍大人了,先行告辞了。” 说完这话,景聆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她转身欲走,可尉迟章却再次叫住了她。 “景小姐留步。” 景聆刚松懈的心又提了起来,她微微侧头,心里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大人还有何事?” 尉迟章淡笑着说:“我看今日还早,不知景小姐用过早膳了没有。” 景聆不悦地皱了皱眉,声音徐缓:“尉迟大人对我的日常起居倒是上心。” 尉迟章不以为然,他再次走近景聆,悄声说:“景小姐,我这新官刚上任的,您就当是积善行德了,别在御史台门前抹了我的面子了,盛安这么小,咱日后还得相见不是?” 景聆闻言,目光顿时挪到了尉迟章脸上。 装了这么久,狐狸尾巴终于藏不住了。 不过尉迟章说得不错,在盛安久居重要的便是与人为善,况且自己如今还在查车嘉贬官的事情,日后少不了要来御史台。 呵,他是料定了我以后还会来御史台啊。 景聆轻笑道:“相遇即是缘分,恰好我今日出门得急,尚未来得及用早膳,既然尉迟大人诚心相约,我又岂有不从的道理呢?” 尉迟章粲然一笑站直了身子,景聆倏然有种微妙的感觉,她感觉尉迟章的这抹笑发自于心底,没有半点虚假。 尉迟章心中欣喜,他道:“那请景小姐再等我一会儿,我进去放个东西便出来。” “嗯。”景聆轻应了一声,随即转身果断地进了马车。 其实从刚才那个距离仔细观察尉迟章的脸,景聆倒从中看出了他与时诩的不同。 就跟二人的性格不同一样,时诩的五官线条更加硬朗阳刚,而尉迟章则内敛柔和;时诩的眼睛永远不会说谎,而尉迟章的眼眸中却时时刻刻透露着算计。 景聆的唇角在不自觉间上扬,脑海中再次映衬出了不少与时诩相处时的片段,等到恍然回过神时,景聆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又在想他。 景聆这辈子都没遇到过什么艰难险阻,唯二的跟头,竟然都是栽在了自己的感情上,这样想着,景聆倒觉得有些好笑。 景聆和尉迟章的马车穿过闹市,停在了一家面馆前,景聆被折柳搀着从马车上缓缓走下,尉迟章就站在面馆外,笑眯眯地等着她。 面馆的位置有些偏僻,但店主人是个爱整洁的人,尽管店面已经有些旧了,但店内的桌椅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地面上也打扫得一尘不染。 这里僻静人少,景聆倒也觉得心情舒畅了些许。 尉迟章叫了两碗面后便找了张桌子坐下,景聆细细打量着店内的环境,在尉迟章对面缓缓落座。 尉迟章倒了两杯热茶,将其中一杯放到景聆桌前,一边说:“这还是我当年在老师座下学习的时候经常来的地方,后来我被派到了地方去,这么多年来一直惦念着这一口味道,回盛安的这段时间都比较忙一直没时间过来,今日刚好得了空。” 淡黄的茶水中散发着荞麦的糯香,景聆轻抿了一口茶,眼帘微掀:“看不出尉迟大人还是个念旧的人。” 尉迟章淡笑着不予置否,他静默着望向院子里开始结花苞的梨树,过了少顷才再次开口:“对了,我这两次见到景小姐都嗅到了一股似有似无的梨花香,景小姐用的可是暖凝香?” 景聆喝茶的动作倏然一顿,她慢慢放下茶杯,看向尉迟章道:“尉迟大人还懂香?” 尉迟章笑道:“我从前在赤县做过一段时间的主簿,这暖凝香便是赤县所产,因此比较熟悉。说来,我府中还有一块上好的暖凝香,赠予景小姐最是合适。” 景聆听着尉迟章的话缓缓垂眼,盯着茶面上映出的自己。 在盛安,礼物可不能乱收啊。 景聆扬唇轻笑,她说:“我与尉迟大人还没有熟到能够互相送礼的地步,况且无功不受禄,尉迟大人若是有什么难处想找我帮忙不妨直说,凭借着这一碗面的交情,我还是可以考虑一下的。” 尉迟章一听便知景聆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连忙否认道:“景小姐误会了,在下并没有要找景小姐帮忙的意思。” “嗯?”景聆秀眉微挑,双手叠在胸前,“那尉迟大人是何用意?” 尉迟章望着景聆目光沉沉,失去热情的眼神像是在极力掩饰着他的心虚。 他顿了顿道:“昨日我虽是第一次见到景小姐,心中却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所以,我很想与景小姐交个朋友。” “朋友?”景聆的身体稍稍后倾,嘲讽在她那双灵动的眼睛里不断翻涌,“尉迟大人常年不在盛安,大概是不了解我的。我这个人,从来都不需要什么朋友,尉迟大人若只是想与我交个朋友的话,还是省省这份心。” 尉迟章柔和的目光里蒙上了一层沮丧的色彩,他思忖片刻,再次展露出笑颜,他尽量放松地说:“我当然不是只想与你做朋友。” 景聆的神色冷傲而疏离,指尖捏着柔滑的衣料轻磨,她仿佛能够猜到尉迟章接下来会说什么。 尉迟章温柔地笑道:“元卿今年二十有八,在大魏境内盘桓了大半圈,也算是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一个像景小姐一般令我心动的女子。” 景聆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尉迟章所说的这段话,倏然轻笑,“此前听闻尉迟大人才气无双,便以为大人与盛安的寻常官宦是不同的。可如今看来,大人其实也与那些凡夫俗子们别无二致。” 尉迟章淡然一笑,说:“行走于尘世之中,谁不是个俗人呢?谁都贪恋美好,我尉迟元卿也不例外。” 景聆眼眸微眯,尉迟章此番话倒是说得坦然,与这样一个容貌俊秀,谈吐斯文的男人慢慢说话,景聆倒没有觉得不舒服。 景聆调侃道:“表象的美好最能将人蒙骗,我自认为自己的性格当属下乘,若是尉迟大人真正了解了我,怕是会将心里的美好无情打破。” 尉迟章却坦然一笑,他说:“性格这种东西向来是没有一个规矩的定义的,在了解了景小姐后,我会对景小姐更加心动也说不定,关键在于,景小姐是否愿意给元卿这个机会,让元卿了解您的内在。” 清风将绿叶吹入窗口,景聆用审视的眼神看着尉迟章。 恰在这时,店小二端着两碗面放在了桌上。 景聆把面挪到自己跟前,用筷子拌了拌道:“我饿了,先吃东西。” 面上桌后,二人便再没有说过一句与风月相关的话。尉迟章健谈,只提起了一些从前在盛安的陈年旧事,景聆心不在焉,听了一半漏了一半。 面吃完后,二人便草草别过。 尉迟章回到御史台,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阿松道:“大人,景小姐对您的态度的确是不算差,但盛安鲜有人不知她与武安侯的关系,您这样背着武安侯撬人墙角,将来怕是要与他结怨啊。” 尉迟章对阿松的劝阻不以为然,他笑笑道:“景小姐的态度都摆在那里了,我这样做怎么能叫撬墙角呢?若是景小姐与那位武安侯真有那么情真意切,她一定会用武安侯直接拒绝我,可她的态度如此模糊,显然是心中摇摆不定。况且我从前就听闻过武安侯拒婚的事情,看来,这二人也不过是碍于家族联姻,在人面前装装样子罢了。” 第七十章 山洪 马车行到半路,绵绵细雨又落了下来。 景聆微阖着眼靠在车厢上,忽然身上袭来一阵寒意,景聆喉咙微扬,皱起眉头咳嗽了几声。 折柳连忙把准备在马车中的毯子盖在景聆身上,关切道:“小姐高热才好,更要注意保暖,别着凉了。” 景聆拉着毯子抽了抽鼻子,轻轻应了一声。 折柳掖好毯子,回到原位上坐着。她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一直在犹豫,折柳微垂着眼想了想,缓缓开口:“小姐,今日的那个尉迟大人说起话来油嘴滑舌的,甚至都不如武安侯坦荡,小姐与他相处可得留点心眼。” 景聆眼眸微抬,打趣折柳道:“我记得当时我跟武安侯刚好的时候你也觉得武安侯不好,怎么现在来了个尉迟元卿,你倒觉得武安侯好起来了?” 折柳忽感喉间一梗,一时觉得有些尴尬,她把面纱朝脸上拉了拉,说:“武安侯虽然脾气差,却是少年心性,喜怒哀乐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但这个尉迟章就跟个笑面虎似的,我就是觉得,他给我一种危险的感觉。” 景聆收起眼尾的笑意,她正色道:“我明白你的顾虑,不过这尉迟元卿,我另有用途。” 景聆藏在薄毯下的手在袖口上轻点,那张与时诩长得如此相似的脸,若是时诩回来后看见了,会怎样想呢? 想到这里,景聆的唇角便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她开始期盼时诩回到盛安的那一天了。 然而,景聆还未等到时诩回到盛安,扬山山洪暴发的消息就传到了朝廷。押送于昊回朝的时诩等人,失联了。 景聆听到这个消息时还在宫中陪太后用膳,念春挪着小碎步进来给太后通报完,景聆当即脑子里就空了一瞬。 “失联了?”景聆缓缓把筷子搁在碗上,声线微颤,“怎么会失联呢?” 念春看了看景聆失神的模样,回道:“这几日连连降雨,导致扬山发了山洪,而武安侯他们就在扬山。” 景聆抿了抿唇有些坐不住了,她的双手摁在大腿上,攥起裙摆,道:“那皇上派人过去了吗?” “派了。”念春想了想,说,“是派了工部的冯大人,另外那位御史台的尉迟大人也主动向皇上请了旨去寻找武安侯他们,看这时候他们应该要动身了。” 景聆闻言登时站了起来,平日里养成的冷静自持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她想变成神仙日行千里,顷刻之间便能到达扬山找寻时诩的踪迹。 景聆面带慌张地看向了秦太后:“姨母,我……” 秦太后自然知道她心里正挂念着时诩,她没有说话,只是起身进屋拿了块玉牌出来。 秦太后把玉牌递给景聆,说:“你一个人过去不安全,拿着这块玉牌,与元卿他们一块儿过去。” 说完,秦太后就拿起了景聆的手,把微凉的玉牌塞进了景聆的掌心。 “姨母……”景聆眼里含着感激。 秦太后淡笑着拍了拍景聆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好孩子,在外面照顾好自己,保重。” 景聆紧抿着唇点了点头,她朝秦太后福了福身,便转身离去。 待景聆走远后,念春才慢慢挪到了太后身侧,说:“太后娘娘,奴婢虽然知道您平日里疼爱景小姐,可这玉牌毕竟比不得别的东西,您就这么给了她去,会不会太宠着她了?” 秦太后眉眼间的和蔼瞬间消失,她轻声笑道:“哀家希望能有个人能够拿得住武安侯,不然的话以后有的麻烦。况且聆儿现在长大了,翅膀也一天天硬起来了,哀家偶尔施舍她一些小恩小惠,也是希望她不要忘了她与哀家十数年的情分。” 念春的头微微垂下:“太后娘娘高瞻远瞩。” 秦太后下巴微扬,她继续道:“按聆儿的性子,此番必定是去城门直接找尉迟元卿去了,你派人去一趟镇国公府,让珠玉带些聆儿的换洗衣物,去安华门找她。” “是。” 折柳驾着马车在盛安城中飞驰,凡是经过的地方都会溅起一行水花,终于在尉迟章即将启程之时赶到了安华门。 景聆顾不上让折柳扶自己,掀开车帘就跳下了马车,叫住了即将上车的尉迟章。 “景小姐?”尉迟章侧过头,转身面对着景聆。 景聆跑得气喘吁吁,白皙的双颊上布满红潮,她掏出太后的玉牌,道:“太后命我与大人一同前往扬山,寻找武安侯等人。” 尉迟章一见那玉牌就连忙掀起官袍跪了下去,拱手道:“臣领旨。” 这一刻,尉迟章明白了,景聆是深爱着那位与自己容貌相似的时诩的。 天上阴雨不断,官道上泥泞不堪,车马走了三日才到达了扬山山脚下。 和着雨水的泥土松软,脚一落地就会控制不住陷下去,水坑到处都是,景聆被折柳搀着,挑着地上凸起的石头落脚。 天上还下着毛毛细雨,虽然现在已经到了初春,可山间的风一吹,身上还是会冷得打颤。山中丛林茂密,不方便打伞,因此在上山前,众人就已经换上了蓑衣和斗笠。 尉迟章在灌木丛中找了根折断了的棍子,用帕子擦干净后递给景聆,“山路难走,注意安全。” 景聆抬头看着他轻轻点头,“谢谢。” 从盛安派来找人的魏军遍布满山,从清晨一直找到了傍晚,却依旧没有找到时诩等人的踪迹,而天上的雨却越下越大了,再在山上待下去会有危险。 尉迟章捏着袖口的衣料擦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头顶的闷雷正在云中翻滚,不知何时就会爆开。 尉迟章呼出一口热气,对景聆道:“雨下大了,今日不能再找下去了。” 景聆踩了一鞋的泥,鞋底像是粘在了土里一样。她的头发也被雨水淋湿了大半,和着雨水粘在脸上,身上的衣服也是湿答答地贴着皮肉,她甚至还在发抖。 景聆朝着四周的草木间走了几步,生怕遗漏了哪个地方。 折柳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她跟在景聆后面劝道:“小姐,明日再来找。” “你们先下去,我再看看。”景聆继续朝山上走着,依旧不死心,“他们都在山里待了四天了,却没有一点消息,我真的很担心,我这一路过来都是心惊肉跳的,我看不到他我就安不下心来。” “折柳,你明白吗?”景聆转过身来面对着折柳,紧抿的双唇在发着颤,澄澈的双眸中蒙上了一层水汽。 折柳看着这样的景聆,心脏难受得扭成了一团,她从怀里拿出帕子想上前给景聆拭泪,可景聆却偏头躲开了。 “我没事。”景聆道,可鼻子已经憋得通红。 景聆正欲转身继续上山,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一道如长蛇一般的闪电忽然从天上劈了下来,狂风也在这一瞬间大作,天地像是要毁灭了一般。 “小心!” 与景聆只有三步之遥的尉迟章突然大惊失色,不顾路滑地朝着景聆飞奔而来,这还是景聆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见急色。 景聆的身后传来枝干断裂的声音,景聆与折柳顿感情况不妙想要挪步,可景聆似乎是因为在原地站久了,鞋竟然陷在了泥地里动不了。 大风再次袭来,景聆身后的那棵樟树的最后一点树皮也被磨掉了,树枝连带着繁茂的树叶在空中一扫而下,发出一声末日般的轰响。 景聆缩着身子闭紧了眼,可想象中的痛觉并未袭来。 在樟树倒下的最后一刻,她忽然跌入了一个同样被雨水淋湿了衣服,可浑身却透着温暖的怀抱里,那人从背后抱紧了她,将她扑倒在地,用自己的后背抵挡住了那粗壮树干的撞击。 景聆隐隐听见了身后那人喉中传来的闷哼声,他环抱着自己,急促又沉重地呼吸着。 “小姐!”折柳快步跑了过来,她刚才正想将景聆从树前面拉开,可那个人影却比她更快,“你没事?” 景聆的大半张脸都贴在了地上,抬起头时脸上还糊着黑泥,看上去格外狼狈,“我没事……” 这时候同在山上搜查的士兵和工部尚书冯春江也闻声而来,冯春江一看被压在树底下的景聆和尉迟章,脑子都快吓蒙了过去。 “快,快把这树挪开啊!”冯春江指挥着周围的士兵道。 那棵树的个头看着并不算太大,可重量却极为惊人,十几个士兵一起使力,才将那树挪开。 景聆身后的重量变轻,冯春江和几个士兵连忙将已经晕过去的尉迟章扶了起来。 景聆除了脚崴了一下之外,身上也没有别的伤。可尉迟章的情况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被树撞到了脑袋,后背上也被断掉的树枝划破,鲜血将淡青色的外袍染红了一大片。 景聆远远地看着尉迟章,心里顿时被歉意堵塞。 冯春江紧捏着帕子抹了把额头上混着雨水的汗,凝望着混沌似的天无奈地说:“这雨天太危险了,今天就先到这儿了,都下山去,别到时候搞出人命来了啊……” 周围的士兵也随声附和,可就在所有人都准备下山之时,一个粘了满身树叶的士兵突然从不远处跑了出来,欣喜地大喊道:“大人!大人!找着了,武安侯他们就在前面的山洞里,镇国公、满丘三王子,他们都在里面!” 第七十一章 相见 眼看着天越来越黑,冯春江带着时诩等人从扬山南面下山,在烽县临时落宿。 烽县正在扬山南面的山脚下,也是深受山洪所害,县令这些天为了安置流民的问题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是没有精力再来接待他们了。冯春江自然理解,只叫他多给了几床被子过来,便让他继续去料理当地流民的事情。 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昏暗的屋子里,烛焰摇曳,忽明忽暗。 从盛安带来的大夫给景聆的脚上了一圈药,包扎时嘱咐道:“景小姐这脚伤得有些厉害,需得静养一段时间,届时回盛安了,也要少走动。” 景聆刚沐浴完,如瀑的长发散落在后背,发尾还渗着小水珠。 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大夫。” 大夫给景聆包扎完,景聆转头望向床上面色苍白的尉迟章,问道:“大夫,他怎么样了?” 大夫收拾着药箱,回道:“尉迟大人的撞伤并没有太严重,他只是昏睡过去了,只要醒过来了就没事了。” 景聆微抿着唇,尉迟章是为了救自己才受的伤,原本该躺在那里的人应该是自己。想到这里,景聆心中便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愧疚。 景聆缓缓收回目光,连日以来的舟车劳顿使她一静下来就倍感困倦。她将手撑在旁边的小几上,捧着半边脸慢慢合上了眼。 景聆半梦半醒地眯了一会儿,直到房间内忽然传来了一阵模糊不清的呓语,即使是在睡梦中,景聆依旧能判断出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慢慢睁开了眼,抬头便看见是床上的尉迟章在左右挣扎,他眉头紧锁,发白的双唇微张:“水……水……” 景聆脑中顿时便清醒了,她扶着柜子一瘸一拐地走到床上,俯身轻唤了几声:“尉迟大人,尉迟元卿……” 尉迟章像是听见了她的话,口中的话音渐渐转变为缓沉的呼吸,眉头也舒展了许多。 景聆又轻轻叫了几声他的名字,尉迟章眼皮下滚动了少顷,忽然呈现出了一条带着光亮的小缝。 尉迟章慢慢睁开了眼,景聆模糊的人影在他眼中逐渐聚焦,变得清晰。 “景小姐……”尉迟章的声音格外虚弱,同时又带着不可思议。 景聆倏然展颜,“你是渴了吗?我去给你倒茶。” 尉迟章脑中发懵,还未反应过来,景聆就已经转过了身。 尉迟章看景聆腿脚不灵便,连忙问道:“你的脚受伤了?” “没事,崴了一下。”景聆刚走到桌边,拧起茶壶准备倒茶,可那茶壶却格外的轻,她揭开壶盖一看,里面只有微湿的茶叶,竟没有一点水了。 珠玉刚刚去洗衣服了,折柳又去给自己拿药了,景聆放下茶壶盖,说:“你等一下,我去倒点热水。” 尉迟章担心景聆的脚,正想叫她停下,但景聆却走得比他说得快,尉迟章的嘴刚张开,景聆就已经推门出去了。 尉迟章只好作罢,想到景聆担心自己而忙碌的身影吗,他心里倒有一些高兴。 这是烽县县令在城郊的一处私宅,但因为常年没人居住,因此里面的装潢也破败了些。 屋里住不下那么多人,不少士兵还在院子里搭建临时居住的棚子,木板搁得到处都是,景聆本就腿脚不便,基本上都在挑着木板间的空地走。 厨房离尉迟章的房间并不远,厨房内灯火明亮,景聆慢慢挪到厨房门口,正想跨步而入,可抬眼间,一抹熟悉的背影就闯入了景聆的眼中。 景聆呼吸一滞,不禁后退了一步。 时诩赤裸着上半身,背对着门坐在火堆旁,面前的小板凳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的药。 他的身上,上一回在嶆城受的伤还未痊愈,这回又添了新伤。 时诩扯开瓶塞,扭着脖子朝肩头上撒药,那处伤口又深又长,显然还是被水泡过的,像是长着一张血盆大口般,格外狰狞。 景聆攥紧了茶壶的提把,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了一样,疼得她鲜血纵横,药石无医。 火光映在时溪的脸上,他佝着身子,拿着匕首朝夹在火堆上的烤兔子划了一刀,见里面的肉还没熟,又把匕首端钉在了地上。 时溪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他百无聊赖地看着时诩道:“我哥身上的肌肉真漂亮,就是伤多了些。” 时诩不以为然地笑道:“这可都是男人的象征。” 时溪瘪了瘪嘴道:“行呗,我去看看你的药。” 时溪拍着大腿刚站了起来,一眼便看见了在门边站了许久的景聆,但景聆并没有看见他,景聆哀愁的目光都停在时诩身上。 “景……景小姐……”时溪缓缓抬起手指向景聆,“你怎么在这儿?” 刚刚还聊得热火朝天的屋内倏然没了声响,围坐在火堆旁的众人闻言都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他们在嶆城军营中时就都知道时诩与景聆的关系非同一般,之后景聆独自从嶆城离开,时诩虽然没有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什么,但士兵们在私下,早已是众说纷纭。 时诩正在上药的手轻轻一顿,眼尾的余光带着脖子缓缓朝后望去。 瘦了。 这是时诩看见景聆后从心中萌生出的第一个想法,再者,就是她长发及腰的模样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景聆仅与时诩对视了一瞬,就快速地挪开了目光。 景聆举起手里的茶壶朝时溪示意,佯装着气定神闲,她对时溪淡笑着说:“来打点水。” 她慢慢走进屋里,绕过时诩朝灶台边走去。 景聆是个好面子的人,尤其是在这种不愿被自己驯服的野兽面前,她更要保持她高高在上的姿态。 时诩盯着景聆的背影目不转睛,那纤细的腰肢,是他用一只手就可以足够圈起,禁锢得她无处可逃的。他太想念景聆了,以至于如今只是看到了她出现在自己眼前,便能引发自己的无限遐想。 景聆一轻一重的脚步引起了时诩的注意,他抿了抿干燥的唇,终是开了口:“脚怎么了?” 滚烫的开水腾出花白的热雾,景聆偏脸躲着热气,若无其事地说:“崴了。” 景聆提回茶壶正想离开,而身后的时诩却突然挪动着凳子站了起来。他扯过架在一旁烘干的里衣套在身上,说:“外面黑,你的脚不方便,我帮你提过去” 说着,时诩已经走到了景聆身侧,试图把茶壶拿到自己手里。 景聆迅速感觉到了来自时诩的气息,可当时时诩对她说的话还在她心中耿耿于怀,她皮笑肉不笑地倒退了两步,直截了当道:“不必了。” 景聆微垂着眸子,侧身出了门。 景聆削瘦的背影在黑夜中显得孤立无援,想到她脚上的伤,时诩始终觉得不安心,心下一沉便跟了出去。 景聆听着后面又沉又稳的脚步,他像是让着自己一样,故意走得很慢。 景聆在不自觉间握紧了拳,心中的思绪因为时诩翻飞,以至于原本就一片漆黑的道路在眼前变得分外模糊。 景聆忍耐着左脚上的剧痛朝前挪动,夜越来越黑,她又试探着朝前走了两步,可再准备挪步时,她忽然感到脚底一滑。她顿时睁大了眼,整个人朝后重重地坠了下去,茶壶“咣当”一声从手中跌落,滚烫的热水洒了一地。 所幸时诩眼疾手快,他快步上前,在景聆即将倒地之时,迅速从后面将她揽入怀中。 景聆大口呼吸着,紧攥着的手心里都出了一层冷汗。 “你……没事?”时诩生硬地问道。 景聆被时诩身上熟悉的气息唤醒,她猛然反应过来是时诩救了自己。 景聆眼波流转,抬眸定定地盯着黑夜中闪烁的眼睛,空出来的右手缓缓抬起,朝时诩脸上贴去。 当温热的脸颊与微凉的掌心相触时,时诩的身体倏然变得紧绷起来。他微侧着脸,想把景聆的身体扶正,可景聆却像是没有骨头一样,软塌塌地贴在他身上,仿佛他一松手,景聆就会马上掉下去。 “你为什么要救我?”景聆倏然抓住了时诩的下巴,一眨不眨的眼在黑夜中勾勒着时诩的面部线条。 “你有危险,我当然会救你。”时诩始终别着脸,即使是在黑夜中,他也不敢与景聆相视。 “那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景聆不依不饶地逼问。 时诩道:“我怕你摔着。” 滚热从景聆的眼中溢出,她扳着时诩的脸想要让他看自己,但时诩却一直死撑着,即使是脸被挪了过来,眼睛也一直盯着别处。 景聆咬着下唇,质问道:“你不是说你不喜欢我吗,那你还怕我有危险做什么?我今天就是在这里摔死了,也跟你没有关系?” 时诩紧紧托着景聆,双唇依旧紧闭,一言不发。 景聆最讨厌时诩这样,她不懂时诩到底在跟自己犟什么,他到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是不能告诉自己的? 时诩的下巴被景聆捏得生疼,景聆重重地抽吸着,她像是祈求一般地说道:“你说话啊……” 景聆带着哭腔的嗓音在寂静的雨夜中显得格外悲戚,在景聆面前,时诩的心总是会在不知不觉间被软化。 时诩哑声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景聆吃力地仰起身子,另一只手搂上了时诩的肩膀,她的腿脚不便,因此上半身几乎都贴到了时诩的身上。 “说你是喜欢我的,说你是爱我的,说你想我,说你不能没有我……说我喜欢听的话。我喜欢听什么,你不是都知道吗?你说啊……”景聆慢慢贴近时诩的脸,委屈的目光里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癫狂。 景聆满眼期盼,热泪已从她的眼中滚出,拂过脸颊,又从景聆的下颌落到了时诩的胸前,浸湿了他的衣衫。 时诩依旧保持着静默,这些话,他说不出口。 “抱歉……”时诩的唇瓣微动。 “我不是要听这个!”景聆脑中的弦在这一瞬间崩掉了,她像是疯了一般厉声叫了出来。 时诩的脸上露出惊愕,而景聆的双眸已然被爱而不得折磨得猩红。 景聆抱紧了时诩的双肩,死死地盯着那说不出悦耳话的双唇,一声不吭地贴了上去。 第七十二章 懦夫 黑云夹杂着闪电在空中翻涌,大雨在这一刻倾泻而下。 景聆清楚地记得,她与时诩第一次接吻,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也是如现在一般疯狂。 景聆紧紧贴着时诩,不留一丝缝隙,她的双手死死攥着时诩背后的衣料,仿佛一松手时诩就会抛下自己离开。 她不能再忍受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过后,又像弃子一般将她毫不留情地摔下的感觉,她要将时诩狠狠占有,狠狠占有…… 这样的念头一在景聆心中萌发,她脑中的思维就像是被点了引线一般,在顷刻之间炸成烟花。她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时诩的爱意,即使这并不能让两个人都感受到身体上的快活,却让景聆那占有欲极强的内心格外愉悦。 时诩所遭受的相思之苦并不比景聆少,他与景聆已经许久没有亲近过了,如今景聆又主动把自己送了过来,叫他怎么不馋? 可是现在,他不能放纵着自己为所欲为,景聆已经够疯的了,他不能陪着她一块疯。 摔在地面上的茶壶忽然被踢了一脚,晃荡着滚到了别处。景聆一直往里面推着时诩,像是要钻进他的身体里一样;时诩不断往后退,直到后背贴到了墙面上,被景聆逼得无路可退。 下唇上的痛痒渐渐减轻,景聆忽然缓缓抬起了头。旁边的屋子里透着灯光,时诩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清景聆那张欲意十足的脸。 景聆微仰着头,那双醉人的眼睛正勾魂摄魄地凝望着时诩,传递着不可言喻的讯息。 景聆的腿缓缓抬起,膝盖顶到了时诩的腰间,她拖着长长的尾音,粉唇微启:“抱我。” 时诩的呼吸又深又沉,仅有一件里衣所隔的胸腔正微微起伏着,双眸之中正渗透着赤裸的情欲。 若是在以往,此时的时诩已经抱着景聆找一个幽暗无人的角落里打得火热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冷清清。 景聆勾唇,露出一抹妖冶的笑,抵在时诩身侧的腿又在他腰身上蹭了蹭,她催促道:“抱我啊。” 可时诩依旧不为所动。 时诩用沉默耗着景聆的耐心,景聆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脸上露出不虞的神色。 时诩的双手搭上景聆的肩膀将她推开,他沉声道:“景聆,我们已经结束了,你以后,也不要再对我做这些事情了。” 景聆脸上的情潮还未消散,烦闷的情绪悬在眉眼间,看上去格外突兀。 景聆默了少顷,上下打量着时诩,目光尤其在下面多停留了一瞬。 “你都这样了,忍得了吗?”景聆看着时诩,语气中充斥着讽刺与挑衅。 时诩的手缓缓攥紧,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时诩的身上也热得发烫,他别过眼试图掩饰自己内心的窘迫,“你对我做这些事情没有意义,何必自轻自贱?” “呵。”景聆轻笑一声,“我就是贱,那你又是什么?你就是个懦夫!” 言罢,景聆也没有心情再与时诩纠缠下去,她狠狠地瞪了时诩一眼,转身去走廊下面找那个被自己踹开的茶壶,然后又拧着一个空茶壶一瘸一拐地从时诩身前走开。 景聆心里堵着气,路便走得急,进入拐角处时也没注意到前面有人,闷头就撞到了人家身上。 景聆禁不住痛呼一声,脚步后退间险些站不稳,倒是被撞上的那个人扶住了她。 “不好意思……”景聆朝那人道着歉,抬头才发现这是一张熟面孔,“尉迟大人?” 尉迟章的脸上依旧挂着他标志性的微笑,他解释道:“那个……折柳依旧把你的药端过来了,我是看你太久没有回来,所以才出来找你的。” 景聆略微尴尬地理了理衣衫,往前走去,“让大人担心了,真是不好意思。” 尉迟章朝走廊的方向看了看,时诩也刚离开不久,远远地还能看见他的背影。 尉迟章跟上景聆的步伐,关切地说:“那个是武安侯?” 景聆微微一怔,“你都看到了?” 尉迟章迟疑了须臾,点了点头:“嗯。” “让你看笑话了。”景聆微垂着眼眸,脑子里不断循环着刚刚自己与时诩的对话。 “这算什么笑话?”尉迟章笑得淡然,“不过我还真是看到了一些你不同于寻常的模样。” 景聆用余光看了卡尉迟章,转身进了房间,“所以呢?” “我觉得你很有个性。”尉迟章道。 景聆秀眉微挑,坐在了椅子上,抬眸看向尉迟章笑道:“尉迟大人一如既往地会说话。” 尉迟章拢着外衫坐到景聆对面,即使是腰背上受了伤,他也依旧坐得格外板正。 尉迟章倒了杯热茶递给景聆,“外面冷,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景聆接过茶杯,“多谢尉迟大人。” 尉迟章淡淡地笑着,看上去温润如玉,他说:“我们都这么熟了,你就别一口一个尉迟大人的叫我了,你就像别人一样,叫我元卿。” 景聆轻抿了一口茶,心中正打着别的小算盘,她沉默了少许,忽然抬眸笑道:“元卿对我有救命之恩,那以后就叫我阿聆。” 尉迟章脸上的笑意顿时更甚,他没想到景聆会这么快答应自己,看来自己身上这伤倒是受得值当了。 这时,折柳端着药从门外进入,看着尉迟章的眼里充满了警惕。即使尉迟章在扬山救了景聆,折柳对他的好印象也并没有增加多少。 折柳把温热的药放到景聆跟前:“小姐,我刚刚把药热了一下,温度刚好,您快趁热喝了。” 景聆捏着勺子在那棕褐的药液里搅了搅,然后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啧。”景聆的脸色顿时大变,眉毛扭成了一团,“真苦。” 尉迟章饶有趣味地观察着景聆的神色,说:“阿聆也怕苦吗?” 景聆的脸上还染着一层苦色,她叹了口气说:“没有。” 说完,景聆便舀着那药一口不落地喝了下去,在药碗见底后,她才端起手边的茶杯,将茶水灌入口中解苦味。 折柳收了碗,又道:“那边房间里的床已经铺好了,小姐连日奔波,今天可以早些休息。” 折柳心里的不想让景聆与尉迟章独处的小心思都写在了脸上,景聆的目光从折柳脸上一闪而过,转而淡笑着对尉迟章道:“我今日的确也是有些困了,那我就先去歇息了,元卿也早些休息。” 尉迟章心里正裹着蜜,脸上也笑盈盈的,“好。” 时诩和时溪睡在一个房中,时诩推开房门时,时溪身上脱得只剩一件里衣,他正在浴室中倒着热水,看样子是准备沐浴。 但时诩进屋后便直冲浴室,他一手拉开浴室的门帘,还吓了时溪一大跳。 时溪浑身一颤,看清来者是时诩后,时溪才松了口气,“哥,你干嘛?吓死我了。” 时诩抿了抿唇,拉着他的肩膀道:“我先洗。” “啊?”时溪满脸不解,但人已经被时诩拉了出去。 时诩拧着桶子在外面打了两桶冷水进来,一言不发地进了浴室。想到今天景聆挂在自己身上的模样,时诩便感觉浑身燥热难耐。 时溪在屋里等了许久,也没见时诩从浴室里出来,他想着在等下去,他那两桶水就要凉了啊! 时溪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去催一下时诩。可时溪刚走到浴室外正要开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了几声暧昧的低吟。 时溪顿时红了脸,捂着耳朵不敢再听下去。 雨下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才渐渐停歇,冯春江还要在烽县多留几日,但尉迟章和从时诩等人已经准备出发返回盛安了。 因为昨夜的事情,时诩从屋里出来看见景聆便觉得有些尴尬,但景聆已然是破罐子破摔了,她对时诩保有着势在必得的心态。 时诩与景聆仅仅对视了一瞬后便别开了眼,景聆用余光上下打量着时诩,面露嘲讽。 尉迟章清晨到烽县城内兜了一圈,这时候才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赶回来,他一从门外跨入,顷刻之间就引起了那群士兵的注意。 昨日尉迟章一直都在养伤,他们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 靠着马身打盹儿的时溪迷迷糊糊间看见了走向景聆的尉迟章,顿时就精神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尉迟章,随即又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时诩,都疑惑地揉了揉脑袋。 “哥,那人是谁啊,怎么与你长得这么像啊?” “不认识。”时诩狭长的眸子缓缓眯起,目不转睛地盯着朝着景聆逼近的尉迟章。 “阿聆。”尉迟章的步子在景聆跟前停住,他淡笑着把手里的纸袋递给景聆,说:“我昨天看你喝的那个药似乎挺苦的,所以今早上集市上买了些蜜饯,你拿着。” 尉迟章的贴心与周全令景聆感到惊讶,她迟疑了片刻,抬眼间又注意到时诩有意无意的目光。景聆眸色微沉,伸手接过了那个纸袋。 景聆粲然一笑,说:“多谢元卿,元卿还特地跑了一趟,真是让我自惭形秽。” “这有什么?”尉迟章丝毫不在意,又从袖口中掏出了一个手炉,“这也是刚刚在集市上买的,虽然现在已经进了春天,但这雨依然下得冷,我待会儿让阿松装点热炭进去,给你这一路暖手用。” 景聆脸上的笑意更甚,“元卿真的很会照顾人。” 尉迟章也笑,“毕竟太后把你交给了我,我总不能辜负了太后的一片信任。” 二人有说有笑的,而一旁的时诩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攥紧了拳,景聆那明媚夺目的笑,此刻在他看来格外刺眼。 在别的男人面前,她也能笑得这样开心。 更何况,那还是一个与自己容貌相似度极高的男人。 时诩的心里生出一种古怪的酸涩,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可是当他看见景聆与尉迟章站得这么近,举止这么紧密,又谈笑风生时,他突然便感到百般不适。 他像是得了一种会让他心脏溃烂的病,只有景聆是他的解药。 第七十三章 醋意 尉迟章与景聆说了一会儿话后,给尉迟章收拾完行李的阿松便拧着包裹从内院出来,二人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尉迟章便转头朝身后时诩的方向看了过去,之后索性转身,笑吟吟地朝时诩走了过来。 若是只单纯面对一个尉迟章,时诩自然无所畏惧,可偏偏景聆也跟在尉迟章身后走了过来,想到昨晚景聆的模样,时诩心里难免开始打鼓。 尉迟章带着一抹和善的笑走到时诩跟前,拱手道:“想必这位就是武安侯了。” 时诩在看清尉迟章的面容时不禁愣了一瞬,而站在尉迟章身侧的景聆则是以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自己,像是做好了看自己出洋相的准备一样。 时诩觉得尉迟章的笑容极度虚伪,但他身上又穿着朝廷五品大员的官袍,自己也不能不给人家一个面子,于是也作揖道:“不知阁下是?” 尉迟章回道:“在下尉迟章,字元卿,刚被调回盛安不久,目前在御史台做御史中丞。” 时诩打量着尉迟章在心中揶揄,刚调回盛安就做了御史中丞,若不是真有手段,便是名家之后。 时诩与尉迟章在庭前互相寒暄了几句后,车队便踏上了回盛安的归程。 日头初升,温和的日光透过林间枝桠射出光晕,树上的鸟雀叽叽喳喳,唱着另类的欢歌。时诩押送于昊的兵马在前,御史台的车队在后,一路浩荡。 时诩和时溪并驾齐驱,时溪是个闲不下来的,走到一半就开始在时诩面前吐槽尉迟章:“那个尉迟大人虽然与哥哥您长得相似,但他一看就是个阴险狡诈的老狐狸,而且他比景小姐的岁数大了那么多,景小姐应该不会真的看上他了?” 时诩一脸凝重地听完,握着缰绳的手猛然一捏,赤霜抖动着身子倏然呜咽了一声,时诩顿时回神,才松开了手。 凭着自己对景聆的了解,景聆接近尉迟章,无非就是耍耍她那点小性子,恶心恶心自己。可尉迟章看待景聆的眼神,却跟眼里养了一窝蜜蜂一样流得出蜜来。 想到这里,时诩心里便更加不舒服。 他很想把景聆从尉迟章身边拉开,可凭着他与景聆如今的关系,他又该用什么身份不允许景聆靠近那个危险重重的尉迟章? 时诩的目光沉了沉,心里生出不甘。 时溪跟在时诩旁边察觉出了时诩的不快,他摸了摸后颈,故意岔开话题道:“对了,哥,我今早已经派烽县的驿站将信送去各位大人手里了,如果他们愿意帮你的话,五日后便会到平康坊一聚。” 时诩倏然回了神,他重重地抹了把脸。家仇尚未报,他没有那么多精力倾注在儿女私情上,若是来日他能够亲自手刃真凶,那到时候,景聆还会在吗? 时诩摇着头轻笑了一声,连他自己都无法保证自己什么时候能够扳倒陈王,他若还要要求景聆一直当着自己,岂不是太厚颜无耻? 这些虚妄的东西,还是不要想了。 时诩微抿着唇目视前方,道:“好,辛苦了。” 而身后的马车之中,折柳将门窗整理得密不透风,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交给景聆。 “这是什么?”景聆的手从薄毯中伸出,接过了折柳手中的信,一眼便认出了信封上是时诩的字迹。 折柳低声说:“今早我一路跟踪时溪,发现他去了烽县的驿站寄信,待他离开后,我趁着里面的信客不注意,便拿了其中一封过来,这是他给兵部侍郎的。” 景聆捏着信封来回翻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撕着信封,但由于时诩封边太死,景聆还是不小心撕坏了一点。景聆紧捻着皱了皱眉,但很快就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她将里面的信纸拿了出来,时诩在心中一改往日风格,笔锋隽秀,用词委婉,颇有文人之风,只是再漂亮的词句也隐藏不了他藏在这封信之下的野心。 景聆轻声一笑,叠好信纸塞了回去,“他要开始查他父亲的案子了,咱们也得加快速度,不能让他抢了先。” 折柳轻点着头:“是。” “这车嘉大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景聆微阖着眼,烦忧地揉了揉太阳穴,忽然就想到了同在御史台的尉迟章。 现在秦温还在千州处理公务,整个御史台都是尉迟章在管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了。 车队行了一日,赶在入夜前到达了盛安。 这时候正是夜市初开,盛安街道最繁华热闹的时候,贺迁与秦太后一早就得到了时诩今日归京的消息,在日落之时就与一众文武在安华门之外等候。 时诩立于马上,走在车马的最前端,城楼上彩灯高挂,还有不少百姓前来围观。 车队一到城楼之前,时诩便勒紧了缰绳,翻身下马,跪拜在贺迁跟前。 “多谢皇上对臣的信任,臣不辱使命。” 大魏常年被满丘侵扰压制,而历史的轨道终于在贺迁这位皇帝这里发生了转变,贺迁的心情极佳,他快步上前,扶着时诩的手臂道:“子定是此战的大功臣,快快请起。” 时诩被贺迁半搀扶着站起,他正色道:“此战的胜利非子定一人之功,舞阳侯世子夏侯铮曾在嶆城危急存亡之际前来支援,亦是功不可没。” “此事朕也略有耳闻。”贺迁轻点着头,眼睛望向后面的车队,一眼便望见了歪七扭八地靠在铁笼中的于昊,于昊与贺迁相视也依旧嬉皮笑脸,甚至毫无礼数地朝贺迁挥了挥手,唇瓣开合着说了句:“嗨。” 贺迁的眼神顿时就沉了下来,他轻蔑的目光从于昊身上一晃而过,又若无其事地说:“咦,这夏侯铮为何不在行伍之中,他没有与你们一同来盛安吗?” 时诩解释道:“千州事务繁琐,阿铮被舞阳侯叫了回去。” “嗯……”贺迁想了想,秦温现在正在千州查监察御史一案,还不知结果如何,但恐怕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可这夏侯铮又属实是个好苗子,若是被其父所累,大魏岂不是痛失人才? 而且时诩刚刚这番话,也显然是想把夏侯铮与他父亲夏侯烈分割开来朕何不顺水推舟,卖他这个人情? 贺迁沉思片刻,平和地说:“他是该来接受封赏的,朕这就下旨,传夏侯铮来盛安,朕也想见见他。” 时诩脸上露出一抹笑,他道:“皇上圣明。” 贺迁的唇角噙着笑,可一阵凉风却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吹过,贺迁打了阵寒颤,伴随着喉咙里的一阵瘙痒,贺迁顿时掏出帕子捂着嘴咳嗽了起来。 站在贺迁两侧的沈愿与程卫的心当即提了起来,沈愿连忙把搭在手中的披风围在了贺迁肩上,程卫也满脸急色道:“皇上,外面风大,不宜久留,况且今日咱们不是已经在宫内给武安候设宴接风洗尘了吗?咱们还是快些回宫去。” 贺迁的脸色有些发白,他把手中的帕子朝中间捏紧,趁人不注意塞进了沈愿手里,勉强地笑道:“绛微说得对,朕今日这一高兴,倒给忘了。” 贺迁拉起时诩的小臂,道:“那武安候就与朕一起回宫去。” 时诩对贺迁突如其来的亲近受宠若惊,他连连点头:“谢皇上。” 堵在城门口的皇亲国戚、文武大臣再次入了宫,唯有尉迟章派人去给贺迁告了假,说自己此番伤到了脑袋,大夫说喝不了酒,下回再给武安候赔罪。 尉迟章的车马晃晃悠悠地驶入了延福坊,停在了他的宅院前。 尉迟府看上去新修不久,阿松给尉迟章搬着凳子,一手举着灯笼给他照明,生怕他再磕着碰着。尉迟章刚从马车上下来,景聆的马车也恰好停在了他车后。 尉迟章是认得景聆的马车的,心中登时觉得欣喜,他连忙吩咐道:“阿松,有客人来了,快进去备茶。” 阿松:“是。” “不必了。”景聆已经被折柳扶着从马车上缓缓走了下来,她的脚伤还未好全,走起路来有些吃力,“我只是与元卿说几句话,说完就回去,实在不必麻烦。” 尉迟章走上前去,让景聆少走几步,他道:“阿聆可是有什么事?” 景聆带着一抹淡笑抬起头,语气温和:“眼下正有一件事想要找元卿帮忙,不知元卿是否愿意?” 有这等好事尉迟章当然愿意,他笑着说:“阿聆说便是,只要是我能办好的,我都愿意做。” 若是自己办不好的,也会找人办好。尉迟章这样想。 景聆心里松了一口气,他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也知道我与武安候之间有些矛盾,我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现在就想给他找霉头。” 尉迟章微微一惊,“没想到阿聆还有这一面。” 景聆的唇角微扬,她道:“察院里有位名叫车嘉的监察御史,元卿可认识他?” “的确是察院的前辈。”尉迟章想了想,又道:“不过他最近好像出去巡盐了,阿聆怎么突然问起他?” 景聆淡然道:“我与他是旧识,最近有急事找他,却不想武安候也要找他。自从我们断了之后就常在暗处较劲,我一定要抢在他面前见到车嘉,不然我会觉得很没有面子的。” 尉迟章对景聆这满口漏洞的说辞哈哈一笑,但景聆既然选择不说实话自然有她的理由,尉迟章纵横官场这么多年,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况且这又是景聆与时诩之间的矛盾,他也不好多问。 毕竟,像景聆这样的女子,是不会喜欢对自己刨根问底的男人的。 尉迟章道:“那到时候车御史一回来,我便来知会阿聆,绝不让武安候抢了先。” 景聆露出一抹动人的笑,她道:“那在我见到车御史之前,若是武安候来御史台,你可不能让他进去半步哦。” 尉迟章被景聆的笑打动,他道:“阿聆尽管放心,元卿自然全力以赴。” 第七十四章 柳巷 三日后,夏侯铮带着他的妹妹夏侯镜一同回到了盛安,夏侯铮在太极殿接受了建升帝的封赏,建升帝不仅给夏侯铮赏赐了黄金千两,在南方的剑陵一带给了夏侯铮一处封地。 同时,建升帝取“勇冠三军”之意,封时诩为冠军大将军。 春日的午后,太阳暖烘烘地照着,镇国公府中一片静谧,景聆在屋子里弄了一会儿香料,便觉得有些犯困。 然而正当景聆解了衣服,准备上床入睡时,府里的管家突然带着夏侯镜进了疏雨阁,夏侯镜是个急性子,门也不敲一声就闯进了景聆的房间里。 “阿聆!” 夏侯镜把屏风一挪,灼目的阳光没了遮挡,在顷刻之间射入内室。 景聆身上只着了一件素色里衣,她体格偏瘦,衣服在肩上就像是挂在她身上的,但又因为某些部位混着肉感,那件里衣穿在她身上又似乎有些紧了。 夏侯镜微抿着唇看傻了眼,即使是她父亲在府里养的那堆舞姬,也无一人比景聆的身段更加玲珑有致。 明明自己身边就有这样一个要啥有啥的性感尤物,时子定那家伙怎么还跟我哥往窑子里跑呢? 夏侯镜越想越生气,而景聆也在这时转过头来,满脸疑惑地看着夏侯镜:“阿镜?” 夏侯镜快步跑到景聆身侧抱着她纤细的腰,撒娇似的哭闹:“阿聆,我真替你委屈啊!你跟时子定都还没成亲呢,他现在就天天在那花街柳巷里逛,以后你们成亲了,他还不把人往家里带?我哥现在仗着有皇上的赏赐就胡乱挥霍,果然男人就是不能有钱!” “你说什么?”景聆转过了身子,正面对着夏侯镜,算着日子,今日似乎就是他与那些官员们约定的时间。 夏侯镜抬起头,小嘴撅得老高,“我亲眼所见,他和我哥进了平康坊。” 景聆微垂着眸子,她思忖片刻后,忽然叹了口气。 景聆无奈地说道:“这也怪不了阿铮,子定这样也不是一两天了。” 夏侯镜睁大了眼睛看着景聆,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景聆轻轻抓着夏侯镜的手腕,把她的手缓缓从自己腰间拿下。景聆一边在衣柜里挑着衣服,一边道:“你知道他们进了哪个楼吗?” 夏侯镜攥紧了双手,头像拨浪鼓一样摇着,“我没注意那个楼的名字,但我知道在哪个位置。” 景聆背对着夏侯镜缓缓勾唇,她道:“我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你带我过去,我倒要看看他平日都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是有哪样比不上她们。” “还能是哪样?肯定是那样的啊!”夏侯镜忍不住道。 景聆系着腰带转身看着夏侯镜,她忽然觉得夏侯镜现在的模样甚是可爱,便又故意问道:“哪样?” 夏侯镜到底是官家小姐,有些市井粗话她也说不来,便磨着嘴皮子道:“就是……就是穿得少的。” 景聆听着夏侯镜的话忍俊不禁,此刻她已经换好了衣服,道:“行了,不逗你了,他们去了哪?你现在带我过去。” 想到过会儿的捉奸戏码,夏侯镜心中还有些许兴奋,她一边点着头一边往外走,“我这就带你过去,咱们今天,非要把时诩那个负心汉给逮回来批斗一番。” 夏侯镜看起来比景聆还急切,景聆看着她无忧无虑的背影低笑着摇头,不过有一句话她说得对,时诩的确是个负心汉。 马车进了平康坊后,街道上便多了许多丝竹演奏的靡靡之音与女子的嬉笑声,街道上酒气弥漫,繁华之间透着颓靡。 夏侯镜掀起窗帘,看着那些卿卿我我的男女面露鄙夷,她循着自己的记忆,指挥着车夫前行,最终马车停在了环翠阁前。 景聆掀开窗帘,环翠阁处在平康坊最繁华的地段上,平日里来往的人也鱼龙混杂,景聆觉得这不像是会用来谈事情的地方。 “你确定是在这里?”景聆面露怀疑。 “就是这里,我的记忆力好着呢!”夏侯镜坚定地说道。 夏侯镜扶着景聆下了马车,景聆的脚虽然还没好全,但比起之前已经灵便了很多,走起路来如果不仔细看,也瞧不出异样。 景聆和夏侯镜二人一出现在环翠阁门前,在外边揽客的老鸨就看呆了眼睛。 这两人的装束打扮一看就是非富即贵,这上层社会就是玩得花!她已经敏锐地嗅到了银子的味道。 “哟,您二位是要姑娘还是要小倌啊?”老鸨搔首弄姿地走到景聆身旁,身上浓重的熏香令景聆皱起了眉。 夏侯镜向来看不起平康坊里的这些人,她垮着一张秀气的脸,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金子,道:“我们是来找人的,不用管我们。” 老鸨双目一睁,眼里盯着那金子再次放出了光,她嬉笑着接过了金子,放进嘴里用牙咬了咬。 这回可遇见两个大金主了! 景聆和夏侯镜正准备往里走,但那老鸨贪得无厌,再次挡在了二人跟前,虚伪地笑道:“之前平康坊里闹出了人命,所以我们这儿也是不能随便找人的……” 景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轻笑一声从钱袋里抓出了几块金子,老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直到那些金子都落到了自己的手里。 景聆秀眉微挑,低头沉声道:“能找了吗?” 老鸨的手里沉甸甸的,她眨巴着眼睛,木讷地点了点头。 景聆淡笑着扬起了下巴,她道:“我来找武安候,武安候时诩认识?” 老鸨立刻点头如捣蒜,“认识认识,楼上往右走第三间,他就在里面。” 景聆笑着朝老鸨道了声谢,可一转身,她脸上的笑意就瞬间收敛了起来,周身都泛着阻止别人接近的冷气。 景聆与夏侯镜一前一后地上了楼,即便景聆知道时诩今日出现在环翠阁中是有正事要谈,可在这秦楼楚馆里面,景聆依旧不敢确定,自己待会儿能看见什么。 二人还未走到那间厢房外,远远地就听见了门内的嬉笑声,男声的粗哑与女声的细柔混杂在一起,光是听着就让人对屋内纸醉金迷的场景浮想联翩。 景聆的脸仿佛已经失去了做表情的能力,她缓缓走近那间厢房,眸色越来越沉。 环翠阁内呕哑啁哳的丝竹管弦被景聆抛在耳后,她的灵魂仿佛跌入了一个冰窟之中,在这个幽闭的环境内,只剩下她独自一人。 景聆缓缓抬起了手,掌心轻轻贴在门上,迟疑地朝里用力。 “你怎么在这儿?” 景聆的纤细的手腕忽然被另一只大手抓住,景聆倏然一愣,像是把出窍的灵魂召回来了一样。 吵闹的丝竹声再次灌入景聆的耳蜗,她回眸一望,自己竟然被时诩抓了个正着。 夏侯镜歪着脑袋走近二人,指着时诩义愤填膺道:“时子定,你果然在这里!” 时诩略带惊讶地看了夏侯镜一眼,景聆的手腕还被他重重地抓在手中,时诩原本就是使重器的人,手里也时常每个轻重,景聆的手腕被他抓得格外不适。 景聆微皱着眉,扭动着手腕道:“你放开我,痛死了。” 时诩这才反应了过来,顿时感觉景聆嫩藕般的手腕成了一块烫手山芋,迅速收回了手。 景聆肤白,手腕上红很明显,她不悦地看了自己的手腕几眼,随即便拉下了袖子遮掩。 时诩的眼睛盯着景聆的双手,忽然意识到,自己送给景聆的那个镯子,景聆已经没有戴了;他心里瞬时涌起一番落寞的情潮。 景聆看着时诩低眉顺眼的模样剜了他一眼,随即面色又恢复了平和,她对夏侯镜道:“阿镜,我跟他说几句话,你去外面等我。” 夏侯镜睁着大眼睛,来回看了一眼二人,她轻应了一声,临走前还不忘瞪了瞪时诩。 待夏侯镜走远后,景聆才把目光再次挪到时诩身上, 她徐徐走近时诩,先是轻叹了一声,然后才慢慢开口:“子定啊子定……” 景聆缓缓抬起右手,食指在时诩的胸口上不轻不重地点了点,阴阳怪气道:“亏我还担心你忍不了,原来都发泄在这种地方了啊……” 时诩心中尴尬,便抬着头看别的地方。他倒退了两步,一本正经地说:“是阿镜带你来这里的吗?” 景聆的手指还悬在半空,可面前的人却是退避三舍,景聆脸上的最后一点笑意都伴随着时诩的动作收了起来,她抬起晶亮的眸子,冷冰冰地说:“怎么,我不能来吗?” 时诩在心里对景聆说了一万遍当然不能,但到了自己嘴边,却又转变成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景聆似笑非笑的神色中裹藏着几丝危险的妖冶感,她再次靠近时诩,指尖轻轻勾上了他的腰封。 “那侯爷躲我做什么?”景聆的头随笑意歪了歪,“还是说,侯爷难道在这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景聆一边说着,穿过时诩腰封的手指还朝着外面拽了拽。 时诩轻笑着抓住了景聆不安分的手,意图将腰封的自由权夺回,“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搭?男人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寻欢作乐吗?我们都已经结束了,景小姐不会管得这么宽?” “寻欢作乐?”景聆直勾勾地盯着时诩的眼睛,手指又沿着腰封朝左滑下,而另一只手又搭上了时诩的肩头,慢慢地拂过时诩的胸膛,探入衣襟之中,“看来在侯爷眼中,这乐趣与谁作都是一样的,哟,这是什么啊……” 景聆忽然在他怀中摸到了一块丝帕,时诩猛然一惊,双手都捂到了胸前,阻止景聆将那块帕子拿出来。 “你放手。” 可景聆的手就灵活地跟条蛇一样,三两下就捏着那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帕子抽了出来。 景聆定睛一看,脸上笑得更加灿烂,“这不是我的东西吗?” 时诩登时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私藏人家的东西还被人家当众发现了,他掩藏在脸上的严肃神色都在这一瞬间分崩离析。 “看来比起我这个人,侯爷更喜欢我的东西啊。”景聆将那帕子摊开,上面一点污渍都没有,保存得极好。。 时诩抽动着唇角,道:“一直放在衣服里没有拿出来罢了,既然是你的东西,那你就拿回去。” “谁要这么一块破帕子了?”景聆的脸说翻就翻,她狠狠地将帕子仍在地上,又上去跺了两脚,她忽然拽住了时诩的衣襟,眼露凶光。 景聆缓缓贴近了时诩的耳朵,低声笑道:“侯爷若是寂寞了,就来府里找我,别来这种地方,我怕你染上病。” 第七十五章 会聚 时诩被景聆在环翠阁里嘲讽了一番,在时诩看来,景聆就像一只得不到吃食的小猫一样,气急败坏地挠人,却没有什么攻击性。 景聆离开环翠阁后,时诩在原地立了少顷,盯着地上那方被糟践得可怜兮兮的帕子,蹲身拾了起来。 时诩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慢慢挪到鼻前嗅了嗅。 没有了,景聆的味道。 身后包厢的门忽然被人打开,时诩闻声立马站起,收起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样,把帕子揣进了怀里。 身后来人是夏侯铮,他看时诩太久没有进去,所以出来找他。 “子定兄。”夏侯铮走到时诩身侧,“各部的大人们都已经到了。” 时诩理了理乱糟糟的衣襟,转身露出笑脸,“我这就过去。” 夏侯铮看着时诩这一副心虚的模样,又看了看他微乱的衣襟与腰封,忽然像是懂了什么一样,一手搭上时诩的肩,调侃道:“子定兄,你这是遇到哪个勾人的小妖精了?” 时诩轻咳两声,道:“我没有。” “切……”夏侯铮显然不相信,“不说就不说,不过我今日倒是遇见了个合眼缘的姑娘,就是刚刚在咱们厢房里弹琴的那个……” 二人勾肩搭背地进了厢房,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这些人都曾是时取曾经的旧部。 王度说过,他并没有往时取的饭菜中下毒,当年陈王党羽能在嶆城营中如此轻而易举地往主帅的饮食中下毒,可见陈王党将嶆城军渗透得有多深。 屋内的官员们见时诩进来了,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朝他拱手:“侯爷来了啊……” 时诩也同样笑着回礼:“诸位叔叔伯伯都是子定的长辈,请坐。” 几位官员面面相觑,看上去有些犹疑,之后才干干地笑着坐了下来。 时诩道:“各位都曾是家夫旧部,子定今日找各位前来一聚的原由在信中就已交代清楚,各位今日既然都前来赴约了,是不是意味着大家是愿意帮子定的呢?” 时诩话音刚落,一个稍稍年长的男子就站了起来,道:“子定啊,你可能要失望了。你是时兄的儿子,时兄当年对我们都有恩,但如今这件事,我们实在是难帮到你……” “是啊是啊……”其他人也随之附和。 那人继续道:“咱们兄弟几个是觉得,如果就这样冷冰冰地回绝你不好,所以就来了一趟,但是我们是真的帮不了你啊!” 说完,那人便开始扼腕叹息。 时诩抿了抿唇,又道:“那当年父亲遇害一事,诸位可有听到过什么风声?可不可以告诉我……” 屋中又是一片沉静,那几个官员看了看彼此,看上去就像是在询问对方的意见一样。 率先开口的那位官员仿佛是他们中间的代表,他摇头道:“关于时兄遇害的事情,军中也是众说纷纭,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不可信的。” “是啊,不可信,不可信……” 这几名官员像是早就串通好了的一样,一个个的都把嘴管得异样严实;可他们举止怪异,倒让时诩感觉他们是故意做出这些样子给时诩看的。 原本在时诩看来,这就是陈王个人为了争夺权力所做的事情,可他们为何不像王度一样直接说出真相?看来在这背后,还另有隐情。 而恰在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 时诩向来敏感机警,屋内的几名官员也顿时闭了嘴不敢说话,贺迁登基后向来厌恶官员结党营私,性情又格外多疑,即使是几个官员之间关系好,私底下吃了顿饭,被贺迁知道了都要被贺迁找各种理由叫过去试探一番。 时诩朝夏侯铮使了个眼色,夏侯铮点头会意,朝门边走去。 夏侯铮紧捏着门闩,装出一副醉醺醺的模样,隔着门问道:“谁啊?” 屋外人顿了顿,才回答道:“在下兵部侍郎柳文祥,是来见故人之子的,不知他是否在屋内?” 屋内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夏侯铮也给人开了门。 柳文祥曾是时取的副将,在众人中阅历最深。虽然他身量高大,体格健壮,但自从调入兵部之后,他日日操劳,双鬓已然斑白。 刚刚一直与时诩说话的那名官员见到柳文祥,连忙道:“你怎么才来啊,我们都以为你是不准备来了呢!” 柳文祥的脸红得跟包子似的,一看就是匆匆赶来的,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狼吞虎咽地灌入喉中,粗声大气道:“我刚刚才收到小侯爷的信,信都没看完我就赶过来了!” “咦,不对啊……”其中一个官员有些疑惑,“我们的信都是几日前就已经收到了的,文祥兄你怎么今天才收到啊?” “那我怎么知道?”柳文祥又灌了口酒进去,然后就开始掏信给众人看,“你们瞧瞧,是这玩意儿?” 时诩走近柳文祥,态度恭敬,“柳叔,能给我看看这信吗?” 柳文祥脖子一扭,“你自己看。” 他爽快地把信塞进了时诩手里,然后就去席间找了把椅子坐了进去。 时诩捏着信封端详了片刻,他总感觉信封上的字迹有些奇怪,但看上去似乎又的确是自己的。 时诩微皱着眉,贴近那信封嗅了嗅,不仅是那信封上,就连那用墨写的字上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时诩的这些信是在烽县写的,当时烽县的那个条件,可没有这么好的墨。 而且信封上的这股熏香味,时诩太过熟悉了,就在刚才,带着这股香味的小妖精刚在自己身上蹭了半天。 他与景聆都曾在无聊的时候临摹过对方的字,景聆的字写得秀气,而时诩此番给这些官员们写的信里也特地收敛了笔锋,因此她写起来,便跟自己的字迹别无二致了。 柳文祥在一旁一边啃着嫩牛肉,一边注视着时诩的神色,忽然见时诩的唇角勾出了一抹笑,他便问道:“子定,你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时诩愣了一瞬,笑道:“这的确就是我当时写给您的,许是因为前几日下雨让信差耽误了,所以这信今日才送到您手上。” 柳文祥喝了几口酒,脸就更红了,他忽然站起,扶着桌子慢吞吞地走到时诩旁边,一只重重的手臂忽然搭上了时诩的肩。 “柳叔……”时诩以为柳文祥是喝醉了,便想要扶他一把,但柳文祥却抓住了时诩想要扶自己的手,拉着他往屏风后面走。 柳文祥闭着眼睛沉思,他像是一个正在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的智者。 片刻后,他终于松开了时诩的手,面对着时诩,用浑浊的双眼看着他。 “小侯爷啊。”柳文祥忽然卸掉了他身上的粗犷,变得语重心长,“我们几个都是侯爷当年的老部下了,我也猜到了他们是怎么搪塞你的,但人人都想活命,你不要怪罪他们。” 时诩摇着头,说:“我都明白。” 柳文祥抿紧了双唇,他点着头说:“你柳叔我也帮不了你太多,有一些事情我也不能直接讲给你,我只能给你一条藤,能不能摸到最终的那个瓜,就看你自己了。” 时诩闻言,眼里充满了感激,他连忙拱手道:“柳叔愿意帮助子定,子定感激不已。” 柳文祥朝他摆了摆手,说:“不必谢我,侯爷当年一心为国,最终却遭此下场……他在九泉之下,怕是都不能安心……可出于另外一些原因,柳叔又不是很希望你查这件事。” 柳文祥说着,温热的眼泪就从他泛红的眼眶里滚了出来,他低着头,捏着袖子在眼睛上擦拭着。 柳文祥又继续道:“罢了,御史台察院有个叫车嘉的监察御史,他曾经是陈王亲信,你可以去问问他。” 时诩在心中记下了车嘉的名字,他点着头说:“多谢柳叔。” 柳文祥擦干了眼泪,缓缓抬起头,伸手抚摸着时诩的脸,轻声道:“好孩子,你与你父亲一样,是一块能够做贤臣的材料;你的父亲一定与柳叔一样,希望你能够做个被君王重用的好臣子,平定内忧外患。子定,不要辜负你父亲的期望。” 柳文祥的这番话让时诩听得有些恍惚,但他依旧点着头,说:“子定明白。” 柳文祥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道:“柳叔年纪大了,今晨已经向皇上请旨告老还乡了,你如今战功赫赫,已经得到了祖上从未获得的殊荣,但你也要明白物极必反,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避其锋芒。” “柳叔放心,我心中自有分寸。”时诩恳切地说。 “对了,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柳文祥思忖了少顷,看向时诩,“我听说你当年拒绝了太后给你的指婚,其实那位景小姐于你而言,算得上是良配。她是皇亲国戚,与你也称得上是门当户对,你如今受皇上器重,更需要一位这样家世显赫的夫人帮助自己在朝廷上站稳脚跟。” 时诩听得心里不太舒服,他攥紧了袖口,目光游移不定,他道:“可子定认为,要想在朝廷上站稳脚跟,凭借的应该是自己的政绩功勋,裙带关系……这向来是子定所不齿的。” 年轻人难免心高气傲,尤其是像时诩这种一帆风顺的将门子弟,柳文祥深表理解,他笑道:“侯爷的儿子,有骨气是好事。不过那位景小姐与别的官家小姐不一样,盛安城内不少高门大户都盯着她想让她做儿媳妇,你若是愿意争取一下,也没有什么坏处。” 时诩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再作声。 第七十六章 真相 一连放晴半月,整个盛安春意盎然,气温也一日比一日高。 昨日景聆刚从太后宫里出来,经过御史台时便遇见了尉迟章,尉迟章告诉景聆,车嘉从夷洲回来了。 景聆托尉迟章给车嘉带话,想请他到平康坊的茶馆里坐坐,可车嘉却以公务缠身,分身乏术,拒绝了景聆的请求。 景聆独坐在茶馆中吹着茶面上的热雾,她倒是对这位被贬之后几年都未得到升迁的监察御史更感兴趣了。 大明宫内,贺迁正勤勤恳恳地批着奏章,他最近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了,明明才刚休憩不久,他倒又觉得困乏了。 李贵佝偻着腰掀帘而入,他通报道:“皇上,车嘉车大人求见。” 贺迁酝酿已久的瞌睡顿时一精神,他连忙道:“快请他进来。” 李贵轻应了一声退了出去,过了少顷,门帘再次掀开,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车嘉今年快四十岁了,十七岁便进士及第,也曾是盛安艳绝一时的人物。 车嘉先恭敬地给贺迁行了礼,贺迁见到他了很高兴,道:“仲文啊,朕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今日前来,可是夷州有什么事?” “噢,”车嘉拱手道:“启禀皇上,夷州一切安好,臣此次前来,是有另一件事要禀报皇上。” 贺迁缓缓搁了笔,认真地看着车嘉:“仲文请讲。” 能让车嘉亲自跑来一趟的,想必不会是小事。 车嘉道:“臣昨日刚回盛安,就受到了来自镇国公府景小姐的邀约。” “阿聆?”贺迁的眉头倏然皱起,“她与你素无交情,找你做什么?” 车嘉顿了顿道:“臣听闻在她之前武安侯就来御史台找过臣,但臣那时候还没有从夷州回来,据说景小姐与武安侯情真意切,因此臣猜想景小姐应该是在替武安侯找臣,臣怕当年之事泄露,所以并没有去见她。” “当年?”贺迁的下巴高高扬起,“听闻武安侯在嶆城时见到了王度,这王度倒真是个顾念旧主的人,当年朕以为他与时将军一起战死在了嶆城,却不想他竟然跑去了满丘,还成为了于昊的军师,这可是你们的疏漏。” 车嘉连忙跪下,道:“是臣等当年办事不力。” 贺迁笑着,目光瞥向书桌上的一盆白掌,不动声色地说:“仲文不必急着请罪,原本在这世上,纸就是包不住火的,有些事情,武安侯迟早都会知道。” 车嘉缓缓抬头,双眼左右滚动着像是在揣测贺迁的心思,“那皇上的意思是……” 贺迁苍白的面颊上勾起一抹笑,他轻敲着桌面,忽然拿起白掌旁的剪刀,张开刀刃,悬在了一株白掌的两侧,“依照阿聆的性子,想必她是不会就此罢休的,她一定会再寻机会找你,下回,她若是再请你去喝茶,你就去,并且她问你什么,你实话实说就是了。” 贺迁话音刚落,他的手边就传来“啪哒”一声,绿叶之间已没了花的踪迹。 贺迁的笑意却更甚,阿聆啊,你不是说自己是忠诚于朕的吗?如今你知道了真相,又会如何选择呢? 果不其然,车嘉很快就再次见到了景聆,只不过这一次并非景聆主动邀约,也不是在车嘉想敷衍就能敷衍得掉的场合。 建升帝五年三月十六,尚书右仆射姜宪病逝,举国哀悼。 景聆也是在这时候再次遇见了车嘉。 景聆是与太后一同前来悼念姜宪的,太后与姜宪的几个远房表亲坐在耳房,看上去哭得很伤心。 姜宪一辈子没有儿女,所以很多丧葬礼仪都是由尉迟章这唯一的学生在代办,包括来哭丧的宾客,也是尉迟章在接待。 耳房与堂屋仅有一墙之隔,屋外哭声阵阵,景聆在阵阵喧嚣中忽然听见尉迟章唤了声:“车御史。” 景聆闻声便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踱着碎步子挪到了耳房旁,车嘉身着一身素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他刚在姜宪的灵牌前磕完头,正朝尉迟章作着揖,嘴里说着“节哀顺变”一类的话。 车嘉与这位新上任的长官显然不相熟,二人只是礼貌地寒暄了几句后,车嘉就转身离开了堂屋。 景聆侧目看了看还在与姜宪的表亲们一起掉眼泪的秦太后,随即便出了耳房跟上了车嘉。 姜宪的官职高,阅历深,在朝中也算得上是德高望重,因此来府中悼念他的人也多。 车嘉像是急着赶着上趟一样,走路极快,景聆穿过乌泱泱的人潮,终于在车嘉即将跨出姜府府门时叫住了他。 “车御史。” 姜府府门前的一块前坪还比较空旷,景聆见车嘉已经转过了头,自己也快步走了上去。 车嘉见来者是景聆,澄澈的眸子在这一刻微微沉了沉,心里正暗暗斟酌着自己该怎么回景聆的话。 景聆眉眼带笑,先朝车嘉行了礼:“车御史。” 车嘉上下打量着景聆,随即也展出一抹笑,他拱手道:“景小姐有何事?” 景聆朝着府内四周张望了一番,说:“大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前面有家茶楼,不知大人是否愿意赏脸?” 车嘉哈哈一笑:“但凭景小姐安排。” 今日车嘉的态度倒是令景聆有些意外,她唇角噙着笑着说:“大人请。” 出府后,景聆的马车先行,车嘉的马车则跟在车后,景聆怕他会突然变卦,几次都不放心地掀帘后望,一直到二人在茶楼前先后下了马车,景聆悬在心里的大石头才落了下来。 茶楼中的人不多,景聆和车嘉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等着茶楼伙计上茶的间隙,景聆率先开了口:“前些日子我托尉迟大人约车御史,车御史托词事务繁忙拒绝了我的邀约,原本我以为车御史是个铁面无私的人,今日一见才知道,原来车大人如此随和。” 茶楼的伙计倒了两杯茶分别放在二人手边,车嘉的笑容有些僵硬,他只好端起茶盏,用茶面上腾起的热雾掩饰自己脸上的尴尬。 车嘉顿了顿,道:“前些日子我刚从夷州回来,有不少事情还需要我去整理登记,原本想着得了空了就给景小姐赔个不是,没想到我却被察院的事情忙昏了头,一时竟然忘了,还希望景小姐不要怪罪才好。” 景聆端起茶盏轻轻抿了口烫茶,随即道:“车大人是为民谋福祉的人,我若是因为这些事情就怪罪了大人,岂不是显得我小肚鸡肠了?” 车嘉缓缓放下手里的茶,他说:“景小姐言重了,不知景小姐今日找车某是有何事?” 景聆手里还端着茶碗,她缓缓抬眼,轻笑道:“一点小事罢了,不过我问出来,大人可不要生气。” 车嘉哈哈一笑:“车某已是年近四十的人了,怎么会因为景小姐一句话而生气呢?景小姐畅所欲言就好。” “大人心胸开阔。”景聆笑道,“大人曾经是光禄寺的少卿,却在皇上初登基那年被贬了官,可大人似乎并没有犯过什么过错,不知……是为何啊?” 车嘉捏着茶碗的手紧了紧,他面露犹豫,思忖少顷后才缓缓开口,他笑道:“其实都是年轻时犯的一些错,皇上做太子时与陈王一向不对付,但我又与陈王私下里有些联系,所以就被贬了。” “没想到车御史如此坦荡。”景聆淡然轻笑,她没有想到车嘉会如此轻易地讲这些话说出来,“但被贬总得有个理由,难道,是陈王犯了什么事情惹怒了皇上?” 车嘉看了看景聆,又迅速收回了目光,他的左手捏着木桌的一角,慢吞吞地说:“关于这件事,虽然皇上当年没有明确表示,但在当时的一众臣子心中,早己有了答案。但景小姐与武安侯私交甚笃,仲文怕是不太方便告诉小姐。” 景聆也勾起笑意,她拧起茶壶给车嘉添了杯茶,说:“这与武安侯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的父亲是陈王害死的?” 车嘉把茶盏挪到身前,“景小姐既然知道,又何必拐弯抹角试探我呢?” 景聆微垂着的眸子中蕴藏着捉摸不透的晦色,她将茶壶轻轻放到桌上,慢慢开口:“现在开门见山是不是太迟了?时取将军,真的是被陈王下毒害死的吗?” 景聆说着话,抬起的眼眸中已经迸发出凌厉。 车嘉却坦然一笑:“是陈王害死的没错,只是其间有一些细节比较耐人寻味。” 景聆秀眉微挑,“御史请讲。” 车嘉送了口热茶入喉,他道:“建升帝元年,陈王曾在客州三次派武将出兵,意欲谋反,却都没有成功,景小姐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景聆细细回忆了一番,道:“我记得,是皇上根本就没有给陈王出兵的机会,就提前将那几名武将传入盛安杖杀了。” 车嘉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茶香的空气,道:“是啊,皇上总能提前知道这些事情。做大魏的臣子,重要的是要忠于皇上,甘愿做皇上的鹰犬,这天下,就没有什么事情是皇上不知道的,重要的是在于,皇上愿意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景聆捏着茶碗的手倏然一顿,她的脑中忽然闪入了一丝灵光,“车御史的意思是,陈王要下毒害时将军,这是皇上事先就知晓的事情,可皇上却没有就时将军,反而纵容了陈王的行为。” 车嘉坦然一笑:“景小姐很聪明。” “可皇上为何要这样做?”景聆感到不可思议,“时取将军一心为国,他是个可遇不可求的良臣。” “若要做一番大事业,总要有人牺牲的。”车嘉说得格外淡然,就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一样,“当时以时家为首的中立派仿佛形成了一块铁板,谁也不愿意冲破中立派这个保护圈。陈王需要他们的支持,可皇上也需要。” “所以皇上就默许了这种行为?”景聆顿时怒气横生,她没有想到贺迁在自己不知道的背后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虽然知道贺迁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稳固黄泉,可这还是她认识的贺迁吗? 车嘉轻叹了一口气:“但是赵家与时家也就此完全归顺于皇上了,不是吗?” 景聆的眉头倏然皱起,心中突然萌生出了酸涩。若是时诩知道了真相,她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所以,姨母才不希望时诩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啊…… “车御史说,这天下就没有什么事情是皇上不知道的。”景聆抿了抿唇,“所以我们今日在此的谈话,皇上也是知道的,对吗?” 车嘉抬起头,对上了景聆带着哀愁的眼睛。他心中惋惜,但还是点了头。 景聆心中纠结不已,她揉了揉眉心,皇上故意让车嘉如此轻易地把真相摆在自己面前,这是在给自己出难题啊…… 第七十七章 求和 满丘王室派使者来朝,他们带来了满丘特有的珠宝玉器,以及打仗最需要的马匹,希望能够换回于昊。 魏皇宫,麟德殿。 满丘使者葛飞云是个有一半魏人血统的青年,穿着虎皮做的袍子,蓄着络腮胡子,与殿内的魏国文武比起来,显得格外粗犷。 待一场歌舞散去后,葛云飞才朝着高台之上举起了酒杯,道:“大魏皇帝,外臣特奉汗王之名,带来珠宝玉器,以及草原之上的汗血宝马三千匹,真心求和,希望能够换回三王子回满丘。” 贺迁摘着果盘里的葡萄,看上去像是听着葛云飞的话,又像是没有在听,一直到葛云飞的话音落了许久后,贺迁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席间的大魏朝臣脸上无不是带着些许嘲讽,几乎没有一人将这些远道而来的满丘使者放在了眼里。 魏国君臣轻慢的态度令葛云飞感到内心受挫,他捏紧了酒杯,闷哼着将杯中冷冽的酒液一饮而尽。 贺迁唇角勾起一抹笑,微偏着脸朝席间的程卫递了个眼神。 程卫当即会意,发声道:“葛使君,在我们大魏民间有一句俗语叫做‘打铁不惜炭,养儿不惜饭’,早就听闻满丘汗王对三王子喜爱有加,可如今看来,绛微不得不怀疑这是讹传啊。” 葛云飞当即眉眼一横,粗声大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作为满丘使臣,绝不允许你们在此信口雌黄污蔑汗王对王子的父爱之情。” 户部尚书杜琳瞥了葛云飞一眼,他冷哼一声道:“既然汗王对三王子的父爱之情不假,那假的便是汗王对大魏的求和之心了。” 葛云飞听出了二人话里话外就是在嘲弄自己带来求和的东西少,但心中依旧气急败坏:“我王对大魏此次的求和之心天地可鉴!” 杜琳嗤笑道:“当年净瑶公主下嫁满丘,她所带去满丘的嫁妆之数足足是满丘今日求和的五倍有余,账簿可都还在户部记着呢!莫不是满丘这两年国库空虚?所以才带来了这么些东西打发我们?” 杜琳的痛斥令葛云飞心下一颤,这两年来满丘天灾严重,满丘汗王又好大喜功、年年征战,这无疑是让满丘的财政雪上加霜。 可即使杜琳的话直指痛处,葛云飞也不能在敌人面前表现出自己国家的缺陷。此次大魏的反击已然是令满丘举国震惊不已,魏国就像是以一头被满丘长久踩在脚下的羊,突然间变成了一头危及生命的猛虎。 葛云飞肩头一松,他倏然露出一抹笑,“诸位言重了,若是各位认为满丘此番的求和不够真心,我是可以飞鸽传书回满丘,再与汗王商议的。只是我家汗王自王子被俘之日起就日夜难寐,不知今日,可否让外臣见一见三王子,也好给我王报个平安。” 葛云飞话音一落,席间骤然议论纷纷。除了那日在城外远远看到了铁笼中的于昊之外,大魏臣子倒是都没有近距离见过这位满丘三王子呢!这么大的热闹,谁不想看? 可程卫却道:“怎么,葛使君难道还怕我大魏会亏待了你们三王子不成?” 葛云飞连忙解释道:“这位大人是曲解了我的意思了,我满丘素知大魏是礼仪之邦,是绝不会苛待我家王子的,只是汗王有命,还希望诸位大人不要为难在下。” 一直呈现出坐山观虎斗态度的贺迁忽然在高台上抬起了头,他倏然笑道:“行了,朕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也能理解满丘汗王的思子心切。原本,即使是使君不提,朕也打算让三王子与使君见一面的,毕竟孩子离家久了,总会想家的。李贵,传满丘三王子进来。” 李贵倒退着步子,佝了佝身子,甩着手中的白色拂尘道:“传满丘三王子觐见——” 李贵尖利的嗓音传到殿外,殿门随即大开,一阵铁链撞动的脆响远远地从门边传来。 殿内的大臣、皇亲纷纷翘首以盼,想看看这传闻中杀伐果断的满丘三王子究竟长着一张什么样的罗刹面容。 同时,葛云飞的心情也更加紧张。 铁链声逐渐逼近,殿门外首先出现的,是于昊的那头亚麻色的卷发。 于昊身上穿着一套魏人的长衫,宝蓝色的翻领在胸前交襟,他跨步而入,正逢日光直照,贵气乍现。唯一与这身着装相违和的,只有他那头没有束冠的卷发。 尽管手脚上都戴着重重的铁镣铐,于昊依旧目光炯炯,丝毫不像是个阶下之囚,更像是一个睥睨天下的赢家。 两个身高体阔的侍卫紧跟在他身后,仿佛只要他身边无人看守,他就会立刻奋起反抗,逃出生天。 “三王子。”葛云飞惊愕地看着于昊,当即与几个满丘使者一同从席间走到了大殿中央,朝于昊行礼。 于昊垂眸,冷傲地看着眼前的几人,用满丘话骂了一句:“废物。” 说完,于昊就洋洋洒洒地绕过葛云飞,慵懒地坐在了葛云飞原本的席位上,抓着盘中的一只烤鸡啃了起来。 他吃相野蛮,仿佛这半个月大魏都没有给他东西吃一样。 掉落的肉块染脏了于昊身上的华服,葛云飞从地上站起,耷拉着脑袋,卑躬屈膝地挪到于昊身旁,说:“三王子在盛安的这段时间,汗王与满丘臣民都很担心您的安危。” 于昊只顾着啃手上的鸡腿,连看都没有看葛云飞一眼,他嗤笑着用满丘话说道:“担心我的安危?真可笑,我那野心勃勃的大哥,恐怕是希望我这辈子都死在这里。” 于昊与满丘大王子于威面和心不合,这是满丘国的大臣们心照不宣的事情。 葛云飞的唇角扯出一抹尴尬笑,他继续道:“大王子也是担心你的,他日日在文妃峰下烧香祭拜,希望天神文妃能够庇佑您。” “切。”于昊不屑一顾地从嘴里突出几块骨头,他拉起葛云飞的衣摆抹去了手上的油,随即起身,“告诉我父王,倘若他不想被自己的大儿子逼宫,被迫交出自己的王位,那就赶快把我救回满丘去,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我救回去。” 于昊狠戾地盯着葛云飞,冷哼一声推开了他,像一头孤狼一般朝殿外走去。 原本于昊就应该这样直接走出麟德殿的,可怪就怪在午后正盛的日头正射到了他的脸上,于昊紧皱着眉头侧了下脸,一眼便看见了安静地坐在右侧席间的景聆。 于昊当即停顿了步伐,眯眼确认离自己不过十步的女子就是他口中把自己的心钩了过去的姑娘,而景聆在抬眼间与他目光相接,于昊瞬时便确认了,就是她。 景聆与于昊不过对视了一瞬,很快她就别过了眼睛,望向别处。 宴席之间人多口杂,她可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与这位满丘王子沾上关系。 可于昊显然不这么想。 于昊顶了顶腮,倏然咧嘴一笑,在日光的照射下颇具少年气。 他像是忘了自己脚上还拖着重重的镣铐一样,义无反顾地朝着景聆走去,坐在周围的官员看着于昊朝自己这边走来,各自收敛起身体,竟还给于昊让出了一条道来。 而高坐在主位上的贺迁与太后心中亦是茫然,但他们谁都没有想要制止于昊的想法,仍旧保持着旁观者的态度。 铁链的撞击声逐渐逼近,景聆稳坐在席间,捏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捏紧。她虽然面不改色,可心跳的速度却在不自觉间越来越快了。 原本笼罩在景聆头顶的敞亮忽然被高大的身躯遮挡,紧接着,伴随着铁链的“哗啦”声,一只大手自上而下地按在了景聆身前的小案上。 “找到你了,小美人。” 麟德殿内登时一片哗然,几乎人人都睁大了眼睛,开始在私底下偷偷猜测景聆与于昊之间的关系。 时诩与尉迟章就坐在景聆对面,在时诩眼里,于昊的行为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调戏,他心里登时腾起了火。 而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景聆的举动。 景聆淡漠的目光从于昊倨傲的脸上一闪而过,她抢先一步站起,朝贺迁道:“皇上,满丘三王子在我大魏皇宫内对我出言不逊,这不仅是对我个人的侮辱,更是不把我大魏律法放在眼里,这是对我大魏的轻视。” 景聆的一番话当即扭转了殿中的舆论风向,原本心中稍微平静的几个满丘使者也忽然乱了阵脚,葛云飞更是一口酒刚送进嘴里又吐回了酒杯中。 “皇上,满丘人向来狡猾奸诈,我大魏将士在边关不知遭受了他们多少算计。如今他们明面上是来向我们求和,可他们毫无诚心的态度已然在大殿上一览无余!”尉迟章也连忙站起,朝这火盆中平添了一碗油。 “是啊,是啊……”其他人也随即附和。 于昊紧紧盯着景聆留给自己的侧脸,顿时对眼前这名魏国女子的兴致更甚了。 “你好爱告状啊……”于昊拖着长长的尾音,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景聆用余光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贺迁的目光越来越沉,原本轻搭在大腿上的手指逐渐蜷曲,心中已然愤愤。 而就在贺迁心中的引线即将引爆之时,一只温和的女人的手却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贺迁心中的怒气也像是被这只手抚平了大半,他扭过头,只见秦太后面色从容,淡然道:“皇上应该懂得穷寇莫追的道理。” 贺迁垂下了眸子,呼了口气出来,转而道:“众卿都不要吵了。” 贺迁的音量很大,殿中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贺迁正声道:“朕素来知晓满丘民风开放,但朕相信三王子作为满丘王室,必然不能与普通人相比。况且我大魏女子生得婀娜多姿,三王子难保一时被美人迷了心眼。” 于昊轻笑一声,眼睛依旧跟长在了景聆身上一样不曾挪开,他道:“皇帝陛下善解人意,只是本王子有个不情之请。” 贺迁道:“三王子请说。” 于昊笑道:“当本王子在嶆城的战场上第一次见到这位姑娘时,本王就已经对她一见倾心了。皇帝陛下如若愿意将这位姑娘作为和亲公主嫁给我,我于昊可以保证,在接下来的三十年里,满丘都不会对大魏主动挑起战火。” 第七十八章 和亲 正午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入麟德殿,殿内的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目光暗暗朝主位上挪,等待着贺迁的下文。 