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窃》 第1章 渣男与纨绔 大燕嘉善八年七月十四夜,中元节。地府开启,亡魂夜出,千家万户紧闭门扉,烧成灰的纸钱随风飘扬,像极了深夜中的鬼魅。 京郊红莲寺,万籁俱寂,唯余草丛间不知何处的虫鸟还在轻声鸣叫。 陆九万手持雁翎刀,缓缓推开了禅房的门。 她来赴未婚夫许鹤鸣的约。这段她曾经很期待的婚事,从许鹤鸣探子身份暴露后,就走到了尽头。 他俩一个是白泽卫正五品千户,另一个则是皇帝他弟晋王的探子,这关系像极了滴水落在火上,腾起的火苗仅是暂时的,转瞬即熄。 狗特务跟探子的爱情故事,陆九万觉得自个儿太他娘的可笑了。 门内黢黑幽深,一只修长的手猛不丁将她拽了进去,熟悉的呼吸清晰可闻:“云青,只你一人么?” 陆九万强行按捺下提刀砍人的冲动,闭了闭眼,忍受着男人距离她后背越来越近。 “朝中都说你这个女千户是牝鸡司晨。”背后之人循循善诱,“可整个白泽卫,能打的不如你细心,细心的不如你胆大,云青,你呆在燕京,不憋屈么?不如你跟我回晋地!以你之才,我保证……” “条件是我将京畿机密交代得一清二楚,对不对?”陆九万突兀地笑了,“你就是这么给你主子晋王做说客的?晋王既如此开明,为何晋地无一女官?你到底是想给我一个前程,还是想用我当护身符逃离京师,你自个儿心中清楚。” 子夜到了,红莲寺敲响了钟,一声连一声,震得人心弦发颤。 一只手伸到陆九万眉前,掌心猛然张开,拴着银链子的紫色晶石晃晃悠悠,与禅房内逐渐浓郁的甜香混合,共同拉扯着她坠入幻象: 她看见大燕皇宫尸山血海,燕帝提着长剑步下丹墀,无数宫人狼奔豕突,金吾卫举着兵刃却不知该如何阻止。火光照亮了琉璃瓦,夜色下鸦雀惊飞,直直冲向天上冷月。 场景倏忽变幻,燕帝陡然转头,披头散发像个白发疯子。他眼神阴鸷,怪笑了两声,提剑朝陆九万直直冲来。 陆九万这才注意到,她身着官服,正带着下属疏散宫人。 滴血的剑近在眼前,她却蓦地无法动弹,慌乱、恐惧与愤怒狠狠攥紧了她的心脏。 “噗嗤!” 轻微的利器入肉声后,幽魂似的低语响在陆九万耳畔:“你效忠的嘉善帝并非善类。你看开国元勋护国公,满门忠烈,数代下来,也只一个纨绔子弟独撑门户,你……” 陆九万颤抖着手指贴住刀刃划了下,十指连心,剧痛袭上脑海,冲散了幻象。她屏息半晌,终于确定了,禅房里仅有他俩。女千户暴躁地深吸一口气:“许鹤鸣,有句话你听过么?” “什么?” “渣男屁话多!” 话音未落,陆九万左肘猛然后拐,左腿顺势横扫,带飞男子的同时,刀柄倒转,狠狠砸在对方后颈。 许鹤鸣一声不吭趴在了地上。 直到此时,禅房老旧的木门才被人大力踹开,此起彼伏的呼声一窝蜂涌了进来: “头儿,没事?别难过啊,四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走!别为一个探子丢了整片林子!大不了兄弟们上街再给你绑一个去!” “就是就是,头儿你放心,大家加紧审,保证赶上今年秋决,送他跟你前两任未婚夫婿地下相会!” 一众白泽卫七手八脚拖着男人往外跑,月光照亮了他的脸。 是真好看啊,鼻梁挺直,眼睫长而密,乃京师最时兴的清隽书生模样,可惜是个探子,装了一肚子的虚情假意。 陆九万最后欣赏了一会儿这张脸,悲天悯人地唏嘘:“你们用心点,我见不得那场面。” 直白点讲,姑奶奶下手有公报私仇之嫌,小的们给我往死里揍。 不怪陆九万来气,当年皇上他弟晋王夺嫡失败,滚回晋地蜗居,这些年时不时就闹点幺蛾子,白泽卫抓的探子串起来能绕官署小半圈。陆九万心急买房成亲,贪图那点赏金,老喜欢抓探子的行动了。谁成想,顺藤摸瓜,她竟摸到了自个儿未婚夫身上。许鹤鸣段位高没露馅,露馅的是他下线。 彼时,陆九万正满京师扒拉合适的房源,此消息相当于哐当一记重锤砸天灵盖上,差点把她砸疯了。好你个许鹤鸣,姑奶奶拼死拼活准备婚事,你丫居然背刺我? 她没当场拔刀斩了许鹤鸣,都算是白泽卫教导有方。 许是察觉到了危险,许鹤鸣陡然扑腾起来:“陆九万,你不能这么无情!我是在救你,救你们所有人!你看见的是真的,都会发生的!” 陆九万拾起掉在地上的紫色晶石,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没看出有什么特殊之处。可刚刚的幻象又真实得不可思议。南柯一梦来得快去得快,直令人心惊胆战。她把晶石小心地放进一只匣子里,准备回去找人查查是何邪门东西,闻言不以为意地道:“有点新意没?你上任说他贪污是为了给我买房,你上上任说他杀原配是因着太爱我。你们男人的嘴,鬼才信。” 许鹤鸣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继而被堵住嘴,很快消失在了草丛深处。 正打着灯笼清理现场的副千户唐惜福抬起头来,一言难尽地道:“你是真记仇啊!三任未婚夫,无一善终。就这一个,你好歹等解了婚约再逮,还要不要名声了?” “不,我不记仇。”陆九万回刀入鞘,笑道,“我一般有仇当场报。姑奶奶受不得那鸟气。” 烛光照出了女千户的模样,身姿挺拔,容貌英气,眼中带着藏不住的笑意。看得出,她很愉快,极喜欢白泽卫千户这个身份——尽管文人多骂她为朝廷鹰犬。 青鸟西飞,凉月斜风,山下河面浮起粼粼波光,映出远远近近的峰峦。 天际现出一线微光,须臾朝阳喷薄而出,叨扰佛寺大半宿的白泽卫终于准备打道回府。临出门前,知客僧热情招呼陆九万:“陆施主要不要再听段《金刚经》?” 陆九万摸了摸瘪瘪的钱袋,决定暂时放过寺里的师父。 大燕臭名昭着的特务机关白泽卫,出了名的业务繁重福利高,内部卷生卷死,卷得一个个秃头失眠过劳肥。陆九万作为正五品千户,身处卷王前列,自然也有此忧患。不过幸运的是,她近两年发现红莲寺念经助眠,佛茶养发,算下来竟然比看大夫性价比高。 买房遥遥无期的陆千户,果断放弃吃药扎针,改为听经养生。白泽卫跟风,一度掀起求神拜佛的热潮,然而譬如大浪淘沙,留下来的寥寥无几,对此大家的评价是没慧根者睡得香。 陆九万是个俗人,她不在乎听经睡觉是否对佛祖不敬,老和尚能把她念睡了,就是社畜的神明。 知客僧边送他们出门,边不死心地提议:“来都来了,上柱香呗?敝寺新到福禄香,求升官发财老准了。” 满脑门困意的陆九万原本兴致缺缺,听闻“升官发财”四字,生生转了步子,撂下一众下属,迈向了烟雾缭绕的大雄宝殿。 没成想,将将走到殿外大香炉处,斜刺里一支长条状暗器“咻”地飞了过来。陆九万身体快过脑子,折腰后仰,右手探出如电,果断骈起二指夹住了暗器。 竟是一支签。 求签问卜的竹签。 陆九万顺着竹签来处望去,但见几步远的大殿内,锦衣华服的年轻人正跪在蒲团上,双手抱着签筒猛摇,嘴里念念有词:“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啪嗒!” 单支竹签落地,年轻人手忙脚乱捡起来,嚷嚷着要小沙弥给他找签文。 小沙弥不知在此陪了多久,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疲惫。他默不作声翻出对应的签文递与锦衣公子,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白施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别吵吵!”白玉京不耐烦地打断他,匆匆看过签文,勃然大怒,“怎么又是下下签!” 白玉京闭眼吸气呼气半晌,胡乱揉烂签文,劈手夺过小沙弥手里的竹签,呼地抛出大殿,而后从袖中摸出一枚金锞子丢进功德箱,理直气壮再来一遍求签问卜。 小沙弥挣扎着从功德箱上移开眼,十分有道德地提醒金主:“白施主,你已经求了……六次了。一切有为法,如……” 白玉京恶狠狠摇着签筒,咬牙切齿:“小爷只信人定胜天!” 那你还拜个球啊! 陆九万目瞪口呆,低头扫了下脚边,不多不少,正好五支签。她不由对此行径叹为观止,合着只要有钱,连神谕都能量身定做。 陆千户瞧着这位爷暂时出不来了,索性走到走廊上坐下,倚着廊柱等白施主腾出大殿。 她不想听对方求了什么的,奈何耳聪目明的坏处便是字字句句听得一清二楚。 “佛祖保佑,保我护国公府岁岁平安,福泽有余,一定一定不要让守护通明石的任务落在白家人头上!” 眼睛要睁不睁的陆九万目光微凝。 通明石,那不是仨月前,她奉皇命亲自去边关,接收护送进京的波斯贡物么?这玩意现在应该躺在皇帝内库里,怎么可能让这纨绔子弟看守! “皇帝老儿和未来新帝千万千万要看好内库,别把那破石头丢了!” 陆九万霍然起身,按住了刀柄,差点咆哮出声,丫从哪知道的消息? “佛祖啊,我父兄都为国捐躯,白家就剩我这一根混吃等死的独苗苗啦!求您给新帝托个梦,让他对寒家网开一面、手下留情、多多惦念白家历代功劳和苦劳!” 殿内晦暗清凉,殿外天光正艳,光暗交融处,一道人影悄然垂落,阴森森的声音突兀响起:“你是如何得知‘通明石’的?” 白玉京吓得一哆嗦,刷然回首—— 沉重殿门轰隆闭合,惊起圈圈浮尘,悉数映入公子瞳孔。两步远处,眉眼冷然的女子提着雪亮钢刀,封住了所有逃生之路。 他这一转首,陆九万心中不由念了声“好巧”。 竟然是刚被前任未婚夫踩了一脚的纨绔子弟白玉京,那位护国公府扶不起的小公爷。 “白小公爷,还有谁听到您的祝祷了?”陆九万似笑非笑,“说出来,没准儿还能保平安。” 白玉京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嘴里念念有词。陆九万得凑近了去听,方能听清是一段签文: “勒马持鞭直过来,半有忧危半有灾;恰似遭火焚烧屋,天降一雨汤成灾。” 挺好,观音说的挺准。 第2章 倒霉的小公爷(新增) 朝阳照耀青山,白鸟掠过碧空,山上山下响起了嘹亮山歌。 一众白泽卫在寺门外的台阶下等得昏昏欲睡,纷纷分食起了从斋堂讨来的干粮。 唐惜福忙活了一宿,此刻饿得前胸贴后背。他犹豫着看了看被绑在道旁树上的许鹤鸣,终究禁不住下属们的起哄,加入了干饭队伍。 许鹤鸣勉强撕开微肿的眼皮,露出幽深瞳孔。白泽卫防他防得真紧啊,上半身被麻绳死死缚在树干上,双手铐在树后,让他难以挣脱。 不过不要紧,只是难以挣脱,而非不能挣脱。 他深吸一口气,右手掰住了左手的大拇指,咬牙一使劲,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声,指骨脱臼,冷汗涔涔而落,打湿了那张俊脸。他略略喘息,颤抖着手拔出了镣铐,而后接回指骨,从容不迫解开了绳索。 他却没急着逃走,而是托着已经松开的绳索,冷静等待时机。 时机很快到了——陆九万揪着一个文弱公子哥儿走出了寺门。 挺俊一公子哥儿,就是多余长了张嘴,区区一段石阶,愣是让他全路程无差别覆盖:“姐姐你是白泽卫的?你们官服真好看,你穿上英姿飒爽!你那么年轻就做官啦,好厉害!不像我,混吃等死,靠祖荫度日。姐姐,你武艺高不高呀,能以一当十么?” 陆九万让他叨啵得额上青筋直跳,顶着一众下属看好戏的目光,她狠狠将白玉京推向唐惜福,怒声吩咐:“带回去——”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就在白玉京踉跄扑到树旁时,许鹤鸣迅速挣脱了绳索,一把揽过了他,掐住了他的咽喉,厉喝:“都退后!” 白玉京整个人都懵了,他被迫仰起脖子,几乎被逼出了泪水,眼眸写满了难以置信。 “许鹤鸣!你现在配合我们,还能活命!”陆九万长刀锵然出鞘,刀尖指着他怒道,“伤及无辜,罪加一等。你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云青,一日夫妻百日恩……” “放屁,咱俩还没成亲呢!少在那儿攀扯关系!”陆九万打断他,“你老老实实跟我回去,我保你不死。” 许鹤鸣短促地笑了下,姿容狼狈却有种致命的美感,他轻轻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心悦你……” “得了,你心悦的是我白泽卫千户的身份!”陆九万不上他的恶当,再次重申,“你把人放了,我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白玉京似乎终于捋清了这出狗血大戏,扑腾着手去够陆九万,两眼迅速湿润:“姐姐,救命,我害怕!” 陆九万一腔怒火,愣是让他这委屈哭腔给带飞了。她一言难尽地望着白玉京,尽管不合时宜,脑海里还是蹦出了“秀色可餐”四个字。 这是位十分俊俏的公子哥儿,约莫十八九岁,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唇红齿白,细皮嫩肉,小胳膊伶仃得她一只手就能掰断。许是受惊过度,白玉京双眼红得跟兔子似的,噙着两包泪欲落不落。 白玉京没得到回应,委屈得带了颤音:“姐姐,你会救我的,不会牺牲掉我,对?” 陆九万没吱声,一手背在后面,冲唐惜福打了个手势。 许鹤鸣却轻笑了声,贴着白玉京的耳朵道:“看见她的刀了么?她恨不得宰了我。你嘛,可以做个添头。” 白玉京沉默了下,叹息:“好汉,咱俩打个商量。所谓劫持,谈条件才是目的对?你要钱还是要车马,我都给你准备。我就一混吃等死的纨绔,体格还不如你呢,你拖着我走不远的。” 陆九万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许鹤鸣心思一动,笑着拍了拍他的脸,看着陆九万似笑非笑:“云青,你瞧,受害者很配合呢!你还是把刀收起来,不然,万一我手抖……” 白玉京立即感觉到了咽喉处的手收紧了,他焦急且哀恳地望向陆九万。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后悔,他为何非要今天来上香! 陆九万沉吟了下,回刀入鞘,微微颔首:“我可以放你走,不过你总要给我一个放人的地点。” “放心,待我回了晋地,自然会放了他。”许鹤鸣望着陆九万骤然铁青的脸色,愉快地笑了,“怎么,你以为我认不出他是谁?护国公府的小公爷,精贵得很!他可是我的保命符。” 一行人随着许鹤鸣慢慢向山下移动,与此同时,白家仆役也牵来了马。 一名青衣小厮望着白玉京,竖掌为刀,做了个下切的动作。白玉京右手垂在腿侧,轻轻摆了摆。 两人的交流快速且隐秘,正对峙的陆九万和许鹤鸣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许鹤鸣摸索到缰绳,先将白玉京送上去—— 陆九万右手举起—— 许白二人暂时错开一段—— 陆九万左手就唇打了声呼哨,右手猛然按下,远远一支利箭陡然射出,直奔许鹤鸣而来。 许鹤鸣瞳孔攸然扩大,立即去拉白玉京。然而已经晚了,听到响亮呼哨的骏马骤然长嘶,四蹄踏开山间尘土,直直冲了出去! 利箭破空,许鹤鸣让骏马诓了一记,立即矮身懒驴打滚,却不防陆九万一记窝心脚飞踹过来,将他踹得弓成了虾米。 陆九万来不及查看战果,惊悚地发现利箭错过许鹤鸣,竟奔着白玉京去了! “趴下!”她暴喝出声,双足发力,追着骏马往山下跑去。 箭支擦着发丝而过,白玉京伏在马背上,惊恐得喘不过气来。他脑子一片空白,往日打猎时还算可以的骑术,此刻发挥不出一成,他只知道紧紧抱着惊马。 陆九万半途跃上路人的马,总算不用两条腿追四条腿了,很快便跟白玉京拉近了距离。她伸出一只手去够对方的缰绳,大声提醒:“公爷,你是它的主人,快让它停下!” 山风从耳畔呼啸而过,连带得声音都失了真。 白玉京欲哭无泪:“这马不是我驯的!” 陆九万气得一个仰倒,几乎从齿缝里挤出俩字:“废物。” 白玉京又恢复了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姐姐,救命,我怕!” 陆九万捏死他的心都有了,她嘴里发出“吁吁”的声音,慢慢安抚着骏马。 那纨绔子弟却伏在马上,双眼亮晶晶地来了句:“姐姐你真英气!” 陆九万一个仄歪,差点栽下马去,立刻怒视不分场合调戏人的小公爷。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陆九万终于安抚好了骏马,救下了白玉京。这纨绔子弟双腿软得连马都下不来,还是陆九万提溜下来的。 “谢谢姐姐,姐姐你太厉害了!”白玉京靠着青衣小厮,满脸崇拜,“回去我一定让人给你打一块牌匾,就写‘巾帼英雄’四字,改日我亲自送去白泽卫官署。” “不必改日了。”陆九万一把将他薅过来,皮笑肉不笑,“烦请小公爷现在就跟我回趟官署,你的嫌疑还没洗清呢!” 白玉京傻眼了:“诶?” 第3章 小公爷有点怪 阴森可怖的白泽卫大牢,厚墙凝出水珠和青苔,幽深甬道绵延进黑暗纵深处,最终消失在鬼哭狼嚎的尽头。 偌大审讯室内仅坐了两人,尽管隔壁的犯人受棍棒加身,却半点声息都传不进此间。 然而这并不能稍稍减轻受审者的恐慌,未知恐惧才最可怕。 陆九万端坐案后,翻了翻护国公府的案卷,对白小公爷叹为观止:昨夜白玉京在福庆楼花魁的肚皮上画了一晚上的牡丹花;前天白玉京因为国子监考试不及格,伙同一帮纨绔子弟套了人家博士的麻袋;大前天白玉京豪掷千金,搬空半条古玩街,最后发现东西全他娘的是赝品。 就,这是个坦坦荡荡的混账玩意,还是个贼有钱的混账玩意。 同样想撩美人儿,却兜比脸干净的陆九万嫉妒了。 对面,白玉京还在战战兢兢地辩白:“好姐姐,像我这么废物的人,人家一没那体力去闯内库,二没那脑子策划偷盗,你信我一下嘛!真的是后代不肖子给我托梦,说白家因通明石遭了劫难,抄家下狱,就此没落啦!” 怎么觉得这哥们说话怪怪的? “姐姐,你该不会觉得凭我一个还未及冠的孤儿能做出此等大事?不会不会,你真那么认为?有这精力,我差人前往波斯收购一车宝石不好么?为何要觊觎贡品?” 还是怪怪的,且挺欠揍。 陆九万跟这混账玩意耗了三个时辰,白玉京一口咬定了是后代托梦示警求救,偏白泽卫翻来覆去查,连小公爷亵裤料子都查出来了,愣是查不出他跟内库有丝毫牵扯。 陆千户叹了口气,奄奄一息:“劳烦小公爷再说一遍您的梦。” “好嘞!”白玉京登时来了精神,声情并茂地描述,“您见过比血还红的夕阳么?那夕阳,脸盆大,就悬在我家屋檐上。” 随着白玉京极具诗人气息的讲述,陆九万眼前仿佛展开了一幅画卷: 残阳如血,半悬天际,卡在飞檐斗拱边缘不上不下,似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护国公府。 衣甲鲜明的白泽卫踹开紧闭的院门,在高墙假山间来回穿梭,将百年公府的底蕴一一翻出,秋风扫落叶般不留余地。 下一瞬,公府内院真的烧了起来。火焰裹挟着黑烟冲天而起,压不住的哭声骂声哀求声破开层层阻隔,钻进了白玉京双耳。 他豁然回首,门上封条糊住了偏僻院落,认识的不认识的亲属抱团痛哭,隐隐夹杂着白泽卫的呵斥。 小公爷游魂似的飘过去,凑近封条细看:乐益六年六月二十八日酉时。 白玉京茫然地来回张望,试图找人给他说道说道。然而,一股巨大吸力袭来,黑暗笼罩苍穹,吞没了一切色彩,亭台楼阁急速归于虚无。 最后一眼,白玉京看到一个英气青年被白泽卫按在地上,冲他呐喊了什么。明明应该听不清的,可是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却倏然跃入他脑海: “二十年后,护国公府败落!” 梦境落回现实,审讯室里,陆九万比对着记录,虽然简略了几分,但确实大差不离。她前后已经随机问了好几遍,对方的回答并没有出现矛盾的地方,这证明真话的可能性比较大。 可这也太邪门了。 “你当时是以一个什么身份去看梦境?” 白玉京想了想,肯定地道:“什么人都不是。梦里没人能看见我,我也触摸不到任何物什。” 陆九万在案卷上写下“旁观”二字,继续问:“你说‘乐益六年’,乐益是哪位皇帝的年号?大燕立国至今,从未出现过‘乐益’。” “不知道。”白玉京的回答出乎了陆九万预料,“我也没听过,可能是新帝继位改元六年后发生的事儿。” 陆九万打算审完这个混账玩意就去问问太子师兄,有没有想好给自己取个什么年号。 她合上案卷,缓和了下态度,轻声道:“白玉京,本官不妨跟你直言,通明石是从波斯来的贡品,进入大燕边境后,由我率人接收押运,一路直达内库,从未有不相干之人插手。此物原本不叫通明石,是陛下嫌波斯语太绕口,亲口改的。这块石头,这个名字,只有两国交接人员以及陛下才清楚。” 白玉京微微颤了下,茫然望向陆九万。 “所以,纵使外人隐约听过有波斯来的宝贝,也不会其中清楚细节。那么,你是如何得知的呢?你到了陛下面前,也打算用‘托梦’来搪塞么?” 换句话说,交接成员可能有人泄密。陆九万在意的不是通明石本身,而是白泽卫的保密渠道是否安全。 白玉京眼圈再一次红了,一双兔子眼湿漉漉地望着她。 这公子哥儿怎地如此娇气?! 陆九万心头抓狂,琢磨着小公爷还是缺少社会的毒打,想给他来遍十大酷刑的心思蠢蠢欲动。 就在气氛僵住的时候,厚重铁门“吱呀”一声响,一颗锃亮光头探了进来。官服穿得斜肩掉胯的唐惜福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来说。 陆九万仔细收好案卷,换了下属进来看着白玉京,以防他出幺蛾子,才转身走了出去。 唐秃子芳年二十八,长陆九万六岁,抗摔能打嘴皮子溜,颇有几分混不吝。他数月前出公差烧焦了头发,糙惯了的大兄弟索性剃了光头,迄今没养回来一根发丝儿。白泽卫的人私下都说,唐副千户是借口养伤当秃子,不想打理长发罢了。 他摩挲着秃脑壳道:“内库那边比较麻烦。按理说它是挂在户部名下,可户部管这块的官儿最高才正五品,位卑权轻,起不到多少作用。真正替陛下掌控内库的是宦官,问题是你年年跟他们干几仗,人家不乐意帮你做事!” “帮我?”陆九万冷笑了声。 “可不,横得很!”唐秃子省略了大段问候宦官的亲切用语,撇嘴,“哦,对了,白家老封君亲自来接孙子了,指挥使正陪人唠嗑,说尽量多给你争取点时间,要你赶紧审,实在不行麻溜儿把人放了,欺负人家老幼妇孺不好,毕竟你也知道,白家嫡系就剩祖孙俩了。让御史言官晓得了,又得骂咱。要我说别耗了,把这小子拉刑房溜一圈,吓吓……” “那就放了!”陆九万无所谓地拍拍衣服往牢里走,寻思着没准儿可以欣赏到许鹤鸣鼻青脸肿的新模样。 “放了?!”唐秃子大吃一惊,追上去问,“头儿你没事?这不像你啊,这案子一看……” “一看就跟咱无关。”陆九万打了个哈欠,神色恹恹,“当初贡品交接,一应文书齐全,白泽卫、户部和宦官,三方亲眼看着入库的。如今都仨月了,就算东西丢了,说破了天,跟咱也没干系!本官好心提醒,阉竖还不乐意检查,呵——” 最后这声“呵”,唐惜福分明听出了杀气。 上一次冒出杀气,还是陆千户得知未婚夫是晋王的探子。 当然,那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如今约莫变成了猪头,日后还会出现在秋决名单上。 唐惜福慌忙住嘴,一路小跑恭送陆千户进行今日娱乐。 然而,陆九万没看成。 陛下派人宣白泽卫指挥使赵长蒙和千户陆九万进宫。 滚滚巨雷劈在了陆九万天灵盖上,她脑海中只余一句话回荡:那破石头该不会真出事了? 第4章 通明石的意义 陆九万的猜测没有错,通明石的确出事了。 陆九万跟着自家老大听完抠门皇帝扑头盖脸一通训,又因死太监和户部都背了嫌疑,寻石头的任务落在了白泽卫头上,她多少有点暴躁。还没出宫门陆千户就逮住赵长蒙问:“数月前,您要卑职亲自去边关接收通明石我就想问,陛下并非喜好珠宝之人,为何独独对此石如此看重?连名字都不能向外透露。” 白泽卫指挥使赵长蒙,大燕京师赫赫有名的美男子,每日在脸上花的时间,差不多跟陆九万在刀上花的时间等同。这位乍一看,你说他四十多岁勉强,三旬出头亦可,明明跟陆九万他爹同辈,偏生站一起却像两代人。 “传说罢了!”老赵不太想提这等怪力乱神之事,“传闻通明石‘通阴阳,明古今’,此等重宝,纵然无用,陛下也不会允准它落入他人之手。所以你明白陛下‘勿要大动干戈’之意了?” 陆九万脚步微顿,原谅她没见识,她真以为陛下要面子,不强求那破石头了呢! 通阴阳,明古今。换句话说,陛下这是把通明石当做叩问上天的工具了。不问苍生问鬼神,乃是为君者大忌,难道这位仁君开始往昏君路上转了? 赵长蒙不想说话,想静静。 偏陆九万懒得看他脸色,孜孜不倦地问:“陛下这是宁可信其有,还是真信了?” “不晓得。” “如果通明石落入心怀不轨的人之手,比如晋王……” “那大家伙儿一起玩完。你数数你抓过他多少细作,晋王要上位,第一波弄死的肯定是咱俩。” 陆九万倒吸一口凉气,真切意识到事情有点大发。通明石在手,对家连细作都省了,想了解什么,直接拜石头即可——如果通明石真管用。陆千户素来是撞了南墙都图谋拆墙的,她竭力挣扎:“一块石头罢了,哪那么神?万一……” “没有万一。”赵长蒙转过头来,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只要有人信,传说就是真的。你以为‘大楚兴,陈胜王’就没人怀疑了?”他眸中透出凝重,声音压得几乎听不清,“更邪门的是,波斯使臣言称发现此石时,上头有一串文字,译过来大意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譬如一记重锤狠狠砸中心口,陆九万睁大了眼睛。这八个字上一次出现还是在传国玉玺上,而玉玺早已亡佚,这也是草原部落见天儿叨啵大燕非中原正统的原因之一。 懂了,争的不是石头本身,而是所谓的天命。 波斯这祥瑞送的,准准挠到燕帝痒处。至于通明石能否“通阴阳,明古今”,反倒不重要了。 至此,前边违和的地方顺了。嘉善帝重视通明石却不欲张扬,无非是“宁可信其有”,却不愿意“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陆九万登时来劲了:“偷窃通明石的人怎么处理?要灭口么?” “别问我。” 方才的冷肃仿佛是风过水面,眨眼即逝,陆九万盯着自家老大写满‘四大皆空’的脸, 双拳攥得咯吱响,大逆不道的念头第无数次冒了出来:要不还是干掉老赵自个儿当家做主! 赵长蒙愁绪满腹,眺望着天边夕阳,忽而诗性大发,捋着美髯摆足了架势,抑扬顿挫地唏嘘:“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陆九万一肚子火,闻言毫不客气地打击他:“胸中墨水不够,就别硬吹是风流美髯公了?在皇城门口吟亡国之君的词,您想死,我等还没活够呢!” 白泽卫私下谣传,六年前上一任指挥使锒铛入狱,两位指挥同知争位,一起去御前溜了圈,在双方资历差不多的情况下,赵长蒙凭脸上位,从此给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长得好看干啥都能成功。 陆九万痛心疾首反思,入职需谨慎,不然摊上个满脑子风花雪月的自恋狂上司,简直时时刻刻气炸你。 不足两个时辰,白小公爷再次迎来了陆九万,并且这次审问由副千户唐惜福亲自记录。 白小公爷无辜柔弱得像极了风中小白花,他红着眼圈望向陆九万:“陆姐姐,不是说没事了么?”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唐秃子吹了声悠长口哨,凭实力为自己挣来一记猛踹。 陆九万抓抓脑袋,竭力凹出和蔼可亲的微笑:“通明石真丢了,本官需要找你了解下情况。” “哐当!” “噗通!” 白玉京椅子没坐稳,一屁股摔在了地上,神情泄出一丝来不及遮掩的惊诧和恐慌。他恍恍惚惚转身扒着椅子起身,再朝向陆九万时,又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情态,嗓音微微发颤:“我我我,我就……当不得真的!” 陆九万审讯经验丰富,没有错过他那一丝异常。怎么说呢,那一瞬间小白花竟透着点戾气。 哦豁,这厮可能是装的! 常年跟罪犯斗智斗勇的陆千户登时来了兴趣,收起了哄孩子的暴躁心态,越发和善地循循善诱:“本千户相信没有用,现今案子已然通天,你得拿出能证明自己清白的东西。” 白玉京伸手摸索着椅子面坐下,左手大拇指使劲按着右手虎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使自己镇定下来。他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此刻低着头,将所有情绪都藏进阴影里,弱声弱气地喃喃:“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就是梦见白家因为通明石被抄家流放,我儿子还,还被判了斩首。” “好,我就当你是做梦。”陆千户耐心引导,“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嘛,大抵是由人心中的期待、恐惧、愤恨等幻化,那么小公爷的梦之根源是什么?你从哪里听过见过‘通明石’仨字吗?” 白玉京双手绞在一起,几乎绞秃噜了皮,这次他思考了很久,才字斟句酌地开口:“我去的地方很杂,接触的人也很多。他们有男有女,太半是狐朋狗友,说话办事一个比一个没溜儿。我,我很确定在我清醒的时候,没人叨叨‘通明石’;但我不确定在我不清醒的时候,有没有人去提这茬。” 陆九万好整以暇把玩毛笔的手停住了,她整理了下对方的说辞,试探着问:“你是怀疑,有人在你不知情的状态下,故意暗示你……” 油灯里烛花“哔剥”作响,连带烛光明明灭灭,映出了两人冷肃面色。 第5章 又一个渣男 “未必是暗示。”白玉京打断她,“或许是不经意间露了马脚,或许是存心害我,都有可能。” 陆九万丢开毛笔,双臂抱肩靠在椅背上,定定打量着他,倏地对上了他的想法:“你想让白泽卫帮你找出这个人?” 白玉京点点头,眼中忐忑虚得风一吹就散:“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提心吊胆过日子,太累了。” 陆九万曾剿灭过一个邪教窝点。这帮人极擅长操控人心,或把人灌醉了,在信徒耳边反复念叨某些词句;或将关键词句镶嵌进经文里,让信徒反复抄写。总之,信徒在缺乏防备的情况下,很容易入了套,无知无觉沿着恶人夯出的道路往前走。 陆千户眼珠微错,从她指出梦之来源,到白玉京拐向这个方向,顺得不可思议,竟然没遭到纨绔公子半点抵抗。他甚至迫不及待跟上了自己的思路。 这其实是不太正常的——除非白小公爷完全没主见。 柔弱、爱哭、娇气,这些特质搁在白玉京身上,乍一看合适,可是跟他方才条理分明推测案件走向的模样多少有些割裂。 陆九万深深望了白小公爷一眼,屈起手指敲打着护国公府的案卷,良久,嗤笑一声。 白泽卫八成让人给耍了。小白花个屁! 陆千户推开去伪存真不合格的案卷:“你捋捋自己最近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 白玉京低头思索一番,口齿清晰地交代:“我七月十四上午居家收拾东西,午后去了外城红莲寺,晚间在附近福庆楼给姑娘画画。然后,今早的事情陆千户都看到了。 “七月十三,是麻谷节,家里准备了好些新麻新谷飨祀祖先。哦,我还找人把国子监邓博士给揍了一顿……民不举官不究,您不会管这些细枝末节? “七月十一,我与汝阳侯次子孙逸昭搭伴出城打猎,半道路过古玩街,我俩打赌来着……我输了。孙二虎,呸,孙逸昭过意不去,就带我去他家庄子玩了两天,权当赔罪。 “七月初十,闻禧楼的吟香姑娘作了新曲,邀我过去品评,好多勋贵子弟都在,大家喝了半宿的酒……我没醉啊,一直保持清醒来着! “七月初九,我跟平凉侯、武康伯、崇兴伯家的子弟去郊外赛马,中途因为赌资跟人起了冲突,被敲中脑袋,昏迷了一阵。照顾我的是武康伯家的庶子杨骏,以及几名小侍女。” 唐秃子稍顿,俄而继续奋笔疾书,只是趁着白玉京停下喝茶润喉的功夫,抬头与上司面面相觑。原谅糙汉子没见识,这小白脸怎么那么能折腾! 陆九万轻咳了声,假假笑道:“记得那么清楚啊?” “那是,自从噩梦缠身,我已经把身边的人和事寻思好几遭了。”白玉京灌了一气温凉不热的茶,略略喘息,咂摸着劣质茶叶不太满意,抬头想要求白泽卫给来点上档次的,猛不丁瞧见了陆杀神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登时浑身僵住,眼神火速往痴呆怯弱方向狂奔,恨不得立即把身上那点儿锋锐和嘚瑟一股脑收进皮囊深处,藏得严严实实。 令人窒息的凝滞气氛持续了很久,久到小白脸额上冒出了晶亮汗珠,方听陆千户大发慈悲地吩咐:“继续。” 白玉京提着心走过细细铁索,声音平平地交代混账玩意日常,一直叙述到七月初落水受凉,喝药昏睡才停。 唐秃子托腮数着公子哥儿半月来见过的人,走过的路,惆怅得跟深秋小白杨似的,他苦着脸埋怨:“我说小公爷,您可真是,闲不住哇!” 白玉京努力露出羞涩愧疚的神情,终究还是没克制住,唇边扬起一丝堪称斯文败类的笑:“我们是纨绔子弟嘛!” 唐秃子差点捏断笔杆,心说你是真不知道面前这位女杀神号称燕京纨绔的噩梦。 陆九万敲着桌边,垂目琢磨白玉京半月以来的经历,半晌淡淡道:“也就是说,你觉得会出状况的就是七月初九赛马和七月初一落水?” 白玉京点头。 “两次事故,有都出现的人么?” “有。”白玉京显然有了怀疑对象,“杨骏。而且我落水的时候,是他抢先跳下去施救,医者也是他家下人请来的。” 陆九万翻页的手指一顿,神色有点古怪。 唐惜福直接扶额,露出了无限同情的眼神。 怎么说呢,陆千户迈过双十年华的门槛后便马不停蹄相亲,其在适龄男子中的煞名,足可比肩白泽卫在士大夫群体的凶名。粗略数数,不算萍水相逢的相亲对象,光是正经吃过饭约过会送过贵重礼物的男子,差不多得有七八个了。月老约莫是个剪红线终极爱好者,“俊杰”个个鼻青脸肿退出,最惨的三个还成了死人或死囚。 除却这三个最惨烈的,当属杨骏杨公子最出名。 他没干啥违纪乱法的事儿,无非是犯了某些自信男人的通病——希望未来妻子在贴补自己读书的同时无限包容娇弱表妹。 陆九万亦没干啥,只是抢在杨骏参加会试前以嫌犯拒捕的名义,打断了他的右手腕。 审讯室里,陆千户望着眼神乱飘的小白花笑了。杨骏从前颇注意读书人的风骨,清高得不得了,偏当时自己就吃那套,一心想着霸王硬上弓,对他欲拒还迎的把戏十分受用。想不到如今杨公子竟也“纡尊降贵”迎合纨绔子弟了,看来武康伯大抵是放弃他了。 陆九万确认白玉京暂时无东西可吐后,让人将他带下去按证人身份安置,谁成想小公爷另有想法:“陆姐姐……” “叫陆千户。” “好,陆千户。”白玉京从善如流,“您既然不打算暴露通明石,想好怎么对外解释了么?我是说,我好歹也是个公府继承人,不明不白给扣下了,定然引人注意。” 陆九万反问:“你有什么想法?” 白小公爷笑了笑,以无辜语气安排着自己:“您不妨以聚众赌博,打架斗殴的名义暂时将我关起来,那天跟着我们一起下注的人可不少,正好一起调查了。” “你们勋贵子弟赌钱才是正常的?”陆九万意味深长地提醒他,“燕京府尹可从来不敢管。” “若是有人中了慢性毒呢?” 陆九万眯了眯眼:“你想假装中毒?” “怎么能是假装呢?”白玉京笑容腼腆,“杨骏两次都给我请了医者,偏我还都神志不清,难说有没有下药。” 自以为聪明的人,总是不太信官府直接给出的消息,习惯迂回着打听下。白泽卫对外声称是打击赌博,这是第一层伪装;幕后之人如果打探的话,便会得到第二层伪装——白玉京中毒了。他们对自己探听到的消息深信不疑,草未动,蛇先惊。游蛇窜行自救,即是白泽卫窥出端倪的契机。 陆九万走出审讯室后,交代唐惜福:“问问是谁调查的白家,让他给我卷铺盖滚蛋。半点对不上!对了,明早开了皇城门,你带人去内库看看,该收的收,该审的审,不用顾忌死太监。” 唐秃子满口应下,时不时回头看独自坐在烛光边缘的小白脸,忍不住感慨:“可惜了,只会些花拳绣腿,不然白家军不至于后继无人。” “后继有人可未必是好事。”陆九万冷笑了下,轻声自言自语,“一个对自己都能狠得下手的人,心思够深的。” 子夜的风呼啸卷过庭院,带来初秋微凉的气息,孜孜不倦冲刷着晒了一天的石板,白日的燥热终于慢慢压了下去。 第6章 小白花表妹 护国公府的纨绔小公爷因聚众赌博、打架斗殴进白泽卫大牢了,据说牵出来一长串的狐朋狗友,各家勋贵都在紧急审问不肖子孙,西长安街上抡鞭子的声音一家连一家,那叫一个清脆。 陆九万带人去堵杨骏的时候,边听边乐。就这帮纨绔,不知给官府造了多少麻烦,别人爽不爽她不知道,反正她爽了。如果兜里有闲钱,她甚至想请兄弟们喝一顿。 一路穿街过巷,几人直到进了条逼仄胡同,脚步才缓了下来。 杨骏断手后,武康伯大发雷霆,将祸水表妹给撵了出来。程心念现今独居在此,杨公子不知是念着旧情,还是故作深情,依然时常过来帮忙处理事务。 陆九万有点想笑,武康伯真有意思,纵然有祸水,是男祸水,还是女祸水,可不好说,就这么给人定罪,怎么瞧都不像是明事理之人。 程心念的住处应当修整过,院墙加高了,门扉亦是新换的,看得出兄妹俩十分小心。 下属正要上前敲门,陆九万耳朵动了动,伸手制止了他。 “念念,我找医者新调了药方,你试着敷敷看。” 一把温和的男声飘了出来,是杨骏的声音。 隔了几息,又飘出道淡然的女声:“我都不在意,你何必费这钱。留着多买几本时文不好么?” 陆九万听出此女是程心念。她不由好奇女子是受了什么伤,听话音似乎治了很长时间均没起色。 “没关系。”门里传出杨骏故作开心的笑,“之前救了白小公爷,他出手大方,直接送了我一套玉酒器,老值钱了。” 程心念幽幽叹息:“表哥,你不必如此,这都是我该受的。我不想你卑躬屈膝去巴结那帮纨绔子弟,还是怀念你从前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模样。” “念念,人都要懂事的。”院子里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杨骏反问,“除了我,你还能靠谁呢?” “我自己可以的!”程心念试图说服他,“我接到了抄书的活儿,还会刺绣,饿不死。” “抄书?”杨骏微顿,迟疑着道,“我记得当年陆姑娘给你……” “那是我矫情。”程心念飞快地打断他,“抄书没什么不好,体面。” 抄书。 陆九万心情复杂。她与杨骏最和谐的时候,一度尝试把他的家人当自己家人待。程心念在她面前哭诉身世可怜,无处可去,陆九万脑子里没那根弦,真以为对方是无根浮萍,并心生怜爱,大包大揽要帮这姑娘找份赖以生存的活计。 陆九万忙活了几天,兴冲冲从白泽卫抢回一个誊抄案卷的工作。薪水不高,也不是官,好处是人在陆九万眼皮子底下,她能照应到。 这姑娘当时大惊失色,战战兢兢过去了,结果入职当天就遇见个血丝糊拉的犯人,直接吓晕了过去。 事后杨骏与陆九万大吵一架,杨骏指责陆九万粗心大意,又说她存心给表妹下马威。陆九万虽觉得这姑娘属实倒霉,但被杨骏说得如此恶毒,也来了气,两人好几日没搭腔。 后来,陆九万先后给程心念找了绣楼绣花,书院抄书的活儿,都由于各种意外没让兄妹俩满意。 几次之后,陆九万慢慢想通了,人家姑娘想要的哪里是安身立命的活计,分明是能靠得住的男人。 院里的对话还在继续,陆九万实在不想听下去了,抢步上前拍开了门,微笑:“无意打扰二位,不过白泽卫有桩案子需要杨公子配合一下。” 小院里一时间陷入难言的寂静,俄而杨骏率先反应过来,将程心念严严实实挡在了身后,昔年意气风发的男子低声下气恳求:“陆姑娘,从前是杨某负你良多,我二人也得了教训,能不能,高抬贵手?” 程心念呼吸弱不可闻,她颤巍巍摸上自己脸上的伤疤,喃喃:“自毁容貌还不够么?我以后不治了,行不行?” 陆九万皱了皱眉,一把推开挡路的杨骏,伸手捏着程心念的下颌查看那道疤:“你这伤虽重,若是好生治的话,当不至如此。武康伯府没管你么?” 布裙荆钗的女子低垂着脑袋,半边脸掩在阴影里,看上去静好素雅,当是个美人儿。然而,待陆九万强行抬起她的头来,将全脸展露在天光下时,左脸颊上一条蜈蚣似的疤痕显眼极了,衬得整张脸像是抽碎又修补的瓷器。 陆九万记得这道疤,是程心念自己划的。如果没记错,她当时曾给过这姑娘金疮药,还是白泽卫特制的。不过如今看来,伤得太重,到底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记。 杨骏突兀地插入两人之间,重新遮住程心念,“陆千户,我跟你们走,这件事跟舍妹没关系!” 程心念茫然地看看表哥,又望望面色冷肃的白泽卫,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你,你做了什么?” 陆九万笑了笑,收回了手。这个男人,在她与表妹之间,选择的永远是后者。这令她一度怀疑女子太强了是否不太好,直到她处理一桩家暴案时才惊觉,在爱情中丧失自我,不断怀疑,远比“他不够爱我”更可怕。 燕京天亮了,炽烈天光照耀着大街小巷,一切难堪终会陈列人前。 只是需要时机。 第7章 替身 “药是我下的,可我确实不知道有毒。” 白泽卫审讯室里,杨骏低着头交代,“长兴教不肯放过念念,他们要我拉白小公爷入教,说好不会伤人。我想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纵使白家仅剩老弱妇孺,恩眷仍在,对上长兴教……” “驱狼逐虎?”陆九万歪了歪头,不解,“你凭什么认为一个赫赫有名的纨绔废物,能对付得了长兴教?” 长兴教是十多年前兴起的邪教,一经冒头,便以烈火燎原之势烧了半个北方。他们宣扬“苍天倾覆,我主慈悲”,在富贵阶层流传挺广。用赵长蒙的话总结就是,富贵人靠长兴教彰显善心,长兴教靠富贵人敛财揽权,互相成全罢了。三年前,长兴教不知打哪儿借到了东风,长驱直入吹进了京畿,往来于勋贵宗室之间,蹦跶了约莫一年,让白泽卫一锅端,颓废了下去。 陆九万是真没想到,曾经让她灭得苟延残喘的邪教这么快就缓了过来。 “总比我强?”杨骏自嘲地笑了下,带着认命的消沉,“我知道表妹当初不无辜,我知道有些东西沾了,就是一辈子难以逃离,可她还年轻,程家只剩她一个了,我不能看她再次泥足深陷。” 书生抬起头来,定定望着案后的女子:“陆千户,即便她曾经错过,可她已经付出了毁容的代价,这两年也是深居简出,难道还不足以偿还欠债么?” 陆九万默然不语,旧事透过泛黄卷宗重新展现在人前。 程心念那点事儿,简单来说,就是我把你当奔头,你却把我当替身,牵线人还想算计我,那我干脆掀了棋盘,大家都别玩了。 详细点来说,便有些复杂。 程心念父母双亡,豆蔻年华就跟着杨骏母子生活,与杨骏称得上一句青梅竹马。但,武康伯为了跟太子攀上关系,不惜将庶子塞进陆九万的相亲名单里,只因为陆九万之父是太子的骑射师父。杨骏此人现实又矫情,对表妹更多的是怜惜。 程心念越长大身份越尴尬,终于在陆九万出现后,问题摆到了明面上。程心念几次尝试拆散杨陆二人,最后却死心于陆九万的告诫,“即使走了陆九万,还会有张九万王九万,你真打算把心血耗在一桩无望的事情上?” 心情低落的她独自去了寺庙求神拜佛,祈祷能有段好姻缘。风吹开幂篱,庵中老尼看到了她的脸,以卜算的套路,指引她去参加一场宴会,程心念在那里见到了她的良人——河清伯陶盛凌。 陶盛凌对她一见倾心,堪称穷追猛打,很快,程心念沦陷了,以为自个儿否极泰来。 然而很快,事实就告诉她,有时候,老天喜欢推一把站在悬崖上的人——程心念牵涉进了长兴教作乱之案。 程心念侧脸像极了陶盛凌求而不得的白月光,简直是上天帮长兴教造的河清伯府敲门砖。 长兴教帮程心念搭上了陶盛凌,而后打算用“陶程氏”结交勋贵女眷,拓展信徒。 这是一步非常成功的棋,如果不是长兴教玩得太过,弄死了太子妃腹中胎儿,引来赵长蒙的忌惮,最后由陆九万冲锋陷阵,将他们在燕京的据点连根拔起——想来引长兴教进京之人早已得偿所愿。 就在程心念欢欢喜喜准备嫁入河清伯府时,唐惜福将她押进了白泽卫官署,随后她见到了因拒捕被打断手腕的杨骏,以及一脸冷漠的陶盛凌。 陆九万至今都能背出那日令人难堪的对话。 “陶伯爷,程姑娘信奉长兴教之事,您可知晓?” “不过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子罢了,尚未过门,与陶某何干?” 男子的声音清冷而平静,带着漫不经心的轻笑。陆九万立即明白,程心念让人给坑了,长兴教和陶盛凌没一个把她当人待的。 而程心念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意料。陆九万原以为她会羞愤欲死,会像从前那般扑进杨骏怀中哀哀哭泣,柔弱得仿佛禁不住风雨的菟丝花。 可是这姑娘当时跪在大堂青石板上,仰头望着漠然微笑的良人,眼中含着泪,短促地笑了下:“你拿我当替身?陶伯爷,纵使我卑微无福,却也是父母堂堂正正生下来的。你若提前交代,便罢了,那是我不知死活硬往里撞;可你说了么?你们谁都没告诉我。” “你处心积虑与我巧遇,图的不就是河清伯夫人的位子?” 程心念的回答是,猝然拔下簪子,在左脸颊上狠狠划了一道。鲜血滚滚流下,她自言自语:“这样就不像了。” 因着她这一举动,陆九万愿意相信她是被蒙蔽的受害者,而非长兴教的忠实信徒。 武康伯出于颜面,保下了程心念,却从此再没准她进过门。倒是受到牵累的杨骏,一直没有放弃她,总想着治好她的脸。 烛光摇曳,映得审讯室墙壁人影狰狞。陆九万屈指敲打着条案,突兀地问道:“你俩没成亲么?” 杨骏愕然抬头,俄而笑了下:“陆千户误会了,我与她,确实是兄妹之情。” “可她对你……” “人在困境,难免想依靠些什么,那并非‘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杨骏神情温和宽容,“我对她,更多的是责任。若不是我当年屡屡给她希望,又让她绝望,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我只想治好她的脸,然后给她找个依靠,送她出京,助她远离是是非非。” 陆九万竟生出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感觉。 原来所有人事都在变动,两年前她绝对想不到二人会坐下来,平静地讨论程心念。 灯烛哔剥作响,惊醒了沉思的人。陆九万扭头吩咐书吏:“刚刚那段……” “走神了,没记。”书吏懂事地接话。 陆九万满意地点点头,拐回正题:“长兴教有程心念的把柄?” “是。”杨骏点点头,“长兴教说,如果我不帮他们做事,他们便将念念与河清伯交往的细节宣扬出去,那样姑娘家的名声全毁了。我没法跟九泉之下的姨母交代。” “你做了什么?” “长兴教有种让人神志不清的药,给白小公爷服了后,我在他耳边反复念经文。” 熟悉的汤,熟悉的药,熟悉的神奇操作往她眼前蹦。 陆九万神情一言难尽:“他们威胁你,你不会报官么?出首邪教,人人有责。” 杨骏一时怔愣,好半晌,才梦呓般喃喃:“我没想到……我以为白泽卫不会……” 陆九万翻了个白眼,白泽卫乃洪水猛兽的的说法到底是有多深入人心? “你们怎么联络?” “他们不定期在念念住处附近等我。” 陆九万心中一动,没有告知杨骏据点,说明长兴教并不信任他;而长兴教主动跟杨骏联系,说明前者一直观察后者,换句话说,双方相距不远。 她记下这点,追问:“你给白玉京念了什么?” “《通明真经》。” 陆九万陡然来了精神,立即差人寻来了经书。待她看到开篇第一句话,一直悬着的心平安坠回胸腔: “通天地造化,明古今兴衰,方传承不绝,万物不灭。” 通、明、兴衰。 白玉京梦到护国公府因通明石而衰败。 唯一的问题是,长兴教偷窃通明石,为何会找上白玉京? 第8章 画皮 “死太监瞧不起人!” 已至午后,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人眼花,白泽卫官署人人脚步匆匆。唐惜福一边咕嘟嘟灌水,一边追着陆九万进了值房,艰难腾出嘴来介绍情况,“本任管理内库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浩恩,咱老对头了。他不愿见我,派了个叫王文和的小内侍带我去的。你知道内库那边管理有多混乱不,司礼监用二指宽的纸条就能从里头调出上万两银子。” 司礼监乃是宫内权力最大的宦官机构,他们掌控内库陆九万不惊奇,惊奇的是对方居然如此豪横。 她失声质问:“不盖章?” “不啊!”唐惜福摊手,“这事能捅出来,还是因为阉竖拿着张条子找户部调十万两银子,委实把人给气着了,当庭炮轰司礼监,阉竖说是旧例。就这种管理,你指望他们能保存好通明石?这不扯淡么!就算他们没贪墨的心思,也未必不会出事。” 月月兜里精光,至今买不起房的陆千户沉默了,良久才小声喟叹:“我好嫉妒啊!上万两哎……你说要是咱们找个小内侍递条子,能不能调出银子?” 唐惜福不得不佩服顶头上司抓重点的能力。 “两个问题。”唐惜福费了牛鼻子劲儿,才从陪千户畅享一夜暴富上扯回思绪,“第一,王文和告诉我,贡物按规定得从长安右门进,也就是皇城正南,抵达内库差不多要穿过半个皇城。不过我发现,内库距离西安门非常近,所以如果把守不严的话,是很容易转移宝物的。” 唐秃子翻出皇城图纸,用手指丈量给她看:“第二,前几天宫里死了个太监,恰巧出殡队伍该走的北安门着了把火,陛下觉得不吉利,临时改棺椁从西安门出。” 陆九万及时领悟到了下属的意思:“你是说……通明石可能藏在棺椁里,出了宫?” 这可就麻烦了。在宫里还好,左右肥水不流外人田;但若到了宫外,那便是滴水入海,范围大了去了。 “据我所知,西安门直通西苑,里头除了花花草草,就属库房最值得贼惦记,基本没贵人居住。”唐惜福对着图纸指指点点,“守门官向来是宽进严出。” 皇帝特许的棺椁,是盗贼最佳盗运工具。把通明石伪装成珠宝,塞进陪葬品里,堪称神不知鬼不觉。 可还是那个问题,这关护国公府什么事儿?! “啊,这个,我还真知道。”唐惜福狼吞虎咽塞着陆九万条案上的点心,含糊不清地道,“金吾卫常驻皇城,负责守卫巡警,这你知道的,他家指挥使宋联东原先在护国公麾下干。六七年前,宋联东因公负伤,不适合再上战场,护国公特地求了陛下,想在京里给他找个活儿干。碰巧金吾卫有位子,陛下大笔一挥把人安插进去了。” “六七年前。”陆九万低声喃喃,“白玉京的父兄就是在六年前战死榆林的。” 一提这个,唐惜福登时来了精神:“听说当时距离最近的晋王不肯发兵相救?” “嗯,有这个说法。”陆九万尽量客观地分析,“也有人说白家根本没向晋王求援,还有人说是陛下忌惮他们,来了个一石二鸟。”她顶着属下愈发惊悚的目光,声音沉了下去,“反正晋王两万人的护卫,事后让皇帝削得还剩千人。” 唐惜福突然没了吃东西的欲望,慢慢问:“都说白家人未卜先知,从资助太祖打天下开始,基本没站错过队。他们,榆林之战的时候,没,没算一下么?” “哪有人能永远幸运啊!”陆九万叹了口气,“护国公选择了当今陛下,就要承受晋王的记恨,自古鱼和熊掌不可得兼。” 清风顺着窗缝飒飒吹进来,吹散了陆九万的愁绪,她目光落在啃得跟遭了劫似的点心上,带着强烈的谴责。 唐惜福醒过神来,奋力往怀里搂点心盘子,嘟囔:“再给你买,小气啦!” “买不到。”陆九万幽幽盯着他,“太子妃亲手做的。” “嘎?”唐惜福一口不慎,直接呛到了,咳得惊天动地,慌忙恭恭敬敬将点心捧回原位,双手合十拜了拜,姿态僵硬地下定论,“所以如果长兴教想盗取通明石的话,白小公爷没准儿真能起到作用。” “可是目的呢?”自从了解通明石意义大过作用,陆九万看谁都像谋朝篡位的危险分子,“总不会真觉得他们那个小破教能成气候?” “诶,头儿你有事瞒着我!”唐秃子敏锐意识到自己搜集到的信息不全,至少他不知道一块破石头珍贵在何处。 陆九万没理他,自顾自思索起白玉京的梦。乍一看,白玉京越洗越白,无辜得仿佛淤泥中生出清莲,他甚至主动交代案情,有功于白泽卫,简直成了勋贵子弟的典范。 可是,真的是指引正确方向,而不是误导或试探么? 草未动,蛇先惊,游蛇窜行自救。但反过来,谁说先惊起来的不能是白泽卫呢?换句话说,白玉京到底是热心破案的受害者,还是处心积虑搅混水的推手,这是个值得深思的好问题。 陆九万突然迷茫了,她看不清白玉京的目的和立场,隐隐觉得这个人有点危险。 “头儿,照杨骏这么说,他没想跟长兴教合作啊!”唐惜福翻着审讯记录,分析,“双方互相利用,不,互坑罢了。你看,白小公爷确实跟咱们交代了许多事情,没准儿就是杨骏的暗示呢?你说他这属于胁从还是……不是,你看我做什么?” 陆九万灼灼盯着他,面无表情地问:“你既认为通明石可能跟着棺椁出了宫,为何不追?” “不是,我,我得吃饭呐!”唐惜福冤得几欲吐血,“跑了一上午,连口水都没喝,真的!再说内侍们的墓地在中官村,距西安门二十里路呢,我要回来骑马啊!”唐秃子委屈唧唧地争辩,“头儿,拉磨的骡子还停下来嚼口草呢!” 唐秃子现在极度后悔,当初自己太年轻,跟了这么个心狠手辣的上司。升迁快是真快,相比其他同僚每八年升一次,全无背景的自己短短几年爬上副千户已经堪称坐马车了,不过累也真他娘的累。 唐惜福抖擞着汗湿的衣服,在陆扒皮虎视眈眈注视下,认命抱上官帽继续干活去了。 陆九万抽完骡子,左思右想,决定去找白玉京谈谈。 白玉京作为受害者兼证人,并没有进牢房,而是独自猫在一处简陋单间里,闲到蹲地上数蚂蚁。 “《通明真经》?”小公爷听完陆九万的转述,歪头想了想,肯定地道,“我没联络过宋指挥使。他瞧不上我。” 这个回答出乎了陆九万的预料,她愣了下,提醒道:“宋指挥使承过令尊的恩惠。” 白玉京嗤笑了下,漫不经心地提醒她:“你若是有个没出孝期去逛青楼的恩人之子,你也不爱搭理他。” 您还挺有自知之明。 最关键的猜测折戟沉沙,陆九万不太甘心,垂死挣扎:“外人不清楚其中……” “那我挺怀疑长兴教能力的。我去青楼那次,是宋指挥使奉皇命前去捉拿的,廷杖也是他亲自监刑,勋贵子弟们都知道我俩有仇。”白玉京说起自己的难堪,有种旁观者看热闹的心态,“您说得是什么脑子,才觉得我能说动他去干乱纪之事?” 要么长兴教跟常人脑子不太一样,要么长兴教搜集情报能力不行,最糟糕的可能是白泽卫调查错方向了。 陆九万沉默了,觉得自己与白玉京约莫犯克。 小公爷随意翘起二郎腿,浑身上下散发着懒洋洋的气息:“杨骏跟我念叨过什么,确实记不清了。不过你要说我把‘通’和‘明’合成了通明石,倒是讲得通。行了,搞清楚噩梦来源我也放心了,大不了去庙里听两天经,总能抵消些。” “所以红莲寺……” “陆千户不是早怀疑了么?”白玉京桃花眼荡漾出笑意,嗓音有种低沉的韵味,“我虽是纨绔,可梦里都有波斯贡品的提示了,我查查相关人员最近谁带队去过边塞,还是能做到的。” 陆九万手指蜷了蜷,想打人:“你有事不会直说么?绕这么一大圈……” “您让我来说什么?我噩梦缠身,特来贵宝地借煞气镇压下?会被丢出去?”白玉京以手托腮,笑吟吟望着她,“诶,我可什么都没说,从始至终都是您在押着小生追查案子。” 陆九万反复告诫自己赔不起小公爷的医药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抑制住揍人的冲动。她咬牙切齿挤出一丝虚伪的笑:“麻烦小公爷配合下,如无意外,今儿个就可以……”顿了一下,她还是不想委屈自己恭送小公爷走人,遂临时将“回家”改了下,“滚蛋。” 白玉京从善如流颔首微笑。 陆九万面无表情行到门口,想想觉得不甘,似笑非笑侧头提醒他:“哟,不装娇花了?” 白玉京从容的笑僵在面上,慢慢放下翘着的腿,努力收敛出乖巧无辜的姿态。 然而,已经扒掉的皮,大抵得使些令人遗忘的法术,方能严丝合缝披回去。 陆九万掰回一局,大步流星往值房走,路上突然反应过来,杨骏似乎没交代过关于“通明石”和“波斯”的信息,难道他并不清楚自己念了什么? 第9章 阴差阳错 马蹄嘚嘚疾驰在荒凉路径上,两侧花枝草蔓疯长,掩映了粗糙沟渠,只偶尔听到草木丛里一两声蛤蟆叫,马上人才惊觉似有一水护田将绿绕。 这是个自发形成的村落。平整宽敞些的地方起了大大小小院落,不拘园林和农家小院,乍看上去应当是处相对富裕的村子。其实不然,此处出门正对连绵不绝的坟墓,高高低低,有的壮丽精美,有的不过一抔黄土。 唐惜福不晓得中官村到底是怎么达到悠然与阴森统一的,反正他一路走一路冒鸡皮疙瘩,万分后悔出城前没去寺里求个护身符揣怀里。 带路的老人是个老内侍,无权无钱,出宫后没地方去,便来此处给人扫墓为生。左右大家都是没根的人,谁都别嫌弃谁。 老内侍蹒跚着薅掉沿路土坟上的荒草,指着一处气派的新坟道:“您要找的应当是这座。前些天才下葬,听说路上绕,差点误了时辰。” 从西安门出来的棺椁主人名郑越,乃陛下潜邸出身,在圣前有几分薄面。不过据说此人不太好名利,凭资历进司礼监待了没几年,便自领了闲职养老,还收了个小内侍做干孙子,素日与人为善,并无太多可圈可点的事迹。 “无钱无后的内侍,身后事都是安乐堂负责,尸骨送净乐堂焚烧。像郑公公这种有积蓄有孙子的,不想回故乡就往这里埋。”老内侍脸皮松弛,一说话就颤啊颤,摆不出个正经表情,可唐惜福此刻分明从他脸上看出了“羡慕”二字。 唐秃子叹了口气,点燃香烛纸钱,冲着坟墓拜了拜,示意下属开挖。 “这位郑公公生前应当挺俭省。”老内侍得了赏钱,探头看了看坟墓,嘀咕,“有权有势的太监大多往黑山会埋,那儿是寿地,风水好,距京四十多里,除了贵没毛病。” 唐惜福微怔,似有所觉,提步走近坟前墓碑,伸手摸了摸,微微蹙起了眉。 郊外天地辽阔,七月的风顺着水渠飒飒吹来,呼啦卷起坟墓上的白幡和纸钱,森然遮住了艳阳。 白泽卫官署,陆九万思索着疑点进了大牢,走过长长的甬道后,停在了一间牢房前。 杨骏盘腿坐在干草堆上,看神情还算平静,似乎曾经追逐的功名利禄于他已是过去。 “问你一个问题。”陆九万勾勾手,示意他靠近栅栏,压低了声音问,“你迷晕白玉京后,只念了《通明真经》,没提别的?” 杨骏笑了:“陆千户,您应当明白在下对长兴教是虚与委蛇,念几句经文,可以交代过去了。” 陆九万深吸一口气,死死盯着他的眼眸,谨慎地追问:“有没有提与‘波斯’有关的字眼?” “波斯?”杨骏茫然地摇摇头,肯定地道,“只有一本经文。” 陆九万心脏砰砰作响,直觉自己走错了方向:“长兴教到底怎么跟你说的,原话。” 事情过去太久,杨骏想了又想,才不确定地复述:“待那厮半睡半醒,汝将此经念与他听。苍天倾覆,我主慈悲,他定愿入神教。” 陆九万胸腔空落落的,这的确是长兴教神神道道的味道。难道长兴教费劲巴拉算计白玉京仅是想传教?单纯拉拢一个纨绔子弟,付出与收益没有可比性,陆九万敢以被自己亲手送去边关的诸多邪教分子发誓,长兴教绝对有后招。 可是如果长兴教目的不是通过白玉京盗取通明石,白玉京又是怎么知道“波斯贡物”的? 要么还有人算计白玉京,要么就是白玉京在算计她。 按陆九万的意思,在白玉京彻底洗干净嫌疑前,是不想放他走的。毕竟放出去容易,请回来难。这次是对方自己往瓮里跳,白泽卫顾忌少;但是放了再逮回来,却容易引起勋贵们人人自危。这帮人手里多数攥了兵权,一个不慎,搞出冲突,还真不好说是谁揍谁。 然而,她刚出牢狱,下属就带了个不太妙的消息——宋联东亲自来接白玉京入宫了。 有句脏话知道不能说,不过陆九万真的好想骂皇帝老儿。 一个时辰后,白玉京踏着皇城落锁的鼓声走上了长安大街。 秋风呼呼吹着,将街道两侧的饭香菜香送进鼻端。白玉京脚步虚浮地飘进酒肆,拍桌子吼了声:“小二,上酒!” 公子哥儿将头埋进胳膊弯里,眼泪唰的流了下来。 他等了六年的爵位,皇帝终于肯给他了。 “从前觉得你这孩子不太正经,荒唐事儿委实干得不少,朕唯恐你堕了护国公府威名,私心里想磨磨你。如今瞧着,长进没见多少,身边的宵小倒是得论堆算。罢了,你说你文不成武不就,若再没爵位傍身,不擎等着让人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酒肆的酒浑浊苦涩,一碗下肚,憋得白玉京鼻腔发酸,眼泪淌得愈发汹涌。 六年了,自父兄战死沙场,已然过去六年了。 他曾以为护国公的爵位拿不回来了,生生将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盼了太久的东西来得太过突然,纨绔子弟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面对。 白玉京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才想起还没告知奶奶。他抹把脸,扔了块碎银子,在诸人关爱病人的视线里,随意拦下辆马车,要求人家送他回家。 靛蓝天幕吞尽最后一丝余晖,寥落星辰一颗颗亮起,远处不知名的鸟群直直冲上霄汉,燕京千家万户亮起了华灯,照耀着夜禁前繁华热闹的街道。 马车辘辘驶进时雍坊,白玉京跌跌撞撞扑进门,在下人如临大敌地搀扶下,放声嚷嚷:“奶奶,咱家终于又有国公啦!” 尚沾着佛堂檀香气息的白老夫人停下捻动佛珠的手指,缓缓双手合十,眸中泪花闪烁,与年纪不相符的苍老面容上浮现出畅快笑意。 这一晚,护国公府华灯大炽,点了无数爆竹烟花,好酒好菜不要钱似的往院里摆,下人们纷纷呼朋引伴过来凑热闹。白玉京大方地给下人和小辈们撒了赏钱,乐得二爷爷家的曾孙一口一个“好叔叔”。 白老夫人却在阖府欢笑声中,带着白玉京进了祠堂,让他对着鳞次栉比的牌位跪下:“从前你无爵位傍身,如幼儿抱赤金行于闹市,咱们白家的传家宝,我不敢交给你,生怕害了你。现如今,你有资格接受传承了。” 祠堂昏黄的烛光蒙在祖孙俩身上,温馨而贵气逼人。 白老夫人捧出白玉京素日用的瓷枕,抡起拐杖敲碎了一头,往地上磕了磕。 “当啷!” 一块灰扑扑,小儿拳头大的石头滚了出来。 白老夫人郑重将其放在孙儿掌心里,叹息道:“这东西也不知是福是祸。白家先祖靠着此物押对了太祖,此后百年从未站错队。可也因着此物,历代护国公无一长寿。你爷爷不承认,可我却觉得此物有几分邪性,你要慎用。” 白玉京拨弄着摩挲出包浆的石头,似懂非懂:“这玩意有什么用?卜算?” “不,比那个要准。”白老夫人神情复杂,“白家嫡系后人把血滴上去后,可以凭此联系到相隔二十年的自己或至亲。” “啥?”譬如一记天雷劈下,把白玉京雷得外焦里嫩,“子不语怪力乱神,奶奶你说笑了。” “你以为白家先祖如何敢把全副身家押在太祖身上?”白老夫人神情严肃,“此物名为‘窃天玉’,取窃夺天机之意。当年白家先祖通过窃天玉联系上了二十年后的继承人,提前得知了天下大势。” 二十年。 乐益六年六月二十八日酉时。 二十年后,护国公府败落。 梦中的遭遇再次清晰起来,一切似乎指向了一个不可能,又非常可能的方向。白玉京呼吸轻微,甚至不敢大声说话:“那,能联系到二十年前的人么?” “可以,不过用处不大。”白老夫人疑惑地看他,良久恍然,“你是思念你父亲了吗?你父亲他,年轻时热血狂妄,未必能指导你什么。你,切勿沉迷其中,人总要走出来的。” 原来这才是通明石噩梦的来源。阴差阳错,所有人都把方向搞错了。 白玉京满脑子环绕着一句话:完了,他把后代求救当噩梦,事情闹大发了。 第10章 与不肖子的会面 虫鸣啾啾,荷风穿过轩窗扑入室内,轻轻卷过灯罩与屏风,欣然在墙上留下摇曳的竹影。 白玉京把玩着窃天玉,迟迟不敢入睡。按照历代护国公总结的《窃天录》记载,每三天可滴血入石一次,开启与先人或后人交流的梦境。如果从七月初一第一场梦开始算,那么他接收到梦境求助的日子应当是初一、初四、初七、初十以及十三。不过初十他是在闻禧楼过的夜,身边没有窃天玉,约莫错过了梦境。 照此推算,今儿十六,又到了不肖子孙托梦之夜。 手指轻轻翻过泛黄书页,白玉京仔细阅读过几代人的经验教训,大抵明白为何他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观看梦境,而无法与不肖子孙交流了——窃天玉从未吸收过他的血。目前此梦境是单向的,不肖子孙只能将脑海中的记忆传递给他,而无法看到他。 白玉京对这种邪门规矩有些发憷,虽说古来神器多需要滴血认主、以血醒器,可某些巫蛊之术同样需要人的鲜血做媒介。联想历代护国公无一长寿,他总觉得这玩意有坑。 即将上位的年轻护国公纠结了半宿,决定将窃天玉束之高阁,来个眼不见为净。 至于护国公府败落,嘿,白泽卫已经在追查通明石了,爵位亦回到了他手里,没准儿事情转向,此劫平安过去了呢? 左右暂时有长兴教背锅,谁让《通明真经》与通明石名字撞了,反把他给摘了出来呢?他是受害者,走哪儿都是受害者,通明石丢了与他何干? 白玉京乐观地说服自己,没心没肺会周公去了。 两刻钟后,搁床上翻来覆去烙面饼的小公爷冷着脸爬起来,摸回了窃天玉。纵使怪力乱神,牵扯进去的也是亲儿子,到底放不下。 晶莹血珠在石皮上滚了几滚,倏忽渗了进去。此情此景,竟有几分毛骨悚然。 白玉京怀抱着窃天玉躺回床上,盯着跳跃的烛光没多久,眼皮愈发沉重,不知何时眨了下眼,整个人突然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神志沉浸到了一处黑暗虚无的空间。 “父亲——” 梦中曾见过的青年激动大吼,冲着他屈膝跪下,哭泣呼唤,“儿子总算见到您了!” 一丝丝战栗顺着脊梁攀援而上,白玉京不太适应地动了动手脚,对着那张比自己还老的脸,委实喊不出“乖儿子”。 “父亲,儿子等您半月有余,若再见不着您,白家大概要绝后了。”青年泪流满面,凄声道,“新帝实在是,太无情了!” 白玉京整个人都是懵的。他几乎是同手同脚走过去,尴尬得脚趾抠地:“那个,怎么称呼你?” 青年连忙抹把脸,自我介绍:“儿子白歌,‘对酒当歌’的歌。小名狗剩,今年十八了。” “狗啥?!”白玉京惊得一个旱地拔葱,这什么破名,绝对不可能是品味超凡脱俗本公爷所取。 “狗剩。”白歌认真地解释,“儿是早产,母亲说贱名好养活。” 白玉京恍恍惚惚坐下,奶奶帮他相看过的女子排着队从眼前飘过,他一时想不出究竟哪家贵女有此鹤立鸡群的取名水平。 小公爷努力开解自己半晌,才留意到自己儿子是个胡茬满面的健壮青年。他仔仔细细瞧了会儿,确实从中揪出了白家人的特征,可依然觉得怪怪的:“你仿佛,年纪大了些。” 白歌更住了,默了下才开口:“习武之人风吹日晒,不太讲究,更兼近来白家光景不妙,是以邋遢了些,还请父亲勿怪。” 白玉京消化掉无边震撼,勉强找到点素日的机敏,按下了发飘的声音:“你说新帝,太子继位了?” “对,儿子处于乐益六年七月。”双方总算步入正题,白歌打起精神分说情况,“太子周宇韶登基后,封赏亲信,儿子沾白家的光,进了金吾卫。原本一切好好的,孰料俩月前,儿子突然被调去看守内库。” “然后通明石丢了?”白玉京听到此处,已然猜出了后续,“就为这,新帝把咱家抄了?” “对。”白歌脸上浮现出恨意,“儿子想不通,白家扶保太子上位,是多大的功劳。不过一块破石头,竟然……男女亲眷悉数下狱,准备流放岭南。儿,儿给判了斩首。” 白玉京攸然攥紧了衣袖。若是流放北方边关,尚有白家旧部照应;可流放岭南……周宇韶明显没打算再让白家翻身。 毕竟兹事体大,白玉京还是想确认下眼前人是不是亲儿子:“你这个小名,为,咳,为父没有反对么?” 话题转得太快,白歌有点反应不过来,直不楞登地回答:“老奶奶信奉悍妻旺家门,父亲您一向……十分尊敬母亲。” 直白点说,爹您惧内,干不过媳妇。 白玉京无话可说,“悍妻”的确是白老夫人择媳标准之一。小公爷相看的每一个姑娘都厉害得紧,要么能文能武,要么性子泼辣,总之是能压服男人的存在。当然,人家嫌弃白家纨绔子烂泥不上墙,不乐意跟他谈情说爱。 如此一想,白玉京突然觉得自个儿跟陆九万有点同病相怜——都是燕京媒婆拒绝往来户。 “父亲,那通明石……”白歌小心翼翼打断他的思绪,“您可有办法?” 白玉京回过神来,有些郁闷:“相隔二十年呢,石头又不是……”他蓦地顿住,白泽卫的转变浮上心头,小公爷眼神发直地喃喃,“没准儿真是早丢了,不过捱到你接手才爆出来。再黑暗点,你就是个背锅的。” 他虽不知一块破石头有什么珍异之处,可看白泽卫如临大敌的姿态,就该知道此物不简单。再想想自家窃天玉,他倏然理解了新帝的震怒。 白歌面上划过一抹诧异:“那……” “放心,白泽卫已经在查了,等……” “轰隆——” 剧烈震颤打断了二人对话,整个黑暗空间迅速破碎瓦解,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白玉京抛出了梦境。 二十年后,乐益六年七月十六夜,燕京。 金戈交击之声陡然划破暗夜宁静。 马蹄声殷殷如雷,火把游龙似的穿梭在坊内街道,马上骑士如一柄利刃,狠狠劈开了据点伪装。 “陛下有旨,只诛首恶,不问胁从;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战马长嘶,轰然踏碎废弃园林的门扉,一列列衣甲鲜明的白泽卫长刀出鞘,蹑着逃犯的踪影一路向后门奔去。 “锵——” 长刀兜头斫下,起床气未散的白歌举枪相迎,而后横扫一片,顺势拖地遁走。 “嗖!” 利箭破空,白歌看也不看,单手转着长枪在背后旋了圈,扫落一溜儿箭支,在一众下属护持下,疾步奔向后门,飞身上了骏马。 “呔,竖子,你当真弃护国公府百年声誉于不顾?!”白泽卫队伍让出通道,绯袍白马的指挥使戟指着白公子怒道,“你对得起白家列祖列宗么?” 白歌倒转枪杆砸了下马臀,在嘶鸣声中扬声放狠话:“姓唐的,待小爷翻盘,先斩的就是你这皇帝走狗!” 十几匹马西里哐啷撞开阻拦,遽然窜向黑夜深处。 两列骑士前后夹击,然而却似有所顾忌,生生让白歌率人逃了出去。五更到了,城门次第开启,逃犯觑着人流缝隙,马不停蹄挤进城门洞,在扬起的烟尘里,径自上了官道。 月光照亮了指挥使铁青面容,竟是成熟稳重许多的唐惜福。 唐指挥使气得胸膛剧烈起伏,颌下黝黑胡须颤抖:“这个,这个……老子就说白玉京不会教孩子!” 四下静默无声,唯有火把哔剥燃烧的声音响应着他的怒气。 第11章 疑云 大燕嘉善八年七月十七日,晴,万里无云。 蝉鸣响在枝头,燥热席卷燕京。白泽卫的大老爷们眼巴巴望着街头,试图勾搭汤品熟水摊子靠近官署无果,突然觉得这身皮它不香了。 “昨儿个,我本来只想看看老太监的棺椁有没有开启痕迹,孰料真发现不少问题。”唐惜福在中官村住了一夜,今早才赶着城门开启回来,此刻正端着一大碗过水面唏哩呼噜猛扒,抽空说几句案情,“他那坟修得,乍看不错,但其实是驴屎蛋子外面光,拿锤一砸,里头全他娘是以次充好的料。再说跟他同批进司礼监的,大多早早在黑山会买好了墓地,除了他葬中官村。那地儿说好听点是有烟火气,说难听点就是鱼龙混杂,不符身份!” 陆九万边在地图上对比两处埋骨之地,边随口问:“他很缺钱?” “不能哇!”唐惜福把空碗往桌上一墩,斩钉截铁地说,“司礼监哪位公公不富得流油?再说今上念旧,对潜邸出来的可好啦!” “那他这是……”陆九万不能理解,“他们内侍不都讲究身后事么?” “你也觉得不对?”唐惜福抛出猛料,“我开棺了。你猜怎么着,郑越后脑有钝物击打的痕迹。棺里倒是没有通明石,不过陪葬品全他娘是赝品,铅镀金,铜镀银,寒碜!” 陆九万手指停在中官村的位置,眉心微蹙:“不是正常死亡?” 唐惜福摇摇头:“虽说去得匆忙,没带仵作,可我敢用这双招子发誓,老太监绝不是寿终正寝。” “赝品来源查了么?” “还没。不过除了他自己,也就熟人才会干这事。” 陆九万敲打着条案,心说案子越发有意思了。 “郑公公人缘不错,当初从司礼监退下来,说辞是‘年老不堪用,恳请万岁怜惜’。反正谁都不得罪,基本可以剔掉仇杀可能。”唐惜福出去把碗刷了,回来接着说,“老太监有个干孙子,十六七岁,叫郑康安,待会儿我过去查查。” 陆九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干孙子还混成这样,这干孙子要么不堪大用,要么狼心狗肺,总之郑公公亏大发了。 某秃子捞了盏冰镇酸梅汤,边喝边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探进半个身子:“头儿,开棺验尸是临时决定的,没知会家属。你,记得帮我补个文书。” 说完,秃脑壳“呲溜”消失,唐惜福脚步飞快地窜走了。 陆九万杀气腾腾望着门口摇晃的竹帘,心里有一万句脏话想骂,转念一想,这下属是她自个儿打出来的,怨不着别人,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墙外锣鼓喧天,护国公府雇佣的乐队吹吹打打绕了半个京城,喜庆劲儿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 陆九万听着乐声脸色有点臭。她同情护国公府归同情,可如今白玉京承爵,勋贵们敏锐察觉到皇帝有意荫庇老幼,她再想查此人,难度不是一般大。 她垂目望着条案上来自护国公府的请帖,脸色有点奇异,白玉京居然派人给她也送了张,留的还是栖花楼的阁子。 栖花楼啊,长安街上赫赫有名的酒楼,雅致、昂贵,是富贵人最爱去的地儿。似陆九万这等兜里没钱的,一般说它“中看不中吃”,赵长蒙对此等人评价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陆九万翻了翻请帖,单红单帖,撒了金粉,上面的字都是找的名家所书,无一细节不在嘚瑟护国公府有钱——现在也有地位了。 陆九万摇摇头,随手丢开了帖子,谁爱去谁去,她跟纨绔子弟明摆不是一路人。 披红挂绿的乐队招摇着晃过长安大街,后面跟着的小厮挎着一篮铜钱见人即撒,哄得一群小屁孩欢笑着追着队伍跑,给本就热闹的街道又添了几分喜气。 唐惜福的马让人群挤得嗷嗷直叫,他不得不下马在路旁台阶上蹲下,想等乐队过去了再走。 唢呐声里,叮叮当当的铜钱望天猛撒,有几枚结伴撞进了驴车,惊得车夫“哎呦”了声。 一只纤细素手掀起一角车帘,露出半张淡妆俏面。车中女子捡拾了铜钱,见车左侧的孩童多数背对着她,便悉数从右侧车窗抛了下去。恰在此时,毛驴受惊,往前蹿了几步,女子失了准头,手一扬,铜钱扔得有点高,有一枚竟是直直砸到了唐秃子的脑壳上,还快乐地弹跳了两下。 女子羞愤欲死,冲他做了个告饶的手势,忙不迭慌慌张张扯上了帘子。 唐惜福摸摸隔空接钱的光头,啼笑皆非,心说这要是块金子该多好。 驴车晃晃悠悠驶向远方,距离热闹越来越远,直至混入人流瞧不见了。 西苑虽位于皇城内,却不在宫城中,而是与其隔着金海对望,平常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能见着有实权的人。因着波斯贡物失窃,快跟花花草草同化的宫人终于也体会到了“重视”的感觉。 郑康安一如干爷爷给他取的名,生了张喜气健康的圆脸,平平顺顺长大,除了带点四体不勤的瘦弱,瞧着跟殷实人家的大宝孙子没差。 唐惜福不动声色观察着他,目光落在其圆润指甲上,登时有了数:郑越将他养得很好,几乎没遭什么罪。 郑康安未经过事,整个人带着坐立难安的局促。他双掌在大腿上摩挲了几下,讷讷开口:“按说我该给干爷爷戴孝的,皇城有皇城的规矩,我……司礼监让我接任爷爷的职位。” 这小子太嫩,怂到用职位展现自己受重视程度,以期能逃开白泽卫的盘问。 唐惜福别开目光,打量着狭小而温馨的住处,屈指敲敲蒙了层油灰的铜烛台,漫不经心地问:“郑公公似乎挺喜欢金石物件?” “是。”