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恩》 第1章 季安原本是不叫季安的。 他家穷苦,爹娘都不认识几个字,他生下来时孱弱,于是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季平安,是希望他一辈子平安喜乐的意思。 然而季安的命一点儿也不如他爹娘希望的那般,没有平安,更无喜乐,多舛而充满了苦难。 生下他来第二年的秋天,他爹生了场大病,差点就没了性命,后来虽救回来了,身体底子也去了一多半,干不来重活了。 六岁那年,他娘二胎生产时大出血,一尸两命,连郎中都没等来。产婆沾着一手的血从破屋子里头出来,第一句话冲他爹说:“说好接生的银钱可还是得给。” 生产的妇人是晦气的,男子不得进沾血的产房,季安连他娘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最后一点积蓄都被那产婆趁火打劫,家里穷得棺椁都买不起,一席草席就是他娘的安身处了。 丧事办得极其潦草,季安只记得家里挂了一阵白纸糊的破灯笼,他就再也没见过他娘了。 而后他爹开始酗酒。 季安什么也不懂,他只是饿,哭着跟他爹说要吃饭,就换来一顿打。 他爹从那场病开始身子骨就弱得很,劣质的酒更掏空了他的底子,然而拳头落在身上还是疼的,季安吓得哭着喊他不吃饭了,求他爹不要打了。 他瑟缩在墙角,哭喊得嗓子都哑了,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那个会拿草编小玩意逗他玩的爹爹,怎么忽然就变了。 可变了就是变了,季安没了娘的这年,也没了疼爱,没了温饱。 挨饿挨打成了常态。 后来是隔壁的大婶看不过去,给季安一口饭吃。 挣扎着过了一年,季安就学会了踩着草团子守着锅台煮饭。 然而他爹酗酒更凶了,家里米缸常常没多少存粮,小季安只能就着野菜煮了来吃。 没滋没味的,也不饱腹,他爹喝多了就发火,发了火就打他。 他好小,饿得面黄肌瘦,每天夜里躲在墙角偷偷哭,不敢给他爹听见看到,不然还要被打。 又挨了一年,季安八岁那年的冬天,滴水成冰的晚上,他爹喝多了往家走,一个跟头栽进了雪堆子里,第二天给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冻僵了。 季安得了信,麻木地去给他爹收尸。 周围的人都对着他指指点点,季安听见有人说他可怜,也听见有人说他好歹不用挨打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帮他一把。 他爹瘦得皮包骨了,可他仍旧弄不动一个大人,最后季安放弃了,将自己瘦弱的身体缩成小小一团,在他爹的尸体旁边枯坐着,冻得浑身都僵了。 他茫茫然地想,活着做什么呢,不然我也冻死在这里算了。 然后他听见有人说:“我买了你,你跟我回去做我的书童。” 季安抬起头,看着面前衣着华贵的小公子,冻得发白的嘴唇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跪起来,磕了一个头,说:“谢谢少爷。” 辛弛只花了三十文铜板,不够他平日里作践的练字纸钱,就买了个小书童回去。 他让下人把那书童的爹找地方埋了,用木头刻了个碑,看着小书童麻木而平静地磕了三个头,才开口问:“你多大了?” 季安冻得手脚都是僵硬的,动作迟缓,声音发抖,老老实实地回话:“八岁。” 辛弛“唔”了一声,又问:“那叫什么?” 这是夜里头能冻死人的天气,季安熬了一个时辰,已经冻得快要受不住了,却还跪着,垂着头不敢看辛弛的脸,声音很小很低,回话说:“我叫季平安。” 辛弛说,他名字里这个“平”字是不好的,犯了他祖母的名讳,去了。 于是季安便改了名字,不叫季平安了。 季安,季安,念得快了,两个字连音起来,仿佛骂他一声“贱”。 可辛弛似乎只顾及到了祖母的名讳,未曾想到过连音这一出,就这么把他的名字给定了下来。 季安就平静地接受了。 他想,这名字才配得上他,贱命一条,要不是少爷,他就死了。 辛弛收了季安的这一年整十岁,他家是做官家生意的,在京里有做大官的亲戚做靠山,所以辛家在乡里的地位高的不得了,是连知府都要敬几分的。 他是家里长孙,被寄予厚望,第一回跟着父亲外出做生意,回来的时候就在这过路的穷乡僻壤捡了季安。 季安家里一穷二白,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了,他葬了他爹,家也没有回,便跟着辛弛走了。 辛老爷和辛弛是坐马车的,厚厚的棉帘子围着,里头烧着碳炉,暖和得厉害。 辛弛见季安冻得狠了,小脸都是青的,恭顺地叫了一声“爹”,看辛老爷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对季安说:“上来暖和一会儿。” 马车里豪华,垫子都是绸缎面的,绣着华美繁复的刺绣。 季安在雪水泥地里挣扎了一圈,身上脏污不堪,他垂头看着自己破鞋上的泥土和指甲缝里洗不掉的泥垢,瑟缩着跪坐在了马车角落里的地上,说:“谢谢老爷,谢谢少爷。” 辛老爷在看账簿,对车上上来的这个娃娃眼神都没分一个,只有辛弛“嗯”了一声,似乎是满意他的识趣。 季安这才略略放松下来一点,很小幅度的搓动自己的手指,来缓解身上驱不走的寒气。 这马车里太暖和了,自从他娘死了,季安在冬天里就没有待过这么暖和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转了运了,被马车里的暖气熏得鼻头通红,死死咬着牙,才没有哭出来。 过了好大一阵子,季安冻得麻木的四肢才终于缓过劲来,他也才有胆子悄悄抬眼看了一眼买了他的少爷。 辛弛在闭目养神,眉峰上挑,脸部线条很冷硬,是个不好相与的面相,看一眼季安都觉得心里发慌。 辛弛大约是察觉了季安的眼神,眼睛睁开,视线落在了季安身上。 漫不经心的一眼,看得季安心头一凛。 他觉得那目光和村子里那些人是一样的,瞧不起他,不待见他。 可接着辛弛却冲他笑了,两边嘴角轻轻向上弯了很轻的一点,然后就又合上眼睛,继续休息了。 季安从这一刻,活了过来。 第2章 辛家的仆人不在少数,大宅院分了三进门,季安第一回见着这么大的宅子,惊得傻住了,嘴巴微微分开,呆头呆脑的。 管家上来按他后脑勺给了一下子:“看什么呢!去后院帮手!” 他早早没了娘,他爹又成了个酒鬼,季安没人教,在家那会儿都是乱来的,其实不太会干什么活。 这就显得他笨手笨脚,而他个头又小,力气也不大够,总归是管家看不上眼的那个。 所以自然是挨过骂,也挨过打的。 可季安总想着辛弛对他说的那句话,“你跟我回去做我的书童”。 他想着那日在马车上见了的那一个笑,干的是苦活累活,却还会在每日辛苦干完一天的活躺在床上之后忍不住悄悄开心——娘亲走了之后,就没人那样冲他笑过了。 所以季安干活总是积极又勤快,干不完,别的人吃饭去了他也接着干,别人睡觉去了他也接着干。 他怕干得不好了,少爷就不要他了。 可辛弛早把季安给忘脑袋后面去了。 他跟着他爹回来,先去给祖母报了平安,陪着说了一下午的话,又去总结这次的所见所学,晚些时候他爹要考他的。 一晃开了春。 管家算着要给家里下人置办些新的衣裳,辛家是不苛待下人的,除了月例,每年开春和入冬都发新衣裳。 季安来的时候那一年的新衣裳发完了,到开春这会儿,他得了他娘走了之后第一套新衣裳。 其实他娘活着的时候他也没多少新衣服,都是别家穿破了的接济给他家,他娘浆洗了,缝缝补补给他穿。 一身粗布衣裳,欢喜得季安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扫院子的时候就犯困,春来天暖,季安坐在门口打瞌睡,被管家看见了,上去就给一脚踹起来了:“小兔崽子,学会偷懒了!” 季安老实,不会学别人那样连跑带躲,只垂着脑袋挨了打,小可怜儿似的,弱弱地说:“我错了,我不敢了。” 管家竟真的没继续教训他,季安偷偷抬头去看,瞟见辛弛远远走了过来,管家欢欢喜喜迎:“少爷回来了。” 比起几个月前,辛弛似乎高了些,换掉了略显厚重的冬衣,整个人挺拔高挑,星眉剑目,俊朗极了。 季安一没留神,忘了低头。 辛弛看他有些眼熟,走过的时候想起来这是谁,当日那脏兮兮的小孩子养起来倒嫩生生的,便笑道:“哟,这不是我的小书童么?在这立着干什么,跟我回去整理书箱。” 季安欢喜极了。 他不知道辛家是有发新衣服的惯例的,还以为自己学完规矩了,现在就发新衣裳回到少爷身边了,屁颠屁颠地追着辛弛一路小跑。 管家从后头追上来,耳提面命:“跟着少爷机灵点,别偷懒,知不知道?” 季安快乐得眼神都是亮的,点头说:“是!” 偷懒当然是不会的,机灵当然也是机灵的。 季安把他的少爷放在心尖尖上。 过完年,他也不过长到九岁,却极会照顾人。 其实照顾少爷本来是下人的本分,不值当提一提,但用了心和没用心的到底不一样,别的下人总有偷懒的时候,季安却从来也不,夜里人都犯困,可辛弛只要有点动静,季安就立即翻身起来:“少爷,要什么?” 要什么有什么,这屋里没有,不管外头什么天气,刮风下雨还是大雪冰雹,季安都二话不说去给辛弛寻。 有时候辛弛只是做了噩梦醒了,季安就顶着一双困得睁不开的眼,轻轻说:“少爷,我守着你。” 那么小一个人,一守就是一夜。 转到第二日,辛弛醒的时候,守了一夜的季安也已经起了,正给他整理书箱,嘴里念念有词的,是怕自己什么没收拾好,让少爷挨了夫子的责怪。 辛弛原本是有书童的,还是两个,后来一个因为偷懒叫辛弛给赶了出去,一个被辛弛提拔了,去府上账房给管家帮忙。 只留下了季安一个,小雀儿似的日日围着他转,少爷长来少爷短的,声儿软而乖,雀跃又欢喜,人又乖得不像话,让辛弛很受用。 这一留,便是五年。 季安日日伴着辛弛,亲眼见着辛弛为了日后掌管辛家吃的苦。 辛家的长孙少爷,日子过得其实并不轻快。 辛弛白天要去私塾念书,晚上不仅要写夫子留下的功课文章,还要看家里的账本,辛老爷对他要求极其严苛,功课不好要罚,生意做不好也要罚。 小书童心疼得要命,可他身份卑微,并不能为他的少爷做些什么,就只日日守着辛弛。辛弛挨罚跪祠堂,他也陪着跪,辛弛挨罚抄书,他就研墨铺纸。辛弛高兴的时候,季安便也高兴,辛弛不高兴了,季安就挖空了心思地哄。 辛弛怕夏天,燥热难捱,还有蚊虫。 季安偶然之间发现自己是招蚊子的体质,傻乎乎欢喜了好久,晚上陪辛弛读书看账本的时候,喜悦地对辛弛讲:“少爷,我守着你,蚊虫就只咬我,不咬你了。” 夏日的夜燥热难熬,辛弛桌子上镇着一碗冰也难消暑热,他盯着面前的账本,没应季安的话,只说:“扇子摇大一点。” 季安便知道他今日心情不甚好,可白天他就守在私塾门口,知道夫子并没骂过辛弛,那一定就是这做账的人没将事情做好。 季安一边努力摇扇子,一边探头想看账本。 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季安知道自己看不懂,他只是下意识去瞧让他的少爷不高兴的东西。 没成想辛弛却“哗啦”一下将账簿合上了,一双眼睛盯死了季安,怒道:“谁让你看账本的?” 季安吓了一跳,摇扇子的动作都停了,慌手慌脚跪下去,不知所措地嗫嚅着说:“少爷,我错了。” 辛弛今日的火气异常的大,他恶狠狠盯了季安一会儿,伸手捏住了季安的下巴,口气很差:“季安,别忘了是谁买了你。没有我,你早就饿死了!” 几年时间过去,少爷身边的书童和小姐身边的大丫鬟都是下人里地位高的那一种,自然没人再虐待季安,可季安却仍旧是瘦的,脸上没多少肉,被辛弛一捏,痛得他要哭出来。 但这比不上当年他被拳打脚踢那么疼。 所以季安忍住了,小声说:“我记着少爷的恩,一辈子都记得的。” 辛弛看他一会儿,卸了一些力气,但是眼睛里的戾气仍旧很重,问:“三房的人让你来看的?” 季安隐约有些明白了,上个月辛老爷的三房妾室生了一个男胎,除了辛弛,辛老爷只有四个女儿,如今老来又得子,欢喜得厉害,辛弛是感觉到地位被威胁了。 他大着胆子抬手拽了一下辛弛的衣袖,怯怯的,像怕生的小兔子,小声地辩白:“少爷,我看不懂的。” 捏着季安下颌的力道瞬间就松了。 辛弛嗤笑了一下,没再继续捏季安的下巴,拍了拍他被捏红了的脸,笑了:“是了,你又看不懂这些。” 那动作其实是很不尊重的,可季安顾不上,他的少爷笑了,他便开心了。 辛弛回过身去继续看账本,季安就在旁边努力地摇扇子,等辛弛回卧房休息的时候,季安也守着,一直等辛弛睡熟了才罢休。 他手很酸,大幅度地摇了一个晚上的扇子,累得要命,小腿上被蚊虫咬出来了好多包,但是心里却很满足。 起码,今天晚上没有热着他的少爷。 第3章 第二天一早,辛弛没被热醒,起得略略迟了一些,觉得今日天气比昨日好上许多,屋子里甚至都能称得上有些许凉快。 可他睁开眼睛看外面的日头,仍旧毒辣辣的,分毫没有下雨去暑的意思。 外间有些动静,不一会儿季安搬着个大桶进来。 季安这一年十四,个头却没长起来,瘦瘦小小的,那大桶快有季安一半高了,他拽着相当吃力,却又蹑手蹑脚。 少爷看账读书辛苦,他怕扰了辛弛休息。 可一进门,看见辛弛醒了,季安呆了一下,差点被桶绊一跤,惊讶地问:“少爷,你怎么醒了?” 辛弛没有赖床的习惯,醒了便起身,看一眼季安手里的桶,问:“你搬这么多水做什么?” 季安把桶放下,去拿了扇子过来给辛弛扇风,认认真真地解释道:“这是井里刚打上来的水,凉得很,放在屋子里能去暑。” 这办法蠢得很,辛弛嗤笑道:“一会儿就热了。” 季安忙碌得小陀螺似的,伺候着辛弛束好头发,又跑出去给辛弛端早饭。 他声儿软,带着些不谄媚的讨好:“我多换几次就好了。少爷,吃早饭,我也给你用井水镇着的,少爷尝尝。” 解暑的绿豆汤和杂酱凉面,辛弛看一眼季安忙活得通红的脸,又看看摆在眼前的饭,抬手摸了一下季安的脸。 季安脸上有道印子,是昨天他发火儿的时候捏青了的。 辛弛问:“疼么?” 有这句话,季安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哪里还记得疼是什么意思,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疼。” 辛弛凝神看眼前的小书童。 那会儿他捡季安,是刚被他爹训了一顿,说他没有个当家人的风范,奢侈浪费,不知道祖辈操持家业的辛苦,辛弛被训得心里有怨气却不敢发,下了马车缓和情绪的功夫瞧见了那边的热闹,一时赌气便收了季安——他三十个铜板买了个下人,让他爹再说他不知节俭! 少年脾气,辛弛这会儿想起来就觉得当初的自己好笑,一个八岁的孱弱孩童,买回来吃白饭的,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想的,拿这个来跟他爹挣面子。 可如今,但季安却已经跟了他五年有余,听话懂事,一心护主。 而且长得也好看,下人里头没这么乖巧秀气的,带出去总归有面子。 如今辛弛手底下做事的人都是他爹带出来的,忠心辛家,可未必忠心他这个少爷,他心念一动,对季安说:“小安,你八岁就给我做书童,算是打小跟着我的人,别动二心,等以后我掌家了,你就是我唯一的心腹,懂吗?” 季安小脑袋点得飞快。 他本来就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少爷,根本不需要辛弛说什么。 他真心诚意地对辛弛表忠心:“少爷,季安的命都是您的。” 自此,季安陪辛弛去读书便不只是在门口守着了。 辛弛赏他的,可以进到私塾里面,跟着先生念书认字。 做少爷的书童,日日来私塾这里,季安其实也曾隐隐有些羡慕,在外头等着辛弛的时候,他也偷偷往里瞟过很多次,夫子讲书的时候,他也偷着听过几回。 其他少爷的书童都得了空偷着去玩,只有季安安分守己地等着。 他得在少爷招呼的时候立即应,也想偷偷看一会儿,学堂里的样子。 其实他爹娘活着,他也没什么念书的可能,应该就是跟着爹娘下地干活,祈求着每年的收成好些,可如今,他没了爹娘,没了依靠,少爷却给了他读书的机会。 季安受宠若惊,对这个机会百般珍惜,对辛弛拜了又拜,感念得差点哭出来。 得了辛弛照应,季安坐在学堂最后头,每日到了这里,先替少爷研磨铺纸,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掏出少爷赏的旧书,温习功课。 他入学太晚,底子太差,学得磕磕绊绊,夫子讲的东西也只能听个囫囵。 但季安不敢问夫子,也不舍得去问辛弛,怕耽搁他家少爷的时间。 他想,自己果然不是读书的料子,不过一个下人而已,又不考功名,读书做什么呢?只求少爷不要对他失望。 季安胡思乱想,心下有些难过,只不过还没等他将这份难过酝酿得更多一些,夫子已经到了,开始考前一日的功课。 这下季安不再瞎捉摸,开始提心吊胆——不是为自己,夫子从来不考他,季安只是担心他家少爷被罚。 然而这担心显然多余,辛弛对夫子的提问应答如流,风度翩翩,侃侃而谈,甚至已经可以与夫子探讨一二。 季安这才知道他家少爷如此厉害,他望着辛弛立在那里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崇拜。 他想,老爷对少爷也太过严苛,明明少爷已经这般厉害,却还是老罚他抄书。 季安低下头看自己面前纸上歪歪扭扭不成样子的字,沮丧极了,几乎想把那纸扯烂撕了,可他又舍不得。 这样好的纸,是少爷赏他的,季安宝贝得紧。 上课的时候,季安便走了神,望着自己面前一张纸,不知在想些什么,放学了都没能回神。 身边的公子凑过来看他一眼,读他面前的字:“季……安?” 他问季安:“你的名字?” 季安觉得丢脸,慌乱地将纸笔收起来,手忙脚乱之中看辛弛已经回过头来看他了,答话也顾不上,对着这公子鞠了一躬,小跑着去辛弛那,一边收拾辛弛的东西一边说:“少爷,你好厉害!” 宴淮没去收自己的纸笔,看季安跑到辛弛那边去,了然—— 穿着打扮格格不入,他还道这是哪个潦倒穷酸书生家里的,原来这稚气可爱的小兔子竟是辛家少爷的小书童。 宴淮本不想来这私塾,对父亲交代给他的事情也不甚上心,在下学时候诸多富家子弟的闲聊声中百无聊赖地想,早听闻辛家待下人宽厚,竟是真的,连个书童都能上私塾来听一听夫子讲学。 当真有趣。 第4章 宴家本不是这一带的。 他家做药材生意发家,生意做大了,分铺渐渐开了过来,宴淮便跟着他爹来了这边。上私塾的第一天,他爹耳提面命让他多结识的朋友没结交到一位,倒是先认识了只怯生生白嫩嫩的小兔子。 宴家新的宅院是一早就派人来置办的,也早就上下打点了一通,不过宴淮他爹——宴家行二,人称宴二爷——到了之后,还是当天便登门拜访了知府,送了许多礼物进去,待到次日,便宴请辛家老爷,在最有名的酒楼吃饭。 辛弛当然也要去,于是宴淮便又见着了季安。 真是不知这小书童如何养出来的,白白净净,眉眼清秀,乖巧可人,若非身穿仆从的粗布衣衫,说是谁家的小公子也可信上两分。 然而季安似乎并没有看到他,仍旧绕着辛弛打转转。 宴二爷与辛老爷一边讲话一边互相让到座位上,店小二上酒上菜,辛弛自然便与宴淮说话。 两个人先讲了些场面话,提到私塾,宴淮似是才想起来,随口般地提了季安:“叫什么名儿?” 辛弛说:“季安。” 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果然是小兔子的姓名,宴淮将这两个字在心里过一遍,笑道:“怎么起这么个名,像是在骂人。” 辛弛道出缘由:“买来的时候说叫季平安,贤兄不知,家祖母闺名中便有个‘平’字,就让他去了。” 宴淮点了头,未及再说什么,辛弛已经换了话题:“宴兄尝尝这道菜,是我们这边特有的,想来你从未尝过。” 宴淮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拿筷子夹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吃了。 出去的时候,季安正规规矩矩地等在外头,宴淮擦过辛弛身侧的时候,还听见季安雀跃的小声跟辛弛讲:“少爷,家里头备了冰镇的酸梅汤,你解解暑。” 宴淮挑了下眉,停了下来,说:“季安?” 季安看见宴淮,神情有点疑惑,他在私塾的时候只看了一眼,注意力都在自家少爷身上,这会儿觉得宴淮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了。 他愣了一下,辛弛才说:“过来见人,这是宴家的少爷。” 季安知道礼数,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有点小:“宴公子好。” 这一席饭吃下来,宴淮无聊透了,屋子里从上到下,从他爹到辛家的人,全都无趣的很,只这小书童有些好玩,便故意逗他:“今日问你话,可是没答我。” 看季安目露茫然,宴淮就又提醒:“在私塾里。” 这下想起来了。 季安有点慌了,明显地无措起来,结结巴巴解释道:“我,我走神了。” 能与自家老爷结实的人,必定都是有权有势的,他怕这位宴公子因为他今日没有礼数怪罪到自家少爷身上去,又怕因为自己没规矩坏了少爷的事,慌里慌张就要跪,急得耳朵都红了。 宴淮就是存心逗他一逗,没想到把人给吓成了这样,抬手一拦季安要跪的动作,说:“慌成这样,我又没怪你。你家少爷替你答了,快回去。” 季安没跪下去,跟在辛弛身后回家,仍旧心有余悸。 路上的时候辛弛在琢磨如何与这新来的宴家相处,面色便是严肃的,季安想歪了,战战兢兢地走了一路,回了辛弛的小院终于憋不住,一边伺候辛弛洗手洗脸解暑,一边讷讷道:“少爷,我,我今日真的不是故意不答宴公子的话的。” 辛弛早忘了这茬了,皱了下眉,才想起来刚刚的事。 这种小事显然不被辛弛放在心上,他敷衍道:“那日后便记着。” 季安惶惶不安的一颗心终于放回原处,应道:“我记住了。” 又说:“我去给少爷拿酸梅汤,放两块冰可好?” 第二日上学去,宴淮已经到了。 宴家虽然是初来乍到,但是声名是有的,自然不能让宴家少爷坐在门边的犄角旮旯,私塾的先生已经给宴淮安排好了新的位置。 然而宴家少爷不知道怎么想的,说这里通风透气风景好,不肯换地方。 所以,宴淮就还坐在季安旁边的那个位置。 这回季安谨记规矩,见到宴淮先行礼,一板一眼得可爱:“宴公子好。” 宴淮被他那严谨慎重、一丝不苟的小模样逗笑了。 他提起笔来,在案上写了“季平安”三个字,递给季安,说:“昨日的季字写错了,该是这样写,拿去练。” 宴淮平日里惯用草书,龙飞凤舞的,今日给季安写的这三个字却一笔一划,极其工整,端的是一手漂亮的小楷。 季安拿着那张写了他原本名字的纸,心里“咚咚”地跳。 半晌,他小声说:“宴公子,我叫季安,你写的不对。” 季安其实有点害怕,他担心叫他家少爷知道了,会骂他对宴家公子无礼,但“平”字可是犯了他家老太太的名讳,少爷忌讳着的,季安更不敢碰这个字。 他这样战战兢兢,似乎满脑子都是他家少爷,简直到了惟命是从的地步,小聪明都不耍一下,看得宴淮十分没有办法,只好提笔沾墨,把那个“平”字给抹了,说:“这样行了?” 季安赶紧点头。 宴淮抬手,弹了下他脑门,说:“练字去,若是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季安又谢了宴淮一次,缩回自己的地方练字去了。 前一日他写坏了两张纸,心疼得要命,今日便学聪明了,从家里装了清水来,纸也是拿的厕纸,便宜不知道多少,他拿自己的月例买的。 这样,用清水写完等干了还可以再用,直到纸彻底皱巴到不能看了,才换一张。 “季安”两个字练了一个多时辰,已经有点模样了,再去看宴淮给他临摹的那张字,季安望着“季”和“安”中间那个黑点,在心里偷偷将“平”字也写了一遍。 他写不好,但记住了。 然后他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转向宴淮那头,结结巴巴小声开口:“宴,宴公子。” 宴淮在看一本古医书,他爹在家中行二,上头有大伯一家撑着宴家本家,而他在自己这一支中也行二,上头有哥哥,本轮不到他来操持家业,读书也只是开蒙识字,肚里有墨不叫其他人笑话了去便好,他自己是想做个郎中的。 不过今日这本钻研已久的古医书也没能让他专心,心思都在旁边的别人家书童身上。 他见季安转过来,便笑了:“嗯?” 季安紧张得手心冒汗,鼻尖也是湿的,像只从树上窝里掉出来的小雀儿,结结巴巴地说:“请,请教……公子。” 宴淮好耐心,嘴角挂着笑,侧身听着:“嗯。” 然后便听季安说:“公子……我家少爷的名讳,怎么写?” 宴淮的笑僵在了脸上,铺了纸沾了墨,龙飞凤舞地写了“辛弛”两个字——用的草书——扔给季安:“这么写。” 第5章 季安捧着纸,抿着唇,仔细想了一会儿,也想不明白如何下笔,七扭八歪地临摹一遍,写得根本不成个样子。 他自小看惯了脸色,其实也不傻,宴淮诚心没有给他好好写,他自然看得出来,于是他就知道宴公子的“可以问我”是句客套话。 季安又看了一遍那字,便仔细吹干,一点点卷折起来,收了下去。 之后几天,宴淮想同他说话,季安就规矩听着,垂着头,不言语,问一句答两个字,唯唯诺诺又谨小慎微。 ——这是做下人的本分。 宴淮揣着明白装糊涂,自知把人吓着了,却也不肯给他好好写“辛弛”两个字,每日拿些小玩意来逗季安,吃的玩的都有,都是季安平日里见不着的好东西。 可季安却都不肯收。 辛弛回过头便看见宴淮手里拿着个什么小玩意,不知道在同季安说些什么。 他皱了眉,凑过去说:“宴兄,我家书童嘴笨,若是得罪了,还请海涵。” 走近了才看清宴淮手里的是个香囊,辛弛又说:“这香囊怪精致的,宴兄哪里买的?” 宴淮似笑非笑看可怜见儿似的季安一眼,说:“哪里是他得罪我,是我得罪了他,如今巴巴送个小玩意赔不是,安安还不肯收。” 季安百口莫辩,看着辛弛着急道:“不是,少爷,我没……” 辛弛接过宴淮手里的物件,塞到季安怀里,打断了季安的话:“宴兄赏你的,收着就是了。” 有自家少爷发话了,季安这才敢收。 辛弛拿了一下那香囊,闻到些味道,不是脂粉香气,疑道:“怎么一股药味?” 宴淮不爱跟辛弛来往,觉得姓辛的身上一股子装腔作势的味道,烦得很,但又不好真的不理睬,于是收自己的书本,说:“我家自制的驱蚊止痒用的药粉,看你家书童脖颈胳膊都被咬了好些包,才拿来给他一个。” 辛弛把手指放在鼻子边又闻了一下,笑道:“那愚弟可也要问宴兄讨要一个,贤兄不知,我最是个怕蚊虫的,夏日里难熬得很。” 宴淮看他一眼,露在外头的皮肤上一个蚊虫包也没得,和季安那惨样比比,也不知道哪里就如此难熬了。 他心下腹诽,却说着“是我思虑不周,晚些时候让人送你府上去”这样酸掉牙的话,脑袋里转了个弯,又打了赔罪的幌子,拉辛弛去酒楼吃饭。 宴家做生意很有一套,辛老爷那日与宴二爷吃过饭之后,便嘱咐辛弛多余宴淮往来,但平日宴淮跟谁都说两句话,又对谁都爱答不理,所以这会儿辛弛自然不会推脱,还提议了一家新开的馆子。 不回家吃饭,自然要差人回去说一声。 宴淮的小厮在外头候着,得了话去通传,又被宴淮叫回来,得了宴淮给的一包碎银:“你也刚来,这里新鲜,传了话不用着急来接我,自己各处转转,玩去。” 小厮喜不自胜,说着“多谢少爷”,刚要走,又被叫了回来。 宴淮笑眯眯看了一眼乖得不行的季安,对辛弛道:“贤弟,我这个随从是个傻的,怕丢了,借你的书童用一用,陪他各处逛逛去?” 辛弛自然应,也扔给季安一包碎银,说:“去。” 宴淮的随从叫藿香,是宴淮的恶趣味,他喜欢医术草药,于是他自己的小厮随从全都配了像个人名的药草名。 藿香也不过十四五岁,爱玩的年纪,出了门便道:“你先同我回去通传,我再同你回去,不然我家老爷肯定说我偷懒不放我走的。” 季安心思还在自家少爷身上,有些迟钝,便显得有些傻气,人家说什么,他就是什么,被藿香一直拉到宴家新宅,回了话,又被藿香拽着回辛宅。 到了自己家门口,季安才反应过来,敛了心神去给辛老爷回话。 平时那么嘴笨一个人,这会儿却相当机灵,什么夫子留了很难的题,少爷与宴公子去论讨了,又说少爷得了夫子夸奖,必定不会耽误功课云云。 然而他这机灵是傻机灵,实际上辛老爷一听辛弛是与宴淮在一处,就已经应允了,并不需要季安小心谨慎地为辛弛说那么多好话。 小傻子见老爷未曾不悦,这才略略放心,和藿香去街上闲逛。 这年月太平盛世,夜景繁华,着实热闹。 藿香见什么都新鲜有趣,替府上的丫鬟买了簪花,又拉着季安去买糖人和糖葫芦吃,最后在卖花灯的地界儿流连半晌,啧啧感慨:“我们那边,只有除夕元宵才有花灯,你们这儿真好。” 时间不早了,季安惦记自家少爷,勉强笑笑,小声说:“差不多了,得回去了。” 藿香扒拉他脑袋:“爷赏了钱怎么不花?你也忒小心了些,糖葫芦都不买一串,我跟你说,可好吃了!” 其实季安也馋,打小他就没吃过新鲜玩意,一开始是不敢花辛弛给的银子,被藿香撺掇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买了一串,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好玩意,小心翼翼咬半颗山楂,又酸又甜,美得他直眯眼。 藿香都吃第二串了,问他:“好吃?” 季安使劲点头:“嗯嗯嗯!” 藿香猴孩子一个,祸害乖孩子季安起来就没个完,又开始撺掇:“糖人儿也好吃,去买一个?” 这下季安却又不肯了,细细数出来几个铜板,又去买了一串糖葫芦,挑半天,找了糖最多、山楂最圆润饱满的一个,举着,自己不吃,再度说道:“真的得回去了。” 藿香十分无语,但季安可爱,所以他也不生气,三两口吃掉手里最后一块糕,说:“就你听话,走,回去接你的少爷!” 第6章 辛弛和宴淮都喝了些酒,不知道是宴淮酒量好还是喝得少,总归辛弛醉得厉害一些,不过也没没到不能走路的地步,只有些迷糊。 季安举着根糖葫芦傻气得厉害,献宝似的给自家少爷递过去,辛弛接过尝了一口,酸得龇牙咧嘴,手一松,剩下的糖葫芦便掉在了地上。 他醉了酒有些难受,靠记着还当着宴淮的面没失了态,扶着季安跟宴淮告了别。 季安看一眼地上的糖葫芦,有些心疼,但辛弛半靠着他,说:“回去了,我晕得慌,记着让厨房备碗醒酒汤。” 季安收回眼神,扶着辛弛,垂着头看自己的鞋尖,说:“好。” 季安瘦,且矮,但是干惯了粗活的,夏日里每天几桶井水提来提去的给辛弛消暑,力气倒是有的,稳稳地将辛弛扶住了。 宴淮落在后头没走,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糖葫芦,让店小二洒扫收拾,抬手就给了藿香一个脑瓜崩:“猴儿崽子,人家都记得给自己爷带点吃的,你爷我的糖葫芦呢?” 藿香缩着脖子躲,笑嘻嘻地说:“爷你山珍海味吃了一晚上,怎么还惦记小的一根糖葫芦,况且又不爱吃。” 他猴儿机灵的,又说:“爷要是想吃,小的给你去买。” 宴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估摸着这会儿卖糖葫芦的都收摊了,便又瞪藿香一眼:“买去,买不回来今儿不许回府。” 藿香才不去呢,一溜小跑跟上宴淮的脚步,讨好似的:“少爷你怎么又逗小的玩,今儿我不跟着爷一起回去,老爷怕是又要罚我扫院子。” 一主一仆嬉笑着打道回府,回去自然是洗漱便歇了。 然而另一头的辛府,却不是如此光景。 这个时辰,辛老爷该是歇下了,即便是没歇,也该是在书房。 但今天不一样,季安扶着辛弛回了小院,便看见辛家老爷夫人坐在正厅等着。 季安瞬间起了冷汗,他看看一身酒气的少爷,心想这下怕是要挨罚了。 正琢磨着怎么给少爷求情,或者怎么溜去找老太太给少爷搬救兵,就看见辛老爷点了点小桌上托盘里的东西,说:“这是宴家人送来的驱蚊香囊。弛儿长大了,如今交友做事都很有风范,几日便与宴家少爷结识交好,做得不错。” 辛弛脚下虚浮,靠着季安行礼:“多谢爹爹夸奖。” 辛老爷颔首,后面的话是对着季安说的:“你也不错,去歇着。” 季安愣着,心想自己怎么能歇着,少爷喝醉了酒,不喝醒酒汤是要头疼的,且酒气最是燥热,夜里少爷是要睡不着的,他还得给少爷打扇呢。 辛夫人身边的一个大丫鬟却已经走过来,从季安手里扶过辛弛,脸色泛着些微微的红,看都不敢看季安一眼,只小声说:“有我照顾少爷呢。” 季安还愣着,十分担忧这大丫鬟能不能将少爷照顾周全。 然而辛弛却懂了。 他今年十六了,跟他差不多大的几位朋友都有已经娶了夫人的,而他却连个填房都没有。婚事自然应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辛弛的事情他爹娘早早跟他提过,待到今年生辰过了,便将辛家的部分产业交给他,到时候他便一心生意,不再去私塾那边,届时自然也有年岁和家世都相当的女子与他为妻。 现在母亲塞过来的这个大丫鬟,应该就是他以后的妾室了。 辛弛想,他的夫人人选,如今估计也已经有些眉目了,可能只等他行了及冠礼,便上门提亲。 辛弛想明白,便任由那丫鬟将自己扶过去,看季安还愣在那,不由皱了下眉,说:“行了,你去睡,我有事再叫你。” 季安这才讷讷应了声“是”,给老爷夫人行了礼,出去了。 可他勤快惯了,从没觉得偷懒是件快活的事情,闷头走到自己的住处,里头和他同住的小厮正裸身站在院子里擦汗,看见季安,惊奇道:“少爷不用你守夜了么?” 季安魂不守舍,晃了晃头,心想有别人伺候少爷了。 他莫名有些委屈,心里酸得难受。 他迈步朝屋子里走,忽然想到些什么,忽的又转身往外跑,吓了院子里人一跳,在后头喊:“小安哥你又怎么了!” 季安没听见,他想起来没给少爷煮醒酒汤,一溜小跑往厨房钻。 厨娘都歇下了,被他央求起来,得了季安些碎银,这才没有骂骂咧咧:“就你鬼机灵,给少爷煮饭做汤这不是我做厨娘应该的,还用你孝敬我。” 季安只抿着唇乖乖地笑,声音软软小小的,请厨娘把孝敬钱收了,等汤煮好,又颠颠地端着往正房那头送。 屋子里黑着灯,季安端着碗有些犹豫,不知道少爷是不是已经睡下。 他站门口不知该进该退,忽然听见一声不知是痛苦还是舒服的呻吟,让他想到春日里头发情了的猫。 季安的脚动了动,潜意识的动作差点让他推门而入,却在一句“少爷”冒出口之前听到了屋子里声音渐大,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床榻咯吱的摇曳,随着一声:“少爷……” 床榻咯吱声音更重了,随着辛弛的声音传出来:“浪荡东西!” 季安的脸忽的一下就红了个彻底。 他知道那些动静是什么声音了。 自己怎么这样傻,少爷也不是没带他去吃过别人的喜酒,怎的自己就直愣愣反应不过来今夜老爷和夫人的意思。 屋子的动静越发羞人了,季安涨红了脸,端着食盘往外跑,跑到门口的时候绊了一跤,摔得结结实实,一碗解酒汤全撒了,季安也顾不上,爬起来捡了碗,飞也似地逃了。 第7章 季安听了自家少爷的墙角,跑回自己那小屋的时候,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同住的小厮忙了一天,早就歇了,有刚睡的被季安吵醒,不大高兴地提醒:“小安哥,你小点声。” 季安下意识应了一声“哦”,坐木凳儿上,双目无神,头冒傻气。 他魂儿都没了似的,好半晌才缓过来。 缓过来才觉得嘴干,蹑手蹑脚去院子里打水,喝了一大碗的冷水下去,才觉得头脑清醒了些。 季安再傻,也知道今天要当做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他草草洗了把脸,回去躺上床,决定装作无事发生,好好睡一觉。 ——是不能的。 夜晚的寂静能将一切放大,以往的时候,季安觉得夏夜就是伴随着各种虫子窸窸窣窣的动静,可今夜那些动静全都变成了他方才听见的那些令人耳红心跳的声音。 季安想控制自己,可控制不住,反倒是让那些声音越发清晰,他觉得甚至都能看到那画面。 少爷赤身裸体,一头热汗地起起伏伏。 少爷身下的人一声一声娇,求着深一点快一点,又求着慢一点。 少爷便给那人一巴掌,啐骂一声“浪荡东西”。 那人嘤咛着缠着少爷…… 季安恍惚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激灵一下,季安清醒过来。 屋外天光微亮,已是清晨。 季安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刚刚那些令人难以启齿的画面全是一场梦,而此时此刻,他的亵裤一片脏污。 院儿里的家仆小厮们早已陆陆续续起床了,洒扫院子的,劈柴搬菜的,纷纷忙碌起来。 季安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换一条新的亵裤,只好硬着头皮穿着,套了外衣起床。 他从进了辛府开始,从未有过如此懒怠的时候,天都亮了方才起床,管家知道了怕是要一顿骂。 季安有些惴惴,又听见有人喊他:“季安,少爷找你呢!” 少爷! 季安提上鞋子就要往外跑,可跑了一步又定在了那——少爷——他实在是不好意思,穿着一条因为梦见少爷而弄脏的亵裤去见少爷。 他咽了一下唾沫,嗫嚅半晌,支吾着说:“我,我告病假。” 同屋的人进来一看,好家伙,脸红得什么似的,赶紧摸他额头:“你别是感染了风寒?” 季安脸红是自己臊的,他赶紧说:“没有没有,可能是累的,就是……就是能不能帮我跟管家告个假啊?下午我就能好。” 季安晕晕乎乎地躺着,享受管家特许的半天病假,脑子里还是乱。 听见少爷那种事情的墙角其实冲击力也不算大,充其量只是当下的难为情,可后来他竟然还梦到了。 梦到了…… 他恍惚看见的那张脸,分明就是他自己。 他和少爷都是男子,怎么能做那种事? 季安又羞又怕,一时觉得自己可能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害了癔症,一时又觉得自己低劣下贱,竟然敢肖想少爷,自责得简直想撞墙。 下午不能再歇着了,不过辛弛留了话,不用季安去寻他,于是季安就在院子里粘蝉——辛弛最烦蝉鸣,季安每年夏日里隔几天总要把院子里的蝉给粘下来一次。 季安瘦瘦小小的,个头也不高,粘蝉的技术倒是练得一等一的好,只可惜今天他心不在焉,眼神瞟过少爷的屋子就想起来些不该想的事情,没一会儿手下一歪,棍子控制不住朝他这边打过来,季安吓得一躲,“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 暑热蒸得季安小脸通红,一屁股坐在地上,简直傻不愣登。 季安听见屋内“噗嗤”一声笑,他扭头看过去,看见了昨天的那个大丫鬟。 大丫鬟已经从屋里走出来了,站在廊檐下问他话,脸上挂着笑,声音平和温柔:“你就是少爷的书童,季安?” 季安一骨碌立起来,沾着一身的土,“嗯”了一声。 他一想到昨天听见的动静,再也不敢抬头去看人家,只垂着脑袋立在那,像是在挨训。 那大丫鬟比季安要大一岁,是从小就跟着辛夫人跟前伺候的,看见季安这个样子,以为他是见过自己在夫人身边所以怕她,就更温柔了些,冲季安招手:“摔疼了没有?” 季安低着脑袋摇了摇,说:“没有。” 他就那么束手束脚地站那,也看不见自己冲他招手,大丫鬟没办法,只好自己走上前了两步,站在季安身前两步的位置,说:“你别怕我,就是在屋里看你摔了,过来问问你疼不疼。” 走近了,才看见季安何止是衣服上都是泥土,小脸也叫汗弄得花猫似的了。 她有些无奈,这小孩子据说是只比自己小一岁的,跟自己一样,从小就被买进辛家,可看着实在是有些和年岁不符的稚气,很招人疼。 季安还不说话,大丫鬟便只好又说:“好,我不吓你,你自己去树荫下坐一会儿,我帮你洗条手巾擦擦汗,好不好?” 季安这才抿抿嘴,乖乖去树荫下面,在大丫鬟去洗手巾的时候,悄悄揉了揉自己摔得贼疼的小屁股。 不一会儿大丫鬟便又出来了,不仅拿了条手巾,还给他倒了碗茶。 季安这会儿才从之前的别扭难为情之中摆脱出来,看着大丫鬟温柔的笑,不知怎么的想起来自己的娘。 他娘过世太久了,那时候他又太小,所以他其实有些不记得娘亲的样子,也很少想起来。 这回大约是因为对方太过温柔和善,又细致体贴,季安伸手接了手巾和茶碗,小声说:“多谢姐姐。” 大丫鬟一愣,脸有了一点红,轻轻笑着说:“以后可不要当着外人叫我姐姐,有别人在的时候,记得要叫姨娘,不然管家要罚的,知道吗?” 季安点头说“记住了”,擦了脸喝了水,大丫鬟又嘱咐他粘蝉也等日头没这么毒了再说,然后才回了屋子。 季安又道了一次谢,看着大丫鬟进了屋子,才后知后觉般地明白一个事情——他家少爷,也是该成家的年岁了,今日有了姨娘,隔些日子,应该就会有少夫人了。 他蓦地有些难受起来,像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胸中茫茫然又惶惶然,却又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第8章 这些年都是季安伺候辛弛,季安看着细瘦弱小,倒是没怎么病过,今日这一病,辛弛才反应过来,他身边用的顺手的小厮竟只有个季安。 这样总归是不好,辛弛便问管家要了个机灵得体的,让他跟在身边,带出去了。 辛弛最近逐渐接手了大半辛家的生意,今日下了学,想到要去铺子里查账,回来时便有些晚了。 季安没有过等少爷回来的经历,今回是头一遭,此时却连屋里都去不得,坐在院里石凳上,觉得分外煎熬。 他就这样枯坐等着,被蚊虫咬了许多包都没有觉察,听见前院传来了动静,下意识地“腾”一下立起来。 来的却不是辛弛,而是藿香。 季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一瞬间的失落被藿香抓了个正着,藿香立即不干了:“好你个季小安,见着我这么不高兴么!” 他唬季安玩的,没想到季安当真,抠着手指跟他道歉:“不是,我……我刚刚在走神。” 藿香被他逗笑,几步蹿到他跟前,神神秘秘地掏出怀里的宝贝——拿油纸层层裹着的四块糕饼:“听说你病了,我想来看你,求着我家少爷来的。” 他把糕饼往季安手里塞:“这个不腻口,你尝尝,很好吃。” 季安愣着,那糕他见过,三小姐的贴身丫鬟去给三小姐买,贵得很,一块就抵他一个月的月例银子。 藿香觉得他傻乎乎的,越发好玩,又说:“你不吃啊?那不给你了啊——” 季安刚伸出来的手又一下缩了回去,被藿香十分没办法地捉住了,然后糕饼被塞到了手里边。 藿香坐他旁边的石凳上,说:“我家少爷说得对,你就是个胆小的小兔子,稍微一吓唬就能唬住,我逗你的,你还当真,傻不傻。” 季安珍惜地尝了一口那糕饼,甜而不腻,软滑可口。 他吃了一口就舍不得再吃,小声说:“谢谢你。” 藿香看他吃了就高兴了,说:“银子是我家少爷赏的,我跑个腿而已,不用谢我。” 做下人的其实都懂规矩,饶是藿香这种闹腾的,也知道分寸,他陪季安在院子里坐着,倒也没惊动院里其他人。 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话——其实大多数时候是藿香在说——季安忐忑不安又不上不下的情绪倒是被缓解开了。 糕饼怕坏,季安舍不得,也被藿香监督着都给吃了。 时辰不早了,藿香留不下太久,说着改日再找机会来找季安玩就要走,季安便出去送他,远远看见了宴淮立在那,在跟他家少爷说话。 这下季安便不是送人了,他跟着藿香一块往外走,去迎他的少爷。 宴淮远远瞅见藿香过来,也看见藿香后头跟着的季安,这小笨蛋刚刚没看好路,差点摔一跤。 他没忍住,笑了一声,辛弛便也跟着他看了过去。 见着辛弛,季安早上那些不安反倒是没了,少爷还是他的少爷,神采英拔,品貌非凡,他昨天的那场混乱,也不过是被听到的那些不该听的吓到了。 季安过去,习惯成自然地想接少爷手里的东西,才想起来辛弛今天带了别的小厮。 他举了一半的手缩回去,小声叫了一声“少爷”。 被无视了半晌的宴淮一直旁观这小笨蛋,嘴角沾着零星糕点渣,鼻头有点红,应该是被蚊虫咬了个包,在昏暗的灯笼光里头,十四岁的少年竟让他觉得有点稚如孩童。 要是生在富贵人家,做个小少爷,这招人疼的模样,怕不是会千宠万爱,被当成掌上明珠。 只可惜…… 宴淮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想了一句“只可惜”,他将自己的思路打断,对辛弛说:“这猴崽子可算想起来他家少爷了,时辰不早了,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季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了礼数,找补地给宴淮行礼:“宴公子……好。” 他理亏心虚,声儿小小的。 宴淮听了,就有点想绷住脸逗逗他,然而一想到这小笨蛋胆子小得很,吓一下估计晚上都睡不好了,便又收了心思,没为难他,笑着“嗯”了一声,才与辛弛告辞走了。 宴淮一走,辛弛便把自己的腰带给拽了。 夏日实在难熬得很,站在这里说几句话的功夫,内衫就已经湿透了,辛弛解了腰带抖搂着衣服扇风。 季安知道辛弛怕热,平日里辛弛回了院儿里也惯喜欢解了腰带图凉快,和平时不苟言笑的样子不大一样,多了些不修边幅。 什么样的辛弛,季安都觉得好。 他跟平日里一样的,去接扇子要给辛弛扇风,辛弛却没给他,说:“今儿不去书房了,你们俩也去歇着。” 季安愣了一愣,傻乎乎地问:“少爷,不……不洗澡了?” 不过没等辛弛说话,另外那小厮便拽了季安一把,拖着他往厢房那边走,念叨他说:“少爷现在有屋里人伺候了,哪里还用得上我们,你傻不傻!” 一个晚上,他被两个人问“你傻不傻”,季安觉得自己应该是傻的,不然为什么少爷不用他伺候了,可以睡个囫囵的舒服觉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季安又一夜没睡好,倒不是他胡思乱想了,而是他在院子里等着的时候被蚊虫咬了许多包,实在是痒的厉害。 到了后半夜,季安才想起来宴淮给他的那个荷包,翻出来拆了些药粉兑水涂了,才终于睡着。 虽没睡好,但第二天季安却仍旧早早就起了,按着习惯,用水井里的冷气镇上辛弛的早饭,然后去挑水往辛弛屋子里送。 辛弛倒是也起了,这会儿正在那个大丫鬟的伺候下穿衣洗漱。 在功课和生意上头,他一向勤勉。 所以辛弛起了倒不算是个意外,让季安意外的,是他看见昨天跟着辛弛的那个小厮竟然也在外头候着。 季安眨眨眼,没忍住小声说:“少爷,我病好了,能跟你去私塾了。” 辛弛正在挑腰间配饰,没明白季安的意思,说:“昨日书箱拿回来就没动,你去拿。” 季安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再多话,小跑着去拿辛弛的书。 一直到了私塾,季安还坐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跟着读书,辛弛吩咐另外那个小厮:“你去替我传个话,让珍宝阁的掌柜备几样礼物,首饰什么的,不要太贵重,但要拿得出手,晚些时候我过去挑。” 小厮应声出去,季安已经将辛弛的笔墨纸砚摆好,却没回去自己那坐着,跪坐在辛弛跟前,半晌才小声问:“少爷,您……您还要季安伺候吗?” 辛弛笑道:“怎么,想赎身了?” 这回答让季安呆了一下,像受到惊吓的兔儿,然后他开始飞快摇头:“不,不是,少爷对季安有恩,季安一辈子都伺候少爷!” 他说完顿了一下,又没了底气,小声补充道:“如果少爷要我的话。” 辛弛这才大概明白了季安的意思,好笑起来:“我让你进来跟先生读书,是拿你当心腹,知道吗?” 他敲了敲季安的额头,又说:“过些日子少夫人过了门,爷就得接管家业了,你见哪家掌家的老爷少爷身边只一个小厮随从的?到时候给我办事,就你一个,累死你。” 季安顿了一下才明白辛弛的意思,能一直跟着少爷便好,他抿着嘴偷偷笑了,还以为谁也发现不了,其实嘴角的酒窝把他出卖了个彻彻底底。 他表忠心的时候总不让人觉得市侩谄媚,反让人觉得乖巧可心,冲辛弛说:“少爷,我不怕累。” 辛弛又敲他额头一下,说:“那便回去练字。” 他说:“爷知道你忠心,过个两年到了岁数,爷也替你找门好亲事。” 第9章 月底,是知府宠妾的生辰。 大约是知道这日子,知府夫人管不得知府,便假作不知,寻了借口回娘家,眼不见心不烦去了。 知府夫人这一走,那宠妾便越发没了管束,知府将她纵上天去了,在府上给她办生辰宴,请了名妓来作乐跳舞,又将宏福酒楼的名厨请来了家里,一掷千金为博美人一笑,张灯结彩,丝竹舞乐,排场弄得相当之奢侈。 氏族名流都得了请帖,辛家自然也在其列。 辛弛日前便在珍宝阁定做了一副首饰,名曰“月华灼灼”,因为那宠妾的名字中带了个“华”字。 其实知道宠妾是宠妾的人良多,可知道她闺名叫章华的人并没有几个。 章华见了那副首饰,弯唇笑了,知府大悦,着人来请辛老爷和辛弛,说他爱妾喜欢,问这名字来由。 辛弛尚未彻底掌家,这时候轮不上他说话,只跟在辛老爷身后恭敬地听着。 辛老爷从“月华灼灼”这四个字开头,引经据典的,暗着将章华夸赞一番,引得章华低笑了一声,说:“辛老爷有心了,多谢。” 辛弛一惊,下意识抬头看了过去。 眼前的美人穿一身鹅黄色裙装,配一套月白的玉石首饰,眉眼精致,皮肤嫩滑白皙,端端是个美人,可—— 可这美人有喉结。 他没听错,那声音虽然故意捏细了,有些雌雄难辨,但那的确是个男人的声音。 原来只听说这宠妾出身低贱,没成想竟然还是个男人。 辛弛呆在那里,一时间因为冲击实在太大竟忘了避嫌低头,被知府瞟了一眼才反应过来,赶紧迅速敛住心神微微垂头,不敢再随便乱看了,心里却忍不住痒了起来。 他在私塾结识很多人,其中一位贺家的小少爷,叫贺齐家的。 贺齐家能不能“齐家”不知道,成家得倒是很早,尚未及冠就已经纳了五房小妾,早早做了爹,后来为了管住他,家中父母很早便让他成了婚,可他本性难移,不在家中祸害婢女了,就出去妓馆风流快活,私塾也去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便是被家中逼迫着去了,也是与私塾中一些富家纨绔一处玩闹取笑,根本不会好好读书,是个妥妥的败家子。 有一回这人拿了本不知哪里淘来的混账东西,躲在私塾外头的榕树底下分给他们传看,上头画俩男人,情态缠绵,姿势繁杂。 一帮纨绔传看一番,便纷纷逃课,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到哪里去了。 不过那本子辛弛倒是也看见过,贺齐家这人脑袋实在不怎么好用,蠢得厉害,辛弛给他个好脸色他就能把辛弛当拜把子兄弟对待,于是这好东西当然也给兄弟分享。 当时辛弛只当个猎奇的新鲜玩意翻着看,看完扔回去,半开玩笑道:“仔细收好了,叫你爹娘知道了,小心又是一顿板子。” 可如今当真看见一个男人做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妾,瞅着章华那玉润白皙的耳垂,他竟忍不住好奇起来——那会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胡思乱想着,宴席已经开席,知府一手握着美人的纤纤细指,一手冲辛家父子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位,入席。” 辛弛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是忍不住朝章华的方向看过去,不过他早就学会了不动声色,饶是心里在想些下作卑劣的事情,但他与旁人宴饮闲聊却也一切如常,没人看得出来辛弛有什么异常。 直到后半场的时候,辛老爷让辛弛自去寒暄玩乐,辛弛便端了酒杯,去荷塘边吹风。 人人都忙着客套寒暄,厅内觥筹交错不绝于耳,他热得心浮气躁,只想寻处安静的地方先歇一歇。 然而荷塘边蚊虫更多,季安担心辛弛被叮咬了,拽了宴淮送他那个装了驱蚊药粉的荷包塞给辛弛,小声说:“少爷,出来的时候以为是在内室,荷包只配了一个,荷塘边蚊子多,这个拿手里。” 辛弛“嗯”一声,却没能得清净。 远处贺家不学无术的小少爷冲他招手:“辛弛!辛弛!这里!” 辛弛将他爹的圆滑学了十足十,便是心底不耻这些纨绔,却也从来不会表现在明面上,更从来没有学些所谓清流,摆高姿态不与他们往来。 他与纨绔结交,就能做个纨绔样出来。 所以他将扇子插到衣领子后面,带着季安走过去,道:“这是在玩儿什么?” 那边是与贺齐家经常混在一处的几个纨绔,桌子上摆着果品酒水,乱糟糟的,还扔着一方女子的手帕,不用想都知道刚刚这几个人怕是骚扰人家知府府上的婢女了,果真是糊涂透顶。 这里头只有贺齐家被家中逼迫去私塾,算是与辛弛相熟,主动道:“下注猜婢女裙子的颜色,辛弛,你也来下个注。” 贺齐家显然是喝多些,露出几分醉态,东倒西歪地倚着案几,却又没有醉得十分彻底,笑嘻嘻道:“我压了黄色,你们可不许与我重复了。” 辛弛掏出些银子扔在桌子上,随口说:“红色。” 下人们来来往往伺候宾客,不一会儿便有婢女从这边走过,竟是让辛弛猜中了。 贺齐家懊恼道:“辛弛,你读书厉害,怎么下赌注也这么厉害,不行不行,你再猜!” 吵吵闹闹的又猜了两三回,贺齐家回回都输,被起哄着又喝了不少酒,一掏荷包——空了。 他端起杯子又喝一杯,道:“没意思没意思,回回都输。” 纨绔们的玩乐法子自然多得是,其他人便提了其他玩法,贺齐家却都觉得没意思,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倾身向前,趴到了桌子上,小声说:“给你们说个有意思的。” 众人纷纷附耳过去,围着贺齐家说:“快说快说。” 贺齐家神神秘秘,朝着园子中间一指:“知府老爷的那个爱妾啊——” 他拖着长音,故意吊人胃口,然后才说:“是个男的!” 辛弛本只是心不在焉地做戏敷衍,贺齐家这话一出来,却正好扎在了他心里的痒处。 放在平时,他断然不会参与进这种聊知府内宅事情的话题里头去,可今日他却往贺齐家那边稍稍凑了点,故意道:“男的?” 贺齐家这个蠢货,早就忘了自己给辛弛塞过那种画本了,还以为辛弛不知道这种事,得意洋洋地说:“对啊,男的。辛弛,这你可就没我有经验了,女人固然好,可那些小男倌弄起来,嘶——” 他越说越兴奋,提议道:“一会儿这边散了场,去不去卿玉坊?听出新来了个挂牌子的公子,还没开呐!辛弛,带你去尝尝新鲜?” 第10章 “少爷,你不能去。” 季安跟着辛弛五六年,从来没对辛弛说过这样的话,辛弛甚至怀疑如果自己哪天说要季安的命,季安也不会对他说一个不字。 然而现在,季安红着脸拽着他的衣袖,一脸的祈求,拉着他不肯让他走。 这事儿不光彩,谁想他被个书童这样拦,辛弛没了面子,一用力把衣袖从季安手中拽出来,那力道差点把季安拽个趔趄,恼火地说:“谁教你的,敢拦着我出门了。” 季安眼眶是湿的,不知道是不是要哭,小心翼翼地往房门的方向蹭,似乎是想要把门给堵上,哀求辛弛说:“让老爷知道了,是要罚跪祠堂的。” 辛老爷做生意时应该算是个奸商,然而为人却算正经,从不去花柳之地,自然也不许辛弛去这种地方。 其实辛弛也并不对这些谢馆秦楼很感兴趣,平日里未曾踏入过一步,偏偏今日喝了些酒,又见过知府那男妾,被贺齐家一撺掇,兴致上了头。 他推开季安:“爷偏要去,滚开。” 季安腿磕在了门框上摔在地上,疼得直吸气,却还是使劲摇着头想要拦住辛弛,眼泪已经掉出来了,泪眼婆娑的,抱着辛弛的小腿哭道:“少爷,求你了,老爷早晚会知道的,别去。” 辛弛气从心头起,抬起脚来照着季安要踹,然而一眼撇过去,忽然又收了脚。 他蹲下去捏着季安的脸,笑:“那怎么办,爷要泄火,你拦着我不让我去,爷下不去火儿怎么办?” 季安狼狈地趴在地上,一只手还死死拽着辛弛的裤脚,脸却红了:“少爷,少爷不是……少爷不是娶了姨娘。” 一向都是辛弛说什么是什么,季安第一回忤逆他,怕得声音都在抖。 可辛弛却做出来更恶劣的事,俯视着季安说:“可爷今儿是要去给个挂了牌子出来接客的公子开,知道什么意思么?” 季安讷讷地摇头。 辛弛便说:“爷今儿想玩男的。” 季安被吓得呆住了,抓着辛弛的手慢慢松开,喃喃地说:“男……男的。” 他这边一松开手,辛弛便起身,拍打两下被抓皱了的地方,抬腿要往外走。 季安只又愣了一下,忽然从地上翻身爬起来,追出去抱住辛弛的胳膊,在辛弛不耐烦地转过身来要呵斥他的时候,哭着道:“少爷,我,我就是男的。” 月光底下,季安一张素白的小脸哭得满是泪痕,凄楚又可怜,可眼里全是辛弛,似乎根本放不下别的东西。 他未经人事,也无人教他这些,季安手足无措地抓着辛弛的手往自己衣服里面拉:“我,我伺候少爷。” …… …… 疼,很疼,特别疼。 季安对于爬上了少爷的床的唯一印象,就只有疼。 被打横抱起来扔在床上的时候很疼,后来在床上被少爷压着弄的时候更疼,他晕死过去再醒过来,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疼。 季安并不敢真的睡在辛弛的床上,甚至在意识迷离的时候都在想着不能被别人发现,被发现了,老爷会打死少爷的。 然而实际上,便是真的东窗事发,可能会被打死的,也只有他。 可傻瓜季安看不透这一点,路都走不好了,还要挣扎着一瘸一拐回厢房去睡。 他那儿疼得厉害,怎么躺着都不舒服,可又觉得呼吸之间都是少爷身上的味道,便又觉得怎样都值得。 辗转一夜,季安清晨的时候才堪堪睡去,还没有睡沉便又被人吵醒,同住的小厮在他耳边嚷嚷:“季安,你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书房里,辛弛也已经醒了。 昨天他在书房的塌上要了季安,弄了很久,而且又喝了酒,结束之后懒怠得很,于是就在书房歇了。 第二日醒来,看着塌子上已经干涸的某些痕迹,不由得蹙起了眉头,觉得有些隐隐头疼。 恰好这时候小厮来报,说季安病了。 辛弛“嗯”了一声,用拇指关节抵着眉心,看起来也是有些不舒服的样子,说:“那便放他一日的假,去小厨房说煮碗醒酒汤来,别的就不用了,我没胃口。” 下人生病哪有主子重要,小厮一下就把季安给忘了,立即跑去厨房吩咐,又报了管家,请了郎中来。 辛弛院子里围了一大圈人,辛家长子长孙自然重要,辛老爷和夫人自不必说,连他几个妹妹都来探望,辛老爷的三房小妾抱着还没百日的小娃娃一脸关切地站在最外圈。 郎中看完,说是没什么大碍,应是暑气太重,心火盛,有些上火。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外头候着的小厮丫鬟也算松了口气。 郎中开了房子,辛老爷让管家拿了谢银亲自送郎中出去,又命人赶紧去抓药煎药,辛弛收在屋里的那个大丫鬟此时贴身伺候着,隔一会儿便用冷水洗一次帕子,换着给辛弛敷在额头上,脸上尽是忧虑之色,辛夫人拿自己的绣扇亲自给辛弛打风,眼眶泛着红,责怪辛老爷道:“听翠禾说,弛儿昨日没回房,就歇在书房睡的,他又要读书做功课,又要看账管店,你总对他那么严厉做什么,这都累病了。” 翠禾就是辛弛填房的那个大丫鬟,从小是跟着辛夫人的,见夫人一落泪,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偷偷用袖子擦了,继续抿着唇给辛弛敷额。 一个辛弛病了,忙得一整个院里都鸡飞狗跳。 自然,也就没人还顾及得上季安了。 季安整整烧了一日,等晚些时候同住的那小厮回来,他已经烧得说胡话了。 这时辰太晚了,管家已经歇了,院子里的下人们忙活一天,也都已经睡下,那小厮不敢因为一个季安就搅扰管家请郎中,只能学样子给季安也敷了个冷手巾,跟季安说:“你挺一下,少爷病了,今日没顾上你,明日我就去报管家给你请郎中。” 季安没太睡着,但是也不算清醒,迷迷糊糊听见“少爷病了”几个字,不由得蹙起眉头,很小声地说:“少爷……怕热……” 然而那小厮出去打水洗脸了,没听见季安的话。 第11章 去给辛弛抓药的是辛老爷身边的贴身随从,正好去了宴家的一处分店,辛弛病了这个消息就这样传到了宴家耳朵里。 知道了消息自然没有不去看望的道理,第二日,宴淮虽然不耐,可他长兄不在,他不耐烦也没办法,只能听他爹地吩咐,备了礼物补品,亲自上门去探望辛弛。 藿香从知道要去辛府就很高兴,他总觉得季安怯怯的小模样很好玩,便总想去找季安,给他带些看上去就不是季安敢买的小零嘴。 但这两天他都没在私塾看见人。 现在知道原因了,辛弛病了,季安这个他家少爷的跟屁虫肯定又在绕着他家少爷转圈,谁知跟在宴淮身边去了辛弛的院里,竟还是没看见人。 辛弛是在会客厅见的宴淮,客气地说:“劳宴兄费心了,只是中了暑热,没什么大碍。” 辛弛的确没什么大碍,前一日是因为宿醉不太舒服,歇了半日就已经好了,但却是总有些心不在焉,隐隐觉得能闻到些什么味道。 便让人烧了水,翠禾伺候着他仔仔细细沐浴过了,等翠禾替他系腰带的时候,辛弛才想起来季安。 一想到这个人,辛弛才觉得舒服了些的烦躁又严重了起来。 他看着翠禾的手,想起来季安哆哆嗦嗦解自己腰带的指尖,看着翠禾低垂的眉眼,想起来季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是泪的样子,看着翠禾裸露在外的脖颈,想起来季安在他身下高高仰起来的脆弱纤细的脖子。 他想起来季安怯怯地抖,想起来季安隐忍地哭,也想起来季安的乖。 恰好他母亲担心他是事务繁多累着了,要他好生休息,于是辛弛便顺水推舟地称自己是病了,想要好生静一静。 那一晚只不过是因着见着知府一个男妾,他一时好奇应了要去青楼,怎么也没想到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发展成这样子本来也没什么,季安是他买回来的,少爷玩了个小厮,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情。 可他本该尝了新鲜就罢了,现在竟一时害了癔症,尝了,还想回味。 小厮给他送过来煎好的药,翠禾在一边伺候他喝,辛弛望着眼前那小厮的脸,心想昨日若是这东西敢在自己面前说一句“我伺候少爷”,他定是要一脚把他踹开出去。 他烦,不耐地挥挥手让那小厮出去,一口将那汤药闷了,苦得直皱眉,转头问翠禾:“酒渍梅子呢?赶紧端过来。” 翠禾没来得及准备,慌忙去找。 辛弛就更心烦了。 一嘴苦味,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来季安伺候他吃药的时候,从来都将糖渍梅子一块送过来,喝完药梅子便递在嘴边,他很少吃苦。 他一个下午情绪都是低气压,下人们走路都不敢出声,生怕触了辛弛的眉头。 一直到夜里,翠禾伺候他更衣,辛弛一言不发地将人抱上了床。 开始得很急切,伴着女子一声惊呼,然而过程中辛弛却心不在焉,麻木的行事,连一些温存都吝啬给出,看着身下的人因他娇羞、情动,他却无动于衷。 最后草草收场,翠禾难为情地裹紧被子,红着脸,一副小女儿的情态,眷恋地想要依偎在辛弛怀里:“少爷。” 辛弛将她推出去,让她躺在榻上,说:“歇了。” 说完便翻过身去。 他断定自己是憋狠了要发泄,才会在日里总没来由想起来那一晚的季安,可他已经有填房,泄欲本不该是季安的事。 然而他怀里的人是翠禾,年岁正好,姿容婉转,给了他便守着女子的本分,以他为天,可他却仍旧没来由要想季安。 枕边还有些女子惯用的脂粉香,这是芙蓉阁出的上好的脂粉,辛弛猜应是自己母亲赏给翠禾的,他今日闻着却嫌熏人。 于是,辛弛终于合衣坐起来,起身去了书房。 他一夜没怎么睡,气色自然不太好。 宴淮将一个小木盒推在桌上,说一些场面话:“大夫看过说无事便好,这是家父让送过来的补品,去火气的,让下人用了煲汤便好。” 辛弛说着多谢,将补品收了,跟宴淮谈外面生意上的事情。 在这方面,宴淮像个游手好闲的纨绔,虽然懂一些,可却实在是不甚上心,又觉得相当无聊,不怎么聊得起来,正巧一抬眼看见藿香做贼似的目光四处乱瞟,灵机一动,话头一转,忽然问:“贤弟,你那小书童呢?” 直到这会儿,辛弛终于才发现一丝不对劲,从昨儿开始,他竟就没见着过季安。 他自己心里有魔障,陷在其中,想到季安便是那一夜的事情,心里在不由自主地躲着避着,都没察觉这其中的不合常理。 季安自小跟着他,日日向阳花追日头似的绕着他打转,没有哪回是他这边不舒服了,季安竟没在跟前用细细小小的动静问他“少爷,还难受吗”的。 被宴淮这一问,辛弛才终于着了人来问怎么回事,方才知道季安竟然也病了。 与季安同住那小厮正在洒扫院子,抱着把大扫帚就被带了过来,老老实实地说实情:“小安哥昨日就病了,只是少爷也病了,没人顾及得上他,今天早上已经报管家去请大夫了。” 辛弛神情有些不大对,只不过没人留意到,他问:“大夫怎么说?” 小厮答:“大夫还没来呢。” 那一日季安气儿都喘不匀了的在他身下小声哭的样子忽的闯到了脑袋里,辛弛神经一凛,端起茶碗来喝一口茶,说:“那就再去请一次。” 这已算是失态,喝茶便是遮掩。 宴淮在一旁看着听着,没吱声,也不管藿香听见季安病了之后着急地不顾规矩拉了他两次袖子,到这会儿才终于开口。 他语气淡淡,十分不经心的样子,说:“我日常读过些医书,大夫若是有事耽搁了,不如我先去看看他?” 提议的时候宴淮只是想找个托辞,好不用跟辛弛讲那些生意经,他着实是没想到季安竟然病成了这个样子。 季安烧到第二天,人已经很虚弱了。 他太难受,睡不踏实,恍恍惚惚地半梦半醒着,感觉嘴唇一润,是有人在喂他喝水。 烧了两日,他嘴唇已经干裂不成样子,苦于没人递一碗水给他,现下好不容易喝上了,有些急,险些呛了,就听见藿香的动静:“你慢些!几天没见,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 季安觉得有些吵,皱着眉挣扎着睁开了眼睛,便望见了立在一旁的辛弛。 辛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微微有些出神的样子。 季安病恹恹的小脸上却露出来了笑,是真心实意的高兴,用烧得沙哑又有气无力的声音小声叫:“少爷,你来啦?” 第12章 季安长得不算好看,最多可以称得上清秀,可他病着的时候,该泛红有血色的唇惨白一片,反倒是一张白皙的小脸烧得通红,又瘦又小的缩在被子里,乖得让人生怜。 藿香脸都皱一起去了,心疼地责怪季安不好好看顾自己,宴淮嫌他吵,将手里的扇子扔藿香怀里:“研磨铺纸去!” 辛弛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吩咐自家的小厮去给宴淮备纸笔,又迟疑着问:“他怎么样?” 宴淮给季安切过脉,想说“没什么大碍”的时候,目光在季安遮掩在薄被下的脖颈上的某一处顿住了。 那像是被某种蚊虫咬过,又像是淤伤,还像…… 宴淮凑过去一点,对季安说:“张开嘴我看看。” 季安很乖地配合宴淮的检查,老老实实张开嘴巴,吐出一小节红软的舌来,目光却落在辛弛身上。 他眼神水汪汪的,看得辛弛心头一窒,目之所及是季安乖乖张着嘴露出来的舌尖,他几乎是立即想起来了它的柔顺和乖巧。 辛弛浑身不自在起来,找借口道:“宴兄,我去叫管家来,你开好了方子就让他去抓药。” 宴淮“嗯”了一声,又对季安说:“好了。” 他本意不在看季安的舌苔,这本来就是个幌子,为了靠近一些,看清楚季安脖子上的痕迹是不是他想的那样。 辛弛一出去,屋子里面只剩下宴淮和季安两个人,季安的注意力才落在了宴淮身上,他嗓子又干又哑,对宴淮道谢:“宴公子,谢谢你。” 他身份低微,实在是不该让宴淮为他诊病,若非刚刚辛弛在,他一时间走了神,季安是不敢躺着让宴淮给他诊脉的。 但既然已经诊了,季安便只能又说:“我没有事的,给宴公子添麻烦了。” 宴淮不搭理他那一套尊卑有序的废话,直接问:“季平安,你有哪里受伤了没有?” 季安被他问愣了,一时不知道该提醒宴淮不要讲那个“平”字,还是该遮掩说自己没有受什么伤。 他傻愣愣地看着宴淮,宴淮又说:“我现在是郎中,你不要跟我扯瞎话,你烧得很厉害,小心自己的小命。” 他语速不快,语气也不重,但听起来是有些不高兴了。 季安当然是怕死的,可也不敢对一个外人说出来自己和少爷做了那样的事情,只好模模糊糊地含混道:“有,有破了的地方。” 宴淮目光往他身下的方向瞟了一眼,但没再说话,可季安忐忑不安满脸惴惴,似乎是生怕他还要问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 好在宴淮什么也没有再问,将他本就盖得很好的被子给他掖了掖被角,说:“季平安,我带过来的小厮少,藿香很喜欢你这个玩伴,所以以后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来宴家找我帮忙,听懂了吗?” 季安其实不是很懂,他是他家少爷的书童,做什么要宴家公子帮忙呢? 可宴淮的语气很亲切,很温柔,季安被蛊惑了似的,老实点了点头:“听懂了。” 宴淮笑了,给他换了一条冷敷的手巾,说他一句:“小傻子。” 换了手巾,宴淮便起身出去给他开方子了,隔了一会儿藿香蹿了回来,给季安端了一碗白粥一碟小菜,看季安端着碗乖乖地喝,食欲看着还算不错,这才算是放心下来,安慰季安说:“放心,你不会有事的,我家少爷虽然没治过几个病人,但是他很厉害的,真的。” 季安一口粥含在嘴里,差点呛到。 他想到自己对自家少爷的盲目崇拜,然后类比到藿香对宴淮身上,很害怕地皱着眉想,不会真的被宴淮治到一命呜呼? 藿香并不知道季安在想些什么,看他不吃了,还以为季安吃饱了,念念叨叨地说:“赶紧吃完,你吃那么一点怎么好起来啊?” 季安“咕咚”咽下嘴巴里的那口粥,小心翼翼地捧着碗问藿香:“宴公子……真的很厉害?” 藿香说:“对啊,我家少爷不是给过你驱蚊虫的香囊?好用,那就是我家少爷自己配的方子!” 每年夏天都会被蚊子咬得很惨的季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年他的确少受了不少罪。 他为刚刚对宴淮的怀疑表示羞愧,脸颊发热,只好闷头喝粥。 等他喝得差不多了,藿香才凑过来帮他收拾了碗筷,又塞给他一盒子药膏,神神秘秘地说:“拿着,我家少爷说要偷偷给你,治外伤的——” “季安你什么时候还受了外伤?!” 藿香说着说着反应过来不对劲,都忘了宴淮嘱咐的不要声张,声儿立即高了。 季安拿着药膏,一想到自己“破了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又是怎么来的,就羞得没脸见人了,哪里还想得出来怎么编理由骗藿香,傻愣愣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就,没事。” 藿香是真把季安当朋友的,一着急,非要扒开被子看看到底伤在了哪里,季安力气没有藿香大,正急得快哭了的时候,宴淮的声音传了过来:“藿香?送个药怎么送这么久,还回不回了?” 自家主子发话了,藿香又一时被季安抓着被角拦住动作,只好高声回:“就来!” 然后又换了小一些的声音嘱咐季安:“下次!下次再审你,你好好歇着!” 季安松了口气,乖乖点头答应藿香,目光瞟见自己住的这厢房门口飘过一角青色,是宴淮今日外衫的颜色。 藿香走了,屋子里静下来,季安期盼地等了一会儿,辛弛却并没有再进来。 他没什么精神,怏怏的,昏昏欲睡,又惦记着两日未见的少爷,挣扎着不想睡过去,恍恍惚惚中侧了下身子,被硌了个龇牙咧嘴——是藿香塞给他的那个小药瓶。 季安伸手下去,摸索了一会儿,在腰侧找到那个瓶子。 细白的瓷瓶,精致的做了个旋扣的盖子,季安抿着唇思考了一会儿,打开那小瓶子,用指尖蹭了一点出来,红着脸将手缩回被子里,瑟瑟缩缩又战战兢兢地往身后的位置擦。 那地方肿得很厉害,一碰就疼。 季安哆嗦着涂了两回药膏,疼得额尖冒汗。 但很快就感觉到一种微微的凉意,很好地缓解了那儿的肿胀酸痛。 季安难受也不敢出声,抿唇躺着,等药膏发挥作用,姿势别扭地想将那小瓶子压到自己枕下时,看见了瓶底的雕刻—— 那是一个宴字。 第13章 不知道是宴淮的药的确好用,还是季安到底年轻身体底子好,总之吃了两日的药,季安便真的好了。 病着的这两日,季安一次也没有见过辛弛。 反倒是翠禾来过两次,没进屋,季安只是听见了翠禾在院里说话的动静,隔一会儿就有莲子甜汤给他送了进来。 季安想他的少爷,可又觉得少爷不来才是正常的,哪里有主子来下人住的地方探病的呢?那一日少爷来过一次,季安已经很知足了。 而且若不是得了少爷的话,翠禾怎么会来看望自己,还给自己送甜汤呢? 季安回味起那碗甜滋滋的汤,莲子那么软糯,上头撒着些蜜,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少爷待他,自然是好的。 季安这样想着,去辛弛的院里,习惯性的先打井里的冷水,用冷气儿镇上辛弛的早饭。 再过不到一个月就要入秋了,到时候天气就该凉下来,少爷就不用这样遭罪了,而且……而且少爷的生辰就要到了。 季安一边摆早饭,一边暗暗想自己有什么可以送给少爷的。 毕竟现在不同以往,他和少爷……和少爷那个了,季安觉得自己有资格可以送少爷一样东西。 早饭准备妥了,季安便去给辛弛收拾书箱。 没成想书房竟很整洁,一点儿也不似以往的时候,辛弛前一日在书房读书看账,书桌总会有些乱的。 他慢慢地走到书桌前,脸不争气地红了。 旁边的榻子早就收拾得整洁干净,上面的被褥也已换了新的,半点不见那一日的凌乱,可季安总觉得还是能闻见少爷身上的味道,甚至能听到少爷略显粗重的呼吸。 季安不由自主地,像是做坏事一样,悄悄往榻子的方向靠过去,想要在上面坐一坐。 然而他的手刚沾到床铺的一角,外面忽然有人说话的动静传过来,吓得季安一个激灵,慌手慌脚地从床边跳开,带倒了床边一个脚凳。 屋外的人闻声走了进来,是辛弛最近才带在跟前办事的另外那个小厮。 季安现在知道他叫齐三,是辛家的家生子,比他要大一岁。 齐三进来看见季安,赶紧招呼他出来:“你怎么来这里了?少爷吩咐了,以后不许人进来,是有些书没搬完才没锁,快出来。” 不许人进来? 季安一脸茫然,少爷为什么不许人来了,以后都不用书房了吗? 他还傻着,齐三却已经进来拽他了:“傻站着做什么?连搬书都只许管家进去,昨儿我过去给管家搭了把手,被少爷好一通骂呢,快走,可别再让少爷看见。” 齐三拽着季安回主院的时候,辛弛刚刚吃完早饭正要往外走,一抬头看见齐三同季安一道回来,脚步顿了一下。 季安还是以前的样子,安静又乖巧,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光。 可又有哪里不太一样了,以前怎么没发现,小书童小脸白嫩嫩怯生生的,小腰那么细,招人得厉害。 ……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辛弛猛地撇开了目光,咳了一声,对齐三说:“今儿还是你跟我出去。” 季安怔了一下,眨眨眼睛,叫辛弛:“少爷,我……我呢?” 辛弛像是才看见他似的,这才将目光落在了他脸上,说:“你病没大好,在家待着。” 小笨蛋什么也听不出来,傻兮兮地说:“少爷,我病好了。” 他手攥着衣角,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见少爷会比之前紧张上许多,小小声补充:“而且,而且在私塾也不累的。” 他那么乖,可辛弛心里头莫名起了火儿,季安细声细气的动静像是有小勾子,那一日就是顶着这样乖顺可怜的表情求着要伺候他。 辛弛脑袋里某一根神经蓦的一凛,声音已经沉下来,说:“谁说我今日去私塾。” 辛家的长孙,未来的当家人,脸沉下来之后的气势是很唬人的,季安一下子被吓到,闭嘴不敢说话了。 齐三同情地拍拍他肩膀,偷偷在季安耳边说了一句“少爷这几日火气很大”,就赶紧跟在辛弛身边往外走,脑袋都不敢抬起来,可见辛弛的的确确是真的没少发脾气。 季安被扔在原地,像被主人抛弃了的可怜小狗。 他愣愣看着辛弛,直到辛弛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连背影都看不见了,他才失魂落魄地折返。 他惹少爷不高兴了。 季安有些难过,垂着头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没事找事地拿了扫帚扫院子。 辛弛走得很快,齐三甚至得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 前些日子他病那一回,且成亲的事情已经提上日程,辛老爷便允他不再去私塾了,只专心经营家里的生意,今日本来是没什么要事要出来的,可他见着季安,下意识又不想在家歇着了。 没什么事,自然也就不知道去哪里,两家铺子里转了一圈,走得怪累的,便又找了个茶楼歇着。 齐三察言观色,见辛弛脸色好些了,才战战兢兢问:“少爷,今日我们要做什么?” 辛弛端茶碗喝一口,说:“不做什么,听曲儿喝茶,吃喝消遣。” 说完想起来什么,眉头一皱,又说:“你可别学季安那小东西,我做点什么都要劝我不要做,会被我爹骂,当真扫兴!” 齐三明白少爷的意思,立即道:“少爷今日出来,是给未来少夫人挑礼物来了,小的明白。” 辛弛拿扇子轻敲他脑袋一下,笑骂道:“就你机灵。” 俩人便真叫了上好的茶和点心,在茶楼听了一上午的曲儿,中午在酒楼吃的,还喝了些酒,辛弛犯了午困,便在雅间歇了,还叫了个婢子来给捏腿揉脚。 睡醒了,倒还真去装模作样往那些个卖珠宝首饰的铺子里转了转,辛弛叫齐三哄得高兴,顺手赏了他一对镯子,说:“留着以后娶老婆去。” 齐三高高兴兴收了,猜着少爷大概是被老爷管束得太厉害了想在外散心,便又提议道:“少爷,小的还知道个好玩的去处,少爷可要去玩一会儿?” 第14章 齐三带辛弛去的是家摔跤技馆,场子里的壮汉赤裸上身以命相搏,场子外的富家子弟欢呼呐喊,下注赌钱。 辛弛从小被辛老爷管束极严苛,哪里见过这个,一时间被馆子里的气氛带得兴致勃勃,下了三场注,竟然还都赢了。 这算是这几日来辛弛心情最好的一天了,从技馆里出来,辛弛一路哼着小曲儿回了府上,到屋子里,瞧见桌上摆着的一碗解暑的绿豆汤。 用冰块镇着的一小碗,这个府上没有别的人会这样给他准备吃食了。 辛弛哼着的曲儿戛然止住,一整天的轻松心情也随之消失殆尽。 他可以一时兴起去男娼妓馆玩儿挂牌的公子,也可以想要尝个新鲜就要了季安,但不能吃过了,却还念念不忘。 第二日,季安起得仍旧很早。 他记挂着辛弛,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早早守在门口等辛弛起床。 等了约莫一刻钟,屋里才隐隐有了动静,辛弛在里头叫:“季安。” 外头傻兮兮地等着的小人儿眼神亮了一下,小兔子似的往屋里跑,看辛弛的时候欢欢喜喜,应:“少爷,我在呢。” 