贺迁紧捏着大腿上的衣料,上面精美的刺绣将指肚磨得发疼。 他削瘦的下颌伴随着面皮的紧绷呈现出刀锋般的弧度,阴沉的目光渐渐前移,与景聆目光相接。 景聆的眸中泛着清冷,与她对视久了,贺迁便感觉景聆是在审视与考验着自己。即便她保持着静默,贺迁却感觉自己的耳畔传来了阵阵细若游丝的幻音: “阿澈哥哥,这次,你还会为了大魏丢下我吗?” 贺迁顿时伤感地皱起了眉,面露哀愁。他回过神垂眸道:“此事……阿聆,你自己可愿意下嫁满丘?” 景聆心底一顿,她早已在心中想过了贺迁会说出怎样的话来应对,贺迁把选择权抛给自己,景聆并不意外。 可自己又能说什么呢? 景聆的头伴随着苦涩的笑意朝旁侧微倾,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闷坐在席间一声不吭的时诩,道:“臣女作为大魏女儿,能为大魏的江山社稷做出贡献便是臣女之幸,皇上决定便好。” 贺迁的眸色沉了沉,他的心中虽然生出了丝丝酸涩,但景聆的回答亦是顺应了他心之所向的那一方。 贺迁在无形间松了口气,他正欲说话,可一句从席间传来的“荒唐”突然将殿内沉寂的气氛拉至剑拔弩张。 众人不约而同地朝着声源处望去,只见时诩顿时睁大了眼睛,右手不受控制地拍在了桌上,他望向景聆骂道:“我大魏此次出击满丘已然大获全胜,为何还要牺牲女子换取边境安宁?景小姐这番话,便是对此番在嶆城浴血奋战的将士最大的侮辱!” 时诩的怒火来得猝不及防,却如洪水猛兽一般感染了席间众人,愤懑的情绪跟着燥热的天气一样,一点就燃。 景聆神色微惊,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时诩,而时诩却怒视着自己。 景聆小幅度地动了动唇角,刚刚时诩,是在为自己说话? 他不想让我离开。 尉迟章也随之拱手道:“皇上,臣也认同武安侯的想法,此番我大魏取得了胜利,正是人心激愤之时,若此时我们为了维系与满丘的和平还要使用和亲手段,那岂不是让边关的将士寒心?听闻镇国公此番中了毒箭还坚持上阵杀敌,如今毒入骨髓,无药可医,而朝廷却反手要将他的独女下嫁给满丘,这又让镇国公怎么想?还请皇上三思啊!” 席间的臣子也纷纷附和:“是啊是啊,皇上要三思啊……” 于昊望着景聆的背影,目光更加深邃。 原来,你是景啸的女儿,有意思。 杜琳在吏部窝了近十年,此刻他更是愤慨,他直接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哼声道:“三王子的算盘打得真好,如今向大魏求和就得动用银两财货,然后再向大魏求取一位和亲公主,到时候公主带着丰厚的嫁妆一同前往满丘,满丘可是稳赚不赔啊!” 麟德殿内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吵得热火朝天,他们简直恨不得一人一口唾沫把于昊与那几个满丘使者给淹死,就差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贪心不足了。 葛云飞和那几个满丘使者还在席间坐着,面对着那么多文臣武将,他快步跑去殿中,解释道:“皇帝陛下,三王子正值年少,况且汗王已经在满丘贵族中定下了王妃人选,实在无意要与这位小姐结亲,还请诸位放心,相信我汗王此番求和的真诚。” 时诩心里还窝着火,而葛云飞的话却像是在那堆火里多添了一捆柴,他冷笑一声道:“三王子倒是风流,在满丘都有了王妃还要从大魏带一个回去,时某倒是很好奇,王子要娶她,是想给她个什么名位,不会是要让她做妾?” 于昊锁紧了眉,不假思索道:“本王子根本就不喜欢父王给我安排的那个女人!本王子可以拒婚,让自己喜欢的女人做自己的王妃!” 于昊也才二十出头,这番话在其他人听来也只当是他年轻气盛,毕竟在大魏境内,大家谁不是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 可在贺迁耳中,他却听出了别的意味。 连于昊这种人都知道要娶自己爱的女人结为夫妻,可自己作为大魏国君,却是辜负了自己爱的人。 想到刚才自己甚至还想要将景聆推出去和亲,贺迁便深感愧疚。 阿聆一定,又对自己失望了…… 而听见于昊这番话的葛云飞,心里却更加紧张,他连忙道:“皇帝陛下,我去与王子说几句话。” 贺迁抬眼,朝葛云飞点头示意,葛云飞这才火急火燎地走向于昊。 贺迁又看向一直站着的景聆,薄唇微启:“阿聆,你别站着了,坐下。” 景聆快速地看了贺迁一眼,便坐了下去。 贺迁心里觉得对不起景聆,可作为一国之君,摆在他心中第一位的,自然是国事。为了大魏的安宁,他心中有太多天生就倾斜的天平。 葛云飞走到于昊跟前,用满丘话说:“王子,您现在就不要再做这些坚持了,回国了要紧啊!” 于昊转过头闷哼一声,深邃的眼窝中迸发出怒火,他道:“那我的王妃怎么办,难道父王当真要我娶那个女人吗?” 葛云飞咂了咂嘴,拉着于昊的手腕走到一边,说:“你若是想娶这位姑娘,到时候回去了跟汗王说明,徐徐图之就是了,你现在身在狼窝,脱身才是要紧事啊!孰轻孰重,王子您应该是明白的。” 于昊的脸埋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叫人看不出神色。 过了少顷,他才磨了磨嘴唇,向葛云飞妥协:“好。” 葛云飞当即面色一喜,他笑着对贺迁道:“皇帝陛下,三王子生性活泼顽皮,刚刚这只不过是一个误会,还请诸位不要放在心上。” 贺迁也展颜笑道:“既然是误会,解开了就好了。” 可席间的群臣却不买账,各个面露鄙夷,直到于昊拖着铁链离开麟德殿,不少人都还在背后嘲笑他。 嘿,那个满丘三王子居然是个大情种。 宴席结束后,尉迟章说是与景聆同路,便与她一起出了麟德殿,却不知时诩在殿内盯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心台阶。” 景聆的裙子长不方便,尉迟章便放了只手在她背后,防止她摔倒。 景聆冲他笑了笑,“多谢。” 二人下了台阶,尉迟章才将手收回,温和地笑道:“不客气。” 景聆和尉迟章绕进了旁侧的林荫小径,一直跟在二人身后的时诩心里觉得不踏实,心底一沉便跟了上去。 景聆踩着地上从枝叶间泄出的光影,一边道:“刚刚在宴席上,也多谢你了。” 尉迟章说:“比起我,武安侯其实更加勇敢,若不是他先开了个头,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对皇上的决策提出异议。对了,他虽然说话不好听,但我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想为你好的。” 景聆有些吃惊,尉迟章竟然会替时诩说好话,不会是时诩暗地里给他塞钱了? 景聆轻声笑道:“你与他才认识了半月有余,就敢对他的品性下判断?” 尉迟章目视远方,淡笑道:“可能,这就是男人之间的一种认可。” 景聆不以为然,她话锋一转,“对了,他最近有去御史台找过车御史吗?” “来了的。”尉迟章回忆着,“不过车御史一直没有见他,而且几日前,车御史已经离开盛安,去地方巡盐了,武安侯这一时半会儿也是见不着车御史的了。” 景聆悬在心底的大石头平稳落地,这想必又是贺迁的手笔。 午后的小道上极静,路上也没什么宫人,头顶上青葱的树叶被风儿吹得婆娑。景聆正想着车嘉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像是枯树枝被人踩碎的声音。 景聆生性警觉,迅速朝后望去,远远地便看见围墙边还未来得及缩进的紫色官袍的一角。 景聆秀眉微挑,这看上去,像是时诩啊…… “怎么了?”尉迟章也朝后看了看,但在他的这个角度,是看不出墙边有人的。 “无事,听说这林间最近常有野猫出没,许是那只猫。”景聆道。 “应该是的。”尉迟章并没有在意。 二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景聆一直留神身后,那微乎其微的脚步声始终与二人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听着这熟悉的脚步声,景聆已经可以断定身后的人就是时诩了。 景聆勾唇一笑,她倏然转过身去,佯作惊讶,“呀,元卿你的帽子上沾了片树叶。” “啊?”尉迟章惊讶地睁大了眼,他可是个正统读书人,最注重仪态了,“在哪里?” 尉迟章说着,就准备把官帽摘了下来。 而景聆却制止了他,她踮起脚伸出手,说:“元卿别动,我帮你摘下来。” 还不等尉迟章开口,景聆已经朝着尉迟章脸上贴了过去。 二人隔得极近,尉迟章抬眼就能看见景聆俏丽的脸,垂眸又能看见她被襦裙遮掩起来却依旧饱满的春色,尉迟章的脸少有地红了,他完全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可脑子里又还在循环着那套圣人的君子理论。 可他的官帽上哪有树叶?景聆踮着脚,手慢慢伸到了更高处的树枝间,悄无声息地折下了一片叶子。 而藏在不远处的凉亭里的时诩,看见树荫下的二人紧密相贴,心中浮现出的又是另一副光景。他不禁攥紧了拳。 她收回手把树叶递给尉迟章,“你看。” 尉迟章的脸红得不正常,这明明是最低劣的手段,可尉迟章却因为心中的那点羞耻心完全没注意到哪里不对劲。 尉迟章鬼使神差地将树叶接过,他把手背到身后,略微慌张地说:“阿聆,我就送你到这儿了,我得走那边回御史台了。” 景聆打算去给太后请安,眼前的岔路也正是二人应该分离的地方。 景聆点了点头,“那下回再聚。” 尉迟章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条路,仿佛路的尽头就是生门,他不敢看景聆。他尉迟章以前在地方干了那么多年,又不是没见过女人,怎么这个景聆会如此与众不同? 他木讷地点着头,径直朝那条路上走去。 景聆望着尉迟章的背影笑了笑,一个转身,目光便投向了在凉亭中站了许久的时诩。 第七十九章 劝阻 午后的春光热烈,微风从池塘拂过,掀起一丝丝波澜。 跟踪被发现,时诩有种自然而然地想要逃跑的冲动,但景聆拧着裙子走得极快,几乎是小跑着,把时诩拦在了凉亭之内。 “我记得侯爷不是这种喜欢偷摸着做小动作的人。”景聆雪白的手轻轻搭在朱红的柱子上,日光给她勾人的眸子添了几分懒倦的意味。 她看起来好惹了许多,也诱人了许多。 时诩心中尴尬,但他为了那点面子,还是坐了回去,气定神闲地说:“你与尉迟章琴瑟和鸣,又何必还要来勾我?” 景聆心里觉得好笑,原来在时诩眼中,自己与尉迟章竟然是这种关系。 不过他这样误认了也好。 景聆缓缓走入,坐在时诩对面,感受着春风的和煦。 她双手交叠撑着下巴,看着时诩说:“可我喜欢你啊。” 时诩抿了抿唇,即使二人已经走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他听见景聆说喜欢自己,依旧还会无限心动。而且他发现,更加无可救药的是,时间越长,他看见景聆就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真担心自己有一天会疯掉。 “这话你已经说了多次了。”时诩尽量不去看景聆的眼睛,“我也回答过很多次了。” 景聆歪了歪头,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很不解,你今天为什么还要帮我说话?你既然不喜欢我了,你管我是去和亲还是要下嫁给哪个王子做妾?这都与你没有关系。” 时诩顿了顿,有些心虚地说:“这事关大魏国威,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景聆白皙的脸被日光照出红晕,她脸上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景聆缓缓起身,走到时诩身侧。 “可是侯爷,你若不喜欢我,就不应该给我那么多幻想。”景聆的手扶着石桌,身体微微前倾。 景聆身上散发着浮月的香气,那股香甜涌入时诩的鼻腔,像生了一只手一样挠着时诩原本就不平静的心,这让他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对景聆动心的感觉。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时诩偏过脸,闪躲着景聆。 “你真的不懂吗?”景聆的身体越贴越近,她甚至直接坐在了时诩的大腿上。若此时有小宫人从远处偷看,一定会被亭上的景色羞得红脸。 时诩的整个身体都僵了一瞬,景聆睁着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看着他,指尖慢慢触上了时诩的下巴,俯身贴近。 这是时诩日思夜想的来自景聆的气息,即使是强忍着不回应,时诩心中最原始的欲望也已被景聆点燃,他不想推开景聆。 林的日光忽然被云遮挡,天色在刹那间沉了下来,小径两侧的枝干摇曳得更加厉害,凉风将树叶吹落又从地面上卷起,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潮湿的气息。这是要下雨的前兆。 景聆听着耳畔的风声,在意乱情迷之中将在脸上乱飞的碎发捋到耳后。 她依依不舍地离开时诩的唇,抬眼看着时诩的眼睛,嫣红的唇瓣微张:“就像刚才,你应该推开我,而不是任由我为所欲为。” 时诩的心还在疯狂跳动着,可胸腔中却闷得发慌。他在心虚,他感觉自己那颗不安的心在景聆面前毫无招架之力,自己极力掩饰的慌乱在景聆面前一览无余。 时诩捏紧拳狠狠地攥了攥,他推着景聆的肩,手里发力,直接将景聆从自己身上拧了起来。 “随你怎么想。” 时诩起身便要走,可脚步还未迈出去,凉亭之上“轰”的一声,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张扬的树枝也随风舞动,将冰冷的雨水甩得到处都是,他们处在池塘之上,更是觉得那风吹得格外砭骨,仿佛一瞬间就回到了寒冬腊月。 雨水从凉亭顶上刷落,形成了一道透明的雨帘,与天然屏障一般隔绝了时诩的去路。 而身后的景聆却在风雨中倏然发笑,她慢慢走近时诩,说:“侯爷,我发现每次我们待在一起,天上就总爱下雨,看来是老天都不想让我们分开啊。” 时诩唇角微微抽动,行军打仗的路上,再大的雨他都闯过,这雨于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可是景聆……自己总不能把景聆一个人留在凉亭中? 时诩心中百般无奈,他只好转身坐了回去,“再坐一会儿,等雨停了再走。” 景聆淡笑着坐在时诩对面,身上的衣服被雨淋湿了一大片,她扯了扯粘在皮肤上的布料,用帕子擦拭着脸上的水珠。 两个人就这样对坐着谁也不开口说话,只任西风在天地间呼啸,与树叶的拍打声交|合,成为哀伤的背景乐。 这一静下来,除了男女情爱之外,景聆心中便回想到其他的,她想要逃避,却永远无法逃避的东西。 她没有想过要把那个有关于时诩效忠的君王的真相向时诩隐瞒下去,可什么时候告诉他,用什么样的方式告诉他?这是景聆迟迟未找到答案的问题。 景聆染着粉色的指尖在桌上的一点雨水上轻轻触碰,她抿了抿唇,缓缓开口:“我听闻侯爷最近在暗自调查有关于时老将军死因的事情。” 时诩倏然抬眼,自己去御史台找了几次车嘉,这想必是尉迟章告诉景聆的。 “是。”时诩供认不讳。 亭外的雨声渐小,景聆思忖着说:“子定,不管我们二人现在的关系如何,好歹曾经也算是好过一场。你如今刚在嶆城立下了战功,冠军大将军这是大魏|建国以来从未授予过他人的荣耀,现在也正是皇上器重你的时候。” 时诩听着景聆的话双眸微垂,“你想说什么?” 景聆咬了咬下唇,道:“现在你风头正盛,不适合查这些事情。我知你报仇心切,可陈王此人在大魏朝堂之中的关系已然根深蒂固,何况连皇上都不敢轻易动他,你这样贸然与他为敌,怕会引火上身。” “你是在劝我不要查了?”时诩的思绪遽然间变得警惕敏感,“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景聆顿时喉间一梗,一直在桌面上轻点的指尖也停在了桌上,紧张的神色从脸上一闪而过。 但景聆很快就露出了笑容,她若无其事道:“此事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能知道什么?” 时诩垂眼,“最好是这样。” 时诩的声音比往常冷淡很多,景聆干干地笑着收回搭在桌上的手,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躲入云层中的日光再次冒出了头。 景聆起身道:“天晴了,回去。” 时诩被日光照得眯了眯眼,他也从石凳上站了起来,与景聆一同出了凉亭。 景聆再次走到了之前与尉迟章分离的那个岔路口,景聆指了指右边那条路,说:“我得去给太后请安,侯爷回去注意安全。” “请安哪天不能请?”时诩朝景聆湿了大片的衣服上扫视着,“你身上的衣服都是湿的,现在这个季节,最容易感染风寒了。” “你关心我?”景聆歪了歪头,眼睛随笑眯起。 时诩双唇紧闭,刚刚的话,是他不经过大脑思考直接说出来的。 但他并不擅长说谎,尤其是在青天白日之下,他无话可说,只身往另一侧走去,“你若是想感染风寒,我也不拦着你。” 景聆轻声一笑,转而跟在了时诩身后。 时诩也意识到她跟上来了,心里还惦记着景聆的那一身湿衣服,他磨了磨嘴皮子,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道:“你家的马车在宫外候着吗?” “呃……”景聆在心里忖度了少顷时诩的心思,才试探性地开口道:“我今日是走过来的。” 时诩斜着眼睛,用余光瞟了一眼景聆映在地上的影子。 今日来赴宴的都是皇亲国戚与朝廷重臣,个个穿着端庄华贵,就连景聆也不例外,况且她今天穿的这身裙子还是用料极其讲究的奉州花罗,她怎么会直接步行进宫? 时诩收回目光,唇角微动,“那我送你回去。” 景聆展颜一笑,“侯爷难得大方。” 出宫后,景聆直接对自家的马夫熟视无睹,跟着时诩上了他的马车。 待景聆坐稳后,时诩便从马车中找出了一块宽厚的帕巾递给景聆,“你身上都湿了,擦擦水。” 景聆看了他一眼,这不过是从前二人最寻常不过的一个举动,现在重温,倒让景聆感到些许心酸。 景聆捏住帕巾的一角,缓缓抬眼,“以前,你会自己给我擦的。” 时诩手中一顿,脸上的神色也跟着凝固了起来。 马车开动了,景聆淡然轻笑,直接把帕巾从时诩手上扯了过来;时诩手中一空,这才缓过神来。 景聆的头发也是湿答答的,她取下了珠钗放在腿上,用那帕巾搓着头发。 她一边观察着车厢内的装潢,一边道:“我记得以前,我们在这车里做过不少事情。” 景聆的目光挪到时诩脸上,她唇角噙着笑,“不过大多,都是在马上做的。” 若是从前的时诩,此时不光不会觉得羞耻,肯定还会更无耻一点;可是现在他听到这些话,倒觉得几分无所适从。 景聆面露挑衅,眼睛渐渐看向别处。 马车进了朱雀大街,还未行到永安坊,却忽然停了下来。 现在这时辰也不是盛安街上拥堵的时候,时诩为了缓解车厢内的尴尬,便掀开了窗帘。 只闻一声重响从不远处传来,乌泱泱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厉叫:“打死人了!” 第八十章 命案 几只燕子炫耀似的摆弄着剪子般的尾巴,从屋檐下一闪而过,停在了湿漉漉的房檐上;日光从云后冒头,把垂在屋檐下,将滴未滴的雨珠被直射而入的光照得晶莹剔透。 兴庆宫外传来女子的呜咽声,秦太后上了年纪后睡眠越来越浅,平日里的这时候,兴庆宫之外都静悄悄的,宫人们屏声静气,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人在睡眠时身体各处的感官便会放大,秦太后皱了皱眉,阖着眼睛唤道:“念春。” 念春候在屏风之外,听见唤声便踱着小碎步走到了床边,“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是何人在外哭泣?”秦太后问道。 念春朝门外探了探头,说:“是秦圆可,秦小姐。” 秦太后闻言倏然睁了眼,她眼中睡意未散,撑着床板想要坐起来。 念春便伸手去扶她,秦太后道:“这丫头一个月都来不得一次,今日怎么来了?” 念春把枕头垫到秦太后身后,回答道:“是秦夫人在朱雀大街上当街把阮鳌打死了,现在秦夫人已经被押入大理寺了,秦小姐应该是来找娘娘您,帮她母亲求情的。” 秦太后揉了揉眉心,思忖道:“李三娘行事的确是泼辣了些,可也没到会把人打死的地步啊。这二人之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秦大人那性格娘娘您又不是不知道,阮鳌为了讨好他常年给他在外面找姑娘,他如今人在千州,阮鳌甚至在千州都给他找到了个合适的。”念春给秦太后倒了茶,捧着茶盏过来。 念春继续道:“想来秦大人也是喜欢那小娼妇,竟然不声不响地就在千州买了园子,偷偷把那小娼妇娶了。估计秦夫人也是在盛安找不到秦大人,只找到了阮鳌,所以一气之下把阮鳌给打死了。” “嘶……”秦太后接过茶,一口茶水还未送入口中,听着念春的话手里一颤,竟把茶水溅在了手上,念春连忙把茶盏放到了床头柜上,扯出帕子给秦太后擦手。 秦太后脸色渐沉,“信归身为朝廷重臣竟做出这等停妻再娶之事,这若是被朝堂上的人知道了……不中用啊,不中用啊!” 秦太后恨铁不成钢地说着,便抬起另一只手,直往被子上拍。 “娘娘您息怒啊……”念春轻轻顺着秦天后的后背安抚,“这原本可能是没什么人知道的,只是现在秦夫人把这事儿闹得这么大,连奴婢都听见了风声,更别说是朝中的诸位大人们了……” “我秦琰聪明一世,怎么会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弟啊!偏偏,哀家还得为了母族的荣耀……唉!”秦太后用手掌捧着额头,手指穿插进浓密的发间,长长哀叹,“哀家只恨此生未生个男儿身……” 念春安慰秦太后道:“这秦大人也真是的,皇上派他去千州是去查案,案子久久未结,倒是在那儿吃喝玩乐。娘娘,秦小姐还在外边儿,您见她吗?” 秦太后缓缓抽出手,抬起头道:“到底是哀家的侄女,叫她进来。” 念春福了福身,“奴婢这就去叫她进来。” 宫女服侍着秦太后穿好了外衣,从屏风后走出,秦圆可一见到秦太后,顿时涕泗交下,哭喊着朝着秦太后身上扑了过去。 “姑母——” 秦圆可牢牢抱住了秦太后的腰,整张脸都埋在秦太后胸前,呜呜的哭声从里面闷闷地传出。 秦太后登时僵住了身子,悬在两侧的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得轻轻搭在了秦圆可的后背上抚摸着。 “好了圆可,别哭了。”秦太后安慰道。 秦圆可重重地抽泣着,仰起眼泪纵横的脸,嫣红发肿的唇微微张开,“姑母,您可得救救我母亲啊,您可得救救她啊,呜呜呜……” 秦圆可一边说着,一边捏着湿透了的帕子抹眼泪,那可怜劲儿,看得秦太后都心软了几分。 秦太后心中万分无奈,却也不能在秦圆可面前表现出来,毕竟自己是长辈。 秦太后只好扶着秦圆可道:“你先别伤心,坐下说。” 秦圆可打着泪嗝,缓缓走到了椅子边坐下,念春当即给她上了茶。 秦太后端起茶盏,说:“听说你母亲已经进了大理寺,如今情况如何了?” 秦圆可噘着小嘴,抹了抹眼角的泪渍,说:“圆可来时,沈大人已经审完了,母亲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又供出了父亲在千州养外室,说要拉着他与那荡妇一起下狱。” 秦太后轻轻“哎哟”了一声,叹气道:“少年夫妻,何至于此啊。” 秦圆可哭花了脸,“姑母,这可如何是好啊?” 秦太后眸色沉沉,按这李三娘的做法,她这就是要破罐子破摔啊。而秦温……无论怎么说,他都是秦家这一脉的独子,又是自己的亲弟弟,秦家从三十年前的落魄户走到如今实属不易,可不能让这个李三娘给毁了啊。 秦太后一只手撑在小桌上,她揉了揉太阳穴,说:“这样圆可,哀家待会儿亲自去大理寺去看看你母亲,你不用着急,先回去。” 秦圆可顿时眼前一亮,连着哭声也停止了,她像是看着救命稻草一般看着秦太后,红唇微启:“姑母,我母亲,她会没事的?” 秦太后望着秦圆可水灵灵的大眼睛,心中难免有些虚,她佯笑道:“目前哀家也不能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还是等哀家见完你母亲了再说。” 秦圆可抿了抿唇,她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但秦太后给她的态度,依旧让她觉得不安心。 可她也只是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她也没有办法。 秦圆可自小被家里娇生惯养,向来都是呼风唤雨,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可此刻她的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一样堵得慌,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力过。 秦圆可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兴庆宫,半个时辰后,太后的轿辇停在了大理寺前。 大理寺少卿沈晏听见通报,连忙戴上官帽与大理寺众人出门迎接太后,秦太后被念春搀着从掀帘而出,她对沈晏道:“成宣,哀家只是过来探望一下哀家的弟媳,你们各自忙去就好。” 沈晏朝秦太后拱着手,他慢慢起身,轻言细语道:“牢房里受潮严重,臣带娘娘过去。” 秦太后微挑着眉峰,用余光瞥了沈晏一眼,轻笑道:“好,沈大人请。” 沈晏淡淡地笑了笑,朝秦太后弓了弓身子,便带着她往牢房的方向走去。 狱卒刚打开了牢房的大门,一股带着腐臭气味的湿气就扑面而来,秦太后伫在原地皱了皱眉,拿出丝帕掩鼻。 牢中暗无天日,四面漆黑的墙上有几方通风口,通风口下面是摇摇曳曳的火把,但沈晏手中依旧掌了一盏油灯。 沈晏从楼梯上走下,口中叮嘱:“这里的楼梯高低不平,娘娘小心。” 秦太后一手被念春搀着,一手拧着裙摆,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后,她道:“沈大人是个周全人。” 沈晏只是轻轻笑了笑,小声说:“谢娘娘夸赞。” 秦太后也浅浅勾唇,这沈晏跟他姐姐的性格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牢房中的囚犯穷凶极恶地盯着牢房中少有的贵人,这些目光令秦太后感到不适。 沈晏带着秦太后进了楼梯旁边的隔间,这是日常探监的屋子。 沈晏恭敬道:“娘娘稍候片刻,臣这就带秦夫人过来。” 秦太后微微颔首,闭了闭眼。 狱卒从屋外进来给秦太后倒了杯茶,等了少顷,沈晏也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穿着囚衣,发髻凌乱,面色憔悴的妇人。 李三娘也曾是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当年的李家比秦家尊贵得多。她这几年虽然年纪上去了,但她五官生得大气漂亮,犹有风韵。 李三娘手脚上还戴着镣铐,走起路来一步三响, 秦太后微垂着的双眸缓缓抬起,看着李三娘如今落魄的模样神色微动,“三娘啊。” 李三娘眼尾还泛着红晕,眼中还闪着泪花。她别过眼说:“太后娘娘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秦太后轻声道。 沈晏朝秦太后鞠躬道:“太后娘娘先与秦夫人聊着,臣还有公务要处理,娘娘若是有事可以唤狱卒进来。” 秦太后轻点着下巴,“嗯。” 关门声轻响,李三娘的目光才再次回到秦太后脸上,她微垂着眼慢慢走到桌前,挪开椅子,坐了进去。 李三娘率先开口:“太后娘娘今日过来,是想要为秦信归求情的?” 李三娘脾气火爆,秦太后轻轻抿了口茶,她扯出一张笑脸,好声好气地说:“三娘啊,你与信归的事情,哀家已经听说了,这些年,是我们秦家对不住你。” 李三娘别开眼,说话的语气并不好,“秦家长辈对我的好我心里清楚,太后娘娘也信赖三娘,秦家并没有哪里对不住我,这么多年来对不住我的向来都是秦温!” 李三娘越说越冲,秦太后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模样,捏着茶杯的双指顿时紧了紧。 秦太后浅笑着慢慢说:“既然三娘明白我秦家并没有对不住你,那你又何必要置我秦家于死地呢?” 李三娘迅速回过头来,她不解地说:“娘娘言重了,三娘只想让秦温得到该有的报应,并没有想过要让秦家也一起倒霉。” 秦太后看着那青花瓷杯,眼眸微眯,她轻笑一声说:“三娘做了二十余年的秦家媳妇,怎么会不清楚我秦家这一代的希望都寄托在信归身上?你如今要报复信归,岂不是要拉着整个秦家一同陪葬?” 第八十一章 结怨 黄昏已至,整个盛安的风物都被笼上了一层黄色的薄纱。 牢房中一片静默,李三娘面对着秦太后,沉默了许久。 李三娘心有不甘,她此番既然已经将秦温的罪名供了出来,就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李三娘倔强地抿了抿唇,抬眼道:“那娘娘想要如何?” 秦太后抿了口茶入喉,她把茶杯轻轻搁在桌上,看着李三娘露出一抹笑,“也不难,你与信归好歹夫妻二十余载,哀家只是希望三娘告诉沈大人,信归在千州之事纯属你个人杜撰,信归他……” “不可能!”李三娘闻言,登时瞪大了眼睛,她拍桌而起,嗤笑道:“贱妾原本以为娘娘会有什么高明的主意,没想到竟然是让贱妾干这种弄虚作假之事!秦温此次若得不到该有的教训,我就不姓李!” 李三娘大口喘着气,抓在桌面上的手暗暗攥紧,她阴狠地看了秦太后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秦太后见她跨步,原本带着虚伪笑意的脸也在这一瞬骤然黯淡。 “三娘留步。”秦太后沉声道。 李三娘身上的镣铐伴随着她停驻的动作重重地撞在一起,她头也不回地说:“娘娘还有何事要交代?” 秦太后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气度泰然自若。 秦太后推开了茶杯,声线有几分压抑,“三娘,你可别忘了,你还有个秦家的女儿。” 李三娘倏然一愣,她连忙转身,布满血丝的双目狠戾地瞪着秦太后,吼道:“你要对我的女儿做什么?” 秦太后雍容华贵的脸上勾起笑意,她看了看自己昨日刚染色的红色指甲,漫不经心地说:“若是秦家因为你倒了台,你觉得她这个秦府的嫡小姐还有安稳日子过吗?哀家是好心,毕竟在这之前哀家已经养大了一个失去母亲的姑娘,也不介意再多养一个。只是……” “只是什么?”李三娘的眼中透出几分癫狂的意味。 秦太后缓缓抬眼,身处牢狱的她周身都散发着地狱般的气息。 秦太后笑着,低声说:“只是圆可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哀家现在能做到的就是帮她寻个好夫婿,让她后半生无忧。趁着你这个生母还在,你说,是把她许配给蒋府的三公子,还是痛失爱妻的敦王呢?毕竟秦家即将落败,再往上,也找不到与一个落魄门阀的小姐门当户对的了。” 李三娘的左手重重地按在了椅背上,通红的眼眶中再次溢出了泪花,她怒视着盛气凌人的秦太后,咬牙切齿道:“你们秦家姐弟二人的手段,可真是一个比一个卑鄙。” 秦太后的脸上洋溢着胜券在握,她浅笑着说:“手段卑鄙不要紧,管用就行。那么,三娘可考虑好了?” 李三娘攥紧了椅背,垂眸更咽道:“你让我再想想。” 这秦太后口中的蒋府三公子在盛安无人不晓,他天生智力欠佳,听说十五岁了都没有断奶,因为这么一个儿子,蒋府的家主也时常被人在背地里嘲笑;而那位敦王是皇上的表叔,今年已经快五十岁了,如何能与正值青春的秦圆可相配? 李三娘的呼吸逐渐急促,双眼盯着开裂的地面左右逡巡,攥着椅背的手里也出了冷汗。 即使秦太后不会真的把秦圆可嫁给他们,但许配的夫婿也只会是蒋三敦王之流,这二位,也只是秦太后告诉自己的一个标准而已。 从眼眶中弥漫的水雾渐渐模糊了李三娘的视野,她的指甲仿佛要嵌入椅背缝里一样。 自己与秦温之间的恩怨,不应该让自己的孩子承担代价。 泪珠从眼角滑至鼻尖,李三娘重重地抽了一下鼻子,她捏着灰白的囚衣袖口抹了把眼泪,抬起了头。 秦太后深深地凝望着李三娘,她希望这次能够从李三娘口中听见满意的答案。 李三娘抿了抿微肿的唇,下了决心,说:“娘娘的要求,贱妾答应了。” 秦太后两侧的唇角伴随着李三娘的话音缓缓扬起。 “不过,贱妾还有个请求。”李三娘道。 秦太后微微皱起了眉,“你说。” 李三娘眼里闪烁着晶莹,她哑声道:“明日,能让我见见圆可吗?最后一面了。” 秦太后想了想,说:“母女情深,哀家自然不会拒绝。只不过,希望三娘不要在孩子面前做小动作。” 秦太后的双眸如鹰隼般睿智,李三娘勉强地笑道:“怎么会呢?贱妾家里的姊妹都远嫁了,她的父亲也不怎么管她,她只有太后娘娘您这一个姑母了,日后圆可需要仰仗娘娘的地方,还很多。” 秦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她起身走到李三娘身旁,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能有这样的觉悟,哀家很是欣慰。哀家一定会好好地关照圆可的,另外,你的身后事,哀家也会安排好,你且放心。” 李三娘低着头,此刻的她已经全然没有了进门时的气焰。 李二娘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点着头,口中还道:“娘娘办事,贱妾放心。” 秦太后淡笑着,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大理寺,却不想次日兴庆宫中又来了一个麻烦。 昨日因为时诩的坚持,景聆没有来给太后请安,因此今日一早便入了宫。 往常这个时辰,秦太后是还没有起身的,可这次景聆的脚都还没迈入兴庆宫,在门外就已经听见了兴庆宫中瓷器四碎,以及秦太后谩骂的声音。 在前坪中打扫的宫女都闷着脑袋不敢作声,景聆朝宫内望了一眼,朝离得最近的小宫女打了声招呼。 小宫女认得景聆,连忙把扫帚立到一旁,踱着碎步子走到景聆跟前,朝她福了福身,怯怯道:“景小姐。” 景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大早上的,太后娘娘是在训斥哪个宫人啊?” 小宫女低着头,犹豫着说道:“是秦温大人。” “他不是在千州吗?”景聆看向宫内,昨日李三娘打死了阮鳌,这秦温难道是来给自己夫人说情的? 景聆笑了笑说:“多谢你了,我进去瞧瞧。” 小宫女倏地给景聆让出了一条道,景聆进门后便直入内殿。 景聆刚走到殿外,一个装着滚茶的茶碗便被人从屋内甩了出来,几乎与景聆的鼻尖擦过,若是自己刚刚再往前多走一步,那茶碗就砸到自己身上了。 瓷碗在景聆身后传出碎响,秦太后骂人的厉声便随之传来。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李氏是哪里对不起你了?让你日日在外面乱搞!你以前这样到处玩玩就算了,这次居然还养了个外室,你不要脸哀家和皇上还要脸!” 秦太后拧着秦温的衣领边打边骂,俨然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秦温跪倒在地,哭诉道:“姐姐,这不能怪我,是那些小蹄子先勾引我的。” “勾引你?”秦太后拽起秦温的衣领让他面对着自己,指着他的鼻子数落道:“是,人家勾引你在先,你金屋藏娇在后!” 秦太后说着,一掌便落在了秦温胸口,将他狠狠地推倒在地。 站在门外的景聆看到自己舅舅这副狼狈的模样,不禁用宽大的袖子掩了掩唇角的笑意。 秦温从地上爬起来,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此刻的他也顾不上自己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他直直地盯着秦太后,爬了过去。 秦温抱住了秦太后的小腿,道:“姐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三娘她打死阮鳌也是一时失手,归根结底,问题都在我。” 秦太后低头看着秦温,面色冷漠,“你什么意思?” 秦温把秦太后的小腿抱得更紧了些,“信归的意思是,希望姐姐到皇上面前说说情,让大理寺放过三娘,沉迷酒色的人是我,停妻再娶的人也是我,这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秦太后心头一颤,原来自己这弟弟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没心没肺。 可是,她做不到。 昨日自己好不容易才让李三娘让步,况且从秦家的家族利益来看,牺牲李三娘一个人而换全族荣耀,这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秦太后抬起头,泠然道:“不行。” “为什么?”秦温显然有些意外,“姐姐,你与三娘并无过节,为何不肯救她?” “蠢货。”秦太后嫌恶地将秦温一脚踹开,骂道:“平日里连家都不回,现在倒是扮起深情来了。” 秦温揉了揉被踹伤的脸,顿时泪如雨下,“姐姐,三娘十四岁就嫁与我了,这些年都是我辜负了她,我与她好歹夫妻一场,我不想看着她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啊……” 秦太后心里的怒火并没有因为秦温平息,反而燃得更盛。 “秦温,你应该庆幸自己是秦家人,总有人跟在你后面帮你擦屁股。”秦太后怒视着秦温,缓缓逼近,“哀家这辈子为了你,为了秦家,已经忍够了,今年是阿澈登基的第五个年头,他这个皇帝做得有多难你我都清楚,第一年有多少人不服他?” 秦太后停在秦温跟前,凤眸微眯,“你是他的舅舅,你更应该替他想想,他是皇帝,更是这个王朝的标杆。皇上初登基时大力整顿朝廷乱象与地方污吏,如今终于有了成效,可你竟然要让哀家去给李二娘求情,你这不是让哀家为难,是让皇上为难!” 秦温耷拉着脑袋抹了把鼻涕,闷声道:“可是姐姐,她也是你的弟媳啊……” “那又如何?”秦太后大声呵斥,“皇上为了自己的舅母就弃王法于不顾,这让天下的百姓如何想,这让皇上如何再在朝廷中建立威信?你真是个榆木脑袋,连这点利害关系都不懂吗?” 秦温憋红了脸,他的脑袋因为自己的不断抽泣变得晕晕的,他抿着唇,忽然问道:“姐姐你的心中只有你的儿子吗?” 秦太后脑中一嗡,神色更加不虞,“你觉得哀家不救李三娘是因为哀家偏爱自己的儿子?” “难道不是吗?”秦温猛然站起,他带着哭腔,几乎是吼了出来,“你的眼中从来都只有自己的儿子,只有你的太后之位,何曾把母家放在眼里?” “荒唐!”秦太后瞪圆了眼,她指着秦温骂道:“若不是为了秦家,你觉得哀家会去大理寺让李三娘把你停妻再娶的罪名撤掉吗?” “什么意思?”秦温的面色忽然有些迷茫,“你让三娘撤了我的罪?” “不然呢?”秦太后满肚子火,“倘若李三娘质疑指控,你如今还能与哀家在这里胡搅蛮缠?” “姐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秦温苦得更大声了,“姐姐难道觉得秦家的主母因为杀人获罪,秦家就能独享安宁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啊!” 秦太后的眼角被气得发红,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气,轻声道:“那你希望哀家怎么做?” 第八十二章 银两 秦温顿时像是感觉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他抬起头,望着秦太后的眼睛里晶亮亮的。 秦温连忙手舞足蹈地说道:“姐姐,去求皇上救救三娘,就说三娘是被陷害的,阮鳌根本不是三娘打死的,是他……吃了有毒的东西,食物中毒……” 秦太后捏着衣袖上的衣料攥紧了拳,说来说去,秦温还是要让皇上去救李三娘,她顿时感到疲惫不已。 “你出去。”秦太后低声道。 “姐姐?” “出去!”秦太后指着门口吼道。 秦温登时鼻腔一酸,他了解自己的这个姐姐,发起火来向来六亲不认,现在她这副模样,已然已经是没有了商讨的余地。 秦温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拍了拍官袍上的灰尘,走到门口时,他倏然在静默中低声道:“既然姐姐心里只有您的儿子,那以后便不用再管我这个弟弟了。” 秦太后浑身上下都气得发抖,连带着胸口也跟着发慌。 她捂着胸口厉声道:“滚!” 秦温攥紧了拳,低埋着的脸上透着凶恶,他瞥了一眼门边的景聆,哼声离去。 秦温离开兴庆宫时正在气头上,走的每一步都留下了刚烈的脚印,只是他前脚刚迈出宫门,就后悔了。 事实上,他遇上了大|麻烦。 此番他来兴庆宫,在自己姐姐面前讨了这么久的怜悯并不仅仅是为了救一个李三娘。 昨日李三娘的事情刚传到千州,秦温就快马加鞭,终于在今日清晨赶回了盛安,而回到盛安后他首先见到的并不是太后,而是全胜赌坊的老板李召先。 李召先是飞骑尉李房的堂侄,自小无论是对诗文还是武艺都没有兴趣,唯独使得一手好算盘,从小跟在家里的账房先生屁股后面。待他年纪稍稍大些后,家里的长辈便给了他一间铺子让他自己经营,他倒真做得有模有样。 李召先对金钱嗅觉敏锐,渐渐地,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而昨日李三娘打死阮鳌的地方,就是在李召先的赌坊门口。 李召先告诉秦温,李三娘在赌坊内找到阮鳌后便对他一顿打骂,赌坊里的人多,东西也多,李三娘一路追逐,误伤了不少人,又损坏了许多赌坊内的贵重物品。 秦温跟李房家向来不对付,一听李召先的话就知道是来问自己要赔偿的。他秦温身为朝廷三品御史大夫,怎么会缺这些钱? 秦温当时面对着李召先不过是耸了耸肩,云淡风轻地说:“不就是银子吗?我赔就是了。” 可李召先却嗤笑一声,又道:“秦大人爽快,只是秦大人要赔给召先的,恐怕不止这一些。” 秦温登时眉头一皱,“那还有什么?” 李召先从精壮的小厮手里接过一本账簿,翻阅着说:“阮鳌是我家赌坊的常客,这几年来他输了不少钱,却又跟寻常的赌徒一般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 李召先缓缓抬起头,他漫不经心道:“阮鳌之前也问我借过千余两银子,不过他现在人没了,我念及与他朋友一场,这些钱我倒是可以免了去。但是除了我之外,他还在盛安的各家钱引铺里欠了不少钱,钱引铺的老爷们昨日夜里都闹到他家里去了,这十几家钱引铺的本息相加,可足足有五百万两啊。可怜他家里孤儿寡母的,哪还得上这些银子呐?” “你什么意思?”秦温望着李召先顿时目光沉沉,他心里有些忐忑。 李召先咧嘴一笑,露出镶着金子的牙,他道:“阮家还不上钱,阮鳌那八十来岁的老母就举着拐杖说:‘要钱找秦府要去,我儿子是被秦夫人打死的,他欠的这些钱,也该让秦家还。’” “岂有此理!”秦温当即道:“我夫人的确是欠了阮家一条命,可这些银两都是阮鳌借的,无论如何也不能算到我秦家!” “哈哈哈哈……”李召先闻言只是爽朗大笑,他指了指秦温,边笑边说:“钱引铺的人讲什么理?他们想要的,只有钱啊!” 秦温登时气红了眼,李召先大笑着走到秦温身旁,嘲讽地拍了拍秦温的肩膀,他曲指揩了揩鼻翼,说:“秦大人最近还是别在盛安待久了,办完事儿了就快些回千州去,哦……想起来了,你们秦家还有个嫡小姐和几房太太,就算你逃得了,他们也逃不了啊。啧啧啧,这可怎么办呢?” 秦温紧绷着脸,下颌勾勒出锋利的线条。 “少在这里猫哭耗子。”秦温重重地推了李召先一把,他红着眼狠戾地瞪了李召先一眼,扯起官袍便朝皇宫的方向走去。 而李召先还立在原地,指着秦温的后背与其他小厮们调笑。 李召先的手掌悬在唇边,他装模作样地喊道:“秦兄,日常出行,可要小心啊!” 秦温用余光朝身后瞟,又冷哼了一声。 若是寻常的几百两银子,他秦温定是眼也不眨就随意给了出去,可这是五百万两啊,他现在就是去贪,也不可能立刻贪这么多银子上来啊! 此时此刻,秦温能想到的,就只有自己那个做了太后的姐姐。 可自己为了给李三娘求情,已经触怒了太后,一时火气上头,又说了那样的话…… 秦温愁得抓耳挠腮,他转身靠在朱色的宫墙上,望着不远处的宫门,迎着冷风,满面惆怅。 秦温长长地叹了口气,今日还早,他决定去大理寺看望一下李三娘。 秦温摁着墙面起身,他正准备朝宫门的方向走去,却在这时远远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温眯了眯眼,哟,这不是自己的亲外甥女景聆吗? 景聆越走越近,几乎是在秦温看见自己同时,就注意到了秦温上下打量的目光。这种目光使景聆厌烦恶心,甚至想绕道离开。 秦温见她有转弯的势头,连忙叫住了她。 “阿聆!” 景聆微握的双手倏然攥紧,尖利的指甲几乎因为秦温的这一声叫唤掐进了肉里。 自己这位名义上的舅舅跟自己自小就不亲,如今叫得这般亲热,定是有事来找自己。 景聆精致的脸上像是覆上了一层薄冰,尽管她心里不乐意,可秦温已经朝她快步走了过来,她已然无处遁逃。 “阿聆啊。”秦温对景聆露出了一抹自以为和善的笑意。 可景聆却只觉得恶心,“舅舅唤阿聆,可是有事?” 景聆对秦温的态度还算客气,秦温搓着手,笑道:“阿聆啊,舅舅最近有点难处,想请你帮帮舅舅。” 景聆在心里偷笑,果然是找自己帮忙的。 景聆淡笑着,说:“舅舅您先说,若是能帮上,阿聆一定帮。” 秦温心中暗喜,他道:“阿聆,你能借舅舅点儿银子吗?就,二百万两。” “二百万两?”景聆不可思议地看着秦温,心里登时千回百转。 他为何找我借这么多银子,他怎么会认为我会有这么多银子?难道,他知道我在外面经营钱引铺的事情了? 景聆保持着脸上的冷静,试探着说道:“舅舅真是太看得起阿聆了,阿聆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呢?” “怎么会没有?”秦温听见景聆回绝的话一时激动起来,这可是一棵救命稻草啊,况且二人是亲戚,这账自己以后想赖多久就赖多久,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景聆更合适借钱的人选了。 秦温是打定了主意要从景聆口袋里掏出钱来,他道:“皇上那么喜欢你,这些年给你的赏赐凑起来都够二百万两了?你随便挑几件器物拿出去卖掉,可不就有银子了?” “舅舅你这是什么话?”景聆倒退了两步,与秦温拉开一段距离,她已经有了想要离开的冲动,“那可都是御赐之物,岂是说卖就能卖的?” 秦温心神慌乱,他想了想,猴急地说道:“你若是卖不掉,我可以帮你!” 景聆在心里暗骂秦温是疯了,他估计是身上缺了钱,才会病急乱投医。可像秦温这样的人,即使是自己借了他银子他也不会感谢自己,反而会花得理所应当,甚至还会怀疑自己钱财的来源。况且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对自己毫无益处。 景聆冷下了脸,瞟了秦温一眼后便望向别处,她心平气和地说道:“舅舅,这件事阿聆实在是帮不了你,你若是缺钱了不如去找太后娘娘,阿聆先告辞了。” 景聆实在是不想再与秦温虚与委蛇,说完便要走。 可秦温丝毫没有要放过景聆的心思,他连忙扑了上去,伸手抓住了景聆的手臂。 “阿聆,你不能走啊,你得帮帮我啊!”秦温在长街上对景聆生拉硬拽,在旁人看来,他就像是在撒泼一般。 景聆强行保持住的冷静在这一刻也绷不住了,她皱紧了眉头,抓着秦温的手臂想要将秦温扯开,“你这是做什么?” “阿聆,帮我啊阿聆……”秦温依旧不依不饶地喊着,引来不少人侧目。 景聆的脸色格外难看,她在外人面前一向得体,从未露出过这般嫌恶一个人的目光。 “你放开我!”景聆怒吼道。 阴冷的风急促地掠过,景聆一边与秦温拉扯,忽然感到自己头顶的日光被什么东西遮挡了起来,而秦温也在这时感到背后突生凉意。 “啊——”秦温倏地痛呼了一声,脸上的神情也跟着扭曲起来。 景聆趁着秦温手中脱力的功夫收回了手臂,抬眼间竟然看见时诩面色沉沉,正掐着秦温的后肩,几乎是拧着他把他拽开。 景聆看着时诩的脸心中疑云横生,他怎么会在这里? 第八十三章 跟踪 秦温扭头看清了时诩的脸,他瞠目欲裂,脸上痛苦的神色中又掺入了一丝怒意。 秦温吃力地掰着时诩的手,嘴里怒号:“武安侯,你这是作甚?” 时诩脸色冷峻,唯有看向景聆的双眼中透着缕缕温情。他上下扫视了景聆一遍,确认景聆没有受伤后,目光又在转向秦温时再次露出凶性。 “你,你要干什么?”秦温的身体微微颤抖,面对着时诩露出惧意。 “哼。”时诩轻哼一声,松开了秦温。 秦温得到了自由便跟刚出笼的鸟儿一样,他迅速地倒退着,与时诩拉开一段距离。尽管他的肩头还残留着余痛,可脸上已经恢复成了平日里威风凛凛的模样。 “时子定!”秦温指着时诩质问,“我与自己的外甥女说几句话而已,你这样对我是什么意思?” 时诩转过身,脚步在不知不觉间挪到景聆身前,他轻蔑地看了秦温一眼,笑道:“秦大人作为长辈,青天白日胁迫自己的外甥女给自己借钱,人家不愿意,你就死乞白赖纠缠人家。子定认为,若是在战场上用秦大人的脸皮去对抗满丘人的长矛,一定比军中的盾牌更加管用。” “你……”秦温顿时气得咬牙切齿,“你嘲讽我?” 时诩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他说:“如果不用恶语中伤秦大人,难道秦大人希望本侯用其他的东西来伤秦大人吗?” 时诩慢悠悠地说着,手已经攀上了腰间的剑柄,他看着秦温恶狠狠的眼睛露出一抹笑,接着,他手里发力,将日悬剑从剑鞘中抽出了半截。 日光恰好投在了剑身上,刺目的白光从秦温眼前一闪而过,秦温不由眯了眯眼。 时诩低笑着说:“秦大人认为呢?” 秦温攥紧了拳,他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秦温白了时诩一眼,抬手指了指时诩,耍狠般地说:“时子定,你给我等着。” 时诩脸上笑意不改,他薄唇微启,说:“随时恭候。” 秦温重重地磨着干裂的双唇,只是瞪了景聆和时诩两眼后,便甩着宽阔的袖子扬长而去,在别人看来,他就像是一只滑稽的纸老虎一般,可笑至极。 时诩望着秦温气愤的背影,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转而看向景聆吗,景聆也恰好在看着他。 景聆透亮的双眸中裹藏着狐疑,她静静地观察着时诩脸上的每一丝神色,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时诩抿了抿唇,景聆知道,时诩这是准备要说话了。只不过,他欲言又止了。 时诩喉头微滚,索性挪开了目光,就像是把刚才的一切都抛入了脑后一样,准备转身离开。 景聆见他要走,想也不想就迈出了步子,伸手间便拉住了时诩结实的手臂。 隔着薄薄的春衣,景聆仿佛能感受到衣料之下匀称漂亮的肌肉线条,以及里面在突突跳动着的动脉。 “你怎么会在这里?”景聆抢先一步脱口而出。 时诩面朝前方,“路过。” 景聆在时诩身后轻轻笑了笑,自己难道是今天第一天认识时诩吗?他怎么可能是碰巧路过,顺便拔刀相助救了自己? 景聆闭了闭眼,抬眼看向时诩,抓着他的手臂没有松开,自己慢慢走到了时诩跟前。 景聆携着一股清甜的风闯入时诩的视野,她笑道:“你是在跟踪我吗?” 时诩顿时面色一凝,他声线疏离:“景小姐自信过头了。” 景聆紧紧地盯着时诩,倏然一笑。 她松开了手,还从怀里掏出了一方帕子,满脸厌恶地擦了擦刚刚碰到时诩的手,她道:“是不是我自信过了头,侯爷比我清楚多了。” 尽管时诩矢口否认,可景聆心中早有答案。 可他为什么要跟踪我?这不是单纯地用一个余情未了就能解释的。 景聆美眸微眯,时诩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应该就是查他爹的案子。可现在,他找不到车嘉,而自己又在昨日对他说了那些话,看时诩当时的反应,他显然是已经确定了自己是知道什么的。 看来他是想通过跟踪自己找到那案子的突破口。景聆微微抬眼。 时诩微抿着唇,说:“你上次劝了我几句,今日我也劝你一句,也算了两清了。” 景聆收回帕子,心里只觉得可笑,她说:“侯爷是在与我玩过家家吗?” 时诩并不理会景聆的嘲讽,他道:“不要理会秦温。” “这我当然明白。”景聆道。 时诩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说:“明白就好。” 说完,时诩便迈步离开。 景聆立在原地没有动,用手拨弄着被风吹起的碎头发,她突然迎着风道:“若是我下回再遇到了危险,你会来救我的?” 时诩闻声,脚步顿了顿。但他只是沉默了少顷,就继续迈开了步子。 景聆不禁勾起了唇角,像时诩这样人,根本舍弃不了自己的感情。 景聆独自上了归家的马车,微风把窗帘吹动,她看见了那位满丘来的使者——葛云飞。 昨日,葛云飞刚将求和的内容飞鸽传书回满丘,今日满丘汗王的回信就来了。 满丘汗王称他愿意再次做出让步,除了此前所说的珠宝战马外,满丘汗王还愿意割平城以东的双女城与大蒙城给魏国,以示求和之心。 葛云飞满心欢喜地将书信呈给贺迁,贺迁草草地看了一眼信,脸上并没有露出喜悦。 程卫一直在旁边观察着二人的神色,看自家皇上这神色,显然是不满意。 程卫走到贺迁身侧,拱手道:“皇上。” 贺迁微微侧目,把信纸递给了程卫。 程卫接过,目光在信上逡巡了一番,忽然望向了葛云飞,冷笑道:“双女城与大蒙城都是易攻难守之地,常年大旱,天灾频发;汗王竟然把这样两座城扔给我们,以示求和之心?” “啊?”葛云飞大骇,“皇帝陛下,我们汗王绝无此心啊!” 贺迁扬眉,他叹着气,语重心长道:“葛使君,大魏并不是不想让三王子早日归家,相反,我们给了汗王机会,只是汗王的态度不诚恳,朕也很难做人啊。” 葛云飞听着贺迁的话心里很不舒服,可现在于昊还在魏人手里,他又不得不装孙子。 葛云飞道:“那皇帝陛下想要什么?不妨直接说来,外臣也好去回禀汗王,这样一直拖延着,也影响两国之间的感情。” 贺迁哈哈一笑:“我大魏对睦邻向来友好,朕若是向满丘提出无理要求,这传到周围的其他国家,朕岂不是要落得个贪得无厌的坏名声?” 葛云飞道:“这怎么会呢?皇帝陛下尽管提就是了。” 贺迁笑而不语,转眸看向程卫,“绛微,你觉得呢?” 程卫顿了顿,对葛云飞道:“在下认为,汗王想要求和就要拿出最高的诚意,人虽有不同,但喜恶也总是大同小异。使君不如想想,在满丘,人们最宝贵的是什么东西?” “最宝贵的?”葛云飞垂下眼睛,思路在心里盘桓,他缓缓开口,“是,是马匹?” “对了。”程卫笑道:“满丘人爱马,我大魏自然也爱马,可惜汗王吝啬,只肯献给大魏宝马三千,唉……” 程卫摇着头,话音越来越弱。 葛云飞又道:“那程大人认为,汗王应该献给大魏多少匹马合适?” 程卫当即笑道:“不多,三万即可。” “三万?”葛云飞瞪大了眼睛,顿时大惊失色,“这……这……” 程卫面色沉沉:“怎么,使君难道认为三王子不值这三万匹马?” “这当然不是……”葛云飞说。 程卫邪魅地笑道:“葛使君,你可得掂量清楚啊。战马是能够繁衍的动物,此番你们舍弃的只是三万匹战马,可你们能够得到的,却是三王子平安回国。” 葛云飞微抿着双唇,垂眸沉思。 香炉上白烟袅袅,沉香最能抚慰人心,把屋中衬托得更加寂静。 过了少顷,葛云飞才缓缓开口:“好,皇帝陛下,外臣这就传信给汗王,把你们的要求告知于他。” 贺迁轻点着头,沉声道:“尽快。” “是。” 景聆回到府中,刚推开门,便见府中乱成了一团糟。 长柄陌刀横在院中央,不断有小厮丫鬟从西内院中捧着盆匆匆跑出。府里的管家不见踪迹,眼前的景象更是令景聆感到一头雾水。 景聆急匆匆地上前两步,抓住一个丫鬟,低头一看,便见那丫鬟手里的盆中是一滩血水,景聆顿时睁大了眼,“怎么回事?” 小丫鬟的脸胀得通红,她指着西内院道:“是……是将军,将军吐血了。” 景聆登时手里一松,快步朝西内院走去。 尽管这个父亲对自己态度冷漠,对待自己像是对待一个工具一样,可她也是读着圣人书长大的,她不可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景啸病痛缠身,不闻不问。 景聆径直冲入景啸房中,一股血腥味顿时扑面而来,紧接着的,便是阵阵呕吐声。 房中的地板上沾满了暗红的血,管家举着盆在床边,而景啸的头就埋在盆中。 站在床边,背着药箱的是曾经给姜宪治病的大夫田密,景聆认得他,连忙走上前去,急切道:“田大夫,我……我父亲这是怎么了?” 景啸似乎是听见了景聆的说话声,身体停顿了一瞬,却依旧抵不过身体里的不适,又在盆里呕吐起来。 田密道:“是景将军身上的毒发作了。” 景聆说:“之前在嶆城,这毒明明是已经缓解了不少的,怎么会又突然发作?” 田密回道:“中了这这毒啊,本就不能剧烈运动,景将军今日在院里使了刀,所以就发作了。” 第八十四章 温情 景啸吐了几口血后,身体里的不适才稍稍缓解,他支起身体从床头柜上取下帕子,在自己唇边胡乱地擦了擦,又抿了抿嘴,朝瓷盆中吐了口血沫。 王管家把瓷盆递给小厮,把桌上的神茶递给景啸,“将军喝口茶。” 景啸轻应了一声接过,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冬日里的雪,仿佛抬一下眼皮都会让他觉得分外疲惫。 景聆看了景啸一眼,往日威风凛凛的军中统帅如今却满面病色,不只是景聆,这屋中论谁看了这景象都会感叹英雄迟暮。 景聆收回眼眸,她朝田密使了个眼色后,二人出了房门。 景聆道:“田大夫,我父亲身上的毒,当真无解吗?” 田密叹了口气,摇头道:“将军所中之毒乃是梨花损,是满丘最阴损的一种毒,古往今来不少医者都在寻求梨花损的解法,可依旧没有找到解药。不过田某曾经看过一本古书,有一门药叫鱼结花,虽然不能根治梨花损,却比其他药物的药性强上百倍,若是可以一直吃下去,倒是能极大地缓解梨花损,并且抑制其蔓延,只是……” “只是什么?”景聆眼中顿时看到了希望。 田密说:“鱼结花是西域药草,生长环境极为讲究,因此鱼结花比一般的药草要贵数十倍,况且这鱼结花产自西域,也很少有药铺会卖。” 景聆微微抿唇,手掌缓缓攥紧,可她眸中的希望未消,甚至看上去更加坚毅。 “没关系。”景聆道:“有总比没有好,我这就让折柳去盛安的各个药铺中看看,有没有这鱼结花,折柳不认得鱼结花,还劳烦田大夫与她同去。” 田密:“好。” 景啸呕血不止,景聆在房中照看了他一下午,一直到傍晚,折柳和田密才抱着几个大木盒回府。 如田密所说,这鱼结花在盛安罕见,二人跑了十几家药铺,才找到一家有货的。 田密拿了一盒鱼结花,带着几个小丫鬟去厨房煎药,折柳吩咐着几个小厮,把剩下的鱼结花收入库房。 折柳忙了满头大汗,景聆从房中走出把手帕递给了她,说:“这看着有八九株。” 折柳抹了抹汗,说:“十株,全盛安最后的十株鱼结花都在这里了。” “辛苦了。”景聆道。 折柳摇着头说:“没事,只是这鱼结花贵着呢,一株竟要百两黄金。” 景聆也惊了一瞬,但她依旧淡然道:“只要能缓解我爹身上的毒,贵点也没关系。” 折柳轻点着头,她想了想道:“我刚才是去安忆弦那里拿的钱,听安忆弦说,钱引铺这几日也在找人催债。” “怎么回事?”景聆微微抬眼。 折柳道:“是那个阮鳌,他之前也在咱们这里借过钱,如今他被秦夫人打死了,阮鳌的母亲便把这个锅扣到了秦温头上,让秦温还阮鳌欠过的钱,听说他现在正到处借钱呢。” 景聆倏然轻笑,难怪秦温今天那么猴急,原来是欠了一屁股债。 景啸在服用了几日鱼结花后身体好了不少,也不呕血了,面色也红润了一些,只是他这些日子卧病在床,身量显然比从前小了许多,期间不少武将来看过他,太后也来看了他几次,又听闻他最近在服用鱼结花,从宫里送了几株过来。 景聆这些天一直在照顾景啸,景啸对她虽然还是像以前一样不温不火,但二人待得久了,又毕竟是父女,渐渐地,景啸也会主动与景聆说几句话。 这天清晨,景啸刚睡醒,景聆便端了药进来。 景聆照例把药递给景啸,“药好了,趁热喝了。” 景啸看着药碗上的腾腾热雾,别过头道:“烫,晾会儿。” 景聆看了景啸一眼,把药碗搁到了床头柜上,转身过去收拾着桌上的茶具,倏然感觉景啸房中的沉香味有些重,便想着景啸这些天因为病痛而难以入眠。 景啸靠在床头闭眼假寐,听着房里细小的脆响忽然开了口:“你与时子定的婚期在什么时候?” 景聆拿着茶杯的动作倏然一缓,没想到景啸还记得这档子事。只是如今自己与时诩之间已经不是从前的关系了,时诩口中的婚约,也是不作数了。 她心里难免酸涩,想了想道:“你很希望我嫁给他?” 景啸默了少顷,低哑的话音在景聆身后响起:“武安侯与我们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于你而言也算是良配。” 景聆眼里闪过一丝失落,“知道了。” 景啸感觉景聆的态度有些奇怪,他睁开眼看向景聆,又道:“我这身体自己心里明白,指不定哪天就不行了,你们若是已经决定好在一起了,便早日把婚事办了,免得在我死后,你还得守孝。” 景聆闻言淡然一笑,她转过身说:“看来你对时诩这个女婿还挺满意的。” 景啸轻哼了一声,望向别处,“他与我一样都是从战场上走下来的,我有什么不满意的?” 景聆耸了耸肩,端着茶具往外面走,出门时才云淡风轻地落下一句:“那你给他施压啊。” 景聆回到疏雨阁找了几样安神的香料,出门时忽然听见房顶上传来瓦片被踩碎的声音。 景聆脚步一顿,心中起疑 有人在监视自己? 景聆用余光瞟向瓦片摔落的方向,目光缓缓朝上,恰在这时,折柳从外面回来了。 折柳一见到景聆,便快步走了过去,她道:“小姐,我今日去了钱引铺一趟,那阮鳌欠的银两竟然都还清了。” 景聆垂眸一想,这秦温到底是自己的舅舅,太后的弟弟,那么多银子谁会愿意借给他?这想来是姨母帮了他。 景聆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道:“还清了就行。” 而另一边,秦温今日刚从千州回到盛安,据说是已经对几个月前的监察御史一案有了结论,因此来找皇上结案。 贺迁从李贵口中一听见这消息,心里倒也来了兴致,连忙让李贵把秦温请进了大明宫。 “臣秦温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秦温一进屋,就朝贺迁行了个大礼。 贺迁这几日的睡眠越来越差,带着病气的脸上还挂着两团乌青,但见到秦温,他的唇角还是勾起了一抹胜券在握的笑。 如此板上钉钉的事情,他希望从秦温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爱卿平身。”贺迁道。 秦温从地上站了起来,贺迁又道:“听闻爱卿今日是来结案的,爱卿这案子查得可真久啊。” 秦温憨笑道:“皇上,监察御史的这个案子涉及众多,因此不太好查,所以臣才查得慢了些。” 贺迁哈哈一笑道:“好,那你且说说,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是。”秦温拱手道:“根据臣这几月来的探查,那位监察御史的尸体是在扬山附近被发现的,尸体完整,是被人一箭穿喉致死。” 贺迁端起手边的热茶抿了一口,他点头道:“那爱卿此次在千州逗留了许久,可是因为那监察御史之死与千州有关啊?” “噢!”秦温抬头道:“皇上,臣在尸体附近发现了一支羽箭,这是东北道专用的,因此臣便去了千州查案,而舞阳侯的儿子夏侯铮也说,舞阳侯曾在不久前去过扬山一带。因此,臣也与其他人一样,认为此事与舞阳侯有关。” 贺迁正点着头,然而亲吻忽然话锋一转,他道:“但是经仵作鉴定,那支羽箭上的血显然比尸体上的血更新,所以臣断定,那并不是那具尸体上的血,臣认为,这或许是有人为了陷害舞阳侯故意布下的圈套。” 贺迁听着秦温的话,搭在大腿上的手越抓越紧,就仿佛是他在阴暗的山洞中一眼望见了出口,可此时,一块巨石从天而降,挡住了他的视野。 贺迁沉声道:“那照爱卿所说,舞阳侯与此事无关咯?” “是。”秦温毫不犹豫地说,“臣已经调查过了,那日舞阳侯率兵前往扬山,是为了清剿扬山上的山匪,而那位监察御史的尸体正好在山寨附近,臣以为,此事是山匪所为。而此前舞阳侯已将扬山上的山匪剿灭,着实是立了大功啊!” 贺迁的手攥成了拳,“爱卿的意思是,舞阳侯还是个大功臣了。” “是。”秦温道。 贺迁抿紧了唇,尖利的牙齿咬磨着口中的软|肉,看着秦温的眼神已然从起初的欣喜换做成了狰狞。 这样简单的案子,他就查成了这样给朕结案,他究竟是真愚蠢,还是故意的? 而站在殿中的秦温也低垂着脑袋,双眼勾勒着地毯上的精致花纹,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抬头,就会对上自己外甥那双如狼似虎的眼睛。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接受来自帝王的疾风骤雨。 而出乎秦温意料的是,贺迁并没有责骂他。 贺迁眉梢一挑,说:“舅舅此次查案辛苦了,既然是断案,朕自然是希望不能够放过任何一个坏人,同时,也不能污蔑任何一个好人。” “是是是……”秦温在心头捏了把汗,连忙附和道。 贺迁淡淡一笑,他说:“既然如此,朕便赏你黄金五十两,布百匹,以示鼓励。” 秦温顿了顿,反应过来后连忙叩谢:“谢皇上。” 贺迁轻轻点头:“这舞阳侯清剿了扬山的匪患,也是有功之臣,朕也会给他一些赏赐。” 秦温:“皇上仁厚。” “好了,这案子就这样结了,舅舅查案也辛苦了,朕准你在府中休沐一个月。”贺迁道。 “啊?”秦温微微一愣,“皇上,这是不是太久了点啊?” 贺迁却笑道:“不久,这是舅舅应得的。好了,朕还有些奏章要批,你先下去。” 秦温瘪了瘪嘴,心里不情不愿,但还是朝贺迁拱了个手,离开了大明宫。 贺迁的脸当即就垮了下来,透着窗子盯着秦温离开的背影的眼中也泛起狼一般的凶厉。他冷声唤道:“程绛微。” 程卫知道贺迁心情不佳,连忙站起,凑到了贺迁跟前:“皇上。” 贺迁泠然道:“这个秦温,朕原本就是认为他与陈王之间完全不对付,故而才让他去查这个案子。没想到他不仅没有狠狠地参舞阳侯一本,反而替他邀功。” 程卫道:“国舅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想来他在千州的这段时间,舞阳侯待他不薄。” 贺迁冷哼一声,说:“已经不中用了,差人去盯着他,别让他这种又蠢又坏的人误了大事。” 第八十五章 战报 几日后,满丘使者葛云飞再次带来了汗王的书信并交给贺迁。 满丘王应允大魏请求,增加赠与大魏战马的数量。但也只是愿意增加战马至一万五千匹,而不是程卫当时说的三万匹。 贺迁认为满丘王的行为是在藐视大魏的国威与皇权,自然是不答应的。然而就在这时南方的礁川忽然传来了战报,稷齐发兵侵扰南境,赵其将军请求朝廷立刻发兵驰援。 大魏刚在北境与满丘打了一仗,各类辎重战马都在北境被消耗,稷齐在现在这个关头入侵,着实是令朝廷捉襟见肘。 贺迁与各部大臣苦思良久,最终,还是新上任的兵部侍郎战战兢兢地开了口:“皇上,如今礁川战事紧急,咱们不如就倒退一步,收了满丘的那一万五千匹马……” 军器监道:“是啊皇上,前线战事一刻都耽误不得,还请皇上早做决断。” 有了这二人做出头鸟,原本存着类似的心思的大臣也纷纷站了出来,说的都是希望贺迁暂时答应了满丘的求和要求。 杜知衍也拱手道:“皇上,如今南方战事迫在眉睫,这一万五千匹战马正是此战所需。况且,这一万五千匹战马已经是大魏向满丘反复谈了两次,满丘才勉强愿意松的口,满丘人生性狂躁好战,若是再回绝,难保他们不会狗急跳墙,再次向大魏发兵。届时南北同时起战事,这才是真正的腹背受敌啊。” 其他人附和道:“是啊是啊,杜仆射说得对啊……” 贺迁微阖着眼揉了揉太阳穴,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得他头疼。 贺迁道:“绛微,你说呢?” 程卫搁下手里的笔,朝一旁的杜知衍瞟了瞟,拱手道:“皇上,臣认为杜大人说得有道理。礁川是重镇,是万万丢不得的,若是礁川被攻破,那么稷齐人就会沿着正央河一路向北,攻至奉州、捷州,那么盛安,也就岌岌可危了。” 贺迁微垂着眸子,指尖捏着小案的一角轻磨。 此番与满丘对战获得胜利实属不易,按理说作为战胜国那三万匹马满丘应该一匹不少地交给自己,才能彰显大魏国威,南方的战事起得真不是时候。 贺迁看向默坐在一旁的时诩,说:“子定,与满丘的这一仗是你打下来的,你怎么看?” 时诩起身,正色道:“启禀皇上,臣的想法与诸位大人们一样。我们此番攻打满丘获得胜利已然使大魏士气大振,这剩下的一万五千匹马,臣有信心日后还能赢回来,但是礁川,绝对不能丢。” 听到时诩这样说,贺迁心里总算松懈了些许。 贺迁轻点着头,坐正道:“诸位心系大魏,朕心甚慰。如今礁川战事十万火急,一切当以战事为重,高祖打下的江山,绝不能在朕手里丢下一寸。” 时诩被皇上召进宫时恰好在外面,故而没有骑马,只得自己从皇宫走回家去。 四月的盛安已经有了初夏的感觉,这几日盛安越来越热,人们也卸下了厚厚的棉服,换上了薄衣。 时诩记得,他与景聆第一次相见,也是在这个时候。起初二人水火不容,都爱给对方找不痛快,如今一年过去了…… 时诩轻笑了一声,二人似乎,还是水火不容。 时诩轻摇着头入了永安坊,午后的阳光不饶人,烤在时诩的脖颈上渗出滴滴细汗,他抬头摸了一把后颈,竟发现自己在鬼使神差间走到了镇国公府前。 时诩立在门口,望着朱红的大门上奢华的牌匾一时有些愣神,前几日时溪查到景聆此前与车嘉私底下见过面,这更让时诩笃定景聆是知道些什么的。可这几日景聆都在家中照顾景啸,时诩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她。 他也曾想,或许自己应该离开盛安,亲自到地方去找车嘉问一问,可前几日荣英却告诉自己车嘉此次巡防的路线散乱,根本无法确认他在哪里,就仿佛是在故意躲着自己一样。 时诩轻轻叹了口气,他总感觉在这件事的背后有一张庞大的网,而有一个人就坐在后面握着线,他在阻止自己查清楚这件事情。 包括那些曾经在时取旧部的叔叔们也是,时诩有再去找过他们,可他们要么是不见自己,要么就是像柳文祥一样,一声不吭地离了职。 这更让时诩觉得诡谲。 烈日渐渐偏西,照在镇国公府的府门上,反射出来的光更加刺人眼睛,时诩很想进去亲自找景聆问一问,可似乎是因为二人之间微妙的关系,时诩总感觉现在去求着景聆,有种只有在需要别人时才找别人的可耻感。 时诩抿了下唇,想了想还是走。 可命运向来都爱与人开玩笑,就在时诩刚准备迈步是,那扇气派的大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时诩脚步一滞,闪着光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着门边望去。 田密先从门内走出,而后衣角上的一抹绯色渐渐在他身后显现,婀娜的身姿与日光交叠,宛如从天而降,自带圣光的神女。 时诩记得很清楚,那身衣服,是自己初次见到景聆时,景聆穿的。 田密转身朝景聆交代了几句,然后拱手道:“景小姐就送到这儿,照顾好景将军。” 景聆微微一笑,朝田密答了谢。 田密背着药箱上了马车,马夫轻拉着缰绳,马车驶动,被挡在车厢后的景象便像是帷幕被拉开一般,在灿烂的阳光下显露。 景聆看清时诩是还有几分惊讶,但她很快就收起了脸上的迟钝,露出一抹胜过太阳的明媚的笑。 “侯爷是来看我父亲的吗?”景聆道。 景聆的笑容总是拿捏得极为适度,仿佛脸上勾起的每一丝弧度都是由她细心测量过的。 时诩的心脏跳得很快,那股无声的慌乱感,简直堵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才见到一次景聆,如果这次不问清楚,下一次见到她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景聆上下打量着时诩,看出了他的迟疑。 看来不是来找景啸的。 景聆眼眸微抬,小扇一般的睫毛在日光的照射下在她的眼下映出一小块阴影。 “你是来找我的?”景聆轻声问。 时诩下巴微抬。 无耻就无耻,我对她做的无耻的事情还少吗? 时诩眸中的矛盾消散,眸色变得晶亮,“是。” 景聆微微勾唇,转身把门敞得更开,她背对着时诩说:“既然是来找我的,侯爷就进来。” 景聆落了话音便朝里走去,丝毫没有要等客人的意思。 时诩跟随着景聆的脚步进了正厅,管家上完茶后,景聆便使眼色让家仆们出了屋。 景聆高坐在主位之上,端起茶碗捏着茶盖,看上去不紧不慢;而时诩坐在下面,心里竟莫名有些忐忑。 或者说,自从二人断了后,时诩每一次与景聆单独相处,都会紧张无比。 景聆轻轻抿了口茶,锐利的目光投向时诩,“侯爷找我,有什么事?” 时诩看着别处,骨节分明的手在不知不觉间抚上扶手。 时诩道:“我听说,你私底下见过车嘉。” 景聆的眸子沉了一瞬,她神色淡然地把茶盏搁到桌上,粉唇微启:“关于我的,侯爷真是什么都知道。” 时诩感觉面皮发烫,心中羞愧横生, 明明是自己当初提的要与她断了,现在的种种行径,倒显得自己余情未了。 时诩道:“你们都聊了什么?” 景聆依旧保持着微笑,看上去没有丝毫慌乱,她说:“我与车御史聊了什么,有必要告诉侯爷您吗?侯爷,我如今与你是什么关系啊?” 时诩望向景聆,看着她眼尾依旧明朗妩媚的笑意,心底又酸又涩。 她说她不会放过我,这就是她报复我的方式吗? 时诩顿时如鲠在喉,景聆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却从中看见了失落与悲恸。 景聆抿了抿唇,挪开眼睛正声道:“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你当初又何必把话说得那么绝呢?我认为我对你的容忍程度已经很高了,你真是不会求人。” 求人? 时诩倏然眼前一亮,他迫切道:“你是真的知道我父亲的事情的,对?” 景聆用余光扫了时诩一眼,从容地说:“你猜。” 时诩慢慢攥紧了扶手,他抿了抿唇忽然起身,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忽然一声不吭地跪到了地上。 他磕巴道:“景聆,这件事对我真的很重要,你告诉我,求你了。” 时诩的声音越说越低,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求人。 景聆慢慢看向他,凌厉的目光从时诩的头顶向下移到了他的膝盖上。 还记得一年前,他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刺,现在,那些刺还在,只是比不上从前锋利了。 景聆的心上不免包裹上了一层哀伤,可心脏里头,却又生出了一种把神圣的人拉入泥潭的变态的快感。更可怕的是,这种快感正像蛛网一般以惊人的速度朝外蔓延,意图将那一层哀伤捏碎。 景聆微微眯起眼眸,看着时诩低头不愿看自己的模样,倏然发出了一声嗤笑。她缓缓起身,步履沉沉地走向时诩。 时诩低着头,能够看见那抹绯色的裙摆离自己越来越近,他不禁长长地抽了一口气,心里竟然生出了退缩的念头。 景聆在他面前蹲身,微凉的指尖与温热的脸颊发生触碰,竟然令时诩一时打了个寒颤,整个上半身都抖了一下。 景聆顿时被时诩的反应逗笑,她重重地捏着时诩的下巴,逼着他看自己,“侯爷身经百战,怎么被我碰了一下,就发抖呢?这若是传出去了,不是得招人笑话?” 第八十六章 决定 时诩看了景聆一眼后,就迅速别过了眼睛。 “你为什么不看我?”景聆登时感到不快,说话的语气也从暧昧变为了质问,“是我长得难看,是我身段差,还是我与你有深仇大恨?” 时诩依旧不看景聆,“我已经求过你了,你还要我怎样?” 景聆捏着时诩的下巴,手里的力气更重,就仿佛是把浑身上下的力气都集中到了那几根手指上。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吗?”景聆的话音冷漠而疏离,愈发显得她高高在上。 时诩妥协般地看向了景聆,他说:“那你想要我怎么求你?” 景聆顿时展颜,笑意得像是会令人上瘾的罂粟一般,迷人而危险。 景聆收回手,起身用别有意味的口吻说:“你真的不明白吗?” 景聆轻蔑地看了时诩一眼,便转过身去,准备以更高的姿态,欣赏时诩在自己面前展露出的挫败模样。 身后的时诩已经在不声不响间抬起了头,无神的双眸像是被一阵名唤荒凉的风迷了眼。 如景聆所言,他明白,他什么都明白。 时诩露出一抹自嘲的笑,他撑着地板,起了身。 景聆听见身后传来了几声急促的脚步,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臂在猝不及防间箍住了景聆的腰身。 景聆顿时惊呼,她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时诩就从后面捂着她的脑袋把她按到了地上。 景聆眼中还泛着惊魂未定的余韵,而身上的时诩却直起了上半身,面色冷静。 景聆大口呼吸着,她支起身子,不假思索地狠狠推了他一把,怒嗔道:“你干什么?” 而时诩却抓住了她的手,魏钦的身子步步紧逼:“要在这里吗?还是说,去你那里?虽然我们从来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但是我知道,怎样会让你愉悦。” 比起时诩的不动声色,景聆的脸颊却红得厉害。 景聆微微抿唇,几次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她道:“你要知道,我只会告诉你我与车嘉谈话的内容,这内容,可不一定是你想知道的东西。” 时诩短暂地犹豫了一瞬,但很快他又恢复了脸上的笑意,“好,我不亏的。” 景聆盯着时诩双唇轻磨,她没想到时诩居然愿意为了一段未知的话做到这种地步。 难道,自己真的不够了解他吗? 二人默了少顷,景聆沉声道:“就在这里。” 时诩淡漠地应了一声,他像是一只木讷的傀儡一样贴近景聆,没有情感与温度,只由着背后的那双无形的手肆意操控。 柔软与痛痒宛如一场细密的雨,落在景聆的脖颈上,那双手用熟悉的力量将景聆圈在怀里,紧贴着炙热的胸膛。 时诩轻车熟路地解开了景聆的腰带,他微微喘息着,鼻息间充满了景聆身上的香气,渐渐唤醒了这具身体的记忆。 他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景聆白皙的后颈上,有几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放浪的歹徒,用这种被迫的方式,在自以为是的姑娘身上偷香。 明明,窃喜的是他。 景聆感受到衣物渐渐松散,她如往常一样拽紧了时诩身上的衣料,情欲越浓,她手里的力道便越重。 时诩扯开了挂在她肩头的里衣,猩红的双眼望着那细白的肩头,竟忍不住心中的欲望一口咬了上去。 景聆顿时痛地一激灵,她痛哼一声,双手快速地爬到时诩胸前,想要将他推开,嘴里还骂道:“你属狗吗?给我松口!” 时诩猛然回过神来,立即支起了身子。 景聆衣衫不整,雪白的肩头上还存留着醒目的牙印,从眼里涌出的怒火看起来着实是没什么威慑力。 景聆用尽浑身力气将时诩推开,又攒着手里的劲儿抓起时诩的衣领子,气急败坏地扬起了右手。 “啪——” 扇耳光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屋子,时诩顿时偏过了脸,脑子里的思维也伴随着这一巴掌被扇到了九霄云外,如今只剩下一片空白。 景聆喘着气,她拉起衣服从地上狼狈地爬了起来,像是喝醉酒了似的,脚步踉跄了几下才站稳。 她直觉自己刚才简直是被意乱情迷冲昏了头脑,她心里怒火直冒,这不是她想看见的。 时诩的思绪被一点点拉了回来,他缓慢地看向景聆,眼里净是迷茫。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无疑是给景聆心里的怒气火上浇油,她大口呼吸着,指着时诩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说我贱,你自己不贱吗?” 时诩的脸颊上痛得发麻,他看着景聆狰狞的面容,只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意,他淡淡道:“看到我这样,开心了吗?” 景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然癫狂大笑起来,“开心,我就是要把你那不可一世的自尊心刨出来,扔在地上,然后再踩上几脚。” “那你多看几眼。”时诩的声音轻得像是没了气力,“打我,能让你消气吗?如果打我能让你消气,你就多打我几下。” “那你与车嘉谈话的内容,能告诉我了吗?” 景聆顿时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漂亮的双眸在这种一瞬间展露出蛇一般的狠毒。 她怒瞪着时诩,低吼道:“滚!” 时诩铮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你要反悔?” 景聆攥紧了裙摆,她一言不发,待情绪稍缓后,才道:“给我两天时间。” 时诩理好了被景聆扯乱的衣服,说:“你不会骗我?” 景聆抬眸道:“不会。” “好。” 时诩话音中透着疲乏,他深深地看了景聆一眼,随即便转过了身,失魂落魄地走到门边开了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镇国公府。 虽然挨了骂,还被扇了一巴掌。 但这一趟,划得来。 景聆在屋中独自站了很久,直到那抹刺眼的日光偏到了午后,景聆才挪动着沉重的步伐,坐到了之前时诩坐的椅子上。 明明已经看见了自己想看见的东西,为什么还是快乐不起来? 可当初明明是时诩先伤害了自己,自己到底该心疼谁? 烦闷的思绪堵在景聆脑中,不留一丝余地,她甚至还感到格外头痛。 这天下午,她把照看景啸的任务都交给了府里的管家,自己则回到疏雨阁中闷坐了半天,又从枕头底下翻出了时诩从前送给自己的那个镯子看了半晌。 一直到入夜,她才如往常一样,循规蹈矩地进了浴室沐浴,只是她刚褪下衣物,就从铜镜中看到了那两排还留着血痕的牙印。 “他是想吃了我?”景聆这样想道。 景聆今晚睡得很早,以至于次日在卯时末她就醒来了。 景聆睁着眼睛,平躺在床上想了很久。 关于时取的这件事情,如果时诩知道了,会怎样?他会背叛朝廷吗,他会报复贺迁吗? 他不会。 从他的父亲与兄长死去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是为自己而活的了。大魏的势力盘根错节,他的身上背负着家族荣辱,承载着父兄的报复,他做不出谋权篡位的事情。 只是,得知真相的他,一定会露出很痛苦的表情。 景聆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来。 她掀开床幔下了床,在书桌中找出了信纸,提笔写下了给时诩的信。 她第一次在写东西的时候犯了难。 被揉成团的废纸不断地往竹篓里扔,最终写出来的信并不长,却耗费了景聆一整个上午。 景聆把笔搁在笔架上,把墨迹全干的信折好放进了信纸里,轻声唤了折柳进来。 景聆把信递给折柳,道:“去拿给时溪,让他交给他哥哥去。” “啊?”折柳有些诧异。 景聆说:“他不是日日都在房顶上蹲着吗?你知道的。” 折柳面纱后的脸上浮现出了几丝难堪,她接过了景聆的信,福了福身道:“好。” 午后,时诩从北宁府回到家中,时溪已经坐在他房门外的走廊里等了他许久了。 时溪吊儿郎当地斜靠在栏杆上,台基下放着一小瓶酒,他是双手枕在脑后,闭眼哼着平康坊里的小曲。 时诩迈着大步走近时溪,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你怎么在这儿?” 陶醉在自己世界里的时溪顿时周身一颤,嘴里胡喊着,双手迅速在栏杆上扶稳,险些掉了下去。 “好险好险。”时溪在自己心窝前抚了抚,他掏出怀里的信展平,递给和时诩,“喏,景大小姐给你的。” 时诩看了看时溪,迟疑的目光从时溪的脸上滑落到他的手中。