提到郑越的兴趣爱好,郑康安略略放松,“从前在潜邸的时候,爷爷是给陛下管私印闲章的,自己偶尔也雕刻几枚赏玩。” “哦?能否让我开开眼?”唐惜福假作好奇,借机提出了要求,“内库失窃,近来出入过西安门的都有嫌疑,走个过场,检查检查。” 郑康安身体僵了下,起身的动作有些磨蹭。少年身形瘦弱,青色贴里不太合身,有瞬间露出了一小截脖颈。 唐惜福攸然按住了束带,他看见对方白皙皮肤上有一块乌青的指印。 内室竹帘掀起,少年示意他进去。 一如唐惜福所料,郑越房间布置得老气横秋,并没有添置近些年时兴的玩意,跟其身份地位不太相符。唐惜福拨弄了下装闲章的匣子,里头多是不值钱的石头和木头,竟没有一枚金玉的。 唐惜福索然无趣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眯眼打量着窗下条案,甚至伸出拇指隔空比划了下。 “怎,怎么了?”郑康安战战兢兢地问。 唐惜福恍若未闻,径自上前摸了摸条案,他压下身子,从侧面清楚看到两枚隐隐发白的圆环,是水渍。他突然觉得不对,连忙后退几步,环视一圈后,在床边蹲下,伸出手一寸寸摸索。细碎的瓷器粉末缓缓在掌下滚动,昭示着一个残忍事实。 身后少年陡然屏住呼吸,脚悄悄往外移动。 唐惜福背后仿佛长了眼,淡淡问:“郑康安,条案上应该有两只瓷瓶,瓶呢?” 少年呼吸陡然乱了。 唐惜福转过身来,面色如霜:“你用瓷瓶砸死了自个儿爷爷。” 分明晴日暖风,却偏有一阵邪风穿堂而过,呼啦吹散了帷幔。青色帐子飘飘摇摇,似有怨魂回归,骇得少年脸色惨白。 第12章 不甘 “我不想的,我没想杀他。” “我们就吵了几句,我,我,我不想待在西苑,这里太偏了。有人给我安排了靠近陛下的活儿,他不让我去,自作主张给推了。” “他一直都这样。自己没上进心,也不让我出头。我知道,他收养我,就是想让我给他养老,根本没想让我有出息。司礼监的都是他老弟弟,他一句话就能封死我所有的路。” 郑康安絮絮叨叨的辩解吵得唐惜福脑仁疼,总结下来就是一个一门心思养老又控制欲极强的老人,遇到了挖空心思往上飞的孙子。 激情杀人,案情简单得堪称粗暴。 郑康安对棺椁为何从西安门走不清楚,慌里慌张的少年只知道别人怎么说他怎么做,至于有没有人借助棺椁偷运东西,更是一问三不知。 “谁帮你安排的郑公公后事?” “司礼监王公公身边的王文和。他很热心的,事后还求了王公公,让我接手爷爷的位子。” 王文和。 那么巧。 唐惜福倏忽想起王文和特意强调过,贡物都是从长安右门押运进皇城的。 小内侍是单纯介绍情况,还是在暗示他西安门一般不走人,从而规避白泽卫重点查西安门? 假使王文和参与其中,那么很多事都可以讲得通。比如,外人如何知道波斯贡物;比如,怎么从内库带出通明石;比如,走棺椁的北安门为何突然着了火。只因他是掌印太监的心腹,所以行事可以顺理成章。 唐惜福一面押着套了头套的郑康安往西安门走,一面思索案情,行到皇城门口,倏然被一把带着哭腔的女声打断了思绪。 “军爷,我爷爷真是宫里的,您,您帮我递个话么,求您了!”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哭得梨花带雨,手中帕子整条湿透了,眼巴巴望着守门官,“他叫郑越,近来生病了,就想见见家里人。” 郑越? 唐惜福脚步一顿,敏锐地感觉到手底下的少年在微微颤抖。 从侧面看,女孩子一身簇新,衣服首饰都是近两年京城新兴的,显然家境不错。不过口音却不是燕京的,偏北直隶某个地方。她个子不算高,瞧上去娇娇怯怯的,一说话泪水滚滚而落,十分好欺负的样子。 唐秃子将郑康安甩给门口等候的下属,转身大步走向女孩子,强行挤出一抹和善的笑:“姑娘可是西苑郑公公的孙女?” 女孩子抬起螓首,迟疑着点点头。 唐惜福瞧着她的面容一愣,下意识摘了官帽,摩挲着光头感慨好巧——这竟是撒钱砸中他的驴车姑娘。 白泽卫官署,陆九万也在感慨好巧。 如今白玉京活蹦乱跳,包了整条街的酒楼办流水席,各家长辈自觉不肖子孙安全了,一大清早就陆续过来赎人。 陆九万麻溜接了台阶,将杨骏塞进勋贵子弟的队伍,准备一起放了。唯一不太自然的是,别家子弟都有人来接,武康伯府却屁都没放一个。陆千户正琢磨着要不要给他披点伪装,免得惊了长兴教这条大鱼,就看到吵吵嚷嚷的大堂里多了个蒙面女子——程心念。 程姑娘独自呆在僻静角落,茫然望着大把大把给白泽卫塞钱的各家管事,颇有几分手足无措。 陆九万招手示意她出来,小声问:“怎么是你来,武康伯府的人呢?” 程心念感激地冲她施了一礼,结结巴巴地道:“伯爷他,他忙。” 陆九万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再忙也不至于连派人接儿子的精力都没有,说白了就是不上心。 程心念尴尬地低垂了脑袋,声若蚊蚋:“陆千户,那个,接人得交多少钱哪?” 陆九万愣了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大堂,笑了:“你别跟他们学。那帮纨绔平常上蹿下跳,他们家是顺势求我们以后睁只眼闭只眼。杨骏没犯啥事,就是受了牵累,过来做个记录罢了!” 程心念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脸上有了些微笑意,由一个小校尉带着去接杨骏了。 行至月洞门,姑娘手扶一丛花枝,回首凝视千户挺拔飒爽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廊下绿树浓阴,斑驳日影映得雪白墙壁素雅别致。杨骏站在树下整理着青衫褶皱,跟身后敞厅的热闹格格不入。 其实他不该站在这里,他该站在朝堂挥斥方遒。 程心念遥遥望着他,心头有些不是滋味。 “念念!”杨骏走过来关切地问,“你怎么来了?我一会就能回家。” “我不是菟丝花。”程心念脑海中回荡着陆九万的英姿,突兀地开口,“我不需要你照顾,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程心念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敏锐地察觉出杨骏这一劫跟自己有关。她不想再拖累表哥了。 “念念,事情都过去了。”杨骏目光包容而宠溺,“我们回家。” “那是我的家,不是你的,你的家在武康伯府。”程心念执拗地跟他掰扯,“你不需要觉得抱歉,我的脸是自己划的,坑也是我自己踩的,与你无关。” “念念!”杨骏略略提高声音,俄而又压下怒气,揉着眉心叹息,“先回去。” “你应该回武康伯府。”程心念倔强地瞪着他,唯恐自己泄了劲儿再一次妥协,“杨骏你听好了,我程心念有手有脚,能识字会绣花,我可以养活自己。纵使我面容已毁,纵使我名声不好,纵使我是一个孤女,可我依然可以靠自己赚来生活所需。只要饿不死,我就能活下去。”顿了顿,她强调,“不需要男人也能活下去。” 疑惑与不知所措一并涌上眼眸,杨骏呆呆望着她,本能地反驳:“你一个未婚姑娘……” “我可以立女户!”在心底盘桓许久的念头终于冲破枷锁,程心念脱口而出,“你为何总想把我托付给一个男人?你能保证他不是另一个你,另一个陶盛凌?其实陆千户以前跟我说过,女孩子也可以做顶天立地的大树,而非匍匐于树下的花草。是我自己缺乏独自面对一切的勇气……” “你信她?”杨骏气急败坏,“她自己都在到处相亲,你听她的不嫁人?你是能自己跟保甲打交道,还是能自己打跑青皮无赖?以后谁给你养老?” 程心念笑了,眼里微微泛出泪花:“你看,你从来不相信我可以。” 杨骏一时失语,再想开口却听对方咬字清晰地宣布:“杨骏,你我只是表兄妹,这是你曾经说的。我早已及笄,没有表兄一直养着表妹的道理。我日后是独自生活,还是嫁人生子,都与你无关。倘若我嫁人,必然是与他两情相悦,志趣相投,而非仅仅为着他是个男人,为着他不嫌弃我。” 许多次都是程心念看着杨骏离开,这一次她抢先转身向外走去。 杨骏呆呆望着她,太多信息汇入颅脑,让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理。他望着女子柔弱却坚定的背影,有些回避地意识到原来他们都不是少年了。 成人的生活残酷而真实,没有谁能真正代替谁,没有谁能一辈子给人做主。 “你把她在羽翼下护了半生,想没想过她若所嫁非人,日后该怎么办?”陆九万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语声淡淡,“你自以为是对她好,其实是在养废她,让她在温柔乡里无止境沉沦,连与过去决裂的勇气都拿不出来。” 杨骏双肩剧烈颤抖,嘴唇翕动着想要反驳,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从来优柔寡断,偏又爱替人决定,关键,自个儿还是个臭棋篓子。”陆九万背对着他往月洞门走,摆了摆手,“等此事了结,都放过彼此!” 正午的阳光明艳而炽烈,映得院落厅堂通明一片。苍翠松柏棵棵挺立,似乎永不凋零。人生多歧路,此时更改仿佛也不晚。 第13章 宴席(新增) 陆九万是不乐意参加交际性质的酒席,可架不住上司命令。 赵长蒙得知她丢了请帖,把她叫过去劈头盖脸一通训:“你真以为人家请的是你?人家请的是白泽卫!不过是怕我拒绝不好看,才借着感谢的由头请你!赶紧收拾收拾过去!” 陆九万也怒了:“哪有中午请客早上才送帖子的?谁家不是提前好几天就送?这不合规矩!” “你看好了,这是人家的私宴,而非正式庆贺!”赵长蒙拍着桌子,恨不得震醒她,“人家现在是国公了,国公请你,你还要规矩,陆千户,您架子可真大!” 陆九万扛不过上司,只得匆匆沐浴更衣后,赶去了栖花楼。 正如老赵推测,栖花楼这边是白玉京临时拉起的饭局,包了几个阁子,请的除了狐朋狗友,就是国子监的同窗。算起来,竟然还属陆九万最能镇场子。 白玉京将陆九万跟数名武将家的后人安排在一桌,自个儿忙忙活活到处招呼客人,由着他们闲聊。 陆九万看看同桌,竟然多数认识:三分之一被她揍过,三分之一刚从白泽卫大牢放出来。 剩余三分之一还好,在朝中有职务,算是勋贵子弟里较为上进的;那三分之二怕她怕得要死,各个缩成了鹌鹑,让陆九万瞪一眼,就恨不得交代清楚自个儿昨晚在哪位姑娘房里睡的觉。 酒桌话题不知何时到了兵器上,陆九万来了精神,跟几名年轻将领聊得兴致勃勃,双方连比带划约好了时间要以兵会友。 正聊着,就听外面一把婉转女声怒斥:“你不要乱讲,陆千户是因为前未婚夫贪污,才告发的他,那是狗男人自找的,何来克夫之说?” 此话一出,阁子里的纨绔们齐刷刷来了精神,炯炯有神地盯住了陆九万。 陆九万放下筷子,十分有成为瓜的自觉。 此刻一楼大堂,一个白面书生冷笑:“自古亲亲相隐,除谋逆大罪外,都不能告发亲人。陆九万身为他人妻子,只因做了官,就跑去告发丈夫,连祖宗规矩都不讲。” 这歪理邪说在干司法的看来霉气冲天,却极受道学先生们的追捧,陆九万他们每次调查线索都在这上头犯难。 书生对面几个衣着考究、妆容精致的姑娘们气得胸膛起伏,却不敢公然挑衅村规民约。 却听楼上响起了一把懒洋洋的男声:“陈仲文,你既然这么遵守不知打哪座坟里刨出来的祖宗规矩,那当初为了抢国子监入学名额,贼喊捉贼诬陷自家兄长的是狗喽?” 书生猛然抬头,死死盯着不知何时斜倚二楼栏杆的白玉京,脸皮微红,勉强辩白:“家兄自作自受,早有定论,我只是……” “嗯,你只是告发、出首,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大燕人,违背了祖宗规矩。” 四下里响起嗤嗤笑声,陆九万隔着门,喝了杯酒,几乎能想象出白玉京气死人不偿命的闲闲姿态。 陈仲文气得发疯,口不择言嚷嚷:“谁家好女子不是从一而终,她陆九万这都相了几个了?分明是个水性……” “你胡说!”一众姑娘们气得恨不得撕了他的嘴,七嘴八舌地驳斥道,“陆千户明明是遇人不淑,怎么就不能跳出火坑了?” “就是,你不骂那几个男的不是个东西,反而指责陆千户不屈就,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白玉京听了会,懒洋洋劝道:“姑娘们实在太客气了,打蛇打七寸啊!”顿了顿,他转向陈仲文,“我瞧你跟小二磨叽半天了,点了几个菜啊?” 他垂目看了眼对方桌上的菜色,嗤笑:“你少说问了有十几道菜,怎么就上了两道?那哪成啊!掌柜的,赶紧的,把陈公子问过的菜都端上来呀!咱们陈公子可是只要相看过,就得打上自个儿的名呢!” 陈仲文勃然变色,栖花楼出了名的菜贵,他点两道菜已是为了在朋友面前撑场面衡量再衡量,要是方才那十几道菜都上来,他得喝俩月的西北风。当即他顾不得颜面,失声惊叫:“这怎么能一样!一个是菜,一个是人……” “原来你也知道不一样啊!”白玉京轻笑,“相看过,女子就打上了男子的烙印,你可不就把人家当成盘供自己选择的菜了?怎么着,看见菜学会反抗,慌了?” 陈仲文从未想过还能这么说理,偏偏他说得人人叫好,不由目瞪口呆,压根不知该从哪里反驳。 白玉京斜对面的阁子“吱呀”打开了,陆九万神色如常地走了出来,仔细望去,她眼里竟噙了些微笑意。她扶着栏杆往下看,瞥过面皮忽青忽红的书生,光明正大威胁:“陈仲文是?你兄长的案子我会去查,不想现在蹲大牢,就给我滚蛋。” 陈仲文典型的背后瞎说八说,到了正主面前瞬间给跪。他吓得脸色发白,屁都没放一个,踉踉跄跄地滚了。 闹剧落下帷幕,方才跟他吵架的几名小娘子们兴奋地朝陆九万挥手,高高兴兴冲上二楼,将她围在中间,这个给她塞绣帕,那个给她挂香囊,还有胆子大的偷偷量她的尺寸,非要给她做衣服。 怎么说呢,陆九万在媒婆和年轻群体中的口碑几乎是两极分化。燕京媒婆有多怵她相一个掰一个,影响个人业绩;年轻人就有多喜欢她洒脱性情,巴不得她多揍几个靠不住的渣男,为京师除害。 她知交好友遍天下,在京师姑娘们中不是一般受欢迎。自从陆九万母亲去世后,她就没操心过自个儿的衣服,周围街坊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恨不得连里衣都给她包了。后来入了白泽卫,其声望更是高上加高,平常出门随手栓坐骑,再解开都能看见马头上多了朵鲜艳娇嫩的大红花。 “陆千户你不要让他影响了心情,一个狗男人,不值得你分他眼神!” “就是,男人嘛,一个不乖,踹了再找一个!碍着某些人什么事儿了,闲的!” 一群姑娘们围着她叽叽喳喳,唯恐她憋屈。陆九万熟练地哄好小娘子们,口头约了闲时一起踢蹴鞠,才算抽出身来。而这时,她袖子里塞了四五张绣帕,腰间挂了三四枚香囊,头上的木簪子还被换成了漂亮银簪。 白玉京头一次正经感受到陆九万的人气,走过来时脸色有点复杂:“她们好喜欢你。” “是啊!”陆九万拍拍身上的脂粉,笑道,“英气不分男女,她们觉得跟着我有安全感。” 白玉京低头看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笑容有点维持不住。 偏陆九万没注意到,嘉奖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夸赞道:“公爷嘴皮子挺溜,颇有诸葛亮骂死王朗的气势。” 白玉京憋半天憋出句:“我是好人。” “嗯。”陆九万敷衍地应了声,打算进阁子继续跟年轻将领们聊兵器去。 白玉京鬼使神差冒出一句:“其实我也对兵器有研究。” 陆九万已走近了阁子,好奇地回过头来,示意他接着说。 白玉京硬着头皮许诺:“我会做弓弩,改日给陆千户制张手弩,权作感谢。” “不必了。”陆九万笑了笑,“职责所在罢了!” 阁子的门一开一合,走廊里只剩下白玉京跟紧闭的门面面相觑。良久,他抹了把脸,小声骂道:“你知道小爷一张弩有多受欢迎么?有眼无珠!” 第14章 黄粱一梦与庄周梦蝶(新增) 栖花楼的酒席,一波人闹闹哄哄吃了一个多时辰,到了最后,酒楼上下已然响起了浪荡子们敲着碗筷鬼哭狼嚎的声音,还有人抢了乐工琵琶,连哭带唱来了段《胡笳十八拍》,也不知怎么弹顺的。 陆九万下楼的时候,正看见白玉京挨个房间逮人。他木着脸从桌下揪出两个喝酒划拳的,从栏杆上拖下闹着跳水与鱼共舞的,最后又死命拽走跟柱子亲嘴说情话的。 一个平常人模狗样的青年将领冲到陆九万身前,大着舌头表白:“陆,陆妹子,我们京营薪俸高,命长,前途无量。我家,我家只我一个,以后,我薪俸都交给你,咱俩,咱俩强强联手,志同道合……” 白玉京面无表情拉开他,将他塞给青衣小厮谢扬,对方立即绷着一张平凡脸拖走了酒鬼。 陆九万叹了口气,人太受欢了也不好,走哪儿都能遇到奇怪的人。 白玉京心里惦记着不肖子说的事情,思来想去,现今唯有紧追陆九万,方能得到关于通明石的一星半点消息。他将善后事宜交给下人,一路小跑跟上了女千户,却不知该说什么。 陆九万转头看见他,笑道:“公爷还有何事?” “啊,我,我送送你。”白玉京尴尬不失礼貌地赖定不走,“我送你回官署。” “不必了。”陆九万眉眼带笑,“左右不远,公爷先去忙您的!” “要的要的,万一路上有什么意外……” 陆九万视线缓缓移到他单薄的胸膛上,又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上停了下,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白玉京突然觉得受到了鄙视。 陆九万重新提步,白玉京锲而不舍追上去搭话:“波斯贡物找到了么?” “还没。”陆九万只当受害者关心案情,耐心解释,“没那么快,结案后会通知公爷的。” 白玉京一门心思想知道不肖子到底是怎么遭了殃,旁敲侧击:“那,你们一定会找到的对?倘若没找到,也会在卷宗上标出来的,对?” 陆九万豁然转首望向他,眸光犀利而带着审视:“公爷,您为何笃定找不到呢?” “没,没笃定。”白玉京让她盯得浑身不自在,瞬间怂了,“我就,就问问。” “可您这口气,却像是已经确定了结果。”陆九万淡淡提醒他,“正常受害者只关心案子什么能破,坏人能不能伏法,什么时候能够洗清自个儿,您却,好似关注点偏了。” 冷汗透衣,白玉京头一次真切感受到白泽卫有多敏锐。 陆九万心里对白玉京仍有疑虑,稍稍点了下,便收回了目光,不打算再纠结这个问题。 然而白玉京却不怕死地继续追上来:“陆千户,您对黄粱一梦怎么看?” 黄粱一梦的故事很多人都听过,大意就是一个叫卢生的年轻人郁郁不得志,某天在道士引导下做了一个梦,梦中有荣华富贵,亦有牢狱之灾,总之大起大落一场,道士一碗黄粱饭还没煮熟。 陆九万不明所以:“您是指哪个地方?” “就是,有没有可能,他梦中的一切,不一定是空想,而是一种预示。”白玉京试探着道,“若没有道士插手,那才是他真正的人生。” “并非没有道理。您当初自个儿也说,只信‘人定胜天’对?一切皆有可能。”陆九万觉得白玉京可能陷在长兴教构筑的梦里走不出来了,耐心开解道,“庄周梦蝶,也曾疑惑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人嘛,着眼于眼下就好,最忌思虑过重,反倒耽误了大好人生。” 白玉京愣了,他从未想过还有这种解答。难道说关于窃天玉指点,只是庄周梦蝶,当不得真? 不对! 白玉京狠狠摇头,他们白家分明靠此屹立不倒多年。 他再次追上去:“陆千户,现在是已经确定盗走波斯贡物的是长兴教了么?” 又听到白玉京嘴里吐出“波斯贡物”四字,陆九万忍了忍,看在大好日子,刚吃了人家酒席的份上,没有煞风景地问案,而是叹了口气;“公爷,案子还在调查,不到最后一刻,我也不敢保证。”看他还要问,她又加了句,“您牵涉其中,按规矩我不能说太多。” “明白明白。”白玉京一对上她的目光就犯怂,讪讪笑了下,再接再厉,“那,那等找到波斯贡物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呀!” 陆九万差点按捺不住要将他逮回去问话,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个儿有多可疑? 好在白泽卫官署在望,白玉京突然拍了下脑门:“哎呦喂,我都忘了!大家为着这案子忙活那么久,不能白辛苦!” 不等陆九万反应过来,这厮就折了回去,不出半个时辰,长安街各大点心、冷食铺子纷纷送来了牛乳制的酥油鲍螺,王府流传出来的藕丝糖,酸甜可口的梅酱汤,冰镇过的西瓜和椰子酒,还有一大盆凉水荔枝膏。 千户所里都过年一样热热闹闹,一个小年轻捧着碗吃了口,嗷的一嗓子怪叫:“头儿,这荔枝膏居然是真荔枝!市面上不是都拿乌梅汁充数么?哪家这么实在,这得多少钱啊!” 陆九万望着敞厅里满满当当的吃食,心累地叹了口气。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白玉京如此破费,若说他没目的,鬼才信! 说话间,唐惜福安置完郑家孙子孙女进来了,搭眼一瞧,直接愣了:“好家伙,这谁叫的,发财啦?” 可不,眼下都七月了,各家冬天存的河冰早耗得差不多了,市面上出现的冰大多是用硝石现制的。吃不敢吃,但隔着容器冰镇食物贼好用。不过硝石是做火药的原料之一,朝廷管控得严,一般食肆怕惹上官司,不敢大量购买硝石,这些冷食显然都是从高雅之所而来。 “白玉京叫的。说感谢咱们跑前跑后。”陆九万面无表情,斜睨他,“你信不?” “不信。”唐惜福沉默了,半晌才小声质疑,“他有何目的?” 陆九万赞成地点头,将白公爷又踢回了嫌疑人名单。 若白玉京得知此事,大约要怄得吐血。 第15章 对质 “我没拿他的钱。他的钱都寄回了直隶老家。” 白泽卫官署,郑康安与郑钱花针锋相对,“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他省吃俭用给你攒的。” 没错,郑越的孙女叫郑钱花。据说孙女出生那年,郑越的儿子刚开始做生意,郑越图吉利,说生男孩叫郑钱,生女孩叫郑钱花。小辈们不敢反驳,捏着鼻子认了这名字。 “不可能!”郑钱花一面哭得打嗝,一面不知打哪儿摸出把小算盘,噼里啪啦给他算,“去岁我进京探望他,他就说定好了黑山会的寿地,还有两间铺子养老,不想跟我们回老家。且不说他在宫里当值能拿多少钱,单他的铺子也足够给他办场体面白事,断不至于如此寒碜!” 这姑娘哭得稀里哗啦,可算盘珠子一响,愣是丁点不错,惊得要给她递帕子的陆九万都愣了。 郑康安心头一梗,盯着她那把磨出包浆的小算盘不说话了。 “人才啊!”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唐秃子蹭过来,跟陆九万耳语,“据我所知,她说的那堆数儿,基本对得上。问题是……她不是京城人啊!这他娘的是个商业奇才,郑钱花此名取得太准了。” 有些话,私下里怎么说都行,可一男一女当面锣对面鼓一掰扯,相对于郑钱花的有理有据,步步紧逼,郑康安就显得狼狈不堪了。 “郑康安,你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郑钱花抬起簇新的衣袖,狠狠一抹脸,拿算盘指着他怒道,“我今儿个要不让你把吃进去的吐出来,我就不是郑家人!” “霸气!”唐秃子小声给她喝彩,“可她真能哭啊!” 可不,刚抹干净的泪,转瞬糊了满脸,姑娘妆都花了。 郑康安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似乎有无数话积聚在喉咙里,却为着某些原因而无法诉诸于口。 “你到底为何杀我爷爷?”郑钱花不依不饶,“别拿他不让你往上爬糊弄我,去岁他还花了上千两银子给你疏通关系,单图你能平平稳稳。” “那一千二百两银子是给我花的?”郑康安面色一变,呼吸陡然急促,他茫然了一瞬,复又仓皇地低下了头。 “一千二?”郑钱花一愣,“不是一千两?不可能啊,年底的账是我盘的,这么大一笔支出不可能记错。” 看戏的两人登时来了精神,知道这是要上重头戏了。 郑康安脸色越发难看,却抿着嘴不发一言。 郑钱花敏锐意识到不对劲,锲而不舍地追问:“那二百两银子去了哪里?” 或许这些说不出去处的银子,才是整个案子的关键。 郑康安躲躲闪闪,根本不敢正面回答,被逼急了也只吼了一嗓子:“人我都杀了,你再追问银子去处,有意思么?你还能从死人骨头里敲出金子是怎么着?” “你说什么?!”郑钱花勃然大怒,箭步上前,唐秃子看戏看得太入神,一个没留意就让她靠近了杀人犯,吓得慌忙去拦,然而下一瞬大家全愣了——这姑娘竟然单手举起了郑康安! 尽管十六七岁的少年尚未长成,尽管郑康安瘦弱了些,却也是手足俱全、百十来斤的男子,此刻让一个矮了不止一头的女孩子单手拽着前襟带离地面二尺有余,场面着实有些触目惊心。 本来要上前阻止姑娘靠近危险的唐惜福瑟瑟发抖,自个儿仅比郑康安重了几十斤,郑钱花双手齐上,抡飞他不成难题。 陆九万一口茶直接喷了,忙不迭上前劝架:“郑姑娘你,先把人放下来,有话好好说,实在不行还有我们呢!” 陆九万是铁服铁服的,小姑娘娇娇怯怯,瞧着不像个爱锻炼的,谁成想竟是天生神力。 郑钱花哭得双眼红肿,抽抽搭搭地解释:“我不是要钱,我就想问清楚他跟爷爷到底有多大仇,我爷爷对他那么好……才不是不讲理的人!” 陆九万有些迟疑,人性是多面的,郑钱花一年到头进不了两次京,郑越面对唯一的孙女,自然要多耐心有多耐心,要多和善有多和善;可面对朝夕相处的郑康安,却未必有大家想的那般好。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陆九万得先救下郑康安,遂咬牙点头:“你放心,进了白泽卫的刑房,他不说也得说!” 姑娘踟蹰地放下郑康安,像只敏感的小兔子似的忐忑不安,可谁要真敢把她当兔子,下一刻一准给撕成碎片。 说起兔子,陆九万就想到了白玉京。行,男兔子一边眼圈通红,一边到处算计;女兔子一边梨花带雨,一边单手举人。你们兔子精多少有那么点共通之处。 陆千户救下犯人后,再瞧郑钱花,怎么瞧怎么欣赏,不由递出了邀约:“姑娘有兴趣来白泽卫么?你这一身神力,不吃公家饭委实浪费。来嘛,我们这边薪俸可高啦!衣服还漂亮!” 那表情正经可亲,语气极富感染力,就是合起来有点像诱拐小孩的流棍,让人心里毛毛的。 “不行!”押着郑康安走到门口的唐秃子直接炸了,气急败坏地跳脚,“白泽卫有你揍我就够了,为啥还招进来一个能打得过我的?!” 郑钱花战战兢兢,吓得双手连摇:“不不不,我,我,民女得继承家业!” 陆九万见猎心喜,和和气气地劝说她:“你莫要怕,咱指挥使是个用脑子的,白泽卫属我能打,我觉得你可以的!” “陆九万你说话是放屁么?”唐惜福气得脸色铁青,脑门青筋乱跳,“当初搭伙的时候,咱们可说好的,你老大我老二,你把她招进来什么意思?我就知道你们女人善变,你他娘的一准是忽悠我!我告诉你,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要敢把她弄进来,我现在就撺掇你死对头张千户过来挖墙脚。” 关系到自己的饭碗和地位,唐秃子死活不肯松口,郑钱花又给吓得讷讷不敢言,陆九万有些失望地咂咂嘴,觉得可以分头做做两人的思想工作,没准儿就成了呢? 第16章 颠覆 “逝者已矣,死者为大,万一从爷爷那里查出些什么事儿,能不能不株连家人?” 审讯室里,郑康安耷拉着脑袋,一开口就来了个石破天惊,“郑家人不在京中,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陆九万打发下属去传郑越铺子的掌柜,自己坐在旁边听唐惜福审问。 事已至此,郑康安明白不说清楚是不可能了,但他倔头强脑地要求白泽卫给他一个保证,其言其行挺耐人寻味的。 唐惜福百思不得其解:“你是不是看戏看多了?按《大燕律》规定,除了谋逆大罪,一般不株连家人,这年头哪还有……” 郑康安浑身一颤。 唐惜福心里骂了声娘,火速坐直了身子,嗓音都变了:“你认真的?!” 陆九万豁然而起,万万没想到查块破石头而已,竟然牵扯出了谋逆大案。 “其实,我也说不清他有没有牵扯进去,到底陷进去多深,可……他临终前真的不对劲。”少年心里压了太多话,恨不得一口气全吐出来,“你们知道长兴教?他一直都信,哪怕两年前朝廷将其加进了‘邪教’名单,他依然信,还捐出积蓄助长兴教渡过难关。我真的不懂,好好的日子不过,信什么教啊!那话儿割了就是割了,它长不出来了,太医都说没办法,他怎么偏信长兴教能行呢?今生功成名就,正是该享受的时候,净整些幺蛾子,信来世,为了积福连墓地都给卖了,多荒唐啊!” 长兴教。 当初打击太快,长兴教迅速断尾求生,陆九万一直搞不清在京畿为他们保驾护航的是谁,没料到时隔两年,竟然露出了苗头。 宦官群体多数无后代和家人,得了权势和财富除了自己享乐外,总想着做点什么让自己来世过得舒服点;而更多的底层内侍没读过书,就更容易跳坑了。因而这个群体向来瞎信八信,什么稀奇古怪的神灵崇拜都能刨出来。 倘若长兴教给足了郑越诱惑,再加上他家神奇的传教手段,郑公公眼巴巴往里头送钱,甚至用自己的人脉大开方便之门,倒是不足为奇。甚至于,如果不是郑越从司礼监退下来得早,两年前陆九万能不能干过长兴教还两说。 “原本我觉得,钱财乃身外之外,人活着总得有点寄托,他爱信就信!可,今年初他把黑山会的墓地给卖了,我就火了呀,挺好一块地,从选址到盯着工匠干活,都是我全程参与的,他自个儿也满意,说卖就卖,半点不心疼。 “行,那是他赚的钱,我不能置喙,反正等他作腾光了,我给他养老就是。左右我是他带大的,给他养老送终是应该。结果……”郑康安整理了下措辞,尽量避重就轻,“有次我陪他去寺里上香,他平常都打发我到处逛逛,那天我钱袋找不到了,就折回去找他要,正好听见他跟人谈话。” 难得出宫玩乐的少年,打扮得跟个富家儿郎似的,他嬉笑着靠近禅房,想要吓一吓爷爷。不过,吓到的却是自己。 清风吹落树梢花朵,他听到了令他异常恐惧的对话。 “我主何时降临燕京?”这是郑越苍老恭敬的声音。 “待时机成熟。”这是一道陌生中年男人的声音。 两人一问一答,内容令人心胆俱裂。 “信徒能做些什么?” “印信,神教需要皇帝的印信,你可能拿到?” “吾虽拿不到,却精通金石刻章之技。若神主不弃,吾愿效劳。” 少年双膝酸软,跌坐在地,久久没有回神。 唐惜福倏地想到了那半匣子闲章。 “回去后,我翻出爷爷给万岁刻的章,想连夜销毁,却……惊动了爷爷。我俩躲在僻静处,吵了小半宿,我真的劝了,但劝不动啊!我跟他讲,这种东西不能给邪教,会出大事的。他们要此物,明显目的不纯。爷爷他鬼迷心窍,认为神教降临是造福世人。还说朝廷前些年打击长兴教有干天和,他积极补救,才能保佑万岁平安喜乐。我能肯定,他没想害万岁,他真的是,被蒙蔽了!” 少年撑着额头,哭得歇斯底里,似乎要将连日来的委屈、焦虑与恐惧悉数哭出来。 唐惜福与陆九万对视一眼,低声问:“那你脖子上的指痕……” “他想杀我。不,不不不,他没想杀我,他只想让我暂时闭嘴。”郑康安慌忙掖住衣襟,语无伦次地替爷爷辩解,“我们只是起了冲突,对,起了冲突!” 唐惜福明白了,郑越逮住机会灭口,少年为了自保,慌乱中顺手摸到条案上的瓷瓶,砸中了他。 对于郑康安来说,承认朝夕相处的爷爷想杀自己,是一件非常颠覆观念的事情。 少年贪恋着那点儿温情,隐瞒下了所有。 “郑越不让你往上爬的说辞,是你自己想的,还是……” “王文和教的。”郑康安虽没经过事,却并不十分蠢笨,至少眼下他已琢磨出对方另有目的,“他帮我操办了爷爷的后事,帮我处理了血迹和伤口,又告诉我爷爷卷进了谋逆大案。若不想受株连,就咬死不说。如果,如果事发,他,他有办法捞我出去。” 天真少年信了,或许是他别无选择,他试图保下所有无辜的人。 “他骗你的。”陆九万冷酷戳破他的侥幸心理,“此事业已通天,凭他是天王老子也得老老实实的,更何况他只是王浩恩跟前的人,而非王浩恩。” 郑康安惨笑了下,他其实想到了,可他能怎么办呢?谋逆的罪名太大,大到足以覆灭整个郑家。尽管郑越临终前变得暴躁易怒,待他近乎严苛,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个温和善良的老人,是个好爷爷。少年承了老人的恩惠,总想着报答回去,至少不能眼望着老人在乎的人去死。 “未必是谋逆,你别自己吓自己。”陆九万不走心地安抚了句,追问,“对于长兴教,你了解多少?” 郑康安勉强收住泪,更咽着道:“您知道的,年少百无禁忌,我们年轻人,不信这个。我只知道爷爷每旬都会去寺庙烧香拜佛,不拘哪处,最近一次是初十,去的红莲寺。” 红莲寺。 陆九万微微睁大眼睛,她模模糊糊地想,怪不得秃驴们富得流油,合着是有外快。 唐惜福拿了张地图给他,让他圈出去过的寺庙,能记住多少是多少。 郑康安拿着笔有些为难,郑越并不强迫他烧香拜佛,总说这是老人家的念想,不许他掺和,搜肠刮肚想了半晌,他只圈了五处:日月禅寺、荷华寺、千花寺、新样寺以及红莲寺。 “怎么大多跟花有关?”唐惜福跟陆九万咬耳朵,“长兴教是不是有什么花的标识?” 陆九万觉得有道理,不过要想知道京师有多少符合要求的寺庙,恐怕得走一趟管理寺庙僧尼的僧录司。 正巧郑越铺子里的两名掌柜到了,陆九万让人先把郑康安押去牢里,顺带吩咐唐惜福到僧录司调名册,自己则迤迤然去了二堂。 两名掌柜一姓王,一姓冯,都是老实本分、有家有室的中年人。 “郑公公确有许多说不清去处的钱财流动,可东家怎么吩咐,我们怎么做,只消不耽误日常经营即可。” “东家素日喜欢给寺庙捐香油钱,您也知道,东家他,我们都理解。” 陆九万微微颔首,果然不出她所料,郑越的财产是他自己败光的。她和声问:“郑康安经常从柜上支钱么?” “很少。”王掌柜搓着手道,“小官人挺懂事的。偶尔出宫办事,银钱不凑手,才会来铺子求助。他一个少年郎,又没什么花钱的喜好,费不了几个钱。” “这一两年最大的花销,也就东家在黑山会的墓地了。”冯掌柜补充道,“东家不爱动弹,多是小官人跑前跑后,光工匠都换了几拨了。” 两位掌柜对郑康安的评价可归结为“懂事”。 这是个夸人的词,但有些时候,又从侧面说明少年缺乏任性的资格。 王文和苦心孤诣将郑康安塑造成贪婪懦弱的不肖子孙,就是赌少年的“懂事”,他们想要弃卒保车。 陆九万送走两位掌柜,只觉百种滋味在心头。她当然知道郑康安太傻了,别人说什么都信,平白给大家增加了破案难度。可她实在张不开口去责骂少年,只是为他惋惜。 唐惜福忙活到傍晚,才带着厚厚一沓名册回来。把东西往条案上一丢,他怒道:“这些个寺庙怎么那么喜欢花,尤其是莲!什么碧莲寺、青莲寺、宝莲寺,京畿少说得有十几处,咱们全查的话,阵仗可太大了。且不说人手够不够,就这动静,你信不信,僧录司和言官们能立即叩宫门痛哭!” 陆九万大吃一惊,硬着头皮去请示赵长蒙,指望老大帮她挡一挡麻烦。 结果赵指挥使接过地图和名册,都没看完,抬头跟瞧傻子一样瞧了她一眼,提笔在地图上勾画了两处,用手指将七处寺庙连成线:“一处取一个字,念念。” 陆九万凑过去,一字一顿:“映、日、荷、千……” “是花。” “花、别、新……” “样!” “样、红……映日荷花别样红!” 老赵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态,趁机教训她:“平常让你们多读点书,兔崽子一个个都不听,瞧,露怯了?” 陆九万自知理亏,臭着脸拉回地图。成,范围一下子缩小了三分之二,假诗人想嘚瑟就让他嘚瑟! 第17章 一灯如豆,昏黄烛光仅照亮了方寸之地,与武康伯府的灯火通明不可同日而语。 盖了不知多少年的房子,斑驳墙面上一次粉刷约莫没人记得了,动静稍微大点就簌簌掉粉末,屋内一应摆设也多是用了好几手的旧货。 程心念冷着脸拍开酒坛泥封,倒了两碗酒,与杨骏分了。她端着酒碗,眸子在灯烛照耀下寒光湛然,令人心头凉意陡生。 姑娘檀口微张,字字分明:“请表哥满饮此酒,从此后,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再不纠缠。”顿了顿,似乎觉得有些不近人情,她声音低了下去,“只盼着,将来婚丧嫁娶表哥能搭把手……逢年过节还可有些来往。” 不能再退了。 程心念闭眼不再看他,狠狠心端着酒碗一饮而尽。冰凉酒液入喉,很快灼烧开来,顺着食道一路直通胃部,最终化作岩浆冲上颅脑,呛得她两眼通红。 杨骏怔怔望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好生观察过她——或者说没有观察过任何一个无利益瓜葛的熟人。 他缓缓举着酒碗凑近嘴唇,神情恍惚地吞下苦涩酒液。 “趁着还未夜禁,好走不送。”程心念打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示意他离开。 杨骏走走停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息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心念关上门,慢慢滑坐下来,不期然想到了当年陆九万的话:“宠之一字,看似蜜糖,实则毒药,它会毁了一个人的。” 那时她不知天高地厚,以为男人宠着自己,纵着自己,像养金丝雀一样待自己好,就是幸运。然而回过头才发现,她所有的不幸,都是从将一生寄托在别人身上开始的。这个别人,是父母,是姨母,是表哥,是陶盛凌。 行至歧路,父母可以离世,姨母可以反目,表哥可以娶妻,良人可以无情。 没有谁可以永远宠着自己。他们宠自己的前提是,岁月静好,自己不会破坏美好的表象。 就如待自己犹如亲女的姨母,在发现自己有拖累表哥的苗头时,立即想法子给自己说亲。两人没有撕破脸,不过是姨母去得早。 姑娘认真擦干净脸上的泪,自语:“权当从前的悠然是窃来的。程心念,今后你要凭自己的双手吃饭,不要再靠着别人了。” 月亮升起来了,亮白亮白的,照耀得破旧小院别样澄净。 杨骏沿着空寂无人的胡同往大路走,细细纳过的鞋底踩在地上沙沙作响,月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一切都显得幽深而冷清。 行至如今,他也分不清自己对程心念到底是埋怨多一些,还是怜惜愧疚多一些。他像一只鸵鸟,一头扎进沙里,以为自己不看不听就能掀过困境,跨过隔阂,保持着相依为命,互相取暖的状态——他从未问过程心念愿不愿意原地踏步。 杨骏闭了闭眼,狠狠在身后划出一道看不见的楚河汉界。再睁眼,他看到前方停了个笼在阴影里的人。 “你在白泽卫,招了?”男子声音有些缥缈,微微起了回音。 杨骏浑身汗毛根根竖起,又是这样,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出现的。他稳了稳心神,喉咙有些发硬:“招什么?” “你说呢?”男子转过身来,一双招子蕴着寒光,“你是怎么出来的?” “虚惊一场。”杨骏略略放松,“白玉京天天乱窜,想找出给他下药之人,难。再说只是药物残留,你自己说过不危害性命,只消我装作困惑,白泽卫能查出什么?” 天上浮云飘移,月光随之转向,映出了男子身形。他着一身藏蓝道袍,布料款式无甚出奇,脸上蒙了面巾,瞧不分明,身材十分寻常——是中年发福的体形。 “你无需装作困惑,你本就什么都不知道。懂?”道袍男子很满意他的回复,不轻不重敲打一番,便要走人。 “阁下来无影去无踪,只是攥着把柄要我做事,却从不提何时结束,未免没有诚意。”杨骏唤住他,语带不满,“我因着你们走了趟白泽卫,你们不想着赶紧捞人,只关心我说了什么,实在令人心寒。” “心寒?”道袍男子背对着他冷笑一声,“你是否忘了,咱们因何合作?” 杨骏笑了:“我与程心念掰了。她的事与我何干?” 道袍男子瞳孔攸然放大,明显被意外打了个措手不及。 原来他不是全知全能。 杨骏再接再厉:“一个总是拖累我的破落户女子,我是得有多心软,才一次次帮她,受她拖累?” 道袍男子一时无言,好半晌才冷笑道:“年轻人,跟我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不觉太嫩了么?” 杨骏笑了下,错身向胡同外走去。 道袍男子眼见着他真没打算继续合作,眸中不由涌上一抹恼怒,语气硬了几分:“我们掌握的东西可你能想象到的要多。比如两人信笺互诉衷肠,比如两人曾多次在山间幽会,比如……” 杨骏知道自己不该上当,可勃然而发的怒气依然令他猛地回头:“你真卑鄙。” 道袍男子笑了。 半刻钟后,道袍男子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态度,满意地离开了。 停了一会儿,两名身着裋褐的白泽卫校尉蹑着人影而去。 月光明明暗暗,追着人影缓缓移动,像极了深夜中的精怪。 杨骏绷紧的双肩缓缓放松,他举步前行,却听背后传来一把熟悉至极的女声:“这便是你进白泽卫大牢的缘由?” 书生豁然回首,望见了胡同入口处,抱着男子披风的程心念。 女子扯了下嘴角,比哭还难看:“你不是说跟我无关?” “都过去了。”杨骏底气不足地辩解。 “不,没过去。”程心念语气陡然激烈,“只要你在意,他们就还会拿这个去威胁你!一直一直,没完没了。” 杨骏试图安抚她,姑娘却笑了下,“我堂堂正正与人谈情说爱,我并没有脚踏两只船,是陶盛凌骗我负我弃我,要丢人也是他丢人,我有何可丢人的?你在怕什么?!” “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我不想你……” “杨骏,我承认我与陶盛凌谈情是爱慕虚荣,可是想过得好一点,有错么?我是害了谁,还是对不起谁?谁与情郎相会没有花前月下,没有鱼传尺素?就算传出去,通情理的也只会骂陶盛凌是个负心汉,只有脑子不清醒的才会骂我。那种人,那种人你与他们计较什么,你分他们一个白眼都是浪费!” 杨骏张了张嘴,无数话顺着喉管上涌,却无法寻到曾经的理直气壮。 程心念歇斯底里发泄憋了几百天的怨念,顿了顿,她凄然笑道,“不,我还真有对不住的人。从头至尾,我唯一对不住的有且仅有陆姑娘,偏偏是她,告诉我,我与陶盛凌相爱没有错,我依然可以抬头挺胸做人。杨骏,你不如她,更配不上她。” 杨骏踉跄后退,黄钟大吕震响心间,震得他几欲昏厥。 原来,原来从始至终,裹足不前的只有他。他领悟得太迟了。 鸟雀受惊,发出尖利的鸣叫,自梢头振翅而起,直直掠过大街小巷,青砖灰瓦。 第18章 婚事 陆九万在官署连吃加住两三天,大热天的人都快崩溃了。觑着下属们排查寺庙未归,她寻思着,王文和、七处寺庙和杨骏,三条线总有条能揪出点线头,不至于血本无归。于是,她心安理得在散值后一身轻松走人。 陆九万绕路去看了眼自己相中的宅子,跟牙行约定明天午后交全款。男人没有了,房子还是要买的,人不能委屈了自己。 忙活完要事后,天也黑了,她踏着声声相连的暮鼓,拐进崇文门里的胡同,绕过纳凉的,玩耍的,下棋唠嗑的人群,她熟练地跟各位长辈打过招呼,回答着街坊邻居对大燕新政策的疑问,及至到家门口,手里的东西烩一烩足够晚餐了。 陆千户心情甚好地推门,总觉得似乎忘了点什么,直到看见打门前匆匆而过的陈媒婆,才想起来自己前些天从被许鹤鸣骗婚的愤怒中缓过劲来后,曾拜托媒婆帮忙寻摸美貌小郎君。 “陈婶哪里去?”陆九万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逮住她,笑眯眯地问,“陈婶可有合适的……” 话音未落,陈媒婆脸色骤变,恨铁不成钢地数落道:“你还好意思说?!合着我让你去汇渊茶楼跟人家见面,你没放心上是?今儿个人家小官人搁那儿等了你一晌午,茶都喝没色儿了!陆妮子,你有事提前说哇,咱不带放人家鸽子的!” 陆九万摸了摸鼻子,她前天确实接着信了,可人一忙就忘了,陈婶说得又比较隐晦,“明日晌午,汇渊茶楼有娇客静候”。原谅她没反应过来。 陈媒婆越说越气,索性掏出本册子,翻得哗啦作响,横飞的唾沫几乎喷到陆九万脸上:“你说你,别人家的姑娘总还明白自个儿想要什么,要求的多半是家世、人品、能力、有无兄弟姐妹,你呢?你是相一次亲换一类,清隽书生,新科进士,英武将军,勋贵家上进庶子,甚至连商户子弟你都乐意过去瞧瞧,你口味真驳杂啊!打那儿收集玉石呢?哦,有共同点,得长得好看的……好看能当饭吃啊?!” “能啊!”一说这个,陆九万登时来了精神,“钱我能挣,官我能升,坏人我自己能打。我辛苦给公家做事,累了一天,回家养养眼,没准儿能多吃半碗饭呢!” 陈媒婆气得猛捶胸口,抖着手点她:“你你你,以前老姐妹们说你的活难接,我还不信。看在街坊邻居的份上,给你牵了一个又一个……陆妮子,咱到此结束,您另有高人!” 说完,陈媒婆卷卷册子,不顾陆九万的拉扯,连奔带逃冲进了不远处的胡同。隔了一会儿,门扉重重关上,震得半条街都能感受到媒婆的崩溃。 陆九万收回手,幽幽叹了口气。喜欢美貌郎君有错么?所谓食色性也,所谓秀色可餐,她不过是愈挫愈勇,积极规避踩过的坑,完全没问题呀! 陆千户认真反思了会儿,确定不是自己的问题,一定是这社会哪里不对。她满意地点点头,抬脚踏进了家门。 “闺女,回来啦?”老爹陆正纲自斟自酌正上头,瞧见唯一的亲人回来,连忙开心地招呼她,“过来陪爹喝两杯!” 陆老爹是江湖游侠出身,遇先帝亲征,响应朝廷号召入伍,从此平步青云,在京师安家落户,甚至还入了嘉善帝父子的眼,没事就帮忙带孩子,给小屁孩讲自个儿大战匪徒的光荣事迹。 陆正纲这辈子,曾策马扬刀砍过山贼,曾冰天雪地单骑救主,曾从死人堆里刨过尸体,岁月过得那叫一个跌宕起伏。六年前老陆回到京师,转行专心教太子骑射,安稳至今,在坊里颇有些仗义疏财的名气。 陆九万放下刀洗了把脸,熟练地翻出几道下酒菜端过去,坐下开喝。下厨她不行,别人做好的菜她一翻一个准。 “我听着陈媒婆唠叨你了?”酒过三巡,陆正纲话多了起来,“闺女,听爹的。反正你都这岁数了,学闺阁小姑娘待嫁不现实。不如趁着年富力强好生干,将来干掉赵小子自个儿做白泽卫老大,想要什么儿郎没有?到时候你养上十个八个面首,不比这舒坦?” 陆老爹酒灌多了容易胡咧咧,陆九万托腮望着他:“你自己怎么不养个?” 陆正纲惊恐地一墩酒杯,在飞溅的酒液里怒道:“呔!混账玩意莫害老子,你娘会杀了我的!” 陆九万的生母钟春雪是清流文臣之女,学的是琴棋书画,练的是行走坐卧,反正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打着书香门第的烙印。陆九万在这样的家庭长大,非但没学出个文武全才,反而由亲娘亲手打破了对“淑女”的幻想——钟春雪极度痴迷叶子戏,一上牌桌六亲不认那种。 钟娘子擅长持家和做生意,家里大小开销都由她管着,是以尽管老陆大手大脚惯了,日子依然过得滋滋润润。不过待钟春雪离世,一个比一个能折腾的父女俩,立即有点捉襟见肘,反正陆九万至今没攒够房子钱。 清风吹来,烛影摇曳。陆九万嗤笑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条斯理地提醒他:“我娘故去多年,您可以……” “那不行!”陆正纲掖了掖衣襟,像是差点被逼为娼的良家男子,“万一百年后再相逢,你娘休夫怎么办?” 陆九万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且不说百年之后亲娘早投胎了,就这“休夫”二字,足可见老陆的家庭地位。能打能杀陆千户,是真不理解她那半点武都不会的亲娘是怎么降服的老陆。思来想去,她觉得亲娘可能是用爱情的酸臭毒气熏晕了老陆。 父女俩喝酒喝到饱,临散场时,老陆口齿不清地叫住她:“你抽空去趟东宫,小两口从七夕后就谁都不理谁,我一大老爷们不好劝,你去说和说和。” 陆九万神情更加生无可恋。一如她不懂画风差异如此大的父母是怎么凑一块的,她也不懂恋爱脑深重的太子,为何会跟一心搞事业的太子妃凑成一对。 第19章 曾经 “跟杨骏联络的人很警醒,应当是受过相关训练,我们追到安富坊就追丢了。” “七处寺庙里有四处是存在几十上百年的老建筑,映雪寺、千花寺和新样寺则是近四五年新盖的,香火嘛,有的还挺旺。不过新样寺有点诡异,那地方人迹罕至,又非名山大川,不晓得是怎么选的址,反正挺耐人寻味。” 一大清早,陆九万就收到了一坏一好两条回复。坏消息是杨骏那条线暂时断了,甚至可能已打草惊蛇;好消息是七处寺庙均不同程度抄出了属于长兴教的东西,有的是法器,有的是符篆,比较妙的是白泽卫在红莲寺堵住了一个长兴教信徒。 “他后颈往下,有个徽章刺青,是一圈花缠绕着篆字‘兴’的图案。”百户曹敏修是个勤勤恳恳的棒小伙,他够着自己脊骨示意,“红莲寺的说,他是在那挂单的行脚僧,法号知慧。” “知慧?”陆九万挠了挠头,原谅她每次过去都是找觉,还真没留意过寺里有多少和尚。 “嗨,就是个小卒子,只知道跟我高宣教义,说什么‘我主不渡孽竖’。问他跟谁联络,死活不说,唐副千户拎去刑房了。” 陆九万嗤笑一声,教他:“你下次就说,我卫专砍逆贼。” 曹敏修傻乐了下,笑道:“其实我不太明白。按说新样寺查出的禁物最多,可人却在红莲寺落网,总觉得,哪怪怪的。” “那是因为他们一人负责一个点,每次联络地点都会变。”正说着,唐惜福擦着手走了进来,挥手让曹敏修出去凉快,解释道,“长兴教是真谨慎,按什么顺序来的不清楚,知慧都不知道其他联络点是哪儿,联络人是谁。” 陆九万嘴角一抽,真不知该评价长兴教狡兔三窟,还是多此一举。一方面这种操作让人不易摸清情况,容易脱身,比如这次除红莲寺外均扑了个空;另一方面一旦有心人记下联络点,长兴教的布局基本被一锅端。 她沉吟着猜测:“单这七处的话,头尾头尾,或头尾尾头都行得通。他有没有说多久去一趟红莲寺?” “不不不,你还记不记得郑康安提过,郑越每旬都去进香?他本月是初十过去的,那红莲寺的联络已经结束了,该换地点了,但他们现在并没有换啊!知慧仅负责红莲寺,有时候月余去一次,有时候俩月都去不了一次。”唐惜福耸了耸肩,“算不出按的啥顺序。据说去之前会有人过来通知他。” “既然有人通知,为何不是通知他的人去联络点?” “因为要联系的不止一个人。这一旬,他们都要陆陆续续接待信徒,需要有专人在联络点蹲守。而且信徒不会见到联络人,他们是隔着帷幔或屏风说话。” “也就是说,一旦暴露,除了借来的寺庙,他们可能并不会损失什么。”陆九万叹为观止,“瞧这算盘珠子打的,多精!” “事情就这么个事情,假和尚就一传话的,他只知道记下初几跟信徒聊了什么,连信徒是谁都说不上来。”唐惜福十分自觉地扒拉陆九万的零嘴柜子,“杨骏那边有什么线索么?” “在安富坊追丢了。”陆九万任由他抱走自己不爱吃的甜食,叹息,“程心念住处附近我安排了人,暂时不用担忧她的安全。” “安富坊?”唐惜福珍惜地啃了口酥油鲍螺,压低了声音,“那里住的可多是勋贵和高官。他是故意把咱们往那里引,还是碰巧在那里脱身?” 陆九万摇摇头,琢磨了一会,突然道:“我记得护国公府也在那里。” “是在那里,占地还不小。”唐惜福凭着多年搭档经验,通了那根灵犀,“你还是怀疑白玉京?” “杨骏没跟他提过‘波斯’。白玉京从哪儿知道的这点?”陆九万皱着眉分析,“要么是两边信息有偏差,要么是还有人算计他。当然,也可能是白玉京自编自演,一时得意说漏嘴了。” 唐惜福拍拍手上的点心渣,一脸无语:“你这一和三是一个意思嘛,一个是没安排好,一个是漏了馅,总之白玉京就是大坏蛋是?你为何不怀疑杨骏说了谎?” 陆九万一脸看白痴的表情。 唐惜福叹了口气,认命地捞起官帽戴好:“我再去查查他。两年前白玉京才十六七,倘若他真跟长兴教有关,不太可能滴水不漏,总会留下点蛛丝马迹。万一查出点什么,你记得帮我开驾帖。” 白泽卫虽是狗特务,可要想名正言顺逮人,得拿到刑科开具的驾帖才行。逮一般人还能糊弄,逮继承爵位的白公爷,没有驾帖怕是会招祸。 “王文和那边,已经在查了。毕竟是王浩恩身边的人,查他估计得花点精力。”陆扒皮大发慈悲拿油纸包给下属装了几样点心,“我再去红莲寺看看,那地方我熟,没准儿能找到点线索。你要是有急事,直接去找老赵。指挥同知他们不负责此案,可以越过去。” 来自东宫的点心极大抚慰了唐秃子,他带着一脸满足晃出了值房,继续为上司当牛做马去了。 陆九万望着他的背影,挠了挠头,总觉得自个儿似乎忘了点重要事情。她捋了下公事,分明忙而不乱,各司其职,所以大约真是她忙晕头了? 今日天有些阴,小风飒飒地吹,把脑子塞了乱麻的人都吹精神了。 “白玉京……” 陆九万喃喃着,不期然想起了六年前的峥嵘。 那年,榆林之战的战报传入京师,有人说大燕边军全军覆灭,有人说白家父子孤立无援,亦有人说北狄人已攻进了大燕腹地。 消息飘进坊里时,钟春雪正在做饭。煎糊的豆腐和忘焯水的鸡肉轮番登上灶台,让人瞧着就觉人生实苦。庭前花树簌簌飘着碎花,陆九万风风火火冲进家门,嚎了一嗓子:“娘,我爹是不是在护国公麾下听用?” “当啷!” 钟春雪听着夸张了好几分的战报,手上的锅盖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她惨白着脸喃喃:“他说要给我挣一副诰命回来,他说要我堂堂正正活着,他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那天,陆九万头一次知道她那迎风流泪,对月伤怀的亲娘竟然会骑马。 女子回屋不知拿了什么东西,而后利落翻身上马,向着城门奔去。夕阳余晖在她身上披了一层金红,像是熄灭前剧烈燃烧的火焰。 十六岁的陆九万没能等回母亲。 仨月后,她在胡同口接到了风霜满面的父亲。 “娘呢?” “为了救我,走了。” “你当时在做什么?” “我背着护国公。” “那护国公呢?” “伤重不治,马革裹尸。” 边塞的风隔着千山万水吹进崇文门里,割得陆九万俏面生疼。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于陆正纲来说,从此后,入梦的却是春闺。 第20章 风雨同路 正午的阴云相比清早又重了几分,鸟雀的叫声中带着不安,低低飞着,试图寻找一个安宁的避风好去处。 骏马嘚嘚踏过尘土飞扬的黄土道,一路与绿树浓荫擦肩而过,最后停在红莲寺漫长的石阶下。 陆九万跳下马来,按着腰间单刀大步进了寺门。 “哎呦喂陆施主,佛门大开,普度众生,敝寺真不知他是邪教的,不然就冲长兴教对我佛不敬,咱也不能让他挂单啊!”知客僧叫苦不迭,“他平时不怎么跟大家交流,经常消失个十天半月。” 陆九万仰天长叹,心中问候了遍曹敏修他祖宗,才一天的功夫,白泽卫到处查邪教信徒的事情就传了半个京师,可真不让人省心。不过连查七处,动静大了些,确实没法保障完全不漏风。 “郑越之前是不是来过?”陆九万打断他的絮叨,“去过哪里,干了什么?” “郑施主他,隔一两个月总要来一次的,就是上香,然后找师傅们聊聊。”知客僧掰着手指算日子,不确定地道,“这次好像是初八、初九还是初十来的?” 陆九万点点头,日复一日待在寺里干差不多的事情,记不清日子正常。 她脚步一转,往禅房方向拐:“郑越此次在哪间禅房见的师傅?” “郑施主这回没跟师傅聊。”知客僧提着袍子追上她,解释道,“那天天有些热,老人家容易中暑,他上完香说想歇歇,我们就扶他去香客待的居士寮房躺着去了。” “居士寮房?”陆九万一怔,心说知慧还挺会藏,“知慧是不是也过去了?” “没有呀!”知客僧疑惑地看她,“知慧五月就下山啦,本月初十傍晚才回来。可是郑施主午后就走了。” 两人没有见面的机会。 陆九万倏地站住了,眼神锐利如刀:“你没记错?你刚刚还说不清日子。” “绝对没有!”知客僧冷汗下来了,赌咒发誓,“知慧回来后,还是我给他登记的。之前没反应过来郑施主跟他是同一天上山嘛!” 这就不对了。 陆九万用靴尖碾着石子,一丛丛疑惑在心底疯长。她叹了口气,提出一个假设:“有没有可能知慧偷偷回来过,你们不知道?” “那他图什么?哦,您是说,他跟郑施主……”知客僧脸都绿了,结结巴巴地道,“那,那小僧就不清楚了。” 陆九万环视居士寮房所在的院落,三面围墙高耸,以她的身手尚需加助跑方能翻跃,普通人约莫得借助工具。知慧就是个普通人。 她比划了下梯子长度,一边琢磨着知慧不惊动僧人,搬梯子过来的可能性有多大,一边跟着知客僧进了郑越暂歇的寮房。 到底是捐过无数香油钱的,此处寮房里头并非常见的大通铺,而是有着一桌一椅一炕,甚至炕边还打了个放衣物的木箱。不过寮房稍显逼仄,并没有能彻底遮住人的屏风或厚帷幔,跟知慧说辞不符。 那么,郑越初十那天是来见谁? 或者,郑康安在说谎?可都到危及性命的地步了,有必要么? “郑施主当时把所有人都打发出去了,中途只他孙子回来过一趟。”知客僧手心汗津津,搜肠刮肚想线索,“小官人当时似乎受了惊吓,从院子里出去时,整个人都有点恍惚。” 这倒是跟郑康安所说对得上,但是郑越自己待在居士寮房,没人能说清有没有其他人在场。 矛盾。 陆九万离开红莲寺时憋了一肚子火,让人从后面叫住时,眼神都凶巴巴的。 漫长石阶上,白玉京站在寺门处手摇撒扇,笑得风流倜傥,身侧簇拥了一群活泼泼的年轻人。 “你来作甚?”陆九万没收住火,口气有点冲。 “还愿啊!”白玉京答得理直气壮,“本公爷承爵啦!当然要来给佛祖重塑金身嘛!” 万恶的有钱人。 陆九万自下而上仰头望着他,白公爷着实生了副好皮相,尤其一双桃花眼,看人的时候潋滟着无数意味,仿佛生来多情。可窥探深了,陆九万明白这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自个儿脸皮都能扔地上狠踩两脚的主儿。 于是,她笑了,揶揄道:“我佛慈悲,公爷手头既如此阔绰,不妨好生给山下村子修桥铺路。” 白玉京认真思索了片刻,质疑:“我干了,工部干啥?” “筑千万广厦,庇天下寒士。” 谈理想容易,然而理想到底得向风雨低头。一行人行至山腰,酝酿了几个时辰的暴雨倾盆而下,他们不得不托庇于道旁茶寮。 黑云翻墨,雨线成雾,遮住了远处的青山,山下原野、城池白茫茫的,四下都看不太分明。 一众纨绔畏惧陆九万的煞气,远远挤了两张方桌,唯余白玉京胆大包天,跟杀人不眨眼的白泽卫坐一桌。 陆九万执着热气氤氲的茶杯,慢慢思索着案情。 她接手此案时,真以为是桩再简单不过的盗窃案,可如今里头卷进了邪教、杀人、谋逆,种种情况纠缠在一起,如线团缠绕,虽有头绪,却不知能否完整拆解,委实让人头秃。 就目前来看,白玉京、杨骏、郑康安、王文和、知慧,乃至知客僧,都有可能所言不尽不实,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有信息汇总到她这里,一丁点谎言都可能导致整个案情坠入难以预测的深渊。 陆九万捏了捏眉心,反复思量着自己有没有落下疑点,倏地听见身侧有人曼声吟道: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 毫无情趣的陆千户把茶杯往桌上一搁,面无表情地道:“无楼无江无帐,无病呻吟。” 吟诗声戛然而止,白玉京迅速收拾起悲春伤秋的心情,微笑道:“大雨阻道,困顿于此,总要找点事情打发时光。” 陆九万冷笑了下,仗着寮外雨潺潺,别桌听不清交谈,压低了声音提醒他:“公爷若无事可做,不妨思考下如何跟我解释,究竟从哪里得知的‘波斯贡物’?” 白玉京仄歪了下,心知必然是长兴教暗示的说法出了漏洞,不由讪笑了两声,急急搜寻新的说辞。 “别装了。”陆九万给自己斟了杯热茶,懒洋洋地道,“我知你心有七窍,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还是莫要挣扎得好。须知说多错多,当心罪加一等。” 白玉京沉默了会儿,果断放弃了准备好的推诿之词,单刀直入:“昨日白泽卫查抄了几处寺庙,可是有何用意?” 陆九万皮笑肉不笑地睨他一眼。 白玉京收了撒扇,正色道:“陆千户,我知道自己很可疑,若我来办案,也必然要把这混账玩意下狱审问。” 您还真舍得骂。 “可是,我真的是在一个不合适的时机,意外得知了一桩不适合我知道的事情,我本身并无犯罪的理由。请你……” “令尊之死。”陆九万蓦地打断他绕口的话,“你眼里不疑,心中无怨么?” 所有的伪装与遮掩,似乎在一瞬间碎裂,终至图穷匕见。 白玉京重新摇开撒扇,似笑非笑望着她,在渐趋和缓的雨势里低语:“我有一腔仇怨,对天对地对仇人,独独不会分眼色于豺狼。祸国殃民者,他们不配。长兴教居心不良,与他们联手,无异于与虎谋皮。” 陆九万眼珠微微一错。 白玉京转瞬收了冷肃,笑道:“更何况,我如今刀还钝着,能砍得了谁呢?” 陆九万微微颔首,并没有完全打消疑虑。 “好了,言归正传。”白玉京撒扇轻摇,桃花眼里再次潋滟出多情,“陆千户,白泽卫昨日的动静瞒不住有心人,说来我也是受害者,咱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何妨与我说说情况?就算我真是个十恶不赦之人,起码诛除邪教,对大燕有利无害,不是么?” 白玉京口才不错,陆九万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理。左右如今进了死胡同,白泽卫打击长兴教亦非一天两天,没准儿跟他聊聊真能触类旁通。 于是,陆九万挑着能说的说了:“我们在查长兴教的据点,红莲寺便是其一。” 白玉京问了七间寺庙的名字和位置,若有所思:“我觉得你们,思路没错,但是还差层窗户纸。重点不应是这七处。” 陆九万挑了挑眉,这话不啻于指着赵长蒙鼻子数落,你个假诗人学艺不精。 “映日荷花别样红。”白玉京笑道,“陆千户可知诗名?” 陆九万攸然攥紧了茶杯,心脏重重跳了下。 “《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陆千户,你们重点错了。”白玉京笑意有些锋锐,“长兴教真正的据点应当是,净慈寺。巧了,京师还真有个净慈寺。而且……” 他拉长了音,以指蘸水,在斑驳褪色的方桌上点出八处寺庙,勾勒成线,“八处寺庙呈北斗七星拱卫紫微星的分布,净慈寺正处于紫微星的位置。” 陆九万眼前豁然开朗,她想起了曹敏修的汇报: “七处寺庙里有四处是存在几十上百年的老建筑,映雪寺、千花寺和新样寺则是近四五年新盖的,香火嘛,有的还挺旺。不过新样寺有点诡异,那地方人迹罕至,又非名山大川,不晓得是怎么选的址,反正挺耐人寻味。” 怪不得选址诡异,不过是因着长兴教硬要凑出八星格局。从意义上来说,若要谋逆,有什么比“帝星在我”更有利呢? 可还是那个问题,凭什么。长兴教哪来的底气翻云覆雨? 陆九万顾不得思考全面,眼瞅着雨小了,她大步走出茶寮,翻身上马,指着白玉京冷喝:“记住你今日的话。将来若有悖逆之举,我必斩你!” 骏马踏开满地泥水,一人一马很快消失在了曲折山道上。 白玉京定定望着苍翠掩映的山路,满脑子都是她双肩洇湿的青衣背影。 “不会的。”他自言自语,“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第21章 鬼魅 骏马一路疾驰,顶着蒙蒙细雨穿过山间与原野,抵达城门的时候,雨水堪堪停了,只天依然阴得厉害,似乎这场大雨并没有消耗掉多少云间水,不久后约莫还有场更大的。 陆九万信马由缰,跟路人打听了方位后,慢慢靠近了净慈寺。 净慈寺位于一处闹市,大约存在太久的缘故,围墙门扉都有些老旧,尽管修修补补多次,依然带着挥之不去老木头气息。门楣上的牌匾不甚出奇,样式字体多年前均是寻常,瞧上去寺里并没有换新的打算。 陆九万拴好马,随着人流走了进去。 此寺占地不算大,香火却很旺,时近傍晚,依然有络绎不绝的香客过来上香。陆九万跟着往功德箱里丢了把铜钱,借机问一个看起来好说话的小沙弥:“小师傅,下午上香会不会有什么忌讳?” 小沙弥双手合十,熟门熟路地解答:“佛家无太多讲究,心诚即可。” 陆九万假作好奇,随意走了几步,环视着寺内蒙着水光的松柏,笑道:“这花草树木年龄得不小了?” “是。”小沙弥与有荣焉,“已百余年了。” 百余年。 很好,跟大燕立国年份差不多。 人家好好一百年佛寺,就这么让长兴教无声无息改换门庭了。 陆九万问了居士寮房的位置,想跟居士、香客套套话,便随口打发他:“小师傅先去忙,我自个儿走走。” 小沙弥欲言又止,没挪动脚步。 陆九万心知肚明这是心虚,却不点破:“信女近来失眠多梦,听人讲净慈寺佛法精妙,想来此住几日,不知可还有床铺?” 小沙弥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有的,不过女施主似乎初到敝寺,不妨先跟着大家进行普说和普参,彼此熟悉一下较为妥当。” 陆九万笑意盎然,见他死活不挪步,便没有强闯。看来长兴教也晓得新人嘴不严实,不敢放任他们乱说。普说普参都是佛教大型说法活动,长兴教大概套了佛教的壳子,搁那儿集中给香客洗脑呢! 许是疑邻盗斧,陆九万看净慈寺哪哪都有问题,她努力压抑着怀疑,然而在进斋堂吃了顿饭后,怀疑变成了事实。 寺里斋堂有扇窗户正对着菜园,视野十分开阔,陆九万打了斋饭后,特意坐在了那里,便于观察情况。 菜园里有个挽着袖子的僧人正在劈柴,一声连一声,闷闷的响动有些带感。 陆九万实在寻不出决定性的证据,磨蹭到饭菜微凉,正要起身,倏地顿住了。 劈柴僧人或许是热了,看看四下无人,索性脱了上衣,舀起一瓢凉水兜头浇下。今日天黑得早,寺内次第亮起了灯烛,映照出僧人筋肉虬结的脊背:后颈往下两寸处,一圈花环绕篆字兴的刺青宛然。 千户唇角扬起一抹笑意。 找到了! 她不需要知道净慈寺无不无辜,她只要抓到可以抄查寺庙的点就可以了。昨日动静太大,难说净慈寺有没有得到警告,她不能拖,迟则生变。 唯一的麻烦,就是此处是闹市,容易卷进无辜百姓。想来这亦是长兴教选此处做据点的原因之一。 不过没关系,藏于城内,固然可大隐隐于市,却逃不开夜禁。且今晚有雨,有大雨。 黑云压城,夜雨将至,连绵暮鼓声催着百姓归家,净慈寺的大门准时闭合,街道上行人渐稀,终至空无一人。 参横斗转欲三更,衣甲鲜明的白泽卫紧急出动,长刀与弓弩对准了净慈寺。出乎陆九万预料的是,官兵破门,遇到的第一波居然是箭矢。 箭矢如飞蝗,将掉以轻心的几名校尉撞出血花,逼得白泽卫重新退出了寺庙。 雨水淅淅沥沥,不安蔓延了本坊。 “怎么办?”曹敏修抹了把脸上雨水,低声请示,“这里肯定是他们的老巢,瞧这架势,八成囤了不少兵器。” 陆九万轻笑了声:“周边百姓转移走了?” “嗯,附近屋舍都空了。”曹敏修连忙汇报,“连只狗都没留下。” 陆九万微微颔首,吩咐道:“泼桐油。” “泼……头儿,这可是城内!” “把周边房子都拆了,火势就不会蔓延了。”陆九万神情冷然,撩了撩眼皮,“你瞧咱们来这么久了,有出声呼救的人么?今日无普说、普参、打七,总之无一项对外说法活动,聚在寺里的除了僧人和长兴教妖人。” “那僧人……” “走投无路,才会抛出人质。” 曹敏修恍然大悟,立即去办了。 陆九万手按刀柄,阖目静静等待。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打在地上,激起一蓬蓬土腥气,和着桐油的气味包围了整座寺庙。 “桐油——是桐油!” “官兵要烧寺?!” 慌乱与恐惧充斥着内里,陆九万隔着围墙听得一清二楚,她唇角勾起一丝胜券在握的笑。 很快,寺内起了分歧。原本噤若寒蝉,一心念经的僧人终于奋起反抗,邪教妖人一面压制他们,一面试图跟白泽卫谈判。 “探出来了!”曹敏修匆匆而来,“僧人都聚集在大雄宝殿里。” 单刀锵然出鞘,陆九万扬声大喝:“避开大殿,攻进去。火把都给我拿住了!” 万一有人失手丢了火把,可就真是威慑变自焚了。 轰隆隆的撞门声震得地面发颤,陆九万担心妖人负隅顽抗,隔着门厉喝:“里面的人给我听着,你们敢射一支箭,我就丢一支火把!” 与此同时,伴随着砰然巨响,门破了。 万籁俱寂,唯余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回荡。 陆九万不敢放松,依然让人支起了护盾。 妖人以大殿为中心,张弓搭箭;白泽卫盾牌先行,护住了多数袍泽。两方隔着殿前广场对峙,谁都没有抢攻的意思。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终于,有人顶不住了——大殿门开了,胡须斑白的主持被一柄刀胁迫着走了出来。 陆九万明白,最要命的时刻到了。 “陆千户,咱们可是老对手了。”一个笼在黑袍里的男人悠然长叹,“自两年前一别,您青云得路,何必与敝教过不去呢?” “长兴教若从此遁入地底,我也寻不着你们。”陆九万笑道,“要怪就怪你们太能跳。说来,阁下藏头露尾,却原来是旧识么?” 黑袍男人沉默了下,开出条件:“咱们各退一步如何?千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待敝教出城后,自会放了师傅们。” “不如何。”陆九万冷笑了下,“无凭无据,你空口白牙说出城放,谁信?” 黑袍男人听话听音,略略松了口气,立即道:“我们可以走一段路放一批人。” 曹敏修激动地看上司,眼巴巴盼着她答应。 陆九万一把将他的脑袋按下去,淡淡道:“你是不是忘了,知慧和王文和还在我们的掌控下。” 黑袍男人很想说为神教献身是他们的荣光,然而在触及下属期盼的目光后,他叹了口气,退步道:“我可以先释放主持。” 陆九万微微一笑:“很好,王文和果然是你们的人。” 虽看不清面容,但从黑袍男人僵住的身形上足可瞧出他的震惊。良久,他苦笑道:“两年不见,千户已非吴下阿蒙。” “薛长老却是未老先衰,谨慎了许多。”陆九万终于对上了号,此人却是长兴教在京师的二把手,两年前被陆九万逼得纵火自焚,没想到居然还能死里逃生。至于一把手,早成了陆千户的刀下亡魂。 薛长老稳了稳心神,试图将优势重新握在手中:“我这里有十几个僧人,你们手里只两人,四换二如何?” 陆九万沉吟着正要说话,忽听长街上传来了嘚嘚马蹄声。她扭头望去,恰见唐惜福策马疾驰而来。 到了近前,唐秃子翻身下马,趋步过来,压低了声音跟上司说话。 陆九万眸光变幻,微微扬眉:“你确定?” 唐惜福重重点头。 陆九万果断翻脸,刀指大殿,怒吼:“全部退出去,扔火把!” 薛长老勃然变色,觑着白泽卫迟疑的空档大喊:“陆九万你疯了?!这可是十几条人命!” “人命?”陆九万仰首,一双眸子雪亮如霜,“净慈寺的僧人不是早就化作骨灰了么?鸠占鹊巢,喧宾夺主,你拿着一群假僧人跟我做交易,还真是想得美。” “姓薛的!你敢说这几年净慈寺的僧人都是正常死亡么?”唐惜福在旁边帮腔,“四年前,净慈寺有僧人十三名。至去岁冬,这十三人全部死绝。是,冬春有瘟疫,可为何贵寺病死的全是旧人,还一口气死了六个?” 漆黑夜空中响起了阵阵闷雷,俄而一道炫紫闪电刷然谪落,巨响紧随其后,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所有人心间。 电光映出了薛长老难看的脸色,他眼神阴沉,再无谈判的资格。 乍亮之后,黑暗随之而来。雨更加大了,狂风呼啸,吹得火把来回摆动,带得火光在围墙上拉出鬼魅光影,像极了未曾消散的冤魂。 第22章 镇压 殷殷雷声一阵连一阵,声声震在人的心间。滔滔银河之水自天上来,瓢泼大雨笼罩了千家万户,大力冲刷着人间污垢。 训练有素的白泽卫轰然应诺,整整齐齐退向了门外。 薛长老眼皮狂跳,整个人仿佛又跌回了赤红火海。他与官府打交道多年,自问还算了解官老爷们,却从见过如此不按套路出牌之人。两年前,神教在城外织了一整张蛛网,据点香火鼎盛,兵械人马充足,自问碰上官兵亦有一战之力。没想到这个女子竟然说服正在附近训练的神机营直接炮轰长兴教老巢,导致神教损失惨重,逼得他只能借火海遮掩遁走。 噩梦缠身两年,再相逢,这女子居然又是一言不合就放火。 她到底有多喜欢火?! 薛长老心知陆九万说到做到,眼瞅着白泽卫已退出去一半,他不敢再拖,整个人如展翼的大鹏,纵身扑向背对着大殿的陆九万。 擒贼先擒王,他不信擒住了陆九万,白泽卫还能毫无顾忌地放火! 黑影裹挟着风雨兜头而下,行至门口的陆九万豁然回首,手中单刀快过头脑,锵然与双刀相交,堪堪在刀刃加身前架住了杀器。 狂风呼啸,掀开了薛长老的风帽,露出他惨遭火舌舔舐过的扭曲面容。 “原来,还是给你留下了点纪念啊!”陆九万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手腕翻转,纵身撤出战圈。 薛长老紧随其后,步步紧逼,双刀舞得水泼不进,针扎不进,生生在大雨中舞出了一轮雪亮明月。 陆九万足尖点地,被他逼得逐渐远离了寺门口,急得唐惜福上蹿下跳,举着弓弩瞎比划。 陆九万掌中单刀乃是白泽卫制式雁翎刀,刀身窄而直,刀尖微翘,用材做工讲究,更兼豪饮过无数恶人之血;薛长老挥舞的双刀短而阔,亦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精刀。两人兵器均趁手且精良,唯一能分出高低的有且仅有人本身。 薛长老极善抹刀,每每陆九万攻来或退走,他总要一刀压住雁翎刀,一刀抢步进攻,试图逼得对手弃刀。陆九万向来是遇强则强,顺势拗步反撩,仗着刀身长,直取敌人手腕。 双方一触即分,薛长老双臂抡圆,刀势连绵不绝,像是亮堂堂的巨轮罩顶,刀下万物生生压成了蚍蜉。陆九万深吸一口气,径自拔地而起,使了一招鸡啄粟,掌中单刀快速且不停歇地点向巨轮中心,似泳者穿透水流,随着“啵”的一声轻响,巨轮停止转动,薛长老右手血流如注,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苍老的面容颤了颤,老人遽然向寺门处掷出了右手刀! “嘿——” 利刃破空,凝聚了全身力气的钢刀劈倒了来不及躲闪的校尉,寺门口的队伍蓦然停顿散开。 “走——”薛长老双手握住唯一的刀,嘶声大吼,“吾以残躯,卫神教不灭!” 徒子徒孙瞬间清醒过来,顾不得高宣教义,一窝蜂朝着钢刀劈出的缺口冲去。 混乱间,不知谁碰掉了火把,地上桐油呼地着了起来,并迅速连成整片,将殿前广场悉数笼了进去。 薛长老抱着必死的信念,奋力将陆九万拖向火海,他长笑着,眼中燃烧着疯狂。 变故出现得太快,快到白泽卫来不及放箭就跟妖人纠缠在了一起,打得难解难分。 “起盾牌!” 唐惜福一抛碍事的官帽,吩咐人用盾牌堵住了门,而后亲自站在盾牌前方,挽了挽袖子,长刀出鞘,怒吼:“老子可是武进士!我看谁敢来找死!” 陆九万眼角余光觑着门口局势暂时控制住了,立即变守为攻,双手握刀,狠狠绞住薛长老的刀,而后猛然后撤,飞身而起,于半空中拧身,长刀从地上扫起一蓬桐油泼向对方,紧接着借势旋转着,狠狠两脚踹向老人前胸。 凄厉的嘶吼与暴涨的火焰同时窜上霄汉,妖艳火光迅速吞噬了薛长老,纵然大雨加身一时也灭不了火。 “快退!你想呛死自己么?!”唐惜福杀得满脸血花,冲她怒吼,“赶紧出来帮忙!” 陆九万拄着刀站起来,捂着口鼻咳嗽了两声,亲眼看着薛长老不甘倒地,才转身向寺门口走去。 火光与夜色在她身后交织成一幅凄艳画卷,夜空中隐约传来枉死之人愉快的吟唱。 首恶伏诛,小卒子们很快乱成散沙,在白泽卫反复宣扬“胁从不论”的政策声中,心怀侥幸,个个都觉得自己问题不大的邪教妖人半推半就束手就擒了。 夜雨停歇,云破月出,清辉洒落净慈寺,照亮了一地的鲜血与废墟。 陆九万站在庭院青砖上,用靴尖蹭了蹭地上的黑灰,低声叹息:“何必呢,好生过日子,不行么?” “是人总有贪欲,有贪欲就易被煽动。