这天气怕是要下雨,虽马上就要入秋了,却闷得很,空气里了潮乎乎的都是水汽,季安在外头候着,鼻尖沁出些汗珠来,显得有些可爱。 辛弛却不看他,说出自己前一天就已经决定了的安排:“今天开始,你随万叔到庄子上学管事,以后到月底结算的时候来回话就行了。” 果然要下雨,外头毫无征兆打了个闪,“轰隆隆”一声雷炸开。 季安胆子小,被吓了一个哆嗦,像受惊地小动物似的看着辛弛,很不敢相信地问:“少爷……你不要我了吗?” 他看着像是要哭,但其实真的没有哭,眼睛里没有泪,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辛弛,又小声说:“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辛弛把玩手里的小物件,说:“没有,爷说过要你做我的心腹,万叔是替我爹做外头的事情的,以后我掌家了,你就要接手万叔如今做的那些事,懂吗?” 季安从前从来不忤逆违抗辛弛的意思,这一回难得顶嘴,可又一点儿底气也没有,声音小小的说:“可季安想在少爷跟前伺候。” 他祈求地看着辛弛,问:“换一个人去好不好?少爷,求你了。” 辛弛是他的天,从辛弛买下他那一天开始,季安就只能守着辛弛活下来。 他惴惴不安,生怕被抛弃。 僵持一会儿,辛弛像是被他闹得很无奈了,走过去,抬手摸了摸季安瘦瘦小小的脸,很怜惜的样子,感觉季安整个人都在抖,就一抬手将人抱在了怀里。 “季安,你是个男人,总要替我处理外面的事,而不是守在我跟前伺候我吃饭穿衣,那是翠禾要做的事情,知道吗?” 他说着安抚人的话,语气温柔得让季安有些恍惚,可季安看不到他的表情,和说话的口气完全相反,既无情又冷淡。 季安被辛弛的味道包裹住,有些眷恋,想再被抱一会儿,可辛弛却很快将他推开,看着他,等季安一个答复。 那目光让季安觉得自己看不懂,像是在逼迫他,又像是很怜爱他,半晌,季安捏着身侧的衣角,两只手都攥成小拳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发抖,乖乖应道:“少爷说什么,季安就做什么。” 他终于答应下来。 辛弛的目光这才柔和下来,说:“去,万叔在厢房等你了。” 外头眼看要下雨,季安却完全没想到这一茬。 明明还是要给少爷做事,明明这是少爷对他的信任,明明这证明少爷很看重他,明明……这该是好事情,季安却觉得自己很难过。 他垂着头往外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又被叫住了。 翠禾拿了把伞递过来,说:“要下雨了,这伞拿着去用。” 天气不好,风雨欲来,下人们也大多躲在屋子里,这是没外人的时候,季安抿了抿嘴唇,小声对翠禾说:“姐姐,求你照顾好少爷。” 翠禾将伞塞到季安手里,笑着说:“知道,这是我的本分。” 季安这才万分不舍地走了。 他没看见翠禾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忧伤——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如何,如今才被夫人指给少爷不过几日,少爷便对她没了新鲜感,如今日日睡在书房,都不肯来她屋子睡一宿。 可她没有跟季安讲,小孩子都被打发走了,何苦让他没法心安呢? 季安从辛府出来,日子就好像过得很快,又好像过得很慢。 虽然每日要做的事情很多,可季安总觉得像是回到了刚来辛府的那段日子,可那个时候他想着学完规矩就可以去见少爷了,如今呢?万叔是老爷的心腹,但一年到头也不会去府上回几次话。 那他呢?日后是不是也不能见着少爷几次了? 日子过得庸庸碌碌,季安麻木而机械地做万叔安排给他的事情,像没了生命的提线木偶,安安静静的,像是什么事情都不在意了。 他整个人急剧地瘦下来,本来就巴掌大的小脸只剩下一小圈,衣服套在身上都有些空荡荡的。 直到入了秋,府上要忙一件大事——辛弛及冠,要过生辰,也要准备提亲。 这种大日子,万叔自然要回辛府上。 季安从得了消息开始就雀跃了起来,吃饭都能比平日都吃一些,麻木的小脸也有了生机,像是入冬的树被春风吹醒了,枝条柔软而鲜活起来。 要见着少爷了,要跟少爷讲自己很听话,万叔夸赞他学得快,也要跟少爷讲自己很想他,担心别的人伺候不好少爷,还要同少爷说,不要那么辛苦。 他有好多好多话要同少爷讲。 可他见着辛弛的时候,却又什么也没能讲出来。 辛家长子长孙的及冠礼办得相当隆重盛大,宴请了许多乡绅显贵,连知府都派人送了礼物过来。 辛弛在自己的生辰宴上见着了未来的夫人,云家的千金,云宿。 云宿与自己的母亲一同坐在女眷席上,目光冷冽,大气端庄,的确是父亲和母亲会看好的少夫人人选,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着一股子傲气。 可…… 辛弛心中想,可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女子,他想要那种软绵绵的,听话乖巧的,最好个子骨架都要小一点,柔软好欺负的,腰要细一点,脸要白净,能让他抱在怀里,予取予求。 他这样想着,连这唯一一次能在婚前与未来的夫人说话的机会都不想把握,捏着酒杯想要走,一转身却撞见了季安。 季安端着一盘糕点,傻傻地望着辛弛,被发现的时候一下子变得很慌。 可这样见上辛弛一面实在珍贵,季安又舍不得逃开,半晌吸了吸鼻子,小声喊了一句:“少爷。” 第15章 像是团火,一下子点着了辛弛寡淡的欲念。 一月时间,辛弛只在翠禾那边睡过一次,之后不是忙着生意上的事情醉宿酒楼,就是回家看账直接歇在书房,积压下来的火气忽然上涌,辛弛一把抓住了季安的腕子,一言不发地将人拽着走。 季安手腕很痛,但又不想让少爷放开手,便抿唇忍着,小跑着被辛弛拽着走。 辛弛先回了趟院子,不消一会儿翻了一串钥匙出来,然后又拉着季安去以前他用的那间书房,如今被落了两道锁,他当着季安的面开了锁,将季安带进去,然后终于说了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在这里等着我。” 季安悄悄揉自己的手腕,乖乖地说:“是。” 辛弛是今夜的主角,自然不能离席太久,将季安安置在这书房中,便又出门。 关上门的时候辛弛想了想,又将那两道锁原样锁了回去。 往回走的时候辛弛没有走大路,打算从花园的小径中穿回去,没成想竟然在通廊见着了宴淮和藿香。 宴家的生意最近风生水起,宴家如今也风头正劲,辛老爷当然不会错漏邀请宴二爷。宴淮一道来,觉得无聊,便拉着藿香跑出来躲懒,却不成想竟然碰上了今夜的主角。 他愣了一下,然后便笑了:“你怎么也出来偷懒?” 辛弛见着宴淮也是一愣。 季安刚刚被他送走的时候,宴淮问过两次季安的出去,说是他那个随从小厮很喜欢和季安玩。 一次问季安的病如何了,一次问季安去哪里了。 季安是如何病的,辛弛心里清楚,而且他更不愿意提及季安去哪里了。可偏偏宴淮要问,这使得辛弛见着藿香就没来由会想起季安,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头,他与宴家的来往都淡了不少。 此时见着宴淮,辛弛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然后露出来个毫无破绽的笑,说:“宴兄都未曾祝贺我生辰,还要捉我偷懒。” 宴淮懒懒地举了举手里的酒杯,说:“那便祝辛大少爷海屋添寿。” 他一抬手,将杯里的酒喝了,又说:“今日你可是主角,快回去。” 辛弛求之不得,失礼同宴淮告辞了,宴淮看着辛弛走远,一抬腿跨坐在通廊的围栏上,感慨道:“没趣得很啊。” 有趣的那个此时正坐在书房里,有些惴惴不安。 这书房已经弃置不用,书案上都落了些灰,经久没有人打扫了,更不要说找到烛台一类的东西,季安便只能摸黑坐着等。 他不算怕黑,但因为摸不清辛弛的意思,心里就有些没底。 大家都在前院忙活辛弛的生辰,后院里便很安静,季安很久没有在辛弛的院子里待过了,听外头秋蝉的鸣叫都觉亲切。 但他连窗户都不敢开,无事可做,就从窗户缝里悄悄看外头的月亮,数天上的星星。 等宴会结束,辛弛送了客人离开,又去正院回了父亲的话,再回来的时候,便看见季安已经在榻子上睡熟了。 屋子里很黑,只有隐隐一些月光,辛弛看不太清季安的样子,只能描摹出榻子上的轮廓,人很瘦,似乎比走之前还要瘦了一些,侧躺着,睡姿很安静,腰线的位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但幅度很小。 安静,乖巧,毫不设防。 辛弛心里从见着季安就一直烧着的火一下子就更旺了,他两步走过去,俯身压在季安身上,亲了下去。 季安睡得安稳,冷不防被人压在身上,吓得一激灵醒过来,刚要下意识伸手去推,看见压着自己弄的人是辛弛。 动作便软下来,季安垂着眼,小声喊:“少爷。” 他不知道今日少爷怎么了,又要这样弄他,那种疼的滋味让他有些怕,可他又很期待少爷和他这样亲近。 辛弛不说话,沉默着解了他的腰带,将他剥开,露出柔软的肚皮和细瘦的腰,火热的手游走在那上头,唇咬着他的耳朵,一下一下舔。 季安那样嫩,哪里禁得住辛弛这样弄,很快有了反应,软在了辛弛怀里,细细地喘,控制不住地小声喊日思夜念的人:“少爷。” 他说:“我好想你。” 辛弛又咬又吸,将季安弄得浑身都在颤,他自己也胀得难受,探手下去扒了季安的裤子,手一下子碰到了季安那里,季安被弄得一抖,可辛弛动作却僵住了。 那物件像一道禁忌的灵符,召回来辛弛被焚烧得七零八落的理智。 他很重很重地呼出一口气,一言不发地从季安身上起来,拽了被他扔在地上的衣服扔在季安身上,然后整理好自己衣服,就这么着离开了。 季安还懵着,喃喃叫了一句“少爷”,是下意识的。 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只听见外头落锁的声音。 这下季安睡不着了,他不知道辛弛是什么意思,但因为那落锁的声音有些怕。 一夜难熬。 好不容易到了天亮,季安从窗户缝隙里往外看,前一夜天黑看不清楚,现在看出去,竟发现这院子居然也像是被荒废了许久,地上落了许多叶子花瓣,也没有人打扫,风一吹,哗啦啦地四处乱飞。 季安抱着衣服缩在榻子一角,努力说服自己少爷只是让他在这里待着,今夜还会来找他。 可总有些事情是无法解决的。 到下午的时候,季安便饿得有些难受了,他抿唇忍着,但儿时长期挨饿的那种恐惧感涌上来,季安控制不了自己,开始变得有些焦虑起来。 但挨饿还是好的,更难以忍受的是他想要如厕。 这房间里连尿壶都没有,季安忍到了晚上,挨饿和思念都顾不上,只想着少爷快些来给他开门,好让他去解决一下尿意。 然而月亮慢慢升起到高悬空中,辛弛却根本没有来的意思。 季安快要昏厥,忍不住了,翻出来一个旧笔筒,胆战心惊地解决了一下。 他想着,等少爷想起他来,他就将这笔筒很快地处理掉,可以不要这个月的月例银子,赔给少爷新的笔筒。 尿意解决掉,饥饿感就变得明显了。 季安抱着自己的膝盖靠坐在角落里,不断地吞咽口水,随着时间慢慢流掉,相信少爷会记得来找他的希望也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季安恍惚了,感觉自己变成了很小的时候,家里的缸里已经没有米了,他饿得受不了,前一夜又挨了打,手腕很疼,外头雪那么大,风刺骨的冷,他就快要死了。 少爷应该要来救他的啊,少爷…… 季安难过地想,少爷怎么还不来呢? 他就要死了啊。 第16章 辛弛再一次将书房的门打开,已经是三天之后。 季安饿得浑身没力气,几乎要奄奄一息了,但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还是挣扎着从榻子上下来,看见辛弛就露出来一个很脆弱的笑,说:“少爷,你来了呀。” 辛弛喝了酒,身上酒气有些重,这次他对季安笑了笑,伸手捏住季安的下巴瞧了瞧,似乎是满意了,便将手里的东西扔给季安,说:“换上。” 那是一套裙装,大红色的,上面用金线描着漂亮的花纹。 季安有些没力气,也有些迟疑,不知所措地拿着裙子看辛弛,辛弛便动了怒:“没听见?换上。” 那套衣服精致华美,但也实在是繁杂,季安从来没有碰过女子的衣服,笨手笨脚折腾了半天才终于套在身上。 大红的颜色将他包裹起来,衬得季安那张白嫩的小脸宛如红梅蕊里落了一点雪,他腰身很细,穿女子衣服也不嫌紧巴,裹在衣服里更显得不盈一握,黑长的头发散下来,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 但季安不自知,他觉得自己穿女子服饰的样子一定很怪异,不自在地扯着衣摆,小声说:“少爷,我穿好了。” 声音没落,辛弛便将他抱了起来。 酒气一下子更明显,季安忽然悬空,下意识地抓住辛弛衣服的前襟,眼巴巴看着辛弛,眼睛里是一种湿漉漉的惊恐。 辛弛笑了,亲了亲季安的眼睛,才稳稳地将他抱上榻子压在身下,暧昧地在季安耳边说:“真好看,安安日后就穿裙子。爷今晚娶你,怎么样?” 季安倒吸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看着辛弛。 大红裙装,原是喜服。 但辛弛莫不在意,将季安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季安的头发,很怜惜的样子,然后缓缓地亲下来。 季安觉得自己要晕倒了,应该是饿的,也可能是被惊到。 但辛弛当这一夜是洞房花烛,一点一点解开季安好不容易穿在身上的大红裙子,流连在季安身上,笑着说:“爷的新娘子真好看。” 季安吓坏了,一动也不敢动地看着辛弛,嘴巴微微张着,傻乎乎的,听见辛弛问他:“是你自己先勾引的我,如今要娶你了,怎么不说话?不愿意。” 那声音就在耳侧,湿气都在脖颈间,季安有些抖,他不知道男子如何能娶男子,可如果是少爷…… 季安很害怕地抱住辛弛的胳膊,小声说:“愿意的。” 辛弛便笑了,像是很高兴,语气很温柔:“乖。” 他说着,伸手下去撩开季安的裙子,慢慢往上,捏住了那一块软肉,又说:“既然愿意给爷做暖床的,那这东西就不要了。” 他摸到后面去,又说:“反正这里才是伺候男人时用得到的。” 季安本来就饿的没什么血色的脸“唰”一下就白了,尚来不及因辛弛要娶他开心,就陷入了莫大的惊恐之中。 他瑟瑟发着抖,却又不敢推辛弛,声音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少爷,不能不要……我会死的……少爷……” 辛弛摸摸他头发,很温柔,却说很吓人的话:“安安不怕,死不了的,只会稍微疼一下。安安这么好看,把这多长的东西去了,爷以后就只疼你一个。” 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捏了一把刀,在季安身下比划。 季安后背冷汗已经下来了,尖叫着挣扎起来:“不——” 喝了酒的人准头不够,季安扭着身子躲,刀子避开要害处,一下子划伤了他的腿,尖锐的疼痛立即袭来,季安终于哭出了声。 他三天没吃饭了,力气很小,被辛弛压着挣扎不开,绝望又恐惧:“少爷我错了,求你了,少爷求求你。” 辛弛压着他亲,也压着他扒他的亵裤。 刀子那么凉,季安能感受到刀刃就贴着自己的大腿根,少爷是真的想阉了他,不是喝多了的醉话。 季安真的怕了,拼命地挣扎起来,两条细瘦的腿一直在扑棱,想要将辛弛从自己身上弄下去,挣扎的时候刀子再一次划过他大腿,疼得季安几乎要昏过去,而辛弛被季安的反抗惹怒,一巴掌扇在季安脸上:“别动。” 季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哀求地说:“少爷,你放了我,我去庄子上,一辈子都不回来招惹你了。” 然而辛弛被这句求饶的话激得更怒,掐住季安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一辈子不回来?季安,你只能嫁给我。你被我玩过了,以后也只能给我玩,你还想去找谁?!” 窒息感很快袭来,季安扑腾挣扎,求生的欲望让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在摸到什么东西砸向辛弛的脑袋之前,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那是一方砚台。 之前辛弛读书看账,季安伺候研磨铺纸的时候,用的便是这方砚台。 辛弛直愣愣地倒了下去,额角缓缓地渗出血来。 季安终于获得了新鲜空气,大口大口呼吸起来,把辛弛从自己身上弄下去,飞快地爬到角落里缩起来。 他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缩在角落缓了好久才渐渐回神。 彼时辛弛躺在榻子上,脑袋旁边流了很大一摊血。 季安刚从会死掉的恐惧中挣扎出来,又陷入他可能杀了少爷的恐惧中,颤颤巍巍伸出手探了探辛弛的鼻息,摸到了气息,才连滚带爬地哭着从书房里跑出去。 少爷没死,可他不敢惊动府上的人,潜意识里要找人来救辛弛,又只敢不停地往外跑,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竟然跑到了宴家。 是了,在这里,除去辛家的人,他还认识的,能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宴淮和藿香。 大红喜服七零八落,头发散乱乱七八糟,身上沾着血也糊着泪,他狼狈又破碎,摔倒在宴家门房,撑着最后一口气喃喃地叫:“我找藿香。” 宴家守夜的人被吓了一跳,眼前这女子这般模样,不知道生了什么事端,担心是藿香这小崽子惹了良家女子,不敢去回禀老爷,但是也敢真如季安说的去找藿香,便一边着人在藿香住处暗中将藿香看管起来,一边去回禀了二少爷来。 夜色很深了,宴淮已经睡下,被人叫醒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他想长兄为何还不来,害得他大半夜爬起来处理这些事情。 然而他披了衣服匆匆出来,看见已经被守夜的人带回门房的人的时候,脸上的不耐就消失了——哪来的什么可怜女子,这明明是辛家那只小兔子。 公的! 他将自己的外衫解了,披在季安身上,俯身去抱他,叫他:“季平安,醒醒。” 季安强撑的最后一气在看见宴淮的那一刻松了下去,喃喃地说:“救救我……”家少爷。 他以为自己说明白了,但其实并没有将一句话说完便昏了过去,宴淮只听见了“救救我”三个字,就打横将人抱起来,吩咐门房的人说:“这是我的朋友,怕是家里遭了什么事情,待我查清楚了再禀我爹,你们不许多说话,知道了没有?” 第17章 季安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噩梦。 梦里,先是他爹对他棍棒相加,打得他浑身都是伤,他缩在墙角不断地求饶,终于他爹将棍子扔下,对他说已经将他卖了。 接着他便到了辛家,辛弛将他绑在书房的榻子上,刀片冷冰冰地贴着他的腿根,一寸一寸上移,像毒蛇信子似的缠住他。 而后画面一转,那刀子不知如何插进了辛弛的脖子里,血汩汩的流,沾了他一身,将他没过去,他在血水里面窒息,求救的声音都发不出去,耳边是无数不认识的声音,对他说:“你杀了辛弛,你要给他偿命,偿命……” 季安激灵一下吓醒了过来。 入眼是一张床的顶,挂着华美的帷幔,身下是干爽柔软的褥子,身上那一塌糊涂的喜服已经被脱掉了,他穿着干净的亵衣,盖着一条锦缎小毯。 季安眨了眨眼睛,晕倒之前的记忆才慢慢回笼…… 少爷! 季安想起来辛弛,一下子着急起来,掀开毯子就要跳下床,然而才刚刚有点动作,便听见了宴淮的声音:“醒了?” 季安的动作一下子停住,愣愣地看着走过来的宴淮,小声叫了一句:“宴公子。” 宴淮端了只小碗,坐在季安床边,将碗递过去:“醒了就先吃点东西。” 按理来说,季安饿了好些天,该是饥肠辘辘,可他捧着这碗粥,却没有进食的欲望,抱着碗垂着头,半晌才小声说:“宴公子,我家少爷怎么样了?” 季安这样惨兮兮撞到他家里面来,按理来说,宴淮知道他是谁家的下人,本应该第二日就将人送回去。 可宴淮没有,把人留下来,亲自诊脉开方熬药,又整整守了季安一天。 宴淮当然不可能随随便便不问原因就将人留在家里,他已经打听过了,辛弛倒是真的出了问题,但据说是因为喝多了走错屋子,摔了一跤摔破了头。 至于辛府上走丢的这个小厮,辛家明面上根本没有找的意思。 宴淮生的是颗七窍玲珑心,联想起来之前给季安看病那回看见的伤,又想起来捡到季安时候他那惨状,大约就想清楚发生了什么。 然而这傻子刚刚一醒,问的第一句话,还是他家少爷怎么样。 宴淮看看他瘦得快脱相的小脸,有些无语,便随口瞎说:“死了。” 季安一呆,捧着碗的手抖了起来,脑袋垂得更厉害了,紧接着宴淮就看见季安的眼泪噼里啪啦掉进了粥碗里。 往常见着,这瘦瘦小小的小兔子一点儿不娇气,宴淮没想到一句玩笑话把人说哭了,试着叫了他一声:“安安?” 可季安不应,他连声儿都不出,就垂着脑袋,要不是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宴淮都发现不了他哭了。 哪有这种憋闷的哭法,不出声,也叫人看见,是要将人憋坏了的。 宴淮没办法,往前挪了一下,碰碰季安的肩膀,软下来声音,说:“好了不哭了,我逗你的,辛弛没有死。” 季安没有动静,还是垂着头继续哭。 宴淮惹了祸了,季安哭得停不下来了。 他纯靠猜的,哪里知道季安心里压着多少惊惧,只好伸手将那碗被眼泪污染了的没法喝了的粥端走放在一边的小几上,然后牵住了季安的手,说:“季平安,看着我。” 他平日里整天吊儿郎当不着调,但真沉下声音来也很唬人,季安好吓唬,不敢不听话,咬着唇抬起头看看他。 就这么一会儿,季安眼睛已经哭肿了,雾气蒙蒙的,挂着要掉不掉的泪珠,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来,扁着嘴巴,努力忍哭的样子。 他长得白,饿了好几天,又惊又怕,脸上更是没血色,偏偏眼睛哭红了,看着更可怜好几分。 宴淮心里软了,本想训的话咽回去,起身去拿了手帕过来,递给季安:“擦脸。” 季安就乖乖接了帕子擦脸,擦完眼泪又掉下来,仍旧是那么没什么动静的哭法,闹得宴淮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他回桌子边又盛了碗粥过来,没递给季安,自己拿着勺子吹凉,跟哭得泪人似的季安说:“打个商量,吃完再哭,行吗?” 季安本来就没多少体力,这一通发泄一般哭下来,更没什么力气了,伸手想要接碗的时候手都在哆嗦,宴淮把他的手推回去,又将一勺粥递在季安嘴边,说:“啊——” 一副要喂他的架势。 季安哪里有过这个待遇,诚惶诚恐地说“不用”,话说出口才发现嗓子已经哭哑了。 宴淮把勺子抵在他唇边,趁季安张嘴说话,直接将粥给塞了进去:“不用什么,我怕你一会儿又要晕在我怀里。” 他又挖一勺粥,等季安咽下去再喂过去,感觉自己像在喂一个小孩子。 季安很久没进食了,吃得很慢,宴淮耐心也很足,喂得一点也不急,一碗粥喂了足足两刻钟才见了底。 宴淮刮刮碗底,将最后一口米粥喂到季安嘴里,才说:“好了,吃完了。” 他逗季安:“还要哭鼻子吗?” 季安已经没有在哭了,只有之前哭过时候潮湿的痕迹,以及被打湿的眼睫变成一簇一簇的,显得黑而翘,越发无辜可怜。 一碗粥暖暖地温着他的脾胃,季安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多少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轻轻摇了摇头,说:“不了。” 他找补一样地又补救道:“我不是很喜欢哭。” “好。”宴淮将碗放到一边,在季安背后加了个垫子让他靠坐着,然后说,“喝完粥,情绪也发泄完了,现在我们谈谈。” 季安一点儿安全感也没有,立即又浑身紧绷起来,战战兢兢地看着宴淮,等待着对方的发落。 宴淮很严肃,不像刚刚喂粥时那么温柔了,但是看季安紧张害怕的样子,还是先给季安了一颗定心丸:“我不会把你送回辛家,也不会报官,在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之前,我会先把你留在我身边。” 然后他盯着季安的眼睛,抛出了要谈的问题:“所以,安安,到底发生了什么?” 季安的睫毛颤了颤,像是受了惊吓的蝴蝶,要碎掉了。 刚刚说了自己不喜欢哭的人好像又要哭,但季安没有哭,也不肯说话,抿着嘴巴缩在床角,慢慢将目光垂下去,不再看宴淮了。 他整个人都迅速地枯萎下去。 发生了什么呢?季安没办法跟宴淮讲,他没办法跟任何人讲,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回想。 他爬上了少爷的床。 他痴心妄想一直守着少爷。 他异想天开少爷真的会娶他。 他……他差点杀了少爷。 桩桩件件,季安都不敢说。 他紧紧闭上了嘴巴,将自己封闭起来,死死缩在墙角,直到宴淮耐心地等了一刻钟没有等到回答,从床边立了起来的时候发出来一点动静,季安才像是被吓到了,动作很大地抬起头来看向宴淮。 吃了小半碗粥,碗倒是用掉了两个。 宴二少爷亲自给他收拾了餐具,说:“算了,你不想说……” 季安飞快地从坐着的姿势爬起来,那么虚弱的人动作却很快,从床上爬下来跪在了宴淮脚边,打断宴淮的话,可怜地求:“宴公子,求求你,不要送我走。” 这笨蛋又想到哪里去了。 宴淮十分没有办法地又将手里的碗放回到小几上,然后弯腰将跪在地上的人抱起来放在床上。 他想好的“谈谈”被季安的可怜样儿给被迫中止了,花了不少好药材才把季安小命救回来又被倒打一耙说自己要送他走,宴淮完全没脾气了,叹口气说:“以后你的少爷就只有我,答应的话,我就留下你。” 第18章 季安被消耗得太狠了,连续的担惊受怕和没有进食让他体力很差,宴淮端着碗离开没多一会儿,季安便又睡了过去。 但是睡却仍旧睡不安稳,入睡便是噩梦。 又一次被吓醒的时候仍旧是夜里,似乎比他入睡之前没过去多久,季安眨眨眼,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却也不敢睡了。 屋子太大,很空,黑漆漆的,让季安想起来被辛弛关在书房的场景。 他有些怕,裹着毯子往床榻角落里面钻,将自己缩成很小的一团,睁着眼睛祈求这个夜晚快一点过去。 宴淮开门进来的时候,那点轻微的动静都将战战兢兢的人给吓得够呛。 但很快灯便亮了,宴淮看见床榻上缩成一团的人,本来就又瘦又小,缩在那里就只有小小一团,他皱眉,问:“又做噩梦了?” 季安跳作一团的心慢慢平稳下来,四下望一望,记起来自己是在宴家,这才稍稍放松了一点,小声叫宴淮:“宴公子。” 宴淮走过去,将床榻旁边的油灯也点燃,屋子里便更亮堂了一些。 他坐在床榻边,问:“害怕?” 季安点了点头,但屋子里亮堂堂的光给了他很多安全感,他便没有刚刚那么怕了,但还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他不太好意思,但实在是忍不住,手捏着被角,说:“我……我饿了。” 原来是饿醒了。 宴淮生生忍了已经到嘴角的笑意,说:“叫错了。” 季安这才想起来宴淮之前的话,犹豫了一下才改了口:“少……少爷。” 宴淮这才满意,回身去桌前,端了一碟饭菜过来,是一份煮的很软很烂的排骨汤和蒸得香喷喷的豆沙包。 他将饭桌直接铺在了床上,让季安就在床上吃。 季安受宠若惊,他哪里有过这个待遇,呆呆地望着宴淮,一时间话都不会讲了:“我,这,宴……少爷,我……” 太可爱了,宴淮看他结结巴巴的样子,抬手刮了一下他鼻尖,笑道:“快吃,都饿傻了。” 他将筷子和勺子都递过去,想起来什么,又逗季安:“这次不用少爷喂你了?” 季安羞得脸都红了,接过筷子和勺子,垂着脑袋说了一句“不用”就开始埋头苦吃,看也不敢看宴淮一眼。 然而宴淮是按照给他加餐进补的量准备的,只有一碗汤四只小包子,季安吃完了却还是不饱,但他已经开口说过一次“饿”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再说自己没吃饱,就抿着唇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想要爬下床去收拾桌子。 宴淮一直靠在床边看他吃东西,季安那点小动作完全没能逃过宴淮的眼睛。 季安还没能成功从床上爬下来,就被宴淮又拦腰给抱了回去塞床上:“老实坐着。” 他问:“没吃饱?” 季安没想到被发现了,难为情地脚趾都蜷起来了,小声撒谎说:“不是,吃饱了。” 宴淮开始琢磨,不如明天就告诉藿香季安在自己这里算了,然后把那猴儿崽子给带过来,教教这小笨蛋怎么跟少爷讨赏,这怎么饿着肚子连顿饭都不晓得怎么跟他要。 但是很快又否认了自己这想法,藿香太皮了,要把季安带坏。 所以宴淮决定还是自己教,对季安说:“只是一餐饭,我还不至于养不起你。所以安安,饿不饿,跟我说实话。” 季安脸红了,又犯了抓东西的毛病,将褥子的一角抓在手里,答非所问地说:“我……我之前饿了三天,所以……” 宴淮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 他只以为是辛弛犯浑对季安做了什么,可季安竟然还被饿了三天? 这混账东西,亏得他为了打探消息还让藿香送了一支人参过去! 他气得毫无来由,偏偏自己还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 季安还不知道宴淮在想什么,解释完为什么自己要吃这么多还饿,又补充道:“我其实吃的不多,真的。” 宴淮敛回心神,看季安那小模样又好笑起来,摸摸他头发,替季安做总结:“所以你不难养,少爷不要扔掉你,对吗?” 季安被猜中心思,抿着唇点了点头。 大半夜的,宴淮也不能又借着自己饿的借口把厨子叫起来一回,想了想,对季安说:“那现在你在这里等我,不用你收拾碗筷,不然我会真的生气,知道了吗?” 季安一向很乖,老老实实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这一次宴淮去的稍微有点久,季安有些害怕一个人待着,直到心里慢慢又焦虑起来的时候宴淮才回来。 夸张的是,宴淮这次竟然提了个食盒回来。 里面一样甜粥,两样素菜,两样糕点,一个蛋羹。 季安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少爷,你去宏福酒楼了?” 宴淮将那些吃食全都摆在小桌子上,量不大,小桌子却也摆满了,对季安说:“你倒是还认识他家的东西,这会儿了,只有他家还开着。不过你饿太久,只能吃这些,不然会肚子疼。” 他将东西放完,食盒扔一边去,顺手拿了一块桂花软糕喂到季安嘴里,说:“快吃。” 糕很甜,是入口即化的口感,绵软可口。 季安从来不知道做主子的还会这样待下人,往常也只有他寻遍好几家酒楼去买一样少爷喜欢的吃食的份,那一回他病着的时候辛弛差翠禾来送他一碗莲子甜汤,他便已经觉得少爷待他极好了。 可如今深更半夜,宴淮因为他说饿了,便出去给他买了这么多样吃食回来。 季安咬着那块糕,眼眶一热鼻子一酸,又想要哭了。 然而在眼泪掉下来之前,宴淮又喂了一口蛋羹过来,勺子碰在他嘴边,和之前喂他吃饭的时候一样的姿势,笑着问他:“很难吃吗?安安怎么又要哭鼻子了?” 季安记起来自己不久之前还说过自己不喜欢哭,吸了吸鼻子将眼泪憋回去,不太好意思地伸手想要把宴淮手里的碗和勺子接过来,说:“不难吃的,我……我自己来就好。” 宴淮没跟他抢,将勺子递给季安,坐一边儿饶有兴致地看季安吃东西。 实在有趣,吃得慢吞吞的,从桌儿上拿东西的时候却有些小心翼翼,总下意识地偷看他,宴淮估计小孩儿应该是没吃惯独食,或者说,应该就没吃过独食。 但宴淮也没去揭穿他,就这么看着季安吃完,才起身将盘盘碗碗都扫进食盒里,对季安说:“好了,睡。明天起了,给你煮细面汤吃。” 第19章 烛灯熄掉,季安缩在床上望着宴淮提着装了空碗的食盒出去,又轻轻替他掩上了门。 床榻柔软,他之前睡得厢房自然是无法比的,且暖粥甜糕下肚,饥饿感也完全被平复,可季安却无法入睡。 他甚至不敢合眼,怕一睡着就会梦见令他胆战心惊的事。 又一个煎熬漫长的夜。 季安艰难地等到天色蒙蒙亮,外头有下人早起收拾洒扫的声音传过来,他才终于敢动了动已经发麻的双腿,想要起床。 可他趴在床沿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自己的鞋,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好像是那天晚上跑丢了。 没有鞋,季安被困在了床上。 紧接着,宴淮端着放了荷包蛋的面从外面进来,轻手轻脚的,怕小孩儿体力不支还睡着,却看见小孩儿光着白嫩细瘦的小脚丫坐在床边,两条小细腿一晃一晃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 宴淮想起来自己三岁的小侄子,尚不会自己穿鞋,每日起床了便这样坐床边,喊奶娘来穿鞋穿衣。 他被自己想到事情逗笑,不过既然季安已经醒了,他便不用再放轻手脚,过去摸了摸季安的脑袋,说:“你自己的衣裳没法穿了,我给你寻了一套,是旧的,先将就一下,过两天新做的衣裳就好了。” 季安并不介意穿旧衣服,他是吃过苦的人,和娇气两字半点不沾边,但他望着宴淮从一旁的柜子里拿了一套衣裳出来,有些目瞪口呆。 宴淮没说,旧衣服的意思,是宴淮穿过的衣服啊…… 季安小细腿不晃悠了,有些胆战心惊地看着宴淮,听见宴淮很随意地吩咐他:“换好衣服去洗个脸,再不吃面要坨了。” 季安这才看见不远处桌子上摆着的饭。 他昨日已经让少爷半夜跑腿出去替他买吃食,今天早上变成了少爷伺候他用早饭,季安心如死灰地想,这已经足够让管家罚去扫牲畜圈了。 他不敢穿那套衣裳,可也没有别的可选,正犹豫纠结,宴淮提着药箱回来了,看床上的人还没动,不由笑了:“撒娇呢?等少爷帮你穿?” 打死季安也不敢这样造次,只好抿着嘴唇老老实实穿了宴淮的旧衣裳。 衣料轻薄柔软,穿在身上都不闷,季安一辈子都没摸过这样好的东西,套在身上的时候忍不住多摸了两下,然后才穿了鞋下床,站到宴淮身边汇报:“少爷,我穿好了。” 宴淮正收拾药箱里的药,心里打算着该去药房带哪几样药材回来,听见季安巴巴的回话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衣裳穿在季安身上,除了袖子有些长,倒还算合身。 宴淮心念一动,觉得让管家去给季安置办的衣裳有些不妥,下人的衣裳实在有些埋没季安的长相。 他心里有了主意,但只对季安说:“嗯,去吃饭,吃饱了再来回话。” 一碗细面,拿没油腥的鸡汤煮得软烂,细细撒着葱花,还铺着一层小青菜,季安馋得口水要留下来,偷偷看宴淮一眼,少爷没看他,他才乖乖拿起筷子挑起一根面慢慢塞在嘴巴里,一点一点的吸进嘴巴里,连声音都没出。 半碗面吃下去,季安又瞪大了眼睛。 碗底竟然还藏着个鸡蛋! 季安觉得少爷是不是端错了碗,盯着那颗蛋又想吃又不敢吃,小脑袋再度悄悄转过去看宴淮,被宴淮抓了个正着。 季安:“!” 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小声叫:“少爷。” 宴淮其实早就整理好了药箱,一直在瞧季安吃东西。 小孩儿吃得很仔细,饿了那么久也不狼吞虎咽,但这不是教养好,是季安胆子小,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吃个饭也乖成这样,辛弛到底怎么舍得给弄成那个样子。 宴淮没舍得吓他,就这样靠着床看着,直到季安回过头来叫他。 他当季安吃完了,想把人带过来切切脉,好最后定下来要不要用药,用什么药,没成想走过去一看,只吃完了一半,特意给他加的鸡蛋都没动。 宴淮看着季安,季安就低了头,推了推面前的碗,继续说:“鸡蛋……” 宴淮皱了眉,问他:“挑食?” “不是!”季安难得声音稍稍高了一点点,又很快蔫巴下去,软乎乎地问,“我可以吃吗?” 竟然不敢吃,宴淮差点笑出来,这要是藿香那猴儿崽子,早给吃得一干二净了。 府上听话的下人也不是没有,可宴淮是真没见过这么乖的,语气就带了两分哄人的意味:“可以,昨天我还喂你吃了蛋羹,忘啦?” 季安嘴角终于有了些弧度,被一颗鸡蛋哄得稍稍忘了些前一夜的恐惧,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眼前这碗极其美味的面上。 他又抓起筷子,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吃饭,乖乖将一整碗面都吃干净了。 宴淮坐一边看,慢慢生出来一种老怀宽慰的感觉——小孩儿胆儿那么小,还好没给吓太狠,起码吃饭的胃口还是好的。 他这样想,便下意识问:“晌午想吃什么?我让厨娘给你做。” 一件又一件的好事砸在头上,季安觉得眩晕,不敢确定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傻乎乎地跟宴淮确定:“什么都可以吗?” 倒也不是,有些东西宴家也弄不来,可宴淮实在好奇小孩儿能挑出什么花样来,便纵容道:“什么都可以。” 季安抿着嘴,小声说:“还,还想吃面。” 他抠桌角,怕自己提得要求过了分,又很没底气地问:“行吗?” 宴淮终于笑出声,抬手抹掉沾在季安嘴角的一粒葱花,答应他:“行,安安喜欢的话,明天也有。” 可季安并不敢奢求太多,生怕自己过了界,就像之前在辛府,少爷许他去私塾识字,给了他天大的恩赐,可接着…… 接着,便是灾祸。 季安又想起来了那一段记忆,手心冒了冷汗,对宴淮说:“再吃一次就……就可以了。” 他半点规矩都不敢逾越,对宴淮说:“谢谢少爷。” 第20章 宴淮今日得亲自去药房一趟,给季安拿药,可将一个既胆小又病着的人独自放在院里总归有些不放心,跟季安打商量:“你病着,暂时出不了门,我叫藿香来陪你,行不行?” 对藿香,季安还是有些天生的信任感的。 他们相熟一些,而且季安觉得藿香才是该和他待在一起的人,宴淮身份太矜贵,他半点不敢招惹,也半点不敢放肆。 他点点头,乖乖地说:“我听少爷的。” 宴淮便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让他回床上歇着,自己去叫藿香。 藿香好骗得很,宴淮随口胡编了个理由,也就是骗藿香这傻子才能骗到,说将季安买了回来,日后就住他们府上了。 这边府上宴家旧仆少些,只有贴身使唤的才是带过来的,比起来,藿香倒是跟季安更亲近一些。 一个多月见不着玩伴,藿香都想死季安了,跑到床边抓季安的手,吱哇乱叫:“季小安!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少爷又唬我玩呢!太好了,以后咱们就是一个府上办事的了,我罩着你!” 正打算出门的宴淮听了这话一挑眉,脚收了回来,咳嗽了一声。 藿香伶俐得很,立即改口:“我家少爷罩着你!” 他叽叽歪歪地卖乖,将宴淮从头到脚夸一遍:“放心,没有比我家少爷更好的主子了,我这么皮,少爷都没罚过我几次,你这样乖的,少爷肯定不会跟你生气。” 藿香这种活跃跳脱的性格实在是缓解气氛的一把好手,季安虽然还是乖乖坐着老老实实地听藿香讲话,但也终于没那么紧张了。 他得了宴淮好多照顾,季安回味着那碗细汤面的味道,小声赞同道:“少爷待我很好的。” 算他有良心,宴淮嘴角很快地上扬了一下,落实了“好人”的名号,没打扰两个说话的小跟班,出门去了。 藿香是个话痨,宴淮嘱咐过说季安受了伤,他就在屋里陪季安玩,先拉着季安讲前几日替少爷办事的时候见着一处木匠铺,里面卖木质雕刻的小玩意,小人小兔子,像是活的一般,他讲得眉飞色舞:“等你好了,求少爷让我带你也去瞧瞧,那木头兔子白白的,和你真像!” 季安被藿香讲得很心动,下意识跟着点头,然后又摇头:“还是不了。” 他是辛府的逃奴,幸而宴淮愿意留下他,季安是半步也不敢从宴家出去的,生怕被辛家的人捉了回去。 以奴欺主,差点将少爷打死,如果被辛家的人找到,他小命肯定不保。 季安自己走了神,越想越怕,紧紧捏着自己的衣角,等藿香戳他肩膀才回过神来。 藿香皱着脸:“你怎么不听我讲!” 季安还有些怕,晃了晃头说:“我……我其实不想看。” 藿香挠了挠头,苦恼地说:“啊,你真不觉得好玩啊?那算了,嗯……我给你讲狐妖的故事,从说书先生那听回来的,可好了!” 他兴致勃勃开讲,然而到底也不过是从说书先生那听了一回,记得七七八八并不完整,讲得也不如说书先生那样抑扬顿挫有滋有味,但季安实在是个好听众,饶是藿香这故事讲得前后矛盾、半路打结,他还是听得很认真。 藿香自信心得到了满足,上一回他拿这故事去哄卖包子大娘家的小丫头,结果被人家打了出来。 还是季安好。 藿香这样想,讲得越发带劲,实在记不住的地方就瞎编,直到听见季安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季安尴尬不已,白净的小脸又红了,小声说:“你讲,我不饿。” 但藿香可不能再讲了,少爷走前就嘱咐了,病号不能饿着,他赶紧跑去小厨房端午饭,沾季安的光,也得了一碗鸡汤煮的细汤面。 香喷喷的,藿香失去了讲故事的欲望,将碗摆在桌子上,跟季安说:“快快快,我家厨娘是北边来的,面做得一绝,平时她做的面只有主子才吃得上!” 季安饿了,而且也馋,但还是乖乖坐在桌子边,是早上那种慢吞吞的吃法。 藿香就不一样了,一筷子夹了好大一坨往嘴里塞。 同样一碗面,藿香干完了的时候,季安才吃下去一小半,惊得藿香目瞪口呆:“哇,你怎么和我家小小少爷一样,这么斯文!” 季安咬着面条歪头看藿香,吃完才问:“小小少爷?” 藿香眼巴巴看着季安碗里的面,咽了口口水,绕口令似的解释:“哦,是我家大少爷的孩子,就是我家少爷的侄子。” “哦……”季安点点头,看藿香馋得够呛的样子,心疼却又体贴地将自己的碗往藿香那边挪了一点,“要不要分你一点啊?” 藿香十分心动,但是他不敢:“抢你的吃食,我家少爷会揍我的。” 季安抿了抿嘴,有些不确定:“你不是说他好。” 藿香将目光从那碗面上挪开了,生怕自己真的馋得跟季安抢吃的,不走心地说:“我觉得我家少爷对你特别好,跟对我好不一样。” 季安眨巴眨巴眼睛:“啊?” “你不知道,我之前跑了无数地方帮我家少爷寻到一本古医书,他才肯赏我一碗面吃……当然也赏了银子,不过你这刚来啊,少爷就特意留话给你煮面。”藿香指指自己,撇嘴说,“而且啊,连我都沾光了。” 季安震惊了,他知道有些吃食因为食材贵重或者做法费工夫所以显得珍贵,可万万没想到这样一碗面还有这么多讲究。 他一想到自己早上讨赏的时候居然还觉得自己不贪心,就觉得想钻地缝。 可没心没肺的藿香还在叨叨:“而且啊,你睡少爷的屋子,还穿少爷前两年的旧衣服,我从小伺候少爷的呢!都没这个待遇。” 季安脑袋嗡嗡直响。 从前的时候,辛弛给他一点儿好他都感恩戴德,可宴淮随随便便给他的,竟然哪一条都是他曾经在辛弛身上,想都不敢想的。 宴淮以为跟着藿香玩了一天,季安多少应该会放松些,可他万万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在房门口见着了老老实实立在那的季安。 小孩儿腿上还有伤呢,虽然没有伤到根骨,也不算严重,可伤得不是地方,站久了肯定会难受。 宴淮顺手拉了人往屋里走,问:“等我?” 季安乖乖“嗯”了一声,伸手要接宴淮手里的东西。 然而那是一提糕饼,宴淮就是买给季安吃的,见他来接,便笑着递给他,故意逗他:“安安这么急着吃啊?” 季安眨巴眨巴眼睛,傻住了。 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愣愣看着宴淮,下意识叫:“少爷,我……” 稍微逗一下,小孩儿就手足无措,实在可爱。 但宴淮不想让病号儿还担惊受怕,便不再逗他,将油纸包塞到他手里,说:“就是买给你的,但今日只许吃两块。” 少爷又给他带了零嘴……季安更惶恐了,拘谨又磕巴,支支吾吾讲出来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的话:“少爷,我……我不能睡在这里。” 宴淮挑眉看他,声音上扬地“哦”了一声。 季安就又支支吾吾解释:“我不能睡主子的屋子。” 原来这小孩儿才发现他这是睡了哪。 宴淮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很顺手地牵住季安的手往床边走,像牵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说:“可是少爷没有地方安置安安,安安又还病着。” 季安为难地抓自己的衣角,又想起来这是少爷的衣服,怕弄皱了,赶紧松开,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 宴淮打断他的话,让他老老实实坐到床上去,说:“等安安病好了,再报答我,可好?” 第21章 以前季安一门心思地掏心窝子对辛弛好,只会真心,半点儿歪心思都没学,又单纯又天真。 于是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宴淮哄着躺床上去了。 宴淮很满意,揉了揉他小脑袋,随口夸他:“安安真乖。” 季安发现了,宴淮少爷和辛弛……前少爷比,好像不喜欢叫他的大名,老是叫他“安安”,像是很亲昵,又像将他当成小小孩童。 何况,夸“真乖”,也是哄小孩子的说法。 他有些难为情,抿着唇,笨笨地想半晌,憋出来一句:“少爷……少爷也早点歇息。” 宴淮却往床边一坐,从怀里摸了个小药瓶出来,说:“知道,少爷看过你的伤,就早点去歇息。” 他冲季安招招手,说:“过来些,我帮你换伤药。” 季安却迟疑着不肯动,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是哪里受了伤。 他是辛府的下人,便是少爷身边的书童身份地位稍微高一些,平日的吃穿住行也都同其他人混在一起处。夏天热起来,一帮半大小子立院里赤身裸体拿井水就敢冲凉,后来是因为季安长得白嫩,老被别的男的嘲笑细皮嫩肉伺候不好主子他才不愿意和别人一块冲凉了,可说到底他也没觉得男人之间有什么好避讳的。 可如今不同了。 季安看着宴淮,没法讲自己的难处,最后也只是小声说:“不能劳烦少爷,我……我自己来。” 他一字不说,但通红的小脸也已经将他出卖了个干净彻底。 宴淮看了他一会儿,在季安看上去又快要哭了的眼神里败下阵来,将自己配好的金疮药放在季安枕边,答应道:“好,安安自己来。” 为了方便季安自己上药,宴淮走的时候没有吹掉烛灯。 屋子未曾黑下来,季安在静下来的屋子里没有前一日那样怕,等看着宴淮真的出去了,才窸窸窣窣从床上爬起来,找到宴淮放在枕边的药瓶。 很眼熟,他同少爷那一回之后受了伤之后,也曾得了宴淮这样一个小药瓶。 瓶底有一模一样的一个“宴”字。 季安攥着那白瓷的小瓶子,用力到指尖都有些白了。 他不可避免地,又一次想起来了同辛弛的那一次,紧接着又便又陷入了那场噩梦的记忆中。 越是想忘掉,场景越是清晰。 季安没有涂药,慢吞吞地将自己团起来,抱紧了自己。 三天时间过去,宴淮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金疮药是他配出来的方子,宴淮自信它的效用,季安一日三餐也都是他吩咐下去的,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每日炖的汤里还放了些补药,而且每日也不让季安干活儿,就在屋子里安心养着,不是睡觉就是听藿香那个话痨讲笑话。 可就是这样,季安却半点儿也没见长肉,气色也反而像是比之前还要差了些,眼下一片乌青,摇摇欲坠的,让宴淮总担心这小孩儿下一刻又要晕了。 宴淮看着坐在桌前乖乖吃饭的人,发现季安以前还算好的胃口似乎也不对劲了——一碗鱼汤,喝了半天也不见下去多少。 好在因为他在旁边坐着,季安慢吞吞的,终究还是把饭吃完了,可宴淮见过季安吃那一晚细汤面时候的样子,总觉得这汤是不是煮得不对他胃口,小孩儿怎么像是吞了一份苦药那样为难。 于是晚上的时候,宴淮便又吩咐煮了一回面。 季安最怕入夜,安静下来,秋风吹着外头落叶的动静都能让他战战兢兢。 他有心事,一碗面也吃不下,只强吃了半碗,就可怜巴巴地看宴淮:“少爷……吃,吃不下了。” 宴淮眉头皱了起来,吓得季安又端起碗强行喝了两口面汤,几乎咽不下去,小声说:“真的吃不下了。” 他其实也很难过,他知道这面是如何金贵,少爷特意煮给他吃的,可他却吃不完,浪费这样好的东西。 季安垂头丧气地想,他是真的不识好歹。 宴淮似乎也真的生气了,沉默着端了还剩下的半碗面出去了。 屋子里便又剩下季安一个人,他在桌子边坐了好一会儿,直到腿上传来酸麻的感觉,才终于回神似的,慢吞吞从桌边挪去床上,再度抱着被子缩在了床角。 难熬的黑夜,又要开始了。 可宴淮去而复返。 也许过了两个时辰,又或许只过了一刻钟,季安在晚上会变得对时间没有概念。 门发出来一声很浅的动静,然而在黑夜里面被无限放大,季安吓得哆嗦了一下,整个人下意识地床角更深的位置缩了缩。 宴淮进门,就着手中油灯的光亮,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小孩儿眼眶是红的,但没有哭,死死揪着被子蜷缩成一团,惊魂未定的表情都还没有消散下去,身体在毫无意识地、细细地抖。 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大抵如此。 宴淮将手里的枕头放在季安那只枕头旁边,坐在床沿,去摸季安的手:“怎么不睡觉?” 季安噎了一下,他不敢说自己睡不着,都忘了去想宴淮带一只枕头来是为什么,飞快地躺在床上,盖好薄被,双手交叠放在胸口的位置,很乖的睡姿,躺好才回答少爷的话:“睡,睡的。” 宴淮不揭穿他,转身去鼓捣东西,隔了一会儿才又回到床边,这次他直接坐下来,完全地捕捉到了季安从睁着眼睛到看到他回来之后飞快闭紧眼睛的全过程。 他将熏香荷包系在床头一个,又在枕边放一个,然后才拍了拍季安,说:“别装了,演得不像。” 季安有些无辜,不知道少爷为何连自己睡不睡觉也要管。 他睁开眼睛看着宴淮,明明经历过了那样糟糕的事情,可眼神却仍旧干净又纯净。 宴淮这一次却没有心软,直视着眼前的小可怜,问:“安安,跟我说‘少爷,我害怕’这五个字,很难吗?” 他见着季安那样蜷缩着在床角的时候,就没什么还不明白的了。 是他粗心,小孩儿叫辛弛那混账东西欺负得那样惨,小命都要没了,如何会不怕。 但宴淮也的确有些生气,气季安与他不够亲近,什么都憋在心里不与他讲。 这习惯实在不好,得改。 宴淮硬着心肠,很严肃地看着季安,又训了一句:“既然吓得睡不着,为什么不告诉我?” 季安真的被吓着了,抿着唇看着宴淮,不知道宴淮为何忽然这样生气,但认错很快:“少爷,我……我错了。” 宴淮:“……” 他咬了咬牙根才说:“认错倒是快,知道哪里错了吗?” 季安不知道,他只知道主子不高兴了就要认错认罚,以前辛弛也从来不问他这个,只要他乖乖认错,就能将辛弛哄好。 恐惧渐渐涌起,他担心宴淮要罚他,要将他送走。 他抓着被角,吓得眼眶通红,爬起来跪在床上,祈求道:“少爷,我真的错了,我错了,求少爷……少爷……别送我走。” 宴淮:“……” 行,宴淮认输。 他拿这小可怜真是半点法子也没有。 季安腿上的伤没好利索,这样跪是不行的,宴淮伸胳膊托着他腋下把人抱起来,语气不自觉已经放缓了:“不会送你走,我只是在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季安垂着小脑袋,发出来一声吸鼻子的声音,小声说:“不,不值当。” 宴淮拍拍他后脑勺,说:“你怎么知道不值当?我给你一天三顿做好吃的值不值?我让你睡我的床值不值?亲自配的金疮药给你用,又值不值?” 话没说完,就听见垂着脑袋的人吸鼻子的动静大了点,宴淮只好又补充:“不许哭。” 季安抬手飞快抹了抹脸,声音却还带着些哭腔,糯糯的,小小的,终于小声说:“我……我会做噩梦,睡着就会吓醒。” 他悄悄看了宴淮一眼,才有些委屈地说出来实话:“我不敢睡。” 到底还是把人惹哭了,宴淮没辙地去洗了帕子来让他擦脸,然后才叹口气说:“今夜安心睡,我陪着你。” 第22章 季安从不觉得自己可以让主子守着睡觉,又不敢反驳宴淮的话,最后战战兢兢地躺进被子里,感觉到宴淮也在他身侧躺了下来,还给他掖了掖被角。 屋子里安静下来,季安闻到一些很浅的香气。 或许是少爷身上的皂角香气,也可能是药材的味道,季安迷迷糊糊地想着。 他其实很困了,连日来的精神紧张让他疲惫不堪,他以为宴淮在身侧他会紧张到根本睡不着,却不成想一会儿就意识迷离,再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 他没做梦,也没有惊醒,就这样安安稳稳睡了一整夜。 睡眠得到补充,季安觉得舒服极了,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直直吓了一跳——他窝在宴淮的怀里,还抱着人家的胳膊。 季安被自己的胆大包天吓坏了,抿住嘴唇,连气儿都不敢喘了,一点一点往床的另一侧滚,确认自己离宴淮远远的了,才敢很轻很轻地出了一口气。 但实际上,宴淮早醒了。 他没有贪睡的习惯,也没像季安一样连续失眠,并不需要一觉睡到这个时辰。 醒来的时候又瘦又小的小可怜正窝在他怀里,让他想起来初冬时候蜷缩在街角破草堆里的流浪小狗,缩在唯一暖和一点的地方。 宴淮没动,就这样搂着怀里的人继续躺着,顺便想今日给他做些什么吃食,又该给这屋子里配点安神的香。 对季安,他总是更心软一点。 后来季安醒了他才合眼装睡,一直到耳边窸窸窣窣的小动静没了,宴淮才像刚醒一样睁开眼睛,看都没看藏在被子里装睡装得十分不像的季安一眼,披了外衫下床,推门出去了。 ——自打捡了季安,宴淮这个少爷就做得越来越“惨”,如今早上连个伺候洗漱穿衣的人都没了,还得亲自打了水来哄小孩。 回去的时候季安已经穿好衣服,乖乖坐在桌边了。 如今宴家知道季安住在宴淮这儿的事情也只藿香一个人知情,第一天晚上守夜的门房早就被宴淮忽悠着骗过去了。 宴淮留意过辛府的动静,明面上没动静,暗地里却在找。 恰好季安受了伤,宴淮就嘱咐季安不要到处乱跑,季安乖得很,别说宴府的大门,就连这屋子也没出去过。 宴淮将铜盆放在架子上,想逗逗季安说“还要少爷伺候你”,却被跑进来的藿香打断了话。 藿香其实是来找季安的,没成想一大早上的,自家少爷也在。 他原地猛地顿住:“少爷。” 做下人的在桌子边坐着,做少爷的站盆架旁边洗手巾,换个人来都要觉得这场景诡异,偏生藿香是个心大漏风的,半点没觉得奇怪。 而且他着急另外一桩事情,顿在原地只做了个很短暂的暂停,就道:“那个,少爷,季安,辛家的大少爷来咱们府上了。” 季安脸色“唰”一下就变了,下意识去看宴淮,眼神里面写满了无措。 宴淮说:“来就来,爹让我去前院?” 藿香没想到自家少爷这样淡定,状况外地卡了壳:“那倒是没有……” 他望着宴淮警告似的眼神,指了指季安,想闭嘴但是嘴太快脑子没跟上,话就自己从嘴里直接秃噜了出来:“我以为辛少爷是来找季安的……” 季安肉眼可见的焦虑了起来,手又开始无意识地抓自己的衣角。 藿香捂住自己的嘴巴,十分心虚:“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宴淮头疼得很,先让藿香去端早饭过来把人支使出去,然后才坐在季安身侧的凳子上,将那一角被抓得皱巴巴的衣角从季安手心里解救出来,才说:“还记不记得我昨晚跟你说的话。” 季安茫然地摇了摇头。 宴淮看着他眼睛,目光里像是有一种可以依靠的力量,声音缓而沉:“我说过,害怕的时候要告诉我,而且我也不会送你走。” “辛弛”两个字曾经是季安的全部,如今却成了季安最大、最大的噩梦。 季安第一回鼓起一点勇气,主动拉住宴淮的衣角,脑袋垂着,跟宴淮说:“少爷,我……我害怕他。” “他不知道你在我这里。”宴淮很肯定地告诉季安,又摸摸季安的脑袋,“一会儿藿香陪你一起吃饭,今天不许剩饭。” 辛弛也的确不知道季安在宴淮府上,他这次前来,是给宴家送婚宴请帖的。 那时辛弛关了季安三日,每天都在自我拉扯和挣扎,简直魔怔了。 他疯狂想要季安,欲望在体内横冲直撞,那一晚季安在他身下红着脸掉眼泪的样子愈发清晰,几乎一想起来就能硬,可他又拼命克制,辛家的长子长孙当然不能是个断袖,他得娶妻生子,做个正常人,像他爹一样为辛家开枝散叶。 也要像他爹一样掌家管事。 他自我折磨,日日都在借酒浇愁,在第三日的晚上,他喝了酒,醉得神志不清,却想起来知府身侧的小妾,忽然又想开了。 知府都能娶个男妾,他又为什么不行? 只要季安同那个美人一样,变成个女人,入了夜张开腿在他身下承欢的时候,谁知道他辛弛的枕边人是个男人呢? 这一想,辛弛像是找到了万全之法。 他打定了注意,连嫁衣都给季安准备好了,觉得季安那样乖,对他那样好,连上一回都是季安自己求着他弄的,一定会答应他。 可季安哭着求他说不要,还说要离他远远的。 怎么能离他远远的,他要将这人永永远远栓在自己身边,像翠禾一样日里等他回家,夜里为他张腿。 他动了真怒,被季安一下子砸晕之前,胸腔里的愤怒和情欲让他简直想要把季安生吞了。 但季安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和力气,竟一砚台砸在了他脑袋上。 辛弛目光里瞟着那一抹大红从书房跑出去,离他越来越远,渐渐眼前变成了一片红,然后晕了过去。 后来是翠禾先发现了他。 他吃酒不回,连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齐三都不知道少爷去了哪里,翠禾有些担心,便出来寻,隐约看见被废置了的书房中跑出来个瘦瘦小小的人。 她追过去,差点认不出季安。 那时季安穿着裙子,却衣衫褴褛,慌慌张张,像是身后有恶鬼在追。 翠禾被惊得手脚发麻,在秋日的冷风里出了一身冷汗,可却莫名选择了不声张,等季安彻底跑了,才跑进书房,见着辛弛衣冠不整,手中握着撕下来的半幅裙子衣料,正躺在血泊中,脑袋还在汩汩流血。 翠禾心脏砰砰狂跳,先将辛弛手中那块衣料拽出来塞进自己怀里,然后才惊叫一声,唤来守夜的下人,手忙脚乱去请大夫来。 她吓得魂不附体,脑袋一片空白,夫人来问话的时候哭得几乎断气,哆哆嗦嗦只说自己跑到这里来看的时候,少爷就已经这样了。 她下意识觉得,不能说自己见过季安。 那孩子此时应该跟着万叔在庄子上,被人知道今天晚上出现过,小命估计就要没了。 她是跟着夫人的丫鬟,又是夫人亲自指给辛弛的,没人会觉得她在说谎,只能等辛弛醒了再问怎么回事。 可辛弛醒了,也只能说自己喝多了进错房间,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还能说什么?说自己要强上一个小厮,被人砸破了脑袋?他面子还要不要了,辛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传出去他的婚事还要不要了? 而且…… 而且他几乎是醒了的瞬间就后悔了。 怪不得他爹不许他酗酒,那东西果然害人害己。 辛弛将所有过错怪罪在酒水身上,觉得若是自己没有喝醉,好生同季安商量,按季安那在意他的样子,如今应该已经乖乖在他怀里了。 结果这样一闹,他受了伤,而且与云家女儿的婚期又将近,阖府上下的注意力全都落在了他身上,辛弛连去找人的时间都腾不出来。 可事情已然这样,懊恼是没有用的,辛弛只能一边着手准备婚事,一边暗中偷偷派人去寻季安的下落。 辛弛是个面上不显心思的人,好些日子找不到季安,送喜帖的时候却连心中焦躁的一二分都未曾显露。 宴二爷在主位坐着,说一些冠冕堂皇恭喜辛弛的话,宴淮在下首的位置坐着喝茶,看向辛弛的目光饶有意味。 辛家长子长孙,合该娇惯,听说之前轻微风寒便大动干戈,如今倒好,头上的伤还没好,就亲自出来送婚宴请帖了。 今日就能将婚宴帖子送来,那请媒人,下聘礼,估计也是这些日子里头就忙完了的。 辛少爷……这是多着急娶夫人。 宴淮原本就看不上辛弛,如今更是连正眼都不想给一分,要不是后院里那个小可怜听见“辛弛”俩字就快要吓哭了,他连客套着出来一下都懒得来。 如今辛弛不是为了季安的事情登门,宴淮便一句话都不想说,左右有他爹应付,就坐在那一杯又一杯的喝茶。 他毫无存在感的陪到辛弛告辞,打算也溜回房去,却被他爹叫住了:“宴淮。” 宴淮在他爹面前也吊儿郎当:“爹,有事?” 宴二爷点了点手边的大红请帖,意有所指:“辛弛同你一般大?” 宴淮察觉到了话题走向不对头,顾左右而言其他:“这倒没比过……对了爹,有个后院里的小厮,叫平安的,我收到我院儿里来了啊。” 宴二爷翻了个白眼。 他这小儿子人品、样貌哪里都好,就是太不求上进,家里的生意不想管,如今到了岁数,亲事也不着急。 他沉着脸,道:“你大哥长你两岁,如今孩子都三岁了!” 宴淮找挡箭牌:“大伯家的堂哥还未婚配呢,我就哪里这样急了。何况上月的家书中,母亲不是说大嫂又有了身孕,爹你这孙儿孙女都要齐全了,就别逼我了?” 宴二爷说:“那你母亲信中还说要替你择一家女儿为夫人呢,你怎么不提?” 宴淮头都大了,心想辛弛怎么这么能祸害人——这么一想,他便又想到了季安,这小可怜这会儿不知道辛弛来的目的,估计是正坐立难安——宴淮没心思同他爹打太极了,敷衍道:“那不是如今才来这边,许多合适的姑娘都已婚配了嘛,再等等,有合适的再说。” 他瞟一眼桌子上的茶碗,灵机一动,捂着肚子道喊尿急,赶紧溜了。 第23章 一晃便是深秋。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渐渐凉爽了下来。 那一日辛弛来宴府,季安在宴淮卧房里等得心焦胆战,手心全都是冷汗,还记着宴淮留下来的话,将藿香给他拿来清粥小菜并糕饼全都吃掉了,然后他等来了宴淮,同他说辛弛来是因为将要成婚,送请帖来的。 季安早就知道辛弛要成婚,只是这几日过得浑浑噩噩,完全没有想到这一茬。 他愣了一会儿,才同宴淮问:“少爷,我以后……以后是都给你做小厮吗?” 这是一句废话,宴淮已经告诉他几次不会将他送走,可季安没有一点安全感。 宴淮耐心很好,又一次很肯定地告诉季安:“对,以后安安都跟着我。” 于是季安便成了藿香之外,宴淮身边另一个贴身小厮。 他身上的伤养好了,也渐渐被宴淮养回来了一点肉,虽还是瘦,到底不像刚来的时候那般几乎脱相了,整日乖乖巧巧地跟在宴淮身边。 但宴淮其实并不满意。 他见过季安在辛弛身边的样子,仿佛全身心都在辛弛身上,那样的季安是鲜活的,生动的,现在却安安静静不爱说话,时不时就会走神发呆。 比如此时。 宴淮在书房看一本古医书,藿香是个闹腾的,坐不住,宴淮就赏了铜板让他出去买糕点零嘴儿吃,又嘱咐让他自己吃完同样的买一份带给季安,藿香快乐地谢赏跑了,于是书房里便只剩下季安一个人伺候着。 天气凉爽舒适,书房窗户开着,秋风从外头吹进来,将夏天留下来的黏腻燥热一点一点洗涤干净,只剩下一种高远的辽阔。 这天气舒服得人骨头都酥了,实在是适合懒在书房写一幅字画一幅画,或就是研究这么一段古医书,琢磨这寻常的药材竟还有其他妙用,着实有趣。 宴淮看完一段书,抬头放松一下肩背,就看见季安正在望着窗户外头的落叶发呆。 他敲了敲桌子唤回季安的注意力,问他:“想什么呢?” 季安回过神来,才发现宴淮的茶杯空了、砚台里面墨也不多了,他连忙收敛心神,手忙脚乱地先去给宴淮添茶,又捏了墨石给宴淮研墨。 他觉得自己实在糟糕,没有将宴淮伺候好,声音里便多了些懊恼:“没,没想什么。” 宴淮在医书上批了几行小字做笔注,然后将书收了,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招呼季安:“过来。” 季安自知犯了错,更乖了,抿着唇就跪着膝行了过去,在宴淮身侧跪好,只还没来得及说话,手里便被塞了一支笔。 宴淮的声音离得很近,问:“我想起来,上一回教你写名字,还记得怎么写吗?” 允许他去念书只是辛弛一时兴起的赏赐,事实上季安没上几日私塾,正儿八经学会的字没有几个,“季安”两个字算是学得最好的。 季安点点头,一板一眼的拿着笔,将自己的名字写在宣纸上。 大约是临摹太多次,纸上的两个字虽多嫌稚嫩,却也有两三分宴淮的风格。 然而宴淮却说:“写错了。” 季安认认真真看两遍,觉得一笔一划都没出什么问题,没什么底气地弱弱反驳:“是这样写的呀。” 宴淮抬手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写字。 这姿势像是宴淮半抱住了他,季安愣了一下,浑身都僵硬起来,注意力全落在了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上,都没注意宴淮带着他写了什么,直到宴淮松开了他,季安才想起来去看,他自己写的那两个字旁多出来三个字:季平安。 季安望着这三个字发怔,听见宴淮同他讲:“平安,是平稳安顺的意思,这是个好名字。” 平安,平安。 季安恍惚在飒飒的秋风中听见娘亲和爹爹在叫他,那该是他四五岁时候的光景,家里穷但是很温馨,爹爹从田里干活回来,就会拿着草编的蚱蜢,同娘亲站在一处,喊他:“平安,快来爹娘这儿。” 他又走神了,但这次想到的,终于是一些好事情。 藿香跑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日落,给季安带了好多小零嘴,蜜饯点心,还有一大包瓜子。 季安跟在宴淮旁边写了一下午字,这会儿宴淮才放人,说:“去,零嘴少吃些,一会儿就该吃晚饭了。” 季安乖乖将笔墨都收好,自己写得歪歪扭扭的字藏起来,然后才说:“谢谢少爷。” 藿香探头看了一眼,然后立即跳开老远,生怕宴淮也抓着他读书写字。 他同情地看着季安,与他咬耳朵,将一包豌豆酥塞到季安手里:“这个好吃,还热乎着,你快去吃。” 他觉得季安都被少爷祸害一天了,也不能这么没有义气,主动承担起收拾书房的工作。 宴淮瞅着藿香那模样就来气,一副母鸡护崽的样子,好像自己欺负了季安似的,便故意道:“明日安安歇着,你当差伺候。” 结合现在的情景…… 藿香苦了脸,他可不是认字念书那块料,让他写一下午的字,不如让他去后院砍一下午的柴。 他赶紧凑过去讨好宴淮,嬉皮笑脸地从怀里掏了本书出来:“爷,小的可没只顾自己玩,少爷你看,是不是前些日子少爷找过的那本书?” 果真是他找了一阵的那本杂书,是在另外一本书里提到,说这本书中记载了些古怪方子,宴淮好奇,寻了一阵无果才放弃,没想到叫着猴儿崽子找着了。 宴淮接过来翻看一下,道:“就你机灵!” 眼看第二日被扣在书房这事儿就被搁下了,藿香努力讨好主子:“那还不是为了少爷开心!少爷开心,藿香就机灵。” 宴淮越发觉得不能多让季安与藿香玩了,迟早要被带坏。 他轻踹藿香一脚,说:“卖乖也不行,安安累了一下午,夜里不能再让他守夜了,今儿你守着。” 在季安来之前,其实都是藿香守夜的,这活儿藿香并不觉得为难,只是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季安睡哪里去啊?” 第24章 季安在一旁安安静静听着,藿香这话一问,瞬间手里的豌豆酥都吃不下去了。 自打宴淮知道他一个人不敢睡,便一直都陪着季安。那是季安睡得最安稳的几天,但醒来之后,又总会不安。 没有哪一府的规矩里有这一条,下人病了就能睡主子的床。 季安在这种矛盾中挣扎,等到腿上的伤终于结痂长出嫩肉来,季安感觉自己再也没有理由继续劳烦宴淮了,小心翼翼提出来,想要按照规矩,睡下人房去。 当时宴淮在配安神香,闻言顿了一下,对季安说:“说好了安安养好病要报答我,怎么就要跑了。” 那语气委屈极了,像是季安多没良心。 可季安就是不敢再睡主子的床,低垂着脑袋,有点无措:“我……我没有要跑……” 他似是很为难,两只脚拼命往一起并,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整个人都绷了起来,细声细气地解释:“我……我不可以一直睡主子的床的。” 宴淮盯了他一会儿,拿了个折衷的办法:“那好,安安就搬到外间去睡,给我守夜。” 那位置原是守夜的下人睡的,只一张板床,铺盖有些旧,宴淮命人换了张雕花大床,又围了丝绸的帐子,铺了柔软的两层褥子。 这里就成了季安的专属小床。 宴淮心疼他,用的被褥帷帐全是上好的,床角还特意空出来放安神香料的位置,可季安却还是不可遏制地回想起来以前的事情。 辛弛没有收翠禾之前,他也是每日都睡在辛弛的外间,给他守夜。 关于辛家的任何回忆都仿佛记忆旋涡,一点沾边便会将季安吸进去,他没处可逃,连挣扎都不得,只能陷入对曾经的巨大惶恐之中。 当天晚上,季安久违地做了噩梦。 这一次他梦见了更早一些的事情,是个雷电交加的夏夜,那一日辛弛被罚了跪祠堂,季安也跟着跪了小半夜,好不容易老太太得了信来救辛弛,季安一瘸一拐地扶着辛弛回房,当天晚上辛弛便发了高热。 那夜雨下得太大,管家命人去请郎中来,出去的人迟迟不回,季安等得心焦,一头扎进雨里,去城里几处知名的郎中家里敲门求医。 梦中的季安出了一身的冷汗,带着求来的大夫往回赶,然而家中却挂上了纸糊的白灯笼,辛府上下的人面目模糊像是厉鬼,冲他说:“少爷死了,被你砸了脑袋,砸死了。” 季安猛地一下吓醒过来,半天缓不过神来。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做这样的梦了,如今再次陷入其中,更惊恐万分。 然而或许是他惊恐喘息的动静太大,又或者是宴淮只是恰好起夜,总之本该季安伺候的人执了盏油灯从内间出来,瞧见季安惨白的脸色,只眼眶是通红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在烛火的映衬下有些晶莹。 他放轻了声音,问季安:“又做噩梦了?” 季安被吓得不轻,吸了吸鼻子,轻轻点了点头,从喉咙口含含混混挤出来一个“嗯”,看宴淮坐在了他床边,就往宴淮那边蹭了一点,很小心地抓住了宴淮亵衣的一个角。 他声音发着抖,明明是依赖,却还要硬守规矩:“少爷对不起,我吵醒你了。” 宴淮将那油灯搁置在一边,笑着说:“这样可要罚你。” 他侧身往季安那床上躺,又伸手叫季安:“过来,给爷暖暖。” 实际上,此时的季安吓得手脚冰凉,根本起不到暖被窝的作用,可宴淮的话给了他理由,季安抿着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窸窸窣窣钻进了被子里——他实在害怕,恐惧让他暂时变得贪心。 于是季安又睡回了宴淮身边。 只不过这一次,是宴淮陪他睡在外间的小床上。 每一日季安都又乖又老实,他长得瘦,在床边只占一点地方,将大半床都挪给宴淮,但第二日清晨醒来的时候,又总是已经滚到了宴淮的怀里。 过了五六日,季安才终于不敢再偷偷假装忘掉规矩,忍着心里的不舍,小声提醒宴淮说:“少爷还是睡里间,床太小,少爷睡着不舒服。” 那床的确有些挤,于是宴淮便没有反对,只嘱咐季安:“怕的话就来找我。” 不过守夜的最新记忆是宴淮抱着他入睡的安全感,季安再也没做过噩梦了。 他习惯了睡在少爷卧房的外间,虽然宴淮很少在夜里使唤人,可季安就是想守着,于是此时听见宴淮要藿香代替他守夜的话,立即紧张起来,声音有些急,却还是软乎乎的,对宴淮说:“少爷,我,我不累的,可以给少爷守夜。” 宴淮逗藿香玩的,没成想先把这小傻子吓着了,差点没绷住笑场,强忍着对藿香说:“安安当然睡他的床,让你守夜,今儿就蹲门口守着。” 季安瞪大了眼睛。 藿香其实对他很好的,每次都给他讲说书先生的新故事,还给他带好玩好吃的小玩意,秋天的夜里很凉,他不想让藿香蹲在门口守夜。 可……他也不想去下人住的厢房睡觉,他也想守着少爷。 季安很纠结,抓着衣角抿着嘴唇,然而藿香早就听出来宴淮逗他了,哀嚎道:“少爷,你又逗我玩!” 恼羞成怒的小跟班跳起来跟主子炸毛,气鼓鼓的,一边唠叨宴淮就爱寻他开心,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宴淮收拾书桌。宴淮看书有做注解的习惯,藿香依照着旧例在加了注解的位置夹上宴淮自制的注解签,又将书分门别类放入书架上。 季安看得一愣一愣的,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原来只是在开玩笑。 藿香同少爷那样默契,一下子就猜出来了,还会机灵地耍宝卖乖讨宴淮开心,他就不一样,他很笨,还总是让少爷操心费力。 自己是真的不讨喜。 季安抿着嘴唇自我反省,可他就是学不来那些讨喜的做法,思来想去,他也只有最最笨的方法对少爷好。 第二日起来,宴淮就拿到了干爽舒适的衣物。 秋日里向来潮湿,连带衣物上也泛着潮气,往常藿香粗心,从来不知道要帮主子将要穿的衣物烘干,不过宴淮也没有那么讲究,没提醒过藿香要做这事儿。 那如今,该就只有季安才会这样贴心。 熏香也不是家中惯用的那种檀香,闻着像是刚从寺庙回来似的,而是带着些淡淡的桂花香气。 宴淮换了衣服起床,外间睡着的人果然早就起了,床铺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宴淮打了帘子往院子里面去,正看见季安捧着一簸箕桂花回来。 估计是忙活了一早上,季安鼻尖带了些汗珠,让宴淮想到秋日里叶子上落着的露滴。 小孩儿见着他便巴巴凑过来一点,声音又乖又软,喊他:“少爷,你起床啦?” 第25章 以前在辛府,无论寒冬酷暑,季安从来都是很早就起来的。夏日镇冰打水,秋日烘衣捡叶,冬日到了便要早早将暖手火炉添好炭火。 待辛弛起床,一切都准备好了。 有时季安也会正遇见辛弛开门,就会乖乖地问一声“好”,可辛弛从来也只回过他一句淡淡的“嗯”。 其实他是有些失落的,他想让少爷对他满意,哪怕只是笑上一下。 很久之后季安才习惯,安慰自己说少爷只留他一个伺候,就是对他满意的。 毕竟主子对下人,大抵不就是这样吗?老爷对心腹的万叔,夫人对陪嫁的翠禾,也未见过有多亲近几分。 可如今他被宴淮惯坏了,心里冒出来一些“胆大包天”的想法,望着宴淮的眼睛里都多出来几分不自知的期待。 落在宴淮眼中,便是如此景象——秋日的初阳下,院儿里立着个小傻子,眼神明亮亮地看着他。 宴淮觉得,任谁也不可能扛得住这乖小孩一心一意望着你的样子。 他心里有些软,笑着冲季安招手,叫他:“安安过来。” 他等季安过来,抬手把人头发上沾着的两片桂树叶子摘掉了,然后转身带人往屋子里走,边走边随口问:“去哪了?怎么树叶都沾到头上去了。” 季安很乖地汇报自己的行踪:“去摇桂花了。” 那么一大捧桂花,可见摇得很卖力了。 宴淮“嗯”了声,想起来往年这时候家里小厨房就该做桂花点心了,便又问:“喜欢桂花的味道?” 季安轻轻摇了摇头,意识到宴淮没看他,才又小声解释:“桂花晒干了可以存起来,以后烘干衣服的时候用,可以遮掉熏炉炭火的味道。” 宴淮本来是随意闲聊,一句“都是谁教你的”差点直接说出口,又在说出去之前憋了回来。 还能是谁,还能有谁。 鼻间的桂花香气忽然变得有些腻人且明显起来,不动声色地占据着他的注意力,宴淮轻轻皱了眉,取了只自己做的香囊出来,又在屋子里点了支松木沉香。 藿香端了宴淮的早饭过来,一般这里头也该有季安那份,于是宴淮便又让藿香也跟着一块吃。 季安很勤快地去收拾桌子,将碗筷一一摆放停当,洗了手巾来喊宴淮:“少爷,吃饭了。” 他将毛巾递上来,乖乖站在一旁等着,伺候宴淮擦了手,又去将手巾洗干净了,脏水泼掉,做好这些事情才乖乖来吃饭。 宴淮皱眉看着,心里那种憋闷越发厉害起来。 一餐饭,宴淮没心情吃,季安本来吃得就少,就藿香吃得欢快,桌子上大半食物都进了藿香肚子里。 快吃完,宴淮才虎口夺食地将最后一块糕拿了给季安,说:“今儿天气好,带你们俩出去转转。” 季安拿勺子喝粥的动作顿时一顿,抬起头来看着宴淮,眼神里有些无措和惶恐。 但他抓着勺子,还没来得及说话,藿香已经兴奋起来,提议道:“少爷,我们去城郊转转,刚来这边,还没出去过呢!” 季安在桌下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角,抿了抿嘴唇,看着十分兴高采烈的藿香和明显兴致不错的少爷,轻轻说:“好。” 天气的确好极了,秋雨之后空气凉爽宜人,天蓝得像是洗过,日头暖洋洋的,晒得人骨头都酥了,他不想扫了少爷的兴。 可他也的确害怕,出了宴府的门,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抓回辛府。 宴淮递过来的糕抓在手里,季安只咬了一口,并没尝出来什么滋味,脑子里一片乱七八糟,就这样呆呆地走了神,一直到藿香已经开始收拾桌子,拍他肩膀问他:“平安,还吃不吃啦?” 季安被吓了一跳,手一抖,只吃了一口的糕掉在了地上。 米糕掉在地上滚了一圈,脏掉了,可这样精致的点心,放在穷人家一辈子都吃不上一块的东西,季安下意识蹲下身去想要捡起来。 但宴淮拦住了他。 宴淮俯身将那块脏了的糕捡了,扔给藿香让他一块收拾掉,因为拦住季安的动作而牵住的手却没有放开。 藿香总觉得季安吃太少,那腰比家里那些丫鬟都要细,一边念叨季安让他要多吃一点才能不生病一边收拾桌子,大约是惦记着出门,动作倒是很麻利。 等藿香出去,宴淮才说:“安安,又忘了我的话。” 宴淮说过太多的话,逗他的,哄他的,可季安却就是知道宴淮问的是哪一句——“害怕的时候,要告诉我”。 季安觉得心里有一点点疼,又有一点点酸,连鼻尖和眼眶都有些发热,这种忽然而来的委屈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抿了抿嘴唇,将所有动静都咽回口中,被宴淮拉在掌心的手无意识得蜷动了两下。 他是很怕,可他说不出口。 他身无长处,只还剩下一点勤勉勉强称得上优点,季安想努力再乖一点,报答宴淮对他的那么多、那么多的好。 