不知为何,看着那信上隽秀的字迹,他莫名感到心慌。 时诩顿了顿,将信接过背到身后,对时溪道:“她知道你日日都在她家中?” 时溪尴尬地挠着后脑勺,点头道:“可能是我那天太不小心了,让她察觉到了。” “没事。”时诩的指尖在信封上摩挲,“她原本就比常人更加敏感,你回家去,明天不用再去镇国公府了。” “噢,那我走了。”时溪点了点头,背过身后,脸上的神情还有些失落。 时诩进屋后,背靠着门将信封挪到眼前,尽管从进府起他就感到自己的右眼皮跳得格外厉害,可面对着这封信,他依旧拆开得毫不犹豫。 信纸展开,墨香扑面而来…… 第八十七章 静夜 傍晚的金晖散去,夜幕如常降临。永安坊中马蹄声急促,时溪行色匆匆,穿过两条街后,在镇国公府前勒紧了缰绳。 时溪翻身下马,急切地在府门前叩门。 管家嘴里喊着“来了来了”,将门从里打开,时溪当即就跨步而入,管家在他身后追着,道:“子涧公子,您找谁啊?” 时溪一边朝内院走去,一边道:“我找景聆。” 管家连忙冲到前面拦住时溪,说:“公子稍等片刻,我请我家小姐出来。” 时溪面色凝重,他大口喘着气,乖乖地站在了原地。 过了片刻,西内院外扑闪出灯笼的光,折柳提着灯笼,带着景聆走出。 时溪远远地看清了景聆,当即便冲上前去,伸手便想去抓景聆的衣领。 折柳连忙上前,用灯笼柄挡住了时溪的手,清冷的双眸中流露出不善。 时溪看了看折柳,又看了看景聆,心有不甘地放下了手。 景聆轻蔑地看了时溪一眼,笑道:“子涧公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时溪满脸暴怒,俊朗的眉宇间透着狠狠的戾气,“我哥现在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别人唤他他也不应,你到底给他写了什么?” 景聆面色一凝,时诩的反应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但在听到时溪的描述后,景聆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 景聆淡笑着,阴阳怪气道:“那是他自己苦苦求得的东西,他现在出了问题,怎么还要找我的麻烦?” 时溪心中火气更甚,却又被景聆噎得无话可说,他只好沉住气道:“那你……你不去看看他吗?” 景聆顿时展颜,桃花眼眯成了弯月,“我与他都断了这么久了,他的婚丧嫁娶早就跟我没了关系,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时溪望着景聆灿烂的笑脸心底一沉,他抓着袖口攥紧了拳,骨节间发出“咔咔”的响声。 如果景聆过去的话,时诩一定会开门的。 可现在自己在人家家里,又不能把人家扛过去。 时溪紧绷着一张脸,看着景聆欲言又止,只好转身离开。 算了,还是想别的办法。 景聆看着时溪远去的背影,在转身间终于松开了紧攥的双手,垂眸看了看掌心中泛红的指甲印。 夜已深,崔宛在时诩的房门外徘徊了少顷,再次敲响了房门。 可房中依然无人应答。 她轻轻把食盒放在了门外,柔声道:“阿诩,我把食盒放在外面了,你若是饿了,就拿进去。” 回应崔宛的是夜里呼啸而过的凉风。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迎着风拢了拢外衫,而后出了走廊。 屋内,时诩听着门外的动静缓缓睁开了眼,他撑着背后的床沿慢慢挪动了一下身子,却一头撞在了旁边的柜子上,重重地磕了一声。 “嘶……”时诩顿时皱起了眉头,抬手轻捂上头。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也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黑的;他好像睡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在阴云密布的梦里,被梦魇一次又一次追杀。 可现在醒来,他倒不知道这究竟是解脱,还是进入了另一场找不到出口的噩梦。 景聆的信还在手边,被他揉得破烂不堪。 从前王度告诉他,父亲是被陈王所害,他已然是悲痛欲绝;可如今,景聆告诉他,他一直效忠的皇帝却是这件事情的幕后推手,明明是可以即使施救的一件事,九五之尊却不肯伸手施舍他父亲一命,甚至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从死去的父亲身上所获得的利益。 他一直效忠的君王,竟然是这样冷血无情的人。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他能想办法除掉陈王,可他能除掉皇上吗? 难道他要冲进大明宫手刃当今圣上,以报父亲之仇吗? 时诩攥紧了拳,酸涩感再次涌入鼻腔,直冲大脑,发烫的眼眶被热泪浸湿,豆大的泪水从眼尾滚出,越过下颌,滴入脖颈之间。 他做不到这些事情。 时家满门皆是忠君爱国之士,他怎么可以为了一己私欲,玷污了时家一族的好名声? 父母从小便教他要忠于君主,忠于大魏,他又怎么能做出辜负父母期望的事情? 可是,他好恨,他真的好恨…… 他恨皇帝与陈王之间的尔虞我诈,他恨他们为了那一点权力视人命为草芥,他恨皇帝没有及时相救,他恨营中部下的背叛……可是他最恨的,是自己。 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时诩抽了抽鼻子,一手搭在弯曲的膝盖上,一手抹了把布满热泪的脸,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忽然,敲门声再次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时诩揉了揉眼睛,想到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夜里又在刮着冷风,便闷声道:“母亲,我不饿,你早些去休息。” 敲门声停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女子阴沉的嗓音:“是我,开门。” 时诩身形一愣,他听出了景聆的声音。 她怎么来了。 时诩抓着信纸的手不自觉地捏紧,想都不用想自己现在定然是狼狈至极,他不想自己这副模样被景聆看见。 景聆向来不爱等人,偏偏这夜里还冷,里边一点儿声都不给她,她便更加不耐烦。 景聆紧抿着唇,又拍了几下门,催促道:“你什么模样我没见过?快开门!” 时诩朝门口瞟了一眼,依旧没有一点要起身的势头。 景聆火了,她道:“时诩,你不开门,行,有本事,你这辈子就待在里边,再也别出来了!什么男人啊?有事没事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姑娘都比不上你娇气。” 时诩看着小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喉中轻哼。 激将法,他可不会上当。 时诩刚收回目光,门口又传来了几声咳嗽声。 时诩摁着地的掌心倏然一紧,外面的风声像是恶鬼掠过人间,凄厉而尖锐,茂盛的枝叶被风掀地四处拍打,婆娑作响。时诩光是坐在里面,就能想象出景聆消瘦的身躯在外面有多么弱不禁风。 时诩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终于还是起了身。 景聆用帕子捂了捂嘴,身前那道怎么也叫不开的门终于在此刻发出了声响。 景聆心里顿时闪过了一道光亮,她抬眼一望,那门也只是怯生生地开了一条细缝。 “风大,回去。”时诩躲在门后,声音有些哑。 景聆不语,重重地朝那门上一推。 许是因为伤心过度,又或许是因为他刚从睡梦中醒来,时诩感觉自己身上根本使不上劲,那门就这样被景聆轻易地推开,自己反应迟钝,连拦都没有来得及拦,景聆就从外面直接闯了进来。 景聆快速地关上门,即使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时诩依旧感受到了景聆从外面带进来的怒意。 时诩木讷地站在原地,像是接受了这样的结果一般,肩头也松懈了下来。 他轻笑道:“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现在有多落魄吗?你爱看,那就看,我无所谓。” 景聆的心脏像是坠入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匣子里,闷得她难受至极。她借着月光,慢慢朝时诩那边走。 “我当然知道你把这副模样暴露在我面前觉得无所谓,那你敢把这副模样给皇上看吗?只要你稍有不慎,皇上就会知道你已经得知了你父亲之死的真相。到时候,你觉得皇上会怎样看你,又会怎样看时家?” 时诩心底刺痛,脑中乱如混沌,双眸在黑夜的掩映下慌乱无措。 “那我难道连一点悲伤的神情都不能表现出来了吗?”时诩倒退了两步,声线低沉而单薄,“我竟然,连为自己的父亲感到哀伤的资格都没有吗?” 景聆察觉到他的动作,却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可是我,我真的很痛,比上次痛多了。”时诩呆愣地靠在墙壁上,双目无神。 景聆在时诩跟前停下脚步,她知道时诩已经无路可退。 时诩与景聆对视了一瞬,继而垂下眼帘,后背顺着冰凉的墙壁滑坐下去。 “景聆,你明白吗?我真的很难过,我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过,我感觉我快要死了。” 时诩自言自语着,他轻笑一声,继续道:“死在了这里而没有死在战场上,去了那边,我都没脸见我爹,啧,太丢人了。” 景聆垂眸看他,她以为当自己看到时诩这副受挫的模样时心里会格外愉悦,可是现在,看着时诩这样缩成了一团,她倒感觉有些可怜。 景聆唇角微动,她也蹲下了身子,试探性地伸手,碰到了时诩的双肩。 见他没有反抗,景聆手里倏然发力,猛地把时诩抱入了怀中。 可时诩本就体格高壮,身上更是实实在在的肌肉,景聆用力过猛,却承受不住来自时诩身上的重量,顿时就被他压到了地上。 还好地上铺着地毯,还不算太硬。 景聆抱着时诩翻了个身,而时诩也没有做出丝毫抵抗。 时诩神色呆愣,就任凭她抱着,他现在什么都不想想,身体也一点都不想动。 景聆把下巴抵在时诩的肩头,在他耳边道:“别想了,睡一觉,天亮了,就没事了。” 即便二人贴得如此近,但在景聆说完话后,屋内便再也没有话音。 时诩在黑夜里不知疲惫地睁着眼睛,但景聆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夜里凉,但是时诩身上总是暖烘烘的,景聆微缩着身子,不知不觉间就往时诩的怀里钻。一直到后半夜,她忽然感到身体一轻,仿佛是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 之后,她的身前身后便被柔软与温暖包裹。 景聆像猫儿一般一般轻哼了一声,抱着棉被的一角朝床内侧翻了个身。 第八十八章 金屋 大风刮过,乌云层叠,天地间一片昏暗,叫人分不清昼夜;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成了扰人清梦的唯一杂音。 景聆听着雨声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被帷幔所笼罩的狭小空间内黑暗无光,景聆直直地望着顶棚,嗅着被子上的气息,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的床上。 她记得昨夜自己是跟时诩一起睡在地上的。 景聆扭头,枕边空空,这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揉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揉了揉微微发晕的脑袋,掀开帷幔下了床。 房中依旧昏暗,景聆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唤了时诩几声,可屋中却无人应答,只有小案上还放着一碗粥与几样小菜。 景聆碰了碰碗身,粥还是温热的。 看来时诩还没有离开多久。 景聆恰好也有点饿了,洗漱过后,便吃完了那碗粥。 在她看来,时诩就是在故意躲着自己。景聆捏着帕子轻轻擦嘴,她决定就待在这里等时诩回来。 雨时大时地下了一整天,一直到傍晚才停。 入夜后,时诩才策马从北宁府回府,回到房间时,隔着窗上的薄纱,时诩看见里面还隐约闪烁着烛光。 他面色紧绷,站在外面迟疑了许久,才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景聆支起手臂坐在榻上小憩,听见门口的动静,她连忙掀起了眼皮,看向门口的时诩面露笑意。 时诩的眉宇间依旧窝着一团忧郁的气息,但整体的精气神看上去已经比昨天好了不少。 时诩关了门,携着一身冷气走向景聆,平淡开口:“你怎么还在这里?” 景聆保持着原本的动作不变,慵懒地说:“我昨晚是偷偷溜进来的,我难道还能大摇大摆地从你家出去?” 时诩瞥了一眼桌上吃得干干净净的粥碗,看着她说:“你今天只吃了这些东西?” 景聆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哀怨地望着时诩点头。 景聆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看上去可怜兮兮,她又眨了眨眼,硬是把时诩的心给眨软了。 时诩无奈极了,叹了声气把桌上的餐具端走,他道:“我让人下碗面过来,你吃完了,我就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景聆看着时诩厚实的背,脸色霎时变得冰冷。 “为什么?”时诩转过身,“景将军现在不是还病着吗,你不回去照顾他?” 景聆漫不经心地望向别处,“我父亲的病已经有了好转,又有田大夫日夜照看着,我去瞎凑什么热闹?况且,他又不喜欢我,我在他面前转久了,反而惹他不高兴。” “胡说。”时诩把门开了个小缝,把碗筷递给外面经过的一个小厮,交代他去找厨娘下面后,才关门回身。 时诩慢慢走到景聆对面坐着,说:“你是他唯一的女儿,他怎么会不喜欢你?” 景聆轻笑着转头,道:“我不与你说这些,我要沐浴,你帮我打水进来。” 时诩倏然一愣,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我?” 景聆用余光瞟他,阴阳怪气笑道:“忘了侯爷十指不沾阳春水,这种粗活怎么能让侯爷做呢?那我自己去。” 景聆说着就站了起来,朝着门边走去。 时诩连忙走上前去拦住了她,景聆这若是出去了,满府的人岂不是都知道了自己偷偷藏了个人在家里?这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自己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 “你等一下。”时诩抓住景聆的手腕,挡在她前面,“我可没有同意让你住在我这儿。” 景聆的唇角垂了下来,抬起的眼眸中散发出寒光,她泠然道:“你昨晚一蹶不振的时候,可比现在听话多了。” “我……” 景聆的话令时诩感到些许愧疚,他低下头,张了张嘴道:“昨晚,是我失态了。” 景聆剜了他一眼,“什么都不敢承认,什么都不敢说,懦弱又虚伪。” 景聆挣开时诩手上的桎梏,想要绕过他去开门,时诩直接倒退着挡在了门边,张开双臂拦住了她。 时诩道:“你别出去,我给你打水去。” 景聆秀眉微挑,脸上倏然洋溢起得意的笑,她轻佻地在时诩的肩窝处点了点,说:“你看看你,总是要我说你两句了你才肯妥协,早这样不就好了?” 景聆的手从时诩的肩头滑落,她转身坐了回去。 时诩抿了抿唇,脸上净是无奈,可心里却不知为何,竟有些莫名的高兴。 时诩让小厮把热水放在门口,自己拧着飘着白雾的桶子进了浴室,又拧了凉水往浴桶里兑着,直到他感觉水温合适了,才叫景聆去沐浴。 时诩在衣柜的最底层找出了几件自己以前的旧衣服,他摊开那件里衣比划了几下,景聆应该能勉强穿上。 时诩拿着那套衣服走到浴室外,抓着衣服的手慢慢捏紧。他掀开帘子,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浴室内热气腾腾,皂角的香气四处弥漫,隔着半透的屏风,时诩能隐约看清景聆露在浴桶外的半个头。 不知是这屋子里的热气太闷了,还是他私心作祟,时诩一进这屋就感觉自己脑子晕晕的,心脏的跳动也快得不正常。 他捂了捂胸口,真害怕这颗心会携着异样的情愫自己蹦出来。 时诩喉头微滚,侧着身子把衣服放到了屏风旁边的衣架上,他低声道:“衣服放这儿了。” 屏风后面懒倦地应了一声,时诩转身朝门口走去。 屏风后忽然传来水波涌动的声响,时诩知道,是景聆起了身。他在门口停了脚步,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一样,鬼使神差地朝后面瞟去。 屏风旁侧伸出了一只还沾着水珠的手,纤长的手指轻轻勾住了衣服的一角,大拇指轻轻压在衣服上面,那手朝里一缩,把那件衣服拿进了屏风中。 时诩的目光跟着那只手朝后挪,他眯起眼睛,盯着屏风上透出的曼妙曲线,直觉心跳更快了。 时诩屏住了呼吸,闭上眼睛冲了出去,当他手忙脚乱间从铜镜中看到自己通红的脸时,心底竟然生出了羞耻感。 时诩咽了口唾沫,匆忙走到了门边,开门透气。尽管心里得到了平复,可他脸上还是燥热不已,他闭了闭眼,他真想穿越回去,把刚才的自己一掌拍晕。 有什么好看的,干嘛要去看? 时诩“啧”了一声,走到井边打了桶水,然后捧着凉水就往脸上浇。 过了少顷,时诩的脸上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温度。 恰好这时候厨娘也端着面过来了,时诩连忙接过,道了声谢后便回了房间。这时候,景聆已经穿好衣服出来了,正拿着帕子在镜子前绞着微湿的头发。 时诩快速地看了她一下,便跟受惊了似的别过了脸。 居然偷看人家姑娘穿衣服,太羞耻了…… 时诩把面放到桌上,若无其事道:“面放在这儿了,趁热吃。” 景聆并没有注意到时诩的异样,只看着镜子中的时诩应了一声,就继续绞着自己的头发。 反倒是时诩,又打了几桶凉水进来,在浴室里冲了好大一会儿。 等到时诩从浴室里出来时,屋子里已经没了景聆的人影。桌上的面还剩了小半碗,床上的帷幔拉得紧紧的。 时诩捏了捏进水的耳朵,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一句鸠占鹊巢。 时诩把帕巾搭到一边,忽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他像是要做什么坏事一样,静悄悄地朝床靠近,他先隔着帷幔轻轻唤了景聆一声,见里面没人回应,时诩才捏起了帷幔,小心翼翼地拉开。 景聆漂亮精致的小脸正面对着外侧,她抱着被子的一角,身子缩成了一团,像极了一只缺乏安全感的小兽。 时诩轻轻蹲身,下巴抵在床沿上看她,景聆的呼吸声很小,他也不敢出大气。 即使时诩心里早就明白景聆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可在看过千万次后,他依然会在心里感叹,一个人怎么会美到这种用任何词语形容都会觉得苍白无力的程度。 拒绝了这样一个妙人的爱,时诩感觉自己多少有点不知好歹。 时诩看着景聆的睡颜出了神,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这样大胆地看她是什么时候了。 他不禁伸出手,屏住呼吸朝景聆粉嫩的唇上探去,当自己的指尖与柔软的唇瓣相触时,时诩又像触电了一般缩回了手。 他抿了抿唇,连忙起了身,心乱如麻。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愚蠢又可笑,可是他就是想去碰碰景聆,很想把她,据为己有。 深夜,时诩躺在榻上,脑子里面景聆的侧颜与自己在浴室看到的那抹香艳的背影在脑子里循环闪过,他心里觉得羞耻,却又因为是在寂静的深夜,他控制不住脑子里的邪念,甚至想要一探究竟。 时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拉起被子蒙住了脑袋,他想把自己关进密闭的小空间里,用涌入的睡意把脑中的思绪冲洗干净。 他紧闭着眼睛,希望下一次睁眼便是天明。 睡意袭来,意识逐渐模糊。 时诩感觉自己眼前蒙了一层白雾,而在雾的尽头,隐约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时诩眯起了眼想要看清那个人是谁,于是他拼命地拨着雾气,甚至无所畏惧地朝前面跑了过去,忽然,他像是绊到了一块石子一样,身体倏地失重,他朝前扑了过去。 他以为自己会摔个大跟头,可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前的景象已经发生了改变,他好像闯进了一个屋子里,时诩的目光在四周环绕了一圈,猛然发觉这是在自己的房中。 时诩不明所以,只觉得刚刚的一切太过诡异。 他倏然发觉床上的帷幔有些松散,从中间透出了一丝细缝。他记得景聆还在里面,于是连忙走了过去,一把将帷幔扯开。 “景聆!” 可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大吃一惊。 第八十九章 端阳 景聆满面潮红,在床上缩成了一团。 她直勾勾地看着时诩,漂亮的眸子上面水汽氤氲,她小口喘着气,身上的那件时诩的里衣一侧还松松垮垮地挂着,另一侧已然从肩头蹭落,露出还留着牙印的肩。 “子定……”景聆看起来格外难受,她朝着时诩伸出了一只手,仿佛在渴求着某种解药。 时诩不可思议地望着景聆心跳加速,看着景聆的手正在靠近自己,他竟然在这时生出了惧意,不禁倒退了两步。 景聆没有碰到时诩,手重重地砸在了床上。 时诩看着她又惊又怕,可心里又想接近,他矛盾极了。 景聆艰难地支起了身子,朝前挪了两下,她期期艾艾地望着时诩,带着哭腔道:“子定,即使是在梦里,你也不想靠近我吗?” “梦?”时诩倏然一愣。 “是啊。”景聆露出一抹娇媚的笑,“子定,这只是你的梦境啊,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来,随心所欲,你难道,不想拥有我吗?” 时诩顿时瞳孔紧缩,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梦境,这只是梦境…… 景聆的最后一句话像是有回音一样在时诩脑中不断循环,他看着景聆的脸,慢慢走近,猛地将她扑倒在床。 人影在墙壁上交叠,直到风吹灭的屋中摇曳的烛光…… 时诩猛然睁开双眼,从床上弹了起来,面红耳赤地掀开了身上的薄被。 天已经亮了,他难堪地抿了抿唇,在心里暗骂自己色令智昏,火急火燎地趿着鞋下床。 而在经过床前时,时诩忽然看见床上的帷幔已经挂在了两边,床上的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就好像没有人睡过一样。 时诩喊了两声景聆的名字,屋中却无人应答。 “走了啊……”时诩在屋里四处张望着,心里陡然升起一丝失落。 而后过了很久,时诩都没有再在盛安见过景聆,明明是以前一天都能撞见两三回的人,却这么久都没有再见到人影,时诩有时甚至会去景聆经常出现的地方假装偶遇,可惜一次都没有碰到过景聆。 时诩怀疑景聆是在故意躲着自己,心里便感到怅然若失。 一直到了端午,时诩才终于在宫宴上见到了景聆。 这些日子天热,端阳宫宴便设在御花园的一处湖心亭上。碧绿的荷叶在湖中层层叠叠,粉白的花苞在荷叶间亭亭玉立,微风吹过,卷起一池荷香。 自从上次太后寿宴遇刺的事情之后,教坊中便换了一批乐伎。新上任的太乐令是个江南人,因此在此次宫宴上卸下了传统鼓吹,反而换上了温雅清新的江南丝竹。 时诩的席位就在景聆的对面,景聆前面坐着的,又恰好是尉迟章。 尉迟章剥了个粽子偷偷递给景聆,悄声道:“你吃这个。” 景聆狐疑地看了尉迟章一眼,偏头让一旁的重月用盘子接下。 席间人多眼杂,二人的举动让不少人都看在了眼里。 自从入了席,时诩的眼睛就总是时不时地往景聆身上瞟,可想到那日的梦境,他又觉得心虚。 眼下看着景聆与尉迟章你来我往,时诩拿着酒杯的手渐渐捏紧,心也像是被泼了一缸陈年老醋一样酸。 景聆早膳用得少,恰好这时候也有些饿了,便夹着那颗粽子往嘴里送了一口。可这一口才刚咬下去,景聆当即便感到不对劲。 景聆用筷子将粽子轻轻戳开,刚刚自己咬到的地方渐渐显现出一块规则的圆弧。她眨了眨眼,又接续拨弄着,只听见“啪哒”一声,一枚铜钱落入瓷盘。 坐在高台上的太后忽然眼前一亮,她笑道:“哟,这包了铜钱的粽子竟然被聆儿吃到了。” 太后话音一落,席间众人纷纷把目光朝景聆投去,尉迟章也扭过头来,冲景聆笑了笑。 景聆捏起那枚铜钱看了看上面印的字,自己平时花的钱似乎不长这样。 杜琳笑道:“这是今年铸的新钱,还没有往外面发行呢,皇上吩咐拿一枚出来包进粽子里,如今正好被景小姐吃到了,也算是谋了个好彩头啊。” 景聆淡笑道:“借杜大人吉言了。” 景聆看向一直都没有说话的贺迁,往日这种时候他一定也会站出来说几句的,如今一言不发,实在不像他的风格。 贺迁面色苍白,额头上却还出着细汗,看上去十分不舒服。 看到景聆朝自己看了过来,贺迁才勉强地扯出了一抹笑,他费劲地开了口:“是啊,阿聆今年一定会诸事顺利的。” 景聆感觉贺迁的状态十分不对劲,但也没有多言。 “谢皇上。”景聆道。 席间很快又恢复了热闹,时诩看着景聆和尉迟章愈发觉得刺眼,他闷声灌了杯酒入喉,酸溜溜地嘀咕了一句:“就会使些小手段。”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嗤笑,夏侯铮用筷子头戳了戳时诩后颈上露出来的皮肤,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道:“就是这些小手段,最能哄姑娘开心了,子定兄不如也学学,不然美人可要入别人怀了哦。” 夏侯铮的尾音中还带着捉弄的笑意,时诩扭头瞠了他一眼,拿起酒杯按到他面前,道:“喝你的去。” 夏侯铮拿起酒杯哈哈一笑,随即将烈酒灌入喉中。 可时诩的眼睛却跟长在了景聆身上一样,即便他心里知道这样的场景看了只会给自己的心里添堵,可他就是控制不住。万一自己一眼没看着,景聆和尉迟章还做了什么别的事情怎么办? 时诩不禁想到这些天自己一次都没遇见过景聆,她不会是和尉迟章,好了? 时诩越看越感觉像那么回事,他顿时喉头一更,感觉耳畔情意绵绵的笛声都变得凄婉起来。 贺迁坐在主位上,听着乐曲昏昏欲睡,明明这亭子是夏日里最好的避暑之所,他倒感觉那太阳就在自己头顶晒着,从出门起身上就又热又冷,百般不适。 沈愿看着他憔悴的模样有些担心,她抓住贺迁的手,却感觉掌心中的手指凉得不正常。 宴席上全是臣子与皇亲,沈愿害怕再这样下去会出事。 沈愿小声道:“皇上,臣妾看您身子不适,不如还是回去休息。” 贺迁木讷地扭头,眼皮微掀,他把另一只手搭在沈愿手背上,意图安抚她。 贺迁道:“朕没事。” “可是皇上。”沈愿手中攥紧,苦口婆心道:“您现在看起来,脸色很差。” 贺迁心底一惊,眼睛也睁得更开了些:“很差吗?” 他紧紧盯着沈愿的眼睛,脸上浮现出一丝惊恐,他仿佛要拿沈愿的眼珠子做镜子,仔细看着沈愿眼中的自己。 沈愿抿了抿唇,看着贺迁如今的模样心疼不已,她继续劝道:“皇上,龙体要紧。” 贺迁转过头,咬着泛白的下唇思忖片刻,最终妥协。 “好。” 贺迁撑着小案,费力地站了起来,他道:“诸位,朕今日不胜酒力,先回去休息了。” 席间众人先是愣了一瞬,程卫率先起身拱手道:“臣恭送皇上。” 众人也接着道:“臣等恭送皇上。” 李贵扶着贺迁从台阶上缓缓而下,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了凉亭。 贺迁感觉自己越来越难受,脚下像是踩着棉花一样,软塌塌的,而自己的腿也逐渐乏力,光是抬腿的动作,就让他气喘吁吁。 一阵风吹过,贺迁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嘴唇上湿湿的,像是沾上了什么东西。 他轻轻抬手,发颤的中指在人中处一抹,眼帘微垂。 贺迁顿时瞳孔紧缩,脑中的弦在看到指肚上暗红的液体后“嘣”的一声断掉了,他猛地抽了一口气,哑声道:“血……” 贺迁一阵心慌,双腿也跟没了骨头一样难以支撑,只见他身子一歪,腰部已经越过了大理石栏杆。 李贵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见“噗通”一声,湖中忽然激起一团巨大的水花,而他身旁的贺迁,已经无影无踪。 “皇上啊——”李贵当即厉叫一声,手忙脚乱地甩着手里的拂尘,指着内侍和亭子外面的侍卫,“快救皇上啊,快救皇上啊!” 席间登时乱成一团,太后和皇后也惊慌失措,在宫女的搀扶下走到了栏杆边。 “哀家的皇儿啊……” 贺迁望着凉亭上的人群,使劲拍打着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呼救:“快……快救朕……救朕……” 可他身上原本就没了什么力气,这几声呼救挣扎,几乎让他精疲力尽,他看着岸上的侍卫像是下饺子一样跳进了湖里,而他自己,却已经脱力地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太远了,恐怕来不及了…… 贺迁这样想着。 湖水渐渐漫过了贺迁的嘴,再到鼻子、眼睛、镶着宝石的华贵发冠…… 凉亭中的嘈杂声逐渐模糊,他仅存的意识还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地往下坠,水的温度,越来越冷。 难道这一次,朕真的要去见大魏的列祖列宗了吗? 他在水下睁开了眼睛,他想再看看他还存着念想的人间。 这是他这几年来耗费心神创造出的新大魏,他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没有来得及做,他的嫡长子,太子贺暨今年才刚满五岁,他如何能经受得起朝堂上的腥风血雨…… 意识愈发模糊,他隐隐看见一个男子的身影正快速地朝他这边游过来,那人朝他越来越近,可自己的眼睛却要睁不开了,他看不清那人的脸。 贺迁闭上了眼,直到一双有力的手臂托住了他的腰背,阻止了他继续往下坠,并带着他朝水面上游去。 第九十章 恩人 贺迁被时诩救上了岸,御医们听闻皇上落水的消息,个个都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连忙给贺迁做了急救。 一大口湖水从贺迁口中吐出,他慢慢睁开了眼,伸手捂着胸口,双眼在四周的人脸上逡巡,似乎在找着什么。 “皇上醒了!”程卫一声吆喝,直接把还在外面训斥李贵的太后惊了过来。 秦太后拨开人群挤了进来,拉着贺迁的手捧在掌心里,一直憋在眼里的泪在顷刻间涌了出来。 “阿澈……” “母后。”贺迁看着秦太后,双目无神。 “母后在呢,母后在呢。”秦太后顿时又哭又笑。 但贺迁身上依旧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他哑声道:“母后,是谁救了朕?” 秦太后顿了顿,还没反应过来,却被一旁的景聆抢了先。 “是武安侯。” 贺迁眼帘微掀,木讷的眼眸看向景聆,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用小幅度的动作点了点下巴,轻轻“哦”了一声后,又再次闭上了眼睛。 秦太后登时瞪大了眼睛,刚刚落地的一颗心再次悬了起来,她抓着贺迁的双肩使劲摇晃,口中大声呼喊:“阿澈,阿澈,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御医,御医!” 刚捏了把汗的御医再次被推到了贺迁跟前,太后紧盯着他给贺迁把脉的手,把他生生地吓出了一身冷汗。 御医颤颤巍巍地起身,拱手道:“太后娘娘,皇上这是溺了水,惊吓过度,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另外……” “另外什么?”秦太后的双眸顿时变得锋利万分,她早就察觉出了贺迁的不对劲。 御医唇瓣微颤,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周围。 秦太后随即会意,对众人道:“诸位,皇上今日已经没了大碍,众卿家不必担心,先回去。” 围在案边的众人看了看彼此,虽然表面上不说,但是心里都明白太后的意思。 众人散去后,御医才战战兢兢地告诉了太后皇上的病情。 景聆看着御医的脸色,也跟其他人一起离开了御花园,她独自沿着湖边走了一段,远远地看见时诩还光者膀子,顿在湖边扭衣服。 时诩从夏侯铮手里拿过外袍套上,两人点了下头后,时诩才拿着湿衣服走回岸上,却恰好与景聆撞了个正着。 时诩披散着头发,发尾的水珠被日光穿透,像是颗颗碎钻。 景聆上下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时诩也微低着头,沉默不语,只是把捏在手里的湿衣服攥得更紧,指缝间都挤出了水。 夏风把树叶吹得擦擦作响,像是一双轻柔的手在演奏着天然的乐器,可树下,两人间的气氛却格外尴尬。 这时,尉迟章忽然出现在景聆身后,轻唤了她一声。 景聆似是找到了缓解尴尬的出口,她随即转身,尉迟章又上前一步,向时诩和夏侯铮作了个揖,随后对景聆道:“你刚刚走得太快了,我都没找着你。走,该回去了。” 景聆淡笑着冲尉迟章点了点头,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了尉迟章的手臂上。 尉迟章笑眯眯地对时诩和夏侯铮道:“侯爷,凛祀公子,我们先走了,有时间再聚。” 时诩的眼睛一直盯着景聆的手,直到二人远去,他眼中都还冒着寒气,占有欲化作烈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 明明,她是我的。 “啧。”夏侯铮咂了下嘴,拍了拍时诩的肩膀,道:“你看看你看看,姑娘都是喜欢尉迟章那样的,温柔多金有礼貌,腹有诗书气自华,子定兄你还不快学着点,把嫂子抢回来。” 时诩紧抿着唇,硬朗的下颌紧绷成一条锋利的线条。他承认,自己吃醋了。 皇上落水,称病三日未上朝,但听宫里传出的消息说,皇上前日就已经醒来了,但现在还在休养中,谁也不见。 一直到第四日,时诩忽然被招入了宫,消息在盛安传开,人人都在猜测皇上会给这位“救命恩人”什么样的丰厚赏赐。 但从永安坊到大明宫的这一路上,时诩的心中都分外忐忑。 他要见的人不仅是他用生命效忠的君主,更是造成他父亲死亡的帮凶。要与他单独相处,时诩甚至不确定是否能够保持得住自己的体面。 时诩远远地就看见了等候在大明宫外的李贵,李贵也看到了他,连忙迎了上来。 “侯爷,您可来了。”李贵晒得通红的脸上挂着谄媚的笑。 时诩向来不屑于对这种人显露神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李贵脸上笑意不改,他让出了一条路,道:“皇上该等急了,侯爷请。” 时诩抿了下唇,轻点着头走了进去。 与往日不同,大明宫内沉香味淡淡,更重的,是熏人的药味。 寝宫内的窗子密不透风,用金线绣着二龙戏珠的墨黑屏风遮挡住了照进屋内的刺眼日光。 时诩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脚步,犹豫再三后,他还是停在了屏风外面,跪下行礼。 “臣时诩参见皇上。” 屏风后传来两声咳嗽,贺迁的声音比往日更加嘶哑:“子定来了啊,进来。” 时诩顿了顿道:“是。” 他随即起身,不知为何,在跨过屏风的那一刹那,时诩的脚步放轻了许多。他随即感到心虚,这样看起来,自己倒真像是不安好心。 仅过了四日,躺在床上的贺迁看上去消瘦了不少,面色苍白,满是病气,看上去俨然是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 贺迁搁下了手里的书,扯起唇角露出一抹勉强的笑意。 面对着贺迁的轻松,反倒是时诩心里感到尴尬。 “皇上。”时诩再次拱手。 贺迁微微眯起眼眸,即便是尚在病中,他脑中的神思依旧清醒过人。 他看出了时诩的局促,便朝旁边的椅子上指了指,“坐。” 时诩点了点头,刚坐到椅子上,外面的内侍就端了茶进来。 贺迁淡笑着说:“子定啊,此次你救了朕的性命,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时诩不自觉地端上了茶杯,悬在唇前,他道:“臣作为皇上的臣子,大魏的武安侯,保护皇上是臣应尽的职责,臣不需要赏赐。” 贺迁眉梢一挑,也端起了小案上的参茶,“是吗?子定当真认为保护朕是自己的职责?在水下时,子定对朕真的没有其他的想法吗?” 时诩刚把一口茶水送入口中,还没来得及咽。 时诩面色微凝,他顿了顿,试探着问道:“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迁观察着时诩的神色,平淡地说:“朕自认为看人很准,子定,想必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 时诩缓缓抬眸,与贺迁四目相对。 时诩把茶盏搁到桌上,倏然展颜。他道:“臣以为,这世界上没什么事情是不应该知道的,既然是臣已经知晓的事情,那一定是上天安排好了,冥冥之中早有注定的。” “哈哈哈哈。”贺迁支起身子大笑,“有意思,那子定如何看朕,莫非在子定心中,君臣之情已经远远超过父子之情了吗?” 时诩捏紧了衣袖,指尖在袖口上轻磨。他没有想到,贺迁居然会主动把这件事情拿出来说。 时诩淡淡道:“时家世代为魏臣,食魏禄,子定与时家先人一样,一颗忠心全都付与大魏。皇上是大魏国君,臣自然会效忠与皇上。” 贺迁的手肘搭在凭几上,指尖轻敲。 他算是听明白了,时诩一心只为大魏,与谁是国君根本就没有关系。 贺迁轻笑一声,双眸中酝酿着不一样的情绪,他说:“如果朕不是大魏国君,子定还会救朕吗?还是说,会直接在水下,了结了朕的性命?” 时诩眼中的神采伴随着贺迁越说越低的声音逐渐变沉,他与贺迁彼此看着对方,却不开口说话。 贺迁又道:“时卿,你可要好好想想再回答,可不能犯了欺君之罪。” 时诩喉头微滚,后背上浸出了一层薄汗。 贺迁说得不错,倘若他不是皇帝,他早就成了自己的刀下亡魂,只是如今,他高坐在龙椅之上,就是天下之主,这话,他该怎么说? 时诩久久不开口,贺迁上下打量着他,却突然笑了。 贺迁不给时诩留丝毫余地,他道:“时卿啊,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不必再想了,朕,都明白。” 一滴冷汗从时诩的鬓角滑落,他早就已经计算好了,若是今日贺迁要取自己的性命,他就把自己的命给他,也成全了时家全族忠君的名声。 只要,他不为难自己的族人便好。 时诩咽了口唾沫,说:“那皇上要如何,要臣死吗?” 贺迁别有用心地看了时诩一眼,当即大笑,随后又正色道:“如果是在从前,朕一定不会让你活着离开大明宫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贺迁顿了顿,接着道:“你必须要活着。” 时诩倏然一愣,不解地看向贺迁。 贺迁的脸上不知何时浮起了笑意,他轻声道:“行了,你回去。关于你父亲的事情,是朕对不住你。” 时诩轻磨着干燥的唇,微微垂眸;贺迁的性子阴晴不定,他倒是真的把握不准。 时诩闷闷地站起,正准备离开,可贺迁想了想后又再次睁眼叫住了他。 “子定,你到底想要什么赏赐?之前太后寿宴那一次,你也说你不要赏赐,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想要的东西? 时诩的脚步停在原地,脑中立刻浮现出了景聆的脸。 可想到景聆如今正与尉迟章郎情妾意,他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时诩摇头,淡淡道:“多谢皇上记挂,臣真的没有想要的东西。” 贺迁侧目看了看时诩的背影,叹了口气道:“行,但朕向来赏罚分明,朕自己给你想个赏赐。” 时诩牙关轻咬,背对着贺迁,“谢皇上。” 第九十一章 替身 春夏季节交替,一场风寒席卷了盛安。市里坊间处处飘散着一股药味,药铺里的生意更是好得不得了,整座城都仿佛生了病。 景聆刚从厨房里端药出来时遇见了折柳,她跟在景聆身后,道:“小姐,刚刚我跟管家去库房清点,发现鱼结花只剩下两株了。” 景聆微微侧目,这鱼结花一株只够吃两天,景啸开始吃鱼结花已经快一个月了,库房里的鱼结花的确是快吃完了。 景聆道:“不够了就去药铺里看看。” 折柳轻轻点头,“只是这鱼结花一株就要一百金,田大夫又说至少要吃半年才见效,我担心到了后面,会入不敷出。” “那也没办法。”景聆拐入走廊中,“至少现在还有办法治,有能用的东西就先用着,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办法。” 二人即将到达西内院,管家忽然匆忙赶来,指着门口的方向道:“小姐,有人找你。” 景聆与折柳短暂地对视了一眼,道:“是谁?” 管家道:“好像是御史台的尉迟大人。” 景聆朝府门的方向望了望,远远地还能看见尉迟章挺拔的身影。她把药递给折柳,道:“我过去看看,你伺候我爹把药服下。” 折柳轻应一声接过了药碗。 景聆跟着管家去了门口,尉迟章一见到景聆,脸上就露出了温柔的笑。 景聆朝尉迟章福了福身,道:“不知道元卿今日要来,真是失礼了。” 尉迟章的笑容如同夏日里和煦的风,让人感觉格外舒服,他说:“不怪阿聆,我也是临时过来的。” 尉迟章转身从小松手里拿过一个木盒,道:“我听说景将军最近在吃鱼结花,刚好我有朋友在西域经商,所以就让他帮忙带了几株回来,阿聆你看看是这个吗?” 尉迟章说着就将盒盖掀开,将里面的鱼结草给景聆看。 景聆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感激的情绪,鱼结花在盛安不好找,而景啸又刚好需要。 她淡然笑道:“是这个,元卿真是有心了。” 尉迟章脸上笑意更甚,他合上了盖子,把小松手里的几盒鱼结草都递给了府里的小厮,他道:“能帮上忙就好,今年西域产的鱼结花也少,所以我朋友只带了这几株回来。” 景聆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几盒鱼结花上,她说:“是啊,这药材的确珍贵,在盛安的市价都是一百金一株,这里是五株,管家,拿钱来。” 管家懵了一瞬后才能明白景聆的意思,连忙道“是”,进府里取钱。 尉迟章又道:“阿聆,你这是做什么?这是我对将军的一片心意,你跟我不用算得这么清楚。” 景聆淡笑道:“你的心意我父亲心领了,只是这鱼结花太贵重了,元卿身上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若是不愿意收钱,我父亲吃药也不会吃得安心。” 尉迟章感到有些难堪,这景聆的性子也太倔了。 他笑着说:“这样阿聆,你若是真想谢我,就帮我个忙。” “你说。” 尉迟章道:“我平日里在盛安也没有什么特别交好的朋友,与景小姐还算比较熟悉,不知景小姐今日是否得空,愿不愿意陪我出去走走。” 景聆抬眼看了看天,万里无云,晴空高照,的确是适宜出门的好天气。 “元卿稍候,我去换身衣服。”景聆道。 或许是因为大多数人都窝在家中养病,街上的人很少,货郎的叫卖声都显得荒凉寂寞。 尉迟章道:“前几日东市开了家新点心铺,我那日买了几块绿豆糕回去,甜而不腻,感觉还不错。” 景聆拿着团扇走走看看,她说:“我发现元卿你对吃很有讲究。” 尉迟章笑道:“我早些年都在下面的州县做官,有一些地方虽然比不上盛安繁华,但美食极佳,若是不寄情于美食,这生活岂不是少了乐趣?” 景聆淡淡地看了尉迟章一眼,“元卿心态好。” 二人进了东市,即便街上人少,但那家新开的点心铺依旧生意红火,店面外都排起了长队,景聆和尉迟章也准备接在后面。 人多的地方就更加闷热,景聆一手拿着扇子轻扇,一手抽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忽然,景聆感到头顶一阴。 景聆自觉不对劲,便朝旁侧挪了两步。她敏感地抬头一望,竟然对上了一双如炬的鹰眸。 “爹?”景聆面色诧异,唇瓣微启。 景啸的目光仅仅只是在景聆脸上存留了短短一瞬,紧接着,他就看向了景聆身侧的尉迟章,面色沉沉,眼露凶光。 尉迟章也感受到了景啸眼中的怒意,他礼貌一笑,朝景啸拱手,“镇国公。” 府里的管家还跟在景啸身后,弓着身子唯唯诺诺,景聆看着管家眉眼一横,质问道:“你怎么还让我爹上街来了,染上风寒了怎么办?” 还不等管家答话,景啸沉声道:“跟他无关,家里太闷了,是我想出门走走的。” 景聆看向景啸,勉强地扯起唇角,“爹,早点回去……” 而景啸却突然抓住了景聆的手臂,拽着她道:“你跟我过来。” 即使是在病中,景啸的臂力对抗景聆也绰绰有余,景聆还没来得及给尉迟章打声招呼,就已经被景啸拉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 景啸把景聆朝墙边一扔,开口就道:“你怎么回事,你不是要跟时子定成亲吗,他又是谁?” 景聆揉了揉微痛的手腕,抿唇道:“我被时诩甩了。” “什么?”景啸顿时瞪大了眼睛,下巴都快要被惊掉了,他早就感觉景聆有些不对劲,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什么时候的事?” 景聆也没打算瞒景啸了,她如实道:“挺久的了,我当时离开嶆城,就是因为与他断了。” “为什么?”景啸依旧觉得难以置信,虽然他与景聆感情不深,但他也没觉得景聆有哪里是会让时诩讨厌的,他实在是不理解时诩的做法。 景聆柔情蜜意的笑中含着苦涩,她道:“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他啊。” 景啸闷声不语,二人静默地对峙了少顷,景啸才再次开口:“那尉迟章呢?你不会是因为跟时诩断了,所以找了个跟他长得像的做替身?” 景啸越想越觉得像这么回事,他继续道:“景聆,这事儿可不兴干啊,你找了个跟他长得像的,别人会觉得你是对时子定余情未了的,这传出去可不好听啊!” 景聆淡然轻笑,故作轻松道:“那能怎么办呢?我就是对他余情未了啊。” 景啸这一听,脑子里顿时跟炸了烟花一样精彩,他连忙上前两步,急切道:“你等着,我这就入宫,让太后给你和时诩赐婚。” 景啸说完就快步走出巷子,朝管家吆喝了一声:“入宫!” 景聆立在原地望着景啸远去的背影陷入沉思,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丝满意的浅笑。 景聆走出巷子,刚一转角,就碰到了等在巷子外面的尉迟章。 尉迟章手里拿着包着糕点的纸包,景聆第一眼看到他时他的脸色并不好,甚至还有些失落,可他在看见景聆后,脸上立马就换上了往日的笑。 “阿聆。”尉迟章笑着,把纸包递给景聆。 景聆皱了皱眉,没有去接,“你都听到了。” 尉迟章抓着纸包的手紧了紧,指肚在纸包上按出折痕,他淡笑道:“阿聆,我知道你对我没有儿女之情,之前我们说好了的,我也只是帮你把武安侯气回来……其实,我想说,你可以把我当成他的替身的……唉,我在说些什么……” 尉迟章慢慢低下头,他脑子里很乱,连话都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景聆微垂着眸子,柔声道:“抱歉了。” 尉迟章摇着头,眼中隐隐闪烁着不甘。 他打趣似的说:“我听说你和武安侯相识的时间并不长,如果我在地方的时候能够多努把力,早一点回盛安就好了,那样,你一定会爱上我的。” 景聆淡笑着,轻轻把尉迟章的手推了回去,“那样,你就没有那么多寻找美食的闲情雅致了。” 尉迟章愣了愣,看着手里的绿豆糕,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景啸入了宫,先是去兴庆宫里找了太后,但太后说当年武安侯已经拒过一次自己的婚了,她可没脸再给武安侯指婚了,于是让景啸去找皇上。 无奈,景啸只好去了大明宫。 景啸生性孤僻,即使是在盛安也鲜少出门,更不会无故往宫里跑。贺迁一听是这半年都见不到一次的姨父来找自己了,便立刻叫他进来。 贺迁与景啸见到彼此时都有几分惊讶,一个是正值壮年的国君,一个是久经沙场的镇国公,如今却都染上了一身病气,只是相比之下,贺迁看上去更加憔悴。 贺迁的病情好了一些,今日就没有躺在床上了,而是像往日一样坐在了书房中。 景啸朝贺迁行了礼后,贺迁就给他赐了座,二人随意地寒暄了几句后,贺迁便觉得有些乏了,他道:“今日镇国公来找朕,可是有什么要事?” 杯中的参茶凉了一些,景啸一口灌入,他道:“的确有些私事。” 私事? 贺迁微微颔首,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意:“姨父请说。” 景啸把茶碗“啪”的一声搁到桌上,随即起了身,又“噗通”一声跪在了殿内。 景啸拱手道:“请皇上给小女景聆与武安侯时诩赐婚。” 第九十二章 赐婚 大明宫中白雾袅袅,沉香味厚重,几乎是想要掩盖住屋中的药味。 贺迁坐在书桌后愣了少顷,缓缓开口:“姨父为何突然提到阿聆的婚嫁之事……” 景啸微低着头,后背弯成了弓的弧度。 景啸道:“皇上,臣如今伤病在身,这条命全靠着药物吊着,臣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里面已经空了。阿聆与武安侯,两情相悦,臣如今还在世上,希望能够亲眼看到阿聆成家。” “臣如今年纪大了,也没办法再为国建功立业了,阿雪当年去得早,阿聆是臣与她唯一的骨肉。他是臣在这世上唯一的挂念,希望皇上能体谅臣,了却臣的夙愿。” 景啸话音一落,头便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贺迁连忙站起,从桌后快步走到殿中,扶着景啸的双臂,道:“镇国公这是做什么?快请起。” 景啸支起上半身,在贺迁记忆中,景啸一向都是不爱说话、铁骨铮铮的模样,这时他第一次听见景啸口中说出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在景啸眼中看到这么多错杂的情绪。 只要是来这世上为人一遭,都会生出情绪与羁绊,即便是景啸这种行走于沙场,见惯了生死的人,也不例外。 这是景啸作为父亲的愿望,贺迁没有拒绝的道理。 贺迁现在自己的身体也不好,从那日落水醒来,他就在想,他该给自己五岁的太子做打算了。 时诩是个忠于大魏的良臣,即使是大魏王权更迭,他也依旧会效忠于新的君王。但是自古人心难测,更何况他有军功在身,在军中民中都有威望,难保日后不会起别的心思。 如果有景聆在他身边,也能时时刻刻给他提个醒。况且,他有能力保护好景聆,比自己更有能力。 日后太子登基还要考虑的一个问题,就是太子年纪太小,而皇后正值壮年。外戚向来是大魏的一大祸患,况且沈杜两家交好,现在朝中还有陈王一党能制衡他们,但是陈王必须要在自己手中根除,那么在这之后,朝中就缺少了与沈杜相互掣肘的人了。 要么,就让这两家反目成仇,要么,就给他们添上一个对手。 贺迁思忖良久,道:“这婚,朕赐就是了。” 赐婚的旨意传入镇国公府与武安侯府,又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盛安。一时间,去年太后赐婚被拒的旧事再次被众人拉了出来,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同时,几乎所有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期待着时诩与景聆对这道圣旨的回应。 但令他们失望的是,时诩和景聆都接下了这道圣旨。 景聆累了一天,夜里沐浴过后便趴在榻上,让重月给她按肩。房中点着柔和的安神香,不一会儿,景聆就感到昏昏欲睡。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重月以为是折柳来了便没有太过在意,直到屋外那人步履轻轻地走到了她旁边,重月才感到有几分不对劲,抬眸看清来者后,更是让她大惊失色,险些叫出声来。 时诩当即捂住了她的嘴,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许是刚才重月手里的动作重了些,景聆微微皱了皱眉,但她身上实在是累得发软,连眼皮都不想掀开。 时诩松开了重月,示意她离开。 宫里的圣旨下午刚到,重月自然清楚这是未来的姑爷,又知道时诩与景聆交情不浅,于是也没有多想,朝时诩福了福身后便离开了景聆的房间。 待房门关闭后,时诩轻轻挪到了重月刚才站的位置,垂眸凝望着景聆衣领上露出的雪白的后颈,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景聆睡意朦胧,只感觉覆在自己肩颈上揉捏的手比之前那双力道更强,而且指肚上还带着一层粗糙的厚茧。 厚茧? 景聆猛地一激灵,自己房里的丫鬟手上怎么会有厚茧呢? 她倏然睁开眼,支起上半身,扭头看向身后,双眸之中满是警惕。 时诩的手还悬在半空,景聆敏锐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当看见景聆眼中的紧张松懈下来后,时诩也淡定地收回了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景聆翻身坐了起来,理了理自己微乱的衣领,端起桌上的热茶抿了一口进去,才望向时诩缓缓开口:“侯爷深夜造访,怎么,这么快就想见自己的未婚妻了?” “我以为你会抗旨。”时诩道。 景聆秀眉微挑,指着旁边的圆凳道:“你挡我光了,坐那边去。” 时诩愣了下神,搬着那个凳子坐到了景聆旁边。 景聆看他听话的模样简直跟自己小时候养的狗一样,不禁发笑。 她慢慢俯身,靠近时诩,时诩也抬着晶亮的眼睛,盯着景聆清浅的眸子。忽然,时诩感到头皮一痛,是景聆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你希望我抗旨?”景聆声线低沉,刀子一般的目光在时诩脸上逡巡。 景聆手里的力道并不大,时诩眉头舒展,他如实道:“不希望。” “那何出此言?”景聆收回了手,身子后仰,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时诩凝望着景聆缓缓站起,他慢慢靠近景聆,双手在不知不觉间撑在了景聆身体两侧。 时诩看着景聆的眼睛,在眼中酝酿的风暴仿佛是用温柔裹藏住的占有欲在拼命地冲破桎梏,而温柔和占有谁也不让着谁,搅成了一团幽深的漩涡。 时诩道:“我看到你和尉迟章走得近,我……” 时诩抿了抿唇,垂下了眸子。 “我怕。” “你怕什么?”景聆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她喜欢看口是心非的人心口如一。 时诩抬起头,眼底浸上了一层忧伤。 他像是一条犯了错的狼狗,在义无反顾地尝到痛楚后,又摇着尾巴回到了主人身边,可怜兮兮卖弄着晶亮的眼睛,祈求主人的原谅。 “我怕你跟他好了。”时诩低哑的声音在空荡的屋中响起,听上去还有些许委屈。 景聆顿了顿,倏然灿烂一笑,她捏起时诩的下巴,左右晃了晃,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要跟我断了吗,还管我这些事做什么?我愿意跟谁好就跟谁好,跟侯爷有什么关系?” “不行!”时诩突然抓住了景聆的手,脱口而出。 “怎么就不行了?”景聆眉梢轻挑,调笑着看他。 时诩自知理亏,他把景聆的手攥得越发紧,眼睛却不敢看景聆了,嘴里嘀咕:“就是不行。” 景聆腾出另一只手,往时诩的肩上推了推,淡漠地说:“你觉得我是你撒个娇就能哄好的人吗?” 时诩把景聆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他力气大,轻而易举地就把景聆的手按了下来,他道:“我知道你不是,我也知道我比不上尉迟章会哄人开心,那你就告诉我,你想我做什么,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你肯原谅我。” 景聆看着自己被紧紧抓住的双手,叹了声气道:“你先把我的手放开。” 时诩顿时感到有几分尴尬,连忙松开了景聆的手,站直了身子。 景聆从旁边下了榻,趿着鞋子往床上走,她道:“我要睡觉了,侯爷回去。” “睡觉?”时诩连忙转身,一边脱着外衫一边道:“的确是该睡觉了。” 景聆坐上了床,拉着帷幔遮住了床的一半,她微皱着眉,歪着脑袋故作不解。 时诩也注意到了景聆迷惑的目光,他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道:“我洗过了来的。” 景聆唇角微动,看来他是做好了准备,今夜就准备赖在自己这儿了啊! 景聆冷淡地说:“我允许你在我屋里过夜了吗?” 这似曾相识的话语落在时诩耳中有些刺耳,他手里的动作一顿,眼巴巴地望向景聆,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一样。 “景聆……”时诩脱掉了外衫,露出里面的墨色里衣,布料贴身,把他身上好看的肌肉线条勾勒得若隐若现。 景聆的视线从他身上一闪而过,而后便拉紧了帷幔,她背对着外侧,道:“侯爷想留下就留下,正好前几天那个守夜的丫鬟生病了,你就,给我守夜。” 说到最后,景聆心中还有几分得意。 时诩被隔绝在帷幔之外,望着紧闭的床,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抹笑,他不由在心中暗暗感叹:“真是天道好轮回。” 罢了,守夜就守夜,至少,还能继续留在这里。 这些天景聆日日都要在家里照顾景啸,每天早上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或许是景聆心里还记得屋里还有时诩在,次日,景聆醒得比往日更早。她如往常一样把帷幔一拉,床沿边立刻传来了“嘭”的一声。 景聆睁着惺忪的睡眼朝下一望,时诩正揉着脑袋,用那双挂起乌青的眼睛看向自己。 “你醒了啊……”时诩把身上从榻上抱来的毯子往手肘上一搭,站了起来,俨然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 景聆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径直走下床去。 屋外的折柳也听见了屋里的动静,这时候便带着屋里的丫鬟端着洗漱用的盆儿罐儿走了进来。 “小姐今日起来得早。”折柳进来便道,接着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床边,精神萎靡不振的时诩,“侯爷怎么也在这儿……” 景聆头也不回地坐到榻上,说:“不用管他。” 景聆洗漱着,时诩便把叠好的毯子放回了榻上,随后灰溜溜地躲到一旁自顾自地穿衣服,他抽了抽鼻子,感觉脑袋昏沉沉的。昨天夜里冷,他怀疑自己是染了风寒。 折柳把沏好的茶搁到桌上,朝景聆禀报道:“今日早上尉迟府的阿松过来了,是来替尉迟公子还那五百金的。” 时诩穿着衣服,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第九十三章 退烧 景聆洗漱完后,才回道:“就让阿松这么回去,他肯定在尉迟章那里交不了差,你待会儿亲自送他一趟。” 折柳福了福身:“是。” 小厨房里还在做早饭,景聆待在房间里闲来无事,目光便落到了时诩身上。 他闷闷地坐在一边,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刚刚景聆洗漱时屋里没人管他,他就自己乖乖地到外面打了水洗漱,也不需要主人多操心,看上去听话极了。 景聆在桌上支起手臂撑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着时诩,感觉小狗今天身体不太舒服,连脸都红扑扑的。 景聆搭在大腿上的手捏着柔顺的布料,指尖在腿上轻轻点了点,她眯起眼眸,轻笑着唤时诩:“子定。” 正打着盹儿的时诩倏然来了精神,他循声望向景聆,巴巴的眼睛像是不相信景聆在叫自己一样。 景聆露出一抹娇媚的笑,朝他勾了勾手,“过来。” 时诩连忙站起,身体因为发热而感到疲乏无力,脚也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的。他怕把自己的病气传给景聆,便在离景聆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景聆仰视着他问道。 时诩碰了碰鼻子,声音发哑:“我有点发热,还是不要离你太近了。” 景聆秀眉微挑,看时诩这状态,不像是骗自己的。 但接着,景聆却轻笑一声,阴阳怪气道:“真是奇了,先前给我守夜的那个小丫鬟也是染了风寒,昨儿你给我守了个夜,又发了高热。看来,这守夜倒是个苦差事了。” 时诩抿了抿唇,深埋在心底的记忆再次被刨出。想到去年他还让景聆给自己守过夜,心中便觉得愧疚不已,脸上除了发热染上的潮红外,又添上了几丝歉意。 时诩闷声道:“我吃点药,很快就能好的。” 景聆挑起眉梢,看着时诩生病的模样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后,笑眼微眯,她说:“吃药倒是不必了,我也读过医书,有更好的法子给你治病,你信我吗?” 景聆愿意给自己治病? 时诩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原谅我了? 时诩本就发了高热,景聆的话与笑更是冲得他头脑发昏。他心里暗暗窃喜,望着景聆点了点头。 这会儿,重月也端着两碗面与小菜进来了。 景聆招呼着她把早膳放在自己面前的小案上,又看向时诩指了指对面的空位子,示意他坐过去。 时诩生着病,胃口也不好,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只是掀起发烫的眼皮看着景聆,碎星子一般的眼里布满了喜色。 待收拾完碗筷离开后,景聆才从榻上起了身,她一边从书桌后翻找出了一堆账簿,一边对时诩道:“把上衣脱了,去床上躺着。” “什……什么?”时诩昏昏沉沉地跟在景聆身后,满面疑云。 景聆复述了一遍,时诩心中不解,迷迷糊糊道:“做什么?” 景聆把账簿搬到床边坐下,在床边拍了拍,道:“给你治病啊,怎么,怕我治不好?” 时诩恍然大悟,嘴里轻应了一声。虽然他不知道景聆要对自己做什么,但只要是景聆的要求,他都愿意照做。 时诩听话地褪下了外袍,难受地抽了下鼻子,感觉身上又热又冷。 时诩坐到景聆身旁,而景聆的目光却在他的里衣上凝了凝,她的手轻捏着时诩的衣襟,用不容拒绝的声音说:“这件也脱了。” 时诩呆愣了一瞬,抬眼看了看景聆。 倒不是因为害羞,只是景聆微眯着那双狐狸般精明的眸子,看上去就像是在打着什么小算盘。 可,这是她的要求。 时诩抿了抿唇,随后解开了腰间的细绳。 墨黑的里衣从肩头剥落,时诩的上半身在顷刻间暴露在景聆眼前。肌肉紧致,线条流畅,这是一具堪称完美的身体,即使是别的男人见了,都会暗暗生出妒意。 时诩身上的皮肉比脖子上白了许多,景聆淡笑着从床上起身,她一只手拿起桌边沾了墨的毛笔,一只手推着时诩的肩膀,道:“躺下。” 看到景聆手里的毛笔,时诩顿时瞪圆了双眼,他大概猜到了景聆想做什么。时诩连忙抓住了景聆的手,靠着腰上的力气,怎么也不肯躺下去。 “不行……”时诩撑着身体道。 “怎么不行?”景聆眼尾噙着勾魂摄魄的笑,身体不断朝前压,“医书上说只要身上出了汗,高热便会消退,我来帮你,出出汗啊……” 景聆轻柔地拖着长长的尾音,灵活的手指勾弄着手里的毛笔,在时诩的锁骨上,划下了细细的一撇。 景聆直勾勾地盯着道:“昨天不是说让你做什么都可以吗?这么快,就要反悔了?” 未干的墨渍又凉又痒,时诩微微喘息着,只觉得自己的病又重了几分。 景聆的眼神中洋溢着挑逗与嘲弄,但是时诩却生不起气来,他打自心底地喜欢她这样的眼神。时诩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是觉得很勾人,勾得他心里痒痒,没有余地思考。 时诩最终败下阵来,听从景聆的命令躺了下去。 景聆在顷刻间展颜,她拿起账本缓缓俯身,眼眸随着笑意眯成了月牙状,她柔声道:“我算点儿东西。” “嗯。”时诩望着头顶的帷幔,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时诩刚开始还能看见景聆精致漂亮的脸,但伴随着毛笔的笔尖自己身上缓缓滑动,景聆的头也埋了下去。 而笔墨在他身上不断留下的痕迹,更是在他心中堆成欲|火。时诩的胸腹伴随着他的呼吸上下浮动,起初他还能忍耐着,让喘息声几不可闻,可越到后面,景聆握笔的力度忽轻忽重,这令他鼻息间的声响也不禁粗重起来。 他知道,景聆是想折磨自己。 时诩的身上越来越热,就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 景聆坐在他的腰间,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站了起来,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身下双眼迷蒙的少年。 景聆淡然一笑,抬起腿就踩在了时诩宽厚的胸膛上。她的力道并不重,但时诩还是难以自抑地闷哼了一声。 景聆歪着头,目光从那写满字的胸膛挪到时诩泛红的双眸,她调笑道:“热起来了吗?” 时诩闭了闭眼,拼命想让自己的神思清醒一些。 “热……”时诩仰望着景聆,热气从双唇间吐出,原本就发着热的脸此刻变得更红,就连眼睛里都染上了一层欲色。 景聆看着他的模样心情舒畅了不少,她轻轻蹲身,浅浅勾唇,道:“我问你,当日在嶆城,你为何要突然对我说那些话?” 时诩的脑子里像是煮沸了的热汤,正冒着泡泡翻滚。只要他想稍微动下脑子,那滚汤便不受控地四处飞溅,只让他感觉头中又烫又痛。 “嶆城……”时诩双眼迷离,唇瓣微张,“我想报仇……” “你想报仇跟我这个人有什么关系?”景聆朝他慢慢逼近,“况且在当时,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一点裂痕,你告诉我你要报仇,我也会帮你的。” “不……”时诩迟缓地偏过头,“你不要帮我,我不想你帮我。” 时诩的眼眸中透着晶亮,凌乱的发丝沾在脸上,看上去竟有些可怜。 “为什么?” “我不希望我们的感情中掺杂利益,我不想让你成为我手里的工具……”时诩的声音越来越弱,“也不想你因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站到别人的对立面。” 景聆抓着时诩的肩膀倏然一愣,她怎么都没想到,时诩要推开自己的原因竟然是这样。 屋内静默了片刻,景聆突然发出了一声带着嘲讽意味的嗤笑:“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时诩,我是该说你纯情还是该说你蠢?” 时诩滚动着眼珠看了景聆一眼,又迅速把目光挪向别处,“无论如何,我都该给你说一声抱歉,把你不爱听的话说了个遍。我以为我有割舍的能力,可事实证明,很多东西都不是我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了的,我也只是个凡夫俗子罢了。” 时诩语气缓慢,像是喝醉了酒一样。 景聆缓缓伸手,微凉的掌心触碰到了时诩滚烫的脸颊。 “那你应该感谢我,让你认清楚了自己的心。”景聆用本能驱使着身体,朝时诩靠近。 但时诩却在景聆即将碰到自己的时候挪动了一下身子。 “别……”时诩吸了两口凉气,“你别靠我太近,我怕把风寒传染给你。” 景聆的笑声极轻,“我会怕这点风寒吗?” 接着,账簿和笔在地上发出脆响,景聆的双手捧上了时诩发烫的脸,轻轻贴了上去。 柔软相触之时,禁锢在时诩脑中的锁链也在这一刻被欲望撞碎了,那日的梦境与吻着自己的景聆再次重合,在他眼底聚成一团明火。他抓上了景聆的双臂,像是许久没有进食的饿狼一样回吻着她。 时诩一个翻身便调转了二人的位置,他松开景聆,紧盯着景聆的双眸重充斥着想把人生吞活剥的爱意,脸上的每一丝情绪都透着极力忍耐的气息。 “你想要我怎么谢你?只要是我有的,我都能给你。” “你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只有你这个人。”景聆捧着时诩的脸,微微喘息,她迫不及待道:“我要你,把你给我。” 时诩的身子顿时一僵,火热的目光往上,对上景聆充斥着媚意的眼睛。 情到浓时,人脑子里的天平便会失衡,平日里裹藏起来的冷静与胆量便会在这一刻,如火山喷发般,一发不可收拾。 爱与欲望的气息在房间里交织,宛如清晨的玫瑰花园里散发出的浓郁气息。雾气凝结成露水沾在娇嫩的花瓣上,伴随着风的耸动流入花蕊。二人此起彼伏的喘息声,更是给这片花海添入了声色。 第九十四章 燕尔 景聆的方法果然奏效,时诩再次从睡梦中醒来时,烧已经退了。 景聆蜷缩在他怀里,露出的半截脖子上还残存着发紫的吻痕,被子再往下拉,肩头和锁骨上几乎没有剩下一块干净的皮肉。 景聆拽着被子蹙了蹙眉,鸭羽一般的睫毛轻颤,喉咙里发出的呓语似是在控诉着对时诩的不满。 时诩这才意识景聆的肩头已经泛凉,他连忙把被子拉了回去。 可他终究是晚了一步,景聆已经睁开了眼睛。 二人四目相对,空气中竟然充斥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 景聆的眼尾还浸着红晕,即使是睡了这么久,她眼里的湿气依旧未消。 她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只是回忆起几个时辰前,她脸上便开始发烫。景聆瞋了时诩一眼后,又闭上了眼睛,把被子拉上了头顶。 时诩难得看到景聆害羞,竟感觉她现在这副模样有些可爱。 “景聆。”时诩把手搭在她的头顶,温柔地唤着她,与几个时辰前判若两人。 “怎么了?”闷在被子里的声音有些嘶哑。 时诩抿了抿唇,想从被子里伸手过去抱她,可当时诩的手刚碰到景聆的腰,景聆就像是受了惊的兔子一样,拽着被子惊慌失措地坐了起来。 “你干什么?”景聆把被子捂在身前,不耐烦地质问时诩,可她突然眉头一皱,脸上顿时露出痛色,“嘶……” “你……”时诩伸出手想要安慰她,但又知道她难受的原因,只好干巴巴地说道:“对不起,是我的错,下次不会了……” 景聆怒瞪了时诩一眼,头偏向外面,“给我拿衣服去。” “哦……”时诩心里歉疚,听话地下了床。 景聆望着他后背上暗红的血痕与淤青,唇角微动。她抬起手,注视着手腕上的那只白玉镯子。 这是在自己意乱情迷之时,时诩意外从枕头下面摸到了,然后给自己戴上来的。 它终于,再一次,被时诩戴到了自己的手上。 景聆神色稍缓,望着那只镯子的眼里流露出柔情蜜意。 时诩把景聆的衣服拿了过来,他蹲下身子,抓住景聆的手递到唇边温柔地亲吻:“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可要对我负责到底哦。” 景聆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抽回了手,拉上帷幔把他隔绝在外。 “劝你听话点儿,不然,我随时都有可能将你扔掉。” 景聆的话音中透着高傲,而帷幔之外的人却没有回应。 景聆穿好了衣服,掀开帷幔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时诩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看他的神情,倒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景聆皱了皱眉,腿脚落地时还有些发软。 她在心里暗骂时诩禽兽,但又强忍着身上的不适,走到了禽兽面前。 “不愿意听话啊?”景聆伸手,蜷着手指勾了勾时诩的下巴。 时诩却摇着头,用带着湿意的眼睛看着景聆:“你放心,我会听你的话的,我也会对你好的,以后,也会对你温柔一点的。” 景聆的脸倏然一红,她抿了抿微肿的唇,转身走去榻上。 “你知道就好。” 时诩在镇国公府里赖了三四天,他和景聆成亲的日子是宫里头选的良辰吉日,眼看着日子快到了,按照大魏习俗,两人便不能再在婚前见面了。 时诩心里不舍,但也没有办法,只好交代了景聆几句后,便被管家阿全和时溪连拖带拽地带了回去。 一直到六月初七这天,盛安城的清晨,是被永安坊中的一串鞭炮声唤醒的。 这是大魏天子亲赐的婚,双方又都是高门大户,门当户对,人人都只称这场婚礼的规模比起去年的沈杜两家联姻,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红的地毯围绕着盛安的主城道铺了一圈,锣鼓声喜庆有热闹,不少人围在路边看着马上的红衣新郎,就连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在拿着扇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年武安侯为国拒婚,而后又坠入爱河,甘愿拜倒在景聆石榴裙下的故事。 景聆下了轿子后,被时诩牵在一条红绸上,她的视野被盖头蒙住,只能跟着时诩的牵引走。 武安侯府中更是热闹非凡,二人一同参加完了繁琐的仪式后,景聆便被喜婆带进了洞房中。 时诩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又深在内院,几乎是听不见外面的喧嚣的。 景聆坐在床上,她明明知道接下来来掀自己盖头的人是谁,可心里却无端紧张。 外面的天渐渐暗了下来,一直到了深夜,景聆都有些困了,门口才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门又轻轻关上了,听着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景聆不禁屏住了呼吸,双脚并拢,手也将裙摆攥紧。 透着凉意的玉如意轻轻碰到了景聆的下巴,勾着盖头缓缓往上挑。屋内红烛的光渐渐漏进景聆的眼睛,她微眯着眼,望向时诩。 时诩看上去被灌了不少酒,眼中染了一层醉意,但看着新娘子娇俏的模样,时诩依旧露出了温暖的笑。 喜婆带着丫鬟走进屋中,笑着道:“请侯爷与夫人喝合卺酒。” 丫鬟呈着两杯酒上前一步,时诩先拿了一杯递给景聆,而后拿着自己的那杯朝景聆伸出了手。 景聆淡然轻笑,与时诩一饮而尽。 喜婆又在旁边说了几句喜庆话,景聆和时诩都凝望着彼此,根本没有听注意喜婆都说了些什么。直到她说完了话,时诩说了句“赏”后,喜婆才带着丫鬟出了房间。 关门声轻响,屋中只剩下了景聆和时诩二人,红烛的光把景聆的脸照的气色极佳,就连她头上的金玉首饰,都闪闪发光。 “你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景聆笑道。 “我不知道。”时诩拉起景聆的手,在手中搓揉,“许是太久没见你了,又或许因为,你今天过分好看了,美得让我挪不开眼。” “那你要一直看着我,再也不能看别的姑娘了。”景聆眉梢微挑,她慢慢凑近时诩,指尖在他的胸膛上划下,手指落入腰间勾着腰封。 “好。” 景聆的身体骤然失重,她被时诩推倒在了床上。 “别急。”时诩淡淡地笑着,语气分外温柔。他耐心地卸下了景聆满头的发钗,然后才俯身下去,在景聆唇上轻啄,“我问你,这么久没见到我,想我不想?” 烛火的光映在景聆眼中,她眨了眨眼,浅笑道:“想。” “哪里想?”时诩支起身体,像是在故意吊着景聆一样。 景聆的目光在时诩脸上逡巡,她从来想过,光是看见一个人在自己面前,心里就会觉得格外幸福。 “哪里都想。”景聆的手慢慢勾上了时诩的脖子,压着他的后颈贴了上去。 掉落的珠钗发出声声脆响,红绸暖帐下,一夜欢畅…… 婚后,景聆和时诩度过了一段景聆迄今为止最快乐的时光,时诩公务不忙,便带着她去江南游历的一个月。 直到胜利的战报从礁川传入盛安,一道圣旨又从盛安传到了时诩手中,他与景聆才不得不结束这一场短暂的旅程,前往礁川接受稷齐国的降书与国玺。 尽管前往礁川的路上时诩一直在宽慰景聆日后还多的是时间,但从马车踏上官道,驶入礁川之时,景聆就感到了山雨欲来之势,她又要回到那个大笼子里了。 朝中闲暇的官员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派时诩去礁川? 贺迁从来不做多余的事情,这一定是他另有安排。 从到达礁川,接受稷齐国的降书国玺,再到启程回朝,这一些环节都进行得很顺利,只是回京的车马刚刚驶入臻交一带,路上的流民突然变得多了起来,他们蹲踞在路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浩浩荡荡的车队。 景聆掀开窗帘,露出一条细缝,警惕地观察了路边的流民一会儿,时诩担心她受凉,便劝她把窗帘拉上。 景聆把窗帘抚平,叹息道:“今年的天时还不错,臻交又少有天灾,按理说,不该有这么多的流民。” 时诩道:“国家兴亡苦的都是黎民百姓,我时常在想,我能够封侯武安只是因为自己出生在时家,平定四海原本就是每个大魏男儿的责任。我如今的荣誉与名位,或许与我自己并不相配。” 景聆看向时诩,拉了拉他的手。 二人正说着话,马车却在这时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景聆身子便由着惯性朝前倾去。 “小心。” 所幸时诩眼疾手快,长臂一伸便揽着她的腰将她拉了回来。 “没事?” 景聆摇了摇头。 时诩拉开帘子面露不虞,朝前面问道:“怎么回事?” 荣英从前面跑了过来,拱手道:“侯爷,是有流民在前面挡路,说有冤情上报。” 时诩眉头舒展:“冤情?” “是。” 景聆若有所思道:“有冤情一般都是找当地官府解决,如今有人来找侯爷申冤,想必是因为当地官府也帮不了他,侯爷传他来见见。” “你说得对。”时诩轻轻点头,对荣英道:“叫他过来。” 荣英朝时诩行了礼后转身,过了少顷,荣英便带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汉走了过来。 老汉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他头发杂乱,墨绿的衣衫上全是泥灰。景聆眯了眯眼,这老汉看上去虽然穷困潦倒,可他身上的衣服,分明是价值不菲的客州绣。 老汉跪在马车前磕了个头,声音苍老而颤抖:“草民刘榕生拜见武安侯。” 时诩说:“刘老免礼,你找本侯,是有何冤情?” 刘榕生掀起衣摆起身,他道:“草民要向侯爷告发臻交盐商裴虎强抢民女,烧人宅邸!我们刘家是臻交普通的生意人,那裴虎仗着背后有臻交公主撑腰,在臻交城内为虎作伥。” 景聆微微皱眉,臻交公主,贺思瑾? 刘榕生继续道:“半个月前,他见我家小女儿年轻貌美,便要强娶她为小妾,老身不许,他便派人烧了我家的宅院与商铺,再将我家小女儿掳走,害得我家全族都流落街头啊!” 刘榕生说着,就捏起衣袖在脸上揩起眼泪来。 时诩顿时义愤填膺,他道:“如此天怒人怨之事,你们臻交的官府难道没有处理吗?” 刘榕生掩面而泣:“自打府宅被烧,我便去报了官,但整座臻交城都是公主的地界,根本没有人肯帮我啊!他们不仅不帮我,还说是我们刘家要害裴虎,可事实明明是他先将我的女儿掳走在先啊!” 时诩又道:“你说裴虎的背后有臻交公主撑腰,他与臻交公主,是什么关系?” 刘榕生面露犹豫,抠着皱巴巴的手背,不知道该不该说。 一旁的荣英看他磨磨唧唧的,便催促道:“刘老汉,侯爷问你话呢,这裴虎与臻交公主是什么关系?” 刘榕生抿紧了唇,他心底一沉,闭着眼睛大声道:“听说,他是公主的姘头!” 第九十五章 臻交 城郊宁静,一行漆黑的乌鸦从树枝中窜出。 几乎车队中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刘榕生的这句话,个个都不约而同地睁圆了眼睛,张大了嘴,下巴都快掉了下来。 臻交公主贺思瑾的丈夫是太府寺少卿金献的儿子,只可惜这位金公子体弱多病,在与贺思瑾成亲后两年就撒手人寰了。 “大胆刘榕生,竟敢凭空造谣公主!”时诩当即拍着凳子站了起来,他越过景聆将车帘一掀,怒气冲冲地瞪着刘榕生。 看着时诩这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刘榕生的腿都吓软了,他喊着“哎呦”再次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哭:“侯爷啊,您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污蔑公主啊,今日天地为证,我刘榕生但凡是说了一句谎话,我活该被处以车裂之刑啊!” 时诩紧盯着他凤眸微眯,锋利的眼中闪过一瞬精明。 时诩沉声道:“好,这车队中的所有人都长着耳朵,都听明白了你说的话。刘榕生,既然你说自己句句属实,那本侯就给你一个机会,把你刚才对本侯说的话去大明宫里说给皇上听一次,你可愿意。” 刘榕生受宠若惊,他愣了一瞬,当即磕头道:“草民愿意,草民愿意,多谢侯爷,多谢侯爷!” 刘榕生与臻交城外的一众族人告了别后,便租了个马车跟在归京的队伍后面,跟时诩一起前往盛安。 三日后,时诩入宫将稷齐的降书与国玺交给贺迁,又与贺迁禀报了关于稷齐的现状后,贺迁便准许他退下。 但时诩却拱手道:“皇上,臣今日入宫,还有一事需要禀明。” “哦?”贺迁拢了拢袖子,“子定请说。” 时诩道:“臣前几日路经臻交,在城外遇到一刘姓老汉,据刘老汉所言他是臻交的商人,当地有位名叫裴虎的盐商,因与臻交公主有些交情所以在臻交横行霸道,强娶刘老汉的女儿入门做妾,又烧毁了刘家的商铺房屋,导致刘家满门流落街头。” “还有这种事?”贺迁的身体朝前微倾,“那这位刘老汉没有在当地报官吗?” 时诩回道:“报过,但因为裴虎与公主交情不浅,因此没有人肯帮他。” 贺迁眉头紧锁,目光愈沉,“他的话,属实吗?” 时诩道:“臣当时急于赶路,因此也没有多加盘问,只派舒宇进入臻交暗中调查,经舒宇来报,臻交的确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另外,臣当时怕刘榕生会撒谎,故而将他带入了盛安,皇上是否要见一见他?” 贺迁沉思片刻,薄唇微启:“此事非同小可,若是误判了恐会伤及皇家感情,那朕,见一见他。” “是。”时诩拱手,“臣这就派人传他过来。” 刘榕生被时诩安排在离皇宫不远的一家客栈里,约一盏茶的工夫,刘榕生便被宫里的内侍带入了大明宫。 见到皇帝的刘榕生大吃一惊,连连磕头求贺迁为自己做主。贺迁亲自盘问,刘榕生对答如流,又称自己绝无虚言。 贺迁捏了捏眉心,派李贵把刘榕生送出宫去,随后叫住了时诩。 “皇上还有何吩咐?”时诩道。 贺迁疲惫地抬起头,说:“子定啊,此事与公主相关,又关乎皇家颜面,朕不放心交给别人查。” 时诩微微垂眸。 贺迁又道:“臻交是当年公主出嫁时父皇赐给她的封地,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将臻交变成了有冤无处诉的地方。这裴虎既然是公主的亲信,子定,朕想派你去臻交一趟,你可愿意?” “臣全凭皇上安排。”时诩拱手道。 “好。”贺迁点了点头,又看向一旁执笔写字的程卫,“绛微啊。” 程卫当即搁下了笔,起身拱手:“皇上。” “你这次与子定一同去臻交,协助子定查案。”