玩邪教的,多半摸透了人性。世人所求,或高官厚禄,或平安喜乐,或长命百岁,你想要什么,我以何诱之,总能引来一些把持不住的。”唐惜福细细擦着刀上的血,语气冷漠,“能被邪教吸引的,多半是有所求之人,你救他们一次,用处不大。他们下次遇到手段更高超的骗局,大概依然会往里跳。” “那就从根子上解决。”陆九万转头看他,“我不明白,论学识,官府更高;论人手,官府更多;论武力,官府更强。咱们干嘛要让邪教占据主场,他们能宣扬教义,咱们也能宣扬正道。” 唐惜福笑了:“因为好话多数不中听。沉迷邪教之人,要的不是忠告,而是安抚,生活已经很苦了,还不兴人家信点东西,找个支撑么?邪教能陪他们谈天说地,能给他们黄粱一梦,官府行么?” 陆九万沉默了,人生实苦,众生皆有所求,邪教走到哪儿都能找到生根发芽的土壤。 寺庙的火已经熄了,地面蒸腾起的热气炙烤得人脸颊疼,连带远处的人影都有些扭曲变形。 曹敏修疾步走来,禀告:“后院有处佛堂封上了,发现了点东西,您要不要过来看下?” 尘封的殿门开启,露出了内里层层叠叠的牌位与长明灯,浓重的霉味儿与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人鼻端十分不适。 曹敏修让人开窗通风半晌,才请两位上官进去。 这间佛堂相比其余建筑显得古老了许多,但用料与建造却远胜他处。拂去牌位上的尘埃,现出的是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异族名字,甚至都不是用中原文字所书。长明灯曾经约莫是长期点着的,灯身已摩挲出了包浆,底部沉淀出厚厚油泥。可惜,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此处悄无声息封存,直至今夜方重见清风朗月。 “佛寺里,能长期给亡者供奉长明灯?”陆九万不确定地问,“不是都给神佛供奉么?” “我知道了!”唐惜福突然以拳锤掌,嚷嚷,“这才是净慈寺的起源!” 陆九万转头看他,神情愈发疑惑。 唐惜福连忙解释:“我在僧录司翻看了净慈寺的卷宗,上面说此寺原本是镇国公主为纪念族人所建。想来这些……”他指了指牌位,双手合十,“都是公主的族人。” 陆九万恍然,真没想到邪教窝点能跟自个儿的楷模扯上关系。 镇国公主,堪称大燕女子最崇拜的人。一个异族女子,单枪匹马追随太祖起兵,率领一支红衣军收拾旧山河,功勋可与护国公比肩,两人堪称太祖的左膀右臂。 令世人惋惜的是,镇国公主一生未婚,无后。 倒不是对婚姻有什么执着,大家可惜的是如此英武的女将竟没留下传承,无论是子女还是徒弟。要知道,以太祖当年对她的器重,哪怕她指着街上的乞儿说是传人,太祖也能捏着鼻子封他个将军当。 陆九万小心翼翼请下最顶端的牌位,用帕子擦干净,赫然显出了两种文字:一种是她看不懂的异族文字,想来应当是公主家乡所传;另一种是汉字,上书“大燕镇国公主李玄霜”。 “这牌位格式,似乎不太对啊!”唐惜福摸摸脑袋,指着‘李玄霜’问,“就这么直接写姓名啊?” “因为公主有自己本族名字。”陆九万恭恭敬敬摆好牌位,行了个礼,“李玄霜是她来中原后,自己取的汉名。她平生最佩服大唐平阳公主,所以姓李。她半生戎马,临终前希望能以军礼下葬。” 镇国公主平生有两句话最出名,第一句“女孩子的地位是靠自己打出来的,不是靠男人施舍”;第二句“女子怎么了,谁不服我打谁”。因着这两句话,那年岁无数女子奋起反抗,追随公主打天下。至今公主留下的红衣军还在为大燕戍守边关,一代又一代,代代相传。 那是大燕唯一招女兵的军队。 公主生前身后都极尽荣光,想不到薨后百年,存放牌位的寺庙竟遭此劫难。 陆九万走出佛堂的时候,回头看着牌位小山低声道:“抱歉,公主。以后不会了,晚辈必尽我所能,镇住京师鬼蜮。再不会让他们打扰您了。” 天边熹微,朝阳喷薄而出,逐渐照亮了烟火人间。 第23章 一夜死俩 一夜峥嵘过去,京师迎来了新的朝阳,唯余满地水泽昭示着昨晚曾暴雨浇灌,雷霆过城。 白泽卫凯旋而归,官署热闹而忙碌,堂上官忧国忧民,跟随作战的小校尉们则在偷偷算着此一仗能得多少好处。 陆九万丢了马鞭,正要回值房换掉湿衣服,却见曹敏修带着一名脸色惨白的狱卒匆匆而来,张口就是:“头儿,许鹤鸣把知慧给弄死了。” 陆九万吃了一惊,实在想不通这两人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那狱卒“噗通”跪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哀求:“千户,您救救小的,小的也不想的!谁知道,谁知道这两人,他们,许鹤鸣忒疯了,说杀人就杀人!” 陆九万揉了揉额头,放弃了更衣的打算,一边提步往大牢走,一边让狱卒详细说说情况。 狱卒让突如其来的凶杀案吓破了胆子,哭哭啼啼小声交代:“昨儿个唐副千户说那和尚是要犯,要小的单独关押,免得跟人串供。小的寻思着许鹤鸣跟这案子没啥关系,那边都是死囚犯,人少清净,就把和尚关在了他隔壁。” 最初确实没啥状况,哪知到了后半夜,牢里突然乱了,有人嚷嚷着“杀人了”。待狱卒们冲进去时,知慧已然被绞断了脖子。 “绞断脖子?”陆九万愣了下,“许鹤鸣没上重枷?” 鉴于许鹤鸣此人颇为邪性,陆九万怕他蛊惑狱卒逃跑,特地让人严加看守。再加上白泽卫为了给陆九万出气,着实把人好一通收拾,如今这人还能隔着栅栏杀人? “上了呀!”狱卒情急之下,将见不得光的阴私吐露了个干净,“之前您那千户所的几位爷在牢里给他动过刑,十根手指头都断了,遍体鳞伤的,谁成想还能把腿伸过去绞杀人呢!” 陆九万脚步一顿,一时竟不知该说谁更狠。 说话间,一行人进了大牢,杂乱现场映入眼帘:知慧的尸身还未收拾,死不瞑目地趴在地上,看地上散乱的干草,应当是极力挣扎过。 许鹤鸣囚衣上沾染了干涸的血迹,他戴着重枷,披头散发侧躺在地,自得其乐哼着歌谣,瞧见陆九万进来,居然咧开嘴笑了:“我就知道这招有用,你瞧,你又让我吸引来了!” 昔日丰神俊美的公子,仿佛疯了,他痴迷地望着陆九万,咯咯笑个不停。 陆九万一言难尽地打量着他,一时竟分不清他是真疯,还是装疯。 “头儿,我来!”曹敏修勃然大怒,撸袖子要去逮人,“我看还是揍得轻,给他吃顿狠的,保准老实!” 陆九万挥手撵走二人,死死盯着许鹤鸣的眼眸,轻笑道:“你知道你杀的是谁么?知慧背后该不会是晋王?” “是啊,你不是跑来问我了么?”许鹤鸣撑起身子,笑嘻嘻地招呼她,“你要亲自动刑么?” 这厮嘴里没句实话,陆九万现在一跟他搭腔,怒火便蹭蹭往头顶窜:“好奇是谁泄露了你探子身份么?” 许鹤鸣疯疯癫癫数着地上的蚂蚁,没理她。 陆九万脸色沉了下来。 许鹤鸣此人,特别会演。他当初是以晋地士子的身份进京的,不同于杨骏那种自卑又自傲的清谈才子,他是真的对边塞军务有深刻独到的认识,人又温柔体贴,偶尔还有股与众不同的疯劲儿。 陆九万从前没吃过这款,处了才两三个月,就迫不及待跟人定了亲。及至后来许鹤鸣露馅,她唯一庆幸的是两人还没爱到死去活来,非卿不可。 许鹤鸣落网后,陆九万出于避嫌的考虑,没亲自审,大大方方等指挥使的安排。没料到突如其来的通明石失窃案打乱了大家的部署,更没料到许鹤鸣居然会弄死知慧。 陆九万气不打一处来,随手一指对面牢房的犯人,喝问:“你说,发生了什么?” 进白泽卫的多是重犯,巴不得戴罪立功减刑,那犯人慌忙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昨晚巡夜的走了后,小人睡得不沉,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话,说什么‘在腿里,自己拿’,没多久就听见扑腾挣扎的声音。您说牢里也没个亮,咱也看不见啊!” 怪不得知慧会靠近栅栏,原来是让许鹤鸣忽悠了。 “你腿里有什么?”陆九万冷冷盯着数蚂蚁的晋地士子,见他不为所动,旋即笑了下,“来人,把他腿给我卸了。” “陆九万你不能这样!”装疯卖傻的男人知她说到做到,倏忽变了脸,惊恐地怒吼,“你怎么那么残忍?!” 陆九万学他的样,笑嘻嘻喟叹:“诶,男人,情浓时夸人家率直果决,如今情淡了便指责人家心狠手辣。瞧你说的,咱俩都成仇敌了,我跟你讲什么仁义道德?” 许鹤鸣哑然,半晌方爬到栅栏边,直勾勾盯着她,叨叨:“你听我说,我没骗你,你在幻象里看到的都是真的,都会发生的!我,我让他们喊你,他们不听!云青,纵使我谎言千句,唯独在这事上,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再信我一次,只此一次!” 陆九万歪头打量他,眯了眯眼:“你杀知慧,是为了见我?” 许鹤鸣连连点头,眼里的渴望不似作伪。 陆九万沉默了下,转头吩咐曹敏修:“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日落之前撬开他的嘴。”顿了顿,她表情有点奇怪地补充,“再给他找个大夫,看看脑子。” 许鹤鸣瞬间疯了,气得哐哐撞栏杆:“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信你个球! 陆九万翻了个白眼,甩了甩半湿不干的衣袖,按着刀往外走,边走边怀疑自个儿当初是不是眼瞎。 瞎是不可能瞎的,陆千户反省的结果是建议朝廷加重对骗婚者的惩处,相信广大适龄男女会感激她的。 今天注定是个不平凡的日子,陆九万到底没换成衣服,进宫捉拿王文和的唐惜福碰了壁——小内侍死了。 据说是昨夜大雨,王文和路过湖边一脚踩滑,溺水而亡。 一夜死了两个要犯,巧得直让人惊呼有缘。 两个衣衫不整的白泽卫堂下官相会在金海东岸,对着淹死小内侍的水池子面面相觑。 “打这儿往东走,就是司礼监。”唐惜福指着皇城东北角的建筑群解释,“王文和跟司礼监老大都姓王,宫中传闻王浩恩有意收养他,所以大家都挺给面儿,凡事让着他。” “狐假虎威?” “可以这么讲。”唐惜福点点头,“昨晚本来是他在王浩恩跟前伺候,结果快天亮的时候,大约是没撑住,说想回去躺会,找了人替自己。结果就……” “真脚滑还是假脚滑?”陆九万背着手研究岸边湿泥,“尸体验了么?” “初检腹部鼓胀,鞋里有沙泥,口鼻有淡红色血沫,符合溺死的情况。”唐惜福踩了踩岸边苔藓给她看,“一夜的暴雨,泥都软了,一踩就塌,再加上一帮小内侍出来找他,乱哄哄的,有脚印也不好寻。” 陆九万沉吟了下,低声吩咐他:“你去查查,王文和出来前,司礼监在聊什么。” “嗯?你怀疑……” “我怀疑司礼监是收到咱们要端掉净慈寺的信儿了。”陆九万说到这里,忽而一愣,招手唤过一名下属嘱咐,“你让曹敏修把大牢昨晚巡夜的狱卒控制住,审审他们在牢里说过什么。” 她现在怀疑许鹤鸣突然发疯,可能跟净慈寺有关。 唐惜福望着碧波浩渺的金海,轻声问:“你说,若是王文和是被谋杀……” “这意味着宫里还有长兴教的人。”陆九万转过头来,面色冷肃,“邪教死灰复燃,还把爪子伸进皇城,你说他们想干什么?” 凉飕飕的秋风掠过水面,激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24章 死太监真可爱 司礼监的大门不好进,陆九万好说歹说,才见到了怏怏不乐的掌印太监王浩恩。 王浩恩此人,原本籍籍无名,及至六年前榆林之战打空了国库,战后抚恤都是陛下从内库出的。原本大家以为皇城要开始节衣缩食了,谁成想王浩恩平时不声不响,关键时刻告诉嘉善帝:“万岁爷,咱还有好多银子呢!” 死太监搞内斗不行,搞钱是一绝,靠着他开源节流,大燕皇室愣是平稳度过了困难时期。 宦官跟外臣天然对立,王浩恩一烦叽叽歪歪的御史言官,二烦跟他抢活儿的白泽卫,尤其烦时不时跟徒子徒孙干仗的陆九万。 不过陆九万很喜欢他,这太监许是吃的粮食都补肉上了,人嘛,二百多斤,瞧着格外喜庆,平常在年久失修的殿里磕个头,都能把抠门皇帝心疼坏——心疼他身下的地板。王浩恩脑子不太灵光,经常干些自己挖坑埋自己的事情,偏生对陛下忠心得很,反正只要出了啥莫名其妙的怪事,直接找他准没错。 司礼监点了浓重的熏香,王浩恩不知是熏的,还是刚刚哭过,眼圈有点红。他拿着帕子按了按眼角,瓮声瓮气地质问:“什么时候白泽卫的胳膊那么长了,宫里头淹死个小内侍都管。” 陆九万半点不怵他,好声好气地解释:“搅扰公公了。王文和与波斯贡物失踪一事相关,本来今天是要讯问他的,如今人死了,白泽卫总得给陛下一个交代。” 不就是拉大旗作虎皮,陆九万熟。 果然此话一出,王浩恩消停了,半晌才狐疑地道:“你莫不是忽悠咱家?文和那孩子懂事得很,断不会如此没轻没重。咱家平常没少赏了他东西,他可不缺钱。” 陆九万懒得跟他分说,只报以一记高深莫测的微笑。 王浩恩翕动了几下嘴唇,挥手示意其余人出去,压低了声音问:“你老实告诉我,这孩子牵涉有多深?能入土为安不?” 要不陆九万就喜欢这个死太监了,此人心眼小爱记仇,还总干些自作聪明的事儿,可他有个好处就是念旧情。但凡跟过他的,只要别闹出收不了场的事情,大多能得个好安排。 就王文和这事,换了其他在宫里混久了的大太监,早该弃卒保车,撇清干系了。也就这可爱的胖子,都到了这时候,还想着捞人一把。 陆九万想了想,不答反问:“公公,王文和是本来就姓王,还是您给改的?” 宫里有些太监混如意了爱收干儿子干孙子,比如郑越收了郑康安,前期我庇佑你,后期你赡养我,等价交换,大家心知肚明。当然,不排除有口味奇葩的太监不求养老,就是纯粹喜欢听人家喊自己爹。 王浩恩笼着袖子唏嘘:“我拣着他的时候,他就姓王。人长得讨喜,会来事。话多了点,可架不住他嘴甜呀!平常没事给我捶腿逗趣,惹人疼。好歹都姓王,我可不就多照顾着点。原还想着收个干儿子,没想到是个短命的,比我死得还早。” 行,死太监确实嗅觉不太够,这是唯恐自己粘上的黄泥不够多。 “那他有什么仇人么?” “没有。那孩子跟谁都合得来,属于当值误了饭,都有人帮忙备点心的。” 陆九万踟躇了下,还是问了出来:“无意冒犯,不知昨夜王文和离开前,公公在聊什么?” 王浩恩果然更住了,神色有一瞬的不自在,隔了一会儿才没好气地承认:“是,咱家在聊你们白泽卫,夸你们赤胆忠心,大半夜的不睡觉,还搁那儿抓人!” 果然提到了昨夜的行动。 陆九万忽略掉王浩恩的阴阳怪气,沉吟着道:“公公是否提到了‘净慈寺’?王文和有什么异样么?” 王浩恩总算转过了弯来,不确定地道:“诶嘿,你这么一说,那孩子的确有点不太对劲。搁以往,他早该陪咱家一起骂,呸,一起猜测白泽卫又立什么功了。他昨晚,有些,有些,有些仓皇。走得匆匆忙忙的,肩膀捶一半就跑了!” 知道净慈寺有问题,看来王文和比郑越和知慧级别高。那么假使王文和是他杀,能杀他的又是什么级别呢?这个人潜伏在宫里想做什么呢? 陆九万替赵长蒙的胡须默哀了下,总觉得会被他捋秃。 “白泽卫需要检查下王文和的房间,公公给行个方便?”陆九万笑嘻嘻一拱手,“早日弄清情况,公公也好回去伺候陛下不是?” “什,什么?!”王浩恩在某些问题上敏锐得不可思议,他蓦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嚷嚷,“咱家暂时不能靠近陛下?你要把咱家关起来?” 陆九万真切觉得应当老赵亲自过来跟死太监交涉,她硬着头皮解释:“自然不会难为公公。只是王文和目前牵涉得有点深,为了陛下安全,得彻查。他身边的人和事,都得摸排。”顿了顿,她毫无诚意地安抚,“委屈公公了。” 王浩恩怔愣了下,出乎意料地没有闹,而是一脸沧桑地叹息:“为了陛下,有什么可委屈的?咱家最近就不出门不见客了,一会指个人给你带路。”临了又气息奄奄地叮嘱,“其他地方也就罢了,若是牵扯到后宫,你可不许让那些个臭男人进去查。” 陆九万委实没料到死太监居然如此深明大义,她都做好硬扛的准备了,此时一股劲儿泄了,整个人有点懵。好半天她才恍恍惚惚点头,保证道:“到时候我自个儿进去。” 王浩恩指的小内侍是干儿子王棠,挺憨实沉默的年轻人,脸庞黝黑,属于闷声干实事,受了委屈也不说的,跟王文和完全是两类人。 陆九万有点怀疑他能知道个啥,并有理由相信死太监在忽悠自己。 王浩恩到底是司礼监老大,虽说宫内屋舍紧张,以至于大部分宦官宫女不当值时都住宫外,不过王棠和王文和都跟他住在宫内单独院落。 “文和跟我住一个屋。”王棠推开漆色斑驳的门,瓮声瓮气介绍,“他有记账的习惯。” 狭小房间一侧摆了两张床,中间隔着一人宽的过道,另一侧则堆放了方桌、板凳和两个盛私人物品的大木箱子。 陆九万站在院子里环视了圈,发现不光哥俩住的屋陈设简单,王浩恩自个儿的房间也是朴素得不像话,简直不像个大佬住的地儿。 “干爹说,什么享受都不如攒银子重要。”许是察觉到陆九万的疑惑,王棠一板一眼地解释,“他说我们早晚要出宫的,手里有钱心里不慌。而且宫里的钱都是万岁的,他得给万岁守好钱袋子。” 哦豁,死太监还挺有职业道德。 王文和的木箱上了锁,王棠正打算出去寻摸块石头砸开,就见那位看着一身正气的女千户随手拈起挑灯芯的签子,“咔”一声撬开了锁,动作熟练极了。 王棠沉默了,一声不吭撸袖子帮忙搬东西。 王文和不太像这个小院的人,木箱里装了不少新衣服新鞋子,竟还有一堆泥人、珠花、提神醒脑的药膏等。总之,瞧着就是个出手阔绰的主儿。 “他年纪小,手头没攒下什么钱。”王棠指着那堆小物件道,“宫里人喜欢这个,他出宫会买。” 懂了,打点人情的。 说话间,陆九万翻开了王文和的账簿,却意外地发现,里头记载的不是他每日收支,而是各种人情往来,甚至详细到某年某月某日给西苑花匠送过一顿饭。 这个人在有意识地笼络人心。 陆九万粗略算了算,王文和每月人情开支已然超出了他的薪俸,不知道王浩恩赏下来的钱能不能补足亏损。 “他信教么?佛教道教这些。”陆九万检查着其他物件问,“平常出宫会去哪里,见什么人?” “不太清楚。他偶尔会说一些很有禅意的话,我听不懂。”王棠摇摇头,“他除了在干爹身边伺候,就是到处跑,跟宫里好多人都认识,平常热心得很,谁遇到难事他都乐意搭把手。出宫也是乱窜,具体我不清楚。” 陆九万注意到,王棠话不多,但每说必中要点,且此人观察敏锐,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憨。 第25章 小公爷有疾 陆九万让人抬走了王文和的木箱,打算回白泽卫后再细查。 甫一出宫,唐秃子就追上来问:“怎么样,死太监可疑么?” “不可疑。除非他太会演戏,不过我觉得他没那水准。”陆九万简略说了下情况,边走边吩咐,“你去当铺和古董玉石铺子查查王文和有没有去处理过东西。他的开销太大了,王浩恩赏的东西就没剩几件。” “什么?他帮长兴教做人情,还要自己掏钱?”唐秃子惊了,“这破教太抠门了?” 陆九万脚步一顿,脑中灵光闪现:“你说,有没有可能,他处理东西的地方,就是联络点?” 唐秃子恍然,抚掌笑道:“有理有理!如此一来,他就有了正当出宫理由,银钱来源也好说了。究竟是不是,容我去查查那些东西当了多少钱,如果多数溢价的话,十有八九有奸情。” 陆九万并没有他那么乐观,甚至觉得有点惊悚。天子脚下,长兴教揽齐了寺庙、钱、人、各种渠道,是不是哪天一觉醒来,这大燕就换了天下? 正沉思着,一枚果子凌空砸来,陆九万来不及细想,偏头让过,与此同时她听到了一声欢快的笑:“嗨,陆千户!上来坐坐?” 陆九万抬头望去,风流倜傥小公爷白玉京正坐在酒楼二楼,扒着栏杆朝她笑。 原来他们已走到了长安街栖花楼下。 唐秃子露出不忍直视的神情,上一个胆敢调戏陆千户的,可还在白泽卫大牢受刑呢!白公爷真乃勇士! 出乎他意料的是,陆九万想了想,嘱咐完公事后,居然真独自上了楼。 唐秃子闻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 “陆千户!想吃什么尽管点,我请!”白玉京语气轻快地打过招呼,就带着她进了阁子,喊了小二进来报菜名。 陆九万忙活了一天一夜,还真饿了。她发现白玉京尤其爱来栖花楼,这地方格调高雅酒菜贵,若她自己,肯定不来这儿,觉得不值。不过有冤大头愿意掏钱,她自然不会客气。 白玉京问都不问价钱,待小二出去后,他双手托腮,笑嘻嘻地问:“我昨天提供的线索是不是很有用呀?” “是挺有用。”陆九万意味深长地道,“若白泽卫有赏金,下官定然为公爷争取一份。” “我不要钱。”白玉京眼巴巴望着她,学乖了,上来先绕个弯,“只要坏人伏法就行。” 陆九万以为他是在担忧人身安全,不由笑道:“公爷最近少出门,身边多带些护卫,别去寺庙道观等地,应当不会有事。好歹是个国公,邪教不敢明着来的。嗯?公爷你眼怎么了?” 小公爷似乎眼抽筋,一直对着她眨啊眨,十分影响注意力。 白玉京僵了下,收起装纯卖乖情态,怏怏露出了目的:“没事,我就是想问通明石找回来了么?” 陆九万倒茶的动作一顿,眯了眯眼:“公爷似乎格外关心通明石。” “我所遭的劫难都跟它有关,可不得问清楚。”白玉京抱着杯子长吁短叹,“我本一心求太平,奈何岁月不饶人。” 陆九万吨吨吨灌了两杯茶,才淡淡提醒他:“您要交代清楚‘波斯贡物’,没准儿岁月还饶您一饶。” 白玉京发现跟这人打交道,问得明显容易被怀疑,拐弯抹角地问,她还是不上当。这颇让他有种狗咬刺猬,无从下嘴的为难。 许久,他半真半假地道:“我护国公府好歹屹立多年,消息渠道还是有些的。” 陆九万“哦”了声,缓缓点头,吐出一个名字:“金吾卫指挥使宋联东。” “不是!”白玉京快哭了,“姐姐,求你了,咱别把简单问题搞复杂行不?!” 陆九万隔着送菜的小二,冲他呵呵笑了两声,眉宇间尽是嘲讽和质疑。白玉京彻底没脾气了,单手托着腮,愁眉苦脸看她夹菜。 陆千户说吃饭真吃饭,半点不来虚的。七月鲥鱼上市,士人多争相食用,偏生陆九万没耐心挑刺,打小就不爱吃,更喜欢吃黑鱼鲶鱼。小公爷明显没吃饭的心思,她也不谦让,点的全是自己爱吃的,广州的乳猪,嘉定的三黄鸡,可惜黄羊肉没到最好吃的时节,不然她非得来一盘拌米饭。 唏哩呼噜扒了一大碗加肉蒜面,陆九万给自己盛了鲜汤慢慢喝,漫不经心地问:“公爷还要继续耗么?恕下官直言,您这言谈举止委实招人怀疑,纵使我肯相信,其余人怕是依然不会信。您上次能过关,纯属陛下不讲规矩。” 陆九万话说得不客气,甚至还有点大逆不道,可白玉京却没反驳,他知道对方是肺腑之言,若非嘉善帝宣他进宫,白泽卫发现“波斯贡物”的疑点后,还真不一定放人。 白玉京焦躁地扭了扭屁股,将一颗波罗蜜撕成细条,散落得到处都是,颇有尸横遍野的既视感。 陆九万舍不得糟蹋好东西,仰头灌下鲜汤,摸摸肚子,觉得可以拯救白公爷花出去的钱,遂不动声色把果盘端过来霸住,一颗颗吃得痛快极了。 白玉京无言望着她,摸过湿帕子擦干净手,试探着问:“陆千户,这通明石有多珍贵,我一直半懂不懂的。倘若它找不回来,会不会导致陛下震怒,抄家灭族?” “没那么严重。”陆九万嚼着波罗蜜,不得不为嘉善帝说句公道话,“当今圣上是难得的明君,石头虽珍贵,却还不至于为此牺牲人命。” “可太子呢?”白玉京锲而不舍地问,“太子也这么想么?” “太子?”陆九万笑了,“你知道朝中都怎么评价他么?仁懦!” 这丝毫没能安慰住白玉京,他反而更觉得大燕储君心机深沉。一般这种人特能装,一旦上位,怕是比雷厉风行之人更狠。 瞧出陆九万对皇室观感不错,他不敢再深入,转而小声嘟囔:“你们把长兴教一锅端,可我的噩梦还在继续。” 陆九万剥波罗蜜的手停了下,眉心微蹙:“你毕竟接受过这方面的暗示,约莫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消磨掉?” “不是!”白玉京脱口而出,看对方眯了眼,不得不硬着头皮试探,“若是,我是说假使,假使这个梦是真的,我真能跟我儿子对话,那是不是意味着护国公府真会被通明石坑死?” 陆九万啼笑皆非:“公爷,梦就是梦,它再真也是梦啊!更何况您这还是由长兴教暗示而生,您自个儿不是早想通了么,怎么这会儿又入了迷障?” “可万一呢?”白玉京犹如溺水之人,迫不及待想要抓住一切可以拯救自己的东西,“那我能跟我儿子对话啊!” 陆九万彻底没了胃口,她擦干净手,沉默了下,委婉劝说:“那次咱们就黄粱一梦和庄周梦蝶的问题已经探讨过了,我以为您已经明白了。这样,我认识几个跳大神、会观香的,要不,带您过去瞧瞧?” 白玉京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满腔委屈与脏话最终都化作了一句:“我可能还没醒,你不用管我,我睡几觉就好了。” 陆九万犹豫了下,望望桌上价值不菲的菜肴,觉得自己负担不起,果断从善如流起身告辞。 白玉京没想到她说走就走,愣了一下才干巴巴地要求:“等结案了,通知我一声。” 再一次听到这个要求,陆九万点了头,走到门边,忍不住尽了最后的善意:“公爷,有病治病,切莫讳疾忌医。早治早安生。” 白公爷“哐当”把脑袋磕在桌上,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走人。 搭着银子,赔上脸面,事情没办成,反而从嫌疑人变成了脑子有病,白玉京觉得自个儿多少有点子霉运在身上。 青衣小厮谢扬飘了进来,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公爷,您不适合装乖,能别硬来不?” “不。”白玉京抬起头来,语气深沉,“我调查过,她对乖巧少年比较有耐心。” 谢扬特耿直地提醒他:“可您早露馅啦!就您上次办席的时候,奚落陈仲文,还不够尖酸刻薄?” 白玉京想了想,灵机一动:“不啊,我在外人面前纨绔混账,才显得我在她面前格外乖巧懂事。这叫反衬,你不懂,这样容易彰显出我对她的尊重。” 谢扬望着自家公爷一本正经的神情,心说您高兴就好,反正到时候挨揍的不是我。 第26章 自恋狂的关注点 陆九万刚回了白泽卫官署,就让赵长蒙给唤了过去。 正仔仔细细给美髯套青纱囊的老赵抬眼瞧见她,惊得差点薅掉根胡子:“你这是什么形象,就这么进宫的?” 陆九万低头瞅瞅,自己这身官服湿了干,干了湿,皱巴得厉害,穿出去的确有碍观瞻。不过不要紧,只要抬头挺胸,自个儿不尴尬,就没人觉得不对,甚至还有种落拓之美。 老赵抖着手指她,一脸的痛心疾首,最后不知想到了什么,长叹一声消了气:“别家都知道给上头分忧,你们咋就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呢?哎,终究还是靠本指挥使撑起了白泽卫。” 陆九万嘴角抽搐,老赵的自恋症越来越严重了,已然从每日对镜问夫人“吾与城北徐公孰美”,发展成了自觉“吾一人可抵百万兵”。 赵长蒙收拾好宝贝美髯,咳了一声才问:“供奉炼石族牌位的佛堂你没动?” “炼石族?” “就是镇国公主出身的部族。”赵长蒙耐心解释,“那小佛堂有点邪门,你要是碰了,一定记得去诚心磕几个头。” 陆九万一脑门黑线:“这哪来的说法?震慑宵小之辈用的?” “不不不,还真不好说。”赵长蒙鬼鬼祟祟观察了一下外面,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当年晋王的母妃庄妃,曾仗着得宠,图谋拆过净慈寺,结果不知怎么回事,接连数日噩梦缠身,吓得先帝给叫停了工程,着工部原样修复。” 庄妃,据说是江南送来的美人儿,先帝对其一见钟情,简直有点五迷三道的意思,烽火戏诸侯不敢,一骑红尘妃子笑却是常事。爱屋及乌,心上人生的儿子必然也是受宠的,嘉善帝当年没少受了委屈。很多人认为,先帝虽无废太子之心,却助长了晋王的野心,导致兄弟俩争得你死我活。 嘉善帝憋屈多年,先帝临终还要他发誓绝不为难庄妃母子,属实有点惨。陆九万一直怀疑抠门皇帝是当年受多了亏待,才养成了铁公鸡一毛不拔的性情。 此后庄妃成了庄太妃,没按制去寺庙出家祈福,而是带着先帝特地馈赠的遗产,跟着儿子去了封地养老,跟天天加班没薪俸的嘉善帝比起来简直是人生赢家。 陆九万闻言惊讶地挑了挑眉:“庄太妃相中净慈寺的地盘了?” “不知道。”赵长蒙撇撇嘴,“那妖妃能作得很,尤其跟护国公府不对付,没少找了茬。” 还有这个瓜! 陆九万登时支棱起耳朵,盼着老赵多说点。 赵长蒙不负所望,冷笑道:“你外公钟御史,当年看不惯她,曾冒死劝谏过。谁知道先帝在其余事上英明神武,偏生栽在了女人身上,骂都骂不回来。为了少挨骂,先帝宁可给你外公加衔外放。那妖妃有次头疼,说必然有人用巫蛊之术诅咒她,就找了个江湖术士进宫作法,圈出来的地儿居然是护国公府!你不知道,她寻死觅活非要先帝允许她搜查国公府,气得白公爷,哦,我是说白玉京他爹白霆,人家差点撂挑子不干!” 陆九万微微张大了嘴,对庄妃的得宠程度有了新的认识。 赵长蒙停了下来啜了口茶,缓缓情绪,继续叨啵:“我跟你讲,那女人可能真是狐狸精变的。那桩巫蛊案是我查的,我当时进宫见过庄妃一面,确实美,怎么说呢,她身上有种柔媚与凌厉杂糅的气质,就,轻飘飘看你一眼,你恨不得把心掏给她。后来先帝驾崩,庄太妃出京,是我护送的,她,居然没老!” 陆九万好笑道:“庄太妃保养得宜,事事如意,自然不显老。” 赵长蒙摇摇头,凝重地叹息:“你不明白,当年晋王都三十多了,你想庄太妃得多大了,五十左右对?但她一直都保持着三十出头的模样。”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冲上来,陆九万终于感觉到了惊悚,与老赵难得达成共情。 她咽了口口水,艰难地问:“驻颜有术?” 赵长蒙笑了下,吹着茶叶问:“你没少跟晋王打了交道,你看他有少年感么?” 陆九万果断摇头,晋地那地方,风沙大,天干物燥,人在外头走一圈,皮肤都绷得紧紧的,不做好防护,特别容易变老。 “是啊,若真是驻颜有术,亲儿子为何没得到真传?”赵长蒙眉宇间尽是冷意,“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也得分人。” 陆九万心满意足吃饱瓜,拐回了正题:“那您还是没说净慈寺有何问题。” “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就当祭拜前辈了,哪那么多废话!”赵长蒙狠狠拧着眉,斥责,“就爱刨根问底!” 陆九万翻了个白眼,老赵准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开始耍赖皮了。 她受不了赵长蒙痛心疾首的碎碎念,顾不上休息,赶紧回值房换了衣服,准备待会就带着唐惜福给镇国公主上香。 说曹操曹操到,她刚换好衣服,唐惜福就来了。 唐秃子似乎刚洗了澡,身上还带了皂荚香味。他探头进来问:“头儿,你这有抹脸的东西么?昨夜让火烤得皮肉疼,他们说抹点面脂管用。” 陆九万忙着整理案卷,随手指了放私人物品的柜子,让他自己翻。隔了一会儿,幽幽香味散发出来,她蓦然觉得不对,抬头望去,只见唐惜福正哼着小调揽镜自照,头皮上油亮亮红润润一片。陆九万目光落在旁边空了一半的白瓷罐上,欲言又止。 “怎么了?”唐惜福察觉到她的目光,连忙保证,“不好意思,头皮也干,用得多了些,这罐我拿走,一会再给你买一罐。” 陆九万忍不住提醒他:“那是太子妃亲手做的珍珠膏,我都舍不得用!” 正挖出一大块往头皮上抹的唐秃子愣了,举着手抹也不是,不抹也不是。他抽抽鼻子,闻了闻那股淡雅清新的香味,快哭了:“太子若是遇到我,会不会……灭了我?那你平常用什么?” 陆九万气得牙痒痒,磨了磨牙,愤怒地指着一只粗糙的青瓷罐道:“旁边那罐杏仁膏!” 唐惜福沉思了下,决定甩锅,他猛然凑近陆九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指上那坨珍珠膏抹在了陆九万脸上,笑道:“太子若是闻见了,我就说是你身上的香味!” 说完,他来不及看陆千户充斥着怒火的眼神,提起衣服下摆,撒腿就往外跑,路过门口时还带倒了一盆冬青。 陆九万脸颊上糊了好几天的薪俸,直气得七窍生烟。 这么一折腾,上香的事也给抛之脑后了。 第27章 宫绦 还没到傍晚,曹敏修就找了过来:“头儿,不能再用刑了,否则许鹤鸣挨不到秋决。” 许鹤鸣嘴硬得很,曹敏修把不伤人性命的刑具用了个遍,愣是没扒出半点有用的东西。更让他觉得诡异的是,一提到核心问题,比如有关晋王和长兴教,许鹤鸣就会发疯。 “大夫怎么说?” “大夫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曹敏修两手一摊,“脑子里的毛病,自古就是难题。” 陆九万觉得有点棘手,她直觉许鹤鸣很关键,如果能从他打开缺口,没准儿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可她没想到这么一个书生,竟然还是个硬骨头。也对,若非有过人之处,晋王也不会派他过来坐镇京师。 “哦,对了,昨晚牢里值夜的狱卒我问了,他们确实提到了‘净慈寺’的字眼。”曹敏修请示,“这俩人嘴上没把门的,违规了,您看是打一顿继续留用,还是重办?” 也就是说,许鹤鸣知道净慈寺暴露,才对知慧下了毒手。可为什么呢?知慧只是个小卒子,许鹤鸣犯得着冒着暴露的风险去杀他?纵使知慧另有身份,许鹤鸣如此行事,岂不是反而引起了白泽卫的怀疑? 除非许鹤鸣、知慧乃至晋王暴露,都不如净慈寺里藏的东西要命。 陆九万想到了那位薛长老,或许薛长老是认识知慧的,可惜人已经死了。再或许,许鹤鸣防的就是薛长老,但他不知道他操之过急了——他原本可以不杀知慧的。 陆九万忧郁地揉了揉太阳穴,觉得睁眼都是破事,烦得要死。她叹了口气:“多事之秋,缺人手,罚俸留用!” 曹敏修领命离去,陆九万独自坐了会儿,捋了捋案情,起身往停尸房走去,想去看看王文和的验尸结果。 路过一处敞厅时,内里蓦然爆发出大笑,有个年轻百户一跃跳到桌子上,眉飞色舞地炫耀:“你们不知道,那宅子老好了!两进院落,刚修葺完,房主走得急,还留了不少家伙什。虽说都是半新不旧,可我不嫌弃啊,洗洗刷刷就能住!” 陆九万一直想买套属于自己的宅子,可惜京师物价腾贵,相亲又花钱,她至今都没能如愿。此刻听见下属有了新家,她脚步一转,拐了进去,寻思着要不要招呼大家给他温锅。 “关键是,那宅子之前卖过一次,结果不知哪个傻缺狗大户交了定金爽约。爽约啊!各位,定金不退!”年轻百户手舞足蹈,“房主着急卖房,我呀捡了个漏。物美价廉地段好,我爹娘说了,掏空家底也得买。可美死我了!” 陆九万脚步一顿,她想起昨天早上忘记什么重要事了——一手交钱一手交房!这臭小子买的该不会是她相中的那处? 陆千户要进不进地站在外围,犹豫着要不要翘个班去收房子。 “今儿个高兴,大家散值后给我搭把手搬家呗!我做东请喝酒,我新家巷子外就是酒肆和熟肉铺子,还有卖棋炒、桃花烧麦的,特别方便!” 好了,陆九万确定了,那就是她定的宅子! 正旁听的唐惜福跟着起了个哄,成功把下酒菜抬成了烤肉,转头瞧见陆九万神色诡异,不由奇道:“头儿,你怎么了?”他哪壶不开提壶,“哎,我记得你不是也定了新房?收了没,要不要哥几个也过去给你帮帮忙?” 陆九万目光幽怨地看着他。 “哎,你怎么这眼神?”唐惜福有点摸不着头脑,愣了下,他倏忽扭头望向年轻百户,因为动作太快,两人甚至清楚听到了“咔”声。他看看小崽子,又看看自家老大,蓦地瞪大了眼,俄而,他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指着她乐不可支,“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傻缺狗大户!” 陆九万狠狠磨了磨牙,露出一个堪称狰狞的笑,用手指点了点他,转身走了。 不知为何,唐秃子总觉得脑门上有点凉飕飕的。 停尸房距离大牢不远,是个独立的院落。赵长蒙瞎信八信,非说此地阴气重,特地让人搬了尊关二爷镇邪,搞得不伦不类,陆九万每次进都觉得伤眼睛。 白泽卫机密多,没像其他衙门选择临时雇仵作,而是直接养了一个有经验的老仵作。赵长蒙那个雁过拔毛的,招人的时候开的薪水挺高,也不嫌弃人家是贱业,进来以后又撺掇着老仵作收徒弟,俨然是开一份薪水,让人家做两份工,还得忽悠得人家感恩戴德。 陆九万进门的时候,老仵作正用王文和的尸体教弟子:“溺死之人,你得尽快检验,耽搁的时间一久,这尸身就胀了,不好看出致命伤。你看他这个,肚内有水,腹肚微胀,口鼻内有泥水和血沫,就是淹死的。他要是肚里没水,口鼻内干干净净,那这人就是死后才下的水。” 小徒弟年岁不大,拿着一支秃毛笔趴旁边奋笔疾书,头也不抬地问:“那师父他是自己落水,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从尸体上很难瞧出来,不过他……”说着,老仵作一抬头看见了陆九万,连忙起身行礼,“千户怎么亲自过来了?” 陆九万止住他,示意他继续说。 老仵作转身端过来一个托盘:“这孩子手里攥了这个。” 那是条碧绿色的宫绦,只有寸许一段,勉强能瞧出编了盘长结。许是用的丝线不太结实,尾端有些松散,是以才被王文和扯断了。 “衣物上没这装饰。”老仵作补充道,“现场可能有第二个人。” 换句话说,王文和之死八成不是意外,而是谋杀。 她仔仔细细查看着这段宫绦,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及至老仵作去拿王文和落水时穿的衣服,她总算记起来了——王文和木箱里有不少五颜六色的丝线。 如此说来,王文和与凶手至少是认识的。 陆九万确定老仵作这里没多余信息后,带着宫绦转身出去,径自去翻了王文和的遗物,找到了那堆丝线。 她伸手摸了摸,果然是同样的质感。也就是说,他们只要查查王文和都帮谁带过丝线,凶手大概就会浮出水面了。 第28章 直女的对话 七月秋高气爽,半下午的阳光还算明媚,映得窗内窗外一片通明。近来天气转凉,街上已有了零星落叶,不过白泽卫官署的松柏依然苍翠,瞧着就让人舒爽。 陆九万午觉醒来,有一瞬的怔忡。一天一夜的奔波,乍然放松下来,竟有几分头昏脑涨的感觉。她在躺椅上呆呆坐了会儿,穿上鞋子打了套拳,才去看下属放条案上的长兴教口供。 首先,是净慈寺据点。据薛长老身边伺候的人说,他们其实早在十年前就入了京,托庇于净慈寺,只是一直没得到机会发展,直到三年前跟一位贵人搭上了线,才得以扩大规模。后来长兴教遭到白泽卫毁灭性打击,一众信徒在自己人接应下退回净慈寺,重新蛰伏下来。 “贵人”,陆九万在上面画了个红圈。果然不出她所料,长兴教在京中有起色,的确是有人有意为之。她越来越觉得,将长兴教引入京中,郑越怕是不够格。 其次,是知慧。净慈寺见过知慧的并不多,甚至只有跟在薛长老身边的人才见过,对他的印象多是“那个又来找长老辩经的和尚”。至于知慧初十那天什么时辰去的红莲寺,这帮信徒还真说不清。 陆九万在这条旁边写下“单线联系”四个字。知慧此人可能是薛长老单独培养的下线,知晓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第三,是王文和。寺里的信徒并没有见过王文和,或者说即便见了也对不上脸和名。认尸一法更是行不通,因为人死之后跟活着时是有区别的,尤其是溺死之人尸身会胀起来,家属都未必认得准,更何况是不熟悉的。看来王文和的联络人要么在宫里,要么在之前猜测的当铺或古玩玉器铺子里。 陆九万看着第二条和第三条,微微皱眉,觉得有些矛盾。按照他们之前的猜测,王文和的级别大抵是比知慧高的,可为何信徒见过知慧,却没见过王文和?难道说净慈寺并非是他们核心据点,他们还有更隐秘更重要的据点? 长兴教是属鼹鼠的么?到处打洞,烦死了! 第四,是通明石。大家抬举这帮长兴教信徒了,他们压根没听说过波斯贡物。 陆九万在案卷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就一个想法——本千户又他娘的白忙活了。石头石头没找着,邪教线索一团乱麻,涉案人员各个都给你藏点东西,简直不把人搞秃不罢休。 坐值房里发了会儿呆,看看没其他下属过来汇报工作,也到了申时正,可以散值了。陆九万收拾收拾把案卷送交赵长蒙,准备回家沐浴更衣。太子师兄感情遇到危机,老陆让她劝劝,她一直没腾出时间过去,再耽搁下去,她还真怕两口子闹出事儿来——主要是太子会作妖。 陆九万在半道买了点江南茶素,趁着皇城还没落锁,径自拎着进了清宁宫。 东宫气氛确实不太对劲,宫女内侍来来往往都紧绷着一根弦,不敢高声语,不敢停下聊天,直到瞧见陆九万才齐齐松了口气。 太子妃身边的大小宫女兴奋地凑过来,簇拥着她躲到树后,叽叽喳喳述说起情况。 “陆千户您可来啦!您不知道,太子和太子妃十多天互不搭腔了!” “对啊对啊,太子妃前些天进了趟宫,回来就张罗着给殿下纳侧妃,气得殿下直接分房睡了。” 陆九万感觉自己像是被一群活泼泼的小麻雀包围了,她艰难地抽出胳膊,一头雾水:“不是说就七夕吵了一架,怎么到了纳侧妃的地步?” “不是!”小宫女们齐刷刷地解释,“那是之前的了。” 陆九万默了一默,猜测:“又吵了一架?” 一群小麻雀围成一圈重重点头。 很好,周宇韶你出息了! 大周太子周宇韶,被群臣评价为宽仁有余,魄力不足,可做守成之君的男人,幼时被皇后训,少时被师妹揍,婚后被老婆管,偏人家自得其乐,搞得嘉善帝都不稀罕说他。 太子妃沈雯晏跟他正好反着来,性子刚烈强势,自闺中便样样出挑,堪称京中贵女的典范。她是个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女子,有时候难免少了些风花雪月的心思,导致夫妻俩之间缺了那根灵犀。 陆九万委实没法评价这一对,尤其沈雯晏一度以为师兄妹有情愫,自觉做了恶人,想要撮合他俩。后来太子亲自出面给陆九万筛选相亲对象,沈雯晏才放弃了这荒唐想法,转而将陆九万当做了妹妹,要求她喊自己“晏姐姐”,跟太子那边各论各的。对于此,太子多少有点不开心,他一直想让陆九万喊“师兄”和“嫂嫂”。 沈雯晏事务繁忙,直到快用晚膳了,才抽出空来见陆九万。她长相偏大气,眉眼却不乏精致,许是居家不挑礼,此女子走起路来飒飒生风,利索得很。 “你那师兄,简直脑子有病!”甫一坐下,沈雯晏张口就带了火气,“七夕之前,我带人忙忙活活了好长一段时间,准备了宫廷点心和一些小物件送去皇店卖,权当补贴东宫。谁知道你那好师兄偷偷让人扎了一堆孔明灯,我觉得好看,就一起给卖了。他不高兴,指责我与民争利!哈,我寻思着节日你不赚一笔,平常拿什么赚钱?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合着他喝西北风长大的!” 陆九万左思右想,试探:“您卖孔明灯的钱,给他了么?” “给了呀!”沈雯晏越说越气,“你说这钱左右不都在东宫嘛,我又不会贪了,一开始入了公账,我看他不高兴,就让人取了给他,结果还是跟我闹,他都多大的人了?我一天到晚忙得不得闲,他还在那闹别扭,这不添乱嘛!” 陆九万讪讪笑了下,陪着沈雯晏骂了一通太子不懂事,又问了下纳侧妃的事儿。 沈雯晏喝了口茶,叹息:“你当我想么?前段时间母后唤我过去,提起三皇子的母妃已经开始给他相看皇子妃了,才七八岁大的小屁孩,仗着外家根深叶茂,相看的全是名门贵女,人家那家世能甩我一条街。母后可不就忧心忡忡么,问我肚子有没有信。” 陆九万沉默了。太子成亲四载,太子妃只怀了一个孩子,还让长兴教给搞掉了,这些年明里暗里窥探东宫的人不少,不怨皇后心急。 沈雯晏有些伤感:“那孩子是我想要就能来的么?我生不出来,可不得找个能生出来的?天家跟普通人家不一样,他家是真有皇位要继承。”她低头擦了擦眼角,勉强端着张冷脸,“哪个女人愿意给丈夫纳小,还不都是给逼的!” 陆九万了解皇后,她跟嘉善帝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多年,谈不上恩爱,性情恬淡得很。周宇韶儿时她还管管,及至周宇韶有了媳妇,地位稳固,她自觉完成任务,也不需要再去争夺君王宠爱,素日里除了吃斋念佛,就是为后宫争端和稀泥。这么一个连宫妃都懒得过问的皇后,说她插手儿子家的事儿,总觉得有点怪。 陆九万忍不住问:“皇后娘娘是明说要给师兄纳侧妃么?” “这还用说么?!”沈雯晏一脸的莫名其妙,“四年了,母后一直不催我才觉得奇怪!” 陆九万欲言又止,良久才委婉劝说:“晏姐姐,您偶尔,也该相信师兄才是。” “对!”沈雯晏怒道,“我信他个头!他不乐意,还跟我分房睡!他都二十四了,还是小孩子么?一点大局观都没有!我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他能坐稳那个位子!” 这话题没法继续了! 恰巧太子差人来唤陆九万过去,她立即接住这个台阶,麻溜儿地滚走了。 第29章 太子他恋爱脑 昏黄日光将树影拉得斜长,廊下花草迎着晚风簌簌摇晃,小厨房氤氲出了饭菜香味,一切都显得温馨和煦。 太子书房内就不是特别和谐了。 “孤带着人扎了好几天的孔明灯,手都破了,就为了七夕跟她一起放灯祈福,结果她全给我卖了!卖了!”太子越说越委屈,怒声道,“哪有这样的,那是孤一片心血啊!太不尊重人了?” 陆九万一口茶全给喷了,她捋了下两人的话,难以置信地问:“那灯,你亲自扎的?” “对啊,不然呢?”太子比她震惊,“送娘子的礼物当然要亲手做啊!” 陆九万喝了口茶缓缓神,追问:“那你跟晏姐姐说了么?” “说什么?” “说你亲手做的呀!” 太子突然顿住了,神态有点扭捏:“那,那多不好意思啊!我一个大男人,跟邀功请赏似的!” 陆九万面无表情吨吨灌茶,娘的,她一个单身大龄女子,为何要坐在这儿吃狗粮?她还得亲手把这份狗粮调得更美味点,实在太残忍了? 她叹了口气:“师兄,现在是要面子的时候么?你要玩鹊桥相会,那就玩彻底点,还端着个架子作甚?” “可她……”太子不是不讲理的人,他歪头想想,挥手,“算你有理!过,下一个问题。你说她是不是不想跟孤好了,互不搭腔几日,就要给孤纳侧妃!” 陆九万在这件事上站沈雯晏:“师兄你讲讲道理,若非为了你的将来,她至于出此下策?要委屈也得是晏姐姐委屈,你委屈个什么劲儿?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太子当即急了:“父皇春秋鼎盛,我们还年轻,跟下边的弟弟年龄相差又大,哪里就那么着急了?” “那皇后娘娘提三皇子相亲作甚?” 太子一下子卡壳了,期期艾艾半晌,才小小声地道:“母后听说我俩最近不和,就叫了孤过去询问。孤不好说实情,也不能把事情推到晏晏身上,就说最近天热,人浮躁,话赶话罢了,没什么大事。” “那娘娘怎么说?” 太子双手捂脸:“母后骂我闲的。” 陆九万懂了,皇后嫌两口子能作,特意用三皇子刺激沈雯晏,想给他俩一点紧张气氛,免得三天两头闹别扭。结果刺激过头,太子妃直接打起了纳侧妃的主意。 这可真是鸡同鸭讲,离题万里。 她撑住额头,无力呻吟:“师兄啊,咱可以成熟点不?多大的事呀,你俩说摊开说清楚不得了,至于闹成这样?” 太子理亏不吱声了,良久才大吐苦水:“孤自认待她用心,从一开始就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她……孤每次跟她说这些,她都露出看小孩的神态,你知道孤有多难受么?孤又不是不长记性,三番五次被她敷衍,难道还看不出她心里没孤么?” 经年累月被拒,面人生出了火气。 陆九万稀奇地打量他,周宇韶是祖传的端正长相,却没遗传嘉善帝的英武,反而带点文气,瞧着失了几分气魄,给人一种好说话的感觉。她却知道此人其实关键时刻不缺手段,所谓兔子急了也咬人。 陆九万叹息:“师兄啊,作为师妹,我该跟你同仇敌忾;可作为女子,我得替晏姐姐说句话,天家无情,谁把你们皇室的爱当真,谁死无葬身之地。” 太子豁然瞪向她:“孤不是……” 陆九万抬手止住他,继续道:“从你的立场来说,想得的不过是一份真爱,确实挺委屈。可从晏姐姐的立场来说,沈家和东宫的前程压在她肩上,她要操心的太多,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委实提不起心劲,也没那个胆量跟你谈情说爱。” 太子若有所思:“可孤已经……” “她不信你。”陆九万一针见血,“或者说她防备心很强,不信任何人,只信她自己。太子妃这个身份于她来说是份事业,入了皇家,她已失去了自由,你就让她抓住点能抓住的东西!太子的爱,对她来说有些虚无缥缈。” 譬如黄钟大吕震响心间,太子浑身一颤,仿佛有些支撑不住地低下头去,喃喃:“她不信孤……孤待她那么好,几乎是把一颗心捧到她面前……她不信孤……” 长痛不如短痛,陆九万狠狠心,加了一刀:“师兄,你还记得前两年晏姐姐一直想让我进东宫么?” 太子微微颔首,整个人像株晒蔫了的小树。 陆九万喝了口茶,淡淡道:“她一直以为咱俩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是我为母守孝耽误了婚事,才让她捡了漏。” “捡漏?”太子倏忽抬首,神色凝重,“是谁在她面前说过什么吗?她怎么可能是捡漏,她是孤亲自选的太子妃,她完全可以挺起胸膛告诉所有人。” “师兄。”陆九万笑了下,“扔掉你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这不是宫斗宅斗戏,你俩有一个为宫斗奋战终身的就够了。” 尽管时机场合不对,可说起太子私藏的话本,陆九万就想笑。 陆九万十五六岁的时候,摸鱼遛狗,打架斗殴,简直是个混世魔王。有年七夕,燕京府尹找太子告状,说陆九万无缘无故揍了他儿子,非得要个说法。太子客客气气送走苦主,转头把陆九万叫来询问。 陆九万理直气壮:“那兄弟约我晚上去看月亮,我寻思着月亮有什么好看的,都看多少年了,再说我晚上还要练刀呢,就给拒了。” “那他怎么还被你揍得鼻青脸肿?” “他死缠着不放,非要带我看好东西,还夸我刀好看,我觉得他肯定是想跟我比武,或者对我有想法,就揍了他一顿。” 太子听到“有想法”仨字,觉得师妹还有得救,稳稳心神,问:“你觉得他有什么想法?” “他八成想偷我刀!” 太子彻底放弃了,让人寻了一堆情爱话本,想改善下师妹的观念。不过陆九万看了开头就一堆问题,“牛郎偷织女的衣服,织女为啥不揍他”“这男的爬女子闺房,为何没人报官”,太子也觉得这思想不太对,决定自己先筛选一下,完事再给师妹讲。结果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堂堂大周太子沉迷情爱话本不可自拔,整天拿着话本里的东西往婚姻里套——不栽才怪! 左右该谈的谈得差不多了,陆九万起身道:“师兄,听我一句劝,纵然真心换真心,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一帆风顺,要什么都理所当然。给她点时间,也给自己一个了解她的机会。有些话,她不提,我没法提,不然有炫耀的嫌疑。你可以跟她好好谈谈。” 夕阳斜晖没入宫墙,次第燃起的宫灯闪耀着柔和的光,一盏又一盏,照亮了沉寂多日的宫殿。 第30章 与儿子的二次会面 月明星稀,护国公府慢慢安静下来。正房廊下花木扶疏,间或传来鸟鸣虫声。 白玉京推开雕了梅兰竹菊的轩窗,给画眉鸟喂了把米,示意它不要吵闹,成功获得爱鸟白眼一记。 白玉京叹了口气,在画眉脑袋上撸了一把,数落:“我们人都讲究个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你们鸟也该有这个自觉。你生在护国公府,长在护国公府,好歹熏陶出点忠贞之心。比方说我供你吃喝,你该记住恩惠;若有宵小来给你喂食,你当有点骨气,宁可饿死也不能……算了,活着就好。”白公爷望着画眉愈发鄙夷的眼神,喃喃,“我自己已经很憋屈了,何必再去要求你?” 画眉鸟啾啾叫了两声,嫌弃主人耽搁它用晚膳,低头啄了记狠的。 白玉京疼得缩回了手,指着它小声怒道:“小没良心,明天断你的粮!” 画眉撅着腚吃饭,冲他翘了翘尾巴,说不清是嘚瑟还是示好——前者可能性比较大,毕竟白公爷没有摸鸟屁股的爱好。 白玉京叹了口气,怏怏关窗上床。掰着手指算算又到了倒霉儿子联系他的日子,伸手在狗窝似的床里刨出窃天玉,抱在了怀里。 至于滴血,不好意思,本公爷的血如此珍贵,何必浪费,倒霉儿子有需求肯定会自己滴血的。 翻来滚去几圈,白公爷再次变卦,拧着眉咬破了指尖,再次沉入那处黑暗空间,隔了好一会儿,才见到倒霉儿子白歌。 比起上次相见,儿子又沧桑了一些,衣袍上的斑斑血迹沉淀成了黑色,胡子拉碴不说,头都不知多久没洗过,发丝打成了绺儿,瞧着都能感受到难闻气味。 一见白玉京驾临,白歌“噗通”又跪下了,痛哭流涕:“父亲,新帝实在太无情了!儿子带着白家旧部东躲西藏,快要撑不住了!” 白玉京心酸地望着他,心说隔着二十年,我也没法收留你,儿子你忍了! 许是没听到动静,白歌稍稍收住哭声,偷眼瞅了瞅发呆的亲爹,更咽诉苦:“父亲,现在儿子藏在京郊一处农庄,吃喝暂时不缺,就是附近时常有官兵衙役搜查,不是特别安全。我记得您少时有几处可藏身的地方,不知可否告知,借儿一用?” 白玉京心中“咯噔”一跳,他的确从父兄战死后,就开始准备白家的后路。他借着挥霍表象,在南方置了宅子、土地和出海的船只,京郊也有两三处能临时藏人的安全点。他担心老人家心脏受不了,这些事连奶奶都没告诉。如今乍然让白歌点破,白玉京竟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好半晌,他看着眼巴巴的儿子,忍不住问:“这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白歌愣了愣,神情奇异:“自然是父亲亲口所说。” 白玉京沉默了。老实说,他有点怀疑是不是谁家跟护国公府过不去,跑他这儿套话来了。想想又觉得若是连自己儿子都背叛了白家,似乎他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他委婉地问:“你,如今可还是自由身?” 他还是想确认下儿子是不是被人胁迫了,万一族人遇险躲了起来,别人抓住逆子寻人呢? “算,算是?”白歌愣愣点头,“儿现在逃亡在外,到处躲藏,还没有落网。” 好惨。 白玉京这辈子虽过得憋屈,可毕竟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无需担忧风雨侵袭。他语气软了下来:“为父确实有安全屋。你告诉我现在在何处,我指给你最近的点。只是二十年过去,不知那里是否易主,你还是小心为上。” 父子俩比比划划沟通了半晌,白歌心满意足收好地址,父子俩一时无言。 许久,白玉京打破了沉默:“抓你的人是谁?可还有转圜余地?” 他其实更想问白歌的生母是谁,二十年后的白玉京又去了哪里。可临到张嘴,突如其来的胆怯又让他生生改了口。 他怕问出一个自己承受不起的结果。 “抓我的是白泽卫指挥使唐惜福。”白歌恨声请求,“二十年前,唐惜福应当仅是五六品官,父亲能否做掉他?” 白玉京先是一惊,继而皱了皱眉,表情有些奇怪地看了眼白歌,还没等他开口,他就听到了一声尖叫:“天哪,怎么那么突然?文聪还没做新衣呢!” 梦境犹如冰镜破碎,倏忽支离出千万碎片,切割得对面白歌的脸狰狞而诡异。 原来那日梦境是这样坍塌的。 熹微晨光映入窗内,白玉京忽地睁开眼,头晕得厉害,他胡乱从床下摸出痰盂,“哇”的一口把隔夜饭吐了个干干净净,连带着胆汁酸水都涌了上来。 足足干呕了半刻钟,吐得整个人都虚脱了,他才算舒服了点。 白玉京有气无力摸过床头柜上的水杯,草草漱了嘴,便躺在床上发呆。 娘的遭反噬了,怪不得至少三天才能开启一次,这么个吐法换谁也顶不住啊!就是不知是连续开启过度消耗体力,还是被人突然打断梦境导致不适,看来还得翻翻《窃天录》。 他睁着眼思索倒霉儿子交代的信息,对方提到了唐惜福,还要他帮忙做掉。唐惜福此人,白玉京有印象,他一直跟在陆九万身边,看上去踏实能干,听说还是堂堂正正武举进士出身,他能升至指挥使不稀奇。 可是,陆九万呢? 白玉京忍不住想,比他更优秀的上司陆九万呢? 总不能因为人家是女子,就被压住了?或者另有重任? 白玉京乱七八糟想了一堆,思绪又回到“做掉”二字,他一跃而起,翻出了《窃天录》,呼啦啦找到某页,点着一段文字眯了眼睛。 “告诫后世子孙,切勿滥用窃天玉。所谓天行有常,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逆天改命,必遭天谴,切记切记!” 用窃天玉窥探已发生的事情,顺应进程可以,可若是利用窃天玉更改历史进程,比如把死人救活,干扰达到一定程度,窃天玉就会陷入沉眠,直到二十年后,由下一任主人开启。 这些,白歌不知道么? 他不想办法脱险,却把精力用在这等小事上,怎么看都不像个有长远打算的。或许是唐惜福在二十年后权柄极盛,严重威胁到了护国公府? 白玉京点着文字,小声嘟囔:“傻儿子不好生念书。” 就在这时,之前吵醒他的尖利女声又响了起来:“如意姑娘,京哥儿,啊不,是国公爷!国公爷还没醒么?我有急事哪!” 白玉京皱了皱眉,听出是二爷爷家的孙媳妇郝氏。说起来白家祖业并不在京中,迄今多数族人都在老家生活,留京的只有护国公这一支。按理说二爷爷家早该跟他家分家了,不过前些年人家孙子跟着上战场断了条腿,白奶奶觉得过意不去,一直养着他们一家。国公府不缺这口饭,白玉京不在乎,只要对方安安分分就行。 思索间郝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股子喜气:“如意姑娘,你也知道,宫里的贵妃娘娘再给三皇子选伴读,挑了好几家勋贵后人进宫参选。我家文聪沾护国公府的光,名字也在其中。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文聪见识少,要想抓住机会,可不得……你看国公爷还没醒,要不,你先带我去库房选几匹料子?” 白玉京房中的大丫鬟如意有些迟疑:“老太太怎么说?” “自然是欢喜的!”郝氏笑道,“老太太说如今国公爷承了爵,家里该他做主。” 白玉京忍不住推开窗子,探出身去问:“换季的时候他不是刚做了衣裳?前些天我还给他封了个大红包,不够么?” 郝氏吓了一跳,慌忙转过身来笑道:“公爷没带过孩子不知道,这个岁数的男孩长得快。再说燕居衣服,不好穿着进宫见贵妃的!” 白玉京歪歪头:“那你去成衣铺子做嘛,从公中走账。” 郝氏支吾了下,几乎维持不住笑容:“这,明明库房有现成的料子,何必再破费……” 白玉京眼珠转了转,想想老太太的态度,明白了:“你是想要我娘留下的嫁妆,还是想要我爹生前得的赏赐?” 郝氏脸色陡然难堪,讷讷着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小声道:“我这不看着,文聪是从护国公府走出去的,万一选上了,公爷脸上也有光。” 白玉京冷笑了声,吩咐如意去库房取几匹他素日用的料子。 打发走了郝氏,如意不由埋怨:“这些年府里真是太纵着他们一家了!当初是他们家羡慕护国公的权势,非要送人去战场,想跟着蹭军功。如今却又……跟咱们对不住他们似的!” 白玉京摇摇头,神色萧索:“当年命令是我爹下的,白吉出了事,咱们可不得负责?” 白玉京没法跟她说明白,他曾经问过父亲的亲兵队长,对方说国公爷预感到战局不利,特地派了白家子侄白吉亲自前往太原求援。可惜,白家军苦等多日无果,战后有人在一处山沟里发现了断腿昏迷的白吉。 白吉摔得人有点迷糊,说不清是求援路上脚滑,还是归途遇险,反正晋王咬死没收到求援,此事竟成了一桩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悬案。 凉爽的晨风透窗而入,轻轻拂动帷幔,催着侍女为花瓶换上新的花枝。 白玉京躺在逍遥椅上,自在地摇来晃去,眺望着天边喷薄而出的朝阳,心说七月二十了呀!又是新的一天呢! 陆九万昨晚在东宫睡的,一大清早就被宫女摇起来用早膳,整个人都有点迷糊。若搁她平常的习惯,非得睡到不能再拖,然后爬起来半路买点春饼、烧麦之类的,点完卯就茶吃。如果赶上官署查得不严,她还可以支使小校尉偷溜出去给她打碗粥或者馄饨。 “东宫得等退了朝才能用膳,太子妃怕误了千户点卯,让您先吃。”宫女们利索地端来洗脸水和早膳,看看没嬷嬷注意,纷纷凑过来小声夸赞,“还是千户厉害!昨夜两位殿下彻夜长谈,快天亮的时候突然抱头痛哭,今早太子出门的时候都是喜气洋洋的。” 哦豁,这是说开了。 陆九万不爱吃甜,小厨房特地准备了羊肉包子和青菜粥,配着冰鸭和银苗菜吃。所谓冰鸭就是头天煮鸭子凝成的膏,银苗菜则是藕的嫩芽,吃起来十分开胃。 沈雯晏约莫是哭肿了眼不好见人,没出来送她,而是让人给她塞了只风鸭当午饭。 陆九万笑眯眯接过,左手拎着风鸭,右腋夹着宫女友情赠送的点心,愉快出了皇城门。这趟来得值,非但解决了东宫历史遗留问题,还赚了不少吃食,省了两餐钱。 不过她这好心情在进白泽卫官署后来了个起伏。 “通明石不找了?”陆九万难以置信,“陛下说的?” 赵长蒙耐心地解释:“不是不找,是事情超出了你的职权范围,由我亲自负责。你把通明石和长兴教相关案卷移交过来,可以回去歇着了。” 陆九万不死心地要求:“那您查案总得有人手?我给您打下手呗!” “不必。”赵长蒙摆手,“我有更合适的。” 陆九万见老赵死活不上道,不由怒了,干脆挑明:“您说移交就移交,我们都忙活好几天了,这功劳怎么算,案卷怎么写?您行行好,就算是摘桃子,也得给我们留点青果子?反正您必须给我一个说法,不然我没法跟兄弟们交代。” 赵长蒙让她给气笑了,点着她没好气地骂道:“你个泼猴!功劳算你们千户所的,不抢!我给你们善后,你们擎等着领赏,行了?” 陆九万登时乐了,嘴里还要假假推辞:“哎呀,那多不好意思,怎么能让您吃亏呢!咱们白泽卫还要靠您扛起来呢!” 赵长蒙看她嘴里推着,脚却诚实地往外移,就明白这混账玩意也学会了虚伪。 压了几天的包袱有人乐意高价收,陆九万乐得白得功劳,转头就跑回他们千户所高喊:“兄弟们,咱们自由啦!除了手里有急活的,大家暂时可以歇着啦!” 几息之后,千户所里爆发出了响亮欢呼声,熬夜熬得脚步发飘的官吏各个都恨不得立即回家补觉。 欢声笑语里,唐惜福绕过来,神色凝重地小声说:“昨天你走之后,指挥使就以亲属回避的规定,把许鹤鸣的案子要过去亲自管了。” “诶?”陆九万傻眼了,指指自己,“我?亲属?” “未婚夫妻。你自己也说要避嫌。” 陆九万本能觉得不对劲,合着三个有关联的案子,全落在了老赵手里,这业绩算一个案子,还是三个案子?怎么觉得有点亏? 唐惜福继续道:“还有,今早杨骏说,有人联系他了。” 陆九万现在就一个想法,这会儿跑回去从老赵手里抢案子行得通么? 第31章 火葬场 太阳渐渐升高,晚间消退的热浪重新席卷而来,炙烤得知了滋哇乱叫。廊下小兔崽子们成群缩在树荫里,热热闹闹讨论着散值后要去哪里吃饭喝酒,间或招呼一声路过的上司。 “这个节骨眼上,长兴教联系杨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余孽幸存?” “谁知道呢!约莫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 穿堂风呼啸而过,带来难得的凉爽。陆九万站回廊上眺望着赵长蒙值房的方向,轻声提议:“左右老赵不知道,咱们去见见杨骏?”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唐惜福一口应下:“我觉得可以!移交卷宗也需要时间的,指挥使还能抠得那么细?” 两个打定主意忽悠上司的混球悄悄换好衣服,溜出了官署,去赴一场不被允许的约。 杨骏约的地方在一处偏僻的茶楼,他提前开好了阁子,许是过于焦躁,明明是请人喝茶,可陆九万他们到的时候,整壶茶已然喝得没了色儿。 唐惜福不在意,重新叫了壶新的,检查过周围后,坐下来开门见山地问:“对方说什么了?” 杨骏沉默了下,神色有些奇异:“其实,他想联系的可能不是我。” “哦?”陆九万登时来了精神,合着还能钓条大鱼! 杨骏低头喝了口茶,整理着措辞:“他,我怀疑他想联系的其实是河清伯陶盛凌。” “谁?!”唐惜福惊得帽子歪了半截,“他不是,跟你表妹早就,分道扬镳了么?” 唐秃子试图把话说得委婉,可再委婉也不能抹掉程心念被抛弃的事实。 杨骏无奈地看他一眼,心说您不愧是陆千户的得力助手,深得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真传,当着她的面儿,您也敢提这茬,唯恐她不记得我俩为啥闹掰。 陆九万以手支额,有那么一瞬觉得,感情史太丰富了似乎也有那么点不好,比方说容易沦为瓜田里最靓的那只瓜。 杨骏艰难地将话题拉了回来,然而一开口,瓜的味道更浓了:“念念觉得京中物价腾贵,不适合长期居住,再加上近来京中不太平,想回老家。我过去帮她收拾了东西,想着尽最后情谊,送她归乡。结果我们出京住店时,陶伯爷也住同一家,言语间希望念念再考虑考虑。” 一阵恶心泛了上来,陆九万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几个意思?他该不会是后悔了?” 杨骏没吱声。 陆九万执着茶杯,嘴角抽搐,难以置信地确认:“他真想吃回头草?” 杨骏嘲讽地笑了下:“我才知道,咱们这位陶伯爷,这两三年一直关注着念念。看着她挣扎求存,看着她孤身无依,到如今她释然离去,陶伯爷偏又追了上来。陶盛凌说路过,你们信么?” 十八日晚,白泽卫突袭净慈寺,拿下了成串的长兴教信徒。不相干的人听来或觉热血,或觉后怕,在卷入其中的程心念看来,却是自由即将到来的信号。京师繁华,迷了她的眼,让她数年浑浑噩噩,到如今才真正想通这里不适合自己。 程心念退了房子,收拾好行囊——拢共只有两包,雇一辆骡车就够了。那日的交谈到底入了杨骏的心,这位爱管东管西的表哥虽然欲言又止,到底没说出阻拦的话,只是强行塞了积蓄,护送她一路前行。 十九日傍晚,两人为省钱,是在一处道旁野店歇息的。 “真的很简陋,不过就是一片草篱茅舍。”杨骏特意强调,“附近百步远处就有家二层客店,以陶伯爷的身份,就算全包也没人说什么,何苦跑茅舍落脚?” 陶盛凌只带了三两护卫,一路疾驰,风沙沾衣,许是骑得太久,翻身下马时还踉跄了下。容色冰冷的伯爷大步踏入店内,直奔程心念那一桌,张口就是责备:“你不好生待在京里,又跑出来闹什么?” 程心念愕然抬头,好半晌才纳闷:“我闹什么了?” 陶盛凌面色有些苍白,他冷冷地问:“进了一趟白泽卫,还没让你学乖么?多事之秋,你乱跑什么?” 程心念沉默了一阵,实在理解不了他的愤怒:“伯爷,我以为,两年前在白泽卫官署,咱俩就已经没有关系了。我去哪里,与您有何干系?” 陶盛凌似乎摇晃了下,怒气愈盛:“偶尔闹点小性子就罢了,如今是什么形势,你能不能懂点事?” 程心念闭了闭眼,讽刺地笑了笑,张口说出了熟悉的语句:“不过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子罢了,尚未过门,与陶某何干?” 两年听到这句话时,譬如冰水临头,程心念绝望得无以复加,只觉得全天下都在把自己往深渊里推。 两年了,她慢慢走了出来,这个男人却跟杨骏一样,以为自己仍然停留在原地。 陶盛凌直勾勾盯着她,一言不发。 “我心头有气,拿钥匙时故意撞了陶盛凌一下,我俩的钥匙混在了一起。”杨骏停下来喝了口茶,声音沉了下去,“睡至半夜,有人敲我的窗。” 月黑风高,一道微微沙哑的男声在窗外响起:“野火烧冈草,断烟生石松。” 杨骏激灵灵彻底醒了,那道声音实在太熟悉了——来自之前长兴教联系他的人。他屏住呼吸,丁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直到窗外之人得不到回复,屈指敲了敲窗格,才含糊地“嗯”了声。确认他听清后,对方像一缕幽魂隐入树丛,唯余鞋子擦过草叶时的沙沙声轻轻回荡。 杨骏睁着眼等了一会儿,一骨碌爬起来唤醒程心念,两人匆匆收拾东西,连夜逃回了京师。 陆九万有点跟不上思路:“野火烧,烧什么?” 原谅她打小不知风雅为何物,先生跟她说“日照香炉生紫烟”,她对“李白来到烤鸭前”,老陆还搁旁边捧场拍巴掌“闺女对得真工整”。钟家父女倒是想管,奈何实在正不过来,最后只能自我安慰“好歹知道是李白写的”。 她肚里那点常用诗词,一半是太子押着记下的,另一半则是为了追美貌书生强行背的。 第32章 大冤种 杨骏显然知道她的德行,耐心解释:“野火烧冈草,断烟生石松,出自唐代贾岛写雪后之景的一首诗。” 雪晴晚望 倚杖望晴雪,溪云几万重。 樵人归白屋,寒日下危峰。 野火烧冈草,断烟生石松。 却回山寺路,闻打暮天钟。 杨骏将诗句翻译成白话,猜测:“眼下是七月,看似与雪毫无牵扯,可若是雪指的是长兴教局势不妙呢?” “唔,讲得通。”陆九万沉吟着道,“他的重点可能是下一句‘却回山寺路’,野火那句只是遮掩。” 杨骏微微颔首:“我亦觉如此。” “问题是这个‘寺’,指的是哪座寺?”唐惜福提出疑问,“净慈寺已经被咱们端掉了呀!” 陆九万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露出了一抹智珠在握的微笑:“你还记得这间房原本是给陶盛凌准备的么?” 唐惜福恍然:“这话是对陶盛凌说的,他肯定知道地址!” “对,所以难题在于怎么让他开口。”陆九万笑道,“不过这对于咱们来说不是难题,我待会去找刑科问问能不能开驾帖。” “我觉得不能。”唐惜福适时泼冷水,“你忘了咱们该歇着了么?” 糟糕,忘记老赵把案子收走了。 陆九万面无表情地坐了会儿,语气平平:“我去跟老赵谈谈。” “嗯?” “先礼后兵。”陆九万甚诚恳地保证,“我是讲理的人,真的。” 唐惜福半点不信,面无表情喝了杯茶,心说你可拉倒,老赵那张翘头案,从黄花梨降成铁力木,就是拜你所赐。 正事谈完,杨骏忍不住操起了老妈子心:“陆千户,陶盛凌屡次骚扰我表妹,白泽卫能不能一起管了?” “能是能,但我觉得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你要是没什么忌讳的话,不妨劝程心念练练武,万一遇到危险,打不过也能跑不是?更何况我瞧陶盛凌也不像能打的模样。”陆九万出完招,对陶盛凌反复的行为不太能理解,“他怎么回事,当初撇清干系的是他,现在追着人家跑的也是他?” 杨骏默然不语。 得,陶伯爷当初把孤女当替身,情到深处又把人抛弃,现如今替身走出来了,陶伯爷自个儿却陷进去了,眼瞅着要来出追妻火葬场。 这瓜太膈应,陆九万委实吃不下。她真心实意地提醒杨骏:“既然你俩又回来了,就换个隐秘的地方住!或者找个陶盛凌不好伸手的地方待着。总之少跟脑子有坑的人牵扯。”其实她觉得杨骏原先脑子里的坑也不少。顿了顿,她安慰道,“没准儿陶盛凌是做戏呢?搞不好他去野店就是为了跟长兴教联络,程心念只是个幌子。” 好像更恶心了。 “那是最好。”杨骏让长兴教折腾得心力交瘁,叹息,“我去求求父亲,先把念念带回家!” 没落的伯爷也是伯爷。嘉善帝登基后,武康伯府虽大不如从前,保住一个孤女应当问题不大。当然前提是陶盛凌不发疯,否则代价太大,武康伯铁定麻溜儿交人。 一口干喝杯茶中,陆九万起身叮嘱:“我俩先走,你过会儿再走。” 行至门口,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郑重的“谢谢”。 所有的恩怨情仇,似乎都随着这声“谢谢”远去。陆九万突然意识到,她一直耿耿于怀的,其实是杨骏的理所当然。 大家都是女孩子,凭什么你觉得我应当让着你表妹? 我挣个辛苦钱不容易,供你读书就算了,凭什么还要忍受你把我送的礼物转送你表妹? 所有的“凭什么”,一点点消磨光了陆九万对这段感情的耐心,最终她选择了抽身离去。 顺着茶楼台阶下来的时候,陆九万还在思索,到底是她挑男人的眼光太差,还是运气实在不好,为何总是遇到这种欠缺社会毒打的对象呢? 唐惜福跟在她身后,边下楼梯边叨叨:“头儿,你可别因为这声‘谢谢’就吃回头草哈!这种男的要不得,我跟你讲,他心里没数,不会调解家庭矛盾,谁跟他谁憋屈……嗷!谁?!哪个瘪犊子,给老子出来!” “哗啦”一壶热茶,自上而下把唐惜福烫得一蹦三尺高。他顾不得遮掩身份,一把薅下小帽,露出水光莹然的光头。他四下寻摸一圈,指着茶水来处跳脚怒骂:“哪个出门被车撞,生孩子没屁眼,父母坟头遭雷劈的?敢做不敢当的混蛋玩意,你给我滚出来!” 陆九万连忙抽出帕子给他,一时管不了他嘴里不干不净了。陆九万带的所有白泽卫,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学说话,无伤大雅的口头禅不要紧,可谁敢在她跟前飙荤话和脏话,她能揍得对方亲妈都不认识。 唐惜福骂了足足半刻钟,把茶楼掌柜都给惊了出来,二楼栏杆处才冒出一颗姗姗来迟的脑袋,面无表情地承认:“本公爷泼的。手滑。赏你的。” 竟然是白玉京。 财大气粗白公爷毫无诚意地抛下来一枚银锞子,姿态高傲随意,跟打发乞丐没什么两样。 “当啷!” 银锞子落地,顺着台阶蹦蹦跳跳滚了下去,声声响动直直砸在茶客心间。 唐惜福气炸了肺,怎么也没法把这个仗势欺人的混账,跟白泽卫审讯室里眼圈通红的小白脸联系在一起。他强忍着气质问:“白公爷,咱俩没仇?” 白玉京呵呵两声,心说那可不一定,二十年后你个瘪犊子追杀犬子,眼瞅着我护国公府都要绝后了,这仇大了去了! 旁观的陆九万忍不住打圆场:“好了好了,既然是手滑,就别追究了。公爷你也是,好好道个歉不得了,至于说怪话?” 左右各打五十大板,唐惜福还没想好要不要就坡下驴,便听那位白公爷态度和蔼,语气轻柔地应承:“陆千户有令,莫敢不从。天气炎热,千户上来用杯茶?权作致歉。” 唐惜福猛地抬头,对他这赤裸裸的双标十分有意见。怎么着,他要道歉不行,陆九万要就行? 更气的还在后面,白玉京今天似乎很喜欢看他发火,轻飘飘一眼过来,又补了句:“陆千户受惊了。” 唐惜福气得浑身颤抖,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你个白玉京,承了爵了不起啊?咱俩这仇结大发了!有本事别落我手里! 第33章 熟人 此处茶楼地段偏僻,装修却不粗陋,到处都是细细刷了清漆的原木,有种返璞归真的美感。以陆九万的眼光看,这里吸引来的多半是熟客,以及他们这种需要谈东西的客人,赚不赚钱不知道,赚名声倒是真的。 此时临街阁子内,白玉京乖乖巧巧交代:“我之前看见有人跟着陆姐姐进了茶楼,就是一楼柜台边那桌,戴斗笠的男人。他还想靠近你们那间阁子。”他邀功地笑笑,“不过我立马包下了整个二楼,他上不来。” 唐惜福连忙站起来,借着喊店伙计帮忙烘干衣服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凝重地点点头:“好像是老赵身边的,已经走了。” 陆九万挑开窗子,等了一会,看见斗笠灰衣男慢悠悠融入人群,很快消失不见了。 此人名吴良,原先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擅长潜行追踪。