宴淮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只好摸了摸季安的头发,告诉他:“有我在,不怕。” 大约是察觉到季安实在太过紧张,说完他又笑了,补充道:“我们安安这样好看,凭什么要一直躲起来。” 季安傻了。 从来没有人夸过一句他好看,也从来没有人像宴淮这样一直护着他过,更没有人将他的手握在掌心紧紧抓住,像是只要他还在害怕就不会放开。 心口的酸胀感更明显了,季安觉得自己可能又要哭,便把脑袋垂下去,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好半天才红着一双耳朵,小声挤出来一句:“我不好看……” 哪里不好看了。 宴淮在心里笑,然后学季安刚刚的样子,也轻轻挠了挠季安的手心,问他:“那要不要随我出门啊?” 季安垂着头,眼睛的余光里看到宴淮拉着他手指的那只手,与他长期干活形成的带有茧子的粗糙难看的手不一样,少爷的手修长而漂亮,指骨匀称,只中指的地方有一些很薄的茧子,是提笔写字磨出来的。 他脑袋里起起伏伏一些无厘头的念头,拼不成完整的逻辑链,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很乖地说:“要的。” 第26章 天气晴好,秋风飒爽,出门的人很多,人群熙熙攘攘又吵吵闹闹。 季安有好些日子没有出过门了,乍然扎到了人堆里,十分没有安全感,下意识往宴淮身侧靠,生怕自己走丢。 宴淮看着半步不离自己的乖小孩,拿了荷包掏出几个铜板扔给藿香,说:“前头哪家糖葫芦最好吃?去买两串。” 藿香已经把街上哪里有小吃、哪些地方的小吃最好吃早就摸了个一清二楚了,宴淮相当相信从小就跟着自己的这个猴儿精的能耐,等藿香买了回来,便接过递给季安一串:“尝尝。” 酸酸甜甜的滋味,季安自从上一次吃过就记得很清楚,可惜再也没舍得给自己买过一串来解解馋。 他望着宴淮,犹豫了一下,才乖乖伸出手接过,又看藿香已经拿着自己那串开始吃了,便举高了些胳膊,对宴淮说:“少爷先吃。” 藿香正嚼一颗山楂,看季安傻里傻气给宴淮递糖葫芦,含混地说:“少爷不喜欢……” 他话没说完,眼睁睁看着不爱吃山楂的少爷淡定自若地低头从季安手里的糖葫芦上咬走了一颗山楂,只好把“糖葫芦”三个字同糖葫芦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宴淮其实有些怕酸,糖葫芦便是沾了再多糖,里头那山楂也还是酸的,可今日小孩儿把这并不算新鲜的玩意儿当成多好的东西,眼巴巴举着送到他跟前,宴淮就忍不住吃了一颗。 他吃东西一向细嚼慢咽,在藿香震惊的目光中将那颗山楂吃了,才推了推季安的手,说:“好了,我吃过了,你吃。” 季安这才将糖葫芦拿在自己嘴边,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咬了半颗。 等出了城,季安才意识到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他虽然从八岁就来了这儿,可跟在辛弛身边的这些年其实很少有机会出去,辛弛被辛老爷管束得严格没什么玩乐的功夫,他这个书童也跟着见天儿扎在书房账房。 但这一处他跟着辛弛来过许多次。 再往前走一些,隐在半山腰的地方有座香火很旺盛的寺院,传言神乎其神,说这里的方丈是得了真佛点化的嫡传弟子。 辛家老夫人与这里的主持有些交情,在这寺庙香火凋零的时候曾捐助过一笔上款,某一年老夫人病得很重,大夫都束手无策,辛家都已经在暗中筹备丧事了,可没想到老夫人在这儿住了小半年,竟大好了。 自此之后,辛府每年都要全家来这寺院上香祈福,施粥布善,辛弛作为长子自然每年都要来,季安回回都会跟着,不过那个时候,季安脑子里想的都是少爷要跪菩萨会不会膝盖痛,回去抄经书又要熬夜伤神。 他又走了神,听见藿香好像是在说“求姻缘”什么的,便下意识小声说了一句:“这里的菩萨很灵的。” 宴淮其实对这些将信将疑,他喜欢看医书,总觉得治病救人的是郎中大夫,要拜也应该拜药王医圣,可季安这样说了,他就又改了主意:“那便去看看。” 他不信,但总归有信的人。 俗话说心诚则灵,家中母亲和大嫂就很信,如今大嫂怀着身孕,他这个做叔叔的,也该给小侄子和没出世的小侄女准备些见面礼,求个平安福回去,大嫂和母亲一定高兴。藿香这小子这些日子整日往外跑,还当他不知道,明明就是喜欢上了卖包子大娘家的小丫头,不过藿香也该是可以娶妻的年纪,他这个做少爷的也该替他准备份聘礼,今日这香火钱就算在里头好了。至于季安…… 季安就算了。 他老老实实待在自己身边就行,神佛太忙,这小傻子还是他亲自照料妥当些。 却没想到,到了寺院,捐了功德,拜了菩萨,宴淮想同方丈求平安福的时候,却被告知今日有贵客在,他们需得先等等。 你看,说佛法普动众生,但也有贵贱之分。 宴淮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不过既来之则安之,随接待的小和尚去客堂喝水休息。 客堂中燃着檀香,是寻常寺庙的味道,可宴淮又觉着有些不同,似乎这寺院的确有些灵性,自打他进来这里,便觉得心神安宁,连外面的钟声都显得浑厚悠远。 然而季安却无法安宁,无端想起有一年冬日他们被大雪困在山上,辛弛娇贵睡不习惯,又嫌冷,他每日都要去求小师父多给些炭火,多加床被子。 那时候住的,好像也是这样一间客堂。 此时明明只是秋日,季安却又一回感受到了那冷,浑身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季安觉得自己好像又掉进了与辛弛有关的噩梦里,梦到最后的时候辛弛会被他砸伤脑袋,然后有无数的人让他偿命。 可……可这次的噩梦有些不同,以往的梦里没有宴淮。 季安悄悄地,往宴淮身边的方向蹭了一点点,很小心地抓了宴淮的一个衣角,让自己不要掉到更深的梦魇中去。 做贼心虚一样,心脏咚咚咚跳成一团。 等了多半个时辰,方才接待他们的小和尚才又来,说:“施主,师父让我请你们过去。” 季安赶紧将手里抓着的衣角放开,没成想他紧张太过,掌心潮湿,竟将那一角衣料给染汗湿了,显得比别处深上一些。 季安吓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些什么。 宴淮却没大在意,反倒是傻里傻气的季安更吸引他的注意力一些,抬手安抚地摸了摸季安的小脑袋。 藿香一心着急他的姻缘,便没有留意到少爷拉了一下季安的手,也没听见少爷同季安讲:“安安以前来过?那一会儿带我四处走走,就不用麻烦小师父了。” 季安被宴淮牵了手,耳朵尖就红了。 他很轻很轻地点点头,小声乖乖应:“这里有一颗祈福的古树,很大。” 宴淮从来没听过有人会用“很大”来形容一棵树,不由得被逗笑,弄得季安耳尖更红了。 不过这古树的确“很大”,不管是年岁上,还是体积上。 这古树从何时长在这里已经无从可考,如今已经长到要三四个成年男子使劲张开手臂才能堪堪合抱住,枝桠蔓延,肆意生长,一枝树枝甚至顶穿了旁边一间小屋的顶,直愣愣从那屋顶贯穿了出,形成了这寺院里最独特的一道景。 树上挂了许多红色的绸缎带子,带子下面系着形状大小各异的木牌,许愿用的。 佛寺广结善缘,从不会将穷苦潦倒者拒之门外,可贵人们能让方丈师父为他讲经,穷人们却只能求一方木牌挂在这里,还有更穷的,连这木牌都是自己做的。 季安只稍稍比最穷的那些香客好一点点,他攒了两年的银钱,珍而重之地求了一方木牌悄悄挂在这树上,祈愿却很简单朴素,希望辛弛事事如意,时时顺遂。他回忆自己当时终于攒足了银子时候的欢欣雀跃,如今只剩下一嘴苦味,和怎么也忘不掉的、腿根位置传来的疼。 周遭来来往往许多人,有年轻夫妻来求子嗣的,有秀才来求功名的,也有满心愁苦来求自己或是亲人的病快些好的。 只有一位夫人,宴淮同季安他们过来的时候便立在树下,仰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在宴淮他们走过来的时候忽然一抬手,将树上一个木牌拽了下来,丢给身侧的婢女:“烧了。” 婢女站在一边瑟瑟看着她,小声劝:“夫人……” 宴淮认出来,这是知府那位爱妾,这才想明白刚刚为何会在方丈的禅房闻到女子用的脂粉香气,看来之前让方丈闭门接待的,便是这一位贵人。 章华却没看见宴淮,只是敛了衣袖,露出来一个很难看的笑,说:“回府老爷问起,就说今日陪我去看了珠钗,不用提来这里的事。” 婢女拿着那块木牌,像是拿了块刚从火堆里扒出来的地瓜,烫手得紧。 这是老爷亲手挂上去,求与夫人和睦恩爱,她哪里敢真的给烧了,可她伺候夫人两年,知道夫人性子烈得很,又不敢真的忤逆。 章华却已经迈步往外走了,走得毫不犹豫,潇洒落拓,一身裙装钗环,却像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季安有样学样,也仰头去看那古树,趁着宴淮和藿香不注意,将曾经自己亲手系上去的木牌拽了下来,紧紧抓着藏在了袖子中。 ——他也要将这木牌砸了毁了烧了,再努力攒银子,为宴淮求一个更贵重、更灵验的福牌。 宴淮才是他的少爷,是他的主子,但又更像他的爹爹,他的老师,他的兄长,像一切他贫瘠的认知中,会保护他的人。 第27章 从寺庙回来,季安提心吊胆了好几天,总怕辛家的人已经发现了他的下落,真的找上门来。 而实际上,辛弛也的确已经知道了消失多日的季安在宴淮府上。 季安砸的那一下其实并不算重,他三日没有进食,力气实在是没有多少,辛弛昏过去也只是因为喝醉了酒。 待到翠禾发现他,惊叫一声把守夜的人惊动了,辛府上下全得知了这事儿,匆匆忙忙请了大夫来,处理了伤处,又开了药,便已经没有大碍。 院子里伺候的下人全都吃了挂落,一屋子人守着辛弛,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然而到了第二天晚上,老夫人上了岁数守不住了,辛老爷和辛夫人也得去休息,留下翠禾和齐三守夜伺候,院儿里才算清净下来。 辛弛前一天一直在休息,到了这会儿反倒睡意不足,他头上的伤隐隐的疼,睡到半夜终于忍不住,下意识叫人:“季安。” 叫了三四声没有回应,倒是把自己叫得睡意消散,才想起来,季安现在下落不明。 外头齐三睡得死沉沉的,辛弛只好又换叫翠禾。这个倒是一叫就来了,翠禾毕竟是在夫人身边伺候那么久的人,不至于连夜里叫她都听不见:“少爷,怎么了?” 辛弛口气很差:“叫大夫,头疼。” 然而头上有伤,疼是正常的,且这深更半夜的,便是折腾了许多人起来去寻大夫,也得好大功夫才能将大夫请来,翠禾好性子地央哄他:“少爷且忍忍,大夫走前留了伤药,我去给少爷拿。” 忙活了一天,翠禾也困得七荤八素,涂药的时候眼睛都要睁不开。 其实她也已经很尽心,她是最本分的那种女子,以夫为天,辛弛在她心里已然算是今后的一辈子,但辛弛仍旧不满意。 以前别说他脑袋上破了这么大个口子,就算是被蚊子咬了一口季安也心疼得要命,他喊痒就替他挠着,喊疼就替他慢慢揉,向来都是整夜整夜地守着他,从来没有过他一连喊了几声,竟连个回应都没有的时候。 可季安不在。 辛弛压着火儿养了两三日,等差不多可以下床走动了,一边按着家中安排去筹备婚事,一边赶紧差了几个人去找季安的下落。 季安爹娘亡故,孑然一身,几年来都只能依仗辛府生存,在这城中根本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可就是生生找了一个月也找不着人。 辛弛这一个月发火的次数简直要比过去一年都多。 他想不出来季安能去哪里,一度连乞丐们住的地方都翻查了一遍,差点儿引起他爹的主意,才稍微将这动静压下来了些。 结果偏生在他将要成亲的时候有了消息。 辛弛得了信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季安刚刚认识了宴淮手下的那个叫藿香的小厮,是他灯下黑了,竟没想到这季安唯一可以的去处。 不过这样也好。 辛弛心中似乎一颗石头落了地。 他盘算着,如今他和云家女儿的婚事就在眼前,这才是他头等重要的大事,分不得身,也没精力去安置季安的事情。 如今季安只是因为害怕才不敢回来,在宴淮府上住着也好,到时候他把婚事处理好了,再亲自去将季安接回来,告诉他自己不怪他了,人自然就会乖乖跟他回来。 季安还是他最贴身的小厮,他也还是季安心尖尖上的少爷。 再过些日子,婚事过去时间久一点,就让季安跟了他,季安,就永远都是他的了。 他这头终于得了季安的消息放下心来只等接人回去,那头一直在惴惴不安生怕被找到的季安却也终于可以稍稍放心下来——宴淮他大哥要在宴家本家守着怀有身孕的妻子不能过来,今年秋时收药材的事儿,落在宴淮身上了。 之前这差事从来没落在过宴淮身上,藿香这个贴身小厮都不知道该给少爷准备些什么,倒是季安很在行,之前他没少伺候辛弛出远门做生意,辛弛挑剔又讲究,要带什么,带什么样的,他都心里有数。 从吃食到衣物,甚至连油纸伞和蓑衣他都想到了,季安一样一样念叨着提前做准备,惊得藿香对他刮目相看:“平安,你也太厉害了!” 季安挨不得夸,被藿香这样崇拜一下都脸红。 他顶着一双红红的耳尖,很难为情:“就……没什么的。” 偏偏宴淮还要逗他:“安安就是很厉害。” 季安这下连脖子都红透了,像是要冒烟,抱着宴淮要换洗的衣服往后院跑。 可他心里又很雀跃,想着不用再担惊受怕觉得会被辛家的人找到抓回去,就每天都充满干劲,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忙活。 宴淮知道他开心,由着他折腾了两天。 可一旦出了远门,总归没有在家中这样舒服,吃住都会受到限制,现下总该养养精神。尤其是季安,又瘦又小的一只,让宴淮总觉得他要生病,于是到了第三天早上,天还没大亮时宴淮又听见外间窸窸窣窣的动静,便喊了季安一声:“安安。” 这是季安给宴淮守夜一个多月以来,宴淮第一回叫他。 季安赶紧应了一声,乖乖跑到内间,声音带着清晨刚起来时候特有的软糯:“少爷,我在呢。” 宴淮懒洋洋的,很没有睡饱,眼皮直挑了一下就又合起来,然后一伸胳膊,准确无误地将人拽到了自己怀里,合臂一抱,声音含含糊糊:“好了,再睡一会儿,听话。” 季安一下子跌进宴淮的怀里,被宴淮拖上床抱住,一下子就愣住了。 周身是少爷身上熟悉的药香气,他头枕着少爷的胳膊,脸贴着少爷的胸膛,被少爷用完全不设防的姿势搂在怀里。 他下意识觉得这姿势太过亲昵,不该是少爷应该对他做的。 虽然可能少爷只是觉得他们同为男子没什么需要避讳的,可能少爷平日里对藿香也会无遮无拦,可……季安默默想,可他到底还是忘不掉辛弛对他做的那些事。 季安抿着唇,想起来辛弛也曾经这样抱过他,还压在他身上,对他做更亲昵的……可怕的事情。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怕的,甚至觉得自己会因为这个拥抱再度陷入噩梦,可最终他却朦朦胧胧睡过去,梦中只有好闻的药香气,什么妖魔鬼怪都没有。 不但如此,等他一觉睡饱,再次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 噩梦勿扰,鬼神勿近——他睡得简直沉得不能再沉了。 第28章 宴淮要去的地方在南边,车队两日后出发,正好错过了辛弛大婚。 季安难得如此轻快,一路老老实实跟在宴淮的马车旁边赶路,垂着头抿着唇,但嘴角是翘起来的。 其实本来宴淮是想让季安跟着坐在马车里头的,可季安说什么也不肯,小脑袋摇得像之前大嫂买来逗他小侄子的拨浪鼓,抠着衣角说从来就没有下人跟着主子做马车的道理,又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体力很好,可以跟着走路,最终也只肯和藿香轮着坐在马车前头、车夫的另一侧守着宴淮。 之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小孩儿这么倔。 宴淮被他气着了,存心要给他苦头吃,待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路上有事也只使唤藿香,就当看不见季安,启程前准备好的点心糕饼蜜饯糖糕,一样也没拿给季安。 快到天黑,他们赶到第一处驿馆,包了人家一整层客房,喝水吃饭,整顿休息。 宴淮气了一路,等回了房收拾好又心软,想着刚刚看见季安走路都一拐一拐的了,又有些心疼,从包袱里拿了药,打算去拿给季安。 结果一开门,季安就站在门外。 小小一个人搬着个巨大的木桶,里头盛着多半桶的热水,熏得季安小脸粉嫩嫩、潮乎乎的。 季安两只手都被占着,搬这一桶水相当吃力,想着用脚踢开一点门缝,没成想宴淮从里头开了门,他差点就踢在宴淮身上。 他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少,少爷。” 宴淮眉头都皱起来了,伸手将那木桶接过来放一边,看着季安额角也不知道是被热水熏出来还是累出来的汗珠,问:“干什么呢?” 季安知道宴淮在同他生气,平日里少爷不会一整天都不搭理他,但又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战战兢兢又小心翼翼,抠着自己的衣角站在门口不敢进,小声说:“给少爷打了泡脚水,坐了一天车,累……” 宴淮叫他气得没脾气了,心里梗着不知道为什么生出来的火气,伸手一拽将人拉进屋里,转身关门将人拦腰一抱,动作一气呵成,大步就往床边走。 季安叫他吓着了,直愣愣地看着宴淮,眼睛都睁圆了。 宴淮把人塞床上,蹲下身就要扒季安的鞋:“我坐了一天车累什么累,你还走了一天路呢!” 他抓着季安细瘦的脚踝,感觉还没藿香手腕子粗,制止季安不安的挣扎:“别乱动,我看看你的脚。” 鞋袜一扒,白嫩嫩的脚底板露出来,在前脚掌的位置有两个已经磨破了的血泡,给宴淮看得心揪疼。 他口气一下就软了,抬头看季安,问:“不疼么?” 季安看着宴淮,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一股委屈就从少爷握着的脚腕位置直直蹿了上来,他鼻头发酸,眼眶发红,本来以为今天惹了少爷生气,以后少爷就不会再待他好了,可少爷握着他脏兮兮的脚,问他疼不疼。 他嘴角往下撇,眼泪在眼框里打转,委委屈屈地解释:“没,没事的,等明天再走一走,磨出来茧子,就,就好了。” 他走了一天路,总觉得自己脚脏,羞耻得脚趾都蜷缩起来,小幅度挣扎着想要让宴淮放开自己。 然而宴淮今日情绪异常的不稳定,才压下去火气,就又被季安这自苦的说法又给惹毛了,手上用力,口气也变差:“以前跟着辛弛,就是这样,磨个茧子就不疼了?” 季安听见“辛弛”两个字就是一抖,垂着头,蚊子声音都比他大:“嗯。” “然后再伺候他洗脚吃饭,更衣睡觉?” 这回季安不肯说了,抿着嘴唇垂着脑袋,只有脚趾头不安地动了动。 宴淮的目光终于从他脚底板移开,抬头看可怜兮兮的人,用主子教训下人的命令口吻说:“把以前那些臭毛病都给我改改,你是跟着我还是跟着他?我的规矩重要还是他的规矩重要?” 这其实是个不用回答的问题,宴淮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总不会真是因为季安跟他见外,将脚心走出来两个血泡。 他去门口将季安一瘸一拐给他打来的泡脚水拖过来,听见季安可怜兮兮地道歉:“少爷,我做的不好,你别生气。” 宴淮将他的脚放到桶里,板着脸问:“既然做错了,那改不改?” 季安脚上的血泡被水一泡,顿时疼得他“嘶”了一声,脚趾蜷缩着想退开,听见宴淮的话,又不敢动了,弱弱地说:“改。” 宴淮知道他疼,十指连心,脚心的伤比手心的伤还疼,就用手捧着水给他洗,一边洗一边问:“那明天跟不跟我坐马车?” 季安被训得老老实实,眼睁睁看着少爷给他洗脚,想躲又不敢躲,整个人都绷紧了,一张小脸垮着,再也不敢犯倔,乖乖地应:“坐。” 宴淮清理完伤,起身找擦脚布给季安擦了脚,才起身坐到季安身侧,口气终于缓和下来:“早听我的话,用遭这个罪么?现在还得少爷伺候你,羞不羞?” 季安无措地拽着自己的衣角,脑袋卡壳,嘴巴也卡壳,眼睁睁看着宴淮从包袱里拿出两样药膏来,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宴淮冲他伸手,说:“脚过来,给你擦药。” 季安还傻着,愣愣的,又笨又呆,可偏偏宴淮只觉得可爱。 季安生的白,脚丫尤其白,虽然常年做下人,但并不长做苦力活,所以也只在脚后跟的位置留下来一些薄茧,被热水一蒸,皮肤露出些可爱的粉色了,但掌心两个血泡就显得越发显眼。 看这惨烈程度,下午赶路的时候估计就已经磨出来泡了,还走了一路,也亏得他能忍。 宴淮拧开一个小罐罐,将药膏抠出来一点,往季安脚上抹,清清凉凉的感觉,顿时缓解不少脚心上那种烧灼的痛。 季安被这清凉的触感唤回了神,小腿往回撤,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自己来。” 宴淮不惯着他,伸手给他捉回来,细细看那伤,又一边轻轻给他吹气一边涂了一层药膏,处理好,才将人放开,说:“自己来什么?伤还没好,就又忘了疼是不是?” 季安手想动又不敢动,脚想藏又不敢藏,像只被绑了翅膀的小雀儿,可怜兮兮的。 宴淮把木桶推一边去,自己去洗了手,回来看季安还那样乖乖坐着,晾着脚丫上刚涂上去的药。 他憋了一路了,终于去拿了糖糕和蜜饯罐子出来,塞一块果脯肉到季安嘴里,叹一口气,然后抬手轻轻揉了揉季安的脑袋。 小孩儿垂着脑袋,衣袖上有些明显深色的痕迹。 季安太倔,不训一顿,之后就还要跟他战战兢兢乱守规矩,可又太胆小,今日训了一顿,后面又要不知所措好几天,兴许还要担惊受怕,觉得自己会不要他。 打了一巴掌,得给好几个甜枣才行。 宴淮伸出胳膊,将人抱进了怀里,软下来口气,问:“刚刚训了你,委屈吗?” 脚底刚刚涂的药还清清凉凉地舒缓着那种难受的感觉,季安声音有些闷:“我做的不好,应该挨骂,不委屈。” 哪里不委屈了,声儿都带了哭腔。 宴淮顺他的背,一下一下,像抚摸一只受了惊的猫崽:“我知道以前辛弛对你不好,但是我和他不一样。” 他感觉怀里的人在哆嗦,一抽一抽地,应该是在哭,他胸口的衣服都染上了一层潮气,可怀里的人却又没有动静,他等了一会儿,才又商量道:“安安,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好不好?” 第29章 季安把头埋在宴淮的肩窝,偷偷地哭。 跟在宴淮身边之后,他好像总是在哭,明明在儿时面对每日酗酒打人的爹爹时他就已经学会了“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个道理。 他知道这样不对,他怎么能让少爷抱,又怎么能让少爷哄,可宴淮抱着他,好像为他单独辟出来了一方小天地。在这里,他不用怕因为不守规矩被责罚,也不用担心惹了主子生气被抛弃。宴淮只是宴淮,季安也只是季安,他们不是少爷和小厮,不是主子和下人,他可以躲在宴淮的怀里,可以哭,可以委屈,可以有小脾气。 药劲过了,脚心开始痛起来,密密麻麻的,火辣辣地烧灼着他的脚,季安从来没觉得自己会娇气成这样,因为一个脚上磨出来的血泡就要哭。 他抓着宴淮的衣服,眼泪止都止不住,哭得直打嗝,把压在他身上好久好久的事情告诉抱着他的人:“我忘不掉……我害怕……” 宴淮听他那动静,就知道自己今天是把人给惹狠了。 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宴淮换了个更舒服一点的姿势抱着季安,说:“那就告诉我。” 季安抽噎的动静缓了几秒,他的所有的思维、情绪和理智全都像是都被融在这天晚上的眼泪里面,然后随着眼泪流出去,脑袋里面空空的,而后随着宴淮这句话,冒出来比任何一天都要强烈的倾诉欲望。 他已经快要被压垮了。 季安泣不成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完,结结巴巴又颠三倒四,只记得死死拽着宴淮的衣服,旧事是一场洪水灾难,宴淮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一句话说出来都分外艰难,季安告诉宴淮:“少爷,呜呜……我,少爷……呜呜……我杀了少爷,不是,害了辛弛……他流了好多血,我……呜呜……杀了人……害怕……” 说完这句话,季安就浑身都哆嗦了两下,哭得更凶更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与宴淮拼凑出的真相相差无几,季安这种不出声的哭法太伤身,他怕季安陷入自己的假设中去,被某些可怕的、并不真实存在的想法扯着走,拍着他的背告诉季安:“辛弛没死,安安,辛弛没死。” 可季安还只是哭,缩在他怀里,牙关要紧,浑身都在抖,眼泪像是泉眼中的活水,止不住地从眼睛中冒出来。 直到宴淮觉察不对,掰开他的嘴,捏着他肩膀喊:“安安,看着我!” 他看着季安哭得发肿却茫然无神的眼睛,一边给季安顺气,一边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安安,辛弛、没、有、死。” 茫然无神的眼睛终于聚焦,季安一口气缓过来,猛地呛咳起来。 等缓过这一阵,他才顶着一张哭得乱七八糟的脸,一边打哭嗝一边看宴淮,难以相信自己真的将那件事情讲了出来。 他哭得眼睛发涨,胸口发闷,脑袋都嗡嗡的,眼泪习惯性又涨满眼眶,季安看不清宴淮的表情,只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闷闷地喊了一句:“少爷……” 而后嘴巴里就被塞了一块糖。 手边没有手巾,宴淮就捧着他的脸,用手掌给季安擦脸上的泪,拇指抹过眼眶下面,柔和得让季安有一种宴淮很珍惜他的错觉。 然后他听见宴淮叹了一口气。 季安立时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窥探宴淮的神情,嘴巴里咬着宴淮给的糖都不敢去想糖的滋味儿,无措地等着宴淮听见这件事情之后的反应。 而宴淮什么也没说,只是又一次把他抱到了怀里,轻轻“嗯”了一声,是在回应他刚刚那一声“少爷”。 季安浑身的紧张顷刻就松了,他像是飘了许久的一片云,被风吹来吹去,在今日终于化成了雨,落在了实地上。 宴淮稳妥地接住了他。 他的提心吊胆,他的惶惶不安,好像都随着今日他讲出来的这句实话全数被宴淮接住,又一一化解掉了。 季安终于不再哭了,但之前哭得太久太凶,还在控制不住得打哭嗝。 他一抽一抽的,脑袋里面也一团浆糊,终于不再去理会他小心翼翼坚持了好多年的主仆尊卑,也不管自己一脸的泪水会弄脏主子的衣服,放肆地将脸埋在了宴淮的怀里,接着很小声地说:“少爷……我疼。” 那声儿比刚出生的小猫崽细细的叫声还要软,还要糯,像是在撒娇。 宴淮这才终于笑了,像哄刚刚出生的婴儿一边拍着他的背颠着哄他,声音有几分诱骗的意味:“少爷呼呼,就不疼了。” 当天晚上,吃了一顿教训的季安硬着头皮逼自己忘掉规矩,遵从本心地听了宴淮的话,乖乖地睡在了宴淮的屋子里。 他睡内侧,宴淮睡外侧。 少爷身上有好闻的药香,比任何东西都要让他安心。 然后第二天,季安顶着一双肿得没法见人的眼睛,灰溜溜地抱着自己和宴淮两个人的包袱,跟在宴淮屁股后面钻上了马车。 藿香坐在马车外面,嘴里还咬着早上因为睡懒觉没来得及吃完的肉包子,冲马车里头的季安和尚念经:“我就说让你听少爷的话,昨天非要走路,害得我也得陪你走,脚都走肿了,平安,你这样真不行,真的。” 昨天那个又给洗脚又给上药的主子把俩贴身小厮区别对待,宴淮从马车里头扔了个果子出来:“闭嘴,后头押车那么些人,不都是走了一整天,就你娇气?” 藿香接得相当熟练,嘴里的肉包子刚吃完,无缝衔接地咬一口果子,嘴里不太服气地小声嘟嘟囔囔:“不是你让我要喊辛苦就当着平安的面喊。” 半个果子吃完,藿香又想起来什么,冲马车里继续嘚嘚:“平安,我说真的,你脚不疼吗?” 季安:“……” 少爷给涂了药,一个晚上已经消肿了,用软布一裹,今儿不长时间走路的话,就不疼。 季安没底气地胡乱撒谎,小声说了句“不疼”,也不知道藿香听没听得见,心虚地偷偷抬头去看宴淮。 然而宴淮正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瞅他,一下就把季安捉了个正着。 被抓住偷看的人登时脸就羞了个通红,可是马车在走,他脚又有伤,逃跑是没法逃跑的,只能顶着一张红透的脸,小声求饶:“少爷,别……笑了。” 第30章 宴淮一行人出发的第五天,赶上了一场雨。 他们前一天赶路便晚了,到驿馆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现在又赶上这样一场雨,宴淮索性让大家在驿馆休整一天,等雨停了再走。 秋季的雨天甚是舒爽,虽然驿馆条件一般,但也算得上是难得闲暇,伙计们开了局玩牌,宴淮也没去约束,由着他们闹,自己则在房间里看杂书。 几日下来人困马乏,季安总觉得宴淮要比刚出门的那个时候瘦了一些。 想到这些日子少爷每天都让他跟着一起坐马车,晚上也因为怕他睡不好将他留在身边,季安就有些愧疚,觉得少爷肯定没有休息好。 他得了空,跑到驿馆后厨房给人家大师傅塞铜板,给自己买零嘴的时候没见他这么大方,这会儿却一点儿也不抠门,拿了碎银求人家去买只活鸡两条活鱼,给他家少爷做些好吃的。 只不过之前在辛家攒的丁点积蓄都没带出来,跟在宴淮身边日子又短,他银子没攒多少,还记挂着要攒钱给宴淮买祈福木牌的事情,只好厚起脸皮假装忘了藿香和其他同行的人,悄悄把食盒拎上楼,献宝一般:“少爷,今日在屋里吃?” 宴淮看一眼那食盒就笑了,收了正在看的一卷书坐到桌旁,顺手将一只鸡腿夹季安碗里,问他:“去贿赂人家后厨了?” 季安把鸡腿往宴淮那边让,觉得自己偷偷摸摸的行为有点丢人,抓着筷子小声解释:“少爷瘦了……” 一只鸡腿还要让来让去,宴淮不跟他折腾,干脆将那腿肉拆了,直接喂到季安嘴里:“安安也瘦了。” 季安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嘴香喷喷的鸡肉,傻愣愣看着宴淮,宴淮却已经慢条斯理也吃了一口,露出来赞叹的表情。 他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什么稀奇做法没尝过,偏偏觉得这荒郊野外的一家驿馆大厨手艺非凡,做出来的鸡肉软嫩可口,又吃一口才笑着提醒季安吃饭。 然而季安还傻着,眼神儿里带着些躲闪的期待。 宴淮明白过来,又喝一口鱼汤,做得很鲜,暖和着肠胃十分舒服,笑着说:“谢谢我们安安,很好吃。” 眼神里的期待被满足,季安心里忍不住冒出来高兴的泡泡,垂着头悄悄地抿着嘴角开心——他真的很想、很想为少爷做些什么,想让少爷开心,但这又和之前想让辛弛开心有点不一样。 对辛弛,是只要主子开心他就很高兴,可对宴淮,他希望让宴淮开心的人,是季安。 一餐饭吃得很满足,宴淮更是比平日还要多吃了一碗饭,季安欢欢喜喜收拾了食盒送出去,又乖乖回来,陪着宴淮消食看书。 他很安静,能两三个时辰都不发出一点动静。 自从有了季安,伺候宴淮看书这事儿藿香就不干了,藿香静不下来,而季安却很喜欢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守着宴淮。 平日里,宴淮看书,季安就在一旁练字。 他写的字都是宴淮教的,想学哪几个字了,宴淮便规规矩矩写一份,给季安临摹。 此时便还是如此,宴淮看着季安乖乖铺纸研墨,问他:“安安今日想学什么?” 季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的坏习惯,想事情的时候会咬笔杆,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耳根就红了。 他不敢看宴淮的眼睛了,声音也小了,像是含在喉咙口里不敢吐出来:“我……我想写少爷的名讳。” 他紧张极了,吸了一口气屏住,磕磕巴巴地问:“可,可以吗?” 宴淮没绷住,嘴角挑起来,声音带着笑:“当然可以。” 听见他声音里的笑意,季安耳根红得更厉害了,却还是抿着嘴唇,一比一划、认认真真地照着宴淮给的字临摹。 季安坐着的样子很乖,拿笔的姿势是宴淮重新教的,姿势有板有眼,透着一股孩子气的认真。 刚学,写出来的字也还有些不成样子,明明是和教的人用的一样的写法顺序,那些横竖撇捺到了他之后却根本不听话,组在一起就变得歪歪扭扭。 季安写完悄悄看宴淮一眼,看见少爷的目光落在书本上,便悄悄将笔搁在笔架上,偷偷地将自己写的那张纸折起来,又偷偷往衣袖里面塞。 太丑了,要藏起来,悄悄扔掉,等练好了再写。 然而宴淮却看书好不认真,一点动静就被惊动,瞟一眼身侧小孩儿的小动作就笑了,使坏去拉季安的胳膊,笑着说:“怎么藏起来了?给我看看。” 季安红着脸,难得不听话,细细弱弱地反对:“不要……” 宴淮还要逗他,故意沉下来声音:“不给?” 季安难为情坏了,手心里的纸都要叫他揉坏,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让宴淮看见自己写得东倒西歪的两个字,明明他写得很丑的字也不是没有给宴淮看见过。 他红着脸,好半晌才忽然灵机一动,望着窗户外头的雨幕,生硬地转移话题:“少爷,雨下大了呀。” 雨下大了啊。 辛弛望着外头的雨势,还是拿了油纸伞,披了件蓑衣,自己一个人出门去了。 这样的雨天,实在适合去将季安接回来。 蓑衣一挡,油纸伞一遮,谁也看不出跟在他身边的人是谁。 等天晴了,找个机会带季安出去,谁也不会多嘴问季安怎么忽然又回来了。 便是他爹娘问起也无妨,齐三伺候得不尽心,他用不惯,还是季安体贴,就又叫回来跟在身边了。 辛弛将一切理由都安排妥当,往宴府走路的步伐都相当轻快。 这么久不见,也不知道这小东西如何了。 辛弛想,季安那样胆小,肯定吓坏了,又那样离不开他,肯定又偷偷哭过不知道多少次,就像当初被自己派去庄子上那样,万叔说他吃饭走神儿,睡觉也睡不踏实。 雨实在有些大,辛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又忍不住想,季安看见他,一定会先惊喜得傻住,直愣愣地望着他,眼眶会跟着泛红,就像他生辰宴上一样,眼睛里的思念藏都藏不住。不过肯定又很快就害怕起来,担心自己要罚他,可怜巴巴地跟自己说“少爷我错了”。 但辛弛下定决心,这次不罚他,就算季安以下犯上砸了他,他也看在季安一个人流落在别人府上这么多时日的可怜份上原谅他。他会跟季安说:“好了,少爷不怪你,以后也不让你去庄子上了,还和以前一样,就跟在我身边。” 他没留神,一脚踩了个水坑,弄湿了鞋袜,但辛弛也没在意,他知道季安会惊喜又感动,或许又要哭出来,不过最后的结果肯定是会乖乖跟他回家。 贴心细致的季安回来了,那湿了鞋袜、被雨淋湿了衣裳就都不是什么事情,季安会给他准备好干净又干燥的衣服,还会给他煮一碗暖融融的姜茶,乖乖地送在他跟前,声音软得发甜,哄他说:“少爷,小心着了风寒。” 嗯……可以喝一碗姜茶,不让季安收拾,只抱着他睡一个阴天觉。 大风大雨的,辛弛终于在衣服湿透之前到了宴府,冻得瑟瑟发抖地跟门房说:“我来找你家少爷。” 门房知道他是辛家的大少爷,看他这般模样,还以为是有什么急事,一边赶紧将人往前厅迎,一边道:“辛少爷,实在不巧,我家少爷出门去啦。” 第31章 一晃过了多半个月,南边天气都开始渐渐变冷了。 宴淮收到家中寄来的书信时,刚刚从外面回来镇子上的客栈,捧着杯季安早早给他备下的暖茶喝。 这一带盛产几样名贵药材,周围好几个村子都靠进山采药维持生计,宴家每年都会过来收药材。 既然每年都来,一切便都很顺利,只消花了几日的功夫便将事情办妥。 但到底事情繁杂,也着实很是累人,宴淮不着急往回赶,便让管事的通知大家休整两日再回程。 正好,他也早就想得空去附近寻一寻曾经在书中看过的几味草药,按书中记载,几味药材都是生长在这一带的。 然而他爹实在是相当了解他什么德行,来信开篇便叮嘱他路上不要耽搁太久,事情办完就尽快赶回去。他大嫂有着身孕,不方便动身来这边,他爹又思念孙子,便计划着冬月底就收拾准备,早点回本家去过年。 信中又叮嘱了些让他路上不注意身体,南边气候与北边不大一样,小心水土不服生病一类的话,最后才说道这几日辛家的少爷登门两次,似乎是有什么事情,却又没有明言,宴二爷想着许是小辈之间有什么来往,未曾多言,只提醒宴淮若是有什么要紧事不要耽误了,加急给人家去一封书信才是。 宴淮一目十行,草草将一封信看完,看到末尾提及辛弛登门的事情,不由得在心里轻嗤一声,他自然知道辛弛去找他是为了什么。 左不过就是他自己将宝贝丢了,如今又想要讨回去了。 想得美。 他从来没想过要让季安一辈子藏在自己府上,人出了门,辛家找人的自然就知道季安在他这。自打将季安安顿在自己身边,宴淮就知道总归有一天辛弛是要来问他要人的,不过也是自打季安留在他身边,宴淮就已经不打算将人还回去了。 既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宴淮便也并没有将这封信十分放在心上,漫不经心地折了几下塞到袖子中,又将茶盏中的热茶喝完,才喊了季安和藿香一声,打算出门吃饭去。 他们这几日忙,来了之后都只在客栈随意要几样东西,吃得简单。 藿香是个贪嘴,听见要出去吃饭,身后那条看不见的大尾巴都摇起来了:“少爷,我刚跟这客栈的掌柜打听过了,过两条街,就有一家酒楼,是这镇子上口碑最好的一家。” 在找好吃的这事儿上,没比藿香更机灵的了。 宴淮好笑地看藿香一眼,拿扇子轻敲一下他脑袋,说:“行,就去那。” 南边湿气重,当地人惯爱吃些辣的,去潮气。 藿香找的这酒楼,出名就出在把当地菜做得十分地道,尤其是镇店的四道招牌菜一绝——但这四道全是辣菜。 藿香兴致勃勃,得了宴淮的准许,毫无选择困难症,一口气便点了四个荤菜,催店家:“我家主子饿了,麻烦快些上菜。” 店家倒是也给面子,很快便将几样小菜并两个荤菜先送了上来。 不愧是口碑极好的老字号酒楼,几样菜全都色香味俱全,藿香没忍住咽了下口水:“……少爷,你尝尝?” 难为他还能记着点规矩,主子没动筷子不敢先吃,宴淮拿起筷子,好笑地说:“吃。” 藿香“诶”了一声,看准早就盯着的一块肉就下筷子,吃得满嘴流油。 但季安乖,宴淮说了让吃,可宴淮还没开动,季安就乖乖捧着筷子不敢动,可他也馋,以前尝着荤腥的时候便不多,这几日更是跟着宴淮吃得将就,闻着肉味儿眼睛都要直了。 怎么把这小孩儿给馋成这样,宴淮心中无奈,手比脑子还要快,筷子夹着一块肉转了个弯,喂进了季安嘴里。 冷不防被喂了吃的,季安先是呆了一下,下一瞬就被辣得眼泪都飙了出来。 以前辛弛口味清淡,从来不吃辣的,他便也跟着从来没吃过辣,如今这重香重辣的一块肉直接吃进嘴里,季安人都被辣傻了。 嘴巴像是着了火,又麻又痛,那种火辣辣的劲儿直往上冲,季安咽也不敢咽,吐又舍不得吐,一边为难一边倒吸冷气,被辣得眼泪汪汪,吸着气小声冲宴淮说:“辣……” 他无措地看着宴淮,下意识张着嘴巴吸气,软软的唇瓣分开,露出来一排可爱洁白的牙齿,和一点红红的舌尖。白嫩干净的小脸已经被辣得泛起来一层粉,鼻尖顶着一层细密的汗珠,看着又可怜又委屈。 季安给辣得惨兮兮的,宴淮却很不合时宜的走神了一个瞬间,忘了递一碗茶水过去给他解解辣。 就这一瞬间的功夫,对面埋头干饭的藿香就已经被吸引了注意力,抬起头来看了两眼季安的样子,蓦地咋咋呼呼起来:“诶呀,平安你怎么这么不能吃辣?刚刚点菜的时候怎么不说呀!” 他给季安到了碗茶推过去,又忽然跳起来:“诶呀,茶是热的,不管用,你等着,我去找小二要壶凉水。” 他说风就是雨,又叫宴淮纵容得总是没大没小,饭碗一放,跳起来往外跑。 宴淮被藿香咋咋呼呼地唤回了神,看着藿香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而季安抱着那碗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要喝,眼里的泪还水汪汪的,不知所措地看着宴淮,可怜死了。 宴淮被他闹得心里很软,又有点想笑,无奈道:“不听他的,管用的,喝。” 季安吸着气,迟缓地“哦”了一声,慢吞吞捧着茶碗喝水。 但是藿香的确没骗他,温热的茶水好像的确不管用,他一碗茶都喝完,嘴里却还是热辣辣的,只好又开始倒吸气。 宴淮只好提了茶壶又给他倒一碗。 这里的菜辣是真的辣,但他和藿香也都没被辣成这个样子,小孩子是真的很不能吃辣了。 他觉得需要去给季安点两个不辣的菜来,然而藿香已经噼里啪啦地跑了回来,那动静宛如一架飞驰的马车撵过,开门的时候像是要把门板直接拆了——“平安。”他喊一声,“快,凉水来了!” 宴淮看他一眼,把刚刚倒好的茶水递到季安手里:“别听藿香的,喝冷水一会儿是要肚子疼的。” 季安当然更听宴淮的,捧着宴淮亲手给他添的茶,又喝了一碗,那股子辣劲儿这才缓过来一些,季安终于感觉没有那么难受了,只脸还是红的,嘴巴也麻麻的,他抿了抿嘴唇,小小声说:“谢谢少爷。” 藿香又在风风火火,被宴淮将凉水抢了也阻挡不了他一腔“母鸡护崽”的心,将宴淮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的想法抢了先,腾腾腾又开始往外跑:“这几个菜都是辣的,少爷,我替平安再去点两个不辣的菜!” 宴淮来不及说什么,只能由着他去折腾,包房那摇摇欲坠的可怜的门再次被拉开,藿香迈步往外跑,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哭喊声从门外传了进来—— “各位老爷行行好,救救我娘!” 第32章 楼下,店小二正扯着个姑娘往外赶,那姑娘应尚在豆蔻年华,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脚上的鞋破了个洞,露出来脏兮兮的脚趾尖。 她头上插着根草,跪在门口哭得凄厉绝望,被店小二扯着赶出去,又不死心跑回来,跪在大堂一个一个磕头:“救救我娘,求求各位老爷,救救我娘!” 来往的客人避之不及,正在吃饭的客人也颇有微词,店小二和她一直拉拉扯扯,掌柜的已经满面怒容,待要上前亲自赶人了。 藿香往外跑的动作戛然而止,心有戚戚,回头望宴淮:“少爷……是卖身救母的。” 他平日里看着心大漏风,又整日火急火燎的不够稳重,但着实是个容易心软的,当初看见可怜巴巴的季安他就自觉要护着,现在眼看一个弱女子这样凄惨更是于心不忍。 他指指外头,一脸目不忍视的表情,冲宴淮说:“少爷,这也太惨了,要不……咱帮帮她。” 但宴淮并没有什么做什么救世主的想法,从来没有见了可怜人就要接济,相反,他懒散且随意,最怕麻烦,大部分时间同情心寥寥,可怜人那么多,他也救不过来。 但他到底还是不会真的对撞到跟前的人置之不理。 宴淮“嗯”了一声,说:“那下去看看。” 楼下的姑娘瘦弱得仿佛见风便要倒,一双手上全是细小的伤,被店小二丢出去了两次,却都死死拽着对方的衣袖又爬回来。 藿香同宴淮下楼的时候,那姑娘正挣扎着又一次闯进来,嘴里喊着“求求你了”,店小二又在努力拦住她,一脸的为难:“你别闹了,我们还要做生意的。” 那姑娘一脸的泪,眼看又要被推出去摔倒在地上。 藿香不忍心,小跑了几步蹿出去,阻止了店小二的动作。 离得近了,才看见这姑娘前额已经破了,应该是刚刚拼了命的磕头磕出来的。 藿香对店小二的阻拦让这姑娘看到一点儿希望,她顾不上自己一身的伤,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绝望地求:“公子,求求公子发发善心救救我娘……” 她已经被无助和绝望占据了理智,完全没有看见藿香其实只是小厮打扮。 生平第一回被叫公子的藿香手忙脚乱地又去扶她,指着宴淮说:“那才是我家少爷。” 姑娘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膝行着爬到宴淮跟前开始磕头:“公子,公子求你了,救救我娘,我一辈子为奴为婢报答公子……” 宴淮在心里叹了口气,让藿香将那姑娘扶起来,同店家要了碗水给她喝,才问:“你娘怎么了?” 一口水没喝完,那姑娘热泪滚滚流下来,哭得悲戚:“我娘要死了……公子,求您买了我,我好将我娘送去医馆。” 她堪堪地求,想要去拽宴淮的衣服,却又觉得自己太脏而不敢,又要跪下去磕头:“您买我回去做个粗使丫头就行,洗衣做饭,烧水劈柴,我什么都会做的,公子,求求你了。” 藿香在一旁看得心焦,暗暗地拽宴淮的衣服,小声说:“少爷,她也太可怜了。” 宴淮瞟他一眼:“我买了这姑娘,带回去给你做屋里人?” 藿香信以为真,吓得表情都扭曲了,一脸惊恐地语无伦次道:“不不不,少爷!我不要娶媳妇……不是,我要娶也不是要娶她……” 然而宴淮不搭理他,已经去看那位姑娘:“不要跪了,带我去看看你娘。” 那姑娘的娘就躺在酒楼外头的街角,破草席几乎要烂掉了,身上的衣服比那姑娘还要破烂许多,身上有许多脓疮,流着恶心的黄液,发出来阵阵恶臭,街上的人全都绕着走。 那姑娘出来就奔到母亲身边,哭得凄惨:“娘……你醒醒……” 宴淮皱了眉,他只在书上见过这样的病症,还未真的经手过,用袖子遮了口鼻,上前拍了拍那姑娘:“我看看。” 那妇人已经昏死过去了,鼻息很微弱,宴淮让藿香帮着将她放平躺着,去给她切脉。 那姑娘紧张得忘了哭,跪在草席一角守着,眼睛中满是期待。 可医者救人不救命,宴淮诊过脉,终是摇了摇头:“不成了,她已经病入膏肓了。” 那姑娘听了像是没懂,瘦到有些突兀的大眼睛直愣愣盯着宴淮,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娘——!” 她扑过去,已经顾不上会不会惹宴淮不快,将宴淮和藿香撞到一边去,搂住那病得奄奄一息的妇人,哭得撕心裂肺。 着实很可怜,宴淮一时无言,沉默着站了起来,从怀里掏了个小瓶子递给藿香:“去喂给她,吊着精神和她女儿说几句话。” 藿香心软,看那姑娘哭成那个样子也跟着眼眶通红,将药丸塞在妇人口中,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和你娘说说话。” 宴淮退开几步,给即将面临生离死别的人留出空间,余光却看见季安呆呆地站在酒楼门口。 他挡了些进门的路,被来往的客人挤了两下,眼见要摔,宴淮赶紧过去把人拽到自己身边来,揉揉他脑袋:“怎么出来了,等急了?” 季安愣愣的,被宴淮拽了一下才像是元神终于回了位。 他望着那哭得撕心裂肺的姑娘,忽然吸了吸鼻子,小声叫宴淮一声:“少爷……” 等宴淮看过来,他却有不知道要说什么,嘴巴张张又闭上,只茫茫然地看着宴淮。 他知道的,这姑娘的娘不行了,一会儿她哭过了,少爷会花银子安葬她娘,然后叫她跟着他们回家。 明明只是深秋,南边的气候还算和暖,季安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浑身都冰凉了。 宴淮当他是心软,看不得这么惨的场面,毕竟平日藿香胡编个故事都能唬得他掉眼泪说故事里的人好可怜,便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安安,不看了。” 季安的手指在宴淮看不到的地方使劲绞着衣角,哭音憋在喉咙里,可眼泪却沾到了宴淮的手掌心。 他小心翼翼拽住宴淮挡在自己眼前手掌的一根指头,含含糊糊地问:“少爷,你要买她吗?” 宴淮被手心的湿意弄得有些没办法,让藿香去叫管事来料理这边的事情,自己牵住季安的手带他往酒楼里走:“我会安顿好她,安安不哭了。” 没想到季安却抽噎得更厉害了。 他像是憋不住又要死命憋,将自己弄得小小地打抽嗝,鼻尖泛了红,明明眼泪都要掉了,却还使劲忍着。 他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打着哭嗝轻轻向宴淮确认:“少爷,少爷,要,要让她跟着伺候了吗?” 他终于忍不住,眼泪顺着眼眶掉出来,飞快湿了整张小脸,季安自恼地抬手去抹,可眼泪只越抹越多。 他知道的,当初他就是这样被辛弛收在身边的。 季安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可是又实在憋不住,脑袋哭得空白,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这样难过。 藿香和他一样都是少爷的贴身小厮,可藿香就不难过。 他怎么可以这样。 季安越想越难过,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将那一处咬得几乎发白。 但宴淮却很快懂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季安从跟了他,就总有这个毛病,患得患失又小心翼翼,一直在提心吊胆,害怕自己会被丢掉。 小哭包整张脸都哭得湿哒哒的,却又固执得一下一下抹眼泪,不知状况的人多半会以为自己欺负了他。 宴淮手边没带帕子,便用自己的衣袖给他擦眼泪,轻轻哄他:“我有安安就好,不要别人。” 第33章 宴淮到底还是将那姑娘收留了,她无依无靠一个人,家中一切能卖钱的东西全都卖了用来给她娘治病,根本活不下去。 人是藿香撺掇他救的,宴淮就把藿香给留下来善后,让他帮着那姑娘将她娘葬了,丧事办完,然后再把人给带回去。 藿香出门一个多月,着急想回去看自己心上人,快到人家生辰,他本来是想赶回去的。然而一看那姑娘哭得快抽过去的可怜样子,又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管事一起留下来。 他将一支裹得精致的簪子郑重其事地交给季安:“平安,你一定要第一时间帮忙把这簪子帮我送出去,就是正阳街东边第三家包子铺,他家的冬生妹子。” 季安虽然有些迟钝,但也不傻,就明白藿香这是什么意思了,然而一想到要帮人给一个姑娘送东西,他却比要送礼物的当事人还害羞,红着脸保证:“嗯嗯。” 结果才刚上了马车,宴淮便将手摊在了他眼前:“给我。” 季安没听懂,懵懵地望着宴淮:“啊?” 宴淮好看的手掌就摊在他眼前,说:“藿香那支簪子。” 对于宴淮的话,季安通常的第一反应都是听话,可这次却犯了难。 他不知道宴淮要这簪子是什么意思,可藿香那样郑重地嘱咐他,他也不能有负所托,抓着簪子讷讷地说:“藿香说这是要送给冬……冬生姑娘的。” 宴淮“嗯”了一声,很淡定地说:“我让府上的丫鬟去送,哪有陌生男子去给姑娘家送东西的道理。” 好像是这个道理。 但是季安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他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好乖乖把簪子给了宴淮。 宴淮将那簪子收起来,然后打了个呵欠,整个人身子一歪枕在了季安的腿上,很放松地说:“昨儿没睡好,安安给我躺躺。” 季安的注意力一下子就从那支簪子转移到宴淮枕着他的位置了,他怕宴淮躺着不舒服,又怕自己动一下会吵着宴淮,腰板挺直,正襟危坐,一副动也不敢动的样子,心跳却完全相反,一下一下跳得比整天乱窜的藿香还欢实。 隔了好一会儿,等宴淮的呼吸已经变得绵长,是已经睡熟了的样子,季安才悄悄伸出手,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宴淮的眼睛。 他像是做了什么坏事的小贼,只敢悄悄碰了一下,就飞速将手缩了回去,背在身后,就好像这样就不会被谁捉到他做了什么事情一样,脸却莫名地红成了一片。 回程要比去的时候走的慢些。 一路北上,天气已经渐渐冷了,等回来的时候,天气已经冷得要穿披风了。 二少爷回来了的消息早就传了回来,成天念叨小儿子不着调的宴二爷根本坐不住,亲自在门口迎接,还嘱咐了厨房多做些宴淮喜欢吃的饭菜,生怕第一回独自出远门的小儿子一路遭了太多的罪。 可一切都准备妥了,二少爷却左等右等都不见踪影。 宴淮的马车,在半路上被人给拦了。 辛弛披着件缎面带狐狸毛的黑色大氅,神情淡淡,像是恰好碰上了宴淮一般打招呼:“宴兄。” 季安在马车里,听见辛弛声音的那个瞬间整个人就紧绷了起来。 随宴淮外出这段日子像是一场好梦,他自在,开心,无忧无虑,可梦总要醒,如今回来了,辛弛也找上门来了。 他无意识地抓着垫子上的流苏,整个人都在往马车里面缩,下意识去找宴淮在的方向,想要去抓宴淮的手,却又在宴淮撩开马车车帘的瞬间收了回来。 马车上,季安披着宴淮的披风,一脸惊慌失措地坐在那。 马车外,辛弛神情微变,目光定定地落在季安身上。 他觉得不对。 他一直看着季安的,不可能错过季安脸上任何一点表情,可在季安看见他的那一瞬间,脸上没有他熟悉的惊喜和思念,只有惊恐和害怕,甚至连脸色都是白的。 可人却是熟悉的,白净的小脸,干净的眼神,瘦瘦小小的一个,招人得厉害。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季安,企图在季安的身上找到那种他熟悉的依赖和眷恋。 宴淮一句话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辛少爷,有事?” 辛弛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才让自己不显得那么失态,抬手指了一下季安,说:“我来接他回去。” 他不动声色地深深呼吸了一下,觉得季安害怕也是应该的,这小孩儿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连盘碗都没打碎过一个,规矩又老实,一下子差点把他给杀了,当然会怕。 于是他冲季安伸了手,说:“季安,少爷来接你了。不用怕,之前的事情不怪你。” 如他意料之中,季安果然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那么可怜,那么傻气。 辛弛很满意,他知道季安是离不开他的,便又往前了一步,抛出更大的恩赐:“回去就还留在我身边,不去庄子上了,你不是一直想守着我?我答应你。” 他伸着手,等待季安奔过来。 如果季安想要的话,他也可以让季安抱一抱,毕竟小东西受了很大的惊吓,他又存了将人收在身边的心。 可下一瞬,他眼睁睁看着季安往后缩了一点点。 这动作一下子点着了辛弛,他这两月时间过得不舒服,好不容易将宴淮等了回来,今日是一定要将季安带回去的。 小东西在外头受了委屈,辛弛默许了季安可以跟他闹,他也可以耐住性子哄。 辛弛在心里将底线一推再推,可季安却拒绝他。 他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因为是在大街上,还当着宴淮的面,才堪堪忍耐住没有动手,语气却带了威胁:“季安,你已经叨扰宴兄很久了,哪有住在别人府上不回家的道理?” 别人府上。 季安不想承认宴淮是别人,可他的的确确只是被辛弛捡回去的一个下人。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鼻子发酸,胸口发涨,身上还披着宴淮的衣服,可就感觉自己马上就不能守在宴淮身边了,眼泪控制不住地要掉下来。 以前的时候,如果辛弛答应他这样的条件,他可能要欢喜得跳起来,可能看见辛弛立在寒风里,还要去心疼他会不会冷,会不会着了风寒生病,可现在他脑袋不够用,乱成一团浆糊,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不想走。 这小哭包什么也不会讲,什么也不敢讲,宴淮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拉住他不自觉发抖的手,才对辛弛说:“安安以后跟着我了。” 他这话讲得极其霸道,辛弛都要被他气笑了,甚至顾不上维持两个家族的交情:“跟着你?他是我家买来的下人,宴兄,之前他犯了错害怕,躲在你府上,你心善收留他,可什么叫‘以后跟着你’?” 季安抖得不像话了,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他却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宴淮看他一眼,彻底不指望季安自己能争气,只好伸手将人拢进了自己怀里,说:“就是这个意思。” 辛弛的脸色彻底黑了,人是他的,宴淮摆出来这个态度是几个意思? 他咬了咬牙,一句“他早就给我上过了”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回去,他不能当着这么多外人承认自己睡了个男人,只能又叫季安:“季安,我最后问你一次,跟不跟我走。” “不走。”宴淮拢着季安,给他顺气,顺便替他回答辛弛的话,又补充一句,“而且,安安的身契,也没在辛府?” 第34章 这是辛弛的疏忽,当年他年纪小,买了个下人,却根本不知道身契这回事,等回了家之后他忙着应付他爹和他祖母,把季安忘在了脑后,这事儿就彻底被辛家忘了。 说白了,季安若不是个安分的,自己从辛府逃了,连逃奴都算不上。 周围停下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再这样僵持下去,不消半刻“辛府大少爷和宴家二少爷为了抢一个小厮打起来了”这件事情就会被传的满城风雨,辛弛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不就是个下人,辛弛黑着脸想,他是喜欢,可也没有非他不可。 辛弛一口气梗在喉咙口,扭身边走:“行,季安,是你自己不回来的。” 他拂袖而去,宴淮没分给他一个眼神,放了马车帘子下来,才把怀里哭得抖成一团的人扒拉出来,看一眼,果然眼睛已经哭肿了。 他扶着季安的肩膀,微微俯下身让季安看着自己,很有些无奈:“平日里那么乖,怎么我说的话,一句也记不住呢?” 季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打着哭嗝一抽一抽的,看着宴淮的眼神有些茫然,他觉得宴淮好像有些不高兴,这样一想又觉得宴淮应该是的确不高兴,他让少爷丢脸了。 他怔怔的,一句道歉脱口而出:“少爷对不起……” 而后一团浆糊的脑袋才后知后觉般地记起来曾经挨过的教训,是辛弛的忽然出现让他又犯了傻,宴淮早就无数次告诉他不会不要他。 人若是在没有希望的绝境中还可挣扎着坚强两分,一旦这绝境中透进来一丝亮光才会更叫人心防全线崩溃,季安眼泪一下子掉得更凶了,连呼吸都带着颤音,汹涌而来的委屈和心悸让他哭得浑身发软,像是要把身体里全部的水都流干净才会罢休。 他抽噎着往宴淮的方向蹭,抿着嘴唇想要再钻进宴淮的怀里,好半天才在宴淮耐心的等待中憋出来了一句话:“我不要走……” 他怕自己真的惹了宴淮不高兴会被推开,死死拽着宴淮的衣角呜呜咽咽:“少爷,唔……我不……不要走……” 他已经哭到膈肌痉挛,几乎说一句就打一个哭嗝:“我,呜……没有不相信少……少爷,我……我就是……呜……被吓到了呜……” 好在宴淮没有推开他,只是揉了一把他的脸,将他揽到了怀里抱住。 怀里的人在抖,但身体很软,也是暖和温热的,宴淮抱着他,心里有些无奈地想,怀里这个小傻子,到底还是没有明白他对辛弛说的那句“他以后跟着我”是什么意思。 宴淮一早知道,季安要过这一关。 他没打算也没可能一辈子藏着人,而辛弛的人又在暗暗地找,那日后对上便是必然。 他倒是希望辛弛早点找上门来,这件事情便彻底了了,日后季安也就和辛家、和辛弛没什么关系了。 可宴淮到底还是没想到,他精心养了两个月,眼看人已经比刚到府上的时候与他亲近了不少,今日对上辛弛,却还是被吓得像是丢了魂。 宴淮觉得不对劲,照理说既然季安不惦记辛弛了,对他又这样依赖,在刚刚对上辛弛的时候就不应该表现得那样不信任他,也不该还被吓成这样胆战心惊的样子。 这小孩儿又乖又傻,嘴巴是个摆设,什么赏也不会讨,什么委屈也不会讲,非要逼急了,扛不住了,才肯可怜兮兮地吐出来一点心事。 然而现在实在算不上是谈话的好时机,宴淮只能将他往怀里又带了带,哄他:“再哭就要瞎啦。” 季安这个小傻子迟钝得很,然而辛弛是个聪明人。 哭得一塌糊涂的人被宴淮抱在怀里这一幕像堵在喉咙里的一根刺,扎得辛弛浑身都不舒服。 哪里有男子之间这样暧昧搂抱的,宴淮这明显是要收了季安的意思。 可哪里有还未娶正室妻子,先收一个男妾的?不止他辛弛不敢,和他有交情的那些玩得开的纨绔们也没有一个敢,连知府收个男妾都要遮掩成女子留在身边,他宴淮怎么敢? 他脑袋里一晃而过一个念头,然而那实在是太过荒唐,辛弛实在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而且下一瞬他脑袋里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他生辰宴的那天晚上,端着一盘糕点立在院里看向他的季安。 那么傻,只知道呆呆地叫他一声“少爷”,连句吉祥话都不知道讲一讲。 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讨人开心。 可就是这样不知道怎么讨人开心的一个小东西,让他整整找了一个月,还在大街上让他难堪。 辛弛眉头皱得更深更紧了,牙都要咬碎,脸上阴沉得山雨欲来。 儿时他还这样闹过脾气,十岁之后就已经很少这样情绪外露了,跟着他的人都知道少爷此时情绪应该是极差,小心翼翼的跟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一直快到辛府那条街的时候,辛弛的脸色才终于缓和下来一些。 今日跟着他出来办事的都是他自己养的人,连他爹都不知道的心腹,他总算还是理智尚存,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立在他左边的那个看辛弛脸色好了一些,才终于敢问:“少爷,宴府……还要继续盯吗?” 辛弛黑着脸看他一眼,说:“不了。” 宴淮已经放了那样的话,做了那样的事,他还有什么好盯着的?跟姓宴的争一个小东西,那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他自然办不出来这种事。 一个玩意儿,他还不至于没了季安就不行。 既然小宴二爷喜欢,那就送他好了。 跟着他的两个人不敢多话,请了安退下,辛弛才一拢身上的披风,面色阴鸷地抬步往辛府的方向走。 但辛弛没想到,在得知季安不是被迫寄居在宴淮府上那一刻开始,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开始跟他作对起来。 先是在摔跤场技馆连输几注,把当日的带在身上的银票全输进去了不说,还险些因为付不上赌注的钱被赌场的人上门讨债,他抵押了块随身配的玉坠子才算罢休。 事后才想起来那玉坠子是老太太给他的,不能真抵押出去,又费了不少精力,花上了三倍的价钱才又赎了出来。 接着是他过手的一桩生意出了问题,私账和明账没有对上,险些牵连到在京为官的那位亲戚,惊得整个辛家鸡飞狗跳,辛弛同账房还有京里来的两个人一块熬了几个晚上才将这漏洞补上。 他熬得眼下青黑,肩酸背疼,脑袋上的旧伤隐隐作痛,事情办好躺上床,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喊:“季安,爷肩膀……” 喊到一半,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他实在太困,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便觉得不大爽利,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上的酸痛更加严重,被窝里也一片冰凉,是着了风寒的迹象。 他喊了人,寻着习惯去摸床边案头的暖炉,结果半晌没有在习惯的位置摸着,费力睁开眼睛去寻,案头是空的。 辛弛原以为是个下人就该知道给主子暖被窝,也该知道掐着他起床的时候将手炉衣服都备好,现下才发现,原来只是季安知道。 第35章 辛弛对着床帷出了神。 季安被他安排到庄子上去的一个月,当时他也没觉得周围的人这样笨手笨脚。可现下入了冬,没人每时每刻都怕冻着他了,也没人能那么厉害地算好他入睡起床的时辰给他备上热被窝热早饭了,更没人会在大冷天在书房整夜整夜守着他了。 他控制不住地想,那来年入了夏呢?还有人给他整宿的打扇驱蚊么? 大约是因为病中难受,往常不在意的许多事,忽然就一股脑堆在了眼前头。 捧着一碟桂花糕呲着小白牙冲他腼腆笑的季安,红着脸说蚊子咬我就不会咬少爷了的季安,怕他喝药苦接了药碗就赶紧往他嘴里塞麦芽糖的季安,还有困得脑袋都一点一点的了还撑着给他打扇的季安…… 辛弛心头忽然莫名犯上来一股酸。 他忽然不想把季安送给宴淮了。 这股冲动冒出来得莫名其妙,可辛弛想要压下去,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大夫诊脉开过的药已经煎好了,翠禾端上来伺候辛弛吃药,有了上回的经验,翠禾也一早就备了腌渍好的梅子,等辛弛将药喝了便体贴地递上去:“少爷,喝完药就睡一会儿。” 梅子的味道熟悉,是加了桂花的。 这也是季安研究出来的,季安知道他喜欢桂花的味道,总爱细细琢磨出一些小东西来讨他欢心。 ——原来季安是会讨人开心的,只是他从来不会留意这些小玩意。 辛弛心里烦躁起来,那梅子怎么也遮掩不住满嘴苦味,他挥了挥手,语气都是不耐的:“你出去,我睡一会儿。” 季安失踪之后,被辛弛反复无常的脾气殃及最多的便是贴身伺候的翠禾,翠禾知道辛弛已经被季安细致周全的照顾伺候得挑剔,收了药碗,还体贴地说了:“那少爷睡,我在外头候着,有事少爷就叫我。” 辛弛烦躁地翻了个身,将后背对着翠禾,翠禾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门关上,辛弛又“哗啦”一下翻身过来——不对,还是不对,若是季安在,看他这样难受,会乖乖地守在床边给他按揉,还会软乎乎地问:“少爷,好一些了吗?” 心头像是有什么在抓挠,惹得他静不下心来。 辛弛长长吐出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闭上眼睛入睡,然而却只囫囵睡了一会儿,不舒服,睡得也不踏实,不到半个时辰就又醒了,只觉得头痛欲裂,又请了大夫来一回。 折腾一番,切脉重新开药,管家送大夫出去,齐三拿着开好的方子去抓药,脚没迈出门口又被辛弛叫了回去,吩咐他:“去宴家的药铺抓药。” 齐三本来也是要去宴家的药铺子的,被辛弛特意嘱咐,有些一头雾水,但最近主子心情不好,他才不触那个霉头,老老实实应了:“知道了少爷。” 然而辛弛知道他显然并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委婉提示:“若药铺管事的是问起来谁病了,就说是我,这风寒来得又急又重,你在外面如实说就行。” 齐三更懵了:“啊?” 然而辛弛那脸色难看得吓人,他立即把心里的疑问都憋了回去:“啊……少爷,我知道了。” 辛弛一向觉得齐三是个机灵的,可今日觉得他简直就是个榆木脑袋,火气来得莫名其妙:“你知道个屁!” 他家大少爷一向斯文,更讲究喜怒不形于色那一套,齐三哪里听过辛弛这样直白的骂人,当下就心里一惊,“噗通”跪在地上,一边懊恼今日为何不找个托词不当班,一边惊疑不定地问:“少爷……奴才笨,少爷还是给个明话。” 辛弛看也没看他,随手将床边一样东西扔到了地上,“咣叽”一声,伴随着他怒气冲冲地斥责:“我是让你告知宴家知道我病了,他们得来探病!滚滚滚,快去!” 齐三莫名其妙挨了顿骂,乱滚带爬地跑出去,心里不由得嘀咕,人家宴家来不来探病难不成是他一个奴才管得了的? 辛弛病得不轻,这信儿还是传回了宴府上。 管家来说这个事的时候正在晚饭当口,宴淮在他爹那回话顺便陪他爹吃饭,藿香还没回来,是季安在跟前伺候布菜。季安心细又用心,把宴淮喜欢吃什么早就摸清楚了个七七八八,吃饭的时候专挑着宴淮喜欢的菜夹,鱼把刺挑干净了、菜把姜丝抖落掉了,才往宴淮盘子里送。 宴二爷看得新鲜,顺嘴夸了季安一句,然后才说:“特意给咱们信?我亲自去看一个晚辈也不合适……对了,老二,之前他不是还来找过你吗?你回来之后也该去走动走动,明日就过去一趟。” 宴淮还没应声,刚刚才被夸了的那个却心里一紧,布菜的筷子“嗒”就掉在了地上。 季安自己先被吓了一跳,慌手慌脚地去捡筷子,偷瞄着宴二爷的脸色,却听见宴淮答应:“那辛大少爷可还真是病得不轻……行啊,我去看看他。” 季安更心神不宁了,把筷子捡起来都忘了筷子已经脏了,下意识又要去夹菜,被宴淮手疾眼快给拦了。 然而宴二爷什么人物,立即就察觉了季安忽然变得心不在焉,不由得多看了季安两眼。 这一看看出来了问题,宴二爷皱了眉:“嘶……你叫平安?我怎么瞅着和辛家那个跟着辛弛的书童有点像。” 一句话出来,季安整个人都僵了,下意识往宴淮那边挪了两小步,摇头否认:“不……我……不是……” 他险些左脚右脚踩到一起去将自己绊个跟头,还是被宴淮扶了一把才没摔了。 宴淮笑他:“怎么,叫我爹之前夸一句给夸傻了?” 然后他又吊儿郎当给自己倒了碗汤,又给他爹也倒一碗,一边喝一边说:“咱们平安哪能和辛家的心腹比,爹你眼花了。” 也是,两府的下人都是卖了身契的,辛府的下人没道理跟在宴淮身边,宴二爷端着小儿子给倒的汤美滋滋喝一口,又不放心嘱咐:“明日过去,把我存着的那罐补酒带过去,冬日里头喝祛寒养神。” 宴淮应了声好,眼神余光瞟见身侧立着的那个一脸惶惶的样子,就直接端碗将汤给干了,说:“我吃饱了,爹你早点休息,我先去准备准备。” 宴二爷应了,让人送他出去,又吩咐人去帮他取药酒。 出了主院的门,季安就憋不住了。 他被宴淮养得胆子大了那么一丁点,体现在现在他敢伸手拉宴淮的袖口了。 季安抓着宴淮的袖子,可怜兮兮地看着宴淮,还没说话脸先红了,声音软乎乎的有些无措:“少爷,明日能……能不去吗?” 第36章 不去……当然是不能的。 这是他爹吩咐的事情,宴淮自然要办,更重要的是他相当清楚辛弛想要见的人是谁,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他没想到辛少爷被折了面子之后竟然还没死心,但宴淮还是得去看看辛弛到底要做些什么。 宴淮要去,季安肯定是要跟着。 他垂着脑袋跟在宴淮身后,被辛府的小厮引路到辛弛院中,一路走过来,心里就慢腾腾生出来了一些恍惚。 几个月了,可印在骨子里的熟悉感完全无法抹灭。 他从八岁开始便生活在这里,院中的一切他都熟悉万分,他知道这里一草一木的样子,知道这里每条小路的通向,知道这里每一个屋子住着谁,知道这里的小厮丫鬟、厨娘账房都叫什么。 在宴府的三个月,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他就又回到了生活了好久的院子里面。 院儿中立着的那棵树已经落光了叶子,光秃秃又孤零零地立着,季安条件反射般的立即想到了这树落叶的模样,还有辛弛闲用扫帚扫落叶太吵,他经常早起用手捡叶子。 他茫茫然地立着,脑袋里走马灯一样,想起来自己在这里生活的种种。 直到宴淮的声音响起来,叫他跟紧了别走丢。 哪里会走丢,在这里他即便夜里不打灯都不会走丢,季安又看了一眼四周,说不出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就好像……以前住在小村子的破房子里,后来爹娘都死了不要他了,他便被辛弛捡回家,住在连瓦块都要雕上花的辛府上,可后来辛府少爷也不要他了,他又被宴淮捡回家。 他只有住熟悉了的地方,但没有家。 季安胡思乱想,习惯便彰显出无限可怕的力量,进到辛弛屋子里头的时候觉得有些冷,下意识便去里屋的柜子一角翻了暖手炉子出来,捧着打算去添炭。 这手炉是辛弛用惯了的,一直是季安收着,今年入冬之后辛弛找过两回,愣是没找到。 辛弛半靠在床头,看见季安拿了这手炉出来就笑了。 果然,季安还是惦记他关心他的,就算是之前拒绝跟他一起回家也只是因为害怕,如今知道自己病了,这不是立即就巴巴跑过来探望,知道自己冷,连手炉都翻出来了。 季安,怎么可能离开他呢? 辛弛一口气畅通了,招呼季安,笑着说:“还是得你回来,齐三他们都找不着这手炉放哪里了。让他去添炭,你过来坐。” 他声音有些哑,是咳的,当然,也有故意压下来卖惨的成分,不过是需要用一点小手段,他今天得把季安留下来。 然而这一句话将季安飘到不知道哪里去的魂儿给叫了回来,季安愣了一下,看见自己手里的手炉有些呆,自己都忘了什么时候将它拿在手里的,看了辛弛一眼,又下意识去寻宴淮的方向。 可宴淮立在那,看见了他的眼神,却好像没打算说话。 这手炉中一点炭火没添,却如同里面的碳已经烧旺,季安捧着都觉得有些烫手了。 最后是翠禾来救了季安。 她方才去给辛弛端药了,一打门帘进来,看见个呆呆的季安。 上一回看见季安,还是那样慌乱的情况下,她不敢叫住季安,季安也没有看见她,可这孩子怎么自己又回来了呢?她下意识地说:“季安回来了?快帮我去拿果脯罐子,我刚去拿药,忘了取。” 季安还捧着那个手炉,呆呆地没反应过来,连翠禾很早之前嘱咐过的话都忘了,叫了一声:“姐姐……” 翠禾赶紧用手肘碰了他一下,催促道:“快去呀。” 季安又看了宴淮一眼,可对方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思。 少爷不理他,季安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只好瘪了瘪嘴,蔫头巴脑地出去帮翠禾找果脯罐子。 隔了一会儿翠禾伺候完辛弛吃过药,借着出来送药碗的当口来找季安,第一句话便急急地问:“季安,你怎么回来了呀?” 她将季安手中还捧着的那个手炉接过来放到一边的小几上,有些急:“是少爷的人将你寻着了吗?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跑远一点……这样,之前帮夫人做事,我知道后院有个小门可以跑,晚上你就走,这次跑远一点,可别再被找到了,知道吗?” 季安被她说得有些茫然:“为什么要跑呀?” 翠禾被他傻里傻气的样子急坏了,一边潦草地说自己看见了那天晚上的事情,一边拉着他去自己住的屋子拿包裹:“你的东西是我偷偷帮你收拾的,就是不知道你去哪了,今日正好都给你……就是你怎么连体己银子都没多少呢?” 她也是辛家买回来的奴才,可她跟季安又有些不同,她家中还有爹娘兄弟,当初是家中遭了灾,家中最小的弟弟眼看要病死却无钱医治,才将她卖了。 她走的时候,小弟哭得要晕过去,拽着她的衣角喊“姐姐不走”。 如果还能见着,那个整日哭哭啼啼冒着鼻涕泡跟在她身后头的弟弟应该也如季安差不多大,又乖又听话,还冒傻气。 她便忍不住要对季安好。 这回见面着实仓促,翠禾来不及准备,开了自己藏在妆奁箱子最深处的一个小盒子,取了些碎银,想了想又拿了对耳环,塞进给季安收拾的小包袱里。 到这会儿听翠禾念叨完,季安才总算是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蹭过去拽翠禾一下:“姐姐……我,我不用跑,我……我也不是给少爷找回来的,我今日是跟着宴少爷来的。” 说到宴淮,季安手指便下意识抠住了自己的衣角:“宴……少爷救了我。” 翠禾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下意识又问:“那你今日会跟着他走?” 季安抠着自己的衣角点点头,“嗯”了一声,将小包袱里的银子和耳环又掏出来还给翠禾,小声说:“多谢姐姐,我不要。” 这傻孩子还知道给自己找个庇护,总算是没她以为的那么傻,翠禾松了口气,也终于笑了。 她这才来得及细看季安几眼,才发现季安的确胖了一点,比之前在辛府看见,气色都好了,的确不像是在外头流浪几个月的样子。 “我进去看你捧着个手炉,还以为你又跑回来了。”她揉了揉季安的脑袋,说,“走,少爷近来火气大得很,吃药嫌苦,我还炖着莲子甜汤,得赶紧送过去了。” 说完她想起来些什么,又柔声问季安:“我炖得多,给你偷偷吃一碗?你病着的时候我去给你送过,还记得?” 翠禾说得无心,那不过是一桩小事,她那会儿才刚给了辛弛没多久,觉得季安病得可怜,便悄悄煮了甜汤送过去。 可这于季安却是一件大事。 接连两日的莲子甜汤曾经是季安最宝贝的记忆,他觉得少爷待他好,少爷记挂他……但原来,都是他以为的。 季安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有些愣怔,讷讷地说:“谢谢姐姐……” 翠禾得去伺候辛弛,留季安自己在那偷馋,听见季安的话又停住脚回过身来,这话她本不该说,可她到底还是说了:“季安……以后在宴府也一样,便是主子救了你,你也得多给自己想想,不要总这样傻。” 季安捧着一小碗莲子甜汤喝,却没怎么尝出来滋味儿。 姐姐说的是对的,季安知道,可他又忍不住想要觉得,宴淮不一样。 第37章 季安抱着个小包袱往辛弛屋子的方向走,远远便听见了屋子里有讲话的声音。 季安无意识地翻出手炉这个举动让辛弛觉得季安还是他的人,于是回忆起来上一次街上的事情,发现其实季安并没有说不肯回来,是宴淮一直在替季安回答。 辛弛为季安的反常找到了答案——是宴淮的问题。 季安胆子小,但是乍然看见自己,便是自己做了承诺和保证说不怪他,但季安可能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并不是不要回来。 