贺迁指了指程卫,手指在空中划了一道,又指向时诩。 “皇上!”程卫猛然抬起头,睁圆的双目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贺迁:“嗯?” 程卫紧抿着唇,跨步走到殿中,他掀起衣袍,“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程卫道:“皇上,臣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伺候在皇上身边,从未外放,臣惶恐,怕没有能力协助武安侯查案。” 时诩不禁垂眸看向程卫,他记忆中的程卫,可不是这样谦虚的人。 贺迁倏然大笑:“绛微,你还会有怕的时候吗?” 程卫咬了咬牙,再次道:“请皇上收回成命。” 贺迁揉了下眼睛,手搭在桌上,他淡然道:“去盛安之外看看没什么不好的,出去锻炼锻炼,案子查好了,朕给你升官。” “皇……皇上……”程卫攥紧了手,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贺迁,眼尾已经浸出了红晕。 贺迁对程卫的请求视若无睹,他捧着内侍刚换上的参茶喝了一口,道:“好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绛微你待会儿就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与子定一同动身前往臻交。” 程卫垂下了脑袋,双肩伴随着心中的隐忍而颤抖。但他了解贺迁,也心知肚明贺迁已经下定了决心,自己再做抵抗也是无用功。 程卫闭了闭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磕头道:“臣会尽力协助武安侯,不辱没皇恩。” “嗯。”贺迁轻应了一声,朝时诩与程卫推了推手,背向后靠,看上去分外疲惫,他道:“好了好了,朕有些困了,你们二人先退下。” 时诩的眼睛被阳光晃得眯起,这分明才过了辰时,皇上怎么就困了? 再看看贺迁,苍白的脸上,眼下的乌青格外明显,这一看就是没有睡好。 程卫站了起来,朝贺迁作了个揖,声线低哑:“那臣,先告退了。” 时诩和程卫一起出了宫,两家住得近,时诩便上了程卫的马车。 马车上,程卫是少有的沉默寡言,他与时诩都不说话,惹得车里的气氛有些尴尬。 之前落水那次,包括时诩在内的许多大臣都知道了贺迁的身体出了状况,但时诩没想到短短的一个月未见,光是脸色,贺迁就已经差成了这样。 程卫是起居郎,日日都侍奉在贺迁左右,对于贺迁的状态,他必然是最了解的。 时诩迟疑了片刻,待马车驶入了朱雀大街,他才开口道:“绛微,皇上最近,都是这样没精神吗?” 程卫心情不好,声音也像是带着哭腔,“按理说,我是不该与你说这些的,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我心里是相信你的。说实话,自从落水后,皇上就一日睡得比一日久,但还是精神不济,御医们也都无从下手。” “皇上正值壮年,怎么会这样?”时诩叹了口气,摇着头看向窗外。 程卫道:“皇上这是累出来的病,自从皇上登基后,日日夜夜都在为大魏谋划,朝堂之上人心难测,皇上常常因为一个臣子的一句话夜不能寐。如今他病了,却又要给太子的日后做打算,唉,这病怎么能好呢?” 尽管贺迁为了自己的帝王之业辜负了景聆,可时诩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好的君主。 次日清晨,时诩与程卫乘着自家的马车从盛安启夏门出发,扮作商队前往臻交。 时诩早上看见程卫时,他依旧哭丧着一张脸,眼皮又红又肿,听给他收拾东西的小丫鬟说,他哭了一整夜。 “程大人他怎么了?”景聆靠在窗户边缘问时诩道。 时诩说:“我也不知道,昨天皇上让他跟我一起去臻交查案,还说查完了案子就给他升官,但是他不愿意去,还哭了一夜。” “升官?”景聆想了想,道:“我昨日入宫见了姑母,听说皇上现在的病情不太好,已经暗中在民间求医了。皇上让程大人来协助你查案,无非就是找个理由给他升官罢了,只是皇上现在身体抱恙,倒有种,交代身后事的感觉。” 清风吹起景聆额间的碎发,她的眸子不自觉地垂下,贺迁是第一个令她动心的男子,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记挂着他。可她没有想到,当秦太后哭着告诉自己贺迁的病情时,自己心里竟然平静得跟一池湖水一样,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泛起。 时诩听着耳畔的风声,一团团黑云忽然在空中蔓延,将白云吞噬、同化。闷雷声响起,温热的风中夹杂着腥湿的水汽。 时诩伸手将景聆那侧的窗帘拉好,挂在了窗户的两侧,“快下雨了。” 景聆朝里面挪了挪,“是啊。” 行了两日路,时诩一行人再次来到了臻交。 据说在大魏,臻交是唯一一座能够与盛安的繁华程度相媲美的城市。马车刚进入城中,带着南方口音的叫卖声便不绝于耳,街市整齐繁华,就连桥洞下都没有看到一个乞丐。 三人初到臻交,自然是要先解决一下吃饭的问题,这几日忙着赶路,即使是歇脚,景聆也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几人选了一家店面看上去还不错的饭馆,在门口招呼的店小二一看他们几个的装束就是非富即贵的模样,立刻像是害怕会被隔壁抢了客人一样,热情似火般地将他们请了进去。 时诩选了个靠窗的位子,点了几道景聆爱吃的菜,程卫这一路上都是恹恹的,便把选择权交给了时溪跟荣英,这俩人却是无肉不欢的,各类大鱼大肉都点了一道。 菜是照样上,饭也是照样吃,只是在结账的时候让人犯了难。 时溪听着掌柜报出的账目瞪圆了眼睛,他说话向来口无遮拦:“吃这一顿饭就要五十两银子,小爷我在盛安都没吃过几顿这么贵的饭,你怎么不去抢呢?” 掌柜连忙摇头摆手道:“哎哟这位公子这是说什么呢?我们这可是百年老店,您可不能凭空污人清白啊!” 刚刚在门外的店小二靠在柜台边上下打量着几人的穿着打扮,嘀咕道:“看着也不像是缺钱的啊……” 景聆侧目瞟了那小二一眼,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钱袋搁在柜台上,冷声冷气道:“掌柜,在你们臻交吃饭,都是这个价位吗?” 掌柜看着景聆捏在手里的钱袋咽了咽口水,伸手就想把钱袋拿过来,“我们店里都算是正常价格了……” 景聆把手一收,说:“难道在我们之前,就没有外地人说过,你们这边的菜,价格比别的地方贵很多吗?” 掌柜的眼睛就没从钱袋上离开过,他点头如捣蒜,道:“有,但我们也没有办法啊,我们臻交的盐贵,我们开饭馆的,也只能提高菜价了啊……” 第九十六章 盐商 景聆与时诩相视一眼,据刘榕生所说,那位裴虎,正是臻交的一名盐商。 景聆又道:“那你们这里的盐,是多少文钱一斗啊?” 掌柜想了想,估摸着道:“八十文一斤,约八百文一斗。” 时溪和荣英顿时面面相觑,即使是在物价横飞的盛安,也不过是四百文一斗盐,而到了臻交,却直接翻了一倍。 而景聆记得,大魏官府卖给盐商的榷价是一百一十文一斗,而臻交的盐商却把价格一举提到了八百文,其中的利益,岂不是都被盐商占尽了? 景聆道:“你们这边可有一名名叫裴虎的盐商?” “啊,裴二爷啊,姑娘认识他?”掌柜顿时眼含笑意,看上去与裴虎十分熟络。 景聆也露出一抹笑:“我们几位曾经与裴二爷做过生意,此次来臻交便是来找他的。” 景聆把钱袋搁在柜台上,袋底的银两与桌面撞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听得掌柜垂涎三尺。 景聆道:“这里是六十两,劳烦掌柜替我们指条路,待我们见到裴老板后,裴老板也会有重谢。” 掌柜顿时眼前一亮,“好说好说。” 掌柜带着景聆走到饭馆门口,指着东边那条道,比画道:“你们就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然后在岔路口右拐,里面的第三家商铺就是裴二爷的粮油店。” 景聆微眯着眼轻轻点头,转身便把手里的钱袋塞进了掌柜手中:“多谢掌柜了。” 掌柜在手里掂量着银两,笑逐颜开:“姑娘不用客气,这都是应该的。” 景聆微微颔首。 掌柜又道:“劳烦诸位老板在见到二爷后替小人美言几句,小人感激不尽……” 景聆道:“掌柜放心。” 几人从饭馆离开,循着掌柜指的路,找到了裴虎经营的那家粮油店。 粮油店的店面很大,外面装修豪奢,更像是高门大户家的楼阁,在一众商铺里面格外扎眼。 景聆在心里暗道:“看着这装潢,裴虎这些年就赚了不少啊。” 马车停在粮油店前,时诩让荣英和时溪待在车里,自己和景聆、程卫一同进入了店中。 到了店内,景聆才发现原来这家粮油店不只是卖粮油,旁边的一个小隔间里还卖着布匹。 店里的掌柜似乎不在,只有几个伙计在四处忙活。见有客人进来,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哥往衣摆上揩着手里的面粉,抹着汗走了过来。 “三位想要点什么?” 时诩道:“我们找裴二爷。” 小哥道:“不好意思啊,前儿个二爷上盛安去了。” 景聆手里的团扇遮住了下半张脸,她的眸子沉了沉,迈步朝着旁边的布铺走了过去,“我看你们这儿的布不错,我来挑几匹。” 小哥立刻换上了一张热情的脸,他上下打量着景聆的装束,连忙上前道:“姑娘好眼光,随小的这边来。” 景聆微微偏头朝时诩使了个眼色,时诩和程卫便跟了上去。 景聆进了布铺,目光在最底下的一层布料上停留了片刻,趁着小哥洗手的工夫,捏起其中一匹布料的一角仔细看了看。 那粗糙的触感令她当即皱起了眉头,“这布……” 小哥正擦着手,“哎呀”一声走过来道:“姑娘你看这个布做什么?依我看,像姑娘这样尊贵的人,要穿上边的客州绣才好。” 景聆若无其事地松了手,摇着扇子走上前去,摸了摸那小哥取下来的一匹春蓝印花绸,淡笑道:“的确是上品。” 小哥哈哈一笑,“我就知道姑娘喜欢这样的,那边还有一匹茜色的缎子,上边绣着合欢花,漂亮极了,小的这就给您找出来。” “有劳了。”景聆看上去云淡风轻,就像是平日里在盛安逛商铺一样,举手投足见都透着贵气。 小哥将那匹布找了出来,道:“姑娘您看看,这也是客州绣,您皮肤白,穿这个颜色,一定好看。” 景聆秀眉微挑,捏着缎子的一角就往身上比画,她抬眼对时诩道:“相公,你看我穿这身好看吗?” 时诩被景聆突如其来的问题撞得愣了下神,他道:“好看,都包起来。” 小哥当即喜上眉梢,他一边叠着布一边夸道:“这位爷真会疼夫人!” 景聆走到时诩跟前,拉着他的肩膀靠着,道:“你们店里的布匹,都是从客州运来的?” 小哥连连点头:“是啊,都是的。” 景聆缓缓垂眸,用扇子指着刚刚进来时拿起来的那块粗布,漫不经心道:“这也是?” 那小哥张着嘴顿了顿,有些为难地说:“不瞒夫人,这的确也是,但这只是普通的麻布,夫人您要是看得上眼,我送你也行。” 景聆收回手继续扇了扇,道:“行,那你也给我包起来,家里养了条不听话的狗,做几身衣服给狗穿。” 小哥不理解地笑道:“夫人说笑了,狗哪里需要穿衣服呢?” 时诩顿时喉头一更,连同着脸色也沉了下来。 景聆拽着时诩的衣袖笑了几声,她看了看时诩,抹去了眼角笑出来的泪渍,道:“相公,你说狗需要穿衣服吗?” 时诩的唇角微抽,耳尖红得能够滴出血来,他心虚地说:“都听夫人的。” 时诩结了账后,便拧着包袱跟在景聆身后,盯着她随着步子扭动的腰肢,目光逐渐深沉。 景聆和时诩上了前面那辆马车,程卫则上了时溪和荣英那辆。 景聆先在车上坐下,时诩一上车后就把包袱扔到了景聆怀里,自己闷坐到了窗子边。 景聆看了他一眼,把包袱搁到一旁,慢慢靠近时诩,抱着时诩的手臂给他扇风,“小狗这是生气了?” “是。”时诩趴在窗上,头也不回。 景聆轻笑两声,下巴抵在时诩的肩头,贴在他的耳畔道:“子定这是承认自己是小狗了?” 景聆能感受到时诩的身体僵了一瞬,接着,他猛然回过了身,在景聆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双手就抓住了她的肩膀,朝椅子上推去。 景聆的头下面垫着时诩的手掌,她挑起了眉,唇角挂着挑衅的笑。 时诩一掌落在景聆的耳畔,他沉声道:“狗生气了,可是会咬人的。” “咬啊。”景聆伸手攥紧了时诩的衣领往下一拉,“你想咬哪里?” “你这张嘴真是……”时诩说着便俯身向下,堵住了景聆的唇。 景聆不喜欢做弱势的一方,因此比起单方面的咬,她更觉得时诩与自己是在互相撕咬。 时诩的手从景聆的腰下穿过,手臂发力将她抱了起来,手落在景聆背后,将她的衣衫揉得凌乱不堪。 景聆被他推入了角落里,时诩放开了她,泛着红的眼睛盯着景聆嫣红而覆着晶亮的唇瓣,喉头微滚。 景聆掏出帕子擦了擦唇,道:“我这张嘴怎么了?” 时诩转过身去,道:“你这张嘴,我喜欢得紧。” 景聆“噗呲”一笑,道:“那你不想多咬几口?” 时诩道:“不能咬坏了。” 景聆笑了笑,将装着布料的包袱拿了过来拆开,把那匹麻布从包袱底下抽了出来。 景聆将布拿近,目光在里面粗细不均的麻线上逡巡,过了少顷,她忽然捏着布的两端,将那匹布“哗”的一声撕成了两块。 景聆把另一半递给时诩,道:“你看看这布,是不是与在嶆城时,那些士兵们身上穿的是一样的。” 时诩的神色立马变得正经,他接过景聆手里的布料,粗略地摸了几下,他道:“我是粗人,看不怎么出来,不过摸起来,的确是差不多的。” 景聆说:“那裴虎的消息倒是灵通,这就跑去了盛安。他作为盐商,如今又跟这布扯上了关系,我们且先在臻交把刘家姑娘的事情查明白了,然后……去客州看看。” “客州。”时诩凝望着窗外热闹的街市,道:“那是陈王的地界。” 景聆点了点头,把布收了起来,“是,我听说在打仗的时候,朝廷会出|台政策,盐商可以用等价物向官府购盐。这布既然是客州产的,必然是按照客州绣的价格上交给官府的。” 时诩说:“他们以次充好,拿劣质的麻布换盐,可这批布料却穿在了征战的将士们身上。” 景聆从时诩手中接过布,说道:“先兆丰帝在时,客州一带就出现过拿劣质的物件以次充好的事情,兆丰帝勃然大怒,即便护东道盐铁转运使喊冤,但先帝依旧杀死了他全家。当时的护东道盐铁使,就是我的一个远房表亲。” “还出过这样的事?”时诩看向景聆,神色微惊。 景聆点了点头,当时的护东道盐铁转运使,就是安忆弦的父亲,而现在护东道的盐铁转运使灌秋,就是在安忆弦的父亲被革职后升上去的。 景聆把包袱放到一边,说:“这些年来都是陈王在管辖客州,如今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想必与陈王也脱不了干系。” “你说得不错。”时诩望向窗外,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与瞳孔撞在一起,看上去就跟琥珀一样透亮。 景聆话锋一转,道:“如今裴虎与贺思瑾都不在臻交,当地官府的人总是逃不掉的。既然他们已经知晓了我们的动向,那我们也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直接去臻交衙署,看看这臻交的法曹,是怎么办事的了。” 第九十七章 断案 臻交衙署外,几个带刀守卫拦住了时诩的去路。 程卫从怀里掏出玉牌道:“这位是大魏武安侯,圣上在盛安听闻臻交衙署目无王法,失职渎职,致使臻交冤情横生,故而派我等前来查案。” 几个守卫顿时面面相觑,却又不认识玉牌真假,只得让人进去通传。 臻交刺史黄昌喜是前几年从盛安外放来臻交的官员,他一眼便认出了门外的时诩与程卫。黄昌喜顿时抽了口冷气,踱着小碎步就跑到了衙署外,一把拨开守卫拿着刀的手,双膝重重地磕在地上。 “下官拜见侯爷,不知侯爷与程大人前来,下官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啊。” 刚刚还态度强硬的守卫也在这一刻收起了刀,低下了脑袋,像几个犯了错的孩子。 时诩冷傲的目光从黄昌喜头顶一扫而过,绕过黄昌喜便进了衙署内。 “黄大人免礼。”时诩道。 黄昌喜屁颠屁颠地跟在时诩身后,衙署内的参军听闻时诩前来,也在慌忙间聚集到了院中,待时诩入座议事堂后,他们才在黄昌喜的带领下入室参拜。 屋子里聚了一堆人,却又只低着头,像是见了活阎王似的不敢出声。 黄昌喜作为臻交刺史,抬起黑溜溜的眼睛看了看时诩,半佝着身子,唯唯诺诺道:“侯爷领皇命前来臻交,不知所为何事啊?” 时诩轻笑一声道:“听说在你们臻交,有个名叫裴虎的盐商,不仅在你们当地非常有名,就连皇上对他的名字略有耳闻。” “啊?”黄昌喜睁大了眼睛,想了想道:“呃……我们这里的确是有这么一号人物。” “有就好。”时诩点了点头,“刘榕生,也是你们臻交的商人?” 黄昌喜垂下眸子,黑眼珠像是找不到方向一样左右挪动,给人一种精明感。他缓缓开口:“是……” “好。”时诩在椅子上坐正,往议事厅中的颤颤发抖的参军们身上扫了一眼,沉声道:“裴虎强娶刘榕生的女儿,烧毁他的房屋商铺,刘榕生在臻交求助无门,于是把状告到了皇上面前,这事儿,诸位可知晓啊?” 黄昌喜面色一沉,木讷地扭头看向那几个参军,那几个参军个个面露菜色,脑袋越埋越低,像是在点头又像是在摇头。 时诩有些不耐烦了,道:“谁是你们这儿的法曹?” 店内静默了少顷,一个矮个子男人上前一步道:“是……是我。” 时诩沉声道:“我再问一次,裴虎强娶刘榕生的女儿,烧毁刘榕生的房屋商铺,可有此事?” 法曹咽了口唾沫,用余光瞟了黄昌喜一眼,慢慢开口:“有……” “看来法曹也知道这件事。”时诩缓缓垂眸,紧盯着法曹,质问道:“那你为何无视刘榕生的求助,纵容曹虎的恶行?” 一片沉寂的屋中燃烧着焦灼的气氛,法曹站在原地瑟瑟发抖,舌头像是打了结似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说话!”时诩等得不耐烦了,拿起案板重重一拍,法曹顿时吓得一愣。 “下官……”一句话还没说出口,法曹已经破了音。 景聆坐在旁边勾起了唇角,她泠然道:“侯爷问你什么你答就是了,用得着吓成这样吗?还是说,裴虎身后有臻交公主撑腰,你怕得罪不起,不敢开口?” 法曹身子一僵,而黄昌喜却连忙笑道:“夫人您这是什么话,裴虎与公主这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两个人啊!” “哦?”景聆眉梢一挑,下巴上扬,“那为何我听别人说,这裴虎与臻交公主关系亲近异常,仗着颇得公主的宠爱便在臻交胡作非为。” “瞎说,都是瞎说!”黄昌喜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似的,矢口否认,“怎么可能呢?公主身份尊贵,怎么会与裴虎那种阴沟里的蛆沆瀣一气?不知是何人传这种无厘头的谣言,真是要杀头啊!” 景聆下巴轻点,她笑道:“我也早就认为这是谣言,可是,既然裴虎就是个没有背景的小混混,法曹参军为何却帮着这个裴虎,弃百姓疾苦于不顾呢?难道,是你们臻交衙署与裴虎有交情,故意徇私?” 景聆的话如晴天霹雳一般穿透房顶直直打落在黄昌喜等人的头顶,黄昌喜咽了一口唾沫,心中升起一阵恶寒。 黄昌喜急切地说:“夫人怎么能这样揣测我们?我们臻交衙署,也是深受裴虎所害啊!” 景聆眼尾噙着笑意,可黄昌喜看着她脸上的笑,心里却一点都放松不下来,甚至感觉更加可怕。 黄昌喜在心里打着腹稿,一点话都不敢乱说,他猜不到,自己若是说错了一句话,等待他的会是景聆怎样的揣测。 景聆抬眸看着黄昌喜,轻笑道:“裴虎怎么害你们了,说来听听,说不定这一次,侯爷还能帮你们一雪冤屈。” 黄昌喜看了看景聆,又扭头看了看时诩。他登时换了张哭丧着的脸,眼尾挤出了几滴眼泪。 “那就烦请侯爷替下官等人做主了啊!” 黄昌喜再次跪在了地上,只听地面上砸出了一声闷响,黄昌喜扭头对几位参军道:“还不快跪下求求侯爷!” 参军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也跟着黄昌喜一起跪倒在地。 黄昌喜泪流满面地说道:“侯爷、夫人、程大人,你们都知道,我黄某人是盛安外放来到臻交的,我也只是一个外地人,可这裴虎,却是土生土长的臻交人。在下官刚上任时,裴虎就已经是臻交出了名的恶霸了。” “强抢民女这类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干了,下官刚来臻交时,也曾经亲自提审过他,可他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把那女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人家非说是自愿跟了裴虎,下官也就没有办法了。” “这还不算,事情过后,裴虎到公主面前反咬了下官一口,说下官诬赖他……可,可下官也只是按照正常|程序对他进行提审,下官……下官什么都没做啊!” 黄昌喜一边说着一边抹眼泪,看上去无辜又可怜。 时诩坐在案后,目光沉沉,面色平静,指尖在桌面上轻点。 议事堂内静默了好一会儿,黄昌喜跪在地上膝盖已经隐隐作痛,可时诩却没有一点动静。 黄昌喜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掀起眼帘偷偷观察时诩的神色,却恰好对上了时诩幽深的双眸,黄昌喜喉头一更,后背冷汗直冒,当即垂下了脑袋。 时诩却轻声一笑,道:“按黄刺史的说法,这裴虎与公主,似乎交情不浅。” “啊……”黄昌喜抬起脑袋,摇头又摆手,“不不不,没有没有没有,公主与他不熟的,这只是裴虎单方面地往公主身上贴罢了,也不能说因为这样一件事,就断定他与公主的关系……” 时诩挑了挑眉,黄昌喜的嘴跟沾了胶一样严实,即便说辞漏洞百出,可他就是坚持贺思瑾是清白的。 在座的众人看破不说破,黄昌喜在臻交做刺史,而臻交又是贺思瑾的封地,他这样强烈保全贺思瑾,也是在极力保全自己头上的这顶乌纱帽。 时诩暗暗叹气,看来在他嘴里是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话了。 时诩道:“好,本侯此行也只是来核实裴虎的罪行的,并没有要窥探公主隐私的意思。既然黄刺史也承认裴虎的确是当地恶霸,那就烦请黄刺史写一封文书,向皇上说明情况,并盖章签字,本侯也好带回盛安,给皇上一个交代。” 黄昌喜松了一口气,拱手道:“是。” 黄昌喜手脚很快,他也是进士出身,一封斥责裴虎的檄文很快就写了出来。 黄昌喜把檄文交给时诩后还打算请他留下来吃饭,但时诩却托词公务在身婉拒了黄昌喜,黄昌喜没有办法,只好亲自带着衙署里的几位参军把时诩一行人送出了城。 两辆马车离开臻交后朝盛安的方向走了很长一段路,他们落宿在捷州的一个县里,直到次日清晨,时溪才单独骑上一匹马,先一步从客栈离开。 而余下四人,则前往客州,查探麻布的事情。 他们都明白,贺迁此次派他们出来,明里是查裴虎,暗中却是要将他背后的贺思瑾,以及陈王一党拉下水。此番若是只将裴虎的罪状呈给贺迁,怕是会在贺迁心里留下个办事不力的坏印象。 况且那批麻布又与将士的军服有关,这一回若是不彻查到底,下一回又会出现同样的事情。客州,他们势在必行。 景聆昨夜睡得晚,今早又被时诩从床上硬生生地拽醒,气得她直接往时诩脸上摔枕头。 她只觉得意识稍稍清醒的时候,浑身上下都痛得像是快要散架了一般,连眼皮都累得掀不起来。偏生时诩的精神好,围在她耳边唤来唤去,让她憋了一肚子的气。 一直到上马车了,景聆都没有动过一根手指,穿衣洗漱、吃早饭,都是时诩喂到她嘴边,她只用张嘴就是。 时诩背着景聆上了马车后,随着马车晃晃悠悠,景聆很快就抱着时诩的手臂进入了梦乡。时诩身上淡淡地香气像一双有魔力的大手,最能将她躁动的心抚慰平静。 第九十八章 客州 马车进入客州地界后,山下的稻田逐渐减少,更多的是麻田与桑田。 客州靠绣品出名,其丝织品更是远销海外。客州城中,布坊随处可见,走在路上,妇女小孩身上的衣服绣纹更是美丽精致。因此在客州流传着一句话:如果你穿着新衣服走在路上,对你视若无睹的就是本地人,而从头到脚打量着你的,就是外地人。 从捷州到客州走了两日,程卫的心情显然豁达了不少。他掀起窗帘朝外面的街道上望了半晌,说:“昨日子定已经与我说了布匹的事情,只是客州的织锦坊这么多,我们总不能挨个去查?” 景聆靠在时诩肩上闭目养神,她道:“不用,既然是用来买盐的,一定是用了当地最好的布料,然后把劣质的麻布塞在中间,这客州最有名的织锦坊是哪间?我们就去那间看看。” 程卫微微颔首,认为景聆说得有道理。 时诩一行人在客州的客栈里休整了一晚,时溪与客栈小二打听了当地最有名的织锦坊,小二告诉时溪,在客州最出名的织锦坊有两家,分别的楚氏与姚氏。 次日,时诩与程卫便兵分两路,分别前往两家织锦坊。 姚氏织锦坊在客州东边,临近城郊,织锦坊后面就有大片的桑树林。 昨日景聆特地将在臻交买的那两匹布送去裁缝铺里赶制成了衣裳,今天便穿着那身春蓝绸与时诩扮成了来买布的商人。 织锦坊的伙计一听景聆是来买布的,又看到了她这一身价值不菲的行头,顿时眼里放出了金光,连连吆喝着把景聆和时诩请进了门,然后带着她观赏着坊里的成品绸缎。 接待二人的伙计年纪不大,却难得热情,看了一圈后,伙计从小厮手里接过茶水,递给景聆,道:“夫人您觉得刚刚的那些如何啊?” 景聆悠然自得地吹了吹茶面上的热雾,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不愧是客州第一绣坊,面料自然是没得说,但我总感觉花样有些过气了,有没有新颖一点的?” 小伙计对上景聆的双眸愣了一瞬,连忙道:“有,当然有。夫人真是好眼力,刚刚那些有许多都是去年风靡盛安的花样,今年我们这里的绣娘也设计了许多新的花纹,我这就带您过去看看样布。” “好。” 景聆自然地把茶杯递给时诩,二人跟着小伙计进了后院。 刚掀开帘子,景聆就嗅到了一股晾晒植物发出的清苦味,景聆跨出门槛,抬眼一看,原来后院里正晒着苎麻。 景聆道:“你们这边,还卖麻布?” 小伙计朝院内看了一眼,道:“这些不是卖给别人的,是用来给我们自己做夏衣穿的。” “辛苦织出来的是绸缎,身上却穿着麻布衣服。”景聆看着伙计瘦高的背影道:“你们真是不容易。” 伙计顿时放慢了步子,他叹了口气道:“我家老爷好歹还会送布料给我们,听说那边的楚家,没日没夜地织布,却连麻布都不给人家送,我们这儿都算好的了。” “夫人您想想,那都不给人一点休息时间,能织出好东西来吗?还是我们这边的布料更好。”伙计又道。 景聆不禁扬起一抹笑,绕来绕去,这小伙计还在自卖自夸呢。 景聆跟着小伙计走到了织布房前,小伙计说里面热,便让景聆在外面等着,他进去拿样布。 过了一会儿,小伙计拿了几块布,他把绣着花纹的样布递给景聆,捏着衣袖擦着脸上的汗,道:“夫人,你看看这些怎么样?” 景聆草草地看了一眼,随便指了几个还看得过去的花样,随之又道:“你们这里的织工绣娘有多少人?那么多麻线能织不少布,除去送给你们的之外,难道没有剩余的吗?” 小伙计挠了挠头,道:“老爷给我们每人发了三匹布,按理说是该有剩余的。” 景聆秀眉微挑,她道:“既然有剩余的麻布,那能不能卖一些给我们?” “啊?”小伙计看着景聆顿时摸不着头脑,他道:“你们要买这种布做什么?这个布质量一般,也就只适合我们这种下人穿,不适合您的。” 景聆把手里的样布递还给小伙计,道:“我是做布匹生意的,自然要顾及到我的所有顾客,这世上又不是只有达官显贵才穿衣服,普通人也要穿。你们这边若是还有余布的话,就卖给我一些,我带回去看看好不好卖。” “我没有在库房里看到过麻布。”小伙计抹着脑袋看上去有些为难,但他眼珠子骨碌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小声道:“但是如果你要的话,我家里还有几匹,要不然,夫人您私下也关照一下我的生意?” 景聆正有此意,她摇了摇手里的团扇,低声道:“这不太好。” “哎呦。”小伙计贼眉鼠眼地朝四周看了看,随即把景聆带到一旁,道:“反正都是做生意,我可以将手里的布料按低于市价的三成卖给夫人,只要夫人您说一句可行,我这就回去给您拿。您可想好了,去别的地方,可遇不上这么好的价钱了。” 小伙计脸上始终挂着笑,看着景聆犹豫的神色,心脏也怦怦直跳。 过了少顷,景聆才道:“那行,刚刚我选的那几个花色我要百匹,大约几月能做好?” 小伙计顿时喜上眉梢,他道:“百匹……至少还得两三个月……” “无妨。”景聆道:“我给你一个地址,等这匹布做好了,你们传信过去就行,我派人来取。” “好好好,我给您记下。” 小伙计乐呵呵地跟景聆进了前院,景聆写下了安忆弦钱引铺的地址,小伙计道:“原来是来自盛安的贵人。” 景聆淡然轻笑:“行了,你回去拿一下麻布,待会儿送到永宁客栈去,天时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 “好嘞,我送您出去。” 景聆被送上了马车,时诩紧跟在景聆身后,一言不发。 景聆扇着风道:“从刚刚开始我就感觉你想问我什么,想说什么就说。” 时诩道:“订了那么多布,你是真打算在盛安做布老板了?” 景聆笑了笑道:“如今我父亲正病着,那鱼结花又是用金子养的,我算了下府里这几个月吃药的账,我再不多找点赚钱的门路,再过几个月,我爹怕是要吃不起药了。” 时诩抓着景聆的手,锁眉道:“你有困难,为什么不告诉我?” 景聆看他的样子似是有些委屈,便摸着他的头顺了顺毛,笑道:“这是我自己能解决的事情,所以才没有跟你说。” “是我思虑不周了。”时诩垂下头,脸上带着几分沮丧,“以后只要你有困难了,不管是你能不能解决的,都告诉我一声好吗?不然,我会觉得自己对你而言你很没用。” 景聆笑了笑,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小狗总是需要通过满足主人的需求来证明自己的不可取代,如果主人过于独立,他反而觉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从而没有安全感。 景聆抬起晶亮的眸子,道:“好啊,只要你不嫌我烦。” “不会。”时诩捧着景聆的脸,柔软的唇落在她的眉心。 二人在车厢里说了会儿话,但马车迟迟未动。 时诩掀帘问马夫道:“怎么回事?” 马夫说:“侯爷,前面有辆车堵住了路,等那辆车过来了,咱才能过去。” 时诩抬眼一望,正对面的那辆马车装潢豪华,车厢的顶棚上是用黄金镌刻的码头,四周吊缀着金铃铛,马车主要有些许晃荡,车顶四角的铃铛便会撞出悦耳的声响,若是走在街头,路人听见了这声音,便会挪向两边,把中间的大路让给马车。 景聆远远地看见那车不禁冷笑一声:“俗。” 时诩坐了回去,搂着景聆的肩道:“怎么了?” 景聆说:“前两年盛安的官员商人也喜欢往车顶棚上装这些东西,一开始大家都听着那铃铛声觉得有趣,后来大街小巷全都是这些铃铛声。有一次太后出宫来透气,靠在马车上听到了满大街的铃铛声心里觉得烦躁,便下令不许再往车上挂铃铛了。” 这时,对面的马车已经叮叮当当地从他们的马车旁边行了过去,景聆掀开帘子,敢不顾太后的命令继续把铃铛往车上挂的,她倒想看看是谁。 马车停稳后,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搬着椅子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接着便掀起车帘,接住了马车中伸出来的一只染着红色指甲的手。 镶着翠宝石的金步摇从马车中晃出,墨绿的绸缎上绣着一只精致的孔雀,阳光朝她身上一朝,花纹上的金线更迷人眼。 这是…… 景聆微眯着眼睛,感觉那张脸有些眼熟,待她仔细看清了妇人的脸后,才道:“这是……李太妃?” 李太妃正是先帝的李妃李纭衣,陈王贺辽与臻交公主贺思瑾的母亲,这些年来李纭衣一直与贺辽待在客州,已经很久没有回过盛安了。 原本这家织锦坊中的麻布已经让人心生疑虑,如今又在这里遇到了李纭衣,更让人觉得这家织锦坊中存有古怪。 第九十九章 盐铁使 傍晚,姚氏织锦坊的小伙计带着十几匹麻布来到客栈交给了景聆,原来他的母亲也在织锦坊里做绣娘,他母亲听说这些麻布可以卖给别人,便把之前攒的几匹布也交给了他。 景聆清点完布料后,便将银子交给了小伙计,小伙计捧着沉甸甸的钱袋眼里放光,连连称谢。 景聆收拾完麻布后,笑着随口道:“今日我从你们织锦坊里出来时遇见了一辆装潢华美的马车,连马车四角都系着铃铛。只可惜我们走得快,没来得及看清那车上的人。” 小伙计眨了眨眼,捏着下巴想了想道:“夫人您说的,是李太妃的马车?” 景聆的眼睛伴随着挑眉的动作而睁大,她惊讶道:“原来是太妃的马车啊,竟然连太妃都亲自到你们织锦坊里选布,看来这一回,我是寻对地方了。” 小伙计的脸上绽开笑意,他道:“我们姚老板与太妃是同乡,所以太妃也会格外照顾一次。” 景聆道:“原来姚老板不是客州人啊。” 小伙计说:“老板是桑州人,听说当年姚老板初来客州时遇到了很多困难,都是太妃帮他摆平的。” “看来太妃,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啊。”景聆系着包袱的带子,微垂的眼眸中涌现出层层黑雾。 小伙计离开客栈后,景聆拧着布料回到房中。时诩身上并没有带去年军中发下来的冬衣,但荣英看那料子凉快,倒带了两件过来。几人在灯下将布料与荣英的衣料一比对,恰好符合。 “陈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荣英握着茶杯重重地磕在桌上,“用劣质布匹换盐,再将盐高价卖出,这稳赚不赔的生意让他白得了那么多银子,他能花去哪儿?” 程卫与时诩相视一眼,程卫道:“这都只是我们目前的推测,陈王究竟有没有将麻布作为客州绣交纳上去,如果有,那批麻布又用到了什么地方,这都需要与户部和当地的盐铁转运使核查。” 时诩坐在一旁,面色微凝,“我们此番离京是为了查裴虎一事,如今要去盐铁署核查,还得要皇上的文书才行。” 程卫轻轻点头,起身道:“我这就修书一封,传至盛安。” 四日后,皇帝的亲笔文书从盛安传来,与这道文书一起送入客州的,还有荣英与那位时诩一直都没能见到面的车嘉。 “车御史怎么也来了?”景聆沏好了茶,看到车嘉时还有些惊讶。 车嘉把文书递给时诩,道:“我作为监察御史,巡盐本就是我的职务,因此皇上派我一同前来协助诸位。另外,裴虎在已经在盛安被抓获,如今已经进了大理寺,由沈成宣大人亲自提审,还请诸位放心。” 时诩浏览完文书后将它递给程卫,抬眼对车嘉道:“一切顺利就好。” 车嘉对上时诩幽深的双眸时脸色略显尴尬,他拱手道:“此前因为公务繁忙一直未与侯爷谋面,还请侯爷见谅。” 时诩唇角微动,想到父亲的死,他心里的那根倒刺依旧扎得疼痛,但也只能道:“无妨。” 有了文书在手,次日,时诩一行人便前往设在客州的护东道盐铁署,要求盐铁转运使灌秋拿出去年护东道的收支账簿。 时诩的突然到来令灌秋措手不及,他磨磨蹭蹭地出府迎接,赔笑道:“侯爷,这账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看的啊,这是朝廷的账,需要户部的文书批准才能交给您啊……” 时诩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过半百,体型宽胖的男人,勾唇而笑:“户部的文书的确没有。” 灌秋松了一口气,搓着手道:“既然没有,那侯爷进来喝杯茶,然后……” “皇上的御笔敕令。”时诩拿出文书悬在灌秋眼前,他面色一沉,道:“可以吗?” 灌秋当即膝盖一软,险些摔在地上,他肥大的手扶着旁边的朱红楹柱,盯着文书上的红章,面露慌色。 时诩的手覆上灌秋的手臂,手里发力将他拽了起来,挑了挑眉道:“灌大人,您看,可以吗?” 灌秋咽了口唾沫,手掌在心窝处拍了拍,道:“既然是皇上的命令,当然……当然可以。” “既然可以,那灌大人还站在这儿做什么?”时诩淡漠地看着灌秋发抖的双腿,泠然道:“不请我们进去?” “啊……”灌秋浑身的汗毛都在这一刻竖了起来,他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弓着腰背道:“是,是,侯爷请,几位大人请……” 进入盐铁署后,灌秋颤颤巍巍道:“侯爷与几位大人此次前来,是要看整个护东道的账簿,还是只想看单个州的呢?” 灌秋的性格跟他的体态一般圆滑,时诩道:“整个护东道的,都呈上来。” 灌秋道:“那下官这就派人去取,侯爷与几位大人在堂中稍候片刻。” 时诩等人被小厮带入议事堂中,小厮给他们都上了茶,但除了车嘉,时诩他们都跟事先商量好了似的没敢碰那茶一口,只有车嘉喝了一杯后还让小厮继续添茶。 景聆在议事堂内环视了一周,她发现这位灌大人真的很喜欢桃木,不仅墙上挂着一柄桃木剑,就连屋里的桌椅也都是用桃木所制。 难道,他是怕什么东西找上门来?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工夫,灌秋捧着一堆账簿走了进来,分别发给时诩、程卫和车嘉,“这是客州的,这是夷州的,这是宛州的。” 时诩看了一眼笑嘻嘻的灌秋,想着车嘉是专门督察州郡的,查起账簿来一定更加熟稔,便拿起客州的账簿起身走到车嘉身旁,道:“车大人与我换一下,我对宛州熟悉一些,我看宛州的。” 车嘉抬眼看向时诩,随后将接过客州的账簿,将宛州的递给了他。 议事堂中格外沉寂,只能翻页的沙沙声。 灌秋在一旁站了少顷,觉得有些尴尬,便讨好地笑道:“侯爷,程大人,车大人,下官作为护东道盐铁转运使想问一句,此次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皇上才派几位来下官这里查账啊?” 程卫翻着手里的账簿,看了灌秋一眼,冷声道:“这都是皇上的意思,我们只负责按皇上的命令办事,别的一概不知。倒是灌大人如此紧张,难道是真有什么不能让我们查出来的东西?” 灌秋笑道:“哎哟,程大人您可真会开玩笑,下官之前的转运使景熙就因为督察不严丢了脑袋,下官怎么会不认真做官,而步了他的后尘呢?” 帮着时诩一起看账的景聆的脸上顿时袭上一层薄冰,她摸着手边的茶盏往旁边一掀,茶盏“嘭”的一声砸到了地面上,茶渍飞溅,瓷片四处乱飞。 景聆回眸看向灌秋,歉意地笑道:“不好意思啊灌大人,回头给您赔一个。” 灌秋并非不知道景聆与景熙是远房表亲,只是当年皇上惩治了景熙一家,而与景熙沾亲带故的景啸却没有受到一点影响,他以为这两家人是不亲的。既然是不亲的,那他再踩景熙一脚衬托自己的忠良也就无可厚非。 只是灌秋没想到,景聆竟然这样在意。 “无妨无妨。”灌秋指挥着一旁的小厮把茶杯与茶叶收拾干净,而后,又让人给景聆换上了一盏新茶。 景聆却起身道:“既然刚刚灌大人提到了上一任盐铁转运使,那我也想问问灌大人。听说当年是灌大人亲自告发了景熙,说他让人做了假的账目愚弄朝廷,当时盐铁署里面所有人都因为这件事情被罚了,被杀的人不计其数,而灌大人却因为举报了自己的上级得到了升迁的机会。灌大人,您如今在这盐铁署中做官,难道不怕昔日的同僚们来找你吗?” 灌秋顿时如鲠在喉,他的脚步微动,磨了磨唇,笑道:“他们犯了错,受到处罚是应该的,我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是因为我忠于陛下、忠于大魏,我又怎么会怕呢?” “是吗?”景聆秀眉微挑,她笑道:“灌大人这样想是最好的了,我听说这桃木是不能沾水的,我还想着要不要给大人您换一张桌子呢,既然灌大人是个正直的人,想必是不会在意这些鬼神之说的了。” 灌秋的目光迅速挪到了桌腿上还在滴水的位置,脸色倏然变得煞白。 景聆观察着灌秋微妙的变化心里有了底。这一次不仅能找到灌秋的罪证,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让景熙沉冤得雪,让安忆弦认祖归宗。 这时候车嘉也看完了客州的账簿,他道:“侯爷,我查完了,账面上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 车嘉望向面无血色的灌秋,道:“灌大人,客州的账簿中有名叫裴虎的盐商,据我所知他是臻交人,他为何不在臻交买盐,而来到客州呢?另外你这里面记录的是他用两千匹客州绣换取了一千斗盐,他一个盐商怎么会有这么多客州绣?你们真的没有记错吗?” 灌秋快速地调整了一下自己脸上的神色,对车嘉道:“车大人,您这些问题得去问裴虎,他一个盐商愿意在哪里买盐就在哪里买,我难道还要因为他是臻交人就不给他卖吗?您若是这样找问题的话……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车嘉淡然轻笑,合上了账簿,对时诩与程卫和颜悦色道:“你们那边看得如何?” 第一百章 见鬼 时诩也翻完了最后几页账簿,他看向车嘉,摇了摇头,而一旁的程卫也没有在账簿中找到什么不妥之处。 灌秋观察着几人的表情,拱手道:“下官就任护东道盐铁转运使的这几年一直兢兢业业,绝对没有出过任何纰漏,几位既然已经检查完了,那也好给圣上交差了?” 时诩看了灌秋一眼,道:“自然,我们定会如实向皇上禀报。” 灌秋顿时换上了一张笑脸,“那就有劳侯爷了,现在已经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几位不如留下来吃顿饭再走。” “多谢灌大人的好意。”时诩和景聆已经起了身,时诩道:“我们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多叨扰灌大人了,灌大人尽管吃好喝好,也好为朝廷效力。” 灌秋面露遗憾,道:“既然侯爷还有事,那下官就不强留侯爷了。” 时诩一行人出了盐铁署的大门,刚上马车,一路郁郁的车嘉便道:“灌秋手里的这几本账做得真不赖,若不是因为我们事先就了解了裴虎不是本地人,我倒真看不出这账本里的一样。” “是啊。”景聆望向窗外,“当年景熙做盐铁使时,据说就是他做的账,结果,却被他狠狠坑了一把,连命都丢了。” 车嘉捏了捏下巴道:“不过看他那副德性,对当年之事想来还是忌讳的。” 景聆轻点着头,望向时诩时倏然一笑,她道拍了拍时诩的肩膀,掌心一路滑下手臂,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跟我那位表舅的体型还挺像的。” 时诩扭头看向景聆,与她笑眼相对,心里感觉有些不对劲。时诩薄唇微启:“你想做什么?” 景聆拉了拉时诩的衣领,在他耳畔道:“我们可以这样……” 时诩听着景聆的话,眼睛越睁越大,他犹疑道:“这样行吗,万一被他发现了怎么办?” “你相信我,没问题的。”景聆挪开身子,看着时诩的眼睛道。 时诩见她自信满满,也不好意思浇灭她心中燃起的小火苗,只好摸着脸点了点头,说:“那好,我待会儿跟他们说一声……” 入夜后的客州城热闹不减,街市上挂起的灯笼与天上的星星点点交相辉映,别有一番烟火气。 盐铁署远离闹市,寂静的同时,氛围也格外|阴森。听说当年景熙出事,盐铁署众人受罚的诏书下来时,许多人都还没有离开客州,因此有不少官员都是在盐铁署内被杀的。 客州人都觉得盐铁署附近阴气重,故而更没有人愿意走这条路了,这一来二去,通往盐铁署的这条路到了夜里就更幽森可怖了。 初秋的凉风吹过,盐铁署门口的两盏大灯笼像是被一双手抓着一样,没有规律地来回晃动,灯笼里的火光忽明忽灭,直到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狗吠,盐铁署门前在刹那间变得一片漆黑。 冷风呼啸着涌入盐铁署,没了门闩的柴房的门被风推开,又被风拉着关闭。开门关门声在庭院内反反复复,在房中闭目养神的灌秋终于忍受不住睁开了眼睛。 “吵死了!”灌秋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唤小厮道:“王二,王二!” 平日里,只要灌秋一唤,王二立马就会开门而入,然而这回,灌秋已经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了,屋外回应灌秋的,却只有诡异的风声与凄凉的犬吠。 柔软的被单被灌秋抓在手里攥紧,柴房的门还在哐哐乱响,灌秋低骂了一声把被子一扔,端起屋里火光微弱的油灯走到了门口。 “这个死王二,明儿个我非要扒了你的皮!” 灌秋怒气冲冲,手刚放到门边还没来得及拉开,门却“嘎吱”一声,却自己开了。 灌秋喉头一更不禁后退了两步:“王二?” 内院漆黑一片,连一盏亮着的灯笼都没有,灌秋手里的蜡烛是黑夜之中唯一的亮光。 房中忽然传出一声瓷瓶摔落的声响,灌秋脑子里一激灵,举起油灯就在屋子里乱照:“谁,是谁?” 雪白的瓷片在壁橱下被月光照得反光,但屋里却没人回应灌秋的话。 灌秋的掌心冒出了冷汗,心底也升起了一股恶寒,脑中不自觉地冒出了白天景聆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桃木沾了水了就没用了…… 灌秋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手忙脚乱地关上了门,却又在关门的时候不慎弄掉了手里的油灯。 油灯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房间里唯一一点亮光也没了。 风声掠过,灌秋抓紧了门闩,身体瑟瑟发抖,却又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 就在此时,不轻不重的一掌忽然搭上了灌秋的右肩,灌秋顿时身体一僵,紧接着,耳后又传来了一声低哑的轻唤:“灌秋。” “啊——”酥麻感从灌秋的脚底冲上脑门,他攥紧了门闩猛地一抽,双手抵在门上就想推门出去,可门外却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阻止灌秋将它推开。 “怎么回事,怎么开不了?”灌秋惊慌失措,却不敢回头往后看,他像极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双脚不断踏着地,却又找不到下一步该往哪里迈,他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男人,在这个时候竟然生出了想哭的冲动。 而后再次传来一声嗤笑:“傻子,本官卧房的门,是往里拉开的啊。” 灌秋倏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慢慢抚上门上的把手,目光网上挪,映入眼帘的是映在门上的两个人影。他姑且能认出,前面那个宽圆的影子是自己的,而身后那个高的…… 一个熟悉的名字在灌秋的脑子里如洪水猛兽般涌出,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敢再想下去,他用余光瞟着身后,咬了咬唇上干燥的死皮,当即拉开门跑了出去。 灌秋不管不顾地跑了很长一段,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从这个走廊跑入那个走廊,直到他实在是跑得累了,又确定身后没有东西跟上来,他才在走廊的一角停了下来。 夜里漆黑,他又没有带火,就连他自己都摸不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 但想到刚才在房中的景象,灌秋依旧心有余悸。 “真是见了鬼了。”灌秋一边抹着脸上黏糊糊的汗一边骂道。 然而,还没有等灌秋在墙角里喘匀一口气,他就听见不远处,又传来了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有哪位刚刚受到恐吓,灌秋的感官比平日里更加敏感,他虽然看不见那不知是人还是鬼的东西在哪里,但却能感受到他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近,并且在黑夜中,他还带着极大的压迫感。 灌秋紧紧贴着墙面,他的背后已经没有路了,可他认为,一直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不如去找一个有退路的地方躲着,这样他要是找来了,自己也能及时跑掉。 灌秋决定就这么办,并且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明天就让人把议事堂里的那晦气的桌子给换了。 灌秋在心里给自己壮了壮胆,抬腿就往走廊里迈,他忽然发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可怕的脚步声居然消失了。 “难道是走了?”灌秋这样想道。 于是,他更加大胆,跟平日里一样朝另一条走廊里拐弯。然而他的脚才刚迈出去,忽然便发觉自己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凹凸不平的东西。 灌秋刚刚放开的胆量在这一刻碎成了灰,他低头望着自己脚下的另一只脚,唇角微抽。 他的脑袋伴随着害怕却好奇的目光缓缓抬起,从下到上,黑色的裤子,白色的中衣,这跟当时景熙被强制剥去官服,押上刑场时的装束一模一样。 而再往上,灌秋便只能看见那是个披头散发的男子长而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灌秋看不见他的五官,只能看见在他头发后面,好像有什么液体正在滴落,而在他的身后,似乎已经洒了一路。 这……是血吗? 灌秋的后背被冷汗浸湿了,身前的男子缓缓抬起了手,冰冷落在灌秋手臂上将他抓紧,那人慢吞吞地说道:“灌秋,你难道不认得我了吗?” 灌秋手臂上的肉猛然缩紧,他缓缓开口:“你……你是谁?” 那人压着声音道:“是我啊,我是,被你害死的,景熙啊……” “景……景熙……”灌秋绝望地看着眼前的“鬼”摇着头道:“不可能,你不可能是景熙,景熙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那人冷笑着,抓着灌秋的肩膀的手里力道更大,仿佛能把他的手臂捏碎一样。 “就是因为我死了,所以,我才来找你,偿命啊……” 灌秋的脑子里顿时警铃大作,他倒退着步子,嘴里念念:“不,不……” “景熙”朝灌秋缓缓逼近,低声道:“灌秋,跟我走……” “不,不行,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啊!”灌秋湿透了的后背贴在了冰凉的墙面上,他原本就不算好看的五官因为惊恐的神色变得更加狰狞,事到如今,他却也只能朝景熙歇斯底里地求饶,“景大人,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求您了……” “你把我害得这么惨,我怎么能轻易饶了你呢?”那位景熙冷声道。 灌秋两股战战,他被景熙压迫在局促之间,完全无法动弹,他弱声道:“那大人您想怎么样?是您在那边过得不好吗,是缺钱吗?我……我明日就给您烧纸钱来……” “景熙”冷哼一声,道:“我问你,当时,是不是你做了假账,然后诬陷了本官?” 第一百零一章 账簿 低飞的黑鸦从屋檐处掠过,凄厉的嘶鸣划破天空。 灌秋的眼眶因为睁大的眼睛变得发酸,丝丝冷风从脸上刮过,像是催泪的迷烟一样,让温热的湿润从灌秋眼底涌出。 他回忆起多年前自己犯下的罪孽,垂眸沉默。 而那位景熙的耐心已经伴着风声慢慢被磨净,藏在头发后面的唇微张:“说话。” 灌秋攥紧了拳,肩头微颤,小声道:“是……我已经承认了,你能放过我了吗?” “放过你?哈哈哈哈……”景熙忽然大笑起来,“这怎么行呢?灌秋,你这种以权谋私的贪官,得去皇上面前,好好认罪啊。” 言罢,“景熙”就拨开了额前的长发,在月光下露出一张俊朗的脸。 灌秋顿时瞪圆了眼睛,他猛吸一口冷气,指着时诩颤抖着后退,难以置信道:“是……是你?” 灌秋一手抓住了背后的栏杆,大有要越过栏杆逃跑之势。 “灌大人要去哪儿?”时诩迅速伸手,将灌秋一把抓住,“这整个大魏都是皇上的天下,你能跑到哪里去?” “我……我……”灌秋惊慌失措地后退着,但腿已经抵在了身后的栏杆上,手臂又被时诩攥得牢固,他完全没有机会逃跑。 灌秋紧盯着时诩,随着凉风袭来,他的心底也渐渐平静,冷静下来一想,灌秋才会猛然悔悟自己今晚有多么愚蠢,竟然被一群年纪和资历都比不上自己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更是觉得羞耻。 灌秋的目光从慌乱变成愤怒,他道:“时诩,你竟然敢捉弄我!” 时诩笑道:“本侯是皇上亲封的大魏武安侯,对付你一个护东道的盐铁转运使,有什么不敢的?” “你!”灌秋顿时恼羞成怒,他大口喘着气,冷哼一声道:“就算你知道了这些又怎么样?景熙那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儿了,他是先帝下令处死的,难不成,你还指望着当今圣上为他平反?” “当今圣上会不会给景熙平反我不能保证。”景聆忽然从灌秋右侧的走廊里走出,手里还拿着两本厚厚的账簿,她冲着灌秋扬了扬手,冷笑道:“但我能保证的是,灌大人你的官要做到头了。” 灌秋朝前伸着脖子,眯眼看清了景聆手里拿着的客州账簿,瞬间大惊失色。 这是刚刚,程卫在灌秋的书房中找到的另一本去年在客州的收支账簿。 景聆走到灌秋跟前,将其中一本账簿翻到了去年春天客州与盐商的交易中,记录着裴虎的那一页。 景聆指着两本账簿上截然不同的两串数字,道:“裴大人你账做得好啊,明明收了裴虎二十匹客州绣,你却写了二千匹,而剩下的一千八百匹是什么呢?这都是最普通不过的麻布,而灌大人您,却用这些东西,换给了他一千斗盐。你以为你是在给他做自家的生意,卖自己的人情吗?你这是在帮朝廷做生意,卖的,是朝廷的人情!” 景聆说着,就把那本账簿甩到了灌秋的脸上,她骂道:“你不亏,裴虎也不亏,亏的,是朝廷和臻交吃不起盐的百姓!” 灌秋被砸得偏过了头,他闷哼一声,扭头就想反驳景聆,但看着地上写得清清楚楚的账簿,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垂下了脑袋。 车嘉从景聆身后走出,上前捡起地上的账簿拍了拍上面的灰。 他见惯了地方上贪官使的小把戏,因此面对着这样的灌秋,态度还算平和:“不好意思了灌大人,您和这些账簿,都得跟着我们一起回盛安面圣了。” 灌秋呆愣地看着身前的车嘉和时诩,一言不发,心已经掉进了冰窟窿里,他知道自己这次已经无力回天了。 当年他用着自己的小手段逼走了永远艳压自己的一头上司,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官位,因为一次胜利,这些年来他的贪心越来越大,却不想最后,还是败给了景熙。 清冷的月光照在灌秋身上,给他佝偻的脊背添上了几分沧桑。灌秋笑得苦涩,又带着自嘲的意味,他道:“景熙啊景熙,你活着的时候不愿饶过了,就连死了,也不愿放过我啊……” 景熙早已成了地底下的一抔黄土,可灌秋环顾着四周,他的得意与失意,都离不开这个名字,直到他死,这个名字都会刻在他的骨子里。 “直到现在了,你还把这一切都归咎到一个死人身上,看来你是一点悔悟之心都没有。”程卫取了镣铐迟迟赶来,“始作俑者,明明是你自己。” 灌秋的手脚上被带上了沉重的冰凉,他耷拉着唇角微动,最终却也只是摇了摇头。 折腾了一夜,景聆和时诩回到客栈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但他们一刻也没敢耽误,押送着灌秋便前往盛安。 三日后,众人回到盛安,灌秋的罪状被程卫呈入大明宫,贺迁当即令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 景聆回到盛安后先回了趟家里,她记得自己离开前库房里的鱼结花就剩得不多了,这样算来,景啸也快要吃完了。 景聆还没走到西内院,便遇见了端着药从厨房出来的管家。 “呀,小姐回来了。” 景聆看了一眼管家手里的药汤,道:“这是给我爹送去的吗?” 管家道:“是啊。” “家里,还有鱼结花吗?”景聆担心地问道。 管家道:“原本是要没有了的,我和折柳姑娘在盛安找了一圈,也没有药铺卖,但这时候,武安侯府的阿全突然就送来了一车,现在库房里还有好多,足足能让将军吃上半年!” “真的?”景聆顿时又惊又喜,便想到了那日自己从织锦坊里出来后与时诩的对话,心里难免觉得感动。 景聆淡淡笑着,道:“田大夫说这药至少吃上半年才会见效,数来还剩三个月,我原本还担心会找不到鱼结花买……” “是啊。”管家叹道:“侯爷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 管家笑呵呵地,道:“好了,药该凉了,我先给将军送过去。” “我来。”景聆说着就伸手去接。 管家愣了愣,把药碗递给了景聆:“小姐你过去的话,将军会很开心的。” 景聆对管家说的话感到不解,她垂眸看了看药面上倒映出来的自己。 会吗? 景聆走到景啸房间外敲了敲门,屋里传来熟悉的声音:“进来。” 景聆顿了顿,推门进了屋。 她像从前在家里照顾景啸时一样,一眼便扫向床边,可奇怪的是,景啸并没有躺在床上。 景聆又转身在屋里扫了一圈,才看见景啸正背对着自己,趴在书桌上写着什么。 一个多月未见,景聆感觉景啸看上去又瘦了许多。 “爹。”景聆走到他身旁,轻轻唤了一声。 景啸当即停下了笔,抬头看向景聆,看上去还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景聆快速地挪过目光,把药碗搁在景啸手边,坐在软垫上,道:“刚从客州回来,来看看。” “哦。” 景聆观察着景啸平淡的反应,道:“把药趁热喝了。” “嗯。” 景啸放下笔,端起药碗就喝,景聆越过他看向书桌上,墨迹未干的纸上写着的,是关于满丘的地形地势,以及攻打方案。 景啸喝完了药,景聆把帕子递给他,道:“你怎么在写这些东西?” 景啸说:“满丘始终是大魏的心腹大患,我以后不能带兵打仗了,写下这些东西,留给能打的人用嘛。” 景聆缓缓看向景啸,她看不见自己的神色,不知道自己眼里写着多少悲伤。 “行了,你也别哭丧着个脸了,你老子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景啸说着又拿起了笔,他没好气道:“你看完了我就回去,以后又不是见不着了,我还要写东西呢。” 景啸开始赶人了,景聆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只好端起药碗起身,道:“那我走了,你自己注意身体。” “知道了知道了。”景啸一边写着字,一边不耐烦道。 景聆抿了抿唇,看了景啸的后背一眼,转过身去。 景聆又给管家交代了几句,让他好好督促景啸吃药,平日里写东西也别熬太晚,待管家答应完后,景聆才上了马车回侯府。 景聆刚上了马车,抬眼一望,却发现时诩竟然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听见自己上来的动静,时诩才掀开了眼里,朝自己笑了笑。 景聆坐到他旁边,道:“你怎么来了?” 时诩说:“我刚从宫里出来,看见你的马车在这里,便上来等你,接你回家。” 景聆侧过脸看向时诩,轻轻勾起一抹笑,“谢谢你了。” “嗯?”时诩微微挑眉。 景聆面向他,说:“鱼结花的事情,谢谢你了。” 时诩倏然展颜,他慢慢靠近景聆一手搂上景聆的腰身,另一只手抚上了景聆柔软的唇瓣轻轻摩梭,他低声道:“只会口头答谢,也太没有诚意了?” 景聆美眸微抬,轻笑道:“那夫君要怎样,肉偿吗?” 时诩嗤嗤一笑,扳着景聆的下巴吻了上去。 景聆快速地闭上了眼睛,任那两片柔软与自己亲密相贴,而自己也贪婪地汲取着他的气息,乐在其中。 时诩搂着景聆的腰,将她抱在了自己腿上坐着,景聆攥着时诩腰间的衣料,忽然感受到时诩的手已经探入了自己腰间。 她连忙推开时诩,面红耳赤道:“回家了再做。” 第一百零二章 自尽 马车被一路催促着赶回了侯府,时诩和景聆一前一后地进了房中,景聆刚关上房门,便感觉后背一热,她还未来得及回过头去,自己的脚底便已经离了地。 时诩的双手分别落在景聆的腰间与腿弯,景聆朝时诩怀里靠着,双手压下了时诩的脖颈,主动凑上去吻他。 景聆被时诩按压在床,时诩放过了那赤红又透着晶莹的唇瓣,缓缓支起身体。银丝伴随着时诩起身的动作在空中被扯断,景聆直勾勾地望着微微喘息的时诩,不禁舔了舔唇。 衣物净除,暖帐垂落。 屋外的粉杜鹃开得正盛,落日的光洒在花上,漂亮地跟染了一层金粉一样,连缠绵相伴的彩蝶也忍不住朝花蕊靠近,细细亲吻,一探究竟。 景聆轻轻吐着热气,双目失神地望着头顶的帷幔,她还沉浸在情潮余韵中,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景聆拉过一旁的被子翻了个身,禁不住倦意睡了过去。 景聆睡得久,第二天天还没亮,景聆就听着时诩的脚步声醒来了。 原本空空的身上已经套上了一身里衣,可她竟然因为睡得太死,连时诩是什么时候给自己穿的衣服都不知道。 已经在穿朝服的时诩听见了床上的动静,便掀开帷幔朝里面看了一眼,对上景聆微肿的双眼后,时诩歉意的地笑道:“把你吵醒了?” 景聆哀怨地剜了他一眼,把被子蒙上了脑袋。 时诩倏然觉得景聆的反应有些可爱,心里也当即软得一塌糊涂。 时诩掀开被子的一角,在景聆耳后亲吻,悄声道:“多睡会儿。” 景聆微皱着眉没有回应,她身上还泛着酸痛,想到时诩昨日的所作所为心里便更加来气。 景聆像是在发泄情绪似的重重地扯了一把被子,让外面泄不进一丝光进来。 时诩在心里低笑,整理完后便坐上马车,入宫上朝。 朝堂上,贺迁的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他着重表扬了时诩和程卫,又在朝堂上宣布圣旨,赐时诩布千匹,黄金百两,同时又擢升了程卫做中书舍人。 程卫神色复杂,但还是领旨谢了恩。 就在此时,一个内侍忽然慌慌张张地跑到殿外,看着李贵憋红了脸。 李贵小声对贺迁道:“皇上,奴才出去看看。” 贺迁瞥了他一眼,朝他推了推手。 李贵从后门离开,过了一会儿,他又从正门走了进来。 李贵拱手道:“皇上,刚刚大理寺的狱卒来报,裴虎和灌秋在狱中双双自尽了。” “什么?”贺迁顿时攥紧了龙椅的扶手,身子微微前倾,他望向同样带着震惊之色的沈晏,道:“沈成宣,怎么回事?” 面对着贺迁的质问,沈晏当即跪倒在地,他道:“皇上,臣等在昨晚审了他俩一夜,离开时,他们都还好好的。” 贺迁阴沉的目光在殿内逡巡了一圈后再次回到沈晏身上,他道:“审了一夜,审出什么了?” 沈晏顶着眼下的两团乌青,抿了下唇后才道:“启禀皇上,他们两人的嘴严实得很,全都一口咬定是自己起了贪心,跟别人没有一点关系。” 贺迁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他轻笑一声,后背靠在椅背上。 “他们在牢狱中,是怎么自尽的?”贺迁慢慢转着大拇指上的墨玉戒指,声线缓沉。 李贵道:“这奴才倒是不知,得问那个狱卒。” 贺迁道:“传进来。” 李贵:“是。” 狱卒低着头匆匆而入,他显然是第一次见到皇帝,脸上不断冒着细汗,足以看出他的紧张。 狱卒行礼道:“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贺迁大手一挥,“朕问你,灌秋与裴虎,是怎么死的?” 狱卒道:“回皇上,他们看上去像是撞死的。不过……刚刚我们大理寺的仵作恰好路过,说他们嘴唇发青,唇下还有黑血,看上去更像是中了毒,不过目前还没有尸检,仵作也不敢下决断。” 程卫听着狱卒的话,连忙道:“皇上,既然他们死因可疑,不如就请仵作尸检,如果真的是因为中毒而亡,那他们人在监狱之中,身上又怎么会有毒药呢?” 贺迁轻点着下巴,道:“绛微说得不错,成宣,退朝后你便安排仵作对他们二人的尸体进行尸检,一刻都不能耽误。” “是。”沈晏拱手道。 贺迁说:“好了,众卿还有什么要启奏的事吗?没有的话,就退朝。” 朝堂之上一片静默,贺迁起身便走,像是要赶着做什么事情一样。 下朝后,时诩和程卫一起离开,程卫虽说是升了官,可脸上却一直挂着苦笑。 时诩拍着他的肩膀道:“都升官了,开心点。” 程卫轻叹着气,摇了摇头。 时诩的手臂搭上程卫的肩膀,他道:“你别太担心了,我看皇上比之前看上去有精气神多了,说不定是病情有了好转。” 程卫皱着眉头,看向时诩,垂头丧气道:“我昨日离宫时遇到了王训,皇上前段时间擢升了他做起居郎,我向他问起了皇上的近况,他说皇上最近看上去身体好了一些,是因为前段时间盛安来了个从西域来的术士,四处宣称自己已经活了三百多岁了,皇上听说后就召进了宫里来。” 程卫看向远方的宫门,继续道:“听说如今那术士正在日日给皇上炼丹,皇上最近也在服用他炼的仙丹。皇上自从开始服用丹药后,脸上的病气渐消,精神也好了不少,因此皇上更加认定是仙丹有功效,还让冯春江特地给那术士修了栋楼,供他炼丹。” 时诩半信半疑,他道:“这仙丹当真如此神奇?” “哪能啊。”程卫看上去更加忧心忡忡,“这段时间有御医给皇上诊过脉,其实皇上体内依旧空虚,那些丹药事实上也只是提升皇上精神的要。内里虚却强行提神,这对皇上的龙体有害无益。” 时诩的情绪也在这一刻变得紧张起来:“那皇上为何还要服用那术士的丹药?” 程卫闭了闭眼道:“皇上不相信御医的话,甚至大骂他们是庸医,并且在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召见过御医了。” “为什么?”时诩不由自主地发问。 在他心里,贺迁不是这种刚愎自用的昏君。 程卫再次叹了口气,心脏跟被一块巨石压着一样难受,他道:“我不知道,我自以为是了解皇上的,我觉得他心里一定明白所谓的仙丹的危害,可我真的想不通,他为什么还要坚持服用……” 时诩缓缓垂眸,他也想不通。 出宫后,时诩和程卫便告了别上了各自的马车。路过粟玉斋时,店里的点心刚刚做好,香气盖过了街道上所有的早餐铺子,时诩是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的,但他记得,景聆很喜欢吃甜东西。 时诩拧着几盒点心回了府,太阳已经挂在了头顶,但景聆还是窝在床上没有起来。 时诩知道是自己昨天做得过分了,他把点心放到桌上,一边拉着帘子一边唤景聆的名字。 鹅黄的锦被裹着蜷缩成一团的小人,时诩跪到床上,将被子掀开,温柔地说:“小懒猪,该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 时诩说着,就往被子上的隆起出轻轻拍了一下,景聆当即睁开了眼,幽怨地看着时诩。 但时诩却露出了一抹戏谑的笑,他轻轻捏了捏景聆的脸,笑道:“你饿不饿?我买了粟玉斋的点心回来,你起来尝尝。” 景聆恹恹地闭了眼,扭头道:“不吃。” “别啊。”时诩又离景聆近了些,“你昨天都没有吃晚饭,午饭也没怎么吃,这肚子哪受得住?你快起来,多少吃点东西。” 景聆倏然睁眼,直直地盯着时诩,责问道:“我没吃晚饭怪谁?” “怪我,都怪我。”时诩厚着脸皮哄道,“吃点,还热乎着呢。” 景聆傲娇地轻哼了一声,她撑着床板坐了起来,太久没有吃东西导致她脑袋有些发晕,眼前也花了一瞬。 时诩扶着她细软的腰身,道:“你别动,我给你打水过来。” “不用。”景聆推开了他的手,掀起被子就要下床,嘴里还嘀咕道:“我又没有残废。” 可她终究是高估了自己,景聆嫩白的双脚刚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才准备往前面走,膝盖处就突然一软,她整个人也不受控制地朝前倾。 “你小心!”时诩长臂一伸,即使扶住了景聆的腰,在景聆惊魂未定之时将她抱回了床上,“你坐着,还是我去。” 景聆抬起眸子脸颊一烫,不甘心地抓住了时诩的衣领,朝下猛拽。 “时诩,我迟早……”景聆缓缓贴近时诩的耳朵,“……死你。” 时诩的耳蜗里灌满了景聆吹进去的热气,耳尖红得也像是能滴出血来一样。 景聆放开了时诩,手轻轻垂下,她别过脸道:“打水去。” 时诩揉了揉耳朵,轻笑着起身,“我等着这一天。” 洗漱过后,时诩把拆开的荷花酥与紫薯山药糕放到了床头柜上,随后添了杯热茶来递给景聆,又搬了张圆凳过来做到景聆旁边。 景聆吃着点心心情好了些许,她知道时诩坐在自己旁边肯定不是想吃自己手里的点心,定然是有别的事情想跟自己说。 景聆咽下茶水,道:“有什么事情?” 时诩笑了笑,道:“瞒不过夫人,是这样的……” 第一百零三章 秋猎 时诩将今日程卫对自己说的话告诉了景聆,景聆听他说着,手里的茶碗慢慢搁到了桌上,眉头越皱越深。 上一次见到贺迁,还是在自己婚后入宫谢恩,但也只是匆匆见了一面,二人之间说了几句客套话。如今从时诩口中得知他的消息,景聆倒觉得心里有种描述不出的古怪感。 景聆思忖少顷,道:“我那日刚回盛安就看见路上有许多穿着怪异的江湖术士,我还纳闷,原来是宫里头先兴起来的。” 时诩:“是啊,这两天我也看到了一些,听说宫里还有嫔妃用巫蛊之术互相诅咒,被太后发现了好几个,要么进冷宫要么禁足了。” “这又是何必呢?”景聆打了个哈欠,淡淡道:“回归正题,正如程绛微所说,皇上知晓这丹药的危害,但他依旧坚持服用,一定有他的原因。” 时诩想了想,道:“凭借夫人对皇上的了解,夫人认为皇上为何要这样做?” 景聆捏着茶杯,指尖在杯口轻磨,她道:“太子年幼,皇后正值壮年,太后野心勃勃,满丘虎视眈眈,皇上比任何人更想要一副强壮的身体。” “这是自然。” 景聆继续道:“或许,皇上现在是想要用仅有的时间为太子打点好一切,他从前身体羸弱,底下的大臣们难免会起异心,只有他自己看上去身体康健,才能让那些人投鼠忌器。” 时诩恍然大悟:“皇上这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 “嗯。”景聆看向时诩,轻轻点头。 半日后,大理寺的仵作验尸完毕,确定裴虎与灌秋的头部在受到撞击前服用过鹤顶红。 沈中清知道这个消息传入皇宫后定然会使沈晏惹怒贺迁,便让沈晏拷了昨日夜里值班的守卫问话。 这一盘问,其中一个守卫才慌慌张张地站了出来,昨夜他换防的时候,的确像是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他觉得奇怪,便跟了上去,这一跟倒好,直接跟到了金府。 沈晏当即将此事上报给了皇上,皇上于是继续派沈晏前去金府调查此事。 金府的主人是臻交公主贺思瑾的公公金献,沈晏到金府时,贺思瑾也在,见到沈晏带着大理寺的卫兵前来,金献与贺思瑾看上去都有些慌乱。 沈晏带人在府中搜了一整圈,一直到夜里,沈晏才在金府后院的一口枯井里找到了一具壮年的尸体。 而金献与贺思瑾却对狱中之事矢口否认,称只是打死了一个奴才,沈晏没有办法,只好先带着这具尸体回了大理寺,等仵作验尸。 然而第二天清晨,沈晏刚下了早朝到大理寺,一个满身是血的老太太就突然跑了上来,称自己是那壮年的母亲,昨晚有人闯入了她家,杀死了她的儿媳与孙子,她吓晕了过去,才侥幸逃过一劫。另外,她的儿子根本就不是金府的奴才,而是他家的护院。 沈晏再次带着卫兵前往金府,而此时的金府,已经人去楼空了。 而户部杜琳查了几日去年的账簿,终于找到了那批从客州运来的麻布的流向,的确是用来给嶆城的士兵做了冬衣。 贺迁只好革了几个户部官员的职,客州的盐布一案至此告一段落。 而在一个月后的秋猎上,景聆第一次见到了那位传闻中活了三百岁的西域术士,一袭绛紫色的道袍披在身上,与贺迁并排进入了猎场,而贺迁更是与他有说有笑,看上去心情甚好。 秦太后与皇后接踵而至,与往常不同的是,太后与皇后分别带上了大皇子贺约合与太子贺暨,二人刚一见面,脸上虽然挂着笑,可中间的气氛就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景聆看着二人剥起了瓜子,唇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淡笑。 一年前沈愿还在帮着贺迁缓和与太后的关系,如今因为贺迁的一场病,秦太后心里掀起了风浪,只是这一次,她的对手换成了沈愿。 几个时辰后,进入猎场的王公大臣们骑着马从猎场里出来,时诩骑着赤霜率先从里面冲出,手里还拧着一只受伤的小白狐。 时诩下了马朝景聆这里过来,携着一身暖意坐到了景聆旁边,手里抱着毛茸茸的白狐狸,邀功似的道:“你瞧,它和你长得像不像?” 景聆扫了那可怜巴巴的狐狸一眼,掏着帕子给时诩擦汗,“不像。” “不像吗?”时诩睁大了眼睛,低头捧着那狐狸的脸看,“我感觉好像欸,尤其是这双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啧,别乱动。”景聆不耐烦地抬起时诩的下巴,让他面对着自己。 时诩欣然笑道:“我以为你会喜欢这狐狸的,特地只射伤了它的腿,可以养在家里,给你解闷。” 景聆微微挑眉,打趣道:“你喜欢这狐狸,所以你就射伤了它的腿,这狐狸可承受不起你的喜欢。” 明明只是句玩笑话,但时诩的笑脸却在一瞬间凝固了,换上去的表情甚至有些委屈,“反正你不喜欢,我把它放了就是了。” 景聆扑哧一笑,收回手把狐狸抱进了自己怀里,她道:“谁说我不喜欢了?都说这狐狸最能蛊惑人心,我是怕它那天化成了人形,把我的夫君勾走。” 时诩当即反驳道:“它可是只公的,化形也是只男狐狸精,我还害怕你被男狐狸精勾走呢。不行,我还是把它放了。” “这怎么行,我都决定要了。”景聆一个转身把狐狸护在手里,戏谑地看着时诩。 二人在一旁嬉笑,引来了不少人侧目。 郑少远从马上下来,缓缓走近,冲着时诩笑道:“侯爷今日在猎场上拔得头筹,真是少年英雄啊。” 时诩与景聆当即停止了嬉闹,时诩抬头,对郑少远道:“不敢当。” 郑少远哈哈一笑,摸着胡子道:“这有什么不敢当的?今日皇上也进了猎场,侯爷可是比皇上狩的猎物还多呢。” 景聆抬眼间便看见出现在郑少远身后面目阴沉的贺迁,她连忙抓住了时诩的手。 时诩顿了顿,道:“皇上是胸怀宽广的人,不像郑大人,小肚鸡肠。” 郑少远的唇角顿时垂了下来,“侯爷你怎么能骂我呢?你作为臣子,难道不应该对国君表达自己的敬意吗?你故意射杀了猎场里一半的猎物,就是故意让别人抓不到猎物,也是故意要让皇上难堪!你这就是大不敬!” 这郑少远显然就是故意来找茬的,时诩冷哼一声,道:“那郑大人认为,故意把猎物让给皇上,就是尊敬皇上了?” “这是自然。”郑少远不假思索道。 时诩倏然笑出了声,他看向郑少远背后的贺迁,道:“皇上也是这样认为吗?” 贺迁缓缓抬眸,没有出声,浑身上下都酝酿着刺骨的寒意。 郑少远脑子里空白了一瞬,不知道时诩是不是在问自己,只好转过身去确认。 迎面而来的是贺迁堪称凶神恶煞的一张脸,郑少远顿时瞪圆了眼睛,惊慌失措地朝后退,双脚都快踩到了景聆的小案上。 “皇……皇上……” “郑少远。”贺迁眉眼间凝结了一层薄冰,“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在这里揣测朕的用心,而污蔑良臣?” 郑少远跪倒在地,道:“臣……臣无此意啊!” “你无此意,那你心里又存着何意?”贺迁步步紧逼,“说啊郑卿,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说给朕听听。” “臣……臣……”郑少远手忙脚乱,看到一旁正看热闹的时诩,便指着他道:“皇上,臣是为了皇上着想啊,是武安侯对皇上大不敬,臣是为了皇上指责的他啊!” “就因为几只猎物?”贺迁冷哼道:“猎物在猎场里,本就是供人狩猎的,武安侯作为大将军,多猎几只猎物怎么了?听闻郑卿今日在猎场里一个猎物都没猎到,不会是因为这样,就嫉妒比你猎得多的人?” “皇上,臣本就是文官出身,这狩猎……并不是臣所擅长的啊!”郑少远连忙解释,“臣心里都明白,又何必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嫉妒武安侯呢?” “那郑大人刚刚那番话究竟又是为何?”景聆撑着下巴,觉得自己的一把火该添上去了,“郑大人莫不是看不惯皇上与侯爷君臣和睦,故而故意挑拨?” “啊?”郑少远顿时像是淋了盆凉水一样难受,“夫人言重了,武安侯是大魏的股肱之臣,我哪里敢做这样的事情呢?” “可你刚刚字字句句都是在针对侯爷。”景聆也丝毫不退让,“难道,你对侯爷有意见?” “我怎么敢对侯爷有意见,夫人怎么能这样恶意揣测我呢,皇上您看……”郑少远眼泪汪汪地看着贺迁,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景聆冷声一笑,上扬的眼尾涌出点点凶光,她泠然道:“那郑大人刚刚又为何要恶意揣测侯爷呢?” “我……”郑少远登时哑口无言,只能看着景聆干瞪眼,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感觉自己这张老脸就要挂不住了。 恰在这时,郑靥从人群中挤了进来,和颜悦色地走到贺迁与郑少远中间,缓解其中尴尬。 郑靥先给贺迁行了礼,对景聆和时诩道:“我爹嘴笨,刚刚那番话实属无心之举,还请侯爷与夫人海涵。” “啊是是是……”郑少远连忙附和。 景聆上下打量了郑靥一眼,轻笑道:“奸计被发现了才嘴笨,冤枉人起来,口齿可伶俐着呢。” 郑靥露出一丝苦笑,转眸看向贺迁,挽住了贺迁的手臂,撒娇似的道:“皇上,今日出来狩猎是开心事,别在这点小事上浪费了心情。” 景聆眼眸微眯,盯着郑靥嫩藕似的手,心情莫名有些微妙。 贺迁脸上的寒冰并未融化,他看了郑靥一眼后便甩开了她的手, “朕的心情原本也是不错的,是谁破坏了朕的好心情谁心里清楚。”贺迁瞪了郑少远一眼后,便走上了高台。 被这么多人看着,郑靥也觉得尴尬,朝时诩和景聆福了福身后,就拉着郑少远去了他的席位。 而时诩却在这时忽然拉住了景聆的手,语气落寞:“你刚刚看着郑靥挽皇上的手,是吃醋了吗?” 第一百零四章 逃跑 时诩的神色看上去跟受了伤的孤狼一样,往往这种强大的动物受了害,孤零零地舔着爪子上的血的模样,更容易令人动容。 小白狐从景聆怀里探出了头,看着比自己看上去还可怜的时诩,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景聆面露不虞,时诩看出了她心里的想法。 “姑且可以这么说。”景聆顿了顿,道:“但这并非我心中所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好像成为了一种本能,我自己也控制不住……” 时诩笑了笑,把景聆的手放在了自己掌心,用另一只手覆在了她的手臂上,“你肯对我说实话,我很欣慰。” “子定……”景聆缓缓抬眸,眼眶发酸。 “有很多东西不是说变就会变的。”时诩轻轻揉着景聆柔软的手,看向景聆,“可是,看到你对别的男人露出那样的表情,我心里也酸酸的。” 笑意在顷刻间跃上了景聆的脸,她朝着四周望了望,对时诩道:“要与我逃跑一次吗?” 时诩笑道:“求之不得。” 时诩将杯中倒满了酒,晃荡着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就一头栽在了小案上,还撞出了一声不小的闷响,坐在身后的夏侯铮看到他的这一系列动作,都不由得皱起了眉。 景聆心里也觉得好笑,她起身正色道:“皇上,侯爷醉了,我扶他回去休息。” 贺迁也没有精力去管他们,打趣了时诩两句后便准许他们离席。 景聆和夏侯铮把时诩扶了起来,把他的双手搭在自己肩头,扶着他走了出去。快到门口时,景聆甚至还能听见时诩在自己耳畔发出的低笑,肩头的重量又重了一些。 景聆皱了皱眉,知道时诩是存心捉弄自己,一出了大殿就猛地抽手将他推到了一边。 “重死了。”景聆抱怨道。 时诩的后背撞到墙上,他睁开眼睛嬉皮笑脸地揉了揉后背,“你下手真重。” 景聆瞟了他一眼轻哼一声,而时诩已经慢慢走到了她跟前,忽然蹲下了身,抬头道:“上来。” 景聆低头与他相视:“做什么?” 时诩指了指天上,说:“今晚的星星真亮,我知道有个地方特别适合看星星,我带你去。” 景聆抬头一望,天上的星子密密麻麻,像是镶嵌在幕布上的碎宝石一样,整片天空,都是被天然的能工巧匠打造出的一件无与伦比的艺术品。 景聆挪动了步子,趴到了时诩的背上。 “抓稳了。”时诩说着就站了起来,背着景聆沿着林间小道跑入丛林之中。 秋夜里清爽的风从景聆的脸颊边轻柔拂过,耳畔还能听见时强时弱的蝉鸣,打着灯笼的萤火虫以枝叶为背景,像是丛林中的古老守护者。 跑了一段后,时诩的脚步渐渐缓了下来,景聆在他背上动了动,拿出手帕来给他擦汗。 “夜里本就凉,你还跑出了一身汗,不怕染上风寒吗?”景聆凑到耳边轻轻问他。 时诩的脸朝景聆手里贴了贴,道:“放心,我不会的。” 景聆在时诩身后做了个“我才不信”的表情,但手里擦汗的动作依旧未停。 时诩背着景聆继续朝前走去,头顶的枝叶渐渐变少,眼看着就快到山顶了。 出了森林后是一片空旷的草坪,时诩把景聆放到地上坐着,这里的视野极佳,不仅能看见广袤的星空,一眼望去,还可以看到灯火通明的盛安城。 景聆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靠在时诩的肩膀上,抱着他的手臂,汲取着他身上的香气。 “我有点困了。”景聆软软地说道。 时诩搂过景聆的身体,朝后躺了下去。天地间一片静谧,他的耳畔,还能听见景聆细小的呼吸。 时诩突然感觉,很安心。 “景聆,我想和你永远这样下去。”时诩将景聆搂得紧了些,情不自禁地表白。 时诩身上的气息与青草在空中卷起的味道交织,景聆侧睡在时诩的胸膛上,感受着来自胸腔的震动。 “哪样?” 时诩低头看了景聆一眼,她微阖着眼,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就像现在这样,你能听见我的心跳,我能听见你的呼吸。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生生世世,都想和你在一起。”时诩说着,唇角就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此刻他笃定,自己心里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能与景聆生死相随。 景聆缓缓睁开了眼,支起身子爬到了时诩身上,双手撑在时诩身体两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时诩。 这种像是被灌了迷魂汤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景聆的身后是浩瀚的星空,乌发被风撩起,景聆轻抚着时诩的脸颊,屏住呼吸,缓缓俯身。 “来生我不能保证,可是在这一世,这也是我的心愿。” 景聆的声线格外温柔,亲密接触的柔软在顷刻间点燃了时诩心中的野火,他热烈地回应着景聆,双手紧紧环抱住了她的腰身。伴随着时诩肩头发力,二人的体位瞬间调转。 时诩跪坐在草坪上微微喘息,凉风已然纾解不了他身上的燥热,他再次俯身啃咬,一边气息不稳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你在郑少远面前保护我的时候,我有多开心?” 景聆嗤嗤一笑,手放在时诩毛茸茸的脑袋上,带着气音道:“这打狗都得看主人,我的狗,也不是谁都能打的,啊……” 景聆肩颈处一痛,眼眶里直接涌出了眼泪。 “是,我是你的狗……”时诩贴近景聆的耳朵,含住了她的耳垂,不安分的手摸到了景聆腰上。 景聆腰间一松,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她抓住时诩的肩膀,红着脸道:“你……你真是不挑地方……” 时诩一路向上,哑声道:“我只挑人。” 野火在荒岭被点燃,倏然而起的大风卷起的干枯的草屑,吹落了枝头的枯叶,仿佛是通了灵性一般,想要将草丛中的羞人音色掩盖。 风声与哭声混杂交织,星辰把脸埋入了柔软的云里,又在云层里扑闪涌动,直到烟云散去,星子才再次散出光芒,将酝酿已久的星辉洒落,照到山间那小小的一隅…… 时诩闷哼一声,松懈地翻过了身,拉着外衫裹在景聆身上,将她抱入怀中。 “景聆,我好爱你。” “我也是……” 景聆和时诩陪护圣驾在南苑待了四日,因为那天的狩猎,时诩被郑少远拿来做了文章,这之后的几日,时诩便称病没有再离开他与景聆的寝宫。 而当他们回到盛安时,坏消息却传来了。 那日二人刚回到侯府,镇国公府的管家就匆匆赶来,告诉景聆景啸出事了。 