他痴迷下棋偏生水平奇臭无比,六年前因一局棋输给赵长蒙,定下了十年契约,留在京师保护老赵。而这也是赵长蒙能镇住陆九万的底气——吴良收拾这帮小兔崽子完全是虐菜。幸亏他不是白泽卫的人,否则必然是陆千户升官路上的大敌。 “这不对呀!”唐惜福凑到窗边小声急道,“老赵怎么跟防贼似的?” 陆九万不动声色瞥了眼白玉京,示意出去再聊。 唐惜福不甘心地闭了嘴,越想越憋气,他豁然转头瞪向安静如鸡的白玉京,沉声问:“你故意泼我的?” 白玉京刷地望向他,无辜地扬扬眉:“楼下那人八成是想看看你们在跟谁见面,我又不能喊里头的人别出来,只好出此下策咯!” 唐惜福半信半疑地打量他,想想若不是那壶茶泼得及时,等他们一走,还真保不住杨骏,只得憋憋屈屈认栽。 陆九万似笑非笑望过来,语气带着点揶揄:“我以为,白公爷日常去的当是富丽堂皇之地,怎的来了此处?” 白玉京登时来了精神,挤过来指着街对面的酒楼解释:“我在那里吃饭来着!你别看它又破又小,却是老店,东西可好吃啦!” 能让白公爷夸声好吃的,想来不是一般美味。 陆九万沉默了下,轻声道:“所以,你是发现有人跟踪我们,才跑了过来。你我非亲非故非友,劳公爷如此费心,多谢。” 白玉京闻言瞪大了眼睛,清澈眸中带着点天真无邪,还有丝丝难以置信:“陆千户帮过我,我也帮过陆千户,这都不算朋友么?” 嗯?唐惜福探究地扫视他,分明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茶香。 “您看,咱们最近几乎天天碰面。”白玉京夸张地感慨,“京师那么大,人口那么多,偏咱们总是见面。陆千户,您不觉得咱俩很有缘吗?” 他努力扬起最真挚的笑容,试图用真善美打动对方。 可惜,他碰到的两人都是铁石心肠的货色。 唐惜福毫不留情地嗤笑:“公爷,咱俩也偶遇了呀,还是我审的你,您咋不说跟我有缘?”顿了顿,他了然微笑,“官大一级压死人。千户就是比副千户有用哈!” 白玉京差点按捺不住杀气,这个碍眼的是怎么回事,上官都没说话,他多什么嘴! 陆九万冲他安抚地笑笑,起身告辞:“多谢公爷款待。官署还有事,下官就先走了。” 白玉京生无可恋地瞧着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在心里将唐秃子抽了八百六十遍,这会儿觉得白歌“做掉他”的提议也不是不行。 突然,他想起了桩要紧事,一把拉住要出门陆九万:“陆千户,有点事想请教!” 陆九万让他拽得一个趔趄,垂目望着扣住自己手腕的手指,羊脂玉似的白皙,毫无瑕疵,一看就是打小好生保养的。她稍稍挣了下,竟没挣开,不由板了脸,偏对方毫无警觉,还在努力瞪着唐惜福,给他使眼色。 唐惜福不乐意迁就他,呵呵冷笑:“公爷,您那下巴是脱臼了么,老扬个不停!” 白玉京险些失态,觉得姓唐的简直跟白家上下几代人都有仇。 陆九万感受着腕上手指的力度,叹了口气,示意唐惜福先出去。 阁子的门“吱呀”关上了,陆九万伸手掰开他的手指,淡淡道:“有事说事。” 白玉京蒙了一瞬,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方才一直攥着人家的手腕,十分的孟浪。他跟触了火似的,攸然缩回了手,好半晌都木木愣愣的。 陆九万长吁一口气,难得耐心地问:“公爷,您可以说了。” “啊,我,我就是,那个,想问问,什么情况下,白泽卫指挥使会亲自追捕勋贵后人?”白玉京对二十年后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护国公府今不如昔,白泽卫要抓白歌的话,派个三把手指挥佥事或二把手指挥同知就够意思了,怎么还出动了白泽卫老大? 陆九万愣了下,反问:“谋反?” “不可能!”白玉京吓了一跳,连连摇头,“没那么严重,就,闯了大祸,丢了重要东西。” 陆九万松了口气,想了想,猜测:“那可能是陛下吩咐的。这种未必有多严重,许是嫌犯比较特殊。比方说特别得宠,或者知道什么秘密。” “秘密?”白玉京沉吟了下,这不肖子没准儿还真卷进了什么要命事件里。 “公爷,我可以走了么?”陆九万看他不吱声,作势要开门。 “等等,等等!还有个问题!”白玉京慌忙道,“这种情况下,嫌犯是该主动现身,把事情讲清楚;还是应该躲起来,等风头过去?如果站出来的话,会被灭口么?” 以蠢儿子状若丧家之犬的情况,他担心对方撑不到这边查清真相,就被白泽卫逮住了。尽管他白玉京给白歌指了安全点,可都二十年了,谁知道那地方还有几分用处。 “不好说。”陆九万耸了耸肩,“具体事情具体分析,您这没头没尾的,我没法判断啊!” 白玉京自己也觉得有点难为人,硬着头皮换了个问法:“那,您觉得唐副千户,人怎么样?会为了圣命滥杀无辜么?” 陆九万这就不太高兴了,唐惜福再愣,那也是自个儿袍泽,让一纨绔子弟瞎质疑,算什么事啊!她表情淡了下去,语气有点凉:“公爷,有病治病。” 木门一开一关,“嘭”的一声响,徒留白玉京不知所措。 陆九万和唐惜福下楼的时候,茶楼掌柜亲自捧来了一身崭新外套,恭声道:“茶水易留茶渍,东家吩咐我们给洗了。现在客官衣服还没干,您不妨留下住址,小店差人给您送过去。这衣服您先穿着,粗陋之处,还望见谅。” 唐惜福拿衣服的手顿了顿,表情有点纠结:“这个,另加钱不?” 很好,大燕朝堂一脉相承的爱财如命。皇帝抠搜,指挥使雁过拔毛,千户一门心思升官发财,副千户现今也显露出了吝啬本质。 掌柜十分有涵养地继续微笑:“您在鄙店湿了衣服,自然由鄙店负责。况且我们东家承过二位的恩惠,尚未答谢。” “你们东家是……” 掌柜抬手指了指柜台悬挂的一把小算盘。 这算盘有点眼熟。 陆九万还没反应过来,唐惜福已然露出了警惕的目光,他飞速抓出一把大钱塞给掌柜,拒绝道:“不必了!本是意外,不劳费心!一件衣服钱我还是付得起的!” 话音未落,他手忙脚乱披上衣服,催着陆九万赶紧走人。 “你那么急做什么?”陆九万被他推得脚步不稳,嚷嚷,“人家好心好意,你好歹,哎,不是,你怎么跟躲债似的?” 虽不中却不远矣。 唐惜福惴惴不安地按了按心口,心说你要见着那怪力姑娘,又得拉着人家不放,到时候哪还有我的饭碗。 陆九万没看清那把小算盘,他可是瞅得一清二楚。 刷了黑漆的算盘古朴轻巧,右下角悬挂了个小木牌,上书一个“郑”字。 这他娘的是郑钱花那丫头的茶楼! 茶楼后院,掌柜将一把大钱放在桌上,无奈叹息:“人家不要,我也不好追着硬给。” 郑钱花坐在书桌后,身前摊着各类账本和几把算盘。她沉默了下,微微颔首:“廉洁奉公正直,这两位都是很好的人呢!”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愿爷爷的案子能有个好结果!” 茶楼二楼,白玉京亲眼瞧着陆唐二人汇入人群,才放下窗户,径直走出去,推开了隔壁阁子的门,坐在了杨骏对面,微笑:“来,跟我讲讲,你当年是怎么追到陆千户的。”顿了顿,他开出了条件,“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非常擅长考试的奇人,你跟他学一个月,赶你自学半年。” 第34章 欺君 陆九万和唐惜福一边匆匆往回走,一边探讨着老赵的不合理行为,说来说去似乎都讲不通。 “太诡异了,我就说姓赵的笑面虎什么时候那么好心,白干活不拿功劳,哪有那么好的上司!”陆九万有些怒,“合着是另有所谋。” “有啊!”唐惜福跟在她身后,指着一处衙门道,“户部前段时间分来个小年轻,勤奋能干,长得还行,颇得上司信赖。户部侍郎就是难活累活他干,让那小年轻跟着捡功劳。” “那么好?” “另有所求。”唐惜福笑,“侍郎夫人以为是丈夫提拔的接班人,或者给自家扒拉的女婿,还兴冲冲带着闺女偷偷去见过,点心都不知送多少盒了。” 陆九万敏锐闻到了瓜的气息,她果断按下怒气,好奇地问后续。 “后来嘛,啧!”唐惜福笑容可掬,“侍郎夫人好心带未来亲家母参加京师官夫人的茶会,俩女的一碰面,发现二三十年前是熟人,还是情敌。” “诶嘿?”陆九万来了兴趣,“户部侍郎这是旧情未了?” “不止。”唐惜福神神秘秘地道,“听说母子俩住的地方是侍郎出面租的。” 陆九万倒抽一口凉气:“私生子?” “嗯哼!私生子比和离过的嫡女还大三岁。哦,对了,现在侍郎夫人也在闹和离,要死要活不跟侍郎一起过了,而且要求他净身出户。”唐惜福眉毛耸动,忍着笑总结道,“你看,确实有对下属贼拉好的,不过人家是父亲对儿子。” 吃了一只保熟瓜,陆九万总算没那么气了。她想了想,分析:“老赵从来不干没有意义的事儿,哦,除了保养他那把胡子。一会儿我去老赵值房外听墙根,你在外头帮我看着点。” 两个混账玩意分工明确,想法统一,一看就是合作过多次,熟得不能再熟。 吴良先他们一步回来,已经进了赵长蒙的值房。唐惜福自觉在月洞门外藏好,陆九万看了眼尽职尽责把守门洞的守卫,轻轻巧巧翻过旁边爬满藤蔓的院墙,落地几无声息。 赵长蒙的值房位于单独院落内,里头栽满了花花草草,一到夏秋,这边蚊虫盛得必须天天撒药,陆九万为此抱怨过许多次,并建议改成演武场,成功收获多日小鞋。 老赵的值房门窗紧闭,陆九万半蹲着身子溜到窗下,熟稔地贴好听管,侧耳听着里头的动静。 “白玉京闹了一场,不知何时才散,我不好一直等下去,就回来了。”吴良似乎有些无奈,“他们出来的那阁子,里头应当是有人的,可我不知是谁。” “暂时不用管他俩,翻不出花来。”赵长蒙沉声吩咐,“你一会就走,亲自去办,不要假手于人。” 吴良沉默了下,低声道:“你玩得够大的,一旦事发,欺君之罪,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欺君之罪。 陆九万呼吸一滞,心跳顿时乱了,随即她猛然惊醒,呼地翻身滚开。几乎是同时,一个巴掌击碎了窗棂。 陆九万不敢停留,从花坛中一跃而起,呲溜窜到院墙前,一脚蹬树跳起,一手够到墙头,整个人像荡秋千一样翻了出去。 院内“吱呀”一声,窗子开了。 与此同时,月洞门处响起一声招呼:“指挥使在么?”曹敏修举着一沓卷宗,喊道,“卑职有要事禀报!” 吴良扶着窗台眺望绿意森森的墙头,好半晌才收回了目光。 白泽卫官署僻静无人处,陆九万倚着树干,依然有心惊肉跳的感觉。 “所以,你费劲巴拉折腾一遭,就知道老赵没干好事?”唐惜福盘腿坐草地上,不满地道,“你说你好歹搞清楚怎么欺君了,别闹得大家伙大祸临头了还都糊涂着!” “说得轻巧,你知道方才有多危险么?”陆九万没好气地比划,“吴良那巴掌擦着我头发丝儿过去的!得亏过去的是我,换个人早命丧黄泉了。” 唐惜福闻言不由心悸,抚着胸口庆幸:“那确实,你都这么悬,我去更撑不住了。” 唐秃子对此没什么好嘴硬的,整个白泽卫纯论武力,吴良第一陆九万第二,她说不行那肯定不行。 陆九万抚着心口喘息:“我当年也是无知者无畏,居然敢一言不合拔刀砍老赵的黄花梨翘头案。早知道他有这么个大神镇着,我横个毛啊!” 唐惜福感同身受:“现在想想,就罚你仨月薪俸,老赵够意思了。” 陆九万狂点头,兀自缓了一会,没那么心慌了,才转头问:“曹敏修是你安排的?” “嗷!也算是巧了。”唐惜福笑道,“我看他拿着卷宗,就让他站门口等等,里头打起来了再进去。”边说他边从怀里掏出几张纸献宝,“咱们早上出门前,我让曹敏修帮忙誊抄了一份王文和的经历。时间太紧,比呈给老赵的那份简略,凑活着看!” 陆九万冲他竖了个大拇指,别的不说,唐惜福办事一向周全,不愧是她的好搭档。 王文和原先是先帝冷宫里的小内侍,因为能说会道,人缘不错,把旧主照顾得很好,并在旧主升太妃后,调到了其他部门,凭借着善于逢迎入了掌印太监王浩恩的眼。 “我看他能识文断字,跟谁学的?”陆九万翻着履历,随口问,“他入过内书堂?” 内书堂是皇城内教授小内侍读书的地方,选十岁以下的孩童进入,通过考核后,多数前程不错,做的一般是跟文书有关的工作。 “诶嘿?”唐惜福察觉到了不对,“如果这样的话,他就不应该进冷宫啊!这不是浪费?” 陆九万继续往下翻,看到一行字时恍然:“啊,原来他伺候的是萧太妃,那就难怪了。这位进宫前是有名的才女,因屡次劝谏顶撞先帝才进了冷宫。她虽清傲,却很喜欢教人读书。” 这样看来,王文和的经历似乎没什么大问题,甚至可以说非常完美,每一次人生转折都有因由。可正是这份完美,让陆九万琢磨出了点刻意的味道。 她将几张纸悉数看完,没找到最想看的东西,皱眉问:“他手里那段宫绦来源呢?” “不好查。”唐惜福解释,“托他买丝线的宫女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他多数时候在正阳门外贺祥记、袁记两家绒线铺子买。前者颜色鲜艳,花样多,但是质地稍显粗糙;后者质地精良,但是颜色比较老套。那段宫绦被水浸过,掉色儿,有点分辨不出具体的颜色,那些宫女也要逐一盘查。” 陆九万长叹一声,抬手盖住眼嘟囔:“我要是能摸到东西,就知道谁碰过它便好了。” 做梦可能还实际点。 第35章 差事变动 “您说什么,去江南?” 陆九万本打算偷偷跟踪吴良——虽然她知道此举有点作死,不过午后赵长蒙就要她带人出公差下江南,打乱了她的安排。 “浙江有人盗挖银矿,当地官吏也参与了,还丢了个查案的御史。”赵长蒙耐心解释,“左右你刚得空,不让你去,让谁去?” 合情合理合法,就是时机有点巧合。 陆九万有理由相信他在故意支开自己。 似乎为了安抚财迷,赵长蒙特意强调:“肥差,那几个关系户想抢我都没给。” 不对劲,十分不对劲,老赵热情得过分了。 陆九万警惕地打量他,凭她的直觉,老赵不是想瞒着她干坏事,就是银矿案有坑。 许是看鱼儿死活不上钩,赵长蒙叹了口气,丢了份案卷给她:“当地民风剽悍,极为排外,一般人搞不了。这案子死了十六个矿工,弹劾当地官吏的御史八成凶多吉少了。” 这才对嘛,哪来那么多活轻松奖赏重的案子,二者占其一才合理。 陆九万悲哀地发现,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凭一腔热血干活的新人了。现在的她,看不出坑的东西反而不敢接。 她低头算了下时间,据她所知,巡按御史巡视浙江、江西需九十天,想来她也差不多这个时限。三个月,京师形势早变了,什么长兴教,什么通明石,早都物是人非,还查个屁! 赵长蒙不催她,抖开邸报淡淡道:“这次协同办案的御史是邵越泽。” “谁?!”陆九万激灵来了精神。 都察院邵越泽,年轻有为,犹善破案,最重要的是长得好看,乃传说中的清冷若云间雪。陆九万一直对他感兴趣,但一来两人没什么可以接触的地方,二来邵越泽是有名的清流直臣,跟他们狗特务不是一路人。 陆九万馋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呲溜”吸了口口水,有点心动,感觉自个儿的责任心在摇摇欲坠。 赵长蒙不疾不徐又加了一句:“你现在出发的话,应当会在浙江过中秋。孤男寡女,每逢佳节倍思亲,嗯哼?” “别说了!我去!”陆九万放弃坚守,一口应下,“您看我何时出发?” “尽快。”赵长蒙微笑着放下邸报,“多拖一日,银矿就多一分危险。” 陆九万连连点头,恨不得现在就去跟邵御史汇合。 及至出了指挥使的小院,秋风一吹,陆九万直接冷了脸。连美人计都用上了,看来老赵是铁了心要把她弄出去,不想让她再碰那几个案子了。 可是问题出在哪里呢? 触动赵长蒙的,是长兴教,还是通明石,抑或是晋王探子? 陆九万边走边思索,从老赵的反应来说,这三个案子最初都没什么问题,均是照常处理的,直到昨天傍晚。 这个时间点发生了什么? 陆九万脚步一顿,昨日傍晚她去交了相关案卷,那里头有什么问题? 她努力回忆案卷里的信息,良久,轻轻吐出一个地名:“净慈寺。” 案卷里提到了净慈寺,再往前推,老赵知道她端掉了净慈寺,其实就有点不对劲了。不过当时她只顾着吃瓜,没留意这茬。现在想想,他当时明显紧绷着一根弦。 陆九万琢磨了下,忽而记起老赵要她去祭拜镇国公主,她忙忙碌碌还没去,如今正好借着机会去探探情况。 她回头眺望着掩映在青竹林里的院墙,幽幽叹了口气,心说:“老赵啊,为了大家伙的前程,你可千万别行差踏错,不然我们这批心腹干将可全玩完了。” 已过末伏,近来早晚凉爽,京师的人们总算可以睡好觉了。只白日太阳依旧火辣辣,尤其是中午,又闷又热,搞得人心烦意乱的。 陆九万骑马还好,有风拂面,只是晒得有点晃眼,好在净慈寺花草树木多,一入寺就迎来丝丝凉风。 不知是不是那夜杀伤的人太多,寺里地面干涸血迹已渗进了青砖,呈现出洗不去的黑褐色,寂静庭院显得阴森森的。 陆九万拿手扇了扇风,拎着香烛纸钱步入小佛堂。 赵长蒙约莫真的尊重镇国公主,特地派人过来打扫过,佛堂以及周围干净了许多,长明灯里重新灌上了灯油,此时静静燃烧着,炙烤得屋内有些热。 陆九万认认真真上了香磕了头,告罪道:“公家差事,那夜叨扰之处,还请公主见谅。”她四下瞅瞅,小声祈祷,“求公主保佑我像您一样官运亨通,不求封侯授爵,但求官至一品。” 不得不说,陆千户野心还是挺大的。 正事办完,她起身在佛堂转了圈,那夜来去匆匆,她没好生看过,眼下天光亮堂,她才发现此处竟还保留了一些异族风情。 镇国公主果然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哪怕是晚年信佛,也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小佛堂的房梁上绑了很多彩线,算算年代,应当是更换过好几批了。即便如此,到而今也褪色断裂,看上去有种岁月流逝的苍凉之感。 拂去尘埃的青石板上雕刻了许多奇异却美丽的图案,不过靠近门窗的地方磨损严重,线条模糊不清,角落里的图案又不全,陆九万横看竖看老半天没看出道道来,甚至连正反都没搞清,就是觉得有点眼熟,仿佛在哪里见到过。 “炼石族。”陆九万低声喃喃,觉得有点古怪。既然镇国公主如此热爱故土,大周立国后,她位高权重,红衣军里又有不少能征善战的炼石族女将,为何这个部族没有流传下来呢? 按理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寒门书生一旦中举,都会有数不清的同姓之人冒出来序年龄辈分,以求族人互相抱团,壮大自身,可以镇国公主的权势地位,为何炼石族反而销声匿迹了呢? 甚至于小佛堂的牌位主人多是女子,立牌位的则是同一人——镇国公主。炼石族族人的牌位都是镇国公主亲手所书,这说明这些人可能是同一代,至多两三代人。 一般来说,是后世子孙给长辈立牌位,可镇国公主是尊位,这么做是非常不合规矩的。考虑到公主特立独行的秉性,不是不能理解,但陆九万就纳闷这些人没有后代么? 公主终身未婚,总不能这些人都单身到死?他们不需要传承么? 来了趟小佛堂,想弄清楚的没清楚,疑云反而更重了。 陆九万叹了口气,去其他房间翻了笔墨纸砚回来,将青石板上的图案细细拓了下来,待晾干后,折好收入怀中,打算找人问问。 刚出净慈寺,就遇上了过来寻她的唐惜福。 “吴良出了白泽卫官署,我没敢跟。”唐惜福低声道,“老赵让我也去浙江。” “嘶……”陆九万有些牙疼,“你觉不觉得老赵,在迫不及待把咱俩踢出去?” 唐惜福重重点头:“绝对有问题!虽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但就咱俩跟老赵的关系,他出了事,咱也别想撇清干系。” 陆九万沉默了,她在思索是装病好,还是去求求太子师兄,总之赖也得赖在京师。 第36章 二号大冤种 天光艳艳,灼人眼目。两人一时无话,就衬得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格外响亮。 这会街道上没什么人,连摆摊的小贩都给热了回去。一行鲜衣怒马的人大呼小叫着疾驰而来,有人身上还背着箭囊等物,大约是要出城打猎。 陆九万抬头看看天色,估摸着这批人是要在郊外过夜。她摇摇头,当个纨绔子弟有时也挺幸福的。 纨绔子弟? 陆九万脚步一顿,望着逐渐靠近的人马眯了眯眼睛,就在一匹枣红马擦肩而过之时,她倏地一跃而起,一把薅下来马上骑士,将他掼在了地上,喝道:“闹市驰马,跟我回白泽卫走一趟!” 虽说陆九万做了缓冲,白玉京还是给摔得头晕眼花。在地上躺了好半晌,此倒霉蛋才顺着衣襟上的那只手往上看,旋即绽开惊喜的笑容:“陆千户!您也在这里呀!是我惊扰到你了么?” 同行的锦衣少年策马过来,摇晃着一颗圆乎乎的脑袋嚷嚷:“这里是闹市不假,可这会儿街上根本没有人啊!” “孙二虎你给我闭嘴!”白玉京暴喝一声,转头又是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陆千户你别理他,汝阳侯次子孙逸昭,脑子不太够用。您说的都对,是我们错了。” 孙逸昭直不楞登瞅着他,满脑子都回荡着好兄弟叛变了。 白玉京如此配合,反倒让陆九万无从下手。她深吸一口气,贴着对方耳朵恶狠狠低喝:“待会儿你就去白泽卫官署告我俩,不然我见你一次揍你一顿!” 温热气息喷在耳畔,刺激得白玉京轻轻打了个哆嗦。 说完,陆九万看都不看他懵然的神情,径自离开了,身后是孙逸昭不满的大呼小叫。 唐惜福愣了一下,连忙跟上,小声问:“多事之秋,你惹他做什么?” “你不是想找理由不去江南?”陆九万反问,“有什么比惹上官司更耽误行程?” “对哦!”唐惜福反应过来,以拳击掌,兴奋地赞同,“况且白公爷是熟人,等拖过这段时间,再请他撤诉就是。” 两人走到马前,唐惜福倏地问:“头儿,你真舍得?” “什么?” “邵越泽啊!他不是你白月光么?” 陆九万解缰绳的手一顿,幽幽道:“人家是云间雪,山巅月,不是我等凡人能肖想的。” “万一呢?万一他就喜欢你这直爽性子呢?”唐惜福不死心地劝,“你看你都相了那么多次了,也没个完全满意的,何不试试邵越泽,左右不差这一次。” “你不懂。”陆九万回眸一笑,“白月光之所以是白月光,是因为凡人摸不到月光,仅能想象。想象出来的人才是最合自个儿心意的。一旦触摸到真实的月光,我又该嫌它没香气不够艳了。” 唐惜福噎住了,觉得上司活得未免忒通透了,怪不得掰了一个又一个。 身后,白玉京在众人搀扶下,从地上爬起来,他忽略掉孙逸昭喋喋不休的抱怨,头也不回地吩咐谢扬:“去查查,陆千户有什么动向。” 拴马桩前,陆九万解下马缰,环视了下周围,问:“吴良往哪里走的?” 唐兴福回过神来,忙道:“出门往东,具体不知道。” 陆九万想了下,白泽卫官署位于皇城与正阳门之间,靠近中轴线的位置,往东是各类衙门,再往东则进入了东城。燕京这块地方,东富西贵,东城多是仓库和土着富户,最有排面的当是王府地盘,然而嘉善帝的兄弟就藩多年,皇子们还未出府,那地儿如今暂作为进京皇室子弟的落脚地;西城则汇聚了勋贵百官宅第,比如护国公府就坐落在此,并且因为周边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家,白玉京想扩个园子都买不到地。 “碰碰运气,去东城看看。”陆九万翻身上马,“他什么时候出的门?” “半个时辰前?我没看到,发现人不在官署,便赶紧过来寻你了。” “好。他骑马了么?” “没有。”唐惜福有点跟不上她的思路,“老吴不爱骑马,人家脚程快。若遇到人多难行的路况,咱骑马还真不一定比他快。” 这会儿路上人少,两人策马顺着长安大街狂奔,竟是一路无阻,堪堪在东安门附近遇到了往回走的吴良。 陆九万怕惊动吴良,没敢勒马,背向行驶几十步后才缓缓在路边停下。 “这附近有什么?”唐惜福靠近她,小声问,“他总不能是进宫?” 陆九万摇摇头,找了处僻静胡同下马,用脚扫平地上沙土,随手捡了根枯枝画出京师草图:“净慈寺在城西,咱们是从净慈寺一路疾驰过来的,约莫用了两刻钟,算上你过去通知我的时间,吴良出门差不多有……六刻钟。” 唐惜福在她旁边蹲下,默算了会,补充:“常人步行,从白泽卫官署走到这里差不多要半个时辰,但是老吴仅需三分之二,甚至一半的时间。” “我看他脸不红气不喘的,明显挺轻松。保守估计,按三刻钟算。”陆九万点点东安门,问,“你说,他剩下的三刻钟,是在跟人协商,还是继续往前走?” “他要再往前走,还得算上折回来的时间,那符合条件的差不多就是燕京府署附近了。”唐惜福摇头否定,“从白泽卫到燕京府署,十几里路呢,快绕城半周了。他再能跑,也不至于步行来回?” “好,那就往回缩。”陆九万顺着南北向的道路回溯,“也就是说,他在附近做了什么事,耗掉了这段时间。” “别告诉我,你想逐一盘查。”唐惜福泼冷水,“老赵现在跟防贼一样防着咱俩,咱俩一动,他肯定知道。” “让我想想。”陆九万仰头想了下,突然道,“天干物燥,东城近来是不是还没清查火灾隐患?” “理由不错,但老赵肯定想得到你要干什么。”唐惜福不赞同,“他太警醒了。” 陆九万看看对面巍峨的皇城,起身擦去地图:“你找个地方坐坐,我去趟东宫。由太子出面,随便派给哪个衙门,咱们都能跟着查。” 所以说,朝里有人好办事,该动用关系的时候,陆千户从不矫情。 第37章 配合 临近散值,白泽卫官署忽然热闹了起来。 前段时间刚光顾完审讯室的白小公爷,摇身一变,甩掉了“小”,以白公爷的身份再次驾临官署,并买一送一,带来了汝阳侯次子孙逸昭。乌泱泱一群人挤在官署大堂,虎视眈眈瞪着赵长蒙,吵吵嚷嚷要一个说法。 “您给评评理,我好生生骑个马,路上别说人了,连只鸡都没有!我打马而过怎么了?能撞到谁?!她至于,至于把我从马上薅下来扔地上?”白玉京衣衫磨脱了线,发髻有些散,双手还蹭秃噜了皮,瞧上去灰头土脸,甚是可怜,他声嘶力竭地咆哮,“就算不能骑快马,那她喊一声叫住我,好好跟我说,我也会听的呀!她这么把我薅下来,万一把我摔伤了怎么办?万一我脚挂在了脚蹬上怎么办?万一,万一我马受惊发疯怎么办?她怎么能这样?!” “对!太过分了!”孙逸昭不敢招惹白泽卫,可跟着老大喝油他比谁都来劲,“路人的命是命,我老大的命就不是命?” 赶来助威的几个纨绔和各家护卫齐齐点头,一把名为同仇敌忾的怒火熊熊燃烧,引来无数观望吃瓜的官吏。 赵长蒙捋着胡子,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在心里将陆九万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深吸一口气,露出和善的微笑:“的确是我那下属好心办了坏事,待她回来,本官一定严肃批评她。” “只是批评?”白玉京蓦地瞪大眼,难以置信,“不带您这样的,这是明目张胆地袒护!” “不然呢?”赵长蒙越发耐心,“公爷想怎么办呢?” 白玉京重重一拍香几,怒道:“当然是停职罚俸,让她好好反省!待本公爷满意了,才可以官复原职。” 赵长蒙微笑着打量他,心里骂了句脏话,暗自腹诽:“你个小兔崽子做什么春秋大梦呢!停她的职,你说得轻巧,老子这一摊事谁给我干?你问问你爹当年敢不敢跟白泽卫硬扛。” 两人谁都不肯退步,但其实白玉京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赵长蒙瞧着耐心和蔼,好说话极了,却是寸步不让,这个短护定了。 静静对峙许久,白玉京先行败下阵来,怏怏不乐地嘀咕:“就算,就算不停职,那她上门道歉,请我吃顿饭,总还是要有的?您不能因为我身无职务就糊弄我,我好歹是个国公,让人拉下马来算什么事啊!” 等陆九万上门,他就推说不在家,让她多登几次门,再挑一挑酒楼食肆,差不多拖过了都察院出发的时间,白泽卫也就不得不换人了。 一事不烦二主,白玉京并不想陆九万出京,想来陆九万也不甘心放弃。他相信陆九万绝对跟自己有默契,就是……他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脊背,祈祷对方别怒火上头再揍他一顿。 道歉和请客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赵长蒙权衡了下,轻轻颔首:“择日不如撞日,若公爷不嫌弃,待她回来就……” “不,我嫌弃。”白玉京硬着头皮幽幽道,“我得回家上药,身上疼得走不动路了,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若本公爷行动困难,平日出门,还得劳烦陆千户搭把手。” 赵长蒙静静望着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混账玩意讹上了他们。 此时老赵还不知道,白泽卫千户陆九万暴力执法的消息已然传了出去,传到了邵越泽吃晚饭的食肆。 清冷出尘的年轻人正就着一盘豆腐吃粥,听到隔壁桌的哄笑,微微皱了眉,正要继续夹菜,倏忽一个熟悉的名字飘了过来。 “陆九万啊!”隔壁桌的壮汉猛拍大腿,“你们不知道,她动作又快又狠,直接把白公爷从马上掼地上去了!” “嚯!那么凶!”同桌人发出惊呼,“会受伤的?” “可不!白公爷乃是文人,身上丁点功夫都没有,哪受得了,当时就躺地上起不来了!”壮汉夸张地形容,“哎呀,人差点疼晕过去,估摸得伤到筋骨了。” 同桌人小声指责:“白泽卫太嚣张了?好歹是个公爷,对贵人都这样,对咱们平头百姓岂不更凶?” 邵越泽眉头越拧越紧,终于没了胃口。他起身结了账,一路打听着往净慈寺行去。 事不目见耳闻,不可臆断其有无。他是御史,须得公正。 陆九万走了趟东宫,没说老赵有问题,只说之前在净慈寺放火,惹得其他衙门有意见,她想统一清查下火灾隐患,免得哪天起了火,其他衙门赖上白泽卫。 太子深以为然,表示会要求五城兵马司留意火盗事宜。 正事办完,太子又搓着手留她吃饭,说是想感谢她提点夫妻俩,想来两口子最近过得不错。 陆九万笑眯眯接受了邀请,不过将时间定在了后日,这样即便白玉京办砸了事,她也能靠着太子请客这个理由逃避出京。 不过此时她还不知道,白玉京非但给她办成了,丫还是超额完成任务,简直后患无穷。 奔来跑去一天,陆九万精疲力尽出了皇城,站在街上长舒了口气,感觉这会在她面前放只整羊,她都能连肉带骨啃了。 她摸了摸肚子,慢腾腾绕过散值后熙熙攘攘的人群,朝着跟唐惜福分开的地方走去。 “这儿呢!”唐惜福站在一家书铺门口招呼她,“快过来。” 陆九万进了书铺,随手翻了翻,发现多是学子们爱买的时文,不由奇怪地问:“你又不爱看书,怎么来这里了?能白坐?” “不是。”唐惜福以手掩唇,小声道,“净慈寺出事前,你不是让我查查白玉京么,后来一忙,忘跟你说了。” 陆九万脑子有点混沌,迷迷瞪瞪看他:“他喜欢来这儿?” 唐惜福竖起食指摇了摇,示意她往里走,一直到了里间布帘外才停下。 此处书铺店面不小,以布帘分隔出内外间,外间卖书,里间供读书人品茶探讨学问。陆九万站帘外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聊的多是学术流派以及时下流行的应试文,云山雾罩,听不甚懂。 陆千户深刻怀疑唐惜福在消遣自己,她投去疑问的目光,对方示意稍安勿躁。 在场士子的文章点评完,里间突然响起一声感慨:“要说文采与应试结合得妙的,还是得白同窗的《哀古战场》。哀而不伤,大气磅礴,不愧是将门后裔。” “那是,哪学咱们闭门造车,人家是真去过边塞的!”另一人叹道,“当时他才多大,十二三?若非守孝,他早该参加乡试了。等他出了孝期,我还以为能见证一代神童冉冉升起,谁成想……唉,伤仲永啊!” 里间登时陷入沉默,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另起了话题,然而热闹不复,气氛多少有点凝滞。 第38章 伤仲永 街道上起了风,吹得外间的书册哗啦作响,无数墨字走马似的掠过,惊醒了沉思的人。 陆九万静静站立,直到此时才轻声问:“他们说的是谁?” 她心里已有了猜测,却不敢相信。 “白玉京。”唐惜福随着她往外走,小声解释,“他八岁就进燕京府学读书了,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同窗们都押他能在加冠前中进士。” 陆九万蓦地站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笼罩了心头。若非六年前他父兄战死沙场,他应当是京报连登黄甲的那批俊杰。可惜,榆林之战毁了无数人的期盼与未来,连勋贵后人都难以逃避。 “后来嘛,白玉京孝期就到处胡闹,陛下看不下去,命人揍了他一顿,勒令他出孝期后入国子监读书。”唐惜福舔舔嘴唇,喟叹,“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啊!” 路人行色匆匆,道旁食肆热气腾腾,商贩们大声招揽着客人。他们却站在人间烟火之处,说着峥嵘旧事,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陆九万提步继续前行,容色冷若霜雪:“他既然这么厉害,为何还会考试不及格?若是藏拙,又为何去揍邓博士?” “这个我倒是打听了。”唐惜福笑道,“其实在同窗间,白玉京名声还不错。虽说他不爱跟才子们来往,平素又喜胡闹,不过他出手向来阔绰,真求到他面前,他能帮则帮。邓博士挨揍,多少有点自找的。前段时间首辅前去巡视,国子监可不得把学生佳作呈上去夸耀下嘛,结果邓博士为了捧自己亲戚,把一穷苦学子的文章安在了亲戚头上。本来不是正式考试,他事后一句记错人了,倒也能糊弄,可穷学生憋屈啊,生生给气病了。好玩的是,邓博士挨了揍,想用不尊师长的理由处罚白玉京,把人穷学生惹急眼了,直接把他做的那些破事给抖了出来。” 分明是桩乐事,陆九万却越听越觉悲哀。若他父兄还在,不过是惩治一个博士,何须他如此迂回。 风从天际吹来,落入人间,呼啸着卷向远方人流涌动处。 大江东去,多少水滴与泥沙都化作时代洪流,裹挟着八苦七难汇入大海,最终苦乐共存,再也分不清了。 许是听了一段旧事,陆九万心头沉甸甸的,回家做事总有些魂不守舍,翻找换洗的衣服时,竟把母亲的旧衣披上了。 陆九万个子高挑,钟春雪的衣衫穿她身上短了一截,怪异得很。她哭笑不得,连忙脱下来叠好,一抖衣服才发现里头还有枚香囊。旧物件小儿巴掌大,针脚细密,绣花精美,一瞧就不是钟春雪的手艺。本以为是外头买的,可她出于职业习惯搓了下布料,发现这玩意还是双层的。 她连忙推开窗子,借着夕阳仔细检查了下。香囊一面绣飞雪山川,一面绣灼灼桃花,以楷体绣了两行诗:“门外不知春雪霁,半峰残月一溪冰。” 春雪霁,钟春雪。 不知是香囊恰合了母亲的名字,还是因母亲的名字才有了香囊。 她取了小刀,剔开缝线,小心地扯了几下,抚平了布料。香囊是由一大块布料折了两折后缝制而成的,展开布料后,可以看出里侧用线绣了一个奇异繁复的花纹。 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陆九万心思一动,翻出了白日在净慈寺小佛堂拓下的图案。二者虽然有些许差异,却神奇的风格相似,一看就是同出一处。 奇怪,难不成母亲跟炼石族还有关系? 正比对着,院里响起了老陆的喊声:“闺女,你外公来信啦!” 陆九万的外公钟岳,以眼里不揉沙子闻名朝野,当年因触怒先帝出京,如今已在南方做了正三品提刑按察使,掌管一省司法,俗称臬台。老爷子一生凶悍精明,却极疼爱女儿和外孙女,哪怕明知道陆九万许多行为惊世骇俗,钟岳也选择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还偷摸帮忙增砖添瓦。 譬如此次来信,老爷子欢欢喜喜表示今年乡试快到了,他已在南方寻摸多名年轻未婚才俊,个个相貌出众,十分符合宝贝外孙女的口味。现将才俊履历寄来,要她赶紧筛选下,一俟目标人物过了乡试,就由钟岳收为徒孙,亲自教导,保证明年会试必中。老爷子担忧外孙女因婚事屡屡受挫沮丧,再三劝她莫要为世俗所扰,不是宝贝外孙女不行,分明是狗男人太会伪装,这次外公一定慎重考察,不扒干净他祖上八辈绝不送到外孙女跟前碍眼。 陆九万边看边笑,不得不说,她肆意成长为如今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家里每个人都得负点责任。 “说了什么?有没有骂我?”老陆在旁边探头探脑,“是不是又骂我没把好关,害你被骗了?” “没有。”陆九万把信递给他,笑道,“许鹤鸣才落网多久,消息哪里传那么快了。外公记忆还停留在贪污犯那里。” 老陆接过信看完,乐呵呵地道:“八月好哇,八月乡试,没准儿我还能有个解元女婿!” “我现在觉得,读书人心眼忒多,跟他们谈情说爱太累了。”陆九万翻出老陆的藏酒,灌了一杯道,“这武将呢,又多少有点瞧不起女人,虽说把他打服就好,可两口子过日子,总不能天天打架?这打坏东西,打伤人,都挺费钱的。” “那你想找谁?”老陆啼笑皆非,“这世间身份拿得出手,前途敞亮的,就这两类人。商人看着风光,你外公乃是清流出身,怕是不乐意。” 陆九万托着腮畅想:“年少时我喜欢威武的,有男子汉气概的,现在我特烦叽叽歪歪,指点我做事的。年纪一大,反而喜欢那种乖巧听话,特别崇拜我的。要是再贤惠点,比方说会做饭,会按摩,还聪明懂事的,那就更好了。” “面首嘛!”老陆猛一拍桌,大声嚷嚷,“你看我早说了,让你好生干,将来养个男宠哄自个儿高兴,多好啊!” 陆九万真心觉得长在这样的家庭,她没出去欺女霸男,而是披上官服为国做事,完全是靠着本身思想端正。 第39章 案件总结 父女俩喝酒喝到万籁俱寂,等陆九万想起香囊时,老陆已经醉得眼前多俩闺女了,完全没法谈正事。 把老爹扶回房间,陆九万总算能静下心来整理白日发生的事了。 她取出一张纸,画了一条时间轴,想了下,先写嘉善元年秋,草原来犯,老陆跟随白家军奔赴前线。这一年白玉京十二岁,还是名满燕京府学的神童,所有人都认为他未来必光芒万丈。 嘉善二年春,僵持数月后,榆林之战爆发,白家军几近全军覆灭,钟春雪为救老陆再没回来。护国公府继承人只剩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嘉善三年,陆九万入白泽卫,从百户做起。 嘉善四年,白玉京十五岁,因孝期逛青楼受廷杖。 嘉善五年,白玉京十六岁,没有参加当年燕京乡试,而是进入国子监读书,此时他早过了孝期。 嘉善六年,长兴教害死太子妃腹中胎儿,陆九万奉命捣毁邪教窝点,升千户。她想了想,在后面加上了白玉京的名字,并画了个圆圈,表示存疑。 嘉善七年,似乎无事发生。 嘉善八年,逮捕许鹤鸣,通明石失踪,白玉京做噩梦,长兴教再现,以及……燕京乡试,白玉京好像依然没报名。 陆九万看着写了满满一张纸的大事记,略略思忖,在嘉善元年下添上“宋联东调入金吾卫”,又在嘉善二年下加了“燕京乡试”。 从嘉善元年至今,护国公府是不断走下坡路的,白玉京的人生从十二岁起,毫无预兆地拐入了一段崎岖山路,距离原本的康庄大道越来越远。 不,还是有预兆的。宋联东调入金吾卫,可能就是白老公爷白霆的未雨绸缪,却不知用上了没有。 陆九万盯着三个“燕京乡试”,只觉刺眼得厉害,那原本是他平步青云的,却在山脚下就断了登云路。尤其是嘉善二年的乡试,或许榆林之战爆发时,他还在家中复习,打算下场试一试的,他那时在想什么呢?会不会觉得委屈?抑或是满心想给父兄一个惊喜? 从踌躇满志,到得过且过,有时仅需一个噩耗。 设身处地,陆九万觉得自己可能做不到逆来顺受,谁敢推她坠入低谷,她就敢把天撕裂。那么,白玉京呢?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不期然的,她想起了那个雨天白玉京的话: “我有一腔仇怨,对天对地对仇人,独独不会分眼色于豺狼。祸国殃民者,他们不配。长兴教居心不良,与他们联手,无异于与虎谋皮。” “更何况,我如今刀还钝着,能砍得了谁呢?” 如今你刀还钝着,所以选择蛰伏;若是刀磨利了,你会对准谁呢? 朱笔写下白玉京的名字,陆九万越发觉得这是个危险人物。 她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整理了下最近发生的事儿,笔端悬在嘉善六年。这一年,陆九万与杨骏决裂,程心念与陶盛凌上演了替身戏,最终因卷进长兴教作乱而劳燕分飞。 陶盛凌。 陆九万写下这个名字,将其暂时划入长兴教成员。 陶盛凌太奇怪了,当年他在白泽卫官署将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可如今倒是爆出他跟长兴教有联系。他是什么时候跟邪教纠缠在一起的呢?是跟程心念在一起前,还是在一起后?他知不知道野店联络者是长兴教的人呢? 假使他知道对方的身份,相识是在与程心念交往之前,这意味着他与长兴教的牵扯,远比他们能想象的深,甚至于程心念进白泽卫都是受了他的牵累,而不是大家一直以为的他因程心念而饱受非议——程心念太冤了。 若他与长兴教相识是在与程心念交往之后,明明上过白泽卫大堂,他清楚地知道长兴教乃邪教,这么做又是为何?难不成也跟杨骏一样,他有把柄落在了邪教手中? 陆九万忽而记起之前白泽卫追踪长兴教联络杨骏的人,对方就是在勋贵云集的安富坊失去了踪影。当时她先入为主地怀疑白玉京,可如今看来,同住安富坊的陶盛凌也有嫌疑。 笔端悬得太久,一滴黑漆漆的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了墨团。 她盯着那滴墨,好半晌没动弹。在墨汁滴落前,世人所以为的洁白无瑕可能仅是伪装。所谓尘埃落定,所谓盖棺定论,总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陆九万低声喃喃,“白玉京、陶盛凌,就让我瞧瞧你俩到底谁干净。” 陆九万换了张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名字,“许鹤鸣”“王文和”“净慈寺”“长兴教”“通明石”。 陆九万是三个月前到的嘉峪关,亲自从波斯使臣手中接过了装通明石的匣子,一路晓行夜宿赶回京师。回京后没十天,就遇上了被泼皮堵在胡同里的许鹤鸣。 陆九万写了个“十”,俄而摇摇头,不对,许鹤鸣在此之前已经小有名气了。他入京后住在专门招待山西商人和士子的山西会馆里,里头的同乡士子是他第一批同好,附近酒楼食肆的客人是第二批宣扬他文采见识高的,如果他再花钱雇一批人到处夸他,打响名声并不难,只是需要时间。 也就是说,自己回京前后,他就已经到了京师。 那么此人接触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呢? “通明石。”陆九万在通明石三字左侧划了一道线,倘若许鹤鸣是为通明石而来,时间恰好对得上,只是对方的消息未免太快了点。 陆九万跳过“王文和”与“净慈寺”,直奔“长兴教”。长兴教原本潜伏得很好,他们露出踪迹最初是因为白玉京太过警醒,顺藤摸瓜发现他们瞄上了通明石。 陆九万在“通明石”左侧划下第二道线。 她回过头去看“净慈寺”,在下方写下“知慧”“郑越”“王文和”三个名字,净慈寺会暴露,这三人功不可没。 这么看来,最近的事件里,“通明石”与“王文和”是关键。 (下一段是组连连看,手头有纸笔的可以画一下;没有纸笔的请直接看下下段的结论,反正所谓的推导过程就是看起来有理的扯淡) 沉吟了下,陆九万换了第三张纸,呈环形写下“许鹤鸣”“通明石”“长兴教”“净慈寺”“王文和”,而后发现“许鹤鸣”可连“净慈寺”“通明石”,“王文和”可连“净慈寺”“长兴教”,“长兴教”能与“通明石”“净慈寺”相连。 这样一来,乍看毫无瓜葛的“许鹤鸣”与“王文和”就有些突兀。 或许他俩之间还有不为人知的关系。 陆九万将三张纸铺开,已不满足于找到通明石,她更想研究透事件背后隐藏的阴谋,想将牵涉其中的宵小一网打尽。 可是老赵又是为何阻止她呢? 欺君。白泽卫以忠君立足,历代指挥使都是皇帝的心腹,赵长蒙会是那个例外么? 眼看天色已晚,陆九万揉了揉额头,随手将三张纸夹进书里,步履蹒跚地将自己撂上了床。 半睡半醒间,陆九万模模糊糊地想,若是白玉京没办好差事,她到底是为了好奇心与责任感,留在京师刨根问底;还是顺应天意,与邵越泽一起南下办差,给自己留段美好记忆呢? 第40章 表功 京师的天亮了。过了夏至,天越来越短;现下还能迎着朝阳出门,再过一段时间,怕是得摸黑起床,顶着寒风站路边等着蹭富贵人家的灯笼,不然乌漆嘛黑,影响看道。 蜡烛钱也是钱,京师物价腾贵,能省则省。反正各衙门低级小官都这样干,陆千户并不觉得丢人。 事实证明,白公爷虽然总说些奇怪的话,办事却是可靠的。 陆九万才到官署点完卯,就被赵长蒙叫过去劈头盖脸一通训:“你惹他做什么?你不知道他憋屈六年,前段时间又让你在白泽卫关了,如今袭了爵,正是到处嘚瑟的时候,巴不得有不开眼的往他跟前凑?别人躲都躲不及,你倒好,还自个儿往那儿撞。你头铁是不?” 陆九万振振有词;“是您让我去净慈寺磕几个头的,要不然我也碰不上他,这事儿归根结底是您惹出来的麻烦!” 赵指挥使让她这强行碰瓷的做派给搞蒙了,半晌才气结:“这都多久了你才想起来去拜?!再说我让你去拜,我也没让你招惹白玉京啊!” “那咱白泽卫的权责要求里有保障京师治安啊,我看见了不得管啊!”陆九万向来没理搅三分,更何况她还占了三分理,“您不知道当时他们骑得有多快,乌泱泱一大帮人,风驰电掣过去,万一碰到个人,后面的勒马都来不及,那得连环撞。” 赵长蒙让她说得张口结舌,最后一挥手,恼火道:“反正你速速解决了此事,莫要耽搁行程。今天就得跟都察院汇合,最迟明早出京。” “那万一,白公爷不想尽快解决怎么办?”陆九万试探地问,“昨儿个,一时情急,下手有点重,怕是……” “心意到了即可。”赵长蒙端着茶盏,冷冷地道,“白泽卫什么时候需要看人眼色行事了?都察院的御史可以风闻奏事,白泽卫自然也能以‘莫须有’拿到驾帖。” 陆九万一僵,心说对不住了白公爷,老赵这只笑面虎多少有点狠。 赵长蒙似乎真的很急,担忧陆九万从大路边随便买包点心就上门失了礼数,特特拨了一笔钱让她买点补品。 陆千户抛着碎银子往外走,越走越想把钱私吞了。赔什么罪道什么歉,她瞧那位公爷好说话得很,昨日挨了摔还能对她笑,那笑容惊喜中带着羞涩,乖乖巧巧惹人怜爱。 陆九万轻轻嘶了下,白玉京该不会摔坏脑子了?这反应有点不太对劲。 一路胡思乱想,陆九万从白泽卫药房讨了盒跌打损伤膏,正要在街上买礼品,蓦地想起昨日在书铺的对话,她鬼使神差拿了本销量最好的时文,晕晕乎乎进了护国公府。 护国公府不愧是百年基业,石料木料都是好料,建筑迄今没变形。白玉京性喜奢华,出孝期后陆陆续续修葺过几次,增添了南方流行的曲水回廊和太湖石,如今外墙高照,内宇宏深,整座宅第显得富丽堂皇又不失雅趣,足可作为京师一景,瞧得无房人士陆九万心生羡慕。 热心老管事将她领到正房,陆九万恍然醒过神来,忙不迭想把时文藏起来。这玩意简直是戳白公爷的心,没那么办事的。可惜书册实在太大,哪怕是卷成筒,也有小儿手臂粗,藏都没地儿藏。陆九万深吸一口气,果断把封皮折了起来,假装自己带了本案卷。 白玉京正扶着窗台往外望,看见来人忍不住嚷嚷:“陆千户您藏什么好东西呢?” 陆九万手一抖,差点把时文给撕了。 老管事将陆九万送至门口便撤了,白玉京一瘸一拐从卧房里间出来,笑道:“一直在床上趴着呢,失礼之处莫怪。” 陆九万心生歉意,不由问:“伤得重么?” “不重!”白玉京连忙示意她喝茶,偏着屁股坐下解释,“都是皮肉伤,嗨,这不做戏做全套嘛!总不能刚去白泽卫闹完,就活蹦乱跳对?赵指挥使还不得灭了我。” 陆九万沉默了下,没敢说赵长蒙现在就想灭了你。 白玉京屁股疼得坐不住,抻着脖子往她手边看:“你来就来,怎么还带东西哪?” 陆九万连忙把药膏递过去,大力推荐:“这是白泽卫自己出的跌打损伤膏,很管用的,甩外头药铺一条街。” “是么?”白玉京好奇地接过来,随口道,“哎,说起来我家也有自己配的伤药。不过我没怎么用过,我哥爱用,还经常拿着送他那些袍泽兄弟。” 陆九万一愣,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她给带兵起家的护国公府送伤药,脑子兴许是被驴踢了。 提到已故兄长,白玉京有一瞬的黯然,很快又打起精神,指着香几上的书册问:“那个呢?我刚就看见你在整理,是什么好东西,新出的话本么?” “不,不是。”陆九万勉强笑道,“是案卷,来得匆忙,就带着了。” “哦,陆千户挺忙的哈!”白玉京收回了目光,笑眯眯问她,“昨天我闹得合您心意么?好几个纨绔子弟都去给我助威了,赵指挥使脸色可好看啦!” 是挺好看,恨不得灭了你的好看。 陆九万真心实意道谢:“多谢白公爷配合,改日一定请公爷吃饭。另外,公爷最近若无要事,少出门。” 别出去招老赵惦记。 陆九万难得生出点愧疚之心,已经打算放过白玉京,换太子顶上了。 “可是我不继续闹,前边的努力岂不白费了?”白玉京不满意她意欲收手的态度,也不再藏着掖着,狠狠心透露了点情况,“我知道您不想出京办差,我也信不过旁人接手案子。咱俩目标一致,完全可以合作。我还让人去邵越泽那边抹黑你来着,不知道他上不上钩。你确定后续不用我了?” 陆九万那点愧疚瞬间灰飞烟灭,她直不楞登瞅着对方,满脑子都回荡着一句话:白玉京你敢跑我白月光面前毁我形象,姑奶奶要杀了你! 第41章 翻车 耀眼日光照进庭院,暑气慢慢升腾了起来,惹得廊下画眉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陆九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强行压下了满腔杀意,她艰难地问:“你都让人跟邵越泽说了什么?” 白玉京向来七窍玲珑心,他敏锐察觉到这两位似乎认识。隔了半晌,他才干巴巴地道:“啊,就是说你,比较暴力,把我掼在地上了。” “还有呢?” “没有了。” 白玉京没敢提自己让人放的那些夸张几分的话,直觉自己若是老实交代了,可能会夸张变真实。 陆九万心累地叹了口气,觉得出京差事给破坏得差不多了,但是她在邵越泽那里的个人形象同样破坏得差不多了。所谓有得必有失,所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想要糊弄住赵长蒙,总得付出点代价。 她扶着香几站起来,勉强开口:“既然公爷无大碍,下官也就放心了,这便告……辞。” 起身起得心不在焉,陆九万不慎碰掉了书册。巨大一本蓝皮册子“嘭”的一声摔在地上,微微翘起的封皮随风颤动,《嘉善解元文集》六个大字格外显眼。 白玉京垂目望着书册,瞳孔微微战栗,良久才意味深长地问:“您说这是案卷?” 陆九万胡乱收起书册,眼神真挚:“我,下官,拿错了。真拿错了!” 白玉京倏忽笑了,笑容有些凉:“我竟不知,白泽卫也有需要看科举文章的人。” “白泽卫也有文官。”陆九万硬着头皮扯,“总有些文书工作需要人做,比如经历司。” “可是他们早通过科举了?”白玉京淡淡移开眼,神情讥诮,“我瞧您进门前似乎想把东西藏起来?是照顾我的颜面么?不需要,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还不至于跟一本书过不去。”顿了顿,他微笑道,“陆千户是为相亲对象准备的么?恭喜啊,总有人慧眼识珠。” 千言万语更在心口,陆九万突然觉得无论什么遮掩,都显得格外苍白。 她叹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其实,这本时文原本是想送你的。” “哦?”白玉京微怔,继而失笑,“哪有国公参加科举的!” “你,不觉得遗憾么?”陆九万抬眼看向他,迟疑,“你本该……算了!”她放弃了文过饰非,郑重道,“尽管不合时宜,我还是想说,莫要随意放弃,有些事总该尽力试过,才敢说不行。人这一生,总要对得起自己的天分与努力。” 白玉京失神地望着那本时文,直到陆九万起身行至门口,他才突然道:“我挺羡慕你的,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都能全力去做。陆千户,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个胆气和幸运。” 伪装的皮相露出了裂缝,现出内里一点儿难言的痛苦,然而很快,就重新弥合,再不见踪迹。 他吊儿郎当倚在靠背上,笑道:“书,我收下了。若我哪天下场,还望陆千户莫要以扰乱考场秩序的罪名撵我。” “不会。”陆九万偏头保证,“皇亲国戚亦有考科举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 门外天光正好,互坑的两人在这一刻似乎达成了共识。可谁也不知这份假设有没有实现的一天。 身姿挺拔的女子渐渐走远了,白玉京仰面靠在椅背上,失神地望着头顶平棋方格天花。那东西外表瞧着光鲜亮丽,色泽鲜艳,其实材质历经无数岁月,内里早不知成了什么样,不过是刷了漆上了彩,显得好看罢了。就如他,外头瞧着荒唐快活,内心却早已让仇与怨腐蚀了多年,剖出来放天光下晒一晒,蒸腾起的毒气都能毁掉无数人的安逸日子。 他抬手覆眼,扯出一抹笑,笑着笑着,隐约有水泽透出了指缝。 不知过了多久,他狠狠抹了把脸,唤了声:“谢扬。” 谢扬依旧一身青衣小厮打扮,无声无息飘进来,绷着一张平凡脸静听吩咐。 “去查查,她,谁跟她提过什么,她为何带本时文过来。”白玉京疑心陆九万在试探他,习惯了多思多疑,他并不信任别人,对周遭一切有着本能怀疑。 却说陆九万回了白泽卫官署,刚进门就看见唐惜福面色凝重地迎了过来:“邵越泽来了。” 陆九万心脏“咯噔”停了一瞬,她一把拽住对方胳膊,声音有些嘶哑:“因为我摔白玉京?” 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陆九万现在十分想掉头冲回护国公府,狠揍白玉京一顿。 唐惜福点点头,安抚她:“你别着急,这次眼光不错,邵越泽是来替你说话的。” “什么?!”陆九万惊了,邵越泽没事,怎么也跟着没理搅三分了? 唐惜福仿佛知道她的想法,不由唏嘘:“《大燕律》对闹市驰马有规定,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这个‘人众’,指的是三人及三人以上。嘿,巧了,你不知道,邵越泽昨天傍晚在净慈寺附近寻访到夜禁,把周围居民问了个遍,正正好好找出三个目击者,也就是路人。” 陆九万昨天随便找的由头,她没想到邵越泽真去一一查证,一时竟有点恍惚。 “所以白玉京闹市驰马这个罪名,它是成立的。虽然我们都知道,当时离得比较远,路人八成是能躲开的,但你要硬套的话,能套上。”唐惜福有点啼笑皆非,“最后结论就是,你有错但无罪,摔他那一下,就算抵五十杖了。算下来还是他占便宜。” 陆九万心情复杂难言,如果不是她自污,她是真忍不住给邵越泽鼓掌喝彩,吼一嗓子:“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 可是如今邵越泽横插一杠子,她算是从律法层面彻底洗白了,之前的打算也泡汤了。 说话间,一道飘若游云的身影由远及近走了过来,分明是最普通的青色圆领官袍,他却穿出了仙人传道的气势,只消手上添柄拂尘,即可足踏青云,原地飞升。 邵越泽行至门口,对着陆九万微微颔首,容色淡淡:“明日清晨启程,还望陆千户莫要迟了。” 陆九万傻愣愣地点头,直到对方飘出官署,才猛地攥住唐惜福的胳膊,低低喊道:“他在邀请我!在邀请我!” “嗷嗷,我知道!你松手,你快松手!” “他还替我说话!” 唐惜福疼得呲牙咧嘴,快哭了:“姑奶奶求你松手,我胳膊快断了!” 陆九万顾不上理他,风一样卷向赵长蒙的值房,想问问邵越泽有没有留下墨宝,可以让她收藏下。 第42章 规矩 赵长蒙的院落依旧凉爽苍翠,花圃里的花草叶子上尚沾着水珠,看上去才浇过水。 “算你运气好。”老赵从鼻孔里喷出两股气,显然还没消火,不待她说话,就甩过来一沓纸,“人家跑了一个多时辰,就为了帮你洗清冤屈。好生办差,别拖后腿。” 陆九万接过那沓纸,上面是非常详尽的案件叙述,每一份路人证词都按了手印,可以说再挑剔的人看了也说不出反驳之语。 “你瞧瞧人家!”赵长蒙恨铁不成钢,“这写得多详细多工整多漂亮,每次让你们写个东西,不是描述得干巴巴,就是到处涂抹,我还得找人给你们誊抄。学着点!” 陆九万下意识抗议:“咱明明有经历司,我们又不是干文书工作的,您这分明是强人所难嘛!” “那我也不是干文书工作,我怎么能写?”赵长蒙怒了,看不惯她这顶嘴的臭毛病,狠狠一拍桌子,“老子还是武进士,当年弓马、策略样样出挑!” “是是是,要不然您也做不到指挥使。”陆九万无奈地附和他,心说跟谁不知道你那弓马考试擦边过一样。 陆九万出门没看黄历,还没想好怎么再出招推掉出差任务,值房里就来了个白泽卫,禀告说都察院的一名老御史弹劾陆九万公然对国公不敬,言称各卫指挥路遇公侯尚需引马却避,何况是千户。 弹劾分为露章面劾和封章奏劾,前者是朝会直接念,来明的;后者是通过奏章呈递君前,来暗的。官场上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家都还要一起工作,所以一般是来暗的。当然不排除有人破釜沉舟或者脑子一根筋,一来就是大动静。 比如这位耿直老御史,他今儿个就是把弹劾送上了朝会。 偏巧早上赵长蒙有事没去上朝,错过了精彩场面,是以这会才得到消息。 陆九万沉默了下,问:“他说的是哪年的规矩?白泽卫和金吾卫的指挥使也遵守这条?” 不会,躺在祖宗功劳簿上当咸鱼的勋贵后人不少,他们明明见了赵长蒙各个客气得不得了,恨不得自己引马却避,哪敢委屈老赵。 “国初。”赵长蒙端起茶盏,神色奇异,“咱们太祖搞出来的。推行了没几年,就因镇国公主的下属当街暴打某公侯,名存实亡了。” “为何暴打?” 赵长蒙咂咂嘴,皮笑肉不笑:“那公侯想跟人家姑娘成亲,又嫌弃人家终日混在男人堆里,想让人家解甲归田,从此长居内宅。哦,这位公侯就是武康伯的祖上,所以说他家越混越差劲不是没理由的。你说镇国公主当年权势熏天,人家送礼他添堵,一家子没个脑子够用的。” 差点成了武康伯府之人的陆九万感觉收到了暗示。 “得了,说说你这事!”赵长蒙扬扬下巴,点点邵越泽整理出的东西,“一个老御史而已,我就不过去了,你自个儿把事情摆平,别耽误了行程。” 我可谢谢您了,卑职非但不想快点摆平,还想把事情继续拖下去。 陆九万心满意足招呼唐惜福出了门,打算再给老御史火上浇点油,让他嚷嚷得更大声。不过好歹她还记得邵越泽也是都察院的,特意挑对方回家收拾行囊的时间过去的,免得对方难做。 老御史乃都察院正四品佥都御史,是个古板较真的人,六十多了,依然矍铄活跃,每天不是奔走在揪文武公卿小辫子的路上,就是奔走在向皇帝上交小辫子的路上。总之,不太讨人喜欢,连自家同僚都躲着他走。 陆九万做好了砸场子的准备,到地后直奔老御史的值房,连拜帖都不递,径自在门口敲门:“王御史,下官白泽卫千户陆九万,特来请教。” 面容严肃的王御史从一尺高的案牍里抬起头来,捋着胡须冷笑:“可曾通报?” “并没有。”陆九万微笑,“下官就说几句话,不耽误您的公事。”说着,她看都不看王御史不悦的神色,自顾自往下说,“关于昨日护国公闹市驰马,下官认为……” “你若不服,自可上疏自辩,或等待调查,而不是跑本官这里来胡搅蛮缠。”王御史打断她,重新低头看案卷,“或许,我可以理解为你是来威胁本官的。” 陆九万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老御史年纪大了,不经揍。做了半天思想工作,她才勉强压抑着火气开口:“可您那弹劾分明不讲道理。白玉京闹市驰马,乃是有人证的,难不成下官按律办事,还要看对方身份?就比方您,若您哪天犯了事,是不是我们白泽卫至少得出个四品官才能审您?” “放肆!”老御史勃然大怒,拍案吼道,“你们白泽卫目无王法,牝鸡司晨,让一介女流披上官服已经很不成体统了,如今竟还纵着你殴打公侯,当这大燕朝堂是菜市场么?没规矩!” 陆九万原本是来给老御史浇油的,现下让他几句话说得火气蹭蹭往上冒,当即冷笑着反击:“奇了怪了,镇国公主也是以女子之身立于朝堂,红衣军的将士都是清一色的女儿身,我们白泽卫怎么就不能招女官?” “那是国初!此一时彼一时!” “规矩二字可都让您给说了。拿国初规矩管今人的是您,如今却又说时移世易,合着规不规矩的,写在纸面上的不算,得您说的才算,您比太祖还一言九鼎。我大燕何时明文禁止过女子为官?哪一条规矩,您倒是从《大燕律》上给我找出来。” 老御史愣了,他搜遍脑海,还真找不出明文规定。可平素大家早习惯男主外女主内,他没到过边关,中进士又晚,向来故步自封,的确忽略了戍边的红衣军,更接受不了京师女子地位如此之高。 此时让陆九万针锋相对,老御史不由恼羞成怒,拂袖道:“白泽卫选人向来严苛,若非你有太子的关系,如何能凭一介女儿身进去,还一路做到千户!” “自然是,打进去的。”说到这个陆九万可不气了,她笑眯眯嘚瑟,“您想要什么资格呢?” “打进去的,说得容易!若非太子袒护你,你能压得住那么多儿郎?”老御史神色越发讥诮,忽然一指站门口吃瓜观战的唐惜福,“你堂堂儿郎,屈居一女子之下,不憋屈么?” “不呀!”唐惜福没想到战火烧到了自个儿,他神色坦荡,“我们武人向来是谁拳头硬谁当老大。下官是嘉善三年武状元,整个白泽卫原本属我能打。她打服了我,就相当于打服大家。” 原本老神在在的老御史蓦地瞪大了眼,颤抖着手指着两人,喉头忽然咯咯作响,“哐叽”一声连椅子带人栽倒了。 第43章 武状元 陆九万本来跟人吵了半天,越吵火越大,委实没料到唐惜福不出声则已,一出声直接把人气晕了。 老御史不知是真晕了,还是实在没面子,反正一直到他们被都察院撵出来都没醒。 唐惜福心大,看看没出人命,又嘻嘻哈哈笑了:“哎,那人太好笑了,那么能蹦跶,我还当多强呢!就这?就这!” 陆九万也乐不可支,大方买了两碗桂末、白蜜调成的桂浆,冰冰凉凉,煞是消暑。 唐惜福坐铺子里,咕嘟嘟灌了半碗,借机问出了一直好奇的问题:“头儿,说起来,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想起来干这个了?我不是说不能干,就是,咱这行名声不太好,多少受点影响。” “嗨,还不是因为你让老赵给忽悠进了白泽卫。” “咳咳咳!”这话有歧义,唐惜福一时太激动,喝呛了。 陆九万放下碗,幽幽道:“那年,你们武举的策试比较难,我在附近瞧着,好多考生都是哭着出来的。” “确实,那题不知谁出的,我差点薅秃脑壳。” “放榜后我爹在东宫看到了试题,觉得就这?那我闺女上绝对可以呀!”陆九万笑道,“他觉得要瞄就瞄准最强悍的那个,找人打听了武状元的去处,便撺掇着我去白泽卫踢场子。正巧我当时刚揍了一个衙内,人家死咬着不放。我爹忽悠我说进了白泽卫可以随便揍人。然后他就拎了两坛子酒,带着我去了官署。我去找你比武,他去灌晕老赵。” 唐惜福端着碗,张大了嘴。 什么叫“就这”?难倒无数人的策试,合着就配陆老爹感慨一声“就这”! 而且这俩字有点熟,报应一说似乎有点道理。 唐惜福将脸埋进碗里,闷声嘟囔:“合着你就追着状元揍,我要进了边军,你难不成还跑去边关踢场子?” 陆九万给了一记微笑,让他自个儿体会。 唐惜福心累,唐惜福不想体会,唐惜福想静静。合着人太优秀也是挨揍的理由。 两人唏哩呼噜喝完桂浆,暑天一身热汗终于消了下去,感觉松快了许多。 唐惜福抹抹嘴,请示上司:“咱们要回官署么?” “不,现在回去肯定要挨骂,要回你回。”陆九万很有自知之明,她结了账,小声说,“我去见见程心念,询问下她和陶盛凌的交往细节。” 但凡走过,必有痕迹,譬如水珠干后留有水渍,烈火炙烤后留有黑灰,陶盛凌隐藏得再好,总有百密一疏的地方。 唐惜福想了想,点头:“那行,我也不回去了,反正应过卯了。之前你让我查王文和处理财物的东西,他们送上来几个地方,我去看看。” 谁都不想挨骂的两人达成共识,十分默契地分头行动,才不管老赵怒火滔天。 武康伯府坐落在安富坊边缘地带,宅第内部多年未修葺,回廊漆皮早已斑驳,花草树木还是头几十年京师时兴的那套;宅第外墙倒是隔几年整理一次,乍看像模像样,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使劲撞一撞就簌簌落灰。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因为附近人家都这样。所谓富不过三代,大燕立国百年,除了跟草原小战不断,偶尔爆发大战,并无其他战事。勋贵子弟一代代增多,纯靠朝廷给的钱,家族难免有些捉襟见肘。所以一些不甘没落的勋贵之家多会敦促子弟读书习武,争取在朝中任职,以此保持门第不降。 武康伯大约是遭过诅咒,步步踩错,人家押一他押二,人家下海他上山,反正这些年来因为站队和做生意,家底败得有点遭不住,所以前些年武康伯对会读书的庶子杨骏才如此上心。 这回武康伯怕招惹是非,原本是不想让程心念进门的。杨骏跟其大吵一架,保证明年会试必中,才逼得武康伯让步,拨了个偏僻小院给她住,并三令五申不许她出门走动。 陆九万到的时候,武康伯出门访友未归,是杨骏赶过来接待的她。 杨公子似乎正在温书,燕居衣服上还洒了几点墨汁。听完陆九万的要求,杨骏一面带她往内院走,一面道:“你有什么话直接问就是,不必顾忌太多,左右都是些旧事。” 武康伯府内院还算齐整,不过仅挑着养护了重要院落,程心念住的地方杂草丛生,背阴潮湿,屋里窗纸都破了,也没个仆役帮忙拾掇。 程心念见来了客人,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搬了凳子给她:“你怎么亲自来了,我可以自己过去的。” “你一个姑娘家,总往白泽卫跑,多少有点不方便。”陆九万接过凳子和茶杯,取出笔墨纸砚铺好,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想知道你和陶盛凌是怎么相识的,就是,你们第一面。” 事情过去太久,程心念有些为难:“大致我还是能说出来的,但是当时是长兴教那个叫生光的老尼姑安排的,所以具体细节我不太清楚。” “知道多少说多少。” 程心念放下心来,低头整理了下思路,迟疑着讲述:“当时我去庙里上香,生光看见了我的脸,就过来搭话,说看我眉宇间有忧愁,问我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还说可以给我看手相测字。然后结果就是虽有坎坷,终会柳暗花明。” 程心念没忍住,向生光诉说起了自己的婚事,女孩子坐在寺庙后院,哭湿了整整一张帕子。 “我,我当时心里苦,就,该说的不该说的,说了一大堆。现在想想,她所谓的灵,不过是从我的话里提取了所需要的信息,然后再反过来骗我。” 生光给出的指引令程心念怦然心动:“姑娘的良人不在眼前,而在百花盛开之处。不该你的,你强行索取也无用;该你的,自会送上门来。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姑娘若是信我,不妨静待几日,待姑娘红鸾星动,贫尼会告知姑娘。” “我太笨了,你说哪有送上门的姻缘啊!可我病急乱投医,就信了呢!”程心念懊恼地自责,“更何况,更何况是堂堂伯爷看上了孤女,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人家有心算计你,你防不胜防。”陆九万宽慰她,“再说你那时年纪不大,又没怎么出过门,跟人交往得少,难免天真些,对人心缺乏认知。” 第44章 杀猪盘 陆九万处理过不知多少起略卖人口的案子,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恶人往往比常人敢想敢做,更关注律令里的空子。 术业有专攻,普通人一般仅注意与自己相关的一亩三分地,恶人却是方方面面都要留心,他们比普通人的消息渠道深和广,除了掌管刑狱这块的人,怕是少有人能比他们行事更快一步。 所以陆九万一直觉得,“苍蝇不叮无缝蛋”对受害者来说,是个挺居高临下的说法。总有人把幸运当做理所当然,然而是人总有弱点,有弱点就会被盯上,这是可以扩散到每一个人的,而不是单单被揪出来的那个人。比方说程心念,她只是太过倒霉,长得与陶盛凌的白月光相似,本身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有人觉得只要自重就可以规避危险,于是一层层规训套下来,女孩子反而更容易被欺负了。 程心念不知有没有想通,她勉强笑了下,继续道:“我回家待了没多久……” “具体多久?” “真记不清了。”程心念表情为难,“毕竟都过去两三年了。应当不超过十天,许是七八天。” 陆九万回忆着白泽卫的卷宗,有些遗憾,当时有更紧急更重要的事件需要处理,似程心念这种不起眼的小角色,盘查得虽细,却不至于连这种细枝末节都问到。 “突然有一天,生光上门寻我,说是京营孙参将的夫人,邀请武将一派的女眷赏花。生光为孙夫人治过病,对方为了感谢她,也给了她一张。”程心念进一步解释,“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孙夫人是陶盛凌的长姐。她,挺和蔼圆融的一个人。” 陆九万笔尖一顿,陶盛凌的长姐办赏花宴,然后陶盛凌在宴上遇到了程心念,合情合理。但陶盛凌有了嫌疑后,这里就诞生了一个新问题:这场相遇,到底是程心念费尽心机往上爬,还是陶盛凌有意设了一个局捕捉她? 她不由问:“女眷的赏花宴,你怎么会遇到陶盛凌?男女不分席?” “分,分了。不,不是,那天并没有邀请男宾。”程心念嘴唇翕动了下,有些难堪,“生光带我参加赏花宴,说我是有缘之人,可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孙夫人看我局促,就说别院后面养了许多鸟,让丫鬟带我过去看看。” 陆九万心头一沉,这个招数她在一些略卖人口的流棍那里见过,受害者一旦落单,就是他们下手的机会。 “然后我就在那里遇到了陶盛凌。”程心念绞着手道,“他,他念诗夸我,还问了我的名字,给我介绍那些鸟儿。” 那天时光过得很快,快到程心念不敢相信。临走时,陶盛凌在她发间别了一枝花,程心念没拒绝。 “他当时,初初见到你时,什么反应?”陆九万陪她一点点抠细节。 “第一面么?当时我在逗一只鸟儿,他是从……”程心念比划了下,“左侧,他是从我的左侧走过来的,人很温和。但是现在想想,不知道是不是我现在带着情绪去回忆有影响,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目光很深沉很痛苦,好像压抑着许多东西。后来他反复强调过的‘惊艳’,我却觉得有点假,他表现得有点浮夸。” 浮夸。 如果陶盛凌早就见过程心念,或者这场赏花宴本就是他安排的,那么所谓的惊喜自然会淡化。 程心念当年吃亏就吃亏在生光事发后服毒自尽,没人能说清这姑娘跟长兴教的牵扯有多深。最后还是陆九万一力主张疑罪从无,武康伯又为了颜面保出了她,不然她的人生早毁了。 陶盛凌明明牵涉其中,却片叶不沾身,几乎是全身而退,相比杨骏和程心念,幸运了何止一星半点,陆九万越发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他有送过你什么东西么?”陆九万听她提到发间的花,不由问,“书信也行。” “有,对当时的我来说,还挺稀罕。”程心念点点头,“不过我俩掰了后,我就全退给他了。” “没有。”一直默不作声的杨骏突然插话,“念念是还了,但是陶盛凌没要,又给退了回来。当时念念已经搬出了武康伯府,父亲觉得没必要为了点女儿家的东西,跟武清伯府闹僵,就随口让人收了起来。我去库房找找,应该可以找到。” 说着,他起身要出去。 “等等。”陆九万考虑到一介庶子怕是不好开库房,顺手扯下自己的腰牌递给他,“拿着这个去。谁拦谁就是阻挠白泽卫办案。” 杨骏也不矫情,双手接过了腰牌。 杨骏一走,程心念有些不自在,提起茶壶要给陆九万斟茶。 “别忙活了,我自己能倒。”陆九万制止了她,示意她接着说。 程心念苦思冥想,她与陶盛凌快乐日子不少,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挑最常干的事说:“他,经常给我画像。” “画像?” “嗯,多是背影或者侧面。”程心念苦笑,“我曾经冲他撒过娇,问他为何不画正脸,是不是我长得不够好看。他每次都能找到理由哄我。入画最多的地方是他别院的水榭,三面挂了水晶帘,周边栽了很多柳树,池塘里有荷花。他一般让我斜倚在美人靠上,手持团扇轻摇,他画我的……左侧。” 这么说来陶盛凌真有一位白月光,而且程心念左脸跟她很像。 陆九万突然好奇对方是谁。能让一位伯爷求而不得,实在不简单。 两人又挑着说了会儿话,杨骏终于抱回了一只有些旧的匣子:“就搁库房角落里,大家嫌不吉利,没人碰,扑了一层灰,我刚让人擦了。” 木匣子上雕了大朵大朵的花,陆九万不认识,程心念介绍:“是茶梅。陶盛凌似乎很喜欢茶梅,他院子窗下栽了许多茶梅,也不知道这种南方花是怎么养好的。” 匣子里并没有特别珍贵的物件,多是些发钗、步摇、分心挑心之类的,唯独样式别致精巧,瞧上去比较唬人。 陆九万拨拉了几下,突然看见一支镶嵌了红玛瑙的宝塔挑心,不由扒了出来。所谓挑心,是妇人梳发髻时,自下而上倒插入发髻内的一种饰品。不过此物多为已婚妇人使用。 “咦,陶盛凌竟没收回么?”程心念有些吃惊,“这枚挑心,是他有次画像时给我戴上的。我瞧着精致漂亮,磨了好久才让他同意送我。反正当时他不太高兴,还警告我私藏就罢了,切莫戴出去,免得招人闲话。” 陆九万心头狂跳,联系前情,她突然有个荒谬的猜测——陶盛凌的白月光该不会是他人妻? 第45章 背向而行 陆九万合上匣子,知会程心念:“这些东西我得带回去检查,待结案后,你可以去白泽卫领回来。” “不必了,你们,处理了!”程心念面容无悲无喜,“左右是些旧物。我不想再看到跟他有关的东西。” 陆九万放好匣子,耐心劝说:“话不能这么说。算起来是他骗了你,如果官府较真,他必须给你补偿,没准儿还要被判刑。这些东西虽不是价值连城,但你若不想见的话,卖了换钱也够你在京师买半座院子了。你回乡生活总要有路费和修葺房子的钱?钱又没错,何必跟钱过不去。” 程心念认真思索了下她的说辞,倏然一笑:“我发现陆千户你活得特别通透。” “哎,等你到我这岁数,就知道买不起房是件多么悲惨的事儿了。”陆九万看她心情好转,继续询问,“陶盛凌有什么常去的地方,常见的人么?” 程心念将思绪转了回来,摇摇头:“我那时虽虚荣,想要坐上伯府夫人的位子,可毕竟未出阁,不宜张扬,故此并不曾随他去过太多地方。我们最常相见的地方是他家别院,他,好像不太喜欢别人过去,那里的下人也很少。至于他的交友情况,我不好过问。” 说到此处,程心念晚了两三年才意识到,她对陶盛凌并不了解。他们两人看到的彼此都浮于表面,陶盛凌只要她的容颜,对她本人不屑了解;而程心念处于弱势,想了解却没法了解。 陶盛凌对她的认知是极类白月光,程心念对他的认知则是可托终身的良人。 两人的相恋从一开始就是水中月镜中花。 陆九万看她有些走神,不由屈指敲了敲桌面:“陶盛凌信教么?” 程心念回过神来,歉意地笑笑:“不太好说。