他安心起来,对宴淮说:“宴淮,让季安回来。” “他没娘,爹也死了,还是我让人葬的,从八岁多点他就跟在我身边了,他做的、想的全都是我教的,从来也只知道听我的话……”辛弛说着,不由得笑了一下,“这小孩儿其实是有点死心眼的,连我爹他都敢顶撞,就只是因为我爹骂了我,后来挨了管家一顿打,脸都肿了,我给他擦药,还傻了唧冲我笑,说不疼。” “所以后来,他劝我别去跟贺齐家他们喝酒,我就不去,他劝我要早点回家我就带他回来,我一个做主子的,被他管得死死的。” 辛弛看宴淮一眼,发现宴淮还是一脸冷淡地看着他,就又笑了一下,才继续道:“你让他回来,之前的事情我说了不计较就是不计较,他一个人在外头,我怪心疼的。” “心疼”这俩字听得宴淮没忍住嗤笑了一声,辛弛看宴淮,大概是看出来了他的嘲讽的意思,又补充一句:“你不用笑,当初我是担心让我爹知道才没有明目张胆地找,不然也不至于让人在你府上两个月都不要回来。” 他这一副给季安着想的模样着实好笑,宴淮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你觉得如果不是隔了这么久你才找过来,安安会好好地立在你面前?” 宴淮瞟着辛弛手边那个盛着莲子甜汤的碗,忽然就变得有些忍无可忍,他咬了咬牙,才让自己不至于失态:“你知道我刚捡到他的时候,他是个什么样子么?” 他看着辛弛的眼睛,放慢了语气讲给辛弛听:“那是大半夜,我都睡下了,那么小一个人浑身是血的跑到我府上,脖子上,脚腕上,手腕上全都有掐出来的淤痕,腿上的刀伤再重一点他就废了,脸色白得像是死人,只有嘴巴上有一点红色,还干裂得不像话。他晕在我怀里的时候我抱住他,几乎感觉轻得像是片薄纸,后背骨头支棱着,几乎硌得我胳膊发疼……就这样,辛弛,他都这样了,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我拿了无数好药才把他这条小命抢回来的,你知道他醒了第一句话问的是什么吗?” 辛弛听得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隐隐约约猜到宴淮后面的话,一股冷意忽然从脚底蹿了上来,他下意识想要拦住宴淮的话,可宴淮已经说了出来。 “他问,他家少爷怎么样了。”宴淮很慢很慢地讲出来这句话,几乎要一字一顿了,他想起来那个时候奄奄一息的季安心里就很痛,口气也变得有些愤怒,“他差点活不下来,还问你怎么样了。辛弛,这样一个人,你差点要了他的命,现在轻描淡写一句你不怪他,就要他回来?你凭什么怪他!” 辛弛下意识移开目光,不敢看宴淮的眼睛了。 他不知道季安是那个样子离开的,是,他的确有三日时间没有管季安的死活,可季安还有力气用砚台砸晕他,差一点被砸死的人是他才对,怎么到了宴淮口中,差点没命的那个就成了季安呢? 他下意识觉得宴淮在说谎,是故意将季安说成这样惨好让他觉得愧疚,好让季安不再回来他身边。 可季安怎么能不回来呢? 他下意识喃喃:“他的命本来就是我救回来的……” 宴淮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轻放了上去:“那他也已经还你了,辛弛,没有我,安安三个月前就已经被你害死了。现在你看见的这个人,是我救回来的。” 季安回来的时候,宴淮话音刚落。 辛弛靠坐在床上,脸色很难看,像是病情又加重了,抬眼看见季安抱着包袱回来,辛弛一下子变得有些激动:“你收拾包袱做什么?” 季安还是怕辛弛不高兴,多少年的习惯了,一时半会儿也改不掉,就一声不吭地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蹭到了宴淮身侧,声音很小很没有底气地说:“我要走了。” “不行!”辛弛一口否认,然后才觉得自己的语气太凶,顿了一顿,才将语气缓和下来,对季安说,“安安,你不要闹脾气了。” 季安并没有闹脾气,他从来没有觉得辛弛对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正如辛弛所说,他的命的的确确是辛弛救回来的,没有辛弛,他可能已经冻死在他爹死的那个冬天。 他一开始只是害怕辛弛要发怒,不敢回来,渐渐这份不敢里才有了一点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其他理由,他不想离开宴淮。 季安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又悄悄往宴淮跟前蹭了蹭,感觉自己几乎要贴到宴淮的身体了才觉得安全,很小声地又重复一遍:“我要走了的。” 他连着说了两遍要走,辛弛盯着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包袱,第一次感觉到季安是真的不想回来了。 辛弛终于感觉到恐慌,几乎想要去抢季安的包袱,盯着季安说:“季安,是我把你捡回来的,你不要忘了,我于你有恩。” 季安忽然想起来之前那个晚上,他看了一眼辛弛的账本,也曾被辛弛这样捏着下巴威胁。 原来辛弛待他的好,真的都只是他以为的。 他声音仍旧很小,却还是说得很认真,对辛弛道:“可……可季安是个忘恩的人。” 宴淮本来脸色很差,这下却实在没忍住,轻笑了一下——他家这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可怜,总算是说了一句像样的话。 然而辛弛更慌了,几乎已经算是口不择言:“那你也别忘了,你身子已经给了我了,还要去哪?” 他说完又后悔,又心慌意乱地补充许诺:“你想要名分也可以,我去同我爹讲,好不好?” 然而季安却一瞬间就睁大了眼睛,被他这些话给吓坏了,磕磕巴巴地说:“我,不……我没有……不是……” 他第一反应是要去看宴淮的脸色,他不想要宴淮知道这件事情。 他是不干净的。 可他阻止不了,辛弛讲出来了,宴淮也听见了。 季安不敢跟宴淮对视,下意识垂下脑袋去,盯着怀里的包袱,鼻尖又开始泛酸了,但还是忍着难过朝远离宴淮的方向挪了一点。 辛弛像是看见了希望,诱哄一样叫他:“安安,听话,过来。” 季安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喉咙口憋着一声呜咽,他悄悄去看宴淮,然而没有看见就又不敢了,他怕宴淮会对他露出来厌恶的神情。 可下一瞬,宴淮的手拽在了他胳膊上,季安听见宴淮说:“辛少爷,你又不喜欢男的,正房夫人和妾室都有了,现在何苦又来作践他呢?” 辛弛被问得一愣,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什么样的话。 是,他不敢喜欢男的。 辛弛脸色晦暗不明,咬着牙反问:“我不喜欢,那你喜欢?” 宴淮还牵着季安的手,回答得理所当然:“喜欢,为什么不喜欢?我到现在无妻无妾,就一个安安,辛少爷难道没觉得不对劲?” 第38章 季安跟着宴淮回到宴府的时候,人还是傻的。 他脑袋里好像住进去一个宴淮,那个小人儿一会儿对他讲“为什么不喜欢?”,一会儿又说“我就一个安安”,闹得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其实宴淮什么也没有讲,是他自己因为害怕产生的幻觉。 他没忍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宴淮,待宴淮去看他,又飞快将手指收回去缩在衣袖里面,垂着小脑袋,一副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的可怜模样,小心翼翼问:“少爷……我……你刚刚……说,说……” 话没说完,他脸已经红透了。 “喜欢”两个字说不出口,他哪里配。 可宴淮还要使坏,明明知道季安的意思,还要故意问:“我说什么?” 季安说不出来,红着耳根支支吾吾半晌,终究还是含糊过去,声如蚊蚋地说:“可是…辛少爷说的是真的。” 他又开始抠自己的衣角,两只脚也开始往一起收拢,极其紧张。 宴淮很肯定,自己如果再稍微逗一下,这小傻子就又要哭了,所以他不逗季安了,牵着季安的手让季安坐自己怀里,抱住了,才问:“那安安喜欢辛家少爷?” 季安其实不太敢让宴淮抱,但是又不舍得从宴淮怀里挣开,就浑身僵硬地坐着,幅度很小地晃了晃脑袋:“我不知道……” 他声音很含糊,半晌之后才又开口解释:“他要去男妓馆,让老爷知道会罚他的……我不想……少爷,我以前觉得辛少爷对我很好。” 他终于被打开了话匣子,缩在宴淮怀里给宴淮讲他那些事。 关于爹娘的那一部分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季安一边回想一边说,慢慢讲到遇上辛弛,又说到在辛府的生活,小人儿容易满足得厉害,有可以饱腹的食物,有可以蔽体的衣物,就觉得辛弛给了他天大的好,更别提当时辛弛一时兴起也会赏一些小东西给季安,后来还让他去私塾跟着读了几日的书。 宴淮只搂着他静静听,他以前只从季安那会儿的一身伤和后来季安的只言片语中猜到辛弛虐待了季安,可现在才知道在那之前季安吃了更多的苦,不由得心里隐隐泛出来一层细细密密的疼。 季安十四年的人生其实乏善可陈,很快就讲完,他缩在宴淮的怀里,软软糯糯地求:“少爷,我不好,辛少爷救了我的命的,我应该一辈子报答他,可我很坏,我……我不想离开少爷,少爷不要嫌弃我好不好。” 有句话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讲的人多,做的人少,难得一个这样做的小傻子,被宴淮捡着了。 这个小傻子傻透了,自己都讲了喜欢他,还心惊胆战地在害怕自己因为他离开了个人渣而嫌弃他。 宴淮在心里叹了口气,对季安说:“我说了喜欢你,安安不是听到了。” 怀里的人刚刚还只是耳根是红的,他话说完,那抹红就从耳根一直蔓延到了脖颈,嫩白的小脸简直红得要滴血了。 宴淮心都软了,用些力气将季安抱起来让他坐在床上,打算去给他倒杯水来。 讲了那么久的话,季安嗓子有些哑了。 然而他倒了水,一转身,季安正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两只手都抠着床板,一副想要跟过来又不敢跟过来的样子。 宴淮没想到自己的定心丸这样不管用,小孩儿还是这样没有安全感,直到过去将茶碗递给季安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问季安:“安安,你觉得辛弛救了你对你好,但是后来不要你了将你送到庄子上去,所以怕我现在救了你,以后也会不要你,是不是?” 所以醒过来便要求自己不要送他走,所以总是战战兢兢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所以在看见自己要买下那个卖身救母的姑娘时哭得一塌糊涂。 季安捧着茶碗喝了一小口,才小小声“嗯”了一下,紧接着就开始道歉:“少爷对不起……” 宴淮碰了碰茶碗,示意他先把水喝完,然后才将茶碗收到一边,伸手将人抱在了怀里,说他一句:“傻不傻啊。” 他说:“救你的人会扔掉你,但爱你的人不会,知道吗?” 季安到底还是哭了。 宴淮的话说完,他只愣了一下,就迅速搂住了宴淮的肩膀,抱住他从来只敢拽一拽衣角的少爷,脑袋砸在宴淮的肩窝里,水汽一下子就湿透了宴淮的衣领。 他哭得抽抽噎噎,小声叫:“少爷……” 再也不会被丢掉了,他怎么敢想,可宴淮就是这样任由他抱着,后背温暖有力的手臂一直稳稳地拖着他,告诉他这不是做梦。 他长这么大,哭过很多很多次,痛哭过,吓哭过,这好像是第一次喜极而泣。 季安把自己闷在宴淮怀里,像只贪心的小狗,要在主人身上能赖多久是多久。 直到他情绪稳定下来,眼泪收场,季安才后知后觉到了一点丢脸,难为情地抹了一把脸,将本来就哭花得脸抹得更花了,睁着双哭肿的眼睛小声说明:“少爷,我哭完了。” 宴淮嘴角向上挑了一点,但又很快沉下去,将人从怀里挖出来,语气严肃起来:“那安安的答案呢?” 刚哭完的人脑袋还是懵的,季安茫然地看着宴淮,宴淮便提示他:“之前是辛弛救了你,所以你掏心掏肺对他好,那你现在对我呢?是因为我救了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可季安还是没有听懂,少爷待他好,他就要待少爷好,还有什么别的呢? 这时候外头有些动静,很热闹的样子,藿香的人还没出现,声音已经传过来了:“少爷,少爷我回来了!” 宴淮瞬间有些头疼,这愣头青怎么在这不上不下的当口回来了。 但藿香带回来的人得他去安顿,身边这个小傻子没安全感的很,他得将那姑娘安顿到其他院里去,就只好起身,对季安说:“自己想想清楚为什么想跟着我,想不清楚的话,今天就不许来再来蹭我的床睡觉了。” 季安瞪大眼睛看着他,瞟见门口风尘仆仆的藿香身侧立着个一身白衣、弱不禁风的女子,是宴淮当初在南边帮过的那一个。 他脑袋瞬间就乱了,下意识跳下床去,赤着脚就去拽宴淮的衣服,哭意还没有止住,讲话还在打哭嗝,一句话没过脑子便脱口而出:“我不要……少爷说了喜欢我。” 他抽噎两下,被逼急了才终于看清楚自己的心,抱着宴淮的腰说:“我也喜欢少爷……” 第39章 藿香一句“少爷”噎在喉咙里,差点把自己噎死,瞪着眼睛看眼前的两个人,只觉得不是他疯了,就是他家少爷疯了。 他眼睁睁看着宴淮摸了摸季安的脑袋,跟季安说:“去把鞋穿好,然后洗把脸,一会儿该吃饭了。” 藿香咽了口唾沫,然后又下意识地,伸手去掐自己的胳膊——疼的,他没做梦。 他心有余悸地想:完了,我果然是疯了。 然而宴淮无视藿香风中凌乱的表情,没事儿人一样将那姑娘安顿了,这才看一眼仍旧一副惨遭打击模样的藿香,吩咐:“留意她一点,不要让她乱说话。” 藿香简直快要哭了:“少爷,你……你和平安……” 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出来一个合适的词,表情更痛苦了。 然而宴淮还敲一下他脑袋,告诫他:“你也不要乱说话。” 藿香简直欲哭无泪,他怎么乱说话,他都不知道该乱说什么。 宴淮无视他的痛苦,一直回了他们的院儿里才“善心大发”,开口给他解释:“你家少爷到这个岁数不娶亲,你不知道替爷着急啊?安安做你少夫人不好么,到时候你偷懒,也没人罚你。” 可季平安是男的啊! 藿香在心里无声呐喊,可他家少爷一派淡然,仿佛这并不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情,搞得他都有些自我怀疑了。 他一向心大,琢磨了一会儿也开始觉得这好像的确并不是什么大事。 之前平安还在辛府的时候,少爷就经常给他银子让他去找人家玩,后来无缘无故把人家接到自己府上来了不说,还经常给买零嘴吃食,出门在外都让人住自己房里…… 藿香想着想着,忽然感觉自己琢磨出来了真相:“少爷,你不会是一早就想娶平安?所以根本不是觉得平安麻利勤快将他买过来,是少爷看上人家了?” 宴淮:“……” 这是什么惊奇的脑回路,宴淮简直哭笑不得,趁他继续发散思维之前抬腿踹了他一脚:“闭嘴你。” 又说:“回来了还不赶紧去找冬生姑娘,人家可说了,给你留了好吃的。” 这下藿香就顾不上谁是他少夫人了,反正少爷答应过他,等他娶了亲就让他去药铺做个学徒,养家糊口自立门户去,谁是少夫人哪里有谁是自己夫人重要。 藿香跑得飞快,宴淮就又自己一个人回了屋。 季安已经洗干净了哭花的小脸,看他回来还在探头探脑地往宴淮身后张望,可宴淮身后没人跟着,他迟疑了一下,没忍住问宴淮:“藿香……呢?” 宴淮看一眼自己的床,两床被子已经铺好了,两只枕头规规矩矩并排放着,刚刚屋子里的小傻子偷偷做了什么事显而易见。 宴淮没憋住,嘴角弯了起来,用一点也不严厉的表情说故意为难人的话:“我还以为你是在等我。” 是在等宴淮的,可…… 一向小心翼翼的人现在多了另外一种担忧,季安亦步亦趋地跟在宴淮身后,小声说:“可是刚刚藿香看到了呀。” 宴淮转身的时候险些撞到他,为了两个人都不要摔倒,宴淮索性伸胳膊将他抱在了怀里,胸腔的振动随着拥抱距离的贴近很直接地传递过来,季安听见了宴淮的笑,又听见宴淮说:“那他在的话你要怎么办,说出来我听一听,看能不能骗过他。” 原本季安是在担忧,下意识向宴淮寻求解决办法,可宴淮现在又将问题抛给他,他便又开始下意识自己去思考该怎么办。 他很笨,想不出来什么好办法,半晌愁苦地说:“我……我求他不要讲出去……” 宴淮笑出来声音来。 怀里的人实在笨得招人疼,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季安委委屈屈又可怜兮兮的样子,只好先安抚地揉搓一把季安软乎乎的头发,才说:“不用,他知道也没关系。” 他说:“不仅藿香,以后我爹娘,我兄嫂也都要知道,不用害怕,我会让你名正言顺地跟着我。” 被伤害过的小动物会在暗处偷偷观察,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把它们吓跑。 可被伤害过的季安在宴淮这里找到了安全感,他仍旧不知道要怎么办,但因为现在他缩在宴淮的怀里,季安还是轻轻地应了声:“好。” 可说是一回事,真的面对藿香,又是另外一回事。 第二天清早,藿香经历了一夜已经成功自我和解了,然而季安却还是很局促,看见藿香的时候耳朵就开始泛红,垂着头接过藿香端过来的餐盘,好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藿香,你回来了呀。” 天气已经很凉了,藿香从外头进来卷着一身清晨的寒气,他一边搓手一边往屋子里钻:“太冷了太冷了……平安你不要出来,一会儿冻着病了,少爷要心疼了。” 季安无措地眨了眨眼,没想到藿香会是这样的反应,脸一下子变得更红了,欲盖弥彰地跑到屋子里去收拾桌子,悄悄用还冷着的瓷碗贴了贴自己发烫的脸。 藿香完全没当回事,帮宴淮将挂在一旁的腰带递过去,然后说:“少爷,昨天晚上我回来的时候碰上辛家少爷了。” 他几日未见心上人,跟冬生姑娘说了好半晌悄悄话,掐着人家娘卖包子回来的时辰跑回来,那会儿天色已经黑了,他跑得有些急,险些与辛弛撞个满怀。 藿香不知道这几日辛弛和季安之间的种种,是真的在聊八卦:“辛少爷还喝多了酒,嚷嚷着凭什么之类的,伺候他的小厮去扶还被打了……少爷,之前辛少爷很自律啊,这几天辛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季安摆着碗筷的动作都停了,竖着耳朵听藿香的话。 他觉得自己的确很坏,竟然真的一点也不惦记辛弛了,以往辛弛喝多酒难受他都要心疼很久,可现在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辛弛喝醉了酒为什么要来宴府,两家明明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隔得很远。 他不想要再看见辛弛。 藿香还在感慨:“喝酒也不能解决问题啊,少爷你以后可别这样,平安那小身板可禁不住你折腾。” 季安:“!……” 宴淮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猴儿崽子,这话让我爹听见又要家法伺候了,宴家能出什么事,我又喝的什么酒?” 挨了一巴掌也抵挡不住藿香一颗八卦的心,他一脸好奇地问:“辛府真出事啦?” 宴淮看了季安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他家丢了个大宝贝。” 第40章 辛家最近传出来两桩事,一是他家有一祖传的宝贝丢了,据说那宝贝是祖辈上从京里传下来的,前些日子京城来人就是为了来找这丢了的宝贝,二是辛家大少爷喜欢上一个青楼妓女,为她整日流连青楼醉酒不归,只是迫于云氏的压力才不能将这风尘女子心爱之人纳成小妾。 每件事都传得有鼻子有眼,辛家一时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传到后来两件事成了一件:辛家大少爷钟情了一位青楼名妓,将祖传宝贝送她了。 然而辛弛浑浑噩噩,每日只管在喝酒浇愁,议论的人不敢议论到他面前来,小厮随从听见了也不敢触他的霉头告诉他,在被他爹叫过去一顿臭骂之前,辛弛根本就不知道外界对他的传言已经到了如此离谱的程度。 辛老爷已经有时日不曾对辛弛这样发火了。 长子一向是他最得意的孩子,稳重,懂事,能力又强,自打辛弛娶了妻室,辛老爷便觉得是该给辛弛一家之主的面子,不能再事事都约束管教,可他实在没想到辛弛能捅这么大一个篓子。 辛夫人拦都拦不住,悄悄打发身边的丫鬟去请老太太来,被辛老爷呵斥住:“你再惯着他,这个家就被他折腾得没样子了!” 他叫身边的随从:“去,取家法来。” 辛弛望着那小厮战战兢兢一步一回头地去取家法,竟还能控制不住走神。 他上一回挨家法还是很久之前了,那回是为什么事他已经忘了,只记得老太太在寺里清修不在,没人救得了他,他爹一句“取家法”刚说出来,季安就冲过去跪在他爹脚边磕头求情,连连说是自己没有伺候好少爷,他爹踹了季安一脚,季安又跪爬着去抱那取家法小厮的腿,死活不让人家走。 可一个小书童能起什么作用呢,他还是挨了打,到第三下就痛得叫出了声,季安那会儿才几岁啊,瘦巴巴一个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挣开拉着他的人,扑在他身上替他挡,把他爹气得差点犯病,最后的结果是被季安闹得家法打不下去,辛老爷被人扶着去后院休息,罚他跪一夜的祠堂。 这回挨板子没人替他扛了,辛弛咬着嘴唇受到第五下,外头进来一个人。 云宿一身凤穿牡丹大红长袄,披一件白底撒朱红小碎花长身褙子【1查百度】,进门福了福礼,才对辛老爷和辛夫人说话:“爹,娘。” 辛夫人顿时心头一松,辛老爷这顿家法多半都是做给云家看的,不然外头传的辛弛不顾新婚的正室夫人流连花柳之地,让云家的脸面何存?此时云家姑娘来劝一劝,甚至应该比老夫人还要好使。 然而辛老爷却沉着脸,道:“宿儿不用劝,这个逆子是该打一顿了。” 谁想云宿来也并不是为了辛弛,她面容沉静,淡淡地说:“爹,娘,媳妇不是来求情,媳妇是来求救。” 连行家法的人都愣住了,辛老爷赶紧道:“宿儿这是什么话?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说,爹娘自然要给你做主。” 云宿看了眼被打的额头见汗的辛弛,敛住眼神里的凌厉,说:“翠禾姑娘有了身孕,昨日为了等少爷回来又守了大半宿着了风寒,如今请大夫诊了脉,脉象很不稳,怕是要保不住,求爹娘救救这个孩子。” 辛老爷差点又一口气上不来,他有了孙儿自然是喜事,可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竟连自己有了孩子都不知道,还在外头胡混。 他气得跺脚,失态地冲上去抢过家法亲自动手:“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 辛夫人惊得险些晕过去,被身边的丫鬟扶住,才想起来哭着去求云宿:“宿儿,好媳妇,辛弛不着调,我们是该教训他,可他毕竟是你夫君啊,你劝劝老爷……你不开口,他今日要去半条命啊!” 那边家法已经又打了五六下,辛老爷亲自动手,打得极狠,云宿这才扶了一下辛夫人,还给端了杯茶顺气,这才不紧不慢走过去拦了一下,继续淡淡道:“爹,且别气坏了身子,还是先去看看翠禾。” 辛老爷这才将家法摔在地上,指着辛弛吼:“你给我去祠堂跪着!没有我的话,不许起来!谁也不许给他求情!” 他怒气冲冲一甩袖子,又反悔道:“先去跟我看看你那差点叫你害死的孩子!” 辛夫人心疼坏了,亲自去搀扶辛弛,哭得伤心:“作孽啊……你这些日子是在想什么啊,怎么连翠禾有了孩子你都不知道……你,作孽啊……” 辛弛被他娘哭得心烦意乱,背后已经叫他爹打破了,火辣辣地疼,可他觉得自己大约是真的疯了,因为他听见翠禾怀了他的孩子这事儿,第一反应不是高兴有了子嗣,而是一下子就想到了季安——辛家后继有人了,他就算是收了季安,也无妨了。 他娘哀凄的哭声他已经听不到了,脑袋里反反复复都是宴淮的那句话:你又不喜欢他。 他想,喜欢啊,怎么不喜欢,为了季安,他连他新婚的夫人都还没有洞房。 没几日,辛家又传出来了第三桩事——辛少爷因为将祖传的宝贝送给了青楼的名妓,被辛老爷给亲自动手打了一顿家法。 坊间传闻越穿越离谱,然而没人在意事情真相是什么,富家公子和风流名妓被家中棒打鸳鸯的故事总是最为受欢迎。 藿香是此类故事忠实的爱好者和传播者,他作为宴淮身边第一八卦消息源,一边吃饭一边讲得声情并茂:“哇,辛老爷也太狠了,听说给打得皮开肉绽,衣服都扒不下来了,只能直接给剪了。” 他讲完想起来这回身边还有人认识故事主角,拿筷子戳戳在一边乖乖吃饭不说话的季安:“平安,辛老爷打人真的那么凶吗?那可是他亲儿子啊!” 宴淮这个万恶之源完全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给传成了这样子,简直哭笑不得,看一眼那位“辛家祖传的宝贝”,伸手拿了个包子直接塞进藿香嘴里:“那么多事,赶紧吃完去铺子里帮忙。” 藿香嘴里咬着包子,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他就知道,他家少爷有了少夫人,就开始嫌弃他了。 但他又不是打光棍儿的,谁还没个相好。 藿香于是不在这碍眼,走之前还伸手端走桌子上的一碟萝卜饼,打算拿油纸包了去给冬生吃。 屋子里就剩宴淮和季安两个人,宴淮终于憋不住笑出声,逗季安:“外头瞎传,这宝贝明明是我的。” 季安不禁逗,平时宴淮逗一句就要羞得躲起来,可这回却相当有出息,只红了脸,却还敢看宴淮,叫了一声“少爷”,又说:“老爷是不是也会打人……要是,要是老爷生气的话,我可以不要……不是,少爷让我跟着就好。 第41章 季安说得含混隐晦,但宴淮还是能听懂他的意思。 他明明说过了名正言顺,可显然小孩儿没有信。 大概是真的从来没有人好好爱过这个小孩儿,他的人生变得畸形,只学会了讨好和付出,又不敢希冀得到回报和呵护,于是变得哪怕只得到一点点好,都会诚惶诚恐,如履薄冰。 这不好,所以虽然会有点难,但是宴淮打算要他学着去改正。 宴淮沉默了一下,看一眼季安面前的碗,说:“把粥喝完。” 季安心里一下子就乱了,他觉得少爷好像是生气了,少爷对他的话不作回应的态度也让他眼眶泛酸,他抿了抿嘴,感觉胸腔的位置在隐隐泛疼,飞快地垂下脑袋,听见宴淮又补充一句:“不许剩饭。” 他脑袋里乱掉了,身体下意识听话,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往嘴巴里塞粥,味道寡淡的米粥喝进嘴里没有味道,他也没有想起来应该去吃一点咸菜。 宴淮没有继续吃,只看着季安六神无主地将一碗粥喝完,才叫了人来将饭桌收拾掉,对季安说:“跟我来书房。” 以前这屋子里的事情从不假手他人,都是季安围着宴淮转的,最多还有一个藿香。 然而宴淮这次叫了其他人来收拾。 季安更懵了,愣愣地看着他不算很熟的小厮将餐桌收拾掉,脚都忘记迈了,直到宴淮又叫他一声:“季平安。” 宴淮很少会对他直呼其名,季安心头跳了一下,不安的情绪一下子爆炸开来,几乎是一瞬间鼻尖就酸了,他小跑着跟上宴淮的脚步,一进书房的门就小声喊了宴淮一声:“少爷……” 宴淮指了指书房暖炉旁的羊毛毡垫子,说:“坐那。” 平时季安便是在那练字的,然后再用一点时间偷懒,悄悄去看正在看医书的宴淮。 可今日他敏感地觉察到宴淮不高兴,局促地立在那,不太敢真的坐下,也不敢再继续叫宴淮,手指将衣角都攥皱了。 宴淮点了只安神的香,才又过来,声音很平淡:“不用害怕,我没有生气。” 他说没有生气,就好像真的没有生气,甚至还牵了季安的手,把人带到羊毛垫上让他坐下,才继续说:“不过如果我不给你名分,你只是做个贴身小厮跟着我,那以后就是这样。” “会有别的人在我身边伺候,没有哪一家大少爷身边只带一个贴身伺候的人,那太寒酸。”他说得很直白,一点逃避的余地都不给季安留,“而且你还不能觉得委屈,也没有理由哭鼻子,因为是你自己主动答应的。你不要的话,我不打算强塞给你。” 季安脑袋里嗡嗡的,眼泪砸在自己手背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又不争气地哭了,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下唇的肉,努力把眼泪憋回去,强忍着哭腔说了声“不”,想阻止宴淮的话。 可宴淮并不会真的被他阻止,继续道:“我不给你名分,我爹未见得不生气,以后我就还要按着我爹的意思,娶正房夫人,可能为了开枝散叶还要纳一两房妾室。” 季安强忍着泪,却也已经哭得脸都花了,他没办法不去想这样的场景,因为曾经辛弛便是这样,翠禾姐姐做了姨娘,辛老爷也给他定了少夫人的人选。 宴淮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可怕,那可怕的声音继续说:“那个时候,不要说被我抱着入睡,或者睡在我身侧,连在外间给我守夜也是不行的,毕竟我娶了夫人,以后有人照顾我……” “不要!”季安终于被逼到崩溃,他想起来当初被辛弛送去庄子上的日子就遍体生凉,哭着伸手去抓宴淮的衣服,拼命摇头,“不要,我不要……” 宴淮没有阻止他往自己怀里钻的动作,却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给出回应,只是问:“不要什么?不要名分?” 季安抹了一把眼泪,扑过去抱住宴淮的腰,去呼吸宴淮身上好闻的熏香味道,他抽噎着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不要少爷娶别人……” 当初辛弛已经将翠禾收在了身边,也定了少夫人人选,可他也没有生出来多少难过,只是因为不能继续在辛弛身边有些怅然若失,可宴淮不一样,只是想一想他要去抱别的人,季安就觉得自己要难过得死掉了。 他去抓宴淮的手,想要宴淮抱一抱他,崩溃地哭出声来:“我说谎了,我不要少爷娶别人,少爷我错了……” 他从来不是个贪心的人,什么都只要一点点就好,因为在此之前,想要的多了也只能是空想,可宴淮不一样。 他宁愿自己空想,也不愿意宴淮说的那些话变成真的。 季安抓着宴淮的手往自己腰上搂,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动作有多招人,只顾着反反复复说自己错了,让宴淮不要娶别人。 宴淮却不肯满足他,只贴着季安的耳边讲:“要什么,要说出来,告诉我。” 季安脑袋哭得有些晕,完全被宴淮的刻意放柔和的声音蛊惑,闷在宴淮的怀里发出一点带鼻音的动静:“抱……” 他抽噎一下,磕巴地说:“要,少爷抱我……” 那双温热的手终于扶住了季安的腰,再轻轻用力,就将季安抱到了怀里。 提前燃起的安神香起了一点点作用,季安在宴淮怀里渐渐平稳下来,感觉到宴淮正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被吓到空白的脑袋终于恢复一点点思考能力,季安的确很笨,到这时候才隐隐觉察到一点宴淮的故意。 可就算宴淮故意凶他,季安也不会生气,只会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躲进故意欺负他的人的怀里。 宴淮不再故意拒绝,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季安靠得更舒服一些,才说:“安安,刚刚我不是故意吓唬你,我讲的都是真的。” 是他自己想一想,都要觉得无法忍受的真实假设,所以季安不能替他做决定,也不可以逃跑,就算是为了他也不可以。 他收紧胳膊,整个地抱住季安,很认真地告诉他:“委屈不一定能求全,安安,想要我抱你的时候,要告诉我我才知道。” 第42章 季安朦朦胧胧地似懂非懂,但他却忽然有一种很真切的感受——刚刚少爷也在害怕。 这非常荒谬,在季安眼中,宴淮一直是云淡风轻的,能厉害地察觉他在不安,更能厉害的三言两语就让他不再害怕,可直觉往往不讲道理,虽然他不知道宴淮为什么会怕,但季安感觉应该是因为他,所以遵从本能,他隔着厚厚的冬衣,将脸颊贴在了宴淮的胸口。 外面冬日的冷风扫过已经落光叶子的树梢,发出来一些动静,但书房里很安静,暖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将冬日的寒气都挡隔在外,安神香的气息熏得人几乎想要睡过去了。 两个人安静地抱在一起好一会儿,季安的小脸都因为拥抱在一起的姿势暖得红扑扑了,才终于分开。 季安脸皮薄,掩耳盗铃地伸手去拿书几上的一本书,假装无事发生的样子。 外间隐约有一些动静,门房的人带着一身冷气跑过来传话,同在私塾读书的一位同窗给他递了请帖,邀请他去煮酒赏梅。 这种活动宴淮清楚,以前还没来这边的时候也会有好友邀他,不过那时他向来只做个衬,毕竟他日常感兴趣的都是医术,让他来一段报草药名还差不多,根本弄不来吟诗作对那一套,故而来了这边之后便很少参加这些事,怕宴二爷骂他丢人。 但这回人家是正儿八经递了贴,不去实在是有些不给面子,让他爹知道了,少不得一顿唠叨,过几日回了本家,他娘又得再唠叨一遍,他兄长和嫂子可能也要说他不懂事,实在是不划算,于是宴淮便应了。 日子是在五日之后,再几日宴淮他们马上就该启程回本家了,这几日家中都在忙碌着收拾东西,宴淮将藿香留下看着收拾他这几日想带的书和路上用的一应东西,带着季安赴了约。 应景得很,在约会日子的前一日晚上下了场小雪。 此时雪还未化完,点点滴滴地缀在梅花上,一院子的红梅白雪着实是一番好景致,只可惜观景台里坐了个煞风景的辛弛。 宴淮总算是明白他明明很少参与这类活动,这次为什么会特意给自己递了一封请帖了。 辛家有谁会不忌惮,有谁会不想巴结,如今又和云家联了姻,辛少爷提一句想请宴家少爷来,就算是传闻里辛弛已经丢尽了人,却也还是会有人巴巴替他去安排这事儿。 可他是为了什么,宴淮当然再清楚不过。 宴淮实在是没想到辛弛的不可理喻竟到了这样的地步,不由得笑出了声,率先打招呼道:“辛少爷也在。” 他拉了季安的手,捏了捏他的指根才又放开。 主人家还以为宴淮同辛弛关系很好,特特留了辛弛身侧位置给宴淮,见他来了便请他入座:“宴兄,请。” 辛弛要比自己以为更糟糕一些。 他爹打他的那一顿是真的下了死手了,后身的伤惨不忍睹,他好几日都不能躺着入睡,就算是趴着,也稍微动一下就会牵着伤处而疼醒。 翠禾怀了孩子,一下子成了全家最金贵的那个,母亲派了两个小丫鬟来跟着伺候,云宿将她自己闺中常见的一位女医官直接叫到家中来常住,他爹更是一日三餐都要派人特意给翠禾单独做,他反倒是没什么人关注了。 身边用惯的人只剩下齐三一个,可齐三夜里睡得死,他痛醒了叫人经常叫不醒齐三。 大冬天里,辛弛痛出来一身冷汗,隐约听见季安的声音:“少爷。” 季安又哭了,辛弛知道,他都被他爹打成这样了,季安肯定会心疼得哭出来,以往他仗着季安满心都是他经常随意发火,痛得心烦就冲季安甩脸子,他知道自己错了,所以这一次他忍着痛对季安伸出手,撑起来一个勉强的笑:“安安过来,不哭了,少爷不痛。” 季安很乖地走过来,挂着一脸的泪。 辛弛挣扎着探起来上半身,伸手去给季安擦眼泪,季安的脸很软,和他记忆里面一模一样,辛弛在碰到季安眼泪的瞬间自己也差一点哭出来,忍耐着泪意说:“安安,回来,回来好不好?我真的很想你。” 可季安露出来很不解地表情:“少爷,我没有走呀,为什么要回来?” 辛弛懵了:“你没有走?那宴淮……” 季安露出来很茫然的表情,摇了摇头说:“什么宴淮,我不认识呀……少爷,我死了呀,我会一直留在这里,不会离开少爷了。” 辛弛这时才意识到季安穿的是一身红裙,是……是他买来的那身嫁衣。 那嫁衣很乱,很脏,季安抱住辛弛给他擦眼泪的手指,眼泪越掉越多:“少爷,你不痛,可是我好痛啊……痛……” 辛弛感觉手上有黏腻的感觉,目光看过去,头皮就是一炸,激灵一下清醒了过来。 屋子里一片漆黑,竟只是一个梦。 辛弛躺在那里大口喘气,眼前明明是自己的床头,可他只觉得那是一片血红,是梦中的季安流到他手上的血。 他想到之前宴淮的话——没有我,安安三个月前就已经被你害死了。 那一夜他再也没能成功睡过去,清晨起来便让人去想办法筹谋这次的聚会,他想见季安,他想得快要发疯了。 可现在季安来了,他见着了,却直直僵在了那里。 他不敢动,也不知道要怎么同季安讲话,像个傻子似的谁也看不见了,目光直直落在季安身上。 明明也不算太久未见,可他觉得自己已经与季安分开好久好久了。 季安似乎是胖了一些,穿的不是宴家下人的衣服,棉衣上带了一圈毛,衬得他脸小又可爱,很乖地跟在宴淮的身后。 然后他看见了宴淮牵了季安的手。 那一瞬间他嫉妒得几乎要发狂,明明,明明在半年前,季安还是这样跟在他身后的,他也是可以牵住季安的。 可他什么也不能做,眼睁睁看着季安躲开他,缩在了宴淮的另一侧。 有婢女上前将煮好的暖酒倒上,主人一一递给客人,到宴淮的时候忽然顿了一下,疑惑道:“诶?这不是辛兄之前的书童吗?” 辛弛这才终于从僵化的状态缓过来,努力将目光从季安身上撕下来,努力做出来平静的样子,一颗心却高高悬了起来。 可宴淮平淡地化解:“是么?安安,你是不是瞒着少爷我还有什么兄弟,去给辛少爷做书童了?” 那人端详季安一会儿,又说:“是我看错了,是有点像,但是这一个比辛兄那书童要胖一点,好像也更白净一点。” 宴淮笑着喝了口酒,将主人准备给他的手炉塞进了季安怀里,道:“嗯,我养得好。” 辛弛一句话也没有能插进去,只感觉被狠狠扇了几个巴掌——那明明真的是同一个人,不一样,只是因为他没有好好待季安。 第43章 辛弛被他爹打出来的伤并没有大好,坐久了伤处隐隐的疼,他该叫停这场集会回去休息了,可他看着紧紧守在宴淮身侧季安,却又怎么也开不了口。 想再看看季安,再看一眼,是连他梦中都不愿来的活生生的、健康的季安。 然而终究要散场,辛弛为了不压着伤处维持着一个姿势,坐久了腿都麻了,一下子没能成功站起来,只眼睁睁看着季安踮着脚尖给宴淮系上披风,而宴淮摸了摸季安的手心,低头说了句什么,两个人是那样亲密无间。 他没带齐三出来,怕齐三多嘴将季安的事情说出去。 跟在他身侧的是他自己养的人,收集情报和处理麻烦的能耐倒是不错,伺候人却实在不行,等两个人七手八脚将他扶起来,辛弛再一瘸一拐追出去,堪堪阻止了宴淮和季安钻上马车。 “季安。”辛弛将这两个字说出口都觉得无比酸涩,声音不自觉有些抖,像是在寒风中禁不住冻,他吸一口气,才继续说,“真的不能回来了吗?” 季安没见过这样低声下气的辛弛,以前也没见过辛弛这样服软,连辛老爷骂他的时候辛弛都硬着脖子,不然以前他也不至于好多次都要陪着辛弛跪祠堂。 他心软,觉得有些不忍,闭了闭眼睛才小声说:“少爷待我很好。” 辛弛猛地抖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少爷”已经不是他了,连这个曾经季安整日雀跃围着他喊的称呼,也不属于他了。 可这是他自找的。 辛弛强忍住心头的酸,张了张嘴,看都不敢再去看季安,顿了好久出声:“那过年的时候来见见我行吗?你知道的,每年这个时候祖母要去佛寺烧香的,我想替你求个平安福……安安,我以前……以前都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季安很轻地摇了摇头。 他从来没觉得辛弛有错。 他们两个,一个主子,一个下人,主子要下人的命还不是寻常的事情,别的府上被打死的下人又有多少呢?是他先动了歪心思,放在别的府上,一个小厮敢对少爷有那样的歪心思,可能已经要被直接打死算完了,又怎么能奢求做主子的给予回报呢? 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好运,遇上宴淮这样的少爷。 他下意识扭身去找宴淮,确认对方就在自己一步的距离内,才终于觉得安心,很小声地拒绝辛弛:“我……我要跟少爷回宴家去,不在这里的。” 宴淮接收到季安的眼神,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将季安直接抱到了马车上,然后才回身面对辛弛。 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辛弛这回头回得实在狼狈不体面,更何况季安也已经不需要他的回头了。 旁观者生出来一些怜悯之心,宴淮叹了口气,说:“云家并不是那么好惹的,辛少爷既然娶了云家姑娘,就还是回去安稳过日子,别再来招惹安安了。” 他说:“他胆子小,你来一次,他晚上就又要做噩梦了,我要哄好久的。” 说完他没再看辛弛的脸色,回身钻上了马车,喊远处的车夫道:“走。” 宴淮并没有说假话,每次直面了辛弛之后的季安情绪都会变得很敏感也很脆弱,可能因为是睡在他身侧所以不再做噩梦,可还是必不可免的蔫巴。 如果再严重一点,还会掉眼泪。 宴淮挑开马车车帘前心里叹了口气,心想的确要赶紧把人带走,起码要让小孩儿开开心心过一个好年。 然而挑开车帘,里面的人没有可怜的缩成一团,只是递过来他的暖手炉,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接过了,又惨兮兮地说:“少爷,我饿了……” 宴淮没办法不开心,这小傻子终于知道努力学着去依赖他、信任他。 他嘴角上挑了一点,笑着:“好,我们回家。” 下了雪,路上有些湿滑,车夫驾车驾得小心,一路都走得很慢,可挡不住别人冒失,转弯的时候险些撞着忽然冲出来的一个人。 车夫吓了一跳,连忙勒住缰绳控停了马车,然而冲出来的那人却还是被撞倒在了地上,宴淮撩起车帘来看怎么回事,还没待他开口说话,巷子里又冲出来一个身影:“夫人!” 小丫鬟跑得气喘吁吁,头发都散了,急急忙忙扶住被撞倒在地的人,说话带着哭腔:“夫人,你怎么样了。” 这下连季安都看清楚被撞到的人的模样了,他记得这位夫人,当初在城郊的寺院里曾有过一面之缘,这位夫人摔了平安福牌,走得昂首阔步。 季安还不知道章华与他有过怎样的机缘,更不清楚辛弛就是受了章华男妾身份的刺激才对他做出来那样的事,此时只是看着章华狼狈的样子有些同情,就要跟着宴淮跳下马车,却被宴淮拦住了。 季安于是便老老实实坐在马车车厢里,扒着门边露出来个小脑袋往外看,听见宴淮同那位夫人讲:“可要去知府大人府上传个消息?” 章华的样子很是狼狈,并不是只是被撞倒了的样子,宴淮跳下马车就发现了。 但这位身份实在特殊,知府的男妾,还只能以女子的身份示人,他看见了也只能当没看见。 然而章华狼狈却不慌乱,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来,理了理身上被撕开乱七八糟的衣服,全然不在意那衣服已经被撕扯得不能完全遮住身体,淡淡道:“不必,多谢了,我自己回去便好。” 他没有刻意去拿捏女子的声音,本声清澈干净,让人不由得去想,若是面前人没有着女装,也该是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 然而他身侧服侍的丫鬟却哭得不像样子,仿佛遭难的人是她,抽噎着讲:“夫人,还是让府上来人接一接。” 章华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泪,轻笑着说:“府上来人……谁知道来的是人还是鬼呢?她……” 他看一眼宴淮,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看着宴淮笑了笑,问:“没有认错的话,这位是宴家的公子?” 宴淮答“是”,他又道:“看宴公子毫不吃惊的样子,想来是在我生辰的时候就猜到我的身份了。但今日这事,还请当做没看见,免得无端招惹祸事。” 他才出门没多久,老爷嘱咐跟着他的两个衙役全都忽然拉肚子,而后冒出来的一伙黑衣人将他堵在巷子里侮辱,这一切都巧得像是懒得遮掩,像是算定他不敢跟知府多说什么,幕后主使除了府上那位正房,他想不出来还能有谁。 可那位如今最大的依仗不过是肚子里有了孩子,这依仗是他心上人亲手送给她的。 曾经情深意浓,也抵不上世俗眼光和官途地位。 章华又冲宴淮道了一次谢,对身边惊魂未定哭哭啼啼的丫鬟道:“走,回去了。” 他浑身疼,却又疼得想笑,后边不知道被那些人塞了什么东西进去,定然是伤得不轻。 有人想弄脏他,让他自厌自弃。 可他偏不。 只是走了两步,肩头忽然落了件披风,章华回头,宴淮的手才刚收回去,对他道:“夫人,天冷,还是多穿些好。” 哪里是为了挡风,不过是替他遮一遮身体。 但章华本是不想接的,他并不愿旁的人见证他的落魄。可他偏偏看见了马车上那个探头探脑的小人儿,干干净净的小脸透着一股子傻气,正巴巴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要给宴淮穿,可宴淮却拦着,连马车都不让他下来。 他心里动了动,抬手将系在颈间的一枚坠子拽了下来,扬手扔进了季安怀里,是一颗红豆镶在一小块玉上。 季安还愣着,章华已经冲宴淮施了一礼:“多谢披风。” 说完便转身抬步,自己不紧不慢系好了披风的带子,无甚趣味地想,不过是将来又多了一个他自己。 第44章 宴淮还不知道,他好心送了个披风,章华却并没有非常知他的情,已经在心中将他和那负心人知府并成一类,只以为章华是不愿平白收他一件披风才扔了个首饰过来。 季安也还不知道章华将那坠子扔给他是什么意思,更不清楚章华的身份,乖乖问过了宴淮,宴淮点头让他收着,才小心翼翼翻出来了个小布包收拾起来。 这样一件小事,两个人都没放在心上。 这几日家中愈发忙碌,宴二爷要将药铺的生意交由管事去打理,还要留心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回本家。 季安不想让别人碰宴淮卧房的东西,简直大包大揽了,一个人跑前跑后收拾包袱,忙活得像只小陀螺。 他从来没有希冀过过年,儿时过年别家喜气洋洋,他家一团惨淡,后来在辛家便不过是长大一岁,又在辛弛身边陪了一年。 过年与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可今年不一样了,这是他第一次同宴淮一起过年,还要回宴淮本家,见到他的兄嫂和娘亲。 他有些紧张,却又忍不住期待。 临启程前一天记起来藿香讲过宴家有一位小小少爷,还偷偷请藿香去帮他买了一个拨浪鼓。 启程是三日之后,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那场小雪已经化得差不多,太阳晒在身上暖融融的。 季安又一次见着辛弛,也是这一天。 这一次辛弛的状态似乎更差了一些,脸色比三日之前见面还要苍白病态,眼下带着乌青,很明显的没有休息好,人也瘦了一大圈,冬衣穿在身上都有些空空荡荡的。 但这回他没有上前拦住季安,更没有出声叫季安,只是失魂落魄地站在街角的位置,望着宴家门口热热闹闹的车队。 宴淮自然也看见了辛弛。 其实这几日他每天都能看见辛弛,徘徊在他们家附近,有时候装作路过反反复复走好几趟,有时候就站在那望着门口发愣,于是宴淮便借着这几日要收拾东西的借口,一次也没有带季安出门。 今日避不开了,季安必不可免的与辛弛的目光直直在一起。 辛弛到底是季安曾放在心尖尖上六年的人,季安害怕他,但也从来没有想过希望辛弛过得不好,如今看见辛弛这个样子,季安并不好受,就撇开了目光,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爬上了宴淮的马车。 藿香已经将马车里的暖炉安置好了,马车里面很暖和,宴淮接过季安的包袱放在一边,一抬头,从半合的马车帘子的缝隙里看见了站在那里的辛弛。 怪不得早上起来还有些兴奋的小孩儿这么一会儿就蔫儿了。 宴淮默了默,抬手将马车的帘子遮严了。 然而季安的目光还落在那个方向,有些失焦。 他很困惑,想不明白辛弛这是什么意思,他有齐三跟在身边,比他机灵,还有云家小姐与他做正房夫人,还纳了翠禾姐姐做妾,哪一个都要比他漂亮,为什么还要来找他呢?他喜欢他的少爷,已经打算好做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了,为什么还要来找他呢? 最容易知足的人也难得生出来一些不甘,如果,如果辛弛肯早一点点对他这样用心,他也不用吃那么多苦了。 季安性子软,很难自己将这件事想明白,愣怔的瞬间感觉眼前一暗,是宴淮抬手遮在了他眼前。 宴淮说:“安安,不要看了。” ——不用吃那么多苦,可也就不会能遇上少爷了。 季安惶惶的一颗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是一片黑,于是就使得唇上传来的温软触感显得愈发明显——宴淮亲了他。 季安记忆里面关于亲吻的经验全部停留在辛弛横冲直撞地索取那一幕,那甚至不能叫亲吻,只能叫泄欲,这无形使得季安浑身都下意识紧张起来,眼睛紧紧闭起来不敢睁开,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后倒。 只是很浅的一个吻,随着季安后仰的动作被迫分开了一瞬间,宴淮捂着季安眼睛的手就扶上了他的后脑勺,搂着人将他带到自己怀里,再一次贴了上去。 他很慢很慢地一点点碰季安的唇,让彼此的呼吸交错在一起,却浅尝辄止,止步不前。 冬日里很冷,马车里很暖和,少爷的唇是热的。 季安脑袋里剩下一些七零八碎的念头,串不起来,他关于亲吻的记忆那样糟糕,可又凭着本能想要靠近宴淮,宴淮的亲吻像是神仙施下的法术,将一颗枯死的树一点点救活回春,让浑身紧绷的人忽视了过往,在耳鬓厮磨的贴近中感受到爱意。 宴淮搂着季安,边吻他的嘴角边柔声叫他:“安安。” 他声音那样清淡温柔,但却说很霸道的话:“只许看我。” 一句话终于将季安飞到不知道哪里去的思维拽回来一点点,脸颊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开始变红发热,周遭一切都被遗忘,只剩下胸腔里陡然加快的疯狂心跳声,他难为情地不敢去看宴淮,又担心宴淮会误会生气,垂着脑袋结结巴巴却又急切地解释:“我不是要看他,我没有……我是……不想看他的。” 宴淮知道季安又想多了,只好又亲了一下他的发顶,跟他解释:“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是说,看见他,安安又要不开心了。” 他捏捏垂着脑袋的小傻子的耳尖,那处已经是粉红的一片,没忍住又补充一句:“还有,下次要记得张嘴。” 季安没有反应过来,傻乎乎抬头望着宴淮“啊?”了一声。 他仰着小脑袋,不明所以地看着宴淮,唇瓣自然地分开一点缝隙,目光湿漉漉的,像是某种刚刚出生的小动物,懵懂又无辜。 宴淮凑过去,不想等下一次了。 然而唇瓣才刚刚贴在季安唇角,藿香的声音就从马车外头传了过来:“少爷!少爷你的书我给你搬过来了!” 宴淮:“……” 季安被吓了一跳,别过脸去躲开了宴淮的动作,羞得脸红得快要滴血了,十分迅速地钻到宴淮的身后躲起来,不肯见人了。 宴淮第一回觉得以前自己很是宝贝的这堆医书也不是那么有趣了,然而藿香已经大大咧咧拉开了马车的帘子,将一摞书递上来:“少爷,前些日子你嘱咐我整理的,都在这里了!” 宴淮头疼地看一眼兴高采烈的藿香,半晌才说:“知道了。” 事已至此,他又不能真的打人,只能深吸一口气,目光在马车外头扫了一圈——辛弛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45章 辛弛只是望着季安钻上宴淮的马车,脑袋里面很空,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对季安的心思,从最一开始自信满满要季安会主动回来,慢慢变成想要季安回来,后来变成了求季安不要走,如今已经变成只要见见季安就好。 这人到底什么时候在自己心里安营扎寨的,辛弛实在不知道,他只知道今年冬日再也见不着季安了,他将要过一个没有季安的年。 了无趣味。 他晃晃荡荡往回走,路过酒馆的时候进去一趟,让人往自己府上送几坛好酒。 酒馆的活计立即麻利地去给他拿上好的女儿红,到了后院就开始跟其他活计讲:“辛家少爷又来了,啧,可怜啊,这云氏也太跋扈善妒了。” 另一个活计道:“也不一定全怪云家那位?辛老爷可是出了名的古板,辛夫人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名门,能容下一个青楼女子过门?” ——流言都是这么传出去的,但辛弛不知道,他也不感兴趣,付了银子让伙计跟着他送回去。 翠禾在小睡,云宿守在一边,正和她闺中好友小声闲聊,看也没看他这边一眼,辛弛想不明白怎么云宿这样紧张翠禾肚子里那个孩子,当初他爹的小妾怀了孩子的时候,他娘恨不能让对方流产才好。 一点小事,辛弛也会想得到和季安相关的事情,他记起他弟出生的时候他心情不好,找茬往季安身上发泄,将那张小脸都捏青了,可季安一点不生气,还给他打了一夜的扇子——季安,季安!他的季安明明从来不会对他生气,一直都是这样的,可为什么这一次就不肯回来了呢? 辛弛心头痛楚难言,喊齐三道:“我的酒杯呢?” 这几日辛弛都不让齐三跟着出去,齐三乐得偷闲,正钻在厢房跟一帮小厮推牌九,听见叫连鞋都穿反了,跑过来给辛弛递酒杯。 辛弛看着那件云纹高足玉杯,没来由地笑了,他受着伤呢,若是季安在,怎么会让他喝酒,季安会软软地劝他,再给他去端一盏糖水来吃……他笑着笑着又哭出来,哭得仪态尽失,冲哑然诧异地齐三骂:“滚出去!” ——再也没有人会待他那样好了。 而此时,季安正窝在宴淮的怀里,睡得温暖香甜。 气氛终结第一人、心大到漏风的藿香将一摞书搬上马车,又风风火火跳下去收拾别的东西,半点没有觉察到马车里面的旖旎氛围,冒冒失失地一溜烟跑了。 宴淮无语了一会儿,越发觉得是时候打发藿香赶紧成家,最好那位冬生姑娘凶一点,好好管管这个成日上蹿下跳的野猴子。 然而回头一看,季安正钻在马车的角落里,脑袋埋在他之前备下的狐狸毛毯子里面,一副掩耳盗铃的样子,又没忍住笑出声来。 “安安。”他叫一声,伸手去揉季安露在外面的头发,好笑地说:“不亲了,别躲着了。” 季安臊得够呛,一想到刚刚他被少爷亲了,还差点被藿香给看到,就脸如红布,心如擂鼓。 可在这极致的难为情里,还莫名夹杂着一点儿欢喜。 季安埋在毯子里自暴自弃,觉得自己简直没有廉耻,可又忍不住不断想起来刚刚发生的事情,下意识偷偷伸出舌尖去舔被宴淮碰过的地方。 等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时候季安快要羞哭了,耳朵越来越红,哪里还敢抬头去看宴淮,钻在毯子里面不肯抬头,只可惜不一会儿就被宴淮轻笑着从毯子里面挖了出来。 季安头发埋在毯子里面揉乱了尚不自知,只是被亲了一下就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样子,只看着宴淮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憋出来一句:“我,我去给藿香帮忙。” 说完就要往往外跑,却又被宴淮拦腰抱了回来:“别乱跑,就该出发了,一会儿跑丢了。” 他将人抱在怀里,从藿香费劲啦给他搬过来的书中随手捡了一本出来,贴着季安的耳朵讲:“困了就睡一会儿。” 季安坐在宴淮怀里,脸颊贴着宴淮胸口的衣料,暖烘烘的,带着他亲手熏上去的松木香气,于是他只犹豫了一下,就忍着羞赧放弃了逃跑的念头,乖乖蜷在了宴淮的怀里。 季安是很喜欢安安静静地陪着宴淮看书的,在这样的安静中时间会拉得很长,而在这段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少爷都是他一个人的。 马车渐渐动了,外面嘈杂的搬东西的声音渐渐变成了街上熙熙攘攘叫卖的声音,马车也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但马车里面却很安静,宴淮看书的时候很专注认真,时而轻轻琐眉时而又嘴角浅扬,季安也不出声,躺在宴淮怀里偷偷看宴淮的脸。 他家少爷真好看,面如官玉,桂树临风【注】,话本子写的那些美男子应该都没有他家少爷好看。 季安本来是不想睡的,可惜他前一晚实在是没有睡够,一想到第二天要出门便既紧张又开心,折腾了半天都没能成功睡着,最后还是宴淮被他吵醒了,一伸胳膊将他困在怀里,哄小孩一样拍着他的背将他哄睡了,而此时宴淮的怀里又太过温暖,于是季安便忍不住开始昏昏沉沉,连话都懒得没有力气讲了,眼皮一会儿就开始打架,终于忍不住睡了过去。 宴淮看完两页书,再垂头看季安的时候,小孩儿就已经睡得很香甜了。 季安睡着的时候很乖,呼吸清浅而均匀,没有什么坏习惯,不磨牙不打鼾,更不会乱动,能一个姿势老老实实睡一整夜,但偶尔会说一两句梦话,比如现在,季安就含含混混地喊了一声“少爷”。 他声音很小,像刚刚出生的小动物在叫,宴淮心里瞬间就软了,俯下一点身体,轻轻回应梦中的人:“在呢。” 季安很小幅度的在他怀里动了一下,终于被宴淮养出来一点肉的小脸软乎乎地蹭着宴淮的胳膊,声音更小地讲梦话:“喜欢少爷……” 第46章 他们在路上走了四日,抵达的时候宴淮的娘亲和兄长都在门口迎接,宴洲怀里还抱着个三四岁大的娃娃,小胖手正在奋力挥舞着,奶里奶气地喊:“祖父!小叔!” 宴二爷的马车在最前头,下了马车先接了宴洲怀里的宴柏,脸上笑意要憋不住了,还要冲宴洲讲:“这么冷的天,怎么还让一一出来接了,不怕冻着孩子!” 宴洲笑着没讲话,因着内急去如厕迟来了些的沈舟怡正从大门走出来,恰好听见了后半句,站在宴洲身侧,温婉一笑道:“爹,一一想祖父呢,吵着要来接。” 她身孕的月份有些大了,走路都有些费力,得用手扶着些腰才行。 宴二爷听得开心,可这回真的急了:“你怎么也出来了?” 他抱着正张牙舞爪冲宴淮做鬼脸的宴柏往院内走,边走边嘱咐:“你身子不方便就不要出来了,快快快,咱们屋里说话,一会儿着了凉就不好了。” 又同宴洲道:“你扶着些。” 沈舟怡本来是有丫鬟扶在身侧的,宴洲哭笑不得,却也知道他爹是疼惜小辈,便让那丫鬟退到一边,自己扶着自己娘子。 宴淮到这会儿才终于有了机会跟娘亲兄长问好,又将那一日去寺中求来的两个平安福牌掏出来,一个挂到宴柏脖子上,一个送给他嫂子,留着给未出世的孩子。 宴夫人与相公儿子久不见面,思念得紧,拉着宴淮打量,眼圈都有些泛红,见宴淮给两个孩子送福牌,又高兴起来:“总算长大了,还有个做叔叔的样子!” 一家人欢欢喜喜往屋里走,后头跟着个老实巴交的季安。 宴家在这边的房子更大一些,原是宴家祖上的房产,传到宴二爷这一代,生意做得大,钱赚得多,宴老爷做主又扩建了一回,很是气派。 季安却不敢多看,只微微垂着脑袋走路,可宴淮却忽然喊他:“对了,平安,你不是给一一买了玩具?” 很不值钱的拨浪鼓,季安本来都不想再拿出来了,可被宴淮这样一提,只能硬着头皮局促道:“在,在马车上……” 他不确定地看着宴淮,尾音有一点点上扬:“我现在……去拿?” 傻里傻气,宴淮看着就很想揉他头发,可惜爹娘兄嫂都在,他只好默默忍了,笑道:“不用,晚些我带你去兄长房里请安。” 拨浪鼓暂时搁置,不过宴淮一句话成功让大家都注意到了季安。 宴夫人先开了口:“不是让藿香跟着你的?这个我看着眼生,是新买的下人?” 宴淮“嗯”了一声,又介绍道:“娘,他叫季平安。藿香那小子不小了,回头配了姑娘,我打算就让他去药铺帮忙,留平安跟着我。” 这些事情还不至于让宴夫人格外操心,她“嗯”一声,倒是宴洲轻轻皱了下眉,扯了扯宴淮:“不是说那边新买的下人都不跟着来,还有家人在的就让回去过年?” 宴淮轻轻叹了口气,用很怜悯的语气讲:“这孩子家里只剩下他自己了,年纪又小,脾气又软,我就带回来了。” 这样亲人全都不在卖身进府为奴的下人倒也不是没的,倒也不至于立即引起唏嘘感慨,但是宴淮接着说:“而且又心细又听话,哥,你是不知道,有一回我在书房睡着了,连驱蚊香都忘了点,结果平安就帮我扇了一个时辰扇子,就是怕我被蚊子咬了。” 季安听着瞪大了眼睛,出了夏他才到的宴淮府上,那会儿蚊子早死绝了,少爷怎么撒谎。 但这儿除了宴淮和季安本人,没人知道季安到底什么时候到的宴府,撒谎也没人揭穿,宴二爷抱着宴柏坐在主位上,大约是因为出门在外太久刚刚回家心情很好,难得也掺和了一句:“嗯,这孩子是心细,宴淮喜欢吃什么他都能记着。” 宴洲听得惊讶,细心的下人倒也不是没有,但他是真没见过这么体贴的,不由得道:“这么好,可惜是个小厮,要是个丫鬟,我就要过来伺候舟怡了。” 季安哪里引起过这样的重视,又哪里这样被一众主子夸赞,瞬间耳朵根都红了。 宴淮颇为得意,但见好就收,再这么夸下去他家的小傻子要羞得冒烟了,拿了丫鬟刚刚送上来的茶水,亲自倒了茶给爹娘奉上,又给他哥也添一碗茶,笑着说:“想都别想。” 他们舟车劳顿,宴二爷到底是上了年纪,一路折腾下来便觉得乏了,吃过晚饭想要歇着,没再留宴洲夫妇和宴淮说话。 出门前,宴夫人给宴洲递了个眼色,宴洲轻咳一声,对宴淮道:“老二,不是还要给我们一一送玩具?” 宴淮一拍脑袋,他都要差点忘了这一茬了。 但宴柏是他们这一脉的长孙,金尊玉贵的,什么好玩意没有,稀罕一个小厮买的玩具?宴淮又不傻,一听便知道他哥是有话要跟他讲。 他看一眼身侧又开始攥衣角的季安,笑着应:“那兄长稍等。” 宴淮出门快半年,屋子却是干净的,此时也已经燃了碳炉,原本和藿香一同跟着他的一个小厮正给他温床。 那小厮是宴家的家生子,爹娘都在宴家做事,当时舍不得走,便留下了,宴淮这屋子一直都是他在收拾着,见宴淮进门,面上一喜:“二少爷回来啦?” 宴淮应了声,将披风递给季安去挂,对那小厮说:“你去,藿香回来了,给你们都带了东西,在厢房分呢,这儿有平安就行,不用你伺候了。” 这小厮同藿香两个是实打实的一块长大,感情好,听宴淮放了话,谢了恩就跑了。 等人一出去,宴淮才一拉季安的手,将人捞到了怀里抱住了。 他是真的高兴,声音都带着笑:“安安,我爹娘,还有我兄嫂,都很喜欢你。” 他顿了顿,又说:“宴柏……就是一一,应该也是喜欢你的。” 季安听得出来宴淮的高兴,便也不由自主跟着高兴,但他还是不太改得了得了别人一丁点善意就忍不住战战兢兢的毛病,此时心中很是记挂,捏着宴淮的衣角小声说:“拨浪鼓……不值钱,一一……小小少爷会喜欢吗?” 也就这小傻子听不出来他哥这随便找的借口,珍而重之地当成一回事提心吊胆。 但宴淮并不想点破,稚气和天真都应该被保护,何况心意从来就不是看东西值不值钱,他揉了揉季安的脑袋让他安心,说:“喜欢,一一没玩过这个,肯定喜欢。” 季安对宴淮的话深信不疑,放心下来,脑袋抵在宴淮的肩窝,开心地说:“那我一会儿去马车上拿。” 第47章 宴洲自然并不是真的为了季安的一个拨浪鼓才叫宴淮。 他如今也到了娶亲成家的年纪,如今宴洲第二个孩子都要出生,宴夫人不再操心大儿子的事情,自然便将目光落在了小儿子的身上。 在宴淮回来之前,宴夫人便已经物色好了两家姑娘,家世、人品、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她知道宴淮的脾气,知道他不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定是不会答应娶一个面都没见过的姑娘为妻,所以还特意寻得都是年岁相仿,儿时也都曾同宴淮在一处玩过的姑娘。 宴淮带着季安过去宴洲院子里的时候沈舟怡已经睡下了,宴柏也已经被奶娘带走,季安的拨浪鼓没能送到宴柏手中,听宴洲对宴淮讲宴夫人的安排:“娘的意思是年节的时候要走动走动,小时候也不是没见过,沈家姑娘论起来算是舟怡的表妹,我觉得人家姑娘挺好,日后跟舟怡也能相互照应,怎么样?” 宴夫人良苦用心,还特意让宴洲来先探探口风。 宴淮四平八稳地坐着,一点也不惊讶,这件事他娘写给他爹的家书中已经提过好几次了,直截了当说:“我觉得不好。” 然而季安没有他这样的心理准备,立在宴淮身后听见这话,心里一惊,手上一抖,没有送出去的拨浪鼓险些掉在地上。 宴淮眼疾手快,接住了差点落地的拨浪鼓,顺手放在桌上,摆弄着手中的茶碗不怎么走心地继续道:“见过也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哥,你心疼嫂子随你过去之后算是远嫁,也不能就让我娶她表妹?” 宴洲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答复,倒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听见后面的话,抬手怼了宴淮一巴掌:“臭小子,浑说什么呢,我是为了舟怡吗?” 宴淮但笑不语,慢慢喝茶。 宴洲同沈舟怡是真的青梅竹马,如今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当真是他们这一辈里夫妻的典范,他明白弟弟那模样是在嘲他这话毫无说服力。 他这个做说客反倒是被调侃了一番,无奈地凭空点了点宴淮的方向,叹口气说:“而且我为了舟怡也没什么,她本就是我夫人——是她表妹怎么了,亲上加亲,你就不想找个贴心人?” 这话宴洲其实本来并没期望宴淮能给他什么回答,没想到宴淮竟应得很快:“谁说我不想?” 他老神在在,一副“我心里有人了”的模样,然而一想到宴夫人唠叨他的样子,又开始头疼:“大哥,沈家姑娘真的不行,你快让娘打消这个念头。” 宴洲向来拿弟弟没有办法,只能先答应他,又没忍住问:“那沈家姑娘不行,你想谁家姑娘?让你大嫂帮你先去看看啊。” 他想的就不是谁家姑娘,宴淮看一眼旁边立着的季安,然后才说:“长嫂又不认识……行了哥,我答应你,我明年肯定娶亲成家。你帮我跟娘说说,年节当口,我忤逆她老人家又要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 宴洲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十分怀疑这是缓兵之计,狐疑道:“明年?肯定成亲?” 宴淮忍着笑,在桌子底下偷偷踢了踢正在惴惴不安那个人的鞋尖,说:“当然,肯定成亲。” 打小不知道被弟弟坑过多少次的宴洲盯着宴淮看了良久,到底没有在宴淮信誓旦旦的目光中看出来一丝一毫的破绽,不得不又选择了相信亲情和血缘的力量,点头道:“帮你在娘面前讲话是可以,但是先说好,你可别坑我,要是明年你又胡闹,我就把你绑去拜堂。” 宴淮本来也不是缓兵之计,他心里那个小傻子这会儿就站在跟前呢,只是还不到挑明的时候罢了,立即言之凿凿地说自己不骗他哥,然后拿上宴洲给他准备宵夜食盒,被宴洲给赶出去了。 一出门,宴淮立即挑了一样糕喂了季安一块,笑着说:“听见没?明年要是安安不嫁我,我可就要被我兄长绑去拜堂了。” 他说得好像自己很可怜的样子,还去勾了勾季安的指尖,问人家:“安安嫁不嫁啊?” 季安嘴巴里面咬着甜腻的糕,说不出话来,而且他又害羞又害怕,红着脸垂着脑袋,好半晌才从嘴巴里含含混混挤出来一句话:“可以吗……” 他吃过教训的,不敢再同宴淮藏着掖着,嘴角沾着一点糕饼渣,一脸担忧地看着宴淮:“少爷,我害怕……老爷夫人还有大少爷,少夫人,都不会同意的。” 季安想不到会有什么办法能让宴家接受他,他出身不好,就算是女子也只配给宴淮做妾,更何况他还是个男人,唯一想到的就是宴淮要为了他不顾家人的阻拦,甚至可能反抗无果,他们只能私奔。 藿香给他讲过的那些苦情话本一下都涌上了心头,他越想越害怕,可之前那些“我可以不要名分”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宴淮上回给他描述的那些画面实在可怕,季安单是想一想就觉得难过。 宴淮借着冬日里略显清冷的月光看他身侧的人,小脸微微仰着,满心满眼都是他。 他问:“他们同意的话,安安就答应嫁给我吗?” 他话说的随意,表情却很认真,季安望着宴淮的眼睛,迟钝地意识到少爷其实是在很认真的问他的意愿,那个词大约应该……应该叫提亲。 冬日的夜晚很冷,可季安却浑身发热了起来,心跳也不受控制得加快,刚刚还在脑袋里面打转的那些画面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宴淮问他“嫁不嫁”。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发抖,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又觉得不够,傻兮兮地补充一句:“嫁,嫁的。” 他脑袋里面乱糟糟的,自己在说什么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胡言乱语地说:“我可以穿裙子,别人不知道我是男的。” 宴淮愣了一下,脑袋里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来那日回家路上碰上的章华。 或许知府大人同章华也是曾经相爱,他无从揣测,可章华那日的狼狈和眼中的心灰意冷让他蓦地心里一凛,不由得伸手将季安楼进了怀里,才轻轻地保证:“不用,我的安安以后都不要受委屈了。” 第48章 因着宴淮的话,季安一直到回了屋子里都还处于恍惚的状态,只知道亦步亦趋地贴在宴淮身后,连屋子里等着个藿香都没看到。 跟在后头这个傻了,宴淮暂时由着他去,将食盒放在桌子上,让藿香去另外拿一副碗筷来。 宴洲一向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嗜甜,食盒里是碗汤圆,撒着果脯碎肉,拿热碗盛着,端出来的时候尚且是温的。 他尝一口,果然是他吃惯的那个味道,但晚饭吃得多,却也吃不下去,就又喂了还傻着的季安一口:“好吃么?” 季安这才回过神来,眨巴着眼睛说“甜”,又赶紧立起来,拿盆要去给宴淮打热水洗漱。 他才刚来这边府上,去哪打热水来,宴淮怕他走丢了,赶紧把人拦回来:“找得到灶房么?回来坐着,一会儿藿香来弄。” 季安这才想起来他们现在不是在那一个宴府,只好老老实实又坐回来,被宴淮拿勺子又喂了颗汤圆,就小小声抗议:“吃不下了……” 藿香回来正看见宴淮把季安吃剩下的半颗汤圆往自己嘴里送,顿时摆出来了一副“简直没眼看”的错乱表情,这一对断袖是真的很不讲究,根本不在乎他这个正常人的感受。 可断袖其一是他主子,藿香只能撇着嘴将新的碗筷摆上桌:“少爷,要分两份么?” 宴淮自己动手,一碗汤圆只拨出来了两三个,然后把多的那份连同食盒递给藿香:“拿去吃。” 藿香立即收回刚刚对自家少爷的吐槽,少爷还是好少爷,没有有了夫人就忘了他。 他欢天喜地地去给宴淮打了热水,喜滋滋拎着食盒加餐去了。 季安吃不下汤圆,跳下凳子伺候宴淮脱鞋洗脚,又去给宴淮将床铺好,然后才尴尬地发现床上只有一床被子,一只枕头。 这回跟着宴二爷回来的都是旧奴,原来在府上都是有住处的,只有一个新来的季安,没人想起来他没处住。 这么说倒也不太严谨,藿香其实记着的,但是转念一想少夫人肯定住少爷房里啊,他操什么心,于是作罢,宴淮当然也是记着的,但是他故意没说。 季安立在床前犹豫了一会儿,小脑袋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脸都红了,抿着嘴唇跑去找宴淮:“少爷,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多的被子放哪里了啊?” 宴淮两颗汤圆吃到现在没吃完,还在慢悠悠地细嚼慢咽,望一眼自己的床,睁眼说瞎话:“我久不在家里住,怕是没有多余的被子。” 季安一呆,这下耳朵也红了:“那……我怎么办呀。” 碗里的汤圆总算吃完,宴淮拿了擦脚布将脚擦干,真和季安商量似的:“安安委屈一下,和我睡一床被子,好不好?” 季安人都被卖了,还在替他家少爷数钱:“少爷不嫌弃我吗……” 宴淮去漱了口,搂着季安往床边带:“可是又没有多余的被子,安安睡觉可要老实一点,不要踢我。” 这是季安难得自信的一点了,他睡一夜都可以不换姿势,立即保证:“我很老实的。” 宴淮忍着笑同季安宽了外衣,让季安睡在床里头,自己去熄了灯再躺回床上,一展胳膊将季安捞进怀里,抱得严丝合缝。 以前抱也只能隔着被子抱,这下终于如愿以偿抱着了热乎乎的娘子,宴淮又将人团了团,抱得心满意足:“安安好软。” 他们只穿着里衣,和以往隔着被子抱在一起全然不同,宴淮身上暖烘烘的,体温连同宴淮身上好闻的松木香隔着单薄的衣物传递过来。 季安有点不自在,伸手轻轻去推宴淮的胸口:“少爷……” 他力气小,又不敢真的用力推宴淮,软绵绵的那点力气跟挠痒痒似的,挠得宴淮心里更痒痒,一只手将季安贴着他推的手掌按在自己胸口不许他动,十分缺德:“是谁说自己睡觉很老实?” 季安那一丁点的力气立即也松了,硬着头皮一闭眼,忍着害羞往宴淮怀里一钻,宴淮挖都挖不出来,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自己很老实。 宴淮终于笑出了声,不再逗季安了。 他从被窝里伸出来一只手到季安身后去掖了掖被角,又揉了揉季安软乎乎的后颈肉,才又将手收了回去,侧头亲了亲季安的发顶,轻声对他说:“睡。” 屋子里炭火燃烧发出来一点“噼啪”的声音,两个人合盖一床被子,合枕一只枕头,暖烘烘地抱在一起睡去。 季安是真的老实,以至于第二天藿香来叫宴淮起床的时候,完全没发现床里侧还躺着个人。 宴淮起床气一向大,藿香站门口,离他老远距离将他喊醒,又嘀嘀咕咕念叨:“诶?平安不在啊?一大早上就不见人影,别是丢了?” 他说着就要去找,宴淮感觉身后头藏着的那个紧张得喘气儿声儿都没了,揪着他手指动都不敢动,便出声叫住了藿香:“找平安什么事?我一会儿告诉他。” 藿香完全没想刚睡醒的宴淮怎么知道季安去哪里了,见宴淮没发起床气,便大大咧咧走了进来,解释说:“是夫人叫平安,让我来传话。” “我娘?”宴淮诧异了,感觉季安又在抓他手指,先将藿香指使出去,“我知道了。去,帮我打热水。” 藿香应声去了,季安才敢从被子里钻出来。 他埋在被子里时间有些久了,脸憋得红彤彤的,头发也有些乱,带着刚刚睡醒的迷糊喊宴淮:“少爷……” 他很担心:“夫人找我……夫人,是不是猜到了呀?” 宴淮对自己娘亲还是很了解的,若是猜到了这家里哪还能这样太平,伸手安抚地揉揉季安的脑袋:“不是,别怕,我跟你一同去。” 季安这才稍微安心一点,爬下床给自己套衣服,套完再去帮宴淮系腰带。 藿香端着一大盆热水跑回来,进门一个踉跄差点把自己给烫了,惊道:“平安?你,你从哪冒出来的你!” 宴淮无语地看着他,心说从我被窝里。 他指指盆架,让藿香将热水放好,才说:“让人将早饭温着,我和平安回来再吃早饭,你若是饿了,自己先吃。” 第49章 挂小鱼钓大鱼,宴夫人传季安来回个话,没成想把小儿子也叫了来。 宴夫人拨着茶碗喝茶,指使道:“一一刚刚吵着要找小叔,饭都没好好吃,你去看看他。” 这把他支走的意图也太明显了点,宴淮看一眼坐右下手边的他哥,企图得到点暗示,然而宴洲仿佛瞎了,根本就不搭理他。 宴夫人看他不动,又催道:“去啊。” 不去是不行了,宴淮叹口气,打算直接将宴柏给抱回来,这才懒洋洋道:“对了哥,得给一一找开蒙的先生了。” 宴淮这边一出去,宴夫人便冲着季安招了招手,叫他:“你叫季平安?过来说话。” 宴夫人身形有些微胖,倒显得人很和蔼,冬日里天冷,她捧着个手炉斜靠在软塌上,有些雍容,总之并不是尖酸吓人的模样,可宴淮一走,季安还是立刻紧张起来,走路都同手同脚了,磕磕绊绊跪下磕头:“夫人好,大少爷好。” 他这样紧张,倒叫宴夫人不忍心了,温声道:“起来,只是问你两句话,如实答便是。” 季安战战兢兢地起身,可他实在心虚,脑袋都不敢抬起来,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看,轻声说:“是。” 宴夫人看了坐在另一侧的宴洲一眼,然后才问季安:“藿香说这些日子都是你贴身伺候二少爷的,那我问你,你家少爷是不是偷偷和哪位姑娘私定终身了?” 季安脑袋里全是话本里面的苦命鸳鸯,不是爱上富家小姐的穷书生被打死,就是爱上少爷的丫鬟被老爷夫人送去做苦活熬到死,没有哪一个不凄惨无比。他都做好宴夫人也要处置他的准备了,结果一听这话,猛地蒙住了:“啊?” 宴夫人理解错了,还以为自己问到了什么季安不敢说的实情,又温声道:“放心,我们家也不一定要门当户对的,若是姑娘人品正性格好,自然也是好姻缘,所以你不用怕,只管告诉我,宴淮也不知道是你告诉我们的。” 然而季安还蒙着,讷讷地实话实说:“没有啊……” 宴洲开始觉得不对劲,插嘴追问道:“没有?那他有没有总出去见谁?或者总提起来哪家姑娘?” 这个也没有,季安继续摇头:“少爷出去便是去药铺,在家常做的便是看书。” 宴夫人叹了口气,说不上来她脸上的表情是高兴还是发愁,只是一副“理应如此”的样子,既在庆幸自己对儿子的了解还是很充分的,又发愁宴淮迟迟不肯成家,对宴洲唉声叹气:“你看,我就说他是唬你的。” 宴洲难以相信兄弟情就这样脆弱,不死心道:“平安,那……那你少爷就没个喜欢的?人家不肯见他的那种也算!” 这个有,但没有不肯见他,是日日都跟在身边的。 季安再傻也知道这个不能说,心虚地撇过头去不敢看宴洲,说:“没……没有。” 宴洲了然了,给宴夫人递眼色,意思是“老二没骗我,他就是爱面子才不说,明年成亲靠谱的”。 可宴夫人还是一脸愁容,心想人家姑娘不愿意,他们宴家做不得强娶的事情,明年成个什么亲。 季安看着宴夫人脸色难看起来,更不敢抬头了,垂着脑袋心跳如鼓,气儿都不敢喘了,捏着自己的衣角,努力让自己不要发抖。 宴淮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他压根不知道屋子里刚刚发生了什么乌龙事件,抱着个满身饭汤的宴柏回来,往宴洲怀里一塞:“哥,快去给一一换身衣服。” 宴洲看着一身惨不忍睹的儿子,当时就黑了脸:“……奶娘呢?” 宴淮扯着自己身上被饭汤污染了的地方,一脸无奈:“我早上还没吃饭呢,就让她去帮我拿块饼垫肚子,结果她才一走,一一就扬手把汤碗扔了。” 