景聆当即直奔镇国公府,一路上问管家景啸是怎么回事,管家吞吞吐吐,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今日一早,自己叫了景啸很久他都没有睁开眼睛,直到田密过来给景啸扎了针后他才醒了过来,而景啸一醒来,他就不认识自己了,甚至连府里的其他人,他也不认识了。 景聆一路小跑着进了西内院,景啸寝房的门敞开着,里面围满了家中的仆人,田密在床前给景啸拔着针,而景啸却像一个两三岁的孩童一般,大声哭闹着,口中胡言乱语,听不真切。 “爹,爹……”景聆拨开人群直奔到床前,田密恰好在这时拔下了最后一针,景聆便焦急地唤景啸道:“爹,爹!” 景啸迷茫地看着景聆,景聆感觉他像是认得自己,便又唤了他几声,可这次景啸却连认都懒得认了,直接别过了脑袋。 景聆心中失落极了,她问田密道:“田大夫,我爹这是怎么回事?” 田密收着针包,摇了摇头叹气道:“景小姐,将军这是脑部血液闭阻引发的中风之症……” “中风?”景聆不可思议地望向景啸,眼眶已然泛红,“我爹六十岁都未到,怎么会突然中风了呢?” 田密站起,愧疚地抿着唇,他道:“可能与满丘的毒,是有关系的。” 景聆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她质问道:“鱼结花不是正吃着吗?” 田密说:“抱歉景小姐,将军这些年征战沙场,满丘又是精于制毒的地方,或许是在这之前他还中过别的毒,但……这也是我医术不精,没能及时诊出……” 景聆皱了皱眉,脑子里跟刚打了一仗一样混乱,耳畔也嗡嗡作响,双目失神,她道:“那……有办法诊治吗?” 田密看了景聆一眼,却遗憾地摇了摇头。 景聆喉头一更,双膝顿时发软,支撑不住身体地朝后倒去。 “景聆!”时诩上前一步接住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小心……” 景聆摇着头,轻轻推开了时诩。 景聆在这一刻体会到了心如刀割的滋味,她蹙着柳眉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明明前几天刚解决了吃药的问题,明明那天,他还在写书,现在怎么就这样了呢?” 景聆说不清楚她对景啸的情感,即使她体会不到来自父亲的关爱,可论谁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到了垂死之际,心中都会生出悲悯,更何况,这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父亲。 先前的满丘毒还可以用鱼结花缓解,可如今,却是连一点诊治的希望都不给她了。景聆第一次从心里生出了,自己快要被击垮的感觉,她讨厌身处黑暗,却看不见光明。 景聆神色落寞,时诩也觉得心疼,便安抚道:“不如在民间找找有没有能治这病的郎中,四处寻寻,或许,并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第一百零五章 破灭 时诩的话宛如一束曙光照进景聆心里,太过在意,太过迫切反而会让人痛失思考的能力。时诩说得不错,既然没有希望,那就试着去寻找希望,说不定在大魏,真的会有不为人知的医者在呢? 景聆抿了抿唇,犹豫着问田密道:“田大夫,我爹这样,还有多久?” 田密思忖片刻,说:“少则七日,多则半月。” 景聆闻言,心里像是被泼了一桶冷水一样难受,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闭了闭眼,道:“知道了。” 景聆当即唤来了折柳,下发寻医的请求到各州县,并把治愈的报酬设为五十金。 消息传入宫中,贺迁也下派了御医入府诊治,却都无功而返,之后太后也来看了景啸几次,但也只是抱着景聆痛哭流涕。 时间一晃七日,景聆这几日吃不好也睡不好,天还没亮就守到了景啸床前,听着他的呼吸声,若是景啸的呼吸声微弱了一些,她便颤抖着手指去探他的鼻息,生怕景啸就这么去了。 天亮后,时诩端了早饭进来摆在桌上,他道:“吃点东西,这几日你都瘦了。” 景聆连头也没有回,她道:“你先吃,我再盯会儿。” 时诩缓缓走近景聆,坐在她旁边,柔声道:“我就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我已经吃过了,你快去吃,我替你看着。” 景聆缓缓抬眸,眼里还蒙着一层水雾。 “去。”时诩轻声道。 “嗯……”景聆轻轻点头,起身朝桌旁走去。 景聆其实早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坐到凳子上夹起面条就往嘴里塞,她感觉自己此刻的吃相一定非常难看,但她也是真的很饿。 几口面下肚,饿感少了,可景聆顿时又感觉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恶心感,她皱了皱眉,自己最近似乎一吃太腻了东西,就胸闷想吐。 景聆捂着胸口,丢掉了筷子,抱着一旁的痰盂就吐了起来。 “呕……” 时诩连忙转身,给景聆顺着背,急切道:“你怎么了?” 景聆一边摇头一边吐,根本没有空隙说话。直到这一番倒腾把刚刚吃进去的东西又吐了出来,景聆肚子里才舒服了一些。 景聆从时诩手里接过帕子擦嘴,道:“无事,只是觉得那面里的油太多了,有点恶心……” 时诩朝面汤里看了一眼,佐料都是放的正常的,他更加感到奇怪,便道:“厨房里有粥,我去给你称碗来,待会儿若是田大夫来了,让他来给你看看。” 景聆虚弱地应了一声,起身去喝茶。 景聆回到景啸床前坐了片刻,越想越觉得不正常,这都月底了,自己这个月的月事都还没来。 景聆低下脑袋,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捂上了自己的肚子,另一只手也悄悄握紧。 坐了一会儿后,端着粥的时诩和田密同时进了房门,想来时诩是已经在路上跟田密说了自己的症状,田密一进来就对景聆道:“听闻夫人身体不适,我给您把把脉。” 景聆起身坐到桌旁,手搁在软垫上,道:“那就劳烦田大夫了。” 田密隔着丝帕在景聆腕间诊脉,景聆望着田密紧锁的眉头,自己心里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田密的神色倏然放松,他点了点头,将帕巾收起,望向景聆的脸上涌现出了一丝笑意,他道:“看夫人这脉象,是喜脉无疑啊。” 时诩一瞬间愣在了原地:“啊?” 而景聆或许是因为心里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脸上看上去倒是不起涟漪,只将手轻轻覆在了肚子上。 她有孩子了,她居然在这时候怀上了个孩子…… 田密以为时诩是怀疑自己的医术,再次道:“侯爷,我田密行医数十年,在喜脉上从未有过误诊,夫人是千真万确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时诩眨了眨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景聆,脑子里缓了好久都没有缓过来。 时诩慢慢走近景聆,指着自己说:“意思是说,我要做爹了?” “是啊!”田密大喜道。 “我要做爹了……”时诩自言自语地说着,唇角渐渐扬了起来,他笑着牵起景聆的手,小心翼翼地朝她的肚子上碰了碰,身体上的各个感官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息。 时诩感觉很神奇,此时此刻,景聆的肚子里居然正在孕育着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时诩捧起景聆的脸吻向了她的眉心,他轻轻道:“我真的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景聆微抬着头,淡笑道:“你早该想到的。” 时诩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早知道景聆已经有了身孕,前几天在南苑的时候,自己就不应该…… 时诩心里觉得羞愧,便坐了下来端起粥碗,捏着勺子在粥里搅了搅,道:“你胃里好些了没?吃点粥。” 时诩说着就把勺子递到了景聆唇边,景聆轻揉着肚子,张开了嘴。 虽说有了孩子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景聆想到如今还卧病在床的景啸,心里依旧堵得慌。 景聆怀孕的消息很快传入了宫中,太后与皇上赏赐了不少补品到武安侯府。而另一个好消息也在此刻传入了盛安,据说在奉州一带有位姓蒋的神医,曾经治愈过中风之症,景聆当即将他请来了盛安。 两日后,蒋神医进入了府中,给景啸诊脉。 景聆紧张地站在一旁,一只手被时诩抓在手中安抚,耳畔传来时诩的软声细语:“会没事的……” 过了少顷,蒋神医拧着下摆起身,景聆见状连忙上前。 “大夫,我爹他……” 蒋神医紧抿着唇,面色凝重,愁眉不展。 景聆的心再次悬了起来,又期待蒋神医开口说话,又怕他说出的话更令人失望。 “大夫?” 蒋神医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摇头道:“真的是抱歉了,如果将军只是有中风这一种病的话,是有治愈的可能的,但他之前中过别的毒,那不知名的毒物伤了将军的根本,又侵入了他的血液当中,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景聆顿时鼻子一酸,滚热在顷刻间就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泪珠流下脸颊,凝聚在下颌变得冰冷。 景聆唇角微动,用手拂去了下巴处的泪渍。 于自己而言,景啸就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可自己为什么还会因为他而落泪? 她想不通。 景聆垂下眼眸,故作冷静道:“我知道了,大夫来一次不容易,管家,带蒋大夫去吃点东西。” 屋内的人离去后,便只剩下景聆和时诩。 时诩扶着景聆到一旁坐下,用帕子沾着景聆眼角的泪渍,看着现在的景聆,时诩想到了当年失去父亲的自己。 “别难过了……”时诩僵硬开口。 景聆摇着头,躲过了时诩的手,她道:“我没事,我与我父亲的感情不深,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难过。只是……我以为他会活很久的……” 时诩收起手帕,手轻轻覆在了景聆的背部,将她抱入怀中。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抚景聆,便在她耳旁哼着抒情的小调。 景聆这几日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没有好好休息,有时候根本就是睡不着,便围在景啸床前守夜。因此时诩在她耳边轻轻一哼,景聆便觉得倦意袭上了心头。 落日沉入山海,暮色收敛,夜幕降临。 景聆再次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她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时诩抱回了疏雨阁。 疏雨阁离前院隔得远,景聆一点都听不见外面的动静,心里便觉得不踏实,立马下床穿衣,赶去了西内院。 景啸的寝房中一切如常,田密和时诩围在景啸床前,管家站在一旁伺候;而景啸也跟往常一样,睁着眼睛四处张望,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偶尔又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景聆上前问田密道:“怎么样了?” 田密越过景聆看着时诩,顿了顿道:“夫人,将军这些日子停了药,我刚刚给将军切脉,发现毒素又在蔓延了,而且今天下午……” 田密抿了抿唇,不愿再说。 “今天下午怎么了?”景聆平静地问他,“不用担心我会动了胎气什么的,我好得很。” “是……”田密低了低头,继续道:“今天下午,将军又咯血了,而且,那血的颜色接近黑色。” 景聆微垂的眸子睁了一下,眉头微皱:“我知道了,田大夫辛苦了。” 田密面色沮丧,他道:“没能帮上忙,田某心里很愧疚。” 景聆轻轻摇头,望向躺在在床上乱动的景啸,她道:“田大夫是医者,又不是神仙,怎么能事事料到?” 景聆盯着景啸,忽然与景啸四目相对。 这一瞬间,景啸突然皱起了眉头,后背拼命地想要往上昂起,被子下的手也往上抬着。 景聆顿时感觉看到了一线生机,连忙走上前去,握住景啸被子下面的手,唤道:“爹。” “啊……”景啸吃力地张着嘴,浑浊的眼睛里倏然涌出了一汪湖水,他的嘴一张一合,喉咙里发出了像是在叫着谁的声音,但景聆却听不清。 “他说了什么?”景聆问身旁的时诩。 时诩也没有听见:“我不知道。” 景聆能感受到景啸抓着自己的手在握紧,她又道:“爹,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景啸再次开了口,景聆也将耳朵凑了上去。 第一百零六章 变动 房间内一片寂静,几乎所有人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在控制着。 “阿……”景啸嘶哑的喉咙里传来卡卡的声音,“阿……阿聆……” 景啸这一次的声音并不小,在安静的屋里被人听得清清楚楚,他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说出了这个名字,而后后背就松懈般地落了下去。 景聆脑中一懵,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就连这两个字,都是她第一次从景啸口中听到。 这个对自己没有半点感情的父亲,认不出别人,却唯独认出了自己? 不,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景聆连忙直起了身子,看了时诩一眼后便拉着他的胳膊,让他把脸凑到了景啸眼前。 景聆急切地说道:“爹,你看看他,你知道他是谁吗?” 时诩扯出一抹笑,道:“爹……” 景啸眯了眯眼,眼神中透露着不解之色。 过了少顷,景啸才再次开了口:“阿……阿聆……” 景聆的神色再次发生了改变,她又让田密凑到床前,问景啸认不认识田密,但景啸依旧只唤自己的名字。 “怎么会这样?”景聆望着病床上的男人双目失神,轻声低语。 自从中风之后,景啸看上去比从前苍老了不少。 管家看了一眼景聆,又看了一眼景啸,扯起袖子偷偷抹起了眼泪,他说:“将军都病得神志不清了,心里还记挂着小姐您,将军心里是有你这个女儿的,他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已。” 景聆攥紧了衣袖,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几滴眼泪“啪啪”地落在被子上,她抽了抽鼻子,颤抖着道:“都快要死了才让我知道有什么用,想让我带着这样的遗憾活一辈子记一辈子吗?怎么这么讨厌,这么会折磨我……” 景聆的鼻腔格外酸胀,愤怒、惊恐、酸涩、悔悟在这一刻从心底直冲脑门,把她停止思考的脑子撞了个七荤八素,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掉着,比起释怀,她心里更多的是像是贴上了被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让这一份迟来的感情变得刻骨铭心。 看着景聆难受,时诩心里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很不畅快。 而偏在这时,景啸忽然发出了几声猛烈的咳嗽,景聆瞬间停止了哭泣,抹了把眼泪后就掏出了帕子捂在了景啸嘴上,左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景啸咳了很久都没有停下来,甚至连景聆的手上都因为他乱动而沾上了血渍。 直到景啸脸上逐渐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景聆连忙对时诩道:“把痰盂拿来。” 时诩起身快步拧着痰盂放在床下,景聆扶着景啸趴在床边,景啸浑身一颤,就朝着那痰盂中呕出了一口血。 景聆的心脏跟被针扎了一样疼痛,她朝手里看了一眼,粉色的手帕已经暗红一片,她又难受地抽了下鼻子,脸上干涸的泪渍扯得脸皮发疼。 过了一会儿,床边的呕吐声才停歇下来,景聆给景啸擦干净了嘴,扶他继续躺到了床上,景啸很快再次陷入了昏睡。 而这次一闭上眼睛,景啸就再也没有醒来过了。 景啸的葬礼举行了三日,贺迁下令厚葬,赏赐了镇国公府黄金百两。 而远在满丘的汗王与于昊也听闻了景啸去世的消息,于昊认为这是反击大魏的绝佳机会,五日后,由于昊带领的满丘兵马夜袭平城,一举将平城夺回,原本驻守在平城的张圣钦败退嶆城。 与战报一同传至盛安的,还有于昊亲笔写下的战书,贺迁怒火攻心,当即派遣时诩奔赴嶆城迎敌。 深夜的盛安归于寂寥,月夜静好,清风卷着桂花的香味儿飘进小窗。 景聆正帮时诩收拾着东西,屋外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门外。那人没有立刻推门而入,安静了少许后,景聆耳旁才听见了推门声。 景聆叠着衣服没有抬眼,只用感官感受着他在离自己越来越近。 当胸膛的温热与后背相贴时,景聆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有力的手臂穿着腰部抱住了自己,耳畔传来时诩粗重的呼吸。 “以前我总觉得平定四海是我应尽的责任,我乐于为了大魏献出生命。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时诩蹭了蹭景聆的肩,落寞地说:“卿卿可知,安稳的日子过久了,真的会消磨人的意志。” 景聆放下手里的衣物,扭头看他,时诩的下巴正抵在景聆的肩头,忽然伸长了脖子,吻上了景聆柔软的唇。 景聆阖目与他拥吻,或许是快要分别了,今夜的时诩格外地凶,咬着景聆的唇,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给景聆。 景聆不断吞咽着,暧昧的气息间交替的都是彼此的不舍,时诩抱着景聆一双大手在她背上搓揉,身体却一直推着她,直到景聆退无可退,坐在了身后的柜子上,时诩才支起了身体。 时诩舔了舔唇,他微低着脑袋,手缓缓落在景聆的肚子上,轻轻抚摸。 这才一个多月,景聆的肚子还没开始显孕,但时诩总觉得,他能碰到什么,故而动作十分小心。 景聆轻笑一声,道:“两个月都还没有呢,你能摸到什么?” 时诩抬眼对上景聆的笑眼,他说:“我不知道,但我就是想碰碰。” “好了。”景聆朝窗外望了一眼,“时候不早了,你明日什么时候走?” 时诩收回了手,说:“一早就走。” “那你还不快去沐浴?”景聆推搡着他催促道:“你快去沐浴,东西我都给你清得差不多了,你待会儿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的没有,别漏掉了。” 时诩蹭了下鼻子,依依不舍地看着景聆,哑声道:“你明明知道,我真正想带走的,只有你。” 景聆淡淡笑着,轻轻抚摸着时诩的脸,道:“说什么傻话?我现在这样,母亲会放我走吗?” 时诩抿了抿唇,抓住景聆的手,道:“母亲放你走我也不会带你去。” 时诩望着景聆,即便柔情充盈了整双眼睛,无奈却依旧缀在其中,“在家好好照顾自己。” 垂下的眼帘在景聆眼下映出一层阴影,她点了下头,“嗯。” 景聆被时诩拦腰抱起,放到了床上,时诩给她盖上了被子,吻了一下她的眉心,轻声道:“睡。” 景聆翻身阖上了眼,但在听见身后的时诩离开后,她又睁开了眼,望着帷幔上倒映出的光晕,耳朵不由自主地捕捉着从浴室传来的细碎声响。 水声停下后,时诩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吹灭了床边的蜡烛,而后从背后抱住了景聆。 两个人都没有睡着,景聆在黑夜中眨了眨眼睛,想到时诩明日就将离开,想靠近他的念头便更加深刻。 景聆动了动身子,她从来不屑于掩藏自己的爱意,她翻了个身,抬眼间却发现时诩也睁着眼睛,景聆无端尴尬,低头埋进了时诩的颈窝里。 时诩将景聆抱紧了些,温声道:“怎么还没睡?” 景聆嗅着时诩身上的皂角味,闷声道:“睡不着。” “闭上眼睛就能睡着了”时诩说着,自己却依旧睁着眼睛。 “嗯。” 过了片刻后,景聆又动了动,她感觉自己失眠了,自己好像有一肚子话想说,多到都漫到了喉咙里,却不知道该挑哪一句话做开场白。 景聆抽了抽气,试探着唤道:“子定。” “嗯?” 时诩还没睡。 景聆在时诩胸前吐着热气,道:“此去嶆城,注意安全。” 时诩轻轻回道:“会的。” 景聆的心怦怦跳着,她又道:“若是遇见了貌美的女子,你可不能被人勾了魂去,背着我与人偷欢。” 耳畔传入一声轻笑,时诩轻吻着景聆的脖颈,笑道:“被夫人拿剑架在脖子上的景象历历在目,我哪里敢?” 景聆缓缓抬头,眉峰微挑,她道:“若我不凶,你便会与人厮混?” “不会,我发誓,绝对不会。”时诩说着,就把手举上了头顶,“况且每次夫人露出凶凶的表情,我都特别……特别心动。” 时诩捏住景聆的脸,在她耳边说着甜言蜜语:“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什么样子我都爱,我真的,好爱你。” “你这么爱我。”景聆捧起时诩的脸,吻了吻他的唇,轻声道:“可不能让我成为寡妇啊。” 时诩倏然一愣,一时如鲠在喉。 他不喜欢违背承诺,他什么誓言都能与景聆说,但战场上刀剑无眼,唯有这句话,他说不出口,他怕自己会违约。 景聆的眸中泛出晶亮,热气腾上了时诩的脸。 时诩感觉有锐器刺破了自己的皮肉,贯入了心脏。他在黑夜中看不清景聆的面容,但他认为,她的神色必然是楚楚可怜,可怜地令自己心碎。 时诩抿了抿唇,拇指从景聆眼前抹过,拭去了湿热。 他喉咙发哑,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景聆扯出一抹笑意,手指穿入时诩微湿的发间,亲吻他的下颌,向下至脖颈。她如今有孕在身,做不了更加亲密的事情,只能用亲吻与触碰让时诩自内而外地感受着自己的爱意。 时诩微微喘息着,景聆起身擦了手,回到床上时,时诩一把将她抱入了怀中。 热气未散的身体紧贴着景聆,时诩贴着景聆的耳朵,低声道:“在家里,等我回来。” 第一百零七章 巫蛊 时诩奔赴嶆城一月,战报频频,虽然仗仗都是胜利,却久久没有夺回平城。 崔宛日日都惦记着嶆城的战事,看时诩这一仗打得吃力,便觉得是缺乏上天的庇佑,于是前几日上了盛安周围的武雷山,在寺庙里吃斋念佛,留时诵在家里帮着景聆料理家务事。 景聆身子瘦,这几日她便感觉自己的肚子已经有了变化,以前平坦的小腹现在有了微微的隆起,她在镜子前穿衣服又脱衣服地照了半天,总觉得自己没有以前好看了。 景聆心里有些沮丧,这时候折柳从外面推门进来,说是家里出了点事,请她过去处理。 景聆虽是挂着主母之名,但因为有身孕在身,这些天家里的许多事情都是时诵在下决断,而这回时诵请自己过去处理,想必是遇到了棘手的问题。景聆于是穿衣前去。 还没走到议事厅,景聆便听见了女子的哭泣声。景聆拢了拢外衫,带着疑惑跨门而入。 “嫂嫂,你可来了!”时诵见景聆来了当即放下了手里冒着热气的茶盏,起身走到景聆跟前。 小女孩生性活泼,景聆摸了摸她的头,看着屋内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两名丫鬟,道:“这是怎么了?” 时诵瘪了瘪嘴,朝旁边的嬷嬷使了下眼色,老嬷嬷当即端着两个布娃娃走了过来,景聆不禁眯上了眼睛,看见那娃娃上面还扎着针。 巫蛊之术? 时诵道:“嫂嫂您看,这两个小蹄子在府里偷偷行这巫蛊之事,互相诅咒,恰好今日被我抓了个正着。” 景聆的脸色顿时一沉,这巫蛊之风都是因为宫里那个术士而兴起来的,此前宫里面就有嫔妃因为巫蛊之术被罚,这是太后明令禁止的东西,如今竟然在自己府里找了出来,若是传了出去,还不知道朝堂上会被那些官员们说成什么样子。 如今时诩在嶆城御敌,家里可不能出乱子。 景聆拿起那两个破娃娃看了一眼,直截了当地对那嬷嬷道:“把这两个晦气物件,拿去后院烧掉,要连灰都一并处理了。” 景聆把那两个娃娃扔进了盘子里,嬷嬷回答了一声后,便端着盘子离开了议事堂。 景聆把目光投向了地上那两个瑟瑟发抖的丫鬟,时诵道:“嫂嫂,她俩怎么办?” 景聆走到她们前面,小丫鬟低着脑袋,不敢看景聆。 景聆掏出手帕矜贵地擦了擦手,冷淡地说道:“叫管家打发点银子,送出去。” “不要啊夫人!”景聆话音刚落,其中一个丫鬟就抬起一张眼泪纵横的脸爬到了景聆腿边,扯着景聆的衣摆道:“夫人,我是从小就被买进府里的,没爹没娘,您现在赶我出去,我就是死路一条啊!” 时诵看不下去了,道:“不是说了给你们银子吗?我看你有手有脚的,难道还养不活自己了?” 小丫鬟摇着头,哭泣道:“我只会伺候人,别的都不会,求夫人与小姐让我留下来继续伺候你们,我一定会伺候好你们的……” 景聆这几日本就心情不佳,听着这丫鬟哭哭啼啼,心里愈发烦躁。 景聆将裙摆从丫鬟手中扯出,她道:“我做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去管家那里把银两领了。” 言罢,景聆转身便要离开。 走到门口时,景聆倏然停下了脚步,对时诵道:“这些邪术就跟府里的茶婆子一样,抓到了两只,就还有一屋子。阿诵,午膳时让管家带着护院到他们房里去搜搜,凡是搜出行这些巫蛊之术的,统统打出府。” 时诵微微颔首:“好。” 景聆所料不虚,中午管家便在佣人屋中搜出了不少巫蛊娃娃,这一下子,就从府里赶了二十余人出去。 这一番折腾下来,景聆也累了,用过晚膳过便更加困乏,躺在榻上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而噩梦却来得毫无征兆。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四周一片漆黑,腥风从脸颊掠过,携着刀片,在她脸上划出了一条细长的口子。 景聆踩着细沙,脚掌被扎得生疼。 不知不觉间,天渐渐亮了,景聆看清了自己正处于一片荒漠之中,而不远处,就是一片绿洲,隐约间可以看见里面的一汪池水。景聆走到池塘边,捧着微凉的水洗了把脸,望着水面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景聆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 只见池塘中的倒影忽然冲自己一笑,景聆顿时面色一凝,双手悬在了半空。而周围的景色也在这一刻斗转星移,景聆在慌乱中四处张望,她感到头痛欲裂,眼前的绿洲与荒芜在她眼前变成了重影,她捂着脑袋,周身颤抖,喉咙里发出撕裂般的同声。 过了少顷,景聆好不容易终于恢复了清醒,而紧接着铺天盖地而来的,是战场上的喊杀声,她张开眼睛,千军万马仿佛是看不见自己一样,从自己身侧飞驰而过,她站了起来,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在人群中寻找着熟悉的身影,直到不久后,战役结束,自己所在的这一片荒漠变成了天然的乱葬岗。 而她,终于在已经干涸的池塘中找到了熟悉的面孔。 景聆喊了一声猛然惊醒腾地坐了起来,她睁大了眼睛,大口喘着气,背后的布料被汗浸透,浑身都湿漉漉的。 头发丝黏在她水嫩的脸上,她用衣袖擦了把脸上的汗,回想起刚才梦里的情景,她的心脏依旧狂跳不止,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景聆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内逡巡,颤抖着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了手腕上的镯子,便想要将它取下来,可镯子卡在了掌心,怎么也拿不下来。景聆顿时更加心急如焚,她皱了皱眉,便捏着那玉镯往外一掰。 她手背上还出了汗,这一掰下去,镯子从凸起的骨头上滑了出来,可她用的力气太大,仅仅一瞬间,那镯子就从她手里滑落,“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景聆的双手还维持着原本的动作,目光扫到地面上,刚刚还在自己手里与自己较劲的镯子竟然已经碎成了四截。 景聆愣在原地,双目无神,在脑子里梳理完刚刚发生了什么的她顿时感觉心都凉了。 “碎了?”景聆的目光围绕着地面上的碎玉逡巡,她缓缓下了榻,在地上拾起了那几块碎玉,将它们捧在手心里,口中喃喃:“怎么碎了呢,怎么会碎了呢?” 屋外的折柳许是听见了屋里的动静,推门走了进来,走近便看到景聆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榻旁,手里还捧着那碎镯子,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折柳蹲下宽慰道:“夫人别难过,送到首饰店里拿金襄一下,也是好看的。” 而景聆的眼泪却在这一刻涌了出来。 “时诩,有信回来吗?”景聆低着头,无助地问道。 折柳顿了顿,道:“没有。” 景聆抿紧了唇,止不住的眼泪簌簌地落在地面,她哑声道:“我刚刚做了梦,我梦见他受了很重的伤,浑身都是箭,满脸都是血。” “夫人这是做噩梦了。”折柳在景聆身侧蹲身,安抚道:“没事的,梦都是反的。” 景聆双眼紧闭,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还没有从那场噩梦中缓过神来。 折柳用帕子沾着景聆眼角的泪,她把景聆扶到榻上坐着,轻声道:“流泪最伤身体,夫人别哭了。” 景聆抽着鼻子,把那几截碎玉放到桌上,摸着微隆的肚子愣愣地说道:“从前常听人说,镯子碎了不是吉兆,我原本是不信这些话的,可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何,我脑子里全是这些话,全是些不好的念头。我也不想往这上面想,可我控制不住。” “可我朝也有古话,称碎碎平安。”折柳温柔地说:“夫人别担心,侯爷一定会平安的。” 景聆看着折柳从容的脸,心里好受了些。她拿了个小盒子出来,把碎镯子放了进去,平静地说:“明日送到首饰铺去。” 折柳点了点头,道:“我明日一早就去,夫人最近夜里都睡不着觉,一定是太累了,要不要我去熬些安神汤来,这样也睡得安稳些。” 景聆恹恹地摇头,“不了,睡得太沉了反而不好。” 景聆拿过桌上冰凉的茶碗灌了口茶入喉,冷茶入肚,景聆的思绪也冷静了不少。 景聆抬起微红的眼,道:“取纸笔来。” 十月的嶆城已经入了冬,天也比盛安亮得更晚。 太阳从山坡上冒了头,时诩灰头土脸地带着一队伤病刚从外面回到嶆城,这几日满丘的小股兵马总是前来骚扰,时诩已经两日没有阖眼了。 他刚昏昏沉沉地进了营房,张圣钦便拿着一封信与一个不大的方盒走了过来,道:“侯爷,有家书。” “家书?”时诩顿时来了精神,连忙从张圣钦手里将信拿过,信封上的簪花小楷字迹清秀,明明还没有打开信封,时诩的心脏已经被一双无形的手拉进了信里。 张圣钦看他欣喜的模样笑了笑,把木盒递给他道:“这也是给你的。” 时诩愣了一瞬,才把那盒子接过。 时诩喜形于色,却没有立刻将信拆开,他抹了下鼻子对张圣钦道:“多谢张将军了。” 时诩也是张圣钦看着长大的,从小脸皮就厚,可此刻,张圣钦竟然从他脸上看出了几分燥色。 张圣钦呵呵一笑道:“侯爷不用客气,这两日侯爷在文妃峰辛苦了,快去休息。” “好。”时诩微微颔首,“张将军也辛苦。” 时诩进了营房,关上房门后,后背还紧紧地贴在门上。 他怕自己毛手毛脚将信弄坏,便先打开了那个盒子,盒子里面还包了几层油纸,但时诩已经嗅到了里面的桂花甜香。 时诩把木盒放到小案上,将细绳解开,掀开油纸后,里面满满的一盒桂花糖便展露在时诩眼前。 第一百零八章 帝崩 时诩轻轻一笑,竟有些不忍心碰那桂花糖。 时诩又拿起信封翻来覆去,一会儿手指在信封上自己的名字上轻轻摩挲,一会儿又凑近信封,试图从上面嗅出景聆的气息。 时诩绕到小案后坐着,满怀期待地将信封拆开,手捏着信封两侧,将里面的薄纸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 信纸展开,裹藏在信纸中的墨香味在顷刻间涌入时诩的鼻腔,像是蓄谋已久一般,瞬间将时诩带入了那个时刻都能看见景聆的屋子里。 时诩闪着光的眼眸在信纸上来回逡巡,唇瓣轻轻开合着,在心底念着纸上的内容,唇角时而上扬,时而又渗着几分苦涩。 夫君子定,见字如晤。 一日夜里忽觉院中已经没了桂花香,才意识到一月已过,院中的小花落了一地,幸好在这之前,我着人采了一些,昨日做了桂花糖,才堪堪留住了盛安的秋。 适才噩梦一场,心悸未消,故而想到夫君若伴我身侧,我定然能得以好眠。但夫君尚在嶆城,分身乏术。战报频频入京,我知夫君之辛苦,也希望夫君能照顾好自己。 我亦知儿女情长在家国大义面前不值一提,但我依旧希望夫君能够时常念我,正如我念夫君。 妻,景聆。 常念。 时诩捏着信纸的手指越捏越紧,指肚逐渐泛白。 自从来到嶆城后,时诩除了刚到嶆城那日,便没有再给家里寄过信。于昊在后面把他们逼得很紧,次次都来势汹汹,他时常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是静下心来写信了。 时诩眼眶微湿,他想到了景聆被噩梦惊起后面色惨白的面容,也想到了她忙活着做桂花糖的身影。 她说她想我了。 时诩轻轻一笑,他好想立刻策马疾驰回到盛安,将景聆抱在怀里抚慰;他想与她纵情亲吻,在她耳旁表白,也想听她说爱自己。 时诩当即取来纸笔,也给景聆写了一封回信。 可惜的是,这封回信,没能送入景聆手中,盛安就发生了意外。 那日午后,景聆刚在太后宫中用完了午膳。 太后送了些珍贵的补品给景聆,叮嘱她好好养胎,景聆道了谢后,便离开了兴庆宫。 景聆被珠玉搀扶着刚沿着长街走了一小段,远远地便看见李贵从大明宫的方向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路上的宫女内侍都被他撞开,嘴里还在大喊着:“都让开,都让开!” 景聆倏然放慢了步子,李贵这样慌乱,莫不是大明宫出了事? 李贵跑得急,珠玉怕他撞到景聆,便拉着景聆往里面挪了挪,李贵一溜烟就跑了过去,也没有注意到景聆。 景聆扭头看着李贵的急躁的背影折返了回去,刚到兴庆宫门口,就听到里面的李贵带着哭腔大喊了一声:“太后娘娘,皇上他……他驾崩了!” 紧接着,太后一声哭吼:“哀家的皇儿啊——” 景聆站在宫门旁,苍白的手登时重重地抓住了旁边的朱色门框。 珠玉怕景聆就这么摔下去,扶稳了景聆的腰,“夫……夫人?” “他刚刚说什么?”景聆望向珠玉,眉眼微皱,脸上的每一丝情绪都透露着难以置信。 珠玉磨了磨嘴唇,轻声道:“他说……说皇上驾崩了……” “怎么会?”景聆低吼了出来,她颤抖着,眼眶发酸,无数与贺迁少时的回忆如洪水猛兽般涌上心头,她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像是穿了根刺一样,钻得她疼痛无比。 而兴庆宫内,太后在一众宫人的搀扶下,抹着眼泪跑了出来,跟在她身后的李贵挪着小碎步解释皇上的死因。 李贵道:“昨日夜里,仙师称自己已经炼成了能让人不老不死的仙丹,当即供奉到皇上手中,皇上龙颜大悦,今日用了午膳后便服用了这仙丹,岂料这才一盏茶的工夫,皇上一口鲜血就吐在了奏折上,老奴还没来得及上前给皇上擦血,皇上就倒在了桌子上,老奴再上前查看时,皇上已经没气儿了啊!” 太后眼眶通红,愤愤道:“快把那妖道给哀家抓过来!” 李贵说:“已经派人过去了。” 太后走了几步后,又道:“皇上突然崩逝,此前,他可有留下什么?” 李贵想了想道:“奴才不知。” 太后不悦地看了李贵一眼,叹气道:“算了,皇上信任那妖道,也不能未卜先知。” 而就在这时,羽林郎杜婴忽然从长街的尽头跑了过来,刚好与兴庆宫门口的太后等人撞了个正着。 太后见到杜婴后眉头一皱,指着他斥责道:“杜婴!你一个羽林郎跑来后|庭做什么,你要造反吗?” 杜婴跪在地上,拱手道:“太后娘娘,不好了,陈王带着兵马进宫来了!” “什么?”太后脑中一懵,抓着念春的手倒退了两步,慌张道:“他来做什么?” “末将不知,末将等人在宫门口拦着他,可他却打伤了宫门口的守卫闯进了宫里,如今已经到了太极殿前了,他这是,要逼宫啊!” “那你们怎么没有拦住他?”太后质问道:“你们是饭桶吗,就这么放他进来了?” “末将拦了!”杜婴辩解道:“可是拦不住啊,事发突然,陈王至少带了十万精兵入宫,逢人就杀,根本不是我们羽林军拦得了的!” “还杀了人……”太后眉头紧锁,心头隐隐感到不安,她揉了揉眉心,强作镇定道:“行了,哀家去看看。” 说完,太后又转而看向一旁呆愣的景聆,眉眼中略显柔和,她道:“阿聆,现在宫中形势不妙,能尽快离宫的话你就快些出去,出不去的话,就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景聆默默抬眸看向太后,“好。” “保护好武安侯夫人。”太后叮嘱珠玉。 珠玉福了福身,“是。” 秦太后将手从念春手中抽出,她看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惧意,尤其是杜婴与李贵。 她正色道:“行了,都别哭丧着个脸了,哀家是大魏正统太后,陈王狼子野心,要害怕,也是他害怕。” 言罢,秦太后便带着众人前往大明宫,而景聆则朝宫门口走去。 太后说得不错,这时候在宫里露面并不安全。可陈王既然已经闯入了宫中,那宫外又变成了何种光景也未可知。 陈王在这个时候带兵入盛安发起宫变,那么他一定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客州府的屯兵不过三万余人,而陈王却带了十万人攻入盛安,除去客州的守兵之外,其余的那七万人又是哪里来的? 景聆不禁想到了客州北部的千州,那是夏侯烈的驻守地,而夏侯烈作为东北道行军大总管,是合该拥有东北道屯兵的支配权的,可东北道的屯兵,原本是远伦道的后备力量,如果夏侯烈将原属于东北道的兵马带来了盛安,那在嶆城的时诩,就会失去增援。 景聆微垂的眼眸中布满寒霜,如今时诩与赵家分别在南北两地,时诩在嶆城抽不开身,可赵家兄妹却是时刻能够增援盛安的。 因此,陈王如此大张旗鼓地攻入了皇宫,一定是已经封锁了消息。 头顶的日光被乌云遮掩,一会儿的工夫,盛安城内已经一片漆黑,狂风夹着碎叶呼啸而过,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腥湿。 长街上,不止是哪位宫人的木桶倒在了地上,水洒了一地,人人都像亡命之徒一般,抱头鼠窜。越靠近宫门,长街上乱跑的内侍就越多,口中还胡乱喊着“陈王造反了”之类的话。 景聆靠着墙边缓缓前行,手在不知不觉间捂住了肚子,珠玉走在她旁边护着她,不停地提醒她小心。 这时,人群中忽然闪出一道黑影,穿过拥挤的人潮跑到景聆跟前,急切地唤了她一声。 景聆倏地抬起头,看见来者是夏侯铮。 景聆皱了皱眉,沉声道:“你上个月,不是回千州了吗?” 夏侯铮顿时面露不虞,他说:“是我爹带我来的。” 景聆面色一沉,夏侯烈果然来了。 夏侯铮见景聆若有所思,伸手道:“你是要出宫吗?你这样子是出不去的,我带你出去。” 景聆盯着夏侯铮善意的手猛地一躲,毫不留情地骂道:“夏侯铮,我真没想到你竟然与你爹一样,做大魏的乱臣贼子!” 夏侯铮被“乱臣贼子”这四个字吓得脑中一懵,连忙辩解:“我没有!” 景聆不管不顾地快步朝前走着,夏侯铮跨着大步在后面追她,一边解释道:“是我爹非要我过来的,他想要在陈王面前立功,就拉着我一块儿来,我违背不了,也跑不掉,想着来了盛安,说不定能帮上点什么。” 景聆冷笑道:“你爹来了,你也来了,子定还在嶆城抗击满丘人,这些天虽然没有再让满丘逼近大魏一步,却也没有从满丘人手中得到半分便宜,倘若哪天他需要援军了,而千州一个将领都没有,你让他怎么办?” “可我爹已经将千州所有的兵马都带来了盛安,除了守城的一千人之外,千州现在就是一座空城,即使我在千州,我也帮不了子定啊!”夏侯铮万分无奈,几乎喊出了怒音。 景聆脚步一顿,她肚子里窝着火却无处发泄,只好咬牙切齿道:“你爹,可真是会做将领。” 夏侯铮叹了口气,闭了闭眼,扶额道:“你还怀着孩子,宫里现在乱得很,我带你出宫去,家里总是安全些。” 景聆警觉地看了夏侯铮一眼,沉默不语。 夏侯铮道:“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你是阿镜的朋友,又是子定的妻子,我不会害你的。” 景聆咬了咬下唇,抚着肚子的手将衣料攥紧。 过了少顷,景聆才开了口:“带路。” 第一百零九章 弑杀 夏侯铮带着景聆出了宫,为了防止路上的官兵盘查,夏侯铮坐在了马车外面。 景聆在车上想要看看盛安的街道,刚把窗帘掀开一角,便看见各个路口上已经站满了陈王带来的官兵。 路上基本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地上还有许多已经干涸的血迹。不少盛安守兵与被误伤的平民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穹顶雷声闷闷,上天仿佛也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天上的雨迟迟未落,而大魏皇宫却先一步被腥风血雨席卷。 秦太后与一众内侍还没走到太极宫,远远地便看见了太极宫外乌泱泱的一片人,而陈王已经先自己一步登上了太极殿。而太极殿之下,那群乌合之众的头目中秦太后也认出了不少熟面孔。 如舞阳侯夏侯烈、琅玡王贺隐,以及自己那不中用的弟弟——秦温。 秦太后愤怒地抿紧了双唇,牙齿在口中磨出细小的声响。 与此同时,陈王也看见了秦太后。 一道闪电伴着骇人的雷声倏然劈落,二人的目光在这短暂的白光中相接。仅仅是短短的一瞬,便已在空气中摩擦出了水火不容的气息。 他们像是持着两把隐形的剑,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彼此较量了千百个回合,却依旧没有分出胜负。而最后一战,将要在今天打响。 秦太后走到陈王跟前,朗声道:“大胆陈王,你擅自带兵闯入皇宫,该当何罪?” 陈王冷哼一声,沉声道:“臣此次带兵入宫,是为了我大魏的社稷安危,替大魏除去贼党,臣,何罪之有啊?” “哦?”秦太后眉梢微挑,她道:“贼党何在啊?” 陈王倏然露出一抹阴毒的笑,他将腰间的剑“哗”的一声抽出,他长臂一挥,在众目睽睽下把剑架在了秦太后的脖子上。 “贼党就在眼前。”陈王冷声道。 围在秦太后四周的内侍等人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李贵心生惧意,咽了两口唾沫后朝后退去。 唯独杜婴站了出来,呵斥道:“陈王,你这是做什么?” 陈王不怒自威,他扫了杜婴一眼,露出鄙夷的神色。 陈王冷声道:“自然,是替大魏除去奸贼。杜将军如此护着秦琰,莫不是与她一党?” 天边雷电不休,寒冷的秋风秦太后的脖子上已经被锋利的剑刃磨出了一道血痕,鲜红的血珠正沿着白皙的脖颈朝下流去。 她唇角微动,恶狠狠地盯着陈王,道:“哀家是先兆丰帝的结发皇后,是当今圣上的生母皇太后,就凭你这等乱臣贼子,也敢污蔑哀家?” 陈王哈哈一笑,他道:“太后娘娘向来以心狠手辣着称,但本王着实没有想到,娘娘您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丝毫不手软。” 杜婴等人闻言顿时面面相觑,太后也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秦太后沉声道:“什么意思?” 陈王抬起左手,道:“带上来。” 陈王话音刚落,几个士兵便押着那仙师从殿后走了出来。 仙师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脸上还有几抹黑色的灰渍,看上去狼狈极了。 仙师被带到了秦太后跟前,陈王拧着仙师后脖颈上的衣料,正色道:“这位仙师做了坏事后便想在楼中自焚,幸好本王及时赶到制止了他,才没让一段骇人听闻的真相从此蒙尘。” 秦太后面露愠色,说:“什么真相?” 陈王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坏笑,他手里倏然发力,拉着仙师就把他重重地扔在了地上。 陈王:“你自己说。” 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仙师此刻畏缩在了地上,他颤抖着双肩,朝太后与陈王分别磕了个头,颤颤巍巍地说:“几个月前,太后娘娘突然找到了贫道,让贫道来到宫中,谎称自己已经活了三百年,并且炼出的丹药能够包治百病,延年益寿,但事实上贫道的丹药都是仿五石散制成的,根本没有这些作用。” “你胡说八道!”秦太后顿时怒了,瞪圆的双眸染上猩红,她不顾脖子上的利剑,上前一步,一脚将那仙师踹倒在地,“哀家何曾认识你,又何曾指使你做这种弑君之事?你休要在此信口雌黄!” 而陈王却将剑向秦太后的脖子贴得更近,他精明的眸中透出恶寒,却又露出了一抹虚伪无比的笑,他道:“太后娘娘不要生气嘛,先听他讲完。” 陈王望向地上窘迫的仙师,换了张凌厉的脸,“你继续说。” 仙师目光闪躲地看了陈王一眼,十分委屈地说道:“这……这些都是太后娘娘唆使贫道做的,贫道并未撒谎,前些日子,太后娘娘又私下找了贫道,想让贫道置皇上于死地,贫道惶恐,可太后娘娘却以家人性命相逼,贫道不得不从……” 秦太后瞪着仙师,苍白的唇瓣微张:“说完了?” 仙师:“说完了……” 秦太后横了仙师一眼,目光挪到了陈王脸上,她拿腔带调道:“此人满口胡言乱语,诸位都是明白人,难道宁愿相信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江湖术士,也不相信哀家吗?” 陈王笑道:“正是因为我们大家都是明白人,都领教过娘娘您的手段,所以才不敢相信娘娘您啊。” “哼。”秦太后冷哼一声,对陈王道:“大理寺与刑部尚在,哀家的清白,不需要陈王你与这些贼兵下结论。” 陈王的唇角持续上扬,他道:“皇上乃是天子,戕害天子的罪,轮不到大理寺与刑部。本王与琅玡王都是皇亲,与皇上同为一脉,如今有人暗使奸计,要夺走我贺家的天下,本王岂能坐视不理?” 陈王说着,拿着剑柄的手又紧了几分,伴随着细小的雨滴,陈王的眼中的杀意若隐若现。 太后脖颈便边的伤口中不断地冒出汩汩的鲜血,可她死死地盯着陈王,即使心里恨不得将陈王生吞活剥,可微张的嘴却欲言又止。二人之间陷入了僵局。 细密的雨滴在空中乱飘,太极殿四周的古树在风雨中晃动拍打,秦太后的脸上渐渐感受到了几滴清凉。 她沉下气来,红唇微启:“陈王,即使你今日杀了哀家又如何?哀家这个太后做得不贤良,可你的所作所为,却是实实在在的乱臣贼子,你这个反贼,注定会遗臭万年。” 陈王闻言顿时仰起脖子大笑,拿着剑的手也开始松懈,变得不稳。 秦太后感受到陈王的动作,倏然对杜婴命令道:“杜婴你还准备在这儿站多久?还不快杀了这反贼!” 杜婴的手覆上腰间,他猛然抬头,一声骇人心魄的闷雷轰然落入人间。 电光令盛安城中亮了一瞬,而紧接着,又堕入了黑暗。 “嘶啦”一声,冰冷的利剑在电光火石之间划破了胸前的华美衣料,穿过柔软的皮肉,直冲心脏。 秦太后的身体倏然颤抖了一瞬,立刻僵在了原地,她皱紧了眉眼,面露痛苦,唇角和眼尾都流出了温热的液体。 透明的眼泪与赤红的鲜血混杂,在下颌处凝结成浅红的血珠,又顺着脖颈,落入了衣服里。 陈王紧攥着剑柄的手中已经出了汗,他微倾着身子,大口喘息。 杜婴这才拔出了剑,望着眼前的陈王与被一剑穿心的太后,竟然心生茫然,他犹豫了。 陈王察觉到身侧杜婴的动作,抬眸哑声道:“杜将军,本王希望你是识时务的俊杰。” 杜婴顿时喉头一更,他用余光朝秦太后的方向扫着,却发现秦太后也在看着自己。 秦太后费力地喘息着,喉间发出难受的细声:“杜婴……杀了他……” 陈王曾拼命掩藏在眸中的杀意在这一刻完全暴露了出来,他的手中突然发力,把剑刺得更深,又像一个杀人狂魔一般,将剑猛地抽了出来。 秦太后登时瘫倒在地,带着湿意的双眼不甘心地睁着。 陈王垂着手臂,鲜血从剑身滴落,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秦太后,咯咯地笑着,脸上的表情扭曲无比。 他轻蔑地笑道:“太后娘娘可知,这世上没有乱臣贼子,只有成王败寇。” 秦太后被杀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皇宫,陈王并不打算藏着掖着,他更加傲慢,把前朝的臣子与后妃全都召入了太极殿中,说要商讨要事。 皇后沈愿踩着血入了太极殿,即使秦太后的尸身已经被宫人收走了,可她心知肚明这是谁的血迹。她抬头凝望着宫门上的牌匾,开始为自己感到担忧。 沈愿进入太极殿时,后妃与臣子基本上已经齐了。 她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在人堆里逡巡,大皇子贺约合也到了,可自己的儿子却不在,而这段时间充当了太子太傅一职的程卫也不在。 沈愿的手在衣袖内缓缓攥紧,她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提心吊胆,还是该松一口气。 陈王站在龙椅旁边,抬眸观察着沈愿神色,明明眼睛里跟三尺寒冰一般,但在与沈愿相视后,他依旧露出了一抹精明的笑。 陈王道:“皇后娘娘终于来了,让我们好等啊。” 沈愿勉强扯出了一抹笑,像往日一般柔声道:“宫里有些事情耽搁了。” 陈王见她不如秦太后性格刚烈,看上去又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顿时更加放肆,她指着后妃那一边,随口道:“本王有要是要与诸位商议,皇后娘娘与郑婕妤站在一起。” 沈愿不语,抬步走到了郑靥身侧。 陈王满意地一笑,轻咳两声道:“俗话说得好,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兄的情况相信诸位已经知晓了,今日本王召诸位前来,便是想商议册立新君之事。” 第一百一十章 新君 陈王话音一落,太极殿中当即肃静无声,人人侧目相望,却都不敢开口。 杜知衍朝着沈愿的方向望了一眼,接着便道:“陈王说笑了,先帝早就已经册立了太子,皇上崩逝,自然是由太子继位,这并不需要进行商议?” 杜知衍说着便望向了沈中清,二人四目相对后,沈中清也附和道:“是啊陈王,这是先帝早就定下来了的事情,我们现在再插一手,实在多余。” 有了杜知衍和沈中清做出头鸟,其他的臣子也稍稍胆子大了些开始随声附和,陈王唇角微动,脸色也开始变得难看了起来。 风向开始一边倒,这时,埋在群臣中的郑少远突然开口讽刺道:“太子年幼,堪当大任?” 杜知衍当即反驳道:“太子今年五岁,大皇子今年九岁,二人不过四岁之差,能有多大区别?” 郑少远呵呵笑道:“太子殿下还不懂事,又是在爱玩的年纪,不然杜大人瞧瞧,大皇子如今就在殿中,而太子呢,太子在哪里?先帝让程绛微做他的太傅,程绛微是什么出身难道诸位不清楚吗,他能教好太子吗?” “绛微的出身再不好,他也是先帝选出来的太傅,郑大人这番话,难道是在职责先帝?”杜知衍依旧态度强硬,没有丝毫让步。 郑少远急忙道:“我可不敢,杜大人可不要污蔑我!” “好了好了,杜大人、郑大人,你们二位都不要吵了。”陈王摆了摆手打着圆场。 杜知衍拱手道:“陈王殿下,太子虽然年纪尚小,却也不是全然不知事的年纪,他如今不在殿中,我们就这样另立新君,实在是不妥。” 陈王露出一抹和善的笑容,与不久前诛杀太后判若两人。他道:“杜大人所言有理,那本王先派人去寻寻太子,不过立君乃是大事,本王等得起,百姓可等不起。” 郑少远站在沈中清身后,他想了想,突然道:“陈王殿下,臣想到了一个办法。” “哦?”陈王眉宇微挑,“郑大人且说来。” 郑少远迈出步子,走到大殿中央,拱手道:“秦太后虽然已死,可大魏朝堂之上还有不少她的党羽窥伺皇位,国君自然是要早立越好。如今太子不在,那我们就先花一个时辰去找太子,若能找到太子,便立太子为帝,若找不到太子,就立大皇子为帝,同时立太子为皇太弟。” 郑少远此言一出,杜知衍顿时便感到有一口血腥味从胸口冲上了喉咙,他指着郑少远,大声呵斥:“郑少远你疯了,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杜知衍你才疯了!”郑少远面红耳赤,唾沫横飞,转而对陈王道:“陈王殿下,您觉得如何?” “杜大人息怒。”陈王用安慰的口吻抚慰杜知衍,“郑大人的想法也不无道理。” 杜知衍怒瞪了郑少远一眼,满脸不屑地看向别人。 一旁的沈愿始终低头不语,神色微妙,直到陈王突然叫到她,她才抬起了脑袋。 陈王道:“皇后娘娘以为如何?” 沈愿看上去像是愣了一瞬,接着,她轻轻笑道:“本宫久居深宫,实在是不懂这立君之事,全凭陈王与诸位大人安排。” 沈愿的反应让陈王有些意外,但却正合他意。 陈王爽快地笑道:“好,既然皇后娘娘也这样说,那就按郑大人的意思办!” 陈王当即派遣了不少宫人在宫内四处寻找太子贺暨,然而一个小时过去了,宫中依旧不见太子踪迹。 太极殿内的气氛亦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但陈王的兵马还围在宫中,陈王又当众杀死了太后,难免令人生惧。 陈王当即拥立贺约合称帝,尊称沈愿为皇太后;就这样,年仅九岁的皇长子贺约合颤颤巍巍地被陈王扶上了皇帝的宝座,成为大魏新帝。 陈王下令昭示全国,唯独没有将新帝登基的圣旨送去嶆城,他声称时诩还在嶆城与满丘苦战,他怕先帝驾崩的消息会扰乱军心。 陈王满面春风地推开了太极殿紧闭的大门,雨刚停不久,太阳从乌云后冒出了半边脸,一缕金灿灿的阳光正好照在了陈王的脸上,暖烘烘的。 陈王轻笑一声:“天晴了。” 景聆是在用晚膳时从时诵口中得知的贺约合称帝与太后崩逝的消息,明明自己今日还见过太后的,可这才过了半日,整个大魏的天都变了。 一直到深夜,景聆平躺在床上都睡不着觉。 这几日的盛安已经有了入冬的迹象,过了戌时,盛安的街头上就基本上看不见什么人了,再加上今日盛安刚被乱兵压境,摆夜市的商人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盛安街头昏暗寂静,甚至还有几分恐怖的气氛。 一段急促的脚步声从朱雀大街进入永安坊中,而后,又传来了一阵带着恐惧意味的敲门声。 武安侯府的管家阿全拧着灯笼走到门边,打着哈欠道:“别敲了别敲了,吵死了,谁啊……” 阿全骂骂咧咧地开了门,那门才刚打开了一个缝,门外的人就猛地将门一退,跨过门槛挤了进来,而后又快速地关上了门。 “你……你……”阿全头脑发懵,揉着眼睛看清了来者,他歪着脖子道:“程……程大人?” “是我。” 程卫气喘吁吁地回答着,他脸上、头发里沾满了黑泥,身上的衣服也被脏水浸得认不出了原本的颜色,看上去格外狼狈。而他手里,还抱着一个大概四五岁的男童。 “这……”阿全举起灯笼,借着烛光自上而下地扫视了程卫一眼,他道:“程大人,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这孩子又是谁啊,你的?” 程卫抱着男童的脑袋,往自己肩膀上塞了塞,他道:“阿全,我找夫人,麻烦您通传一声。” “啊?”阿全揉了揉脑袋,看了眼头顶的弯月,他为难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夫人应该都睡下了,况且……夫人她脾气不太好……大人您还是别为难我了,你先回府,明日再来。” 程卫还在小口喘着气,看上去疲惫极了,他闭了闭眼,尽量平和地说:“阿全,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 “程大人,真的不行……”阿全继续跟程卫打着太极,他怕被景聆骂,死活不想去。 “你不去是?”程卫抱紧了男童,迈步道:“我自己去找他。” “欸——”阿全当即抓住了程卫脏兮兮的衣袖,隔得近了,他还能嗅到他身上有一股恶心的腐臭味,阿全的五官扭成了一圈,他道:“我去,我去行了,如果夫人还没睡下,我就帮您通传一声,如果夫人已经睡下了,那您也不要为难我这个做奴才的了。” 程卫当即停下了脚步,“好。” 阿全捏着手指松开了手,他的面部表情格外扭曲,指着议事堂的方向道:“那程大人先去喝杯茶,我去给您唤夫人去。” “多谢了。”程卫道。 阿全极不情愿地进了内院,远远地便看见景聆的房中已经熄了灯,阿全耸了耸肩,果然是白跑一趟。 阿全正准备就这样离开,然后一个转身,却遇见了呈着粥碗的折柳,阿全顿时吓了一跳,他忍住想要呼救的冲动,连连倒退了几步。 阿全缩在墙边,轻轻抚着胸脯,道:“折柳姑娘啊,这大半夜的你真是吓死我了……” 折柳没有理会他的指责,只道:“你是来找夫人的?” “噢……”阿全站直了身子,道:“是程绛微程大人找夫人,不过我看夫人都睡下了,我就不打扰了。” “程大人?”折柳垂眸一想,这程大人来找景聆必定是由要事,这可不能耽搁,她于是叫住了阿全,道:“程大人来得还算巧,夫人刚刚说饿了,我才去煮了粥,我这就唤夫人去。” 阿全顿时喜笑颜开:“那劳烦姑娘了。” 景聆很快就跟折柳赶到了议事厅,景聆一抬眸就看见了程卫那副腌臜模样,一时还愣了愣。 睡眼朦胧的男童坐程卫旁边,脸上也沾了些脏泥,他一看到景聆,立马站了起来,朝景聆跑了过去。 “表姑……” 贺暨一把抱住了景聆的大腿,呜呜地哭了起来。 跟在景聆身后的阿全听着贺暨的这一声轻唤瞪圆了眼睛,啊?这居然是太子? 景聆微微侧目,冷声道:“阿全,把门关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应该明白。” 阿全连连道是,手脚麻利地关上了议事堂的门。 景聆知道贺暨定是吓坏了,便温柔地抚摸着贺暨的脑袋,然后把手伸给了他,贺暨冰凉的小手拉住了景聆的食指,眼泪汪汪地看着景聆。 景聆把贺暨牵到了椅子旁边坐着,一边用帕子给贺暨擦着眼泪,一边问程卫道:“宫里现在怎么样了,你怎么把他带出来了?” 想到宫中,程卫鼻腔一酸,眼泪便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景聆唇角微动,自己还是第一次遇到像程卫这么爱哭的男人。 景聆说不出安慰人的话,生硬道:“说话。” 程卫抹了把鼻涕,抬起通红的眼,更咽道:“陈王逼宫,杀了太后,我害怕,便带着太子躲进了掖庭里,直到刚刚,我才找到了机会,带着太子逃出了宫。” 景聆上下打量着程卫,说:“怎么逃出来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无援 “掖庭外面的小水沟通着护城河,我就带着太子,一直往外游,这才逃了出来。” 程卫望向同样狼狈的太子,虽说他自小读书,明白王朝更迭免不了腥风血雨,可他也不曾想到,盛世之下的太子竟然还要用这样的方式才得以保全性命。 程卫继续道:“我身为太傅倒没什么,只是太子年纪还小,这一遭倒是苦了太子了。” 贺暨脸上的污渍被景聆擦去了不少,露出了一张白净的脸蛋,他眨着还沾着泪花的眼睛,看向程卫道:“不苦……” 景聆和程卫闻言微惊,景聆随即露出一抹舒心的笑,她道:“太子是能吃苦的人,若能登基称帝,定能成就一番大的事业。” 程卫的身体倏然一僵,搭在扶手上的手也突然握了起来,他警惕地朝门口望了几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景聆察觉到他神色不对劲,便道:“怎么了,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程卫抿紧了干裂的唇,用牙齿咬掉了嘴唇上粗糙的死皮,而后起身道:“先帝曾经送给我一件东西。” 景聆苦涩地笑道:“先帝惯爱给人送东西的。” 程卫摇了摇头,正色道:“先帝赏赐给我的是一条华贵的宝石腰带,他说,若自己遭遇不测,就让我拿着这条腰带主持大局。我不解,便在想莫不是这条腰带有什么过人之处?于是端详了一夜,而后发现那条腰带中间似乎还夹着别的东西。” 景聆顿时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也变得认真起来,她道:“那你看了里面是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程卫淡淡地摇头,“我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 程卫是家中独子,他跟在贺迁身边五年,除了辅佐帝王之外,更养成了保全自我的习惯。 景聆道:“那腰带呢,在你家吗?” 程卫道:“是,但我和太子失踪,陈王在宫中没有找到我们,一定不会就此罢休,我与太子,都不方便露面。” 景聆眼眸微垂,也同意程卫的话。 盛安城中处处都是陈王的兵马,白天自己回来时,便发觉一路走来,永安坊中巡逻的兵马最多,或许是因为永安坊中住的大多都是皇亲与朝廷官员,因此防控更严。 景聆摸着自己微隆的肚子,如今能在盛安城中自由出行,又与自己相熟的人。大概就只有夏侯铮了。 景聆抬眼道:“这件事情我来想办法,今日天色已晚,我让管家给你和太子收拾两间屋子,你们先在府中住下。” 程卫的眸中涌现出希冀的光彩,他起身拱手,道:“多谢。” 次日清晨,景聆便去了舞阳侯府,见到了夏侯铮,并向他说了腰带的这件事情,夏侯铮原本就想在盛安做点什么能帮上忙的事情,因此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而正如程卫所料,陈王并没有放弃寻找自己与贺暨,并且已经把搜寻范围扩大到了盛安附近的各个州县,程卫自家的府宅自然也不能幸免。 夏侯铮于是主动向陈王请缨,愿意自己带领羽林军去程卫家搜寻。 程卫虽然向夏侯铮描述过那条腰带的款式与放腰带的地点,但夏侯铮还是担心自己会拿错,故而便把程卫寝房中所有的腰带都拿了出来。 夜里,夏侯铮带着那一堆腰带去了武安侯府,程卫从中找到了贺迁御赐的那条腰带并挑开了腰带一侧的线缝。 明黄色的布料叠在腰带中央,三人一眼便看出那上面印着只有圣旨才有的印花,顿时一惊,但又觉得按照贺迁的性子,这的确是在情理之中,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程卫用颤抖着的双手将圣旨打开,当熟悉的墨迹再次浮现在眼前的那一刻,他倏然感到鼻腔一酸,不争气的眼泪再次从夺眶而出。 这是一封传位于太子贺暨的遗诏,只要将这道圣旨公诸于天下,贺暨便是堂堂正正的大魏皇帝。 可现在的盛安在陈王的掌控之中,贺约合虽然被拥立为帝,而实权究竟在谁的手上,大魏群臣心知肚明。 盛安被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而时诩所在的嶆城也同样乌云密布。 五日前,时诩就派张易前往千州请求援军,可千州方向一直没有动静;于是时诩又派人余州和夏州借兵,这才勉强与于昊对峙了几日。 这日夜里,张易终于回到了嶆城。 时诩听到他回来的消息连忙出了营房,正想指责他一番。 然而,此时的张易蓬头垢面,浑身是伤,腿还断了,一瘸一拐地走向时诩,紧接着便“噗通”一声跪在了时诩面前。 “大帅……”张易的眼睛在烛光下闪着绝望的光,热泪顺着脸颊落下。 时诩见他这副可怜的模样,怒气顿时就埋在了心底。 “张参军,你这是怎么了?”时诩扶着他的双臂,“你先起来说话。” 张易被时诩拉了起来,张易用脏兮兮的衣袖擦着眼泪,他更咽道:“侯爷,我此去千州,可千州折冲府与舞阳侯的侯府中已经没了兵卒,再一打听我才知道,东北道的兵马都被夏侯烈带着,跟着陈王到盛安逼宫去了!” “什么?”荣英顿时睁大了眼睛,营中人包括夏、余两州的折冲都尉——杨骁与崔学听见张易的话更是惊愕至极。 时诩同样心中一惊,他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张易擤了把鼻涕,道:“逼宫就是这两日,但兵马,夏侯烈许多天前就已经在往盛安的方向拨了。” “他们去了盛安逼宫,然后呢,皇上难道就在这么妥协了?”时诩继续问道。 张易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他疯狂地摇着头,说:“皇上,驾崩了。” 张易此言一出,嶆城军营中立刻静了一瞬。 “张参军,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荣英张望着四周,激动地大声说道,手舞足蹈的模样,像是要把张易的嘴捂上一样。 “我没有乱说。”张易抽泣着,他咽了两口唾沫,继续道:“侯爷,皇上是真的驾崩了,听人说是太后娘娘害死的,陈王便杀死了太后,拥立了皇长子为帝,这个消息各个州县里面都传遍了,只有我们嶆城不知道。” 时诩唇角微动,他看向杨骁与崔学,道:“你们知道吗?” 杨骁与崔学相视一眼,纷纷摇头。 崔学道:“我们三日前就来了,那时候,估计盛安还未发生宫变。” 杨骁也道:“我猜测陈王是怕侯爷您会带兵回盛安,他怕您会威胁到他。” 时诩微微垂眸,对杨骁的话不予置否,转而问张易道:“那你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张易脸上的泪渍干得差不多了,他抽了抽鼻子,说:“我那日向千州刺史说明了我的来意,结果我刚出刺史府的大门,就被当地的地痞流氓给打了,他们追了我一路,又有刀剑又有长枪,简直就是要对我下死手。我怀疑,这是千州的那个老王八蛋授意的。” 时诩沉下心来,自己如今人在嶆城,朝堂之事他插不上手,可这战事却是个不能拖的。 千州的屯兵都进了盛安,那自己也只能上奏朝廷,寻求支援了。 盛安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不知道景聆怎么样了。 时诩抬头看了看没有一丝光亮的天空,闭了闭眼,在心里叹气。 时诩对荣英道:“荣英,你去把郎中请来,给张参军看看伤。” “是。” 时诩把扶着的张易交给一旁的时溪,叮嘱道:“子涧,你扶张参军回营房,嶆城战况紧急,我这便修书一封派人送回盛安,请求朝廷发兵支援。” 时诩的奏疏在次日傍晚就被送入了皇宫。 大明宫中,九岁的新帝贺约合在陈王的辅助下批阅奏章,虽然都是贺约合自己批红,但大多是陈王的意思。 贺约合看完了时诩的奏疏,他抿了抿嘴,怯生生地对身旁的陈王道:“皇叔认为,是否应该派兵前往嶆城支援?” 陈王眉梢微挑,他缓缓道:“皇上认为呢?” 贺约合思忖片刻,小心翼翼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与满丘之战事关大魏国威,我……朕认为,应当派兵前往嶆城。” 贺约合说完后,陈王看着它沉默了。 贺约合当即认为是自己说错了话,他又连忙道:“朕年纪尚小,不够高瞻远瞩,这等大事,还是由皇叔定夺。” 陈王扬起唇角,呵呵一笑,上身前倾道:“皇上真是谦虚了,不过臣认为皇上刚刚登基,并不是征战的好时机。况且这些日子武安侯已经把满丘人阻挡在了嶆城之外,我们当前只要守住嶆城便好,至于平城,日后有的是时间,徐徐图之。” 贺约合胆怯地看了陈王一眼,随即垂下脑袋,小声道:“那皇叔的意思是……不派兵?” 陈王捏了捏下巴,长臂一挥道:“直接让武安侯撤兵回盛安,这仗根本就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 奏折的一角被贺约合捏得折起,陈王见他闷着不作声,当即沉声道:“怎么,皇上不愿意?” 陈王的声音如千年寒冰一般,贺约合顿时浑身一颤,摇头道:“朕……朕没有……朕只是,朕只是有点饿了。” 贺约合恐惧地笑着,扭头便拿起毛笔,在奏疏上颤抖着写着自己的意见。 陈王看着贺约合胆小又听话,倏地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笑,他拍了拍贺约合的肩膀,起身道:“既然皇上饿了,那臣就叫人做点吃食来。”4 第一百一十二章 借兵 朝阳初升,一声瓷杯的碎响唤醒了武安侯府的清晨。 紧接着,便是程卫的大声呵斥:“子定在前线日夜苦战,皇上却让他退兵,皇上今年九岁,也不是不知事的年纪,他做出这样的决定简直是荒唐!” 夏侯铮刚下朝回来,就把皇上让时诩退兵的消息告诉了景聆和程卫,程卫自然是怒气冲天。 景聆喝了口茶宽慰道:“这件事情也赖不得皇上,程大人您也说了,皇上今年才九岁,陈王现在日日都陪在他身边,他能自己做多少主?” 程卫气消了些,他扶额坐下,轻声道:“抱歉,我失态了。皇上以前被太后娘娘养着,我也见到过他几回,他从小就怯生生的,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现在看来,他这些性格倒是很合陈王的意。” 折柳端了早膳进来,夏侯铮和程卫都是吃的面,景聆最近胃口不佳,折柳便交代膳房里熬了百合银耳粥,又做了些甜口的点心。 景聆舀了一勺粥在唇边轻吹,她看向夏侯铮道:“先前陈王特地没有把新帝登基之事告知嶆城,但看子定如今的反应,想来他已经知晓了盛安的情况。” “是,况且我认为子定绝对不可以撤兵,这一次必须要把满丘人打服了才好。”夏侯铮垂眸说着,突然抬起头,他道:“我现在有一个想法,我想偷偷带兵去嶆城,支援子定。” “可盛安的兵马带不出去。”程卫当即给夏侯铮泼了一盆冷水。 景聆端着温热的粥,指尖在碗底轻磨,她想了想道:“只要是有足够的兵马就行,又何必是盛安的兵马呢?” 程卫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夫人的意思是……” 景聆看向夏侯铮,道:“你是准备去礁川找赵大帅借兵吗?” 夏侯铮粲然一笑,点了点头,“嗯。” 景聆放下了粥碗,淡然轻笑,“赵大帅是忠义之士,借兵驰援嶆城,想来他是乐意的。只是你去借兵的话现在就可以动身了,到时候皇上的圣旨若到了礁川,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另外……” 景聆看向一旁瘦了许多的程卫,对夏侯铮道:“你把程大人还有太子一起带去礁川,到时候借到了兵马,程大人你就与阿铮一起去嶆城,带着那道圣旨找子定。” 程卫思忖片刻,犹豫地说道:“让太子待在赵家,安全吗?” “所以我才让阿铮赶在圣旨到达前前往礁川。”景聆没有与赵其打过交道,只能用看待寻常人的眼光来揣测赵其。 她看上去胸有成竹,继续道:“只要赵大帅肯借兵,那么在陈王看来,他就是与我们站在同一边的了。” “这样,赵大帅就一定会帮我们……”程卫顿时喜形于色。 夏侯铮三两口就塞完了一碗面,连嘴都来不及擦,便起身道:“事不宜迟,程大人,我们这几前往礁川!” 程卫:“好。” 临走前,夏侯铮看着景聆略显担心。 他道:“盛安危机重重,夫人要不要与我们一起离开?子定在嶆城,一定也想你了。” 凉风吹起景聆的发梢,她微眯着眼眸,把头发挽到耳后。 景聆摇头道:“不了,你们此次一走,此前的行踪必定会引起陈王的注意,我是子定的夫人,武安侯府需要我。况且……” 景聆淡笑着摸了摸肚子,她说:“我现在也不宜舟车劳顿,到时你们此去,要注意安全。” 夏侯铮道:“夫人放心,我们一定会平安到达礁川,然后带着援军去嶆城支援子定,把满丘于昊打得落花流水!另外,夫人的信,我也会交到子定手中。” 景聆满意地点头:“好,那你们快些出发,别耽误了时辰。” 夏侯铮和程卫向景聆点头示意,程卫道:“夫人保重。” 藏在程卫怀里的贺暨也钻出了个小脑袋,朝景聆挥手:“表姑再见。” 言罢,二人即刻扬鞭出了盛安西边的安华门,离开了盛安。夏侯铮与程卫一路快马加鞭,第二天傍晚就赶到了礁川赵家。 程卫手持贺迁遗诏,向赵其提出借兵,赵其欣然应允,派出六万兵马与夏侯铮、程卫一起奔赴嶆城。 夏侯铮与成为到达嶆城时,时诩与嶆城诸将正在嶆城外十里的隘口处与满丘兵马正面交锋,大战持续两天两夜,嶆城兵马伤亡惨重。 落日西沉,时诩指挥着军中将士将伤员抬进山洞中医治。先前的军中郎中在战场上牺牲了,这次带进军中的,是嶆城的一位年轻大夫。 荣英清点完伤员后向时诩汇报,道:“大帅,此一战折损严重,尤其是夏州和余州的士兵,只剩两千人不到了。” 时诩靠在山洞边缘坐下,疲惫的脸上露出万分无奈。 这时,在山下侦察了一圈的时溪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急匆匆道:“哥,满丘人是知道了我们躲在了山里,他们把守住了下山的路,让我们出不去!” 时诩轻轻叹出一口气,他蜷起修长的右腿,手臂无力地搭在膝盖上,眼皮微阖,“都先休息会儿,入夜后再看能不能突围出去。” 夜幕很快降临,寒鸦在林间快速穿梭,翅膀拍打树叶的声响清晰可闻,显得山中愈发幽静。 时诩拨开洞口处的灌木丛,有神的双眸映出月色,在黑夜里闪烁。 离山洞最近的路口站着两个打着哈欠的满丘小兵,时诩再朝下望,离路口五十米处也把守着两个。 这时,一个头戴毡帽的满丘少尉跑上了山,朝着那两个小兵比画着说了几句什么,那两个小兵登时直起了身子,朝少尉点了点头后,急忙跑下了山。 奇怪,怎么走了? 少尉步履未停,继续往山上走着,而此刻的山下却喧闹了起来。 时诩眉宇紧皱,忽然嗅到了一股浓郁的油味。 时诩又闻了几下,再次确认自己没有闻错。 这大半夜的,谁会在山中运油?再与刚刚那几个士兵的行动相联系…… 糟糕!于昊这个疯子是要烧山了! 时诩猛地站了起来,让荣英与时溪把山洞中休息的将士们叫了起来待命。时诩在洞口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地形,发现山南侧有一条溪涧。 山北树木茂盛,嶆城又气温干燥,大火一点就燃,而山南有水,比山北湿润,于昊点火,应该是在山北点。 无论自己的猜想正不正确,现在箭在弦上,只能赌一把了。 山顶的满丘士兵陆陆续续地下了山,时诩潜伏在草丛中按兵不动,直到那个戴着毡帽的少尉带着最后一队士兵从山洞附近经过后,时诩才召齐了山洞中的伤兵,决定走山南离开。 夜里山路本就难行,为了防止被于昊发现,时诩没有让士兵们举火照路,因此行路更加缓慢。 嶆城军才走到一半,背面的山脚下倏然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东南风一吹,那呛人的浓烟味便向山南弥漫,走在后面的士兵实在忍不住了,都得咳嗽几声。 于昊听觉敏锐,深夜的山中本就幽静,他立刻就捕捉到了夹杂在树枝被烧断的声音中的咳嗽声。 于昊顿时大喜,他眯着眼睛,骑着马绕过了浓烟密布的山北,借着火光捕捉到了在山中前行的人影。 于昊大笑,指着山中长队,大喊:“绕去南面,堵住那些魏国人!” 身后的满丘人听令而动,跨上骏马就向山南的溪涧处奔去。 山下马蹄声阵阵,荣英走在时诩身后,道:“侯爷,他们要堵我们,怎么办?” 时诩勒住缰绳在原地徘徊了两步,此时山火大燃,把无名山四周照得分外明亮。 他所处的这个位置恰好能够看见西面是一块平坦的草场,但有风险的是,离草场十五里处就是平城的城门。 山下满丘人的叫喊声愈来愈烈,时诩紧抿着唇,额角青筋迸出,而身后的大火也越来越近了。 大火笼罩,事态紧急。 时诩长臂一挥,朗声道:“跟我从这边下山!” 山下的于昊见嶆城军调转了方向,再次发号施令:“从南边上山去!抓住他们!” 满丘士兵顿时就开始往山上爬,时诩让荣英在前面领着兵马先走,自己行到后面,催促士兵前行。 满丘兵比想象中来得更快,时诩把坠月刀钉在地上,他从背上取下长弓,又抽出了羽箭架在弓上,对准最前面的满丘兵拉满弓弦。 箭矢一个接着一个地从山顶窜出,打得满丘军一个措手不及。但后排的满丘军也毫不示弱,即使是看不见人,他们照样朝着山顶上一通乱射。 时诩连忙抽出日悬剑,劈落了几支箭后,又拧上坠月跟在了队伍的最后。 一阵喊杀声毫无征兆地从山脚下传来,时诩勒紧缰绳倏然一停,他感觉刚刚好像听见了魏国人的话音。 走在队伍中间的荣英也朝后喊道:“哥,我看山下有大片火把,是不是援军到了?” 援军? 时诩倏然一愣,朝廷的援军来了? 时诩当即加紧马腹朝回跑去,原本上到半山腰的满丘军不知何时已经退了下去,时诩劈开一片树枝朝下望去,火光之中,旌旗上清楚地写着一个字——赵。 时溪跟在时诩后面追了上来,一眼便认出了山下冲在队伍最前面的魁梧身躯是赵其,登时激动地喊道:“哥,是潮奉哥,潮奉哥来救我们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援军 无名山下,赵其与夏侯铮列阵在前,身后兵马浩荡,远远望去,火把沿着山路,无穷无尽。 于昊没想到大魏的援军会在这时候到来,他一边挥着手里的长刀,一边用魏国话骂道:“你们魏国人真是毫无信义,贺辽明明答应过我,这一仗保证让我们拿到嶆城,取得胜利,可如今,他却在时诩山穷水尽的时候派来了援军!” 赵其与夏侯铮倏然一惊,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听闻朝廷让时诩退兵的消息,只是在夏侯铮与程卫面前装作不知道罢了。可他万万没想到,陈王不给时诩发配援军的原因竟然是这样,像他这般叛国通敌之人,如何能辅佐皇帝? 而时诩也带着一众残兵冲下了山,他恶狠狠地望着于昊慌乱的后背,举起坠月刀就朝着他背后劈了上去。 于昊顿时察觉到了身后的不对劲,他手持长刀连忙侧身,可时诩的刀却比他更快。 “嚓——” 于昊感到背后一痛,他的身体忍不住朝前一颤,转过身的他便看见时诩就在自己的眼前。 “时诩……”于昊瞪圆了的眼眸中泛出猩红,看着时诩的眼神像是看见了灭了自己满门的仇家一样。 时诩的体格比于昊更加健壮,面面相觑的两人在别人看来就像是山野中的孤狼与草原上的猎豹一般。 于昊邪笑着吐了一口血沫,当即攥紧了长刀,朝时诩身上劈去。 时诩一边闪躲一边用坠月还击,两人都已经在山中熬了两天两夜,按理说已经是到了精疲力竭的时候了,可当他们发现交锋的对手是彼此时,他们又感觉身上生出了用不完的力气。 但伴随着满丘军越杀越少,于昊很快还是落了下风。 “于昊,认输。”时诩手持坠月在于昊身上四处留伤,他看着于昊逐渐应接不暇,冷冰冰的话语便从口中说出。 于昊倨傲地看着时诩,咬牙切齿道:“休想!” 可于昊也明白,即使现在的自己还能逞一逞口舌之快,但面对着这群如狼似虎的魏军,自己早就错过了杀死时诩的最佳时机。 于昊用尽全力挑开了坠月,他拽紧缰绳,一夹马腹,胯下的青骢马忽然掀起马蹄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 “给我冲!”于昊大声吼道。 青骢马仿佛能够听懂于昊的话一般,登时一跃而起,看这架势,是要从时诩的头上跨过去。 黑影在一瞬间盖过时诩头顶,时诩牙关一咬,捏着坠月的手猛然发力,一刀划破了马腹,带着温热的血顿时洒了时诩一脸。 青骢马再次发出一声哀嚎,整个马身都朝着旁边倾落,于昊的脑袋更是重重地撞在了一块石头上,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哼,额角血流如注。 时诩抹了把眼睛上的马血,携着一身寒冷慢慢逼近于昊,把滴着血珠的坠月刀指在于昊的胸前。 于昊睁眼看着时诩,哑声道:“时诩,你敢杀了我吗?你若杀了我,我父王,是不会放过你的……” 时诩冷淡一笑,这于昊死到临头了,还在嘴硬。 时诩不以为然道:“难道我不杀你,你父王就会放过我吗?” 于昊顿时如鲠在喉,他抿了抿唇,手抓着石头旁的枯草紧攥,他道:“你想要什么?只要是你们魏国想要的,我父王都能给你们。” “是吗?”时诩的眼睫上笼上一层寒霜,他冷漠地望着于昊,薄唇微启:“我只要你的命。” 时诩的语调格外平静,就连于昊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但他的质疑还未来得及向时诩提出,就忽然感到胸前一痛,硕大的刀刃带着一阵撕裂的痛感贯穿了他的五脏六腑。 于昊顿时瞳孔紧缩,身体微颤,难以置信地望着时诩。他没想到,时诩竟然真的会在这里杀死自己。 “时诩,你……”于昊精致的五官顿时被疼痛驱使,皱成了一团,他缓缓抬着手臂,在碰到坠月的刀刃后,便一把抓住了它,试图将它从身体里拔出。 时诩的力气在大魏都是数一数二的,更何况,于昊现在已经危在旦夕,他的力气有限,即便是已经满头大汗了,那刀依旧没有离开分毫。 “别挣扎了。”时诩攥紧了刀柄,倏然将坠月从他身体里抽出,“白费力气,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于昊身体一颤,猛地咳嗽起来,嘴角全是星星点点的血沫。 他凝望着时诩,放荡不羁的眼眸中在这一刻忽然透出几分哀色,他轻声道:“听说你们大魏有一句俗语,叫‘阴沟里翻船’,如今,我也算是在这无名小山沟里,从马背上翻了下来了,呵呵……” 说到后面,于昊兀自笑了起来,鲜血不断从他喉中涌出,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可盯着时诩的眼睛,却始终睁得大大的。 于昊就这样死了,剩下的几百个满丘兵群龙无首,他们慌张地望着浩瀚的大魏兵马,当即慌张得抱头鼠窜。 时诩认为如今正是一举拿下平城的好时机,他立即率领礁川援军,直冲平城。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响彻山谷,伴着那半山的火光,肃穆而威严。 平城的守卫军只有三千人,一个时辰下来,时诩便斩下了守城将军的头颅,平城于是再次回归大魏。 时诩收复平城与于昊被时诩刺杀的消息很快就传入了盛安,陈王此刻正在小皇帝旁边伴读,听到新上任的孙内侍将战报读出,他手指一颤,手里的茶杯倏地摔在了地上。 贺约合与孙内侍听着那响声顿时心慌起来,都极其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 陈王眉头紧锁,满面阴沉,贺约合坐在他旁边,感觉自己的头顶已经乌云密布,下一瞬间就会有巨雷劈落。 陈王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呼出,他沉声道:“皇上下令让时诩从嶆城撤兵,可他不仅不遵皇命,反而还杀死了满丘三王子。” 陈王望向贺约合,忽然单膝跪地,朝贺约合拱手作揖。 贺约合见陈王忽然做此姿态,顿时感觉受宠若惊,他吞吞吐吐道:“皇叔快起来,这是作甚啊?” 陈王正色,朗声道:“皇上,武安侯时诩抗旨不遵,杀死王子于昊,使大魏与满丘结怨,其罪当诛!” “啊?”贺约合大惊失色,他迟疑着道:“武安侯之罪,有这么严重吗?可他收复了平城,也算得上是……大功一件哪……” 陈王闻言倏然眉眼一横,他厉声道:“皇上这是什么话?他虽然收回了平城,却杀了满丘汗王最疼爱的儿子。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反而离间了大魏与满丘的关系,接下来,我们大魏或许会迎来满丘汗王无休止的战争啊!” 贺约合咬着下唇,怯怯道:“那皇叔认为,应该怎么处置时诩?” 陈王铁面无私道:“撤兵归朝,将平城还回满丘,并赠与嶆城作为赔礼。时诩,削去爵位,降为四品千牛卫,做皇上身边的卫兵。” “这样罚他,他不会……不接受?”贺约合小声道。 “皇上是天子,天子给予的东西都是赏赐,怎么能说是罚呢?”陈王泠然道:“除了他之外,与他一同攻打平城的将军都要官降一级,另外,支援他的兵马来自礁川,由赵其将军亲自带领,赵其将军,与武安侯同罚。皇上下旨。” 贺约合愣在一旁,他虽然才九岁,但他心里明白时诩与赵其都是大魏的功臣,陈王这样做,实在令人心寒。 陈王见贺约合久久不动,便催促道:“皇上对臣的决定还有什么异议吗?” 