他,左腕上常年戴着一串佛珠,我以为他信佛,那年他生辰的时候,就投其所好亲手抄了本佛经。可他……并无喜色,我能看得出,他是出于修养才表示感谢。后来有次聊天,他曾说了这么一句,‘神佛救不了世人,世人之所以痛苦,不过是源于心中贪欲’。反正,挺矛盾的。” 神佛救不了世人,世人之所以痛苦,不过是源于心中贪欲。 想不到陶盛凌活得还挺明白。谁说带着佛珠就是信佛教呢,万一人家信伪装成佛教的长兴教呢? 最后一个问题,陆九万有些难以启齿:“那个,你有关于陶盛凌白月光的线索么?” 程心念瞬间蔫了,没精打采地道:“他身边的人都跟着糊弄我,我去他别院也不敢随意乱逛,所见所闻都是他允许的。他既有心算计我,又怎会在婚前让我知道这些?” 陆九万觉得有理,她原本就是有枣无枣打一杆,倒也不强求。 整理好记录,她要了印泥让程心念按手印。对方低头看着那大白话似的记录,间或夹杂着漏字、错字、简写和涂抹痕迹,不由神色一僵,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陆九万有些不自在,讪讪干咳:“嗨,来得仓促,忘带文书了。” 程心念善解人意地提议:“我的字还算工整,平常也给人抄书的,不如由我誊抄一份如何?” 陆九万自然十分乐意。她和唐惜福的字不能说丑,只是过于大开大合,落在纸面上总显得有些随心所欲,再加上两人向来追求务实,懒得润色,遣词造句不太符合老赵的审美,整个千户所三天两头因为文字工作被骂,逼得陆九万成天求助经历司的官吏帮忙修文,光饭都不知请了多少顿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程心念的字不是时下闺阁女子流行的字体,而是非常端正的应试字体台阁体,缺乏个人特色,但横平竖直,赏心悦目,符合朝廷公文用字的要求。 程心念按好手印,淡淡道:“我少时跟表哥一起念过书,平常给人抄书也得写这种。” 陆九万仔细审视着这份用词洗炼,格式标准,无一处涂改的记录,琢磨着即便是老赵那个吹毛求疵的性情,怕是亦挑不出错漏。她不由喟叹:“若非你晕血,我定要把你扣在我们千户所,专司誊写案卷。” 程心念微怔,小心翼翼地问:“您,真觉得,能用?” “能啊!写得非常好!”陆九万毫不吝啬夸奖,“我们千户所满打满算都找不出比你出色的。” 程心念似乎受到了冲击,她呆呆坐着,眸光不停变幻,隐约觉得有条艰难却不凡的道路正在自己脚下展开。她读书识字多年,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肯定过她。她听过最多的话是“女孩子嘛,能识会写就行”。 原来她是可以有用处的。这一刻,她万分后悔曾经听信长辈的话,生生将自己活成了一株菟丝花,并拒绝了发掘自己才能的好机会。 如果她当年没有在白泽卫晕倒,是不是就,一切都会不一样。 杨骏欲言又止,内心觉得“走出去”并不适合程心念,可最近发生的事到底让他知晓,程心念的人生是她自己的,他可以提醒,却并没有资格干涉。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他们总要向前走。 办完正事,陆九万收拾好东西准备走,杨骏忙起身送她。两人走在僻静少人的小径上,陆九万倏忽想起了白玉京,若说读书人的事情,最清楚的还得是读书人。她以扯闲篇的态度,状若无意地问:“哎,跟你打听点事儿。” “你说。”杨骏打起精神。 “别紧张,就是闲聊。”陆九万安抚住他,“这不我昨儿个刚揍了白玉京嘛,老赵非让我去赔礼道歉。我早上去了趟护国公府,好像给办砸了。” 杨骏忍不住笑了,当街暴揍纨绔子弟,陆千户隔段时间就要来一出,偏生每次都有理由,搞得受害人也不好太过追究。 “别笑!”陆九万没好气地抱怨,“他,他怎么那么难伺候啊,一句话说得不对就要翻脸。你们都在国子监待过,他一直都这样么?” “倒也不是。”杨骏收了笑,客观评价,“你若不往他心窝上戳,他还是开得起玩笑的。” 换句话说,凭你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怕是一句话得踩三个雷点。 陆九万顺势抛出了真正想问的问题:“那我怎么知道他忌讳什么,小屁孩家家的,年纪不大,破事不少。” “十八九,也不小了。”杨骏叹息了声,“若护国公府没出事,他都该议亲了。你,多担待着点,毕竟是……咱们都知道,他以前不这样的!” 陆九万不以为然:“有什么区别,顶多是熊孩子变得敏感了。” “还真不是。”杨骏不得不替白玉京说句公道话,“他少年得志,打小就是清清冷冷的性子,看人倒也不是睥睨,反正就有种仙人足踏凡尘的感觉。” 陆九万想象了下,不确定地问:“邵越泽那种?” “呃,差不多,还有点区别。”杨骏沉吟着道,“邵御史是外冷内热,虽端了个仙人架势,于监察一道却是霹雳手段;若遇到志同道合之人,还是愿意主动结交的。可白玉京给人的感觉就是,尔等凡人,何事扰我;然后给你个眼神,让你自己体会。” 孤高、清冷、不爱说话,曾经的护国公府二公子并不是凡人可以结交的。 一场祸事后,白玉京抛弃了少年才子的体面,变得爱玩爱闹,热衷混迹于人间烟火之处,嘴里时常跑马车,成绩一落千丈。 他的身上,不大能瞧出当年的风姿了。 道旁月季开得热闹,红红粉粉,在花圃里挤挤挨挨,微风吹来,勉强错开一道缝隙,露出丛生的绿叶。 陆九万怔怔瞧着花圃,心湖似乎也让风吹出了涟漪。 护国公府啊,哪个习武之人不曾憧憬过封侯拜将,不曾梦到过金戈铁马,不曾立志踏平草原。 少年时期她一心想加入红衣军,曾为了红衣军和白家军哪个更强,而孤身抄着木刀掀翻了赌场,只因为押白家军的赌徒更多。 可惜,世事如潮,浪头打来,所有的人与事都变了。 发展更好的白家军几近全军覆灭,百年如一日的红衣军依然镇守边关。曾经的混世魔王披上了白泽卫官服,曾经的少年才子却堕落成混账纨绔,所有人都说不出为什么。 塞北凛冽的风席卷而来,所有的无忧无虑、我行我素都终结在了嘉善二年春。 第46章 偷听 陆九万在外头溜达了一圈,估摸着老赵该撑不住去吃午饭了,才回家顺了罐过年时太子送的茶叶,悄悄摸进赵长蒙值房,将那一小罐茶叶恭恭敬敬摆在了铁力木翘头案上。 这玩意据说是贡茶,一罐顶她一年薪俸。 老赵啊,看在她心诚的份上,放过大家! 老赵放不放过她不知道,反正同僚们是绕过她了。她想去大牢提审净慈寺的犯人,狱卒不敢开门;她想看长兴教信徒的口供,没人敢给。最后还能指挥得动的,唯有自个儿千户所的人,气得陆九万又翻墙进了老赵值房,想再把茶叶罐拿回去。 由于太过生气,落地时还踩倒了墙边一株月季。 陆九万试图扶直花株,结果那一脚踩得太狠,直接把花茎给踩断了,月季无论如何都直不起头来。陆千户火气正大,直接徒手拔出了花,胡乱将它埋进土里藏好。 反正花圃里那么多株花,老赵还能一朵朵数不成? 也是该她倒霉,她钻窗户进了值房,手刚碰到茶叶罐,门外就响起了说话声:“这个陆九万,让她道个歉,她跑去戳人心口,现在好了,白玉京不干了,要死要活要去叩宫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糟糕,老赵回来了! 老赵还在骂她。 陆九万来不及多想,顺手抄起茶叶罐,撩开竹帘,猫进了里间。现在只能祈祷老赵不会进来换衣服、午睡了,不然火上浇油,笑面虎非得来个猛虎咆哮。 百忙之中,她还记得拉平竹帘,制止这玩意摇来晃去,一看就是熟练工。 几乎是她将将藏好,外间“吱呀”一声响,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老赵抛下官帽,将自己撂进四出头官帽椅里,拍着条案怒道:“她就不能让老子省点心!自从她进了白泽卫,老子年年替她善后,真以为自个儿福星高照,无人敢办?呸,那是因为老子在上头罩着!” 吴良替他关上门,语气无奈:“她办事能力在那里摆着呢,些许纨绔,惹了就惹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那是遭风吹么?!她不自个儿造风吹别人就不错啦!”赵长蒙出离愤怒了,“她十五六岁的时候,一人一马,提着柄破刀就想去边关参军。得亏那天是我当值,让人追到密云才堵住她!陆正纲养的什么闺女,他不会养就交给钟老爷子嘛,瞧瞧,瞧瞧,哪有点女孩子样!” 有这事吗? 少年时期干的混账事儿太多,陆九万一时竟对不上。她仰头想了一会儿,方从久远记忆里扒出一鳞半爪。那时她似乎刚掀翻了赌场,心里憋了股气,一心证明红衣军比白家军强,便独自收拾了行囊,骑上陆正纲的马,揣上不知打哪儿搞来的路引,径自出了京。 不过居然是老赵派人追的她么?赵长蒙什么时候跟自家关系那么好了?他不是一直嫌弃老陆粗鲁么? 乱七八糟想了一圈,外间吴良也劝住了赵长蒙,好说歹说才让他松口暂且不办陆九万。 “赶紧让她去南方,别让她留京里气我,不然我得少活十岁!”老赵呼出一口浊气,吩咐,“我算是看出来了,这案子不结,她不甘心走人。左右通明石有下落了,一会我把案卷填了,给它报上去。对了,他们千户所说之前跟杨骏联系的那个人太过警醒,不好追,你亲自过去守着杨骏,一定要把人拿住。” 嗯?通明石找到了? 陆九万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意外,总之有点茫然。既然通明石寻到了,老赵还安排吴良去追踪长兴教的联络人,是不是意味着他的确有在办案? 可是“欺君之罪”是怎么回事?老赵为何迫不及待送她出京? 思忖间,外间话题变了。 “你说这女娃娃,老子好心给她搭线,让她跟邵越泽一起办案,她还推三阻四的,不像话。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喽!”赵长蒙敲着条案,嘚瑟,“大家都是干监察的,凭什么御史言官是清流直臣,我白泽卫就是朝廷鹰犬?等老子的心腹大将拿下他们的邵谪仙,我看他们再怎么好意思鼻孔朝天!” 破案了,怪不得着急要她出京。要说赵长蒙最烦两拨人,一拨是瞎指点不干事的清流直臣,另一拨则是动不动就挑事卖惨的死太监。 撺掇下属霸王硬上弓,拿下死对头的先锋,的确是老赵这只笑面虎能干得出来的事。 很快,另一个疑问也消弭了。 “我还是觉得不妥贴。”吴良不知想到了什么,叹口气,殷殷劝说,“皇帝采选,要的就是适龄姑娘。你说你明知一些人家是拉郎配,那婚书也是假的,还帮着打马虎眼,这说不过去。” “要真是进宫做妃子也就罢了。”赵长蒙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咱们这位皇帝,向来抠门勤奋,不好女色。若无半点用处,纵然长得沉鱼落雁他也不搭理。你说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半懂不懂进宫,多半要从宫女做起,辛苦不说,还没个奔头。你要有个闺女,你也舍不得。放心,陛下才懒得追究,送进去的能干活就行。” 原来是帮不想进宫的小姑娘们打掩护,这还真是欺君。 心脏落回胸腔,所谓的担忧不过是虚惊一场,陆九万竟生出了“老赵真是个好人”的念头。 她呼吸轻缓,耐心等两人出去后,撩开竹帘钻了出来,重新将茶叶罐摆回了条案上。 老赵,你值得! 陆千户熟练地翻墙离开,哼着小调去寻唐惜福,打算跟他分享这个好消息,顺带安排好工作,准备协同都察院一起南下办案。 月洞门外的亭子里,赵长蒙目光沉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拢了拢袖子,哼笑:“姜还是老的辣,小丫头嫩了点。” “若非你看见月季少了一株,指不定得让她听去多少。”吴良心有余悸,“纵使我听力好,怕也不能及时发现。” “老子就那一株今年刚培育出的新品种!”心痛与怒火一并冲上头颅,赵长蒙捶胸顿足,“败家子啊!” 吴良茫然望着他,喃喃:“不都那几个色儿么?” 自诩高雅的赵指挥使,再一次感受到了对牛弹琴的心累。 第47章 取名废 陆九万心情甚好地出了官署,突然记起白玉京要去叩宫门,脚步一顿,又拐向了护国公府。 就她早上观察,白玉京挺上道,甚至比自己还积极,所谓的叩宫门估摸也是为了拖住她。 本着不能坑盟友的想法,她得过去通知一声,免得对方干着急。 护国公府门口不知发生过什么,陆九万到的时候,几个仆役正默不作声地洒扫。地面上残留了碎玉和果皮,似乎有谁在这里砸过东西,还有人扎堆看过热闹。 一日登门两次,老管事笑呵呵迎出来,亲自带着她往正房走,对主宾二人早上的龃龉只字不提,仅状若不经意地提及白玉京在大门闹过一场,说话十分有水平。 白玉京撒泼撒得累瘫了,这会儿正躺凉棚下,由着如意一勺勺喂雪花酪。 所谓雪花酪,就是用碎冰、牛乳和果浆制成的冷食,酸甜解暑,颇得贵人们喜爱。 “陆千户来了?”白玉京闹得有点过,头晕恶心,轻微中暑,瞧见陆九万过来也没起身,只是接过雪花酪,吩咐如意给客人也盛一碗。 陆九万大热天来回跑,热得够呛,便没跟他客套,特意让多浇了些酸梅汤。 “你喜欢酸啊?”白玉京捧着瓷碗,慢吞吞地道,“我还当你会一口干。” 陆九万看他神色萎靡,不由皱眉:“公爷这身子骨不太行啊,虚了些。” “我一介文人,大热天的闹这一场,能不虚么?”白玉京耷拉着眼皮,一勺勺吞着冷食,整个人恹恹的。 陆九万好气又好笑,合着不是这位纵马打猎的时候了。她打发走了下人,捡着能说的先说给白玉京听:“通明石有下落了,估计这几日就可结案。如果你有什么疑问,可以去白泽卫询问赵指挥使。我呢,明早出京,不再跟这案子了。” “找到了?!”白玉京豁然扭头,原本的气息奄奄一扫而空,一骨碌爬起来问,“在哪儿?” “不清楚。”陆九万示意他淡定,“我偷听的。此事尚未外传,你自个儿知道就好,别再闹了。” 白玉京瞬间精神奕奕,放下瓷碗,猛拍大腿:“太好啦!只要把通明石放回内库,我儿子就得救啦!” 陆九万真心觉得本代护国公脑子有毛病。 绿树浓荫,窝在一旁睡觉的画眉鸟被他吵醒,不满地叫了几声,扑棱着翅膀要找主人干仗。 白玉京心情好转,也有了跟鸟吵架的精神头,站起来叉腰指着笼中鸟叫嚣:“小没良心,再叫炖了你!今晚吃烤乳鸽、熏鸡、炖鹅,略略略!” 陆九万抬头望去,巴掌大的小鸟神气十足,晃得笼子哐哐作响,跟主人简直绝配。她忍不住笑道:“这鸟真漂亮,有名儿么?” “有啊!小没良心!” “什么?” 白玉京认真解释:“小没良心。他妈叫没良心。” 陆九万沉默了,这个取名水平,怎么说呢,不能说不好,总觉得白公爷有点故事。她委实夸不出来,许久才艰难地拐弯:“其实,我想问这是什么鸟。” “画眉。”白玉京坐下来,笑吟吟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鸟名比我儿子的小名好听多啦!” 陆九万虚心请教:“公爷打算给令郎取什么名儿?” 她倒要听听还有什么奇葩名儿。 “狗剩。”白玉京紧接着解释,“不是我取的!犬子说是我娘子取的!” 白玉京偷觑着陆九万的神色,许是对方在酒楼质疑他脑子有病刺激到了他,他莫名想较劲,还想试探下对方能不能接受此等怪力乱神之事。 可是陆九万怎么说呢,人有点僵硬,神情古怪,竟还有开心? 白玉京一时犯了迷糊,严重怀疑她也被这惊世骇俗的小名给震住了。 不,其实陆九万只是在考虑要不要给未来孩子改个名儿,免得重名。她一向是取名废,所以很少自个儿取名,如今竟然有人跟她审美相似,陆千户不由生出海内存知己之感。 就是,这位知己脑子里的病愈发重了,竟然除了儿子,还臆想出了娘子。 她怜悯地望着自鸣得意的白公爷,柔声赞赏:“此名甚好,贱名好养活,尊夫人对令郎……慈母之心拳拳,公爷将来定然阖家美满。” 贱名好养活。 白歌的说辞自脑海中跃了出来:“儿是早产,母亲说贱名好养活。” 白玉京目光惊疑不定,心说原来京师女子如今时兴这种审美了么?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觉得这破名好?! 再想想“陆九万”这个名字,白玉京忍不住怀疑护国公府是不是有点跟不上风尚了。他试探着问:“听说陆千户字‘云青’,您这名儿是取自庄子的《逍遥游》么?” 《逍遥游》中有几句是“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意思是有一只鸟,它的名字叫做鹏。鹏的背像泰山,翅膀像天边的云;借着旋风盘旋而上九万里,超越云层,背负青天,然后向南飞翔,将要飞到南海去。 “你要这么说也行。”陆九万轻轻嘶了声,笑道,“其实是家母痴迷叶子戏,生我那天她还在跟人打牌,正巧摸了张九万贯。至于‘云青’这个字,是我入白泽卫后,赵指挥使觉得名不太像样,特地取来给我做遮掩的。” 白玉京摸索着拿起碗,胡乱灌了口融化一半的雪花酪,心说看来京师还是有审美正常之人的。不是我等跟不上风尚,属实是人家审美太过出众。 两人一时无话,陆九万起身回家收拾行囊,白玉京泽爬去房间怀疑人生。 安富坊有人家在院中排戏,咿咿呀呀的唱腔透墙而出,衬得岁月静好,直教人放开心怀。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泪不泪的陆九万曾经没体会,她自觉既会骑马又能打,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想见谁了自去见就是。直到母亲去世后,她方知晓,匹马之快,追不上黑白无常。 入职白泽卫后,一顶官帽压下,她能自由的日子仅剩了休沐,纵然再想走亲访友,亦是徒然。 人呐,总要长大的。 第48章 狩猎 陆九万考虑到外公离京几年,应当甚是想念京师风物。虽说出公差不能顺路去看他,但托人寄点东西还是可以的。陆千户通知了唐惜福回家歇着,特地跑铺子里买了些耐放的点心等物,若不是朝廷不许巡按御史接受私人信件,她担心给邵越泽招惹是非,还想去各大衙门拜访下外公的故交,收一收他们写给外公的书信。 陆九万打小不怕人,谁抱找谁,跟谁家孩子都玩得来。女孩子们喜欢给她绣东西,男孩子们喜欢带她去打猎,老人们则喜欢看她闷头干饭。总之这是个到哪里都吃得开的主儿,跟耿介忠直的钟老爷子完全是两类人。 朝廷对巡按御史要求严苛,所携带的衣物不许超过百斤或一担,左右陆九万没多少换洗衣服,倒是保养刀的油脂和棉布带了不少,剩下都是些手弩之类的零碎。 正翻着东西,一包碎布掉了出来,带出两样熟悉的物什:拆开的香囊和拓着奇异纹路的纸。 陆九万恍然记起,她原本是要问老陆关于母亲的事情,不过那晚父女俩喝多了,没聊成。 调查自己母亲,应当不算违反赵长蒙的禁令? 陆九万毫无心理负担地放好物品,待用过了晚饭,她拿出来给老陆瞧:“你见过这东西么?” 老陆刚喝了酒,微醺,凑着烛光看了半晌,才摇了摇头,不耐烦地将东西团成一团,数落:“你说你怎么闲不住呢?明儿个就要走了,还查什么案子,也不知道歇歇!” 烛光摇曳,陆九万方才分明看到他瞳孔微微变大,眸中闪过了一抹诧异。 “你认识这纹路。”这话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陆正纲闷头灌了口酒,没再否认,隔了一会儿才叹气:“你知道不,家里有个干监察的,就这点不好,藏不住事儿。” 陆九万单手摊开伸到他面前,示意对方交出布和纸。 陆正纲迟疑了下,诚恳建议:“闺女,不该你碰的,别碰。” 陆九万死死盯着他,许久才缓缓道:“我干了那么多年白泽卫,接手过那么多案子,自然晓得不是所有真相都能大白于天下,人总要有所取舍。”顿了顿,她饮尽杯中酒,将酒杯重重磕在方桌上,冷笑,“你若大大方方坦白,我倒没兴趣刨根问底,可你这遮遮掩掩的态度……你是真不想让我碰,还是引诱我去查?” “不是,我……” 陆九万微微颔首,懂了:“你在犹豫。” 陆正纲一时失语,他低下头,给自己倒了杯酒,嘟囔:“你那狗鼻子也太灵了。” 远处响起了暮鼓声响,各大城门轰然闭合,街道上行人归家,京师的繁华逐渐褪去,华灯一盏盏熄灭,终至万籁俱寂。 “我问下哈,你从哪儿找到的这两样东西?”陆正纲摩挲着脑门,神情苦恼,“按理说,你应当接触不到才对。” “纸上的图是在净慈寺拓下来的,那块布原本是我娘留下的香囊。”陆九万抱肩打量他,“你连我在哪里找到的都不知道,却认得此物。爹,你在其他地方见过。” “净慈寺。”陆正纲低声喃喃,“难怪,想不到他们还居然保留着那个遭瘟的小佛堂,我以为早拆了呢!” “爹你知道那个小佛堂?”陆九万来了精神,“是不是真像赵长蒙说得那么邪门?” 老陆豁然坐直了,声音都微微变了,特别严肃地盘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那晚我带人抄查净慈寺嘛,完事后老赵怕我冲撞了什么,就一定要我过去拜拜。” “这个老赵,多什么事啊!”老陆懊恼地叹气,“挺精明的人,怎么……唉!” “你俩有事瞒着我。”陆九万瞬间拉了脸,有些怒,“还跟我娘有关!” 老陆心虚地搓搓手,干笑了两声:“闺女,不是我们有意瞒着你,实在是你现在,知道了也没用啊!”看陆九万眼一瞪要拍桌子,他慌忙解释,“你知道那处佛堂为何封了不?” 陆九万示意他有屁速放。 “原本,炼石族因着出了镇国公主这么个厉害人物,一度给推上风口浪尖,很多人是非常乐意与他们缔结婚约的。即便他们族人数不多,且大部分终身未婚,这结了婚的一小部分,百年下来也该繁衍出不少人了?供奉炼石族先辈的小佛堂起初还是不缺香火供奉的。” 可同样的,百年下来,跟汉人成亲的这批人逐渐汉化,后辈慢慢认同自己是汉人,祭祀也遵循汉礼,炼石族终究淡化在了历史长河里。 小佛堂引来的族人越来越少,真正导致其被封,是一桩震惊大燕的悬案。 “那是先帝时候了,具体时间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有几年,总有小孩失踪。原本也没什么出奇的,人牙子和流棍嘛,哪朝哪代都有。不过那年有点不同,失踪的小孩子里,有个是一名举子的闺女。 “那举子,出身书香门第,一家三口关系特别好,他进京参加会试,还带着妻女。结果会试前,举子的闺女丢了,夫妻俩疯了一样寻人,他老乡和友人也参与了进来,最后逼得燕京府尹亲自追查。” 这就是读书人的地位,哪怕是一个还未通过会试的举子,也远比平头百姓话语权重。 “人找到了么?”陆九万问出口时,其实就有了预测,那女孩怕是凶多吉少了。 “没有。”陆正纲摇摇头,“燕京府尹列出了女孩曾去过的地方,其中就有净慈寺的小佛堂。举子说他妻子是炼石族后裔,那日妻女一是去祭拜先辈,二是求镇国公主保佑举子通过会试。” 燕京府尹让人顺着路径盘查,并翻阅那段时间的人口失踪案件,意外发现了一个特别惊悚的事情:单是最近五年,就有七名炼石族后裔记录在案,他们失踪前无一例外都去过净慈寺的小佛堂。 “炼石族后裔,还得是乐意承认自个儿有异族血统的,大燕总共才剩多少?”陆正纲点着桌子给闺女算,“好家伙,五年内光京师就丢了七个,你觉得这合理么?” 陆九万心沉了下来:“有人在净慈寺守株待兔,专门捕捉炼石族后裔。” “对!燕京府尹也这么怀疑的。”陆正纲拍了下桌子,“如果不是这事儿闹得太大,举子一直不肯放弃,那些丢了孩子的人家,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摊上灾殃。” 曾经的神圣之地,沦为了黑暗陷阱,饱含崇拜缅怀之情踏入其中的后人,不知不觉变成了猎物。 “后来有人在河边找到了一具小女孩的尸体,穿着举子女儿的衣服,面目让河水泡得肿胀难辨。仵作和捕快都认为是举子女儿,不过举子不认,更不认可他们抓的那个凶手,他觉得背后还有事儿。” 停了一下,看陆九万消化得还差不多了,陆正纲缓缓开口,抛出了两个震撼人心的消息:“那个举子,就是你外公。他是对的,多年后,你母亲找回了家。” 陆九万愕然抬头,张了张嘴,却震惊到失语。 第49章 怀疑 夜风呼啸,吹起院中晾的衣服,飘飘荡荡,在墙上映出鬼魅阴影,瞧着煞是瘆人。 桌前一时无言,唯听烛花哔剥作响。 烛光照得父女俩脸色晦明晦暗,一时竟分不出谁更压抑。 许久,陆九万才艰涩开口:“那,掳走母亲的人,抓到了么?” “没有。”陆正纲垂着头,双手扶着膝盖,死死攥紧了衣服,“她,失忆了。” 没人敢去深究钟春雪身上发生过什么,钟岳根本不敢去想女儿是真失忆,还是在逃避痛苦。 “轰隆隆”的雷声在漆黑夜里炸响,外头的风大了些,卷着落叶飞灰撞击门扉,潮湿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上来,无不预示着今夜将有大雨。 陆正纲的声音有些飘渺;“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除了亲朋故友,没人能把当年那个倒霉举子跟都察院的‘强项御史’联系起来。恰巧你外公因为犯言直谏惹恼了先帝,被调出京去,因而你母亲暂时不必面对那些流言蜚语,能够好生休养身心。你外公为了保护妻女,外迁后甚至给全家改了名儿。” 酝酿了一阵子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哗啦啦击打着屋檐瓦片,雨线成雾,四下白茫茫的,看不分明,门口仅留团灯笼透出的光。 陆九万怔怔望着摇摇摆摆的花树,喉中像是硬塞了东西,气息死活捋不顺。 怪不得外公从来不要求自己有“女孩样儿”,怪不得外公尽管嫌弃老陆是个粗人,却还是赞同他教自己习武,怪不得外公……在女眷这里总是失了原则。 那不过是对女儿的补偿,是对噩梦的防备。 陆九万小时候,每次被人欺负了回家哭鼻子,老陆会拍着桌子吼她,要她打回去;而钟老爷子知道了,多半会拉着她跑人家门口,堵门不带重样地骂上俩时辰,直到对方长辈出来低三下四道歉才罢休。 落在上辈人身上的不幸,成全了一个自由自在的陆九万。 帘外雨潺潺,凉意扑灭了白日的燥热,菜圃里的水漫了出来,顺着院子恣意流淌,很快便汇成了小河。 混黄的水冲刷着落了花叶的地面,一波接一波,好似要将一切污浊扫荡干净。 陆九万失神地喃喃:“所以直到我娘去世,你们都不知道掳走她的是谁。” 一个女子最该无忧无虑的年月,却落入贼子之手;纵使逃了出来,噩梦也伴随了她半生。 “总该给她一个交代的。”陆九万郑重重复,“要有个交代。” “闺女!”陆正纲略略提高了声音,肃然道,“你这性子,我就知道你不会听过就忘。听我的,这件事不是现在的你能管的,别伸手,人得先活着才能谈其他。” “所以你是有线索的。”陆九万一错不错盯着他,胸腔有团火在燃烧,“你们都知道,甚至可能连老赵都知道,独独我不知道,对不对?” 陆正纲没吱声。 陆九万深吸一口气,低声问:“爹你当年把我弄进白泽卫,究竟是为了什么?真的是不想埋没我的能力么?如果是这点,我去边关参军也可以的。” “我,我不想在失去你娘后,又失去你。边军太容易,阵亡了。” “是么?”陆九万讥诮地笑笑,扶着桌子站起来,凑近他,恶狠狠地道,“你不说,我早晚能查到。陆正纲,是你送我进白泽卫的!现在才犹豫,晚了!” 外头的雨小了,陆九万也没撑伞,径自大步回了房间。没脚踝的积水有些凉,哗啦溅开一溜儿水花,很快在连绵雨水里淹没了涟漪。 雨水洇湿了衣衫,她踉跄扑到书桌前,抖着手点了蜡烛,试图抓起毛笔写字。可她战栗得太过厉害,试了几次,毛笔都掉了,在纸上滚出了一道道墨迹。 陆九万做了几次深呼吸,强行控制着止住手抖,终于拿稳了笔。她静静坐了会,直到雨打树叶的声音重新响起,才清空了脑中的浑浑噩噩,提笔在纸上写“嘉善二年”,停了停,她将纸揉成了团。 她翻开书册,取出上次整理的纸张,看向有着嘉善大事记的那张。 “嘉善二年春,僵持数月后,榆林之战爆发,白家军几近全军覆灭,钟春雪为救老陆再没回来。” 不细思不知道,其实嘉善二年前后发生了很多事,她仅筛选跟案件相关的事,难免有失全面,或许将那年的大事都列出来,能看得更清楚。 裹挟着雨水气息的风从窗缝中漏进来,凉爽而清新,堪称提神醒脑。 沾过墨汁的笔尖落在纸面上,流泻出成串文字。 先帝去世后,嘉善帝改元前,赵长蒙护送庄太妃前往晋地,郑越入司礼监。 嘉善元年,宋联东调入金吾卫,草原来犯,老陆跟随白家军奔赴前线。大军启程前,老陆许诺钟春雪会给她挣一副诰命回来,要让她堂堂正正活着。 堂堂正正,陆九万闭了闭眼,老陆知道,老陆一直都知道钟春雪有段说不出口的过去。 嘉善二年,榆林之战爆发,白家军几近全军覆灭,白霆父子战死沙场;白玉京因守孝错过当年乡试,护国公爵位空悬。 钟春雪为救老陆再没回来,老陆转行去教太子骑射。 事后,嘉善帝将晋王两万人护卫削得还剩千人,尽出内库进行战后抚恤;宫中大清洗,王浩恩进司礼监,郑越收养郑康安,以年老不堪用自领闲职,长居西苑。 白泽卫上任指挥使锒铛入狱,赵长蒙掌权;吴良因一局棋输给赵长蒙,定下了十年契约,留在京师保护老赵。 年底,嘉善帝为太子定下沈家女为正妃。 这一年,大家或一步登天,或毫无准备坠入深渊。一场榆林之战,打乱了所有人的人生。 嘉善三年,会试与武举同年进行,唐惜福夺得武状元,由赵长蒙亲自招揽进白泽卫;而后陆正纲带陆九万上门踢场,夺走了百户之位。 陆九万思考了下,重点划出三个信息: “白泽卫前任指挥使锒铛入狱,赵长蒙上位;吴良因一局棋输给赵长蒙,定下了十年契约,留在京师保护老赵。” “陆正纲带陆九万上门踢场,夺走了百户之位。” 结合赵长蒙曾派人追回离家准备参军的陆九万,他与老陆应当不止熟识,关系可以说相当铁。那么他对钟春雪的旧事,可能也是知道的,至少听说过。 赵长蒙与老陆,前后脚办大事,真的不是商量好的? 赵长蒙掌白泽卫,并留住吴良,是否别有所谋? 陆九万倒转笔杆,敲了敲纸面,目光落在老赵的前任上。她记得这个人叫张远琛,是个圆滑内敛之人。原本嘉善帝似乎是想留下他的,不过没多久就传出了他服毒自尽的消息。 “张远琛。”陆九万写下这个名字,顿了顿,忽然又回过头看“宫中大清洗”那条,又写下了“郑越”二字。 张远琛和郑越,这两个从高位坠落的帝王心腹,区别只是惨不惨。 不惨的那个,今年也死于非命。 嘉善二年的灾祸,纵然躲过了,可能只是暂时的。 陆九万放下笔,推开门,迎着风雨走了出去。她站在院中,朝着夜空张开双臂,在雨中无声大笑。 她决定了,她不去南方了,她要留在京师查明真相。管他有多少魑魅魍魉,她自一刀破之。 去他奶奶的谈情说爱,四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跑,她为何非得追邵越泽? 就算他是云间雪、山巅月也不行。 大雨倾盆,一队白泽卫忽然出动,直奔净慈寺。 贴了封条的门轰然开启,一名身着千户官服的中年人抬脚步入大殿,仰望着巍巍佛像一挥手:“凿开它!” 下属带着工具绕到佛像后,摸索了一圈,大喊:“这里有重新封过的痕迹!” 话音未落,一锤下去,泥塑佛像破了个洞,刨开碎渣后,露出了肚里的木匣。 连绵雷霆在天边炸响,惨白炫紫的电光照亮了空荡荡的佛寺,似乎有无数故事等着人发掘。 第50章 知春 淋了半宿的雨,陆九万成功把自己作病了,整个人烧得糊里糊涂爬不起床。 外头天微微亮,雨似乎还在下,往常这会儿她该担忧怎么去白泽卫了。毕竟谁都不想浑身潮湿干一天的活儿。 不用出门讨生活的富贵人家倒是喜欢雨,站廊下看雨,坐水榭里听雨,曼声吟两句应景的诗,的确是桩美事。 可这不包括陆九万。儿时撒丫子到处跑的时候,别说下雨,就是外头下鹅毛大雪,陆九万都能跑街上打个滚,带着一身雪和泥跑回家,给钟春雪看自己捏的雪人。现在不行了,衣服脏了要自己洗,官服湿了穿着难受,能舒服躺着,绝不出去折腾。 现下打定主意罢工的陆千户懒得睁眼,侧耳听了一阵,头一歪又睡了。 许是雨声太过扰人,即便是在梦中回到了过去,天也是下着雨的。 那似乎是初夏时节,钟春雪一袭碧青衫子,一手撑伞,一手牵着岁的陆九万,缓缓踏过河边草地。积水洇湿了她的鞋子,她低头瞧了瞧,柔声劝女儿回家。 陆九万那时还没留头发,按习俗顶着秃脑壳,闻言立即抗议,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并身体力行挣开了手,跑去了附近浅水处打水漂。 钟春雪拢了拢衣襟,无奈地叹了口气,环视四周,试图找个避雨的地方。 “知春。”一个陌生的男人踟蹰着走了过来,又唤了声,“春儿!” 许是烟雨蒙蒙,许是离得太远,抑或是陆九万太小,总之她没看清男人的脸,只记得对方惶急而激动,却不敢靠近钟春雪一步远处。 钟春雪背对着陆九万,不知她是什么神情,从她陡然严厉的声音里,陆九万本能地判断出母亲很生气。 男人往孩童处望了眼,浑身缭绕着落寞而欣慰的气息。他冲钟春雪点点头,转身离去。 雨愈发大了,钟春雪跌跌撞撞扑过来,一把抱住了懵然无知的陆九万。绘着山水小桥的油纸伞跌落在地,顺着青草一路滚进河里,飘飘荡荡,越来越远。 一滴滚烫的水珠滴在陆九万后颈处,很快与雨水难分彼此了。 卧房里,成年陆九万一下子睁开了眼,呼地坐了起来,轻声喃喃:“知……春?春儿?” 钟春雪是什么时候有的这个名字?被略卖的时候么?那么梦中的男人也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吗?怪不得她情绪起伏那般大。 “春儿,春儿。”陆九万觉得不太对劲,她分明记得外祖母曾说过,母亲幼时叫“钟雪”,如果“钟春雪”是后来改的名,如果被略卖的记忆那么痛苦,母亲为何还要将“春”字嵌进去呢? 陆九万怀疑是不是记忆太过久远,导致出了差错,怎么想都觉得不通。 梦中发了一身汗,看看雨停天亮,她爬起来换了身贴身衣物,套上外袍趴桌前记下“知春”这个名字。正要收起来,猝然看到了“知慧”二字。 知春,知慧,会有联系么? 陆九万死死攥住笔,心脏在胸腔剧烈跳动,一个不敢想的可能跃入脑海:钟春雪是在去过净慈寺后才走失的,而净慈寺曾作为长兴教的据点,知慧则是长兴教的联络人之一,那么当初略卖钟春雪的是……长兴教? 门外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约莫是赵长蒙或者邵越泽派人来催了? 她顾不上开门,缓缓低下头看笔记,忆起长兴教信徒曾说,他们其实早在十年前就入了京,托庇于净慈寺。 时间对不上。 谁在说谎?或者还有信息没有暴露出来,长兴教的信徒自个儿都不清楚。 刚发过烧的脑子有点跟不上,陆九万思考得太多太快,一时有点眩晕。她扶着额头,恍惚想起知慧是让许鹤鸣给灭口的。 她闭了闭眼,榨干了自己最后清明:庄太妃曾经图谋拆除净慈寺。 所以,长兴教还是跟晋王有关的? 脚下踉跄了下,陆九万伸手扶住桌子,虚汗涔涔而下,最后的念头是通明石。 “哐当”一声巨响,陆九万连人带椅子一起倒在了地上。 “陆千户!陆千户?陆千户你怎么啦?” “闺女?闺女!” 紧闭的房门被撞开了,凭感觉似乎是老陆将她抱到了床上,还拉上了床帐。陆九万想起桌上的纸张还没收,她胡乱伸手挥舞了几下,用尽力气想说什么,无奈脑子跟身体无法达成一致,最终还是陷入了黑暗。 再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房间里浓郁药味掩住了厨房飘来的饭香,熏得人头脑更昏了。 陆九万闭眼缓了会儿,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而且不是老陆,她呼地坐起来就要去摸刀。 “陆千户醒了?”屋里传来一把柔和的女声,纤细素手挑开了床帐,露出身着荔枝红衣裙的年轻女子。 陆九万认出这是白玉京的侍女如意。 “醒的正是时候,婢子还发愁怎么喊您喝药呢!”如意利索地扶起她,先给还不太清醒的陆千户灌了小半杯温水,而后端起药碗就往她嘴边凑,动作熟练,神情淡然,一看平日伺候的主子就不太省心。 陆九万懵懵懂懂喝完药,瞧着如意给她端水漱口,又捧来装着酸梅、玫瑰灌香糖和藕丝糖的盒子供她选择,难得体会了把富贵人家的奢侈腐败。 “公爷说得没错,您果然喜食酸。”如意笑眯眯把酸梅塞她嘴里,将糖果盒子收好,抱来了她的外衣,“您是现在起床,还是再躺会儿?” 陆九万让那碗药灌得有点恶心,摆摆手示意不起,忍不住问:“你怎么在这儿?还有这屋里……” 她指指床前多出的山水绢屏风,又指指糖果盒子和暖壶,深切怀疑护国公扶贫来了。 “公爷早上过来送程仪,正赶上千户晕倒。”如意用温热帕子为陆九万擦了脸和手,笑道,“公爷有话想跟千户聊,不太方便,就让我等搬来了屏风。” 陆九万仰头想了一会,她晕倒前确实听到了一声男子的惊呼。 大燕有给旅者送礼物或路费作程仪的习俗,不过且不说出公差能不能收,单就说他俩的关系,应当还没好到那种地步? 总而言之,白玉京脑子确实有点问题。 第51章 交心 陆九万的房间一侧辟为书房,一侧辟为卧房,中间摆了张半旧圆桌喝茶。 如意出门前特地将床帐放了下来,又把屏风挪到了床尾过道处,示意自家主子坐圆桌旁说话,可以说十分贴心了。 白玉京打量着墙上挂着的弓箭和刀具,突然觉得自个儿往她书桌上插的那束小白花有点多余。他背对着床,垂目望着书桌上没来得及收起的纸张,神情难得严肃。 “劳动公爷了。”陆九万声音有些哑,她咳了声,尽量吐字清晰,“这趟公差我怕是去不了了,这程仪……” “无所谓,左右不是贵重东西。”白玉京扶着圆桌坐下来,手里还拈着那几张纸,淡淡道,“我留下来,只是有事情想请教陆千户。” 陆九万陡然心生不妙,默了一阵,才低声道:“你说。” 屏风外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白玉京翻动着纸张,语气平和:“敢问陆千户,您反复总结嘉善大事记,是要做什么?” 陆九万沉默了。 外面的雨停了,细细的风透窗而来,吹得床帐微微摇晃。陆九万隔着重重遮挡,看不到白玉京的神情,仅能从他语气推测,他大约是不太高兴。 难言的气氛里,白玉京突兀笑了,笑声带着自嘲:“昨天您才与我谈笑风生,可您回到家,却……陆千户,您可真是,公私分明。” 最后四字,白玉京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压住了怒气。 陆九万无言以对,她只得道:“我不过是在整理一些线索,并非针对你。” “是啊,并非针对我。”白玉京眸中蕴着嘲讽,“这些年来,人人都在我面前避而不谈榆林之战,亲朋好友跟呵护小孩一样维护我那可怜的自尊,看不惯的直接连个眼神都欠奉。陆千户,你知道么,其实我并不介意跟人谈榆林之战。可惜,没人愿意跟我谈,他们都怕言多必失。” 陆九万明白了,这份大事记戳中了白玉京一直苦苦压抑的愤世嫉俗。 白玉京垂目望着那些文字,忽而笑道:“我也整理过这类东西,不止一份,非常详细。然而,没有任何一个细节能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白家军为何会困守榆林。” “算了。”说着说着,他索然无味地叹了口气,“都是堆烂账罢了。” 这声“算了”,似乎抽掉了某种东西,肉眼可见的,白玉京再次褪去了锋锐和怨愤,整个人呈现出沉沉的暮气,连声音都懒洋洋的:“您这上面写的东西还挺多,是跟最近的案子有关么?不是说要结案了,怎么还……”他将纸张凑到鼻端嗅了嗅,肯定地道,“是新写的。” 陆九万正要以公事的理由一言带过,却听白玉京叹息:“你若不能说便罢了,别敷衍我。” 敷衍二字,白玉京六年来体会得刻骨铭心。 陆九万再一次沉默了,总觉得白公爷像个炮仗,丁点火星就炸。 卧房陷入难言的寂静,衬得院中老陆大肆点评饭食的声音格外响亮:“好吃!不愧是栖花楼的大厨!都说小公爷会吃会玩,诚不欺我。” 陆九万终于找到了新话题:“栖花楼的大厨为何会在我家?” “我叫的。”白玉京将纸张压在茶杯下,没精打采起身,“你家离栖花楼远,饭菜送来就不好吃了,不如现做。” “我为什么要吃栖花楼的菜?”陆九万震惊了,这是名下无房之人该考虑的么? 白玉京一怔,有些不知所措:“这个,生病之人不都胃口不好么,我看你那天在栖花楼吃得挺开心,就……那,你喜欢哪家,我再给你叫。” 陆九万更震惊了,胃口不好就要吃栖花楼,这是怎样的奢侈?还有,你为什么那么积极? 最终,她能问出口的是:“栖花楼,大厨不是,不上门烧菜么?” “咦,有么?”白玉京比她更惊奇,“我看他家挺客气挺乐意的呀!” 陆九万又沉默了,今儿个沉默的次数有点多,但除了沉默,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不知人间疾苦白公爷。 难道这就是有钱人的日常么? 真好! 白玉京慢一步咂摸出了味道,意识到自个儿何不食肉糜,两人压根是鸡同鸭讲。他尴尬地咳了声,善解人意地表示:“护国公府在他家常年记账,按月结算,您不必费心,免得错了账。” 陆九万更想揍人了。 经过这么一打岔,两人的气氛倒是没那么沉凝了。白玉京松了口气,以近乎落荒而逃的态度去拉门:“若没什么事的话,我就……” “白公爷。”陆九万突然出声叫住了他,“有件事您可能不知道。” “嗯?” 陆九万仰面望着帐顶,轻轻道:“当年老护国公,是家父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亲自背离战场的。”停了下,她更轻地道,“为此,家母再没回来。” 已行至门口的白玉京豁然转身,怔怔望着摇曳的床帐,之前的算计与排斥一并化作羞愧席卷心头。他倏然觉得自己仿佛阴暗里的老鼠,卑劣见不得光,无论是善人还是恶人,都被他悉数当做了棋子。 半晌,他略微有些更咽:“对不住,连累你们了。”而后,他深施一礼,“多谢令尊令堂仗义,让家父能囫囵下葬。” 这一刻,方才的尖锐与不平都像是从未存在一样,两人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与默契。 陆九万平静地道:“白公爷,我有几句话一直想与您讲。” “你说。”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要朝前看的。所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一味沉湎于过去,与仇恨怨愤同伍,最终只会变得故人不识,亲友疏远。” 白玉京欲言又止,提了提唇角,露出一抹讥诮。 陆九万没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道:“那日我劝您,曾经喜欢的事情,总要尽力一试,其实并非完全是异想天开。我知你对人世不信任,企图以自污保全护国公府,可是白公爷,万一您这一步走错了呢?” “哦?”白玉京挑了挑眉,重新坐了下来,懒散开口,“您何以断定我是自污?就不能是重重打击下,自甘堕落?” “就凭我是白泽卫。”陆九万淡然道,“我们看人,不是看表象,是追踪过去,探究现在,最终捋清脉络,看的是一个人轨迹。白公爷曾负神童之名,乃是云端仙人,纵使陷入泥淖,也该奋起复仇才是,而不是甘愿沦为自儿个曾经最厌恶的纨绔子弟。” 白玉京无意识地抓了抓袖子,有种邪魔钻出地底,乍见天光的惊骇。 第52章 真心 “白公爷,您若从此阴郁发奋,处心积虑颠覆朝纲,我反倒觉得更合情理。” 白玉京豁然而起,由于动作太急,甚至带倒了凳子,发出“哐当”巨响,惹得院中的老陆扯着嗓子发问。 陆九万扬声安抚住了老陆,继续刚才的话题:“白公爷,您真的搞清楚仇人是谁了么?” 白玉京沉默了,他若是知道,就不至于沉寂那么多年了。他不敢查,不敢碰,唯恐触碰了哪根要命的线,惹来上位者的忌惮。 “您连是谁都不知道。”陆九万啼笑皆非,“这么面面俱到地防着,不觉得累么?” 白玉京别开了头。 “对,小心驶得万年船,可为着一个可能,就抹杀了曾经的自己,放弃了自己曾追求的一切,值得么?”陆九万终于说出了她压在心底的话,“您怀疑的那个人,那个地位最高的人,他,并不是一个不顾大局之人啊!” “大局?”白玉京嘲讽地笑笑,“大局是什么?我护国公府曾经攥了多少兵权,如今又还剩多少?这个大局够不够?”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陆九万耐心劝说,“据我所知,当初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能为了大局,容忍晋王领兵,所以……” “此一时,彼一时。”白玉京别开了脸,“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可是他首先是大燕的一国之主,排在第一位的威胁是草原。”陆九万将想说的一股脑说了出来,并不强求他能接受,“当然,我只是这么建议,算是给你指出另一条路。至于值不值得冒险,选择权在公爷手中。” “若非忌惮,护国公府的爵位何以空悬六年?”白玉京目光犀利,字字慎重,“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可是今上并非沉不住气之人,他若真想对付护国公府,或许你高位,以遮掩目的,强行捧杀;或斩草除根,片甲不留。似如今这般晾着你,又有何意义?” 白玉京若有所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陆九万所说确实有几分道理。他稳了稳心神,尽管觉得陆九万有些天真和过于理想,还是彬彬有礼地道谢:“多谢陆千户提点,白某会认真考虑的。”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微凉的气息蜂拥而入,随即又被关在了门外。 房间重新静了下来,陆九万望着帐顶,沉沉地叹了口气。 人哪,甭管高低贵贱,都有自个儿过不去的坎儿。跨过去了,柳暗花明又一村;跨不过去,或泯然众人矣,或就此沉于泥淖。有的人选择随波逐流,和光同尘;陆九万脾气硬,自小就是脱层皮也要翻过去的——那会有一种成就感。 品尝过栖花楼大厨的手艺,老陆送走白玉京主仆俩,忙不迭冲进来,隔着屏风问:“闺女,你跟小公爷,是不是,嗯哼?” 陆九万收好那几张纸,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闻言一拍床铺就要跳起来砍人,结果起得太猛,差点把腰给闪了。她扶着腰,怒道:“你瞎说什么,你看我俩哪般配?这种纨绔子弟,我每个月揍一串好么!” “可是他很符合你的要求啊!”老陆掰着手指给她数,“未语先笑,尊敬长辈,乖巧;,话里话外都挺佩服你的,崇拜你;带人、送物、请大夫、叫厨子,贤惠,还有眼力价。你寻思寻思。” 陆九万愣了,嘴巴张了几次,竟然说不出反驳之语。她跟白玉京最近没少打了交道,比老陆了解得还多一点,这小子的确每次见面都乖乖巧巧的。当然戳中心窝,暴露本性,就是另一面了。 陆九万啼笑皆非:“爹,你别乱牵线啊!我俩不合适。” “哪儿不合适?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合适?你不是还没尝过这种么?我给你数数,有男子汉气概的,你嫌不尊重人;清高的,你嫌矫情;温柔的,你嫌虚伪;稳重的,你嫌无趣;还有圆滑会来事的,你嫌人家没原则。闺女,这种乖乖巧巧听你话,还会办事的,多省心呐!” 陆正纲这会儿仿佛忘记之前劝闺女努力奋斗,将来养面首的是谁了。 陆九万摸不准老爹是真觉得合适,还是在试探。她深吸一口气,给出了一个不容反驳的理由:“他逛青楼,睡过,好妹妹遍京师。” 要不就说父女了,陆正纲闻言迅速收敛了欣赏之心,呵呵冷笑两声,骂道:“小小年纪,当心烂裤裆!” 陆正纲扫视着闺女房中多出的物件,越看越不顺眼,想砸又舍不得,纠结了下,骂骂咧咧出去了。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陆九万抱臂靠在床头,仰头望着帐顶,突然问:“爹,白泽卫有人来过没?” “来过!让我打发了。方才小唐又单独跑了趟,让我跟你说好生养病,差事推迟了。”老陆提了壶紫苏熟水进来,乐呵呵地道,“刚烧开的,碗给你放桌上了,一会儿自己倒着喝哈!” 陆九万微一扬眉,诧异地问:“没换人?都察院能愿意?” “有啥不愿意的!昨晚电闪雷鸣的,那雨到晌午才停,你看是远行的天不?老赵找僧录司算了一卦,说是诸事不宜,馀事勿取。都察院的老大挺信这套,听说平常上疏弹劾都要算算良辰吉日才动。” 陆九万默了下,虚心请教:“那宜什么?” 陆正纲掰着手给她算:“沐浴、作灶、铺路。所以老赵拉着都察院的人去吃锅子了。” 行,估摸最着急,最不乐意的可能就是行事一板一眼的邵越泽了。 陆九万精力不济,有点困倦,抬手遮住了眼。寻思了一会儿差事,她心说之前她就抗拒,如今真病了,老赵还不得气死。不过皇帝不差饿兵,赵长蒙再黑,也不至于让她带病干活——她自个儿乐意过去是另一回事。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秋雨过后天洗过一般蓝,透着明净辽阔的味道。长街上的路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衙役行色匆匆赶着做事,货郎挑着担子吆喝卖物,周边人家扛着大扫帚奋力打扫着积水淤泥,烟火气再次萦绕了大街小巷。 白玉京站在长街干净处,回首眺望着远去的小巷,蓦地问:“如意,你公爷我,近来容颜是不是有所下降,不如以往?” 如意提着食盒,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忍着笑恭维:“公爷依旧风流倜傥,转盼多情。” 白玉京“刷”地摇开撒扇,不满地抨击:“你说陆云青是不是眼神不好,我这么个貌比潘安,才同子建的美男子往她眼前凑了几回了,她就不能正眼看看我?我是不如杨骏,还是不如许鹤鸣?” 如意怔了下,才反应过来“陆云青”指的是陆千户。她虽不明白公爷为何反复叮嘱府里的人不要喊人家“陆姑娘”,一定要唤“陆千户”,可看人家的态度,显然是满意的。 她叹了口气,柔声劝道:“公爷,大家都说人心换人心,这陆千户身处白泽卫,见识到的鬼蜮伎俩多了去了,您说您又不是诚心跟人……您这表面文章做得再好,人家也没法把您当朋友啊!更何况是……” “可杨骏他也不真心啊!”白玉京难以置信,“我又不是要跟她发展出点什么,我只是想跟她关系好点,以后办事方便,我……” 如意忍无可忍,一针见血:“公爷,您除了孙二公子那个二傻子,还有真心朋友么?” 风吹过长街,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陡然有点尴尬。 半晌,白玉京仰天打个哈哈,岔开了话题:“你什么时候跟孙二虎关系那么好了?” 如意脸色一僵,指尖微微泛白,径自提着食盒气鼓鼓走远了。 第53章 结案 陆九万睡睡醒醒,在床上窝了一天,愣是没捋清该从哪里开始查案子。 纵使疑心当年掳走钟春雪的是长兴教,可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受害者又已去世,她实在无从下手。即便说动老陆诉讼,按照大燕律法规定,司法官员与诉讼人存在亲属关系及利益关系时,司法官必须回避,她怕是压根摸不到这案子。 陆九万有点哭笑不得,许鹤鸣跟她曾经是未婚夫妻,害得她没法继续跟晋王探子的案子;钟春雪老陆跟她是一家人,眼瞅着又要堵死她查长兴教的道路。合着她最近跟“亲属”犯冲。 她左思右想,委实寻不到突破点,无凭无据的,总不好从老赵手里强抢案子。 傍晚时,唐兴福抱着个大西瓜过来了。老陆练了一阵刀,正热得难受,见瓜大喜,高高兴兴接过去,把瓜用吊篮垂到井里冰着,连茶都没顾得上倒。 唐惜福敲门进陆九万的卧房一瞅,乐了:“头儿,你这,什么时候这么……娘了?” 陆九万二话不说,抄起床头摆件砸他。 唐惜福熟练地接过摆件放好,帮她把屏风搬开,让出过道,笑道:“这玩意做得还挺精致,不便宜?” “白玉京送的。”陆九万随口解释,“可能是感谢我解决了他的隐患!” “隐患?什么隐患?” 陆九万想了想,直言不讳:“长兴教搞这一出,八成把白玉京脑子搞坏了。他大概有点癔症,老怀疑别人害他,疑心比咱们干刑狱监察的还重。” “啊?”唐惜福大吃一惊,“哎呦喂,护国公府嫡系就这一根独苗苗了,将来陛下想用他怎么办?” “凉拌!”陆九万一室两用,本来地方就不太够用,如今多了架屏风,登时显得逼仄起来。她瞧着屏风放哪儿都不太合适,摆弄了会儿,彻底放弃布置,直接贴着床尾搁下,就当给青纱帐子添点花了。 “这真成屏风了,大热天的,挡风。”唐惜福点评,“中看不中用,不如卖了换钱。” 陆九万蠢蠢欲动,仅存的丁点良心表达了下犹豫:“不太好,人家刚送的。” “瞧你这话说的,案子结了,他还来个屁!你当柴火劈了,他也不知道!”唐惜福出去陪老陆咔咔切好了西瓜,端着几块进来说情况,“老赵早上把案子报上去,午后就宣布结案了,还给咱千户所发了赏钱,那帮兔崽子乐得呦,一散值就到处喝酒去了。” “都结了?” “嗷!”唐惜福咔嚓咔嚓啃完瓜,洗了手解释,“通明石重新进内库了,老赵建议在司礼监拿出内库改革方案前,由金吾卫看守。然后许鹤鸣窥探皇城,狱中杀人,数罪并罚,秋后斩首。至于净慈寺逮的那些人,等按罪行轻重分好,就差不多了。” “通明石在哪儿找到的?”陆九万最关心这个。 “你还真猜不着。”唐惜福没卖关子,“净慈寺大雄宝殿的佛像里。贼人在佛像后头凿了个洞,把赃物塞进去后,又把佛像封好抹平了。” “那些假僧人不是不知道么?”陆九万怒了,怎么她审的时候不交代? 唐惜福耸耸肩:“昨儿个你那死对头张千户,连夜冒着雨去挖回来的。” 陆九万气得几乎奓毛,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恶狠狠啃着瓜转移话题:“金吾卫看守内库,死太监能同意?跟割他们的肉差不离。” “是这个理。”唐惜福笑道,“听说老赵出皇城的时候,王浩恩眼里的火能烧死他。” 陆九万想想那个画面,气消了些,正色问:“杀王文和的人抓到么?” “还没。”唐惜福摇摇头,一拍脑袋,“我昨天去查了王文和处理东西的地方,怎么说呢,都有点嫌疑,这几家铺子给开的价虚高,不过也有可能是看王浩恩的面子。” “哦,他们知道处理东西的是谁?” “一开始肯定不交代全,让我一吓唬,就老实了。”唐惜福掏出记事册子念,“嫌疑最大的是德衡当铺和田记玉器行。当铺的老朝奉,平常搜扣得要死,名家字画都能找出破损痕迹,对半压价。但是王文和一把描金小扇,老朝奉开的价都能买六七把了,问就是打眼了。田记也差不多的情况,一串平平无奇的玛瑙手串,比羊脂白玉的还贵。这家倒是实诚,坦言看见司礼监的标志了,不敢得罪。剩下两家就比较轻了,王文和只各去了两次。” “不是,他到底有多少东西要处理?王浩恩那么大方?” “王浩恩这人,对自己抠门,对养子倒是贼他娘的好。”唐惜福语气有点酸溜溜的,“说来你不信,他那大儿子王棠,看着挺朴素的对?我查王文和的财务情况时,把他也顺带查了。啧,人家手里的钱,不追求地段的话,能在京师买两套宅子!别看你是五品官,你行么?” 陆九万倒抽一口凉气,震惊得无以复加。想她买个二进院子,还得问太子妃借钱,差距实在太大了! 看震住了自家头儿,唐惜福接着道:“当然,王文和不光是自己处理东西,还帮宫里其他人处理。之前我说的比较轻微的那两家,收的就是其他人的。拿到钱后,王文和收个跑腿费。” 看陆九万记下了,他又讲:“王文和手里的那段宫绦,老赵找到来源了,嫌犯进了白泽卫大牢,我没法探。” “那么快?” “对啊,我也觉得快得有点,匪夷所思。”唐惜福不太理解,“老赵似乎比咱们还上心。” “那,许鹤鸣为何杀知慧?”陆九万孜孜不倦地问,“你看卷宗了么?” 唐惜福语气幽幽:“我不学你,没那本事闯吴良镇守的值房。这些细节,你问我,我问谁?眼下案子在老赵手里,咱俩另有任务,他完全没必要跟我分说清楚哇!” 我不学你,没那本事闯吴良镇守的值房。 陆九万猛地一顿,最近两次钻老赵值房的细节浮了上来。 第一次,她蹲窗下探查,只是呼吸错乱了下,就让吴良觉察到,并迅速一掌拍碎了窗户; 第二次,她躲里间竹帘后窃听,全程无恙。 难不成竹子比墙更能隔音? 她听到的内容,是老赵无意中泄露,还是刻意说给她听? 看来连老天都觉得她该留在京里,不然怎么会让她生这场病? 陆九万深吸一口气,交代唐惜福:“你待会儿去找张千户喝酒,一定一定要炫耀银矿的差事是肥差,案子也不复杂,重点是强调以邵越泽为主。” 唐惜福露出了茫然神情。 陆九万扯出一抹艰难的笑:“张千户有个待嫁妹妹,心仪邵越泽。” 她心里流着泪,狠狠咬了口瓜,第无数次想要立马干掉老赵,最好明日就上位执掌白泽卫。 第54章 与儿子的第三次会面 暗夜如期降临,护国公府陷入岑寂,唯有画眉鸟的叫声间或响起。 白玉京怀揣着愉悦心情,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入梦——他实在太想看看自己辛苦一番的成果了。 熟悉的黑暗空间里,白玉京独自转了一圈,他似乎来得太早了,倒霉儿子还没入睡。这破地方无遮无拦,无桌无椅,连个歇脚的地儿都没有,着实太简陋了。 骄泰奢侈白公爷模模糊糊地想:“要是有张椅子就好了。” 他无聊地走来走去,甚至蹲地画圈圈,试图认真思索案件,隔了一会儿,他放弃了,再一次想:“怎么连张椅子都没有?” 这念头如此强烈,强到他盘腿席地而坐时都带着怨气。他日常坐的逍遥椅在心中左冲右突,模样逐渐清晰,他从未觉得这玩意如此好看。 他没有发现的是,一星光点在他背后浮现,而后越来越大,直到一张逍遥椅在柔和白光中显露出来。 他叹了口气,苦中作乐地喃喃:“还要有张桌子,点盏灯,盛壶热茶,最好再摆盘棋供我消遣。” 身后的白光继续浮现,逐渐显出了物件的轮廓。 约莫是坐得太久,白玉京忽然觉得有点累,恹恹地想退出去睡觉:“左右都出结果了,没必要再等了?自家人,讨什么谢呀!” 主意既定,白玉京起身伸了个懒腰,想再看看儿子有没有进来的迹象。谁成想,他刚一转身,还没来得及环顾四周,就愣住了。 黑暗的空间里,亮了一小片。昏黄烛光照出方桌与逍遥椅,桌上还摆着棋盘、黑白棋子和一只紫砂茶壶。 “我的娘嘞!”白玉京揉揉眼,弓着腰窜过去,小心地碰了下茶壶,热的;揭开盖后,嫩绿的茶叶尖在水里沉浮,茶香清新诱人。 他轻轻“嘶”了下,不敢相信自己竟还有心想事成的能力。琢磨了下,他恍然意识到这里是通过窃天玉构筑的梦境,既然是梦,就可以凭自个儿心意来。他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兴冲冲试验起来。 “来张床!”他吼了一嗓子,空间内却没反应,“我要一张床!” 奇怪,怎么时灵时不灵? 白玉京皱着眉在逍遥椅上坐下,反复思索自己做了什么。结论是啥也没做,就搁那儿空想了。 空想? 空想! 白玉京一拍巴掌,闭眼沉思,在脑海中描绘床的模样。 许是他要的东西太大,足足过了半刻钟,一张硕大无比的床才现了出来,脚踏、床帐、枕头甚至挂床帐的小金钩,都与白玉京房里的很像。不过约莫是他对细节记忆不深,有些花纹还是与实物有区别的,只是乍看相似。 白玉京稀奇地摸了摸帐子,难得和衣上床滚了圈。随着他翻滚,床铺按着他的心意变软,变得可以弹起来,实在太妙了! 白玉京孜孜不倦地改造空间,将自个儿房中用惯了的物什都搬了过来,直到再怎么想象,都变不出丁点东西才收手。 “原来有限制啊!”白玉京环视着大变样的空间,嘀咕了一声,反而觉得这才合理,不然梦里啥都有,历代护国公还不得早废了。要啥现实啊,跑梦里称王称霸都行! 许是用脑过度,他觉得有点晕,整个人有虚脱的倾向。 白玉京在床上躺了会儿,爬起来吨吨灌掉那壶热茶,十分有架势地坐在逍遥椅上,摆出了宠辱不惊、从容不迫的气度。 老子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必须在蠢儿子面前保住无所不能老父亲的形象。 就在白玉京要把自己摇睡过去的时候,雕花木门“吱呀”响了,白歌迟疑着推开了门,站在外头逡巡着不敢进来。 他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呼吸陡然急促,整个人都有点抖。 “进来啊儿子!”白玉京很满意儿子的震惊,他手捧紫砂壶,甚慈爱地问,“熟悉?为父的房间。”说着又假假笑道,“啊,我都忘了,你那边是二十年后了。如今房间装饰是不是早变了?” “还没。”白歌尚未醒过神来,下意识回答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白玉京点点头,行,这儿子一看跟自己品味就不一样。房间装饰没变,要么出事前自己还活着,要么这儿子特别孝顺,爹死了都没搬进去。 白歌踟躇着挪进来,试探着问:“父亲,您这是……” “啊,你不知道么?这里是梦啊,梦当然是可以变的。”白玉京微笑着解释,很有种在儿子面前倍有面儿的嘚瑟劲儿。 白歌沉默了下,才摇头:“儿子也是近来才得到的窃天玉,每次都匆匆来匆匆走,并没有精力钻研。” 他方才站在门口暗处看不分明,如今到了光下,白玉京才发现他非但没有好转,境况似乎比上次相见还差了些,满脸疲倦之色不说,衣服料子也不如以前像样,竟是一身粗布裋褐——这可是底层百姓所穿,护国公府的仆役都比这穿的好。 “你,这是怎么了?”白玉京讶然问,“通明石已经回到了内库,白家的危机没有解除么?” 白歌神色复杂,低下了头:“通明石确实还在内库,但,是块假的。” “什么?!”白玉京豁然而起。 “新帝认定是儿子换了,要护国公府倾家荡产赔偿。现在,现在咱家都,都缩在京郊农庄吃糠咽菜。”白歌蹲地捂脸,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爹,这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哇!你知道周围人都没上一段记忆,只有儿子在……这种感觉太糟了!” 白玉京恍恍惚惚,觉得自个儿忙了个寂寞。 总结一下,因为通明石丢失,白家男女亲眷悉数下狱,准备流放岭南,“罪魁祸首”白歌给判了斩首。而后白歌借住窃天玉求白玉京救命,白玉京吭吭哧哧努力好几天,好不容易把通明石的案子结了,还没等庆祝,倒霉儿子告诉他白家又因为调换通明石抄家了,全家都他娘的在吃糠咽菜? 白玉京怒了,哪有这样的,老天爷怎么能逮住一家坑呢?! 还没等他开骂,许是之前耗费精力过多,房间里的物什不知何时在一样样消失,他屁股下陡然一空,而后整个人就被抛了出去。 第55章 春饼糊脸 大燕嘉善八年七月二十三日,晴,万里无云,宜订盟。 天旋地转的感觉又来了。 白玉京极有经验地扑到床边,扒出痰盂一阵呕吐,噼里啪啦的声响惊动了外间的如意,姑娘披着外衫匆匆赶来,一面给他倒水,一面数落:“这才几天,都吐两次了!您睡觉就不能老实点,学小孩子蹬被子,丢不丢人?” 自己编的谎言自己承受,白玉京顾不得申辩,抱着痰盂吐得撕心裂肺,眼瞅着吐出来的都是黄水了,才将将止住。 如意伺候着他漱了口,给他嘴里塞了蜜饯,忍不住劝道:“请大夫过来瞧瞧?有病治病,您别讳疾忌医呀!” 白玉京摆摆手,将自己撂回床上,看看天还没亮,十分有良心地撵她回去接着睡。 大燕进入日出前的至暗时刻,安富坊陆续有人家亮了灯,响起了洗刷的声音。这都是朝中有要职的主子,需要早卯应差,没办法像纨绔子弟一样睡到自然醒,可以说痛并快乐着。 白玉京闭目养神,良久方恨恨捶了下床。 从全家流放,儿子斩首,到全家蜗居乡下吃糠咽菜,算不算进步? 白玉京环视着自个儿样样精致的房间,一想到将来全充了公,就心疼得心肝脾肺肾抽抽。再想想他和亡母努力多年挣来的万贯家财,都赔了那块破石头,更是怒不可遏。 这玩意到底有多值钱,能把整个护国公府填进去?! 太黑了! 或者,蠢儿子能力不行,本就把家财败得差不多了? 不管是哪种,白玉京都接受不了。他现在恨不得冲到二十年后,亲自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而不是通过蠢儿子了解一鳞半爪。 照白歌的说法,内库新放进去的那块通明石应当是假的。 两个猜测,一是白泽卫目前用来结案的那块是假的;二是此后二十年间,有人调换了石头。 最有可能,也是对白家最有利的情况是前者。毕竟现在出了问题,白玉京还能想办法更改,若是之后再出问题,可就没办法了。 白玉京爬起来,传了热水沐浴更衣,随便吃点东西就要出门,吓得如意慌忙拦他:“公爷您要去哪儿?您早上才吐过,不歇着乱跑什么?” “我有急事。” “什么急事?”如意倏然警惕,怒问,“是给秦楼楚馆的姑娘画小像,还是帮孙二公子偷考题?” 白玉京无奈:“好姑娘你信一信你家公爷,我是去做一桩拯救护国公府的大事。” 如意左眼写着“你继续吹”,右眼写着“本姑娘不信”。 白玉京叹了口气,忽然一指门口,大喝:“孙二虎你怎么来了?” “哪儿?!”如意下意识转头,白玉京连忙一提袍子,从旁边溜了出去,直气得姑娘跺脚。 白玉京脸色却沉了下去,出了院子门,他立马抓住老管事吩咐:“去查查,如意和孙二虎什么时候好上的。” “他,他俩?”慈眉善目老管事大吃一惊,继而笑道,“公爷,这是好事呀!若如意进了汝阳侯府,咱们跟他家关系更进一步,那将来……” “小爷还不屑牺牲一个丫鬟!”白玉京怒喝,“他俩身份天差地别,你觉得汝阳侯府会明媒正娶么?长痛不如短痛,趁早断了她的念想!” 老管事看他要走,忙追上去问:“要是孙二公子有那个意思呢?” “那就更不能放人了!他傻你也傻?侯府二公子,除非跟家里彻底决裂,否则他娶侍女就是一个笑话!”白玉京一边往外走,一边解释,“就算孙二虎有那个魄力自请族谱除名,情深时两人喝水都甜,情淡了孙二虎能恨死如意。” 老管事脚步慢了下来,越想越心惊。虽说白玉京的说法极端了些,可人心易变,没多少后路之人赌不起。 白玉京大清早就满脑门官司,心头怄得要死。他一面往陆家方向赶,一面寻思该怎么跟陆九万说。上次好歹还有个杨骏给他背锅,这回他要怎么说动白泽卫去查内库里那块石头? 马车辘辘而行,偶尔碾过坑坑洼洼的地方就要颠一下,及至到了陆九万家附近,简直要把人颠散了架。白玉京凌晨吐了个底朝天,早饭又吃得少,本来就不太舒服,这么一折腾,头晕眼花得厉害,不由掀开车帘跟车夫搭话:“我说你能不能……” 话音未落,一张飞起的春饼糊住了白公爷的脸,热气腾腾,软和喷香,就是有点废脸。 一刻钟后,陆家小院里,陆九万一面忍笑,一面不停打井水换帕子,还要留意不能伤了受害者的自尊。 白玉京坐在躺椅上,脸上顶着冰凉的帕子,听着女子偶尔露出一两声的笑,不由无奈地拿下帕子,直直盯着她:“我听到了。” 谁都没想到白公爷霉运当头到这种地步。陆九万赶着去官署点卯,路上买了张刚做出来的春饼,因为实在太烫,陆九万一边心急火燎撒丫子跑,一边把饼在手里倒腾来倒腾去。 本来,她是看到了那辆用料讲究的马车,估摸着能横穿去街对面的,谁成想白玉京掀车帘跟车夫说话,车夫不由自主松了下缰绳,马欢快地“嘚嘚”快跑了两步。见缝插针赶路的陆九万见状不妙,紧急避让,人让过了,饼没让过,非但如此,那饼还“唧”糊在了白玉京脸上。 “哈哈哈哈!对不住,但是,实在,太,太好笑了,哈哈哈哈!”陆九万越回忆越想笑,最后实在忍不住,把木桶一丢,蹲地上放声大笑,“白公爷你怎么那么倒霉啊!要不,去庙里拜拜?” “拜什么拜啊!”白玉京心如止水,“你忘了咱俩初相见时,我摇出来一把下下签么?” “那不是你忽悠我么?” 白玉京满脸四大皆空:“是忽悠,但其实,红莲寺的下下签,有一半让我给摇出来了。” 陆九万顾不得白公爷可怜的尊严,毫不犹豫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 第56章 正经人谁扒姑娘的门 待陆九万终于笑够了,白玉京那张脸已然让帕子冰得青白交加了,颇有种弱不禁风病美人的味道。 陆千户摸着下巴欣赏了会儿,笑道:“公爷一大清早的,怎地跑这儿来了?总不至于是瞧上我们这边的粗粝食物了?” 白玉京觉得反复说自个儿的梦有点难为情,扭了扭屁股,干咳道:“听说案子结了,我过来问问情况。” “那您可以去白泽卫官署,找赵指挥使。”陆九万撸下来袖子,示意他走人,“走,公爷,正好我也要去官署。” 白玉京打量着她,迟疑:“你,不是要出京办差?不带行李么?”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天刚亮就往这里赶。 “我这不,刚生了场病,想着养养身体。”陆九万一想到还得去找老赵掰扯就头疼,这差事再拖下去,都察院非得骂死他们不可。 没成想,白玉京一听此话,两眼瞬间亮了,他急忙问:“那你不出京的话,是不是就能接着查通明石那个案子了?” 陆九万奇怪地看着他,不解地提醒:“公爷,这案子已经结了。就是说,通明石找到了,您可以安心了。” 虽然陆九万有心继续查长兴教的案子,但她实在没把握能从老赵那里啃下来几成。 “不不不,你就没想过,那块通明石可能是假的?” “嗯?” 白玉京嘴巴快过脑子,直接把心里话说了出来,紧接着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陆九万知道他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不由好奇地问:“公爷,您为何会怀疑那是假的?是有什么线索吗?” “啊,这个,我,我,就是一种感觉,对,感觉。你,你押送的波斯贡物,这一次,有亲自检查么?”白玉京讪讪地道,“这东西那么珍贵,想要的人,应该很多?” “您这算什么理由啊!”陆九万哭笑不得,“您放心,白泽卫赵指挥使亲自检查的,不会有问题的。” “可是当初押运贡物不是他,万一他打眼了呢?”白玉京孜孜不倦地劝说,“你亲自去查查嘛!” 陆九万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叹了口气,看在他让自个儿春饼糊脸的份上,耐着性子问:“那您先告诉我,您那边得了什么风声。” 白玉京闭嘴不言。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白公爷先行败下阵来,小声说:“我梦见我儿子告诉我,那个通明石是假的。” 陆九万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真心实意地劝说:“去看大夫!” 陆九万觉得就不该浪费时间听他瞎扯,她重新挂好雁翎刀,撵人:“走,白公爷,我得点卯呢!” 白玉京不肯放弃,站起来冲她做了个揖:“好姐姐,您就当让我这个可怜人宽心,帮帮忙!” 白玉京也不想这么低三下四,可他也是实在走投无路了。若再拖下去,天晓得二十年后会出什么幺蛾子。 陆九万劝了又劝没劝动,最后恼火地跺跺脚,径自往外走,她不信堂堂护国公好意思赖她家不走。 果然,白玉京一看她真不理,慌忙追了上来,叽叽歪歪央求:“好姐姐,求你了!就检查检查嘛!又不费功夫,我请你吃饭!咱们去栖花楼,我让他们管你一年的饭!十年!我再送你一套宅子,地段样式随你挑。你要怕惹人眼的话,江南的也行!” 陆九万冷着脸抓住门锁,示意他滚出来。 白玉京知道她这一走,肯定没机会细说。白泽卫不是说私事的地儿,等她散值都不知过几个时辰了。他当即抛下了脸皮,一把抱住大门:“不走!这宅子我买了!” 陆九万深吸一口气,反复提醒自己出不起国公爷的医药费,耐着性子提醒他:“公爷,您这叫贿赂,我有理由逮捕您。” “你都说结案了,我算哪门子的贿赂!”白玉京对官署规矩门儿清,死皮赖脸不撒手,“我只是个求活路的倒霉孤儿!你们当官的不能这么无情无义、铁石心肠、见死不救!” 陆九万再深吸一口气,吸到一半就放弃了,忍什么忍,大不了接了公差躲出京去! 她再不犹豫,一手揪住白玉京后领,另一手捏住他的麻筋,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身娇体贵白公爷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砸起一蓬尘土。 陆九万终于锁上了门,她拍拍手,微笑:“公爷,有病治病,切莫讳疾忌医。” 女子大步流星离去,白玉京从尘埃里抬起头,冲着她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哼唧:“别,别走哇……” 左邻右舍听闻声音,纷纷开门查看,白玉京实在丢不起这个脸,重新趴回了地上,将头埋进臂弯学乌龟。 过了一会儿,有人没瞧见动静,担心出人命,试探着走了过来查看:“小伙子,你还好?” 白玉京不好,白玉京想静静。 奈何邻居们都是热心人,纷纷凑了过来,拉着他要送医。 白玉京实在受不了了,高喊一声:“谢扬!你死哪去了?!” 热闹巷子里,一片青衣飘过,神出鬼没的谢扬掠了过来,一把抢过主子,箭步上了马车。骏马长嘶,马车辘辘驶离了巷子,看车尾拉起的烟尘,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车主人迫不及待的心情。 白泽卫官署附近,白玉京躲在马车里,用帕子包了冰块敷脸。他这张俊脸,先是被饼烫,而后又被沙土摩擦,现下彻底没法看了。 素来沉默寡言的谢扬忍不住开口:“公爷,陆千户不是随便的人。” 白玉京正烦闷,闻言豁然瞪他:“你公爷我就是随便的人了?” 谢扬眼神沉重:“您跟青楼女子还讲究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怎么跟……您要追人就好生追,不能这么不正经。” 白玉京怒了:“我哪不正经?” 谢扬唏嘘:“正经人谁扒人家姑娘的门。” 正经人谁扒人家姑娘的门。 滚滚天雷将白玉京劈了个外焦里嫩,劈得他都没来得及辩解追人一说。 第57章 同人文的特别用法 陆九万怀揣着跟赵长蒙据理力争的心思,大步进了白泽卫官署,沿途不断有小校尉冲她施礼,她一路微笑颔首,及至到了老赵值房前,脸已经笑得有点僵了。 抬手揉了揉脸颊,正要迈步进去,就听院里传来一把破锣嗓子:“您不能这样!偏心也不带这样的,凭什么啥好事都是她的!我等知道陆九万厉害,可她那千户所都有俩武状元级别的人才了,本就比我们厉害,您还老给他们喂活儿。现在外头提起咱白泽卫,光知道陆千户,谁还知道我们呀!” 得,死对头张千户又闹起来了。 陆九万脸色古怪,她跟张栋张千户的恩怨一两句话说不清。当年唐惜福入职,张千户还是副千户,乐颠颠跑去拉人,没想到正赶上陆九万踢场子。他心说搂草打兔子,两大人才一起拐带好了,谁成想两人谁都不服他,赵长蒙亲自安排了个快退休的老千户带他俩。老千户日常圆滑得过了头,对各种规则了若指掌,就是不爱干正事,整个千户所暮气沉沉。 张栋觉得稳了,擎等着两人待不住过来求他,甚至连大棒和甜枣都准备好了。哪料到一天天一年年过去,转所申请没收到,陆九万反而骑着骏马升成了千户,嫉妒得张栋眼冒绿光。 约莫是唐惜福昨晚那顿酒起作用了,张栋铆足了劲儿争调查银矿的差事,声音大得半个官署都听得一清二楚:“卑职承认能力不如陆千户,可您好歹也给我们个机会啊!她要是好好的,咱就不说什么,现今她都病得告假了,您还安排她出京。知道的说您重视人才,不知道还以为咱白泽卫多不讲理呢!” 赵长蒙耐着性子解释:“这案子不是你想的那般容易。再说之前去净慈寺取东西,可是让你去的?” “您还说呢!