宴柏哭得委屈:“碗!自己掉的!” 三四岁是最能闹的时候,宴柏哭起来,宴夫人只能先哄孙孙,让自己身侧的丫鬟赶紧去拿宴柏的衣服来给换,宴淮借机拉着季安便溜:“我的衣服昨日收拾了没?快点回去换一身,今日还约了人出去,这样怎么行。” 宴夫人看着一身脏污的小儿子,发愁他好容易能喜欢一个,偏生人家不喜欢他,又莫名想起来自己怀宴淮的时候,实在是有够辛苦,人家都说二胎能好生些,可她怀二胎却比一胎难上许多,孕吐、头晕、乏力、浮肿全都体会了一遍,千辛万苦才生下宴淮,这就是个来讨债的。 宴夫人一边抱着哭闹的宴柏哄,一边叹口气,道:“去去。” 出了门往右走,转过一个拐弯,季安才蓦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松得十分夸张,宴淮的余光瞟见身侧的人肩膀从紧紧绷着到一点点放松垮塌下来,抿着的唇也终于放松,下唇已经被他自己咬得嫣红。 宴淮看了一会儿,快要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才出声问他:“我娘问你什么了?” 结果回答他的是声闷哼——前头是个台阶,石头堆上去的,有些滑,季安才来这边还不熟悉路,于是脚下一个不稳,摔地上了。 他被摔得有些懵,回答宴淮的话从嘴里出溜出来:“……问少爷有没有喜欢的人。” 宴淮简直哭笑不得,赶紧弯腰去把人扶起来,问:“摔疼了没?” 隔着厚厚的冬衣,季安摔得只有一点痛,便抱着宴淮的胳膊立起来,然而才刚刚一站,脚踝立即就是一阵钻心的疼。 他动不了,也不敢动,全靠没有事的另外一只脚站着,扒着宴淮的胳膊小声讲:“少爷,我好像是崴脚了。” 宴淮看一眼他虚站着不敢着地的脚,又蹲下身去,身后握住季安的脚踝按了下:“这里?” 他学医的,关节穴位了解的清楚,一下子便摸到了病灶位置,痛得季安忍不住“嘶”了一声,小声道:“少爷……别碰那……” 然而宴淮要确认他伤的位置,又换了个地方按了一下:“疼?” 这个地方更疼了,季安眼泪汪汪看着宴淮:“少爷……疼……” 崴得有些重,宴淮索性直接将人拦腰打横抱了起来,看怀里的人疼得眼圈儿都泛了红,忍不住有些心疼,哄道:“好了,忍一忍,一会儿就不疼了。” 季安脸都苦了,眼神却还在不安地打量四周会不会有人看见他们,等确认这儿没有别的人,才将脑袋往宴淮颈窝一扎,认错一样地跟宴淮坦白道:“刚刚我同夫人说少爷没有喜欢的人,我说谎了,现在果然遭报应了……” 第50章 腊八转眼就到,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年节的氛围便更重了。 这几日季安的脚受了伤,肿得几乎下不了地,更别说出门了,只能任由宴淮将他的脚踝包得粽子一般,老老实实静养。 不过外头寒风凛冽,宴淮也懒得出门,就也索性都闲散在家中陪他。 换了处府邸,换了间书房,可日子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屋子里燃着熏香暖炉,宴淮靠着软枕看医书,季安窝在他旁边练字,桌子上还摆着几样糕点,是给季安当零嘴的。 宴淮新得了一册医书的古籍残本,是他们还没回来的时候宴洲托朋友帮他寻到的,装订已经破破烂烂了,还有缺页的部分,但记载内容翔实有趣,有许多常见草药的不常见药效,还有一些草药共同煎服竟然还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这几日便一直都在誊写摘录。 不过今日是得出门了,习俗惯例,要祭祖敬佛,宴家一早便忙活着要前往宗庙。 不只他这一支,他大伯那一支也都会一同过去,人多事杂,季安的脚还没有好太全,立一整日是肯定受不住的,宴淮便只能将人留在家里,只带藿香一个人去。 他天不亮就得起床,彼时季安还在他怀里睡得香甜,一只手拉着他的手,小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呼气清浅均匀,毛茸茸的头发随着他的呼吸一颤一颤的。 怀里抱着这样一个人,谁还想起床,宴淮又赖了一会儿,外头已经能听见有下人搬东西的动静了,才不得不翻身下床。 他一动,季安便醒了,迷迷蒙蒙地拿手揉自己的眼睛:“少爷……” 季安贪睡的习惯才养成没多久,在辛家他得早起来给辛弛收拾好一切,刚来宴淮身边的时候也总是到时间就醒,这几日每天睡在宴淮身边,醒了又继续躺回去睡,才渐渐贪睡了起来。 宴淮没让他起,自己起来了又把被角给季安掖掖好,轻声说:“你接着睡,我晚点回来,等你脚上的伤好全了再带你出去玩。” 季安睡得迷迷瞪瞪,老老实实缩回被子里,说话的声音还有些黏糊,就像是在撒娇,小声嘱咐道:“少爷多穿些,会着凉……” 他两只手扒着被沿,又嘱咐:“还有,少爷早些回来。” “好。”宴淮踩了鞋下床,俯身在季安额头亲了一口,“我院儿里的小厨房你可以用,中午饭安安自己吃,晚上带你去吃好吃的。” 季安被亲得害羞,又往被子里缩了一点,红着脸“嗯”了一声,宴淮才轻手轻脚出门了。 藿香已经在外头候着了,一看见宴淮赶紧把衣服递上来:“我的爷您可算起了,老爷和夫人都收拾好了,就等你啦。” 宴淮一边穿衣服一边比了个“嘘”的动作:“小声点,安安还在睡。” 藿香:“……哦。” 他苦着脸看一眼紧闭的卧房房门,又想到自己半刻钟之前就守在这了生怕他家少爷起迟了惹老爷夫人生气,不由得悲从中来,小声嘀咕道:“我也没睡醒啊……” 偏生宴淮耳朵好用听清了,一边已经飞速系好了腰带,一边敲了藿香脑袋一下:“闭嘴。” 祭祖敬佛一直到晌午才结束,然后宴家开了粥铺施粥施米,一直忙活到下午天快黑才算结束。 自打季安来了宴家,几乎时刻都跟在宴淮身边,这是第一回被留在家中等宴淮回来。 一开始的时候季安是有点新奇的,他暂时没有主子约束,宴淮似乎留了话让其他下人们不要来打扰,自由自在地吃了宴淮留下的尚且温热的腊八粥,又去书房翻看前些日子宴淮拿给他的《三字经》。 然而只不消一个时辰的功夫,季安就开始想宴淮了。 那种感受很难形容,一开始季安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想宴淮,只是翻了一会儿书之后就开始变得心不在焉,字练不下去,零嘴也吃不进去,哪里都变得不对起来。 直到他又回到卧房,想要将宴淮前一日穿过的衣服送去后院去浣洗,闻见了衣服上独属于宴淮的松木香气才反应过来。 他默默从门口又退了回去,闭紧门窗,然后红着脸偷偷地将宴淮的衣服套在了自己身上。 季安的依赖情结似乎来得十分迟,旁人都是孩童时期会对爹娘有这种安全依赖,而季安过完年就十五岁了,才第一回在宴淮身上体会到这种要穿了对方的衣服才能感受到心安的依赖感。 待到日头渐渐下落的时候,季安彻底坐不住了。 他先是时不时就要推开窗户往院儿里看看,然而院儿里没有宴淮的身影,等天全黑了的时候宴淮还没回来,他又将宴淮的衣服收拾好,套上羊皮袄子,奔到前院去等。 宴淮同大伯父一家一道回来,又去大伯父家中小坐片刻。 宴二爷与他兄长聊了些外面分铺生意的事情,险些要到兄长家中吃饭,后来是因为沈舟怡怀着身子还在家中,宴洲实在记挂才没有留下。 宴淮松了口气,往回走的时候又让藿香去买了糖葫芦回来才往家赶,马车转了个弯还没到门口,远远就瞧见了门口立着的小人儿。 那小人儿穿着羊毛皮衣,上头一圈儿白绒绒兔子毛儿领,看着分外可爱,然而看见他的马车却没有迎上来,悄没声跑了。 宴淮不由得失笑,这小孩儿也实在容易害臊。 藿香坐在马车前头自然也看见了季安,回头问道:“少爷,我刚刚好像看见平安了。” 宴淮将他手中的糖葫芦给接过来,待到马车一到,连下马车的凳子都没等藿香给他拿,直接跳了下去,心情格外好:“你看得对。” 季安脚还没好全,跑不得,只能慢慢走,还没走回院子就被宴淮捉了个正着。 他觉得自己有些粘人的过分了,有些窘迫,手里却被塞了支糖葫芦。 宴淮的手温暖而干燥,比他的大一圈,每次牵住他的时候都是将他整只手就包在掌心中,他的手就会一点一点也变得热起来。 季安歪头去看宴淮,手里举着一支红澄澄的糖葫芦,听见宴淮说:“想你了,回来的时候看见有卖糖葫芦的,就顺手买了。” 原来少爷也在想他。 季安心里的窘迫慢慢的被糖葫芦的甜和一些莫名的雀跃替代,很小声地讲自己刚刚不敢说的心里话:“我也想少爷了。” 第51章 小年的时候,季安脚上的伤就已经全好了。 街上开始卖烟花爆竹和各类年货的贩夫走卒越发多了起来,官府还下令组织了灯火大会,街上各种各样的灯笼亮起来,要从小年一直举办到正月十五,不少老百姓都出来逛街看灯,一时间好不热闹。 藿香憋不住想往街上跑,他们院里的其他丫鬟小厮也都想出去看看,撺掇藿香来跟宴淮告假,到宴淮跟前一说,旁边的季安听他形容的也有些动心,眼巴巴看着宴淮,问可不可以也跟藿香出去玩。 宴淮先准了自己院子里这些下人的请求,顺便把藿香也给轰出去,才转头将自己的手炉塞进了季安手里,笑道:“你是有相公的人,不同他们一块玩。” 藿香刚走到门口,门还没关完,险些一个踉跄摔进外头的雪堆里。 灯会是旧风俗了,宴淮从小逛到大,倒是没觉得如何新鲜,然而季安是第一遭看见,只觉得乱花迷眼,哪里都有趣,什么都没见过。 他跟在宴淮身侧,一双眼睛四处看,像是刚刚出生的某种小动物,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灯会主要在穿城而过的河道两岸,不知是谁家小姐公子买了很多河灯,星星点点地缀在河道里,灯火将整条河映得几乎不真实。 季安看得目不暇接,宴淮在他身侧却只看他一个,顺便帮他拦住挤过来的人群,或者在他险些被挤倒的时候一把将他抱住:“小心点。” 恰好就是这个时候有烟火燃放,注意力全放在他家少爷身上的季安还被第一声吓了一跳,直接在宴淮怀里贴得更紧了些,然后才惊喜起来:“少爷,是烟火!” 宴淮“嗯”了一声,又问他:“安安喜欢?” 季安仰着脑袋看天上一簇又一簇燃放开的烟花,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声音里也带着雀跃:“嗯!好漂亮啊……” 烟花是很漂亮,宴淮想,但是落在季安眼中的烟花更漂亮。 这一段烟火表演持续了很长时间,但结束的时候季安仍旧显得有些意犹未尽,站在那儿不想动,想着会不会一会儿还会有另外一场烟火点燃。 宴淮抬手不轻不重捏了捏他脖子后面的软肉,笑着说:“我记得有卖那种可以拿在手里玩的烟花棒的,安安想不想玩?” 这样的东西季安是见过的,辛家的五小姐曾经玩过,但辛弛对此嗤之以鼻,所以那之后季安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惹了辛弛不高兴。 可喜欢还是喜欢的,季安诚实地点点头,又问:“是不是很贵啊……” 宴家二少爷“财大气粗”得很,并不觉得很贵,季安捧着一堆他以前从来没敢奢望过的烟花,满心的幸福感几乎让他觉得不真实。 他长在一片泥地中,可宴淮将他捧到了云端。 他原以为在云端只会摇摇欲坠,可因为有宴淮在,云端也变得踏实。 宴淮洗掉了他身体发肤间的卑微,解开了束缚在他心脏上的绳索,也拔除了扎在他生命之中似乎原本会永永远远折磨他的刺。 他们花了一刻钟还要多的时间,在一片远离人群地空地上将宴淮买来的烟花燃放干净,季安冻得手有些僵,可鼻尖又沁了汗珠,是他蹦蹦跳跳着放烟花热出来的。 还剩下几支烟花的时候,季安一只手拿着烟花回头喊宴淮,他一向乖巧安静,难得这样鲜活生动,带着些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稚气,说:“少爷,快看。” 他们回去的有些晚了,藿香他们一众下人早就回来了,宴淮屋子里的暖炉已经提前烧好,藿香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困得头一点一点的。 宴淮把他拍醒,让他赶紧回去睡觉,藿香困得东倒西歪的,打着呵欠立起来,同宴淮说:“少爷,刚刚大少爷过来找你不见,我说你遇上秦家少爷叙旧,有平安伺候着,让我先回来了,明日可别说穿帮。” 宴淮应了“知道了”,打发藿香回去睡觉,扭头的时候季安已经洗好了热毛巾给他擦手擦脸。 小孩儿高兴劲还没过,走路的时候时不时蹦跶两下,宴淮看得好笑,一边把人拉过来替他擦脸一边问:“这么高兴?” 擦干净了,季安一扭头钻进他怀里,脑袋埋在他胸口的位置,伸手抱住宴淮的腰,语气中有一种不可置信地幸福感:“少爷,这是我过的最好的小年夜。” 他难得主动投怀送抱,宴淮将毛巾搭在一边椅背上,单手搂住了季安的背,声音带着笑意:“以后还有更好的。” 这点儿笑意通过胸腔的震动传递到季安的脸颊上,宴淮胸口衣服上的凉意已经被他捂没了,季安使劲蹭了蹭宴淮的胸口。 屋子里安静一刻,宴淮搂着怀里的人没有动,享受这一刻季安的依赖和撒娇。 这样的感觉实在太过受用,宴淮任由季安又抱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揉了揉季安的头,本意是想让季安换衣服去睡觉,然而季安仰头看过来的时候,宴淮又改了主意。 他微微垂下头,吻住了怀里人的唇。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吻,但季安仍旧记着宴淮上一次在马车上吻完之后逗他的话,乖乖地张开了一点唇缝,还哼哼唧唧地喊了一句“少爷”,于是这个吻就变得愈发不可收拾起来。 季安被吻得发抖,脑袋里一片空白,甚至忘记喘气,直到被憋得发出“唔”的一声,宴淮才从他嘴巴里面撤离一点,只慢慢地吻在他的脸颊上,揉着他的脑袋哄他:“安安不怕。” 季安其实并没有在怕,只是觉得少爷的唇瓣有些凉,可舌尖很热,缠住他舌尖的时候又很软,弄得他无处可逃,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 于是他只能又往靠近宴淮的方向贴近一点,红着脸将脸埋进宴淮怀里,小声说:“我没有怕。” 下一瞬季安双脚便离了地,宴淮将人抱起来往床边走,一脸的无可奈何:“小傻子,换衣服睡觉。” 季安没有看见宴淮转过身去之后没有绷住的笑。 ——宴淮原以为,辛弛对季安做过那样的事情,季安会排斥亲密接触,可显然,这个小傻子对他早就已经戒心全无。 第52章 不过直到正月十五,小年都是季安和宴淮黏在一块时间最长的一天。 小年一过,宴家一大家就都挪在一块去,在老宅里热热闹闹过年,宴淮一堆堂兄弟姐妹,整日聚在一起,他经常被拉着投壶看戏听曲,有时分身不得,只能让藿香多照看着点初来乍到的季安。 除夕守岁的时候最是热闹,席面摆了好几桌,不当差的小厮丫鬟们也在后头设了席,吃酒玩牌,主子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得太大,都由他们去了。 年节当口,谁都想得个清闲,当差的小厮都是轮换着的,一班只留几个人,能应付主子差使就行。 然而季安既不会吃酒,又不会打牌,宴府的小厮们除了藿香他也一个不认识,坐在那格格不入,没吃几口饭就立起来:“我,我去换班。” 他这一换,就当值了一整晚。 守在屋里倒是比在后头有意思,起码他能看见宴淮,还能在心里偷偷猜宴淮此时在做什么,说什么,一个人瞎乐呵。 快子时的时候,宴淮起身朝外走,说要如厕。 季安在门口守得犯了困,小脑袋正一点一点地打盹,看见宴淮朝他走过来又立马清醒了,从小凳上跳起来:“少爷!” 宴淮“嗯”一声,说:“去帮我打个灯笼。” 一盏红灯笼,两边儿四季常青的柏木,没什么人的寂静小路,怎么瞧俩人都像趁人不备来幽会的。 宴淮被自己的脑补逗乐了,抬手摸了摸“与他私会”的季安,跟他说:“刚看你困得要睡过去了,我让藿香送你回府,一会儿也该散了,我就回去。” 季安一会儿也不想同宴淮分开,下意识拽住宴淮的袖口,闷声说:“我不困……” 他说完顿了顿,反应过来:“少爷怎么看到我要睡过去啦?” 门口坐着个乖巧干净的小人儿勾魂,宴淮不看他看谁,他反手握住季安拽着他袖子的手,说:“从你坐那我就看见了,一直在想,等明年我们安安就不坐那了,坐我身边来。” 季安被他说得脸热了起来,难为情地撇开眼睛,去看路边的石子儿,远处却炸了一声响,“噼啪”一声,夜幕中有烟花燃爆,短暂地照亮他们立的这一条小径。 子时将至,新岁即来。 宴淮算的时辰刚刚好,他在这一声声爆裂开来的烟花声中揽住季安,轻轻道:“安安,喜乐顺遂,四季平安。” 一直到正月过完,宴二爷才收拾行李,准备返程。 药铺的生意不能总没有人照看,虽说老管家留下主事,但总归许多事是他一个人没法做主的。 不过沈舟怡即将分娩,宴夫人放心不下,便还只是宴二爷同宴淮先行,打算等沈舟怡坐完月子,再同宴洲一同过去。 天气比正月里算是稍微暖和了一些,但还是冷的,甚至他们回去的路上还下了一场雪。 季安仍旧坐宴淮那一辆马车,正迷迷糊糊有些犯困时听见藿香在前头喊下雪了,一下子被喊没了睡意。 季安不喜欢下雪。 他爹是死在一场大雪里头的,他在雪地里愣愣坐了好久,那场雪冷得刺骨,甚至到了现在,季安将儿时的事情几乎忘得差不多了,却也仍旧还记得那时的寒意。 可藿香喜欢下雪,他年纪轻火力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冷,到了投宿的驿馆就去找季安:“平安,驿馆后头有片空地,堆雪人去不去?” 季安摇了摇头:“老爷会骂的。” “老爷睡得早,不会知道的。”藿香使劲撺掇,“而且你要是去的话,少爷就也不会骂了。” 季安望着外头薄薄一层的积雪,犹豫道:“雪太小了,堆不起来的。” 但其实雪也没有那么小,能有厚鞋底深了,藿香不死心:“去去,等回了大宅我就玩不成雪了,不然给管家看见一定会揍我,好平安——” 他做出来一副可怜状,晃了晃季安的手,想起来这是他少夫人又赶紧放开,蹿出去跟季安保持了两步的距离,双手合十道:“求你了。” 季安耳根软,哪里受得住藿香这样央他,松口道:“那就玩一会儿,明日还要赶路,我……我要伺候少爷早点睡觉的。” 藿香连连应下:“一定一定。” ——然而藿香还是天真了,季安说想去玩雪,宴淮不仅准了,还亲自陪着过来了。 再宽厚的主子也是主子,被藿香撺掇出来的几个小厮看见宴淮也出来了顿时不敢撒欢,打雪仗打不起来,几个小伙子也并不是真的爱玩堆雪人,没一会儿就散了,藿香一脸愁苦,暗想自己失算,最后倒只剩下了宴淮陪不想玩雪的那个堆雪人。 雪的确下得不大,地上薄薄的一层雪只够捏个小臂高的小雪人。 季安鼻尖冻得红红,玩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蹲在雪地里,就总会想起那一年他爹死的时候,和这个小雪人一样,只有自己,孤零零的立在雪地里。 他不想再待下去了,吸了吸鼻子,歪过脑袋小声同宴淮讲:“少爷,我们回去。” 宴淮正在用小石子给雪人做眼睛和嘴巴,扭头瞧见季安鼻尖和耳朵尖全都冻红了,抬手将自己的披风解了裹住了季安,笑着说:“这个是安安,等少爷再堆一个宴淮来陪它,我们就回去。” 两个雪人都堆得很丑,用小石子排起来按上去的嘴巴笑得傻气十足。 从宴淮那间上房的后窗看过去能隐约见着这片空地,离得远,看不太清,但季安已经和宴淮回了屋,还在扒着窗台往外看。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其实看不太清楚,可季安知道,雪地里的“安安”再也不会是可怜的一个人了。 天气冷,宴二爷让驿馆煮了驱寒的姜茶,藿香端着碗来给宴淮和季安送的时候季安还在扒窗台,被宴淮叫回来:“过来喝姜茶,小心冻着染了风寒。” 季安这才恋恋不舍地从窗台挪开,先把桌上一碗递给宴淮喝,然后才将剩下的另外一碗乖乖全部喝完。 结果季安没事,宴淮却在当晚发起了高烧。 他们投宿的这家驿馆位置偏僻,连上房的住宿条件都一般,窗户一直被风吹得发出轻微的响,季安仍旧是以“守夜”的名头睡在宴淮身侧,因为窗户的动静,好半天才终于入睡,半夜却被宴淮的咳嗽声吵醒了。 季安夜里向来睡得清浅,被吵醒迷瞪了只不过一小会儿就清醒了,意识到那动静不是吵得他无法入睡的窗户声,而是宴淮在咳,立即披着衣裳爬起来,去给宴淮倒水。 只是大半夜里,屋子里的茶水都冷了。 季安哪里肯让宴淮喝冷水,只给宴淮倒了小半盏让他压压咳嗽,接着套了件外衣就要跑出去给宴淮烧水,却又被宴淮拽住手腕拉了回来:“又黑又冷的,别乱跑。” 季安有些执拗,一边往外拽自己的手一边说:“我,我就烧个水就回来。” 宴淮不跟他啰嗦,索性将人抱上了床,直接圈在了怀里:“不要胡闹,听话。” 这么折腾一番,宴淮没忍住,又偏过头去闷咳了几声。 季安听得揪心,伸手去给宴淮拍着背顺气,一摸才觉出宴淮身上烫得厉害:“少爷,你发烧了!” 这下他更着急了,手脚并用地从宴淮怀里钻出来,眼圈都红了,又要往外跑:“我去告诉老爷。” 宴淮强忍着咳嗽,拽着季安不让他走,声音有些哑:“别去,这里最懂医的人大概是我自己,告诉我爹也只能是搅扰得他休息不好……安安,少爷冷,你抱着我睡好不好?” 季安抿着唇犹豫一会儿,终于接受了驿馆没有郎中这个事实,又爬起来,将床上的被子全都压在到宴淮身上,两个人的厚衣服也都堆上去,生怕再让宴淮冻着一点,然后才掀开被子钻到被窝里,等看一会儿,觉得自己身上的寒气儿已经焐热了,才小心翼翼的张开胳膊,努力地抱住了宴淮的腰。 他抱得很紧,像是要将自己身上全部的热量都过渡给宴淮,声音很轻地问:“少爷,还冷吗?” 宴淮没敢翻身对着季安,怕过了病气给他,背对着季安被抱住腰,感觉后背贴着个热烘烘又软绵绵的小傻子,不由得轻轻笑了一下,轻轻握住季安从他身后环过来的手,却没忍住又漏出来一声咳,才低声道:“不冷了,安安听话,快些睡。” 季安乖乖答应,可他躺在那里,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想起来宴淮陪着他堆雪人,当时少爷怕他冷,将披风披在他身上,少爷一定就是那个时候受了风。 少爷对他这么好,可他粗心大意地没有照顾好少爷。 他自责又愧疚,担心又心疼,眼睛都不敢合起来,薄薄的胸膛紧紧地贴在宴淮身后,一动也不动地搂着他放在心尖上的人,生怕错过一丁点儿的异常,就这样提心吊胆地一直熬到了天亮,听见外头有其他包房开门进出的动静。 第53章 宴淮一夜睡得并不安稳,一开始是因为季安软乎乎地贴得他太紧,后来是因为的确烧得有些难受,只昏昏沉沉地囫囵睡了半宿,醒过来的时候抱着他的人却不见了。 他皱了皱眉,喊了声“安安”,一出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声音竟哑得没样了。 没人应,宴淮撑着坐起来,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盖得着实有些严实,两床被子掖得很紧,再上头压着他自己的狐毛披风和季安的牙白碎花呢子夹袄——宴淮眉头皱得更深了,这小傻子没穿夹袄就这么跑出去了? 他披了披风翻身下床,瞟见桌儿上摆着只暖水釜,不用想也知道季安大概是一早起来就跑去找人家驿馆的掌柜了。 宴淮身上难受,心里却软成一片,倒了口水润嗓子,拿了床上那件夹袄往他爹那屋走。 季安一直熬到天蒙蒙亮,终于熬不住了。 外面有其他屋子的人进出传来的动静,他看宴淮还睡着,动作极其微小地一点点从宴淮身边蹭出来,又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先去找掌柜要了热水来送到宴淮屋子里,又一路小跑着去拍宴二爷房间的门。 宴二爷起床一向早,彼时已经穿戴好了,正吩咐管事去从驿馆买些干粮,让下人们收拾行李准备赶路,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门口立着的是宴淮身边那个小厮。 季安心里急,连一向记得紧的规矩都忘了,匆匆忙忙行了个礼就急道:“老爷,少爷发烧了,老爷快去看看。” 路上缺医少药,病了最是麻烦,宴二爷听得也心下一急,和管事的一块急急往外走,又问季安:“什么时候的事?” 季安紧跟在宴二爷身后,刚要答“昨天晚上就烧起来了”,宴二爷包间的门却从外面自己开了。 宴淮手里挽着件夹袄,慢悠悠从外头走进来,喊了声“爹”。 他烧得脸色有些潮红,眼底也有青黑,眼看是带着病气的,宴二爷皱着眉道:“怎么出来了,不在房里躺着。” 宴淮出门一吹冷风,更觉喉头发痒,不由得咳嗽了两声,忍住了,宽慰宴二爷说:“爹,我不过是着了风寒而已,吃些药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他让管事去拿了纸笔来,还有心思调侃:“爹你老觉得我看医书无用,这下不是用上了。” 这次出门没带笔墨纸砚,管事去同驿馆的掌柜借。 宴二爷拿他简直没办法,亲自给他倒了碗水摆递过去:“让平安扶你回去躺着,一会儿纸笔借来送到你那去,别在这等着了。” 宴淮接了水喝完,顺手将手里的夹袄递给季安拿着,说:“多谢爹。” 当着宴二爷的面,季安又不敢多说话,生怕自己哪里不妥让宴二爷看出端倪,那夹袄宛如一个烫手的山芋,他不敢穿,也不敢再递回给宴淮,正不知所措,又听宴二爷在身后叫他:“平安。” 季安是个不会干坏事的,正心虚得不行,听宴二爷这一叫险些把夹袄扔了,回过身去战战兢兢道:“老爷,老爷有什么吩咐。” 宴二爷诧异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叫个名儿就把这小孩子给吓成这样,于是长话短说:“今日我们在驿馆歇一日,你好好伺候你少爷,知道了吗?” 季安垂着脑袋不敢看宴二爷,老老实实应:“知道。” 宴二爷摆了摆手,说:“这么怕我做什么,去。” 季安不止怕宴二爷,他还怕宴淮——一出门,季安立即飞速将夹袄穿在了身上,结结巴巴同宴淮解释:“少爷,少爷冷……我不冷。” 宴淮刚要出口的唠叨于是就这样被憋了回去,无奈道:“穿反了。” 然而季安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将夹袄穿反,过道回廊是冷的,宴淮连个手炉都没捧,他生怕宴淮又着凉,拽了下宴淮的衣角,小声监督道:“这里冷,我们快些回屋子里。” 宴淮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只好听话,往回房的方向走。 一进屋,季安便推着他去床上躺着,十分严格地将被子边角全掖好,又端了热水来,拿小勺一点一点喂给他喝。 季安不许他动,宴淮就老老实实配合。 宴淮在这一刻彻底理解了“惧内”的心情,被季安“这不许”“那不行”地管着,他心里却还毫无道理地觉得季安可爱得招人。 管事终于从账房先生那儿借了纸笔来,宴淮躺在床上,叫季安:“平安,扶我起来写药方。” 季安将笔墨摆好,纸张铺开,然后才红着脸道:“我,我可以替少爷写。” 宴淮嘴角的笑都要憋不住了,忍耐了两下才开口,说:“好。” 他想了一想,慢慢念药方:“荆芥2钱,防风2钱,羌活1钱,独活2钱,川芎1钱,柴胡2钱,前胡1钱,枳壳1钱,桔梗1钱,茯苓2钱,甘草半钱【注】。可记好了?” 管事看得惊奇,一般穷人家的孩子才会卖进来做小厮丫鬟,穷到要卖孩子的人家自然不可能还有能力将孩子送去私塾识字,所以家中的下人一般是不识字的,怎么这个季平安不仅认得,还会写? 他在一旁等着,便随口问:“你会写字?” 这些草药名字具体应该是哪些字,季安其实并不清楚,很多名字都是乱写,比如“荆芥”写成了“经戒”,正搜肠刮肚地用自己知道的字将这药方记下来,又听见管事问话,下意识道:“是少爷教的。” 二少爷教一个小厮写字? 这件事情怎么想都令人纳罕,管事正要再问一句,听见床上躺着的宴淮插嘴道:“平安家原没那么穷,是遭了灾才不得不把平安送到咱们府上,所以他之前识字,平时伺候我看书的时候偶尔给他说过几个草药名。” 给人讲草药——这倒是他家二少爷能干的事情了,管事了然地“哦”了一声,正好季安终于写好了药方,他便再顾不上闲聊,赶紧去附近找药铺抓药去了。 季安在怕被别人发现他和宴淮的关系这件事情上十分敏感,管事一出去,他便凑在宴淮身边,把宴淮本就掖得死死的被角又掖一遍,才支吾着问:“少爷,我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呀。” “没有。”宴淮并不想让季安不安,转移话题道,“等我病好了,就真的教我们安安那些药草名字,以后我开医馆给人看病,我们安安就负责替我写方子,再雇个人来配药算账……安安觉得怎么样?” 这样的日子实在令人憧憬,季安几乎都想象出来了那一刻的画面,他家少爷的医馆定是城里口碑最好的,悬着“药到病除”这样的匾额。 然后…… 季安在自己的想象中看向医馆的药柜,认真地说:“配药和算账的事情,我觉得藿香就可以的。” 第54章 他们在驿馆歇了一日。 管事跑出去很远才找到一个镇子,按着宴淮自己开的方子抓了药回来,季安伺候着宴淮喝了药,又一刻都不离身地盯着宴淮闷在被子里睡了一整日。 好在到第二天早上,宴淮的烧便退了,季安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们还得继续赶路,上马车前季安仔仔细细检查过了宴淮手炉里的碳,马车车窗的帘子也都仔细检查了一回,确认不漏风才扶宴淮上了马车。 不过宴淮烧是退了,却仍旧还是咳,宴二爷担心他,一行人赶路的速度降下来,晚上也不再就近找驿站投宿,宁可绕一些路,也去镇子上找一家客栈歇脚,这么着,回程的时间硬生生拖长了一倍,在八天之后才到。 宴淮的马车直接停在城里的医馆跟前,这些医馆的药材大多出自宴家,那郎中同宴二爷熟络得很,立即亲自迎出来,给宴淮诊脉看病。 季安立在一旁紧张兮兮的,郎中切完脉,宴二爷都没插得上话,季安就急急地问:“我家少爷怎么样?” “无妨。”郎中看向宴二爷,道,“宴老爷,小公子只是染了风寒,不碍事的,我这就开副方子来,只需按方煎服,多家休息,不出七日便可大好了。” 宴二爷同郎中道了谢,让藿香跟着去拿药方,又看一眼守着宴淮寸步不离的季安,心中倒是生出来几分自豪——他这小儿子看着对什么都懒散不上心,可收买人心的手段却很厉害,跟着他的两个小厮都忠心耿耿,这一点倒是宴洲得跟做弟弟的要学的。 宴淮的病没什么大事,宴二爷便也先不回家中,药铺许多事情还等着他去料理,索性直接让马车转了个方向,去宴家的药房,临上马车前回头嘱咐季安:“藿香没你心细,好生照看你家少爷,若有事,让人来报我。” 季安应“是”,规规矩矩行了礼,送了宴二爷离开,才又跟着宴淮上了马车往家走。 他总算是彻底放心下来,整个人也不再那样紧绷着了,一直苦着的小脸也有了点笑意,话也多了一点:“少爷,大夫说你没事。” 他当然没事,宴淮自己心里很清楚,若不是看季安惴惴不安了一整路,他本是连医馆也不想来的。 宴淮看身边的人一眼,看人笑得嘴角弯弯又忍不住捏了一下季安的鼻尖,问:“这下放心了?” 季安还高兴着,尚未察觉不对,眼神亮晶晶看向宴淮,“嗯”了一声。 宴淮就又捏一下他脸颊,过了个年,小孩儿脸上终于有了点软乎乎的肉,摸着手感相当好,他心里想笑,脸上却绷着,道:“还‘嗯’?觉得他的医术比我好是不是?” 季安眨了眨眼,呆住了,下意识地否认:“不是……他……” 宴淮往前凑一点,离季安近一些:“他什么?” 眼看要凑到一处去了,季安本来就有些转不过来的脑袋更傻了,“他”了好几声也没说出什么来,一边躲一边求饶:“少爷最厉害。” 宴淮心里清楚,季安一路上都在担心是怕自己骗他瞒着他,却也不点破,故意绷着脸逗他说:“哄我呢。” 季安后背都靠上马车车厢的壁面了,已经退无可退,被宴淮圈在怀里,可怜兮兮地看着宴淮,像只被无处可逃的小动物,只能任人宰割,没什么力度地辩解:“我没有。” 闹一下,宴淮又有些想咳,他抬手弹一下季安的脑门,起身放过人,背过去咳了两声才又道:“先记下,等我病好了,再收拾你。” 季安被藿香荼毒了好几个月,也学得有一点小聪明,知道少爷说的“收拾”其实只是唬人,可又觉得少爷说他的时候和说藿香的时候口气不一样。 他没来由的耳根泛红,听见宴淮咳嗽又忍不住凑够去给宴淮倒一碗茶:“少爷喝水。” 宴淮又揉一把季安的脑袋,接了碗将水喝完。 马车在这时候停下,季安惦记着外头冷,一边将披风给宴淮披好一边督促他快些回屋,注意力全在宴淮一个人身上,自然也就没看见,宴家大门一侧,孤身一人立在那里的辛弛。 但其实,就算是季安看见了,也有很大的可能会认不出辛弛来。 辛弛平日在外头,永远光鲜亮丽,永远意气风发,就算是在夏日最炎热的时候,他热得汗流浃背,也从来只在无人的时候才会解了腰带凉快一下,在外人面前,他从来体面稳重,时时拿捏着辛家长子的身份。 然而现在,他身上的衣服皱巴巴得几乎不能看了,上头还有一大块酒渍的痕迹,且很不合身,空空旷旷地挂着,身上一件配饰也无,头发散乱着,一看就是没有精心打理,整个人瘦的几乎脱了形。 这些日子,他过得很不好。 他身上的伤一直没大好,他爹下狠手了的那一处尤其严重,反反复复一直未见大好,可他白天要强颜欢笑,应付他爹娘,应付家中的生意,等到晚上终于落得清静,却没完没了想起来季安。 如今他被窝是冷的,桌上也不会一直放着一杯热茶,他认了,这些都是他自作孽,可老天爷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 翠禾的孩子没有像云宿那一日讲得那般要滑胎,相反,这个孩子安安稳稳的待在翠禾肚子里,如今到了月份,翠禾已经显怀,整个人也显得更加沉静温柔,可辛夫人却觉得不妥当了。 临近年节的时候,辛夫人叫了辛弛去主院,辛老爷并没有在,辛夫人看着辛弛越发瘦下来的脸红了眼眶,大约是真的信了坊间传言,以为辛弛真心喜欢那个所谓的青楼女子,握着辛弛的手同他商量:“弛儿,翠禾是从小跟在我身边的,那孩子老实,也就罢了,可如今你与宿儿成亲已小半年,一个妾都有了孩子,正房夫人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你让宿儿如何自处?” 她叹了口气,下定决心似的,又说:“娘知道,你喜欢外头那个女人,我同你爹商量过了,等宿儿生了辛家的孙子,就准你纳那个女人为妾。” 辛弛面无表情地听着,疯狂地想要脱口而出“如果外面那个是男人呢”这样的话,可最终他也不敢说出口。 辛家从上到下,从来都是体体面面的,容不得他离经叛道。 他听着辛夫人念叨,脑袋里面却想起某一日他回家,云宿半蹲在翠禾身侧听胎动的样子,他实在没觉得云宿有什么无法自处的,她好像甚至比自己这个当爹的还要喜欢翠禾那个孩子,与翠禾相处得亲如姐妹。 可背地里她做了什么呢? 用云家女儿的身份来同他娘说委屈,反过来给他施压。 他太熟悉这样的套路,这些年也见惯了这样的事情,人与人之间没有一点儿真心,只为了成全家族的体面。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既疲惫又厌烦,却只是平静地应下来:“娘,我知道了。” 然而一转头,他又将心里的不甘不愿全发泄在云宿身上。 云宿一个明媒正娶的正室,连正房的卧房都不许进,辛弛将人堵在门口,讥讽又嘲笑:“平日你装得对翠禾那么好,回头倒是去我娘那卖委屈,想要孩子是?怕翠禾母凭子贵是?” 他胸口堵着一团火,咬牙切齿地说:“那我告诉你,我喜欢男人。” 他挑衅地看着面前妆容精致、眉眼精巧的女子,一副看透了对方的样子,可他失了算,云宿从来没想过要什么孩子,听完这话甚至还淡淡笑了一下,对他说:“巧了,我不喜欢男人。” 第55章 郎中说宴淮的风寒之症最多七日也就能好,可眼见十几天过去,宴淮的病非但没见好,还咳得更厉害了。 夜里睡着的时候还好些,白天一醒过来,就经常咳得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病得没什么精神,脸色挂着病气,看着没什么血色。 宴家做药材生意,宴二爷也算多少通一些医理,本没觉得风寒咳嗽有多厉害,如今却也被吓了一跳,每日一大早来宴淮院子里探望,看宴淮病病恹恹的样子,又赶紧让管家去请大夫来府上复诊。 可请了两个大夫过来,却又都查看不出来到底有什么毛病,宴淮脉象平稳有力,实在是不像是个病成这个样子的病人。 两位大夫面面相觑,对宴二爷实话实说:“这……二公子不像是病着的脉象啊。” 那边宴淮忽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季安本来在那等着听两位大夫对宴淮病症的说法,一听宴淮开始咳嗽便也顾不上了,跑过去给宴淮倒了碗温水,小心翼翼地喂给宴淮:“少爷慢点。” 宴二爷听得更是心疼,冲两位大夫行了个大礼:“两位杏林,若说是没病着,怎么犬子一直这样咳嗽啊?还请两位再给切一切脉,好生看看才是啊。” 那咳嗽的动静实在吓人,弄得两位大夫也不敢确信了,纷纷上前又给诊了回脉,相当仔细认真,可最终结论却还是脉象毫无异常。 诊不出来,就开不出来对症的药,可也不能不开药,最后只能选温和滋补的方子一人写了一个出来,两位大夫一商讨,定下来一个,拿给宴二爷抓药去了。 宴淮看管家将两位大夫送走,又拿手帕捂着咳嗽了一阵,伸手去拽宴二爷:“爹,我没事,嫂子快要生产了,你别写家书告诉我娘,让她平白担心。” 宴二爷是很沉得住气也担得住事情的,可小儿子是他的软肋。 他同宴夫人结婚生子,相敬如宾,夫妻感情一直很好,宴夫人怀宴淮的时候母子两个就让他好一阵悬心,宴淮生下来之后宴夫人便伤了根本,再不能还有孩子,于是宴二爷对宴淮便更多了几分娇惯。 他坐在床头,眉头锁得很紧:“怎么就没事,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是不是就没怎么好好吃饭?” 宴淮笑着摆摆手:“没有,平安成日看着我,少吃一口都不行的。” 宴二爷叫季安来问话:“你少爷今早上吃了什么?” 其实季安这几日更不好过。 原本听郎中讲宴淮的病没什么大碍,他是松了一口气的,可如今眼看宴淮病得越来越严重,偏偏大夫还什么也看不出来,几乎每日都过得忧心忡忡。 他发了几回梦魇,梦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家中的屋子在冬日里四处漏风,床榻之上他爹病得很重,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他奔过去,给他爹倒水来喝,结果掀开破被一看,露出来的却是宴淮的脸。 青灰,病态,仿佛没有一点儿生气。 他颤颤巍巍伸手去推宴淮,想要叫醒他,却摸到一手的冰凉。 季安每每从这样的梦中惊醒过来,看着身边安稳睡着的宴淮,总是下意识地心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一摸宴淮的鼻息,才能从梦魇中彻底清醒。 他偷偷哭过几次,不敢让宴淮知道。 前一天晚上也哭了,到现在仔细看还能看见眼睛是有些红肿的,只好垂着脑袋往前走两步,回宴二爷的话:“少爷……少爷只喝了一碗粥。” 宴二爷立即露出来些不高兴的表情,吩咐人去煲汤来给宴淮补身子,又唠叨宴淮道:“你病着,得多吃点才能好起来。” 然而宴淮却有些心不在焉。 季安虽然低着脑袋,可他还是看见了季安眼睛的不对劲。 于是等宴二爷唠叨完,宴淮便说自己累了想歇一会儿,只留了季安一个人在屋里伺候,然而等门一关就不躺着了,将人叫到自己跟前,仔仔细细地看季安的眼睛:“是不是哭了?” 季安抿着嘴摇头:“没有。” 然而他顶着一双水肿的眼睛,实在是很没有说服力。 宴淮用了一点力气,牵着季安的手腕将人拢进怀里:“是我不好,吓着你了,安安,我保证我不会有事的,好不好?” 以前宴淮身上好闻的松木香气这几日成了又苦又涩的苦味,季安闻着就心里难过,被宴淮这样一哄,鼻头就酸了:“可是少爷一直咳嗽。” “咳嗽会好的。” “可大夫都不知道少爷是得了什么病,也开不出来药。” “安安忘啦?我也会看病的,他们不知道怎么治,我知道的。” “可……”季安伸出胳膊抱住了宴淮的脖子,软绵绵地靠在宴淮怀里,小声说,“可我怕少爷治不好,会……” 他没说完,但宴淮听得明白,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会死?不会的安安,要是我病得那样重,就不敢还抱你了。” 然而这句话刺激到了季安,他连日来担惊受怕,终于忍耐不住哭了出来,一边很用力地往宴淮怀里钻,一边抽抽噎噎地说:“我不要,少爷就是病了也不要推开我,少爷……少爷要是……要是……我陪着少爷呜……”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宴淮在心里叹了口气,拇指扣住食指的第二根指节摩挲了两下,然后轻轻拍着季安的背哄他:“乖,我们都会好好活着的,我还要教安安认草药名字的,是不是?” 季安抱着宴淮好一会儿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鼻子都给他哭得不通气了,讲话瓮声瓮气的:“少爷不可以骗我。” 他哭得太用心,脑袋也一团乱糟糟,压根没发现刚刚还咳得快要晕厥过去一般的人这会儿一声没咳,说了那么久的话也没多少不适的样子,只伸出来一根小拇指,固执道:“要拉钩。” 宴淮被他这固执的样子逗笑了,拿干净帕子给季安擦干净眼泪,才和他手指拉手指地讲:“拉钩钩,不骗安安,只喜欢安安,好不好?” 第56章 像是为了证明没有骗季安似的,隔了几天,宴淮竟又渐渐好了一些。 他这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宴二爷心里没了底,又将两位大夫请来一趟。 可诊过脉,两位大夫也纷纷茫然了——宴家这位二公子的脉象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可上回来时的确脸色难看,奄奄一息,此时却面色红润,是个好转的样子了。 他们说不上来缘由,最后归结为当初风寒伤了身子根骨,如今补药吃着,养回来了。 但不管什么缘由,宴淮的病总算是见好了。 宴二爷一高兴,宴淮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得了打赏。 藿香捧着得的赏钱,心想今年开春可以给他的冬生姑娘买一身好看的衣裳了,又趁别人不注意,撞撞跟前的季安:“我跟你说少爷没事你还不信,这下放心了?” 他声音压得更低一些,说:“——少夫人。” 话音一落,季安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躲了藿香一下,扭头跑了:“我去看看今天的药熬好了没!” 藿香鬼头鬼脑地跟到门口看一眼,确认季安真的去后厨了,才从怀里掏出来了个油纸包拿给宴淮:“少爷,你要的东西。” 他像是个在干什么见不得人事情的细作,一副要给人下毒的表情,同宴淮嘀嘀咕咕:“按着少爷的吩咐,从咱家药房偷了几样药,又让冬生去帮我买了几样,还去了两家药铺,没人知道,少爷放心。” 宴淮点了点头,将那油纸包收好,藏在了枕头底下。 因为宴淮病着,府上很多事情都耽搁着,如今他一见好,管家就吩咐家中的下人换洗洒扫,赶紧把春日的被褥和衣裳收拾出来。 府上焕然一些,紧接着又好事成双的来了第二桩喜事——宴洲写了家书来,说沈舟怡平安生产,是一对龙凤胎,哥哥早出生一小会儿,妹妹便成了家中最小的掌中宝。 家中又多了两个孩子,宴二爷的心情也终于可以一扫之前因为宴淮病着带来的沉闷,乐呵呵地拿着书信来找宴淮:“你娘刚刚来了家书,你嫂子刚刚生了一对龙凤胎,呶,看看。” 日子和宴淮算计着的差不多,他拿过家书看了看,笑道:“那得恭喜我兄嫂,也要恭喜爹娘了。” 宴二爷将书信拿回来收好,旧事重提道:“你要是也成了亲有了孩子,你娘和我才真的可以放心,享天伦之乐了!” 宴淮有些无奈,生硬地转移话题,转头看一眼守在跟前的季安,说:“嘶……我怎么还饿了。那什么,平安,去看看小厨房煲的药粥好了没。” 病着的这几日宴淮都吃得不算多,难得能有胃口,季安听他要喝粥,眼睛亮了一下,“嗯”了一声跑出去。 然而他跑得急,便没听见身后传出来的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宴淮本都已经大好了,一日里头咳嗽不了几声,忽然这般剧烈又突然地咳起来,宴二爷一开始还以为是他又想装病躲开成亲的话头。 但很快,宴二爷就发现宴淮冷汗都冒出来了,脸色也咳得潮红,根本不像是装的,这才当了真,连忙去拍他后背,又叫藿香:“快去给倒杯水过来。” 然而这回宴淮咳嗽得分外剧烈,接了藿香倒的水喝两口,咳嗽却压不住,紧接着一杯水没喝完,又忽然咳出了一口血来。 宴二爷被他这口血吐得猝不及防,整个人没反应过来似的卡了一下,藿香已经出声喊“少爷”了,他才想起来叫人:“管家?吴管家!快点去请大夫,快点!” 那口血实在是吓人,连藿香这个一向心大的这时候也知道着急了:“老爷,我前些日子听说城南边还有一家医馆,口碑也很好,也一起请来给少爷看看!” 宴二爷这边一点头,他就风风火火地蹿出去了。 季安还不知道屋子里已经乱成一团。 药粥本来是还要煲半个时辰的,然而季安怕宴淮饿,想着拿些吃食先给宴淮垫一垫肚子,想起来自己生病的时候宴淮变着花样给他做的糕饼,高高兴兴端着一份萝卜糕出来。 可还没等走到门口,就听见宴淮屋子里乱成一团,有丫鬟和小厮跑进跑出,说什么“咳嗽”、“吐血”一类的话。 季安心里一紧,盘子“咣当”一下掉在地上。 他顾不上捡,飞快地往宴淮屋子里跑,路上还和人撞了一下,险些摔了,可他什么也顾不上,疯了一样奔到卧房,一进门看见床边地上的血迹,霎时间脸都白了,几乎顾不上宴二爷还守在那,冲过去抓宴淮的手:“少爷!” 宴淮正被好几个人围着躺在床上,用手绢捂着嘴闷咳,听见季安的声音不由得一皱眉。 ——不是给指使出去了吗,怎么又跑回来了。 然而宴二爷正守在那,他只能虚弱又无力地咳嗽了两声,轻轻地挠了挠季安的掌心,说:“我没事。” 宴二爷只当他又在逞强,甚至开始怀疑他这几日的“好转”都是装出来的假象,脸色很难看:“什么没事,都吐血了,你赶紧好好躺着,等大夫来。” “吐血”俩字一说出来,季安脑袋里面“嗡”的一声,眼泪啪嗒就掉了下来。 这几日宴淮喝的药都是他自己去熬的,也都是他一勺一勺喂给宴淮喝,晚上他也都守着宴淮,没再让宴淮着凉,他想不通哪里还出了差错,为什么少爷明明已经好转了,怎么忽然又吐血了呢? 他心里揪得发疼,又慌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然而他又不想给宴淮看见自己哭鼻子,不想宴淮都病倒了还要担心他。 这会儿屋里有不少人伺候着,季安跟宴淮说不上话,也不用担心宴淮没有使唤的人,抿着嘴角使劲抓了一下宴淮的手又松开,垂着脑袋退到了外间。 门才一关,季安的眼泪就彻底控制不住了,他靠着墙在门口蹲下去,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悄无声息。 那种恐惧再度攫取住了他,季安控制不住地浑身都在发抖,缩在没人看得见的角落无声地哭了一会儿,又忽然想到些什么,很快地吸溜一下鼻子,抬手把眼泪抹掉,从外间那张本来算是他守夜睡但是已经很久没睡过的床的床角抠出来个荷包,往身上一揣,一溜小跑着跑了出去。 第57章 过了惊蛰,天气已经渐渐回暖,外头的风也不像寒冬腊月似的里刀子一样扎人了,季安又跑得急,等他一路小跑地跑到城郊半山腰的寺院,甚至都出了一层薄汗。 刚刚过了年节,拜佛祈福的人少了一些,寺院里头没有那么热闹了,门口有扫地僧人在打扫落叶,见了季安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季安不怎么娴熟地回礼,一路小跑的气儿还没有喘匀,气喘吁吁地讲明自己的来意:“我,我来求,平安福。” 过年的时候他一直伺候在宴淮身侧,见的都是宴淮的堂兄弟堂姐妹,蹭了不少主子随手打赏的碎银铜板,一个正月过完,他就彻底攒够了钱,能为宴淮求一块保佑平安的福牌了。 攒够银子那天季安还悄悄开心了好久,想着等回了这边,就寻一天暖和的天气,同少爷一起出来拜拜菩萨。 可后来宴淮一病,他就把这件事情给耽搁了。 直到早上藿香说去寻另外一位大夫,他才忽然灵光一现,又想起来平安福的事情。 辛家的老夫人病得那样重,这里的菩萨都可以保佑她康复,季安真心实意地相信这里的菩萨灵验,觉得只要他诚心来求菩萨,那菩萨一定也可以保佑他家少爷。 扫地僧人给他让开路,季安看着寺院朱红的大门,虔诚又敬重地跪了下去。 藿香给他讲的话本里提过,拜佛是要三步一叩的,季安不懂自己做得是不是对待,只能按照自己觉得最诚心的法子去拜。 从大门到正殿路很长,季安却一点儿也不偷懒,跪得膝盖发痛,磕头磕得额头都红了,却仍旧固执且坚持,直到快跪到正殿门口的时候,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辛弛是从季安出门的时候就跟上的。 宴家的人进进出出买药请大夫,城里几乎人家早就知道了宴淮病了的信儿,交情好的早就着人来探望过了,辛弛自然也听见了信儿。 他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去宴府,可以见一见季安,可他却又忽然不敢了。 他怕季安过得不好,他不是东西,从来都是季安将他照顾周全体贴,他却从来没有心疼过季安,只想季安以后能少受些苦,可他也怕见着季安过得好,这样他就真的没有机会将季安接回身边了,他后半辈子都只可望不可得。 纠结几日,辛老爷也得了信,亲自置办了礼物让辛弛去一趟。 这些天府上的气氛很差,他惹火了他爹好几回,光是祠堂就跪了两回了,辛弛不敢再在他爹气头上造次,只好答应下来,心一沉,拎上礼物往宴家去了。 他一路上做了许多假设,若是季安见着他还生气该怎么办,若是季安不肯理他怎么办,若是季安不计前嫌了能不能多与他说几句话,结果才走到宴府门口,门都还没进,就看见想了一路的人一路小跑地跑了出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他苦苦寻一样东西,原以为得翻山越岭,结果才一出门,却见着那宝贝在门口放着,见着季安的狂喜瞬间让他脑袋里的念头一起消失干净,刚想张口叫住季安,却看见季安一路小跑从他身边擦过,根本没有看见他。 辛弛几乎想也没想,将手中的东西往跟过来的小厮手里一塞,抬脚追了出去。 季安心中着急,一路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没有留意到辛弛一直在后头跟着,然而辛弛却清清楚楚听见季安来替宴淮求平安福,看见季安三步一跪地往正殿里头去。 辛弛心口发热,眼睛涨得难受,一股浊气梗在喉咙口,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他根本不敢想季安是不是也曾经为了他这样过,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跟在季安身后,直到看见季安腿都跪得抖了,才上前一步扯住季安的手腕,几乎用尽了全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去抱季安,颤声说:“安安,别跪了。” 季安被他拽住的时候还有些懵,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开始使劲往外抽自己的手:“你放开!” 辛弛眼睛通红,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湿,死死拉着季安的手腕不让他走:“以前我生病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样替我求过菩萨?是不是也这样一步一步跪进来?季安,你替我求过,佛祖就只会替你保佑我,不能再换宴淮了。” 他声音嘶哑难听,又神经质地强调一遍:“不能换了,明明是我在前头。” 季安被他攥得手腕发痛,又生怕菩萨真的如辛弛说的那般不替他保佑宴淮,拿另一只手拼命去推辛弛,着急道:“我没有替你求过,那个平安福牌已经烧了,菩萨,菩萨,菩萨知道要保佑少爷的!” 季安这样三步一拜的香客几乎未曾有过,早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此时辛弛再这样一闹,更多人都渐渐开始注意这边了,然而辛弛似乎铁了心脸面也不要了,眼里只有眼前的季安:“安安,以前你的少爷是我啊……” 他望着季安额头上的红,整个人都在抖,脑袋里划过救命稻草一样的念头:“而且安安,我跟你说,翠禾怀了孩子,你知道吗?我不用顾及什么辛家后继无人的事儿了,我可以娶你了知道吗安安?” 他情深意切,可季安却被他吓得一哆嗦。 “娶”这个字引起了季安最恐惧的回忆,他几乎下意识感觉腿根发凉,反抗得更激烈起来:“你放开我!” 辛弛最近身体不好,力气也不大,被季安这样猛烈的一挣扎,险些拉不住季安,拉扯之间又险些拽掉季安的衣服。 季安被他吓得脸色发白,几乎要喊“救命”了。 就这时候,辛弛后头有人猛地将他一扯,那力道之大让他险些一个踉跄摔了,紧接着辛弛就看见宴淮身边那个叫藿香的小厮气势汹汹地蹿出来,老母鸡护小鸡崽一样将季安护在了自己身后,横眉立目地瞪着他:“你要做什么?!” 第58章 藿香是跟着住持一块出来的,他本是来找寺院的住持师父的,恰好听见有僧人来告诉住持说外面有位施主行了三步一拜的大礼。 住持在这寺院有一段时间了,从未见过这样诚心的,立即迎了出来,藿香便也跟在后头出来,却不想看见了季安,还被个奇奇怪怪的人拉扯着不放手。 他第一反应是有人要欺负季安,那他家少夫人能是这么好被欺负了去的吗?藿香二话不说,立刻冲上前去把季安护住,吼完才认出来,那奇奇怪怪的人竟是辛府的大少爷,辛弛。 藿香呆了一呆:“啊……辛少爷?” 季安乍然看见藿香,也懵了:“藿香?你,你不是去给少爷请大夫了吗?” 辛家同住持师父是有些交情来往的,辛弛刚刚昏了头才有胆量在众人的围观下同季安拉拉扯扯,可他却没有更大的勇气当着住持还肆无忌惮,他有话说不出来,脸色极其难看地咬牙没说话,倒是藿香被季安这样一问才想起来宴淮嘱咐,转过头去支支吾吾地说:“我,我顺便来替少爷烧烧香啊哈哈哈。” 场面一时间极其诡异,几个人面面相觑,藿香和辛弛各怀鬼胎,最后季安先反应过来,奔到住持跟前,行了个大礼,又翻出荷包将银子全都递过去:“师父,我,我想捐香火,给我家少爷求一个平安福。” 他那荷包鼓鼓囊囊,很明显是这小傻子的全部家当。 藿香看的目瞪口呆,简直要上前去抢钱了:“平安,你是不是傻啊!” 住持要收荷包的动作顿住,细细看一眼面前额尖都红着的人,想起来刚刚藿香递给他字条上写的名字,不确定道:“平安……季平安?” 藿香险些把差事办砸了,赶紧闭上嘴,冲住持行礼告辞,然后拽上傻兮兮的季安扭头就走。 他恨铁不成钢地念叨季安:“你怎么不安生在家守着少爷啊?看看,弄得都是伤,少爷看见又要心疼。” 他又看一眼季安通红的脑门,一跺脚:“我看着都心疼!” 季安垂着脑袋不说话,他膝盖应该是破了皮,一走路钻心的疼,可又惦记着没到手的平安福,被拽着走出去两步,才用力拉住藿香的胳膊,商量道:“你等我求了平安福再走好不好啊。” 不好!当然不好!那么多银子能买多少糖葫芦啊! 藿香快要给憋死,可又什么也不敢说,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敷衍,想着想着忽然一皱眉,转移话题地问:“对了,平安,你刚刚怎么同辛家少爷推搡起来了,你以前在辛府做事的时候,不是很听他的话吗?” 他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哪里雷区踩哪里,季安不知道要怎么跟藿香讲之前的事情,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就……我现在不是辛府的下人了……” 他把话题又拽回去:“那个,平安福……” 藿香拿季安没办法,更不知道该怎么和季安解释,可他又替季安心疼那包碎银,只好含含糊糊地说:“你先同我回去,就是……少爷不用平安福的,诶呀!你和我回去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藿香连哄带骗地把季安领回去的时候,大夫已经给宴淮诊完了脉开了药,宴淮已经睡下了,宴二爷去了书房写家书,好让人带着回去接宴夫人和宴洲过来。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伺候的小厮,藿香把人给打发走了才带着季安进屋,喊:“少爷,我回来了。” 宴淮正在假寐,闻言立时瞪向藿香:“你小点……” 他翻身起来,看见了藿香身边的季安,后面一个“声”字就给憋了回去,宴淮眉头一皱:“这是怎么了?” 季安被藿香生拉硬拽回来,既不解又委屈,可他又不想说藿香不让他给宴淮求平安福,抿着唇不说话,转头去看藿香,结果转头一看,藿香早就溜之大吉,正在往门外跑。 季安:“……” 宴淮已经下了床,披着外衣往他这边走,季安顾不上藿香了,赶紧上前扶住宴淮:“少爷,你躺着呀。” 他很紧张,生怕宴淮这样动一动又会吐血,紧张兮兮得整个人都绷了起来。 宴淮仔细瞧了他额头的伤,又看他衣服裤子上都是尘土,把季安扶着他的手牵进了掌心,带他去盆架边洗手巾,轻轻帮季安将伤口的位置擦干净:“跟我说,这是怎么回事?” 季安心里难受,却强撑着不表现出来,自己抢过手巾擦脸,略去藿香拦住他那一茬,低声说:“去给少爷求平安福。” 宴淮这下知道了季安膝头上最为明显的两块尘土痕迹是怎么回事,忽然就没辙了。 他又害他的安安担惊受怕了,一时没看住,这傻小孩又把自己弄的得一身狼狈。 他心疼地摸了摸季安的脑袋,轻轻叹了口气,把人拦腰直接抱起来往床上走,边走边轻声地哄:“别动,我看看你的伤。” 季安当然不敢乱动,他怕自己乱挣扎会让宴淮又咳嗽起来,直到宴淮将他放在了床上,他才一打滚坐起来,抓住宴淮的手:“少爷我不疼,你快点躺回来歇着。” 宴淮一只手握着他,用另外一只手把他裤腿慢慢卷起来,露出细瘦白净的两条小腿,和膝盖位置一片触目惊心的淤青,左膝甚至已经洇出了血迹。 季安不自在地躲了躲,想拽被子把伤口遮起来,小声叫宴淮:“别……真的不疼。” 宴淮抿着唇咬了咬牙,一用力将季安搂进了怀里。 这些日子是真的将这小傻子吓坏了,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一点肉又飞快掉光,他几乎一只手臂都能将人囫囵圈起来。 宴淮心里又闷又疼,终于憋不住,同季安实话实说道:“安安,是我不好,不该连你一起骗的。” 他很用力地将季安抱在怀里,若是这会儿有人推开门进来他们来分开都来不及,然而宴淮便是再周全此时却也什么都顾及不上了,他早该知道自己拿季安向来是什么法子也没有的,安抚地揉着季安的头发说:“我没有生病,之前那些,都是装出来的。” 第59章 季安被宴淮搂在怀里,还在提心吊胆宴淮的身体,听宴淮的话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半晌才眨了眨眼,迟疑地说:“装……的?” 他声音很轻,像是生怕自己动静大一点就会吓跑“好运气”,这句话就不作数了。 然而宴淮很肯定地又说一遍:“嗯,装的。” 这几日宴淮的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季安一颗心也跟着悬起放下来来回回,这会儿已经被折腾得不堪重负,再也经不得一点儿折腾了。 他根本不敢轻易相信宴淮的话,又在潜意识中不想去反驳这件事情,闷了好长时间才终于出声,带了些哭腔,声音细细小小的:“可少爷都吐血了。” “假的。”宴淮侧身去翻枕头下的帕子,上头一块干红的痕迹,是他吐的那口“血”。 他把帕子递给季安:“还记不记得在宴家老宅的你崴脚的时候我一直在看一本很破的医书?那里头记载了一样汁液同人血很像的药草,前些日子我寻到了……你闻闻,是不是连血腥气都没有?” 季安迟疑着,探出脑袋来闻了闻,的确没有血腥气。 好像是真的,可季安又不敢轻易相信,他一点一点将那帕子卷成一团攥在手心里,抿着嘴唇不说话,眼泪却嗒一下掉了下来。 他哭得无声无息,宴淮就也没说话,只是不停地伸手替他擦眼泪,任由他哭了好一会儿,喉结上下滚动几下,才平复掉自己的情绪,出声哄他:“安安不哭了,是我错了。” 季安眼睫毛上都挂着湿漉漉的潮气,脸上哭湿了一片,抽噎着说:“少爷骗我,少爷咳嗽那么厉害。” 这是给吓怕了,宴淮拢着人在自己怀里,跟他说:“我睡觉的时候是不是都不咳嗽了?” 眼泪掉得毫无道理,季安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得这么厉害,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讲话都打哭嗝:“可,可少爷发烧,我摸到了的。” “那是真的。”宴淮轻轻揉季安的手指尖,“但也是我故意的,不然我们行李里面带了那么多衣服,我还添了一件我娘亲手做的狐狸毛坎肩,要是冷带出来就是,非要将衣服挪给你,自己挨冻做什么?”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戏演得太真,他爹是不是全信了尚不可知,可本不该全信的这个如今草木皆兵。继续藏着是不行了,宴淮索性兜了底:“我爹很精明的,我若是不真病那些日子,他该不会真信的。” 他说:“我怕你悬心,还特意好转了几日,本来吐血的时候也是想把你支使开的,谁想没能支使开。” 季安哭得脑袋发懵,混混沌沌想起来宴淮刚刚生病时晚上的确咳得很凶,那会儿是不抱着他睡的,可后来那几日,少爷白天咳得更凶,晚上却向来安眠,还一直都搂着他,一点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怕过了病气给他。 再细细想,宴淮病得最重的时候,一向都是早上和晚上老爷来探病的时候。 也不是无迹可寻,是他自己太傻了而已。 可季安不知道,有句话叫“关心则乱”。 他心头忽地一松,却哭得更凶了:“少爷做什么要骗老爷呀,生病那么难受,药那么苦……呜……我吓死了……” 他拽着宴淮的衣袖,越哭越难过:“我以为少爷要扔下我了……我娘扔下我了,我爹不要我了,少爷……少爷说不会丢下我的,少爷骗人……” 季安哭成这样,宴淮也没法下床去拿药膏,只得换了个姿势抱着季安,免得碰到他伤口,拍着季安的背给他顺气:“不会,我哪里舍得。” 再笨的人这会儿也该反应过来了,季安脑袋枕在宴淮肩膀上,额头是磕头磕出来的红印,鼻尖和眼睛是哭出来的红,实在是担惊受怕太多天,他难得觉得委屈,控诉道:“少爷装病,装病不告诉我,连,连藿香都知道,就不告诉我……少爷说不骗我的,还骗我呜……” 宴淮一颗心都被他哭软了,揉了揉季安脑袋:“以后都不会了。” 可怀里的人“不依不饶”,哭哭啼啼呜呜咽咽地讲:“少爷是大坏蛋……” 换个人来被骗得这样惨都该闹脾气了,可他家这个却只会哭着说他是“坏蛋”,连骂他都算不上。 宴淮痛快地将罪名应承下来:“好,我坏。” 折腾了这么一会儿,季安腿上的伤已经有些肿起来了,不能再放任不管,宴淮摸了摸他的背,商量道:“先擦个药再生气?” 药膏放在外间,宴淮出去拿药的时候季安都还处在一种发懵的状态里,反转来得太快,他刚刚那一瞬间又哭得太凶,现在脑袋里面晕晕的,让他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 他愣了一会儿,看着宴淮出去,又拿了一堆瓶瓶罐罐和白布回来,坐在床角给他处理膝盖上面的伤。 药膏碰在伤口的时候有些刺痛,季安这才有些微微回神——他没有在做梦。 宴淮动作很快,也很轻,一边轻轻吹气一边将药膏涂均匀,然后用白布将季安两个膝盖都包了起来,系好之后看了季安一眼,又俯下身在白布偏上的位置轻轻亲了一下。 他吻得很轻,然而季安却像是被烫了似的,整个人都抖了一下,不自在地动了一下腿:“脏……” “不脏。”宴淮按着他不让动,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包得是不是稳妥,这才又回了床上将人抱回怀里,“疼不疼?” 季安晃了晃脑袋,他这会儿终于止住了哭,情绪也渐渐平复一些,老老实实靠在宴淮怀里,欣喜的感觉才后知后觉地蔓延起来。 少爷没有生病,不会死掉,他还可以守着少爷好久好久。 季安贪恋地在宴淮怀里蹭了蹭,然后才想起来问:“少爷为什么要装病骗老爷啊?” 宴淮的计划已经很周全,可季安一直都是计划里面唯一一个让宴淮束手无策的人,他原来不想让季安知道,是怕从来没骗过人的小傻子不会演戏穿了帮,又怕他心思太重有负担,可如今不让他知道,仅仅是因为信了他生病这一茬,这小傻子就把自己弄成这样惨,往后再闹下去,不知道还要将他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 宴淮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说:“因为我想娶安安做我的夫人啊。” 季安有些茫然,想不通这两件事情之间的联系,傻乎乎地望着宴淮,被宴淮侧头亲了下耳垂才听宴淮继续道:“安安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说法,叫‘冲喜’?” 自然是听过的,以前在辛府的时候老太太生病,辛老爷还曾经想过给没到岁数的辛弛娶个童养媳冲喜,只不过后来老太太在寺里住了半年就大好了,这事儿也就放置不谈了。 他傻乎乎点了点头,有些明白过来了,瞪大眼睛看向宴淮:“少爷装病,是打算用冲喜的说法来娶我吗?” 宴淮“嗯”一声,没再细讲自己那些黑心黑肚肠算计自己爹娘的打算,只问道:“算我将功折过,夫人这回就别恼我了,好不好?” 第60章 宴夫人收到宴老爷送回去的家书,险些当场昏过去,赶紧着人备了马车,行李都没有来得及收拾就连夜启程赶路。 沈舟怡还在坐月子,本不该是没人在身边照看的,可照宴二爷家书中的描述,宴淮这病实在不大好,便也赶紧让人收拾了宴洲的东西,让宴洲也跟着过去,一来路上照看宴夫人些,别让宴夫人太过焦心出岔子,二来弟弟重病,他这个做兄长的没有不露面的道理。 老宅里头一时间一片鸡飞狗跳,连宴淮大伯家中也得了信,让宴淮的一位堂兄收拾了东西跟过来看望宴淮。 赶到的时候,新宅正一片愁云惨雾。 宴夫人风尘仆仆的,顾及不上整顿休息,也顾不上仪态,下了马车便往宴淮院子里跑:“淮儿!” 宴淮屋子里的药味这几日更重了,又苦又涩的散不掉,给整间屋子都染上了一层压抑的气息,宴淮躺在床上,病得脸色蜡黄,眼下更是一圈青黑,看着像是病入膏肓了。 他这脸色也是用药熏出来的,屋子里头一半的草药味道是因为他熏脸弄出来的,前些日子藿香给他寻来的方子就是做这个用,也要用泡了草药的水才能洗掉,很是逼真。 于是宴夫人才一见着宴淮眼眶就红了:“这,这是怎么了啊。” 宴淮本来是在闭目养神的,看着他娘的样子心下也有些不忍,伸出手握住宴夫人发凉的手指,哑着嗓子道:“娘,你怎么来了。” 虽然信中已经说了宴淮生了怪病,可宴夫人见着宴淮这个样子还是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心中发酸眼眶通红,转头去看宴二爷:“大夫,大夫怎么说?” 宴二爷脸色也很沉重,拉住自己夫人的手拍了拍,说:“昨日我让人去请一位神医,估计过两三日便能来,且再看看。” 言下之意,来看过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了。 宴夫人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又慌张地抬手去抹,不想让宴淮看见。 宴淮咽了口唾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才继续用轻松地口吻玩笑道:“娘,我没事的,这几日我就觉得好了许多,兴许过几日就大好了呢。” 这哪里是像要大好的样子,但谁也不想去点破,宴夫人点着头应“嗯”,宴洲让人去端了热水来给宴夫人去寒气,跟着到床前头看宴淮,开口道:“自小你就不让爹娘省心,好好养着,知不知道?” 宴淮还是笑嘻嘻的,但平日里那种吊儿郎当配上此时的病态让人看一眼就心酸,他从枕头底下掏出来个红布袋子,声音有气无力:“长嫂才生产,哥你怎么也跟过来了?那我当面恭喜兄长……就是我这个做小叔的一时半会亲眼看不见孩子了。” 他将那红布袋子递出去到宴洲手里:“之前没想到是龙凤胎,求来的平安福给宴柏一个,剩下个单的,所以前两天我让藿香又去求了一个来,本是想让爹替我转交,既然哥来了,就带回去。” 宴洲为人严肃正经,一向认为堂堂七尺男儿哭哭啼啼不成样子,此时却忍不住别过脸去不看宴淮,只说:“等你好了,自己送!” 宴淮又往前递了递,劝道:“哥。” 藿香和季安一直在旁边守着,季安知道了真相,总怕自己演不好要穿帮,连脑袋都不敢抬一下,老实巴交地站在一边,倒是藿香机灵,上前替宴淮把那红布袋子塞到宴洲手中,帮忙劝道:“大少爷收着,这寺院很灵光,平安福是住持师父开过光的,对小小姐好。” 自打看见宴淮的样子,宴洲就知道不好了。 他们宴家是做药材生意的,虽不像开医馆的经常与病患打交道,可也多多少少见过不少生离死别,他知道一个将死之人会是什么样子。 可他还是嘴硬,将那布袋收回怀中之后,又说:“我收了可就收了,下回你见孩子,再准备新的见面礼才行。” 宴淮嘴角露出来个苦笑,轻轻点头:“好。” 他声音很轻了,像是累极,一合眼便又睡过去了。 这几日都是这样,宴淮精神很差,睡着的时候多,醒着的时候少,宴二爷拉了下宴夫人的手,轻声道:“走,让他好好休息。” 宴夫人又看一眼宴淮,将他盖着的被子重新整理了一遍,才恋恋不舍地被宴二爷扶着回了主院的屋子。 她赶了好几日的路,今日已过晌午却还水米未进,然而此时仍旧根本没有一点胃口,坐在榻上以泪洗面,望着宴二爷道:“老爷,得救救淮儿啊,我求求你,再想想法子。” 宴二爷又何尝不想救宴淮,哪个白发人想经历送黑发人的苦。 可他也实在没有法子,只能重重叹了口气。 宴夫人哭得伤心,冲宴二爷道:“我们宴家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孽,是,我们坐地起价卖过高价药材,可从没有黑心卖过假的,也没有坑过穷苦人家的银子,年节时候也广结善缘施粥施米,怎么,怎么就……老爷!我只有这两个孩子啊,怀淮儿的时候我吃了多少苦啊,他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活啊!” 宴洲在宴淮房里坐了一会儿,又让管事给堂兄安排了客房,这才去后厨让人给宴夫人备些饭菜,端去宴二爷和宴夫人房中。 宴夫人还在哭,看得人心下难受,宴洲按捺下自己心中的情绪宽慰几句,哄宴夫人吃些米粥,才去问宴二爷:“爹,信中说得含糊,大夫到底怎么说?” 宴二爷眉宇间尽是愁绪,摆了摆手说:“都不成,什么也说不上来,请了四五位大夫了,都说淮儿脉象正常没有异状,只能开一些补养的方子出来,半点作用也没有。” 这也太奇怪了,宴洲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宴二爷说:“也不算忽然,我们回来的路上淮儿染了风寒,半夜高烧起来,驿馆离镇子有些距离,是淮儿自己开方子抓的药,吃过之后烧就退了,但一直咳。” 宴夫人立时就急了:“他自己开药?他哪里会开什么药!平时看些医书也就算了,怎么还来真的啊!” “回来也去过医馆了,的确只是风寒之症。”宴二爷头疼,也懊悔当初就该请镇上的大夫来看一看,可事已至此,他也没得后悔药可吃,“而且本已经大好了,连咳嗽都轻了不少,谁想忽然又吐了一回血,眼看着人精神就一日比一日差下去了。” 宴洲也皱着眉:“再没有一个大夫知道怎么回事?” 宴二爷道:“没有,我现在去请的那位神医……希望他能有办法。” 一家人一筹莫展,宴夫人只喝了小半碗粥便实在吃不下了,饭菜放在那里少倾就冷,她盯着瓷碗上的一朵花出神,半晌忽然道:“老爷,淮儿这病……怎么……我觉得……” 宴家做草药生意,比寻常人家少信些神佛的事情,平日里宴二爷就不怎么觉得她抄经礼佛有什么用,可到了这会儿,宴夫人也顾不上许多了,支支吾吾半晌,还是迟疑道:“我怎么觉得,淮儿这病不像是病,像是中了邪?” 第61章 虽说不全尽信,可死马当成活马医,什么法子也没有的情况下,宴二爷还是默许了宴夫人要驱邪避祸的想法。 人都是要一线希望的,宴夫人自打认定了宴淮是中了邪,人倒是没那么焦虑无措了,在家中供奉了菩萨像,每日都虔诚地烧香礼佛。 宴夫人被这个从小不让人省心的小儿子折腾得几乎瘦了一圈,阖府上下也是日日忙做一团,季安每每看着都觉得脸热——将府上弄得人仰马翻,全是他的少爷为了娶他过门闹出来的。 他心中过意不去,每天都去小厨房亲自守着煲补汤,用一种弥补的心态送去宴夫人房中,笨嘴地小心劝慰:“夫人,少爷,少爷会没事的……” 他额头上磕头弄出来的伤才结了痂,看着很丑,但宴夫人接了他端来的补汤,拍了拍他的手,叹一句:“你有心了。” 忠心的下人不在少数,可能做到季安这个份上的属实难得。 然而季安更心虚了,连带着耳根都泛了些红,借口还给宴淮炖着药,赶紧跑了。 但这倒是提醒了宴夫人,她忽地想起来之前宴淮送给两个孩子的护身符,藿香说过一句什么那寺院很灵光。 宴夫人豁然站了起来,暗道自己怎么昏了头,只顾着在家中供奉菩萨,都没想起来请位师父来家中看一看。 她想到就要做,急忙吩咐管家备了马车,藿香自告奋勇地引路,出门一路奔城郊的寺院去了。 快到清明,寺院香火十分旺盛,人人都道这里的菩萨灵验,宴夫人更多了几分希望,捐了好大一笔香火钱,希望求见住持师父。 小和尚引她往正殿去,住持师父正在打坐,宴夫人没敢打扰,只立在一旁静等,没想到那住持师父闭着眼睛未曾看她一眼,却一语道出了她的来意心事:“夫人是为了后辈来的。” 宴夫人未曾想被看破来意,心中立时便是一惊,紧接着又是一喜,瞬间燃起来的那种看见希望的感觉浇都浇不灭了,她急急地求道:“师父神算,还请救救我家小儿!” 住持师父不紧不慢地立起来,请宴夫人坐,又让小和尚去给宴夫人倒茶,然后才道一声“阿弥陀佛”,说:“夫人莫急,请慢慢讲。” 内殿燃着很重的檀香,宴夫人深吸了一口气静心,这才将宴淮生病的事情从头至尾讲了一遍,她充满希冀地望着住持:“还请师父想想办法,救救小儿!” 住持亲自给宴夫人添了一盏茶,道:“夫人可带了小公子的生辰八字?” 宴夫人急道:“我记得,我写给师父。” 住持一点头,有小和尚送来纸笔,宴夫人一一写了递给住持:“师父请看。” 住持看完便将那纸条扔进香炉里头烧了,道:“这位夫人,佛家渡人,不渡命。” 这是命该如此的意思? 宴夫人顿时脸色白了几分,不相信般喃喃道:“师父,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住持师父不答,却又问宴夫人道:“夫人当初怀有身孕之时,该是吃了不少苦?” 宴夫人连连点头,住持却目光微敛,并没有再看宴夫人,只望着香炉里头的纸一点点燃成灰烬,低声道:“小公子命中有煞。” 宴夫人急得什么礼数都顾不得了,急急问道:“那可有解?” “有。”住持拿过刚刚宴夫人写宴淮生辰八字的纸笔,也写了一个生辰八字递回去,“若是能寻到这个生辰的人娶为妻室冲喜,小公子便可避过此劫,安稳一生了。” 宴夫人如得了救命仙丹,将那纸条珍之重之地收好,脸色都多了几分喜色,连连道:“多谢师父,若小儿得救,信女愿一生诚心礼佛,捐赠香火,供奉菩萨。” 然而住持却又讲:“一段孽缘罢了,夫人还要切记,得失相伴,贫僧劝夫人,莫生执念才是。” 宴夫人的动作一顿,迟疑道:“师父此话……何意?” 住持又念一声“阿弥陀佛”,高深莫测道:“小公子命中无子,若是日后有了子嗣,会有损阳寿,所以这冲喜的人选,夫人切要慎重。” 一条喜讯跟着便是一条噩耗,宴夫人当场愣住了。 她一辈子最大的夙愿也不过是两个孩子成亲生子,安稳度日,可宴淮命中无子?宴夫人没办法接受,不由得哀求道:“没,没法子解了吗?” 自然是没法子解的,住持师父已经讲了“得失相伴”,她不能既要儿子,又要孙子。 回来的路上宴夫人都一脸愁容,宴二爷一早得知了夫人亲自去了寺院,什么事情也做不下去,焦虑地在院子你打转,见宴夫人失魂落魄地回来心里便是一冷:“夫人,夫人这是……” 宴夫人顾不上还有下人在侧,扑进宴二爷怀中嚎啕:“老爷啊!” 下人们立刻纷纷各自装作有事要做的样子躲开了,藿香也跟着眼观鼻鼻观心,跟在管家后头退出去,一路小跑回到宴淮的院子,跑得气喘吁吁,一进门先咕咚咕咚喝了两碗水,才道:“少,少爷,事情办,办妥了。” 他自己给自己拍胸口顺气,又说:“就是夫人听闻少爷以后不能有子嗣,哭得伤心。” 宴淮示意他去歇着,又说:“后院儿给你留了胭脂鹅脯,自己偷摸儿吃去。” 藿香立即往外跑,然而开门刚跑出去又折回来:“少爷,我能带出去吃不?” 一听就是要去找冬生,反正他这边和季安的亲事一定,就打算让藿香也出去成家立业,宴淮索性不管他,一摆手道:“去去。” 又说:“在外头多打听着点消息,别真有其他的姑娘添进来捣乱。” 闹闹腾腾的藿香出去了,屋子就安静下来,宴淮拽了下正不知道发什么呆的季安一下,问:“怎么了?” 季安抠着自己手指头,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我们骗人,是不是不好。” 宴淮把快要抠破皮的手指解救下来握在自己手心里,说:“是不好。” 季安更愧疚了:“可……可是还要骗老爷和夫人……我明天早点起床给夫人再炖一些补汤,夫人都瘦了……” 宴淮没忍住笑了一下,故意道:“啧,还没过门呢,就知道心疼和讨好婆母了?” 自打上回坦白的时候叫了声“娘子”把季安逗得脸都红了,宴淮就老喜欢拿“相公”“娘子”的称呼逗季安,现在连“婆母”都出来了,季安更羞得不敢抬头,把被宴淮握在掌心的手往回抽:“少,少爷,你别逗我。” 然而季安哪里有宴淮力气大,拉扯两下就败下阵来,反倒是被宴淮捞进怀里抱住了。 