贺约合瞬间回过神来,干笑着道:“朕没有,呃……朕只是在想,臣这样处罚他们,他们真的会归京来吗?时诩手中有先帝交给他的虎符,与赵其加起来就有大魏一半兵马的调动大权,他们若是抗旨不遵,岂不成了我大魏的祸患?另外,此次礁川的兵马是舞阳侯家的小侯爷带过去的,舞阳侯尚在盛安,小侯爷,皇叔也要同罚吗?” 陈王面色一凝,自从自己入盛安开始,夏侯铮就总是充当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角色,先是把景聆带出了皇宫,现在又偷偷跑出盛安,带着赵其去支援时诩。 陈王想到夏侯铮,心里就是一肚子火,偏偏还碍于他父亲的情面,轻易动不得他。 不过,想到景聆…… 陈王眯起了精明的眼眸,他挑起眉峰,轻笑道:“听闻武安侯与夫人夫妻情深,如今夫人肚子里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他怎么会不顾妻子的安危,自己亡命天涯呢?皇上放心,他一定会回来的。” 贺约合顿时无话可说,只好道:“皇叔睿智,朕这就下旨。” 陈王的唇角勾出了满意的笑意,自己这些天在盛安不是日日陪在这不着调的小皇帝身边,就是在忙些别的东西,倒忘了盛安城中还有景聆这个随时都会成为祸患的女人。 她是秦太后一手养大的外甥女,这些天夏侯铮又总是往侯府里走动。夏侯铮如今带着礁川兵马驰援时诩,一定与景聆脱不了干系。 若是能从景聆身上再找出一点能够给时诩增加其他罪名的证据,直接把时诩流放到蛮荒或是处死,岂不是更好? 陈王轻笑一声,眉眼间露出几分阴毒。 很快,陈王就找到了侯府的漏洞,三日后,便派遣刑部吴间到武安侯府搜府。 第一百一十四章 脏水 这天是个阴雨天,盛安的天亮得比寻常更晚,景聆难得睡了个好觉。 平日里景聆过了卯时就会醒,但今天都过了辰时了,景聆依旧还在睡梦中。折柳看她睡得安稳,也没忍心叫醒她。 直到不速之客忽然闯入侯府,管家到内院找景聆,折柳不得已才将景聆唤醒。 听说是刑部的人来搜府,景聆很快就换上了衣衫,简单地绾了个发髻后,便快步赶往前院,这时候,时诵正站在门口,不让吴间进府里来。 景聆快速走到门口,挡在了时诵与吴间中间。 “哟,夫人来了啊。”吴间一见到景聆,便露出了谄媚而虚伪的笑。 景聆也淡淡一笑,道:“吴大人上门拜访,所为何事?” 吴间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是陈王接到别人密告,说侯府中有人行巫蛊之事,诅咒先帝,故而派我前来查案。” 景聆眼眸微垂,而后又往吴间身后看了看,才道:“平日里这些案子都是大理寺的沈大人查的,怎么,沈大人今日不在吗?” 吴间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尬笑道:“许是皇上并没有派沈大人来。” “那个……”吴间从怀里掏出搜府的文书递给景聆,“我们只进府中搜查一番,若是无事,我们搜完就离开,还请夫人行个方便。” 景聆结果文书随意地翻了翻,随后便递还给了吴间,她道:“还有个问题,是何人在陈王面前告密?” 吴间想了想,道:“是个姑娘,好像,叫秋葵。” “是她?”时诵当即从景聆身后站了出来,瞪圆了眼睛。 景聆看向时诵:“你认识她?” 时诵心直口快,张口便道:“就是上次扎小人求着嫂嫂您不要把她赶出去的那个丫鬟!” 景聆眉头微皱,自己当时心情不佳,处理这件事情时的确是态度强硬了些,但太后明令禁止行蛊,自己的态度不强硬也不行。 她知道自己必然会因为这件事情结怨,可她从小最不怕的就是跟人结怨,又哪里会在意那几个丫鬟对自己的意见? 况且当时自己就已经盯着管家把府中的每间屋子都搜了个遍,凡是找到了的布娃娃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因为被焚毁,吴间如今搜府,想必也搜不出什么东西来。 只期盼府中剩下的那些小丫鬟们都是夹起尾巴做人的,没有再行这些邪术。 景聆淡笑道:“那丫鬟之前被我赶出了府,想来是与我结了怨。” 吴间道:“结怨是一回事,可府中若是真的找到了诅咒先皇的证据,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个道理,夫人应该明白。” 景聆眉眼含笑,可眼底却跟埋了几百把刀子一样,想把这吴间刺穿。 “这是自然。”景聆牵着时诵倒退两步,在府门口让出了一条道来,“我们侯府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吴大人奉天子之命搜府,我们自然配合。吴大人请。” 见景聆做出了让步,吴间神色稍缓。 “夫人识大体。”吴间说着,已经抬腿跨入了府中。 刑部的大小官员与卫兵紧跟其后,院子内顿时站满了人。 几个小官员分别带了几个卫兵进了不同的院落,朝着府中一顿乱翻,吴间手里捧着一盏茶跟在他们身后巡视,嘴里一边喊道:“都仔细点。” 他们先搜完了议事厅,景聆才进去坐着,平静地吃着早膳,倒是时诵精力好,在外面盯着吴间,说是怕他们这些卫兵手脚不干净,会偷府里的东西。 折柳在一片混乱中从后院走了出来,进了议事厅,走到景聆身边,给她剥鸡蛋。 景聆吃着粥,轻声道:“怎么样?” 折柳悄声道:“一个都没有找到。” 景聆这才松了一口气,“留下来的这一批还算老实。” 折柳把剥好的蛋递给景聆,说:“是。” 景聆凝望着院内乱糟糟的一片,缓缓道:“其实他们搜到或是没有搜到都没有什么区别,只要陈王想在我们头上安插罪名,那么任何一件小事都能成为罪名。” 折柳安静地候在一旁,默不作声。 景聆继续道:“拿下平城原本是一件好事,可皇上却给子定他们治了罪,今日这一遭,陈王又是要为难子定。” 折柳道:“侯爷功勋显着,即便皇上与陈王不认可,大魏的百姓与官员人人心知肚明。” 景聆把粥碗放到桌上,府里闹哄哄的,她也没了胃口。 “人人都尊他为功臣,或许,这才是最危险的地方。”景聆淡淡道。 刑部的人在侯府搜了一个上午,直到那些官员们都累了,吴间才准许让他们停下来。如折柳所言,他们在府中来来回回搜了好几圈,跟巫蛊有关的东西,却一个都没有找到。 吴间心有不甘,倘若自己就这样把侯府的情况如实上报,陈王一定会认为自己办事不力。 这时,珠玉端着景聆的安胎药从膳房里走了出来,吴间曾在秦太后身边见过她几次,一眼便认出了她。 吴间心生一计,连忙走上前去,粗鲁地抓住了珠玉的手臂。 珠玉顿时吓得一颤,连同手里的安胎药也一起摔在了地上。 珠玉不知所措地望着吴间,看上去格外窘迫,“吴大人?” 吴间上下打量了珠玉一眼,道:“你是秦太后身边的宫女?” “是……”珠玉的话音都带着颤抖。 吴间奸笑道:“你是秦太后身边的宫女,如今怎么会出现在武安侯府中?” 珠玉:“我……” “她曾是兴庆宫的宫女没错,但我如今有孕在身,秦太后当时便派她来我府中照顾我。”景聆听到了屋外的动静,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 景聆看向吴间,道:“秦太后是大魏罪人不错,可她也是我的姨母,姨母担心我这个晚辈的身体,故而派人来照顾我,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吴间顿时把珠玉的手抓得更紧,生怕她会跑了似的。 “有,当然有,这问题大着呢!”吴间大声嚷嚷着,仿佛是在示威,“秦太后害死了先皇,而夫人您作为秦太后的外甥女,又被人告到官府的缘由也与先皇的死因有关,如今又在府中找到了秦太后生前的宫女,这桩桩件件,难道没有问题吗?” 景聆上下打量着吴间,轻笑一声,道:“这些都只是您的猜测,连证据都没有,难道就要这样下结论,定我的罪?吴大人,你想给我定个什么罪呢?” “本官……”吴间墨者双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景聆的问题,沉默少顷后,吴间才道:“虽然暂时没有充分物证,但那秋葵与这珠玉姑娘都算是人证,本官要将珠玉待会刑部审问,到时候供词出来了,本官才好定罪。” 景聆眼里顿时冒出了火星子,她冷哼道:“大魏如今只是换了个人当家,可不是连规矩也一道换了。我母家自大魏|建国起便功勋不断,我父亲受封镇国公时你吴间是个什么东西?你要从我手里拿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身份。” 景聆说着,便抓住了珠玉的另一只手臂,朝自己这边重重一拉。 吴间见景聆不配合,态度也强硬起来,他道:“夫人骂骂我就罢了,怎么还连同圣上也一起骂?这搜府拿人的文书都是朝廷批的,本官也是按朝廷的旨意办事,夫人以自家功高而自持,难道是早有反心?” 景聆冷声道:“吴大人见谁都有反心,这盛安城中究竟是谁有反心?” “你!”吴间登时气急败坏,他指着景聆大声呵斥:“你这般口出狂言,我倒要看看你能狂到几时!” “你有那个命看吗?”景聆讽刺道。 吴间怒瞪着景聆大口喘息,浑身都气得发抖。 二人僵持在原地,气氛格外焦灼。 夹在二人中间的珠玉吓得缩起了肩膀,她胆怯地看了看景聆,又看了看吴间,最终下定了决心。 珠玉抽着鼻子,呼出一口热气。 她轻轻握住了景聆的手背,柔声道:“夫人不用为我说话了,吴大人既然要拿我去刑部,我跟吴大人去就是了。” 景聆抬起眼眸,对上了珠玉布满潮湿的双眸,一时感觉喉咙里像卡了什么东西一样,十分难受。 吴间闻言,神色微敛,他洋洋得意道:“还是珠玉姑娘识大体。” 景聆唇瓣轻磨,望着珠玉欲言又止。 珠玉淡然一笑,一边掰着景聆的手,一边宽慰道:“夫人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珠玉将景聆的手缓缓放下,轻声道:“夫人保重。” 言罢,珠玉便毅然决然地转过了身,对吴间道:“我跟您去刑部,吴大人不要再为难夫人了。” 吴间不屑地看了景聆一眼,转身对卫兵道:“去,把她带回刑部。” 吴间带着珠玉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武安侯府,景聆站在原地盯着逐渐关闭的府门,满目阴云。 折柳叫人收拾了台基上的碎碗,而后端了新的安胎药过来,轻轻唤了景聆一声。 景聆转眸看她,淡淡道:“进屋去。” 折柳跟在景聆身后进了议事厅,把药碗递给景聆,轻轻道:“其实无论夫人替不替珠玉说话,吴间都会想办法把她带回刑部的,夫人何必这样激怒吴间呢?” 景聆舀了一勺汤药吹了吹,说:“我知道,但我信不过珠玉。盛安人心不古久矣,纵然我们自身清白,却敌不过三人成虎。” 折柳眼眸微垂,“夫人所言有理,刑部逼供的手段向来毒辣,不知道珠玉能不能经受得住。” “我不知道。”景聆说话的声音极轻,已经没了往日里的胸有成竹,“我只是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而已,剩下的,就看上天怎么安排了。” 折柳轻轻点头,“皇上下令召侯爷归京,但这都两三日了,嶆城那边都没有一点动静,看样子,侯爷是不打算回来了。” “不回来也好。”景聆把药碗搁在桌上,用帕子拭口,“现在盛安的局势混乱,他在外面,才能保全自我。” 折柳面露愁苦,她说:“只是苦了夫人您,要应付这些接二连三的麻烦。” 景聆轻笑道:“即使他回来了,该找上来的麻烦也一个都不会少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幽禁 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次日,吴间在早朝后被陈王召入了大明宫。 陈王正与贺约合一起用早膳,见吴间来了,陈王搁了筷子,开门见山道:“昨日去武安侯府查案,怎么样了?” 吴间拱手道:“先前太后身边有个名叫珠玉的宫女,皇上与陈王应该都认识。” 陈王微微挑眉:“嗯,有印象。” 吴间继续道:“昨日下官在武安侯府中找到了她,便想把她从侯府带去刑部,可那武安侯夫人却是个泼辣的,死活不肯放人,还出言羞辱下官。” 吴间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贺约合与陈王的脸色,“她骂下官两句也就罢了,下官身份低贱,是比不得她出身高贵,可她竟然还大言不惭地骂了皇上,这……下官作为大魏官员,怎么能忍呢?所以就说了她几句,一番周旋下,才把那珠玉带到了刑部。” 小皇帝听到这样的话并没有像吴间想象中那样显露怒色,而是一直盯着身侧的陈王,就仿佛是他也明白,自己的喜怒并不重要,在这宫中,无论是谁都得看陈王的脸色。 陈王的脸上也没有露出不虞之色,反而轻佻地笑道:“哦?那你倒是说说,景聆她骂什么了?” 吴间垂下眼帘想了想,紧紧抓着手指迟疑着道:“她说……说这大魏只是换了个人做皇帝,但往日里的规矩却不能变。她是景家的女儿,景家对大魏有开国之功,我们这些官员,对她也得恭恭敬敬的……” 吴间眉眼间露出几分狡黠,他继续道:“下官蠢笨,不记得具体内容了,但她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陈王勾起唇角,轻笑一声道:“祖辈对大魏有开国之功,所以就要与皇家平起平坐了吗?” “哎呀!”吴间重重地拍了一下手背,做恍然大悟状,“陈王睿智,她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陈王晦暗不明的眼眸中酝酿着轻蔑,他沉声道:“她如今已经嫁入了时家,时诩更是功勋显着,她难道没有再拿自己是武安侯夫人的身份羞辱你?” 吴间抹了抹后颈,摇头道:“这倒没有,就连那珠玉,她也说那是她的人,而不是侯府的人。” 陈王饶有趣味地看着吴间,朝前倾身,“这是为什么呢?” 吴间思忖片刻,道:“时取将军过世得早,远远没有景啸将军的功劳大,她那种人……或许是……她看不起武安侯?” 陈王眉宇微挑,突然笑出了声来。 吴间不解地看着陈王,一时摸不着头脑,“陈王殿下为何要发笑,下官很好笑吗?” 陈王朝后倾身,抹了下眼角的泪渍,道:“无事,无事,就当是她看不起武安侯。你说那珠玉已经被带入了刑部提审,那这一夜,你可审出了什么了?” 听到这个问题,吴间的身体倏然僵了一瞬,他像一只木偶一样,木讷地抬起头,吞吞吐吐道:“刑部的酷刑都用了一半了,她要么就不说,要说也是说武安侯是清白的。” “看来是你们刑部下手还不够狠啊。”陈王端起旁边的茶盏,漫不经心道,“你待会儿回去后,继续审,把那些酷刑都在她身上滚一边,我不信这个世界上有刑罚的都撬不开的嘴。” 吴间抿了抿干燥的唇,道:“已经没机会审了。” 陈王一口茶水还没有喝进去,闻言正色道:“怎么了?” 吴间不经意间缩紧了身子,他说:“那个珠玉估计也是受不住折磨了,趁着那狱卒不同意,一头撞死在墙上了,现在那监狱里,还有好大一滩血……” “什么?”陈王将茶盏重重地磕在桌上,一旁的贺约合听着那声脆响不禁吓得一颤。 陈王猛地站了起来,指责道:“你这个刑部尚书是怎么当的?连个人都看不住,本王要你有何用?” 吴间当即跪在地上磕起头来,一边道:“是下官的错,是下官的错!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 吴间狗腿地爬到了陈王身前,抱住了陈王的大腿,用闪着泪光的双眸颤抖地看着陈王。 陈王怒意稍敛,但依旧没有好颜色,“你说。” 吴间道:“那个秋葵,什么都招了,也已经在口供上签字画押了,虽然我们没有从侯府中找到物证,但武安侯这么久了都没有归京的动静,已经是大不敬之罪了,再加上秋葵的供词,是足够给时诩治罪的。” 陈王冷漠地看了吴间一眼后又坐了回去,他捏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道:“既然罪名成立,那侯府众人今日便可下狱了。” 吴间顿时眼前一亮,想到昨日还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扬的景聆立刻要变成阶下囚,他心里兴奋极了。 “殿下说得是。”吴间大喜道。 陈王同样心情愉悦,曾经站在贺迁身后的势力。他要一步一步地全都铲除。 这时,一向胆小如鼠的贺约合却突然轻轻开了口:“皇叔,朕有话要说……” 陈王眉头一皱,他早就感受到了小皇帝心里是偏向时诩的,在这时候说话,定然不是什么好话。 但他还是个名义上的皇帝,陈王也不能阻止他,只好请他说。 贺约合怯弱地看了看陈王,小声道:“皇叔,无论如何武安侯夫人也是朕的表姑,父皇在世时,也格外疼爱表姑。倘若因为武安侯的罪过让有孕在身的表姑下狱,朕恐怕会背负上不孝的名声,也无颜面对先皇了。” 小孩子的心思太过赤裸,陈王瞥了他一眼便看了出来,“皇上这样替夫人着想,可皇上的那位表姑却是个没有良心的,怕是不会把皇上的恩情放在眼里。” 贺约合发觉自己落了下风,连忙道:“庄子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朕想做君子,并不要求表姑对朕有所回报。” 陈王这才正眼看贺约合,他道:“那皇上想要如何处置武安侯一家?” 贺约合道:“表姑有孕在身,不宜下狱,就先让她住在侯府中,让侯府的仆人们照顾着,只是不放他们出府就好。” 陈王轻笑道:“待在侯府中,还有人伺候,这可不像是囚犯的生活。” 贺约合想了想,又道:“那就先等表姑把孩子生下来,武安侯有情有义,定会回来的,届时,再对武安侯进行提审,流放或是诛杀,到时候再下决断也不迟。” 陈王不耐烦地抿了抿唇,想到贺约合的提议并没有太过碍事,才姑且同意,“皇上仁慈,那就按皇上说的办。太妃今晨到了盛安,臣今日就不陪皇上念书了,臣先告退。” 贺约合站了起来,恭恭敬敬道:“皇叔慢走。” 诏令一下,武安侯府的大门上当即落下了与门内光景分外违和的大锁,两派守兵列在门外,对侯府日夜监视,引来了许多盛安百姓的围观。 侯府的主人远在平城,当初让时诩撤兵的圣旨时诩没有管它,而这第二道与自己有关的圣旨他还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时诩一拳捶在桌上,一句话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简直……欺人太甚!” 一旁的时溪与荣英也气愤不已,时溪直接道:“哥,你要不然回去一趟!” 荣英连忙道:“这能回去吗?盛安就是一口大缸,就等着咱侯爷回去,布一场鸿门宴呢!” “那能怎么办,就看着嫂子和妹妹在盛安受苦吗?”时溪急切不已,“咱们就偷偷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带出来,那不就行了。” 时诩闭了闭眼,心口一阵闷痛,他自责不已,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宛如一员敌方的猛将与自己厮杀,他拼命地想将自己击溃,可自己不能丢盔卸甲,只能殊死搏斗。 时诩揉着眉心轻声叹息,“可带出来了,又能怎样?朝廷已认定我是反臣,我将她从盛安带出来,说得好听是亡命鸳鸯,说得难听便是朝廷逃犯,这天下哪里还有我们的立锥之地?我不想她跟着我颠沛流离,我想她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时诩垂下眼眸,鼻腔中充斥着酸意。 我一意孤行拖累了她,不知道她怨不怨我。 可我又觉得,我若是回去了,她会更怨我。 时诩眉头紧锁,倏然抬眼道:“按理说那封信应当已经送到燕阙了,于兴那边有消息传来吗?” 荣英回道:“尚无。” 于兴,是满丘汗王的二皇子,于昊的哥哥,因为生母身份低微,故而不受汗王重视。 那日,时诩等人攻入平城,平城里面剩余的满丘军民都跑光了,唯有一个被关在地牢中伤痕累累的于兴,狱卒一心想着逃命,独留他一人自生自灭。 时诩这些年与满丘人交战,也从满丘人口中听到过不少关于于兴的传闻。 大家都说他性格懦弱,天天被于昊使唤着端屎端尿,活得比仆人还没有尊严,甚至有不少满丘纨绔,都爱拿他的性格作弄调戏他,但他也是一声不吭,任人欺负。 时诩听着这些传闻,自然也认为于兴是个软弱无能的人。 所以在于兴拖着沉重的脚镣奔向自己,向自己提出他希望自己能够帮助他夺取王位时,时诩心里多少掺杂着一丝震撼。 第一百一十六章 王位 平城的地牢中潮湿阴冷,牢房西南角的墙壁上有一扇通风的小窗,一缕温暖的阳光穿过那扇窗子照在了于兴的眼睛上,将他从噩梦中唤醒。 于兴刚睁开眼睛,便听见地牢外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于兴倏然坐了起来,慌张地抓起墙角的一块石头,双目紧盯着地牢门口。 脚步声停止后,门被人打开了。 于兴一眼辨认出来者并不是满丘人,顿时将手里的石头揣得更紧。 荣英抡起铁锤砸开了牢房上的铁锁,于兴睁着漆黑的眸子盯着迈入牢房中的魏国将军,倒退着脚步道:“你们是魏国人,你们是谁?” 时诩上下打量着眼前衣衫褴褛、狼狈至极的男人,薄唇微启:“我是时诩,你是谁?” “时诩?”于兴的脚步登时一停,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雀跃,“你真的是武安侯时诩?你怎么会进到嶆城来,于昊呢,于昊去哪儿了?” 时诩感觉他的状态有些疯癫,冷声道:“他死了。” “死了?”于兴眼前一亮,看上去更加兴奋,他当即丢掉了手里的石头,走上前去,唇角噙着几分难以置信的笑意,“死了好啊,死了好啊!” 时诩眼眸微眯,一个被关在平城地牢中的满丘人,听到于昊的死讯后拍手叫好,他难道是于昊的仇家。 于兴在众人面前又哭又笑,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于兴抹去眼尾的泪渍,正色道:“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于昊的哥哥,于兴。” 时诩等人闻言一惊,他就是传闻中的满丘二王子于兴? 时诩看着他邋遢的模样上下打量了一番,现在的北境很冷,而于兴却只穿了一件……一件连衣服都称不上的破布,他的身上全都是上,血污与灰尘黏在布料上,未结痂的伤口黏着衣料,与威风凛凛的于昊形成鲜明的对比。 荣英同样面露怀疑,他凑近时诩,在他耳畔轻声道:“大帅,这小子真的是满丘二王子吗,怎么看着这么寒碜呐?” 虽然荣英说话的音量不大,但地牢中安静,不仅于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就连跟在时诩身后的几个将军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于兴却异常平静,他一本正经道:“侯爷,我没有办法自证,但我的确是于兴,见到侯爷前来,我很高兴。” 时诩剑眉微挑,心里忽然生出了趣味,“哦?我夺了你们满丘的城池,你在高兴什么?” “侯爷杀死了我一直想要杀死的人,我自然喜不自胜。”于兴道。 时诩又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我昨夜杀了于昊,今日就能杀了你,你还高兴吗?” 于兴唇角微扬,他道:“我有自信可以让侯爷不杀我,侯爷,我们做一场交易。” 时诩轻笑一瞬:“本侯虽然是魏人,也听说过不少关于你的传闻。你这样的人,拿什么与我做交易?” 于兴的脸上并未显露出不悦,他继续平心静气道:“我如今的确是什么都没有,但只要侯爷帮我,我很快就会什么都有。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觉得我低贱,可是我心里,从来不觉得自己低贱。” 没想到,这于兴竟然不是一把软骨头。 时诩脸上笑意未改,他淡淡道:“二王子不自轻自贱,本侯倒是佩服。好,那二王子告诉本侯,你想从本侯这里得到什么,又打算拿什么来交换?” 于兴咧嘴一笑,在昏暗的地牢中露出一排森白的牙,他道:“先说一些侯爷不知道却一定感兴趣的事情。实不相瞒,我的父王已经抱病多日,前些日子,我的哥哥于威娶了一位魏国公主回家,那公主是何人,我起初并不认识,可母后却对她一见如故。” “大魏公主?”时诩几乎是不假思索,一个名字就从他的脑子里蹦了出来,“是臻交公主?” 于兴笑道:“我不清楚她是什么公主,我只知道她名叫贺思瑾,与王后曾是姐妹,可时过境迁,她们竟然变成了婆媳?” 贺思瑾自从上次从盛安逃走后,大魏各个州县都找不到她的踪迹,没想到,她竟然是做了满丘大王子的王妃。 时诩神色微沉,“你继续说。” 于兴道:“我父王最疼爱的儿子就是于昊,但于威一向不甘,直到这次娶了大嫂,才让父王有了些许好颜色,而我那莽撞的弟弟,因为先前满丘耗费巨资才将他从大魏换回来,即使父王不怨他,王公贵族们心里却一直压着火气。于昊此番与陈王合作,也是急于立功。”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王位对他们的诱惑有多大,但如今,我也想去这个位子上坐一坐了。”于兴缓缓抬眸,他的话音就像海面一样平静,可谁都不知道,在海面下,正在蕴藏着怎样的风波,“侯爷,这就是我想要你帮我的。” 时诩的脸上闪过一瞬惊讶,但他很快又收敛了神色,露出一抹嘲讽的笑:“会咬人的狗,果然都是不叫的。” 于兴淡然浅笑:“陈王乱政,侯爷如今亦是身处漩涡,待奋起之日到来,侯爷一定不会希望大魏北境再起事端。” 时诩眉头一皱,“你在威胁我?” “于兴不敢。”于兴摇头道,“我只是想告诉侯爷,只要侯爷帮我夺得王位,我做汗王后,不仅不会对大魏再起战事,还会借半数兵马给侯爷您,帮助侯爷剿灭魏国奸贼。” 时诩看着于兴,他的条件很诱人。 时诩又道:“你们满丘人向来狡诈,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于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如今的母后,也就是你们魏国的净瑶公主,她对我特别好。她是魏人,所以,我不会对她的母国动手,让她伤心。” 于兴说着便喜形于色,时诩与一众魏将看在眼里,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满丘与大魏的习俗有许多不同,收继婚制一直延续至今。 很难令人相信,这传闻中最为懦弱的于兴想要夺得王位的原因竟然是……爱上了自己的继母。 时诩唇角微动,他尴尬地轻咳了两声,像是要把自己身上起的鸡皮疙瘩给咳掉一般。 于兴看时诩还在犹豫,又道:“侯爷,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你应该明白,汗王总会有人做,与其让我大哥捡这个便宜,不如让我来做。” “我知道了。”时诩转而看向荣英道:“你去把二王子身上的镣铐都解开,然后带他去沐浴,换身干净的衣服,而后再带他来见我。” 荣英微微倾身:“是。” 于兴一番收拾后来到营房中见时诩,没了地牢中的昏暗,时诩这才看清他的面容。 他与于昊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高挺的鼻梁与深邃的眼窝,但他的连部线条却比于昊更加柔和,中和了五官上的硬朗,也难怪经常被人欺负。 二人在营房中谈论了许多关于满丘内部的政事后,时诩决定在他身上下一把赌注,于是将他放回了燕阙。 于兴带着时诩的亲笔书信回到了燕阙,入宫后才知道,得知于昊战死的汗王伤心欲绝,竟然哭晕了过去。此时,满丘的不少政事都是大王子于威在代劳。 于兴于是拿着这封信送到了于威手中。 信中称,于昊的尸身就在平城,希望满丘汗王可以带着对大魏的敬意亲自来取走于昊的尸身。无论汗王来不来取走,他都会于十一月初二在文妃峰下等候汗王的到来,倘若汗王不来,那么于昊的尸身就会成为荒野狼群的美食。 于威读完信后气愤不已,当即就把那封信撕成了碎末。 “真是岂有此理!”于威大声骂道,“时诩如此张狂,根本就是不把我们满丘放在眼里!” 于兴当即跪在了地上,像往日一样畏畏缩缩地说道:“大哥消消气……” 于威瞥了他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随后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倏地站了起来,迈着大步走到于兴跟前,一把拧起了于兴的衣领。 “时诩杀了于昊,却把你送了回来,说,你给了他什么好处?”于威唾沫横飞,气势汹汹地逼问起于兴来。 于兴顿时面露惧意,他惊慌失措地抓住了于威紧实的小臂,吞吞吐吐地解释道:“大哥,我能给他什么好处?他放我回来,也只是看我懦弱,让我把信交给你而已。” 于威面露怀疑地上下打量了于兴一番,衣着简陋,身份低微,百无一用……于威的确从这个弟弟身上找不出什么可以图谋的东西,于是松开了手,将他扔到了地上。 “废物。”于威低声骂道。 于兴从地上爬了起来,抿着唇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怯生生道:“父亲如今昏迷未醒,三弟的尸身……大哥您去取吗?” “取个屁!”于威不假思索道,“于昊这个碍眼的家伙终于死了,我还要他一个尸身作甚,碍我的眼吗?” 于威冷哼一声,坐了回去,双腿搭在桌沿上,脸上露出几丝桀骜不驯。 于兴想了想,又道:“可是大哥,父王向来疼爱三弟,若是父王醒来,得知大哥您没有去取三弟的尸身,他一定会责备您的……” 于威看向于兴眉眼一横,顿时怒火攻心,他重重地朝桌上落下一章,呵斥道:“本王子要怎样做,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了?” 于兴再次跪倒在地,磕着头道:“大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自然没有我教大哥的道理。只是……只是我也是为了大哥好啊,我不想大哥您因为三弟再次被父王责罚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王位 平城的地牢中潮湿阴冷,牢房西南角的墙壁上有一扇通风的小窗,一缕温暖的阳光穿过那扇窗子照在了于兴的眼睛上,将他从噩梦中唤醒。 于兴刚睁开眼睛,便听见地牢外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于兴倏然坐了起来,慌张地抓起墙角的一块石头,双目紧盯着地牢门口。 脚步声停止后,门被人打开了。 于兴一眼辨认出来者并不是满丘人,顿时将手里的石头揣得更紧。 荣英抡起铁锤砸开了牢房上的铁锁,于兴睁着漆黑的眸子盯着迈入牢房中的魏国将军,倒退着脚步道:“你们是魏国人,你们是谁?” 时诩上下打量着眼前衣衫褴褛、狼狈至极的男人,薄唇微启:“我是时诩,你是谁?” “时诩?”于兴的脚步登时一停,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雀跃,“你真的是武安侯时诩?你怎么会进到嶆城来,于昊呢,于昊去哪儿了?” 时诩感觉他的状态有些疯癫,冷声道:“他死了。” “死了?”于兴眼前一亮,看上去更加兴奋,他当即丢掉了手里的石头,走上前去,唇角噙着几分难以置信的笑意,“死了好啊,死了好啊!” 时诩眼眸微眯,一个被关在平城地牢中的满丘人,听到于昊的死讯后拍手叫好,他难道是于昊的仇家。 于兴在众人面前又哭又笑,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于兴抹去眼尾的泪渍,正色道:“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于昊的哥哥,于兴。” 时诩等人闻言一惊,他就是传闻中的满丘二王子于兴? 时诩看着他邋遢的模样上下打量了一番,现在的北境很冷,而于兴却只穿了一件……一件连衣服都称不上的破布,他的身上全都是上,血污与灰尘黏在布料上,未结痂的伤口黏着衣料,与威风凛凛的于昊形成鲜明的对比。 荣英同样面露怀疑,他凑近时诩,在他耳畔轻声道:“大帅,这小子真的是满丘二王子吗,怎么看着这么寒碜呐?” 虽然荣英说话的音量不大,但地牢中安静,不仅于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就连跟在时诩身后的几个将军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于兴却异常平静,他一本正经道:“侯爷,我没有办法自证,但我的确是于兴,见到侯爷前来,我很高兴。” 时诩剑眉微挑,心里忽然生出了趣味,“哦?我夺了你们满丘的城池,你在高兴什么?” “侯爷杀死了我一直想要杀死的人,我自然喜不自胜。”于兴道。 时诩又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我昨夜杀了于昊,今日就能杀了你,你还高兴吗?” 于兴唇角微扬,他道:“我有自信可以让侯爷不杀我,侯爷,我们做一场交易。” 时诩轻笑一瞬:“本侯虽然是魏人,也听说过不少关于你的传闻。你这样的人,拿什么与我做交易?” 于兴的脸上并未显露出不悦,他继续平心静气道:“我如今的确是什么都没有,但只要侯爷帮我,我很快就会什么都有。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觉得我低贱,可是我心里,从来不觉得自己低贱。” 没想到,这于兴竟然不是一把软骨头。 时诩脸上笑意未改,他淡淡道:“二王子不自轻自贱,本侯倒是佩服。好,那二王子告诉本侯,你想从本侯这里得到什么,又打算拿什么来交换?” 于兴咧嘴一笑,在昏暗的地牢中露出一排森白的牙,他道:“先说一些侯爷不知道却一定感兴趣的事情。实不相瞒,我的父王已经抱病多日,前些日子,我的哥哥于威娶了一位魏国公主回家,那公主是何人,我起初并不认识,可母后却对她一见如故。” “大魏公主?”时诩几乎是不假思索,一个名字就从他的脑子里蹦了出来,“是臻交公主?” 于兴笑道:“我不清楚她是什么公主,我只知道她名叫贺思瑾,与王后曾是姐妹,可时过境迁,她们竟然变成了婆媳?” 贺思瑾自从上次从盛安逃走后,大魏各个州县都找不到她的踪迹,没想到,她竟然是做了满丘大王子的王妃。 时诩神色微沉,“你继续说。” 于兴道:“我父王最疼爱的儿子就是于昊,但于威一向不甘,直到这次娶了大嫂,才让父王有了些许好颜色,而我那莽撞的弟弟,因为先前满丘耗费巨资才将他从大魏换回来,即使父王不怨他,王公贵族们心里却一直压着火气。于昊此番与陈王合作,也是急于立功。”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王位对他们的诱惑有多大,但如今,我也想去这个位子上坐一坐了。”于兴缓缓抬眸,他的话音就像海面一样平静,可谁都不知道,在海面下,正在蕴藏着怎样的风波,“侯爷,这就是我想要你帮我的。” 时诩的脸上闪过一瞬惊讶,但他很快又收敛了神色,露出一抹嘲讽的笑:“会咬人的狗,果然都是不叫的。” 于兴淡然浅笑:“陈王乱政,侯爷如今亦是身处漩涡,待奋起之日到来,侯爷一定不会希望大魏北境再起事端。” 时诩眉头一皱,“你在威胁我?” “于兴不敢。”于兴摇头道,“我只是想告诉侯爷,只要侯爷帮我夺得王位,我做汗王后,不仅不会对大魏再起战事,还会借半数兵马给侯爷您,帮助侯爷剿灭魏国奸贼。” 时诩看着于兴,他的条件很诱人。 时诩又道:“你们满丘人向来狡诈,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于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如今的母后,也就是你们魏国的净瑶公主,她对我特别好。她是魏人,所以,我不会对她的母国动手,让她伤心。” 于兴说着便喜形于色,时诩与一众魏将看在眼里,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满丘与大魏的习俗有许多不同,收继婚制一直延续至今。 很难令人相信,这传闻中最为懦弱的于兴想要夺得王位的原因竟然是……爱上了自己的继母。 时诩唇角微动,他尴尬地轻咳了两声,像是要把自己身上起的鸡皮疙瘩给咳掉一般。 于兴看时诩还在犹豫,又道:“侯爷,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你应该明白,汗王总会有人做,与其让我大哥捡这个便宜,不如让我来做。” “我知道了。”时诩转而看向荣英道:“你去把二王子身上的镣铐都解开,然后带他去沐浴,换身干净的衣服,而后再带他来见我。” 荣英微微倾身:“是。” 于兴一番收拾后来到营房中见时诩,没了地牢中的昏暗,时诩这才看清他的面容。 他与于昊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高挺的鼻梁与深邃的眼窝,但他的连部线条却比于昊更加柔和,中和了五官上的硬朗,也难怪经常被人欺负。 二人在营房中谈论了许多关于满丘内部的政事后,时诩决定在他身上下一把赌注,于是将他放回了燕阙。 于兴带着时诩的亲笔书信回到了燕阙,入宫后才知道,得知于昊战死的汗王伤心欲绝,竟然哭晕了过去。此时,满丘的不少政事都是大王子于威在代劳。 于兴于是拿着这封信送到了于威手中。 信中称,于昊的尸身就在平城,希望满丘汗王可以带着对大魏的敬意亲自来取走于昊的尸身。无论汗王来不来取走,他都会于十一月初二在文妃峰下等候汗王的到来,倘若汗王不来,那么于昊的尸身就会成为荒野狼群的美食。 于威读完信后气愤不已,当即就把那封信撕成了碎末。 “真是岂有此理!”于威大声骂道,“时诩如此张狂,根本就是不把我们满丘放在眼里!” 于兴当即跪在了地上,像往日一样畏畏缩缩地说道:“大哥消消气……” 于威瞥了他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随后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倏地站了起来,迈着大步走到于兴跟前,一把拧起了于兴的衣领。 “时诩杀了于昊,却把你送了回来,说,你给了他什么好处?”于威唾沫横飞,气势汹汹地逼问起于兴来。 于兴顿时面露惧意,他惊慌失措地抓住了于威紧实的小臂,吞吞吐吐地解释道:“大哥,我能给他什么好处?他放我回来,也只是看我懦弱,让我把信交给你而已。” 于威面露怀疑地上下打量了于兴一番,衣着简陋,身份低微,百无一用……于威的确从这个弟弟身上找不出什么可以图谋的东西,于是松开了手,将他扔到了地上。 “废物。”于威低声骂道。 于兴从地上爬了起来,抿着唇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怯生生道:“父亲如今昏迷未醒,三弟的尸身……大哥您去取吗?” “取个屁!”于威不假思索道,“于昊这个碍眼的家伙终于死了,我还要他一个尸身作甚,碍我的眼吗?” 于威冷哼一声,坐了回去,双腿搭在桌沿上,脸上露出几丝桀骜不驯。 于兴想了想,又道:“可是大哥,父王向来疼爱三弟,若是父王醒来,得知大哥您没有去取三弟的尸身,他一定会责备您的……” 于威看向于兴眉眼一横,顿时怒火攻心,他重重地朝桌上落下一章,呵斥道:“本王子要怎样做,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了?” 于兴再次跪倒在地,磕着头道:“大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自然没有我教大哥的道理。只是……只是我也是为了大哥好啊,我不想大哥您因为三弟再次被父王责罚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神明 听到这话,于威心里的怒意只增不减,从小到大,满丘汗王就只喜欢于昊,自己作为长子,因为于昊那个家伙,不知道被汗王训斥过多少回,现在于兴说出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你给我闭嘴!”于威摸起桌上的香炉就朝于兴身上砸了过去。 于兴也不躲,让那滚烫的炉灰淋了自己一肩膀。 而后,于兴才抿紧双唇,带着哭腔低声道:“大哥不愿意就算了,我也只是觉得,大哥如果能把三弟的尸身取回来一定会得到父王的夸奖,比不作为要划算很多……罢了,都是我不好,说了不该说的话,让大哥生气了。” 于威心里的火越冒越大,他大口喘着气,瞠目欲裂,指着门口大声道:“滚!” 于兴哭着朝于威磕了个头,而后才晃晃悠悠地离开了于威的书房。 虽然于威嘴上说着不愿,但于兴太了解自己这个外强中干的哥哥了,他心里一定已经生出了顾虑。 果不其然,两日后,于兴便察觉到了风声,于威已经在草场整军备战,听军中的少尉说,于威正是准备前往文妃峰,取回于昊的尸身。 次日清晨,时诩收到了来自于兴的密报。 十一月初一夜里,于威率军从燕阙出发,为了防止时诩半路埋伏,他特地选择了更加蜿蜒的山路。 但不知为什么,于威从出发开始,便感觉自己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心中也隐隐发怵,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行军一夜,天边渐渐浮现一抹鱼肚白,日光在连绵不断的山顶上若隐若现。 副将跟在于威身后昏昏欲睡,他道:“大王子,我们在这里已经可以看见文妃峰的山顶了,不如休息一下。” 于威这一路上都绷着一根弦,自然也是累得不行,但他心里始终觉得不踏实总想早点把这件事情做完,然后回燕阙。 于威道:“加快步伐,再走一段。” 副将疲惫不堪,道:“可是王子,走了这么久,我们已经很累了,就算是停下来,喝口水,吃点肉干也好啊。” 于威面不改色,舔了舔干裂的唇瓣,沉默不语。 副将见他依旧犹豫,朝不远处指了指,道:“王子你看,前面有个隘口,那个地方易守难攻,我们就在那里休整一会儿。” 于威朝那处看了看,那里树木茂密,还临近水源,的确是个好地方,他于是道:“那好。” 于威带着满丘军再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太阳越升越高,日光洒在队伍中,将士们额角上的汗珠照得晶莹。进入丛林后,枝叶间时而会响起鸟兽攒动的响声,越往深处去,声音越清晰。 “提高警惕。”于威骑在马背上,张望着四周。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自己,可他却找不到那只眼睛在哪里。 难道,是已经化作鬼魂的于昊? 马蹄将枯叶踩得脆响,于威勒紧了缰绳,浑身紧绷。 灌木丛中,叶片被轻轻摩擦。 于威眉头一皱,一股怪异的感觉倏然袭上心头。 “嗖——” 羽箭不知从何处窜出,朝于威袭来,于威猛然拔刀,劈断了那支剑。 “撤!”于威大声指挥。 林间的满丘人刚掉转马头,成千上万的羽箭如脱缰的野马般从林间窜出,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入埋伏了。 于威在箭雨中挥舞着大刀,一边喊道:“不要恋战,快撤!” 一张大网从于威头顶倏然落下,于威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发觉自己手中的刀挂在网上,已经挥不出去了。 于威像一只被树脂束缚住双手的昆虫,一边怒吼着一边粗暴地扯着大网,不仅没能挣扎出来,还被大网束缚着身子,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扎在后背的羽箭在地上被折断,箭尖反而插得更深。 “是谁?是谁害我,是谁害本王?”于威从地上狼狈地爬了起来,无力地叫唤着,他身后的满丘兵却早已在副将的带领下逃之夭夭。 于威在大网中挣扎了许久,直到精疲力竭,他才将那网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从口子中钻出了半个身子。 于威喘着粗气,唇角勾起,曲起膝盖半跪了起来。 终于,爬出来了…… 初冬的冷风在林间穿梭,带着凄婉的呼啸,在于威的耳畔盘旋而过;沉稳而坚定的脚步声与风同来,停在于威跟前。 于威知道,这双鞋的主人,就是害自己的人。 他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想要看看他究竟是谁,自己定要抡起大刀,砍下他的脑袋,做成酒盅。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着少年气的俊朗的脸,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唇角透着傲气,眉眼露着狠戾。 于威没有见过时诩,但他知道时诩身上是魏人装扮,他问道:“你是时诩吗?” 时诩下巴微扬:“还不算太蠢。” 于威瞪圆了眼睛,提起大刀站了起来,挥刀骂道:“你这个卑鄙的小人!” 时诩眉眼微扬,侧身挡住了刀刃,又迅速拔出腰间的剑,转身间抵住了大刀,在于威惊讶之际,时诩轻哼一声,将于威一脚踹翻在地。 于威的手一松,大刀滑下了土坡。 时诩走到于威身侧,屈膝蹲身,一只手重重地落在了于威的肩膀上,仿佛要将他的肩膀捏碎一般。 于威吃痛地皱起了脸,“你这个杂种!混蛋!” 时诩微微倾身,凑近于威的脸,沉声道:“蠢货,卑鄙的不是我,是你那个虚伪的弟弟。” 于威的眼睛睁得更大,整张脸都透着难以置信,“什么?” “我只是想让你死个明白而已。”时诩直起了身体,轻蔑地看着于威,“可惜你还不懂。” 于威绝望地看着时诩,吐着血沫的嘴一张一合,“你的意思是说,是于兴……是他让你来杀我的?” 时诩轻声一笑,并没有打算回答他。 时诩将长剑悬在眼前,朝那锋利的剑刃上温柔地扫了一眼,紧接着,他神色一变,满目的柔情化作泡影,时诩狠戾地盯着于威,抬起手臂将日悬剑刺入于威前胸。 于威的五官扭成了一团,口中发出难受的呜咽:“伟大的普英神……于兴不再是您忠诚的信徒,请……请您惩处他……” 鲜血从于威的胸口汩汩流出,他双目无神,空洞地望着林间那一片小小的天空,他看见一排乌鸦停在枝头,这些通了灵性的家伙,似乎在等待着自己的早餐。 于威的气息逐渐微弱,时诩将剑从他身体里拔出,他低声道:“神明对待万物都是平等的,他们会给予每个人同等的幸运与不幸。显然,你的幸运已经耗光了。” 此时,燕阙王宫中,满丘汗王在于兴的照顾下醒了过来。 丧子之痛未消,于威和于昊的尸身被于威的副将一同带回了燕阙,老汗王看见自己两个年轻儿子的遗体,顿时心脏一痛,一口鲜血就这样喷了出来。 “父王!”于兴连忙扶住了汗王,泛红的眼眶中泛出泪渍。 老汗王浑身都在颤抖,他木讷地看向于兴,连喘息声都几不可闻。 于兴见他似是想说什么,于是凑近了耳朵,“父王,你想对我说什么?” 老汗王微喘着气,从喉咙里发出一句细小的:“滚开……” 于兴担忧的神色顿时凝固在了脸上,可这次,他不再选择做那个软弱的儿子,他要踩着鲜血与尸骨,一步一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权力、财富、妻子。 他也是汗王的儿子,他的身上也流着汗王的血,他也有权力继承汗王拥有的所有。 于兴把老汗王抱得更紧,他深邃的双眸中流出滚烫,他对在场的所有臣子与皇亲道:“我父王身体不舒服,我带他回寝宫。” 言罢,于兴丝毫不顾及其他人的反应,捂着汗王的嘴,将他带回了寝宫。路上,汗王拼命地挣扎着,他第一次知道,这个一点都不讨喜的儿子,竟然如此大胆与狠毒。 汗王反抗无效,便一口咬在了于兴的手上,于兴痛得皱起了眉头,但他向来能忍,这点痛对于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年迈的汗王就这样被于兴扔进了寝宫,于兴迅速关上了门,他抹掉了眼泪,冲着汗王露出了一抹阴森的笑。 “你……你……” 汗王瘫坐在地上,揉皱了地上的狼皮地毯,手脚并用地朝身后退去,直到他的后背撞上了床沿,退无可退,汗王才第一次露出了恐惧的目光,看着于兴缓缓朝自己走来。 于兴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无常,他背着光,手里端着药碗,汗王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他的五官与他的生母极为相似,汗王看着他,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被自己亲手灌药毒死的于兴的母亲。 于兴浅笑着蹲身,他的声线温柔似水,却又夹杂着蛊惑,像极了满丘神话中会下蛊的妖孽。 “父王,儿子来伺候您喝药……” “不,不……我是你父王,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唔……” 于兴一把捏住了汗王冒着胡茬的下巴,掰开他的嘴,强行将那碗药灌了下去。 起初,老汗王还会抓着于兴的手,摆着脑袋挣扎不休,可于兴早有准备,他像是疯了一般将早已备好的药一碗一碗地往汗王口中强灌强塞,到了后面,汗王也没了挣扎的力气,任由于兴摆弄。 再到后来,于兴还想往汗王口中灌药,可汗王已经浑身冰冷,再也无法吞咽。 于兴在昏暗的烛光下站了起来,瓷碗在地上“咣当”摔碎,他勾起唇角,放声大笑。 第一百一十七章 神明 听到这话,于威心里的怒意只增不减,从小到大,满丘汗王就只喜欢于昊,自己作为长子,因为于昊那个家伙,不知道被汗王训斥过多少回,现在于兴说出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你给我闭嘴!”于威摸起桌上的香炉就朝于兴身上砸了过去。 于兴也不躲,让那滚烫的炉灰淋了自己一肩膀。 而后,于兴才抿紧双唇,带着哭腔低声道:“大哥不愿意就算了,我也只是觉得,大哥如果能把三弟的尸身取回来一定会得到父王的夸奖,比不作为要划算很多……罢了,都是我不好,说了不该说的话,让大哥生气了。” 于威心里的火越冒越大,他大口喘着气,瞠目欲裂,指着门口大声道:“滚!” 于兴哭着朝于威磕了个头,而后才晃晃悠悠地离开了于威的书房。 虽然于威嘴上说着不愿,但于兴太了解自己这个外强中干的哥哥了,他心里一定已经生出了顾虑。 果不其然,两日后,于兴便察觉到了风声,于威已经在草场整军备战,听军中的少尉说,于威正是准备前往文妃峰,取回于昊的尸身。 次日清晨,时诩收到了来自于兴的密报。 十一月初一夜里,于威率军从燕阙出发,为了防止时诩半路埋伏,他特地选择了更加蜿蜒的山路。 但不知为什么,于威从出发开始,便感觉自己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心中也隐隐发怵,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行军一夜,天边渐渐浮现一抹鱼肚白,日光在连绵不断的山顶上若隐若现。 副将跟在于威身后昏昏欲睡,他道:“大王子,我们在这里已经可以看见文妃峰的山顶了,不如休息一下。” 于威这一路上都绷着一根弦,自然也是累得不行,但他心里始终觉得不踏实总想早点把这件事情做完,然后回燕阙。 于威道:“加快步伐,再走一段。” 副将疲惫不堪,道:“可是王子,走了这么久,我们已经很累了,就算是停下来,喝口水,吃点肉干也好啊。” 于威面不改色,舔了舔干裂的唇瓣,沉默不语。 副将见他依旧犹豫,朝不远处指了指,道:“王子你看,前面有个隘口,那个地方易守难攻,我们就在那里休整一会儿。” 于威朝那处看了看,那里树木茂密,还临近水源,的确是个好地方,他于是道:“那好。” 于威带着满丘军再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太阳越升越高,日光洒在队伍中,将士们额角上的汗珠照得晶莹。进入丛林后,枝叶间时而会响起鸟兽攒动的响声,越往深处去,声音越清晰。 “提高警惕。”于威骑在马背上,张望着四周。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自己,可他却找不到那只眼睛在哪里。 难道,是已经化作鬼魂的于昊? 马蹄将枯叶踩得脆响,于威勒紧了缰绳,浑身紧绷。 灌木丛中,叶片被轻轻摩擦。 于威眉头一皱,一股怪异的感觉倏然袭上心头。 “嗖——” 羽箭不知从何处窜出,朝于威袭来,于威猛然拔刀,劈断了那支剑。 “撤!”于威大声指挥。 林间的满丘人刚掉转马头,成千上万的羽箭如脱缰的野马般从林间窜出,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入埋伏了。 于威在箭雨中挥舞着大刀,一边喊道:“不要恋战,快撤!” 一张大网从于威头顶倏然落下,于威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发觉自己手中的刀挂在网上,已经挥不出去了。 于威像一只被树脂束缚住双手的昆虫,一边怒吼着一边粗暴地扯着大网,不仅没能挣扎出来,还被大网束缚着身子,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扎在后背的羽箭在地上被折断,箭尖反而插得更深。 “是谁?是谁害我,是谁害本王?”于威从地上狼狈地爬了起来,无力地叫唤着,他身后的满丘兵却早已在副将的带领下逃之夭夭。 于威在大网中挣扎了许久,直到精疲力竭,他才将那网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从口子中钻出了半个身子。 于威喘着粗气,唇角勾起,曲起膝盖半跪了起来。 终于,爬出来了…… 初冬的冷风在林间穿梭,带着凄婉的呼啸,在于威的耳畔盘旋而过;沉稳而坚定的脚步声与风同来,停在于威跟前。 于威知道,这双鞋的主人,就是害自己的人。 他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想要看看他究竟是谁,自己定要抡起大刀,砍下他的脑袋,做成酒盅。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着少年气的俊朗的脸,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唇角透着傲气,眉眼露着狠戾。 于威没有见过时诩,但他知道时诩身上是魏人装扮,他问道:“你是时诩吗?” 时诩下巴微扬:“还不算太蠢。” 于威瞪圆了眼睛,提起大刀站了起来,挥刀骂道:“你这个卑鄙的小人!” 时诩眉眼微扬,侧身挡住了刀刃,又迅速拔出腰间的剑,转身间抵住了大刀,在于威惊讶之际,时诩轻哼一声,将于威一脚踹翻在地。 于威的手一松,大刀滑下了土坡。 时诩走到于威身侧,屈膝蹲身,一只手重重地落在了于威的肩膀上,仿佛要将他的肩膀捏碎一般。 于威吃痛地皱起了脸,“你这个杂种!混蛋!” 时诩微微倾身,凑近于威的脸,沉声道:“蠢货,卑鄙的不是我,是你那个虚伪的弟弟。” 于威的眼睛睁得更大,整张脸都透着难以置信,“什么?” “我只是想让你死个明白而已。”时诩直起了身体,轻蔑地看着于威,“可惜你还不懂。” 于威绝望地看着时诩,吐着血沫的嘴一张一合,“你的意思是说,是于兴……是他让你来杀我的?” 时诩轻声一笑,并没有打算回答他。 时诩将长剑悬在眼前,朝那锋利的剑刃上温柔地扫了一眼,紧接着,他神色一变,满目的柔情化作泡影,时诩狠戾地盯着于威,抬起手臂将日悬剑刺入于威前胸。 于威的五官扭成了一团,口中发出难受的呜咽:“伟大的普英神……于兴不再是您忠诚的信徒,请……请您惩处他……” 鲜血从于威的胸口汩汩流出,他双目无神,空洞地望着林间那一片小小的天空,他看见一排乌鸦停在枝头,这些通了灵性的家伙,似乎在等待着自己的早餐。 于威的气息逐渐微弱,时诩将剑从他身体里拔出,他低声道:“神明对待万物都是平等的,他们会给予每个人同等的幸运与不幸。显然,你的幸运已经耗光了。” 此时,燕阙王宫中,满丘汗王在于兴的照顾下醒了过来。 丧子之痛未消,于威和于昊的尸身被于威的副将一同带回了燕阙,老汗王看见自己两个年轻儿子的遗体,顿时心脏一痛,一口鲜血就这样喷了出来。 “父王!”于兴连忙扶住了汗王,泛红的眼眶中泛出泪渍。 老汗王浑身都在颤抖,他木讷地看向于兴,连喘息声都几不可闻。 于兴见他似是想说什么,于是凑近了耳朵,“父王,你想对我说什么?” 老汗王微喘着气,从喉咙里发出一句细小的:“滚开……” 于兴担忧的神色顿时凝固在了脸上,可这次,他不再选择做那个软弱的儿子,他要踩着鲜血与尸骨,一步一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权力、财富、妻子。 他也是汗王的儿子,他的身上也流着汗王的血,他也有权力继承汗王拥有的所有。 于兴把老汗王抱得更紧,他深邃的双眸中流出滚烫,他对在场的所有臣子与皇亲道:“我父王身体不舒服,我带他回寝宫。” 言罢,于兴丝毫不顾及其他人的反应,捂着汗王的嘴,将他带回了寝宫。路上,汗王拼命地挣扎着,他第一次知道,这个一点都不讨喜的儿子,竟然如此大胆与狠毒。 汗王反抗无效,便一口咬在了于兴的手上,于兴痛得皱起了眉头,但他向来能忍,这点痛对于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年迈的汗王就这样被于兴扔进了寝宫,于兴迅速关上了门,他抹掉了眼泪,冲着汗王露出了一抹阴森的笑。 “你……你……” 汗王瘫坐在地上,揉皱了地上的狼皮地毯,手脚并用地朝身后退去,直到他的后背撞上了床沿,退无可退,汗王才第一次露出了恐惧的目光,看着于兴缓缓朝自己走来。 于兴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无常,他背着光,手里端着药碗,汗王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他的五官与他的生母极为相似,汗王看着他,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被自己亲手灌药毒死的于兴的母亲。 于兴浅笑着蹲身,他的声线温柔似水,却又夹杂着蛊惑,像极了满丘神话中会下蛊的妖孽。 “父王,儿子来伺候您喝药……” “不,不……我是你父王,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唔……” 于兴一把捏住了汗王冒着胡茬的下巴,掰开他的嘴,强行将那碗药灌了下去。 起初,老汗王还会抓着于兴的手,摆着脑袋挣扎不休,可于兴早有准备,他像是疯了一般将早已备好的药一碗一碗地往汗王口中强灌强塞,到了后面,汗王也没了挣扎的力气,任由于兴摆弄。 再到后来,于兴还想往汗王口中灌药,可汗王已经浑身冰冷,再也无法吞咽。 于兴在昏暗的烛光下站了起来,瓷碗在地上“咣当”摔碎,他勾起唇角,放声大笑。 第一百一十八章 离府 十一月初五,盛安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入冬后,景聆的身体越发懒倦,同时食欲也变得好了起来,她今日醒来后看着镜中的自己,感觉自己的脸似乎圆润了一圈。 折柳端着银耳粥进了屋,见景聆愣在镜子前面打量,连忙拿起衣架上的鹅绒外衫披在了景聆身上。 “今儿下了雪,夫人别着凉了。”折柳关切道。 景聆点了点头,拢了拢外衫,尤其遮住了肚子。 折柳扶着景聆到桌前坐下,景聆一边吃着粥,一边听折柳说着北境的战事。 景聆吹了吹勺子里的热粥,道:“北境安宁了,子定他们,应该快要回盛安来了。” 想到这里,景聆心中有些欣喜,又有些担忧。 自己身在盛安,却被幽禁在府中,如果能够想办法出去,或许能帮到时诩,减轻他的压力。 景聆若有所思,她明白陈王将自己关在府中却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的原因,无非是将自己作为引诱时诩前来盛安的工具。陈王认为,只要有自己在,时诩就一定会回盛安。 可如果自己告诉陈王时诩对自己没有丝毫感情的话,陈王必定视自己为无用之物,这样,自己就会陷入危险。 景聆咽了口粥下去,忽然道:“我记得陈王在府外派了重兵把守。” 折柳眼眸微抬,她淡淡点头,“是。” 景聆捏着汤匙的手紧了紧,她道:“陈王派人日夜监视,不过是不愿意放过一点府中的风吹草动,既然这样,我们太安分了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美意?” 折柳神色微怔:“夫人的意思是……” 景聆把粥碗轻轻搁在桌上,她正色道:“传消息出去,就说我不愿意喝安胎药,日日寻死觅活,跟疯了似的,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折柳并不太能理解景聆的用意,但景聆既然发了话,自然有她的道理。 很快,景聆在府中大闹的消息就从紧闭的侯府中传到了府外。府外的守军一开始对府内的求助声不以为意,但后来府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守卫统领又想到了陈王的交代,这人可不能在他手里看没了。 守军统领这才开了侯府的门,想看看屋内的状况,谁知他才刚把门打开,就被景聆摔过去的滚烫汤药洒了一脸。 景聆被一群府里的丫鬟小厮拦着,又哭又闹的模样像个不讲理的孩子,她一句一个不想活了,要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 这可把那统领吓坏了,连忙把府里的情况上报给了陈王。 陈王起初并没有理会,可侯府中的闹剧愈演愈烈,景聆像是与那守卫统领有仇一样,每日一见到他就要往他身上扔东西。 守卫统领又是被烫伤又是被砸伤,陈王见他身上的伤一日比一日厉害,最终还是带了个宫里的御医进侯府看望景聆。 而当陈王进入侯府时,侯府中却是寂静一片,与守卫统领每日进来时截然不同。 景聆被折柳搀扶着进了议事堂,今天的景聆没了往日的泼辣劲儿,看上去郁郁寡欢,脸上气色不佳,像是得了病一样,那守卫统领看着她都愣了一下。 景聆还未来得及给陈王行礼,就被陈王制止了,让她坐到一边,故作平静地询问景聆的近况。 景聆缓缓抬眼,轻声细语道:“贱妾最近不知怎的,总感觉心悸心痛,夜里睡觉也不安稳,时常从噩梦中醒来,故而精神差了些,劳烦王爷挂心了。” 说着,景聆还扯出了帕子,递到眼下拭泪。 陈王看着景聆的动作,一时都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转眸看向一旁的御医,道:“刘御医,你去给夫人看看。” “是。” 景聆看着刘御医徐徐走来,待刘御医走到景聆跟前弓下身子时,景聆轻轻点了点头,把手伸了出去。 景聆喝了口茶,待刘御医的手指挪开后,景聆才再次抬眸看刘御医。 二人快速地对视了一眼后,刘御医才转过身,对陈王拱手道:“启禀陈王殿下,夫人这是心病,并非普通汤药能够治愈的。” “心病?”陈王眉峰轻挑,“什么样的心病?” 刘御医再次看了景聆一眼,回道:“夫人怀孕已有三四月,正应该是要保持心情顺畅的时候,许是夫人在府中待久了,积攒了焦虑,所以……所以得了这样的心病。” 陈王眼眸一沉,利剑般的目光直直扫在了景聆身上,景聆面色寡淡,她微蹙着眉头,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兔子一般,柔弱至极。 陈王唇角微抽,对刘御医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夫人不能继续被禁足在府中了?” 刘御医听着陈王冰凉的话语周身一僵,他思忖片刻道:“如果可以的话,应适当出门透气。” 陈王咬着半边唇顶了顶腮,他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携着一身寒气走到景聆身旁,景聆虚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低下了头。 陈王冷冽的声音在景聆头顶响起,宛如冰雹一般砸了下来。 陈王道:“本王对夫人的待遇还是太好了,让夫人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作为大魏的囚犯待在您的专属牢房中的,而不是景家贵女、武安侯的夫人。” 景聆渐渐抿紧了唇,攥紧的拳中,武安侯掐进了手心里。 景聆轻声道:“折柳,你先带刘御医他们出去,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王爷说。” 折柳机警地看了景聆和陈王一眼,福了福身,带着刘御医离开了议事堂。 关门声轻响,陈王在景聆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率先开口:“本王以为你会使用多高明的手段来应付本王,没想到都是这些雕虫小技,你与那些处在深宫宅院里的女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景聆直起身子,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收敛了脸面上的柔弱,轻笑一声道:“在我眼里手段不分三六九等,管用就行。” 陈王淡然道:“可这似乎并不管用。” 景聆唇角微牵,她扭头看着陈王,手轻轻抚在自己微隆的肚子上,道:“我知道陈王是想利用我引时诩入盛安,可陈王你也知道,我与时诩的婚是皇上指的,时诩与我并没有什么感情,他所看重的,顶多只是我腹中的胎儿罢了。” 陈王面色一凝:“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景聆缓缓凑近陈王,漂亮的桃花眼随着妩媚的笑意眯起,“我只是想要保住自己的这条命,希望陈王不要为难我,否则来日一尸两命,吃亏的可是陈王你自己。” “你!”陈王猛地将身子后仰,与景聆拉开一段距离,“虎毒尚不食子,你不愧是秦琰养大的,与她的手段如出一辙。” 景聆歪了歪脖子,似笑非笑,“陈王惯会骗人的,骗了大魏臣民也就罢了,竟然连自己都骗过了。我告诉你,秦太后心中顾虑太多,做事情只狠不绝,可我,我什么都不怕。” 陈王死死瞪着景聆,瞳仁发红,仿佛要用眼睛中无形的刀子将景聆千刀万剐。 他咬牙切齿道:“你真是个疯子。” 景聆微笑着启唇:“我是,你要弄死我吗?” 景聆淡淡笑着,容色如月光下的罂粟花,悄然绽放,却散发着迷人的危险。 陈王攥紧了双拳,此时此刻他真想就这样一拳砸向景聆嚣张的脸,叫她知道知道厉害。可他做不到。 明明是想拿景聆来威胁时诩的,没想到竟然反被景聆威胁了。 自己早知道这女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千算万算,却被她算进了圈套里。 陈王大口呼出一口气,道:“行,本王允许你每五日可出侯府一个时辰。” 景聆掀起眼皮看了陈王一眼,暗道他真是吝啬,随即又道:“每日。” 陈王心里的火气顿时窜上了脑门,他一拳捶在了桌面上,怒道:“本王允许你出府已是天大的恩赐,你竟然还与我讨价还价?” 景聆岿然不动,轻描淡写地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淡淡道:“每日。” “你不要给脸不要脸!”陈王大骂道。 景聆看了陈王一眼,眉眼间透出几分轻蔑,她继续道:“我说每日就是每日,陈王才是不要给脸不要脸。” “你可真是霸道。”陈王气得大口喘着气,他闭了闭眼,又生气又无奈地点头道:“行,每日就每日,但本王会派人跟着你的,你那些不干净的小心思,早点捏碎在肚子里的好。” 景聆嘴角微扬,她放下茶盏,抬头道:“你看,反正最终的结果都是这样,陈王你又何必动气呢,早点答应不就好了吗?我看今日天色不早了,陈王要在府中吃了晚饭再走吗?” 陈王冷哼一声:“不必了,你好自为之。” 言罢,陈王便没再在府中多待一刻钟,当即就离开了侯府。 次日,景聆便带着折柳出了府。 之前修补的那只镯子应该已经补好了,只是前些天一直被幽禁在家,景聆没有机会去拿,此番出府,她先去了那家首饰铺里取镯子。 这一去倒好,景聆远远地便看见那家首饰铺前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如今盛安城中鲜少有敢随意出门的官员家眷,都在避着嫌,而那辆马车却是要多张扬有多张扬,一看就是效忠于陈王的人。 景聆被折柳搀扶着下了马车,进了首饰铺后,景聆一眼便看见了那身披绯色牡丹暗纹大氅的女子,她背对着景聆,满头珠花中,金制蝴蝶步摇款式新颖,实在令人挪不开眼。 这是哪位皇亲贵女? 景聆正这样想着,店里的掌柜认出了折柳,热情地唤道:“姑娘您是来取镯子的吗?” 那女子闻声也转过了身,四目相接间,二人皆是一惊。 是她…… 第一百一十八章 离府 十一月初五,盛安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入冬后,景聆的身体越发懒倦,同时食欲也变得好了起来,她今日醒来后看着镜中的自己,感觉自己的脸似乎圆润了一圈。 折柳端着银耳粥进了屋,见景聆愣在镜子前面打量,连忙拿起衣架上的鹅绒外衫披在了景聆身上。 “今儿下了雪,夫人别着凉了。”折柳关切道。 景聆点了点头,拢了拢外衫,尤其遮住了肚子。 折柳扶着景聆到桌前坐下,景聆一边吃着粥,一边听折柳说着北境的战事。 景聆吹了吹勺子里的热粥,道:“北境安宁了,子定他们,应该快要回盛安来了。” 想到这里,景聆心中有些欣喜,又有些担忧。 自己身在盛安,却被幽禁在府中,如果能够想办法出去,或许能帮到时诩,减轻他的压力。 景聆若有所思,她明白陈王将自己关在府中却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的原因,无非是将自己作为引诱时诩前来盛安的工具。陈王认为,只要有自己在,时诩就一定会回盛安。 可如果自己告诉陈王时诩对自己没有丝毫感情的话,陈王必定视自己为无用之物,这样,自己就会陷入危险。 景聆咽了口粥下去,忽然道:“我记得陈王在府外派了重兵把守。” 折柳眼眸微抬,她淡淡点头,“是。” 景聆捏着汤匙的手紧了紧,她道:“陈王派人日夜监视,不过是不愿意放过一点府中的风吹草动,既然这样,我们太安分了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美意?” 折柳神色微怔:“夫人的意思是……” 景聆把粥碗轻轻搁在桌上,她正色道:“传消息出去,就说我不愿意喝安胎药,日日寻死觅活,跟疯了似的,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折柳并不太能理解景聆的用意,但景聆既然发了话,自然有她的道理。 很快,景聆在府中大闹的消息就从紧闭的侯府中传到了府外。府外的守军一开始对府内的求助声不以为意,但后来府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守卫统领又想到了陈王的交代,这人可不能在他手里看没了。 守军统领这才开了侯府的门,想看看屋内的状况,谁知他才刚把门打开,就被景聆摔过去的滚烫汤药洒了一脸。 景聆被一群府里的丫鬟小厮拦着,又哭又闹的模样像个不讲理的孩子,她一句一个不想活了,要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 这可把那统领吓坏了,连忙把府里的情况上报给了陈王。 陈王起初并没有理会,可侯府中的闹剧愈演愈烈,景聆像是与那守卫统领有仇一样,每日一见到他就要往他身上扔东西。 守卫统领又是被烫伤又是被砸伤,陈王见他身上的伤一日比一日厉害,最终还是带了个宫里的御医进侯府看望景聆。 而当陈王进入侯府时,侯府中却是寂静一片,与守卫统领每日进来时截然不同。 景聆被折柳搀扶着进了议事堂,今天的景聆没了往日的泼辣劲儿,看上去郁郁寡欢,脸上气色不佳,像是得了病一样,那守卫统领看着她都愣了一下。 景聆还未来得及给陈王行礼,就被陈王制止了,让她坐到一边,故作平静地询问景聆的近况。 景聆缓缓抬眼,轻声细语道:“贱妾最近不知怎的,总感觉心悸心痛,夜里睡觉也不安稳,时常从噩梦中醒来,故而精神差了些,劳烦王爷挂心了。” 说着,景聆还扯出了帕子,递到眼下拭泪。 陈王看着景聆的动作,一时都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转眸看向一旁的御医,道:“刘御医,你去给夫人看看。” “是。” 景聆看着刘御医徐徐走来,待刘御医走到景聆跟前弓下身子时,景聆轻轻点了点头,把手伸了出去。 景聆喝了口茶,待刘御医的手指挪开后,景聆才再次抬眸看刘御医。 二人快速地对视了一眼后,刘御医才转过身,对陈王拱手道:“启禀陈王殿下,夫人这是心病,并非普通汤药能够治愈的。” “心病?”陈王眉峰轻挑,“什么样的心病?” 刘御医再次看了景聆一眼,回道:“夫人怀孕已有三四月,正应该是要保持心情顺畅的时候,许是夫人在府中待久了,积攒了焦虑,所以……所以得了这样的心病。” 陈王眼眸一沉,利剑般的目光直直扫在了景聆身上,景聆面色寡淡,她微蹙着眉头,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兔子一般,柔弱至极。 陈王唇角微抽,对刘御医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夫人不能继续被禁足在府中了?” 刘御医听着陈王冰凉的话语周身一僵,他思忖片刻道:“如果可以的话,应适当出门透气。” 陈王咬着半边唇顶了顶腮,他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携着一身寒气走到景聆身旁,景聆虚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低下了头。 陈王冷冽的声音在景聆头顶响起,宛如冰雹一般砸了下来。 陈王道:“本王对夫人的待遇还是太好了,让夫人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作为大魏的囚犯待在您的专属牢房中的,而不是景家贵女、武安侯的夫人。” 景聆渐渐抿紧了唇,攥紧的拳中,武安侯掐进了手心里。 景聆轻声道:“折柳,你先带刘御医他们出去,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王爷说。” 折柳机警地看了景聆和陈王一眼,福了福身,带着刘御医离开了议事堂。 关门声轻响,陈王在景聆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率先开口:“本王以为你会使用多高明的手段来应付本王,没想到都是这些雕虫小技,你与那些处在深宫宅院里的女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景聆直起身子,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收敛了脸面上的柔弱,轻笑一声道:“在我眼里手段不分三六九等,管用就行。” 陈王淡然道:“可这似乎并不管用。” 景聆唇角微牵,她扭头看着陈王,手轻轻抚在自己微隆的肚子上,道:“我知道陈王是想利用我引时诩入盛安,可陈王你也知道,我与时诩的婚是皇上指的,时诩与我并没有什么感情,他所看重的,顶多只是我腹中的胎儿罢了。” 陈王面色一凝:“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景聆缓缓凑近陈王,漂亮的桃花眼随着妩媚的笑意眯起,“我只是想要保住自己的这条命,希望陈王不要为难我,否则来日一尸两命,吃亏的可是陈王你自己。” “你!”陈王猛地将身子后仰,与景聆拉开一段距离,“虎毒尚不食子,你不愧是秦琰养大的,与她的手段如出一辙。” 景聆歪了歪脖子,似笑非笑,“陈王惯会骗人的,骗了大魏臣民也就罢了,竟然连自己都骗过了。我告诉你,秦太后心中顾虑太多,做事情只狠不绝,可我,我什么都不怕。” 陈王死死瞪着景聆,瞳仁发红,仿佛要用眼睛中无形的刀子将景聆千刀万剐。 他咬牙切齿道:“你真是个疯子。” 景聆微笑着启唇:“我是,你要弄死我吗?” 景聆淡淡笑着,容色如月光下的罂粟花,悄然绽放,却散发着迷人的危险。 陈王攥紧了双拳,此时此刻他真想就这样一拳砸向景聆嚣张的脸,叫她知道知道厉害。可他做不到。 明明是想拿景聆来威胁时诩的,没想到竟然反被景聆威胁了。 自己早知道这女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千算万算,却被她算进了圈套里。 陈王大口呼出一口气,道:“行,本王允许你每五日可出侯府一个时辰。” 景聆掀起眼皮看了陈王一眼,暗道他真是吝啬,随即又道:“每日。” 陈王心里的火气顿时窜上了脑门,他一拳捶在了桌面上,怒道:“本王允许你出府已是天大的恩赐,你竟然还与我讨价还价?” 景聆岿然不动,轻描淡写地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淡淡道:“每日。” “你不要给脸不要脸!”陈王大骂道。 景聆看了陈王一眼,眉眼间透出几分轻蔑,她继续道:“我说每日就是每日,陈王才是不要给脸不要脸。” “你可真是霸道。”陈王气得大口喘着气,他闭了闭眼,又生气又无奈地点头道:“行,每日就每日,但本王会派人跟着你的,你那些不干净的小心思,早点捏碎在肚子里的好。” 景聆嘴角微扬,她放下茶盏,抬头道:“你看,反正最终的结果都是这样,陈王你又何必动气呢,早点答应不就好了吗?我看今日天色不早了,陈王要在府中吃了晚饭再走吗?” 陈王冷哼一声:“不必了,你好自为之。” 言罢,陈王便没再在府中多待一刻钟,当即就离开了侯府。 次日,景聆便带着折柳出了府。 之前修补的那只镯子应该已经补好了,只是前些天一直被幽禁在家,景聆没有机会去拿,此番出府,她先去了那家首饰铺里取镯子。 这一去倒好,景聆远远地便看见那家首饰铺前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如今盛安城中鲜少有敢随意出门的官员家眷,都在避着嫌,而那辆马车却是要多张扬有多张扬,一看就是效忠于陈王的人。 景聆被折柳搀扶着下了马车,进了首饰铺后,景聆一眼便看见了那身披绯色牡丹暗纹大氅的女子,她背对着景聆,满头珠花中,金制蝴蝶步摇款式新颖,实在令人挪不开眼。 这是哪位皇亲贵女? 景聆正这样想着,店里的掌柜认出了折柳,热情地唤道:“姑娘您是来取镯子的吗?” 那女子闻声也转过了身,四目相接间,二人皆是一惊。 是她…… 第一百一十九章 离间 琅玡王贺隐是先兆丰帝最小的儿子,她的女儿贺月怜,景聆从前在太后身边也见过几次。 听闻贺隐与夏侯烈私交甚笃,此番陈王逼宫他也出了一份力,这想必是夏侯烈牵线搭桥的功劳。 贺月上下打量着景聆,圆润的杏眼中夹杂着几丝意外。 掌柜站在柜台后不解地看着三人,对问了折柳一次,折柳这才上前对掌柜道:“是,掌柜修好了吗?” 掌柜从后面的抽屉里取出镯子,道:“早就修好了,就等着姑娘您来拿呢。” 贺月怜缓缓走向景聆,福了福身道:“许久未见到景小姐了,哦……如今得叫武安侯夫人了……” 景聆浅浅一笑:“月怜郡主。” 折柳取了镯子回来递给景聆,道:“夫人,您看看怎么样?” 匠人在玉镯断裂的位置镶上了几条小金边,那人的手艺极佳,完全看不出任何瑕疵。 景聆心里还算满意,摩挲着那镯子心道:“金玉良缘也不错。” 贺月怜朝那镯子上看了一眼,随即称赞:“夫人这镯子真是漂亮,料子也好,又润又透。” 景聆冲她笑了一瞬,将镯子挤进手里,道:“月怜郡主发髻上的蝴蝶步摇才是精致。” 贺月怜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抬手碰了碰头上的金蝴蝶,满面春风道:“是前几日太妃赏赐的,我进京迟了两日,没赶上太妃的寿宴,今日也是来给太妃挑份贺礼的。” 景聆在袖子里捏了捏镯子上镌刻的金花,薄唇微启:“太妃爱好奢华,郡主你如此用心,太妃一定会喜欢的。” 贺月想了想,说:“夫人抬举我了,我今天都快把盛安的首饰铺子逛遍了,也没有找到什么适合太妃的首饰。” “是吗?”景聆眉头微蹙,面露关切,随后越过贺月怜走到柜子前,从中挑出了一支簪体镂空的点翠簪子,转身对贺月怜道:“郡主看看这支如何。” 贺月怜转身,看见景聆手中的簪子顿时眼前一亮,“呀,夫人这是从哪里找到的?真漂亮。” 景聆随手把簪子递给贺月怜,“就在这里面随便挑的。” 贺月怜望着那支簪子眼睛里都冒出了星星,显然是对这支簪子爱不释手,“真好看。” 后面的掌柜见贺月怜对那支簪子那样中意,便上前道:“二位真是好眼光,这支簪子是江南来的,盛安别的铺子里都还没有这个款式,我这儿,是第一家。” 景聆也笑着附和道:“掌柜这里还有与这支簪子相似的吗?” 掌柜笑道:“那自然是没了,前两日就有几个姑娘看中过这支簪子,可她们觉得太贵了,所以今日才让这簪子遇见了有缘人。” 贺月怜看着那簪子越看越喜欢,便爽快道:“帮我把这支簪子包起来。” 掌柜顿时喜上眉梢:“好嘞!” 掌柜把发簪放入精致的软盒中递给贺月怜,这时,一直跟在景聆身后的守卫统领看了看外面的天,上前提醒道:“夫人,时辰到了,该回府了。” 景聆淡漠地扫了他一眼,淡笑着对一脸疑惑地贺月怜道:“不好意思啊郡主,今日我得回府了,先失陪了。” 贺月怜笑着摇头:“今日还要多亏了夫人。” 景聆:“无妨,能帮到郡主,我很高兴。” 景聆的耳边又传来了统领带着催促意味的咳嗽声,景聆这才道:“那我先告辞了。” 贺月怜:“夫人慢走。” 景聆被折柳扶上了归程的马车,折柳给景聆换了手炉里的炭,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李太妃是不喜欢点翠的。” 景聆静默着抬眸,接过手炉粲然一笑。 先兆丰帝时,江南的一个刺史上贡了两套点翠发饰,兆丰帝分别赐给了作为皇后的秦琰与贵妃李纭衣,秦琰本就不悦,又从别处打听到李纭衣的那套发饰是她找皇帝求去的,心里顿时生出来嘲讽。 后来秦琰也着人打了两套点翠的发饰,一套在李纭衣生辰时送给了她作贺礼,又在同日出宫,将一模一样的另一套施舍给了盛安街头的乞丐。 李纭衣觉得自己受到了折辱,连夜便将秦琰赠给自己的那套点翠发饰扔进了荷花池中,秦琰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没有急着告状,而是日日呈现一副郁郁寡欢之态,这便让兆丰帝起了疑心。 得知真相的兆丰帝怒意横生,暴怒之下,将李纭衣遣去了陈王的封地客州。 景聆捏着手炉,柔软的指尖在手炉上轻磨,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李纭衣看见那支簪子后的神色有多么精彩了。 正如景聆所料,贺月怜当日夜里就趁着晚膳的工夫将那支簪子送给了李纭衣,李纭衣兴致勃勃地打开盒子,愉悦的目光却在见到那支簪子的那一刻凝固了。 贺月怜见李纭衣面露不虞,怯怯问道:“太妃是不喜欢吗?” 李纭衣冷笑,“啪”的一声盖上了盒子,她把精致的楠木盒随手甩在桌上,上挑的眼尾渗透着寒意。 这一刻,贺月怜的心都提上了嗓子眼。 李纭衣双手抱在胸前,冷声道:“这簪子,是你自己挑的?” 论贺月怜再迟钝,此刻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她顿了顿,缓缓开口:“臣女在首饰铺里遇见了武安侯夫人,这是……是她帮臣女选的……” 李纭衣倏地瞪圆了眼睛,像饿虎一般身子朝前倾,吓得贺月怜登时站了起来倒退几步。 “你与景聆有勾结?”李纭衣面露凶光,质问道,“你怎么敢的啊?” “没有,臣女只是偶遇了她。”贺月怜连忙辩解。 李纭衣却步步紧逼,周身气压极低,“盛安这么大,你怎么就偏偏遇上她了?” 贺月怜心乱如麻,她不知道为什么李纭衣看到这支簪子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慌忙摇着头道:“太妃,您若是不喜欢这支簪子,臣女下回就给您送别的……但臣女与景聆是真的不熟啊……” “哼!”