卑职是把东西取回来了,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匣子里到底装了个啥。就跑了个腿而已,还得让大家伙嘲摘陆千户的桃子。这骂挨都挨了,您就让我挨个彻底呗!” 这话好有道理,连陆九万都觉得老赵想不出反驳之语了。 哪料赵长蒙呵呵笑了两声,脸一沉:“不行。” “为啥不行?”张栋都快疯了。 赵长蒙好整以暇:“因为你对上都察院不够硬气。一旦双方意见相左,你必定退让。” “不可能!”张栋赌咒发誓,“卑职保证……” “邵越泽。”赵长蒙用一个名字堵住了他,“你敢说对上邵越泽你能不堕了白泽卫的威名?” 张栋肉眼可见地怂了下去:“那有什么……” 赵长蒙呷了口茶,淡定背诵:“《念奴娇》《奴家小环》《掳谪仙》《吾与谪仙二三事》。” 陆九万迷茫,屋内的张栋却哆嗦了下,流露出惊恐之色。 老赵下句话就为她解了惑:“这是你妹子写的?听闻她在京师女才子行列挺有名,似乎把京师数得着的闺中女子,跟邵越泽拉个遍了?”顿了顿,他耐心开导,“有一讲一,我知你一片爱妹之心,但令妹怕是叶公好龙。人家姑娘家家自娱自乐,你若把她写的这些东西送到邵越泽面前,她能恨死你。大老爷们家,别瞎插手姑娘们的事情。” 陆九万惊叹,合着张小环喜欢邵越泽是爱给他牵红线啊!是自己庸俗了。不过,这种闺阁女子私下流传的东西,老赵是怎么知道的? 张栋张千户让指挥使说得面红耳赤,蔫了唧出了值房,搭眼瞧见陆九万,又是一阵气怒,连招呼都没打,扭头便走。 “听了那么久,还不进来?”赵长蒙端着茶盏冷喝,“知道出差还不注意着点,得亏昨天雨天不能行路,不然我看你怎么跟都察院交代!” 陆九万试图展示自己的大度:“既然张千户想要这活儿,要不您就给他呗!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现在闹成这样,您都没给他,别人不知怎么说我呢!” 赵长蒙定定瞧着她,直到将她瞧得毛骨悚然,才突兀笑道:“你知道张小环给邵越泽牵红线最多的是谁么?” “什么?” 赵长蒙悠然背诵:“《俏御史归途遇险,狠千户上山擒贼》《御史难过英雄关》《假凤虚凰》,还需要我继续念么?丫头,行行好,满足下京师闺阁少女们的殷切期盼!” 陆九万目瞪口呆,继而脸色爆红,支支吾吾:“不是,我跟他也没共事过呀,为啥,会有红线?” 赵长蒙微微一笑:“侠女与书生的故事,自古吸引人。好了,莫要辜负广大少女们,收拾收拾,这便去!” 陆九万垂死挣扎:“可我还没收拾东西……” 话音未落,门“吱呀”推开了。吴良提着一个半旧箱笼走进来,将其放在了陆九万面前。正是那晚陆九万收拾好却刻意没带的行李。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灭了心头那点旖旎。 陆九万死死盯着熟悉的箱笼,难以置信:“我爹不在家,我锁门了,你怎么进去的?” 吴良惜字如金:“翻墙。” 很好,常翻墙的让人翻了自家墙头。 “不能让邵御史再等你一天。”赵长蒙甚慈爱地撵她,“去!你所里我给你照应着。” 陆九万磨了磨牙,正要祭出太子,就听赵长蒙淡淡道:“被你骂晕的王御史昨儿个叩宫门痛哭,要死要活非得逼陛下给个说法。太子让王御史骂得闭门思过了。你若不嫌添乱,尽管去。” 陆九万僵住了,不敢置信地失声问:“他都晕了,怎么还有脸叩宫门?” “文死谏,武死战。”赵长蒙冷笑,“不坐实了太子滥用心腹的罪名,他如何能扭转名声,实现四品升三品的跨越?” 原来如此,置之死地而后生。成了跨越阶层,败了顶多致仕回乡,反正他年纪不小了。若是惹怒皇帝,在宫门口挨了廷杖,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陆千户十分不能理解清流直臣前仆后继求廷杖的执着,且这个廷杖还不是杖对手,而是直臣自个儿挨廷杖。一杖下去,身价飙升,以后在官场直接横着走,当朝首辅都得闭眼挨骂。 因为这是官方盖戳,不畏强权,犯言直谏。 王御史这回准备的要素十分齐全,女子干政,白泽卫横行无忌,太子以朝官做恩赏,每一样都戳中了道学先生们的肺管子。 总结下来,就是王御史此举非常值得赌一把。 陆九万黔驴技穷,望着吴良塞她怀里的箱笼,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老赵为何知道那么多编排邵越泽的文。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第58章 您忍忍 太阳渐渐升高了,天光耀眼,四下蒸腾着热气,唯有个别背阴轩敞的厅堂才暂时存了点凉气。 陆九万拎着箱笼还没走到值房,就看见唐惜福带着一队人,大包小包地迎了过来,叹着气招呼她:“我就说些许疑点别管了,你不乐意。瞧瞧,还是躲不过。喏,人手点齐了,走!” 两人对视半晌,齐齐长叹一声。 自此,陆九万纵使不甘心,也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大不了回来再找机会查长兴教。 然而,她带着人刚拐上长安街,白玉京就坐着马车追了上来,扒着车窗瞪她:“陆千户,您就这么走了么?” 白玉京刚整理过仪容,乍看上去又是那个玉面少年,得凑近了瞧,方能窥出脂粉下的青紫痕迹。 “不然呢?”陆九万目光在他扑了脂粉的面上停了下,无奈摊手,“奉命行事,大家都是讨口饭吃。” “可是,可是,这案子有疑点啊!”白玉京好歹还知道波斯贡物不能乱说,竭力提醒她,“真有疑点啊!” 陆九万置之不理,催马前行。 白玉京怔怔望着她越行越远的背影,心知她这一走,更没理由再重查通明石的案子了。当即咬咬牙,顾不得在大街上,他放声大喊:“陆千户,您怎么能始乱终弃!你忘了红莲寺下的对话了么?咱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哦——”同行白泽卫齐齐竖起耳朵,露出了吃瓜神情。 大街上的行人纷纷停住,兴奋地叽叽喳喳,对着陆九万指指点点。 陆九万仄歪了下,差点摔下马去,她猛地回过头去,勃然大怒:“你胡说八道什么!” “本来就是嘛!”白玉京手帕一甩,眼圈蓦地通红,泫然欲泣,“我知道我纨绔废物没用,配不上您。可当初您亲口夸我秀色可餐,乖巧听话,这些您都忘了么?” 陆九万目瞪口呆,委实不知他是怎么说哭就哭,眼泪还欲落不落的。她气急败坏地分辩:“我没有,你不要瞎说!” 白玉京飞快地用帕子擦掉脂粉,眼巴巴望着她:“那我长得好看么?” 白公爷这张脸,虽说今早饱受摧残,不过冰敷消肿后,并不狰狞,反倒有种我见犹怜之感。陆九万实在挑不出毛病,下意识点点头。 白玉京又问:“那我那日在茶楼帮了您,是不是很配合您?” 想想茶楼被吴良追踪,陆九万一阵膈应,同时还有点后怕,只得又点了头。 白玉京来劲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指着自己脸上的青紫,控诉:“陆千户,这是您打的!您如今还要抛下我出京,您说是不是在嫌弃我?” 街上行人大哗,兴致勃勃打量着两人,窃窃私语的声音汇在一起,充分展现了京师百姓热衷吃瓜的风俗。 陆九万沉默了会儿,就在大家以为她会愧疚或恼羞成怒时,她倏地一夹马腹靠近马车,利落跳了上去。白玉京心头狂跳,不等他反应过来,两侧车帘就落了下来。 一厢俱暗,陆九万单手钳制住他的下巴,指尖在光滑肌肤上摩挲,她贴近白玉京,灼热的气息扑在侧脸颊上,烫得白公爷哆嗦了下。 “不好意思啊,我向来是能动手绝不动口的,您忍忍。” 话音未落,白玉京就觉得自个儿下巴合不上了,剧痛袭上头颅,他惊恐地瞪大了眼,还没等他惨叫,就被绳索捆了个结结实实。 陆九万出够了气,随手拍着他的脸颊笑道:“公爷,我这人不太讲道理。知道前几任相亲对象为何跟我掰么,除了违法乱纪的三个,其余人都嫌我太过强势。您若没那份心,趁早少招惹我,左右您好妹妹遍京师不是?” 陆九万说完,径自翻身上马,呵斥车夫:“送你家公爷回去,酒没醒的话,就丢护城河里泡泡!不就是抓过他,至于这么毁我名声。打量着本千户这就要出京了,收拾不着他是?” “哦!”白泽卫又是齐齐一声应和。 全程旁观的车夫吓成了鹌鹑,顾不得请示主子,慌里慌张地一抡马鞭,赶着马车掉头,带着一溜烟尘咕噜咕噜滚走了。 唐惜福冲陆九万竖了个大拇指,满眼佩服:“及时止损,扭转局面,狠还是你狠。不过……”他十分好奇地凑过来,“公爷那脸,真是你揍的?为啥呀?” 陆九万沉默了下,叹息:“他脑子有病,我帮他醒醒。” 都察院与白泽卫约好在城门附近汇合,陆九万率人赶到时,邵越泽已经等了会儿。 邵越泽这人朴素得很,车厢小而旧,车壁薄得一戳就破,除了风沙啥都防不住。所带行李也多是书籍文书、笔墨纸砚等物,换洗的衣物连唐惜福都比他多。 他是站在道边等着的,见白泽卫的人赶到,他冲陆九万微微颔首,对过了文书,便回了车上,示意诸人启程。 陆九万瞧着他那冷淡样儿,有些不自在,满脑子都是老赵念叨的那些话本。想问不敢问,纵使问了,邵越泽怕也不知道,反正陆千户难受得五脊六兽,恨不得挖个洞倾诉干净。 偏偏唐惜福还在她身边小声鼓劲儿:“头儿,别怂啊!舍得一张脸皮,敢把仙人拉下凡。你不尝一口,怎么知道他跟你心中的影子不一样呢?上啊!” 陆九万一脑门的汗,恨不得把这起哄架秧子的玩意暴揍十八顿。 第59章 窥探火葬场 陆九万最近都在忙活先前的案子,还没来得及看银矿案,邵越泽贴心地将卷宗和自己的分析给了她一份,免得她两眼一抹黑。 一行人午后在道旁客店歇脚时,陆九万见缝插针取出卷宗浏览,看着看着,忽而自语:“这程序不对啊!” 旁边坐着的邵越泽闻言温声问:“哪里不对?” 陆九万单手抵着太阳穴苦恼:“是这样的,白泽卫出京办案,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前提是要么案子机密,要么涉案人员比较强势,地方官压不住。” 邵越泽失笑:“当地民风剽悍,上下勾结,朝廷派的御史都失踪了,岂非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你不是我们白泽卫的,有点可能不清楚。自嘉善二年,上任指挥使张远琛锒铛入狱后,陛下就加强了对白泽卫的约束。”陆九万低头敲打卷宗,没注意到一向风轻云淡的男子僵了下,一蓬水珠从掌中杯里泼洒了出来,她指着一段解释,“按例白泽卫去地方上办案,需法司向陛下提出,经批准才能成行。你看这里,是我们指挥使主动申请加入……邵御史,您在听么?” 邵越泽眸子茫然而幽深,饭桌上不知何时泼了一滩水,将那片儿桌子洇得颜色有些发黑。 “邵御史?”陆九万又唤了声。 “啊,啊?”邵越泽猛地回过神来,歉然道,“方才走神了。” 陆九万以为他在思考案子,叹息:“你也觉得不对是?我想不通我们指挥使为何对此案感兴趣。” “兴许是,职责所在?”邵越泽垂目望着那滩水泽,突然问,“你方才说,上任指挥使入狱,因何?” “不晓得,白泽卫也是讳莫如深。”陆九万比他更想知道,可惜还没来得及查,“据说是‘祸乱外廷’,不过我们私下里都说是他对陛下不忠。” “不忠?”邵越泽认真重复了一遍,陷入了沉默,半晌才轻轻问,“既如此,白泽卫是不是会,重点关照?或者,会因为是同僚,而,放过么?” 不知为何,陆九万总觉得他说话有点颤音。 她想了想,点头:“像这种重犯,进了白泽卫大牢,基本很难囫囵出来。不过他还好,服毒自尽,好歹留了具全尸。嗐,要不说自己人最了解自己人了,得亏他服毒及时,听说跟他同期进去的几位,后来被判了凌迟处死,上刑场的时候人都半残了。” 道袍袖子遮住了手,邵越泽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刺破了掌心。他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颤抖得太厉害,根本不敢再去碰桌上的茶杯,唯恐稍一触碰,又是一片水泽。 幸好,去店后头解手的唐惜福回来了,牵住了陆九万的注意:“头儿,你瞧这地儿,像不像杨骏说的那里?” “嗯?”陆九万登时来了兴趣,站起来环视了下四周,此处客店有两层,一楼大厅吃饭,二楼住宿。再算算双方脚程,她有八成把握确定杨骏说的那家野店就在附近。 陆九万本着不能白来的心思,跟邵越泽打了声招呼,借他的车换好便服,带着唐惜福出了客店。 午后的阳光明媚灿烂,映照得客店里外亮堂堂的。 一楼大堂重新静了下来,邵越泽轻轻呼出一口气,缓缓展开了手掌,掌心处赫然印着一枚枚月牙,已然沁出了血丝。 杨骏当初入住的野店偏离大道,得过了一处架在水渠上的石板桥,方能窥见掩映在绿树荒草堆里的草篱茅舍。 “太偏了?”陆九万忍不住评价,“这怎么拉到客人的?” “全靠附近的二层客店呗!”唐惜福笑道,“那客店要价黑,遇到住不起的,店小二就往这儿指。” “掌柜能愿意?” “偷偷的呗!”唐惜福拂开水边垂柳,引着她往里走,“其实这家客房也不便宜,不过谁让附近就这两家呢!不想露宿野外,就得狠狠心掏钱。” 陆九万往深处走了几步,及至野店门口,再回首眺望,慢慢品出了所谓的意境。澄净碧空下,官道上马蹄纵横,烟尘弥漫,一溜儿黄色向纵深处延展;水渠另一侧,则清凉静谧,烟草犹绿。 十分适合囊中羞涩又追求意趣的赶考书生。 野店是一对老夫妻开的,房间简陋,却打扫得很干净,一应吃食是儿子儿媳自己动手做的,一家人和和气气,相比附近客店,口碑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陆九万不想打草惊蛇,借着讨水和老夫妻搭讪:“我跟二位打听个人。前几天这店里有没有来过比较富贵的人呀?从京里来的。” 正拨算盘的老叟登时警惕,试探着问:“你,认识?” 陆九万心知大概被当成盗贼踩盘子了,连忙顺口瞎扯:“嗐,我家兄嫂前段时间吵了一架,嫂嫂的娘家表兄一气之下把人接走了。哥哥追出京来,到现在都没送个信。这不,我怕出事,沿途挨家问嘛!” 唐惜福跟在后头补充:“女的长得挺清秀,就是脸颊上有道疤。俩男的都是读书人。您说这走好几天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们……” “闭嘴!”陆九万见老叟犹自怀疑,遂假意呵斥,“不许咒我兄嫂!” 老夫妻俩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一旁做针线活儿的老妪瞬间打开了话匣子:“你那兄嫂,还没成亲?我瞅着那姑娘还是云英未嫁的打扮。” “可不!”陆九万面不改色扯谎,“正准备婚事呢,结果我那兄长老拿那道疤说事儿,三说两不说的把人给说急了,气得要退婚呢!” “哎呦喂,这可忒不会做人了!”老妪显然是个健谈的,拍大腿数落,“哪能往人心口上戳哇!怪不得那姑娘全程都不爱搭理他,俩男的拿钥匙时,还差点打起来。” 陆九万趁机提出自己的要求:“他们住哪间,我能去瞧瞧么?不敢妨碍婆婆做生意,这个您收好。”她抓了把大钱塞老妪手里,压低了声音,“不瞒您说,家里着急啊,正寻思着要不要报官呢!” 老叟想了一想,指着后院道:“我记得那姑娘住桂树旁的那间。俩男的嘛,似乎是住混了。” “嗯?这您都记得?” “嗐,你那兄长的房间,是别人给提前开好的,他直接过来取钥匙,那还能记不住?”老叟笑了,并门儿清地猜测,“是你家过来追人的下人给开的?” 陆九万愣了,陶盛凌的房间是别人开好的? 怪不得那晚长兴教的人都没确认房间里住的是谁。 第60章 火葬场背后 半下午的阳光透过树叶,斑斑驳驳洒在地上,落下一个个光斑,与树影交织在一起,明明暗暗煞是好看。院里的桂花开得早,此时已有了一股馥郁香气,衬得简陋住处突然像个样了。 老叟带着陆九万走到原本该陶盛凌住的房间,推开了柴门:“你那兄长,一看就是贵人,怎么瞧都不像能住我这破店的人。” “嗯,老伯您还记得订房间的人长什么样么?”陆九万示意唐惜福掏出纸笔记录,“您说旁边就有家大一些的客店,我不是说您这儿不好,就是跟您说的那样,我那兄长矫情得很,这讲不通哇!” “可不!”老叟丝毫不觉冒犯,“来订房间的人,一身仆役打扮,留在店簿上的名字叫陶潜。” 已经过了几日,现今又是士子准备乡试的时节,官道附近的房间供不应求,原本安排给陶盛凌的房间始终没闲下来,纵使留下痕迹,几经打扫也抹掉了。 唐惜福里外转了一圈,压低了声音道:“没什么特别的,为何选在这儿?” 陆九万屈指敲了敲掺了草的土墙,并不算厚,彼此间隔音不太好,正可谓隔墙有耳。她豁然转身走了出去,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咱们让人给耍了。” “什么?”唐惜福大吃一惊,“杨骏有这胆子?” “不是,不是杨骏,有人在用杨骏算计咱们。”陆九万叹息,“你说,一家简陋的店和一家像样的店,哪家迎来贵人,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唐惜福悚然一惊:“你说……” “更何况陶盛凌进店就直奔程心念,跟她吵了一架。”陆九万指了指探头探脑的老叟,“你瞧,我一提,人家就对上了。” “可是为啥啊?”唐惜福不能理解,“除了暴露了陶盛凌,还有什么用处?” “野火烧冈草,断烟生石松。”陆九万闭了闭眼,“若非咱们被派了出来,按照原本的打算,是要审陶盛凌,问出长兴教蛰伏地点的。” 一股凉意顺着脚下烟草蔓延上来,直冲脑门,唐惜福失声道:“他们准备了埋伏?” “或者,长兴教压根没打算蛰伏呢?”陆九万容色淡淡,“这案子离结束还早着呢!能把一个伯爷当卒子弃了,你说这潭水有多深?” “那咱们……” 陆九万低头,伸脚碾着石子,小声道:“我想回去。” “咱们都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路了。”唐惜福不想趟这潭浑水了,“要不算了!反正出了事老赵担着。” 陆九万扭头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分明带了冷意:“若是陶盛凌要保的车就是老赵呢?” 唐惜福瞳孔攸然扩大,眸中清清楚楚映出了陆九万的身影,他看见对方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了他完全不能理解的话。 “你说,老赵急着结案,跟他欺君,有没有联系?”陆九万头望着一碧千里的苍穹,苦笑,“我早该想到的。若他没问题,何必跟吴良在值房做戏骗我?什么帮不想进宫的姑娘,那分明是他临时编来遮掩‘欺君’之罪的。” “可,可是,那也没必要暴露陶盛凌啊!”唐惜福心神激荡,声音略微大了些,“原本净慈寺后,咱们就可以……” “不,知慧和王文和同一夜被杀。我当时并没打算结案。”陆九万冷笑了下,“我以前审过一桩案子。有个官员,在家打死了妻子。为了遮掩罪行,他用棉被捂住尸体,干扰仵作判断死亡时辰。而后故意跑酒肆跟人打了一架,让人记住他,得到了不在场证明。” “他要的是不在场证明!”唐惜福豁然开朗,“他或许还犯了更重的罪!” 不知为何,愣大胆唐惜福骤然生出了名为畏惧的东西。他像一条莽莽撞撞窜进深海的鱼,尽管看不见幽深海域里的敌人,却敏锐察觉到了致命杀气。 他张了张嘴,想说放弃头儿,您没金箍棒,捅不破天。可他瞧着陆九万冷峻的侧脸,纠结了会儿,咕嘟把怯意混着口水吞下了肚。 劝什么呢,若是能劝得住,她就不是陆九万了。 似是知他心中惊惧,陆九万叹了口气,声音冷然:“人可以贪,贪必有限;人可以退,退必有边。纵使黑云蔽日,总有云破日出的一天。我们是那双拨云手,若我们都退了,这日头,就真难出来了。” 风吹桂花落,陆九万踏着烟草走出了野店,抬眼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郑钱花。 娇娇小小的姑娘是匆匆赶来的,淡绿上襦配葱白下裙,俏生生的很衬她。 “陆千户。”郑钱花紧走几步,神色焦急,“我爷爷的案子,您不管了么?” “啊,这个,白泽卫怎么说?”陆九万差点忘了郑康安还在牢里关着。 “他们让等。”郑钱花听说了陆九万和白玉京早上那出闹剧,心说不好,慌忙赶到白泽卫一问,果然郑家命案暂时搁置了。 陆九万有些为难,按之前的线索,郑越应当是长兴教的人,还牵涉得挺深;那么郑康安杀爷爷性质就变了,不再是重罪,而是遭邪教迫害引发的自保行为。 而这,郑钱花约摸是难以接受的。 郑钱花操持生意多年,早练出了七窍玲珑心,陆九万稍一犹豫,她就瞧出了不对:“这案子,可是有什么隐情?” 陆九万微微颔首,引她至僻静处,尽量委婉地解释:“人眼看到的未必真,人耳听到的也未必真,这案子,怕是得耗一段时间。” “可是他,他亲口承认了啊!您那日也听到了的!” 陆九万抬手止住她的话头,漫步到水渠,垂目望着波光粼粼的活水,淡淡道:“我少时热衷看断狱文集,其中有本《折狱龟鉴》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说是并州曾有强盗作乱,疑犯认了罪,丢东西的人家也确认了罪犯,但是赃物始终没有寻到。直到当时的刑狱参军发现了疑点,指出强盗另有其人。” “《苏琼推盗》。”郑钱花低声道,“可是你们当时并没有用刑,不是么?” “对。郑姑娘,人并非只有在自身受到威胁时才会说谎。”陆九万转过身来,注视着她,耐心开导,“陆某断狱多年,见过为孩子掩盖罪行的母亲,见过为父亲独揽罪责的儿子,公堂之上,什么都可能发生。” 郑钱花愣了下,机敏察觉出案件背后有巨兽虎视眈眈。她咬了咬嘴唇,不甘心地问:“那,那我能做些什么?仅仅是等待吗?” 第61章 光速滑跪唐惜福 碧空寥廓,呼啸的风从天际倾泻而下,拂动着绿树荒草,花叶簌簌与流水潺潺遥相呼应,在初秋的野店前交织成一曲田园之乐。 郑家的马车停在水渠外,那是辆样式不起眼,却很结实的马车。陆九万盯着车厢,突然有了脱身主意。 郑钱花身材娇小,可若是垫宽肩膀,骑在马上,蒙上脸后,再有白泽卫的配合,大抵可以糊弄住不熟悉的人。 唯一的问题是,她愿意冒险么? “您能保证一定水落石出么?”郑钱花听完陆九万的提议,静静望着她,神情并无慌乱和抗拒。 “没人能保证。入白泽卫前,我曾以为会像话本里说的那样,所到之处无案不破,但事实上,悬案疑案并不出奇。”陆九万神色郑重,“至少,我会尽力给你一个说法。” 郑钱花低头沉吟不语,冒充钦差乃是重罪,若是能有个结果,自然是值得;可万一成了悬案……还没等她想明白,旁边望风的唐惜福已察觉到了不对,走过来反对:“不行!且不说头儿你得担多大的风险,就是她,你看看你俩有相似之处么?她是个子有你高,还是刀法有你强?” “不是,她就骑马上,你给她打个掩护嘛!”陆九万使劲把唐秃子往贼船上拉,“实在不行,她装病,就说风寒未愈。你弄辆马车拉着她。邵越泽乃正人君子,绝对不会上车查看。” “赶路就罢了,那到了浙江,总得跟当地官吏打交道?她一下车不就露馅了?” 郑钱花原本还在犹豫,让唐惜福这么一再否定,反倒来了脾气,上前一步:“我可以找人特制一双高底鞋,这样从后面看就差不多了。” “那脸呢?你总不能一直蒙着脸?”唐惜福怒声呛道,“现在是什么天儿啊,南方热得要死,你蒙着个脸,那不擎等着招人怀疑?” “可以的!”郑钱花提出建议,“到了浙江,我找个理由分头行动,你跟着邵御史就是。” “你懂个屁!白泽卫出外勤,全程都得在御史监督之下。哦,千户分头行动,副千户跟着御史,你这不找弹劾呢嘛!”唐惜福越说火气越旺,“我说你俩别异想天开行不,万一被发现了……” 郑钱花试图跟他和平交流失败,姑娘深吸一口气,纤纤玉手忽而握住了身侧一株树,客客气气地问:“您方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能否再说一遍?” “我再说八百遍,也……”强烈的危机感席卷全身,唐惜福倏地打了个寒颤,愕然望向了侧前方。 成人手臂粗的树干咯吱作响,木屑顺着手掌收紧处溢出,眨眼间,那处已然凹陷了下去。下一刻,整株树簌簌摇晃,轰然歪倒,横向砸在水渠上,贯通了水渠两侧。 荒草倒伏,流水震得溅了出来,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 唐惜福狠狠哆嗦了下,颤巍巍指着被杀鸡儆猴的枉死树,半晌说不出话来。 郑钱花擦干净手,两手交握身前,温温柔柔地请示:“唐副千户似乎有意见?” “没有没有!”识时务者为俊杰,唐惜福看自家头儿抱肩看好戏,并没有保住自己这只猴的意思,为了避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剧,他只得火速认怂,唯恐步了被杀树的后尘。 “很好。”郑钱花满意地点点头,转头望向陆九万,笑眯眯地道,“民女没有问题。陆千户可还有要交代的事情?” 唐惜福慌忙眼巴巴望着她,指望着英明无比的头儿能在最后一刻更改主意。 陆九万伸出食指抵着他的脑门让他离远点,笑容可掬:“还记得我那二进院子没了时,你说什么吗?” 唐惜福思来想去几遭,终于从犄角旮旯里扒出了他那声欠揍的笑,“你就是那个傻缺狗大户”,笑声言犹在耳,傻缺却换了对象。唐秃子不由气急败坏:“你说你,你怎么那么记仇?不就是一句话嘛,你……您没问题,您果敢睿智,能谋善断,是卑职格局不够!” 唐惜福挺直腰杆,直视前方,尽量不去看紧贴颈侧的那柄刀。 刀身是真凉啊,凉得他心头飘雪。 陆九万侧转刀身,拍了拍唐惜福的脸,提醒他:“若是事发,就说我胁迫你的。” 说罢,她回刀入鞘,带着郑钱花去马车上换衣服。想了想,陆九万还是给邵越泽留了封书信,让同谋者到浙江后再交给他。 郑钱花比陆九万矮了一头,这衣裙穿身上怎么都不舒服,两人正躲车厢里努力整理衣服,就见一道烟尘由远及近,而后一辆马车在唐惜福身前停了下来。 熟悉的马车一掀车帘,白玉京探出了头:“怎么只你在?大部队呢?” 唐惜福倏然警惕,打量着他盘问:“你跟着我们?你找大部队作甚?” 白玉京让大夫接过下巴,说话有些费劲,他一手托着下巴,哼哼唧唧地要求:“你走开,我跟你们陆千户说。” 连续被嫌弃的唐秃子感觉心口疼,他艰难微笑:“公爷,如果您是来找我们千户算账的,那还是死了这份心!她揍过的纨绔人数可能比您岁数还大。” 这个比方把白玉京搞沉默了,憋半天憋出一句:“我跟他们不一样,本公爷心胸宽阔,从不计较此等小事。” 刚被人恫吓完的唐惜福抱肩瞧着他,微笑着一针见血:“您不是不想计较,而是打不过我们千户。” 就如本秃子扛不过郑钱花那个怪力少女。说起来心酸,却是明明白白的事实。 出乎意料的,白玉京竟没有恼。他倚着车窗,静静瞅着唐惜福,像慵懒的猫主子斜睇张牙舞爪的凡人,直到把人瞅毛了,才大发慈悲懒洋洋笑道:“大福子啊,技不如人不丢人,打不过便找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撒气,那才是输人又输阵。” 唐惜福陡然奓了毛,伸手一按刀柄,想要教这孙子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陆九万在车里听着两人你来我往,觉得白公爷十分有气人的天分。她挑开一侧车帘,眺望着斜倚车窗的男子,倏然在他身上窥出了一点儿曾经的高高在上。 但凡走过,必有痕迹。尽管世事变幻,可人幼时接受的教育、规则、乃至习惯,早已根植于骨血中,很难完全抹消,总会有时机促使着那点儿痕迹冒头。 第62章 袒露 日影斜长,尘土飞扬的官道上,零星散布着茶寮和卖果子的小摊,粗制滥造的酒旗随风摇晃,活泼泼招揽着来自远方的客人。 陆九万到底没把自个儿这修长骨架硬塞进郑钱花的衣裙里。郑姑娘穿着遮脚面的裙子,她穿都快悬小腿了;再加上她整日风吹日晒,肤色稍微有点黑,穿上淡绿葱白的衣裙,像极了海东青强行伪装成翠鸟,怎么瞧怎么怪异。 好在白公爷车里日常备着衣物,他得知陆九万的打算,当即快快乐乐翻出一套崭新袍子递过去,明目张胆撺掇她翘班跑路。 白玉京在男子中个子属于稍矮的,不过跟女子站在一起,并不算特别惨烈。至少陆九万穿他的衣服,竟意外的合适。 唐惜福任劳任怨驾上郑家的马车去跟邵越泽会合,托词陆九万突然起红疹子,不能见人,暗中祈祷漫天神佛保佑暴露得晚一点。 而陆九万则在白玉京盛情相邀下,坐上了护国公府的马车,一路与斜阳赛跑,希望能在关城门前赶回京师。 马车赶得太急,一路连蹦带颠,直把陆九万颠得七魄飞了两魄,剩下的五魄企图以打架的方式决定去留,闹得她头晕恶心,暗自后悔不该上了白玉京的当。 白玉京比她更惨,双手抓车窗抓得指尖泛白,唯恐陆千户一怒之下下车走人,隔一会儿就讪讪安抚两句:“坐马车不用抛头露面,稳妥点。再忍忍,反正就半天的路。” 陆九万闭目养神,让他叨啵得脑仁疼,终于咬牙怒喝:“闭嘴!” 车内瞬间消声,安静得仅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越靠近城门,官道越平坦,车夫算算时辰,逐渐慢了下来,给了两人喘息的时机。 此时红彤彤的夕阳没向城墙,照耀得墙头、屋檐一片灿金。晚风徐来,倦鸟斜飞,衙门散值的官吏与街头巷尾的贩夫走卒混在一处,谁也不比谁高贵,左右都腾挪不开。 城门口入城与出城的队伍缓缓移动,马车外吵吵嚷嚷嘈杂得很。 陆九万吐出一口浊气,总算活了过来。她扭头去看白玉京,对方已经将手从车窗上挪到了膝头,双腿并拢,乖乖巧巧坐在那里,宛若学堂上课的小书生。 可惜,陆九万早已无数次窥到了画皮下的真身。 她叹了口气,跟他商量:“公爷,咱俩交道打了不止一次,谁都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样,何不坦诚相见?” “嗯?”白玉京抬手捂住腰间,迟疑着道,“这,不太好?是不是太快了点?” 陆九万费解地瞧着他的手:“你肚子疼?我是说你我都是桀骜不驯之人,又不是在官场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私下相处,何苦给自己套个壳子,不累么?” 白玉京尴尬地放下手,干咳了声,托着下巴小声反驳:“不累的,只要陆千户喜欢,我……” 陆九万抱肩瞧着他,直到他把未说完的瞎话咕嘟咽回了肚里,才淡淡道:“公爷,我是干刑狱监察的,您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耍弄心机。我是不太明白,素日里一个张扬纨绔,怎地在我面前如此,纯良懂事。” 白玉京几乎绷不住那张乖巧的皮,他试图负隅顽抗:“那是因为陆千户正直正义,乃我辈之光。” 陆九万淡淡警告:“坦白从宽。” 白玉京下意识接了句:“牢底坐穿。” 话音落下,两人面面相觑,半晌,不约而同笑了。 陆九万严肃警告他:“你这个思想要不得,以为我们白泽卫是吃干饭的么?” 白玉京卸掉了肩背上的那根弦,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他倚着车壁翘起了二郎腿,懒洋洋地道:“我晓得在你面前装不了多久,可不那么做,我这等纨绔子弟,根本无法靠近你三步内。你肯定会把我丢出白泽卫官署。” 陆九万疑惑地看他:“你正大光明报官,我怎么会丢你?” “你确定?” “当然。”陆九万正色道,“诛罪戮奸,式合天意;雪冤决滞,乃副圣心。无论是从做人还是为官来说,我都没有推诿塞责的理由。” (语出《资治通鉴》,意思是诛讨罪犯,杀戮奸邪盗贼,正合天意;使冤杜昭雪,滞留的案情得到判决,符合圣心) 白玉京似乎被震住了,许久才轻声问:“哪怕我要说的事情很荒谬?” 陆九万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无奈地道:“公爷说的若是令郎托梦之事,那还是算了!” 白玉京闭口不言,马车突兀地安静下来,静得人心头发慌,便衬得外面一声吆喝格外响亮:“瞧您说的,您这么能编,咋不去当说书先生呢!那醒木一拍,大钱哗哗地来啊!” 马车里的氛围似乎更耐人寻味了,陆九万率先撑不住,“噗嗤”笑了。 这声笑似乎打破了什么隔阂,白玉京亦轻轻笑开了。他笑容清浅而柔和,像极了初夏时节沾了落花的微风,这么瞧着,方让人觉出那一星半点读书人的气质。 陆九万缓了缓,重新寻了话题:“你为何认为,装乖能靠近我?” “因为我长得好看。”白玉京顶着陆九万见了鬼的神情,托了托下巴,耐心解释,“我研究了你所有相亲对象,发现但凡第一面就把你留住交谈的,无一例外,都有一副不错的皮相。他们有清高矜持的,有意气风发的,有颇具男子汉气概的,你,从不找一样气质的。就目前来说,你身边还未出现过乖巧听话的。” 这话委实有点惊悚,陆九万敢保证,陈媒婆对她都没如此上心过。 惊悚过后,她心中又泛起了一层层说不清道不明怪异感觉。 怎么说呢,白公爷委实病得不轻,为了个噩梦,能偷摸钻研白泽卫千户的喜好,也不怕被当作心怀不轨之徒,步许鹤鸣的后尘。 第63章 开解 马车在城门口磨叽了又磨叽,白玉京难得老老实实排队,十分不引人注意地开进城门洞,靠刷脸进了城。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靛蓝天幕在天际展开扩散。马车晃晃悠悠穿梭在大街小巷,赶在暮鼓敲响前拐进了一处隐秘的二进院。 陆九万跳下马车,打量着花草繁盛,遮了凉棚的院落,忍不住问:“你的?” “对。”白玉京引着她往里走,“明里你已去了南方,不方便露面,我没法带你回护国公府。蜗居于此,莫要嫌弃。” “你这院子,打理得还挺精细。”陆九万四处张望,时不时碰一碰枝头的花朵,心中对卧房充满了期待。 “不打理的话容易惹人怀疑。”白玉京吩咐看院子的仆役烧水泡茶,顺带去附近酒楼食肆叫菜,径自点了灯笼解释,“狡兔三窟,你能理解的?” 陆九万沉默了下,点点头:“理解,你多疑,老觉得有人害你。” 白玉京安灯罩的手顿了下,对她这直白坦率的性情有点招架不住。 厨房的水开了,稍微凉了下的水冲进茶盏,卷起盏底的茶叶,在澄碧茶汤里沉沉浮浮。 陆九万一整天都没好生吃饭,一碗热茶下肚,突然生出了强烈的饥饿感,对食盒装来的饭菜十分感兴趣。 白玉京忙活了一天,早上还挨了两顿揍,此刻倒是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两小碗鱼粥,就漱了口,捧着盏茶在旁边等着。 陆九万没有作假的爱好,她该吃吃该喝喝,自个儿干掉了半桌子菜,方心满意足停了筷子。 白玉京瞧着尚带热乎气的剩菜,轻声道:“我奶奶必定喜欢看你吃饭。” “嗯?”陆九万擦着嘴,颇觉匪夷所思瞪他。 “我父兄是习武之人,胃口大,吃得也快,每次吃饭,奶奶和母亲总要呵斥他俩不给我留菜。”白玉京陷入了回忆,神情带着缅怀,“说来奇怪,明明家里不缺吃穿,可似乎抢来的东西才吃得香。那时候虽然我总被兄长气得撂筷子,可最后吃得并不少。及至长大……满桌珍馐,偏偏没有可下筷的。” 陆九万知道他在怀念阖家团圆的时光,亦知道这时候该宽慰两句才应景。可许是白玉京的眼神太过伤感,她突然不想说那些无用的场面话,而是露出了嫌弃神色:“我看你就是饿得轻!我娘厨艺堪称惊天地泣鬼神,反正三顿下肚人没死都算命大那种。所以我家一直都是我爹做饭。然后有一次我爹出公差,好几天没回家,我娘为了展现母爱,特别积极地顿顿做饭。就,她炒鸡蛋都能加酱油炒成黑色,肉菜老忘记焯水,还把握不好咸淡,反正做出来的菜难以入口。我那时年纪小,又不会自个儿去食肆点菜,把我委屈的,五天掉了三斤肉!” 随着她的讲述,白玉京轻而易举摆脱了纠缠他多年的低落情绪,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神情。 “我爹回来以后,我哭得那个厉害,小嘴叭叭叭就跟他告状,说我娘虐待我。”陆九万怒气冲了上来,“你猜他说什么,他居然说我饿得轻,好歹菜都熟了,有什么不满意的!菜都熟了,这是人话么,比咸菜还齁的炒鸡蛋,腥气冲天的大鸡腿,哎妈呀,这怎么吃呀!” 白玉京撑不住笑了。 陆九万讲得更来劲了:“那天我爹下厨,做了一桌子菜,我自个儿干光了近一半。你以为这就完了?不,我娘一看我那胃口,饭后就泪水涟涟地跟我爹哭,说她厨艺不好,委屈闺女了,没照顾好我云云。我当时扒着门偷听,美滋滋的,还以为两口子得补偿我呢!” “结果呢?”白玉京兴致勃勃地问。 “结果?”陆九万忧伤地叹了口气,“我爹一看我娘哭,立即怒发冲冠,骂我不孝,拎着我去院子里练了半夜的刀。” 白玉京忍笑忍得有点辛苦,还要逼自己保持着同情眼神。 陆九万咕嘟嘟灌了气儿茶,怒道:“你知道最可气的是什么吗?事后我娘买了点心补偿我,偷偷跟我说她那晚哭,本意是想问我爹要一支簪子,结果话还没说完,我爹那个不开窍的,就揪着我的耳朵跑了。哎,我那个气啊,我就说,‘娘,咱家钱都你管着,你自己不会买么?’我娘说什么,她说这叫情趣!情趣个屁,情趣能当然饭吃,还是能让我少练那阵刀?!” 白玉京实在忍不住,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笑着笑着,又双手托住倒霉下巴,痛得“嘿呦嘿呦”惨叫。 先前的低迷一扫而空,连进来收拾残羹冷炙的仆役都不由看了他两眼。 陆九万很满意自己的说书成果,奖励给自己半盘果子,笑道:“后来我才知道,他俩刚成亲的时候,我娘为了显示贤良淑德,曾坚持下过一段时间的厨。后果比较惨,我爹十天吃了三回药,把我外公给吓到了。当然这闺女肯定都是自家好,我外公把我爹叫过去,拉着他说我娘在娘家保养得有多好,大夫说做饭对女子伤害有多大,然后我爹脑子一热,就拍胸脯保证,只要他能下床,就绝不让我娘进厨房。” 白玉京听得津津有味,直到陆九万总结收尾:“公爷,人得朝前看。你老沉浸在过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该吃吃该喝喝,你亲人在天有灵,必不想看到你就此消沉。再说白老封君那么大年纪了,你忍心让她看你食欲不振?” 白玉京缓缓收敛了笑意,叹息:“我何尝不想啊!可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大夫说我多思伤脾,多虑伤胃,我……” “你看,我就说你多疑!”陆九万仿佛逮住了他的小辫子,笑容有几分自得。 白玉京笑了下,试探着问:“我能问下么,令堂去世后,你是如何,走出来的?” 凉爽的夜风吹进正堂,吹得烛影摇曳,窗纸呼啦作响。 陆九万笑容一点点淡下去,最后依然保持着一丝微笑:“公爷,人有事做,有冲劲,就不会颓废。把格局打开,困囿于一家悲欢,何如放眼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白玉京望着烛光下的那抹笑,真好看啊,明亮耀眼得灼人。可是莫名想让人靠近。 第64章 摊牌 夜色深沉,银白下弦月清清冷冷挂在天边,街坊邻居太半陷入了沉睡。 陆九万独自坐在屋顶上喝着酒,左手在膝盖上敲敲打打,盘算着下一步行动。 她如今偷摸回了京师,没有人手,不能露面,要去查一桩已经结案的案子,可以说是举步维艰。令她想不通的是,明明案子有那么多疑点,赵长蒙到底是怎么结案的?他卷宗上写了什么?陛下怎么会同意? “陆千户。”沉思间,白玉京顺着梯子爬了上来,他手脚并用坐到下方,缩手缩脚的样子像极了刚到新居不敢下地的猫儿。许是下巴还疼着,他说话不太张得开嘴,“那么晚了还不睡?” 陆九万斜睇他:“这个时辰,该是你们纨绔子弟来精神的时候?” 白玉京有点畏高,他几乎将自个儿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反驳:“胡说!明明那么多朝廷官员也在秦楼楚馆,凭什么只我们是纨绔?” 陆九万露出了糟心表情,微微颔首:“那行,你给我个名单,回头就办他们。朝廷官员公然狎妓,鄙所下个月的考核就着落在这上头了。” 白玉京紧紧闭上了嘴巴,总感觉再多说一句,他就能成为朝廷官吏的公敌。 陆九万撇开了眼,继续思索案子:“你说,我该从哪里开始入手呢?” 白玉京瞬间支棱起来:“通明石!” 陆九万没理他,自顾自地喃喃:“我得想个办法查查案卷,看看有什么疑点。” 白玉京继续接话:“通明石。” 陆九万翻了个白眼,权当耳边有夜猫子瞎叫唤:“你说……” “通明石……” 陆九万终于肯低头施舍给白公爷一个眼神,神色无奈:“乖,下去睡觉。” 白玉京双手抱膝,孜孜不倦地央求:“我们去查查通明石!内库里那块肯定是假的。” “无凭无据,你让我怎么查?”陆九万有几分暴躁,“更何况现在内库由金吾卫把守,比死太监那帮懈怠混子严格多了!” “金吾卫”仨字震住了白玉京,他直不楞登瞅着对方,仿佛有点反应过来。许久,他一个激灵,忽然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 之前他就纳闷,内库一向是由宦官和户部共同管理,当然宦官权限更大,可是倒霉儿子却是作为金吾卫看守内库。二十年间,制度好似不太一样。 他抬头仰望着陆九万,轻声问:“这是什么时候改的?为何会由金吾卫负责?” “就这次结案后。”陆九万狠狠灌了口酒,解释,“赵长蒙提议的。” 白玉京手指蜷了蜷,眸光变幻数次,忽然道:“我跟你坦白,白家,有块能联络后代的宝贝。” 陆九万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我,我就是通过那个宝贝,才知道后代会因通明石被判斩首。”白玉京低着头,手指不断抠弄衣角,“陆千户,你若不信的话,可以想想关于白家未卜先知的传说。” 陆九万自然知道白家押谁谁胜的诡异经历。 历代护国公功勋卓着,均是烽火狼烟里厮杀出来的人杰,世人每每读史都觉热血沸腾。不过市井之人热爱传奇,大燕说书人最津津乐道的却是白家历代先祖神奇的站队本领。 自百年前乱世降临,到而今帝位更迭,白家竟然在大事上没押错一次宝。当年几大势力打生打死,白家先祖以全副身家押最不起眼的太祖,最后如愿得了护国公之位;十几年前,还是太子的嘉善帝周承仁和晋王夺嫡,白家放弃一起打过仗的晋王,转头押灰不溜秋的周承仁,结果周承仁险伶伶登基,晋王依然是晋王。 朝中私下流传,不知道该怎么站队的时候,看白家押哪个皇子,就跟哪位皇子,最是稳妥。 陆九万沉默了,良久才轻轻问:“白家既有如此重宝,为何榆林之战还会那么……惨?公爷,子不语怪力乱神。” “我不知道。”白玉京面色难看,“我不知道父亲出征前有没有给后世托梦,我……” 说到这里,他突然僵住了。 等等,已知窃天玉只能联络前后二十年的人,如果父亲曾经联络过后人,那他问的是谁?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陡地游窜全身,白玉京心脏砰砰狂跳。嘉善二年春,父兄战死沙场,原本应该继承爵位的兄长并没有机会持有窃天玉。所以,父亲联络的人,是自己?! 白玉京蓦地睁大了眼睛,那个时候的自己,会跟父亲说什么?会告诉他榆林之战战况惨烈,会强烈留下父兄么? “公爷?公爷!” 白玉京呼吸急促,瞳孔微微扩散,整个人充斥着奇异的焦虑和不知所措。 “公爷,您怎么了?”陆九万伸手推他,“醒醒!” 仿似溺水之人终于冲出水面,白玉京汗透衣衫,大口大口喘息着,艰难地道:“我,我怀疑是我害死了父兄。我可能给了我爹错误情报,可是,可是,可是这么大的事,窃天玉为何没有休眠?我爹没有试图扭转战局么?” 白玉京说得乱七八糟,双手连连挥舞,有几次差点栽下屋顶,得亏陆九万一把揪住了他。 “公爷,你醒醒!”陆九万一手制住他,一手去拍他的脸,“怪力乱神,切莫当真。” “不是怪力乱神。”白玉京呼地抬头望向她,眼神锐利清明,“二十年后,白泽卫的指挥使是唐惜福,就是他负责追捕我儿子的。” 陆九万愣了,难以置信地问:“那我呢?” “不知道。”白玉京摇摇头,“反正他是白泽卫的老大。” 陆九万实在太过震惊,手一松,完全没意识到坐偏了的白公爷是靠她拉着才能坐住。 失了平衡的白玉京一个后仰,竟直接咕噜咕噜滚了下去。他垂死挣扎一把抓住梯子,然而姿态委实难为梯子,最终连人带梯子一起砸向地面,发出了西里哐啷的巨响。 “白,白公爷?”陆九万颤巍巍探出头去,扒着屋檐小声唤他,“您,还好么?” 白公爷一点都不好,他觉得全身快散架了。 良久,黑暗中冒出了一只手,白玉京努力冲她伸出三根手指。 三次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天遭了三回殃!合着你喂饭呢,还早中晚各一顿! 第65章 公爷他讳疾忌医 陆九万忍着笑跳下来去扶白玉京,好在房子不算高,他又在梯子那里缓冲了下,想来摔得不太重,只是哎哟哎哟暂时爬不起来了。 另外就是,倒霉的白公爷下巴又掉了。 陆九万在他惊恐的目光里,熟练地把下巴接回去,而后扶他进屋,翻出罐药吩咐:“把衣服脱了。” 白玉京仿佛遭遇调戏的良家男子,死死抱住自己,疯狂摇头。 陆九万无奈:“公爷,你方才摔得不轻,别磨蹭了,我给你瞧瞧。万一伤到筋骨,赶紧去看大夫。” 白玉京耳朵上冒出点粉色,托着下巴含含糊糊地讨价还价:“那,那你先出去,让谢扬进来检查。” “嗯?公爷你糊涂了。”陆九万费解地看他,“谢扬让你撵回家了。” 白玉京欲哭无泪,伸手去拿药罐:“我,我自己来。” 陆九万翻了个白眼,打开他的手,忍无可忍将他丢到榻上,凶残快速地扒掉了外衣,吓得白玉京嗷嗷惨叫,脸红得跟烤过似的。 白玉京扑腾着想往榻里侧躲,然而地方就这么大,陆九万单膝上榻,一把按住了他,嘴里毫无诚意地劝说:“我就看看,很快便好。” 话音未落,白公爷昂贵且薄软的里衣“刺啦”裂开了。陆九万揪着衣料,抢先倒打一耙:“您要是不躲,它也不会破,是您自己挣开的!” 白玉京奄奄一息,已经懒得争辩里衣问题了,他有气无力地撵人:“陆千户,男女授受不亲啊!” “你不要讳疾忌医,大晚上的,都宵禁了,找个大夫那么费劲。我给你治治得了!”陆九万板着脸数落,“我跟你讲,我接骨疗伤的本事乃是家传,你这点小伤,我手到回春。” 白玉京神情崩溃,摸过薄衾盖住上身,小声嚷嚷:“这是医术问题么,这分明是,我一个男的,你一个女的……” “你这人怎地还是个道学先生!”陆九万让他推三阻四折腾怒了,使劲将药罐往桌上一磕,甩手走人了。 白玉京望着她的背影,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仰面歇了一会儿,方觉出左手腕隐隐作痛,且有越来越痛的趋势,很快便痛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一刻钟后,白公爷衣衫不整地挪到陆九万房前敲门,语带哭腔:“陆姐姐,给,给治治。” 陆九万开了门,抱臂瞧着他,揶揄:“那哪好意思啊,男女授受不亲。” “可以的!病不讳医!”白玉京低头认错,态度要多诚恳有多诚恳,“是我思想龌龊,是我愚昧落后,我错了。” 陆九万笑眯眯堵他:“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哪能让个外男进屋。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成什么样儿啊,人家还要嫁人呢!” 白玉京疼得快哭了,颤巍巍摸出张文契递过去:“这处二进院的房契,诊疗费。” 哦豁,大手笔,不愧是万恶的有钱人。 陆九万有点受刺激,合着她拼死拼活追求的目标,在富贵人眼里,仅值一次诊疗费。 不知是出于羡慕嫉妒恨的心理,还是对白玉京之前的不配合有气,反正陆九万上手治疗的时候,劲有点重,白玉京怕惊动四邻,还不敢叫,疼得差点把帕子咬烂。 “有点错位,好在发现得及时,淤血少,不然你可疼去!就算给你正过来,你也得疼几天。”陆九万趁着白玉京分神,“咔”正好骨头,叮嘱,“一会儿你回去冰敷下,暂时别碰热水。过两天再上热敷。” 随着那声骨头响,最疼的劲儿过去,白玉京惊奇地发现痛感顿消,他活动着手腕叹为观止:“那么快的么?不疼了!” “啪!”陆九万一巴掌拍他背上,呵斥:“别活动,你想伤上加伤么?” 白玉京让这一记给拍蒙了一瞬,在他有限的人生里,此等近乎亲昵的动作,只有家人和孙二虎对他做过。他好似浑身起了毛刺,刺挠得哪哪不得劲儿,整个人坐立难安,眼神都有些躲闪,他结结巴巴地保证:“不,不动。” 陆九万以为他被吓到了,叹了口气,翻出一段绷带给他缠上手腕,以固定伤处,而后冷笑着扬了扬下巴:“身上的伤还上药不?” 一回生二回熟,白玉京觉得所谓面子,左右里外都丢干净了,也没什么好矫情的了,当即低头认怂,乖乖脱了外衣,给她看青青紫紫的伤处。 陆九万瞧着那副清瘦不堪一揍的骨架,露出了嫌弃神情。就这身材,他的确该不好意思。 约莫是为了缓解尴尬,白玉京屏息半晌,突然道:“你要怎样才相信我的话?白家善于站队,这是整个大燕都知道的事实。” “白公爷,您不在朝中,若是身上有实职,尤其是与刑狱监察有关的职务,就该知道,很多外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在我们看来早有苗头。那只是押宝之人擅长总结罢了!”陆九万一面给他抹药,一面解释,“您现在固然有自个儿的消息渠道,但是您本人游离于朝政之外,很多事体会得不深,便觉得先辈神奇,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白玉京沉默了,如果不是他亲身体会了窃天玉的神奇之处,他定然觉得对方说得有理有据,无可反驳。 他自己都有些绝望了,抬头央求:“就不能信我一次?就一次。” 烛光昏黄,美少年抬首仰望,眸中带着哀求,这画面十分美,美得陆九万差点嘴快答应了。好在理智足够坚韧,生生在最后关头合上了嘴巴。 白玉京美男计失败,他垂死挣扎地问:“你想要什么证据?” 陆九万单膝蹲地,给他腰腹间上药,沉吟片刻,漫不经心地问:“令郎的乳名,您也认可?” “嗯?”白玉京不明白话题为何忽然跳跃,只得努力跟上她的思路,“我应该是不认可的。但是犬子说我惧内,干不过媳妇,便只能认了。” “惧内?”陆九万觉得有点好笑,“以您的身份地位,还需要……咳,看来您,伉俪情深。” 白玉京仰面唏嘘:“深不深的不知道,反正他这话一出,我就信他是我儿子了。” “为何?” “因为白家祖传惧内。我奶奶给我相看的贵女全是性情泼辣刚烈的,倘若对方再会点武,或懂生意场上的事,奶奶绝对要去烧高香。”白玉京说起家风毫不害羞,“白家先祖是商人出身,因为武艺高超,才在乱世里跟上了太祖爷。后来白家有了爵位和实职,代代习武,总要有人管一管祖传的生意,这个人都是历代国公夫人。” 陆九万明白了:“不听媳妇话没钱花。” “对……哎,你怎么知道?” “我家就这样。”陆九万起身洗了手,耸耸肩,“我爹不善经营,没我娘打理的话,基本俸禄月月精光。” “咦,那咱们还挺像的!”白玉京开心地顺杆往上爬,“你不知道,许多男的看不惯我家,老撺掇我爹奋起反抗。” “闲的!”陆九万擦干净手,继续方才的话题,“所以您还有其他能证明自己的证据么?” 白玉京沉默了下,小声道:“本来我可以给你看看家传宝的,但是一来那是我们白家的立足之本,不能随便示人;二来这玩意每次启用后,都要休息三天。还有就是只能白家人才能用。” “所以,还是没证据,对么?”陆九万认真注视着他,提议,“我倒是有个法子。金吾卫指挥使宋联东是你们白家军里出来的,如果你能说动他,放我进内库检查下通明石,或许能证明你所说。” 白玉京手指微微蜷曲,这一次思考了很久,才缓缓地,缓缓地点了头。 陆九万冷笑了声,这个白玉京果然没句实话。之前撇清白家跟宋联东关系的是他,如今答应提议的也是他。她倒要看看,这位爷到底怎么说服“瞧不上”他的宋指挥使。 两人忙活到半夜,白玉京懒得穿好衣服,随便披上外袍,抱着里衣就回了自己屋。唯一让他奇怪的是,院里留守的仆役眼神有点怪,对着陆九万的房间流露出了高山仰止的神情。 而陆九万关上门后,才蓦然意识到不对劲:白玉京经常混迹于秦楼楚馆,却害怕袒露身躯? 这小兄弟脑子的病还不轻。 第66章 外援 嘉善八年七月二十四,晴,微有浮云,宜会亲友。 陆九万早上起床练了阵刀,吃过早饭简单收拾了下,看好逸恶劳白公爷还在呼呼大睡,遂向仆役要了顶青竹笠,悄悄出了门。 今儿个是个好天,太阳略有些晒,街上的行人五个得有三个戴了竹笠或幂篱,倒不显得陆九万装束突兀。 她一路不疾不徐,尽量将自己混进人堆里,及至到了目的地附近,她特地绕了个大弯,才慢腾腾进了一家名为“汇通钱肆”的铺子,将一张保存甚好的文契递过去,压低了声音:“九万贯。” 正拨算盘的老掌柜死死盯着那张在心底反复描摹过的文契,浑身一抖,慌忙躬身问:“客人在哪里点钱?” 陆九万想了想,示意他带路:“就在你们后院!” 钱肆后院大约常年需要卸货,地盘挺大,就是屋宇安排得稍显紧凑,挤挤挨挨堆在一起,显得光照不太好。尤其是冬日天短,这边能得几分阳光还真不好说。 陆九万躲在房间里磕了三盘干盘,喝了两壶茶,又喊掌柜上了冰镇西瓜,吃得肚皮溜圆,她要等的人才姗姗来迟。 来人一身天蓝道袍,拿扇子遮了脸,看上去像个文士,然而关上门后,却显出了太子本尊。 “你不是出京么?”太子阴着脸训斥,“你不知道孤如今在闭门反思么?” 此处钱肆是太子一派的秘密联络点,不过陆九万出入东宫方便,一般有事就直接说了,基本不会跑这里约人。她倒是曾数次帮太子从这里取过朝臣的密信,是以熟悉程序。 陆九万咔嚓咔嚓啃着瓜,翻了个白眼,抱怨:“你还说呢,原本约好的饭没了,我都没法推掉差事。” 太子擦擦手,坐下来陪她一起啃瓜,含含糊糊地道:“事出有因,师兄不是故意放你鸽子。哎,你总不至于为了顿饭,偷跑回来算账?” 两人合力将一整只瓜干掉,齐齐拍着肚皮感叹:“舒服!” 陆九万趁着师兄心情好,央求:“师兄我求你件事呗?” 太子冷笑着乜视她:“你先告诉我,你是身负秘密任务,而非自作主张。” 陆九万蹭蹭鼻子,没吱声。 一看她这态度,太子哪还有不明白的,豁然坐正,痛心疾首地教训她:“你说你,最近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心里没数啊!你现在搞这一出,这不是擎等着按箩筐收弹劾?” 陆九万耐心听了两句,实在没压住本性,回呛道:“我要不跑回来,大家伙一起玩完!”她不好说对赵长蒙的怀疑,直接抛出了自己的请求,“师兄你能不能帮我抄几份卷宗?我急需。” 太子听完她的要求,摸着下巴思索片刻,推测:“据孤所知,这几个案子都是赵指挥使直接跟父皇汇报的,你千辛万苦跑回来,就为了这几个案子,嗯,师兄姑且猜下,白泽卫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要不陆九万就不乐意跟皇室的人打交道了,一个个心眼子比莲蓬孔都密,她说一句,对方能推出三成真相,太他娘的要命了。 太子优雅地笑笑,收回了警告,微微颔首:“卷宗我可以帮你调,不过你先保证不会误了正事。” 陆九万点点头:“唐惜福跟着呢!” 太子松了口气:“那行,你自个儿躲好,实在没地方去,就藏这里。回头我让人把抄本送过来。” 鬼使神差的,陆九万倏地问:“师兄,倘若你登基,打算取个什么年号?” “现在想这些,太早了?”太子失笑,“父皇春秋正盛,我想年号简直是找死。” 陆九万觉得自己可能出门没带脑子,或者让白玉京叨啵得魔怔了。 “不过……”太子用扇柄撑着下巴,充满向往地道,“《贞观政要》里说,惟君臣相遇,有同鱼水,则海内可安。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护短而永愚。我希望我那一朝,能够君臣相处得快快乐乐,大家勠力同心,把大燕治理得更好。” 嗯? 陆九万惊呆了,纵使她不信怪力乱神,也开始怀疑白玉京是太子肚里的蛔虫,不然怎么会说出“乐益”这个年号?又或者,白玉京把朝中重要人物研究透了。总之她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太子看看天色,忙不迭起了身。他一按桌子,左手腕一串手链顺势露了出来。那是条彩绳编织的手链,旧旧的,磨出了毛,中间套了枚小玉环。 这物件不太符合太子身份,最重要的是它原先在太子妃腕上。据说是太子妃亡母唯一指定留给她的东西。 陆九万回过神来,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师兄,看来最近过得不错呀!这反省反省,合着是反省夫妻关系?” 太子捂住手腕讪讪笑了下,神情略有些自得:“我搬回你嫂子房里睡了。”顿了顿,他又嘿嘿笑,“你嫂子给我亲手做羹汤了。以前都是小厨房做好,她负责撒点调料。” 陆九万莫名被塞了口狗粮,直觉太子有闷骚潜质。 太子春风荡漾地离开了,外头甚至还飘来了一段《西厢记》唱段: “谢当今盛明唐主,敕赐为夫妇。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属。” 陆九万听着唱腔逐渐远去,渐渐低不可闻,不由笑出了声。成亲四载,太子总算称心如意,太子妃亦苦尽甘来,真好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厢氛围和谐,那厢却有些沉凝。 一处僻静酒肆后院,本该形同陌路的两人却坐在了一张桌前。 金吾卫指挥使宋联东,虎背熊腰,渊渟岳峙,右足略有些跛。他大马金刀坐在白玉京对面,沉声道:“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来找我办事。” 白玉京双臂交叉放在桌上,垂着头看不出表情,良久才哑声道:“能保住一个是一个,白家若是遭了人忌,跟我走太近不好。” “令尊曾说你心思重得能藏下太湖,我原还不信;如今看来,是说轻了。您那心思深得,都能养鲸了。”宋联东给自己斟了杯茶,奚落道,“怎么,现在不想撇清干系,改拉我下水了?” 白玉京自知理亏,小声央求:“您能不能带一个人进内库瞧瞧?我遇到件足以覆灭整个白家的坎儿,只有您能帮我了。” 宋联东执杯的手顿住了,定定瞧着他,良久才缓缓道:“我刚接手内库,你就要我违反规定?你可知这内库是因何交给金吾卫?”他自问自答,“因为宦官捅出了娄子,自个儿收拾不了。” 白玉京低声下气保证:“真不做让宋叔为难的事情,就是进去瞧瞧。绝不碰任何东西。” “瞧瞧?”宋联东讽刺地笑笑,将杯子搁在了桌上,径自起身往外走。 白玉京以为他拒绝了,张了张嘴,死活说不出让人冒风险的话。 宋联东行至门口,不闻背后人发声,不由叹了口气:“你呀,脸皮要有你爹一半厚,也不至于……罢了,令尊对我有知遇之恩。午后我当值,你带人过来!下不为例。” 白玉京猛地抬首,怔怔望着对方的背影。 木门呼地拉开,艳艳天光毫不讲理地倾泻进来,照耀得门边亮堂堂的,连带宋联东都镀了层光。 白玉京坐在阴影里,脸部半明半暗,好半晌,方极轻极轻地道:“谢谢。” 第67章 窥探陶盛凌别院 陆九万辞别太子后,换了身衣服,骑上马出了城。 一旦对陶盛凌起了疑,陆九万看他哪哪都觉得有问题。他京中的宅子怕打草惊蛇不好查,自己私下探探那处别院总可以了? 陶盛凌的别院位于外城,此处距离金鱼池不远,周边全是贵人们的园子。一到天暖,碧波荡漾,柳条丝丝弄碧,成群结队的金鱼到处游荡,映得水里金红灿烂,着实是个赏景放松的好去处。 陶盛凌的别院位置相对较偏,周围空出一大片,栽了许多桃树梅树石榴树,保证一年四季均有花看。据程心念说,陶盛凌不喜欢别人靠近别院,建园子的时候特地多买了些地皮,就为了享受清净。 陆九万将马拴在花林外,徒步靠近了别院,站在墙边仰望着比别处高许多的墙头。她转悠了半圈,竟然没找到一株可以攀登的树,合着陶盛凌早防着翻墙入园的宵小了。 陆宵小蹭蹭鼻子,寻了根废弃长杆,瞧着像是打树梢果子留下的。她双手握着折了折,觉得能撑得住人,便朝后退了十几步,擦干净手心里的汗,猛然助跑发力,长杆撑地,整个人呼地飞了起来。不过临时找的杆子长短不太合适,临近高墙,人去势减缓,陆九万十分有经验地伸手去搭墙头,然而就在手心按到墙头时,一阵刺痛骤然袭来,带累得她落地时都踉跄了下。 掌心一片血红,凭刚才惊鸿一瞥,她判断出墙头上应当是插了碎瓷片。 陆九万露出不能理解的神情,一般人家这么干就罢了,好好的园子又是砍树又是插瓷片,不嫌煞风景么? 好在瓷片上应当没抹毒,不然就这游园赏景之处,她寻大夫都寻不到。 陆九万找了处干净水源清理了伤口,抹上药后,随手用帕子裹好,起身打量起近乎冷寂的园子。老实说,陶盛凌的审美委实不错。园中曲水虹桥,古木苍藤一应俱全,引了活水搭了石洞,水帘哗哗作响,煞是赏心悦目。 她估摸着程心念说的那处水榭就在附近,只是不知拆没拆。 一路走一路看,陆九万越逛越觉得诡异。这么大个园子,每日打扫养护就要无数人忙活,可古怪的是,这一路行来,她几乎没有听到人声。 园子静得令人心头发慌。 又走了几步,陆九万终于看见了人影,只是这些仆役都在埋头干活,大多神情麻木,一个说话的都没有。 陆九万蹲灌木丛里,耐心等修剪花枝的仆役离去,才爬出来沿着小径到处乱窜。 神奇的是,陆九万跑遍了园子都没找到契合程心念说辞的水榭。湖边水塘倒是有两三处类似的建筑,却没有同时存在柳树与荷花,更别提三面水晶帘了。 她想了想,决定去陶盛凌的房间瞧瞧。可园中房间不可计数,陆九万实在分不清各个房间的功能用处,思来想去,打算冒险逮个落单的仆役带路。 这会儿快中午了,不宜打理花草,园子里渐渐少了人影,重新静了下来,闲下来的仆役们昏昏欲睡,纷纷藏到了树荫下纳凉。 即便是闲暇,亦是无人说话。 陆九万暗自感慨河清伯府的规矩可真好,主人不在,都这么安静。 有个圆脸小厮约莫是口渴了,独自走到干净的水源边,蹲下来掬了捧水,埋头努力喝。机会难得,陆九万蒙上脸,悄悄从后头摸过去,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捏住了他的咽喉,粗声粗气地威胁:“敢出声就掐死你,懂?” 圆脸小厮浑身僵住,好半晌才颤颤点了头。他似乎年纪尚小,喉结不是特别明显,整个人瘦瘦小小,唯独脸盘子格外喜人,显得稚嫩又单纯,尤其好欺负。 陆九万拖着他藏到树丛里,沉声问:“书房往哪儿走?” 圆脸小厮犹豫了下,伸手指了个方向。 “那附近有守卫么?” 小厮点点头。 “有几个?” 小厮摇了摇头。 “陶盛凌经常过来么?” 小厮又摇了摇头。 “多久来一次?” 小厮目现迷茫,摇了摇头。 得,瞧这一问三不知的模样,看来低等仆役只负责干活,啥也不管。 陆九万心累地叹了口气,吩咐:“你可以说话了。跟我说说书房具体在哪。” 小厮四下寻摸了下,折了根树枝,在地上横七竖八画了一气儿,看得陆九万眼疼。她忍不住要求:“你告诉我那边有什么特色建筑就行。” 小厮想了想,吭吭哧哧开始画房子。 陆九万那个气啊,他以为自个儿画功很好吗?简直横看纵横交错,竖看圈圈叉叉,压根判断不出画的是个啥。 “说话!”她不耐烦地强调,“声音小些。” 小厮无辜且迷茫地望着她,“啊啊”叫了两声。 陆九万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出手如电捏住了他的下巴,尚沾着湖水的嘴里,半截舌头可怖又可怜。一股冷意从尾椎窜起,直冲陆九万颅脑。 方才那点违和诡异之处,全通了。 怪不得仆役如行尸走肉般麻木,怪不得偌大园子无人说话,原来他们都被割了舌头。就是不知是所有人都这样,还是只有低等仆役如此。 无辜虐打下人,与《大燕律》的规定相悖,如果有人深究,陶盛凌约莫是逃不开惩处。 这位河清伯到底藏了多少龌龊? 陆九万不忍地轻声交代:“你回去!就当无事发生。” 她起身欲走,衣角却被人揪住了,圆脸小厮仰望着她,眸中带着强烈的祈求。陆九万垂目看他,不懂他的意思。 “啊,啊!”圆脸小厮指着高墙,满眼期盼。 陆九万明白了,难怪他方才如此配合,原来是想逃出去。 可如今她自己都是悄悄地来,再带一个人怕是会有暴露的风险。她弯腰保证:“你先回去,陶盛凌很快就会伏法,到时候你们就安全了。” 圆脸小厮执拗地瞪着她,显然不好糊弄。 陆九万哭笑不得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会写字么?” 圆脸小厮连忙执着树枝在地上写了个“七”。 “好,小七。”陆九万想了想,将一枚铜钱放在他手心里,换了本声,甚和蔼地保证,“我是朝廷派来查他的,我保证,你们很快会得救。最多一个月。” 小七看看铜钱,又看看她,合拢了掌心,那么紧,仿佛握住了希望。 第68章 第二位白月光 陆九万朝着小七指的方向走了会儿,终于看到了一处有护卫把守的小楼。 小楼三层,一面临水,一面向阳,楼梯在建筑内部,然而一楼门口站了两名蓝衣护卫。若是带了抓钩和绳索,她还能从旁边爬二楼,可是眼下两手空空,未免有点难为人。 陆九万绕着小楼溜达了半圈,望着水塘陷入沉思。 小楼临水而建,地基那里有条两寸宽的石楞,如果能扒住墙,陆九万便可以挪到距离水岸大半丈远的窗边,然后便可以翻窗子进去了。 最难的地方就是扒墙。 陆九万吐出一口浊气,决定拼一把,万一呢? 尝试的结果很悲惨。第一次,陆九万伸长双臂,整个人贴在墙上,努力去够窗边,可惜她还不能凭心意把自己拉成长条,最后力气耗尽放弃;第二次,陆九万试图大胆往侧面走,结果没扒住墙,一脚踩进了水里,吓得她跳回了岸边;第三次,她折了根树枝往水里插,想探探水塘有多深,大不了趟水过去,结果压根戳不到底。 陆九万觉得老天在玩自己,扔个线索溜一圈,就跟在毛驴眼前栓根胡萝卜,哄毛驴赶路一样。就在她要放弃走人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树丛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她豁然回首,看见小七抱着只大雁冲她笑了下,而后悄悄爬到了楼前,狠狠揪了把雁毛,大雁受刺激,立即高声叫了声,踹开不懂事的凡人,双翅一振掠上了青空。 小七啪嗒啪嗒跑出去,指着大雁嗷嗷叫唤,惊得一名蓝衣护卫离开了小楼,冲到空地狂叫:“我的娘嘞,伯爷的大雁!你们怎么不看着点!” 另一名护卫犹豫了下,没动。 不过小七转身跑了过去,拉着他比比划划,他微微皱眉,沉声问:“你说豹园豹子撒欢,大雁受惊都跑出来了?” “啊啊!”小七努力拉着他往豹园跑。 护卫回头检查了下门锁,终于跟上了小七。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陆九万抓住这丝契机,推开一楼前窗,翻了进去。 小楼大约是长期紧闭,又靠着水,尽管打扫得很干净,依然积攒了轻微的潮气。一楼是处待客的厅堂,没什么好看的,陆九万顺着楼梯轻手轻脚上了二楼。 如她所料,这里是陶盛凌处理事情的地方,甚至还摆了张巨大的书案用来作画,雪白墙壁上挂满了画作,有的完成了,细细裱过;有的尚未完成,单夹了张画纸。微风一吹,掀起无数纸张,画里的人与景仿佛活了。 陶盛凌似乎很擅长画仕女图,他半个画室挂的都是各种各样的美人图,不过奇怪的是全都没有露脸,多是些背影。画上有的题了些酸诗,例如“多情却被无情恼,今夜还如昨夜长”,“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陆九万琢磨了下,哦豁,河清伯这还是单相思!人家白月光压根没那意思。 她突然不知该说什么,总觉得程心念不是一般的倒霉。 陆九万顺着楼梯继续往上走,却遇到了障碍——楼梯上居然设了栅栏。她沉默了下,熟练地撬锁开门,对三楼更好奇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三楼是间佛堂,准确地说是供奉长兴教神像的地方。木制神龛里盛了一尊拈花微笑的神女,那花瓣红艳艳的,是一朵绽放的茶梅。 原来陶盛凌栽种茶梅是这个意思。 陆九万逮住神女像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往后退了步,也没看出所以然来。时间紧张,她暂且按下疑点,拉开神龛下抽屉翻了翻,见里头多是些长兴教的经书。她不死心地抖了抖书,哗啦抖出一封书信。信是薛长老发来的,说的都是教中事务。 陆九万一直怀疑京中给长兴教打掩护的不止郑越一人,毕竟他身处宫中,不好操心外头。如今看来,宫外的事务应当是陶盛凌负责的。 可是,到底是什么人能说动一个伯爷? 长兴教对朝中渗透到底有多深? 陆九万还要细想,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一声焦急尖锐的“啊啊”声,她意识到是小七在示警,算算时间,护卫也该回来了。 她再不耽误,慌忙锁好栅栏,下到一楼,原样翻窗窜了出去。 几乎是她刚藏好,追大雁的护卫就骂骂咧咧回来了,看看门锁完好,他放心地回到原位,全然没想到早有人来过了。 陆九万吁了口气,来不及跟小七道谢,就近翻墙离开了别院。 她对这片儿不太熟,绕着围墙跑了小半圈,才找到拴马的地方,然而此刻附近却站了对年轻男女,听声音似乎在吵架。陆九万连忙躲在一棵树后,想等他俩走后再去骑马。 女孩子穿着白底撒花的纱衫,瞧着是个温柔和气的,一开口却数箭连发:“好你个孙连生,我当你是清白人家出身,家境贫寒不打紧,人上进就行,可结果呢?你居然是个外室子!你们母子把大家耍得团团转,是不是挺得意啊!” 身披青色直裰的男子慌忙解释:“我有爹有娘,户籍可查,珠娘你不要听风就是雨!我爹去得早,我是我娘一手带大的,前些年我进京赶考,囊中羞涩,又两眼一抹黑,才硬着头皮去求助邓侍郎。” “哟,既然那么清白,你现今都是官身了,怎地还赖在人家租的房子里呀?还好意思带着令堂一起住。” “你!”孙连生羞得面红耳赤,怒道,“当年我娘跟邓侍郎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非他夫人仗着官家娘子的身份横刀夺爱,如今登堂入室的该是我娘!” 潘玉珠却不好糊弄,当即冷笑了声:“我发现有的男人特别奇怪。一面仇视着官家娘子,一面又要靠着官家娘子升官发财。你跟邓侍郎不是父子,胜似父子。俗话说‘金工部’‘银户部’,邓侍郎一个平平无奇农家子,当年是怎么进的户部,还领了肥缺,大家心里都有数。怎么着,官他升了,钱他赚了,最后想起远在晋地的真爱了?孙连生,若非我爹和邓侍郎,就你那成绩那人脉,安能有今日成就?” 孙连生让她讥讽得脖子都红了,恼羞成怒道:“你怎地如此俗不可耐!” “是,我俗,我放着大把的官家子弟不挑,就挑你个没钱没背景,能力平平的。那哪是我俗啊,分明是我瞎!”潘玉珠拂袖上了青蓬驴车,豁然转头瞪他,“你知道你最让我恶心的是什么吗?明明恨着邓侍郎妻女,明明早与我交换了信物,你却能跟人言笑晏晏,毫不心虚吃着人家亲手做的糕点。” 孙连生心头一喜:“原来你在意这个,我……” “我可不是善妒。”潘玉珠笑了下,“我是物伤其类。” 青蓬驴车摇摇晃晃启程,驶过花叶交织的小道,徒留孙连生怅惘眺望。 陆九万陷入沉思,这应当就是唐惜福讲的户部那出闹剧男女主。她原以为所谓情敌相争,是两女争一男,如今瞧来,竟是邓侍郎为前途放弃真爱,地位稳了后又跟守寡真爱再续前缘。 这么说来,孙连生的母亲还是邓侍郎的白月光。 这一个个的,怎么都对白月光那般痴迷呢? 第69章 怦然心动 今天大约是线索集中涌了过来,陆九万到家时,白玉京等好一会儿了,看情态还比较着急。 “你去哪儿了?”白玉京扑过来问,“我们去内库!” 陆九万一面解帕子清理伤口,一面意味深长地笑:“怎么,宋联东答应帮忙了?公爷,这就是您说的不熟?” 白玉京顾不得分说,指着她皮肉翻卷的掌心皱眉问:“怎么弄的?” “没事,划了下。”陆九万上好药缠上纱布,正要用嘴叼住打结,白玉京自觉接了过去,默默给她系好,只是眉头微皱,看上去不太开心。 出乎意料的是,白玉京虽然碍于左手腕的伤,包扎得慢了些,最后的成品居然似模似样,多余的线头都剪好塞好,比她自己弄的平整许多。 陆九万翻来覆去看,不吝夸奖:“想不到公爷还会包扎呢!” “我兄长常跟人打架,他不敢告诉父母奶奶,多是我帮他包扎伤口。”白玉京洗了手,轻声道,“你俩应当会意气相投。” 那一年,曾经无法无天的青年战死沙场,头颅悬在敌军纛旗上足足半月,风沙吹拂,战火炙烤,取下来时半点看不出曾经的俊朗,只觉狰狞。白玉京无数次强迫自己回忆过去,又无数次狼狈而逃。午夜梦回,他看着和和美美的一家子,总觉得下一刻就要散了,连做梦都做不安宁。 “确实。”陆九万认真想了想,点头,“年少时,我还真琢磨过找机会跟大公子打一场。” 白玉京嘴角抽了下,扶额叹息:“我的意思是,算了,挺好的。” 昨夜那点悸动,仿佛石上露珠,天一亮,便越来越小,直至水渍残存。本来想用兄长试探陆九万,可白玉京委实没想到陆九万居然是这么个想法。他说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想法,大约哭笑不得同时,还有点隐约的开心。同时,他大概明白陆九万为何屡次相亲受挫了。 “话说,有件事我挺好奇的。”陆九万吨吨吨灌了气儿茶,问,“护国公府世代习武,怎么走到你这儿就,是令尊未雨绸缪,文武两手准备?” “有这方面的原因。”白玉京沉默了下,解释,“一个是我确实有点读书天赋,我爹就以此忽悠我,张口就是‘儿啊,咱家几代都没出过读书人,你这属于祖坟冒青烟,千万不可浪费了天分,咱家摆脱不通文墨的重担,就靠你了’。后来书念得多了,我才意识到上老狐狸的当了。他分明是怕兄弟俩为了国公之位相争,撺掇我打小习文,以后想要什么,自个儿考去。” 陆九万想象了下清冷少年目下无尘,却发现被亲爹哄骗的场景,忍不住大笑出声。 白玉京看着她笑得毫无阴霾,热烈纯粹的模样,心中的阴暗忽而扩大,忽而回缩。蛰伏深渊的邪魔对着烈日蠢蠢欲动,却又怕玷污了烈日。他悄悄掐了把自己,心说白玉京啊,身处泥淖,要有跟人保持距离的自觉,就别自私地拉人家下来了。 “你,你鞋子湿了,换身衣服!我去外头等你。”白玉京略有些狼狈地躲了出去,并差人送来了新衣物。 陆九万没留意到他的情绪转变,欣然应下,自顾自转去了屏风后。 白玉京没来得及置办新衣,让人送来的都是他做好尚未穿过的。衣服料子柔软有光泽,做工精细,颜色多以淡青、淡蓝、象牙白为主,瞧着主人就是个风雅人。不过陆九万除了官服,常年青黛、藏蓝、黑色,年少痴迷红衣军时,还穿着一段时间的猎猎红裳,总之像这种不耐脏的淡色衣服,她是碰都不肯碰的。官署里的公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天天洗衣服。 许是没穿过这么像样的衣服,陆九万特地重新梳了头发,花的时间有点长,门一拉开,白玉京就愣了。素来利落随便穿的女子,此时一身淡青贴里,长身玉立,英气勃勃,完全压住了衣服的贵气,并没有乞丐披龙袍的局促感。 天光艳艳,白玉京咕嘟咽了口口水,可耻地心动了。他模模糊糊地想,方才保持距离的打算,团团扔水渠里冲走,来得及么? 宋联东要他们直接去西安门。赶过去的路上,陆九万直接告知白玉京:“你别抱太大希望。通明石虽说经了我手,但那等重宝,不可能给我细看。是真是假,我未必能判断得出来。” 白玉京叹了口气:“试试看,尽力就好。” 