季安自欺欺人,打不过就躲,躲不开就闭眼,假装自己看不见就当做没发生,只有红通通的耳根出卖他的害臊。 一闹腾季安才能多少放下些心理负担,宴淮这才正经道:“安安,我爹娘这几日不好过,我知道的,可等熬过去也就好了。我是要让你名正言顺跟着我的,没别的路可以走,直接实话实说事情会变得更复杂,所以只能骗他们。不是你的错,不要多想,知道吗?” 季安当然明白宴淮的用心良苦,缩在宴淮怀中乖乖“嗯”了一声,又扬起小脸来看宴淮,红着耳朵根说:“那我,我以后每日都给老爷和夫人炖补汤。” 第62章 很快外头就传得人尽皆知了,宴家二少爷害了怪病,请了城外佛寺的住持师父批了八字,要娶一房妻室来冲喜。 然而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实质性的进展却没有多少。 宴夫人用了好几日的时间说服自己儿子活着便好,他孙儿孙女全都有了,不求宴淮一定给宴家开枝散叶,可没成想她自己好不容易接受了现实,能找到合适的“冲喜”人选却也并不容易。 先不论是否能寻到特定生辰八字的人,便是有了,也未见得会愿意嫁过来,毕竟“冲喜”一说虚无缥缈,不是穷到要卖女儿,谁也不愿意孩子嫁给一个即将病死的病人,说不定没几日就要守寡,一辈子就这样葬送了。 他家连告示都贴了几波,下了重聘求娶生辰八字合适的女子为正房夫人,回应却也寥寥无几,骗子倒是来了好几拨。 十几日过去,冲喜的事情毫无进展,宴淮的病情却更重了,眼见每日没多少时间是醒着的,便是醒了,却也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府上渐渐又愁云惨雾了起来。 宴夫人又开始以泪洗面,宴二爷也越来越多的叹气,宴洲日日在外面奔波,又日日无望而归。 眼看清明一过,天气就暖和了,宴府却连春装都没想起来提前筹备,还是热起来之后,管事才想起来着人去采买布匹衣料。 宴家也会定期给下人置换些衣物,管事划拉着名单子算计今年的开销,忽然心里一动,急忙让人将家中丫鬟的户籍信息都翻了出来,仔仔细细查过去,瞧见某一排时猛地一喜,然而目光微动,看见前头写着的姓名时,又是一呆。 ——那生辰八字是夫人求大师批回来的那年月时辰没有错,可前头的名字,写的是季平安。 管事心头一梗,将手下人叫过来就是一顿骂:“我让你拿女册,怎么二少爷身边跟着的那个小厮季平安也在这里头!” 手下人茫然地凑够来看一眼,挠了挠头:“我不知道啊……” 可不论为什么一个小厮的户籍会出现在女册中,此时这生辰八字在这里摆着呢,可……可这季平安,是个男的啊! 管事愁得脸都苦了,骂了手下人两句把人踹出去,端着碗茶在屋子里转着圈嘀嘀咕咕。 “诶呦,怎么非得是个男的啊!” “这跟夫人报了,不得拖出去打一顿啊诶呦我说这叫一个惨!” “啧,少爷可别真不行了,男的也不是说不能冲喜不是?”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怎么就让我给摊上了!” 他一打自己手背:“叫你手贱!” 他打完了自己,重重叹一口气,然后披上夹袄,揣上名单册子,往正房去了。 这会儿已经过了饭点儿,可正房桌子还摆着几样菜,已经冷了,显然是宴二爷夫妻根本无心吃饭,也不知道底下人费力给热了几回了。 管事收了目光,心中也叹了一口气,一句“老爷,夫人”还没喊出口,宴夫人就抬头瞧了过来。 几日过去,宴夫人被折腾得身心交瘁,几乎受不得一点风吹草动,一看见管事进来,立即问道:“怎么了?是淮儿的病又出岔子了?还是找着那位姑娘了?” 管事惨着一张脸将手中的册子递出去,苦哈哈道:“老爷,夫人,找着那生辰八字对应的人了,可……” 他豁出去了,看着宴夫人焦急的神情,一咬牙道:“可那不是个姑娘,是个男的!” 宴夫人心情大起大落,几乎呆住了:“什么?” 管事认命般一闭眼,将册子打开到他做了记号的那一页,道:“老爷夫人自己看看。” 宴夫人疑惑着往册子上头看去,季平安三个字被管事用毛笔圈了出来,后头跟着她不知念叨了多少遍的那个生辰八字。 宴夫人也呆住了,“咕咚”一下坐回榻子上,下意识伸手去抓宴二爷的袖子,拿着那册子喃喃道:“这不行,再找找,找找……” 可再找有什么用呢? 宴二爷和宴夫人心里清楚得很,已经十几日了,这是第一个八字能合上的人选,而宴淮的病药石无医,如今已经是拖不得了。 说“再找找”,也不过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一家人又心慌意乱地拖了整整三日,宴二爷终于发话,让宴洲第二日不要再出去了,在家中陪一陪宴淮,宴夫人撑着的一口气也终于再撑不住,认命地让人将季安叫了过来,说要陪她往城外那座寺庙去拜佛敬香。 这种事情本不该轮到季安。 贴身伺候的有宴夫人身旁的丫鬟姑子,张罗事情也该是管事。 可季安本来就愧疚,什么都没有多想,听见宴夫人要使唤他就分外积极,一路上将宴夫人伺候地周到体贴,一直到下了马车,宴夫人终于深深地看了季安一眼,问他:“平安,你可想让你家少爷好起来?” 季安不会骗人,可也不能实话实说,一张口声音比蚊子都小:“想的。” 宴夫人叹一口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信的,他来给他祈福,磕头将额头都磕伤了,别人做不到的……走,陪我进去敬香。” 住持这一日没有接待别的香客,看见宴夫人来了遍迎了上来,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宴夫人将自己身侧的丫鬟婆子全留在了殿外,只带了季安一个人进去,行了礼之后才道:“师父还记得我。” 住持笑而答,只看着季安道:“看来夫人是寻到要寻的人了。” “可……”宴夫人很是纠结,一双手握紧了裙摆,迟疑道,“可他是男子之身啊……” 住持给宴夫人倒了一碗茶推过去:“是他,夫人,贫僧一早便说过了,得失相伴,令公子命中之人就在这里了,如何选择,全看夫人自己了。” 宴夫人来之前不知道自己是想得到季安便是那个人的回答,还是得到宴淮还是要娶一位生辰八字相合的姑娘为妻才能冲喜地回答,此时脑中一片茫然,连答一句都忘了。 住持倒是没有见怪,只微微躬身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勿生执念,勿生执念,夫人可以在这里小坐片刻,贫僧失陪。” 他说完便起身往殿外走去,倒是一直伺候在宴夫人身侧的季安没忍住出声喊了一句“师父留步”。 住持已经快要走到殿门口,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已经猜到季安想要问的话,回身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说:“小施主,也请勿生执念。” 第63章 季安同这一问一答将宴夫人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了出来。 她不知道宴淮同季安早已两情相悦,方才季安忽然出声叫住的行为在宴夫人看来,就像是季安乍然听闻自己是少爷的命定之人之后不敢置信地确认。 是啊,她不愿意宴家娶男妻,可季安便是个下人,听管家说也曾是好人家里的孩子,字都认了不少,只是因为家中遭了难才入了奴籍,这样一个人,一个男人,难道就愿意委身“嫁”另外一个男人么? 宴夫人立即先放下了心中那些难受,冲季安招了招,道:“好孩子,来,过来。” 季安受宠若惊,惶惶地看着宴夫人,可落在宴夫人眼中,这便是季安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之后的一种惊恐。 在这一瞬间想要救儿子性命的冲动超过了一切,宴夫人甚至想到如果季安不愿意,反正带出来的都是宴家心腹的人,她就算是把季安绑了,也要将他送上宴淮的喜床。 可那到底是下下策,宴夫人本心也并不愿意强人所难。 她温声道:“平安,我老了,但眼不瞎,知道你是忠心伺候淮儿的,可如今他重病缠身,请了那样多大夫也没用……” 季安意识到了宴夫人要同他说什么,紧张得手都抖了起来。 宴夫人却只当他是因为要嫁一个男人吓得,心下有些不忍,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才继续道:“你刚刚也听见了,你和淮儿是……” “命定姻缘”四个字宴夫人说不出口,话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换了个隐晦的说法:“如今想他能好,能活下去,只有你给他冲喜这一条路了。” 宴夫人说着便悲从中来,眼眶一红,声调都变了:“好孩子,你救救他,咱们府上是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 熬了这么久,折腾了这么多事情出来,总算是等到了最后这一句话,季安感觉自己胸口突突直跳,手忙脚乱去帮宴夫人拿帕子递过去的时候,手根本控制不住在发抖。 宴夫人见他“吓”成这样,也有些于心不忍,拿过帕子来捂住脸,憔悴地说:“先回去,我不逼你……平安,你想一想,好好想一想,行吗?” 可季安哪里还用想一想,且不说他这样喜欢宴淮,便是如今这些事情都是真的,他没有对少爷有那样的心思,少爷待他那样好,他都是愿意的。 他拽住宴夫人的衣角,直直跪下去在宴夫人脚边,一个头磕在地上,说:“夫人,我愿意的。” 季安一个头磕下去,这婚事便算是定了。 宴淮整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没人同他去讲这件事情,更没有人去问他愿意不愿意。 在宴府众人眼中,这场亲事是用来救命的,季安是也只是宴淮的一味药,再苦再涩,宴淮也只能吃。 可除了“被蒙在鼓里”的宴淮,没有人知道,季安是甜的。 婚事筹办起来很快,在有了“冲喜”这一茬的时候,宴夫人就已经让府上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去置办这些东西了。 一开始只是为了看起来有个盼头,现在倒是真的救了急。 府上慢慢挂起了大红灯笼,贴上了大红喜字,大红缎子的被褥衣裳一样一样运进来,渐渐之前因为宴淮生病带来的那种沉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喜气洋洋的氛围。 宴二爷和宴夫人盼了两年多宴淮的婚事,如今盼来了,却是这般一个结果,为人爹娘只觉得五味杂陈,心里不是个滋味。 可随着府上的氛围渐渐变得喜庆起来,宴二爷和宴夫人的愁绪也得到了安抚,又渐渐觉得,冲喜兴许真的有用,现在整个府上已经不再愁云惨雾,那宴淮的病也该一样,能慢慢好起来。 只不过到底是为了冲喜,又是娶男妻,府上虽然布置得喜庆隆重,可来不及挑吉日,也没有散喜帖摆喜宴,宴家二少爷的迎亲娶亲的流程更是简化到极致——拜了天地高堂,便送新人入新房。 于是只用了五日的时间,一切就准备停妥了。 待要成亲的前一日,季安终于被宴夫人安排去了别的院中休息,不让他这个“新娘子”再与宴淮这个“新郎官”见面。 季安一颗心已经不受控制,似乎要跳出他单薄的胸膛。 可他也不敢表现出来,一直随来带路的婆子进到一间挂满灯笼贴满喜字的屋子里,只剩下一个人了,才终于忍不住扑在床上打了两个滚。 那婆子已经换了对季安的称呼,喊他“二少夫人”,将季安明日要穿的喜服妥帖放在屋里,又细细叮嘱了许多明日成亲的注意事项。 而与此同时,宴洲也正抱着第二日宴淮要换的喜服送到宴淮房中,被屋子里浓重的药味熏得不由叹了口气。 时辰不早,宴洲猜宴淮应是睡着,轻手轻脚地进门,放下衣服又想要轻手轻脚退出去,却被宴淮出声叫住了:“兄长。” 屋子里面没有掌灯,宴洲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向床边,隐约觉得宴淮的脸色似乎是要比白天好一些,但他没多想,“嗯”了一声,又说:“没有事,你且休息。” 宴淮却又道:“怎么没有事,我明日就要成亲了。” 他轻咳了两声,又补充:“平安告诉我了。” 宴洲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起来,怕宴淮不同意,亲事又旁生枝节,急道:“你听我说,娘也是无奈之举……” “哥。”宴淮打断宴洲的话,说话声音一大又没忍住闷咳两声,“娶平安可以,可……咳咳……可别让他穿裙装,太折辱人了……” 宴洲想起刚刚让人送去季安房中的那套大红衣裙,沉默了下来。 宴淮猜到了季安那儿一定是套裙装,可他无论如何也得拦下来,当初季安跑到宴府的时候穿的便是大红衣裙,于别人而言可能只是折辱,可于季安而言,那是噩梦。 他着急起来,咳嗽得很凶,气儿都要捣腾不过来了,可他一边咳一边死死抓着被角,额头青筋绷起,嘶声道:“哥,哥!咳咳咳咳……平安是真心待我,我不想这样糟蹋他!” 宴洲被他咳得吓了一跳,赶紧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妥协道:“好好,我知道了,我去同爹娘说,让人按平安的身量连夜赶一套新郎的喜服出来便是,你急什么啊。” 第64章 宴淮“病”得很重了,要靠宴洲和藿香两个人扶着才能立住,几步路走下来便有些吃力,大红地喜服穿在身上也遮掩不住他浑身的病气,没有媒婆司礼,一直伺候宴夫人的婆子掐着时辰喊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宴淮和季安一人执着牵红的一端,对着天地父母叩了头,便算礼成了。 宴夫人和宴二爷坐在堂上受了礼,看着宴淮身侧听话乖巧的季安宴夫人眼圈都是红的,心里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过,宴淮的婚事会这样不伦不类。 宴二爷拉住宴夫人的手安慰性地拍了拍,侧头嘱咐宴洲:“送你弟弟回去休息,让管家给下人们散些红喜袋,虽然没有喜宴,可还是该热闹热闹的,你去办。” 宴洲担心地看一眼宴夫人,宴二爷便又说:“没事,你娘这里有我呢,去。” 宴洲和藿香将他送过来安顿好便走了,屋子里头只剩下他和季安两个人。 还未入夜,是别的人成亲的时候正是新郎官被宾客灌酒的时候。 宴淮躺在床上,想起来之前宴洲成亲那日,宴洲被家中亲朋好友灌得东倒西歪,险些找不到新房在哪里。 如今他理解了宴洲当时那种心情,是那种得偿所愿的兴奋。 屋子里到处都贴着囍字,被褥是大红的,上头用金丝绣线绣着鸳鸯和“百年好合”的字样,只不过没有像当初宴洲成亲时那样再撒上红枣花生,大约是府上的人都知道他没法“早生贵子”了。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一时间像极了每一对新婚小夫妻,羞涩又紧张。 但宴淮其实只是看呆了——季安身上的喜服并不算很妥帖,毕竟是连夜赶制出来的,有些地方能看出来做工并不算讲究,可这并不影响季安穿上之后的效果,大红描金线的腰带勒出一把纤腰,脚上一双厚底绣暗纹的靴子,站在那挺拔又清秀。 紧张的只有季安,在房门关起来的那一瞬间,他悬着的那颗心才终于落地,没有出现任何岔子,他竟然真的这样名正言顺地嫁给了少爷。 这场婚事潦草简单,没有喧哗的宾朋满座,也没有爆竹喜乐相迎,可季安还是满足,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鼓鼓胀胀的,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飘在了云端。 沉默了好一会儿,宴淮才叫了一声:“安安,过来。” 季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走了神,回头看过去的时候宴淮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正冲着他张开胳膊。 待他走近,宴淮便伸手一拉,紧接着合臂一抱,顺手将床帷一拉,大红的帷帐便落下来,将两个人圈入了床榻之间的这一方小天地。 两个人隔着极近的距离,近得可以听清对方呼吸的动静。 “安安。”宴淮抱着人,侧躺着和季安面对面,声音放得很低,说,“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同心同德,宜室宜家。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季安愣愣地看着宴淮,眼眶一下就红了。 他书读得少,可这样一段话他却听得懂,少爷在同他念婚书。 心口的鼓胀终于溢出来,季安眼眶酸胀,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喊了一声:“少爷……” 宴淮搂着季安,提醒道:“傻,叫错了。” 季安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宴淮就没绷住,嘴角弯了起来,轻声道:“娘子。” 又说:“夫人。” 他轻轻往季安唇上亲了一口:“以后得改口,喊我相公了。” 他喊一声,季安的耳根便红一分,等最后一句“相公”说出来,季安的脸已经红得宛如身上的大红喜服了,他抬起手来将脸遮住,却又偷偷将手指露出来一条缝,悄悄看宴淮。 他这掩耳盗铃地看法看得宴淮心都要化了,不知道这小傻子知不知道自己这样有多招人,隐晦道:“安安,今夜可是我们的洞房花烛。” 季安只愣了一下就明白了宴淮的意思,这下连手指间的缝隙都不敢留了,死死捂着脸自欺欺人,声音小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宴淮一只手将他喜服的腰带解了扔到一边,手顺着衣服的下摆摸进去,最后停在腰窝的位置,一边考虑怎么再把季安养胖一点一边道:“那安安知道洞房花烛夜要做什么?” 这问题季安连答都不敢答了,一声不吭地捂着脸躺在宴淮怀里,却躲都没有躲一下,老老实实地任由宴淮动作,可捂在脸上的指尖还是出卖了他的紧张,已经在轻轻地发抖了。 宴淮的手没有再动,像只是要搂着他没有别的意思,凑过去亲了亲季安的手指尖,将季安抱得更紧了一些,才问:“怕吗?” 四月份的天气还是有些微凉,然而两个人却都出了一层薄汗。 季安脑袋窝在宴淮的颈窝,声音细细小小,答非所问地喊了一声:“相公。” 那些辛弛给季安留下的阴影已经被宴淮慢慢照亮了,这是隐藏在最角落最阴暗的一处,宴淮摸不准辛弛到底做到什么程度,不知道季安是不是被他在性中虐待过,而季安又会不会害怕肌肤相亲,然而此时,季安没有说“不怕”,一句“相公”却让宴淮心中的担忧彻底尽数散去。 那些过去的事情,真的已经成为了过去。 宴淮翻身将人压在了身底下,又深又重地吻了下去。 …… …… (不重要有没有都一样) 时辰已经很晚,子时都快要过了,季安的脸被泪糊得一塌糊涂,身上更是一塌糊涂,看得宴淮心头又是一热。 这时辰了,出去打热水都不方便,好在因为他“病”着,屋子里一直拿暖水釜放着热水给他喝。 宴淮只披了件喜服的外裳,将热水都倒进盆子里洗了条手巾,囫囵将季安从头到脚擦了一遍,又将堆在床尾未曾遭殃的喜被盖在季安身上,轻轻亲了一下季安的额角亲了一下:“睡。” 季安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眼睛还有些潮红,巴巴地看着宴淮:“少爷呢?” “叫相公。”宴淮笑着揉揉他脑袋,说,“我收拾一下。” 哪里有他躺着睡觉少爷收拾打扫的,季安立时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帮忙,然而才翻了个身就发现自己腰酸得根本动不了,可怜兮兮地被宴淮按在了床上:“好好歇着,睡不着就等一会儿,我就来。” 他将人折腾狠了,可仍旧没吃饱,若不是顾及着明日“新妇”还要见公婆,他甚至还想来上一遭。 不过季安明显吃不消了,宴淮披着衣服坐在凳子上冷静了一刻,这才随便将自己也擦了一通,把地上散的一地喜服潦草捡起来扔到一旁。 回床上的时候季安已经累得睡过去了,然而他一躺上去,睡梦中的人却自发主动地靠了过来,脑袋往他怀里一钻,睡得更沉了。 第65章 虽然宴淮成亲的时候未曾大张旗鼓地宴请宾客,可前些时日宴家为了寻合适冲喜的人,动静实在闹得太大,城中几乎人人都知道宴家二少爷病了要娶少夫人冲喜,怀着各种各样心思关注这件事情的人是在不在少数,于是如今宴家娶个男人进了门做二少夫人的事情根本遮掩不住。 所以辛弛自然不可能没有听到风声。 大婚那一日,宴淮同季安在新房中被翻红浪恩爱缠绵的时候,辛弛就独自在宴府附近的酒楼喝了一夜的酒。 他到此时才算看明白宴家这些日子声势浩大的动静竟然都是宴淮的设的局,如今季安是有名有份地跟着宴淮了,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宴淮做到了,于是自此以后他再无机会。 酗酒伤身,辛弛日日买醉,如今身体已经大不如前,酒喝得太烈就会刺激得喉咙难受发痒,止不住想要咳嗽。 他呛咳了几声,又灌下去一杯酒,自嘲地想,宴淮是假病,能将季安娶进家门,如今他是真的病了,可季安大约看也不会再看他一眼。 同样得了信的,还有知府府上的那位宠妾。 章华自打上回出去遭了暗算,他同知府的那点情谊就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只他还是狠不下心,知府并非待他无心,甚至从未变心,只是那人心里除了他一个章华,还有许许多多的要紧事,权利,金钱,地位,也都同样重要。 他到底还是让那位主母如了半分心愿,生出来了心魔,一边不停劝自己那人是知府,不可能为他什么都抛弃,一边又不停质问自己此时此刻的境地可是当初爱上那人时的所求所愿。 此时他不知前因,也不知后果,听身边的丫鬟讲完宴家近日来这些事情,只觉得好笑。 宴家那位二公子打着冲喜的名号娶了那个什么季平安,同当初的知府大人让他装作女人将她抬进府上,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章华立在院中,忽的一抬手,将刚刚长出骨朵的一枝花,掐了。 不止他们两个,宴淮这亲事的动静说小也小,连迎亲队伍都没有,算是悄无声息就将人收到房中了,可到底府上贴了喜字挂了大红灯笼,彰显着娶亲的事实,所以说大也能算大,知道的人不在少数。 城中一时之间又议论纷纷,关注的人渐渐甚至比当初他们张榜寻人冲喜的时候只多不少。 可宴家却没有人顾得上外面这些议论了——宴淮的病真的有了起色。 季安是娶回来冲喜的,实际上没有什么人真的当他是主子,最多也便是平时因为季安老实乖巧对他有些好感的下人同情可怜他罢了。 然而如今宴淮的病竟真的大好了,季安的地位就大不一样了。 其实说是有起色都有些保守了,成亲之前“病”得走路都要人扶的人如今已经可以下床走动,还每日都带着新娶进门的二少夫人去老爷夫人房中伺候吃饭,饭量也渐渐正常了。 宴夫人喜极而泣好几次,但到底宴淮之前有过好转又忽然恶化的情况,一家人的高兴中又夹杂着了点战战兢兢,哪里还有工夫去管外面的人在说些什么。 但宴淮的病再没有反复的迹象,五月初的时候,已经奇迹般地彻底好了。 为此宴家给城外的寺庙又捐赠了一大笔香火钱,然而这一次住持却没有要,让宴夫人将银钱尽数买成了米面,散给了周围的穷苦人家。 于是宴二爷做主,又添了义诊,请了之前被宴淮的病折磨得够呛的两位大夫坐诊,他们出银子,给穷苦人家看病。 城中那些议论声顿时风向就有了变化,之前看笑话的一大波人忽然一块转了口风,啧啧称奇地说神佛显灵,城外寺庙的主持师父果然有神通,又说宴府人心肠好,宴家二少爷的病能好起来,是积德行善的福报。 而宴家府上,不知道从谁那起的头,“二少夫人”的名头不叫了,开始叫季安“小贵人”。 刚做了一个月“二少夫人”的季安到现在还没法完全适应自己的身份,第一回被人当面称呼“小贵人”是在后厨,他去给宴夫人端当天的补汤,厨娘帮他把食盒整理好,笑着说:“小贵人还是别亲自动手做这些事了,有我们呢!” 季安当时就脸一红,小声说“叫我平安就行的”,然后拎着食盒一路小跑地溜了。 宴淮装了整两个月的病,身子骨都躺僵了,如今终于可以下地溜达做个正常人,就算计着去外头逛一逛。 然而季安一大早就没了人影,宴淮在院里找了一圈,没人见过他家“二少夫人”,最后还是藿香从外头回来,说:“平安去给夫人送补汤了。” 宴淮这才想起来,季安自打知道自己为了娶他装病骗人之后就心疼宴夫人心疼得不得了,到如今这送补汤的事儿也没落下。 他选的夫人就是好,宜室宜家,知冷知热。 他嘴角挂了个笑,看的藿香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分外没规矩地说:“少爷,你再这样笑回头要穿帮了。” 宴淮瞟他一眼,从桌子上拿了只枇杷吃,对藿香说:“去把你二少夫人找回来,我们出去转转。” 藿香往桌子上一趴,装死:“少爷,为了帮你在外头造声势,我那点儿私房钱都垫进去啦,我不出去,出去也没银子买东西了。” 这给他惯得,简直无法无天了。 宴淮照着这猴精的小厮屁股就踹了一脚,道:“起来,谁教你的这样没规矩。” 藿香捂着屁股跳起来,一脸的敢怒不敢言,然而宴淮从怀中一摸,将一张地契拍在了他脸上:“替你爷办点事还叽叽歪歪,地契和身契都拿去,娶了人家姑娘就好好过日子,在药铺做事也上点心,知不知道?” 藿香瞪直了眼睛,本来还在装委屈,这下彻底不装了,嘴角直朝着耳朵根咧,将心花怒放几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他将两张纸契收进怀里,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给宴淮磕了个响头,动静大得宴淮心头都跟着哆嗦了一下,说:“我这就去请二少夫人回来!” 宴淮在后头看着藿香那点燃的爆竹一样蹿出去的身影,笑着骂了一句:“猴儿崽子。” 第66章 五月底,马上就快宴淮生辰。 他已经彻彻底底大好了,宴夫人喜上眉梢,连儿子娶了个男妻的糟心都清减不少,毕竟季安如今每日在她跟前,又是送汤又是揉肩的,算起来比亲生儿子还孝顺不少。 她娶个名门大户的儿媳妇回来,面子是风光好看的,可人却断不会如此可心。 宴夫人如今早就把城郊寺院那位住持师父奉为神仙了,念着那一句“勿生执念”翻来覆去地琢磨,终于彻底默认了季安二少夫人的地位。 然而有人欢喜有人气,宴淮将陪了他娘半个时辰的人亲自捉拿回院,一进门就将人锁进了怀里教训:“娘子如今惯会巴结爹娘,连我这个做相公的都不放在眼里了!” 季安被他强词夺理说得一呆,紧接着发现宴淮这样搂着他又脸一红,结结巴巴辩解都不会了,只好老老实实给人欺负:“放,放的。” 宴淮绷着笑,又说:“那亲一下。” 房门是锁着的,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季安小可怜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只能屈从他的恶霸相公,扬起脸在宴淮的下巴上亲了一口。 然而还没来得及挪开,就被宴淮扣着后脑勺一口咬在了唇上。 被压在床榻上的时候季安吓得直哆嗦,自打上一回他们出去闲逛宴淮不知道哪里弄了一个小白瓷罐回来,在床上就越发的凶,才多半月时间过去,小白瓷罐里头的软膏就用了一大半。 季安被亲得迷迷瞪瞪,抖着腰小声求:“少爷……不行了,我受不住了。” 宴淮开始解他裤带,季安又抖了一抖,小声央求:“相公……” 等裤子扒了,季安眼泪都掉下来了,宴淮才伸手一拿床边另外一样小罐罐,道:“别乱动,昨儿闹得凶了,我给你擦点药。” 季安闻着了一点药味,这才松了一口气,然而宴淮的指尖沾着药膏碰他那儿,他又羞得脸都红了,听见宴淮又说:“还有,受不住了还敢叫相公,你这叫恃宠而骄。” 季安哪里会什么恃宠而骄,可也只能老老实实顶了罪名,他现在羞得快冒烟了,哪里还有心思还嘴。 宴淮擦完药欺负完人,往季安被他弄得都是印子的屁股蛋上亲了一口,帮人穿好衣裤,这才问:“那儿难受么?” 季安缩在宴淮怀里坐着,红着脸摇了摇脑袋。 这些时日季安总算是又胖回来了一点,偏生那点儿肉全往对的地方长,腰不见粗脸不见圆,只小屁股饱满了一圈,宴淮前一夜没忍住多弄了一回,想着早上得去配了药来给人擦上免得难受,结果药配好了,回屋一看,人不见影了。 宴淮揉揉他耳尖,又说:“让你多睡会儿也不听话,娘很喜欢你,不用总这样小心翼翼。” 季安伸手搂住了宴淮的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我爹娘死了,我……我就想好好孝顺老爷夫人。” 宴淮被他说得一愣,连他都没想到季安还存着这样一份心,半晌叹了口气,将季安搂得更紧一些,说:“好。” 又说:“隔几日我生辰的时候,嫂嫂也要来,连带一一和那对龙凤胎的小侄子小侄女,咱们家人多,你不能只想着孝顺爹娘,还得想想怎么做个好婶婶呢。” 季安想起来活蹦乱跳的宴柏就有些心软,仰着脑袋问宴淮:“要给他们准备见面礼吗?” 宴淮“嗯”一声,说:“你好好养养,下午带你出去转转,顺便做几件新衣裳。爹娘说要办个生辰宴,请了许多人,宴家的小贵人可是要体体面面的。” 毕竟他们没有喜宴,这一回的生辰宴,他是要给季安正名的。 季安不太会给小孩子挑礼物,脑袋里想到的第一个选择就是长命锁。 只可惜宴家的孩子,刚出生就得了好几对,宴二爷和宴夫人这做爷爷奶奶的一早就备了,宴淮他大伯那一房送过来的,还有沈周怡娘家人送过来的,季安根本排不上号,最后还是宴淮给他出主意,一人送一对虎头鞋。 季安在裁缝铺子里头看见了样品就心动得够呛,立即同意了这个提议。 他这个“婶婶”当得相当靠谱,极其上心地给店家提要求:“面料要舒服,款式要新,做工要细,小孩子喜动,穿脱都要方便……” 另一头宴淮拎了块面料来在他身遭比划了一下,笑着打断他的话,对店家说:“一会儿也给他量一下,做几套衣服出来,过几日我一并来拿。” 那料子是新进上来的货,料子相当漂亮,当然价格也相当漂亮。 这可就是一笔大单,老板高兴极了,连连夸宴淮有眼光,又恭请季安上楼,到雅座去量尺寸。 他往上走,迎面走下来个一位夫人,季安看着有些面熟便多看了几眼,这才认出来是之前的时候曾经被他们的马车撞过的那位夫人。 章华是来拿他定的衣服的,这种事本是差遣府上下人走一遭的事情,可今日知府休沐在府,他不想和知府相对两无言地尴尬,随意找了这个借口出来了。 他认得季安,当初撞见宴淮同季安的事情时就多瞧过这个下一个他好几眼,如今再一看带他上楼的店小二,心下了然——要给男子做女子的服饰,也就只能是这家店了。 宴淮本还在给季安挑衣裳料子,余光一扫,瞧见知府府上那位章夫人目光落在季安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便上前了一步,冲章华施了一礼算是打招呼,然后不动声色地护住季安上楼去了。 他手里还拿着一块布料,念念叨叨:“喜欢哪个?这料子透气软和,给你做一套夏天的褂子怎么样?” 那块料子很是雅素,颜色花纹都是上等,只是拿来做女子的裙装未免有些单薄,何况是给一个刚刚新婚的“小娘子”。 章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在楼下立了一会儿,忽然又反悔折了回去,到刚刚他坐着休息的雅间里头,又要了一壶茶来。 跟着他的丫鬟不知道今日夫人又怎么了,可也不敢多说话,战战兢兢地瞄窗户外头,生怕又遇上之前那样的事情。 章华瞧见了,没忍住“噗嗤”一口将茶喷了出来,他仿佛是看了什么笑话一样,可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连跟着的丫鬟都看明白了,那个人护不住他,偏生他还自欺欺人。 丫鬟见他难受也跟着红了眼圈,将手里的手帕递过去,小声劝:“夫人早就该哭一哭的,您哭,我去给您守着门。” 然而章华一抹眼泪,嘴硬道:“我哭什么,风大,沙子迷了眼罢了。” 他复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那茶水又苦又涩,直接苦进了他心里,然而章华还是将那一盏茶尽数喝了,对丫鬟道:“去问问,宴家那位夫人订了什么款式的衣服,原样儿的,也给我订一身。” 第67章 裁缝铺子的老板是知道章华的身份的,自打章华嫁入知府府上,开始以女子身份示人,他的衣裳就全都出自这一家之手。 丫鬟出去传了章华的话,不一会儿店老板就自己跑进来了。 外人不知如今知府与章华之间的种种,只知这是知府最宠的人,万万不敢得罪,说话都拿着小心,那店老板额头都是汗,字字斟酌道:“夫人,刚刚那位小贵人订的,订的是男子的衣裳,您……” 他偷瞄一眼章华的神情,摸不准这一位的心思,额头汗更多:“您怕是要重新量个尺寸。” 这事儿出乎章华的意料了,他端茶盏的手顿了一下,笑了:“那就罢了,我穿不得。” 他立起来要走,然而忽然又反悔了:“不过也好,你且先出去,我一会儿来量。” 老板顶着汗涔涔的脑门退出去,丫鬟替章华关好门,不太明白章华的意思,犹豫道:“夫人……您……” 章华将人仔细打量一番,然后才问:“阿樱,你跟着我……五年了?” 阿樱摇摇头,说:“六年了,我正月里到夫人身边的,这会儿六年多了。” 章华“嗯”一声,又问:“那若是我不想在这府上待着了,你是打算跟着我,还是留下?” 这话听得阿樱一惊:“夫人,你……你……” “叫我公子。”这么多年章华第一回纠正她对自己的称呼,又说,“我做了这么多年夫人,他倒是也放心,留一个女子在我跟前伺候着……只是阿樱,我到底是男人,你跟着我大概并不方便,所以我不强留你,不跟着我的话,我就先替你寻个好人家,嫁出去。” 阿樱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想她自己的去留,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慌得说话颠三倒四:“夫人在说什么话,夫人不在府上能去哪里啊?夫人……” 她看见章华的神情,嘴上一顿,改口道:“公子,公子这些日子心里有气,奴婢知道,可老爷待你是好的,奴婢,奴婢……公子跟老爷讲……” 章华见她吓成这个样子,就知道自己是带不走这个知心人了。 倒也好,一个女子带在他这个断袖身侧实在麻烦,他来的时候两手空空,走的时候也该无牵无挂。 章华将人虚扶了起来,道:“他待我好我自然知道的,我当然知道,好……我原也是这样劝自己的,可你看,老天爷都看不过我这样骗自己了,让他们在我跟前走一遭,明明白白告诉我不是做不到的,不做而已。” 他一向很难这样为难自己,不然这些年日子真的过不下去。 可如今他只能艳羡地望一眼刚刚季安站过的地方,绝望又解脱地将自己曾经替那人找好的无数理由通通推翻。 ——情不够深重罢了。 然而阿樱不懂,只知道哭着劝他不要想不开,章华便不再与她多说,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觉得哪家好,我明日给你准备嫁妆。” 然后他不再管身后哭哭啼啼的小丫鬟,留下一句“我出去走走,你自己先回去”便推门出去,量了身量尺寸,又仍旧觉得急迫,直接问了是否有身量差不太多已经做好的成品,加钱将别人的衣服给买了去。 从店铺门口走出的那一刹那,章华只觉得自己迎来了最明媚的一个春天。 做了这么多年的女子,他都快忘了当初自己也曾洒脱明朗。 他还未知前路都有什么等着他,可他见过了宴淮与季安,就真的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下去了。 不过还没走出去几步,身后有人跑过来,喊他:“公子!” 阿樱一脸的泪还没擦,跑得很急,跌跌撞撞地奔过来,哭着说:“公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不嫁人,我伺候公子一辈子……” 章华嘴角露出来了笑,说:“好。” 不过带上个小丫头就不比他这样孤身一个无牵无挂了,章华掂量了掂量自己的荷包,说:“那你回府一趟,帮我给正房那位送封信,再去我屋里,把我攒的银票拿出来。” 阿樱带着一脸的泪,傻兮兮问:“公子,我们要去哪里啊?” 章华又折回裁缝铺子找人借纸笔写信,道:“进京赶考去。” 季安还不知道他和章华之间发生了什么样奇妙的联系,亦不会知道彼此对对方的命运做出了什么样的影响,这会儿正在珍宝阁里头,挑给新生婴儿戴的小金手镯子。 这礼物不是给宴洲的那对龙凤胎的,是季安想买来送给翠禾。 当初在寺庙的时候遇上辛弛,辛弛说过翠禾怀了孩子,可当时他太害怕,心里又着急宴淮的“病”,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隔到第二天才后知后觉,捕捉到了辛弛话里头传递出来的这个信息。 他承过翠禾的情,心底里也一直当翠禾是姐姐,心中记挂得紧。 他并不能懂辛弛对他态度的忽然转变,可也知道如今的辛弛是对他动了什么样的心思,便不可能对翠禾上心,偏生辛弛又娶了正房的夫人,便是季安并不懂那些人情算计,也知道翠禾的日子该是不好过的。 他怕翠禾怀着孩子被欺负,但他自己是万万不敢去辛府附近露头的,宴淮当时也还“抱病在床”,一直拖延到现在,刚刚在给两个孩子挑虎头鞋的时候,季安才同宴淮提起来,说想要去看望翠禾。 古代出嫁从夫,何况是翠禾这样卖了身契进府,被指给少爷做小妾的女子。 季安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便想着送进去些银子也是好的。 然而男子去看望内眷实在不合适,宴淮便跟季安商量着,给未来的孩子买一对金手镯,再拿一包碎银,托藿香的那位冬生姑娘替他走一趟。 普通人家的女孩儿不像养在深闺的小姐,不至于连家门都出不得,趁人家娘亲出去卖包子,藿香就把自家少爷和少夫人给带进人家家门了。 冬生热心,听完季安的话便点头应下,打包票说自己一定帮忙送到翠禾手中再回来。 谁成想,包票打早了。 冬生自报家门说是宴家少夫人让她来的,被辛府的人客客气气迎了进去,然后…… 冬生回了家,还犹在震惊之中,端着一碗水比划道:“我说是宴家少夫人让我来的,人家通传了一声就让我进去了。辛府好大,我跟着那领路的大娘走了好远,进了好几道门才算是到了地方,房子好大啊……院子里栽着各种各样的花,一进屋少夫人说的那位翠禾姨娘正靠在小榻上歇息,大户人家连姨娘都睡那么好的狐狸毛垫子吗?桌子上光是糕饼就摆了半桌,都比我们家包子看着香!” 半天没说到正题,季安听得有些着急,打断问道:“那,那你把东西给翠禾姐姐了吗?” 冬生说得口渴,把碗里的水都喝了,旁边藿香赶紧又给倒了一碗,才听冬生继续道:“送过去了。不过当时辛家的少夫人就在那,亲自伺候翠禾姑娘喝蜜水呢,我听翠禾姑娘笑着说少夫人太小心了,少夫人就说什么日子近了,不小心哪里行什么的。” “后来看见我拿的东西,本来是发了脾气的,说不稀罕不许收,脸色也不大好看,我都被吓着了,但是不知道翠禾姑娘悄悄和少夫人说了什么话,还揉了揉少夫人的头发,少夫人脸色就红了,也不发脾气了,叫把东西拿给翠禾姑娘收了。” 她转头去看季安,说:“小贵人,翠禾姑娘让我告诉你不要担心她,她如今过得很好,说等她方便了再来看你。” 迟疑了一下,又说:“我怎么觉得……和小贵人你说的不一样,翠禾姑娘过得一点儿也不惨啊。” 季安也听呆了,这,这的确和他想的不一样啊。 倒是宴淮听的若有所思,他曾经便听闻过一些关于云家女儿不同于其他闺阁女子的闲言,如今一听,那些话倒没准是真的。 他笑着拍了拍季安的脑袋,成功让藿香露出来了没眼看的表情,说:“东西送进去了,暂时可以放心了?” 这倒也是,听冬生姑娘的说法,就算是这位正房夫人想对翠禾如何,也该是要等孩子生完之后才是。 季安略略放心,谢过冬生姑娘,两个人把藿香扔下,告辞了。 折腾这一会儿,天色已经将近日暮,夕阳把整条街染成了一种暖色,宴淮牵着季安往回走,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宴淮才又捏了一下季安的脸,笑着说:“我们安安果然是小贵人,谁对我们安安好,谁就会有好运气。” 第68章 “安安。” “安安?” “安安。” 日上竿头,主子院儿里头二少爷还没起床,连带着二少夫人也被迫赖床,后厨里头温着热饭菜,偏生屋里俩人没半点起床的意思。 宴淮亲季安一下,叫一声“安安”,直把装睡的人弄得小脸都可怜兮兮地皱巴巴了,才笑着说:“别装了,装得一点也不像。还记不记得昨天晚上答应了什么?” 答应了什么啊,他什么都答应了。 不仅被欺负得哭哭啼啼叫了好多声“相公”,还被骗着答应了以后早上不起来乱跑,陪宴淮一块起床,别的什么记不住了,反正昨天那情形也容不得他不答应。 季安轻轻翻了个身,把脸朝下埋进枕头里,声音就有点瓮声瓮气的:“我没乱跑。” 宴淮伸手,将人从一团被子里抠出来搂进怀里,揉了揉季安被压出来一道红印子的小脸,提醒道:“还有呢?我说要把你抱起来的时候,安安答应了什么?” 这话暗示太明显,季安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前一夜的情形,耳根一下就变得通红起来,支支吾吾说:“什么,什么都答应了。” 宴淮笑起来,声音带着胸腔有些微微的震动,说:“安安答应了,要跟着我出去自立门户,不做宴家的二少夫人也可以,我去哪里安安就跟着去哪里,反正就是嫁定我了。” 季安这下连脖颈都红透了。 他的确隐隐约约记得,前一夜最后的时候,他已经累得昏昏欲睡了,宴淮搂着他给他揉腰,然后轻声细语地跟他商量两个人搬出去住,不要下人伺候,反正藿香如今已经去了奴籍成家去了,以后就只有他们两个,再没有多的人。 当时他太困了,脑袋昏昏沉沉跟不上,只潜意识里面觉得觉得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是很好的事情,他再也不用担心被宴二爷和宴夫人发现,也不是府上救了他们家二少爷的“小贵人”,便迷迷糊糊地说“好”,说“都听少爷的”。 可虽然事实如此,可他什么时候说过“嫁定了”这样羞人的话。 于是季安钻在宴淮怀里,隔了好一会儿才支吾着转移话题:“少爷,该……该起床了。” 他生怕宴淮还要拿这件事情逗他,又继续磕磕巴巴道:“今日不是还要去裁缝铺子拿虎头鞋吗?还有……还有……” 他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说,半晌没能“还有”上来,被宴淮接话道:“还有,我们安安是个好婶婶。” 两个人终于起床,季安穿了衣服要出去给宴淮端早饭,结果门一开,看见了院儿里立着的宴洲。 这时辰了,平时宴二爷和宴洲都应该在外头铺子里,宴淮装病的两个月时间里头把人折腾的不轻,没人有心情管生意,这会儿一堆烂摊子都得收拾,每日一大早便要出门。 季安愣了一下,下意识喊:“大少爷?” 他反应过来叫,还没来得及再改口喊“兄长”,宴淮已经听见了动静走过来,问:“哥?你怎么在家?” 宴洲瞟了一眼宴淮身侧的季安,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少年的身条纤细挺拔,平日看上去不过是尚算入眼的人如今这样稍微收拾起来倒有些眉清目秀。 也只是打量了一眼,宴洲便收回了目光,说:“昨日回来的时候买了两样点心,在后厨放着,平安去尝尝。” 又看向宴淮,道:“你跟我来书房。” 季安敏感,下意识觉得宴洲特意支开他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目光看向宴淮,有些紧张。 宴淮看他哥一会儿,伸手摸了摸季安的头,说:“去吃东西,我一会儿就回来。” 季安这才万分不放心地往后厨去,又不安地没话找话说:“少爷,少爷还没有吃早饭。” 人一走,两兄弟之间的气氛就冷了下来,宴洲刚刚是在控制着脾气,这会儿季安一走就收不住,黑着脸转头往书房的方向走。 宴淮在他身后跟上去,无奈摇摇头,冷不防道:“哥,被你猜到了。” 还没到书房,来来往往还都有下人在干活,宴洲回头瞪了宴淮一眼,险些先把自己气死,咬着牙走到书房,直接摔上了书房的门:“你还好意思笑!” 书房连盏热茶都没有,宴淮想给他倒个茶缓解气氛都没得道具,只好一叹气,坦白道:“就知道瞒不过你。” 当然瞒不过,当初只是情急之下看不清,等这几日事情了了,宴洲再仔细一琢磨,就发现这件事情哪里都不对。 然而空口无凭,宴洲也不希望自己的猜测是真的,本来还在替宴淮找借口,没想到宴淮一口承认了,顿时脸色铁青:“我就说啊,怎么之前让你成个亲那么难,如今让你娶个男人,反倒是好说话得很!我就该知道,要不是你乐意,谁能让你娶一个不乐意娶的人啊?爹娘菩萨,没一个会好用!爹娘都让你吓成什么样子了?整整一月,娘都没吃过多少东西,险些要病倒了,爹在人前撑着,背地里不知道叹了多少气,你为了一个季平安,就这样折腾爹娘?他知不知情?” 宴淮摇摇头:“不知道。” 宴洲瞪着他:“我猜也不知道,那孩子为了你去求拜佛求菩萨,脑袋都磕破了,你可真狠心!” 宴洲气得在屋子里来回来走,宴淮倒先给自己拽了个凳子坐下,平静地安抚宴洲道:“哥,你先听我说。” 他叹一口气,坦白道:“我是个断袖,天生对女子没什么兴趣,到如今也只看上了一个季平安,想跟他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的。” 宴洲脸色骤变:“你……” 宴淮将宴洲指着他的手一拉,让宴洲也坐下:“现在这样多好,爹娘虽然伤心过难受过,如今也都过去了,家中如今也安稳平和,不比我直接说要娶平安要好多了?” 直接说,宴二爷和宴夫人怕是要被气死过去。 宴洲被弟弟强行按在椅子上坐了,脑袋里那些曾经觉得奇怪的事情倒是一下子都明晰了:“年节的时候你跟我说今年肯定成亲,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你那个时候就计划着耍全家人玩了?” “是。”宴淮知道瞒不过他哥,只是没想到宴洲比他想得还要聪明,才不过一月时间就回过味来,索性大大方方承认了,“哥,我会和平安成亲,也只会和平安成亲,如今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终于不再像刚刚那样云淡风轻气他哥了,语气诚恳道:“爹娘岁数大了,上个月已经鸡飞狗跳折腾得够呛了,哥,你假装不知道,行不行?” 他语气诚恳得仿佛宴洲才是那个让爹娘难受的不孝子,宴洲气得差点要踹他两脚:“我用你说!我要不是怕爹娘气出来个好歹,现在就是爹拿着家法在审你了!” 这就是答应替他瞒着了,宴淮赶紧给他哥鞠一躬:“多谢兄长!” 又得寸进尺道:“还有件事……今日你能看出来我待季安不同寻常,等爹爹回过味来,我之前造的孽就白造了,所以我和平安商量,想要搬出去住,就说是我娶了个男人,还是低调些的好……哥,等我同爹娘讲的时候,你帮我劝劝?” 自小到大不知道被这个弟弟坑了多少回,又替他圆了多少次谎话,宴洲“烦”死他了,挥手赶他:“滚滚滚。” 宴淮最知道他哥的脾气,立即施了一礼,转身要“滚”,却又被宴洲喊了回来。 虽然生气,可宴洲又到底不放心,气得想只想把宴淮揍一顿,还不得不嘱咐道:“你既然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日后可就没得后悔了。” 宴淮脚步顿在门口,回过身来冲宴洲笑道:“我知道。” 第69章 完 城里头最近热闹得很,宴家二少爷娶男妻冲喜的话头还没过,辛府又传来了新的闲聊素材——辛府府上的妾室生育时难产,险些生不下来,大半夜直将城里所有接生婆都折腾起来,可再有经验的婆子也没法,最终是辛府的正房少夫人云氏亲自去医馆请了大夫来,连什么男子不可进产房都不顾,硬压着那大夫保了母子平安。 这还不算,据当时在场的稳婆传,那原话说的是:“孩子可以留不住,大人若是有个好歹,我让你医馆开不下去!” 那可是胎男胎,一个妾室和辛家长孙的命,云宿直接要保大人,城中一下子炸了锅,连宴淮娶男妻这事儿都没人议论了。 然而众人的目光才从宴家转移向辛家,新鲜劲还没过呢,知府府上又传出来动静——知府大人不知道为何同知府夫人动了怒,一怒之下扇了知府夫人一巴掌,大约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竟将人扇了个趔趄,一下子摔了,将肚子里几个月大的孩子摔滑胎了。 城里的大夫们又被喊了过去,孩子没保住的时候,一个个看着知府大人那铁青到发绿的脸色,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出,并纷纷觉得自己今年该好好去寺里拜一拜。 怎么才应付完宴家的二公子,又来了辛府的长孙,这些富贵生意人家也就罢了,怎么说也只能算是商贾人家,不能奈他们何,可紧接着,竟又是知府夫人滑胎伤了身。 贵人们一个个作天作地,难为了一帮开医馆只为谋求生计的可怜郎中。 然而几家欢喜几家愁,普通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成倍增加,卖瓜子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宴府的下人们也纷纷加入看热闹的行列,干活的空档一个两个都在偷着聊出去的人听回来的消息——他们自己府上刚刚闹完,这会儿风平浪静下来,看起来别人府上的热闹就显得尤为舒坦。 可季安听得提心吊胆,连带着将几日之后宴淮的生辰都险些忘了。 他险些忘,可宴淮却重视得很。 宴淮是将这生辰宴看做他与季安的婚宴的。 府上除了宴洲,无人知晓宴淮这一层隐晦心事,一边看着别人府上的热闹一边置办自己府上的宴席,宴二爷和宴夫人尚还沉浸在宴淮终于大病痊愈的喜悦之中,尤其想将这场生辰宴办得热闹,于是待到宴淮生辰那日,府上灯火辉煌,鼓乐齐鸣,城中的富贵人家能邀请的全都邀请了一遍。 外院是男宾,内院是女眷,季安犹犹豫豫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边,听见藿香在外头叫他。 “平安!”藿香有好些日子没在府上了,他提了亲,就待迎娶新娘子进门了,平日只在药铺做学徒,已经不在府上当差,今日是宴淮生辰他才回来帮手。 他喊完,看见季安穿着一身和宴淮款式花色都很搭的衣服,又改口道:“小贵人!” 季安的小脑袋“唰”一下就收了回去,假装没看见藿香,脸红心跳地坐回凳子上,然而藿香跑进来,根本没发现季安的难为情,粗心大意地继续道:“少爷脱不开身,让我过来叫你,前头宴席就要开始了,你怎么还在这磨蹭啊?” 是宴淮叫他,季安就不犹豫了,很快跟着藿香一同往前院去。 宴会已经开始,宾朋满座觥筹交错,没有人这样没眼色去提什么“冲喜”的事情,讲得都是些宴淮一表人才福气好的吉祥话。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宴淮全都照单全收,然后在季安跟着藿香出来的时候冲他招了招手,喊他:“安安,过来。” 这下众人便都知道了,宴府上那位“小贵人”,原来便是这位了。 人太多,季安有些臊,只想着快点到宴淮身边去,便没有注意到远些的那一桌上,辛弛正用一种难堪又酸涩的表情看着他们。 如今辛弛身体算是彻底被酒精搞垮了,精神不足,如今连生意上的事情都被云宿接手去管了,气色里透出一种衰败和灰颓。 他本是不想来了的,他不想看见季安站在宴淮身边,一次又一次远离他,可到了最后他却又来了,已经可怜到见一见季安就觉得满足。 然而现在,他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般配又恩爱,一块端着酒杯去敬酒,这场景仿佛是一场喜宴……他忽然抹了一把脸,拿起自己面前的酒快步走过去,堵在了宴淮和季安的面前。 季安如今已经快要忘了这个人了。 他已经不再做噩梦,也不再会因为某个相似的场景就想起这个人,更是渐渐忘掉了跟在辛弛身边时候养成的许多习惯,于是他愣了一会儿,才小声喊:“辛,辛少爷。” 可到底也没有去应辛弛端着敬过来的那杯酒。 辛弛不甘心,杯子硬生生举在面前,道:“恭喜你们,好歹,安安,起码,就算……平安,你在辛府六年,我怎么也算你的娘家人。” 他怎么好意思说得出来这样的话。 宴淮险些气笑了,上前一步挡在季安面前,这是他和季安的喜宴,他不愿意横生枝节,便只压低了声音小声讲话,对辛弛道:“娘家人?辛少爷,那天安安是穿一身大红嫁衣从你府上来我府上的,我便当他已经嫁了我了。只是安安嫁得不够风光,也不够体面,我现在要再同安安拜一次堂,成一次亲,办一次酒宴,但所谓的娘家人……季平安的娘家人,已经死绝了。” 他没有同辛弛碰杯,只将自己手中的酒喝净,便带着季安从辛弛身侧擦肩而过。 季安一眼都没有再看过去,很乖地跟在宴淮身侧,去给宴二爷敬酒。 这只是这场宴会之中微乎其微的一个小插曲,就仿佛辛弛曾经带给季安的那些难以磨灭的记忆,也成了季安生命之中一个微乎其微的小插曲。 宴淮没放在心上,季安也没放在心上。 宴会散场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耳边吵吵闹闹觥筹交错的声音和身边形形色色他不认识的客人都散去,季安被宴淮牵着往回走。 天很晴,北斗高悬,皓月当空,路边的草木已经渐渐繁密,在夜风下渗出一些草木的清香来。 宴淮身上染了酒气,季安在他身侧能闻到一些粮食的香气。 他们院子里的人还在前院忙活收拾,这条路安静,可是季安越走心口就扑腾得越厉害,仿佛有什么预兆一样,然后在走回院子,远远看见屋子前挂着的大红灯笼的那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他忽然明白了宴淮的意图。 他不敢想的,他觉得做不到的,他从来不敢要的,宴淮都给了他了。 季安心口暖涨,几乎要哭,几乎是在脚步迈进屋子里的瞬间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扑进了宴淮怀里。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急切地想要告诉少爷自己好喜欢他。 在宴会之前他还在犹豫,怕自己不合时宜,怕男妻惹人耻笑,可在宴淮回抱他的这个瞬间,这事情季安便仿佛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宴淮曾经告诉他—— “平安,是平稳安顺的意思,这是个好名字。” “安安,把以前的事都忘了。” “我有安安就好,不要别人。” “救你的人会扔掉你,但爱你的人不会。” “安安,想要我抱你的时候,要告诉我我才知道。” “我的安安以后都不要受委屈了。”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同心同德,宜室宜家。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他将自己紧紧地贴在宴淮的怀里,两个人身上穿着般配又喜庆的衣裳,虽非喜服,胜似喜服,季安连声音都在发抖,喊宴淮一声:“相公。” 宴淮的手搂着季安的腰,将人稳稳妥妥地抱在怀中,应:“夫人。” ---[正文完]--- 章华篇 [一] 庆和三十一年,春。 天才蒙蒙亮起,空气里还带着前一夜薄薄春雨后的湿润和泥土的气息,柳树蒙了芽,枝头有早春的鸟鸣,连带着清早挑夫的吆喝声,构成一派祥和朝气。 一辆马车从城外哗啦啦跑进来,里头一只手伸出来挑起车帘,能望见里头一身官服的人端坐着,眉眼之间带着疲惫和倦意,却遮不住那一副好皮囊。 章华看了眼日头,算计着还能赶在早朝前将南郊水渠修复的事情同尚书报过,今儿早朝一过便可有个大体定论了,于是对车夫道:“先不回府,先到左尚书府上回话。” 今年水多,南郊水渠经久失修,已经殃及民生,工部尚书左敬派了手底下做事稳重踏实的章华去实地勘察,一去两日,到今日章华才回。 左尚书年过半百,此时正在下人的服侍下换官服,听下人传章大人来了,便知道是南郊的事情有了结果,急急让人进来回话。 离早朝没多少时辰了,章华长话短说,草草将情况讲了一遍。 他尚在公差的假中,可左敬得去赶着上朝了,便商定好让章华留在府上用早饭,待他回禀完圣上,下朝回来再详谈。 章华便让马车车夫先行回去,留在左敬府上等他。 他两天两夜没有好好休息了,偏生今日早朝事多,左敬久久未回,章华吃过早饭便困得有些昏昏欲睡,可这不是自己府上,他再困也要撑着,正上下眼皮打架得激烈的时候,才听见门廊那边有了左敬回来的动静。 章华稍微清醒了些,立起身来出去迎,却没想到回来的不止左敬一个,左敬身边那位,是当朝如今风头正劲的三皇子。 章华赶紧行礼,恭送三皇子和左敬进了书房方才起身,一抬头,对上了刚刚站在三皇子身边的侍卫。 那侍卫身量很高,约莫能高出章华半个头来,穿着一身黑色窄袖骑装,佩剑挂在腰上,身材挺拔,筋骨硬朗,眉眼俊朗,就是表情有点傻,正呆呆地望着章华。 三皇子来与左敬谈事情,约莫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章华识趣地打算先回自己府上去小憩片刻,然而方才迈步走了两步出去,听见身后那呆头呆脑的侍卫喊他:“这位大人!” 人虽然傻了点,可那是皇子身边的侍卫,又可以单独保护皇子出行,想来武功很好,品阶很高,章华便顿住回身,行了个礼,问:“大人唤我何事?” 谁想那侍卫竟然红了耳朵,磕巴道:“大人,大人叫我郑栩就行……我,我之前怎么没见过大人?” 章华品级尚没到可以经常进宫行走的地步,平日里是见不着三皇子这样的皇亲贵族的,这侍卫是三皇子亲卫,自然不会见过他。 他温和笑了一下,道:“在下章华,不常去宫中办差,郑大人自然没见过我。” 郑栩抓着自己的佩剑,用力得手上青筋凸起,生硬道:“章大人在左尚书手下做事?” 章华答:“是。” 郑栩觉得自己心头怦怦直跳,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喊住人家,支吾着讲不出话来,两个人一时无话,章华等了片刻,没听见郑栩再说话,便问:“郑大人可还有事?” 郑栩咽了口唾沫,摇头道:“没,没事。” 章华便又一行礼,道:“既然无事,那在下便先告辞了。” 郑栩在后头傻站着,等章华那边已经走得连背影都瞧不着了,他这头才反应过来——刚刚可是丢了大人了! 他郑栩虽然是个没爹没妈的野孩子,可他是跟着三皇子长大的,三皇子又待他宽厚如兄长,他什么样的大场面是他没见过的,连皇上震怒摔茶碗他都跟着三皇子经历了一回,当时都没失态成这个样子。 郑栩相当懊恼,在心里头骂自己不争气。 不就是人家长得好看么?不就是人家对自己笑了一下子么?他怎么就连话都能讲不利索呢? [二] 南郊水渠的修复事宜提上日程,皇上将这件事情指给左敬全权负责,左敬又将这事派给了章华。 章华在京为官七载,如今在工部尚书左敬手下做事,是科考上来一波里面左敬最看好的一个,自然是要多多提点一些。 上司委以重任,更何况水渠之事关乎国计民生,章华自然尽心尽力,这两日夜半才归家,一向干净整洁的外衣都染了不少的尘土。 府上伺候的不是阿樱了,那丫头跟着他数载,再熬下去真要嫁不出去,被章华硬赶出去嫁了人,哭哭啼啼一宿,被章华喊了一声“妹妹”才终于点头答应了嫁人,到如今还当章府是她的娘家,时时带着家中的两个孩子来探望章华。 今日阿樱来,听闻章华出去办事了不知何时能回,便给章华留了一整桌的宵夜温着。 阿樱为了照顾章华,是特意练过厨艺的,章华本忙得没有胃口,闻到熟悉的口味倒觉出来几分饿,差人去拿了碗筷来,打算就在院中吃。 然而一口汤还没喝到嘴里,院墙头忽然翻进来了个黑影,吓得章华手一抖把碗给摔了,色厉内荏地喊:“何人在那!” 这“贼人”一身玄色紧身骑装,腰身劲瘦挺拔,翻墙翻得都毫无猥琐之感,利索地落地又立起来,转身朝向章华,露出来一张熟人的脸:“章大人莫怕,是我。” 章华目瞪口呆,看着郑栩朝他走过来,都坐在他对面了,才想起来问:“郑大人这是……?” 郑栩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道:“嘘,我替三皇子办事,出了些岔子,借章大人府上避一避。” 左敬是三皇子的人,章华虽然在朝中不占派别,可他算左敬提携的人,所以勉强能算是三皇子的人,郑栩着急之中躲到他这里来倒是合情合理,可是…… 章华看着桌子上的汤水酒菜,心下不由得叹了口气。 可是他不想知道三皇子的事情,也不想卷入朝堂纷争,只可惜了阿樱的一番心意,他今日到底是没心情吃饭了。 他敛下心头思绪,客气道:“郑大人可以到屋内避一避。” 可郑栩却毫无被追赶之人的自觉性,将打翻在地的碗拾起来,拿茶水一冲,道:“正巧我也饿了,能不能陪章大人一同用饭?” 章华:“……” 不愧是三皇子的人,心理素质真好。 章华默默起身,亲自去另拿了两副干净的碗筷来,递给郑栩一副,仍旧客气:“茶饭粗鄙,郑大人不嫌弃便好。” 郑栩高高兴兴挖了碗饭,边吃边道:“哪里粗鄙,比军营里头的饭菜好吃多了!” 章华默默无语,只好也拿起筷子陪着一起吃,然而郑栩到底是行伍出身,每日练功习武体力消耗巨大,整整吃了两大碗饭才算吃饱。 可章华吃得不多,郑栩吃完第一碗饭的时候他就早已吃饱,只是碍于礼节拿着碗筷做做样子,不知不觉倒是被郑栩吃饭的样子给吸引了注意力。 郑栩看不出是那种军营里长大的,倒像是什么逍遥客,吃饭不斯文,却也不狼吞虎咽,吃相好,又很香甜,让人看着就开心,于是章华便不由得弯了弯嘴角。 郑栩一抬头,瞧见的就是月光下,章华正弯着唇对他笑。 ——“咳咳咳咳!” 郑栩一边咳嗽一边在心里抓心挠肝,能不能有点出息!人家不就是笑了一下吗! 章华篇 [三] 章华身在官场之中,自然懂得谨言慎行,觉得郑栩爬了他的墙头一事关系重大,便假做无事发生,对谁都闭口不谈,想着这件事情便这样翻篇了。 可没想到,两日之后,郑栩又从他家墙头翻了进来。 然而这一日章华回家早了一些,已经吃过晚饭,郑栩翻进来的时候,他正打算沐浴更衣之后便就寝。 影影绰绰的油灯在窗户上投射出来一个纤细的剪影,郑栩敲屋门的动作顿了一下,不自觉抹了把脸才又继续:“章大人,是我。” 不过两面之缘,但章华听出来了郑栩的声音。 他换衣服的动作一顿,重新将腰带系好,又将挂到一旁的外裳披了起来,然后才给郑栩开了门:“郑大人?” 他往外头瞟了一眼,了然:“又是替三皇子办事?” 可是郑栩说“不是”,又抬了抬手,解释道:“上次的事情已经办成了,我这次是特意来谢谢章大人的,这是谢礼。” 章华这才注意到一向抱着剑的人今日手中没有提剑,倒是拎了一坛子酒。 郑栩介绍道:“这是三皇子珍藏了许多年的杏花酒,一共只有三坛,这一坛赏给了我,如此佳酿,我想着不能独享,就来了。” 他真诚道:“章大人可要尝一尝?” 章华其实想问既然不是被逼之举,为什么有正门不走非要翻墙,可是被郑栩这真诚的眼神一看,就又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或许习武之人都沾了些江湖气息,不拘小节也就罢了,特意一问反倒显得他斤斤计较。 何况,他曾经那些年往事不堪回首,而这些年独身一人也没什么朋友,有人来特意找他喝酒这种事,郑栩这是第一个。 章华释然一笑,侧身退开一步,将郑栩请进门,道:“既是三皇子殿下的赏赐,章某却之不恭。” 郑栩终于有了点出息,没有丢人,跟着章华进了门,将酒坛放在桌子上,不动声色打量章华这间屋子。 他上次其实没有完全骗章华,虽然那一次他纯粹就是为了翻章华家的墙头编出来的“给三皇子办事”,但实际上他平日也的确不常跟在三皇子身侧,是三皇子在宫外打探消息的眼线,观察力一向了得,所以此时不过潦草数眼,已经把章华这屋子给摸了个彻底。 ——章华屋子里的确没有另外一个人生活的痕迹,也就是说,上一次他翻墙入院并不是赶巧在章华的夫人不在家中,而是章华已过三十,却真的尚未成家。 郑栩心中慢慢思量,仔细琢磨,瞧见章华取了两只酒杯过来放在他面前,衣袍宽松,外衫松松地披着,显得人温和又慵懒,与之前见着的“章大人”又有些不同,郑栩脑袋一卡,思路瞬间就打了结——他刚刚想到哪里来着? 他愣神的功夫,章华已经替他斟了一杯酒,笑道:“那我就借花献佛,郑大人,请。” 杏花酒的确是三皇子的珍藏,只不过是之前因为别的事赏给郑栩的,郑栩舍不得喝,这时候想起来拿来当做登门借口,一杯喝下,只觉得唇齿间都是酒香,抬头去看章华:“这酒,可算对得起章大人入夜不睡给我开门了。” 章华心中腹诽,心说你倒是还知道此时此刻是什么时辰,面上却仍旧笑,拇指和食指拈着酒杯往唇边送,将刚刚那一杯酒一饮而下,道:“多谢三皇子赏赐,多谢郑大人。” [四] ……谢早了。 章华第二日清晨醒来还有些宿醉的头疼,此时天色已经微亮,明显是要比他寻常时候起得要晚一些了。 好在这些时日他忙于南郊水渠之事,皇上准了他无事回禀便不用去早朝,看好水渠修复之事才要紧,不然今日他必定是要迟到了。 章华揉一把昏沉的脑袋,翻身坐起,坐在床沿散睡意的功夫,听见了外头一些“噼里啪啦”的动静。 他好静,府上的下人本来就很少,也都做事稳重,不会弄出来这样的动静。 有外人? 章华推开门往外一瞧,这才想起来昨夜的事情——他不胜酒力,喝到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睡过去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床上——但现在他知道了,因为郑栩正在他家院子里练功。 这人别不是在自己屋子里睡了一夜…… 于他而言,这就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过了一夜没什么区别,章华心头一紧,眉头都皱起来了,赶紧仔细回想自己睡着之前发生的事情,可除了记得自己喝酒喝得有些快意以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喝酒误事,喝酒的确误事。 章华已经许多年没有这种事情超脱自己的控制之后的无力感了,他抿了抿嘴唇,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郑栩,郑栩却已经回头看见了他:“章大人,你醒啦?” 春末夏初,郑栩练功练得额头见汗,顺着线条硬朗的脸颊滑下来,滑过喉结,一滚,没入他玄色劲装的衣领之中。 章华别开眼去,应了一声“嗯”。 郑栩已经一边用帕子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往章华跟前走,他肩宽腰细腿长,从院中到房门前的距离几大步就走了过来:“我不知章大人酒量浅,昨日章大人喝醉了,你府上又没守夜伺候的人,我怕章大人难受,就自作主张留下来……” 他又往前走一步,鞠了一礼:“请章大人莫要见怪。” 离得近了,郑栩身上的热气都辐射出来,章华觉得眼前这个人热烘烘的,有着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虽期待却从来没资格有过的蓬勃朝气。 章华定定地看了郑栩一会儿。 对方的理由合情合理,可章华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了,他二十出头时所托非人过,如今又已经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场之上摸爬滚打数载,实在不是个容易骗的。 郑栩在刻意接近他,原因不明。 章华心下思量,而后慢慢吐出一口气来,敛下自己的眼神,道:“郑大人说笑了,是我要多谢你留下来照顾我,给郑大人添麻烦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房内走,又道:“只是我还要去南郊,便不留郑大人吃早饭了。” 郑栩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眼神变了变。 那酒的确是好酒,到此时尚有三分酒香浮在屋内,郑栩想到前一夜章华醉了,脸色微红,眼眸带水,却酒品极好,只是懒懒地靠在桌子边的模样,他心头猛地一跳,耳朵根就慢慢地红了。 他这样一呆,稀里糊涂就被章华客客气气地送客了。 待走到门口,郑栩才反应过来,伸手拉住了章华。 被他阴过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怎么到了章华这里就不好使,接连几次在章华这里丢人,郑栩在心里骂自己不中用,嘴上却很快道:“我想起来一处摊子,那儿的萝卜糕做得极好,章大人要不要一起去尝尝?” 章华客气道:“多谢郑大人,只是公务在身,我怕是来不及了。” 可郑栩不想放人,指了指不远处街角的位置:“不妨事,是我送的酒害章大人宿醉晚起,自然该我负责。吃过早饭,我骑马送章大人去南郊便是。” 他怕章华拒绝,又道:“正巧,我也有些事情要到南郊去办。” 章华篇 [五] 本朝有律,京都城内不得跑马。 是以,两人吃过早饭之后还得先走一段路,一直过了南城门,郑栩才一踩马镫翻身上马,冲章华伸出一只手来,喊他道:“章大人。” 少年人的手并不细嫩,郑栩掌心有一层很厚的茧,应是常年握剑留下的,手腕处还有一些碎疤的痕迹,应该都是一些细碎的旧伤留下的。 章华看着这只手,犹豫了一瞬。 到底是文官,可能这辈子都没骑过马,郑栩误会章华是不敢,便又俯下一些身子,道:“追风很温顺的,章大人不用怕。” 两个人想的根本就不是一桩事情,章华哑然,抬手借了郑栩的力气上了马,没说是不是怕,只低声道:“走,不早了。” 郑栩脚踢了一下马腹,一勒缰绳,喊:“追风,走了,驾!” 马儿“灰律律”一声,奔了出去。 马背之上两个人贴得很近,章华刻意压低了上半身,可还是没办法完全不和郑栩有所触碰。 郑栩习武,浑身上下都是硬邦邦的,马跑急了的时候颠簸两下,章华撞在郑栩的前胸时甚至觉得被郑栩硌得背疼。 更重要的是,他们这样一前一后的坐着,马鞍就那么大点的地方,章华甚至能感受到两个人一些不可描述的身体部位紧紧地贴着。 他有些不自在,偏生郑栩勒着马缰,双臂一合,双腿踩着马镫一夹,将他紧紧地压在身前,留给他活动的空间都很少,热烘烘地气息将他几乎团团围住,让章华在暮春初夏的天气里愣是生出来了一身的汗。 可这姿势这样亲昵,郑栩却像是什么不对劲都没有发觉一般,贴着章华耳后说话:“有件事……想跟章大人讨个商量。” 章华浑身都在用力,努力避免和郑栩过分碰触,言简意赅地说:“郑大人请讲。” 但郑栩是习武之人,且是个中高手,向来能从对方骨骼肌肉的发力预判到对手的动作,所以章华动作细微,却也瞒不过郑栩。 郑栩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更怕章华不躲不避。 郑栩心中有了算计,双腿一夹马肚提了速,待章华被带得趔趄进他怀里,才说:“我以前在外面的住处不大方便再去,新的住处还没定下来,能不能在章大人家中借住几天?” 身侧是飞速倒退的树影,身后是少年人结实的臂膀。 章华沉默一瞬,早上还尚存的疑虑现在有了答案。 他没有答应,也没拒绝,像是在认真思量,但眼神没什么焦距地望着前方,就又像是在走神。 两个人的姿势停留在了郑栩刻意为之的亲近距离,直到为了修复水渠而搭建的临时工事就在前头了,郑栩勒住缰绳让马停下来,章华才慢吞吞地撑着马背从靠着郑栩的姿势改为坐正,又微微动了动腿示意郑栩下去,等郑栩翻身下了马,章华便也跳了下来,根本没用借郑栩的力。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将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束好,才同郑栩道了谢,又说:“若是不嫌弃我家客房简陋,小郑大人来便是了。” 章华没做停留,说完便抬步往水渠工事那边去了。 郑栩一只手还牵着马缰绳,看着前头章华颀长纤瘦的背影,忽然觉得鼻孔一热——他居然流鼻血了。 [六] 谚语有云,春雨贵如油,可今年这春雨尤其的多,直到初夏了还是连绵不绝,于是便成了灾。 一场雨从前天夜里便开始了,一开始淅淅沥沥,到了半夜忽然大了起来,一直下了半宿才又有减缓的趋势,可天气仍旧没有放晴的意思,又时大时小地下了一整日,章华担心了两日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水渠还未修复好,这两日的雨本来就有要殃及城外农田的趋势,更雪上加霜的是其中一处工事被冲垮了,砸伤了四五个干活的工匠。 消息传来的时候章华才从外头回来,他已经不眠不休忙了两天一夜,精神已经极其疲惫了,且蓑衣已经没什么作用,章华从里到外湿得彻底,也冻得发僵,是被副手劝着回来换身衣服喝一碗姜汤的,结果姜汤还没煮好,便传来了这样的消息。 章华心里一急,哪里还顾得上换衣服,把湿透的蓑衣仍在一旁,只拿了把伞便匆匆往外走:“可有百姓受伤?请了大夫去吗?” 来报信的说“已经在疏散百姓”,又说“已经去请大夫”,但章华到底不放心,还是跟着去了,管家在身后叫他,没有叫住,只好由着章华出去,转身去后厨将姜汤直接换成了治风寒的药煎上。 但也幸亏章华赶了过去。 连日来的雨水淹了田地,周边的百姓已经忧心忡忡,如今又出了砸伤人的事情,已经有百姓在挑事,说水渠迟迟修不好,主管的官员多半是不拿百姓当回事,忙着收回扣油水去了,又说如今砸伤了人都没有人管,要等一个说法。 章华的副手焦头烂额,远远看见章华又回来了,心里先是一定,而后又着急起来,一路小跑着到章华跟前,看章华浑身湿透的衣裳,问:“章大人,你怎么又回来了?” 前头乌压压全是人,章华皱了下眉,低声问:“怎么回事?” 又问:“大夫来了没有?” 此时雨势倒是不大,只是南郊这边水渠堵塞,此时已经淹了,到处都是泥水坑,把大夫请过来着实要费些力气,章华听完解释略一思索,安排人先将受伤的人背到地势高的避雨处休息,又俯身一挽裤脚,第一个淌进了脏水里,道:“今日这一处再不修好,附近的田地就全遭殃了,大家辛苦些,把这一段抢出来。” 可这干活的人一多半都是临时征的壮丁百姓,此时天气恶劣,便十分难以管束,做事情的效率极低,眼见雨势又要大了,这冲毁的一处工事却连清理都还没清理好,章华心下着急,正想有什么办法,就见远处过来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 明明也是淋着雨来的,却一点狼狈之感都没有,连命令都不需要,一到工事跟前,便立即两人一组,清理收拾,重新加固。 郑栩翻身从马上下来,亮出来一块腰牌,声音洪亮道:“在下奉三皇子之命来助章大人抢修水渠,疏导拥堵,受损百姓朝廷自会赈济,若有故意寻衅滋事者,立即扣押论罪!” 章华篇 [七] 章华站在没过膝盖的水中,即使是已经初夏,可这阴雨连绵的天气里头穿着浑身湿透的衣裳泡在冷水之中,他还是冻得浑身有些发木。 但郑栩一来,局面立即就被控制住了,章华提着的一口气也终于松下来。 两个人隔着重重人群对望一眼,郑栩气势十足,心里却在等着章华的感谢,然而章华却只是冲着他笑了一下,而后侧过身去同他身边的副手说了什么话。 章华冻得脸色发白了,嘴唇更是一点血色没有,倒是眼尾很红,眼睛里面全都是红血丝,浑身湿淋淋的,露出来这样一个笑容,让郑栩莫名觉得他像是开在暴雨中的一朵花,马上就要被风雨摧残败谢了。 这个人,也太笨了。 哪里有他这样当官的,亲自泡到水里头如果能收买人心也就算了,可这一团糟的情景眼看就不是这种简单的招数就能摆平的,郑栩随便将马栓在了一旁的树桩上,朝章华那边走过去。 他左侧佩剑,右手拿着一条马鞭,身高腿长,几步便走到章华跟前,刚想开口劝章华回去,就听见章华正在说:“那个人是三爷的亲卫,既然宫里插手这事情了,你听他指挥便是,我得回去换身衣服,不然怕是要冻病了。” 郑栩:“……” 章华继续道:“有官兵在这,百姓都会安分一些,你也不用太过忧心。” 郑栩:“……” 他离章华三步之遥,此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倒是章华抬头看见他,裹着一身湿透贴在身上的衣服走过来,声音有些抖,喊他:“小郑大人。” 明明“郑大人”与“小郑大人”之间不过多了一个字,可郑栩就是觉得被章华这样叫莫名让他耳根发烫,他下意识抹了一下自己鼻子下面,应道:“章大人何事?” 章华看着他,轻声问:“我能信你吗?” 章华的声音淡而轻,飘在空中的水汽里面,郑栩心里头立刻开始不争气地“噗通噗通”乱跳,他第一回杀人的时候都没这个样子,强撑着面子说:“当然可以。” 章华身上湿透,水顺着头发稍往下流,他拢了一下头发,对郑栩说:“那这里,我便交给小郑大人看顾了。” 而后没等郑栩答他,章华冲郑栩微微欠了欠身,说“多谢”,就拿着聊胜于无的那把伞从郑栩身边擦身而过,从容地走了。 郑栩哑然,感觉自己好像误会章华了。 他觉得章华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两个人的胳膊好像是碰到了一下,但仔细琢磨,又好像并没有挨上。 郑栩微微垂头,眼神瞄了一下自己的上臂。 而后他抬起头来,手中马鞭绕了两圈,神情已经冷峻下来,抬起往前走了几步,叫来自己的手下。 他来的确是三皇子有指示,不然他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拿三皇子的腰牌狐假虎威。 手下看郑栩手中折了三折的鞭子就胆寒,小心道:“统领,前头已经清理干净了……如您所料,石料确实有问题,是次品。” 郑栩脸上不辨喜怒,只瞟了一眼崩塌的那一处工事,说:“我们这次只是来帮忙的,懂吗?悄悄去查石料的来源,还有,刚刚是谁先带头挑事的,带过来见我。” 手下立即去执行命令,又被郑栩叫了回来。 “不用找挑事那个人了。”郑栩手中的马鞭又绕一圈,“这会儿估计已经趁乱走了……石料有问题的事情暂且不能声张,等入夜了,你去调一批合格的料来,先记到我的账上。” 