李纭衣冷哼一声,拿起桌上的盒子就朝贺月怜脸上扔了上去,起身道:“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 “是……”贺月怜低着头,面红耳赤地将盒子捡起,藏入衣袖,她福了福身道:“那臣女告退了……” “快滚。” 李纭衣话音冷漠,贺月怜连连退了出去。 离开陈王府后,贺月怜独自坐在清冷的马车上,想到刚刚李纭衣对自己的态度,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委屈。 与别的皇亲比起来,她的父亲琅玡王虽然没什么权势,但也是兆丰帝的亲弟弟,她这些年在封地长大,衣食无忧,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这样想着,贺月怜便感到鼻子一酸,滚热的湿润便从泛红的眼眶中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她实在是想不通,自己犯了什么错。 待贺月怜下车回府后,琅玡王一眼便看出了贺月怜不对劲,于是问了她发生了什么事情。贺月怜把在陈王府发生的事情说给了琅玡王,琅玡王一听当即就明白了,是景聆害了自己的女儿。 深更半夜,武安侯府外传来一阵喧嚣,宛若利剑一般,划破了冬日里的清净。 景聆正窝在榻上,拿着针线绣着些新奇的小花样,这时折柳端着新茶走了进来。 折柳把茶盏搁到桌上,道:“夫人,府外吵起来了。” 景聆秀眉微挑,继续着手里的动作,慵懒地开口:“怎么了?” 折柳道:“是琅玡王来了,在外面大骂不止。” 看来,那份特地为李纭衣准备的礼物,她已经看见了。 景聆倏地笑出声来,道:“他进不来,就让他骂个够,再过一会儿,估计陈王就要过来了。” 景聆轻抚着布料上的牡丹,线圈绕着手指打了个结,“你说,陈王会不会放他进来呢?” 折柳思忖片刻,说:“既然陈王还想利用夫人您,就要确保夫人性命无虞,而琅玡王性格蛮横暴躁,我想,陈王是不会让他进府的。” “琅玡王怕是恨不得杀了我,而陈王却要阻止他杀我。”景聆笑意更甚,她拾起剪子,剪短了余线,“这府门外,该有多热闹啊。” 如景聆所料,半个时辰不到,陈王就从王府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问清楚琅玡王是为何待在此处后,便劝他回府,将事情交给自己解决。 琅玡王当然不愿意,自家女儿被人陷害受了委屈,他哪里有不讨回来的道理? 陈王只好再好言相劝,但陈王越说,琅玡王心里就越不舒服,把贺月怜弄哭的还是陈王自己的母妃,他都还没找陈王|兴师问罪,陈王倒先劝起自己来了,自己好歹也是他的小皇叔,有他这么做外甥的吗? 琅玡王拿着大刀往地上一按,粗着嗓子道:“贺辽,有些事情本王都还没有找你算账呢,若不是因为你把景聆放出了侯府,又怎么会给景聆机会陷害月怜?说来说去,这最大的错,就是在你身上!” 陈王面色一沉,反驳道:“我母妃厌恶点翠这件事情众所周知,月怜郡主粗心大意,这才惹了我母妃发怒,这明明是月怜郡主自己的问题,琅玡王怎么还赖到本王身上了?” “我家月怜年纪尚小,又在封地长大,怎么会知道你母妃这点事儿?”琅玡王剜了陈王一眼,阴阳怪气道:“要我说,当年秦太后所为并没有什么不对,倒是你母妃自己小肚鸡肠,才被皇兄赶出了盛安。” 第一百一十九章 离间 琅玡王贺隐是先兆丰帝最小的儿子,她的女儿贺月怜,景聆从前在太后身边也见过几次。 听闻贺隐与夏侯烈私交甚笃,此番陈王逼宫他也出了一份力,这想必是夏侯烈牵线搭桥的功劳。 贺月上下打量着景聆,圆润的杏眼中夹杂着几丝意外。 掌柜站在柜台后不解地看着三人,对问了折柳一次,折柳这才上前对掌柜道:“是,掌柜修好了吗?” 掌柜从后面的抽屉里取出镯子,道:“早就修好了,就等着姑娘您来拿呢。” 贺月怜缓缓走向景聆,福了福身道:“许久未见到景小姐了,哦……如今得叫武安侯夫人了……” 景聆浅浅一笑:“月怜郡主。” 折柳取了镯子回来递给景聆,道:“夫人,您看看怎么样?” 匠人在玉镯断裂的位置镶上了几条小金边,那人的手艺极佳,完全看不出任何瑕疵。 景聆心里还算满意,摩挲着那镯子心道:“金玉良缘也不错。” 贺月怜朝那镯子上看了一眼,随即称赞:“夫人这镯子真是漂亮,料子也好,又润又透。” 景聆冲她笑了一瞬,将镯子挤进手里,道:“月怜郡主发髻上的蝴蝶步摇才是精致。” 贺月怜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抬手碰了碰头上的金蝴蝶,满面春风道:“是前几日太妃赏赐的,我进京迟了两日,没赶上太妃的寿宴,今日也是来给太妃挑份贺礼的。” 景聆在袖子里捏了捏镯子上镌刻的金花,薄唇微启:“太妃爱好奢华,郡主你如此用心,太妃一定会喜欢的。” 贺月想了想,说:“夫人抬举我了,我今天都快把盛安的首饰铺子逛遍了,也没有找到什么适合太妃的首饰。” “是吗?”景聆眉头微蹙,面露关切,随后越过贺月怜走到柜子前,从中挑出了一支簪体镂空的点翠簪子,转身对贺月怜道:“郡主看看这支如何。” 贺月怜转身,看见景聆手中的簪子顿时眼前一亮,“呀,夫人这是从哪里找到的?真漂亮。” 景聆随手把簪子递给贺月怜,“就在这里面随便挑的。” 贺月怜望着那支簪子眼睛里都冒出了星星,显然是对这支簪子爱不释手,“真好看。” 后面的掌柜见贺月怜对那支簪子那样中意,便上前道:“二位真是好眼光,这支簪子是江南来的,盛安别的铺子里都还没有这个款式,我这儿,是第一家。” 景聆也笑着附和道:“掌柜这里还有与这支簪子相似的吗?” 掌柜笑道:“那自然是没了,前两日就有几个姑娘看中过这支簪子,可她们觉得太贵了,所以今日才让这簪子遇见了有缘人。” 贺月怜看着那簪子越看越喜欢,便爽快道:“帮我把这支簪子包起来。” 掌柜顿时喜上眉梢:“好嘞!” 掌柜把发簪放入精致的软盒中递给贺月怜,这时,一直跟在景聆身后的守卫统领看了看外面的天,上前提醒道:“夫人,时辰到了,该回府了。” 景聆淡漠地扫了他一眼,淡笑着对一脸疑惑地贺月怜道:“不好意思啊郡主,今日我得回府了,先失陪了。” 贺月怜笑着摇头:“今日还要多亏了夫人。” 景聆:“无妨,能帮到郡主,我很高兴。” 景聆的耳边又传来了统领带着催促意味的咳嗽声,景聆这才道:“那我先告辞了。” 贺月怜:“夫人慢走。” 景聆被折柳扶上了归程的马车,折柳给景聆换了手炉里的炭,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李太妃是不喜欢点翠的。” 景聆静默着抬眸,接过手炉粲然一笑。 先兆丰帝时,江南的一个刺史上贡了两套点翠发饰,兆丰帝分别赐给了作为皇后的秦琰与贵妃李纭衣,秦琰本就不悦,又从别处打听到李纭衣的那套发饰是她找皇帝求去的,心里顿时生出来嘲讽。 后来秦琰也着人打了两套点翠的发饰,一套在李纭衣生辰时送给了她作贺礼,又在同日出宫,将一模一样的另一套施舍给了盛安街头的乞丐。 李纭衣觉得自己受到了折辱,连夜便将秦琰赠给自己的那套点翠发饰扔进了荷花池中,秦琰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没有急着告状,而是日日呈现一副郁郁寡欢之态,这便让兆丰帝起了疑心。 得知真相的兆丰帝怒意横生,暴怒之下,将李纭衣遣去了陈王的封地客州。 景聆捏着手炉,柔软的指尖在手炉上轻磨,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李纭衣看见那支簪子后的神色有多么精彩了。 正如景聆所料,贺月怜当日夜里就趁着晚膳的工夫将那支簪子送给了李纭衣,李纭衣兴致勃勃地打开盒子,愉悦的目光却在见到那支簪子的那一刻凝固了。 贺月怜见李纭衣面露不虞,怯怯问道:“太妃是不喜欢吗?” 李纭衣冷笑,“啪”的一声盖上了盒子,她把精致的楠木盒随手甩在桌上,上挑的眼尾渗透着寒意。 这一刻,贺月怜的心都提上了嗓子眼。 李纭衣双手抱在胸前,冷声道:“这簪子,是你自己挑的?” 论贺月怜再迟钝,此刻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她顿了顿,缓缓开口:“臣女在首饰铺里遇见了武安侯夫人,这是……是她帮臣女选的……” 李纭衣倏地瞪圆了眼睛,像饿虎一般身子朝前倾,吓得贺月怜登时站了起来倒退几步。 “你与景聆有勾结?”李纭衣面露凶光,质问道,“你怎么敢的啊?” “没有,臣女只是偶遇了她。”贺月怜连忙辩解。 李纭衣却步步紧逼,周身气压极低,“盛安这么大,你怎么就偏偏遇上她了?” 贺月怜心乱如麻,她不知道为什么李纭衣看到这支簪子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慌忙摇着头道:“太妃,您若是不喜欢这支簪子,臣女下回就给您送别的……但臣女与景聆是真的不熟啊……” “哼!”李纭衣冷哼一声,拿起桌上的盒子就朝贺月怜脸上扔了上去,起身道:“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 “是……”贺月怜低着头,面红耳赤地将盒子捡起,藏入衣袖,她福了福身道:“那臣女告退了……” “快滚。” 李纭衣话音冷漠,贺月怜连连退了出去。 离开陈王府后,贺月怜独自坐在清冷的马车上,想到刚刚李纭衣对自己的态度,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委屈。 与别的皇亲比起来,她的父亲琅玡王虽然没什么权势,但也是兆丰帝的亲弟弟,她这些年在封地长大,衣食无忧,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这样想着,贺月怜便感到鼻子一酸,滚热的湿润便从泛红的眼眶中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她实在是想不通,自己犯了什么错。 待贺月怜下车回府后,琅玡王一眼便看出了贺月怜不对劲,于是问了她发生了什么事情。贺月怜把在陈王府发生的事情说给了琅玡王,琅玡王一听当即就明白了,是景聆害了自己的女儿。 深更半夜,武安侯府外传来一阵喧嚣,宛若利剑一般,划破了冬日里的清净。 景聆正窝在榻上,拿着针线绣着些新奇的小花样,这时折柳端着新茶走了进来。 折柳把茶盏搁到桌上,道:“夫人,府外吵起来了。” 景聆秀眉微挑,继续着手里的动作,慵懒地开口:“怎么了?” 折柳道:“是琅玡王来了,在外面大骂不止。” 看来,那份特地为李纭衣准备的礼物,她已经看见了。 景聆倏地笑出声来,道:“他进不来,就让他骂个够,再过一会儿,估计陈王就要过来了。” 景聆轻抚着布料上的牡丹,线圈绕着手指打了个结,“你说,陈王会不会放他进来呢?” 折柳思忖片刻,说:“既然陈王还想利用夫人您,就要确保夫人性命无虞,而琅玡王性格蛮横暴躁,我想,陈王是不会让他进府的。” “琅玡王怕是恨不得杀了我,而陈王却要阻止他杀我。”景聆笑意更甚,她拾起剪子,剪短了余线,“这府门外,该有多热闹啊。” 如景聆所料,半个时辰不到,陈王就从王府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问清楚琅玡王是为何待在此处后,便劝他回府,将事情交给自己解决。 琅玡王当然不愿意,自家女儿被人陷害受了委屈,他哪里有不讨回来的道理? 陈王只好再好言相劝,但陈王越说,琅玡王心里就越不舒服,把贺月怜弄哭的还是陈王自己的母妃,他都还没找陈王|兴师问罪,陈王倒先劝起自己来了,自己好歹也是他的小皇叔,有他这么做外甥的吗? 琅玡王拿着大刀往地上一按,粗着嗓子道:“贺辽,有些事情本王都还没有找你算账呢,若不是因为你把景聆放出了侯府,又怎么会给景聆机会陷害月怜?说来说去,这最大的错,就是在你身上!” 陈王面色一沉,反驳道:“我母妃厌恶点翠这件事情众所周知,月怜郡主粗心大意,这才惹了我母妃发怒,这明明是月怜郡主自己的问题,琅玡王怎么还赖到本王身上了?” “我家月怜年纪尚小,又在封地长大,怎么会知道你母妃这点事儿?”琅玡王剜了陈王一眼,阴阳怪气道:“要我说,当年秦太后所为并没有什么不对,倒是你母妃自己小肚鸡肠,才被皇兄赶出了盛安。” 第一百二十章 破城 琅玡王此言一出,陈王心里瞬时冒出了灼人的火气。 “你说什么?”他怒瞪着琅玡王,手倏然附上了腰间,眼看着就要抓上剑柄。 而琅玡王眉眼一皱,忽然抓起了大刀,用刀背敲在了陈王手边,怒喝:“贺辽,你要跟老子动手吗?” 陈王绷紧了脸,手边触碰到了泛着凉意的大刀。 他轻笑一声,忽然垂下了手,“皇叔想什么呢,我怎么会跟皇叔动手呢?” 乌云缓缓飘过,月光从天边泻下,二人借着月光相望,一人狠戾如猛虎,一人狡黠如狐狸。 陈王故作轻松地笑道:“皇叔还要将刀架在我腰间多久,如今皇叔身在盛安,没有必要这么快与我撕破脸?” 围绕在陈王四周的侯府守卫不约而同地拔出了剑,剑面上还映着银色的月光。守卫在黑夜中凝视着琅玡王,如一条条毒蛇一般,缓步朝前。 琅玡王心生不妙,纵然自己再心有不甘,也抵不过盛安的千军万马。 琅玡王微抿着唇看了陈王一眼,随即收回了长刀,退到马旁,快速上马。他牵着缰绳在侯府四周扫视,随即夹紧马腹,转身进了横街。 守军统领慢慢走到陈王身旁,道:“王爷,您就这么让琅玡王走了吗?” 陈王精妙的眸子沉浸在黑夜中,他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邪笑,“琅玡王已生异心,无论是待在盛安还是出了盛安,都将成为祸患,你带两队人,去处理了。” “是!” 统领神色肃穆,带着两队卫兵分别进入了两条小巷子,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寒风凛凛吹过,道路两侧的香樟落了一地树叶。 失了控的战马发出一声哀鸣,将落叶踩得稀碎,马匹上的男人一边挥舞着长刀一边呼救,可惜,在豪门林立的永安坊中,已经没有人敢出门挡在他的身前了。 暗红的血在青石板上淌着,他瞪圆的眼睛中倒映出眼前的琅玡王府,府门大开,府中家眷,无一幸免。 后半夜,盛安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待人们醒来时,皑皑白雪已将昨夜的血污覆盖,琅玡王府跟从前一般,大门紧闭,昨夜的哀嚎呼喊,仿佛只存在于梦中。 一夜过后,武安侯府前的卫兵更多了,几乎能把整个侯府围起来,而陈王也下令,不许景聆再出府了。 景聆不以为然,昨日的结果,她已经很满意了,接下来,就看时诩何时入京了。 约过了半月,时诩与赵其、夏侯铮等人从嶆城一路向南,手持先帝遗诏,以讨伐魏贼为名,率二十万大军从开远门一举攻入盛安。 夏侯烈率军出城迎敌,却被夏侯铮斩落头颅。 消息传入宫中,陈王贺辽带着贺约合从安华门狼狈出逃,不料遇上了从礁川北上的赵伽睿。 陈王紧紧捏着小皇帝的手,怒斥道:“赵伽睿,见到皇上,还不下马跪拜!” 赵伽睿摘下头盔挑眉一笑:“他算是哪门子的皇帝?” 东风吹过,陈王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眼眸微眯,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大魏皇帝在此,反贼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从陈王背后传来,如洪水猛兽般倾泻而出。 转身间,时诩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提着坠月刀行在队伍的最前方,而他的身前还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孩童,陈王定睛一看,这竟是他一直没有寻得的太子贺暨。 “吁——”时诩在陈王身侧勒紧缰绳,带着一阵寒风停在了陈王跟前。 陈王咬紧牙关,双眸中燃起了熊熊烈火,他指着时诩气急败坏道:“大胆时诩,竟然挟持了皇太弟!” 时诩看着陈王愚昧的模样哈哈大笑,他从程卫手中接过圣旨,展开朗声道:“陈王,到了现在你怎么还是分不清楚局势呢?这是先帝留下的遗诏,传位于太子暨六个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里只有大魏新皇,没有你口中的皇太弟。” 那道圣旨宛若一记巴掌打在了陈王的脸上,他登时更加难以置信:“什么?先帝何曾留下过遗诏?时诩,你们这是伪造圣旨!罪不容诛!” 一旁的程卫沉声道:“先帝睿智,在驾崩前就将此诏书秘密交予我保管,防的,正是尔等乱臣贼子!” “你……”陈王指着程卫,又随着目光指向时诩,“你们……” “逆贼贺辽,拿命来!” 这时盛安城中再次传来一阵喧嚣,喊杀声震耳欲聋,时诩与等人登时生疑,这又是哪里来的兵马? 只见杜婴手持长枪,带领一众羽林军从朱雀大街倾泻而出,陈王刚刚回首,那柄长枪已经在刹那间刺入了他的胸膛。 陈王猛然呕出一口鲜血,而面目狰狞的杜婴紧握着长枪,将陈王的身体挑了起来,使着浑身的熊劲儿将他钉在了城墙中央。 陈王木讷地瞪着杜婴,怎么会呢?自己算计了这么多、这么久,最后,怎么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不是啊…… 陈王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时诩手中的圣旨上,当年也是因为兆丰帝的一纸传位诏令,他与皇位擦肩而过,如今这一幕又再次重演。看来这一辈子,自己终究是与龙椅无缘了。 杜婴松开长枪,翻身下马朝贺暨与时诩行礼:“参见皇上!参见武安侯!如今逆贼党首已死,臣羽林军中郎将杜婴恭迎天子回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时诩面色微沉,静默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杜婴。 过了少顷,时诩才低声对贺暨道:“皇上,杜大人朝您行礼呢。” 贺暨眨了眨眼睛,抬头看了看时诩,随后才道:“杜大人免礼。” “是!”杜婴连忙笑嘻嘻地站了起来。 大军回朝第一日,程卫当众宣读先帝遗诏,时诩协同众臣废旧帝贺约合为泰王,立贺暨为帝,又派兵捉拿了秦温、郑少远等陈王党羽,盛安终于得以平静。 忙活了一整天,到了深夜,时诩才和夏侯铮出了大明宫。还未走到宫门,时诩远远地看见了宫灯下的熟悉身影。 是她吗? 可她有孕在身,这天寒地冻的,怎么能出来呢? 时诩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便眯起眼睛,越走越近,越走越快,以至于后面夏侯铮跟自己说的话,他都没有听进去。 景聆拢着斗篷,手炉已经不热了,她转身把手炉放在马车旁,朝掌心哈了哈气,轻轻搓手。 怎么还没出来? 景聆扭头朝宫里望着,而时诩也在这时候走到了宫门前。 天地间安静极了,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二人的眼中仿佛生出了一条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的奇妙的线,它曲曲绕绕,散发着神秘而诱人的清甜,将二人无意识地越拉越近。 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景聆淡淡地望着时诩,唇角勾画出一抹浅笑。 时诩笑意灿烂,宛若冬日里的一抹暖阳,照进了景聆的心里。 他突然跑了起来,跨过宫门,踏着水渍直直奔向景聆,随后张开了双臂,将她抱入怀中。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时诩紧紧抱着景聆,整张脸都埋进了她的肩窝里,贪婪地汲取着景聆身上的气息。 景聆感觉时诩身上永远都是暖烘烘的,不知为何,分别良久再次相见,这明明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可景聆却感觉鼻子酸酸的,莫名有种想哭的冲动。 “我不信。”景聆的脸贴在时诩的肩膀前面,“你说你想我,可你怎么一封信都不写给我,怎么都不给我回信?” “我回了。”时诩亲昵地蹭着景聆光滑的脸,“我收到你的信的那天,我就回信了……” “可我没有收到。”景聆紧拽着时诩腰间薄薄的衣料,话音中夹杂着委屈。 “那怎么办?”时诩缓缓直起了身子,温热的双手轻轻捧着景聆的脸颊,用大拇指温柔地擦去了景聆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下来的泪珠,哑声道:“你罚我?” 景聆抽了抽鼻子,垂下眸子露出一抹笑,“自己讨罚,我可不会手软。” 时诩轻声笑了笑,三个月的分别,他的脑子里总是会时不时闪过景聆的面容,扰得自己心神恍惚,他知道对于武将来说不能时常惦念这些,可自己就是忍不住。 时诩扯下景聆攀在腰间的手捂进掌心,柔声道,“外面天冷,咱们先回家。” “好。” 时诩扶着景聆上了马车,路上二人又说了些三个月来盛安和满丘发生的事情,当景聆听说于兴弑父即位后,亦是感到不可思议。 景聆牵着时诩的手,道:“停手今日在安华门前,是杜将军手刃了陈王。” 时诩轻轻点头:“嗯。” 景聆抓着时诩的拇指轻捏,道:“听闻陈王刺死太后那日,是杜婴陪同在太后身侧。他当日护驾无功,如今又自作主张杀死了陈王,他到底想做什么?” 时诩把景聆抱得紧了些,“我也觉得奇怪,所以今日在宫里问了他。他说,那日陈王与太后对峙与太极殿前时,自己一时犹豫致使太后葬送了性命,他心中愧疚,所以这一次才直接杀死了他。今日在皇上面前,他已经主动请罪,卸下了羽林中郎将的职务。” “犹豫?”景聆不禁冷笑,“那样的危急关头容不得一丝马虎,他家三代为官,难道不懂得这个道理?如今,倒是一句犹豫就搪塞了过去,真是可笑。” 时诩轻轻抚摸着景聆的发丝,说:“不过他如今已经卸下了官职,他的意思应该就是他父亲的意思,也是整个杜家的意思。” “杜知衍倒是个谨慎的人。”景聆勾起嘲弄的唇角,“如今新帝登基,百废待兴,你有什么打算?” 第一百二十章 破城 琅玡王此言一出,陈王心里瞬时冒出了灼人的火气。 “你说什么?”他怒瞪着琅玡王,手倏然附上了腰间,眼看着就要抓上剑柄。 而琅玡王眉眼一皱,忽然抓起了大刀,用刀背敲在了陈王手边,怒喝:“贺辽,你要跟老子动手吗?” 陈王绷紧了脸,手边触碰到了泛着凉意的大刀。 他轻笑一声,忽然垂下了手,“皇叔想什么呢,我怎么会跟皇叔动手呢?” 乌云缓缓飘过,月光从天边泻下,二人借着月光相望,一人狠戾如猛虎,一人狡黠如狐狸。 陈王故作轻松地笑道:“皇叔还要将刀架在我腰间多久,如今皇叔身在盛安,没有必要这么快与我撕破脸?” 围绕在陈王四周的侯府守卫不约而同地拔出了剑,剑面上还映着银色的月光。守卫在黑夜中凝视着琅玡王,如一条条毒蛇一般,缓步朝前。 琅玡王心生不妙,纵然自己再心有不甘,也抵不过盛安的千军万马。 琅玡王微抿着唇看了陈王一眼,随即收回了长刀,退到马旁,快速上马。他牵着缰绳在侯府四周扫视,随即夹紧马腹,转身进了横街。 守军统领慢慢走到陈王身旁,道:“王爷,您就这么让琅玡王走了吗?” 陈王精妙的眸子沉浸在黑夜中,他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邪笑,“琅玡王已生异心,无论是待在盛安还是出了盛安,都将成为祸患,你带两队人,去处理了。” “是!” 统领神色肃穆,带着两队卫兵分别进入了两条小巷子,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寒风凛凛吹过,道路两侧的香樟落了一地树叶。 失了控的战马发出一声哀鸣,将落叶踩得稀碎,马匹上的男人一边挥舞着长刀一边呼救,可惜,在豪门林立的永安坊中,已经没有人敢出门挡在他的身前了。 暗红的血在青石板上淌着,他瞪圆的眼睛中倒映出眼前的琅玡王府,府门大开,府中家眷,无一幸免。 后半夜,盛安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待人们醒来时,皑皑白雪已将昨夜的血污覆盖,琅玡王府跟从前一般,大门紧闭,昨夜的哀嚎呼喊,仿佛只存在于梦中。 一夜过后,武安侯府前的卫兵更多了,几乎能把整个侯府围起来,而陈王也下令,不许景聆再出府了。 景聆不以为然,昨日的结果,她已经很满意了,接下来,就看时诩何时入京了。 约过了半月,时诩与赵其、夏侯铮等人从嶆城一路向南,手持先帝遗诏,以讨伐魏贼为名,率二十万大军从开远门一举攻入盛安。 夏侯烈率军出城迎敌,却被夏侯铮斩落头颅。 消息传入宫中,陈王贺辽带着贺约合从安华门狼狈出逃,不料遇上了从礁川北上的赵伽睿。 陈王紧紧捏着小皇帝的手,怒斥道:“赵伽睿,见到皇上,还不下马跪拜!” 赵伽睿摘下头盔挑眉一笑:“他算是哪门子的皇帝?” 东风吹过,陈王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眼眸微眯,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大魏皇帝在此,反贼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从陈王背后传来,如洪水猛兽般倾泻而出。 转身间,时诩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提着坠月刀行在队伍的最前方,而他的身前还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孩童,陈王定睛一看,这竟是他一直没有寻得的太子贺暨。 “吁——”时诩在陈王身侧勒紧缰绳,带着一阵寒风停在了陈王跟前。 陈王咬紧牙关,双眸中燃起了熊熊烈火,他指着时诩气急败坏道:“大胆时诩,竟然挟持了皇太弟!” 时诩看着陈王愚昧的模样哈哈大笑,他从程卫手中接过圣旨,展开朗声道:“陈王,到了现在你怎么还是分不清楚局势呢?这是先帝留下的遗诏,传位于太子暨六个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里只有大魏新皇,没有你口中的皇太弟。” 那道圣旨宛若一记巴掌打在了陈王的脸上,他登时更加难以置信:“什么?先帝何曾留下过遗诏?时诩,你们这是伪造圣旨!罪不容诛!” 一旁的程卫沉声道:“先帝睿智,在驾崩前就将此诏书秘密交予我保管,防的,正是尔等乱臣贼子!” “你……”陈王指着程卫,又随着目光指向时诩,“你们……” “逆贼贺辽,拿命来!” 这时盛安城中再次传来一阵喧嚣,喊杀声震耳欲聋,时诩与等人登时生疑,这又是哪里来的兵马? 只见杜婴手持长枪,带领一众羽林军从朱雀大街倾泻而出,陈王刚刚回首,那柄长枪已经在刹那间刺入了他的胸膛。 陈王猛然呕出一口鲜血,而面目狰狞的杜婴紧握着长枪,将陈王的身体挑了起来,使着浑身的熊劲儿将他钉在了城墙中央。 陈王木讷地瞪着杜婴,怎么会呢?自己算计了这么多、这么久,最后,怎么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不是啊…… 陈王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时诩手中的圣旨上,当年也是因为兆丰帝的一纸传位诏令,他与皇位擦肩而过,如今这一幕又再次重演。看来这一辈子,自己终究是与龙椅无缘了。 杜婴松开长枪,翻身下马朝贺暨与时诩行礼:“参见皇上!参见武安侯!如今逆贼党首已死,臣羽林军中郎将杜婴恭迎天子回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时诩面色微沉,静默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杜婴。 过了少顷,时诩才低声对贺暨道:“皇上,杜大人朝您行礼呢。” 贺暨眨了眨眼睛,抬头看了看时诩,随后才道:“杜大人免礼。” “是!”杜婴连忙笑嘻嘻地站了起来。 大军回朝第一日,程卫当众宣读先帝遗诏,时诩协同众臣废旧帝贺约合为泰王,立贺暨为帝,又派兵捉拿了秦温、郑少远等陈王党羽,盛安终于得以平静。 忙活了一整天,到了深夜,时诩才和夏侯铮出了大明宫。还未走到宫门,时诩远远地看见了宫灯下的熟悉身影。 是她吗? 可她有孕在身,这天寒地冻的,怎么能出来呢? 时诩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便眯起眼睛,越走越近,越走越快,以至于后面夏侯铮跟自己说的话,他都没有听进去。 景聆拢着斗篷,手炉已经不热了,她转身把手炉放在马车旁,朝掌心哈了哈气,轻轻搓手。 怎么还没出来? 景聆扭头朝宫里望着,而时诩也在这时候走到了宫门前。 天地间安静极了,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二人的眼中仿佛生出了一条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的奇妙的线,它曲曲绕绕,散发着神秘而诱人的清甜,将二人无意识地越拉越近。 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景聆淡淡地望着时诩,唇角勾画出一抹浅笑。 时诩笑意灿烂,宛若冬日里的一抹暖阳,照进了景聆的心里。 他突然跑了起来,跨过宫门,踏着水渍直直奔向景聆,随后张开了双臂,将她抱入怀中。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时诩紧紧抱着景聆,整张脸都埋进了她的肩窝里,贪婪地汲取着景聆身上的气息。 景聆感觉时诩身上永远都是暖烘烘的,不知为何,分别良久再次相见,这明明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可景聆却感觉鼻子酸酸的,莫名有种想哭的冲动。 “我不信。”景聆的脸贴在时诩的肩膀前面,“你说你想我,可你怎么一封信都不写给我,怎么都不给我回信?” “我回了。”时诩亲昵地蹭着景聆光滑的脸,“我收到你的信的那天,我就回信了……” “可我没有收到。”景聆紧拽着时诩腰间薄薄的衣料,话音中夹杂着委屈。 “那怎么办?”时诩缓缓直起了身子,温热的双手轻轻捧着景聆的脸颊,用大拇指温柔地擦去了景聆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下来的泪珠,哑声道:“你罚我?” 景聆抽了抽鼻子,垂下眸子露出一抹笑,“自己讨罚,我可不会手软。” 时诩轻声笑了笑,三个月的分别,他的脑子里总是会时不时闪过景聆的面容,扰得自己心神恍惚,他知道对于武将来说不能时常惦念这些,可自己就是忍不住。 时诩扯下景聆攀在腰间的手捂进掌心,柔声道,“外面天冷,咱们先回家。” “好。” 时诩扶着景聆上了马车,路上二人又说了些三个月来盛安和满丘发生的事情,当景聆听说于兴弑父即位后,亦是感到不可思议。 景聆牵着时诩的手,道:“停手今日在安华门前,是杜将军手刃了陈王。” 时诩轻轻点头:“嗯。” 景聆抓着时诩的拇指轻捏,道:“听闻陈王刺死太后那日,是杜婴陪同在太后身侧。他当日护驾无功,如今又自作主张杀死了陈王,他到底想做什么?” 时诩把景聆抱得紧了些,“我也觉得奇怪,所以今日在宫里问了他。他说,那日陈王与太后对峙与太极殿前时,自己一时犹豫致使太后葬送了性命,他心中愧疚,所以这一次才直接杀死了他。今日在皇上面前,他已经主动请罪,卸下了羽林中郎将的职务。” “犹豫?”景聆不禁冷笑,“那样的危急关头容不得一丝马虎,他家三代为官,难道不懂得这个道理?如今,倒是一句犹豫就搪塞了过去,真是可笑。” 时诩轻轻抚摸着景聆的发丝,说:“不过他如今已经卸下了官职,他的意思应该就是他父亲的意思,也是整个杜家的意思。” “杜知衍倒是个谨慎的人。”景聆勾起嘲弄的唇角,“如今新帝登基,百废待兴,你有什么打算?” 第一百二十一章 温床 霜雪纷飞,马车车顶上覆上一层纯白,带着轻微的颠簸,进了永安坊。 时诩思忖片刻,道:“说实话,我更想带你离开盛安,可皇上年幼,朝中多是沈杜之党,或许还需要有人帮助皇上制衡。” 景聆抬头看他,轻笑道:“那再待一段时间,都说三岁看老,他很快就会成为独当一面的君主的。” 五个月后,景聆在侯府诞下了一名男婴,取名时靖。 景聆生完孩子后看上去憔悴了不少,时诩想给她补身子,就日日在伙房里给厨子打下手,给景聆熬汤。 景聆刚把孩子哄睡着,时诩就端着热腾腾的鸡汤从外面进来了,景聆听见门口的动静,连忙朝时诩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指了指摇篮里的时靖。 景聆掀开被子下床,时诩把汤搁到桌上后便来扶她。景聆动作轻缓,时诩也特地放慢了步子。 坐到榻上后,时诩便端起汤碗,舀了一勺子汤吹了吹,然后递到景聆唇边,喂她喝了下去。 “怎么样?”时诩见景聆咽下了汤,就扑闪着眼睛,迫不及待地问她,希望从景聆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这是我自己做的,今天没有让张嬷嬷帮忙,虽然我很想让你尝第一口,但我怕难喝,就自己先尝了一下,我感觉好像没有很难喝,你觉得呢?” 景聆感觉时诩这副模样有些可爱,便起了作弄时诩的心思。她抿了抿嘴,又在不经意间舔了舔唇,但就是不说话。 时诩心里急了,他迫切地想从景聆嘴里知道答案,“是味道不好吗?” 景聆的手肘撑在凭几上,捧着脸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时诩,让人捉摸不透心思。 “你觉得不好喝就算了,我去给你弄点别的。”时诩说着就把那碗汤灌进了自己嘴里,好歹自己熬了这么久,还是别浪费了。 喉结伴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景聆打量着时诩,忽然伸出了手,嫰葱般的食指轻轻勾上了时诩的衣襟,她重重地一捏,猛然把时诩拉向了自己。 时诩嘴里还有半口汤没咽下去,但景聆突如其来的动作叫他猝不及防,他有种想把口中的汤水喷出去的冲动,可望着景聆泛着憔悴的脸,还是忍住了,直接咽了下去。 “傻子……”景聆看着时诩的眼睛左右挪动,“你都喝完了,我喝什么?” “啊?”时诩睁了睁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景聆拽紧了时诩的领口,忽地撑起身子,没有丝毫犹豫地贴近了那两片柔软。 景聆闭上了眼睛,轻咬着时诩的唇瓣,又利用着唇齿间的那点巧劲儿,滑入其中。 凭几被推翻,沉重的身躯紧贴着景聆,宽大手掌捂在景聆脑后缓冲着被压倒在榻上的力道。 一个人的进攻变成了两个人的角逐,时诩怕伤着景聆,手里不敢使太大的力气,就把这么久以来沉淀到心底的依恋化为唇齿之戏,给予与掠夺,皆由他来主导。 “唔……”景聆微皱着眉头,感到喘不过气来了,她捶着时诩的背,话音模糊,“起开……” 时诩这才放过了景聆,支着身体。 景聆苍白的脸上透出红潮,她双眸迷蒙,被蹂躏的唇瓣像枝头饱满的果实一样,等人采撷。 “你再帮我倒汤过来,我喝一些。”景聆撑着软榻坐了起来,理着微乱的发丝,轻声道。 沉浸在愉悦中的时诩回过神来,动作一时有些木讷,“好……” 很快,时诩就从厨房回来了,这次,他直接把整个汤罐都端了过来。 时诩舀了碗汤,用勺子搅了搅,道:“你好像,挺喜欢的。” 景聆咽下一口汤轻轻一笑:“如果少放点盐就好了。” 时诩端着碗的手突然一缩,“还是咸了吗?” 景聆拍了拍他的手腕,抚慰似的笑道:“我现在不太能吃重口的东西。” “哦……”时诩的眼神中透露出歉意,“那我下次注意点。” 景聆眯着眸子淡笑,“前两日我收到了阿眠姐从满丘来的信,一月后要与满丘新王一起入宫参拜。” 时诩一边给她喂汤一边道:“是的,宫中已经在着手准备接见满丘使团了。” 景聆点着头,若有所思,“我还未曾见过这位新王,只是从前听说他十分懦弱,但自从你告诉我他弑君弑兄后,我对他的看法就发生了改变。我怕阿眠姐会被他欺负,但从阿眠姐的信中来看,她在成为于兴的王后后,似乎比从前开心了许多。” “于兴就是为了净瑶公主才反抗父兄,坐上了王位。既然是以性命为赌注得到的东西,他断断不会随意丢弃,只是不知道他此番前来盛安,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时诩道。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盛安也进入了夏季。满丘车马浩浩荡荡地进入都城盛安,引来不少百姓围观。 于兴带来了许多满丘良马与金银珠宝,并主动向贺暨提出称臣。 而另一边,景聆在府中也等来了贺眠。 两年未见,贺眠比从前更加大气华贵,景聆光看着她的打扮,就知道于兴定然没有亏待贺眠。 二人寒暄了一番后,又谈到了去年盛安发生的政|变,贺迁与秦太后都死在了这场政|变中,贺眠禁不住拿出帕子拭泪,感叹物是人非。 景聆已经出了月子,身体好了不少,她牵着贺眠的手安慰道:“阿眠姐不要难过,如今新皇登基,贼党尽除,阿澈哥哥与姨母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切也会高兴的。” 贺眠抬起微红的眸子,睫毛上还闪着泪花,“你说贼党尽除,可人心难测,贼党又哪里是除得尽的呢?自从暨儿登基起,我便与于兴谋划向大魏俯首称臣的这一天,为的便是让暨儿能够拥有能威震四海的功绩,让他这个皇帝能够好做一些。” 景聆神色微怔,没想到贺眠远在满丘,竟然时时刻刻都在为母国考虑。 贺眠继续道:“但满丘王族内部盘根错节,彼此间的关系也是根深蒂固,哪里会有那么多人愿意支持于兴称臣?没有办法,于兴只能暗中杀死了不少满丘王族,得以威慑其他自己的反对派,这才让那些王族归顺。” “可他总是以这样的手段裹挟民意,迟早会遭遇危险。”景聆思忖片刻,道:“我们大魏君主向来看重民心,于兴专权可能在短时期内能够达到意料之外的成功,但长期下去,满丘必然会民心不稳,到时……” “到时,就让武安侯带领大魏兵马扫平满丘。”贺眠不假思索道。 贺眠的态度冷静得可怕,景聆不可思议地望着贺眠的眼睛,那双与秦太后万分相似的眼眸中,正迸发着坚毅的光芒。 景聆问道:“可这终究是于兴的国家,满丘亡国,于兴不会责备于你吗?” 贺眠轻笑一声:“一个被族人唾弃的人,能有多爱他的国家呢?” 景聆恍然大悟。 按照时诩的说法,于兴并不是一个愚昧的人,可他现在所做的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在摧毁满丘国运。原来,他是在报复满丘。 景聆轻点着下巴,“好,阿眠姐的话,我会传达给子定的。” 贺眠欣慰一笑,“武安侯,他对你还不错。” 景聆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令她心神愉悦的点一样,漂亮的眼睛在不自觉间睁大,垂眸间,唇角又泛出笑意。不知道为什么,每每听见别人在自己面前说起时诩时,景聆就感觉心跟掉进了蜜罐子里一样甜。 “还行。”景聆微笑道,“其实我看得出,满丘王对阿眠姐也是极好的。” 贺眠快速地眨了眨眼睛,随后笑了笑。 贺眠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这便让景聆心生疑虑,景聆试探着问道:“阿眠姐,你不爱他吗?” 贺眠笑意一凝,而后尬笑道:“我这种早早就嫁出去的和亲公主,哪里有选择的余地呢?” 贺眠的唇角伴着丝丝苦涩,她读出了景聆眸中的担忧,用温热的指尖勾着景聆鬓角的碎发挂到耳后,温柔道:“于我而言,爱情是一种奢求。我虽是满丘王后,但心中惦念的唯有母国,我的存在,都是为了能够让母国获得最大利益。” 贺眠收回了手,“阿聆,你比我幸运。” 贺眠的脸色格外平淡,宛若一池不起波澜的清水,就算你扔一块石头进去,它回应你的也有那一声“咚”响。 景聆明白再说下去也只会徒增悲伤,于是转移话题道:“那姐姐这次准备在盛安待多久?” 贺眠捏着食指想了想,道:“估计明日就要回满丘了。” “这么快?”景聆面露惊讶,上半身微微前倾。 “是啊。”贺眠淡然轻笑,柔和中夹杂着无奈,“满丘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于兴处理,耽误不得。” 景聆的唇角挂上一抹遗憾的笑:“这样啊……” 贺眠下巴轻点,目光游移到窗外,晚霞的光透过窗棂照在贺眠脸上,贺眠眯起眼睛,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景聆起身道:“伙房的晚膳也快做好了,姐姐不留下来吃顿饭再走吗?” 贺眠摇了摇头,说:“不了,于兴用膳要人陪。” “那我送送您。”景聆道。 二人在路上又聊了一会儿,但无非都是些珍重之类的送别话。 贺眠的脚步在侯府门口停下,转身道:“就送到这儿,让马车接我回去就好了。” 景聆看了看门外华丽的满丘马车,也只好点头,“姐姐保重。” 贺眠握着景聆的手紧了紧,淡笑道:“你也是。” 满丘的马车很快就消失在落日余晖中,景聆立在原地看了半晌,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她正准备进屋去,这时一阵矫健的马蹄声从路的另一头传来。 景聆再次转身,时诩已经从马上跳了下来,手里还拧着一串火红的荔枝,一边擦着汗一边对景聆笑。 第一百二十一章 温床 霜雪纷飞,马车车顶上覆上一层纯白,带着轻微的颠簸,进了永安坊。 时诩思忖片刻,道:“说实话,我更想带你离开盛安,可皇上年幼,朝中多是沈杜之党,或许还需要有人帮助皇上制衡。” 景聆抬头看他,轻笑道:“那再待一段时间,都说三岁看老,他很快就会成为独当一面的君主的。” 五个月后,景聆在侯府诞下了一名男婴,取名时靖。 景聆生完孩子后看上去憔悴了不少,时诩想给她补身子,就日日在伙房里给厨子打下手,给景聆熬汤。 景聆刚把孩子哄睡着,时诩就端着热腾腾的鸡汤从外面进来了,景聆听见门口的动静,连忙朝时诩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指了指摇篮里的时靖。 景聆掀开被子下床,时诩把汤搁到桌上后便来扶她。景聆动作轻缓,时诩也特地放慢了步子。 坐到榻上后,时诩便端起汤碗,舀了一勺子汤吹了吹,然后递到景聆唇边,喂她喝了下去。 “怎么样?”时诩见景聆咽下了汤,就扑闪着眼睛,迫不及待地问她,希望从景聆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这是我自己做的,今天没有让张嬷嬷帮忙,虽然我很想让你尝第一口,但我怕难喝,就自己先尝了一下,我感觉好像没有很难喝,你觉得呢?” 景聆感觉时诩这副模样有些可爱,便起了作弄时诩的心思。她抿了抿嘴,又在不经意间舔了舔唇,但就是不说话。 时诩心里急了,他迫切地想从景聆嘴里知道答案,“是味道不好吗?” 景聆的手肘撑在凭几上,捧着脸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时诩,让人捉摸不透心思。 “你觉得不好喝就算了,我去给你弄点别的。”时诩说着就把那碗汤灌进了自己嘴里,好歹自己熬了这么久,还是别浪费了。 喉结伴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景聆打量着时诩,忽然伸出了手,嫰葱般的食指轻轻勾上了时诩的衣襟,她重重地一捏,猛然把时诩拉向了自己。 时诩嘴里还有半口汤没咽下去,但景聆突如其来的动作叫他猝不及防,他有种想把口中的汤水喷出去的冲动,可望着景聆泛着憔悴的脸,还是忍住了,直接咽了下去。 “傻子……”景聆看着时诩的眼睛左右挪动,“你都喝完了,我喝什么?” “啊?”时诩睁了睁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景聆拽紧了时诩的领口,忽地撑起身子,没有丝毫犹豫地贴近了那两片柔软。 景聆闭上了眼睛,轻咬着时诩的唇瓣,又利用着唇齿间的那点巧劲儿,滑入其中。 凭几被推翻,沉重的身躯紧贴着景聆,宽大手掌捂在景聆脑后缓冲着被压倒在榻上的力道。 一个人的进攻变成了两个人的角逐,时诩怕伤着景聆,手里不敢使太大的力气,就把这么久以来沉淀到心底的依恋化为唇齿之戏,给予与掠夺,皆由他来主导。 “唔……”景聆微皱着眉头,感到喘不过气来了,她捶着时诩的背,话音模糊,“起开……” 时诩这才放过了景聆,支着身体。 景聆苍白的脸上透出红潮,她双眸迷蒙,被蹂躏的唇瓣像枝头饱满的果实一样,等人采撷。 “你再帮我倒汤过来,我喝一些。”景聆撑着软榻坐了起来,理着微乱的发丝,轻声道。 沉浸在愉悦中的时诩回过神来,动作一时有些木讷,“好……” 很快,时诩就从厨房回来了,这次,他直接把整个汤罐都端了过来。 时诩舀了碗汤,用勺子搅了搅,道:“你好像,挺喜欢的。” 景聆咽下一口汤轻轻一笑:“如果少放点盐就好了。” 时诩端着碗的手突然一缩,“还是咸了吗?” 景聆拍了拍他的手腕,抚慰似的笑道:“我现在不太能吃重口的东西。” “哦……”时诩的眼神中透露出歉意,“那我下次注意点。” 景聆眯着眸子淡笑,“前两日我收到了阿眠姐从满丘来的信,一月后要与满丘新王一起入宫参拜。” 时诩一边给她喂汤一边道:“是的,宫中已经在着手准备接见满丘使团了。” 景聆点着头,若有所思,“我还未曾见过这位新王,只是从前听说他十分懦弱,但自从你告诉我他弑君弑兄后,我对他的看法就发生了改变。我怕阿眠姐会被他欺负,但从阿眠姐的信中来看,她在成为于兴的王后后,似乎比从前开心了许多。” “于兴就是为了净瑶公主才反抗父兄,坐上了王位。既然是以性命为赌注得到的东西,他断断不会随意丢弃,只是不知道他此番前来盛安,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时诩道。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盛安也进入了夏季。满丘车马浩浩荡荡地进入都城盛安,引来不少百姓围观。 于兴带来了许多满丘良马与金银珠宝,并主动向贺暨提出称臣。 而另一边,景聆在府中也等来了贺眠。 两年未见,贺眠比从前更加大气华贵,景聆光看着她的打扮,就知道于兴定然没有亏待贺眠。 二人寒暄了一番后,又谈到了去年盛安发生的政|变,贺迁与秦太后都死在了这场政|变中,贺眠禁不住拿出帕子拭泪,感叹物是人非。 景聆已经出了月子,身体好了不少,她牵着贺眠的手安慰道:“阿眠姐不要难过,如今新皇登基,贼党尽除,阿澈哥哥与姨母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切也会高兴的。” 贺眠抬起微红的眸子,睫毛上还闪着泪花,“你说贼党尽除,可人心难测,贼党又哪里是除得尽的呢?自从暨儿登基起,我便与于兴谋划向大魏俯首称臣的这一天,为的便是让暨儿能够拥有能威震四海的功绩,让他这个皇帝能够好做一些。” 景聆神色微怔,没想到贺眠远在满丘,竟然时时刻刻都在为母国考虑。 贺眠继续道:“但满丘王族内部盘根错节,彼此间的关系也是根深蒂固,哪里会有那么多人愿意支持于兴称臣?没有办法,于兴只能暗中杀死了不少满丘王族,得以威慑其他自己的反对派,这才让那些王族归顺。” “可他总是以这样的手段裹挟民意,迟早会遭遇危险。”景聆思忖片刻,道:“我们大魏君主向来看重民心,于兴专权可能在短时期内能够达到意料之外的成功,但长期下去,满丘必然会民心不稳,到时……” “到时,就让武安侯带领大魏兵马扫平满丘。”贺眠不假思索道。 贺眠的态度冷静得可怕,景聆不可思议地望着贺眠的眼睛,那双与秦太后万分相似的眼眸中,正迸发着坚毅的光芒。 景聆问道:“可这终究是于兴的国家,满丘亡国,于兴不会责备于你吗?” 贺眠轻笑一声:“一个被族人唾弃的人,能有多爱他的国家呢?” 景聆恍然大悟。 按照时诩的说法,于兴并不是一个愚昧的人,可他现在所做的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在摧毁满丘国运。原来,他是在报复满丘。 景聆轻点着下巴,“好,阿眠姐的话,我会传达给子定的。” 贺眠欣慰一笑,“武安侯,他对你还不错。” 景聆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令她心神愉悦的点一样,漂亮的眼睛在不自觉间睁大,垂眸间,唇角又泛出笑意。不知道为什么,每每听见别人在自己面前说起时诩时,景聆就感觉心跟掉进了蜜罐子里一样甜。 “还行。”景聆微笑道,“其实我看得出,满丘王对阿眠姐也是极好的。” 贺眠快速地眨了眨眼睛,随后笑了笑。 贺眠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这便让景聆心生疑虑,景聆试探着问道:“阿眠姐,你不爱他吗?” 贺眠笑意一凝,而后尬笑道:“我这种早早就嫁出去的和亲公主,哪里有选择的余地呢?” 贺眠的唇角伴着丝丝苦涩,她读出了景聆眸中的担忧,用温热的指尖勾着景聆鬓角的碎发挂到耳后,温柔道:“于我而言,爱情是一种奢求。我虽是满丘王后,但心中惦念的唯有母国,我的存在,都是为了能够让母国获得最大利益。” 贺眠收回了手,“阿聆,你比我幸运。” 贺眠的脸色格外平淡,宛若一池不起波澜的清水,就算你扔一块石头进去,它回应你的也有那一声“咚”响。 景聆明白再说下去也只会徒增悲伤,于是转移话题道:“那姐姐这次准备在盛安待多久?” 贺眠捏着食指想了想,道:“估计明日就要回满丘了。” “这么快?”景聆面露惊讶,上半身微微前倾。 “是啊。”贺眠淡然轻笑,柔和中夹杂着无奈,“满丘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于兴处理,耽误不得。” 景聆的唇角挂上一抹遗憾的笑:“这样啊……” 贺眠下巴轻点,目光游移到窗外,晚霞的光透过窗棂照在贺眠脸上,贺眠眯起眼睛,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景聆起身道:“伙房的晚膳也快做好了,姐姐不留下来吃顿饭再走吗?” 贺眠摇了摇头,说:“不了,于兴用膳要人陪。” “那我送送您。”景聆道。 二人在路上又聊了一会儿,但无非都是些珍重之类的送别话。 贺眠的脚步在侯府门口停下,转身道:“就送到这儿,让马车接我回去就好了。” 景聆看了看门外华丽的满丘马车,也只好点头,“姐姐保重。” 贺眠握着景聆的手紧了紧,淡笑道:“你也是。” 满丘的马车很快就消失在落日余晖中,景聆立在原地看了半晌,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她正准备进屋去,这时一阵矫健的马蹄声从路的另一头传来。 景聆再次转身,时诩已经从马上跳了下来,手里还拧着一串火红的荔枝,一边擦着汗一边对景聆笑。 第一百二十二章 裂缝 晚饭过后,景聆摇着团扇在后花园转了一圈,回到房间时,便看见时诩正背对着自己坐在桌边,手里不知道在琢磨着些什么。 许是听见了门口的动静,时诩转过身来,冲景聆一笑:“快过来。” 这时候景聆才看清了,他手里正拿着一颗剥了皮的荔枝,面前的盘子里,那些圆滚滚的晶莹剔透,也堆成了一座小山。 景聆推上了门,挪了把圆凳出来,坐在时诩旁边,“哪里来的荔枝?” “出宫时遇见了赵伽睿,她给我的,听说今年礁川的荔枝收成好得很呢。”时诩说着,就往景聆嘴里塞了一颗,“怎么样,甜不甜?” 清甜的汁水爆了满口,景聆淡笑着点头,“嗯。” 时诩望着景聆露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他道:“那你多吃几个,但别一次吃太多了,容易上火。” 景聆吐了核,道:“这才六月,赵将军怎么来了,是礁川有什么事吗?” 时诩剥完了最后一颗荔枝,从景聆手里接过帕子,一边擦手一边道:“听说是沈大人看中了一块礁川的地,那块地原本是荔枝农用来种荔枝的,但沈大人非要买了种茶树,荔枝农不肯,沈大人便强占了那地。如今荔枝农喊冤喊到赵大帅府上了,赵大帅也没有办法,只好让赵伽睿来盛安禀报此事,让皇上做主。” 若是以前的贺迁也就罢了,可如今的皇上在上个月刚满了六岁,赵家或许也是真的没办法了,才跑来了盛安,但贺暨如今正是得罪了人都不清楚的年纪,让皇上做主,岂不是把皇上往火坑里推? 景聆道:“那皇上怎么说呢?” 时诩一脸无奈,道:“皇上倒是聪明,不接这个烂摊子,就问我与程绛微意下如何。” “然后呢?” 时诩瘪了瘪嘴,说:“我和绛微都觉得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不能冤枉了朝廷命官,就让沈成宣和尉迟元卿继续查这件事。” 景聆顿时忍俊不禁,“让沈成宣查他爹,他能大义灭亲吗?” 时诩撑着下巴,目光倏然变得深沉,“正是因为是沈成宣是沈中清的儿子,倘若到时候查出来的结果与事实有出入,便可让大理寺少卿王训再次复查。虽然这都是我与绛微的推测,但我认为绛微说得没错,皇上是不想救沈中清的。” 景聆的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赵大帅让赵伽睿把这件事情带入盛安也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沈中清是太后的父亲,皇上的外公,赵家不想得罪沈家,便让皇上下决断。皇上今年才六岁,一个六岁的孩子但凡是对外公有点感情的也会毫不犹豫地救外公,于皇上而言,这更是一句话的事情,可皇上却拒绝行使他的权力,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的皇上,不简单啊。”时诩望着那雀跃的烛火,眼眸微眯。 景聆的手搭在桌子上,指尖轻点,“他才六岁就知道要把权力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日后怕是会比他父皇更厉害。” 搜查令一下,大理寺与御史台当即出动,沈晏与尉迟章远赴礁川查案。约过了二十日,二人回到盛安向皇上陈述查案结果。 正如景聆所推测的一样,沈晏说这件事存在巨大的误会,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沈中清找了一个礁川当地的富商,名唤项垢,沈中清让项垢帮自己留意着礁川的田地,希望能够买一块地种茶,项垢答应了,也帮沈中清找到了,但那块地的主人却不卖地。 项垢在当地本就是恶名昭着,直接派人强占了那块地,还打伤了那块地的主人。而沈中清这些天身在盛安,根本就不知道礁川发生了这些事情。 沈晏说完后,便呈上了项垢的供词,与沈晏所说的别无二致。 时诩于是提议让贺暨提审项垢,沈晏也照提不误。 可意外就在此时发生了,王训从狱中赶来,告知项垢已在狱中自尽,另外,王训还在狱中找到了一封项垢留下来的遗书。 项垢在遗书中写道:“供词都是沈晏用家人的性命逼迫我写的,我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沈中清授意,家中有书信作证,希望朝廷不要放过沈中清这等恶徒。” 项垢的这封遗书像一把利剑瞬时插入了沈晏的胸口,他在刹那间变得面目扭曲起来,“噗通”一声跪在殿中大声喊冤。 贺暨看完这封遗书后便把它递给了时诩,时诩和程卫一目十行,很快就将遗书看完,这的确也与那封供词上的字迹完全相同。 时诩大步走到沈晏身侧,拿着遗书的一角给沈晏看,他沉声道:“沈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沈晏抬起锋利的眼眸,依旧道:“这,都是项垢诬陷成宣与父亲的,我沈家三代为官,清清白白,从未出过鸡鸣狗盗之辈,更不屑于在这些事情上面做手脚。” “沈大人说得好。”时诩收起了遗书,“可凡事下定论都需要证据,沈大人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沈大人与沈祭酒都是清白的呢?” “这还需要什么证明?”沈晏直起身板,不禁吼道,“我与父亲都在朝中为官,这些年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诸位大人都是长着眼睛的,难道我沈成宣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诸位大人的事情吗,武安侯又何必要在此咄咄逼人?” 沈晏话音一落,大明宫内当即一片沉寂,原本躲在后面看热闹的人也闭了嘴,个个都低着脑袋不敢作声。 沈晏,这是在威胁别人呢。 时诩侧目看了看坐在高台上泰然处之的小皇帝,收回目光时面色再次变得阴冷凶狠。 时诩沉声道:“首先,我们是在朝堂上议事,沈大人不需要做任何对得起诸位大人的事情,而是要做对得起大魏的事情;其次,我们现在是在大明宫,不是在考核司,不需要沈大人推荐自己的功绩。” 沈晏登时喉间一梗,微微颤抖的双唇透露出几分不甘。 “那武安侯,想要如何呢?”沈晏泠然道。 “不是本侯想要如何。”时诩转身面向贺暨,拱手道:“全凭皇上安排。” 贺暨望向时诩露出一抹天真的笑:“朕认为这件事情还有许多没有查明白的地方,还需要继续查下去。” “那就按皇上的意思办。”时诩道。 沈晏睁大了眼睛,恶狠狠地望着时诩,“怎么,这次侯爷要亲自查吗?是不是只要结果不合侯爷心意,侯爷就要一直查下去?” 时诩低头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沈晏,眉眼间透出几丝轻蔑。他在心底嘲笑沈晏,都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管管自己这张嘴。 沈晏见时诩不说话,又大着胆子继续道:“比起我父亲这几块地的问题,我倒是想问问侯爷,当日你威风凛凛地闯入盛安时,为何身后还跟着十万满丘兵马?成宣听说,如今满丘新王的王位是侯爷帮他夺得的,此事可属实?” 大明宫中再次议论纷纷,无数惊叹声从人群中传出,如鼓槌一般敲打着时诩的心脏。 时诩攥紧了双拳,手背上的青筋格外醒目。 而沈晏神色稍缓,仿佛在心底松了口气,看着时诩的眼神也好似是在耀武扬威。 眼看着店内的火药味逐渐浓重,程卫终于在这时候站了出来,充当和事佬的角色道:“沈大人,今日咱们议的是沈祭酒侵占良田一事,至于武安侯的这些事情,咱们可以下次再议。” 沈晏呵呵一笑,阴阳怪气道:“武安侯年少有为,在满丘扶了个王上位,又在大魏扶持了个皇帝登基,有时候成宣是真不知道,武安侯您到底是心向大魏,还是心向满丘!” “沈成宣你住口!”时诩呵斥出口,“皇上还在呢!你竟敢口出狂言,简直是大不敬!” 沈晏:“我说得有错吗?” 时诩狠狠咬了下下唇,双目瞪得猩红,“皇上的位子是先帝传下来的,皇上做皇帝也是先帝的意思,沈大人口中的扶持,时某实在是不敢当!” 沈晏冷哼一声,不甘心道:“那满丘呢?于兴的王位可不是那老汗王传下来的,况且你当时带着那十万满丘兵,我有理由怀疑你是不是叛国通敌。” 巨雷“轰隆”一声劈了下来,伴随着那灼目的闪电,瓢泼大雨顷刻而下,在房顶纵情冲刷,几个内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在殿中添了几支蜡烛。 屋内再次变得明亮,程卫上前一步,道:“如今满丘已向大魏称臣,那十万兵马也可以算是大魏的兵马,又何以见得叛国通敌一说呢?” 沈晏正声道:“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哪有那现在的政局来批判当时之事的?” 时诩沉静地看着沈晏,幽黑的瞳孔中酝酿着深不见底的漩涡,“那按沈大人的意思,比起现在的安稳日子,沈大人是更喜欢泰王为帝时的生活了?” 沈晏迟钝了片刻,想到了什么似的迅速道:“我并无此意!” “你就是此意!”时诩顿时大喝,“皇上登基时清剿陈王贼党,没想到还漏下了沈成宣你!本侯就觉得你的话怎么一句比一句奇怪,但如今才发现你是陈王一党的漏网之鱼!这样一看,就全都能解释得通了。来人,剥去沈晏的官服,将他押入监狱,陈王余党,本侯要亲自审!” “我看谁敢动我!” 沈晏大吼一声,但大明宫外,由荣英率领的羽林军已经进入了殿内,不管沈晏嘶吼地就将他拽了出去,沈晏一路便骂边喊冤,一直到了宫门外,时诩都感觉自己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他嘶哑的声音。 大明宫内恢复了宁静,时诩凛冽的眼眸在殿内扫视了一圈,最终把目光定在了王训身上。 时诩正色道:“沈中清的案子还需要重新再查,王训,你与尉迟元卿再去礁川一趟,此次务必要让此事水落石出。” 王训、尉迟章:“是。” 第一百二十二章 裂缝 晚饭过后,景聆摇着团扇在后花园转了一圈,回到房间时,便看见时诩正背对着自己坐在桌边,手里不知道在琢磨着些什么。 许是听见了门口的动静,时诩转过身来,冲景聆一笑:“快过来。” 这时候景聆才看清了,他手里正拿着一颗剥了皮的荔枝,面前的盘子里,那些圆滚滚的晶莹剔透,也堆成了一座小山。 景聆推上了门,挪了把圆凳出来,坐在时诩旁边,“哪里来的荔枝?” “出宫时遇见了赵伽睿,她给我的,听说今年礁川的荔枝收成好得很呢。”时诩说着,就往景聆嘴里塞了一颗,“怎么样,甜不甜?” 清甜的汁水爆了满口,景聆淡笑着点头,“嗯。” 时诩望着景聆露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他道:“那你多吃几个,但别一次吃太多了,容易上火。” 景聆吐了核,道:“这才六月,赵将军怎么来了,是礁川有什么事吗?” 时诩剥完了最后一颗荔枝,从景聆手里接过帕子,一边擦手一边道:“听说是沈大人看中了一块礁川的地,那块地原本是荔枝农用来种荔枝的,但沈大人非要买了种茶树,荔枝农不肯,沈大人便强占了那地。如今荔枝农喊冤喊到赵大帅府上了,赵大帅也没有办法,只好让赵伽睿来盛安禀报此事,让皇上做主。” 若是以前的贺迁也就罢了,可如今的皇上在上个月刚满了六岁,赵家或许也是真的没办法了,才跑来了盛安,但贺暨如今正是得罪了人都不清楚的年纪,让皇上做主,岂不是把皇上往火坑里推? 景聆道:“那皇上怎么说呢?” 时诩一脸无奈,道:“皇上倒是聪明,不接这个烂摊子,就问我与程绛微意下如何。” “然后呢?” 时诩瘪了瘪嘴,说:“我和绛微都觉得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不能冤枉了朝廷命官,就让沈成宣和尉迟元卿继续查这件事。” 景聆顿时忍俊不禁,“让沈成宣查他爹,他能大义灭亲吗?” 时诩撑着下巴,目光倏然变得深沉,“正是因为是沈成宣是沈中清的儿子,倘若到时候查出来的结果与事实有出入,便可让大理寺少卿王训再次复查。虽然这都是我与绛微的推测,但我认为绛微说得没错,皇上是不想救沈中清的。” 景聆的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赵大帅让赵伽睿把这件事情带入盛安也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沈中清是太后的父亲,皇上的外公,赵家不想得罪沈家,便让皇上下决断。皇上今年才六岁,一个六岁的孩子但凡是对外公有点感情的也会毫不犹豫地救外公,于皇上而言,这更是一句话的事情,可皇上却拒绝行使他的权力,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的皇上,不简单啊。”时诩望着那雀跃的烛火,眼眸微眯。 景聆的手搭在桌子上,指尖轻点,“他才六岁就知道要把权力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日后怕是会比他父皇更厉害。” 搜查令一下,大理寺与御史台当即出动,沈晏与尉迟章远赴礁川查案。约过了二十日,二人回到盛安向皇上陈述查案结果。 正如景聆所推测的一样,沈晏说这件事存在巨大的误会,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沈中清找了一个礁川当地的富商,名唤项垢,沈中清让项垢帮自己留意着礁川的田地,希望能够买一块地种茶,项垢答应了,也帮沈中清找到了,但那块地的主人却不卖地。 项垢在当地本就是恶名昭着,直接派人强占了那块地,还打伤了那块地的主人。而沈中清这些天身在盛安,根本就不知道礁川发生了这些事情。 沈晏说完后,便呈上了项垢的供词,与沈晏所说的别无二致。 时诩于是提议让贺暨提审项垢,沈晏也照提不误。 可意外就在此时发生了,王训从狱中赶来,告知项垢已在狱中自尽,另外,王训还在狱中找到了一封项垢留下来的遗书。 项垢在遗书中写道:“供词都是沈晏用家人的性命逼迫我写的,我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沈中清授意,家中有书信作证,希望朝廷不要放过沈中清这等恶徒。” 项垢的这封遗书像一把利剑瞬时插入了沈晏的胸口,他在刹那间变得面目扭曲起来,“噗通”一声跪在殿中大声喊冤。 贺暨看完这封遗书后便把它递给了时诩,时诩和程卫一目十行,很快就将遗书看完,这的确也与那封供词上的字迹完全相同。 时诩大步走到沈晏身侧,拿着遗书的一角给沈晏看,他沉声道:“沈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沈晏抬起锋利的眼眸,依旧道:“这,都是项垢诬陷成宣与父亲的,我沈家三代为官,清清白白,从未出过鸡鸣狗盗之辈,更不屑于在这些事情上面做手脚。” “沈大人说得好。”时诩收起了遗书,“可凡事下定论都需要证据,沈大人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沈大人与沈祭酒都是清白的呢?” “这还需要什么证明?”沈晏直起身板,不禁吼道,“我与父亲都在朝中为官,这些年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诸位大人都是长着眼睛的,难道我沈成宣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诸位大人的事情吗,武安侯又何必要在此咄咄逼人?” 沈晏话音一落,大明宫内当即一片沉寂,原本躲在后面看热闹的人也闭了嘴,个个都低着脑袋不敢作声。 沈晏,这是在威胁别人呢。 时诩侧目看了看坐在高台上泰然处之的小皇帝,收回目光时面色再次变得阴冷凶狠。 时诩沉声道:“首先,我们是在朝堂上议事,沈大人不需要做任何对得起诸位大人的事情,而是要做对得起大魏的事情;其次,我们现在是在大明宫,不是在考核司,不需要沈大人推荐自己的功绩。” 沈晏登时喉间一梗,微微颤抖的双唇透露出几分不甘。 “那武安侯,想要如何呢?”沈晏泠然道。 “不是本侯想要如何。”时诩转身面向贺暨,拱手道:“全凭皇上安排。” 贺暨望向时诩露出一抹天真的笑:“朕认为这件事情还有许多没有查明白的地方,还需要继续查下去。” “那就按皇上的意思办。”时诩道。 沈晏睁大了眼睛,恶狠狠地望着时诩,“怎么,这次侯爷要亲自查吗?是不是只要结果不合侯爷心意,侯爷就要一直查下去?” 时诩低头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沈晏,眉眼间透出几丝轻蔑。他在心底嘲笑沈晏,都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管管自己这张嘴。 沈晏见时诩不说话,又大着胆子继续道:“比起我父亲这几块地的问题,我倒是想问问侯爷,当日你威风凛凛地闯入盛安时,为何身后还跟着十万满丘兵马?成宣听说,如今满丘新王的王位是侯爷帮他夺得的,此事可属实?” 大明宫中再次议论纷纷,无数惊叹声从人群中传出,如鼓槌一般敲打着时诩的心脏。 时诩攥紧了双拳,手背上的青筋格外醒目。 而沈晏神色稍缓,仿佛在心底松了口气,看着时诩的眼神也好似是在耀武扬威。 眼看着店内的火药味逐渐浓重,程卫终于在这时候站了出来,充当和事佬的角色道:“沈大人,今日咱们议的是沈祭酒侵占良田一事,至于武安侯的这些事情,咱们可以下次再议。” 沈晏呵呵一笑,阴阳怪气道:“武安侯年少有为,在满丘扶了个王上位,又在大魏扶持了个皇帝登基,有时候成宣是真不知道,武安侯您到底是心向大魏,还是心向满丘!” “沈成宣你住口!”时诩呵斥出口,“皇上还在呢!你竟敢口出狂言,简直是大不敬!” 沈晏:“我说得有错吗?” 时诩狠狠咬了下下唇,双目瞪得猩红,“皇上的位子是先帝传下来的,皇上做皇帝也是先帝的意思,沈大人口中的扶持,时某实在是不敢当!” 沈晏冷哼一声,不甘心道:“那满丘呢?于兴的王位可不是那老汗王传下来的,况且你当时带着那十万满丘兵,我有理由怀疑你是不是叛国通敌。” 巨雷“轰隆”一声劈了下来,伴随着那灼目的闪电,瓢泼大雨顷刻而下,在房顶纵情冲刷,几个内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在殿中添了几支蜡烛。 屋内再次变得明亮,程卫上前一步,道:“如今满丘已向大魏称臣,那十万兵马也可以算是大魏的兵马,又何以见得叛国通敌一说呢?” 沈晏正声道:“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哪有那现在的政局来批判当时之事的?” 时诩沉静地看着沈晏,幽黑的瞳孔中酝酿着深不见底的漩涡,“那按沈大人的意思,比起现在的安稳日子,沈大人是更喜欢泰王为帝时的生活了?” 沈晏迟钝了片刻,想到了什么似的迅速道:“我并无此意!” “你就是此意!”时诩顿时大喝,“皇上登基时清剿陈王贼党,没想到还漏下了沈成宣你!本侯就觉得你的话怎么一句比一句奇怪,但如今才发现你是陈王一党的漏网之鱼!这样一看,就全都能解释得通了。来人,剥去沈晏的官服,将他押入监狱,陈王余党,本侯要亲自审!” “我看谁敢动我!” 沈晏大吼一声,但大明宫外,由荣英率领的羽林军已经进入了殿内,不管沈晏嘶吼地就将他拽了出去,沈晏一路便骂边喊冤,一直到了宫门外,时诩都感觉自己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他嘶哑的声音。 大明宫内恢复了宁静,时诩凛冽的眼眸在殿内扫视了一圈,最终把目光定在了王训身上。 时诩正色道:“沈中清的案子还需要重新再查,王训,你与尉迟元卿再去礁川一趟,此次务必要让此事水落石出。” 王训、尉迟章:“是。” 第一百二十三章 委枉 时诩审完沈晏从大理寺回府已是深夜,房间里还亮着烛火,时靖在屋子里哭个不停,景聆和乳母就抱着他一直哄。 景聆的注意力在孩子身上,也就没有太在意一进门就气压低沉的时诩。 “回来了?”景聆看了时诩一眼,继续拿着拨浪鼓哄孩子。 时诩笑意勉强,“嗯。” 景聆像往常一样,随口道:“热水都备在浴室里了,你去沐浴。” 时诩闷声点头,朝前迈了两步想离景聆近一点,但景聆怀里的时靖又哭又闹,时诩现在心里也堵得慌,没有心情帮她哄孩子。 而且…… 时诩现在心里更不舒服了,自从景聆生下靖儿后,他就感觉景聆的注意力都在靖儿身上,对自己反而冷落了不少。即便时诩知道那是自己的儿子,可他心底还是酸溜溜的,就像是凭空多了个自己无法赶走的情敌一样。 时诩在无形间捏了捏拳,他走近景聆,伸手朝时靖细嫩柔软的脸颊上捏了捏,用尽量平缓的口吻道:“靖儿乖,快睡觉。” 许是时诩手里的力气大了,那刚被哄好孩子“哇”的一声再次哭了出来,湿润的热泪流到时诩指尖,时诩一时都懵了,怎么又哭上了? 景聆嫌弃地拍了一下时诩的手,怨道:“下手不知轻重,有你这么哄孩子的吗?你先别管了,沐浴去。” 时诩这才缩回了手,心里不仅酸,还渗透着苦。 她明明是自己的媳妇儿啊! 景聆很快就再次哄好了时靖,时靖抓着景聆的头发,咯咯笑着,时靖一笑,景聆也跟着笑。 时诩幽怨地瞪了时靖一眼,跟发脾气的孩子似的重重地把衣柜门一开一关,像是把心里那点气发泄在了那可怜的柜门上一样,扯了套衣服就进了浴室。 景聆这才发觉到时诩的不对劲。 时诩从浴室出来后,房间里已经恢复了平静,时靖睡着后,景聆便让乳母把他抱去了外面。 时诩松松垮垮地系着里衣,湿答答的头发上顶着干帕子,他胡乱地擦了几下后,就携着一身湿气上了床。 此刻的时诩很想像往常一样,继续抱着景聆入睡,但想到自己那糟心儿子,他心里就别扭起来了,硬是抓着那一角被子,背对着景聆岿然不动。 景聆在他背后睁眼,轻轻碰了碰微湿的发尾,道:“起来,把头发擦干了再睡。” 时诩紧抱着被子,闷声道:“不用了,没事。” 景聆知道他是在闹脾气,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用命令的语气道:“别让我说第三遍,起来。” 时诩咬了咬唇,他了解景聆的性子,自己再不动,景聆铁定要生气了。 他心底一沉,掀开被子就坐了起来。 景聆起身下床,拿起椅背上的帕子,坐在了时诩的身后,将帕子盖在他头上,捂着微湿的头发温柔地搓着。 “你怎么了?”景聆柔声问道,“今日廷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时诩用余光瞟着身旁的景聆,明明很想告诉景聆自己听到沈晏说自己叛国通敌有多难过,但想到刚才景聆只顾着儿子不顾自己,时诩觉得自己这次非要硬气一回,不说! “没事。”时诩道。 “你暂时不想说朝堂上的事情,没关系,反正你气的也不只是朝堂上的事情。”景聆把帕子滑落至发尾,“你在气我?” 时诩渐渐抓紧了里衣的一角,脸偏向一侧,憋着胸口的闷气道:“不敢。” 时诩的头发擦得差不多了,景聆轻声一笑,把帕子搁到一边,双臂在时诩肩头垂下,整个上半身都压在了时诩背上。 她朝着时诩的耳朵贴近,不轻不重地啮咬,喷洒出的温热鼻息,顿时令时诩的整个耳朵都充出了血色。 “你说不说?”景聆继续着动作,话音情意绵绵。 面对着景聆的撩拨,时诩基本上是从来都没有办法抵御住的。他的心底很快就流露出了甜腻腻的蜜,那蜜将硬了一半的心脏层层包裹,使他变得柔软。 时诩心猿意马地侧头,伸手就揽住了景聆纤瘦的腰,将她抱在了自己腿上跨坐。 “子定……”景聆捏着时诩的衣襟,指尖下滑,将那口子越拉越大,露出藏在里面微微起伏的紧实胸膛。 景聆抬起水灵灵的眼眸,期期艾艾地看了时诩一眼,而后慢慢贴近,吻在了他的喉结上。 时诩抓着景聆腰间的轻薄衣料顿时浑身一僵,在那股奇妙的感觉如海浪般涌上全身的同时,他不禁轻哼了一声,仰起了修长的脖颈。 景聆勾起唇角,动作愈发放肆。时诩急促地呼吸着,箍在景聆腰间的手臂越来越紧,仿佛是要将她挤碎一般。 指节在这一瞬间猛然发力,时诩抱着景聆翻了个身,双手撑在景聆耳畔,猩红的双眸中布满情欲。 景聆倏然感到身前一凉,时诩竟然不由分说地贴了上来,她微皱起眉,十指不自觉地插入了时诩的发间,喉间不由自主地发出几声轻哼。 夏夜的劲风吹开了未关紧的窗,一路缠绵的燕雀闯入枝头,低吟浅唱。 暖帐被风掀起,开开合合的木窗拍打着窗棂,在寂静的夜里演绎着声势浩大。乌云在天边奔腾翻涌,雷电声穿插交错,最终倾付于暴雨之中。 事后,时诩才告诉了景聆今天廷议上发生的事情。 景聆系好了里衣的带子,挪到时诩身旁将他抱住。 景聆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时诩宽厚的背,柔声道:“我的子定,在朝堂上受委屈了。” 时诩的鼻息间充盈着景聆身上的淡香,他的手悬在景聆身后,迟疑少顷后,慢慢覆在了景聆腰间。 时诩犹豫着开口:“那你多哄哄我,好不好?不要眼里只有靖儿,也要有我。” 这话景聆越听越感觉奇怪,她笑道:“当然有你。” 时诩的下巴抵在景聆肩头轻摁,他委屈巴巴道:“可我感觉,你最近对我越来越冷淡了,是不是有了靖儿后,我在你心中就没那么重要了?” 景聆抓着时诩的肩膀直起身子,“傻瓜,你怎么会这么想?”,言罢,景聆便慢慢凑近时诩,似是在抚慰一般,在他唇角落吻。 时诩偏了下脸,恰好与景聆柔软的唇碰在一起,景聆微微一愣,时诩又吻了上来。 这样带着侵略性与占领意味的吻连续了几次才停下,时诩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唇,像陈明错误一般说道:“我也不想这么想,可是我忍不住……可能是我心胸狭隘了,但我就是不能看着你对别人比对我还好,哪怕,他是我们的孩子。” 景聆愣了少顷,倏然掩面笑出了声。 他心里怎么还跟个贪恋玩具的孩子一样?怎么会,让我感觉有几分可爱? 景聆捏了捏时诩的鼻尖,无奈地笑道:“时子定,你今年多大了啊,怎么还跟靖儿吃醋啊?” “可我就是不舒服……”时诩紧紧抓住了景聆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以前有你的阿澈哥哥,有尉迟章,现在又有靖儿,有时,我甚至感觉皇上看你的眼神都跟看其他人不一样,你可真是太招人了。” 时诩怜惜地碰着景聆的脸,顺着轮廓滑下,“但是,你是我的……” 景聆神色微动,心脏也在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的速度。都说爱人共处一段时间后彼此之间都会觉得烦腻,她见过时诩所有不为人知的模样,温柔的、迷人的、失魂落魄的、情不自禁的……可是为什么,面对着这样的时诩,自己依旧会心动不已? “我是你的。”景聆捂住了时诩贴在自己脸上的手,像猫儿一样用光滑的脸颊轻轻蹭着那带着薄茧的手。 欢喜涌上心头,时诩抓住景聆的手吻了又吻,正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 景聆望着他牵起唇角,她摸了摸时诩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道:“但你刚刚的话,可不能与外人说,尤其别让皇上听见了。” 时诩抬起脑袋,乖巧地点头,“我有那么笨吗?” 景聆吃吃一笑,勾唇道:“我们子定,最聪明了。” 时诩也乐得发笑,“好啊,你打趣我是不是?” 景聆佯作惊讶状,娇声道:“我一介弱女子,怎么敢打趣侯爷呢?” “你敢得很!”时诩猛地将景聆扑倒,扯起被子就与她滚成了一团,时诩紧紧抱着她,沉醉于发间好闻的清香。 过了一会儿,二人躁动的心终于平静下来,时诩轻轻咬着景聆的耳朵,道:“说到皇上,我今日定然是让皇上生气了。” 景聆浑身被倦意侵袭,她懒得动弹,意识也有些模糊了,便闭着眼睛道:“此话怎样?” 时诩回忆起今日在朝堂上的所作所为,忽然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当时情况紧急,为了防止沈晏再口出狂言,我便让荣英将他压入了监狱,而后又私自做主,让王训与尉迟章继续查案。这一切皇上都看在眼里,但我都没有询问皇上的意思。” 景聆翻了个身钻入时诩怀里,说:“如今事情已成定局,再悔不当初也没有用了。既然这两件事都被你给揽在了身上,那就把它们都处理好。” “你说得对。”时诩在景聆头顶轻点着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说来,沈家与杜家都是先帝一手扶持起来的,又是姻亲,我原本还有顾虑怕这件事情不好办,但今日廷议,杜知衍与杜琳一直都在旁观,竟然没有帮沈家父子说一句话。” 景聆想了想,道:“杜知衍是个谨慎的人,从他让杜婴主动卸下官职就可以看出,他如今只想保全自家的人。可沈杜两家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他如今不帮沈家一把,杜家独木难支,也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委枉 时诩审完沈晏从大理寺回府已是深夜,房间里还亮着烛火,时靖在屋子里哭个不停,景聆和乳母就抱着他一直哄。 景聆的注意力在孩子身上,也就没有太在意一进门就气压低沉的时诩。 “回来了?”景聆看了时诩一眼,继续拿着拨浪鼓哄孩子。 时诩笑意勉强,“嗯。” 景聆像往常一样,随口道:“热水都备在浴室里了,你去沐浴。” 时诩闷声点头,朝前迈了两步想离景聆近一点,但景聆怀里的时靖又哭又闹,时诩现在心里也堵得慌,没有心情帮她哄孩子。 而且…… 时诩现在心里更不舒服了,自从景聆生下靖儿后,他就感觉景聆的注意力都在靖儿身上,对自己反而冷落了不少。即便时诩知道那是自己的儿子,可他心底还是酸溜溜的,就像是凭空多了个自己无法赶走的情敌一样。 时诩在无形间捏了捏拳,他走近景聆,伸手朝时靖细嫩柔软的脸颊上捏了捏,用尽量平缓的口吻道:“靖儿乖,快睡觉。” 许是时诩手里的力气大了,那刚被哄好孩子“哇”的一声再次哭了出来,湿润的热泪流到时诩指尖,时诩一时都懵了,怎么又哭上了? 景聆嫌弃地拍了一下时诩的手,怨道:“下手不知轻重,有你这么哄孩子的吗?你先别管了,沐浴去。” 时诩这才缩回了手,心里不仅酸,还渗透着苦。 她明明是自己的媳妇儿啊! 景聆很快就再次哄好了时靖,时靖抓着景聆的头发,咯咯笑着,时靖一笑,景聆也跟着笑。 时诩幽怨地瞪了时靖一眼,跟发脾气的孩子似的重重地把衣柜门一开一关,像是把心里那点气发泄在了那可怜的柜门上一样,扯了套衣服就进了浴室。 景聆这才发觉到时诩的不对劲。 时诩从浴室出来后,房间里已经恢复了平静,时靖睡着后,景聆便让乳母把他抱去了外面。 时诩松松垮垮地系着里衣,湿答答的头发上顶着干帕子,他胡乱地擦了几下后,就携着一身湿气上了床。 此刻的时诩很想像往常一样,继续抱着景聆入睡,但想到自己那糟心儿子,他心里就别扭起来了,硬是抓着那一角被子,背对着景聆岿然不动。 景聆在他背后睁眼,轻轻碰了碰微湿的发尾,道:“起来,把头发擦干了再睡。” 时诩紧抱着被子,闷声道:“不用了,没事。” 景聆知道他是在闹脾气,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用命令的语气道:“别让我说第三遍,起来。” 时诩咬了咬唇,他了解景聆的性子,自己再不动,景聆铁定要生气了。 他心底一沉,掀开被子就坐了起来。 景聆起身下床,拿起椅背上的帕子,坐在了时诩的身后,将帕子盖在他头上,捂着微湿的头发温柔地搓着。 “你怎么了?”景聆柔声问道,“今日廷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时诩用余光瞟着身旁的景聆,明明很想告诉景聆自己听到沈晏说自己叛国通敌有多难过,但想到刚才景聆只顾着儿子不顾自己,时诩觉得自己这次非要硬气一回,不说! “没事。”时诩道。 “你暂时不想说朝堂上的事情,没关系,反正你气的也不只是朝堂上的事情。”景聆把帕子滑落至发尾,“你在气我?” 时诩渐渐抓紧了里衣的一角,脸偏向一侧,憋着胸口的闷气道:“不敢。” 时诩的头发擦得差不多了,景聆轻声一笑,把帕子搁到一边,双臂在时诩肩头垂下,整个上半身都压在了时诩背上。 她朝着时诩的耳朵贴近,不轻不重地啮咬,喷洒出的温热鼻息,顿时令时诩的整个耳朵都充出了血色。 “你说不说?”景聆继续着动作,话音情意绵绵。 面对着景聆的撩拨,时诩基本上是从来都没有办法抵御住的。他的心底很快就流露出了甜腻腻的蜜,那蜜将硬了一半的心脏层层包裹,使他变得柔软。 时诩心猿意马地侧头,伸手就揽住了景聆纤瘦的腰,将她抱在了自己腿上跨坐。 “子定……”景聆捏着时诩的衣襟,指尖下滑,将那口子越拉越大,露出藏在里面微微起伏的紧实胸膛。 景聆抬起水灵灵的眼眸,期期艾艾地看了时诩一眼,而后慢慢贴近,吻在了他的喉结上。 时诩抓着景聆腰间的轻薄衣料顿时浑身一僵,在那股奇妙的感觉如海浪般涌上全身的同时,他不禁轻哼了一声,仰起了修长的脖颈。 景聆勾起唇角,动作愈发放肆。时诩急促地呼吸着,箍在景聆腰间的手臂越来越紧,仿佛是要将她挤碎一般。 指节在这一瞬间猛然发力,时诩抱着景聆翻了个身,双手撑在景聆耳畔,猩红的双眸中布满情欲。 景聆倏然感到身前一凉,时诩竟然不由分说地贴了上来,她微皱起眉,十指不自觉地插入了时诩的发间,喉间不由自主地发出几声轻哼。 夏夜的劲风吹开了未关紧的窗,一路缠绵的燕雀闯入枝头,低吟浅唱。 暖帐被风掀起,开开合合的木窗拍打着窗棂,在寂静的夜里演绎着声势浩大。乌云在天边奔腾翻涌,雷电声穿插交错,最终倾付于暴雨之中。 