两人犹如深夜误闯入深山瘴林的旅人,眼前迷雾萦绕,脚下危机万千,不得不摸着石头一步步向前试探。运气好了,一路通畅;运气不好,尸骨无存。 宋联东明显认出了陆九万,他看看和谐相处的两人,露出了一丝的玩味的笑。 陆九万不明就里,进值房换了金吾卫的衣服,留下白玉京蹲皇城外等着,独自跟着宋联东进了内库。 内库位于皇城西北,平常管理松散,如今到了金吾卫手中,几乎是五步一岗。 “内库刚失过窃,最近安排了人在清查,看守得严了些。”宋联东径自掠过乱糟糟的人群,在报账的呼喝声中带着陆九万往里走,若无其事地问,“白小二挺难相处的?” “啊?”陆九万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白玉京。 “他排行老二嘛,从前大家都这么叫。这小子每次听到都要冷脸。小屁孩家家的,天晓得哪来那么大气性,越冷脸大家越想逗他。”宋联东强调,“他少时没那么混账。” 陆九万总觉得宋联东别有所指,她一面观察内库的情况,一面笑着点头:“嗯,我知道,才子嘛!” 宋联东觉得她听懂了,甚和蔼地建议:“他诗词歌赋很好的,以后你俩出去玩肯定挺有意思。” 陆九万终于从琳琅满目的库存上扯回了目光,一脑门的莫名其妙,心说他会作诗关我屁事,我又不爱听。 宋联东露出些微笑意,自认为尽到了长辈义务,悄悄给自己鼓了鼓掌。 陆九万从背后观察着他仿佛轻盈了许多的脚步,默默记下,跟白家牵扯深的,脑子可能多少有点问题。 装波斯贡物的箱子藏得稍微有点深,宋联东为显重视,还特地在箱子边安排了个守卫看着。 此刻他找借口打发了守卫,亲自开了箱子给她看:“喏,好端端在这儿呢!” 昏黄烛光下,映出一块碗大的石头。石头黝黑光滑,上面镌刻着异族金字,在光下熠熠生辉。 陆九万小心地捧起石头,皱眉摸索,甚至凑到石皮上嗅了嗅。 好半晌,她手指微微蜷曲,瞳孔骤然扩大,眸中浮现出了难以置信。 第70章 过分完美的圆 “怎么样?是真是假,能判断得出来么?” 陆九万换好衣服,刚出宫门,迎面就撞来了白玉京的连珠问,“说话呀!需要什么特殊工具么?” 陆九万冷着脸揪住他领子,将他扯到僻静处,郑重问:“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知道通明石有假的。” 白玉京听话听音,顾不得站稳,失声惊叫:“还真是赝品?!” 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惶恐,还是该庆幸。惶恐的是蠢儿子交代的事情确实会发生,白家二十年后摔向了绝境;庆幸的是所有可能里摊上了最好的一种——问题出在他眼前,他有机会自救。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陆九万怒声低喝,“白泽卫不知道,金吾卫不知道,只你知道?别拿梦糊弄我!” 白玉京回过神来,双手一摊:“确实是梦。昨晚你自个儿答应的,只要我能证明内库里那块是假的,你就信我。堂堂朝廷五品官,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陆九万胸膛起伏,又气又惊。那块通明石乍看确实很像真的,若非她与波斯使臣交接时,亲手触摸过,敏锐察觉到手感不太一样,还真不敢判断。 “真假差别大么?”白玉京好奇地打听,“外观上,能瞧得出来么?” 陆九万摇摇头,神色凝重:“几可以假乱真。单凭肉眼,应该很难看出来。我能发现,一个是手感重量有些差异,另一个是真通明石带了很浓重的药味,应当是长期接触药物,早熏透了。” “那这块……” “药味比较淡薄,大约是简单处理过,如今味快散光了。”陆九万目光凌厉,“没见过通明石的人,绝不可能把细节把握得那般好。” “有内鬼!”白玉京立即道,“那咱们挨个……” “你先回去等我,我去办点事。”陆九万一巴掌拍开他兴奋凑过来的脑袋,自顾自走了,徒留白玉京在原地发呆。 陆九万要去的是汇通钱肆,算算时间,太子也该把卷宗抄本送过来了。老掌柜亲自把一只木匣子交给她,压低了声音叮嘱:“阅后即焚,切莫外泄。” “我晓得。”陆九万当场取出抄件翻了翻,转瞬拉了脸。 赵长蒙真是个睁眼扯犊子的人才,他把晋王探子、通明石和长兴教三个案子别出心裁糅合在了一起,还他娘的合情合理,有理有据。 简单来说,在老赵春秋笔法下,事情是这样的:晋王周承翊素怀窥觊帝位之心,得知今有波斯贡物通明石进入大燕境内,特派心腹许鹤鸣入京勾结长兴教余孽,以郑越之死为契机,窃取宝物,以为正统;不料白泽卫千户陆九万明察秋毫,侦知真相,及时遏制住了灾祸。许鹤鸣眼见事败,杀知慧灭口,以此撇清晋王与长兴教的关系。 后面还做戏做全套地跟了许鹤鸣与长兴教信徒的画押口供。 陆九万生生气笑了,我谢谢您嘞,还给我邀了一功。他娘的那么多疑点你不查,提前规划好目标,从三个案子里挑挑拣拣,愣是用散碎的点组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写出份十分漂亮的文卷。 要不是这案子是陆九万直接经手的,她差点就信了,更别说其他人了。 好你个赵长蒙,您还记得当初是谁说“通明石一旦落入心怀不轨之人的手里,大家一起玩完”么? 陆九万深吸口气,正义的时间久了,她都忘记白泽卫是靠炮制大案发家的了。晋王乃陛下心腹大患,只是皇帝困囿于誓言没法除掉他,赵长蒙察言观色,为帝分忧,趁机拿出一份可以置晋王于死地的卷宗,简直太符合笑面虎的作风了。 至于为何要把自己调走,当然是因为自个儿了解案情,年轻人心没那么脏。 陆九万揉了揉额头,总算是明白那句“欺君”是什么意思了,栽赃陷害藩王,一旦事发,老赵有仨脑袋都不够砍的。 这人怎么回事,平时功利心重就罢了,皇室里的争斗,是外人能插手的么?人家打生打死,最终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他赵长蒙可就是兔死狗烹里的那条狗,卸磨杀驴里的那头驴,过河拆桥里的那座桥。都做到白泽卫指挥使了,还这么积极干啥呀!人勤勤恳恳一辈子,所追求的不就是将来咸鱼躺也能活得乐呵么? 陆九万怒不可遏,恨不得现在就冲去白泽卫砍了赵长蒙,免得出了事祸害整个官署。好在她理智尚存,吴良的超高武力威慑让她暂时打消了念头。 亲眼看着老掌柜一把火烧了撕碎后的卷宗抄件,她转身离去,闷头疾走了两条街,才堪堪把那股几乎烧炸头颅的火气给压了下去,能稍稍腾出心神思考现状。她现在必须搞清楚一个问题,案子这么办,是皇帝直接授意,还是老赵通过皇帝种种暗示,领略了精神,抑或是老赵完完全全自作主张。 出发点不同有不同的应对。第一个不必说,以陛下“够意思”的性情,一旦事发约莫不会让白泽卫背锅,她能做的也就是查缺补漏,勉强对得起自己良心;第二个可能性最大,风险大收益也大,不过她得确定皇帝给没给老赵不追究他的保证;第三个嘛,陆九万觉得自己可以去出首赵长蒙,免得他牵累大家。 胡思乱想一通,白玉京的二进院也到了。饭菜的香味安抚了躁动的心思,陆九万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觉得待扒完晚饭,自个儿又是一条无所不能的好汉。 “我以为你直接去白泽卫了呢!”白玉京坐在凉棚石桌旁,语气幽怨,“合着我就是个茶杯,口渴的时候倒上就喝,喝完了水便嫌碍事儿。” 陆九万双臂抱肩,失笑:“公爷,您讲讲道理,是您非要我查通明石的,不是我想查的。” 白玉京眨眨眼,给她倒了杯茶,嘴里吐出奇怪的象牙:“陆千户您门路广,总有本事达成目的。不像我,纨绔废物,能依赖的只有姐姐你了。” 陆九万觉得他语气有点怪,但说的话还挺让人熨帖,思来想去不知症结出在哪里,直到看见墙角开的一丛小白花,蓦地想起了曾经的程心念,才恍然大悟。哎呦喂,这小兄弟话里有话! 问题是,这也没第三人,他跟谁散德行呢! 第71章 因荷而得藕 傍晚的阳光金中带红,铺洒在院中青砖上,柔和了青灰色泽,与花花草草相映成趣。 等饭的间隙,白玉京嘚啵嘚啵个没完没了,左一句“姐姐你打算查下去的”,右一句“姐姐需要人手么”,陆九万闭上眼养神都能听到某人小声提议“姐姐你要是累了,我带你去闻禧楼听曲放松下”。 她终于无法忽视旁边这个站起跟她一般高,饭量还没她一半大的难缠货了,陆九万睁开了眼,叹息:“你能安静会儿么?” 白玉京瞬间闭嘴,隔了片刻,又小小声地确认:“姐姐你会接着管,不会丢下我的?” 陆九万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严重怀疑白公爷屡次送走亲人的经历,给他造成了严重心理阴影,什么事儿都要确认再确认。 白玉京自知招人烦了,讪笑着亲自去厨房端了菜回来,好声好气地催促:“先吃饭,先吃饭!吃完再想。” 昨晚一顿饭,已让白玉京瞧出这位是个荤素不忌,吃啥啥香的主儿,便没有再多此一举去华而不实的栖花楼叫菜,而是从护国公府拨了个胖乎乎的厨子过来。 陆九万很满意,大盘子盛得满满的,瞧着喜庆实惠,让人胃口大开。那天在栖花楼,若非白玉京摆明没胃口,她都不好意思下筷,唯恐自己放开了吃,夹不了几筷子平盘就空了。那是盘子么?那分明是碟子!北方拿碟子盛菜的都是奸商。 胖厨上菜间隙瞧了眼石桌上飞速消耗的饭菜,感动得快哭了,大着胆子感慨:“上次遇到那么欣赏小人的,还是老公爷和大公子。” 白玉京心里正烦,一句话没过脑子遛了出来:“你要不嫌累,我天天喊她来吃饭!” 话音落下,胖厨又惊又喜,眼里带了了然笑意,乐颠颠跑回了厨房,徒留一对男女面面相觑。 陆九万端着碗,神色奇异:“公爷你……” “不是,话赶话,你别误会,我不是调戏你!”白玉京忙不迭辩白,“我是想说,你要喜欢吃他做的菜,厨子送你!就当,就当感谢你为我跑前跑后。” 陆九万松了口气,摆手拒绝:“养不起!我还当你家钱多烧的,开始变着花样败家了呢!” 明明澄清了误会,可白玉京心里就是不太得劲。 偏生胖厨不知领会到了什么精神,忙活一通后,开开心心端了两个盘子过来,一盘用荷叶托着的凉拌藕片,一盘杏脯:“因荷而得藕,有杏……” 白玉京眉心狂跳,不等他介绍完,连忙厉声呵斥:“下去!” 胖厨委委屈屈放下菜走了,陆九万当即不满:“你训他作甚,人家辛辛苦苦做菜,报个菜名碍着你什么了?” 白玉京仔仔细细观察她,见她确实没反应过来,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点烦躁。 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需梅。这是组谐音对,藕通对偶的偶,梅通做媒的媒,真正要说的是“因何而得偶?有幸不需媒”。胖厨意在撮合两人。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运,陆九万愣是没听懂。 白玉京仰天叹气,明明知道两人该完事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可现在,他突然生出点不甘不愿来,模模糊糊地想,凭什么啊,半辈子了,只任性这一次不行么? 白玉京瞧着陆九万兴致勃勃吃菜的模样,恍然意识到自个儿为何心里不舒服了——对方完完全全没反应。 不应该呀,她不是谈好几任了么?怎么可能体会不到两人之间的那点非同寻常? 白玉京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将其归结为缘分太浅,并强行按下了那点悸动。 晚饭后,胖厨蔫嗒嗒端来一壶山楂茶,再不敢插手主人的私事了。 陆九万屈指敲了敲石桌,示意魂游天外的白公爷回神:“说说你的梦!” 白玉京却没有像此前那么上赶着,焉了唧地拒绝:“说了你又不信。” 陆九万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闻言冷笑了声,威胁道:“要不,我送您去白泽卫大牢里转转?” 白玉京瞬间怂了,不敢再作妖,老老实实交代:“犬子七月初就开始给我托梦了,我那时还未承继国公之位,没有接触过传家宝。所以我才觉得是有人算计我,特地去红莲寺寻你。那天是休沐,你十有八九会去寺里听经。后来长兴教暴露出来,皇帝宣我入宫安抚,把国公之位给了我,我以为都过去了呢!结果当天晚上,我拜祭先祖的时候,得知了传家宝的秘密,还,通过梦境跟犬子对了话。” 陆九万算算时间,当时他们正顺着长兴教的线索一路策马狂奔,所有人都以为这案子不复杂,很快就能了结。 “也就是那时,我才明白,我描述给你的那个梦都是真的,二十年后这些都会发生的。所以我,想自救。” 都会发生的。 陆九万眉心微蹙,倏然想起许鹤鸣两次发疯时喊的话: “陆九万,你不能这么无情!我是在救你,救你们所有人!你看见的是真的,都会发生的!” “你听我说,我没骗你,你在幻象里看到的都是真的,都会发生的!我,我让他们喊你,他们不听!云青,纵使我谎言千句,唯独在这事上,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再信我一次,只此一次!” 两个人的话是如此相似,从许鹤鸣那里得到的紫色晶石不期然撞入脑海,并久久挥之不去。 白玉京停了停,等她消化了,才接着道:“不管你信不信,案子好歹是一直往前推的,我觉得,觉得不要紧,这种事不用对外说清楚更好。谁成想,就是你告诉我结案那天,我又跟犬子梦中相见。他告诉我,内库里的那块通明石是假的,会导致整个护国公府赔得倾家荡产,全家吃糠咽菜。我,我不甘心,明明都那么努力了,明明都结案了,怎么会……就没个好结果呢?” “等等,有几个问题。”陆九万打断他的自怨自艾,质疑,“我记得你跟我说过,通明石丢了后,令郎被判斩首,全家流放。但是为何通明石是假的,却保住命了?这不都,没石头了么,有什么区别!” “你看,你也怀疑对?”白玉京两手一摊,为那一点通的灵犀而沾沾自喜,“要么,是蠢儿子交代的信息不全,可能他自己都不清楚内情;要么,是咱们做了什么,改变了事情走向。” 陆九万琢磨了一阵,问出了发自灵魂的疑问:“为何不能是你儿子在骗你?” “啊?”白玉京颇觉匪夷所思,“他图什么?” “额,比方说他把家财败光了,想问你要藏宝地点,但是又怕你削他。”陆九万越扯越没边,最后看白玉京都快翻白眼了,不由讪笑道,“我也是经验之谈。我年少的时候有次在赌坊跟人赌钱,输光了零花钱,为了从我娘那儿骗钱,就故意假装受伤,说要看大夫。” 打小特省心,从没干过欺骗长辈之事的白玉京目瞪口呆:“后来呢?” “后来,后来让我爹拆穿了。”陆九万插着腰气道,“晚上爷俩论刀,论上头了,抄起刀干了一场,露馅了呗!” 白玉京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他目光飘忽:“你,还赌钱哪,都,赌什么?骰子、赛马还是斗蛐蛐?” “都不是,我们没那么讲究。”陆九万笑道,“当时白家军和红衣军有两员小将不对付,天天打架,我们赌他俩谁厉害。” 话音未落,两人不约而同收敛了笑意,这个话题委实有些沉重,与欢乐的回忆格格不入。 许久,白玉京才漫不经心地问:“谁赢了?” 陆九万有点尴尬,干巴巴地回答:“后来他俩成亲了,庄家通吃。” 白玉京面无表情地想,其实床上打架也能分出个上下的,一看你就是年少让人给忽悠了。 第72章 思路转换 “第二个问题,白家的传家宝,是什么样儿的?” 陆九万进一步询问,“我无意打听你们白家的秘密,就是想问问,它是不是一块紫色晶石。” 白玉京摇摇头,觉得都到这地步了,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两手一拢,比划了个圈:“那玩意叫窃天玉,灰扑扑的,小儿拳头大。我寻思着,既然是‘玉’,那石皮里包裹的可能是玉石之类的?或者就是块普通石头,只是叫着好听。” 陆九万托腮沉吟了会儿,等价交换消息:“是这样的,我在红莲寺抓捕许鹤鸣的时候,他曾用一块紫色晶石引导我坠入幻象。我在幻象里看见陛下老了,在,发疯。我带着人去疏散宫人,让他一剑刺中,跟真的一样。” 白玉京不知为何,心头有些慌乱,他不由自主打量着完好无损的眼前人,慌忙问:“那你怎么摆脱的幻象?” 陆九万有些自得:“我们白泽卫都受过基本的药物训练,就怕有人用蒙汗药坑我们。所以察觉到不对后,就用手指在刀刃上划了下,十指连心痛嘛!” 白玉京呼吸微微一滞,头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这个千户之位,是从血雨腥风里闯出来的,跟她是男是女,是不是太子师妹无关,那是她该得的。 “我原先揣摩着许鹤鸣约莫会什么邪术,就那种用话语引导人睡觉、仇恨之类的,再加上从红莲寺回来后就遇上了通明石之事,那块紫色晶石我还没来得及找人检查。”陆九万有些懊恼,“我以为就是个辅助他的小工具,现在看来,没准儿紫色晶石跟窃天玉类似,都有点神奇能力。” 白玉京扯回游走到天际的思绪,漫不经心地道:“也没准儿是他这个人天生邪门。” 不知为何,陆九万总觉得白公爷对许鹤鸣有意见。 陆九万回屋取了纸笔,借着绚烂晚霞的映照,趴石桌上勾画事件:“我们总结下哈,照这样说来,杨骏找上你,纯粹是长兴教想拉你入教,至少你目前跟通明石是无关的,对么?” 白玉京想了想,点点头。 “那好,你现在就是个被风浪扫过的局外人。”陆九万划掉他的名字,“接触过通明石的有白泽卫、宦官和户部,现在又多了金吾卫。” “金吾卫是通明石丢了后,才调过去的,应该没嫌疑?” “不,公爷,我们办案的时候有个特好用的思路,在一个事件中,谁得益最大,谁八成就是嫌犯。”陆九万解释,“表面上看金吾卫跟事件无关,可是最后内库是落在他们手上了呀!” 因着宋联东的关系,白玉京私心里并不想将金吾卫摆在疑犯位置,可他心里清楚,陆九万说的有道理。 “据我所知,内库里这块假通明石,是白泽卫从净慈寺佛像肚里找到的。现在问题来了,谁放进去的,又是谁提供的线索?”其实陆九万心中已有猜测,有能力有时机有人手干这事的,十有八九是赵长蒙。 白玉京斜眼瞥她,心说你继续义正言辞,这回好了,咱俩的熟人都有嫌疑,扯平。 “老赵在卷宗里,将一切归咎为晋王觊觎帝位。从长兴教种种表现来看,无论是他们那个八星格局,还是他们找郑越要陛下的印信,都可以看出他们野心颇大。如果晋王他们是为晋王做事,那一切确实可以讲得通。但这里有个问题,长兴教至少十年前就入京了,那时晋王母子如日中天,他们要扶持一个民间宗教轻而易举,当时为何没行动?”陆九万抽丝剥茧,“许是晋王当年看不上小破教?” 白玉京想了想,摇头:“我觉得你思路太散了。你不要想着把什么都刨根问底,这不太现实,我们只要抓住通明石往下查就行。什么皇位之争,什么长兴教,这都是干扰你的。” “可是卷宗上说……”陆九万突然意识到,她让赵长蒙那份完美文卷给带沟里去了。 看她反应过来了,白玉京接着道:“我们要查的就是通明石入库后,谁接触过它,内库有没有相关簿册,西安门的出入记录,以及看守的财务情况,看有没有适合抓的把柄等。就是,衙门寻找失窃物品的思路嘛,你不要老想着有什么阴谋。你这,越查范围越大,等你把案子查清,得猴年马月,上百块通明石也给你造出来了。” 陆九万一拍脑门,意识到他们从审问杨骏开始,就跟脱缰野马一样,偏离了大道。 “嗨,这才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呢!”白玉京慢悠悠扇着扇子,失笑道,“你们白泽卫就是大案要案查多了,什么都往谋朝篡位上靠。咱得分清主次是,晋王和长兴教虽然也很重要,但陛下要你找的是通明石对不对?祸乱朝政之事以后再查嘛!” “可是这样一来,你根本就不需要缠着我了呀!”陆九万提醒他,“现在内库在金吾卫手里,你想查什么,去找宋联东就可以。” “嗳?”白玉京好整以暇扇扇子的动作一顿,有点傻眼,结结巴巴地道,“那个,一事不烦二主,再说,我也不太会查案,就是,纸上谈兵。” 两人面面相觑,陆九万收起手笔,点头:“我懂了。您脑子有病!” 白玉京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愣了下,俄而怒了:“不是,大家都犯了错,凭什么你是当局者迷,我就是脑子有病啊!” 陆九万本已走到卧房门口,闻言一个旱地拔葱倒蹦下台阶:“公爷,容我提醒下,最初是您给了错误信息,误导了我们。” 白玉京张了张嘴,瞬间蔫了下去。 不到半刻钟,陆九万又折了回来,将一张纸递给他:“公爷,您下次跟令郎见面,记得问清楚这几个问题。” 白玉京低头看纸上写的内容,有“白歌接手内库前后,何人负责”“何人提议由白歌接手内库”“护国公府有无仇人”“白歌可曾见过通明石”“白歌如何进了金吾卫”等。 他迟疑着问:“你是想,通过二十年后的线索,反推现在?可是倘若通明石现在就丢了,你问他这些,没什么用处啊!” “嗯哼!”陆九万没否认,“有枣无枣打一杆罢了,万一能触类旁通呢?” 白玉京发现这姑娘骨子里带着点赌性,行不行先上再说,跟他谋定思动的作风截然相反。 第73章 从头再来 约莫是前景敞亮,白玉京难得放下焦虑,一夜好眠。他早上是让胖厨叫好声吵醒的,爬起来推窗一瞧,陆九万正迎着晨光在院子里练刀。 老陆的刀法是集合各路名家经验后自创的。当年他最狂妄的时候,一人一刀先后挑了各大门派,还赖在少林寺吃斋念佛两三个月,就为了逼老和尚露一手少林刀法。经他总结改良后的刀法,很适合单人作战,一对一,或一对多都可以。 陆九万打小练刀,走的也是大开大合的路子,比起老陆稍显稚嫩,却多了几分无法替代的灵性。 “好!真好!那什么,指海海腾沸,指山山动摇,太厉害了!”胖厨站旁边拼命拍巴掌,激动得脸都红了,觑着她喘息间隙,连忙倒了碗熟水捧过去,“陈皮薄荷,趁热喝。我再给你弄点冰镇酸梅汤去,保管开胃消暑!” 胖厨热情地忙前忙后,搭眼瞧见神情诡异的白玉京,碎步凑过来小声催促:“公爷,多好的姑娘,你到底行不行啊!” 白玉京怒视他。 胖厨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还愣着干啥,赶紧递帕子让人家擦擦脸啊!” 白玉京深吸一口气,不想跟以下犯上的厨子计较,他转身抽了张帕子,心说我是为了更好地求人办事。如此一想,一切行为似乎都有了由头,他理直气壮拿着帕子出去找陆九万,行到院子里却愣了。 陆九万熟练地摇上来木桶,“哗啦”往盆里一倒,掬起井水利利索索洗了脸和脖子,又掏出帕子擦干净水,方抬眼望向白玉京:“公爷起了,要洗漱?您等等,我再给您打一桶。” 说着,陆九万又把桶送下了井。 白玉京举着帕子给也不是,收也不是,更可气的是,端着朝食过来的胖厨一脸目不忍睹,就差举块牌子喊“公爷你不行”。 胖厨摸不清陆九万的口味,便甜咸冷热都准备了些,摆出了玫瑰胡桃饼、春饼、牛乳粥、肉粥、冷淘,并四样小菜,满满当当铺了一石桌,瞧上去甚是丰富。 白玉京擦着脸过来瞧了眼,随口道:“她不吃甜,下次多弄点肉食。” 说完他觉得不对劲,抬眼就对上了胖厨欣慰又了然的笑容。 这种天天干涉主人的厨子,扔了行不行?! 陆九万照旧没意识到不同寻常的氛围,她练刀练得饥肠辘辘,坐下来给自己盛了碗肉粥,只一口就爱上了这个味道,连连夸赞:“好喝!比外头粥铺卖得还好!” “那是,粥铺要算成本的,哪能跟咱一样全用好料!”胖厨擦着手瞥了眼闷头吃饭的主子,笑道,“姑娘能吃水产不?晚上我给你做海鲜粥,可香啦,公爷一次能吃两碗!” 白玉京正喝着牛乳粥,闻言突然出声纠正:“叫千户,她有官职。” 陆九万颇感意外地瞥了她一眼。 胖厨有点迟疑:“太见外了?” 白玉京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他平常都是私下叮嘱下人,大约是昨晚睡得太好,如今脑子里的那根弦还没崩回来,一时嘴快,竟当着对方的面儿交代了。顶着陆九万探究的目光,他硬着头皮解释:“世上姑娘千千万万,可女官却仅有很少一部分。选择干刑狱监察的屈指可数,官至千户的更是只你一人。我觉得,这是荣耀。咱俩初见面时,我唤你‘姐姐’,你说要叫‘陆千户’。我思量着除了公私分明外,你或许也是更喜欢别人称呼你为‘陆千户’。” 陆九万攸然捏紧了勺柄。她顶着质疑和诽谤,艰难行至今日,虽说她不惧风雨,可她依然期盼着世人能正视女子的努力与功绩,希望有能力的女孩子走出家门,加入官吏队伍,慢慢扭转世俗目光。 她未曾想到,除了亲友外,第一个站出来肯定她的外人居然是一个纨绔子弟。哦,不,他现在不纨绔了,还挺积极。 不得不说,白玉京单凭一个小小的称呼取悦了她。尽管她心知肚明对方可能只是有求于人,还是打心里高兴。 高兴的体现是,陆九万成功吃撑了,需要出去遛弯消消食。 “你去哪儿?”白玉京三两口喝完剩下的粥,追着问,“是要去查内库看守么?” “不,我有事要办。”陆九万回房换上昨日送来的粗布衣服,抄起竹笠往头上一罩,径自往外走,吩咐,“你去找宋联东要名单,筛查下可疑人员。” 胖厨则捧着碗跟上来问:“陆千户中午回来吃么?” 陆九万失笑,感觉自个儿像是一家之主出门,还得安排好家务事。她耐心交代:“中午简单做点,不用太麻烦。”然后又看向眼巴巴的白玉京,叮嘱,“切莫打草惊蛇。” 白玉京愣愣点头,目送她潇潇洒洒出了门,耳畔突然响起胖厨嫌弃的嘀咕:“这会儿乖巧有啥用啊,您就是站成望妻石,陆千户也不会自个儿往您怀里扑啊!” 白公爷脑门青筋直蹦,他忍不住怒道:“你能别自作主张不?八字没一撇的事儿……” “等有那一撇,那就是别人家的媳妇儿啦!”胖厨一脸过来人的模样,“公爷,您当自个儿香饽饽呢,矫情个什么劲儿啊!人家陆千户,别看婚事没着落,那是人家挑剔眼毒不肯将就,追她的人一抓一大把。您呢,别家小娘子一听相亲对象是您,立马花容失色骂浪荡子。好不容易来了个看人看本质的,您还不抓紧点,搁这儿纠结啥呢!” 白玉京垂死挣扎:“怎么可能,我打听过了,媒婆都不愿接她的活儿。” 胖厨就着碗边吸溜了口粥,冷笑:“媒妁之言那是给长辈看的,年轻人不看这个。您找姑娘家常去的书铺问问,才子佳人的话本里,最受欢迎的主角就是陆千户和邵御史了。假使京师金童玉女共一石,陆千户与邵御史能得八斗,其余才子佳人分二斗。别犹豫啦,再犹豫没准儿真有人把陆千户牵给邵御史,到时候您就哭去!” 胖厨摇头晃脑进去了,白玉京瞳孔震颤,陡然想起那日栖花楼宴席,一群小娘子团团围住陆九万的景象,他感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第74章 鬼市 陆九万出了门,在街上晃悠了圈,看看京师依旧祥和安宁,只紧要衙门因着晋王之事稍有些风声鹤唳,总体不出她所料。 绕过安富坊后,她行至西安门附近,却没进皇城,而是顺着街道溜达,直到看见个抱着竹竿睡觉的乞丐。 她往破碗里丢了几枚铜钱,吵醒了乞丐,而后手一翻,亮出一枚寿山石的骰子,压着斗笠吩咐:“带我去见你们真爷。” 乞丐吞了口口水,忙不迭收起家伙什,一瘸一拐带着她进了附近的巷子,转悠了一圈后,蒙上她的眼,带她进了一处院落。 陆九万走得四平八稳,侧耳听了听周围稀里哗啦搓钱和吆喝大小的声音,判断出此处应是个赌坊。 隔了一会,有人拉长了音问:“来者何人?” 陆九万漫不经心地答:“刀引万古流。” “哗啦”门开了,幽冷的熏香气息扑面而来。陆九万扯下蒙眼巾,闭上眼缓了会儿,才睁眼去看一身华服,半躺在榻上的昂藏大汉:“真爷,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你一来准没好事。”真爷懒洋洋地爬起来,抱怨,“初见你时,你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娃娃,就敢一人一刀掀翻了我的赌坊;这几年入了朝廷,我寻思着总不至于再给我添堵了,嘿,不是让我给你查贪污犯藏的钱,就是让我帮你救被略卖的姑娘,你把我这儿当白泽卫外围了是不?” 陆九万不以为忤,笑眯眯地摘掉斗笠,和和气气地道:“回头我给牢里的几位诤臣加餐。” 京师不光有白日的繁华街市,还有黎明前的鬼市。鬼市,买卖的多是些见不得光之物,在京师不止一处,一般开在天亮前,日头一出,便撤得精光。而真爷,便是西安门附近的鬼市老大。 陆九万十五六岁时因为红衣军和白家军谁强的问题砸了真爷的场子,原本真爷是要将她扣下的,结果派了几个高手上阵,都没收拾得了小姑娘。再一打听,好么,人家爹当年大江南北一路挑过来的,女承父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真爷问清楚纠纷缘由后,对这小姑娘来了兴趣,亲自出面赔礼道歉,撺掇她去边关参军,还贴心地准备了路引,给了她一枚骰子做凭证,心说老子这也算为京师除害了。 没成想,小姑娘没去成边关,再见那枚骰子,却是陆九万身披白泽卫官袍,理直气壮要求他帮忙查一桩案子。 白泽卫啊,他哪里敢惹,再一次捏着鼻子认了。有一就有二,从此陆九万仿佛把这里当成了消息据点,有事就过来支使他。不过他也不吃亏就是。真爷平生酷爱听人说书,尤其爱听忠臣当廷骂君的故事,他觉得因犯言直谏进大牢的都是忠臣,忠臣就该有忠臣的待遇。是以,每次陆九万来找他办事,他都要托她给白泽卫牢里的忠臣带些酒食。 “不用啦!”真爷丧里丧气地拒绝,“我上次绞尽脑汁,战战兢兢写了篇夸赞他们的文,送进去后……嘿,不提也罢!” 明白了,被嫌弃,伤自尊了。 说实话,真爷挺俊朗一人,就是衣服穿得邋里邋遢,胡子疏于打理,个人形象几可媲美街头乞丐;再加上其独特的丧气,瞧着不太像个有头有脸之人。陆九万年少时没见识,以为他是个略卖少年男女的流棍,还拿木刀抽过他,然后就被忽悠得差点去边关参军,回家喜提禁足俩月,零花钱悉数充公的待遇。不过这也让她彻底戒了赌瘾,再跟人争论白家军和红衣军哪支强,会选择以武会友。 “你来有事?”真爷要睡不睡,耷拉着三角眼,死气沉沉划下线来,“老规矩,朝争我不参与,大案要案别找我。” “我就来打听点事儿,托您帮忙找点线索。”陆九万轻描淡写地要求,“宫里最近少了点东西,我们白泽卫查案要用。” 真爷没骨头似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有气无力地叹息:“妮子啊,水至清则无鱼,每日从宫里往外运东西的多了去了,你这是要砸人盘子啊!” “底下的事我不管,你们鬼市有自个儿的规矩,我手没那么长,就是找样东西。约莫是六七月间丢的,一块石头。”陆九万清楚他是在要保证,遂笑道,“不妨碍真爷营生。” 真爷伸出小指搔了搔眉毛,应了。 陆九万办完事,约定好联络地点,照旧蒙了眼出去,原模原样回了原地,在乞丐敬畏目光中走了。 街道上依旧熙熙攘攘,偶尔可以觑见路边人家摆出来的兰花,长长的叶子间生出嫩黄的小花,瞧上去清雅又可人。 陆九万闲逛了会儿,待出了真爷的地盘,立即转身去了白泽卫,趁曹敏修出来办事的时候,一把将他拉进了附近的胡同。 “头儿?!”小年轻神色惊恐,“你不是,应该南下了么?” “最近老赵挺器重你的?”陆九万一胳膊横向抵住他的前胸,皮笑肉不笑地拍拍他的脸,“咱千户所,就你没招老赵提防了。” 曹敏修背部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结结巴巴表忠心:“没,我没背叛咱们所,真的,就,就是指挥使问的时候,我不能不说。” 陆九万神情一言难尽,她早就发现老赵在通过曹敏修监视他们,不过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实诚。她有点牙疼:“他问你,你就说?不会一问三不知?再不济,问五答三总行了?” “诶,还能这样?”曹敏修是个老实孩子,远没有两位上司这么老油条,登时像得了宝贝一样,兴冲冲恨不得试验一番。 陆九万很怀疑他当年是怎么通过的白泽卫入门考核。 “头儿,你回来是有什么事儿要办么?”曹敏修善解人意地问,“忘带什么东西了么?” 陆九万迅速抛开之前找的理由,顺着话头指使他:“忘带一份重要文书了。你去我值房里,帮我拿一下。别惊动其他人,尤其是老赵。不然他准扣我薪俸。” “行,您在这儿等等!”曹敏修问清了文书存放位置,立即折回了官署,不多时就拿来了一沓文书。 陆九万翻了翻,庆幸赵长蒙还没想到去她值房收缴底稿,唐惜福调查来的线索还在。 第75章 共食 因着陆九万要午饭简单点,胖厨特地擀了面条,熬了肉酱,切了满满一盘生葱、芫荽和黄瓜丝。待陆九万一进家门,他就先下了一碗面端上来,丝毫不顾及自家公爷还没回来,几乎把胳膊肘往外拐几个字刻在了脸上。 陆九万洗了手和脸,瞧着桌上青青白白的配色食指大动。她迫不及待地坐下来,盛了几勺肉酱浇在面上,用力一搅,雪白的面立即染成了褐色。 “哟,吃面啊!”白玉京赶得巧,进家门往石桌上看了眼,文人秉性发作,顺口吟道,“红香细剥莺哥嘴,嫩白鲜羹玉面条。”再看一眼,怒道,“老谢你把芫荽跟葱分开!我不吃这玩意!” 胖厨假作未闻,踩着碎步噌蹭赶过来,殷勤放下小碗酱料,介绍:“我自个儿调的茱萸油和芥辣,有点辣,您掂量着加。我再去给您切点小咸菜。” 陆九万舀了勺红通通的茱萸油,凑到鼻端嗅了下,鲜香麻辣,混合了炒熟的芝麻香。 白玉京坐下来挑挑拣拣,将芫荽拨到一边,艰难扒出黄瓜丝和葱丝,一脸的沙里淘金模样。胖厨戏弄够了,终于端着他那份配菜姗姗来迟,嘟囔道:“打小就挑食,难伺候!” 陆九万端起汤碗,喝了口面汤,好笑道,“你不吃芫荽啊?” “是啊!”白玉京叹息,“有股臭鳖虫的气味。” “还不吃羊肉,不吃生海鲜,不吃臭豆腐,不吃大蒜,总之,气味冲的东西他都不碰。”胖厨一面磕着南瓜子,一面告状,“您给带带,我是伺候不了他。” 白玉京转头怒瞪他,示意他赶紧滚蛋。 陆九万夹着面条,一脸的一言难尽,顿了顿,甚诚恳地要求:“我也不吃生海鲜和臭豆腐。但是我爱吃羊肉,咱晚上吃葱爆羊肉行不?” 白玉京露出了牙疼表情。 陆九万哈哈大笑,安抚他:“逗你玩的,我在外头吃,不熏你。” 白玉京松了口气,别别扭扭地道:“那个,孜然羊肉我还是能闻的。” 就这么会儿功夫,白公爷想法已经发散到了以后一个屋檐下生活,该怎么包容对方的爱好了。他心说护国公府足够大,两个人完全可以分开吃,这样自己不会被羊膻味熏到,陆九万又能吃到自己想吃的。可是这样会不会影响双方感情……等等,自己为啥要想这个! 如今两人住在一起是权宜之计! 白玉京满脸遭雷劈的恍惚,食不知味地嚼了半天,猛不丁问:“你介意跟夫君各吃各的么?” 话音落下,白玉京想掐死自己。 陆九万莫名其妙望他一眼,想了想,实话实说:“偶尔一两次不介意。毕竟白泽卫差事忙,不回家吃饭是常有的。” 白玉京嘴巴快过脑子,一句话遛了出来:“没关系,我可以给你送饭。” 陆九万筷子停住了,两人面面相觑半晌,白玉京把自己缩成个球,恨不得卷卷塞进碗里,拿面将自己遮上。 拐角处,胖厨悄悄扼腕叹息,多好的机会,多好的一句话,怎么偏生摊上了个怂主人。 一直到饭后,白玉京都保持着食不言的优良传统,静默得就差头顶长草了。 陆九万看不过眼,屈指敲了敲石桌,问他:“让你查的线索呢?” “啊?哦!我去拿。”白玉京仿佛找到了喘息契机,以堪称落荒而逃的架势冲回了房间。 庭院彻底安静下来,唯有微风吹拂葡萄架的沙沙声。陆九万撑住额头,觉得白公爷胆子不是一般的肥,调戏姑娘都调戏到白泽卫头上来了。 白玉京进屋后先是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而后捧起凉水洗把脸,方慢慢冷静下来,小声喃喃:“白玉京啊白玉京,你自个儿麻烦一大堆,有什么底气追人家。追来作甚,指望人家帮你解决麻烦么?太自私了。” 他垂目望着自己无一丝老茧的手,苦笑了下,标准的手无缚鸡之力,太无能了。 白玉京收拾好了记录,近乎平静地坐回石桌旁,一本正经叙述:“内库原本是户部和宦官共同管理的。户部直接负责人是正五品大使一人,从五品副使二人。宦官那边人手就多了,除掌印太监外,还有近侍、佥书十余员,掌司、写字数十人。” “那么多?” “对,所以我觉得户部就应个景,真正出问题的,大概还是宦官那边。”白玉京将资料摊开,给她看,“宦官这边,大部分手脚不干净,或多或少都贪了些东西,且他们对处理库藏颇有心得,一代代都总结出了完整的经验。” 陆九万粗粗浏览了遍,发现这批宦官简直是贪得无厌,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就没有他们不敢偷的。 “我怀疑这个人。”白玉京指着一个名字解释,“掌司马顺,他最贪了,权力也大,平常颐指气使,连户部的大使冯仙平都得退避三舍。” 陆九万低头看马顺的履历,穷苦人家出身,原先给王浩恩跑腿,擅长记账。王浩恩掌司礼监后,鸡犬升天,一批旧人都跟着喝到了汤水。 “擅长记账?”陆九万点了点这条,歪头看他,“会做假账?” “对。”白玉京点点头,“艺高人胆大,搬空内库,账目都能平好。” “王浩恩敢用他?”陆九万露出了牙疼神情,真心觉得死太监没点识人之明。 “人家会哭哇!”白玉京无奈,“前两年因为盗卖黄玉如意,让人给告发了,王浩恩给压了下去,将他罚去刷恭桶。不知怎的,这人又讨好了王浩恩,今年又回来了。” 陆九万点点头,评价:“记吃不记打。”然后又指着冯仙平问,“他呢,资料怎么那么少?” “他,书香门第出身,按部就班科举、做官,没什么出奇的。”白玉京强调,“他家只有一妻一子,日子过得去,本身不慕名利,挺朴素的。” “朴素?”陆九万笑了下,不予置评,继续看两名副使的履历。 两名副使一名梁庆北,一名任延熹。前者是农家子弟通过科举上来的,平常不吭不哈像个隐身人;后者是勋贵子弟勉强考了个三甲同进士,一路靠着八面玲珑和家族荫庇,进了内库清闲度日。 怎么说呢,户部这三位都不像是有志气的。 陆九万沉吟了下,要求:“公爷,您给安排下,我见见这四人。” 白玉京没得到认可,低头望着自己费力巴拉搜罗来的资料,怏怏不乐地应了声。 第76章 夜审(一) 宋联东不想给前人背锅,得知波斯贡物为假,整个人就绷紧了弦,忙活起来比陆九万还积极。当天傍晚,他就通知两人可以审案了。 宋联东临时找了个荒废院落,门儿清地将嫌疑人蒙眼掳了过来,分开关押,免得串供。 陆九万不好泄露身份,随便搞来一套判官戏服,戴了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具,似模似样端坐案后。白玉京戏瘾上身,特地扯了块黑布蒙上窗户,又将灯罩换成了一水绿色儿的,真折腾出了阴曹审案的效果。 陆九万无言以对,干脆做戏做全套,让人给四人灌了蒙汗药,权当他们梦到了判官。审案的地点位于堂屋,大家搬出以前摆放花瓶的翘头案和缺了条腿的官帽椅,擦干净了恭请陆判官入座。 夜禁过后,万籁俱寂,唯余鸦雀在枯树枝头发出难听的叫声,让人心头毛毛的。 先送进来的是最不起眼的副使梁庆北。他药效正是最重的时刻,被强行唤醒后,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胡乱嘟囔了几句:“飞扬跋扈,不是好东西!不去,不会喝酒!不想借就直说……” “这是怎么了?”白玉京戴了张白无常的面具,凑过来问,“你能听清他说什么不?” “不用管。”宋联东瞧了眼,笑道,“战场上这种特别多。有的兵受伤需要处理,一碗麻沸散灌下去,等他将醒未醒的时候,说什么胡话的都有。” 白玉京来了兴趣,突发奇想:“那我们现在问,岂不是特别容易?” “当不得真。”陆九万瞥了他一眼,“他这时候并不能思考,你问的东西,可能会引起他继续做梦,最后把梦里的东西交代了。” “对!”宋联东吃吃发笑,“我原先有个下属,晕晕乎乎喊了‘媳妇你真好看’!其实这厮就是个单身汉,等他醒了我们逗他,得,啥都记不得了。” 白玉京失望地蹲梁庆北跟前,拿草杆孜孜不倦捅梁庆北的鼻孔,直捅得对方喷嚏连连。 宋联东看他眼神逐渐清明,连忙躲了起来,示意陆九万问案。 白玉京立即抱起丧棒,捏着嗓子学鬼叫。陆九万则拍响了惊堂木,怒喝:“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梁庆北懵懵懂懂爬起来,望着白玉京哆嗦了下,再看陆九万,吓得差点翻白眼厥过去。他指着陆九万吃吃问:“你们,你们是谁?我乃朝廷命官!” 白玉京摇晃着丧棒,尖着嗓子胡诌:“子不闻包公日断阳,夜断阴。大燕亦有此等奇人。” 陆九万一言难尽地瞪他,这人怎么还擅自加戏,若对方问得深了,圆都不好圆。 好在荒院的气氛太足,梁庆北又让蒙汗药折腾得脑子转悠得慢了些,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话,吃力地问:“下官,可是惹上了官司?” 梁庆北三四十岁,生了张老实人的脸,瞧着憨厚腼腆,平常沉默得老半天听不到他的音儿。京师物价腾贵,他又没什么家底,是以一散值就回家抄书补贴家用,极少参与同僚间的聚会。 陆九万回忆了下他的生平,粗着嗓音问:“你身为内库副使,却偷盗波斯贡物,该当何罪?” 梁庆北浑身颤抖了下,露出了惊骇神情,很快,这丝慌乱被愤怒盖过,他豁然站起来,大声道:“波斯贡物好端端在内库放着,却问我该当何罪,你这判官好不讲理!” 夜间光线不太好,避免嫌疑人发现破绽的同时,也妨碍了陆九万观察对方。 她仔细打量着梁庆北面部表情,淡淡道:“分明是你监守自盗,却让他人替你背了锅,岂不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梁庆北勃然变色。 陆九万不给他思考的机会,继续道:“你利用职务之便,将波斯贡物偷运出宫,送入鬼市,真的神不知鬼不觉么?” 梁庆北呼吸一滞,失声惊问:“您这都听谁说的?” “哦?”陆九万饶有兴致地提醒他,“波斯贡物失窃,左右跟你们内库脱不了关系。阴间问案,不必担忧他人知悉。你若有什么想说的,最好及时交代。不然待你还阳,本官拘来他人魂魄,想说可就没机会了。” 梁庆北果然上当,面上现出犹豫之色。 白玉京摇晃丧棒咿咿呀呀叫唤,伸出拿凉水冰过的手,摸着他的后颈吓唬他,激得人一抖一抖,惊疑不定。 白公爷暖温了手,抱着丧棒蹦回了陆九万身边,装模作样充当奸佞:“小的觉得就是此僚,咱们将他带回去,下油锅炸一炸,没准儿能炸出一堆金银。” 这话不知怎地戳了梁庆北的肺管子,他当即气得脸色铁青,双拳紧握半晌,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我说。我,我不知道谁偷了波斯贡物,但我知道一些其他线索。任延熹有赌瘾,近来他家管他管得紧,马顺曾借给他一笔钱。” “赌瘾?” “是。他平时出手阔绰,吃喝玩乐样样精通,许多人都觉得他家世好,不缺钱。其实,其实他这半年,已经卖掉了两名姬妾。”梁庆北垂下了头,“我只知道这些,其他的就不清楚了。似我这等家境贫寒之人,所求不过是不出错罢了。” 陆九万指望不上扮鬼上瘾的白玉京,只好亲自记录:“马顺之前因为盗卖藏品被罚过,他是如何回来的?宫里为何还敢用他管理内库?” “这哪是我能知道的。”梁庆北神情恹恹,“无非就是钱能通神。” “大使冯仙平与马顺关系如何?” 梁庆北摇摇头:“我们大使脾气好,对谁都和和气气的,总是劝我们忍一忍宦官。左右熬过任期,就可以走了。” 陆九万点点头,觉得没什么可问的了,交代他勿要对外泄露,而后示意白玉京以“还阳水”的由头,又给他灌了碗蒙汗药,暂时拖回了隔壁。 第77章 夜审(二) 第二个要审的是任延熹。 这是位心无大志的公子哥儿,当了官也没个官样儿,做事比较糊弄,一散值就往青楼酒肆赌坊跑。 “都是勋贵子弟,你认识他么?”陆九万一面整理记录,一面随口问白玉京。 白公爷笑道:“安富坊随便丢块砖,都能砸到有权有势的,我上哪儿认识去?不过我确实隐约听说过任家有个儿子赌瘾重,孙二虎俩月前带回家一名舞姬,好像就是从任家子弟手里买的。” “舞姬?”陆九万托腮望着揪扯丧棒的少年,沉吟着道,“你不是跟孙逸昭关系不错,你……” “不是你想的那样!”白玉京猝然转头,手一抖,扯下了丧棒上的装饰,他略略提高了声音,“孙二虎只是怜香惜玉,不忍别人虐待她!再说,再说我跟孙逸昭关系虽好,却是两个人,他是他,我是我,我从不把此等女子往家里带。我……” 陆九万让他嘚啵得一脸莫名其妙,忍不住打断他:“公爷,我就是想问,你跟孙逸昭关系熟,能不能去跟那名舞姬打听下任延熹的情况。”顿了顿,她纳闷地问,“您似乎对舞姬有偏见?” “没有!”白玉京神情微窘,解释,“我只是觉得,既然对人家没意思,就不要去招惹人家。想帮的话,给钱给物都可以。” 陆九万哑然失笑:“公爷还挺明事理。只是……” 她上下打量着白玉京,心说你个好妹妹遍京师的,有什么资格说此话。 白玉京瞪着她,抓耳挠腮想知道后面的话,可陆九万已经让人抬了任延熹进来,只得作罢。 陆九万没耐心等嫌疑人清醒,抄起一碗凉水泼过来,这公子哥儿嗷的一声惨叫,直接窜了起来。两人还没开口,任延熹自个儿就被阴森森的地方吓得怂了,煞白着脸连连表示配合。 陆九万看他清醒了,单刀直入:“任延熹,你偷盗波斯贡物,现已事发,还不从实招来!” “什,什么?”任延熹发丝上滴答着水,形象有些狼狈,“什么波斯贡物?” “内库有多少波斯贡物?今年新入库的。” “啊,那个,不是丢一次了么?”任延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找回来了呀!难不成又丢一次?何时丢的,我怎么不知道?” 陆九万心思一动,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暂时按下疑点,没提假货,只是呵道:“你还想有几次,自然只一次!” “啊?”任延熹风骚地撩了下湿发,更糊涂了,“可那次不是都结案有定论了么?怎么又审?”顿了顿,他恍然大悟,“哦——白泽卫抓错人了!这是桩冤案!” 虽不中却不远矣,看来这条咸鱼也并非一无是处。 任延熹来劲了,撺掇:“那您应该去拘白泽卫指挥使赵长蒙啊!拘我作甚?您是不是不知他家在哪?就在……” 陆九万狠狠一拍惊堂木,怒喝:“少跟本官闲扯,先交代清楚你向马顺借钱之事!” 任延熹立即怂了回去,缩着脖子嘀咕:“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不就是,我手头紧,马顺说他有钱,我就借了。” “他让你做什么事?” “没什么事啊!”任延熹迷惑不解,“我又不是不还。” 陆九万沉声道:“听闻你们户部跟宦官关系并不好,你在糊弄本官么?本官既把你拘来,自然是有道理。” 任延熹张了张嘴,大约觉得瞒不住了,怏怏不乐地叹息:“四分利,不是白借。” 四分利,很好,还逮住个放高利债的。 《大燕律》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 陆九万心里已经基本打消了对任延熹的怀疑,一面记录一面随口问:“波斯贡物丢失前,可有何异样?” 说实话,陆九万并不抱希望,这哥们一看就是个糊涂度日的,指望他还不如指望看门犬。 谁成想,任延熹思索了下,突然问:“闹鬼算么?” “嗯?” 任延熹挠了挠耳后,皱着眉道:“我也不知是不是。就有天晚上我们清点库房误了时辰,皇城落了锁,大家在库房过的夜,马顺怕我们偷东西,硬挤过来跟我们一起守夜。大晚上的,闲嘛,马顺就叫了酒席来吃。后来大家喝高了,马顺又撺掇大使一起开锁观赏波斯贡物。那玩意,单独装一个箱子里,由鸳鸯锁锁住,需要两把钥匙同时开启。” “冯仙平和马顺各一把钥匙?” “对。王浩恩的意思。”任延熹解释,“他说这东西是件要命的东西,两拨人互相监督比较稳妥。” 看来王浩恩也清楚冯仙平的德行,不敢考验他的忠诚。 “你们都同意了?”陆九万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嗨,冯大使为人和善,是个老好人,我说话不顶用,梁兄倒是反对了几句,差点让马顺给撵出去。”任延熹神色古怪,“反正结果就是那晚我们偷摸开了箱。” 陆九万神色一动:“那波斯贡物什么样儿?” “黑黑的,一块石头,上面有金字。” “有气味么?” 任延熹点点头:“有。有股子药味。” “重么?” “重哇!一开箱子,就闻到了。”继而他不耐烦地嚷嚷,“哎,您到底还让不让我说啊!重点还没到呢!” 白玉京一阵无言,魂儿都在人家手里,对着判官耍脾气,不愧是气得任家家主差点开祠堂逐出家门的祸害。 陆九万在公堂上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当下也不恼,伸手示意他继续。 “重点就是,那晚我们四个都做了噩梦。”任延熹心有余悸,“我那晚梦见欠赌场的债还不上,让人给砍了手。那血流得哇,特别真!马顺翌日一大早,就慌里慌张要求冯大使陪他再开一次箱子,说他梦见波斯贡物不翼而飞,要亲眼确认东西还在。冯大使跟梁兄,脸色不太好看,估摸睡得不太好。问他们梦到了什么,冯大使说梦到没做好事情,被朝廷问责。梁兄铁青着脸没吱声,看我的眼神有点阴森。” 噩梦。 陆九万怔了下,倏忽想到通明石“通阴阳,明古今”的作用。 马顺的噩梦成了真,所谓的噩梦约莫是通明石给予的预示。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慌乱,再一次想到了许鹤鸣构筑的幻象: 大燕皇宫尸山血海,苍老的嘉善帝提着长剑步下丹墀,无数宫人狼奔豕突。火光照亮了琉璃瓦,夜色下鸦雀惊飞,直直冲向天上冷月。 赶去阻止的自己,被嘉善帝一剑戳中心脏。 许鹤鸣的嘶吼言犹在耳:“我是在救你,救你们所有人!你看见的是真的,都会发生的!” 荒院堂屋,陆九万瞳孔震颤,攸然捂住自己完好无损的胸口,真真切切生出了恐惧情绪。 第78章 夜审(三) 第三个进来的是冯仙平。 这位四十多岁,气质儒雅,瞧着是个性情温和的。他二甲进士出身,才学家世平庸,却关心小辈,尊敬前辈,在同僚们口碑甚好。他亲朋故友很多,常急人所急,素有“及时雨”之称。 姜还是老的辣,陆九万和白玉京为了糊弄住他,颇费了些功夫,只是这人似乎是老蚌成精,看似好说话,实则总是有几分保留。 “梁庆北是个知道上进的后生,挺好的。” “任延熹嘛,活泼了点,年轻人嘛,正常!” “马公公此人,有侠气,时常仗义疏财。” 陆九万望着白玉京搜罗来的资料,有几分嫌弃。这哪里是任延熹八面玲珑,真正会做人的分明是冯仙平。 陆九万瞧出这人戒心太强,不好再问,示意白玉京给他灌药拖走了。 马顺就不一样了,这人跟梁庆北有点像,藏不住话,一来就尖着嗓子威胁贼子奸人,抬了司礼监出来狐假虎威。 宋联东听得来气,从破布帘后朝他弹射石子,砸得他抱头鼠窜。 白玉京连忙站帘子前,装模作样捏了个法诀,呜呜呀呀学鬼叫:“呔,汝当真不知天高地厚,让我来教训教训你!” 马顺惊疑不定,再加上蒙汗药的药效残留,让他头重脚轻,躲了几下后,左脚绊右脚,“唧”摔在了地上。 这人趴冰冷的地上呆了几息,忽而恨恨一锤地面,嚎啕大哭:“都欺负我!都看不起我这个没根的人!我知道他们文人看不起我,阳间编排我就罢了,到了阴间也不放过我!呜呜呜,明明大家都做了噩梦,凭什么只我的噩梦成真,凭什么波斯贡物丢了,就是我的责任?不带这样的!我都吓成什么样儿,姓任的臭小子还开我玩笑!” 马顺似乎受了刺激,哭得稀里哗啦,掰着指头数:“任延熹那臭小子,瞧着门路挺广,本事挺大,呸,其实都是吹的!老子当初对他多好了,他当值期间,把活儿丢给梁庆北,自个儿溜出去玩,我都帮他遮掩。结果老子被罚去刷恭桶,想让他家里帮帮忙,嘿,礼送了,事没办成!最后还是老子瞅着机会抱着王公公的腿哭了一场,才回了内库。呸,中看不中用的勋贵子弟!” 白玉京感觉心口戳了一箭。 “梁庆北更不是个好玩意,每回瞧见我都阴着个脸,仿佛见了脏东西!我还没嫌弃他一副穷酸样儿呢,每回一块吃饭,劝他个酒跟要他命一样,清高个什么劲儿啊!当年要有人供我读书,我也能堂堂正正当官啊!读书多轻松啊,谁不想读书啊!文人没个好东西!” 白玉京感觉心口又挨了一箭。 马顺坐地上哭天抹泪:“户部的人,就冯仙平还成,对我客客气气的,哪怕我落魄了,都没看低我。他这个人,可交!” 照旧灌晕马顺,宋联东打发人将四人分别扔去他处,陆九万则摘掉面具,坐在原处沉吟不语。 内库这四位,关系还真是微妙。看似最会来事的任延熹,自觉跟所有人关系都好,但梁庆北和马顺都不喜他;梁庆北和马顺情况相似,厌烦除冯仙平外的另两人,另两人也厌烦他。 这样一来,得到所有人信赖的唯有冯仙平。 “鹤立鸡群啊!”白玉京蹲在陆九万身侧感慨,“真是难得,双方都敌视成这样了,还都拿他当自己人!” “你不觉得他人缘太好了点么?”陆九万十指交叉,撑着下巴思索,“一个人怎么能面面俱到成这样呢?” 白玉京笑道:“你不也很受人欢迎么?一帮小娘子为了你,大庭广众,跟人吵架。” 陆九万心思一动:“你也说了,还是有陈仲文之流对我不满,是?” “你是说,此人……”白玉京琢磨出她意思,“虚伪?” “不好说。”陆九万摇摇头,“我曾见过那种为了能讨好所有人,而委屈自己的,倒也没什么目的,就是单纯的怕被抛弃。不知道冯仙平是不是这种人。” “不会!”白玉京迟疑,“我看他落落大方,不像自卑之人。” “不晓得。”陆九万摇摇头,“目前来看,马顺八成是真不知情,其余三人就不清楚了。” “诶?”与白玉京截然相反的看法让他一怔,不过他反应极快,若有所思地道,“唔,确实,他哭起来,挺,真心实意的,不像个胸有城府的。他的哭声里没多少恐惧,更多的是怒气。” 陆九万意外地看他一眼,笑了下。 白玉京疑惑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 “不对,你就是笑了,还是笑我!” 陆九万没法子,只好笑着感慨:“我只是想起了一则故事。《折狱龟鉴》里记载,有位刺史听见妇人哭声惧而不哀,就唤人来问。小吏告诉他,妇人的丈夫让火烧死了。刺史当场命人验尸,果然看见蚊蝇聚在死者头上,那里插了个铁钉。妇人与死者是朝夕相处的亲人,按常理说,有病则忧,临死则惧,既死则哀。当然这做不得准,只是个参考。公爷你说不懂断案,其实只是没找着法子。你才思敏捷,观察入微,其实还,挺有天分的。” 白玉京得她肯定,不由有些高兴,转念想起陆九万闺房里的兵器和书,好奇地问:“你很喜欢看断案的书么?” “嗨,职责所在罢了!正经点的书里,《洗冤集录》《折狱龟鉴》和《疑狱集》算是能看得进去的。”陆九万坦然道,“不过我更喜欢各种传奇话本和演义,比方说《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 说话间,翘头案上一侧的灯烛燃尽,“噗嗤”灭了,堂屋陡然陷入了半明半暗。陆九万嫌弃绿灯罩阴森,顺手拿了下来。 白玉京蹲在黑暗里,仰头望着笼罩在昏黄烛光里的女子。真好看啊,柔和的光晕衬得她侧脸线条软了下来,显得英气而不失温柔,待在她身边一定非常有安全感。 鬼使神差的,白玉京大着胆子伸出手,摸向了女子脸颊。 第79章 我喜欢她 夜色如此深沉,又如此温柔,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斜长。从阴影上来看,男子的手已然摸到了女子侧脸,他珍惜地捧着,缓缓摩挲、移动,女子微偏螓首,将脸埋进了他的掌心。 实际上,白玉京的手距离陆九万的脸颊一直差着一寸。 是烛影造成了美妙错觉。 他隔空顿住,失神地望着她沉静模样,直到对方转过头来,疑惑地望他。 “哎,别动啊,你脸上刚有只飞虫。”白玉京遗憾地埋怨,而后镇定收回了手。 “是么?”陆九万抬手摸了摸右脸,纳闷,“没感觉啊!” 白玉京起身笑道:“很小一只,你只顾思考了,哪里感觉得到!” 陆九万想想有理,便不再深究,而是起身伸了个懒腰,招呼白玉京收工睡觉。 白玉京环视着杂草丛生,房倒屋塌的废弃院落,再跟树梢的鸦雀大眼瞪小眼半晌,难以置信地问:“在哪儿睡?咱们,不回去么?” 陆九万打着哈欠往院子里走:“夜禁了,我的公爷!” 金吾卫找着张还算完好的床,按宋联东的要求,脱下外袍铺上,过来恭请“宋小官人”和“宋小娘子”过去睡觉。对,两人借用了宋联东侄子侄女的身份。 白玉京拎着袍子,踮起脚尖走到床边打量了下,这是张有年头的床,仅能供一人勉强翻身,靠近边缘处还断了根横梁,瞧上去不太结实的样子。 可这的确是荒院唯一一张床。 白玉京谦让:“你睡,我坐椅子上眯一会就行。” 陆九万伸手按了按横梁,确保床不会塌后,径自吩咐:“这是给你准备的,我去跟宋指挥聊聊。” “不是,你睡,我出去!”白玉京以为她不好意思,连忙表示,“我给你守着门。” 陆九万笑了:“公爷,咱们当中只你是文人。”看对方不懂,她不得不挑明,“我们都有急行军的经历,能席地而卧,您行么?” 白玉京无言以对,心口再一次挨了一箭。 他眼睁睁望着女子走了出去,还贴心地给他带上了门,很快,门外便响起了男男女女小声说话的声音。 白玉京摸索着在床边坐下,睁着眼望向一室黑暗,方才没能进行到最后一步的触摸浮上心头。他垂目望向双手模糊的轮廓,心说白玉京,你可真是贪心不足。人家好心帮你解决麻烦,你还想拉着人家共担风险,太无耻了。 夜风吹过荒院,破碎的窗纸簌簌作响,他悄悄走过去,扒着窗棂向外望去。 一弯冷月下,陆九万与宋联东并肩而坐,两人拿着树枝在地上涂涂抹抹,气场说不出的和谐。 兴许,她该找个与她志同道合的武将,而非他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 不对,他为何会想这个?! 白玉京疯狂摇头,这好感来得突如其来,几乎打乱了他的步调。六年来他独自背负着血与恨踽踽独行,未曾有一刻放松。可是通明石携带着种种意外,以一种蛮不讲理的方式撞入他的生活,最初是他招惹了她,所以先沦陷的是他也算报应。 他仔细审视着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如同审视秤杆上的秤星。白玉京轻轻折下一根草杆,掰成几段,而后,他蹲在床前,草草回忆了下曾接触过的情爱故事,借着微弱月光开始粗糙的检验。 “是否经常主动去找她?” 白玉京放下一段草杆,心说自己是为了拯救白家,不是找她谈情说爱。 “在她面前是否胆怯,容易犯怂?” 白玉京放下第二段草杆,忍不住腹诽,陆九万那么能打,哪个纨绔子弟不怕她? “看到她是否开心而放松?” 白玉京放下第三段草杆,心说废话,白家脱险有望,自己当然开心。 “是否忍不住打理自己,以最好的状态迎接她?” 白玉京犹豫着要不要放第四段草杆,公爷从来锦衣玉食,这是勋贵子弟的面子。 “是否按捺不住,总是关注对方?” 白玉京放下第五段草杆,自己解释为了白家,自然要多留意案情进展。 五个问题回答完,他瞅瞅手里还捏着的第四段草杆,自暴自弃丢了进去,双手掩面不语。 每个答案他都能找到理由,可是五个答案全部是肯定,这可就耐人寻味了。到了现在,他再说是为了白家才这样,他自个儿都觉得矫情。 白家固然重要,可是亲近之人只剩奶奶,随时准备带人跑路的白玉京,觉得白家这个空壳子,大约还不值得他委屈自己“卖身”。 卖身。 白玉京短促地笑了下,他近来分明卖得很开心。 情不知所起,可女子早已在他心间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心悦她。 或许是女子屡次劝说他放开心胸的通透,或许是女子为了案情不厌其烦反复查证的认真,或许是女子近来与他朝夕相处,相互扶持,总之,他对她起了非分之想。 白玉京肯定了这个想法,继而严肃思考是顺其自然,而是趁着情不浓狠手掐断。 他趴在床前犹犹豫豫,夜风呼呼吹着,送来了女子清晰的笑声,轻微而自然,似雨中竹叶,划断了他那细如蛛丝的理智。 白玉京呼吸急促,一把抓起五段草杆,心说去他娘的“为了她好”,万一旧事如她所说,并非君王忌惮呢?万一她不嫌麻烦,就愿意拯救自己于水火呢?万一,万一最后行至绝境,她能放得下自己,就如她亲手逮捕三名未婚夫那样呢? 白玉京这一刻觉得自己卑劣又卑微,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委屈,混着心头滚烫热血在他胸膛横冲直撞,宛若喷薄的岩浆,猛烈冲上头颅,灼烧得他再也待不住,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她面前,大声诉说自己的想法。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他雄赳赳气昂昂“哗啦”拉开了门,冲着院中人影大声喊:“陆千户!” 陆九万清清冷冷望过来,未发一语。 这道目光似一盆凉水浇熄了白玉京心头热火,滚到嘴边的问题“咕嘟”掉回了肚里。他直不楞登望着女子,半晌,怂怂地往后退了一步,小小声地道:“我,我就是想到了一个问题,嗯,跟案子有关。” “哦?”陆九万起身走过来,耐心地问,“你想到了什么?” 白玉京迅速冷静下来,一本正经地道:“今晚犬子该联系我了。但,咱们现在这种情况……” 陆九万微微蹙眉,觉得有点棘手:“是必须固定的日子,或者只能三天么?” “不是。”白玉京越说越顺,好似原本就是出来聊案子,“隔个三四五六天都行。” 陆九万松了口气,不在意地道:“那你明天再试试。他那边的机会用掉,还有你这边,单方面给他托梦也是可以的。” 白玉京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欣然夸赞:“我是关心则乱,总是需要姐姐提醒。”看到陆九万眼神怪异,他微笑着解释,“眼下你的身份不宜外露,称呼上面,您忍忍。” 陆九万迟疑了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白某人在打什么歪主意,且是冲着她来的。 白玉京缓缓关上门,露出了一抹笑意。 “陆千户”是尊重,可未免生分了些,远不如“姐姐”来得亲昵。 “姐姐。”白玉京在黑暗中轻轻唤了声,又唤了声,最后捂着脸无声笑开了。 第80章 鬼市见闻 许是抱着开心入睡,白玉京实在太过兴奋,直到后半夜方沉沉睡去。 梦中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他觉得才眯了会儿,就已听到了附近人家悉悉索索起床洗漱的声音。 天还黑着,星子散落夜幕,凌晨的风凉飕飕的,吹得白玉京脱离了沉眠,他听见陆九万在窗外小声交代:“我去办点事,等他醒了,您让他自个儿回家。” “行!你自己小心点。”宋联东笑道,“有你替他操心,是他的福气。” 白玉京激灵醒了,一个鲤鱼打滚爬起来,踉踉跄跄扑到门边要求:“你去哪儿?我也去!” 陆九万回过头来看他,白公爷困得站都站不住,整个人吊在门板上,但凡手上稍稍松点劲儿,就得享受脸砸地的待遇。她实在见不得好生生一张俊脸,三天两头受伤,不由轻轻嘶了下,走过去揪住他的后领往屋里带:“乖,去床上睡。” “我不!”白玉京迷迷糊糊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嚷嚷,“你别想丢下我!” 陆九万无言望着他,觉得公爷这脑子必须得好好瞧瞧了。 最后她也没能甩脱这块人形膏药,只得顶着宋联东意味深长的目光,尴尬地拖上白玉京往外走。 五更三点(约凌晨04:12),晨钟响彻京师,各大要道的禁行栅栏陆续搬开,路上渐渐有了行人。 这个时节,晴天无雨,约莫得卯时二刻(凌晨05:30)日头才出来。眼下外面黑黢黢的,唯有道旁食肆烧起了灶,靠着红通通的火光照亮方寸之地。 白玉京从来没这时候出来过,他好奇地打量着难得一见的街景,小声问:“咱们这是去哪儿?” “醒了?”陆九万瞥他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听说过鬼市么?” “那是什么地方?”白玉京一怔,“这名,怎么阴森森的。跟酆都鬼城有关系么?” “没有。”陆九万耐心解释,“鬼市是种集市,一般用来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比如奴仆偷了主人家的东西来卖,比如一些造假高手趁着天黑卖赝品,天一亮集市就散了,找都找不到。” 白玉京若有所思:“所以,如果宫人偷窃通明石是为了钱,那么送到鬼市,远比送到古玩铺子更隐蔽,更好脱手。” “聪明!”陆九万很欣赏他一点就透,“事已至此,你就祈祷通明石还未出京!不然过了鬼市之手,这玩意相当于洗白了来路,再寻到的可能性不大。” 白玉京闻言紧张起来:“那咱们得从哪里开始找?” 陆九万带着他拐向了西安门附近。 白玉京只觉眼前骤然亮了,无数盏昏黄的灯笼如游龙,延伸向暗夜纵深处。每盏灯笼旁都有一个摊位,就地铺了布或羊皮,有的摊位摆了古玩玉器,有的摊位摆了卷轴字画,瞧上去简直比国公府的库存还丰富。 陆九万在街边买了两只面具,与白玉京分着戴了,小声交代:“你一会儿装成过来长见识的富家子弟,多看看各类石头。” “好……其实不用装,我本来就是。”白玉京有点担忧地摸摸荷包,问,“这边好像是现场交钱,我只带了点碎银子和金珠,平常拿来赏人的,不够?” “确实不够。不过没关系,可以另约日期交易。”陆九万先去跟真爷约好的地方,找乞丐要了消息,边思索线索边提议,“你可以先买点品相奇怪的石头吸引下贩子。” 真爷给的消息不太妙。 七月前后宫里陆续出来过几批库存,多的七八件,少的两三件,一出来就流入了鬼市。这种品相好的东西出手很快,只要价格不是太高,根本不缺人买。到了京师外,只需挂上“贡品”的名头,抬几倍价格都有人抢着买。 最近跟宫里往来密切的贩子名叫张大亨,据说是有个老乡在宫里当差,总能弄到残缺不全的宝贝。乞丐描述,张大亨眉上有道疤,常在鬼市卖珠宝玉器。 “真是残缺不全?”白玉京疑惑。 “看你怎么理解。”陆九万笑道,“我在东西上糊块泥巴,往上报损毁,然后拆了泥巴转手高价卖出去,也没人追究。” 白玉京沉默了下,觉得皇帝也挺可怜的,坐拥四海,却家贼难防。 不过很快,他就顾不得可怜皇帝了。 他站在一处摊前,盯着一只冰裂纹的梅瓶挪不动步子。好半晌,他才缓缓转头看陆九万,艰难地道:“这只瓶,是我家的。” 雨过天青色的瓶儿,胎壁极薄,大约靠灯笼近,瓶身隐隐透出光来,纹络千丝万缕,裂而不断。 他抄起梅瓶,翻过来给陆九万看瓶底的钤印。 陆九万“噗嗤”笑了,对白公爷的运气委实不知该如何评价。 白玉京心知正事要紧,可他走了几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转回来问:“这从哪收的?” 贩子打量着白公爷华贵微皱的衣裳,陪笑道:“鬼市的规矩,不打听东西来路。” 白玉京还想再问,陆九万一把薅走了他。 “不是,我家出了内贼!”白玉京小声央求,“你让我问问,我保证不透露身份!” “正事要紧。”陆九万毫无诚意地安抚他,“等找到波斯贡物,你掀翻了鬼市我也管不着你。” 白玉京冷静下来,犹自气愤:“我家给的待遇还不够好么?给下人的工钱,足以让他们家境殷实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陆九万环视着周边地摊,淡淡道,“你看马顺缺钱么?还不是贪得无厌。” 白玉京心里不舒服,不断回头看卖梅瓶的贩子,试图记下他的脸。 陆九万察觉到他的目的,出声警告:“我劝你别做多余的,不然可能会惹祸上身。鬼市自有其规矩,坏了规矩,我怕你走不出鬼市。” “可是他,不是,我好歹是个国公!”白玉京不服气。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陆九万叹气,“您当心他们逮着您一家偷。” “我是失主啊!”白玉京觉得匪夷所思,“我不能,不能维护我的利益么?” “难。”陆九万想了想,指着不远处巍巍皇城问,“最大的失主在那儿,你看鬼市消失了么?” 白玉京望望夜色下起伏的城墙轮廓,又望望热热闹闹的鬼市,幽幽叹了口气,认栽了。 第81章 采买奇石 成串的灯笼将集市映得明暗交织,无数人汇聚鬼市,偏偏从始至终都无人大声说话,买方和卖方都在小声交流,平常贩子的吆喝声在这里几乎绝迹。 白玉京注意到每逢买方定下物品,双方便一人伸出一只手,以袖子遮掩了动作,外人只隐约能瞧见两手时不时带得袖子鼓起落下。 两人慢慢接近卖奇石的区域,陆九万忽然拉着白玉京走到偏僻处,拽起他的手,交代:“鬼市这边讨价还价跟别处不一样,这里是用手讲价。来,你跟我学,我教你各种手势的意思。” 白玉京呆呆望着陆九万拽着他的手,修长、有力,掌心生着薄茧,女子说了什么他一句都没入心,满脑子都回荡着:“她拉我了!” 鬼使神差的,白玉京反手握住了那只手,并试探着调整到最契合的交握姿势。他着迷地盯着两人的手,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差点脱口而出。 然而下一瞬,从天而降一记巴掌扇在了他手背上,女子低斥道:“认真点!” 白玉京激灵醒了,讪讪笑着抽手,没成想又被扇了一记。 陆九万略有几分恼火地呵斥:“你上点心,还想不想找了!” 白玉京慌忙收回了猿腾马奔的心思,定定神,努力记下陆九万的教导,并随着她的口令做出各种手势。 陆九万发现曾经的神童也是神童,白公爷真是十分聪慧,一旦用心,东西学一遍就过,并能举一反三,跟自己过过招。 两人练习了几个回合,陆九万满意地收手,颇有底气地带着他回到了摊子前。 白玉京手掌张张合合,感受着逐渐冷却的温热,心头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溜走了。 他盯着女子的背影,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欲望——他想与她共牵手。 “走啊!愣着作甚?”陆九万回过头来,催促。 白玉京迅速低头,敛去了瞳孔深处的灼热,他乖顺地走过去,行至女子身侧,与她肩并肩,时不时偷看她一眼,又飞速扭回头去,嘴角噙着掩不去的笑意。 慢一点,不要着急,别让她反感。 他做着自己的思想工作,不断给自己打气,白玉京你可以的,凭你这张脸,怎么着也能让她多几分耐心。 “你怎么了?”陆九万耳聪目明,很快意识到身边人的不对劲,“怎么老看我?” “姐姐你真好看!”白玉京脱口而出,并挺了挺腰杆,学她,“肩背挺拔,风姿英爽。” 陆九万怔了下,失笑。笑容如霜雪映春晖,晃得白玉京再次失了神。 他悄悄掐了把自己,暗自唾弃没出息,然而内心深处却在欢呼雀跃,分明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并有种莫名的自豪——小爷眼光真绝! 陆九万带着他停在一处奇石摊前,示意白公爷过去赏玩。 白玉京听话地走过去,负手观看,偶尔伸手拨弄下,许久摇摇头,自顾自去了下一个摊子。如此逛了三个摊子后,公爷终于纡尊降贵蹲了下来,抄起一块灵芝状的石头,对着灯光细细观看石上花纹,轻声道:“质地细腻,纹络过渡自然……有水么?” “哟,行家啊!”贩子笑嘻嘻端出一碗水给他,“鬼市条件有限,您就别太讲究了。” 白玉京将石头浸湿,细细摩挲了会儿,摇着头将石头放了回去:“线条流畅,就是太完美了。” 陆九万看他起身往前走,急忙跟了上去:“完美不好么?” “姐姐,老天爷造石,哪会照着人的心意来!要不就说鬼斧神工了。”白玉京笑着解释,“有时候,瑕疵反而是身份的证明。” 陆九万恍然大悟:“太过完美的石头可能是人雕刻的?” “对!”白玉京点点头,“石头嘛,玩的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要雕刻的话,我直接就买石雕、玉雕了,对不对?” “行,你这也算术业有专攻。”陆九万笑道,“装起来更像了。” “那是!”白玉京露出矜持的嘚瑟,“我可是正经纨绔。” 陆九万“噗嗤”笑喷了,觉得白公爷委实是个人才。 白玉京得她夸赞,更积极地扫荡摊子,最终在掏空荷包前,到手了三枚品相不错的石头。 而此刻,他们已然到了张大亨的摊子前。 白玉京装模作样蹲那儿挑了半天,愣是一样没相中,悄悄冲陆九万摇了摇头,眼里带点焦躁。 陆九万心知对方不敢把宫里的东西堂而皇之拿出来卖,故意揶揄:“小官人,您行了!长长见识就得了,您今儿个都花多少钱了?” 白玉京及时领悟到了她“炫富”的意思,漫不经心地道:“这才哪到哪儿啊,玩玩而已。来都来了,你让我玩个痛快呗!我平常去荣升斋、宝庆楼,一掷千金也没见你们紧张。” 陆九万心说公子哥还给她敲了个护卫的身份,行,护卫就护卫。她语气泄露出一丝焦急:“瞧您说的,您在外头买的是珍品,花再多钱,都算物有所值。可这鬼市,鱼龙混杂,咱走!您忘了您上次从京外带回来的那块石头了?花了上千两,还不是打眼了!” 说着,陆九万劈手拽下白玉京手里的石头,拉着他就走。 “哎哎,等等!等等!最后一块!”白玉京停在张大亨旁边的摊子前,奋力抓住一只寿字形的石头,将袖中最后一颗金珠丢出去,连价钱都来不及讲,就被陆九万强行拖走了。 张大亨望着眉开眼笑咬金珠的同伴,目光闪了闪。鬼市偶尔会来这种啥都不懂的公子哥,阔绰好骗,做一次他们的生意,躲起来能吃半辈子。他默算了下手头的存货,迅速捏住羊皮四角,兜起各类杂货,蹑着公子哥儿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白玉京忍不住想回头,却被陆九万摁住了后脑勺。那只手如此有力,令他动弹不得。 “别回头,别去看他,多看看路边的摊子。”陆九万小声交代,“自然点。” 白玉京深吸一口气,突然指着路边一块红色石头嚷嚷:“那个好看,你放我过去看看!” “不行!”陆九万眼角余光瞥到追过来的张大亨,改成双手拖拽他的胳膊,“您必须跟我回去!不能再买了!” “最后一块!”白玉京也听到了背后急促的脚步声,他按捺住欣喜,站住央求,“买完咱们就走。” 两人在路当中拉拉扯扯,引得不少人都驻足观看,张大亨愈加心焦,唯恐贵客让人拉走,急吼吼冲了上去,气喘吁吁压低了声音:“小官人可是要买奇石?小的有哇!” 第82章 澄清自污 东方晨光熹微,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各色饮食摆满了街头。 张大亨提着灯笼和羊皮包裹,哼哧哼哧先赶回家取东西,与两人约好在一家客店碰头。 白玉京是书生体格,饿得两眼昏花,实在走不动路了,便随手拽了块玉佩,使唤一个小孩去护国公府让谢扬送钱来,自己则扑进道旁食肆要吃的。 两人要了三笼包子,两碗馄饨,两碟火烧,白玉京难得胃口大开,跟陆九万一起将吃食用了个精光。 “会是他么?”白玉京饭后歇了一阵,问,“咱们该不会白忙活?” “不好说。白忙活倒不至于,即便不是他,至少能剔除一个嫌疑人。”陆九万吃掉最后一只肉包,安慰他,“幸运的话,没准儿他知道其他线索呢?” “啊?”白玉京脸色难看,“不能确定是他么?”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陆九万笑道,“说书先生说的那些案子你听听就好,当不得真,衙门多得是破不了的疑案悬案。有眉目已经很好了。” 白玉京怏怏不乐低下头去,托着腮看她喝馄饨汤。 