雨势终于渐渐有了要停的意思,郑栩握着马鞭立在原地,像一只静待猎物的豹子,眼神犀利地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章华的副手,采买,工匠…… 他倒要看看是谁又在搞次品石料的鬼,将人绳之以法之前,他不介意先替受灾的百姓教训教训这些奸商。 [八] 雨在傍晚停了。 郑栩点了几个官兵的名字,让人留下看守,又给那为首的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入夜了去办自己交代的事情,剩下的原地解散,各自回暗哨的位置去。 这些兵原全都不是兵部征募的朝廷官兵,而是三皇子府上的一队府兵,列在郑栩统领之下,专做打探消息、暗中保护的事情。 郑栩将人遣散了,自己骑马回城,前些日子章华答应了让他入住府上做个歇脚的地方,可之后他就被三皇子派出去办了趟差,到今日才终于有机会去找章华。 章华的住处在城东,离南城门有些距离,郑栩牵着马走一遭,路过药铺的时候还抓了防治风寒的药,到了章华府上,却敲了好半天的门才终于有人应声给他开了门。 门一开,里头是个妇人打扮的女子,长相说不上多美得惊人,却也娴静美好,绝不像个粗使丫头——郑栩来章华府上两回,也没见章华府上有使唤的丫头,只有两个年纪可以都做章华娘了的婆子。 郑栩心下一沉,心道难不成自己也有识人不清的时候,之前都想错了? 阿樱天生怕官兵,总觉得他们凶悍,而郑栩天生线条冷硬,没见着章华的时候是有几分煞气的,于是阿樱看见郑栩便有些怯,问:“官爷找我家大人吗?” 郑栩舌尖抵了抵上颚,说“是”,又问:“章大人不在家?” “在——” “阿樱,是谁啊?” 章华穿一件布料柔软的常服从内院走过来,看见郑栩便了然了,行了一礼道:“原来是小郑大人。”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说:“今日多谢小郑大人帮忙。” 郑栩险些把马直接牵进章华府上的内院,还是跟着章华一同出来的管家接过了郑栩手中的缰绳,说“小人替大人将马养到后院去”,郑栩才想起来放开了手。 阿樱见章华亲自接出来了便不再说话,她本就有几分畏惧郑栩,乐得缩在章华另一侧,一回内院便借口道:“药该煎好了,我去看看。” 郑栩正从怀里往外掏药包的动作一顿,穿着一身湿衣服便坐在了人家凳子上,道:“我是来看看你淋雨是不是病了,既然章大人无碍,那我便放心了。” 章华给他倒了一碗热茶,笑着看他,没有应话。 郑栩捧着茶碗喝一口,又说:“且水渠之事没有你想得那般简单,日后有事,章大人就来找我。” 他看见章华笑就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的,顿时有些坐不住,将碗里头的水一饮而尽:“如此,我便先不打扰了。” 还是没人应他,郑栩只好起身要走,结果章华手里拿着一条手巾递了过来,对他说:“小郑大人今日辛苦了。” 章华等郑栩接了手巾,才又说:“新宅院找好了吗?” 那手巾干燥柔软,还带着熏香的味道,和章华身上屋子里是一样的,他讲不上来是什么味道,淡而雅致。 郑栩呆了一会儿,一向瞬息之间就能把人算计了的脑袋才反应过来章华在说之前他说“原来落脚处不方便了”的事情,甚至还结巴了一下:“还,还没。” 他拿手巾擦脸上不知道是还没干透的雨水还是汗水,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所以还要叨扰章大人几日。” 阿樱在后厨房犹豫纠结了一会儿,药已经煎好了,再等就该冷了,章华本就着了凉,得趁热喝药才是,只好硬着头皮又把药碗端了回来。 结果一进门,就看见刚刚那个很凶悍的官兵耳朵根发红,看起来像是也淋雨病了。 她迟疑着将章华的药碗端进去,还按着原来的习惯喊章华“公子”,说:“这位大人也淋了雨,我再去煎一份药……后厨应该还有热姜茶,我去端来。” 她说完就往外跑,被章华喊着名字叫了回来。 章华把那碗药递到郑栩跟前,话却是对着阿樱说的:“你回家去,成了亲的姑娘哪里有成日往娘家跑的道理,我让管家煎药就是了。” 章华篇 [九] 三皇子的暗哨脉络之中,有九成探子是把握在郑栩手中的,他若是想要查章华,十个章华也已经被他查得底朝天了。 郑栩按捺住想要让人走一趟章华老家的冲动,问:“章大人还有妹妹?” 然而章华又回避了他的问题,只将药碗又往他这边推了一点,说:“小郑大人今日淋了雨,还是先把药喝了。” “我身体好,不用喝药。”郑栩不肯,又将药碗推回去,然后扯了扯自己身上半湿不干的衣服,要求道,“只是湿衣服穿着难受,需得借章大人一套衣服换上。” 章华不跟他继续推脱,出去叫了管家来,嘱咐领煎驱寒的汤药来,又让找一身大一些、新一些的衣裳过来。 他吩咐完,回来同郑栩说“今年来未来得及置办新衣服,都是往年穿过浆洗干净的,郑大人莫要嫌弃”,然后将晾得温度适宜的药慢慢喝完了。 他又不叫自己小郑大人了。 郑栩看着坐在对面的章华,后者脸很小,一只药碗能将脸遮去大半,只露出来清冷矜贵的眉眼。 郑栩的指尖拈了拈,用目光丈量完章华的脸,结论是自己一只手掌便可以包住对方。 这时候管家送来了半新的一套衣裳,章华的府邸很小,若不是管家找宽松的衣裳费了一点时间,还能更快。 因为章华太年轻,叫老爷听上去显老,叫少爷更不合适,管家叫章华“大人”,又说:“这是您要的衣裳。” 章华就顺便将自己喝完的药碗也递给了管家,说:“这位小郑大人今日要在我们府上,去客房收拾出来,还有,一会儿他换下来的衣服拿去烤火烤干。” 郑栩也立起来到门口,客气道:“劳烦了。” 管家连连说“不敢”,退出去收拾客房,郑栩一转身就开始大大咧咧地往下扒自己身上的湿衣服。 他仿佛没有觉察到一丝一毫的不妥,将外裳褪了,余光看章华一眼,又开始脱里衣。 之前章华看见过他手腕上的碎伤,这下郑栩将整个上半身都光裸着露出来,章华便又看见了他后背上的两处很丑的疤痕。 章华不懂兵器,隐约猜测那应该是刀伤,刺得很深,很可能入骨了,才会留下那么深那么丑的疤。 可除了那两条疤很丑,郑栩骨骼肌肉匀称结实,背薄而韧,宽肩窄腰,力量感十足的肌肉蛰伏在紧实的皮肤之下,丝毫没有突兀之感。 不过实际上,章华其实只是瞟了他一眼便将眼睛垂了下去,随便翻看一份摆在案头的水渠的工程图纸,目光甚至没有做什么停留,所以章华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他能将郑栩身上疤痕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年纪便得三皇子重用信任,看来也是吃过很多苦的。 章华的目光慢吞吞地描摹面前的图纸,将后面几日要赶工的地方都记在心里,而后自在且随意地喝了口参茶,对眼前正在脱换衣服的人视若无睹。 郑栩将上半身都脱干净了,没等到章华那头有什么动静,又不能再继续脱了,只好回身走了几步,到章华身侧,拿起放在桌子上、刚刚章华递给他擦脸的手巾,一边擦身上潮湿的水汽,一边故意靠近章华,一边故作镇静地说:“多谢章大人。” 章华这才抬起眼来,用一种古井无波的眼神很平静地看了郑栩一眼,伸手将放在一旁的一件外衣搭到了郑栩身上:“夜风还是冷的,小郑大人还是小心些。” 隔着衣服,章华连郑栩的一丁点皮肤都没有碰到,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逾矩,体贴又客气。 可郑栩却得出一个草率的结论,文官的手果然是温暖柔软的。 [十] 被子轻软舒适,屋内安逸静谧,章华睡了一个很好的觉,连日来的的奔波、疲累和担忧带给身体的负荷感尽数消息,于是章华心情很不错。 外头天蒙蒙亮了,几日不见的日头像是有露头的意思。 章华起身,伸了个懒腰,披了外衣下床,他没有听见院子里面郑栩练剑的动静,倒是觉得有些意外,就推门出去看。 郑栩人倒是在院子里,但是还穿着章华的那一套衣服。 章华身量虽不算矮,但到底比郑栩低了小半个头,郑栩又常年习武,只是看着精瘦,身上却结实得很,章华一套穿着还算宽松的常服套在郑栩身上,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郑栩听见开门的动静,回头看见章华,就打了个招呼,又有些抱歉地说:“早上不小心又将水洒在衣服上了,只好还借章大人的衣服穿一下。” 章华见惯了郑栩穿侍卫服,乍然看见郑栩穿自己惯常穿的常服就觉得有些别扭,于是别过眼去,说“好”,又提起另外一个话题:“小郑大人发现南郊那边的石料有问题了?” 郑栩再度对章华刮目相看,点头说:“是,石料是次品。” 管家过来前院问章华要不要准备早饭,章华点了头,又嘱咐管家快些将郑栩的衣服烘干送来,说“郑大人还有公务,怕是耽误不得”,而后想起来什么,另外让管家今日多准备几个馕。 话题被岔开了一下,章华犹豫一瞬,还是又继续说回去:“我会同左尚书讲,还请小郑大人莫要插手。” 郑栩皱起来眉毛,有些不乐意的样子。 不过没等他说话,章华就想起来左敬是谁的人,而郑栩又是谁的人,于是在郑栩反对的话说出口之前反悔道:“算了,三殿下要插手的事情,下官不好妄议。” 一提“三殿下”,郑栩的脸色十分明显的不好看了起来。 但是章华没留神到,他想起来石料的事情,有些没有头绪,就盯着石桌上的一处纹理发呆起来。 郑栩看章华披散着头发,又顺着发梢看到章华的耳垂和脖颈,最后将目光转向章华的嘴唇,脸色又慢慢好起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章华这一边,说:“殿下没有要插手,他只是听闻雨太大,南郊有些不妥,让我去看看。章大人还是报与左尚书大人知晓处置。” 章华险些被忽然离得很近的声音吓一跳,回头看声音的来源,也就是郑栩的方向。 石凳很小,两个人离的很近,章华再次感受到来自郑栩身上的那种暖烘烘的热气将他团团围住了。 而后章华明白过来了郑栩的意思,嘴角翘起来一个很小的弧度,就着这很近地距离回答郑栩的话:“好。” 郑栩开始嗓子发干,脑袋发热,再度感受到了静待一瞬间的时机来避开守卫潜入别人家院子打探情报的那种紧张感。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说了一句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章大人,你的衣服我穿起来,有些小了。” 章华篇 [十一] 衣服小了,郑栩也只能暂时穿这一件,章华没回应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只是动作很轻很慢地往往另外一侧挪了一点地方。 或许只是一丁点距离,他们还是离的很近,是稍微侧身就可以贴到对方的距离。 但是郑栩感觉夏季清晨的风终于可以从两个人之间吹过去了。 章华没再说话,细长的手指在石桌上漫无目的地写“南郊”两个字,而后少倾,管家将早饭送来,章华吃过早饭,便起身去换官服,要去左敬府上商议南郊的这件事情。 他临走的时候,对郑栩说“郑大人请自便”。 所以章华一走,郑栩便去后院拿了自己的衣服。 早上他泼的水有点多,用炉火烘了一会儿,衣服却也尚且只有半干,胸口的位置潮乎乎地贴着皮肉,风一过就觉得凉,但郑栩已经习惯这种不怎么舒服的环境。 肮脏、血味、潮湿、黏腻、腥臭,这些常人难以忍受的事情对郑栩而言都并不算什么大事,而且郑栩也并没有太多时间在章华不在的时候还在他府上逗留。 他回客房拿了佩剑,从章华府上出去的时候习惯性四下看了看,在章府门前一棵柳树上发现有他熟悉的暗号刻痕。 探子有情报,请他过去。 郑栩眉眼冷下来,恢复一惯的敏锐、机警和犀利,暂时将马寄养在了章华府上,只身一人往城南去了。 宅子非常小,且旧,从外面看上去像是京城中最穷的那种人家才会住的房子,但里面囤有一些粮草、马匹和兵器。 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人,全都是骑装大半,佩短刀,见到郑栩,纷纷起身,喊“郑统领”。 郑栩点头,在上首的位置坐下,然后这三个人才也跟着坐下来,其中一个将一卷地图拿给郑栩,汇报道:“统领,找到那人的藏身处了。” 郑栩打开地图纸,上面有一处用红圈圈出来了,手下人同时对他说:“在豖洲府开了一处摔跤技馆,隐姓埋名,平日也不太露面,是以找了着许多年未曾找到。” 郑栩“嗯”了一声,眼睛盯着那处红圈看,感觉后背上的刀伤隐隐作痛。 昨日不该淋雨,仗着身体好也不该的。 郑栩这样想,吩咐道:“你们回去,殿下身边要有人用。” 他顿了顿,看三个手下都在看他,就又说:“豖洲府那边,我亲自去。” 几个手下人都露出来了不怎么赞同的表情,其中看上去年纪很小的那个张开嘴,只喊了一个“统”字,打算要劝郑栩,但是很快被郑栩打断了话。 “不用担心我。”郑栩说,脸色平平,但周身有不明显的杀气,“八年了,我的功夫未见得还是不如他。” 背上八年的旧伤早就成了没有知觉的疤,可郑栩今天却频频感觉到痛,于是他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又说:“何况把他这个做师父的捉拿回京,是一定要我这个孽徒去的。” 他把那卷地图贴身收起来,打算回章华府上去牵自己的马。 想到章华,郑栩又折回来,对刚刚给他说豖洲府事情的那个手下人说:“南郊那边修水渠,石料被掉包了次品,三哥,你帮我查一查。” 他说:“事情小,殿下没有亲自管,现下这件事情在章华章大人手中,你查完之后,把涉及到的人名单送到他府上去就行。” 那人说“统领怎么还是叫我三哥,这不合规矩”,又说“这件事情我会办好”,最后看着郑栩的眼睛,没忍住嘱咐:“去豖洲府,万事小心。” 郑栩出发之前,犹豫了一瞬,还是先去了一趟南郊。 章华果不其然在现场,还穿着早上出门时候的官府,在一众人群之中便尤为显眼。 郑栩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感觉背上的旧伤不疼了,才迈步走过去,喊了章华一声。 隔着许多人,章华回身望过来,似乎是停顿了一下,而后才往郑栩这边走过来。 郑栩下意识在心中数章华的步子,在章华走了二十一步之后,章华站在了他的面前,声音平稳又温和:“小郑大人怎么来了?” 郑栩将一样东西递给章华,说:“我要离开几日,但南郊的事情我不放心,这个给你,若是有什么要用人的时候,章大人把这个放出去,会有人来帮你。” 他摊开来的掌心有很厚的茧,章华曾经看见过一次,不过和上一次不同,这一次郑栩的掌心放着一只信号烟花。 章华垂眼看着,隔了一会儿,对郑栩说:“多谢。” 然后他伸出手将信号烟花拿起来,想要收进自己袖口的时候,被郑栩拉住了手腕。 猝不及防,章华下意识躲了一下,但没有躲开,便抬起头来看着郑栩,用目光来问郑栩是什么意思。 郑栩拉着章华的位置从手腕,慢慢滑到了指尖,握了一下,然后松开。 他说:“章大人,万事小心。” 被茧子磨过的地方泛起一阵奇怪的触感,迟钝地在郑栩放开手之后才传递到章华的脑袋里面。 章华拿着郑栩给他用来求助的信号烟花,短而轻地笑了一下,眼睛看向郑栩,而后微微弯腰,说:“小郑大人,也万事小心。” [十二] 郑栩的记忆之中,没有关于自己爹娘的半点印象,他从很小就被三皇子捡回去养在身边,给他指了原来的侍卫统领做师父教他武功。 郑栩少时过得还算开心,直到庆和二十三年,那个做他师父的人叛变。 彼时他还年纪尚轻,只有十二岁,他师父并不信任他,未曾跟他透露过一星半点消息,可巧的是,行动那天他喝多了水半夜起夜,恰好听见了他师父与当时的副统领最终敲定刺杀方案。 郑栩一直有些记不太清楚那一夜发生的具体事情,忘了自己有没有劝过师父,只记得那一夜死了很多人,而他身受重伤,后心位置被两枚飞刀扎入险些丧命,而他师父跑了。 是以三皇子对他的信任只有九成,源于他舍身相救的两处刀疤,一成戒备,源于他是那个人的徒弟。 如今好了,那人隐姓埋名地过了八年,也算是绝顶厉害了,但到底被找到了,之后将会被他抓捕回京,而他也会得到一个答案,知晓那个人为什么要选择叛变。 豖洲府离京不算太远,郑栩一路快马加鞭,两日一夜的功夫就到了。 到豖洲府地界之前,郑栩将自己的佩剑摘下,按动机关打开剑鞘,从里面拿出来两枚飞刀。 他看了一会儿,背上的旧疤似乎又开始痛,于是郑栩就把飞刀收了回去,对城门口的人出示了自己的通关令牌,进入豖洲府的地界。 这是一处民生富足的州县,街上很是热闹,小摊小贩比比皆是。 郑栩跑了两天一夜,一路上只吃干粮,已经人困马乏,但是他没有睡意,找了一处客栈将马安顿好了,没有入住便拿了荷包出门去。 查到的那处摔跤技馆不算起眼又算的热闹,和旁边的别的铺子没什么太大不同,进进出出一些人,大多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 郑栩看了一会儿,但没有进去,而且没有做过多停留,很快就离开了,在走过半条街以后找到了一家裁缝铺子。 他进去,喊店小二来,问定制一件衣服要多久,又问有没有已经缝制好的,卖给他一套,他可以多出钱。 这种事情店小二做不得主,很是为难,只好去请示掌柜。 郑栩的目光跟着店小二的身影看向掌柜,是一个胖且矮的中年男人,正在同两个妇人说话,表情有些许谄媚。 “我替你买的,谁敢说什么闲话,我打他出去就是了。”长相矜贵且冷艳的那个说。 而看着眉眼柔和的那一个拉了拉她的手,声音小一些,带着笑意:“又喊打喊杀,洵儿都被你带坏了。” 她摸了摸一旁一块看上去质地很好的料子,又说:“而且你前日才替我添了一整套玉首饰,那边那个料子雅素些,和首饰配起来好看。” 另外那个看上去有些许迟疑,但是想说的话被店小二打断了。 郑栩听见小二将自己的要求告诉了掌柜,掌柜便看向他,于是郑栩冲掌柜点了点头,掌柜便说:“也行,宴家二公子之前来订了一套衣裳,他身量倒是同这位公子有些像,又好说话些,你带这位公子去试试看。” 郑栩便拱了拱手,说“多谢”,随小二去拿那位“宴二公子”定的衣裳。 衣裳用的料子是烟灰色,绣有暗纹,低调但又精美,但袖子和领口都稍微有些紧,店小二便问郑栩要不要改一改。 郑栩着急要用,但是不合身的衣服会引起那个人的怀疑,他思量着问什么时候能改好,小二说“明日”,于是郑栩同意了,付了定金。 下楼的时候那两位夫人已经走了,郑栩不动声色打量了一圈,发现两个人刚刚谈论的两块布料都被买走了。 被那个眉眼柔和的女子看中的料子放在店铺货架右上角的位置,的确雅致。 ——好像很适合章华。 章华篇 [十三] 郑栩转身,再度回到了裁缝铺的二楼。 刚刚招呼他的店小二有些诧异,因为他给的银子很多,又显得对他有些讨好,走过来问郑栩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郑栩说“不是”,又说:“还想订做一身衣服。” 刚刚为了给郑栩改袖子和领口,已经为他量过尺寸了,店小二利索地说:“好说,客官看上什么样式什么料子了,我记下来就行。” 郑栩思忖了一下,问:“要多久?” 考虑到郑栩给的银子非常多,店小二觉得可以给他加塞加急订做,于是说需要三天。 三天时间是可以接受的,郑栩打算用两天时间去摸清楚那家摔跤技馆的情况,一天时间找到那个人,然后在动手之前来将衣服拿走。 他指定了衣料,又选了一款当下文人最喜爱的款式,给定金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对店小二说:“这不是定给我自己的,尺寸不能按我的来。” 银票摆在面前,可是生意眼看要做不成,店小二苦着脸问:“那能劳烦客官请对方来量一下尺寸吗?” 章华远在京都,郑栩请不到他,犹豫了一会儿,问店小二:“他来不了,我大约知道他的身量尺寸,能行吗?” 最后郑栩约摸着用手掌和手臂的尺寸比划了章华的身量,并与掌柜商议若是衣裳不合适可以拿来返工修改,交付了定金。 再度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郑栩将自己的佩剑擦了一遍,又一次按动了剑鞘上的机关,将剑柄里面的两枚飞刀拿出来看了一会儿,没有放回去,直接放在自己的枕边,然后合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休息。 第二天他那套改做的衣裳就做好了,店小二按照他留的地址给他送到了客栈。 郑栩换了衣服,对着铜镜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而后将一柄短刀揣到自己怀里,吊儿郎当地下了楼,一副纨绔的样子,往摔跤技馆去。 按照他的计划,三日之后,他摸到了他曾经叫师父的那个人的行踪。 接下来的事情就开始变得简单,郑栩潜入那个人的宅院,敲晕了六个家丁护院之后踢开了那个人卧房的门,和那个人过了招。 十二岁之前,他的招式全都是这个人教的,所以那一回动手郑栩输得很惨,险些丧命,但十二岁之后郑栩的长进那个人一无所知,所以这一次结果是郑栩赢了。 但是被那个人打了一掌,受了一些内伤。 郑栩将曾经钉入自己身体的两枚飞刀一左一右砸入那个人的肩胛位置,废了对方的功夫,看那个人身上的血流满了上衣。 八年以来,他时时刻刻将两枚飞刀带在身边,每天都在想这一幕的发生,如今终于成真了。 他动动嘴,喊对方:“师父。” 那个人痛得在哀嚎,并没有多么硬气,让郑栩不禁怀疑他记忆里面的那个人和眼前这个并不是同一个人。 他的短刀压在对方的脖子上,划出一些危险的痕迹,直截了当地问:“当初为什么要叛变?” 那个人好笑地看着郑栩,疼得哆嗦着说:“你主子都没有告诉你么?我本来也不是他的人,我为了我的主子要杀他,不算叛变。” 各为其主,原来这个人也没有当他这个徒弟是亲人过。 郑栩就不再继续问了,沉默着将人押到豖洲府的知府衙门,亮出三皇子的令牌,让对方准备了囚车将人押送回京。 他将人押送往知府衙门的时候是大清早,一身的血,押着另外一个一身血迹的男人,不少人看见了,裁缝铺的店小二都不敢来给他送订做的衣服,还是郑栩自己去拿了一趟。 [十四] 郑栩只身而来,回程的时候也拒绝了豖洲府知府战战兢兢说要派人护送的提议,又独自一个人压着被他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师父”回京。 还是从南城门折返,不过他没看见章华。 过城门的时候他还是四下看了一圈,没有人给他留暗号,证明章华没有启用他留下来的求助信号烟花。 郑栩紧绷了一路的神经因为这个事实有稍许的放松,紧接着三皇子的其他亲卫得到消息前来接应,将囚犯送往大理寺监,郑栩就全然放松了下来。 他又困又累,又打了一架,受了伤,状态不好,按照正常逻辑来说,现在的他应该只想找个地方好生睡一觉。 所以三皇子也让人带了话,说郑栩辛苦劳累,不用立即进宫见他,让郑栩先好生修养一日。 郑栩牵着他的马,漫无目的地在京城宽阔的街上溜达。 他其实知道三皇子的意思,是想要单独审一审那个叛徒。 和那个人相关的事情,殿下总是对他不放心,可能这一次他只身前去一个人都没带的举动也让殿下忧心了很久。 郑栩清者自清,已经用废了对方功夫和两枚深入肩胛骨的飞刀证明了自己同殿下一样恨那个人,于是听令行事,修养一日再进宫。 但他又不想回自己的住所,看了看被他保护得很好的包袱,打起一些精神来,往章华府上走。 但章华未在南郊,也不在府上。 章华奉命主查南郊之事,一开始头绪全无,调查之时更是阻碍重重,彼时他还不清楚案子牵扯之广,只是隐约觉得不对,便去同左敬商议。 两人商议完,都觉得此时干系重大,左敬拟了奏折呈递进宫,然而当天晚上章华便收到一封密信,涉事之人、生产窝点等信息全数写在信上,章华追出去,却连送信人的影子都没看见。 章华一夜未睡,看着放在案头,郑栩临走之前给他的信号烟花出神。 在这皇城之中,肯帮他,又有这个能耐帮他的人,只有郑栩。 可郑栩此时身在京城之外。 章华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思考的方向不是石料窝点而是郑栩身在何地,立即纠正了自己的思路,自己掌灯披了衣服,喊醒管家备了马车,连夜到衙门点了左敬分派给他的人,将其中一处生产窝点给查抄了。 那是密信之上写明的三处窝点之一,是主事之人不怎么会去查看,但管理的也不是很小的小喽啰的一处,适合将事情挑开,又留有一定余地没牵扯出幕后的大人物,给了皇上思量的空间。 事情闹大,自然不是章华一个小小官员还能主事的,南郊之事交由左敬亲自调查,章华则为副手,整日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 郑栩在章华的管家那边了解到这个情况,就有点想去把章华要回来。 但是没等他付诸行动,章华回来了。 而郑栩呆住了。 约莫十日没见,章华似乎瘦了不少,但人显得更清隽雅致,如松如柏。 思考能力好像在抓人的时候被过度消耗了,郑栩连打招呼都忘了,最后是章华先开了口,一边从门口走进来,一边道:“小郑大人办完事情了?” [十五] 郑栩只有看起来还算稳妥,实际上其实有些慌乱。 很奇怪,他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章华,就需要一些适应期,不然总是会被章华轻而易举弄得方寸尽失,尽管章华什么都没有做。 隔了一会儿,郑栩才稳住自己的声音,问章华:“你好像瘦了。” 他用目光隔着桌子量了一下章华的腰,觉得自己给章华订做的衣服或许会有些大了,于是又说:“得多吃一点。” 章华笑了一下,应道:“好。” 又说:“小郑大人也该多吃……” 没说完,郑栩忽然起身将灯烛吹灭了,手臂一伸将章华带进了自己怀里,真实的感受到了章华又细瘦了一些的腰身。 他将章华拢在身前,半抱着章华往屋内柜脚避了一下,与此同时贴着章华的耳根说:“嘘,房顶有人。” 章华再度感受到了来自少年人身上热烘烘的气息。 郑栩贴得太紧,屋子里又黑漆漆什么也看不到,章华下意识挣了一下,没挣开,而后安静下来不动了。 他没有郑栩那般警觉,仔细听了半晌也没有听见房顶有人的动静,倒是将郑栩一呼一吸的喘气声听得清清楚楚。 章华侧头,唇角不知道碰了什么一下,也同郑栩一样小声道:“是谁。” 郑栩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但是很快恢复警觉和犀利,将自己的短刀递给章华,一按自己的佩剑,说:“不知道,我去会会他们。” 他待要出去,窗户上黑影一闪而过,没有进章华的卧房,一拨朝宅子的另一边去了,留下一个驻足在章华卧房门口,从窗户往里面吹香。 同一时间,章华伸手拉住了郑栩的胳膊,拦住郑栩道:“那边是书房——他们是为了石料的事情来的。” 两个人才见面,没有说几句话,郑栩还不知道石料的事情此时进展如何,章华拿郑栩递过来的湿布捂住口鼻,三言两语挑重点说了一些,最后说:“你的人帮我查到了涉事人的名单,他们估计是来找……” 说到这里,章华顿住了。 找了名单拿走并没有用,章华已经看过了,他们得灭口。 这才是迷魂香的真实作用。 郑栩比章华想到的还要快,挣开章华掐着他的手,就地一滚到了门口,将门开了一点缝隙往外看情况,与此同时闻到了火油的味道。 如果今夜这间宅子只有章华一个人,他应该是在劫难逃。 来杀他的人个顶个都是高手,看来皇上是动了真格,不想保那个幕后的大人物,对方为了自保已经狗急跳墙。 章华第一次看见郑栩杀人,手法干脆利落,全都是阴狠毒辣的招数。 从郑栩把第二个人的脑袋砍掉的时候,章华就有些恶心腿软,他连死人都没见过,更遑论杀人的场面,而郑栩像一匹成年的饿狼,一剑下去,血溅三尺。 章华转过身去,背靠着门,手心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可心底里又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想要往外去看一看,虽然明知此时外面的场面应该要比刚刚还要吓人。 又过了一会儿,院子里安静了。 章华等着郑栩来开他卧房的门,可是院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接下来的声音。 很不常见的,章华有些慌乱。 他放下了对院子里面血腥场景的恐惧,也没有去想万一院子里最后剩下的不是郑栩而是另外一拨人怎么办,很不理智地转身推开了卧房的门。 几个清晨,他推开门都看见过郑栩在他的院子里练剑,剑花极其漂亮,如今他又知道那不只是花架子,是真的能杀人。 但刚刚狠辣的那个人此时正穿着一身里衣,拿着一块破布擦自己的剑,看见章华开门才一个健步冲上来,伸出手捂住了章华的眼睛。 郑栩的手心很湿,不是汗湿,是用水洗过的湿,带着章华熟悉的温热体温覆在他眼睛上,低声说:“别看,你会害怕。” 血腥气很重,章华有些恶心,但郑栩洗干净的手吸引了他更多的注意力,所以章华问:“你受伤了吗?” 郑栩一只手捂着章华的眼睛,一只手牵住章华的手,把人带回卧房,又立即关上房门,这才说:“没有。” 他放开捂着章华眼睛的手,看见章华眼神中有很少的一点关切,忽然又改口道:“很小的伤,不严重。” 他把染了血的外衣扔在了院子里,所以此时衣衫不整,说话也很不成样子,问章华:“你要看看吗?” 章华篇 [十三] 郑栩转身,再度回到了裁缝铺的二楼。 刚刚招呼他的店小二有些诧异,因为他给的银子很多,又显得对他有些讨好,走过来问郑栩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郑栩说“不是”,又说:“还想订做一身衣服。” 刚刚为了给郑栩改袖子和领口,已经为他量过尺寸了,店小二利索地说:“好说,客官看上什么样式什么料子了,我记下来就行。” 郑栩思忖了一下,问:“要多久?” 考虑到郑栩给的银子非常多,店小二觉得可以给他加塞加急订做,于是说需要三天。 三天时间是可以接受的,郑栩打算用两天时间去摸清楚那家摔跤技馆的情况,一天时间找到那个人,然后在动手之前来将衣服拿走。 他指定了衣料,又选了一款当下文人最喜爱的款式,给定金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对店小二说:“这不是定给我自己的,尺寸不能按我的来。” 银票摆在面前,可是生意眼看要做不成,店小二苦着脸问:“那能劳烦客官请对方来量一下尺寸吗?” 章华远在京都,郑栩请不到他,犹豫了一会儿,问店小二:“他来不了,我大约知道他的身量尺寸,能行吗?” 最后郑栩约摸着用手掌和手臂的尺寸比划了章华的身量,并与掌柜商议若是衣裳不合适可以拿来返工修改,交付了定金。 再度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郑栩将自己的佩剑擦了一遍,又一次按动了剑鞘上的机关,将剑柄里面的两枚飞刀拿出来看了一会儿,没有放回去,直接放在自己的枕边,然后合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休息。 第二天他那套改做的衣裳就做好了,店小二按照他留的地址给他送到了客栈。 郑栩换了衣服,对着铜镜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而后将一柄短刀揣到自己怀里,吊儿郎当地下了楼,一副纨绔的样子,往摔跤技馆去。 按照他的计划,三日之后,他摸到了他曾经叫师父的那个人的行踪。 接下来的事情就开始变得简单,郑栩潜入那个人的宅院,敲晕了六个家丁护院之后踢开了那个人卧房的门,和那个人过了招。 十二岁之前,他的招式全都是这个人教的,所以那一回动手郑栩输得很惨,险些丧命,但十二岁之后郑栩的长进那个人一无所知,所以这一次结果是郑栩赢了。 但是被那个人打了一掌,受了一些内伤。 郑栩将曾经钉入自己身体的两枚飞刀一左一右砸入那个人的肩胛位置,废了对方的功夫,看那个人身上的血流满了上衣。 八年以来,他时时刻刻将两枚飞刀带在身边,每天都在想这一幕的发生,如今终于成真了。 他动动嘴,喊对方:“师父。” 那个人痛得在哀嚎,并没有多么硬气,让郑栩不禁怀疑他记忆里面的那个人和眼前这个并不是同一个人。 他的短刀压在对方的脖子上,划出一些危险的痕迹,直截了当地问:“当初为什么要叛变?” 那个人好笑地看着郑栩,疼得哆嗦着说:“你主子都没有告诉你么?我本来也不是他的人,我为了我的主子要杀他,不算叛变。” 各为其主,原来这个人也没有当他这个徒弟是亲人过。 郑栩就不再继续问了,沉默着将人押到豖洲府的知府衙门,亮出三皇子的令牌,让对方准备了囚车将人押送回京。 他将人押送往知府衙门的时候是大清早,一身的血,押着另外一个一身血迹的男人,不少人看见了,裁缝铺的店小二都不敢来给他送订做的衣服,还是郑栩自己去拿了一趟。 [十四] 郑栩只身而来,回程的时候也拒绝了豖洲府知府战战兢兢说要派人护送的提议,又独自一个人压着被他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师父”回京。 还是从南城门折返,不过他没看见章华。 过城门的时候他还是四下看了一圈,没有人给他留暗号,证明章华没有启用他留下来的求助信号烟花。 郑栩紧绷了一路的神经因为这个事实有稍许的放松,紧接着三皇子的其他亲卫得到消息前来接应,将囚犯送往大理寺监,郑栩就全然放松了下来。 他又困又累,又打了一架,受了伤,状态不好,按照正常逻辑来说,现在的他应该只想找个地方好生睡一觉。 所以三皇子也让人带了话,说郑栩辛苦劳累,不用立即进宫见他,让郑栩先好生修养一日。 郑栩牵着他的马,漫无目的地在京城宽阔的街上溜达。 他其实知道三皇子的意思,是想要单独审一审那个叛徒。 和那个人相关的事情,殿下总是对他不放心,可能这一次他只身前去一个人都没带的举动也让殿下忧心了很久。 郑栩清者自清,已经用废了对方功夫和两枚深入肩胛骨的飞刀证明了自己同殿下一样恨那个人,于是听令行事,修养一日再进宫。 但他又不想回自己的住所,看了看被他保护得很好的包袱,打起一些精神来,往章华府上走。 但章华未在南郊,也不在府上。 章华奉命主查南郊之事,一开始头绪全无,调查之时更是阻碍重重,彼时他还不清楚案子牵扯之广,只是隐约觉得不对,便去同左敬商议。 两人商议完,都觉得此时干系重大,左敬拟了奏折呈递进宫,然而当天晚上章华便收到一封密信,涉事之人、生产窝点等信息全数写在信上,章华追出去,却连送信人的影子都没看见。 章华一夜未睡,看着放在案头,郑栩临走之前给他的信号烟花出神。 在这皇城之中,肯帮他,又有这个能耐帮他的人,只有郑栩。 可郑栩此时身在京城之外。 章华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思考的方向不是石料窝点而是郑栩身在何地,立即纠正了自己的思路,自己掌灯披了衣服,喊醒管家备了马车,连夜到衙门点了左敬分派给他的人,将其中一处生产窝点给查抄了。 那是密信之上写明的三处窝点之一,是主事之人不怎么会去查看,但管理的也不是很小的小喽啰的一处,适合将事情挑开,又留有一定余地没牵扯出幕后的大人物,给了皇上思量的空间。 事情闹大,自然不是章华一个小小官员还能主事的,南郊之事交由左敬亲自调查,章华则为副手,整日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 郑栩在章华的管家那边了解到这个情况,就有点想去把章华要回来。 但是没等他付诸行动,章华回来了。 而郑栩呆住了。 约莫十日没见,章华似乎瘦了不少,但人显得更清隽雅致,如松如柏。 思考能力好像在抓人的时候被过度消耗了,郑栩连打招呼都忘了,最后是章华先开了口,一边从门口走进来,一边道:“小郑大人办完事情了?” [十五] 郑栩只有看起来还算稳妥,实际上其实有些慌乱。 很奇怪,他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章华,就需要一些适应期,不然总是会被章华轻而易举弄得方寸尽失,尽管章华什么都没有做。 隔了一会儿,郑栩才稳住自己的声音,问章华:“你好像瘦了。” 他用目光隔着桌子量了一下章华的腰,觉得自己给章华订做的衣服或许会有些大了,于是又说:“得多吃一点。” 章华笑了一下,应道:“好。” 又说:“小郑大人也该多吃……” 没说完,郑栩忽然起身将灯烛吹灭了,手臂一伸将章华带进了自己怀里,真实的感受到了章华又细瘦了一些的腰身。 他将章华拢在身前,半抱着章华往屋内柜脚避了一下,与此同时贴着章华的耳根说:“嘘,房顶有人。” 章华再度感受到了来自少年人身上热烘烘的气息。 郑栩贴得太紧,屋子里又黑漆漆什么也看不到,章华下意识挣了一下,没挣开,而后安静下来不动了。 他没有郑栩那般警觉,仔细听了半晌也没有听见房顶有人的动静,倒是将郑栩一呼一吸的喘气声听得清清楚楚。 章华侧头,唇角不知道碰了什么一下,也同郑栩一样小声道:“是谁。” 郑栩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但是很快恢复警觉和犀利,将自己的短刀递给章华,一按自己的佩剑,说:“不知道,我去会会他们。” 他待要出去,窗户上黑影一闪而过,没有进章华的卧房,一拨朝宅子的另一边去了,留下一个驻足在章华卧房门口,从窗户往里面吹香。 同一时间,章华伸手拉住了郑栩的胳膊,拦住郑栩道:“那边是书房——他们是为了石料的事情来的。” 两个人才见面,没有说几句话,郑栩还不知道石料的事情此时进展如何,章华拿郑栩递过来的湿布捂住口鼻,三言两语挑重点说了一些,最后说:“你的人帮我查到了涉事人的名单,他们估计是来找……” 说到这里,章华顿住了。 找了名单拿走并没有用,章华已经看过了,他们得灭口。 这才是迷魂香的真实作用。 郑栩比章华想到的还要快,挣开章华掐着他的手,就地一滚到了门口,将门开了一点缝隙往外看情况,与此同时闻到了火油的味道。 如果今夜这间宅子只有章华一个人,他应该是在劫难逃。 来杀他的人个顶个都是高手,看来皇上是动了真格,不想保那个幕后的大人物,对方为了自保已经狗急跳墙。 章华第一次看见郑栩杀人,手法干脆利落,全都是阴狠毒辣的招数。 从郑栩把第二个人的脑袋砍掉的时候,章华就有些恶心腿软,他连死人都没见过,更遑论杀人的场面,而郑栩像一匹成年的饿狼,一剑下去,血溅三尺。 章华转过身去,背靠着门,手心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可心底里又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想要往外去看一看,虽然明知此时外面的场面应该要比刚刚还要吓人。 又过了一会儿,院子里安静了。 章华等着郑栩来开他卧房的门,可是院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接下来的声音。 很不常见的,章华有些慌乱。 他放下了对院子里面血腥场景的恐惧,也没有去想万一院子里最后剩下的不是郑栩而是另外一拨人怎么办,很不理智地转身推开了卧房的门。 几个清晨,他推开门都看见过郑栩在他的院子里练剑,剑花极其漂亮,如今他又知道那不只是花架子,是真的能杀人。 但刚刚狠辣的那个人此时正穿着一身里衣,拿着一块破布擦自己的剑,看见章华开门才一个健步冲上来,伸出手捂住了章华的眼睛。 郑栩的手心很湿,不是汗湿,是用水洗过的湿,带着章华熟悉的温热体温覆在他眼睛上,低声说:“别看,你会害怕。” 血腥气很重,章华有些恶心,但郑栩洗干净的手吸引了他更多的注意力,所以章华问:“你受伤了吗?” 郑栩一只手捂着章华的眼睛,一只手牵住章华的手,把人带回卧房,又立即关上房门,这才说:“没有。” 他放开捂着章华眼睛的手,看见章华眼神中有很少的一点关切,忽然又改口道:“很小的伤,不严重。” 他把染了血的外衣扔在了院子里,所以此时衣衫不整,说话也很不成样子,问章华:“你要看看吗?” 章华篇 [十六] 章华见过郑栩背上的旧疤,布在线条分明的背上,显得十分突兀,如今他又看见了郑栩胸口的新伤,巴掌大的一片,已经淤青得发紫,张牙舞爪得更加显眼。 但很明显,这虽然是新伤,却没有新到是今日受的伤。 章华静默着看了一会儿,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但最后并没有抬起来,只是轻声说:“我家没有伤药,得出去买一些。” 迷魂香并不只是往章华这个屋子里吹了,章华因为屋子里多了一个警觉的郑栩逃过一劫,但下人房里面的管家小厮并两个婆子则全数中招,此时都在昏睡不醒,买药也就只能是章华亲自去。 章华转过身,迈步想去换衣服并拿荷包,可一步还没迈出去,就被扯住了手腕。 “有一点疼。”郑栩慢吞吞地说,和章华的肢体接触让他的思考能力有很大程度下降,但骨子里还是那个皇子贴身侍卫,警觉又敏锐,所以他几乎是本能地拦住章华,“但是你不能自己出去,很危险。” 章华反应过来,他今日应该死于“意外走水”,可他的宅子毫无火光,来暗杀他的人有来无回,那背后的人一定还会有后招。 章华并不傻,很快想明白个中原因,没有管被郑栩拉着的手腕,只是又看了一眼郑栩赤裸的前胸上那一块淤青,低声问:“那怎么办。” 郑栩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定决心了,轻轻拉着章华手腕的手掌用了力气,很轻易把章华拉进了怀里。 章华的脸颊贴到了郑栩的颈部的皮肤,感受到郑栩说话时候声带轻微的震动,听见郑栩说:“章大人,去我那边避一避,这里真的很危险。” 又说:“我那里也有药。” 章华的目光越过郑栩,落在他身后自己的床榻上,那里被管家打理得很规整,规规矩矩地放着一只枕头,和一床被子。 这个屋子里并没有属于第二个人的物品。 章华沉默了一会儿,问郑栩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三殿下是不是不能插手这件事情?” 没有被推开,郑栩就仍旧还环抱着章华,轻声“嗯”了一下,慢慢才明白章华的意思,想了一会儿才又说:“章大人家中意外走水,幸好家丁惊醒,才没有伤及性命。” 一把火,除了派人来的幕后指使,谁也不知道这几个人曾经来过这里,自然也就和三皇子牵扯不上关系。 但宅子烧了,章华就真的无处落脚了。 郑栩的嘴角弯了起来,手指轻微用力,在章华的腰间留下了一下很明显的触感,说:“你让管家他们从后院走,我去放火。” 而后才终于松开了章华的腰,替章华去开门,道:“你闭上眼,不要看,我带你往外走。” 他脸上看不出来像是刚刚才杀了六个活生生的人,有一些克制、隐秘的欣喜。 章华的目光下垂,没有去看郑栩的脸,而是落在他正在推开门的手掌上,顿了片刻,才说:“你落脚的地方在哪里?管家和婆子跟着去不合适,我把他们安顿到阿樱那里去,也免得阿樱看见府上走水着急。” “……我那个地方是才找的,没有收拾好。”郑栩补救一般地说,而后才报了一个地址,又说,“走。” 门打开,血腥气息冲进了房里,浓重,可怖,但章华没有听郑栩的话闭上眼睛,很快的从郑栩身边走过,走出去,然后才说:“等我去找你。” “万事小心。” 章华篇 [十六] 章华见过郑栩背上的旧疤,布在线条分明的背上,显得十分突兀,如今他又看见了郑栩胸口的新伤,巴掌大的一片,已经淤青得发紫,张牙舞爪得更加显眼。 但很明显,这虽然是新伤,却没有新到是今日受的伤。 章华静默着看了一会儿,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但最后并没有抬起来,只是轻声说:“我家没有伤药,得出去买一些。” 迷魂香并不只是往章华这个屋子里吹了,章华因为屋子里多了一个警觉的郑栩逃过一劫,但下人房里面的管家小厮并两个婆子则全数中招,此时都在昏睡不醒,买药也就只能是章华亲自去。 章华转过身,迈步想去换衣服并拿荷包,可一步还没迈出去,就被扯住了手腕。 “有一点疼。”郑栩慢吞吞地说,和章华的肢体接触让他的思考能力有很大程度下降,但骨子里还是那个皇子贴身侍卫,警觉又敏锐,所以他几乎是本能地拦住章华,“但是你不能自己出去,很危险。” 章华反应过来,他今日应该死于“意外走水”,可他的宅子毫无火光,来暗杀他的人有来无回,那背后的人一定还会有后招。 章华并不傻,很快想明白个中原因,没有管被郑栩拉着的手腕,只是又看了一眼郑栩赤裸的前胸上那一块淤青,低声问:“那怎么办。” 郑栩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定决心了,轻轻拉着章华手腕的手掌用了力气,很轻易把章华拉进了怀里。 章华的脸颊贴到了郑栩的颈部的皮肤,感受到郑栩说话时候声带轻微的震动,听见郑栩说:“章大人,去我那边避一避,这里真的很危险。” 又说:“我那里也有药。” 章华的目光越过郑栩,落在他身后自己的床榻上,那里被管家打理得很规整,规规矩矩地放着一只枕头,和一床被子。 这个屋子里并没有属于第二个人的物品。 章华沉默了一会儿,问郑栩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三殿下是不是不能插手这件事情?” 没有被推开,郑栩就仍旧还环抱着章华,轻声“嗯”了一下,慢慢才明白章华的意思,想了一会儿才又说:“章大人家中意外走水,幸好家丁惊醒,才没有伤及性命。” 一把火,除了派人来的幕后指使,谁也不知道这几个人曾经来过这里,自然也就和三皇子牵扯不上关系。 但宅子烧了,章华就真的无处落脚了。 郑栩的嘴角弯了起来,手指轻微用力,在章华的腰间留下了一下很明显的触感,说:“你让管家他们从后院走,我去放火。” 而后才终于松开了章华的腰,替章华去开门,道:“你闭上眼,不要看,我带你往外走。” 他脸上看不出来像是刚刚才杀了六个活生生的人,有一些克制、隐秘的欣喜。 章华的目光下垂,没有去看郑栩的脸,而是落在他正在推开门的手掌上,顿了片刻,才说:“你落脚的地方在哪里?管家和婆子跟着去不合适,我把他们安顿到阿樱那里去,也免得阿樱看见府上走水着急。” “……我那个地方是才找的,没有收拾好。”郑栩补救一般地说,而后才报了一个地址,又说,“走。” 门打开,血腥气息冲进了房里,浓重,可怖,但章华没有听郑栩的话闭上眼睛,很快的从郑栩身边走过,走出去,然后才说:“等我去找你。” “万事小心。” 章华篇 [十七] 郑栩在城南宅子门前等了半个时辰,没有看到章华的身影,不由得开始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是应该同章华问清楚他是不是一定会来。 又隔了一会儿,郑栩的后悔变成了担忧,因为不确定是不是只有那一拨人来杀章华,所以他开始考虑要去找章华。 可章华的宅子起了火,派人杀章华的人应该还在误以为自己派的人已经得手,不应该还有其他杀手才对。 郑栩失去判断力,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 而后他在远处看见了章华的身影。 “章子黯。”郑栩迎过去,没有继续客气地用“章大人”,直接喊章华的字,有一些他自己没有察觉到的不高兴,“你送他们要这么久。” 章华看了他少时,又将目光放远,落在郑栩身后的宅子上,但也很快将目光移开,没有解释自己刚刚在安慰担忧过度的阿樱,只是说:“今日多谢了,幸亏你在。” 郑栩顿了一下,慢半拍地转身把门打开,带着章华往里走了一些,又扳动机关打开二道门,将这破旧宅子的内里乾坤展露在章华面前,并给出自己的结论:“这里很安全。” 再往里走,是一些卧房,能看出来有被人居住的痕迹。 郑栩带章华走到最里面一间屋子,开门进去,给章华倒了水放到面前,又去将被褥换了一套新的,之后才又折回到章华面前,犹豫着问:“你今天有没有被吓到。” 三皇子说过,他杀人的时候有那个人的样子,狠,绝,像煞神。 可章华端着茶碗,好像是觉得他的问题很好笑,还笑了一下。 “小郑大人。”他微微扬着头,露出纤细的脖颈和微微凸出的喉结,喉结一上一下的轻微动,对郑栩说,“我们做文官的,也没有那么文弱无用。” 郑栩看着章华,无法确定章华是否恼了,自辩一样说:“不是这个意思……” 可他话没说完,章华打断他,并没有怪他看轻文官的意思:“我没有被吓到,没事。” 然后又从怀中掏了一只小瓷罐出来,对郑栩说:“你把里衣脱一下。” 他语气很平淡,像是丝毫没有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在郑栩没控制住的震惊目光中补充道:“替你擦一些伤药,我从阿樱家中拿来的。” 郑栩堪堪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动作却有些滑稽,同手同脚地走过来,愣愣地看着章华将不算精致的小罐子的盖子打开,用指尖挑了一点药膏,而后才微微抬起眼帘,发现郑栩没有将上衣脱掉,仍旧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一样,说:“不是说有一点疼?” 章华的指节很长,骨节并不突兀,在指尖拈着一些白色的膏体,让郑栩无端觉得口干舌燥。 他失去分寸,在章华将伤药涂到他胸口的时候,没头没脑地问:“章大人,这么长时间,怎么没见过你的家眷?” 章华涂药的动作有了很少很少的一点停顿,几乎要让人察觉不到。 可郑栩察觉到了,正要懊恼自己的鲁莽,却听见章华轻描淡写地说:“死了。” 伤药涂好,章华将手指收回,拿放在一旁的盖子将药罐盖好,才抬起眼睛去看郑栩的眼睛,轻声问:“不然小郑大人觉得是为什么呢?” 那双眼睛里面写满了轻描淡写,这个人好像一直没有很强烈的情绪。 郑栩看着眼前柔软的眉眼,在这个晚上第二次伸出手将人搂住,并用实际行动给了章华他觉得的理由——他常年握剑的右手掌心贴在章华的脑后,将人压向了自己,而后只很轻微地颔首低头,便轻易吻住了对方。 章华篇 [十七] 郑栩在城南宅子门前等了半个时辰,没有看到章华的身影,不由得开始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是应该同章华问清楚他是不是一定会来。 又隔了一会儿,郑栩的后悔变成了担忧,因为不确定是不是只有那一拨人来杀章华,所以他开始考虑要去找章华。 可章华的宅子起了火,派人杀章华的人应该还在误以为自己派的人已经得手,不应该还有其他杀手才对。 郑栩失去判断力,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 而后他在远处看见了章华的身影。 “章子黯。”郑栩迎过去,没有继续客气地用“章大人”,直接喊章华的字,有一些他自己没有察觉到的不高兴,“你送他们要这么久。” 章华看了他少时,又将目光放远,落在郑栩身后的宅子上,但也很快将目光移开,没有解释自己刚刚在安慰担忧过度的阿樱,只是说:“今日多谢了,幸亏你在。” 郑栩顿了一下,慢半拍地转身把门打开,带着章华往里走了一些,又扳动机关打开二道门,将这破旧宅子的内里乾坤展露在章华面前,并给出自己的结论:“这里很安全。” 再往里走,是一些卧房,能看出来有被人居住的痕迹。 郑栩带章华走到最里面一间屋子,开门进去,给章华倒了水放到面前,又去将被褥换了一套新的,之后才又折回到章华面前,犹豫着问:“你今天有没有被吓到。” 三皇子说过,他杀人的时候有那个人的样子,狠,绝,像煞神。 可章华端着茶碗,好像是觉得他的问题很好笑,还笑了一下。 “小郑大人。”他微微扬着头,露出纤细的脖颈和微微凸出的喉结,喉结一上一下的轻微动,对郑栩说,“我们做文官的,也没有那么文弱无用。” 郑栩看着章华,无法确定章华是否恼了,自辩一样说:“不是这个意思……” 可他话没说完,章华打断他,并没有怪他看轻文官的意思:“我没有被吓到,没事。” 然后又从怀中掏了一只小瓷罐出来,对郑栩说:“你把里衣脱一下。” 他语气很平淡,像是丝毫没有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在郑栩没控制住的震惊目光中补充道:“替你擦一些伤药,我从阿樱家中拿来的。” 郑栩堪堪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动作却有些滑稽,同手同脚地走过来,愣愣地看着章华将不算精致的小罐子的盖子打开,用指尖挑了一点药膏,而后才微微抬起眼帘,发现郑栩没有将上衣脱掉,仍旧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一样,说:“不是说有一点疼?” 章华的指节很长,骨节并不突兀,在指尖拈着一些白色的膏体,让郑栩无端觉得口干舌燥。 他失去分寸,在章华将伤药涂到他胸口的时候,没头没脑地问:“章大人,这么长时间,怎么没见过你的家眷?” 章华涂药的动作有了很少很少的一点停顿,几乎要让人察觉不到。 可郑栩察觉到了,正要懊恼自己的鲁莽,却听见章华轻描淡写地说:“死了。” 伤药涂好,章华将手指收回,拿放在一旁的盖子将药罐盖好,才抬起眼睛去看郑栩的眼睛,轻声问:“不然小郑大人觉得是为什么呢?” 那双眼睛里面写满了轻描淡写,这个人好像一直没有很强烈的情绪。 郑栩看着眼前柔软的眉眼,在这个晚上第二次伸出手将人搂住,并用实际行动给了章华他觉得的理由——他常年握剑的右手掌心贴在章华的脑后,将人压向了自己,而后只很轻微地颔首低头,便轻易吻住了对方。 章华篇 [十八] 这是一个注定不可能平静的夜晚。 前半夜,他们在杀人放火,后半夜,他们共赴巫山云雨。 郑栩一直觉得章华这个人像是水汽很重的天气里远处的山眉,拢在一片雾气之中让人看不清楚,说离得远,在目光能望见的地方,说离得近,却也没办法触手可碰。 可这个似远似近的人只是看着疏离,抱进怀里时却毫无棱角,唇瓣柔软湿润,身体皮肤有一种细腻的触感,会被他吻得眼角湿红,也会因为他的动作轻微地颤抖。 郑栩将章华压在床榻之上,手指顺着亵衣的边角滑进去,一寸一寸地沿着章华腰侧的细肉往上的时候,喜悦才真实地涌入了头脑之中。 习武的人不讲究,平日里有地方就能睡着,根本未曾在意过被褥床榻,所以郑栩是在今夜才知道,原来他的床并不稳当,在床上的人动作稍微剧烈一些的时候会发出一些轻微的声响,但是不严重,偶尔会被章华的喘息声音遮掩过去,但也有时候比较明显,提醒他或许章华承受不住。 床的帷幔上有一只穗子,黑暗中不太能看清楚颜色,让章华稍微走了一会儿神。 半刻钟之前郑栩问他的那个关于“家眷”的问题让他想起来了一些有几年了都没有想起过的人和事,不过那些记忆很久远,于是不再深刻。 相比之下,郑栩是新闯入他生活之中活生生的人,更加深刻一些。 不,许多。 章华慢慢闭上眼睛,将自己放入全完黑暗的环境中去,感受到来自郑栩身上的热,还有触碰着他的、即将与他的身体紧密相连的东西。 还是有一些记忆里的东西从包裹紧密的盒子中漏出来,身体有时候比大脑更能记住某些东西。 夜风还是有些微凉,身上一点蔽体的布料都没有的时候,章华觉得会有一点冷。 于是章华伸出胳膊,拥抱住一直都暖烘烘的郑栩,变得不觉得冷了。 章华是累得睡过去的,但只睡了很少的时间,便从梦中惊醒过来。 天色尚且黑着,还没有到上朝的时辰,身侧有人还在酣睡,睡相不算难看,只是有些粘人,睡梦之中还极其霸道地抱着他。 章华又望着床帷上的坠子愣了一会儿,而后用远离郑栩那一侧的手很轻很轻地去推郑栩,想要不惊动郑栩地把他拦在自己腰上的、压得有些重的胳膊拿下去。 只可惜他才稍微动了一下,郑栩便醒了。 不似章华,郑栩没有刚刚睡醒时候的混沌时刻,睁开眼睛就是很清明的神色,且有几分戒备警觉,在看见推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来自章华之后,绷起来的肌肉才松懈下来:“你睡醒了?” 他头歪过去一些,似乎是想要亲吻章华,但章华没有推动郑栩胳膊的手已经收回来,揉了揉尚且朦胧的眼睛,不经意似的躲过了郑栩。 他慢吞吞地爬起来,将亵衣穿好,郑栩留在他身上的斑驳红痕就一点点都被收进衣服里遮盖住了。 而后他越过郑栩,弯着腰从床上想要下来,声音有些哑,是前一夜留下的后遗症:“我还得去上朝,小郑大人倒是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郑栩想起来章华前一夜很累地趴在他身上的样子,就开始心疼他辛苦,可百官无故不可缺勤,南郊的事情交由左敬主事之后,免章华上朝的旨意就撤了,章华是还得去。 但也还是有办法让章华少受些辛苦的,郑栩也翻身坐起来,一边胡乱往身上套衣服一边道:“子黯,你的宅子也烧了,不如我们换一处住,离宫里近一些,你上朝回话或者殿下召我入宫都方便。” 章华已经穿戴妥帖,他装作家中走水,不能这样干干净净往宫里去,还得借着天黑回家一趟,蹭上一身的灰才像样子,所以时间不是很够了,郑栩提议的时候他正打算往外走,闻言不由诧异,回过头看着郑栩:“我们?” 但他很快明白过来郑栩的意思,变得有些敷衍:“还是不了,我那处宅子是找道士瞧过风水的,搬了去别处于我不好。” 郑栩立即表示反驳:“风水哪里好了,你险些被人暗害了。” 或许是觉察到了自己对救命之人过于敷衍,章华于是笑了一下,语气很平地说:“还是好的,不然怎么会有小郑大人恰好在,恰好救了我呢?” [十九] 难怪南郊之事的主谋急于杀章华灭口,连章华本人都没有想到,他手中的那份名单的确干系重大,第二天早朝章华便得知这件事情竟然涉及到了皇陵修葺,那一处的石料竟用的也是次品,这下皇上连颁了三道圣旨,圈禁了两位朝廷大员,令其听旨候审。 章华下朝之后便将手中的名单给了左敬,将这烫手山芋给甩了出去。 之前太过混乱,章华再回到旧宅门口,望着里头烧得七零八落的后院才开始觉得有些心悸,再想到被郑栩砍掉了脑袋的那个剑下亡魂,最后也觉得是得搬个家才好。 不过要将这一处房产处置掉,又要寻合适的新宅子,做起来并不是太容易,也不能急于一时半刻,只能让管家慢慢去办。 他下朝之后回一趟家,变去了阿樱家中,阿樱着急了一宿,见了章华就问他前一夜到底去哪里了,被章华含糊着糊弄过去。 她相公已经帮章华将家中客房收拾出来,请章华先委屈住下。 百姓见了官总归有些胆怯,阿樱的相公搓着手站在章华身侧,一脸拘谨的傻笑。 倒是小孩子活泼些,抱着章华的腿,仰着小脑袋喊“舅舅”。 章华一早上奔波着先回了一趟烧了一半的宅子,又去上了朝,下朝还和左敬商议了小半个时辰关于南郊的事情,此时到了阿樱家中才终于松下一口气,缓缓觉出一些不适来。 他身上有些酸,头也有一些晕,且郑栩弄进去的东西一直没有弄出来,走路的时候才缓缓顺着腿/根流/出来,弄湿了他的里裤,虽有外袍遮盖着旁人看不出来,可他的的确确感到了一些仿佛失禁的窘迫感。 于是他蹲下一些,与两个孩子平视,轻声哄道:“舅舅有些累,你们先去同爹娘玩,等舅舅睡醒,去给你们买好吃的糕饼好不好?” 两个孩子雀跃着说好,被阿樱带着出去,章华才吩咐了借住在阿樱家中的管家去替他烧些热水来,他想洗个澡。 不过阿樱心细,知道家中走水必是一身的烟灰,于是灶火就奢侈得一直没熄,给章华备着热水。 管家搬了木桶来,章华就让他出去,而后缓慢地将身上脏了的衣裳脱掉,将一根手指伸到自己里面去,慢吞吞地给自己做清理。 他做这些事情的动作有些生涩了,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等觉得差不多干净了,章华才迈进了木质的浴桶里,慢慢地往下坐,让水漫过自己的肩膀,极其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他脑袋从早上醒来就有一些沉沉的不适感,在同左敬讲话的时候变得极其闷痛,到这时已经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让他觉得别人讲话分外吵。 水漫过脖颈的时候,章华已经混混沌沌了,周身被热水蒸得很舒服,但又有一些无法舒展开的憋屈感,可他无法睁开眼睛将自己搬到床上去,于是放任自己继续沉在木桶里,即使已经觉察到水温已经不太适宜。 只是头部的不适感还在加重,章华总觉得耳边“嗡嗡”的,很吵,像有人在一下一下、坚持不懈地敲门。 而后声音停了,章华被一声更加响的动静从半梦半醒之中拉扯出来。 他睁开酸胀的眼皮,看见郑栩正一脸空白地看着他的方向,脚边是那把他极其宝贝的剑。 章华篇 [十八] 这是一个注定不可能平静的夜晚。 前半夜,他们在杀人放火,后半夜,他们共赴巫山云雨。 郑栩一直觉得章华这个人像是水汽很重的天气里远处的山眉,拢在一片雾气之中让人看不清楚,说离得远,在目光能望见的地方,说离得近,却也没办法触手可碰。 可这个似远似近的人只是看着疏离,抱进怀里时却毫无棱角,唇瓣柔软湿润,身体皮肤有一种细腻的触感,会被他吻得眼角湿红,也会因为他的动作轻微地颤抖。 郑栩将章华压在床榻之上,手指顺着亵衣的边角滑进去,一寸一寸地沿着章华腰侧的细肉往上的时候,喜悦才真实地涌入了头脑之中。 习武的人不讲究,平日里有地方就能睡着,根本未曾在意过被褥床榻,所以郑栩是在今夜才知道,原来他的床并不稳当,在床上的人动作稍微剧烈一些的时候会发出一些轻微的声响,但是不严重,偶尔会被章华的喘息声音遮掩过去,但也有时候比较明显,提醒他或许章华承受不住。 床的帷幔上有一只穗子,黑暗中不太能看清楚颜色,让章华稍微走了一会儿神。 半刻钟之前郑栩问他的那个关于“家眷”的问题让他想起来了一些有几年了都没有想起过的人和事,不过那些记忆很久远,于是不再深刻。 相比之下,郑栩是新闯入他生活之中活生生的人,更加深刻一些。 不,许多。 章华慢慢闭上眼睛,将自己放入全完黑暗的环境中去,感受到来自郑栩身上的热,还有触碰着他的、即将与他的身体紧密相连的东西。 还是有一些记忆里的东西从包裹紧密的盒子中漏出来,身体有时候比大脑更能记住某些东西。 夜风还是有些微凉,身上一点蔽体的布料都没有的时候,章华觉得会有一点冷。 于是章华伸出胳膊,拥抱住一直都暖烘烘的郑栩,变得不觉得冷了。 章华是累得睡过去的,但只睡了很少的时间,便从梦中惊醒过来。 天色尚且黑着,还没有到上朝的时辰,身侧有人还在酣睡,睡相不算难看,只是有些粘人,睡梦之中还极其霸道地抱着他。 章华又望着床帷上的坠子愣了一会儿,而后用远离郑栩那一侧的手很轻很轻地去推郑栩,想要不惊动郑栩地把他拦在自己腰上的、压得有些重的胳膊拿下去。 只可惜他才稍微动了一下,郑栩便醒了。 不似章华,郑栩没有刚刚睡醒时候的混沌时刻,睁开眼睛就是很清明的神色,且有几分戒备警觉,在看见推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来自章华之后,绷起来的肌肉才松懈下来:“你睡醒了?” 他头歪过去一些,似乎是想要亲吻章华,但章华没有推动郑栩胳膊的手已经收回来,揉了揉尚且朦胧的眼睛,不经意似的躲过了郑栩。 他慢吞吞地爬起来,将亵衣穿好,郑栩留在他身上的斑驳红痕就一点点都被收进衣服里遮盖住了。 而后他越过郑栩,弯着腰从床上想要下来,声音有些哑,是前一夜留下的后遗症:“我还得去上朝,小郑大人倒是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郑栩想起来章华前一夜很累地趴在他身上的样子,就开始心疼他辛苦,可百官无故不可缺勤,南郊的事情交由左敬主事之后,免章华上朝的旨意就撤了,章华是还得去。 但也还是有办法让章华少受些辛苦的,郑栩也翻身坐起来,一边胡乱往身上套衣服一边道:“子黯,你的宅子也烧了,不如我们换一处住,离宫里近一些,你上朝回话或者殿下召我入宫都方便。” 章华已经穿戴妥帖,他装作家中走水,不能这样干干净净往宫里去,还得借着天黑回家一趟,蹭上一身的灰才像样子,所以时间不是很够了,郑栩提议的时候他正打算往外走,闻言不由诧异,回过头看着郑栩:“我们?” 但他很快明白过来郑栩的意思,变得有些敷衍:“还是不了,我那处宅子是找道士瞧过风水的,搬了去别处于我不好。” 郑栩立即表示反驳:“风水哪里好了,你险些被人暗害了。” 或许是觉察到了自己对救命之人过于敷衍,章华于是笑了一下,语气很平地说:“还是好的,不然怎么会有小郑大人恰好在,恰好救了我呢?” [十九] 难怪南郊之事的主谋急于杀章华灭口,连章华本人都没有想到,他手中的那份名单的确干系重大,第二天早朝章华便得知这件事情竟然涉及到了皇陵修葺,那一处的石料竟用的也是次品,这下皇上连颁了三道圣旨,圈禁了两位朝廷大员,令其听旨候审。 章华下朝之后便将手中的名单给了左敬,将这烫手山芋给甩了出去。 之前太过混乱,章华再回到旧宅门口,望着里头烧得七零八落的后院才开始觉得有些心悸,再想到被郑栩砍掉了脑袋的那个剑下亡魂,最后也觉得是得搬个家才好。 不过要将这一处房产处置掉,又要寻合适的新宅子,做起来并不是太容易,也不能急于一时半刻,只能让管家慢慢去办。 他下朝之后回一趟家,变去了阿樱家中,阿樱着急了一宿,见了章华就问他前一夜到底去哪里了,被章华含糊着糊弄过去。 她相公已经帮章华将家中客房收拾出来,请章华先委屈住下。 百姓见了官总归有些胆怯,阿樱的相公搓着手站在章华身侧,一脸拘谨的傻笑。 倒是小孩子活泼些,抱着章华的腿,仰着小脑袋喊“舅舅”。 章华一早上奔波着先回了一趟烧了一半的宅子,又去上了朝,下朝还和左敬商议了小半个时辰关于南郊的事情,此时到了阿樱家中才终于松下一口气,缓缓觉出一些不适来。 他身上有些酸,头也有一些晕,且郑栩弄进去的东西一直没有弄出来,走路的时候才缓缓顺着腿/根流/出来,弄湿了他的里裤,虽有外袍遮盖着旁人看不出来,可他的的确确感到了一些仿佛失禁的窘迫感。 于是他蹲下一些,与两个孩子平视,轻声哄道:“舅舅有些累,你们先去同爹娘玩,等舅舅睡醒,去给你们买好吃的糕饼好不好?” 两个孩子雀跃着说好,被阿樱带着出去,章华才吩咐了借住在阿樱家中的管家去替他烧些热水来,他想洗个澡。 不过阿樱心细,知道家中走水必是一身的烟灰,于是灶火就奢侈得一直没熄,给章华备着热水。 管家搬了木桶来,章华就让他出去,而后缓慢地将身上脏了的衣裳脱掉,将一根手指伸到自己里面去,慢吞吞地给自己做清理。 他做这些事情的动作有些生涩了,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等觉得差不多干净了,章华才迈进了木质的浴桶里,慢慢地往下坐,让水漫过自己的肩膀,极其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他脑袋从早上醒来就有一些沉沉的不适感,在同左敬讲话的时候变得极其闷痛,到这时已经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让他觉得别人讲话分外吵。 水漫过脖颈的时候,章华已经混混沌沌了,周身被热水蒸得很舒服,但又有一些无法舒展开的憋屈感,可他无法睁开眼睛将自己搬到床上去,于是放任自己继续沉在木桶里,即使已经觉察到水温已经不太适宜。 只是头部的不适感还在加重,章华总觉得耳边“嗡嗡”的,很吵,像有人在一下一下、坚持不懈地敲门。 而后声音停了,章华被一声更加响的动静从半梦半醒之中拉扯出来。 他睁开酸胀的眼皮,看见郑栩正一脸空白地看着他的方向,脚边是那把他极其宝贝的剑。 章华篇 郑栩的脑袋与身体的连接像是神奇地被断开,失去语言能力,章华则大概是在热水里泡得有些懒散,所以也没有开口,只在木桶里小幅度动了一下,将胳膊从半温不热的水里伸出来。 郑栩听到了手臂搅动水的声音。 与此同时,也看见了章华小臂上有一些,热水已经让变得更加明显。 隔了一会儿,他的脑袋迟疑地对身体发出命令,让他回避目光、俯身捡剑。 但可能是因为他真的看得有些久,章华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章华的声音有些软,被木桶里面的水汽沾染成了湿漉漉的样子,他似乎还很困,慢吞吞地说:“怎么了,不是看见过我不穿衣服。” 郑栩的身体拒绝了大脑发出来的指令,没能成功将掉在地上的佩剑捡起来,也没能成功将目光从章华身上转移开。 又隔了一会儿,郑栩不知道怎么想的,没有管掉在地上的剑,走过去,停在了章华泡澡的木桶一旁。 随后他碰了碰章华的脸,用肯定的语气对章华说:“我抱你出来。” 阿樱家中没有章华刻意换的衣服,章华原本打算洗完就睡一觉,但是郑栩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不得不面对要穿脏衣服的窘境。 其实章华是有一些不太能吃苦的,以往曾经几年的经历让他或多或少被养得娇气起来,不过不太多,所以平时不显。 也不是一定不能穿,但章华不想,于是他拒绝道:“不用了。” 郑栩立即想起来前一天晚上的时候。 章华很累了,整个人变得软绵绵的,缩在被子里不肯动,含含混混地说:“不用了,我很困。” 彼时章华眼角绯红,说话都带一些软鼻音,听起来像是撒娇一样,郑栩就一动都没有再动,抱着章华入睡了。 郑栩认为章华现在也是撒娇,只是因为是白天,所以撒娇得不明显。 他环顾这间屋子一周,用了一点时间被迫承认条件比他那个落脚的宅子要好一些,起码床铺看上去软和一些,但立即又想到这里不如他那边安全。 最后郑栩找到了盆架上的布巾,拿过来将章华湿漉漉的头发包裹起来,同时发现了泡澡木桶里面的水温已经有些低了,就不由分说地将章华抱了出来。 他胡乱将章华浑身擦了擦,不敢看章华身上一些还没有消除掉的明显咬痕,红着耳朵说:“我在找新的住处。” 章华非常非常困,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刚刚从水中出来也有一些冷,而郑栩抱着他,既可以让他偷懒也可以让他取暖,所以章华作废了刚刚的拒绝,任由郑栩将他抱到床上,又扯了被子盖住自己,一副快要入睡的样子,半阖着眼睛说:“嗯,我也在找。” 他没有下逐客令,但看上去马上就要陷入梦里。 但是章华又没有能立即睡着,听见郑栩说“你不要找了”还有“其他地方不安全”,但是因为过于困,便没有能聚集起来意识去思考这两句话。 当然,更没有精力去想,现在又不能做,郑栩怎么又亲了他。 章华篇 郑栩的脑袋与身体的连接像是神奇地被断开,失去语言能力,章华则大概是在热水里泡得有些懒散,所以也没有开口,只在木桶里小幅度动了一下,将胳膊从半温不热的水里伸出来。 郑栩听到了手臂搅动水的声音。 与此同时,也看见了章华小臂上有一些,热水已经让变得更加明显。 隔了一会儿,他的脑袋迟疑地对身体发出命令,让他回避目光、俯身捡剑。 但可能是因为他真的看得有些久,章华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章华的声音有些软,被木桶里面的水汽沾染成了湿漉漉的样子,他似乎还很困,慢吞吞地说:“怎么了,不是看见过我不穿衣服。” 郑栩的身体拒绝了大脑发出来的指令,没能成功将掉在地上的佩剑捡起来,也没能成功将目光从章华身上转移开。 又隔了一会儿,郑栩不知道怎么想的,没有管掉在地上的剑,走过去,停在了章华泡澡的木桶一旁。 随后他碰了碰章华的脸,用肯定的语气对章华说:“我抱你出来。” 阿樱家中没有章华刻意换的衣服,章华原本打算洗完就睡一觉,但是郑栩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不得不面对要穿脏衣服的窘境。 其实章华是有一些不太能吃苦的,以往曾经几年的经历让他或多或少被养得娇气起来,不过不太多,所以平时不显。 也不是一定不能穿,但章华不想,于是他拒绝道:“不用了。” 郑栩立即想起来前一天晚上的时候。 章华很累了,整个人变得软绵绵的,缩在被子里不肯动,含含混混地说:“不用了,我很困。” 彼时章华眼角绯红,说话都带一些软鼻音,听起来像是撒娇一样,郑栩就一动都没有再动,抱着章华入睡了。 郑栩认为章华现在也是撒娇,只是因为是白天,所以撒娇得不明显。 他环顾这间屋子一周,用了一点时间被迫承认条件比他那个落脚的宅子要好一些,起码床铺看上去软和一些,但立即又想到这里不如他那边安全。 最后郑栩找到了盆架上的布巾,拿过来将章华湿漉漉的头发包裹起来,同时发现了泡澡木桶里面的水温已经有些低了,就不由分说地将章华抱了出来。 他胡乱将章华浑身擦了擦,不敢看章华身上一些还没有消除掉的明显咬痕,红着耳朵说:“我在找新的住处。” 章华非常非常困,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刚刚从水中出来也有一些冷,而郑栩抱着他,既可以让他偷懒也可以让他取暖,所以章华作废了刚刚的拒绝,任由郑栩将他抱到床上,又扯了被子盖住自己,一副快要入睡的样子,半阖着眼睛说:“嗯,我也在找。” 他没有下逐客令,但看上去马上就要陷入梦里。 但是章华又没有能立即睡着,听见郑栩说“你不要找了”还有“其他地方不安全”,但是因为过于困,便没有能聚集起来意识去思考这两句话。 当然,更没有精力去想,现在又不能做,郑栩怎么又亲了他。 章华篇 被褥柔软舒适,屋子里面虽然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气味好闻,有夏季里草木的香气,章华很快陷入很沉很沉的梦中,睡了一个很好很好的觉。 他一个梦都没有做,前一夜损耗的精力得到了很好的补充。 在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之后,章华慢悠悠醒了过来。 他其实是因为有些热才醒,醒过来之后翻了个身,发现了自己会觉得热的原因——郑栩就睡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一只手臂还垫着他的头发。 前一夜两个人都没怎么睡,郑栩还费力去杀了人放了火,比他消耗了更多的体力,章华很善良,没有叫醒也急于补充睡眠的郑栩。 他微微侧头,面对郑栩躺着,发现郑栩的睫毛非常长,小扇子似的,很有趣,所以章华多看了一会儿,但很快就又犯了困,便闭上眼睛,再度睡了过去。 这一次他仍旧睡得很好,不过做了个梦。 算不上好或者坏,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竟然梦见了许久许久之前也不过是只有几面之缘的故人,那是他还在豖洲府的时候认识的人,一位是药材生意富商宴家的二公子,叫宴淮,还有一位只听过宴淮叫他“安安”,他并不太清楚对方的全名。 他有一条镶嵌红豆的玉坠子送了那个叫“安安”的少年,梦中对方腼腆地笑着要将坠子还回来,还塞给了他一把红枣、一把花生和两个红鸡蛋。 这一次章华是被吵醒的,门口传来敲门的动静,但是很轻,有一种在试探屋子里面的人是不是醒着的小心翼翼感。 章华睁开眼睛,用了一点时间醒神,身边的人就已经翻身做了起来,下意识去捞身边的剑。 但郑栩没有成功,因为一直放在身边的佩剑被他弄掉在门口地上。 而后章华就已经开口:“怎么了?” 听见章华回话,门外的人就开始推门,而后门被从外面推开,阿樱端着一个食盘进来:“公子睡了几个时辰了,该吃点东西……” 她顿住声音,望着床榻上面的两个人呆了一呆,而后咽了一口唾沫,飞快地将食盘放在了桌子上,故作冷静地说:“吃完再睡。” 说完她立刻转身就走,出门的时候险些被地上还没有捡起来的剑绊一跤。 这样猝不及防被阿樱看见,她多半要误会,章华想起刚刚从豖洲府来京城时候阿樱的那些念叨就有些头痛,终于在郑栩都在他这睡了一觉之后才延迟地问:“小郑大人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章华睡饱了,脸色变得好起来,不想刚刚带着一副倦容的样子,左侧脸颊还有一点睡痕,很浅,但是郑栩离章华太近,就还是发现了,还不自觉地抬起手去碰了碰,才说:“我跟着你来的,你没有发现。” 他说:“你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我怕是没有弄干净让你生病。” 章华想起来那种黏湿的不适感,顿了一下才说:“没病。” 又说:“只是太困,你昨晚折腾太久了。” 郑栩不知道想到什么,耳根有一些不明显地红,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章华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郑栩才看了一下桌子上的食盘,有粥、饼子和咸菜一类的,都是寻常人家常吃的东西,也是他们惯常爱带着做干粮的东西,但郑栩觉得不好,说:“本来是定了雅间请你吃饭的。” 又说:“还有我在外面办事时替你做了一套衣裳,很干净。” 接着他的思维渐渐明晰起来,一只手将章华的手包住了握在掌心,继续道:“何况杀手也许还会来。” 章华再度感受到了睡眠之中的那种暖热,透过他的皮肤,一寸一寸钻进他的身体里。 他垂头看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掌,他手要比郑栩的稍微小一点,皮肤要比郑栩的细腻一些,也要白净一些,好像和一些寻常夫妻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很容易以假乱真的样子,是他多年之前最擅长的事情。 而后他明知故问道:“那怎么办呢。” 郑栩轻微用力,拉扯章华的手臂向他的方向,说唯一选项:“去我那住,我护着你。” 章华篇 被褥柔软舒适,屋子里面虽然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气味好闻,有夏季里草木的香气,章华很快陷入很沉很沉的梦中,睡了一个很好很好的觉。 他一个梦都没有做,前一夜损耗的精力得到了很好的补充。 在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之后,章华慢悠悠醒了过来。 他其实是因为有些热才醒,醒过来之后翻了个身,发现了自己会觉得热的原因——郑栩就睡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一只手臂还垫着他的头发。 