事后,时诩才告诉了景聆今天廷议上发生的事情。 景聆系好了里衣的带子,挪到时诩身旁将他抱住。 景聆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时诩宽厚的背,柔声道:“我的子定,在朝堂上受委屈了。” 时诩的鼻息间充盈着景聆身上的淡香,他的手悬在景聆身后,迟疑少顷后,慢慢覆在了景聆腰间。 时诩犹豫着开口:“那你多哄哄我,好不好?不要眼里只有靖儿,也要有我。” 这话景聆越听越感觉奇怪,她笑道:“当然有你。” 时诩的下巴抵在景聆肩头轻摁,他委屈巴巴道:“可我感觉,你最近对我越来越冷淡了,是不是有了靖儿后,我在你心中就没那么重要了?” 景聆抓着时诩的肩膀直起身子,“傻瓜,你怎么会这么想?”,言罢,景聆便慢慢凑近时诩,似是在抚慰一般,在他唇角落吻。 时诩偏了下脸,恰好与景聆柔软的唇碰在一起,景聆微微一愣,时诩又吻了上来。 这样带着侵略性与占领意味的吻连续了几次才停下,时诩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唇,像陈明错误一般说道:“我也不想这么想,可是我忍不住……可能是我心胸狭隘了,但我就是不能看着你对别人比对我还好,哪怕,他是我们的孩子。” 景聆愣了少顷,倏然掩面笑出了声。 他心里怎么还跟个贪恋玩具的孩子一样?怎么会,让我感觉有几分可爱? 景聆捏了捏时诩的鼻尖,无奈地笑道:“时子定,你今年多大了啊,怎么还跟靖儿吃醋啊?” “可我就是不舒服……”时诩紧紧抓住了景聆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以前有你的阿澈哥哥,有尉迟章,现在又有靖儿,有时,我甚至感觉皇上看你的眼神都跟看其他人不一样,你可真是太招人了。” 时诩怜惜地碰着景聆的脸,顺着轮廓滑下,“但是,你是我的……” 景聆神色微动,心脏也在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的速度。都说爱人共处一段时间后彼此之间都会觉得烦腻,她见过时诩所有不为人知的模样,温柔的、迷人的、失魂落魄的、情不自禁的……可是为什么,面对着这样的时诩,自己依旧会心动不已? “我是你的。”景聆捂住了时诩贴在自己脸上的手,像猫儿一样用光滑的脸颊轻轻蹭着那带着薄茧的手。 欢喜涌上心头,时诩抓住景聆的手吻了又吻,正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 景聆望着他牵起唇角,她摸了摸时诩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道:“但你刚刚的话,可不能与外人说,尤其别让皇上听见了。” 时诩抬起脑袋,乖巧地点头,“我有那么笨吗?” 景聆吃吃一笑,勾唇道:“我们子定,最聪明了。” 时诩也乐得发笑,“好啊,你打趣我是不是?” 景聆佯作惊讶状,娇声道:“我一介弱女子,怎么敢打趣侯爷呢?” “你敢得很!”时诩猛地将景聆扑倒,扯起被子就与她滚成了一团,时诩紧紧抱着她,沉醉于发间好闻的清香。 过了一会儿,二人躁动的心终于平静下来,时诩轻轻咬着景聆的耳朵,道:“说到皇上,我今日定然是让皇上生气了。” 景聆浑身被倦意侵袭,她懒得动弹,意识也有些模糊了,便闭着眼睛道:“此话怎样?” 时诩回忆起今日在朝堂上的所作所为,忽然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当时情况紧急,为了防止沈晏再口出狂言,我便让荣英将他压入了监狱,而后又私自做主,让王训与尉迟章继续查案。这一切皇上都看在眼里,但我都没有询问皇上的意思。” 景聆翻了个身钻入时诩怀里,说:“如今事情已成定局,再悔不当初也没有用了。既然这两件事都被你给揽在了身上,那就把它们都处理好。” “你说得对。”时诩在景聆头顶轻点着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说来,沈家与杜家都是先帝一手扶持起来的,又是姻亲,我原本还有顾虑怕这件事情不好办,但今日廷议,杜知衍与杜琳一直都在旁观,竟然没有帮沈家父子说一句话。” 景聆想了想,道:“杜知衍是个谨慎的人,从他让杜婴主动卸下官职就可以看出,他如今只想保全自家的人。可沈杜两家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他如今不帮沈家一把,杜家独木难支,也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俱损 夏夜的兴庆宫中寂静非常,沈家的事情令太后沈愿难以入梦,倚在窗边哀声叹息。 她想解救沈家于水火之中,可自己作为沈家的女儿,竟然想不出一点法子,可真是没用。 “皇上驾到——” 殿外的一声通报打破了宫内的寂静,沈愿收敛起哀愁的神色,披上外衫朝殿外走去。贺暨已经进入了殿内,朝沈愿行礼。 沈愿温柔地扶起了贺暨,淡笑着问道:“这么晚了皇上怎么还没有休息?” 贺暨抓住了沈愿将要收回的手,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忧心忡忡道:“舅舅下狱,朕心忧郁,如何能够休息?” 沈愿牵着贺暨的手微微一愣,复杂的思绪中陡然涌出几分欣慰。 贺暨圆圆的脸上眉头紧锁,展露出他这个年纪不该拥有的愁容,“朕知道母后定然也会为了舅舅与外公感到苦恼,朕只是想要过来安慰母后,让母后安心,朕一定会尽全力保护住舅舅与外公的。” 面对着贺暨的信誓旦旦,沈愿压在心里的大石头倏然轻了不少,她蹲身抚摸着贺暨的脸颊,淡笑道:“那皇上要如何保护舅舅与外公呢?” 贺暨叉着腰不假思索道:“朕是皇帝,只要朕一声令下,没有谁能违抗朕的命令。” 贺暨的话音中透着傲慢与狂妄,沈愿连忙劝说道:“这世上没有谁是可以随心所欲的,皇上虽贵为天子,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是皇上所做的决断若是臣子不信服的,皇上就会失去在臣子心中的威信。” “有权力却不能使用……”贺暨撅了撅嘴,“这皇帝做得真憋屈……” 沈愿轻轻抚慰着贺暨的小脑袋,在心里感叹他可真是小孩子心性。 贺暨抬眼道:“那母后,暨儿该如何解救舅舅与外公呢?” 沈愿用手帕轻轻擦着贺暨额角的细汗,温柔地淡笑道:“皇上只用做好皇上该做的事情就好,别的事情,就交给母后。” 贺暨抬起头,眨巴着眼睛,奶声奶气道:“母后能保护好舅舅与外公吗?” 沈愿心虚地笑着,她的心里并没有底。 但看着贺暨扑闪扑闪的眼睛,她又不想让贺暨失望,沈愿只好硬着头皮道:“暨儿放心,母后可以的。” 贺暨看了一眼沈愿温柔的脸,他微抿着唇,背在身后的手在不经意间扭成了一团,掌心中正不受控制地冒着汗。 沈愿继续道:“明早还要上朝,皇上块回大明宫去,舅舅他们的事情,皇上不必烦忧。” 贺暨点了点头,沈愿继续保持着笑意,轻言细语道:“那母后送皇上回去。” “嗯……”贺暨轻声应着。 沈愿与贺暨出了大殿,贺暨微垂着头,融入黑夜的眼眸中涌现出层层黑雾,步伐也比平日里更慢。 沈愿隐约感到贺暨心里藏着事情,便问道:“皇上可是还在担心舅舅?” 贺暨迟疑了一瞬,他抬起头道:“母后,有一个秘密,暨儿想要告诉你。” “嗯?”沈愿歪了歪脖子,面露疑云,“还有什么事?” 贺暨朝漆黑的四周望了望,踮起脚尖拉了拉沈愿的衣领,示意沈愿低头,沈愿于是弯下了腰。 贺暨把手掌挡在唇边,在沈愿耳畔悄声道:“母后,暨儿知道,项垢府中有外公与他往来的书信,武安侯此次派王大人他们去礁川,就是为了找这些信。” 沈愿登时面色一凝,自己正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贺暨就如雪中送炭般给自己送来了这样重要的情报。 贺暨倒退了两步,观察着沈愿的神色。 沈愿扭过头来与贺暨相视,不知是因为夜里太黑了还是自己心里作祟,她总感觉有一瞬间,贺暨看上去格外陌生。 但沈愿脑中的疑虑很快就被打碎,贺暨轻轻抓着沈愿地衣袖,像往常一般唤自己母后。 沈愿浅浅笑道:“母后知道了,暨儿今日来找母后,就是为了告诉母后这件事情吗?” 贺暨犹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沈愿很是欣慰,她柔声道:“暨儿放心,接下来的事情,就都交给母后。” 贺暨离开后,沈愿派宫女鎏香偷偷出了宫。 马车在夜色中穿行,抄着小道停在了杜府后门。 杜府的管家将后门开了个小缝,鎏香说自己是皇后娘娘派来找杜知衍的,但杜管家遮遮掩掩,说杜知衍已经睡下了,让她明日再来。 如今因为沈中清的事情,不少朝臣都对沈家避之不及,但鎏香没有想到,就连一直与沈家交好的杜家也如此冷淡。 沈愿交代给鎏香的是今晚必须见到杜知衍,王训和尉迟章已经启程,沈愿必须要让能帮到沈家的人早于二人到达礁川。 鎏香向杜管家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反复请求,但杜管家依旧不放她进去,甚至开始威胁赶人。 杜家态度明确,鎏香也没有办法,只好转而去沈家找杜妩蝶,杜妩蝶是杜家的女儿,说不定有她在,杜知衍会愿意帮这个忙。 杜妩蝶深知沈家不能垮台,于是跟着鎏香一起来了杜家。杜管家正想回绝,但转机却在这时候发生了。 杜婴在外面吃了酒,带着一身酒气从马车上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眯着眼睛,伸长脖子辨认眼前的女子是谁。 杜妩蝶上前轻轻唤道:“仲且哥哥。” 杜婴眼睛一睁,拍着手背道:“啊,是妩蝶啊,怎么这深更半夜地来我家啊?” 杜妩蝶与鎏香相视一眼,向杜婴说明了沈家如今的窘迫境地,并希望杜婴能够帮忙。 一旁的管家拼命地朝杜婴示意不要答应杜妩蝶,杜婴被凉风一吹醒了酒,想到自己现在无官无爵,而嫡出的兄长却稳坐户部尚书,受尽父亲青睐,杜婴便心有不甘。 沈愿是当今太后,即便事情败露,时诩与程卫再要处置也不能不顾及皇上的颜面。再说了,谁说一定会失败呢?说不定自己这次帮了沈家,沈愿记住了自己的恩情,日后能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让自己官复原职也说不定。 况且,这是贺家的天下,皇上终归是要长大亲政的,自己需要效忠的,只有这一位流着沈家血脉的皇帝。 反复斟酌后,杜婴答应了杜妩蝶的请求,并即刻出发至礁川。 六月二十五,时诩在府中忽然收到尉迟章从礁川传来的密信,杜婴在夜里闯入项府,意图找到那些书信,但王训、尉迟章早就已经与赵家将士潜伏于项府四周,当场将杜婴抓获。 杜婴被押送入京,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并将沈愿一并供出,惹得旁边牢房中的沈晏对他破口大骂。 同时,王训和尉迟章将项府中沈中清的亲笔书信交给了时诩与程卫,时诩当即下令,搜查沈府。 沈中清连夜烧毁信件,但由于双方从去年年中起就开始联系,沟通的书信太多,还有一部分较早的书信沈中清未来得及处理,证据确凿。 沈愿同样被牵连,但她作为皇帝生母,时诩与程卫不能私下定罪,在与贺暨商议后,最终只将沈愿禁足于宫中,并不可再与皇帝相见。 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沈家一门因此没落。杜家因为杜婴一事也受到了波及,杜婴被流放至礁南之地,杜知衍硬是没有替他辩解过一句话。 但在两年后,杜琳因为户部旧事被查,杜知衍为了救杜琳,主动上疏乞骸骨,这才换回了杜琳一命。 在此之后,盛安平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直到成渊帝六年,贺暨与众臣微服私访至剑阳一带,认为剑阳气候适宜、商业繁荣,道路四通八达,是天然的好居处,于是在剑阳修建行宫,居住了半年。 回到盛安后,贺暨更加想念剑阳,便兴起了迁都的念头,此言在朝堂上一出,当即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众老臣均不同意迁都。 冯春江拱手,扯着嗓子道:“皇上,盛安乃我大魏国运汇聚之地,不能迁都啊!” 其他众臣:“是啊是啊……” “还请皇上三思啊……” 朝堂之上全是反对之言,引得贺暨十分不快。 时诩站在群臣之前,这朝堂之上一半的大臣都是盛安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如今贺暨要迁都,岂不就是要把他们的家也一块迁到剑阳去?况且贺暨提出的时机也太过唐突,这群老臣们情绪激烈,也是情理之中。 时诩微抿着唇抬头,龙椅上愤愤地贺暨正看着自己,对视一瞬后,贺暨立马沉声道:“武安侯,你觉得呢?” 时诩倏然一愣,朝右边看了看程卫,程卫牵起一丝勉强的笑,仿佛是在让时诩自求多福。 这要自己怎么说? 皇上还是朝中的大臣,时诩总得得罪一个。 时诩思忖少顷,拱手道:“启禀皇上,剑阳商业繁荣,民风淳朴,又是重要的交通枢纽,臣认为迁都剑阳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只是……” 时诩话还没说完,年迈的吏部尚书张飏就跳了出来:“武安侯,皇上年幼不知事,你怎么还跟皇上一起胡闹?不说朝中诸位,就连大魏先帝也是盛安人,我们大魏的根就在这里,这都城如何能迁?” “是啊是啊……”其他人随即附和。 时诩抬手道:“诸位大人少安毋躁,待子定把话说完……” 程卫也转身帮衬,笑着挥了挥手,“是啊诸位大人,先听子定把话说完嘛,子定认为迁都是好的选择,必然也有子定的道理。” 张飏狐疑地看了时诩与程卫两眼,双手抱在胸前,轻蔑地冷哼了一声,摆出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的架势。 “那张某洗耳恭听。”张飏随口道。 时诩拱了拱手,说:“盛安是大魏的都城没错,但是在大魏之前,盛安已历经六朝。盛安繁荣,但人口众多,人口多就要不停地修房子供人居住。且不说在大魏之前如何,如今的盛安与大魏|建国时的盛安相比已是截然不同。” “盛安城内,各个坊中每日都在修房子,盛安城外的郊区,也是鳞次栉比,甚至占有了许多良田。盛安人多,田地却不足以供给,如今我们日日所食用的米饭,又有多少是从南面运来的?”时诩继续道,“剑阳在盛安以东,一条运河贯穿南北,比起将粮食运到盛安,通过水运运到剑阳,既能节省时间,又能节省不少开销。” 第一百二十四章 俱损 夏夜的兴庆宫中寂静非常,沈家的事情令太后沈愿难以入梦,倚在窗边哀声叹息。 她想解救沈家于水火之中,可自己作为沈家的女儿,竟然想不出一点法子,可真是没用。 “皇上驾到——” 殿外的一声通报打破了宫内的寂静,沈愿收敛起哀愁的神色,披上外衫朝殿外走去。贺暨已经进入了殿内,朝沈愿行礼。 沈愿温柔地扶起了贺暨,淡笑着问道:“这么晚了皇上怎么还没有休息?” 贺暨抓住了沈愿将要收回的手,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忧心忡忡道:“舅舅下狱,朕心忧郁,如何能够休息?” 沈愿牵着贺暨的手微微一愣,复杂的思绪中陡然涌出几分欣慰。 贺暨圆圆的脸上眉头紧锁,展露出他这个年纪不该拥有的愁容,“朕知道母后定然也会为了舅舅与外公感到苦恼,朕只是想要过来安慰母后,让母后安心,朕一定会尽全力保护住舅舅与外公的。” 面对着贺暨的信誓旦旦,沈愿压在心里的大石头倏然轻了不少,她蹲身抚摸着贺暨的脸颊,淡笑道:“那皇上要如何保护舅舅与外公呢?” 贺暨叉着腰不假思索道:“朕是皇帝,只要朕一声令下,没有谁能违抗朕的命令。” 贺暨的话音中透着傲慢与狂妄,沈愿连忙劝说道:“这世上没有谁是可以随心所欲的,皇上虽贵为天子,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是皇上所做的决断若是臣子不信服的,皇上就会失去在臣子心中的威信。” “有权力却不能使用……”贺暨撅了撅嘴,“这皇帝做得真憋屈……” 沈愿轻轻抚慰着贺暨的小脑袋,在心里感叹他可真是小孩子心性。 贺暨抬眼道:“那母后,暨儿该如何解救舅舅与外公呢?” 沈愿用手帕轻轻擦着贺暨额角的细汗,温柔地淡笑道:“皇上只用做好皇上该做的事情就好,别的事情,就交给母后。” 贺暨抬起头,眨巴着眼睛,奶声奶气道:“母后能保护好舅舅与外公吗?” 沈愿心虚地笑着,她的心里并没有底。 但看着贺暨扑闪扑闪的眼睛,她又不想让贺暨失望,沈愿只好硬着头皮道:“暨儿放心,母后可以的。” 贺暨看了一眼沈愿温柔的脸,他微抿着唇,背在身后的手在不经意间扭成了一团,掌心中正不受控制地冒着汗。 沈愿继续道:“明早还要上朝,皇上块回大明宫去,舅舅他们的事情,皇上不必烦忧。” 贺暨点了点头,沈愿继续保持着笑意,轻言细语道:“那母后送皇上回去。” “嗯……”贺暨轻声应着。 沈愿与贺暨出了大殿,贺暨微垂着头,融入黑夜的眼眸中涌现出层层黑雾,步伐也比平日里更慢。 沈愿隐约感到贺暨心里藏着事情,便问道:“皇上可是还在担心舅舅?” 贺暨迟疑了一瞬,他抬起头道:“母后,有一个秘密,暨儿想要告诉你。” “嗯?”沈愿歪了歪脖子,面露疑云,“还有什么事?” 贺暨朝漆黑的四周望了望,踮起脚尖拉了拉沈愿的衣领,示意沈愿低头,沈愿于是弯下了腰。 贺暨把手掌挡在唇边,在沈愿耳畔悄声道:“母后,暨儿知道,项垢府中有外公与他往来的书信,武安侯此次派王大人他们去礁川,就是为了找这些信。” 沈愿登时面色一凝,自己正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贺暨就如雪中送炭般给自己送来了这样重要的情报。 贺暨倒退了两步,观察着沈愿的神色。 沈愿扭过头来与贺暨相视,不知是因为夜里太黑了还是自己心里作祟,她总感觉有一瞬间,贺暨看上去格外陌生。 但沈愿脑中的疑虑很快就被打碎,贺暨轻轻抓着沈愿地衣袖,像往常一般唤自己母后。 沈愿浅浅笑道:“母后知道了,暨儿今日来找母后,就是为了告诉母后这件事情吗?” 贺暨犹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沈愿很是欣慰,她柔声道:“暨儿放心,接下来的事情,就都交给母后。” 贺暨离开后,沈愿派宫女鎏香偷偷出了宫。 马车在夜色中穿行,抄着小道停在了杜府后门。 杜府的管家将后门开了个小缝,鎏香说自己是皇后娘娘派来找杜知衍的,但杜管家遮遮掩掩,说杜知衍已经睡下了,让她明日再来。 如今因为沈中清的事情,不少朝臣都对沈家避之不及,但鎏香没有想到,就连一直与沈家交好的杜家也如此冷淡。 沈愿交代给鎏香的是今晚必须见到杜知衍,王训和尉迟章已经启程,沈愿必须要让能帮到沈家的人早于二人到达礁川。 鎏香向杜管家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反复请求,但杜管家依旧不放她进去,甚至开始威胁赶人。 杜家态度明确,鎏香也没有办法,只好转而去沈家找杜妩蝶,杜妩蝶是杜家的女儿,说不定有她在,杜知衍会愿意帮这个忙。 杜妩蝶深知沈家不能垮台,于是跟着鎏香一起来了杜家。杜管家正想回绝,但转机却在这时候发生了。 杜婴在外面吃了酒,带着一身酒气从马车上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眯着眼睛,伸长脖子辨认眼前的女子是谁。 杜妩蝶上前轻轻唤道:“仲且哥哥。” 杜婴眼睛一睁,拍着手背道:“啊,是妩蝶啊,怎么这深更半夜地来我家啊?” 杜妩蝶与鎏香相视一眼,向杜婴说明了沈家如今的窘迫境地,并希望杜婴能够帮忙。 一旁的管家拼命地朝杜婴示意不要答应杜妩蝶,杜婴被凉风一吹醒了酒,想到自己现在无官无爵,而嫡出的兄长却稳坐户部尚书,受尽父亲青睐,杜婴便心有不甘。 沈愿是当今太后,即便事情败露,时诩与程卫再要处置也不能不顾及皇上的颜面。再说了,谁说一定会失败呢?说不定自己这次帮了沈家,沈愿记住了自己的恩情,日后能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让自己官复原职也说不定。 况且,这是贺家的天下,皇上终归是要长大亲政的,自己需要效忠的,只有这一位流着沈家血脉的皇帝。 反复斟酌后,杜婴答应了杜妩蝶的请求,并即刻出发至礁川。 六月二十五,时诩在府中忽然收到尉迟章从礁川传来的密信,杜婴在夜里闯入项府,意图找到那些书信,但王训、尉迟章早就已经与赵家将士潜伏于项府四周,当场将杜婴抓获。 杜婴被押送入京,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并将沈愿一并供出,惹得旁边牢房中的沈晏对他破口大骂。 同时,王训和尉迟章将项府中沈中清的亲笔书信交给了时诩与程卫,时诩当即下令,搜查沈府。 沈中清连夜烧毁信件,但由于双方从去年年中起就开始联系,沟通的书信太多,还有一部分较早的书信沈中清未来得及处理,证据确凿。 沈愿同样被牵连,但她作为皇帝生母,时诩与程卫不能私下定罪,在与贺暨商议后,最终只将沈愿禁足于宫中,并不可再与皇帝相见。 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沈家一门因此没落。杜家因为杜婴一事也受到了波及,杜婴被流放至礁南之地,杜知衍硬是没有替他辩解过一句话。 但在两年后,杜琳因为户部旧事被查,杜知衍为了救杜琳,主动上疏乞骸骨,这才换回了杜琳一命。 在此之后,盛安平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直到成渊帝六年,贺暨与众臣微服私访至剑阳一带,认为剑阳气候适宜、商业繁荣,道路四通八达,是天然的好居处,于是在剑阳修建行宫,居住了半年。 回到盛安后,贺暨更加想念剑阳,便兴起了迁都的念头,此言在朝堂上一出,当即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众老臣均不同意迁都。 冯春江拱手,扯着嗓子道:“皇上,盛安乃我大魏国运汇聚之地,不能迁都啊!” 其他众臣:“是啊是啊……” “还请皇上三思啊……” 朝堂之上全是反对之言,引得贺暨十分不快。 时诩站在群臣之前,这朝堂之上一半的大臣都是盛安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如今贺暨要迁都,岂不就是要把他们的家也一块迁到剑阳去?况且贺暨提出的时机也太过唐突,这群老臣们情绪激烈,也是情理之中。 时诩微抿着唇抬头,龙椅上愤愤地贺暨正看着自己,对视一瞬后,贺暨立马沉声道:“武安侯,你觉得呢?” 时诩倏然一愣,朝右边看了看程卫,程卫牵起一丝勉强的笑,仿佛是在让时诩自求多福。 这要自己怎么说? 皇上还是朝中的大臣,时诩总得得罪一个。 时诩思忖少顷,拱手道:“启禀皇上,剑阳商业繁荣,民风淳朴,又是重要的交通枢纽,臣认为迁都剑阳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只是……” 时诩话还没说完,年迈的吏部尚书张飏就跳了出来:“武安侯,皇上年幼不知事,你怎么还跟皇上一起胡闹?不说朝中诸位,就连大魏先帝也是盛安人,我们大魏的根就在这里,这都城如何能迁?” “是啊是啊……”其他人随即附和。 时诩抬手道:“诸位大人少安毋躁,待子定把话说完……” 程卫也转身帮衬,笑着挥了挥手,“是啊诸位大人,先听子定把话说完嘛,子定认为迁都是好的选择,必然也有子定的道理。” 张飏狐疑地看了时诩与程卫两眼,双手抱在胸前,轻蔑地冷哼了一声,摆出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的架势。 “那张某洗耳恭听。”张飏随口道。 时诩拱了拱手,说:“盛安是大魏的都城没错,但是在大魏之前,盛安已历经六朝。盛安繁荣,但人口众多,人口多就要不停地修房子供人居住。且不说在大魏之前如何,如今的盛安与大魏|建国时的盛安相比已是截然不同。” “盛安城内,各个坊中每日都在修房子,盛安城外的郊区,也是鳞次栉比,甚至占有了许多良田。盛安人多,田地却不足以供给,如今我们日日所食用的米饭,又有多少是从南面运来的?”时诩继续道,“剑阳在盛安以东,一条运河贯穿南北,比起将粮食运到盛安,通过水运运到剑阳,既能节省时间,又能节省不少开销。”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迁都 太极殿中,时诩话音一落,原本闹哄哄的群臣顿时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龙椅上的贺暨神色稍缓,时诩也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笑。 但张飏与冯春江依旧不依不饶,冯春江道:“武安侯所言有理,但国都不同于其他州郡,不是说节省时间节省开销就能换的。武安侯若是觉得运粮到盛安耗费钱财,那我工部这就开一条河渠,用作水上粮道,专门为盛安运量粮所用。” 时诩轻笑一声道:“冯大人说得轻巧,那我问冯大人,开凿河渠,花的是朝廷的银子还是冯大人的银子?” 冯春江顿时喉头一更,说不出话来。 这时,坐在高台上的贺暨突然出了声:“好了,朕也就是一时兴起,众卿家不要因为朕的临时起意而争吵了。今日早朝就到这儿,无事退朝。” 下朝后,时诩买了些马蹄糕回府。 景聆正在屋中调香,时诩一边给她喂着点心,一边跟她说今日早朝上发生的事情。 景聆轻轻放下香着,推开了时诩递着马蹄糕过来的手,道:“子定,你真的想去剑阳吗?” 时诩把马蹄糕放回盘子里,睁着眼睛看了看景聆,欲言又止。 景聆淡淡一笑,拿起时诩放回去的马蹄糕塞进了时诩嘴里,“皇上究竟是不是为了玩乐迁都,你我心中都明白。” 甜腻在时诩口中化开,他苦涩一笑,道:“于大魏而言,迁都剑阳并不是坏事,甚至你我也明白,益处良多。” 景聆的眉眼间溢出忧虑,她咬了咬唇,抽出帕子拭去了时诩嘴角上的糖渍,“盛安以西都是大魏豪族盘踞之地,皇上迁都剑阳,无非是想将豪族与政治中心拉开距离,这样,才方便他更进一步独揽大权。可是子定,我们也身在棋盘之中,等迁都之后,我不能保证皇上不会对我们起杀心。” 时诩眼尾噙着笑,他握紧了景聆的手,抚慰道:“没有关系,我会保护好你的。” 景聆把手心覆在时诩手背上,唇角带着无奈的笑意,“我也会保护你的。” 初秋午后的阳光从窗口透了进来,在朱红的墙上映出二人的影子。 时诩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心里却泛起酸涩,他想给予景聆安定的生活,可只要他在朝中一天,他与景聆身侧就永远潜伏着一个未知的危险。 有一个念头,他已在心中反复多次,或许在不久后,这即将变为现实。 次日下朝后,贺暨将时诩留在了大明宫中。 时诩明白贺暨必然是要与自己商讨迁都之事,于是开门见山道:“皇上今日唤臣过来,可是为了迁都?” 贺暨今年十二岁,眉眼间已经有了少年的模样,他长得很像他父皇,举手投足间,时诩总是感到恍惚。 贺暨笑着坐到桌后,正在变声的嗓子带着些许沙哑,他道:“武安侯是朕心里的虫子,总是能猜到朕的想法。” 时诩顿了顿,道:“不过是臣与皇上君臣同心罢了。” “武安侯与朕同心,朕十分愉悦。”贺暨露出明朗的笑脸,“可如今朝中有太多与朕不同心的人,迁都之事,举步维艰。武安侯,你说,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时诩思忖片刻,说:“臣的想法是,皇上可以再以微服私访的名义,带着朝中群臣前往剑阳,而后就待在剑阳行宫中,不再返回盛安。” 贺暨听完大笑:“哈哈哈哈,朕作为大魏皇帝,也要在群臣面前来一回先斩后奏吗?” 时诩露出一抹浅笑:“皇上觉得如何?” 看着贺暨捏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模样引得时诩有些紧张,过了少顷,贺暨才抬起眼眸,缓缓开口:“朕认为,可行。” 贺暨召来程卫,下令让程卫与时诩一同将宫中的大小卷宗暗中运往剑阳行宫,并于一个月后前往剑阳,时诩与景聆一同前往。 起初,贺暨在剑阳行宫中待了一个月,朝臣都知道贺暨喜欢剑阳,因此也没有太过在意,只当是他年少玩心重,可在第三个月过了一半后,逐渐有人发觉了不对劲,都过了这么久了,皇上竟然还是没有想要回盛安的意思。 不仅如此,贺暨将送往盛安的奏疏都送来了剑阳,而群臣素知的“迁都党”时诩,竟然已经在剑阳买了宅院,把母亲接来了剑阳。 一日朝议,张飏实在是忍不住了,他道:“皇上,我们已经在剑阳待了三月有余,是时候该回盛安了。” 贺迁从内侍手中接过茶水,漫不经心道:“不急。” 张飏不依不饶,继续劝道:“皇上年少,不该贪心于享乐。先帝十二岁时就已经跟随工部一同到江南治水,皇上如今也是十二岁,怎么能只知道留在剑阳玩乐,而不理盛安朝政呢?” 贺暨眉峰微挑,望向程卫:“太傅,把朕每日的作息都说给张尚书听听。” “是。”程卫拱手,转身面向张飏,“皇上每日卯时正起,亥时中息,早朝过后,皇上于辰时批阅奏折,两个时辰后于午时众官用午膳,午休半个时辰后,皇上日日都会在未时中召群臣议事。晚膳过后,皇上也是在批阅奏折,或是阅读史家典籍。” 张飏神色微愣,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贺暨傲气地扬起下巴,道:“如何?张尚书还认为朕在剑阳耽误了朝政吗?” 张飏倒退了两步,拱手弓身:“臣不敢。” 贺暨看着张飏吃瘪的模样心情分外舒畅,他的脸色虽然保持着平和,但心里已经笑开了花。 “只是……”张飏在迟疑片刻后再次开了口,“盛安到底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国都,皇上旧居剑阳,实在是不妥。” “不妥?”贺暨看向张飏,幽黑的瞳孔中酝酿着深不可测的恶寒,“朕看妥当得很!” “皇……皇上……”贺暨突如其来的叛逆令张飏感到猝不及防,他连声道:“皇上就居剑阳不愿回盛安,难道是已经把剑阳作为都城了吗?” 贺暨冷声轻哼:“是有如何?朕认为剑阳作为都城比盛安好了百倍不止,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想离开盛安,难道是盛安还留存着什么你们难以割舍的东西?” 冯春江面露苦色,跨入殿中,带着哭腔拱手道:“皇上,我冯家祖祖辈辈都在生长于盛安,臣自然是难以割舍啊!” 冯春江身后的一列老臣也道:“臣等难以割舍啊……” 贺暨的手攥紧了膝盖上的衣摆,他的面色越来越沉,锋利的眉眼从刚刚提出异议的十几个人身上掠过。 贺暨道:“既然诸位大人割舍不下在盛安的情怀,那朕就允许你们回到盛安,这官,你们就不必再做下去了,日后自会有人替你们补上。” 贺暨眼神狠戾,语意清晰,看上去,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殿内刚刚还在咄咄逼人的大臣顿时安静了下来,在看了看彼此后,不约而同地低下了脑袋,只有冯春江与张飏二人依旧气焰高涨。 张飏皱巴巴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怒意,他立在原地,打量着殿内四周的臣子们,忽然大笑。 他一边笑着,一边扯开了先帝御赐的宝石腰带,扯开了绛紫官袍,狠绝地扔在了地上。 张飏涨红了脸,怒视着高台之上的贺暨,朗声道:“听皇上此言,是铁了心要将臣驱离大魏朝堂了。既然如此,这官臣不做也罢,只希望皇上能够不辜负祖先打下的大魏江山,务必用心经营。臣已是三朝元老,看到如今的已是心满意足。皇上,臣去矣。” 言罢,张飏便卸下了头顶的官帽,轻轻放在了官袍之上,转身离开。 冯春江眼含热泪,也脱下了官帽官袍,朝贺暨拱手:“皇上,臣实在是放心不下家中老小,臣的家族、宗庙均在盛安,臣……必须要回盛安。” 冯春江再次跪下,给贺暨磕了三个头后,便追上了张飏的步伐。 时诩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皱起了眉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沈中清、杜知衍、张飏、冯春江,这些自己熟悉的人都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了,下一个,会是谁呢? 会是自己吗? “还有谁是想要离开的?”贺暨冷冽的嗓音传来,“武安侯,你也是大魏功臣,你怎么想?” 时诩周身一愣,顿时缓过神来,道:“皇上,臣认为剑阳甚好。” 贺暨笑眼微眯,大笑道:“听闻武安侯最近都在剑阳买了宅院,看来,是十分喜爱剑阳的,过几日,朕也想去你家坐坐,看望一下表姑,武安侯应该不会不欢迎朕?” 时诩浅笑道:“皇上是大魏天子,整个大魏都是皇上的土地,皇上想在自己的土地上走动,臣怎么会不欢迎呢?” 贺暨倏然喜上眉梢,“武安侯,朕发现你真是变得越来越会说话了,朕记得在朕小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时诩心神微动,说:“人活在世上总会不断成长、不断变化,但无论怎么变,臣对大魏的一片忠心始终不会有所改变。” 贺暨看了看其他人,又看向时诩,感叹道:“武安侯果真是大魏良臣啊!” 时诩沉着应对,“这都是臣分内之事罢了。” 三日后,贺暨的圣驾忽然出现在时府门前,打破了府内的平静。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迁都 太极殿中,时诩话音一落,原本闹哄哄的群臣顿时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龙椅上的贺暨神色稍缓,时诩也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笑。 但张飏与冯春江依旧不依不饶,冯春江道:“武安侯所言有理,但国都不同于其他州郡,不是说节省时间节省开销就能换的。武安侯若是觉得运粮到盛安耗费钱财,那我工部这就开一条河渠,用作水上粮道,专门为盛安运量粮所用。” 时诩轻笑一声道:“冯大人说得轻巧,那我问冯大人,开凿河渠,花的是朝廷的银子还是冯大人的银子?” 冯春江顿时喉头一更,说不出话来。 这时,坐在高台上的贺暨突然出了声:“好了,朕也就是一时兴起,众卿家不要因为朕的临时起意而争吵了。今日早朝就到这儿,无事退朝。” 下朝后,时诩买了些马蹄糕回府。 景聆正在屋中调香,时诩一边给她喂着点心,一边跟她说今日早朝上发生的事情。 景聆轻轻放下香着,推开了时诩递着马蹄糕过来的手,道:“子定,你真的想去剑阳吗?” 时诩把马蹄糕放回盘子里,睁着眼睛看了看景聆,欲言又止。 景聆淡淡一笑,拿起时诩放回去的马蹄糕塞进了时诩嘴里,“皇上究竟是不是为了玩乐迁都,你我心中都明白。” 甜腻在时诩口中化开,他苦涩一笑,道:“于大魏而言,迁都剑阳并不是坏事,甚至你我也明白,益处良多。” 景聆的眉眼间溢出忧虑,她咬了咬唇,抽出帕子拭去了时诩嘴角上的糖渍,“盛安以西都是大魏豪族盘踞之地,皇上迁都剑阳,无非是想将豪族与政治中心拉开距离,这样,才方便他更进一步独揽大权。可是子定,我们也身在棋盘之中,等迁都之后,我不能保证皇上不会对我们起杀心。” 时诩眼尾噙着笑,他握紧了景聆的手,抚慰道:“没有关系,我会保护好你的。” 景聆把手心覆在时诩手背上,唇角带着无奈的笑意,“我也会保护你的。” 初秋午后的阳光从窗口透了进来,在朱红的墙上映出二人的影子。 时诩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心里却泛起酸涩,他想给予景聆安定的生活,可只要他在朝中一天,他与景聆身侧就永远潜伏着一个未知的危险。 有一个念头,他已在心中反复多次,或许在不久后,这即将变为现实。 次日下朝后,贺暨将时诩留在了大明宫中。 时诩明白贺暨必然是要与自己商讨迁都之事,于是开门见山道:“皇上今日唤臣过来,可是为了迁都?” 贺暨今年十二岁,眉眼间已经有了少年的模样,他长得很像他父皇,举手投足间,时诩总是感到恍惚。 贺暨笑着坐到桌后,正在变声的嗓子带着些许沙哑,他道:“武安侯是朕心里的虫子,总是能猜到朕的想法。” 时诩顿了顿,道:“不过是臣与皇上君臣同心罢了。” “武安侯与朕同心,朕十分愉悦。”贺暨露出明朗的笑脸,“可如今朝中有太多与朕不同心的人,迁都之事,举步维艰。武安侯,你说,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时诩思忖片刻,说:“臣的想法是,皇上可以再以微服私访的名义,带着朝中群臣前往剑阳,而后就待在剑阳行宫中,不再返回盛安。” 贺暨听完大笑:“哈哈哈哈,朕作为大魏皇帝,也要在群臣面前来一回先斩后奏吗?” 时诩露出一抹浅笑:“皇上觉得如何?” 看着贺暨捏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模样引得时诩有些紧张,过了少顷,贺暨才抬起眼眸,缓缓开口:“朕认为,可行。” 贺暨召来程卫,下令让程卫与时诩一同将宫中的大小卷宗暗中运往剑阳行宫,并于一个月后前往剑阳,时诩与景聆一同前往。 起初,贺暨在剑阳行宫中待了一个月,朝臣都知道贺暨喜欢剑阳,因此也没有太过在意,只当是他年少玩心重,可在第三个月过了一半后,逐渐有人发觉了不对劲,都过了这么久了,皇上竟然还是没有想要回盛安的意思。 不仅如此,贺暨将送往盛安的奏疏都送来了剑阳,而群臣素知的“迁都党”时诩,竟然已经在剑阳买了宅院,把母亲接来了剑阳。 一日朝议,张飏实在是忍不住了,他道:“皇上,我们已经在剑阳待了三月有余,是时候该回盛安了。” 贺迁从内侍手中接过茶水,漫不经心道:“不急。” 张飏不依不饶,继续劝道:“皇上年少,不该贪心于享乐。先帝十二岁时就已经跟随工部一同到江南治水,皇上如今也是十二岁,怎么能只知道留在剑阳玩乐,而不理盛安朝政呢?” 贺暨眉峰微挑,望向程卫:“太傅,把朕每日的作息都说给张尚书听听。” “是。”程卫拱手,转身面向张飏,“皇上每日卯时正起,亥时中息,早朝过后,皇上于辰时批阅奏折,两个时辰后于午时众官用午膳,午休半个时辰后,皇上日日都会在未时中召群臣议事。晚膳过后,皇上也是在批阅奏折,或是阅读史家典籍。” 张飏神色微愣,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贺暨傲气地扬起下巴,道:“如何?张尚书还认为朕在剑阳耽误了朝政吗?” 张飏倒退了两步,拱手弓身:“臣不敢。” 贺暨看着张飏吃瘪的模样心情分外舒畅,他的脸色虽然保持着平和,但心里已经笑开了花。 “只是……”张飏在迟疑片刻后再次开了口,“盛安到底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国都,皇上旧居剑阳,实在是不妥。” “不妥?”贺暨看向张飏,幽黑的瞳孔中酝酿着深不可测的恶寒,“朕看妥当得很!” “皇……皇上……”贺暨突如其来的叛逆令张飏感到猝不及防,他连声道:“皇上就居剑阳不愿回盛安,难道是已经把剑阳作为都城了吗?” 贺暨冷声轻哼:“是有如何?朕认为剑阳作为都城比盛安好了百倍不止,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想离开盛安,难道是盛安还留存着什么你们难以割舍的东西?” 冯春江面露苦色,跨入殿中,带着哭腔拱手道:“皇上,我冯家祖祖辈辈都在生长于盛安,臣自然是难以割舍啊!” 冯春江身后的一列老臣也道:“臣等难以割舍啊……” 贺暨的手攥紧了膝盖上的衣摆,他的面色越来越沉,锋利的眉眼从刚刚提出异议的十几个人身上掠过。 贺暨道:“既然诸位大人割舍不下在盛安的情怀,那朕就允许你们回到盛安,这官,你们就不必再做下去了,日后自会有人替你们补上。” 贺暨眼神狠戾,语意清晰,看上去,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殿内刚刚还在咄咄逼人的大臣顿时安静了下来,在看了看彼此后,不约而同地低下了脑袋,只有冯春江与张飏二人依旧气焰高涨。 张飏皱巴巴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怒意,他立在原地,打量着殿内四周的臣子们,忽然大笑。 他一边笑着,一边扯开了先帝御赐的宝石腰带,扯开了绛紫官袍,狠绝地扔在了地上。 张飏涨红了脸,怒视着高台之上的贺暨,朗声道:“听皇上此言,是铁了心要将臣驱离大魏朝堂了。既然如此,这官臣不做也罢,只希望皇上能够不辜负祖先打下的大魏江山,务必用心经营。臣已是三朝元老,看到如今的已是心满意足。皇上,臣去矣。” 言罢,张飏便卸下了头顶的官帽,轻轻放在了官袍之上,转身离开。 冯春江眼含热泪,也脱下了官帽官袍,朝贺暨拱手:“皇上,臣实在是放心不下家中老小,臣的家族、宗庙均在盛安,臣……必须要回盛安。” 冯春江再次跪下,给贺暨磕了三个头后,便追上了张飏的步伐。 时诩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皱起了眉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沈中清、杜知衍、张飏、冯春江,这些自己熟悉的人都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了,下一个,会是谁呢? 会是自己吗? “还有谁是想要离开的?”贺暨冷冽的嗓音传来,“武安侯,你也是大魏功臣,你怎么想?” 时诩周身一愣,顿时缓过神来,道:“皇上,臣认为剑阳甚好。” 贺暨笑眼微眯,大笑道:“听闻武安侯最近都在剑阳买了宅院,看来,是十分喜爱剑阳的,过几日,朕也想去你家坐坐,看望一下表姑,武安侯应该不会不欢迎朕?” 时诩浅笑道:“皇上是大魏天子,整个大魏都是皇上的土地,皇上想在自己的土地上走动,臣怎么会不欢迎呢?” 贺暨倏然喜上眉梢,“武安侯,朕发现你真是变得越来越会说话了,朕记得在朕小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时诩心神微动,说:“人活在世上总会不断成长、不断变化,但无论怎么变,臣对大魏的一片忠心始终不会有所改变。” 贺暨看了看其他人,又看向时诩,感叹道:“武安侯果真是大魏良臣啊!” 时诩沉着应对,“这都是臣分内之事罢了。” 三日后,贺暨的圣驾忽然出现在时府门前,打破了府内的平静。 第一百二十六章 驱离 这是来到剑阳后,景聆第一次见到贺暨。 这时候时诩还在兵部与夏侯铮议事,前几日时诩就告诉过景聆,这几天贺暨可能会到家里来,因此面对着贺暨的突然造访,景聆并没有感到太过惊讶。 景聆亲自将贺暨请进了府中,府里的仆从给贺暨端上了茶和点心。贺暨和景聆在湖边的小亭子里一边吃着茶点一边聊天,至于内容,也是三句不离时诩。 贺暨道:“武安侯总是能精准地猜到朕心中所想,处理起政事来也是雷厉风行,有他在朕身边,朕几乎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景聆放下手里的茶盏,说:“武安侯是大魏臣子,为皇上排忧解难,是他应该做的。” 贺暨哈哈一笑,道:“可是表姑,因为武安侯实在是太了解朕了,朕又时常感到十分恐惧。朕是皇帝,比常人更加多疑,因此面对着武安侯,朕心中总是分外矛盾,不知是该亲近,还是该疏远。表姑是武安侯的枕边人,自然是最了解武安侯的,表姑认为,朕应该怎么做呢?” 景聆带着笑意的面色倏然一凝,皇上今日来府中,虽然表面平和,但却暗藏杀机。贺暨字字句句都离不开时诩,景聆不由得担心起还未归家的时诩来。 “表姑只是深居宅园中的普通妇人,不敢妄自揣测圣意。”景聆谨慎地回答。 贺暨并没有因为景聆含糊不清的回答发怒,反而脸上笑意更甚,“今日就当是表姑与侄子之间唠唠家常,表姑不必介怀,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就是了,朕不会放在心上的。” 景聆勾起唇角浅笑,道:“侯爷待我极好,在我眼中,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但我始终认为人都是多面的,我猜不到侯爷心中的想法,对侯爷的印象也只是在感受过他的好之后从心底生出来的。所以表姑觉得,皇上只需要用心感受,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好。” 贺暨露出一抹轻笑,景聆给了自己一个没用的答案,说了这么多,却又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这位表姑,还是一如既往的谨慎。 “表姑的意思,朕都明白。”贺暨看向景聆,笑意依旧。 贺暨笑着站了起来,捋了捋衣服上的褶皱,漫不经心道:“朕是听闻武安侯在剑阳买了宅院,怕在剑阳|委屈了武安侯与表姑,所以过来看看你们的住处如何。” 景聆也起身,“遗香苑修得清秀雅致,我与侯爷很喜欢。” “那朕便放心了。”贺暨粲然一笑,接着道,“如今宫里新修的几处殿宇也完工了,朕想邀请表姑到宫中住几天,不知表姑是否愿意。” 景聆垂下眸子,扶在桌沿上的手倏然一紧,指肚重重地捏在了桌沿上。 贺暨如今把自己带进宫去,为的,就是逼迫时诩。 贺暨到如今一直没有贸然动时诩,忌讳的是他手中的兵权与这么多年来的军功,他希望时诩能够主动上交兵权,自己请|愿离开朝堂。 可当最后保护在时诩身上的盔甲都被主动卸下后,贺暨真的愿意就这样放过时诩吗? 贺暨似是看出了景聆心中的犹豫,便道:“表姑是不愿意吗?” 景聆眼帘微掀,手将桌子捏得更紧了些,她勉强地笑道:“怎么会?只是侯爷还未回府,我怕我不声不响地进了宫,他会担心。皇上容许我给他留封信。” “武安侯就在兵部,朕着人通报他一声就是了。”贺暨接着景聆的话道,“从侯府到皇宫并不远,表姑这样谨慎,难道是怕朕会照顾不周?” “皇上多虑了,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景聆平静地说。 贺暨迎着清晨初升的日光,露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既然如此,表姑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这便与朕一同进宫去。” 景聆不经意地抿了抿唇,目前,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折柳帮景聆收拾了几件衣服后,景聆就跟着贺暨进了宫。与此同时,贺暨也着人把景聆入宫的消息传达给了时诩。 折柳将景聆与贺暨的聊天内容告诉了时诩后,时诩顿时就明白了贺暨来找景聆的用意,他是想要利用景聆威胁自己。 时诩当即带上了半块虎符入宫,但贺暨却借口身体不适,不见自己。时诩心急如焚,不知道景聆在宫中会遭遇贺暨怎样的对待,索性顶着烈日跪在了明华殿前。 一个中午过去了,贺暨依旧没有召见时诩,只有程卫从明华殿中走了出来。 程卫走到时诩跟前,想要扶他起来,“子定,别跪着了,皇上今日是不会见你的。” 见到程卫,时诩宛若见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那皇上准备何时见我?” 程卫谨慎地朝四周的侍卫看了看,蹲身道:“半个月之内,都不会见你的。” “这么久……”时诩微垂着眼眸,棕色的眼珠伴随着脑中的思绪左右挪动,他无法忍受一天都接收不到景聆的讯息,更何况是半个月?他难受极了,仿佛是心里空了一块一样,浑身上下,紧张又僵硬。 时诩猛地抓住了程卫的手肘,压低声音道:“绛微,你帮我个忙,你去告诉皇上,我已经把虎符带来了,上交虎符后,我便会辞去朝中职务,从今以后,我就带着景聆云游四海,不会再入剑阳与盛安。” “子定,你冷静一些。”程卫捂着了时诩的手腕,“这些事情,你半个月后再与皇上说,他现在不想见你,也不能见你。” “为什么?”时诩几乎低吼了出来。 程卫闭了闭眼,说:“子定,你一急就容易犯浑。皇上今日将夫人接进了宫中,你就用兵权与职务换回了夫人,你说,这件事情传出去让天下人怎么看皇上?皇上也要脸面,咱们是皇上的臣子,也要给皇上留一份余地。” 时诩喉头微更,他明白程卫话里的意思,但这些话也无法解去他心中的焦躁。 “道理我都明白。”时诩扭头看向一边,静默片刻后道:“但我就是担心。” 程卫无奈地叹了口气,“子定,我知道夫人住在哪里,我带你过去。” 时诩肩头一动,顿时来了精神,睁圆了眼睛看着程卫,心里既感觉不可思议,又觉得理所当然。 “当真?” 程卫点点头,“快起来,午后的太阳最毒了。” “嗯,好……”时诩撑着滚烫的青石板站了起来,一只脚刚踩到地上,膝盖因为站得太久顿时一软,连同着发麻的小腿,整个人都猝不及防地摔了下去,所幸程卫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 程卫扶着时诩的肩膀,道:“子定,你慢点。” 时诩撑在程卫的肩上,皱着眉头缓了缓,“无事,你带我去。” 景聆住在新修的凌藻宫中,贺暨许是怕景聆一个人在宫中烦闷,特地给她准备了香料香具打发时间,安排得也还算周到。 但景聆现在没有这个心思,她叫照顾自己起居的宫人把榻搬到了海棠树下,她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树上的叶子。 有点盼头总是好的,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再出去,或许,等到自己数完树叶的那一天,就是自己与时诩再见的时候。 宫女小玉端着刚做好的枣泥山药糕放到榻旁的小桌上,随后给景聆换了新茶,轻声道:“夫人今日没有用午膳,吃点糕点垫垫肚子。” 景聆侧目扫了盘中的糕点一眼,上面印的花纹十分精致,很能激起食欲。 景聆揉着太阳穴,被小玉扶着坐了起来,指着头顶的树叶道:“你叫人在那个树枝上系条红绳。” 小玉愣了愣,随后轻声道:“是。” 景聆端起茶盏吹了吹上面的热雾,抿了口茶水入喉后才拿起一旁的枣泥山药糕,轻轻咬了一口。 小玉的手艺不错,这一口下去倒刺激了她的味蕾,当即感觉有些饿了。 若是在平常,这时候时诩也从外面回府了,他每日都会在回府的路上给自己带些甜食。他们才来剑阳三个月,不知道剑阳那间糕点坊子好,时诩便每日跑一家给景聆带一份,直到现在,景聆已经把剑阳城的糕点坊子尝了个遍。 想到这里,景聆心中不免涌出了酸涩,连那甜腻的点心吞进肚里,都没法把这股莫名的情感掩盖。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景聆把手里的半块枣泥山药糕放到手边的小瓷盘里,端起茶碗在院子里走动了起来。 凡是碰上了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时诩就总爱丢了他那点脑子,如今程卫还伴在贺暨身侧,希望他能劝劝时诩,不要让他惹怒了皇帝。 景聆缓步而行,经过院落东侧时,忽然听见墙边传来了几声敲击,景聆脚步一停,扭头看向声源处。 自己住进凌藻宫后,贺暨便下令不允许其他宫里的宫人靠近,如今敢在外面这样敲击的,定然不是哪个不守规矩的宫人。 难道,是来找自己的? 墙外依旧敲个不停,景聆眯起眼眸,狐疑地走向那面墙,拾起地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在同样的地方敲了三声,墙外的动静立刻停了下来。 景聆捏紧了石头,小心翼翼地扭头朝院子四处看了看,见被调来服侍自己的十个宫人都在各自忙活,景聆才谨慎地开了口。 “是谁?” 第一百二十六章 驱离 这是来到剑阳后,景聆第一次见到贺暨。 这时候时诩还在兵部与夏侯铮议事,前几日时诩就告诉过景聆,这几天贺暨可能会到家里来,因此面对着贺暨的突然造访,景聆并没有感到太过惊讶。 景聆亲自将贺暨请进了府中,府里的仆从给贺暨端上了茶和点心。贺暨和景聆在湖边的小亭子里一边吃着茶点一边聊天,至于内容,也是三句不离时诩。 贺暨道:“武安侯总是能精准地猜到朕心中所想,处理起政事来也是雷厉风行,有他在朕身边,朕几乎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景聆放下手里的茶盏,说:“武安侯是大魏臣子,为皇上排忧解难,是他应该做的。” 贺暨哈哈一笑,道:“可是表姑,因为武安侯实在是太了解朕了,朕又时常感到十分恐惧。朕是皇帝,比常人更加多疑,因此面对着武安侯,朕心中总是分外矛盾,不知是该亲近,还是该疏远。表姑是武安侯的枕边人,自然是最了解武安侯的,表姑认为,朕应该怎么做呢?” 景聆带着笑意的面色倏然一凝,皇上今日来府中,虽然表面平和,但却暗藏杀机。贺暨字字句句都离不开时诩,景聆不由得担心起还未归家的时诩来。 “表姑只是深居宅园中的普通妇人,不敢妄自揣测圣意。”景聆谨慎地回答。 贺暨并没有因为景聆含糊不清的回答发怒,反而脸上笑意更甚,“今日就当是表姑与侄子之间唠唠家常,表姑不必介怀,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就是了,朕不会放在心上的。” 景聆勾起唇角浅笑,道:“侯爷待我极好,在我眼中,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但我始终认为人都是多面的,我猜不到侯爷心中的想法,对侯爷的印象也只是在感受过他的好之后从心底生出来的。所以表姑觉得,皇上只需要用心感受,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好。” 贺暨露出一抹轻笑,景聆给了自己一个没用的答案,说了这么多,却又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这位表姑,还是一如既往的谨慎。 “表姑的意思,朕都明白。”贺暨看向景聆,笑意依旧。 贺暨笑着站了起来,捋了捋衣服上的褶皱,漫不经心道:“朕是听闻武安侯在剑阳买了宅院,怕在剑阳|委屈了武安侯与表姑,所以过来看看你们的住处如何。” 景聆也起身,“遗香苑修得清秀雅致,我与侯爷很喜欢。” “那朕便放心了。”贺暨粲然一笑,接着道,“如今宫里新修的几处殿宇也完工了,朕想邀请表姑到宫中住几天,不知表姑是否愿意。” 景聆垂下眸子,扶在桌沿上的手倏然一紧,指肚重重地捏在了桌沿上。 贺暨如今把自己带进宫去,为的,就是逼迫时诩。 贺暨到如今一直没有贸然动时诩,忌讳的是他手中的兵权与这么多年来的军功,他希望时诩能够主动上交兵权,自己请|愿离开朝堂。 可当最后保护在时诩身上的盔甲都被主动卸下后,贺暨真的愿意就这样放过时诩吗? 贺暨似是看出了景聆心中的犹豫,便道:“表姑是不愿意吗?” 景聆眼帘微掀,手将桌子捏得更紧了些,她勉强地笑道:“怎么会?只是侯爷还未回府,我怕我不声不响地进了宫,他会担心。皇上容许我给他留封信。” “武安侯就在兵部,朕着人通报他一声就是了。”贺暨接着景聆的话道,“从侯府到皇宫并不远,表姑这样谨慎,难道是怕朕会照顾不周?” “皇上多虑了,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景聆平静地说。 贺暨迎着清晨初升的日光,露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既然如此,表姑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这便与朕一同进宫去。” 景聆不经意地抿了抿唇,目前,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折柳帮景聆收拾了几件衣服后,景聆就跟着贺暨进了宫。与此同时,贺暨也着人把景聆入宫的消息传达给了时诩。 折柳将景聆与贺暨的聊天内容告诉了时诩后,时诩顿时就明白了贺暨来找景聆的用意,他是想要利用景聆威胁自己。 时诩当即带上了半块虎符入宫,但贺暨却借口身体不适,不见自己。时诩心急如焚,不知道景聆在宫中会遭遇贺暨怎样的对待,索性顶着烈日跪在了明华殿前。 一个中午过去了,贺暨依旧没有召见时诩,只有程卫从明华殿中走了出来。 程卫走到时诩跟前,想要扶他起来,“子定,别跪着了,皇上今日是不会见你的。” 见到程卫,时诩宛若见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那皇上准备何时见我?” 程卫谨慎地朝四周的侍卫看了看,蹲身道:“半个月之内,都不会见你的。” “这么久……”时诩微垂着眼眸,棕色的眼珠伴随着脑中的思绪左右挪动,他无法忍受一天都接收不到景聆的讯息,更何况是半个月?他难受极了,仿佛是心里空了一块一样,浑身上下,紧张又僵硬。 时诩猛地抓住了程卫的手肘,压低声音道:“绛微,你帮我个忙,你去告诉皇上,我已经把虎符带来了,上交虎符后,我便会辞去朝中职务,从今以后,我就带着景聆云游四海,不会再入剑阳与盛安。” “子定,你冷静一些。”程卫捂着了时诩的手腕,“这些事情,你半个月后再与皇上说,他现在不想见你,也不能见你。” “为什么?”时诩几乎低吼了出来。 程卫闭了闭眼,说:“子定,你一急就容易犯浑。皇上今日将夫人接进了宫中,你就用兵权与职务换回了夫人,你说,这件事情传出去让天下人怎么看皇上?皇上也要脸面,咱们是皇上的臣子,也要给皇上留一份余地。” 时诩喉头微更,他明白程卫话里的意思,但这些话也无法解去他心中的焦躁。 “道理我都明白。”时诩扭头看向一边,静默片刻后道:“但我就是担心。” 程卫无奈地叹了口气,“子定,我知道夫人住在哪里,我带你过去。” 时诩肩头一动,顿时来了精神,睁圆了眼睛看着程卫,心里既感觉不可思议,又觉得理所当然。 “当真?” 程卫点点头,“快起来,午后的太阳最毒了。” “嗯,好……”时诩撑着滚烫的青石板站了起来,一只脚刚踩到地上,膝盖因为站得太久顿时一软,连同着发麻的小腿,整个人都猝不及防地摔了下去,所幸程卫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 程卫扶着时诩的肩膀,道:“子定,你慢点。” 时诩撑在程卫的肩上,皱着眉头缓了缓,“无事,你带我去。” 景聆住在新修的凌藻宫中,贺暨许是怕景聆一个人在宫中烦闷,特地给她准备了香料香具打发时间,安排得也还算周到。 但景聆现在没有这个心思,她叫照顾自己起居的宫人把榻搬到了海棠树下,她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树上的叶子。 有点盼头总是好的,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再出去,或许,等到自己数完树叶的那一天,就是自己与时诩再见的时候。 宫女小玉端着刚做好的枣泥山药糕放到榻旁的小桌上,随后给景聆换了新茶,轻声道:“夫人今日没有用午膳,吃点糕点垫垫肚子。” 景聆侧目扫了盘中的糕点一眼,上面印的花纹十分精致,很能激起食欲。 景聆揉着太阳穴,被小玉扶着坐了起来,指着头顶的树叶道:“你叫人在那个树枝上系条红绳。” 小玉愣了愣,随后轻声道:“是。” 景聆端起茶盏吹了吹上面的热雾,抿了口茶水入喉后才拿起一旁的枣泥山药糕,轻轻咬了一口。 小玉的手艺不错,这一口下去倒刺激了她的味蕾,当即感觉有些饿了。 若是在平常,这时候时诩也从外面回府了,他每日都会在回府的路上给自己带些甜食。他们才来剑阳三个月,不知道剑阳那间糕点坊子好,时诩便每日跑一家给景聆带一份,直到现在,景聆已经把剑阳城的糕点坊子尝了个遍。 想到这里,景聆心中不免涌出了酸涩,连那甜腻的点心吞进肚里,都没法把这股莫名的情感掩盖。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景聆把手里的半块枣泥山药糕放到手边的小瓷盘里,端起茶碗在院子里走动了起来。 凡是碰上了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时诩就总爱丢了他那点脑子,如今程卫还伴在贺暨身侧,希望他能劝劝时诩,不要让他惹怒了皇帝。 景聆缓步而行,经过院落东侧时,忽然听见墙边传来了几声敲击,景聆脚步一停,扭头看向声源处。 自己住进凌藻宫后,贺暨便下令不允许其他宫里的宫人靠近,如今敢在外面这样敲击的,定然不是哪个不守规矩的宫人。 难道,是来找自己的? 墙外依旧敲个不停,景聆眯起眼眸,狐疑地走向那面墙,拾起地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在同样的地方敲了三声,墙外的动静立刻停了下来。 景聆捏紧了石头,小心翼翼地扭头朝院子四处看了看,见被调来服侍自己的十个宫人都在各自忙活,景聆才谨慎地开了口。 “是谁?”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结局 墙外面的时诩并没有听清景聆的话,但那熟悉的话音与腔调依旧令他心头一颤,那宛如乱麻一般的心里,终于被解开了一个结。 “景聆……”时诩扔掉了手里的石头,抑制不住地喊了出, 一旁的程卫脸色一变,连忙跳起来捂住了时诩的嘴,“祖宗,小点声……” 时诩憋红了脸,“嗯嗯……” 程卫面露无奈,这才放开了时诩。 “子定,是你吗?” 墙的另一边传来了景聆询问的声音。 时诩扒开了程卫的手,猛吸了两口气后,才贴在墙边,压低了嗓音,“是我。” 另一边的景聆显然是惊讶了一瞬,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绛微带我来的。”时诩背对着墙壁坐了下去,景聆的话音像极了山中的一池泉水,浇灭了时诩心中的焦灼,“你还好吗?” “嗯,挺好的。” 时诩心里松了一口气,他轻轻阖上眼眸,在脑海里想象着背对着自己的景聆与自己说话时的模样。 她一定是噙着浅浅的笑意,像自己一般背靠着墙壁,凝视着天边的那团火烧云,从喉间溢出轻言细语。 “皇上没有为难你?”时诩平静地问着,仿佛是像往日一般在府里与景聆聊天一般。 “没有。” “那就好。”时诩眼睑微垂,唇角不自觉间微扬。 “那你呢?你一定去找皇上了。” “嗯。”时诩轻笑一声,话音中带着苦涩,“皇上不愿见我,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不要担心我,我一切都好。” 景聆温柔的话音挟着夏日清凉的晚风吹入时诩的耳蜗,温暖的暮光打在他的侧脸上,使他面部的棱角显得分外柔和。 与这样温馨的场景截然相反的是站在一旁的程卫,他张望着四边的长街,踌躇几次后,终于对时诩开了口。 “子定,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待会儿该有人来了。” 时诩沉浸在蜜罐子里的思绪被倏然拉回,他抬眸看了程卫一眼,喉头微动,“好。” 时诩侧过脸去,带着笑意对墙那边的景聆道:“我得走了,你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带你离开。” 话音一落,时诩抵着墙站了起来,而墙后面也在他即将迈步的同时传来了声音:“我等你。” 时诩微低着头,双唇紧抿,涌入鼻腔中的酸涩直冲脑门,让眼眶也浸上了温热的湿意。 时诩走到程卫身侧,道:“今日谢谢你了。” 程卫一边走一边摇头道:“子定不必谢我,若是没有皇上的默许,我也不敢带你进内廷啊。” 时诩看着程卫的侧脸,心里愣了愣。 景聆紧靠着墙,就像是靠着时诩笔直坚硬的后背一样。不知为何,即便自己与时诩没有看到对方,但在听见时诩的声音后,景聆感觉心里安稳了不少。也是到了这时,景聆才恍然大悟,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与时诩,早已互为软肋。 景聆回到屋中摆弄了一会儿那些香料后,御膳房送着晚膳进了凌藻宫,景聆看着那一桌子的菜,心里隐隐感到不对劲。 景聆道:“这么多菜,是还有谁要来吗?” 小玉福了福身道:“是皇上,但皇上还在处理政务,他说夫人您可以先用膳,不必等他。” 景聆坐回了榻上,挑开首饰盒,拿起一支银簪把玩,“我还是等等皇上。” 贺暨并没有让景聆等太久,一盏茶还未凉,殿外就传来了内侍的吆喝声,景聆也放下手里书下了榻,在贺暨进屋的时候向他行礼。 “表姑不必多礼。”贺暨扶起了景聆,走到桌旁坐下,“表姑怎么还未用膳?” 景聆坐在贺暨对面,端起碗给贺暨舀了碗鸡汤,“皇上没有来,表姑不敢独自用膳。小心烫。” 贺暨接过热腾腾的汤碗,说:“表姑是从什么时候起,对朕也起了畏惧之心?” 景聆夹着菜,说:“皇上是大魏天子,表姑是大魏臣民,臣民对天子,本就是心存敬畏的。” 贺暨俊朗的眉宇间露出遗憾的神采,他捏着勺柄搅了搅热汤,说:“可朕,也是表姑的侄子。自从父皇崩逝后,朕便是被表姑与姑父看着长大的,表姑对朕除了君臣之情外,难道就没有亲情吗?” 景聆手里的动作一停,看向贺暨的眸子里映出闪烁的火光,她微笑着说:“皇上如今把表姑禁足在这凌藻宫中,还与表姑谈什么亲情呢?” 自己当年真没有看错,这贺暨不仅与贺迁长得像,就连行事风格都如出一辙,更可怕的是他如今尚且年少,便已将前朝众臣在朝廷中驱逐了个干净,若是再假以时日,时诩还在他身边效命,与伺虎有何区别? 二人面面相觑,贺暨面色微沉。过了少顷,贺暨倏然发出一声轻笑,放下了手里的汤匙。 贺暨带着歉意的笑腔道:“此番的确是委屈了表姑了,只是朕年纪尚小,目光短浅,目前也只能想到这样的办法得到一些东西了。” “既然是皇上的计谋,表姑委屈什么呢?”景聆继续吃着饭,从容不迫。 贺暨眉头微皱,笑得无奈又惋惜。 景聆道:“那在得到那些东西之后呢,皇上准备怎么做?” 贺暨回道:“在那之后,朕会放表姑离开。” 景聆柳眉微挑,“那武安侯呢,皇上会怎么对他?” 贺暨缓缓一愣,将筷子轻轻放在碗沿上,他看见了景聆藏在袖口中一闪而过的银光,房间内再次恢复静默。 景聆抬起眼眸,直勾勾地看着贺暨,等待他的回答。她早已经褪去了年少时的稚气,眉眼间皆是凌厉。 片刻后,贺暨将目光挪向别处,薄唇微启:“他是人尽皆知的大魏功臣,朕不会蠢到去动他。” “在暗处也不会吗?”景聆接着问。 贺暨深深地吸了口气,“不会。” 景聆轻点下巴,收敛了眼里的寒光,“我相信皇上。” “但是,朕也有一些要求,希望表姑能替朕做到。”贺暨缓缓道。 景聆道:“皇上请讲。” 贺暨沉声道:“朕不会处置武安侯,但朕也同样不希望再在大魏朝堂上看见他。” 景聆端着碗,拖着碗底的食指微动。 贺暨的要求虽然苛刻,却正中自己下怀。 景聆轻应一声,道:“表姑会与侯爷说的,皇上放心。” 贺暨点了点头,也像是松了口气一般,神色缓和了不少。 聊完这几句后,二人便没在饭桌上再说一句话,贺暨用完晚膳后又交代了凌藻宫的宫人几句,让他们照顾好景聆,而后便离开了凌藻宫。 而后的半个月,贺暨偶尔会来凌藻宫给景聆送东西,时诩也日日都跪在明华殿前求见贺暨,但贺暨始终没有召见他。 直到十月的最后一天,时诩终于等来了贺暨的传召。 时诩从青石板上站起,拖着跪得发软的小腿,跌跌撞撞地进了明华宫。十月末的剑阳已经转凉,但午后的太阳依旧炽烈,时诩脸色通红,额角全是汗珠。 他在殿门外停下,从怀里掏出景聆的帕子,但又舍不得用,最后还是扯着袖口往脸上擦了一把。 贺暨坐在书桌后面,一如往常,看了时诩一眼后,又迅速垂下了眸子。 时诩向贺暨行礼后,贺暨率先开了口:“武安侯日日跪在明华殿前,所为何事?” 时诩弓下身子,拱手道:“皇上,臣自十四岁跟随父兄征战,十六岁亲自挂帅,到如今,已过十年有余。从小父兄对我的教导便是忠君爱国,父兄逝世后,臣继承父兄遗志,御外敌,治内乱,如今大魏在皇上的治理下海晏河清,四海升平,臣与父兄的愿望,都已经得以实现。” “臣是武将,没有治世之能,臣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所以……”时诩将那半块虎符从袖口中掏出,“这半块虎符,是时候交还给陛下了。” 时诩缓缓抬起头,迈着沉重的步子,捧着那还带着自己体温的虎符走到了贺暨面前,正声道:“臣恳请卸下朝中职务,容臣解甲归田。” 贺暨神色微动,他从楠木桌后站起,徐缓地走到时诩身侧,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时诩掌心中的虎符。 “武安侯劳苦功高,何出此言?”贺暨的语气十分淡漠。 时诩顿时感觉手里的虎符有了千斤之重,他将腰佝得更低,“大魏如今太平祥和,已经没有臣的用武之地,也并不希望还有用武之地。” 贺暨眼眸微垂,手不停地抚摸着虎符上的纹路,他道:“孟夫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如今的满丘虽然已经北迁,但朕难保他们不会对大魏再起敌意,届时若武安侯不在,朕又该派谁迎敌呢?” 时诩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大魏永远不会缺少为国尽忠的武将,臣已是无用之人,占着两千石的官位却无作为,臣心愧疚至极,如果皇上还念着与臣的君臣之情,就该放臣远去,免得臣在剑阳羞愧到死。” 明华宫中再次陷入了静默,屋外的阳光忽然被黑云遮盖,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时诩举着虎符的双手已经发酸,站在大明宫中的每一刻,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刺进了他的心里。 他不知道贺暨究竟还在犹豫什么。 突然,时诩手上一轻,他抬眼看去,那半块虎符已经落入了贺暨手中。 屋外的风越吹越大,像是越过了墙壁吹到了时诩的身上,他感觉自己的后背上浸染了一阵恶寒。 接下来呢,接下来贺暨会做什么? 他会杀掉自己吗? 贺暨走回了书桌后面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时诩,倏然启唇:“去,你知道表姑在哪里,但你们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离开剑阳。” 时诩顿时脑中一嗡,不可思议地看着贺暨:“皇……皇上……” “你还站在这里作什么?难怪表姑说你呆。”贺暨双手抱在胸前,用嘲弄的眼神看着时诩,“快走,两个时辰后,朕可保不准自己会不会改变主意。” “是。”时诩跪了下来叩首,“臣,多谢皇上。” 时诩从地上爬了起来,快速地退出明华殿,屋外还下着雨,时诩心急,但还是问明华殿的内侍要了把伞,倒不是他自己怕雨,而是怕景聆被淋湿。 时诩踩着积水一路狂奔到凌藻宫,远远地便看见凌藻宫的宫门正在缓缓打开,景聆就站在屋檐下,伸手接着从屋檐上坠下的雨线。 时诩跑得更快了,全然顾不上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个透。 景聆慢慢低下头,一眼便看见正朝着自己跑来的时诩,她顿时睁圆了眼睛,倒抽了一口冷气后,便跨过门槛朝时诩跑了过去。 “子定!”景聆张开双臂,撞进了时诩透着温热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被雨淋湿的身体。 时诩连忙将伞举到了景聆头顶,另一只手按在景聆后背上,往自己怀里摁,哭腔中带着坚硬:“景聆……” 景聆抬起头,眼眶已经红了,她轻轻抹着时诩脸上的雨水,道:“你不是打伞了吗,怎么还淋了这么多雨?你跑什么跑,我又不会不等你……” 景聆的话才说到一半,那沾着雨水的炙热的唇就朝着自己贴了上来,把自己的话强行撞回喉咙里。 炙热又暧昧的气息在阴冷的雨天被点燃,时诩将伞打得低了些,刚好遮住了景聆的脸。 路过的宫人不敢多看,光听着那些动静就已经是足够令人面红耳赤。 时诩微喘着气从景聆脸上挪开,充血的唇瓣上还挂着晶莹。二人不敢在宫里多待,离宫后,景聆和时诩便在府里收拾了些东西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剑阳。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时诩和景聆都没有固定的住所,只是在外漂泊,带着景聆把大魏的各个州郡走了个遍,甚至有一年,还去了遥远的满丘看望贺眠。偶尔走累了,就在所到之地歇上一阵子,然后继续去下一个地方。 正文完。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结局 墙外面的时诩并没有听清景聆的话,但那熟悉的话音与腔调依旧令他心头一颤,那宛如乱麻一般的心里,终于被解开了一个结。 “景聆……”时诩扔掉了手里的石头,抑制不住地喊了出, 一旁的程卫脸色一变,连忙跳起来捂住了时诩的嘴,“祖宗,小点声……” 时诩憋红了脸,“嗯嗯……” 程卫面露无奈,这才放开了时诩。 “子定,是你吗?” 墙的另一边传来了景聆询问的声音。 时诩扒开了程卫的手,猛吸了两口气后,才贴在墙边,压低了嗓音,“是我。” 另一边的景聆显然是惊讶了一瞬,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绛微带我来的。”时诩背对着墙壁坐了下去,景聆的话音像极了山中的一池泉水,浇灭了时诩心中的焦灼,“你还好吗?” “嗯,挺好的。” 时诩心里松了一口气,他轻轻阖上眼眸,在脑海里想象着背对着自己的景聆与自己说话时的模样。 她一定是噙着浅浅的笑意,像自己一般背靠着墙壁,凝视着天边的那团火烧云,从喉间溢出轻言细语。 “皇上没有为难你?”时诩平静地问着,仿佛是像往日一般在府里与景聆聊天一般。 “没有。” “那就好。”时诩眼睑微垂,唇角不自觉间微扬。 “那你呢?你一定去找皇上了。” “嗯。”时诩轻笑一声,话音中带着苦涩,“皇上不愿见我,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不要担心我,我一切都好。” 景聆温柔的话音挟着夏日清凉的晚风吹入时诩的耳蜗,温暖的暮光打在他的侧脸上,使他面部的棱角显得分外柔和。 与这样温馨的场景截然相反的是站在一旁的程卫,他张望着四边的长街,踌躇几次后,终于对时诩开了口。 “子定,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待会儿该有人来了。” 时诩沉浸在蜜罐子里的思绪被倏然拉回,他抬眸看了程卫一眼,喉头微动,“好。” 时诩侧过脸去,带着笑意对墙那边的景聆道:“我得走了,你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带你离开。” 话音一落,时诩抵着墙站了起来,而墙后面也在他即将迈步的同时传来了声音:“我等你。” 时诩微低着头,双唇紧抿,涌入鼻腔中的酸涩直冲脑门,让眼眶也浸上了温热的湿意。 时诩走到程卫身侧,道:“今日谢谢你了。” 程卫一边走一边摇头道:“子定不必谢我,若是没有皇上的默许,我也不敢带你进内廷啊。” 时诩看着程卫的侧脸,心里愣了愣。 景聆紧靠着墙,就像是靠着时诩笔直坚硬的后背一样。不知为何,即便自己与时诩没有看到对方,但在听见时诩的声音后,景聆感觉心里安稳了不少。也是到了这时,景聆才恍然大悟,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与时诩,早已互为软肋。 景聆回到屋中摆弄了一会儿那些香料后,御膳房送着晚膳进了凌藻宫,景聆看着那一桌子的菜,心里隐隐感到不对劲。 景聆道:“这么多菜,是还有谁要来吗?” 小玉福了福身道:“是皇上,但皇上还在处理政务,他说夫人您可以先用膳,不必等他。” 景聆坐回了榻上,挑开首饰盒,拿起一支银簪把玩,“我还是等等皇上。” 贺暨并没有让景聆等太久,一盏茶还未凉,殿外就传来了内侍的吆喝声,景聆也放下手里书下了榻,在贺暨进屋的时候向他行礼。 “表姑不必多礼。”贺暨扶起了景聆,走到桌旁坐下,“表姑怎么还未用膳?” 景聆坐在贺暨对面,端起碗给贺暨舀了碗鸡汤,“皇上没有来,表姑不敢独自用膳。小心烫。” 贺暨接过热腾腾的汤碗,说:“表姑是从什么时候起,对朕也起了畏惧之心?” 景聆夹着菜,说:“皇上是大魏天子,表姑是大魏臣民,臣民对天子,本就是心存敬畏的。” 贺暨俊朗的眉宇间露出遗憾的神采,他捏着勺柄搅了搅热汤,说:“可朕,也是表姑的侄子。自从父皇崩逝后,朕便是被表姑与姑父看着长大的,表姑对朕除了君臣之情外,难道就没有亲情吗?” 景聆手里的动作一停,看向贺暨的眸子里映出闪烁的火光,她微笑着说:“皇上如今把表姑禁足在这凌藻宫中,还与表姑谈什么亲情呢?” 自己当年真没有看错,这贺暨不仅与贺迁长得像,就连行事风格都如出一辙,更可怕的是他如今尚且年少,便已将前朝众臣在朝廷中驱逐了个干净,若是再假以时日,时诩还在他身边效命,与伺虎有何区别? 二人面面相觑,贺暨面色微沉。过了少顷,贺暨倏然发出一声轻笑,放下了手里的汤匙。 贺暨带着歉意的笑腔道:“此番的确是委屈了表姑了,只是朕年纪尚小,目光短浅,目前也只能想到这样的办法得到一些东西了。” “既然是皇上的计谋,表姑委屈什么呢?”景聆继续吃着饭,从容不迫。 贺暨眉头微皱,笑得无奈又惋惜。 景聆道:“那在得到那些东西之后呢,皇上准备怎么做?” 贺暨回道:“在那之后,朕会放表姑离开。” 景聆柳眉微挑,“那武安侯呢,皇上会怎么对他?” 贺暨缓缓一愣,将筷子轻轻放在碗沿上,他看见了景聆藏在袖口中一闪而过的银光,房间内再次恢复静默。 景聆抬起眼眸,直勾勾地看着贺暨,等待他的回答。她早已经褪去了年少时的稚气,眉眼间皆是凌厉。 片刻后,贺暨将目光挪向别处,薄唇微启:“他是人尽皆知的大魏功臣,朕不会蠢到去动他。” “在暗处也不会吗?”景聆接着问。 贺暨深深地吸了口气,“不会。” 景聆轻点下巴,收敛了眼里的寒光,“我相信皇上。” “但是,朕也有一些要求,希望表姑能替朕做到。”贺暨缓缓道。 景聆道:“皇上请讲。” 贺暨沉声道:“朕不会处置武安侯,但朕也同样不希望再在大魏朝堂上看见他。” 景聆端着碗,拖着碗底的食指微动。 贺暨的要求虽然苛刻,却正中自己下怀。 景聆轻应一声,道:“表姑会与侯爷说的,皇上放心。” 贺暨点了点头,也像是松了口气一般,神色缓和了不少。 聊完这几句后,二人便没在饭桌上再说一句话,贺暨用完晚膳后又交代了凌藻宫的宫人几句,让他们照顾好景聆,而后便离开了凌藻宫。 而后的半个月,贺暨偶尔会来凌藻宫给景聆送东西,时诩也日日都跪在明华殿前求见贺暨,但贺暨始终没有召见他。 直到十月的最后一天,时诩终于等来了贺暨的传召。 时诩从青石板上站起,拖着跪得发软的小腿,跌跌撞撞地进了明华宫。十月末的剑阳已经转凉,但午后的太阳依旧炽烈,时诩脸色通红,额角全是汗珠。 他在殿门外停下,从怀里掏出景聆的帕子,但又舍不得用,最后还是扯着袖口往脸上擦了一把。 贺暨坐在书桌后面,一如往常,看了时诩一眼后,又迅速垂下了眸子。 时诩向贺暨行礼后,贺暨率先开了口:“武安侯日日跪在明华殿前,所为何事?” 时诩弓下身子,拱手道:“皇上,臣自十四岁跟随父兄征战,十六岁亲自挂帅,到如今,已过十年有余。从小父兄对我的教导便是忠君爱国,父兄逝世后,臣继承父兄遗志,御外敌,治内乱,如今大魏在皇上的治理下海晏河清,四海升平,臣与父兄的愿望,都已经得以实现。” “臣是武将,没有治世之能,臣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所以……”时诩将那半块虎符从袖口中掏出,“这半块虎符,是时候交还给陛下了。” 时诩缓缓抬起头,迈着沉重的步子,捧着那还带着自己体温的虎符走到了贺暨面前,正声道:“臣恳请卸下朝中职务,容臣解甲归田。” 贺暨神色微动,他从楠木桌后站起,徐缓地走到时诩身侧,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时诩掌心中的虎符。 “武安侯劳苦功高,何出此言?”贺暨的语气十分淡漠。 时诩顿时感觉手里的虎符有了千斤之重,他将腰佝得更低,“大魏如今太平祥和,已经没有臣的用武之地,也并不希望还有用武之地。” 贺暨眼眸微垂,手不停地抚摸着虎符上的纹路,他道:“孟夫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如今的满丘虽然已经北迁,但朕难保他们不会对大魏再起敌意,届时若武安侯不在,朕又该派谁迎敌呢?” 时诩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大魏永远不会缺少为国尽忠的武将,臣已是无用之人,占着两千石的官位却无作为,臣心愧疚至极,如果皇上还念着与臣的君臣之情,就该放臣远去,免得臣在剑阳羞愧到死。” 明华宫中再次陷入了静默,屋外的阳光忽然被黑云遮盖,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时诩举着虎符的双手已经发酸,站在大明宫中的每一刻,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刺进了他的心里。 他不知道贺暨究竟还在犹豫什么。 突然,时诩手上一轻,他抬眼看去,那半块虎符已经落入了贺暨手中。 屋外的风越吹越大,像是越过了墙壁吹到了时诩的身上,他感觉自己的后背上浸染了一阵恶寒。 接下来呢,接下来贺暨会做什么? 他会杀掉自己吗? 贺暨走回了书桌后面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时诩,倏然启唇:“去,你知道表姑在哪里,但你们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离开剑阳。” 时诩顿时脑中一嗡,不可思议地看着贺暨:“皇……皇上……” “你还站在这里作什么?难怪表姑说你呆。”贺暨双手抱在胸前,用嘲弄的眼神看着时诩,“快走,两个时辰后,朕可保不准自己会不会改变主意。” “是。”时诩跪了下来叩首,“臣,多谢皇上。” 时诩从地上爬了起来,快速地退出明华殿,屋外还下着雨,时诩心急,但还是问明华殿的内侍要了把伞,倒不是他自己怕雨,而是怕景聆被淋湿。 时诩踩着积水一路狂奔到凌藻宫,远远地便看见凌藻宫的宫门正在缓缓打开,景聆就站在屋檐下,伸手接着从屋檐上坠下的雨线。 时诩跑得更快了,全然顾不上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个透。 景聆慢慢低下头,一眼便看见正朝着自己跑来的时诩,她顿时睁圆了眼睛,倒抽了一口冷气后,便跨过门槛朝时诩跑了过去。 “子定!”景聆张开双臂,撞进了时诩透着温热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被雨淋湿的身体。 时诩连忙将伞举到了景聆头顶,另一只手按在景聆后背上,往自己怀里摁,哭腔中带着坚硬:“景聆……” 景聆抬起头,眼眶已经红了,她轻轻抹着时诩脸上的雨水,道:“你不是打伞了吗,怎么还淋了这么多雨?你跑什么跑,我又不会不等你……” 景聆的话才说到一半,那沾着雨水的炙热的唇就朝着自己贴了上来,把自己的话强行撞回喉咙里。 炙热又暧昧的气息在阴冷的雨天被点燃,时诩将伞打得低了些,刚好遮住了景聆的脸。 路过的宫人不敢多看,光听着那些动静就已经是足够令人面红耳赤。 时诩微喘着气从景聆脸上挪开,充血的唇瓣上还挂着晶莹。二人不敢在宫里多待,离宫后,景聆和时诩便在府里收拾了些东西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剑阳。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时诩和景聆都没有固定的住所,只是在外漂泊,带着景聆把大魏的各个州郡走了个遍,甚至有一年,还去了遥远的满丘看望贺眠。偶尔走累了,就在所到之地歇上一阵子,然后继续去下一个地方。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