前一夜两个人都没怎么睡,郑栩还费力去杀了人放了火,比他消耗了更多的体力,章华很善良,没有叫醒也急于补充睡眠的郑栩。 他微微侧头,面对郑栩躺着,发现郑栩的睫毛非常长,小扇子似的,很有趣,所以章华多看了一会儿,但很快就又犯了困,便闭上眼睛,再度睡了过去。 这一次他仍旧睡得很好,不过做了个梦。 算不上好或者坏,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竟然梦见了许久许久之前也不过是只有几面之缘的故人,那是他还在豖洲府的时候认识的人,一位是药材生意富商宴家的二公子,叫宴淮,还有一位只听过宴淮叫他“安安”,他并不太清楚对方的全名。 他有一条镶嵌红豆的玉坠子送了那个叫“安安”的少年,梦中对方腼腆地笑着要将坠子还回来,还塞给了他一把红枣、一把花生和两个红鸡蛋。 这一次章华是被吵醒的,门口传来敲门的动静,但是很轻,有一种在试探屋子里面的人是不是醒着的小心翼翼感。 章华睁开眼睛,用了一点时间醒神,身边的人就已经翻身做了起来,下意识去捞身边的剑。 但郑栩没有成功,因为一直放在身边的佩剑被他弄掉在门口地上。 而后章华就已经开口:“怎么了?” 听见章华回话,门外的人就开始推门,而后门被从外面推开,阿樱端着一个食盘进来:“公子睡了几个时辰了,该吃点东西……” 她顿住声音,望着床榻上面的两个人呆了一呆,而后咽了一口唾沫,飞快地将食盘放在了桌子上,故作冷静地说:“吃完再睡。” 说完她立刻转身就走,出门的时候险些被地上还没有捡起来的剑绊一跤。 这样猝不及防被阿樱看见,她多半要误会,章华想起刚刚从豖洲府来京城时候阿樱的那些念叨就有些头痛,终于在郑栩都在他这睡了一觉之后才延迟地问:“小郑大人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章华睡饱了,脸色变得好起来,不想刚刚带着一副倦容的样子,左侧脸颊还有一点睡痕,很浅,但是郑栩离章华太近,就还是发现了,还不自觉地抬起手去碰了碰,才说:“我跟着你来的,你没有发现。” 他说:“你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我怕是没有弄干净让你生病。” 章华想起来那种黏湿的不适感,顿了一下才说:“没病。” 又说:“只是太困,你昨晚折腾太久了。” 郑栩不知道想到什么,耳根有一些不明显地红,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章华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郑栩才看了一下桌子上的食盘,有粥、饼子和咸菜一类的,都是寻常人家常吃的东西,也是他们惯常爱带着做干粮的东西,但郑栩觉得不好,说:“本来是定了雅间请你吃饭的。” 又说:“还有我在外面办事时替你做了一套衣裳,很干净。” 接着他的思维渐渐明晰起来,一只手将章华的手包住了握在掌心,继续道:“何况杀手也许还会来。” 章华再度感受到了睡眠之中的那种暖热,透过他的皮肤,一寸一寸钻进他的身体里。 他垂头看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掌,他手要比郑栩的稍微小一点,皮肤要比郑栩的细腻一些,也要白净一些,好像和一些寻常夫妻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很容易以假乱真的样子,是他多年之前最擅长的事情。 而后他明知故问道:“那怎么办呢。” 郑栩轻微用力,拉扯章华的手臂向他的方向,说唯一选项:“去我那住,我护着你。” 章华篇 [二十二] 章华再一次回到曾经住过一夜的宅子,观察得稍微细致了一些,留心到了马厩中的马是战马,草垛子里面则遮掩着兵器。 这一处太过机密,章华觉得还是不能将这里作为自己的落脚处,可郑栩并没有骗他,在南郊水渠案结案之前,他的安全的确受到威胁,而章华很惜命,且不愿意自己受苦。 章华有些犹豫,一时间没有更好的选择,心不在焉地将身上的脏衣服脱掉,换郑栩找给他的、据说是在外办事时替他做来的衣服。 衣料的确是上品,柔软舒服,穿在身上不觉得闷,但章华很快注意到了衣服内侧的位置有一个很小的刺绣图案,让他一下子想起来了很多以前的事情,连郑栩叫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听见。 郑栩手里端着一碗面走进来,看见章华换了他挑选布料和款式制作的衣服,效果与他想象中一般雅致隽秀,想问章华自己喜不喜欢,叫了章华的名字,可章华没有理他,郑栩这才发现章华在走神。 于是他又喊了“子黯”和“章大人”,没有得到回复,就喊章华“夫人”,仍旧没有被理睬。 因为最后一个称呼喊得有些放肆,郑栩就没有继续再叫章华,将面放在桌子上,走过去摸章华的头发。 章华被打扰了,像是被吓了一跳,但没有发出很大的动静,抬起头来看着郑栩,眼眶里有一点轻微的湿润。 隔了一会儿,章华才问:“怎么了?” 他口气波澜不惊,不像是发生了什么,可郑栩总觉得章华眼睛里的水汽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 章华很不经常会露出这样的神情,郑栩便又很轻地碰了一下章华的睫毛,才说:“给你煮了面,但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章华迟钝地闻到了面的香味,而后望向桌子的方向,看到了放在上面的白瓷碗。 他没有回答郑栩的问题,反问道:“你煮的吗?” 郑栩说是,章华就说“我是很饿了”,但是他也没有动,并不是想要去吃东西的样子,静静地看了郑栩一会儿,问郑栩:“你去过豖洲府了吗?” 郑栩有一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实话实说地说去过,但因为去办的事情听上去很像“欺师灭祖”,而他所行也的确有些残暴,就没有做别的解释。 然后他又问了章华一次:“不是很饿了吗?吃东西。” 面是他刚刚在后厨自己煮的,这间宅子有固定的人每隔几日就来送菜和肉,他在厨房找到了猪棒骨、鸡蛋和青菜,用棒骨熬汤给章华做了一碗青菜鸡蛋面,现在还热气腾腾的,很香,青菜和鸡蛋的颜色也很好看。 章华“嗯”了一声,放下手中还没有来得及系上的腰带,走到桌边坐下,将筷子拿起来,挑了一小撮面往嘴里送,很慢地、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地吃郑栩煮的面。 那白瓷碗有些大,郑栩煮的面也有些多,章华只吃了一半多一点的样子就吃不下了,就放心筷子,喊郑栩的名字:“郑栩。” 这是认识以来,郑栩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从章华口中喊出来,莫名有些难为情起来,脸都有一些发热,抬头去看坐在对面吃饭的人,“嗯”了一声。 而后他看见章华的嘴唇被面汤蒸得红艳,嘴角又沾了很少的一点汤汁,就伸出手,替章华擦掉了。 被触碰的感觉很明显,让章华想起来刚刚从阿樱家中出来时候对方语重心长地嘱咐他往前看的样子。 他从来没有不往前看,只是偶尔回一下头。 比如他默许郑栩抱有目的地靠近,并不排斥郑栩对他产生欲望,也接受并享受与郑栩的床/事,甚至在某些瞬间占据主动,但他也还是记得,章华,字子黯,年三十岁,豖洲府人。 章华喊了人,却又不说话,郑栩并没有着急,但人坐到了章华身侧,并喊了章华的字:“子黯。” 而后侧倾了一点身体,用嘴唇很轻地碰了一下章华的眼睛,掌心热热地贴住了章华的手腕,耐心地说:“今夜我给你守夜,不会有事。” 章华便轻声说“好”,但很快又反悔,迅速到他眼角被郑栩亲吻过留下的温度都还没有散,就说:“还是别了,你跟我一起睡。” 章华篇 [二十二] 章华再一次回到曾经住过一夜的宅子,观察得稍微细致了一些,留心到了马厩中的马是战马,草垛子里面则遮掩着兵器。 这一处太过机密,章华觉得还是不能将这里作为自己的落脚处,可郑栩并没有骗他,在南郊水渠案结案之前,他的安全的确受到威胁,而章华很惜命,且不愿意自己受苦。 章华有些犹豫,一时间没有更好的选择,心不在焉地将身上的脏衣服脱掉,换郑栩找给他的、据说是在外办事时替他做来的衣服。 衣料的确是上品,柔软舒服,穿在身上不觉得闷,但章华很快注意到了衣服内侧的位置有一个很小的刺绣图案,让他一下子想起来了很多以前的事情,连郑栩叫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听见。 郑栩手里端着一碗面走进来,看见章华换了他挑选布料和款式制作的衣服,效果与他想象中一般雅致隽秀,想问章华自己喜不喜欢,叫了章华的名字,可章华没有理他,郑栩这才发现章华在走神。 于是他又喊了“子黯”和“章大人”,没有得到回复,就喊章华“夫人”,仍旧没有被理睬。 因为最后一个称呼喊得有些放肆,郑栩就没有继续再叫章华,将面放在桌子上,走过去摸章华的头发。 章华被打扰了,像是被吓了一跳,但没有发出很大的动静,抬起头来看着郑栩,眼眶里有一点轻微的湿润。 隔了一会儿,章华才问:“怎么了?” 他口气波澜不惊,不像是发生了什么,可郑栩总觉得章华眼睛里的水汽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 章华很不经常会露出这样的神情,郑栩便又很轻地碰了一下章华的睫毛,才说:“给你煮了面,但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章华迟钝地闻到了面的香味,而后望向桌子的方向,看到了放在上面的白瓷碗。 他没有回答郑栩的问题,反问道:“你煮的吗?” 郑栩说是,章华就说“我是很饿了”,但是他也没有动,并不是想要去吃东西的样子,静静地看了郑栩一会儿,问郑栩:“你去过豖洲府了吗?” 郑栩有一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实话实说地说去过,但因为去办的事情听上去很像“欺师灭祖”,而他所行也的确有些残暴,就没有做别的解释。 然后他又问了章华一次:“不是很饿了吗?吃东西。” 面是他刚刚在后厨自己煮的,这间宅子有固定的人每隔几日就来送菜和肉,他在厨房找到了猪棒骨、鸡蛋和青菜,用棒骨熬汤给章华做了一碗青菜鸡蛋面,现在还热气腾腾的,很香,青菜和鸡蛋的颜色也很好看。 章华“嗯”了一声,放下手中还没有来得及系上的腰带,走到桌边坐下,将筷子拿起来,挑了一小撮面往嘴里送,很慢地、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地吃郑栩煮的面。 那白瓷碗有些大,郑栩煮的面也有些多,章华只吃了一半多一点的样子就吃不下了,就放心筷子,喊郑栩的名字:“郑栩。” 这是认识以来,郑栩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从章华口中喊出来,莫名有些难为情起来,脸都有一些发热,抬头去看坐在对面吃饭的人,“嗯”了一声。 而后他看见章华的嘴唇被面汤蒸得红艳,嘴角又沾了很少的一点汤汁,就伸出手,替章华擦掉了。 被触碰的感觉很明显,让章华想起来刚刚从阿樱家中出来时候对方语重心长地嘱咐他往前看的样子。 他从来没有不往前看,只是偶尔回一下头。 比如他默许郑栩抱有目的地靠近,并不排斥郑栩对他产生欲望,也接受并享受与郑栩的床/事,甚至在某些瞬间占据主动,但他也还是记得,章华,字子黯,年三十岁,豖洲府人。 章华喊了人,却又不说话,郑栩并没有着急,但人坐到了章华身侧,并喊了章华的字:“子黯。” 而后侧倾了一点身体,用嘴唇很轻地碰了一下章华的眼睛,掌心热热地贴住了章华的手腕,耐心地说:“今夜我给你守夜,不会有事。” 章华便轻声说“好”,但很快又反悔,迅速到他眼角被郑栩亲吻过留下的温度都还没有散,就说:“还是别了,你跟我一起睡。” 章华篇 [二十二] 夏天入夜有一些晚,但兴许是白天睡多了,章华躺到床上之后还是没能立刻入睡,闭起眼睛的时候想到了他刚要离开豖洲府的时候的一些事情。 但是他没有想很久,被郑栩打断了思路。 郑栩的手从他自己那床被子底下伸出来,又伸进章华的被子里面,然后很轻地握住了章华放在身侧的手,声音像是在哄一个很小的小孩:“睡不着吗?” 章华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安稳、平静地躺着,有些诧异郑栩怎么会发现他还没有入睡,但还是轻声“嗯”了一声,翻了个身,侧身面对郑栩躺着。 夜色很黑,屋子里面只有一点点月光的亮度,章华借着这一点亮看见郑栩线条分明的轮廓,嘴唇轻轻地动,对他说话:“为什么睡不着?” 章华敷衍地说因为白天睡了太多,而后借着郑栩拉着他的手而使两床被子之间产生的联通一点一点蹭进了郑栩的被子里面,与郑栩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声音轻而小地说:“郑栩,我有点想要了。” 他其实只是忽然不想只被被子包裹,但要拥抱的说法过于娇气,像是在冲对方撒娇,并不很适合章华和郑栩之间的关系,就觉得在其他的情况下被抱住也是好的。 而郑栩也很快让他如愿以偿,将他抱在怀里,手贴住他的腰和臀,嘴唇吻住他,吮吻了一会儿,挪到他的下巴和脖子,咬了章华一下,停住了。 两个人交缠在半张床和一床被子里,呼吸都不平稳,章华感受到对方贴住自己小腹位置的身体部位不同寻常的热度。 但郑栩停住了,没有继续动作,用一种非常不常见的口吻说:“你今天还不想要住到我这里来。” 有一点点抱怨,但语气中更多的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而后他搂在章华背后的手慢慢挪到两个人之间,轻轻抚慰了章华,在章华快要哭了一样的喘息声中说:“我不在的话,你要怎么办。” 章华贴在郑栩的怀里,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平复自己,然后才动了动刚刚动作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攀在了郑栩肩头的手,用一种欲盖弥彰地无所谓口气说:“我也有手啊。” 郑栩笑了一下,用没有被章华弄脏的那只手将章华的手从自己肩头拉下来,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将章华抱得更紧了一些,贴着章华的耳根说:“那下一次我给你用嘴,会更舒服。” 章华很短暂地愣了一下,被郑栩亲过的指尖很轻很轻地勾动了一下,在郑栩圈在怀里什么也看不清楚,而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没有给出回应。 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他和郑栩的“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但现在郑栩这样抱着他,困意好像确实会来得会容易一些。 所以章华短暂地放纵了自己,抛弃了自己的被子,没有再挪回到自己另外一半床上去,很快地、也很好地入睡了。 [二十三] 睡到半夜,章华被一点细微的动静吵醒了。 郑栩强调过几次这里的安全度很高,所以章华也没有因为前一天的事情产生过多担忧,但睡梦之中乍然听见这些动静,章华还是立即就惊醒了。 他睁开眼睛,没有再听见那种有人走动的声音,但是也没有在身侧摸到郑栩。 章华睡意去了大半,翻身坐起来,喊了一声:“郑栩。” 郑栩没有回应他,章华变得紧张起来,起身披上衣服,下床去推开了门,而后在院子中找到了入睡之前还抱着他的人。 郑栩背对着他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旁边还坐着三个人,都穿着铠甲,刀和剑放在石桌上,几个人像是在讨论什么事情。 刚刚睡醒反应还是慢,章华看了一会儿,才缓慢地明白过来刚刚细微的动静应该是郑栩的人来这里发出的,僵硬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 在章华打算关门回去继续睡的时候,郑栩身侧的人忽然望了过来,同时撞了一下郑栩的肩膀,而后郑栩也看了过来。 章华穿着宽松的里衣,外头只披了一件衣裳,头发都还披散着,明显是在这里留宿的模样。 一想到这里是什么地方,章华就变得有些局促。 但郑栩似乎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抬手敲了敲面前的石桌,说:“看哪里呢?让你们去解决的人记住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出来,我不会去殿下那里求情。” 看向章华的人立即将目光都收回来,垂着头看石桌上的行动方案图。 郑栩却又说:“不过你们也都看到了,屋里那位是工部的章大人,这几日东宫那位闹出来的事情你们也都听说过,国舅派了人在追杀他,我只能先把人安顿在我这里,这几日你们就先不要过来了。我们好上的事情,我自己会去殿下那解释。” 郑栩回屋的时候,卷了一身外头的热气。 章华坐在床边,还披着刚刚那件外衣,没有继续睡,似乎是在等着郑栩,在郑栩开门进来的时候,就抬眼看了过去。 外头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散了,郑栩最后确认了一下,关好了门,问章华:“吵醒你了?” 章华点了点头,又摇了一下头,对郑栩说:“我想起来,左尚书说我府上走水,这几日不便住人,替我作了安排,可以先在府衙暂住,我打算明日搬过去。” 郑栩感觉到了章华情绪不太好,认为这是章华被吵醒之后的起床气,并进一步将这个行为理解为撒娇,于是用一种哄人的口吻说:“我让他们这几日都不要来了。” 章华定定地看着他,郑栩就又说:“不会再吵到你了。” 但章华只是在寻找一种合适的措辞才没有说话,最后发现怎么也没办法委婉,就选择了最直白的问法:“你跟他们怎么说的,我用什么身份住在这里。” 又扯了一下自己松散的里衣:“这个样子,睡在你房里。” “我们好上了啊。”郑栩理所当然地说,又说,“我本来想说你是我夫人,怕章大人不乐意。以后能这么说吗?” 章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发白,看了郑栩很久之后,才迟钝而茫然地眨了一下,话不想是他主动想要说,而是嘴巴一张一合就自己发出来了声响:“我一个在朝为官的男子,怎么做得了郑大人的夫人。” 郑栩变得不是很懂,奇怪而不解地看章华:“我们不是已经都……同床共枕过了。” 章华看了郑栩一会儿,说出口的话像个毫无责任心的负心人,问郑栩道:“那又怎么样呢?” 郑栩有一点被这句话伤到了,看着章华,没有说话。 章华就知道可能今夜他又只能睡很少一点时辰,或许要在半夜被郑栩赶出去,但是郑栩没有,只是从一侧的剑架上拿了自己的佩剑,推开门走了出去。 [二十四] 章华没有地方可以去,因为郑栩没有下逐客令,就厚着脸皮在郑栩的宅子里待了后半宿,只不过没有再睡觉,而是靠坐在床沿发呆。 他用了很少一点时间想了和郑栩认识的时间,大部分时间则是在放空自己。 后来时辰到了,他就换了朝服,打算去上朝。 郑栩给他的那套绣着裁缝铺记号的衣服他不打算带走,但是稍微收拾整理了一下,叠衣服的时候,有一块木质的牌子从堆叠的衣料中掉了出来。 是用木头雕刻成的羽毛形状的物件,木用的是上好的沉香木,但是雕工不太细致,雕刻师傅像是还没出师。 章华俯身捡起来,盯着看了一小会儿,想起来自己送出去的那条玉镶红豆的坠子,就将木头羽毛规规矩矩摆在了折起来的衣服上头,上朝去了。 君心难测,昨日章华宅子走水事发的时候皇上也没过问,今日却赏了一笔银子下来,让他重新修葺宅院。 章华去面圣谢恩,看见了同样在殿上的左敬,还有三皇子。 皇子也并不能带侍卫到皇上跟前,可章华谢恩之后退出来,还是在殿外看见了郑栩。 这一次郑栩没有佩剑,穿的也是寻常的侍卫统领的朝服,看见他连眼神都没有往他这边看一下,一副不想认识他的样子。 这样子赌气的小郑大人实在有些可爱,章华远远地看见他,想要避一避再走,但最后没能忍住,走过去打了招呼:“郑统领。” 他是有一点喜欢郑栩的,章华承认,可是他并不希望郑栩对他说那些话,只想从郑栩这里得到很少一点东西,包括夜里的亲吻和拥抱,其他就不想了。 郑栩木着一张脸,一板一眼地行礼:“见过章大人。” 章华还了礼,装作给过路的太监让路,站得离郑栩近了一点,声音压得有些低,说:“你也没有很吃亏?这么生气吗?” 郑栩终于肯看他了,但很明显在生气,章华觉得郑栩可能想要对他动手。 但郑栩最终也只是用一种要跟章华老死不相往来地语气说:“殿门在那边。” 章华感觉到了一点难过,不过不多,他曾经难过的次数非常多,所以变得习以为常,这个时候的难过只能算是轻症,便说了告辞,真的往郑栩指过的殿门的方向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做好了计划,决定将死了六个人、被郑栩一把火烧了一半的那间凶宅重新修葺起来,还住回去。 但是今夜注定无处可去,章华在去府衙之前绕了一点路,在一件客栈付了定金,定下了一间上房,认真嘱咐了店小二要准备洗澡的热水,并在屋子里点一些安神香。 其实章华有一点想要去房间里面看一眼,但这几日品质优等的石料补到位了,南郊水渠的事情复工,还是章华主责。 所以章华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上楼,直接回工部衙门去了。 章华篇 [二十二] 夏天入夜有一些晚,但兴许是白天睡多了,章华躺到床上之后还是没能立刻入睡,闭起眼睛的时候想到了他刚要离开豖洲府的时候的一些事情。 但是他没有想很久,被郑栩打断了思路。 郑栩的手从他自己那床被子底下伸出来,又伸进章华的被子里面,然后很轻地握住了章华放在身侧的手,声音像是在哄一个很小的小孩:“睡不着吗?” 章华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安稳、平静地躺着,有些诧异郑栩怎么会发现他还没有入睡,但还是轻声“嗯”了一声,翻了个身,侧身面对郑栩躺着。 夜色很黑,屋子里面只有一点点月光的亮度,章华借着这一点亮看见郑栩线条分明的轮廓,嘴唇轻轻地动,对他说话:“为什么睡不着?” 章华敷衍地说因为白天睡了太多,而后借着郑栩拉着他的手而使两床被子之间产生的联通一点一点蹭进了郑栩的被子里面,与郑栩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声音轻而小地说:“郑栩,我有点想要了。” 他其实只是忽然不想只被被子包裹,但要拥抱的说法过于娇气,像是在冲对方撒娇,并不很适合章华和郑栩之间的关系,就觉得在其他的情况下被抱住也是好的。 而郑栩也很快让他如愿以偿,将他抱在怀里,手贴住他的腰和臀,嘴唇吻住他,吮吻了一会儿,挪到他的下巴和脖子,咬了章华一下,停住了。 两个人交缠在半张床和一床被子里,呼吸都不平稳,章华感受到对方贴住自己小腹位置的身体部位不同寻常的热度。 但郑栩停住了,没有继续动作,用一种非常不常见的口吻说:“你今天还不想要住到我这里来。” 有一点点抱怨,但语气中更多的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而后他搂在章华背后的手慢慢挪到两个人之间,轻轻抚慰了章华,在章华快要哭了一样的喘息声中说:“我不在的话,你要怎么办。” 章华贴在郑栩的怀里,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平复自己,然后才动了动刚刚动作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攀在了郑栩肩头的手,用一种欲盖弥彰地无所谓口气说:“我也有手啊。” 郑栩笑了一下,用没有被章华弄脏的那只手将章华的手从自己肩头拉下来,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将章华抱得更紧了一些,贴着章华的耳根说:“那下一次我给你用嘴,会更舒服。” 章华很短暂地愣了一下,被郑栩亲过的指尖很轻很轻地勾动了一下,在郑栩圈在怀里什么也看不清楚,而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没有给出回应。 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他和郑栩的“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但现在郑栩这样抱着他,困意好像确实会来得会容易一些。 所以章华短暂地放纵了自己,抛弃了自己的被子,没有再挪回到自己另外一半床上去,很快地、也很好地入睡了。 [二十三] 睡到半夜,章华被一点细微的动静吵醒了。 郑栩强调过几次这里的安全度很高,所以章华也没有因为前一天的事情产生过多担忧,但睡梦之中乍然听见这些动静,章华还是立即就惊醒了。 他睁开眼睛,没有再听见那种有人走动的声音,但是也没有在身侧摸到郑栩。 章华睡意去了大半,翻身坐起来,喊了一声:“郑栩。” 郑栩没有回应他,章华变得紧张起来,起身披上衣服,下床去推开了门,而后在院子中找到了入睡之前还抱着他的人。 郑栩背对着他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旁边还坐着三个人,都穿着铠甲,刀和剑放在石桌上,几个人像是在讨论什么事情。 刚刚睡醒反应还是慢,章华看了一会儿,才缓慢地明白过来刚刚细微的动静应该是郑栩的人来这里发出的,僵硬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 在章华打算关门回去继续睡的时候,郑栩身侧的人忽然望了过来,同时撞了一下郑栩的肩膀,而后郑栩也看了过来。 章华穿着宽松的里衣,外头只披了一件衣裳,头发都还披散着,明显是在这里留宿的模样。 一想到这里是什么地方,章华就变得有些局促。 但郑栩似乎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抬手敲了敲面前的石桌,说:“看哪里呢?让你们去解决的人记住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出来,我不会去殿下那里求情。” 看向章华的人立即将目光都收回来,垂着头看石桌上的行动方案图。 郑栩却又说:“不过你们也都看到了,屋里那位是工部的章大人,这几日东宫那位闹出来的事情你们也都听说过,国舅派了人在追杀他,我只能先把人安顿在我这里,这几日你们就先不要过来了。我们好上的事情,我自己会去殿下那解释。” 郑栩回屋的时候,卷了一身外头的热气。 章华坐在床边,还披着刚刚那件外衣,没有继续睡,似乎是在等着郑栩,在郑栩开门进来的时候,就抬眼看了过去。 外头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散了,郑栩最后确认了一下,关好了门,问章华:“吵醒你了?” 章华点了点头,又摇了一下头,对郑栩说:“我想起来,左尚书说我府上走水,这几日不便住人,替我作了安排,可以先在府衙暂住,我打算明日搬过去。” 郑栩感觉到了章华情绪不太好,认为这是章华被吵醒之后的起床气,并进一步将这个行为理解为撒娇,于是用一种哄人的口吻说:“我让他们这几日都不要来了。” 章华定定地看着他,郑栩就又说:“不会再吵到你了。” 但章华只是在寻找一种合适的措辞才没有说话,最后发现怎么也没办法委婉,就选择了最直白的问法:“你跟他们怎么说的,我用什么身份住在这里。” 又扯了一下自己松散的里衣:“这个样子,睡在你房里。” “我们好上了啊。”郑栩理所当然地说,又说,“我本来想说你是我夫人,怕章大人不乐意。以后能这么说吗?” 章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发白,看了郑栩很久之后,才迟钝而茫然地眨了一下,话不想是他主动想要说,而是嘴巴一张一合就自己发出来了声响:“我一个在朝为官的男子,怎么做得了郑大人的夫人。” 郑栩变得不是很懂,奇怪而不解地看章华:“我们不是已经都……同床共枕过了。” 章华看了郑栩一会儿,说出口的话像个毫无责任心的负心人,问郑栩道:“那又怎么样呢?” 郑栩有一点被这句话伤到了,看着章华,没有说话。 章华就知道可能今夜他又只能睡很少一点时辰,或许要在半夜被郑栩赶出去,但是郑栩没有,只是从一侧的剑架上拿了自己的佩剑,推开门走了出去。 [二十四] 章华没有地方可以去,因为郑栩没有下逐客令,就厚着脸皮在郑栩的宅子里待了后半宿,只不过没有再睡觉,而是靠坐在床沿发呆。 他用了很少一点时间想了和郑栩认识的时间,大部分时间则是在放空自己。 后来时辰到了,他就换了朝服,打算去上朝。 郑栩给他的那套绣着裁缝铺记号的衣服他不打算带走,但是稍微收拾整理了一下,叠衣服的时候,有一块木质的牌子从堆叠的衣料中掉了出来。 是用木头雕刻成的羽毛形状的物件,木用的是上好的沉香木,但是雕工不太细致,雕刻师傅像是还没出师。 章华俯身捡起来,盯着看了一小会儿,想起来自己送出去的那条玉镶红豆的坠子,就将木头羽毛规规矩矩摆在了折起来的衣服上头,上朝去了。 君心难测,昨日章华宅子走水事发的时候皇上也没过问,今日却赏了一笔银子下来,让他重新修葺宅院。 章华去面圣谢恩,看见了同样在殿上的左敬,还有三皇子。 皇子也并不能带侍卫到皇上跟前,可章华谢恩之后退出来,还是在殿外看见了郑栩。 这一次郑栩没有佩剑,穿的也是寻常的侍卫统领的朝服,看见他连眼神都没有往他这边看一下,一副不想认识他的样子。 这样子赌气的小郑大人实在有些可爱,章华远远地看见他,想要避一避再走,但最后没能忍住,走过去打了招呼:“郑统领。” 他是有一点喜欢郑栩的,章华承认,可是他并不希望郑栩对他说那些话,只想从郑栩这里得到很少一点东西,包括夜里的亲吻和拥抱,其他就不想了。 郑栩木着一张脸,一板一眼地行礼:“见过章大人。” 章华还了礼,装作给过路的太监让路,站得离郑栩近了一点,声音压得有些低,说:“你也没有很吃亏?这么生气吗?” 郑栩终于肯看他了,但很明显在生气,章华觉得郑栩可能想要对他动手。 但郑栩最终也只是用一种要跟章华老死不相往来地语气说:“殿门在那边。” 章华感觉到了一点难过,不过不多,他曾经难过的次数非常多,所以变得习以为常,这个时候的难过只能算是轻症,便说了告辞,真的往郑栩指过的殿门的方向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做好了计划,决定将死了六个人、被郑栩一把火烧了一半的那间凶宅重新修葺起来,还住回去。 但是今夜注定无处可去,章华在去府衙之前绕了一点路,在一件客栈付了定金,定下了一间上房,认真嘱咐了店小二要准备洗澡的热水,并在屋子里点一些安神香。 其实章华有一点想要去房间里面看一眼,但这几日品质优等的石料补到位了,南郊水渠的事情复工,还是章华主责。 所以章华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上楼,直接回工部衙门去了。 章华篇 [二十五] 章华这几日很忙,南郊的事情令他无暇他顾,所以也没有时间想起郑栩,和郑栩曾经给过他的亲吻和拥抱。 他每日很晚从南郊回到客栈,泡一个非常温暖、舒适的热水澡,而后在店小二准备的柔软的床上快速地入睡。 章华并不想念郑栩,至少在郑栩忽然闯入他的客房之前,章华是这样认为的。 但在郑栩推开门、迈步走进来的时候,章华感受到了一些别样的情绪,他迟钝地同时感受到了痛苦和喜悦。 章华看了郑栩一会儿,确认并不是自己做了奇怪的梦,比如毫无理由地梦到了郑栩。 并不是梦,章华看了郑栩一会儿,得到了自己的结论,才开口问:“你怎么来了?” 郑栩的脸很臭,一言不发,将这件客栈的屋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而后走进屋子里面,顺便反锁了屋子的门。 章华觉得自己无法动弹,只能坐在床上,眼睁睁看着郑栩走进来,靠近他,而后将他压在床上,弄得他很痛。 一个武官的力气并不是章华能够想象的,他甚至觉得郑栩是想要来掐死他,被郑栩扯住的手腕很痛,被郑栩按住的腰也很痛,可是他只挣扎了一下,便被郑栩一个反手制在了床上,用腰带绑住了手腕。 有那么一瞬,章华有些恍惚,觉得很快就会有尖锐、冷硬的物体插入他的身体,会让他感受到许多年之前一样的疼痛。 但郑栩没有,只是将身体压下来,很近地看着他。 章华再度被郑栩身上的佩饰硌得胯骨生疼,但没有来得及挣扎,被郑栩含住了嘴唇。 吻了很长时间,章华才觉得郑栩没有那么生气了,抱着他的动作温和下来,也不再咬他,只是慢慢地亲,不太舍得放开,但抵着他的东西有些硬得吓人。 章华试探着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发现根本没办法动弹,只好在被郑栩亲吻的间隙小声喊他郑栩的名字,又说:“很痛,不要绑我了。” 郑栩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从章华身上起来,仍旧很强势地压着章华,没有说话,也不再继续亲吻章华。 他这样压着章华,似乎只是出于一种本能,害怕章华会逃跑。 而至于为什么不许章华跑,他自己又为什么要来,郑栩自己也并没有想得十分清楚。 章华默许他压了一会儿,实在觉得郑栩有些重,才慢慢地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说:“我也没有说过不肯让你弄。” 他声音带一点点哑,被郑栩亲得软而热,有一点不讲理地说:“是你自己不高兴了。” 章华看上去细皮嫩肉,实际上也的确很不禁折腾,郑栩以前会被章华身上动不动就很容易留下的印迹取悦到,现在却因为看见章华手腕上磨出来的红痕感到心疼。 但是章华的忽远忽近、不负责任又让他觉得没有心疼他的必要。 僵持了一会儿,郑栩终于从章华身上起来,将章华被绑得很紧的手腕松开了,木着脸说:“那好,你把衣服脱了给我看。” 章华面对一瞬不瞬盯着他看着的郑栩,有很短一点时间的迟疑,而后坐起来,慢吞吞地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他希望郑栩可以高兴一点,这样他们就扯平了。 可是郑栩说了要看,却又反悔,章华的腰带没有解开,身体也只露出来了一点很薄的锁骨,郑栩就立起来了,一副并不为色所动的样子,对他说:“我要你做我夫人,不答应也没有用,我会把你关起来。” 但是章华没有听他的话,目光落在了郑栩的腰间,发现了刚刚把他硌得很痛的东西,是那个曾经从郑栩送给他的衣服里面掉出来过的木头雕刻的坠子。 郑栩刚刚进门的时候是没有的,大约是藏在衣料下面,刚才在床上动作之间才掉出来的。 没有记错的话,那形状是一支鸟羽,并不栩栩如生,但木头鸟羽,本就是栩。 章华并没有被郑栩的“囚禁”威胁吓到,想了一会儿,微微抬头去看郑栩的脸,手指绕在刚刚郑栩用来绑他的腰带上,轻声问郑栩:“把我关起来,然后呢?让我换罗裙绸带,委身内宅之中,自此工部章子黯查无此人,只多出来一个郑章氏吗?” 章华篇 [二十五] 章华这几日很忙,南郊的事情令他无暇他顾,所以也没有时间想起郑栩,和郑栩曾经给过他的亲吻和拥抱。 他每日很晚从南郊回到客栈,泡一个非常温暖、舒适的热水澡,而后在店小二准备的柔软的床上快速地入睡。 章华并不想念郑栩,至少在郑栩忽然闯入他的客房之前,章华是这样认为的。 但在郑栩推开门、迈步走进来的时候,章华感受到了一些别样的情绪,他迟钝地同时感受到了痛苦和喜悦。 章华看了郑栩一会儿,确认并不是自己做了奇怪的梦,比如毫无理由地梦到了郑栩。 并不是梦,章华看了郑栩一会儿,得到了自己的结论,才开口问:“你怎么来了?” 郑栩的脸很臭,一言不发,将这件客栈的屋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而后走进屋子里面,顺便反锁了屋子的门。 章华觉得自己无法动弹,只能坐在床上,眼睁睁看着郑栩走进来,靠近他,而后将他压在床上,弄得他很痛。 一个武官的力气并不是章华能够想象的,他甚至觉得郑栩是想要来掐死他,被郑栩扯住的手腕很痛,被郑栩按住的腰也很痛,可是他只挣扎了一下,便被郑栩一个反手制在了床上,用腰带绑住了手腕。 有那么一瞬,章华有些恍惚,觉得很快就会有尖锐、冷硬的物体插入他的身体,会让他感受到许多年之前一样的疼痛。 但郑栩没有,只是将身体压下来,很近地看着他。 章华再度被郑栩身上的佩饰硌得胯骨生疼,但没有来得及挣扎,被郑栩含住了嘴唇。 吻了很长时间,章华才觉得郑栩没有那么生气了,抱着他的动作温和下来,也不再咬他,只是慢慢地亲,不太舍得放开,但抵着他的东西有些硬得吓人。 章华试探着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发现根本没办法动弹,只好在被郑栩亲吻的间隙小声喊他郑栩的名字,又说:“很痛,不要绑我了。” 郑栩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从章华身上起来,仍旧很强势地压着章华,没有说话,也不再继续亲吻章华。 他这样压着章华,似乎只是出于一种本能,害怕章华会逃跑。 而至于为什么不许章华跑,他自己又为什么要来,郑栩自己也并没有想得十分清楚。 章华默许他压了一会儿,实在觉得郑栩有些重,才慢慢地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说:“我也没有说过不肯让你弄。” 他声音带一点点哑,被郑栩亲得软而热,有一点不讲理地说:“是你自己不高兴了。” 章华看上去细皮嫩肉,实际上也的确很不禁折腾,郑栩以前会被章华身上动不动就很容易留下的印迹取悦到,现在却因为看见章华手腕上磨出来的红痕感到心疼。 但是章华的忽远忽近、不负责任又让他觉得没有心疼他的必要。 僵持了一会儿,郑栩终于从章华身上起来,将章华被绑得很紧的手腕松开了,木着脸说:“那好,你把衣服脱了给我看。” 章华面对一瞬不瞬盯着他看着的郑栩,有很短一点时间的迟疑,而后坐起来,慢吞吞地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他希望郑栩可以高兴一点,这样他们就扯平了。 可是郑栩说了要看,却又反悔,章华的腰带没有解开,身体也只露出来了一点很薄的锁骨,郑栩就立起来了,一副并不为色所动的样子,对他说:“我要你做我夫人,不答应也没有用,我会把你关起来。” 但是章华没有听他的话,目光落在了郑栩的腰间,发现了刚刚把他硌得很痛的东西,是那个曾经从郑栩送给他的衣服里面掉出来过的木头雕刻的坠子。 郑栩刚刚进门的时候是没有的,大约是藏在衣料下面,刚才在床上动作之间才掉出来的。 没有记错的话,那形状是一支鸟羽,并不栩栩如生,但木头鸟羽,本就是栩。 章华并没有被郑栩的“囚禁”威胁吓到,想了一会儿,微微抬头去看郑栩的脸,手指绕在刚刚郑栩用来绑他的腰带上,轻声问郑栩:“把我关起来,然后呢?让我换罗裙绸带,委身内宅之中,自此工部章子黯查无此人,只多出来一个郑章氏吗?” 章华篇 [二十六] 郑栩只有看上去的一点冷静。 对面章华衣衫半解,郑栩用了一点时间才控制住自己嘣嘣作响的心跳,所以两个人的对话出现了一点短暂的空白。 在这一点空白里面,章华飞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他没有解释,也并不期待郑栩的回答。 郑栩要走还是要留下,和章华并没有什么关系。 所以章华一言不发地看着郑栩,也看郑栩后面的门板,有些陈旧,不太牢固,很容易被推开。 郑栩和章华对视,对面的人没什么表情,非要说有也只有一点倦怠的困顿,似乎他在与不在并不重要,可郑栩却莫名觉得这样的章华很可怜。 章华这样可怜,因为被他欺负了。 被他绑了手腕,被他压在床上亲,还被他威胁。 郑栩变得没有那么生气了,对章华说:“我骗你的,没有真的要把你关起来,你怎么那么好骗。” 章华或许是觉得这句话很好笑,就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 郑栩犹豫了片刻,将自己的外衣脱掉挂在了一旁的架子上,而后吹灭了屋子里的灯,躺到了章华的床上。 章华被他挤到了床内侧,没有对郑栩一言不发地留宿发表意见,也躺了下来。 两个人像是都很快入睡,没有人做出任何动静,呼吸都很浅,屋子里安静到只能听见外面的蝉鸣声了。 但郑栩的手指慢慢地移动到了章华胳膊一侧,而后缓慢地握住了章华的手。 “你怎么会那么想呢?”郑栩在抓住了章华的手之后才问,但也没有期待章华的回答,因为章华好像也不怎么正面回应他的问题和非问题。 但是章华大约真的只是睡不着,竟然回答了他的话:“三殿下的以后远不至此,小郑大人是殿下亲信,以后也远不止做一个侍卫统领。他日小郑大人拜将封侯,自是立业成家,娶妻生子,才是正道。” 章华的手很安静的放在郑栩手里,郑栩感觉到章华在很轻微地发抖。 于是郑栩用了一点力气,将章华的手抓得紧了一些,才说:“殿下日后什么打算我不清楚,但是章大人,我一定走不了正道了。” 这一次章华没有立即回应,郑栩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感觉到章华手不再发抖了。 不知道为什么,郑栩的判断力被干扰,误判章华已经睡着了,所以他单臂撑起身体,而后侧倾,亲了一下章华的发顶,再迅速地躺了会去,闭上眼睛假装自己也已经睡着了。 但是他很快感觉到掌心的手指动了一下,在被对方发现自己的行为的尴尬还没有传来之时,郑栩就听见章华说:“我是很好骗。” 郑栩没能猜到章华这句话的意思,于是放弃了装睡掩饰尴尬的计划,问章华:“什么?” 章华说:“你说要把我关起来,我就信了。” 又说:“以前也有人说过要与我比翼连理,我也信了。” 郑栩终于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什么事情,是在他以为已经同章华在一起了的那日晚上,章华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他咽了一口唾沫,有一些不情愿,但还是问道:“那个死了的人?” 章华篇 [二十六] 郑栩只有看上去的一点冷静。 对面章华衣衫半解,郑栩用了一点时间才控制住自己嘣嘣作响的心跳,所以两个人的对话出现了一点短暂的空白。 在这一点空白里面,章华飞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他没有解释,也并不期待郑栩的回答。 郑栩要走还是要留下,和章华并没有什么关系。 所以章华一言不发地看着郑栩,也看郑栩后面的门板,有些陈旧,不太牢固,很容易被推开。 郑栩和章华对视,对面的人没什么表情,非要说有也只有一点倦怠的困顿,似乎他在与不在并不重要,可郑栩却莫名觉得这样的章华很可怜。 章华这样可怜,因为被他欺负了。 被他绑了手腕,被他压在床上亲,还被他威胁。 郑栩变得没有那么生气了,对章华说:“我骗你的,没有真的要把你关起来,你怎么那么好骗。” 章华或许是觉得这句话很好笑,就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 郑栩犹豫了片刻,将自己的外衣脱掉挂在了一旁的架子上,而后吹灭了屋子里的灯,躺到了章华的床上。 章华被他挤到了床内侧,没有对郑栩一言不发地留宿发表意见,也躺了下来。 两个人像是都很快入睡,没有人做出任何动静,呼吸都很浅,屋子里安静到只能听见外面的蝉鸣声了。 但郑栩的手指慢慢地移动到了章华胳膊一侧,而后缓慢地握住了章华的手。 “你怎么会那么想呢?”郑栩在抓住了章华的手之后才问,但也没有期待章华的回答,因为章华好像也不怎么正面回应他的问题和非问题。 但是章华大约真的只是睡不着,竟然回答了他的话:“三殿下的以后远不至此,小郑大人是殿下亲信,以后也远不止做一个侍卫统领。他日小郑大人拜将封侯,自是立业成家,娶妻生子,才是正道。” 章华的手很安静的放在郑栩手里,郑栩感觉到章华在很轻微地发抖。 于是郑栩用了一点力气,将章华的手抓得紧了一些,才说:“殿下日后什么打算我不清楚,但是章大人,我一定走不了正道了。” 这一次章华没有立即回应,郑栩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感觉到章华手不再发抖了。 不知道为什么,郑栩的判断力被干扰,误判章华已经睡着了,所以他单臂撑起身体,而后侧倾,亲了一下章华的发顶,再迅速地躺了会去,闭上眼睛假装自己也已经睡着了。 但是他很快感觉到掌心的手指动了一下,在被对方发现自己的行为的尴尬还没有传来之时,郑栩就听见章华说:“我是很好骗。” 郑栩没能猜到章华这句话的意思,于是放弃了装睡掩饰尴尬的计划,问章华:“什么?” 章华说:“你说要把我关起来,我就信了。” 又说:“以前也有人说过要与我比翼连理,我也信了。” 郑栩终于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什么事情,是在他以为已经同章华在一起了的那日晚上,章华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他咽了一口唾沫,有一些不情愿,但还是问道:“那个死了的人?” 章华篇?完结 [二十九] 可能是睡前读了兵法,章华做了梦,罕见地梦见了和战争相关的场面。 郑栩是统帅,离他似乎很近,穿了一身铠甲,手持长剑,面容冷飒,英气逼人,但却孤军一人,陷入了敌军黑压压一片人的包围圈中。 梦中的章华感到焦急,想要去宫中替郑栩搬救兵,又想要用郑栩曾经留给他的信号烟花替郑栩求援,但是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只能绝望地看着郑栩不断地受伤,最后激灵一下从梦中醒过来,发现刚刚还浑身是血的郑栩正趴在他院墙头上,冲着他笑。 章华暗暗松了一口气,起床将衣服披起来,走到院子中去,站在墙根底下仰望郑栩,问郑栩说:“小郑大人是又办事出了岔子,要来我府上避一避了吗?” 郑栩趴在墙头,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声音很小地说:“哪里,是事情办妥了,我来同章大人道谢。” 不知道为什么,章华觉得郑栩是来给他送杏花酒的,便说:“下次来找我喝酒,不要翻墙了,小心被我当贼人打一顿。” 梦中的惊慌慢慢平复,章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说要打人,但也只是冲郑栩伸了一下手,让人从自己的墙头翻下来。 但才将手伸出来,章华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手心,他将目光从郑栩的脸移到自己掌心,在不怎么明亮的月光下看见了血。 很快,血滴便将他整只手都流满了,顺着他的掌心向下流动,落在地上。 章华整个人都僵住了,手开始发抖,而后看见了趴在墙头的郑栩左胸的位置有一道很大、很深的伤口,血水正一滴一滴从那里流了出来。 刚刚松懈下去的情绪再度紧绷,章华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惊惶:“郑栩,你受伤了。” 郑栩一动也不动,声音很轻,像是要消失了一样“嗯”了一声,又说:“我可能要死了,可是很想你,所以来看看你。” 章华很怕郑栩会消失,踮起脚尖,伸长胳膊,努力摸郑栩冰凉的脸颊,他感觉到自己在哭,因为视线中的郑栩变得模糊了。 而后他更努力地踮起脚尖,想要让自己能贴住郑栩,和他接吻,求郑栩不要死。 但很快章华意识到自己应该快些叫郎中来,立即停止了自己不恰当的行为,很大声地喊:“管家!管家!” ——他倏忽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被自己的大喊大叫喊醒,才发现竟然又是一个梦。 章华愣神地看着屋内的一切,不敢确定这是现实还是又一个梦,混混沌沌地坐了一会儿,想起来抬手掐了自己一把,才确定这一次是真的醒了,但仍旧无法将心头那种惊魂未定的感觉消解。 而后他下床,从刚刚搬回来、还没有来得及整理的包袱里面,翻出来了被随手裹了个手绢塞进去的木头羽毛坠子。 他又没有要很多,但是郑栩可能这一点也给不了他。 章华又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梦中梦让他对时辰已经失去了感知,让章华觉得黑暗十分难以忍受,夜晚的时间也变得非常难熬,便收了手里的坠子,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街上非常安静,除了敲更鼓的更夫,街上空无一人,但章华没有觉得可怕,心不在焉地往前走,而后意外地发现自己走到了郑栩曾经带他去的那间宅子附近。 他其实并不是故意来的,只是走顺了路。 章华意识到自己来了哪里,立即想要返回去,但是却听见了打斗的声音。 声音离他不远不近,有兵器撞在一起的声音,让章华立即想到了自己的梦,手指不自觉抓紧了衣角,理智觉得自己应该立即离开,但步子不受控制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在看见了郑栩的一瞬,章华立即又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次,通过疼痛确认这次是见到了真实的郑栩,而不是今夜第三次梦见他。 但这不是梦这个结论让章华又一次紧张起来,因为他看见了郑栩身上有许多血。 章华开始无效、重复、神经质地开始反复往自己胳膊上掐,在胳膊上留下了许多指甲印,默默祈祷这又是一层让他惊魂不定的梦。 但胳膊上疼痛不断传来,与此同时与郑栩缠斗的人终于倒在了地上,没有再能爬起来,郑栩一手拿着剑从那人的身体中抽回,转头见着了立在黑暗中的章华。 可能是天色已经有些亮了,郑栩看见了章华苍白的脸色和通红的眼眶,章华也看见了郑栩浑身的鲜血和破开的衣服。 章华掐自己的手掌,但疼痛从胸口传来。 而郑栩怔在原地一瞬,整个人都傻了,而后难以置信般的喊章华:“子黯?” 他想要走到章华面前去确认,但是因为章华出现的太过突然,郑栩没有能够成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左脚踩在了自己的右脚上,平地摔了个大跟头。 章华眼睁睁看着一身是血、想要朝他走过来的郑栩倒了下去。 [三十] 章华还离郑栩有一些距离,但是在郑栩倒下去的时候那一瞬,章华立即感觉到了梦境中手掌心被流满了鲜血时候的黏腻、腥热感,并同时感觉到了胸口的闷痛。 他到郑栩身边,将郑栩抱到自己怀里,但没有能够成功喊出郑栩的名字。 郑栩觉得丢脸,但同时又担心章华见到了被他砍了浑身伤口、挑了手筋脚筋弄成废人的那个人而惧怕,想要快速从地上爬起来带章华离开,但被章华按住了,并且听见章华要求他:“你不要动。” 郑栩有些茫然,但因为章华主动地抱他,所以老实、听话地没有动,脏兮兮的头枕在章华身上,声音有一些哑:“你怎么来了啊?” 章华平复了一会儿,找到一些理智,用衣袖帮郑栩擦干净了脸,然后问:“你身上带了你们那种信号烟花吗?我帮你叫人来。” 郑栩还在茫然中,听话地从怀里摸了信号烟花出来,交给章华,看着章华将烟花放出去了,才觉察到不对:“不是,等一下,为什么要叫人来?” “我守着你,没办法去找郎中。”章华快速地看了一眼那边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成了尸体的人,又说,“我不知道这样的场面怎么替你处理。” 郑栩隐约意识到了章华的误解,但没有来得及解释,就感觉到了温热的液体掉落在了自己额头上,同时听见章华对他说:“郑栩,你别死。” 郑栩这才终于明白过来,抬手去摸章华的脸,说“你别哭啊”,又放弃了遮掩自己丢人的事实,向章华解释:“我只是摔了一跤,没有受伤,也不会死。” 不过章华不是很信,因为梦中郑栩已经“死”了两次了,章华很害怕。 郑栩只好用了一些力气,从章华怀抱里钻出来,拉着章华的手从自己的脖子、肩背一直摸到了腰际,但是没有再往下,小声说:“你摸过了,我哪里都没有受伤,你还要检查别的地方吗?” 章华不知道信了没有,没有说话,但郑栩感觉章华非常担心他,也非常害怕,就有一点得寸进尺,想要亲吻章华。 只可惜只亲到了章华的唇瓣,没能成功加深,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章华亲手放出去的烟花信号有了回应,在远处等待接应的人手尽数赶来,看到多出来的章华也没有人多说话,飞快地去收拾了昏死过去的逃犯和满地的血迹,只有一个人立在郑栩身侧,问:“怎么统领夫人也在啊?” 因为章华没有答应他,郑栩有一点尴尬地喊了一句“三哥”,示意对方不要乱讲话,同时在心中对没能亲到章华感到十分懊恼。 章华很慢地反应过来,意识到郑栩并没有真的受伤,变得有些不想搭理人。 但因为指挥下属处理现场和后续行动的郑栩很有气势,章华就没有再生“郑统领”的气,和郑栩往郑栩那间宅子一起去换衣服,同时在郑栩问他“是不是担心我”的时候,坦白地承认了“是。” 郑栩显得十分开心,重复地给章华解释了三遍这几日非常忙才没有去找章华,同时翻箱倒柜想要找干净衣服,想要送章华回去换官服上朝。 虽然郑栩说自己没有受伤,但其实肩背还是有一些细微的伤口和淤青的,章华盯着那些伤看了一会儿,认真、仔细地考虑了应该用什么伤药,但是没有想到结果,对郑栩说:“你受伤了,等我下朝帮你涂药。” 郑栩说“好”,章华就又说:“郑栩,我和你试试。”‘ 他说得十分平淡,像是并没有觉得自己说了什么非常了不起的话,但紧接着又问:“你要试多久呢?”好像要试试的人是郑栩一样。 郑栩穿衣服的动作停下了,看了章华一会儿,但时间不是很长,顶着与刚刚的狠厉截然相反的呆傻表情,说:“很久。” 觉察到自己的答案有些傻,郑栩又补救地说:“我活多久试多久。” 章华看着郑栩,一整夜难以安眠的不适感好像都好了起来,就笑了一下,眼角和嘴角都弯起来一个弧度,很慢地说:“也有可能是我变心的。” 郑栩的表情就变得恼火了起来,扑过去将章华压在床上,恶狠狠地说:“那我杀了他。” 章华没有搭话,郑栩就将他按在床上了,弥补刚刚没有能够深入的亲吻,感受到了章华的柔软和甜蜜。 但是因为章华还要去上朝,时辰也不早了,郑栩只能从章华身上挪开,顶着小帐篷去换衣服,自顾自说:“不过你都不相信人,不会喜欢别人的,只能和我试一试看。” 他也没有期望章华能回应他,只是章华大概是被亲得有些走神,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出乎郑栩意料地说:“嗯。” ——[章华篇完结] 章华篇?完结 [二十九] 可能是睡前读了兵法,章华做了梦,罕见地梦见了和战争相关的场面。 郑栩是统帅,离他似乎很近,穿了一身铠甲,手持长剑,面容冷飒,英气逼人,但却孤军一人,陷入了敌军黑压压一片人的包围圈中。 梦中的章华感到焦急,想要去宫中替郑栩搬救兵,又想要用郑栩曾经留给他的信号烟花替郑栩求援,但是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只能绝望地看着郑栩不断地受伤,最后激灵一下从梦中醒过来,发现刚刚还浑身是血的郑栩正趴在他院墙头上,冲着他笑。 章华暗暗松了一口气,起床将衣服披起来,走到院子中去,站在墙根底下仰望郑栩,问郑栩说:“小郑大人是又办事出了岔子,要来我府上避一避了吗?” 郑栩趴在墙头,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声音很小地说:“哪里,是事情办妥了,我来同章大人道谢。” 不知道为什么,章华觉得郑栩是来给他送杏花酒的,便说:“下次来找我喝酒,不要翻墙了,小心被我当贼人打一顿。” 梦中的惊慌慢慢平复,章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说要打人,但也只是冲郑栩伸了一下手,让人从自己的墙头翻下来。 但才将手伸出来,章华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手心,他将目光从郑栩的脸移到自己掌心,在不怎么明亮的月光下看见了血。 很快,血滴便将他整只手都流满了,顺着他的掌心向下流动,落在地上。 章华整个人都僵住了,手开始发抖,而后看见了趴在墙头的郑栩左胸的位置有一道很大、很深的伤口,血水正一滴一滴从那里流了出来。 刚刚松懈下去的情绪再度紧绷,章华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惊惶:“郑栩,你受伤了。” 郑栩一动也不动,声音很轻,像是要消失了一样“嗯”了一声,又说:“我可能要死了,可是很想你,所以来看看你。” 章华很怕郑栩会消失,踮起脚尖,伸长胳膊,努力摸郑栩冰凉的脸颊,他感觉到自己在哭,因为视线中的郑栩变得模糊了。 而后他更努力地踮起脚尖,想要让自己能贴住郑栩,和他接吻,求郑栩不要死。 但很快章华意识到自己应该快些叫郎中来,立即停止了自己不恰当的行为,很大声地喊:“管家!管家!” ——他倏忽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被自己的大喊大叫喊醒,才发现竟然又是一个梦。 章华愣神地看着屋内的一切,不敢确定这是现实还是又一个梦,混混沌沌地坐了一会儿,想起来抬手掐了自己一把,才确定这一次是真的醒了,但仍旧无法将心头那种惊魂未定的感觉消解。 而后他下床,从刚刚搬回来、还没有来得及整理的包袱里面,翻出来了被随手裹了个手绢塞进去的木头羽毛坠子。 他又没有要很多,但是郑栩可能这一点也给不了他。 章华又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梦中梦让他对时辰已经失去了感知,让章华觉得黑暗十分难以忍受,夜晚的时间也变得非常难熬,便收了手里的坠子,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街上非常安静,除了敲更鼓的更夫,街上空无一人,但章华没有觉得可怕,心不在焉地往前走,而后意外地发现自己走到了郑栩曾经带他去的那间宅子附近。 他其实并不是故意来的,只是走顺了路。 章华意识到自己来了哪里,立即想要返回去,但是却听见了打斗的声音。 声音离他不远不近,有兵器撞在一起的声音,让章华立即想到了自己的梦,手指不自觉抓紧了衣角,理智觉得自己应该立即离开,但步子不受控制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在看见了郑栩的一瞬,章华立即又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次,通过疼痛确认这次是见到了真实的郑栩,而不是今夜第三次梦见他。 但这不是梦这个结论让章华又一次紧张起来,因为他看见了郑栩身上有许多血。 章华开始无效、重复、神经质地开始反复往自己胳膊上掐,在胳膊上留下了许多指甲印,默默祈祷这又是一层让他惊魂不定的梦。 但胳膊上疼痛不断传来,与此同时与郑栩缠斗的人终于倒在了地上,没有再能爬起来,郑栩一手拿着剑从那人的身体中抽回,转头见着了立在黑暗中的章华。 可能是天色已经有些亮了,郑栩看见了章华苍白的脸色和通红的眼眶,章华也看见了郑栩浑身的鲜血和破开的衣服。 章华掐自己的手掌,但疼痛从胸口传来。 而郑栩怔在原地一瞬,整个人都傻了,而后难以置信般的喊章华:“子黯?” 他想要走到章华面前去确认,但是因为章华出现的太过突然,郑栩没有能够成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左脚踩在了自己的右脚上,平地摔了个大跟头。 章华眼睁睁看着一身是血、想要朝他走过来的郑栩倒了下去。 [三十] 章华还离郑栩有一些距离,但是在郑栩倒下去的时候那一瞬,章华立即感觉到了梦境中手掌心被流满了鲜血时候的黏腻、腥热感,并同时感觉到了胸口的闷痛。 他到郑栩身边,将郑栩抱到自己怀里,但没有能够成功喊出郑栩的名字。 郑栩觉得丢脸,但同时又担心章华见到了被他砍了浑身伤口、挑了手筋脚筋弄成废人的那个人而惧怕,想要快速从地上爬起来带章华离开,但被章华按住了,并且听见章华要求他:“你不要动。” 郑栩有些茫然,但因为章华主动地抱他,所以老实、听话地没有动,脏兮兮的头枕在章华身上,声音有一些哑:“你怎么来了啊?” 章华平复了一会儿,找到一些理智,用衣袖帮郑栩擦干净了脸,然后问:“你身上带了你们那种信号烟花吗?我帮你叫人来。” 郑栩还在茫然中,听话地从怀里摸了信号烟花出来,交给章华,看着章华将烟花放出去了,才觉察到不对:“不是,等一下,为什么要叫人来?” “我守着你,没办法去找郎中。”章华快速地看了一眼那边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成了尸体的人,又说,“我不知道这样的场面怎么替你处理。” 郑栩隐约意识到了章华的误解,但没有来得及解释,就感觉到了温热的液体掉落在了自己额头上,同时听见章华对他说:“郑栩,你别死。” 郑栩这才终于明白过来,抬手去摸章华的脸,说“你别哭啊”,又放弃了遮掩自己丢人的事实,向章华解释:“我只是摔了一跤,没有受伤,也不会死。” 不过章华不是很信,因为梦中郑栩已经“死”了两次了,章华很害怕。 郑栩只好用了一些力气,从章华怀抱里钻出来,拉着章华的手从自己的脖子、肩背一直摸到了腰际,但是没有再往下,小声说:“你摸过了,我哪里都没有受伤,你还要检查别的地方吗?” 章华不知道信了没有,没有说话,但郑栩感觉章华非常担心他,也非常害怕,就有一点得寸进尺,想要亲吻章华。 只可惜只亲到了章华的唇瓣,没能成功加深,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章华亲手放出去的烟花信号有了回应,在远处等待接应的人手尽数赶来,看到多出来的章华也没有人多说话,飞快地去收拾了昏死过去的逃犯和满地的血迹,只有一个人立在郑栩身侧,问:“怎么统领夫人也在啊?” 因为章华没有答应他,郑栩有一点尴尬地喊了一句“三哥”,示意对方不要乱讲话,同时在心中对没能亲到章华感到十分懊恼。 章华很慢地反应过来,意识到郑栩并没有真的受伤,变得有些不想搭理人。 但因为指挥下属处理现场和后续行动的郑栩很有气势,章华就没有再生“郑统领”的气,和郑栩往郑栩那间宅子一起去换衣服,同时在郑栩问他“是不是担心我”的时候,坦白地承认了“是。” 郑栩显得十分开心,重复地给章华解释了三遍这几日非常忙才没有去找章华,同时翻箱倒柜想要找干净衣服,想要送章华回去换官服上朝。 虽然郑栩说自己没有受伤,但其实肩背还是有一些细微的伤口和淤青的,章华盯着那些伤看了一会儿,认真、仔细地考虑了应该用什么伤药,但是没有想到结果,对郑栩说:“你受伤了,等我下朝帮你涂药。” 郑栩说“好”,章华就又说:“郑栩,我和你试试。”‘ 他说得十分平淡,像是并没有觉得自己说了什么非常了不起的话,但紧接着又问:“你要试多久呢?”好像要试试的人是郑栩一样。 郑栩穿衣服的动作停下了,看了章华一会儿,但时间不是很长,顶着与刚刚的狠厉截然相反的呆傻表情,说:“很久。” 觉察到自己的答案有些傻,郑栩又补救地说:“我活多久试多久。” 章华看着郑栩,一整夜难以安眠的不适感好像都好了起来,就笑了一下,眼角和嘴角都弯起来一个弧度,很慢地说:“也有可能是我变心的。” 郑栩的表情就变得恼火了起来,扑过去将章华压在床上,恶狠狠地说:“那我杀了他。” 章华没有搭话,郑栩就将他按在床上了,弥补刚刚没有能够深入的亲吻,感受到了章华的柔软和甜蜜。 但是因为章华还要去上朝,时辰也不早了,郑栩只能从章华身上挪开,顶着小帐篷去换衣服,自顾自说:“不过你都不相信人,不会喜欢别人的,只能和我试一试看。” 他也没有期望章华能回应他,只是章华大概是被亲得有些走神,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出乎郑栩意料地说:“嗯。” ——[章华篇完结] 元宵小剧场 元宵小剧场 1 京中繁华,元宵佳节之时更是热闹非常。 郑栩与章华均在休沐,且朝中一些人隐约知道了章华与郑栩的事情,没人邀请章华赴宴,章华落得清静。 晚上厨娘煮了元宵,照着章华的口味填了各种馅料,章华多吃了几个,撑得不想动,但耐不住郑栩同他撒娇,也看不得郑栩脸上藏不住的失望,只好换了衣服,同郑栩一道去赏灯。 街灯繁华,兼有各样小摊卖小玩意,郑栩有心要给章华买零嘴,奈何章华实在撑得难受,不肯吃,就只好作罢。 两人逛了一会儿,买了一条绦子,用来配郑栩亲手雕刻的木头羽毛坠子。 付了银子,郑栩亲自替章华换,又买了天灯,要同章华一道去放灯许愿。 但他们刚走到放灯的地方,还没有来得及许愿,就听见了人群里一声惊呼:“抓贼啊!” 与声音同时,一个小个子的男人从人群中窜出来,差一点要撞在章华身上,紧急躲了一下,又飞快地跑了出去。 郑栩下意识抬步便追,只可惜人实在太多,便是郑栩一身武艺,也都施展不开,愣是追出去两条街,才将人捉到,扭送衙门。 不少人惊叹郑栩的身手厉害,不过郑栩其实很快在后悔,他不该追出来,除了在床上百依百顺,章华并不很经常这样好说话,他觉得再回去,可能章华就已经走了。 可他也不能不抓贼,好歹自己也是御前带刀侍卫。 郑栩沮丧地往回走,但很快呆住——章华并没有离开,还在原地等他,手中拿着他们买的灯,看起来有一些无聊,但有了很多很多烟火气,没那么远了。 章华似乎也没有在意这个小插曲,又似乎很在意被丢下,抱怨一样讲“刚刚险些被挤开”和“我一个人立在这里像个傻子”,又没有等郑栩说话,拉郑栩的手,继续说:“还去放灯。” 郑栩傻了一会儿,才说“好”,反过来抓了章华的手,没有松开了。 过了一会儿,走到了放灯台,章华也没有要他松手的意思,导致郑栩忘记了许愿。 不过他听到了章华的愿望,听到章华用很小的声音慢吞吞地说:“希望小郑大人活的久一点。” 这是什么奇怪的愿望,但是郑栩又很快获得了巨大的开心。 他想起来,自己曾经同章华说:我活多久试多久。 2 不同于京城的热闹,涿州府正月十四就开始下雪,且雪越下下越大,整整下了两天一夜,到元宵节晚上才有了收势。 涿州府难得会下这样大的雪,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看过去一片白茫茫。 今年的灯是看不成了,不过也无甚大碍,屋子里烧了很暖和的炭火,宴淮将季安搂在怀里,坐在窗边暖阁的塌子上看雪。 桌子上还放着两碗元宵,尚且很热,冒着缕缕热气,宴淮拿小勺舀了一颗,放到嘴边吹凉了些才递到季安嘴边:“尝尝,甜不甜?” 季安咬了半颗,有些食不知味地发愁:“这样大的雪,医馆后院还放着好些没晒干的药材呢,冻坏了可怎么办。” 季安这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宴淮还当是自己昨夜折腾太狠把人累着了,没成想是在心疼些不相干的。 他把季安吃剩下的半颗元宵自己吃了,含混地说:“放心,药铺旁边就是藿香的宅子,他会去收的。” 季安更不太放心了:“藿香……能想起来么?” 就藿香这个心大漏风的,估计是想不起来,但宴淮胡说八道:“没事,还有冬生姑娘呢。” 季安想了想,放心了些,往后蹭了蹭窝在宴淮怀里,终于肯安心吃元宵了。 元宵吃多了容易积食,宴淮没让多吃,应景吃了小半碗就让人拿下去,另换了点心上来。 外头雪停了,但起了风,一吹树枝上的积雪就扑簌簌往下落。 宴淮想起来往事:“安安,还记不记得那年在驿馆后院里堆雪人?” 季安当然记得,那年宴淮陪他堆雪人是开头,接着便是宴淮演戏装作病了,一步一步名正言顺地娶了他。 他也记得,当时雪没有此时这样大,但他们用很薄的雪堆了一个季安和一个陪着季安的宴淮。 季安“嗯”了一声,宴淮就问他还想不想再堆雪人。 今年的雪下得这样大,堆一个季安和一个宴淮,能在这小院中存留许久,不必像当年一样留都留不得,季安因为自己的小心思红了一点耳朵,说:“要。” 宴淮便答应他第二日起床来就陪他去院中堆雪人:“今年得堆三个,晚上我们努努力,生一个小雪娃娃,怎么样?” 3 “母亲!”辛熠冻得鼻尖发红耳朵发红,捧着个大雪球从屋子外头跑进来,想往云宿怀里扑,结果一眼瞧见云宿身边的女子,立即老实了,垂着头立好,规规矩矩喊,“娘。” 云宿让丫鬟去给拿手巾擦手,赶在翠禾生气前解围道:“先生让以雪为题写诗,如今可观察得差不多了?” 辛熠立即道:“好了!外头可冷,母亲、娘亲还是不要出去了,莫要冻着。” 翠禾无奈地看云宿一眼,接了丫鬟手中的手巾给辛熠擦手,把孩子玩得冷冰冰的小手搓热了,才将自己的手炉塞过来,一边“嫌弃”云宿惯着孩子,一边问:“只顾着玩,可去给你祖父祖母请过安了?” 云宿喝茶的手一顿,果不其然听见翠禾又说:“还有,去祠堂给你父亲上一炷香,可曾去了?” 辛熠自然是给辛老爷和辛夫人请过安了,小孩子贪玩,但规矩还是极好的,但…… 辛熠看云宿一眼,没敢说话。 云宿黑着脸,让丫鬟带辛熠去喝碗热汤等着吃元宵,等人都出去了,才十分不高兴地一撇嘴:“你还记着他!” 醋坛子又翻了。 翠禾心知八成辛熠是没去给辛驰上香,而没去的原因,十成是这对好母子又“狼狈为奸”达成协议,云宿替他遮掩玩这一日不用做功课,他假装忘了要去祠堂上香这回事。 但她拿云宿这个爱憎分明的性子没办法,别过头去笑了一下,才端了云宿放在桌子上的茶碗往云宿唇边递:“我的好阿宿,那人怎么也是熠儿的爹,他再如何,也不能叫孩子不懂孝道,对不对?” 那茶还热,云宿怕她烫了,只好伸手接了过去,又觉得自己太过好哄了些,便瞪了翠禾一眼:“你我教导出来的孩子如何,你我心中还不清楚?他会是没有孝道的孩子么?我们熠儿才不过五岁,就已经有了君子风范!” “是是是。”翠禾又递一块芝麻糕到云宿嘴边,“阿宿说的自然是。” 芝麻糕甜而不腻,是云宿闺中就喜欢的吃食,后不知翠禾怎么知道了,觉得外头买的不好,亲下厨去做,味道比别的都要好。 重要的是芝麻糕的甜能中和醋酸,云宿吃了一口糕,指了指自己脸:“亲一下。” 自打两年前辛驰病逝了,每年都要因为上香祭拜这事儿闹一场,翠禾纵着云宿,看四下无人,凑过去亲了云宿一下,没成想冷不防被搂了过去,吻也从脸颊落在了唇上。 翠禾吓了一跳,这人夜里闹一闹也就算了,这天还没全黑…… 然而抱着她的人不依不饶,讨价还价一样道:“熠儿都五岁了,哪里还有总来娘亲房中睡的道理,从今儿起让他搬去自己住,丫鬟婆子小厮多配几个就是,你搬过来,和我睡一起,我就考虑考虑同意他去祠堂点柱香。” 元宵小剧场 元宵小剧场 1 京中繁华,元宵佳节之时更是热闹非常。 郑栩与章华均在休沐,且朝中一些人隐约知道了章华与郑栩的事情,没人邀请章华赴宴,章华落得清静。 晚上厨娘煮了元宵,照着章华的口味填了各种馅料,章华多吃了几个,撑得不想动,但耐不住郑栩同他撒娇,也看不得郑栩脸上藏不住的失望,只好换了衣服,同郑栩一道去赏灯。 街灯繁华,兼有各样小摊卖小玩意,郑栩有心要给章华买零嘴,奈何章华实在撑得难受,不肯吃,就只好作罢。 两人逛了一会儿,买了一条绦子,用来配郑栩亲手雕刻的木头羽毛坠子。 付了银子,郑栩亲自替章华换,又买了天灯,要同章华一道去放灯许愿。 但他们刚走到放灯的地方,还没有来得及许愿,就听见了人群里一声惊呼:“抓贼啊!” 与声音同时,一个小个子的男人从人群中窜出来,差一点要撞在章华身上,紧急躲了一下,又飞快地跑了出去。 郑栩下意识抬步便追,只可惜人实在太多,便是郑栩一身武艺,也都施展不开,愣是追出去两条街,才将人捉到,扭送衙门。 不少人惊叹郑栩的身手厉害,不过郑栩其实很快在后悔,他不该追出来,除了在床上百依百顺,章华并不很经常这样好说话,他觉得再回去,可能章华就已经走了。 可他也不能不抓贼,好歹自己也是御前带刀侍卫。 郑栩沮丧地往回走,但很快呆住——章华并没有离开,还在原地等他,手中拿着他们买的灯,看起来有一些无聊,但有了很多很多烟火气,没那么远了。 章华似乎也没有在意这个小插曲,又似乎很在意被丢下,抱怨一样讲“刚刚险些被挤开”和“我一个人立在这里像个傻子”,又没有等郑栩说话,拉郑栩的手,继续说:“还去放灯。” 郑栩傻了一会儿,才说“好”,反过来抓了章华的手,没有松开了。 过了一会儿,走到了放灯台,章华也没有要他松手的意思,导致郑栩忘记了许愿。 不过他听到了章华的愿望,听到章华用很小的声音慢吞吞地说:“希望小郑大人活的久一点。” 这是什么奇怪的愿望,但是郑栩又很快获得了巨大的开心。 他想起来,自己曾经同章华说:我活多久试多久。 2 不同于京城的热闹,涿州府正月十四就开始下雪,且雪越下下越大,整整下了两天一夜,到元宵节晚上才有了收势。 涿州府难得会下这样大的雪,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看过去一片白茫茫。 今年的灯是看不成了,不过也无甚大碍,屋子里烧了很暖和的炭火,宴淮将季安搂在怀里,坐在窗边暖阁的塌子上看雪。 桌子上还放着两碗元宵,尚且很热,冒着缕缕热气,宴淮拿小勺舀了一颗,放到嘴边吹凉了些才递到季安嘴边:“尝尝,甜不甜?” 季安咬了半颗,有些食不知味地发愁:“这样大的雪,医馆后院还放着好些没晒干的药材呢,冻坏了可怎么办。” 季安这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宴淮还当是自己昨夜折腾太狠把人累着了,没成想是在心疼些不相干的。 他把季安吃剩下的半颗元宵自己吃了,含混地说:“放心,药铺旁边就是藿香的宅子,他会去收的。” 季安更不太放心了:“藿香……能想起来么?” 就藿香这个心大漏风的,估计是想不起来,但宴淮胡说八道:“没事,还有冬生姑娘呢。” 季安想了想,放心了些,往后蹭了蹭窝在宴淮怀里,终于肯安心吃元宵了。 元宵吃多了容易积食,宴淮没让多吃,应景吃了小半碗就让人拿下去,另换了点心上来。 外头雪停了,但起了风,一吹树枝上的积雪就扑簌簌往下落。 宴淮想起来往事:“安安,还记不记得那年在驿馆后院里堆雪人?” 季安当然记得,那年宴淮陪他堆雪人是开头,接着便是宴淮演戏装作病了,一步一步名正言顺地娶了他。 他也记得,当时雪没有此时这样大,但他们用很薄的雪堆了一个季安和一个陪着季安的宴淮。 季安“嗯”了一声,宴淮就问他还想不想再堆雪人。 今年的雪下得这样大,堆一个季安和一个宴淮,能在这小院中存留许久,不必像当年一样留都留不得,季安因为自己的小心思红了一点耳朵,说:“要。” 宴淮便答应他第二日起床来就陪他去院中堆雪人:“今年得堆三个,晚上我们努努力,生一个小雪娃娃,怎么样?” 3 “母亲!”辛熠冻得鼻尖发红耳朵发红,捧着个大雪球从屋子外头跑进来,想往云宿怀里扑,结果一眼瞧见云宿身边的女子,立即老实了,垂着头立好,规规矩矩喊,“娘。” 云宿让丫鬟去给拿手巾擦手,赶在翠禾生气前解围道:“先生让以雪为题写诗,如今可观察得差不多了?” 辛熠立即道:“好了!外头可冷,母亲、娘亲还是不要出去了,莫要冻着。” 翠禾无奈地看云宿一眼,接了丫鬟手中的手巾给辛熠擦手,把孩子玩得冷冰冰的小手搓热了,才将自己的手炉塞过来,一边“嫌弃”云宿惯着孩子,一边问:“只顾着玩,可去给你祖父祖母请过安了?” 云宿喝茶的手一顿,果不其然听见翠禾又说:“还有,去祠堂给你父亲上一炷香,可曾去了?” 辛熠自然是给辛老爷和辛夫人请过安了,小孩子贪玩,但规矩还是极好的,但…… 辛熠看云宿一眼,没敢说话。 云宿黑着脸,让丫鬟带辛熠去喝碗热汤等着吃元宵,等人都出去了,才十分不高兴地一撇嘴:“你还记着他!” 醋坛子又翻了。 翠禾心知八成辛熠是没去给辛驰上香,而没去的原因,十成是这对好母子又“狼狈为奸”达成协议,云宿替他遮掩玩这一日不用做功课,他假装忘了要去祠堂上香这回事。 但她拿云宿这个爱憎分明的性子没办法,别过头去笑了一下,才端了云宿放在桌子上的茶碗往云宿唇边递:“我的好阿宿,那人怎么也是熠儿的爹,他再如何,也不能叫孩子不懂孝道,对不对?” 那茶还热,云宿怕她烫了,只好伸手接了过去,又觉得自己太过好哄了些,便瞪了翠禾一眼:“你我教导出来的孩子如何,你我心中还不清楚?他会是没有孝道的孩子么?我们熠儿才不过五岁,就已经有了君子风范!” “是是是。”翠禾又递一块芝麻糕到云宿嘴边,“阿宿说的自然是。” 芝麻糕甜而不腻,是云宿闺中就喜欢的吃食,后不知翠禾怎么知道了,觉得外头买的不好,亲下厨去做,味道比别的都要好。 重要的是芝麻糕的甜能中和醋酸,云宿吃了一口糕,指了指自己脸:“亲一下。” 自打两年前辛驰病逝了,每年都要因为上香祭拜这事儿闹一场,翠禾纵着云宿,看四下无人,凑过去亲了云宿一下,没成想冷不防被搂了过去,吻也从脸颊落在了唇上。 翠禾吓了一跳,这人夜里闹一闹也就算了,这天还没全黑…… 然而抱着她的人不依不饶,讨价还价一样道:“熠儿都五岁了,哪里还有总来娘亲房中睡的道理,从今儿起让他搬去自己住,丫鬟婆子小厮多配几个就是,你搬过来,和我睡一起,我就考虑考虑同意他去祠堂点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