白公爷昨夜刚明了自己的心意,这会儿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时候,他左看右看都觉得陆九万好看,走路好看,训人好看,连吃个饭都如此的不做作。他美滋滋,越看越高兴,方才那点沮丧早飞到了天外。 陆九万实在顶不住对面灼烫的眼神,以为他心急找线索,只好三口两口灌下了热汤,漱口后起身去结账——白公爷荷包彻底空了。 白玉京看见她掏钱,登时心花怒放,在心里记下:媳妇请的第一顿饭! 白玉京哼着小调跟着她往客店走,一路上看了陆九万无数眼,恨不得把眼睛放人家身上,最后看得陆千户实在受不了,忍不住问:“您到底在看什么?” “媳妇儿你真好看!”白玉京脑子抽筋,一句心里话脱口而出。 两人瞬间安静了。 白玉京尴尬中带着点跃跃欲试,先是双手捂脸,看陆九万没揍他,不由偷偷张开了指缝,一双眼睛灼灼望着她。 陆九万审视地打量他,从他神情来看,不像调戏,那这是……叫错人了? 她叹了口气,转头继续往前走:“知道您好妹妹遍京师,您收敛点,等事情了结,您就可以去找好妹妹了。” “不是啊!”白玉京猝不及防惨遭嫌弃,他想过无数种被拒绝的理由,就是没想到第一步八成会毁在自个儿传出去的谣言上,他当即急了,一路小跑追过去,“妹妹是妹妹,媳妇儿是媳妇儿,我从不跟她们谈情说爱。” “那你去秦楼楚馆作甚?”陆九万反问,“走肾不走心?” 白玉京让这句不是黄腔的质问给定住了,整个人像遭了雷劈,许久才神情恍惚地喃喃:“你可真直接。” 陆九万撇撇嘴,心说这公子哥儿一不谈情说爱,二不上床睡觉,感情是花钱跟人聊诗词歌赋、人生哲理去的? 白玉京也不晓得画风怎么突变成了这样,他心急火燎追上去,比划:“闻禧楼是乐坊,其他人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去听曲作词的!” “那福庆楼呢?”陆九万皮笑肉不笑地看他,眸中带着点冷意,“在人家花魁肚皮上画花,嗯哼?” “她是舞姬啊!”白玉京双手上举,做了个扭腰动作,“她最近在研究敦煌舞,露肚皮的那种,说画上花好看!能吸引更多恩客为她掏钱。” “除此之外,没做其他?” “没啊!”白玉京恨不得拉着她冲到姑娘们面前自证清白,“白家祖训,四十无后方准纳妾。我又不能给她们名分,招惹她们作甚?” “哦。”陆九万纳闷,“闲聊而已,你急什么?” 急什么,再不急媳妇儿都要没了。 白玉京顶着一脸幽怨,望着陆九万提步走人的背影,心说我都说清楚了,你对“媳妇儿”这个称呼咋没反应呢? 良久,他狠狠抹了把脸,自我安慰没事,追人哪有一蹴而就的,澄清了误会,总归是好的。 约定见面的客店在阜成门附近,这边店铺、民居众多,人口稠密,堪称鱼龙混杂,张大亨约在此处,显然是为了好脱身。 谢扬脚程快,纵使带着一匣银子,依然跟他们前后脚到。 趁着陆九万订好房间,检查门窗的空,谢扬压低了声音跟白玉京汇报:“聪哥儿过了宫里的考试,等三皇子正式读书,他就要进宫伴读了。” “啊?”白玉京一脸的匪夷所思,“怎么过的?不是,就白文聪读书那熊样,能成?” 谢扬无奈,不得不反驳:“公爷,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一样天生聪慧。聪哥儿已经不错了。” 白玉京依然觉得有点不真实,他沉吟了会:“三皇子他母妃,图什么啊?不晓得护国公府麻烦一大堆?” “小人斗胆猜测,会不会是陛下在通过三皇子,向咱家释放善意,告诉您,事情已经过去了?”谢扬小声提醒,“不管怎么说,聪哥儿进宫已成定局,您是不是,得找个机会进宫谢恩?顺带看看陛下的态度。” “嘶,确实得走这一遭。”白玉京有点发愁,“我这一堆事呢,你说文聪那么积极作甚,装得笨一点多好!” 看陆九万离得远了,他将谢扬拉到门边,咳了声,尽量一脸正经地吩咐:“那个,你去书铺帮我买几本书。” 谢扬目视他,静候要求。 “要……”白玉京鬼鬼祟祟看了眼陆九万,指着她小小声地交代,“要写她的,主要是她和别人的,情爱话本。” “啥?”谢扬整个人都是懵的,直不楞登瞪着主子,心说陆千户真没说错,您脑子确实有病! 白玉京撵走了谢扬,沉思了一会儿,转头问陆九万:“你觉得,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九万方才隐约听到了几句,知道皇帝老儿要重新启用护国公府,她想了想,决定说几句公道话:“虽然很抠门,不过还算是个赏罚分明的君主,就是偶尔比较念旧,对潜邸出来的人不太狠得下心来。” 比如上任白泽卫指挥使张远琛,如果不是服毒快,没准儿能等来特赦。 “是么?”白玉京语气带着怀疑,思来想去,都瞧不出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坑,最后只得烦躁地抓抓脑袋,认命了。 第83章 买家线索 张大亨是背着箱笼来的。 箱笼里垫了厚厚的干草,每个物件都用软布包了起来,瞧上去甚是用心。 他掏出几块石头摆在桌上,看白玉京目光落在一块大鸟样儿的褚色石头上,连忙介绍:“您看,这像不像只鹏鸟?大鹏展翅,吉兆啊!” 白玉京上手玩赏一番,整个人都不好了。什么“大鹏展翅”,分明是去年南方进贡的“有凤来仪”,这帮人还真是胆肥。 张大亨搓着手赔笑,他如何不知道这块石头太过显眼,不过他也实在没办法。之前听说一位同行从宫里搞了块石头,转手卖了好多钱。他以为贵人们都喜欢这种,特意托了老乡从宫里弄了几块出来,谁成想,一个多月了,竟只出手了一块最不起眼! “你这个,是只凤凰,一般人家谁敢收啊!”白玉京推回去,连连摇头,“这一看就不一般,明摆是当祥瑞送进京的。”他犹豫着放下,又拿起一只小桥流水形的,提起茶壶往上面浇了点水,欣然夸赞,“这个倒是不错!” 如此挑选一番,白玉京留下了两只,示意他伸出手来讲价,他现在有点讲价上瘾。 张大亨慌忙在衣服上擦了擦掌心的汗,伸进了小官人宽大的袖子里,而后他就怔住了,这人,压价太狠了? 陆九万隔着袖子瞧不出价钱,只看两人你来我往,白玉京从容不迫,张大亨脸色却越来越差,愈发急躁。 隔了几息,张大亨陡然拍案而起,怒道:“你若是不心诚,这生意不做也罢!” 白玉京坐下打开扇子,好整以暇地摇动,曼声:“你这东西什么来路你自个儿清楚。我这么跟你说,但凡有身份的人家,没人敢买;瞧不出来历的人,出不起这个钱。” 这话戳中了张大亨的心窝,他又急又怒,口不择言地骂道:“我这可是宫里的好东西,皇帝老儿用的!你既知道,还压那么低的价,纯粹欺负人。我认识的一个人,他手里一黑蛋样儿的石头,卖给草原人,都卖了八百两!我这比他那品相好多了,不求八百,五百总行了?” 陆九万和白玉京同时变了脸色。 陆九万是为了黑蛋样儿的石头,这个描述跟通明石有点像。 而白玉京却是因为草原人,他心中陡然慌了一下,有点不自在。 陆九万看他走神,忙悄悄掐了把他的肩膀,示意问清楚。 白玉京吃痛,顾不得欣喜媳妇儿“摸”了自己,伸手拍了拍木匣,微笑:“详细说说价值八百两的石头和买家,这匣银子归你了。” 张大亨望着那只匣子,明知道对方是在套话,还是咕嘟咽了口口水,老实交代了。 “那块石头我就看了一眼,没什么出奇的,圆的,不太规整,黢黑黢黑,上头有金字。” 陆九万心头狂跳,还真是通明石!就是不知是不是在净慈寺发现的那块。 “买家,瞧着跟咱大燕人没差。可我那天追出去时,听见两人交流用的是草原上的腔调。他俩个子挺高,一个手上戴了红宝石戒指,另一个戴了金护臂。戴金护臂的当时看见我,还挺凶。” 白玉京急忙问:“你那同行呢?” “走了。”张大亨解释,“我那同行惜命,他说对方给的钱太多,怕有变数。完事他就连夜收拾东西出京了。” 白玉京恨恨砸了下桌子,吓得张大亨哆嗦了下。 陆九万拍拍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 白玉京深呼吸几次,平息了怒气,又问:“那俩草原人呢?” “原本交易完他们就要走的,不过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怎么的,有个病了一场,一病就是半个月,还让我给他买过药。人就住正阳门外,那边胡同七拐八绕,不太好找。” 陆九万默算了下,暗道好险。 若是草原人没生病,现在怕是早回了塞外。然而他一病半月,病好后又赶上白泽卫满城逮晋王探子,京师戒严,紧接着是搜寻通明石,直到现在京师防卫还没松下来。 若是运气好,应当可以堵住他们。 “带我们过去。”白玉京很快做出决定,“我再给你加一百两。” 看张大亨喜滋滋收拾东西,白玉京以扇遮面,压低了声音问陆九万:“偷窃宫中物品,你们会管的?” 陆九万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白公爷心黑得坦坦荡荡,显然不觉得自己翻脸不认有什么问题。她叹了口气,点点头:“抄出来的银子,会通知你去取的。” “那就好。”白玉京满意地整整衣襟,“我赚个钱不容易,能省则省。” 陆九万扶额,总觉得杨骏对少年白玉京的描述有水分,严重怀疑他们读书人偏向读书人,合起伙来驴她。 这鸡贼样儿哪有半点仙人之姿? 正阳门位于京师中轴线上,门里是各处衙门官署,门外则是赫赫有名的商业区域,素日里热闹繁华得很。 两名草原人住在门外东部。这里原本有河流,居民沿河而住,后来河水干枯,成了街道,便显得弯弯曲曲,远不如其他区域那般横平竖直。 陆九万目光闪了闪,却没说什么,而是神色如常往里走。 白玉京则越想越不安,脚步稍微有点迟滞。陆九万隔着面具,虽看不到他的面色,却能感受到他不痛快,不由小声劝道:“要不你先找家茶楼坐会,我过去看看。” 白玉京摇摇头,勉强按捺住心慌,冲她笑了下。俄而反应过来她看不到,难免有点沮丧。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民居渐渐多了起来,时不时可以看到从墙上伸出来的晾衣杆,偶尔还有小孩子趴在柴火垛上打仗,吵吵嚷嚷没个清净。 前方有吆喝声飘了过来,清脆的鼓声逐渐靠近,货郎挑着担子与他们狭路相逢,费了牛鼻子劲,方从逼仄胡同空隙里挤了过去。 鼓声渐渐远去,白玉京低头看看自己沾了泥土的鞋子,幽幽叹了口气:“我有个问题。此处如此嘈杂脏乱,你觉得,与那俩草原人的身家相符么?” “好问题。”陆九万微笑道,“你说他俩为何戴着宝石戒指和金护臂?” 白玉京沉默了下,缓缓道:“因为他们在误导官府。” “对。”陆九万微微颔首,“如果不是有人生了病,他们早已杳然无踪,留给官府的线索就是红宝石戒指和金护臂。” 白玉京怜悯地望向前方带路的张大亨,想起了他的描述: “买家,瞧着跟咱大燕人没差。可我那天追出去时,听见两人交流用的是草原上的腔调。戴金护臂的当时看见我,还挺凶。” 他嘲讽地勾了勾唇,低声总结:“差点让人灭口,还上赶着送药,真是要钱不要命。” 第84章 暴露 正阳门附近百货云集,竟日喧嚣,更兼是秦楼楚馆汇聚之地,无论白天还是晚上,这边总嘈杂得厉害。人多胡同多,易于隐藏,三教九流扎堆于此,管理起来非常容易秃头。 不得不说,这俩草原人还挺了解京师。 三人七拐八绕总算到了草原人住处,陆九万给了张大亨一块碎银子,示意他先带白玉京离开。 “我给你打下手!”白玉京不开心,“我懂草原话!” 陆九万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还是不容置疑地推他:“乖,我就带你来认认门。万一有需要,你好去喊人。” 说着,陆九万整理好腰刀,搬了块石头堆在墙边,踩着上去扒住了墙头,探头往里看。 白玉京心慌意乱,比她更想看看俩草原人是谁,可他也知道自己这身板是个拖累,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张大亨走了。 院落不大,独门独院,晾衣杆上搭了男人的衣服,墙角随意堆着啃剩的骨头。 陆九万一按墙头,翻了进去,落地几近无声。她轻手轻脚靠近敞着门的堂屋,看见里头空无一人,只数个空酒坛在桌上摆着。 看来这还是俩酒鬼。 堂屋左右是两间卧房,门前挂了布帘,看上面的满满的油污,再想想墙角的骨头,显然这俩不讲究的拿布帘擦手了。 左边卧房堆着行李,床头挂着弯刀和弓箭,她正要过去细查,忽听脑后一阵轻微的风吹过,陆九万瞬间全身汗毛孔张开,想也不想就往右横移,与此同时,雁翎刀出鞘,看都不看就拧身劈砍! “呛——” 双刀相交,刀光反上墙壁,打出两抹耀眼白光。 “你是什么人?”九尺大汉极具压迫性,使弯刀的手一寸寸下压,逼得陆九万步步后退。 “大燕官府。”她顺口胡诌,“听闻此处有草原人,前来查路引。” “官府?”大汉目光微闪,笑了下,“是县衙还是府衙?” “都不是。”陆九万自知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像衙役,随手拉了个背锅的,“我是五城兵马司的,就查这片儿。天干物燥,检查防火。你们这院落酒味重,杂物处理不及时,容易引发火灾。” 大汉笑着收了弯刀,歉然道:“误会一场。军爷未穿官服,可有证明?” 陆九万揉了揉发痛的手腕,心说我上哪儿给你找证明,不知白泽卫的腰牌你认不认? 然而还不等她想好怎么忽悠,陡然一声厉喝传来:“杀了她,她是白泽卫的!” 九尺壮汉身后,站了名个子稍矮的灰袍人。此人似乎重病未愈,脚步发飘,唇色极淡,只一双招子格外冷寒。 陆九万瞳孔微微扩大,来不及思考,直接紧跑几步,径自破窗而出! “哗啦——”一声巨响,陆九万闭气穿过窗棂,落地翻滚,紧急蹿向墙头。 不过九尺壮汉同样反应很快,立即抓起床头弓箭,引弓撘箭射向陆九万。 陆九万甫一听见弦响,马上舍弃近在咫尺的墙头,倏忽飘向左前方,几乎就在她离开原地的一刹那,一支胳膊长的利箭洞穿了土墙! 黄土簌簌而落,陆九万卡着两箭空隙,飒然翻过墙头,飘然远去。 “别追了!”哈森唤住要提刀追人的九尺壮汉,阴沉着脸道,“咱们滞留得太久,引起燕人怀疑了。她只是前锋,后边肯定有人接应。” 奥尔格勒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问:“那怎么办?” 哈森沉吟了下,吩咐:“收拾东西,带上通明石,趁着外城没戒严,赶紧走。” “可你的身体还没养好。”奥尔格勒有点担忧,“大燕的药还是挺管用的。” “事有缓急,顾不得了。”哈森咳嗽了声,面上带着不正常的苍白,“回去慢慢调养!” 奥尔格勒不再犹豫,急忙进屋收拾行李。 却说陆九万一路疾跑,直到出了胡同,见到了人烟才缓缓慢了下来。她按住“噗通”直跳的心脏,脸色不太好看。 去了一趟,非但没探查出通明石在不在,还他娘的打草惊蛇了,这可如何是好? “怎么样?在不在?”白玉京从对面挤过来,看看她手里还未回鞘的刀,再看看洇湿一片衣服,愣了,“打架了?” “有点棘手。”陆九万眯眼望向身后,低声交代,“你赶紧去南城兵马司官署报案,就说有草原细作藏在此处,手里有刀和弓箭,要他们立刻封锁此坊。” 五城兵马司,不是一处,而是东西南北中五处。据此最近的南城兵马司就位于正阳门大街,只要白玉京把消息带到,白送的功劳,相信他们会管的。 白玉京瞬间意识到出了岔子,他担忧地望向胡同:“来得及么?再说,他们肯出兵么?” “拿我的腰牌去。”陆九万摸出腰牌塞给他,催促,“这边没贵人居住,他们没什么可投鼠忌器的。” 白玉京咬咬牙,接过腰牌撒腿就往外跑。 打发走了白玉京,陆九万忽然记起她曾拜托太子找五城兵马司查防火事宜,也不知对方办了没有。 她收刀回鞘,慢慢往回走,心里清楚九尺壮汉现在还没追来,应当是打算收拾东西跑路了。如果这次堵不住他们,大约通明石真要落于异族之手了——如果确实在他们手里的话。 这个时间段,附近居民多数出去做工了,除了小孩子还在乱跑。 她深吸一口气,刻意放柔了声音,招呼孩子王过来:“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一会儿你带着大家全都藏起来,如果我半个时辰找不到你们,就请你们吃东西,嗯哼,玩么?” 作为定金,陆九万往小孩手里一人放了一枚铜钱。 一帮大小孩子欢呼着散了,各自躲回了家中。 胡同里霎时安静下来,陆九万长长地,长长地松了口气,贴着拐角停住,专注地盯住了草原人的院落。 第85章 逮捕 两个草原人很快出现在空荡荡的胡同里,许是为了尽快脱身,两人行囊都比较小,并且做了乔装改扮。若非陆九万一直盯着,还真认不出他们。 不能再拖了。 陆九万虽然很想等五城兵马司的人到了再动手,可时间不等人。若放他们出了胡同,只怕会有无辜路人卷进来。 她深吸一口气,取出帕子蒙上面,而后从荷包里摸出两枚弹丸,照着对方丢了过去。 弹丸是白泽卫特制的,主要成分是火药,见风即燃,落地则炸,随着一声巨响,半条胡同都腾起了大股大股的烟雾。而这烟雾混合了牙皂、姜霜和椒末,分外刺激眼睛。 草原人哪见过这架势,虽然退得及时,却还是吸入了浓烟,不由呛得连连咳嗽。更糟糕的是,这里头掺了可致人眼瞎的药物,雾气入眼,奥尔格勒大吼一声,泪水汩汩而下。哈森落后一步,比他情况要好些,来不及探查情况,立刻拉着他往回走。 陆九万瞧出他们想从胡同另一端逃走,连忙飞身上墙,又掷出两枚弹丸。 这下胡同两端都腾起了毒雾,奥尔格勒又惨叫连连,哈森脸色阴沉,独木难支,不得不扶着他遁回了住处。 陆九万松了口气,扶着刀站在墙头,居高临下往他们院里看。 九尺壮汉伤了眼睛,全靠病弱男子搀扶才能走动。后者关院门打水一气呵成,九尺壮汉甚至等不得撩水洗脸,竟直接将整个脑袋浸在了盆里! 良久,九尺壮汉从木盆里拔出头,仰面怒吼:“我要杀了她——” 陆九万心知惹毛了敌人,看毒雾散得差不多了,慌忙跃下墙头,扑过去捡起一根树枝,别在了门鼻里,这相当于挂了把锁,门从里面拉很难拉得开。其实以她的经验来说,铁棒最好,结实、够硬,与广锁相比差不多。 不过她百试百灵的一招却忽略了对手的力量。 几乎她刚一别上,院里就响起了拔刀的声音,而后门骤然向里陷,树枝发出“咔嚓”的断裂声。 陆九万倒吸一口气,赶紧又从地上摸了几根树枝塞进门鼻,隔着门缝,她看见对方露出了狰狞的笑。 陆九万浑身汗毛竖起,想也不想,陡然后退! 几乎是她刚退开,一柄弯刀劈开了木门。 砰然巨响中,奥尔格勒半身淋漓着水,提着刀走了出来。 陆九万二话不说,扭头便跑。好女不吃眼前亏,算算时间,南城兵马司的人也该到了。 草原上的男人都是好猎手,追击猎物乃是打小养成的本能。奥尔格勒怒发冲冠,赤红着眼冲了上来,与此同时,哈森手持弓箭探出墙头,咻然一箭射向陆九万。 他这把弓,没有奥尔格勒的硬,但在胡同里射一个逃跑的人,足够了。 陆九万甫一听见弓弦响,仿佛背后长了眼,顷刻改变方位,利箭堪堪擦着她的发丝掠过。又是两声弦响,陆九万矮身翻滚,滑入最近的拐角,再一次与箭支擦身而过。 然而,奥尔格勒的弯刀到了。 雪亮刀锋映着刺目阳光,兜头劈下,迅疾狠戾,明显奔着要人命去的。 陆九万根本来不及起身挥刀,千钧一发之际,她脚部猛然蹬墙,整个人纵身斜斜向上弹去,而后去势未竭,揉身上墙,双腿分开蹬住了两侧墙壁,雁翎刀自上而下,照着奥尔格勒劈去! 奥尔格勒用力过猛,招式已老,再抬手只将将架住了劈至头顶的刀。 一番折腾,风吹掉了蒙面帕子,露出了陆九万的脸。 奥尔格勒仰头望着眸光犀利的女子,咧嘴一笑:“我记住你了。” 远远的,传来了嘈杂而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布防的命令。 陆九万略微放下心,改拼命为拖延,像只灵活的鸟儿,忽高忽低逗弄着奥尔格勒,逼得他吼叫连连。 后方传来了尖利悠长的哨音,是哈森撤退的命令。 可是陆九万却耐心缠住了壮汉,让他无法分心。 两人转眼过了十几招,直到胡同里露出了五城兵马司的黄色战裙。 “退——” 随着南城指挥一声大喊,无数张弓箭张了开来,陆九万旋即飘身后退。 奥尔格勒也想退,可是一张大网从天而降,两支利箭不由分说洞穿了他的双腿。 “啊——” 草原汉子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吼,双腿一软,扑倒在地,眼睁睁望着弱小的中原人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陆千户,您没事?”跑得一头汗的孙指挥大步赶过来,满脸急切,“您怎么一个人先打起来了,他们草原人,都有股蛮力,厉害得紧!” 五城兵马司,名字威风,其实他们的指挥仅是六品官,在遍地权贵的京师,多数时候只敢管管盗贼、火禁以及疏通沟渠,打扫街道等事,憋屈得很。 如今好不容易捞到条大鱼,孙指挥牟足了劲立功。他拎着宝刀,兴冲冲地问:“是不是还有一个?在哪儿呢?” “在院里。”陆九万带着他们匆匆赶回小院,然而,人去院空。 白玉京落在后面,他直勾勾盯着狼狈不堪的奥尔格勒,喃喃:“不是说要回去了么?为何没走?” 奥尔格勒全副身心都在挣脱罗网上,并没有听见他的话。 孙指挥扫了遍空荡荡的小院,想也不想,立即带人往胡同另一头追。 陆九万追了几步,忽然倒了回来,低头望着对面一户人家门口的半枚脚印垂目不语。 那脚印如果是完整的,大约有八九寸,属于一个成年男人。 足迹清晰,显然是刚踩的。 她现在只希望那帮小孩没藏在里头。 孙指挥追了一圈没见着人,又看陆九万没跟来,马上意识到出了岔子,又急吼吼掉头冲了回来。 “在里头么?”孙指挥压低了声音问。 “大概。”陆九万推了推门,对方从里面上了门闩,她沉声吩咐,“翻墙查探下。小心,他手里有弓箭。” 一名兵士立即双手撑在墙上,让同伴踩着他的背朝墙里张望。 过了一会,上方的兵士摇摇头:“里头没人。” 孙指挥二话不说踹开了门。 秋风吹过院落,沙沙作响。 众人终于明白此人为何会选择逃往这里了——这户人家开了前后门。 第86章 求不得 孙指挥与功劳擦肩而过,难免有点懊恼,正要死马当活马医地追下去,忽然听见桌下传来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声。他不由目光一凝,矮身张望,恰好与两名孩童对上了眼。 “讨厌!”五六岁的女童恼他发现了自己,随手拿花枝砸他,气鼓鼓地钻了出来。 孙指挥给砸蒙了,又不好冲小孩子发火,呵斥的话在嘴边滚了圈,咕嘟咽了下去。 陆九万问人要了几枚铜钱,递给年纪大点的男童,笑眯眯地问:“虽然你们被发现了,但姐姐算你们赢,拿去买糖!不过我有道题要考考你俩,方才有个男的进来,去哪里了呀?” 兄妹俩高高兴兴收了钱,一起指着后门嚷嚷:“往左边去啦!” “左?”孙指挥骂了声娘,连忙解释,“这边离正阳门大街很近了。” 陆九万最怕的事情来了。 正阳门大街商业发达,车水马龙,那草原人一身大燕男子打扮,个头虽比燕人高一些,却重病未愈,肤色褪去了塞外独有的特征,汇入人群后并不显眼。 “这他娘的还能追到么?”到手的功劳飞了,孙指挥叉腰发狠,“回去我就给那个大个子上刑,不信他不顾及同伴!” 不知何时,白玉京走了进来,站在陆九万背后欲言又止。 他望着女子挺拔的背影,心头萦绕了无数疑问和懊恼。这一刻,他恨不得回到被仇恨冲昏头的那一年,按死自作聪明的少年。 看女子提步要走,心头的恐慌冲上嘴边,他慌里慌张开口:“我,我可能知道。” 陆九万以为他发现了线索,回过头看他,示意他快说。 白玉京却紧紧闭了嘴,目光中几乎溢出绝望与祈求。 陆九万心中抖地一突,默不作声揪着他去了僻静处,死死盯着他沉声问:“你知道什么?” 白玉京张了张嘴,喉中像是更了一团棉花,死活发不出声。恐惧与慌乱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怔怔望着陆九万,脑海中闪过的第一道念头居然是:“她一定不会喜欢我了。” “说!”陆九万本能察觉出对方隐瞒了重要事情,她压低了声音呵斥,“趁着还没酿成灾祸,赶紧交代!”顿了顿,她大度地表示,“哪怕是令尊联系你,我也能接受。” 白玉京舔了舔微干的嘴唇,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心态交代:“我,我认识他们。” 陆九万正经了起来。 “他们,他们是草原上任大汗阿古拉的亲人。逃走的那个,叫哈森,是阿古拉的儿子。高个子的叫奥尔格勒,是阿古拉的侄子。” 陆九万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怎么会认识他们?” 草原诸部原本与大燕虽有摩擦,但关系还算和谐,尤其是阿古拉向来爱好汉文化,曾大力在草原推行过通汉婚,说汉话,学耕种等政策,并一力促成与大燕共建马市,双方进入了长达十多年的蜜月期。 然而阿古拉的汉化政策过于激进,惹怒了以卓力格图为代表的保守派——他们刺杀了阿古拉,并将其亲眷连夜处死。此后卓力格图称汗,重新翻出了打草谷的旧俗,再次南下入侵大燕。 也因此,带出了白霆领兵出征的悲剧。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白玉京豁出去了,短促地笑了下,“杀死我父兄的,灭了我白家军无数将士的,是卓力格图。我与阿古拉的子侄合作,有什么难以理解的么?” 陆九万震惊地打量着他,仿佛头一次认识他。她的感觉果然没有错,这个人一直都很危险,他只是掩饰得太好。 “你做了什么?”陆九万听见自己恍恍惚惚地问,“他们为何能进入大燕腹地?” “他们是来找我要钱,谈下一步合作的。”白玉京觉得荒谬极了,“我,从四年前,就给钱给物,帮他们跟白家旧部牵线,由着他们在边界发展势力,我需要他们去对抗卓力格图。我花了四年的时间,去磨一柄复仇的刀。” 陆九万怔怔望着他,冷冷地提醒道:“你知道你这是养寇自重么?” “我只是……” “你想没想过你远在京师,可能根本控制不了这柄刀?”陆九万打断他,几乎压不住胸腔中左冲右突的杀意,“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白玉京,你哪来的自信,觉得能凭自己一个手无兵权的少年,颠覆草原的局势?如果你把他们的胃口养大了,如果驱狼吞虎后他们不满足草原的地盘,会怎么样你想过么?你别忘了,他们被你养在双方边境那么久,大燕兵力部署,他们早就摸透了!” 譬如黄钟大吕震响心间,白玉京踉跄后退,脸色蓦然苍白,他喃喃着辩解:“我,我有叮嘱边军,我,我会……” “你能保证么?”陆九万杀气腾腾地瞪视着他,“十四五,你十四五就敢去染指两国争端,那不是你纸上谈兵的游戏,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真实战局!” 白玉京仓皇地低下头,心里止不住委屈和难过:“可是,可是朝中没人给白家一个交代……” “所以你就用自己的法子去复仇对么?”陆九万猛然双手攥住他的衣领,压低了声音提醒他,“你还记得红莲寺下,你说过什么吗?容我给你重复下,你说‘我有一腔仇怨,对天对地对仇人,独独不会分眼色于豺狼。祸国殃民者,他们不配’。如今你怎么就知道,同哈森的合作不是与虎谋皮?白玉京,你脚下这块土地,是你们白家祖祖辈辈守护的家乡,如果你搞出了滔天大祸,良心何安?!” “我……”所有的文过饰非都在一声声质问里灰飞烟灭,白玉京狼狈地别开眼,声音低不可闻,“我没想到。” “是没想到,还是有疑虑,但被仇恨蒙蔽了心眼,刻意忽略了?”陆九万毫不客气指出他问题所在,“你曾是神童,你曾写过《哀古战场》,你说没想到,这话你自己信么?” 她问得太过犀利,让白玉京无言以对,满脑子里只回荡着两个字——倘若。 倘若当年他对人世间稍微信赖点,倘若当年他不是那般自负,倘若当年身边有她当头棒喝…… 看陆九万转身要走,心头的恐慌令他做出了不理智的事情,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更咽着央求:“别走!别丢下我!我,我知道哈森在哪里,真的知道!” 第87章 亡羊补牢 白玉京带着陆九万去了正阳门外的一家铺子,据他交代,这是他用老管事的名义开的药铺,负责与哈森的联络以及为他们输送药材粮草。 陆九万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边匆匆往目的地走,边讽刺道:“得亏盐铁官营,不然我都可以给你收尸了!”顿了顿,她冷笑道,“我算是明白为何白家二十年后会覆灭了,你自个儿作的!” 白玉京怔了证,有种醍醐灌顶的恍然。若是二十年后,他勾结草原部落的事情暴露,而哈森又的确盗走了通明石,那么新帝流放白家也就可以理解了。 这一刻,方才没考虑到的事情悉数涌了上来,哈森要通明石做什么,他哪来的门路拿到石头?强烈的危机感刺激得白玉京额上青筋呼呼乱蹦,他直觉自己可能会被哈森害惨。 他咽了口口水,真真切切感觉到害怕:“陛下,陛下要是知道了,会怎么处置我,处置白家?” 陆九万瞥他一眼,勉强压下怒气,尽量客观地回答:“看你们白家还留了几分香火情!” 白玉京捅的娄子太大,纵使陛下念旧情,怕也难姑息,除爵都是最好的结果。 少年手指蜷曲了下,苦笑着叹息:“我就像只秋后的蚂蚱,越蹦跶死得越快。” 这消沉的语气终于让陆九万消了火,她实话实说:“你庆幸,自个儿是护国公嫡系最后的独苗苗,陛下应当会留你一命。” 老实说,这话并没有安慰到白玉京。 到了地方,南城兵马司的人迅速包围药铺,白玉京先进去探查情况,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哈森竟然真的躲了过来。 白玉京不敢大意,奥尔格勒冲动易怒,没什么主见,没认出隐藏在幕后的自己实属正常;可哈森像只独狼,耐心而狡诈,他应当调查过合作者的身份,八成知道自己。 药铺掌柜指了指后院,神色有点怪异:“正要去找您呢,他说有事求助。” 果然。 白玉京心沉了沉,看来此人是打算拖护国公府下水了。 “客房里除了他,还有其他人么?”陆九万大步走进来问。 掌柜变了脸色,惊恐地望向白玉京。 白玉京无奈叹息,点点头:“说!瞒不住了。” 掌柜咽了口口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避重就轻地回答:“没了。他只是过来落个脚。” 白玉京慌忙望向陆九万,期盼亡羊补牢能改善点待遇。 陆九万却没理他,而是提着刀进了后院,不多时,就听一阵西里哐啷巨响,哈森狼狈逃窜。夺门而出前,他望了眼躲得远远的白玉京,指着人冷笑了声,随后一把捞起扑上来的兵士,以此做兵器,抡飞数人。 南城兵马司投鼠忌器,一时竟不敢上前,倒教他汇入人流,遁入了茫茫人海之中。 陆九万死死盯着那抹人影,紧跟着钻入其中,凭借着对京师各大街道的熟悉,总能摸准他逃跑的方向。 然而毕竟是街道,对方一旦豁出去跑,还是不断靠近了外城城门。 城内奔马跑不起来,到了城外可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陆九万必须在他出城前逮住人。 白玉京自知跑得慢,追了几步后,张望一番,直接骑马抄小路往最近的城门赶,而后冲进附近最高的酒楼,伸手将折扇拍在柜台上,命令:“把店里现钱全给搬楼上去,回头去护国公府领双倍钱!” 掌柜张开扇子看了眼,连忙吩咐小二抬着银箱往楼上赶。 不过一会的功夫,附近街道果然冲来了一男一女两道人影。只是不巧一辆马车挡住了陆九万,让路的功夫,哈森已然跑远了。 酒楼位于街道交汇处,白玉京绕着酒楼跑到另一端,瞪得眼都瞎了,才揪出隐藏在人群里换衣服的哈森。 他立即要求店小二往下撒钱。 这段街道人流稠密,这个时间本就摩肩接踵,几把大钱撒下,人群爆发出声声欢呼,大家跟疯了一样到处捡钱。 如此一来,站在路边无动于衷,甚至还想离开的哈森便显眼无比。 正巧赶到的陆九万二话不说,飞腿便踢,两人在拥挤街道腾挪不开,打得难舍难分。 白玉京看陆九万又挨了一记踹,心焦无比,干脆抢过两枚银锭,大喊:“抓住那个打架的男的,我给他二十两!” 二十两,已经是许多人一年的收入。 财帛动人心,附近自认有把子力气的汉子立马加入了打斗。 陆九万得人相助,觑得喘息空隙,瞅准时机,倒转刀柄砸中了哈森后颈。 哈森踉跄转了半圈,死死盯着她,不甘地扑倒在地。 欢呼声中,白玉京高高兴兴捧起银钱往下撒,引得众人你争我抢,乱成了一锅粥。 陆九万正找绳子绑哈森,一看这乱象不由勃然大怒,戟指着白玉京大吼:“你给我停下!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想导致踩踏悲剧么?!” 正捧着铜钱庆贺的白玉京傻眼了,僵立在酒楼三楼,顶着店小二看傻子的目光,整个人有那么点尴尬。 陆九万摸遍哈森全身,都没找到通明石,就猜着东西可能被藏到了药铺或住处。她看哈森醒来后拧头别脑不说,便托孙指挥将人捂上嘴带回南城兵马司,反复强调此人极其重要,不要让人接触他。 她自己则原路返回,找了一圈才发现,哈森居然顺手把通明石塞在对面人家的花盆里了。 忙活一通,已过正午,白玉京磨磨蹭蹭过来问:“我这算不算将功赎罪?” 陆九万擦拭着完好无损的石头,叹了口气:“算?就看陛下有几分在乎这石头了。” 未卜的前途在脚下延伸,白玉京凝视着她,昨夜才明了的心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说什么呢? 他差点害了她热爱的大燕,如今有什么脸说心悦她? 第88章 凤求凰 陆九万揣好通明石,来不及休息,就临时借用了南城兵马司的地盘审案。 白玉京老老实实坐在审讯室里,不敢再像以往那般作妖。瞧上去,他身上竟萦绕着丝丝缕缕的落寞。 “说!”陆九万提笔蘸好墨,淡淡提醒,“说说你跟那两个草原人是怎么回事。” “就,当时有人跟我说,阿古拉的子侄逃到了大燕,在边境那边讨生活。” “当时是什么时候?谁跟你说的?”陆九万追问,“为何跟你说这件事?” 白玉京让她问蒙了,人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会有所更改,他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年孤注一掷的感觉,具体的事件多少有点模糊。 陆九万叹了口气,这也是办案时要求尽快录口供的原因之一。她曾遇到过案发后,几名受害者描述凶手模样时,相互冲突的情况,而且隔的时间越久,受害者脑海中的凶手越是面目狰狞,其参考价值不断降低。 白玉京思量了又思量,不确定地道:“好像是四年前的秋天,或者冬天?我可能得查查账簿。” 陆九万想到了一个参照点:“在你受廷杖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白玉京这下思路通了,“大约是在廷杖半月后,我走路还不稳当呢!” 陆九万心思一动,有些意外,她以为多少会岔开这个时间点。 白玉京猛拍巴掌:“我想起来了,当时是宋联东来探望伤势,随口提了一句,我就……诶,他提这个作甚?” 陆九万单手托腮望着他,一字一顿提醒:“这就是你说的,不熟?” 谎言再次被拆穿,白玉京尴尬得五脊六兽,自我感觉在心上人面前能信度岌岌可危。 陆九万深吸一口气,示意他继续说。 “就,他跟我说,有人看见阿古拉的子侄了,穷困潦倒,在大同帮人养马。还感慨了一番人生啊,际遇啊,说什么虎落平阳被犬欺。”白玉京按着虎口,越说越顺,“然后我想到护国公府的境况,多少有点感同身受。我们顺着这个话题聊起草原与中原的争端,他提到了宋朝联蒙灭金,说如果宋有能力对抗蒙古,可能就是另一个形势了。” “这启发了你?”陆九万定定瞧着他,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笔杆。 “对!”白玉京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呼吸急促,“他,他走了后,我开始查草原局势,发现一些阿古拉旧部过得不太好,他们一直怀念阿古拉。我就觉得,这里头可以操作下。” 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读过史书,最自信大胆的时候,他派人试探着接触了阿古拉的子侄,双方一拍即合。白玉京出钱找路子,助他们在边境安顿下来,伺机复仇。 “一拍即合?”陆九万叹息着撑住了额头,“公爷,做生意还需要讨价还价几个回合呢!当然,他们走投无路,确实,能理解。” 若不去想,自然万事合理。可如今白玉京开始怀疑过往,譬如疑邻盗斧,他竟觉得哪哪都不对劲。他喃喃自语:“是啊,为何会答应得那么快呢?而且,而且我借着祭奠父兄,前往边关与白家军旧部商讨此事时,他们竟然只犹豫推拒了几次,就同意了。这不应该,他们是边军,他们忠的是大燕,而非白家,怎么会……除非……” 白玉京眸光微颤,从不敢去想的方向令他恐惧得心胆俱裂。 除非有白家旧部无法抗拒的力量出现,而白玉京仅是个被推至前方的提线木偶。 “我以为我是执棋人。”他唇角溢出一丝苦笑,肩背伛偻了下去,“原来我所下的每一步,都是别人用线牵引着呀!哈,哈哈,哈哈哈——” 放肆而凄厉的笑声响彻审讯室,白玉京生生笑出了眼泪:“我这半生,活得像个笑话!” 没有人给他一个交代,失去父兄庇佑的少年反而成了吸引群鲨的血肉。 陆九万望着他,任由他发泄着心中怨气与仓皇,她起身要了盏热茶放到他面前,轻声问:“你是不能接受别人利用你,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原来并非算无遗策?” 白玉京捧着茶盏,滚烫的瓷壁紧贴掌心,一点点将热气过渡至身体里,驱散着蔓延向心脏的寒意。两人一坐一站,他仰头望着背光而立的女子,痴痴问:“你会骗我,会负我么?” 陆九万垂目望着他,不解:“审讯总需些手段,你应当能理解?至于负……未曾许诺,何谈辜负?” 白玉京两耳嗡嗡作响,他根本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他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往下说:“陆云青,我心悦你,想与你共结连理,可以么?” 陆九万微怔,她不是没察觉到白玉京最近的异常,她原以为对方是有求于她,才如此上心,况且齐大非偶,她并不觉得两人合适。 “云青,我可以这么叫你么?”白玉京仰望着她,伸手想去触摸她身上的光,“我……” “白公爷。”陆九万打断他的憧憬,深吸口气,尽量委婉地道,“人在受到伤害时,会不自觉地靠近让自己感觉安全之人。我很荣幸得此信赖,不过您仿佛模糊了信任与喜欢的界线。” 白玉京略略清醒,认认真真地保证:“我分得清。我没有为了报恩,以身相许的爱好。” 陆九万不解地望着他,怀疑这厮又想使美男计,但他的眼神清明而执拗,带着满满的真诚。她不由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公爷,我有三任未婚夫,每一任都成了死人或死囚;与我牵扯过深的相亲对象,比如杨骏,下场都不太好。多数媒婆不敢接我的活儿,说我克夫。” “我不怕。”白玉京敏锐地抓住这丝契机,强调,“你不克夫,是他们立身不正。你是我的贵人。我曾深陷仇恨的深渊,是你为我照出了深渊外的路。” 陆九万一时无言,她只是做了职责内的事情,纵然因着白家军,对白玉京有所优待,也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做别人的光。 好半晌,她才找到想说的话:“公爷,我并不是永远英姿飒爽,公正严明。我记仇、暴力、爱财、贪权、好色,争强好胜,还买不起房,品味俗不可耐,也摸不清读书人的心思,这样的我,您真觉得合适?” “合适呀!”白玉京忍不住站起来,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可能,“我也很小气,你要报复谁,我可以给你出主意;我有宅子,还可以买很多宅子,大江南北,你喜欢哪里的宅院我都可以买;至于品味,一雅一俗,天生一对!若说缺点,我目空一切,多思多疑,偏又手无缚鸡之力,还曾屡屡踏足烟花柳巷,虽然没做什么,但人人都骂我浪荡子,正需要你这样一身正气之人来镇压。” 陆九万竟无言以对。老实说,白玉京伪装出的乖巧少年是真的合她心意,可惜假的就是假的,他们总要面对现实。 她笑了下,低声道:“公爷,您是勋贵之后,能容忍国公夫人在声名狼藉的白泽卫做事?我不会解印挂冠的。” “没关系啊!”白玉京答得理所当然,“我喜欢你穿官服的模样。辛辛苦苦杀进去的,为何要辞官?若非你是白泽卫,若非你正好负责此案,我根本无缘认识你。我从一开始,记住的就是那个有拼劲有主见的陆千户。” 意想不到的回答击穿了陆九万的心防,她手指微微颤抖,勉强找到自己飘至半空的理智,残忍地吐出一个理由:“可我喜欢的是那个乖巧少年,而非时时刻刻智珠在握的白公爷。” 话音落下,她转身匆匆往外走,唯恐慢一步就会松口。 然而后方沉默了一阵,缓缓传出一声问话:“倘使,我愿意装一辈子乖巧少年呢?” 第89章 道不同 “陆云青,我这些年,说过真话,也说过假话,真真假假,我自己都分不清了。” 白玉京低声道,“我最初喜欢你,确实是因为你英姿飒爽,与众不同。可是真正让我死心塌地的,是你今日冲我发的那通火。红莲寺下那番话,我有感而发,自己都记不清了,可你却记在了心里,并且愿意一次次相信我,给我机会,哪怕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荒谬得像出戏。” 陆九万张了张嘴,她一时竟说不出她的私心是对白家,还是对白玉京。 “这些年,很多人劝过我,很多人训过我,可从没有一个人,把道理和局势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灌输给我;从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我还可以试着相信这人间;从没有一个人,在窥破我的伪装后,不是指责我可怕,而是真切为我感到可惜。”白玉京亲手剖开自己的内心,将内里赤红与柔软展现给她看,“陆云青,左右你不是那种被礼教套住的女子,怎么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哪怕试过不合适,再一脚踹了我也行啊!” 这卑微的请求令陆九万不知所措,从没有一个相亲对象将自己摆在她之下——除非对方别有所求。她背对着白玉京,抿紧了唇,良久才叹息一声:“你太激动了。先谈案子!司法需回避亲属,你也不想关键时刻换人审你?” 门一开一合,转眼已没了女子的身影。 白玉京缓缓坐回去,近乎严苛地一个字一个字理解着陆九万的话,好半晌,他得出结论:哦,等案子了结,他清清白白,才能追人。 譬如一盆冷水,浇熄了心头火热。白玉京懊恼地拍拍额头,委实想不出自己方才到底为何昏了头,竟然在那种情形下表明心意,还如此的,臭不要脸。她现在,大约会以为自己想以此为计脱罪? 不过没关系,白玉京理解着她更深层的含义,摩挲着下巴想,陆云青,这可是你亲口许下的机会。 陆九万快步走到院中,摸了摸自己微热的脸颊,心头一时平复不下来。她探头望向院中鱼缸,水中映出身无装饰,素面朝天的女子:那张脸历经风吹日晒,稍微有些黑,皮肤也不如大家闺秀细腻,她说话更是不会柔婉,行事作风厉害得紧。 白玉京是哪只眼觉得自个儿好看? 本代护国公,非但脑子有病,眼睛还有点问题。 陆九万叹了口气,想她与读书人谈情说爱时,他们也是为她写过诗文的,篇篇辞藻华丽,遣词造句比白玉京说的还动听,她曾经也以为那是真心。 后来才发现,有些人的真心,既多且短。他们今天可以把真心给你,明天可以把真心给她,总之,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值钱。尤其,某些风月场合,华章如流水,好妹妹们雨露均沾,更让她觉得可笑。 不过纵使碰了一次又一次壁,碰得头破血流,她依然愿意相信人间尚有真心,只是她比较倒霉。 而这,也是她与白玉京最大的差别。一个是各路长辈纵容出的奇女子,哪怕长大成人,其得到的鼓励与支持依然能抵消世间险恶对热血的侵蚀,促使她相信人间自有善意;另一个则在人生观念即将现出雏形的时刻,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悲剧,径直从姹紫嫣红的花园坠入冰冷孤独的深渊,成了性恶论的拥护者。 陆九万默默斩断了这根红线,人说志同道合,她与白玉京显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一刀既出,浑身松快。她像是放下了沉重的负重,轻松的同时又有点不适应,她犹豫着望向紧闭的审讯室,隔着门猜测白玉京此时的状态。 两人对“婉拒”的理解南辕北辙,导致门里人在为着那点期盼而心花怒放,门外人却为着狠心拒绝而深感抱歉。 陆九万在外头站了会儿,估摸着某个人应当冷静了下来,才推门走了进去。只一步,她就想退出去了——白玉京灼灼望着她,满心满眼都盛着信赖。 陆九万试图把话题拐回正题:“说说那两个草原人这次进京的目的。” 白玉京如今有了奔头,一心想洗脱罪名好追人,前所未有的配合,堪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主要就是聊聊他们最近发展的情况,他们说已经拉拢到了合适的盟友,不过还需要一大笔钱去分化卓力格图的势力。” “你给了?” “对。”白玉京点点头,“不过相比银钱,我觉得用茶叶、金子等贿赂人更管用。” “白玉京,你凭什么觉得,能以护国公府的财力扛起草原局势?”陆九万指出问题所在,“对,边关是有大将养寇自重,但是人家兵权在握,稍稍提供些便利,就有贼寇愿意听话。你却是想把哈森扶持成能与草原霸主分庭抗礼的势力,你算过要花多少人力物力财力么?” 白玉京解释:“不是啊!我跟他们只是合作,初期帮扶一把。至于什么时候打起来,打起来需要花费多少,并不是我能决定的。” 听闻白玉京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牵扯得那么深,陆九万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再开口,语气柔和了几分:“那你们交流时,有提到通明石么?” “没有。”白玉京肯定地道,“除了我派出去调查的谢扬,我只在你这里提过这个名字。” “那他们是怎么知道的?”陆九万喃喃自语,眉宇间弥漫上疑惑之色。 这个问题大约只有两个草原人才能回答了。 第90章 蛛丝马迹 陆九万直接去问了两人中情绪更稳定的哈森。 “陆千户,边关一别,咱们又见面了。”哈森坦然笑道,“你与波斯人交接通明石时,我就在嘉峪关。那帮波斯人里,有个跟着蹭功劳的贵族,嘴巴不太严实,一顿酒下去,他就说了。” 陆九万微怔,委实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 “我并没有染指中原的野心,所求不过是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以及在我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夺回草原。”哈森语气温和,“你看,我与大燕,并没有根本上的冲突,只是做法不太讲究。” 岂止是不讲究,简直是给所有人都添了一道劫。 陆九万死死盯着他:“你怎么弄到的通明石?” “买的呀!”哈森笑道,“你能查到住址,不是该找到卖家了么?你们那个鬼市真不错,好多违禁品都能买到。” 生活在安富坊的白公爷不知鬼市为何,一个草原人倒是对鬼市了解颇深,这实在太荒谬了。 自从插手跟白玉京有关的事情,陆九万最大的感受就是荒谬,他身边总会出现各种各样挑战她认知的怪事。 “我是问,卖家是通过谁搞到的通明石。”陆九万问得更明确了点,“倒卖宫中物品,总该有内应对?” “这就不清楚了。”哈森摇摇头,“我当时找了个有宫中路子的人,哦,完事他就跑了。” “他有提到什么线索么?比如跟他接头的人年龄、家乡,两人的关系这些。” “没,对方嘴很严实。”哈森摇摇头,笑道,“陆千户,这可是贡物,嘴不严实的也接触不到对?” 这倒是。 九十九拜都拜了,不差这一哆嗦,哈森前边如此配合,没必要在这上面撒谎。 不过正因他太配合了,反倒让人不敢相信。 似乎瞧出她的质疑,哈森苦笑道:“我所说都是真的,唯一的请求是能让我见见你们皇帝。” 陆九万联系他跟白玉京的合作,明白了:“你想借助大燕复仇?” “互利互惠罢了。”哈森微笑,“我父汗对中原什么态度,你们都知道。子承父业,相比卓力格图,我来掌控草原对燕更有利,不是么?草原需要中原的盐、铁、茶叶等物,中原亦需要草原的马匹牛羊。” 这是桩十分有利的交易,以陆九万对嘉善帝的了解,他应当会答应。 奥尔格勒有勇无谋,全程都听哈森的,哈森都说不清的事情,奥尔格勒更不了解了。 陆九万只问了几句,就放他继续疗伤了,转而让人去捉张大亨。 不过南城兵马司的人却没动,孙指挥硬着头皮过来问:“陆千户,您,不该南下了么?” 哦豁,这是得到消息了。 陆九万不动声色瞎诌:“白泽卫办事,哪能看明面上的邸报。” “秘密任务!”孙指挥恍然大悟,陡然兴奋起来,“那我们捉的那两个草原人?” 陆九万给了他一记“你懂的”目光,由着他自个儿发散想法去了。 白玉京倚着廊柱,瞧她熟练地忽悠人,对她的认识又深了一层。 陆九万低头算算时间,觉得老赵差不多也该得到消息了,她今晚必须得去见见老赵,免得笑面虎发威。如今通明石到手,如果老赵执意对付晋王,好歹把内库那块换出来,也算师出有名。 张大亨看见南城兵马司出动,随即明白同行捅娄子了,连忙跑回家收拾东西,还没出城门,便被孙指挥的人给逮住了。 他坐在审讯室,战战兢兢望着陆九万,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军爷,不是,军……”他偷觑着眼前的冷面女子,实在想不出合适的称呼,最后干脆闭上眼,喊了声,“大人!” 时人有称州、县官为“父母”的习俗,而“大人”则是官场至尊称呼,轻易不能用。 陆千户让他喊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赶紧摆手示意他别瞎叫,问:“你那好同行,在宫里的内应是谁?” 张大亨不敢隐瞒:“这个不太清楚,只晓得是他老乡。嗨,我们这行,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行当,信不过的人,不敢合作。我那同行叫陈大有,打北直隶来的。这会儿,他应该回老家了?” 北直隶。 陆九万沉吟了下,她记得宦官马顺就是出身北直隶。 可昨晚马顺的反应,委实不像是心虚的,除非这厮特别会装。 “你见过他老乡么?” “没。”张大亨摇摇头,“我们各自有各自的路子,不能掺和了,万一事发,那可是一拽一条线啊!” 您还挺小心! 不过许是抱着戴罪立功的心态,张大亨左思右想,不确定地道:“他那老乡,一开始似乎不想接他这活儿。您说,向来都是人家从宫里往外送啥,我们卖啥,哪有学陈大有那样,直接点名要的呀!人家老乡拒绝了几次,陈大有不甘心,愁得喝了好几顿酒。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他老乡又同意了。” “确定是他老乡?”陆九万心思一动,联系内库几人的关系,有了一个不算离谱的猜测。 “那咱哪知道!”张大亨笑了,“反正东西给他送出来了。都说财帛动人心,没准儿是找了其他路子呢!” 陆九万笔尖一顿,抬头盯了他一会,觉得他可能真相了。 第91章 抽丝剥茧 交代孙指挥把人堵住嘴,单独关押起来,陆九万看看天色不早,便揣着通明石匆忙告辞了。 趁着衙门尚未散值,陆九万先去了趟东安门附近的东城兵马司,一本正经询问火禁事宜。 东城兵马司的倒是配合,详细跟她讲了清查结果,重点是拆了多少棚子,挪了多少灶台,直到陆九万快压不住生无可恋的情绪,对方才搬出图纸,跟她讲起附近的商铺。 “东安门那边衙门扎堆,又挨着皇城,很多是卖古董的铺子,基本上没什么可防的。他们比咱小心,毕竟烧一件能心疼死。” 陆九万心思一动:“古董?有卖石头的么?” “有啊!”杨指挥笑道,“玩古董的有几个不好奇石的?不光有卖石头的,还有家造假石头的呢!” “造假石头?” 杨指挥以为她不了解,便耐心解释:“奇石嘛,贵在天然,他们有人工雕了似是而非的形状,摆出来骗钱的。不过这种在店里还好点,主要是往鬼市送。” 好的,陆九万知道吴良七月二十日那天,来东安门附近做什么了。 怪不得没多久通明石就出现在了净慈寺里。合着这块假通明石直接就是赵长蒙让人造的,难怪吴良说他“欺君”。 陆九万心里有了底,谢过杨指挥后,朝西城走去。现下衙门刚散了值,路上正是行人最多的时刻。陆九万熟门熟路摸到赵长蒙的居所附近,远远眺望了会夹在青灰民居当中的粉墙黛瓦院落。她思索了下,转身跑棋社雇了个高手,让他去老赵家附近跟人下棋。 而后,她给几个小孩塞了铜钱,嘱咐他们去老赵门口喊“棋社张先生来对弈啦”。不多时,老赵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鞋子都没穿好的吴良迫不及待冲出来,跟着一帮小屁孩忙忙活活去看棋了。 陆九万微微一笑,在附近食肆叫了碗面,唏哩呼噜下肚,滚烫的面汤抚平了抽搐的肠胃。她耐心等到日落月出,暮鼓响彻京师,棋迷们吵吵嚷嚷着进了一户人家,准备下通宵,她才翻墙而入,跳进了老赵家。 所以说,凡事过犹不及,吴良被赵长蒙拿捏得死死的,不是没有理由的 吴良一走,院子里那股无法忽视的压迫感立即没了。赵长蒙这个只会三脚猫功夫的笑面虎,此刻正窝在卧房给夫人画眉,将各色眉笔与眉形品评得头头是道。 陆九万强忍着暴躁听了几句,终于忍不住屈指敲了敲窗户,将自己的腰牌扔了进去,而后转身去书房等他。 老赵的书房布置得十分清雅,除文房四宝外,还摆了山树玉笔屛、青瓷荷叶笔洗、以及一盏书灯。看上去是个文人待的地方,然而书案上遗留的打油诗堪称狗屁不通,直接暴露了其主人半瓶子晃荡水准。 陆九万凑过去看了眼,想着挑人爱好夸奖几句,总归能消消老赵怒气。不过,她看了两眼,顿觉辣眼睛,深吸口气,再看一眼……算了,她实在没法昧着良心夸这首为追求押韵,把“司马迁”简写成“马迁”的打油诗——她担心读书人拿《史记》砸了白泽卫的大门。 等了约莫一刻钟,宽袍大袖,一派魏晋风流的老赵终于踩着木屐走了进来。 他臭着脸戟指陆九万:“三句话,给我解释清楚为何不听调令,不然你就去牢里过夜。” 陆九万噎了一下,抗议:“此事说来话长。” 赵长蒙三指曲起一指。 陆九万立即单刀直入:“栽赃藩王乃重罪,您不能一意孤行。” 赵长蒙眯了眯眼,严肃地仅留食指。 陆九万心念急转,飞快地道:“我找到了真通明石!” 赵长蒙唯一竖着的那根食指孤零零的,夜风吹拂灯烛,带得墙上手指影子呼呼摇动,仿佛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好半晌,他沉默着坐了下来,喝了半盏茶平复情绪,方缓缓问:“你凭何断定内库里那块是假的?” “您忘了,是我押送的通明石。”陆九万啼笑皆非,她不想连累宋联东,遂半真半假地道,“打个信息差,凭我白泽卫的身份,调查内库并不难。” 赵长蒙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喝光了茶盏里的残茶,笑容有点诡异:“你动手摸了?” “摸……”陆九万愣了下,“好好的话,走您嘴里,怎么有点,不正经呢?” 赵长蒙笑容微深:“做噩梦了么?” “什,什么噩梦?”陆九万不明所以,拍拍手里的木匣,“我中午才拿到这玩意。” 赵长蒙“哦”了声,似乎有点不解:“你从嘉峪关到京师,千里迢迢的,没做噩梦?” 陆九万倏忽想起了内库四人组的经历,她小心翼翼回答:“当时波斯使臣让我戴了手套。” “怪不得。”赵长蒙低低感慨了声,仰头望着头顶梁柱,好半晌才示意她坐下好好谈,“你这丫头啊,坏我大事。” 他起身,在陆九万受宠若惊的目光里,给她斟了盏茶,重新坐回去平淡讲述:“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通明石有何特异之处么?” “记得。”陆九万摇晃着澄碧的茶水,不太敢喝,总觉得老赵有下药毒死她的想法,她一心二用,“您说,通阴阳,明古今。” “可是这个古今,到底是怎么划分的,你又怎么判断它所呈现的是真是假呢?”赵长蒙喝了口茶,神情嘲讽,“通明石进宫那晚,我与陛下一起观赏了,当时什么都没看出来,我们以为这又是忽悠人的,就跟地方官进贡的白鹿、赤雀、五色灵芝等祥瑞一样。谁成想,当晚我俩都做了噩梦。陛下梦见晋王通敌,卓力格图一路打进大燕腹地,最后兵临城下,逼得陛下自焚殉国。” 他给了陆九万消化的时间,提了提唇角,缓缓道,“而我,则梦到兔死狗烹,落了个西市凌迟处死的下场。” 今夜月色朦胧,星光暗淡,庭院里格外黑。院外遥遥传来下棋人吆五喝六的声音,完全压住了不算清晰的虫鸣。 夜风起了,灰尘落叶排云而上,飘摇着席卷纵横阡陌,推动浮云遮住了微弱月光。 陆九万努力理解着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明白,可是放在一起,却让人觉得触目惊心。许久,她脑子轰的一声炸了,吃吃道:“您,您是说,您将来,会步张远琛的后尘?” 不,赵长蒙将比张远琛更惨,毕竟后者好歹留了具全尸。 “是啊,惊悚?”赵长蒙淡定地翘起二郎腿,充分展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良好心态,“可笑的是,我对此早有准备,竟不感到慌张,醒来后还觉得挺有道理。” 陆九万脑仁突突直跳,她可是立志干掉老赵,要自己当家做主的优秀白泽卫,现在接连两任老大下场都不太好,她蓦地生出几分心慌意乱,觉得自个儿当初是不是就该一口气跑边关加入红衣军? 凡事不能细想,越想越觉得前途无亮。 她模模糊糊地想,既然老赵明知再往前走死路一条,那么他对嘉善帝还会尽忠么? 第92章 反转 不知何时,门外风停了,方才摇晃得几乎断气的树枝缓缓平静了下来,只叶子偶尔沙沙作响,提醒着装文雅的主人该浇水了。 书灯里的兰膏渐渐浅了,光线徐徐暗了下来,映得人脸有些阴沉,赵长蒙以讲鬼故事的语气提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对陛下不满,或者为求自保,才造了块假通明石糊弄陛下?再往深里说,甚至整个事情都是我一手操纵的?” 陆九万不敢吱声,她如坐针毡,有点后悔孤身过来了。 “喝茶。”赵长蒙提醒她,“水都凉了。” 茶炉上的水开了,顶得壶盖噗噗作响,冒出一股股白雾,蒸腾得室内热了几分。 陆九万捧着茶盏,宛若捧着一枚随时会炸的震天雷,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极其勉强地笑了下,翕动着微干的嘴唇,当面扯谎:“不,不渴。一会儿喝。” 赵长蒙揶揄地瞧着她,拎起小壶给自己那盏注入了滚烫的开水,冲得本已沉入盏底的茶叶重新漂了起来,在几乎没色儿的茶水里沉沉浮浮。 陆九万总觉得他其实是想把那壶开水浇自个儿脑瓜子上。 看震住了泼猴,赵长蒙收起高深莫测的神情:“正常做法的确是这样。人都要死了,何苦跟着主子一条路走到黑?”他扬起一抹奇异的笑,“可是那晚,我夜宿宫中,临天明的时候,陛下将我唤了过去。当时他裹着薄衾,独自坐在黑暗里,不让人点灯——他对跟火有关的东西生出了恐惧。” 赵长蒙双手拢在袖中,目光悠远,“他,挥退了所有人,仅留我一个,将他的噩梦详详细细告知了我,问我怎么看。” 彼时,赵长蒙站在空旷殿中,感受着阵阵吹来的凉风,心绪起起伏伏,无数史书里记载的经验教训在脑海中飞速过了个遍。他摸不清帝王是试探,还是真情实意。 直到嘉善帝惆怅地望向窗外:“你说,我那好弟弟,是想做儿皇帝,还是许了土地给草原?最后亏损的,可是大燕啊!”顿了顿,他又低语,“乱世人命如草芥,不知我那一把火,有没有蔓延。” 赵长蒙怔愣了下,他仔仔细细揣摩着这番话,忽而放松了下来。一个到死都惦记着子民的君主,至少现今是初心未改,仍是个励精图治的明君。也就是说,现在他,是可以放下身段与自己交流的,那么,未来并非不能改变。 赵长蒙不知打哪儿揪出的气魄,打算赌一把——他将自己被凌迟处死的噩梦交代了。 事后回想,老赵觉得可能是跟陆九万那个赌徒待的时间久了,染上了那股子莽劲儿。 书房里,陆九万听愣了神,手里的茶盏微微倾斜,凉掉的茶水汩汩流出,洇湿了她的衣摆。凉意透肉,她激灵回过了神,期期艾艾地确定:“您,把陛下处死您的噩梦,跟陛下说了?” “对,荒谬?我也觉得。”赵长蒙眸中泄出一丝讥嘲,“当时陛下心绪未定,不会多想,事后可就不好说喽!” 陆九万无言以对,悄悄在心底替他默哀。 “我俩窝在殿中,复盘两段梦境,发现了矛盾之处。”静谧的书房中,唯有赵长蒙带着几分儒雅的声音回荡,“我的梦里,我是陛下亲自下旨处死的;但是在陛下梦中,我是追随他到最后的那个。” 陆九万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脱口而出:“时间冲突?” “对。”赵长蒙戏谑笑道,“你说,哪段是真,哪段是假?如果有人信了自个儿的梦,会怎么样呢?” 陆九万脑海中乱成一团,有些吃力地推测:“您会对陛下产生隔阂,而陛下,却对您信赖有加,转而去,对付晋王?” “对。可是一个君主,对生出异心的臣子没了防备,这才是最大的隐患。”赵长蒙以一种抽身事外的口气评价,“以我手中的筹码,并非没有勾结晋王,另立新君的能力。若将来大燕动荡,你说是谁人之过?” 陆九万思来想去,斩钉截铁地答:“波斯人!” 本来装深沉的赵长蒙手一抖,茶水泼出去了一蓬。 陆九万却越想越觉得有理,铿锵有力地阐述观点:“如果波斯人不没事找事到处刨,通明石还好好待在土里;如果波斯人不听风就是雨,他们便不会觉得这是个祥瑞;如果波斯人不上赶着拍大燕的马屁,通明石就进不了大燕!所以,卑职认为罪魁祸首乃是波斯人!” 赵长蒙深吸一口气,几乎维持不住微笑,心底却莫名觉得这歪理竟有几分对胃口。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赵长蒙气恼地一拂衣袖,强行拐回原本的思路:“为了验证猜测,陛下叫了几个小内侍进去,人隔着帘子,把手伸进去摸通明石。等了一两天,把几人唤来一问,果然都做了噩梦。有人梦见做错事被撵去做苦力,日日不得出头;有人梦见打拼一生进了司礼监,却碰上新君继位;还有人梦见窥破了贵人机密,惨遭灭口。总之,所有接触过通明石的,无一幸免。” 陆九万僵硬着脖子,缓缓低头,望向搁在花几上的木匣,骤然觉得冷气顺着尾闾突突往上窜。 她今天对通明石又摸又抱,毫无阻隔,那,也会做噩梦? 第93章 恐惧 “通明石,通不通阴阳不清楚,不过明的却不是古今,而是人心中的恐惧。” 赵长蒙轻描淡写丢下一记重锤,“干侦缉监察的,有几个不担忧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坐龙椅上的,有几个不担忧外敌入侵,兄弟篡位?宫里的小内侍,哪个不想往上爬,哪个不怕遭贵人灭口?这石头哪是什么祥瑞,分明是邪物!” 陆九万让他这记重锤砸得一半神魂飘在天上,另一半神魂要散不散,满脑子都回荡着他那句“干侦缉监察的,有几个不担忧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她心不在焉地举起茶盏,吞了几口凉透的茶水,在赵长蒙意味深长的目光里小声说:“若说是恐惧……嘶,卑职抓捕许鹤鸣的时候,他曾用一块紫色晶石对我施邪术,当时我坠入幻象,看见,看见陛下他,疯了,皇城血流成河,我率人赶去疏散人群,却被陛下一箭穿心。” 赵长蒙愣了下,脱口而出:“你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是许鹤鸣会邪术,就,那种江湖戏法。”陆九万有点不好意思,“而且这种事,您让我怎么说呢?说陛下疯了?您得先骂我疯了。” 赵长蒙沉吟着不太好下判断,偏偏陆九万又补了句:“许鹤鸣说我看到的都是真的,都会发生的,他是在救大家。” “唔,他,图什么呢?”赵长蒙站起来慢慢踱步,眉心蹙成三褶,“晋王会那么好心?”思来想去,他断然道,“他一准在挑拨离间!” “可是他打哪儿来的紫色晶石?那晶石,跟通明石是何关系?”陆九万百思不得其解,“您不觉得两者很像么?而且紫色晶石比通明石更厉害,当场就能起效。” 赵长蒙默然不语,两人面面相觑半晌,他咳了一声:“明日我审审许鹤鸣。” “他不会说的。”陆九万终于攥住了一丝主动权,“要不是您横加干涉,我早搞清楚案情了!” 赵长蒙转首瞪她。 陆九万却不怕他,懒洋洋地推测:“所以,所谓通明石失窃,果然是您一手搞出来的?用一块邪门的石头,去整一个野心勃勃的藩王,嗯,还挺划算。” “别把本指挥使说得那般阴狠。”赵长蒙从从容容坐回书案后,嗤笑,“通明石可不是我送出去的,最初我是真心查案,后来只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罢了!若晋王不对通明石生出觊觎之心,若许鹤鸣不把爪子伸进皇城,我也抓不住机会。” “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您自个儿的主意?” 赵长蒙笑着反问:“有区别么?” 陆九万越发胸有成竹,她此时已可以断定,草原人掺和进来纯属意外,阴差阳错之下,让所有人都误判了形势。 “您可真是好心机。借着许鹤鸣,将通明石送进晋地,去祸害晋王,鬼知道他和幕僚离心离德,会乱成什么样儿。”陆九万露出智珠在握的笑意,“赵指挥使,您可知卑职在谁手里找到的通明石?” 听话听音,赵长蒙立即意识到出了岔子,慌忙收起惬意,肃然望向她。 陆九万对白玉京暗道声抱歉,原原本本地回禀:“阿古拉大汗的子侄进京了。他们通过鬼市买到了通明石,以占卜草原局势。” 赵长蒙攸然坐直了身子,面色忽青忽白,冷汗涔涔而落,好半晌,才绷紧了喉咙,嗓音嘶哑地问:“确定是他们?” “确定。”陆九万点点头,“白玉京认识他们。” “白玉京?”赵长蒙负着手在书房走了一圈,神色有点奇异。 陆九万嗐了一声,安抚道:“既知道了通明石不是什么好东西,似乎流落草原也不错。” “不不不,云青你立了一功,我刚愎自用,险些坏了陛下的筹谋。”赵长蒙摆摆手,利索认错,“若通明石留在大燕境内,好歹风险是可控的;若流落草原,怕是会惹出大事。” 陆九万心思一动,试探着问:“您似乎,对白玉京认识草原人并不惊奇?” 赵长蒙回过神来,冲她笑了下,带着点神秘。 陆九万再要问,却听门外响起一把柔媚又泼辣的女声:“姓赵的你个死鬼,白天训人就罢了,晚上还难为人家小姑娘!开门!” 木门“嘭嘭”作响,赵长蒙懊恼地拍了下额头,冲陆九万摆手:“你,你先走!通明石留下,我明日进宫跟陛下说清楚。” “那内库谁卖出的通明石……” “回头再说。” 陆九万莫名其妙,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甫一开门,一股甜腻腻的花香就扑面而来。 梳着倭堕髻的三旬美妇,身披白底红碎花的衫子,笑眯眯站在门口,还没等陆九万反应过来,就一把抓住了她,自顾自扯着她往内院走:“别理那老不死的,去我屋里说话。” 这女子是真美,粉面桃腮,一颦一笑都带着勾人的风情,偏偏无法让人指责不端庄。 走了几步,陆九万听见书房隐约传来老赵的怒吼:“我还没老呢!” “惯得他!”赵夫人翻了个白眼,牵她进了卧房,按着她在桌前坐了,忙忙活活喊人上点心和熟水,完事才坐下来自来熟地拉起陆九万的手,摸着她掌心的薄茧啧啧感慨,“原来书里写的是真的,真有茧子呢!我跟你讲啊,这样的手,抚在男人胸上,特别来劲儿!” “噗——” 陆九万一口熟水全喷了,有点招架不住,头一次见面就跟自己聊闺房之乐的夫人,真是剽悍啊! 赵夫人吃吃发笑,帮她擦干净身上的水渍,笑道:“你不识得我,我却知道你。” 陆九万以为她说的是白泽卫唯一女千户这等英名,正要谦逊下,谁成想赵夫人热情洋溢地解释:“你不知道,京师妇人特别爱看以你为主角的话本子!什么《千户传》《女侠智斗响马》,我都爱看!我这边可是全京师搜集得最全乎的地方,书铺里没有的,我都有呢!” 陆九万突然生出一股不太妙的感觉。 “哎,不过女娃娃们最爱看的还是你降服各路男人的故事,说既能提刀砍人,又能谈情说爱,才是人生赢家。” 陆九万捂住了额头,窘得恨不得夺路而逃。怪不得老赵对京师某些话本子如数家珍,合着是家中夫人爱好此道。 赵夫人显然是个话多的,她笑嘻嘻地问:“哎,丫头,你跟我说实话,京师俊杰,可有你心仪的?我帮你牵线啊!” 陆九万脸红得几乎要滴血。 赵夫人逗弄够了她,大笑着松开手:“逗你玩的!我们有个规矩,写归写,看归看,姐妹们私下里传传就罢了,不能外传,更不能带到你们这些主角面前。不过我跟她们不一样,我就喜欢看你一人独挑众匪,情啊爱啊无所谓。” 陆九万长长吁了口气,暗自给赵夫人竖了个大拇指,厉害,不愧是跟老赵旗鼓相当的女子,她简直是个妖精。 妖精赵夫人有一手好厨艺,并以投喂人为乐趣,端着一碟碟的点心往陆九万嘴里塞,一边塞,一边品评:“江南茶素向来精巧,爱用米粉,这个是阁老饼,用了米粉两份,白面一份,你尝尝,是不是软腻适当?其实若说口感啊,还真得数西洋人做的饼饵,甘香芳洁,值得一学。” 陆九万吃了满满一肚子甜点,不由纳闷老赵有这么位夫人,他自己又不怎么练武,咋就没发福呢?大约是老夫少妻,格外耗体力? 第94章 给儿子的留言 白玉京这几天忙上忙下,再加上昨晚没睡好,傍晚吃饭的时候,直困得撕不开眼皮,几次差点把脑袋埋进汤碗,吓得如意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唯恐明早京师传言护国公让汤给淹死了。 食不知味地吃完饭,白玉京既想闷头大睡,又想给蠢儿子托梦,还想回小院跟心上人温存,最后他像个走一路掰一路棒子的贪心狗黑子,抱上窃天玉,趁着还未夜禁,招呼谢扬套上马车,送他去小院。 谢扬赶着马,听着车厢里悠长呼吸声,觉得陆千户说的真对,他家公爷的确脑子有病! 白玉京睡了一路,到地方挪回卧房,昏头晕脑往窃天玉上滴了血,宽衣上床倒头继续歇息。 大约他实在累惨了,几乎头一挨到枕头,就到了那处黑暗空间。他席地而卧,躺了一会方爬起来张望,果然不出所料,没瞧见蠢儿子。 白玉京双手狠狠搓了把脸,试着对不存在此处的白歌说话:“狗剩啊,为父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听好,记心里,三天后再会面,你将答案告知我。这关系到你能不能脱险,万万留心。” 他努力回想陆九万的交代,刻意放慢了语速,“我要问的是,你接手内库前,何人负责内库;何人提议由你接手内库,当时内库以及提议的人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正常的事;咱们家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当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别人看咱不顺眼也算;你可曾见过通明石,长什么样儿;咱家都没落了那么久,你是如何进的金吾卫……你出事后,何人接替你;新帝是怎么发现通明石出事的?大致就这些,你要还想到什么相关的,也可以一并告诉我。” 却说陆九万实在招架不住赵夫人的热情,坚决拒绝了留宿的要求,凭借着自个儿上房揭瓦好身手,飞檐走壁,翻越栅栏,愣是在没惊动巡夜人的情况下,溜回了小院。 站在小院门口,陆九万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既已在老赵那里过了明路,赵长蒙答应帮她解决不遵调令的过错,她还有必要回来么? 她为何不回家住?! 夜风吹过胡同,陆九万觉得自个儿可能让白玉京传染了,脑子也跟着有病。 不过陆千户是不会承认走错的,她琢磨了会儿,替自己找了个非常好的理由——胖厨做饭贼好吃,得趁着没回家多吃几顿。 本以为白玉京铁定回护国公府了,陆九万翻墙落地时毫无顾忌,甚至还肆无忌惮地吹了声长长的口哨,直到瞧见白玉京卧房的微光。 口哨中途转向,生生拐了个弯,带出虎头蛇尾的嘘声,似乎吹哨人中气不太足。 神完气足的陆千户收了音,定定瞧着那抹微光,鬼使神差走过去,推开了门。 她像个不请自来的恶客,悄无声息摸进去,慢慢靠近了床边。 少年累惨了,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睡得正沉。 陆九万皱了皱眉,白玉京警觉性实在太低,床边来了人都察觉不到。她弯腰拉起斜搭在腰上的薄衾,想给他往上拉一拉,拉到一半,倏地挑起了眉梢,凝神细听。 这呼吸声,时有时无,异常急促,似乎做梦的人并不舒服。 她转身捧了灯来,对着床照了照。 昏黄的光映亮了白玉京的脸,毫无瑕疵的玉面上,竟有一层青灰不断蔓延,仿佛在蚕食着主人的生机。 生机。 陆九万心慌了一瞬,来不及多想,使劲去推他:“白公爷!公爷!白玉京你醒醒!” 黑暗空间颇耗精力,白玉京脑子混沌得像浆糊,强撑着交代完正事后,忍不住打了哈欠,摇摇晃晃想要退出梦境,临了又想到几个问题,登时精神了,神采奕奕地嘚啵:“还有还有,我就想不通啊,二十年后白泽卫的指挥使为何是唐惜福,陆九万呢?那个,咳!”他装模作样干咳一声,灼灼盯住了眼前的虚空,似乎那是蠢儿子,“你母亲,是谁呀?你既然习武,你母亲,一定很能打?” 他有些害羞,原本还想再问问陆九万的未来,却听虚空传来了熟悉的呼唤,带着难以忽略的焦急。他愣了下,止不住的欢喜蔓延全身,头一次是以迫不及待的心情被抛出了空间。 卧房里,白玉京陡然睁开了眼,亮晶晶的眸子映着灯光,似星海落入湖泊。他毫无睡意,兴奋而惊喜地喃喃:“我该不会是做梦?” 他眼里的欣喜太过强烈,冲击得陆九万怔愣了一瞬,心脏似乎被什么撞了下,不疼,反而有点痒,想抓住人揉一把。 她强自保持了理智,问:“你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呀!”白玉京像只闻到肉味的狗崽子,拼命摇晃起了尾巴,“姐姐你怎么来了?” 陆九万凭着多年糊弄老赵的稳定心态,避重就轻地解释:“我回来看见你屋里有亮光,以为进贼了,就过来瞧瞧。” 白玉京唇角扬起克制不住的笑意,照常吐出了奇怪的象牙:“可是姐姐,我以为你会回家。” 陆九万难得老脸一红,镇定自若将灯放在床头柜上,免得照出自个儿的尴尬,她若无其事地答:“走顺了。” 白玉京哦了声,笑意更深,狗尾巴几乎要上天。 陆九万忽然觉得这厮真他娘的讨厌,看破不说破,活该他一路走衰! 约莫是白玉京狗尾巴抽到了老天爷的逆鳞,下一瞬,他脸色一变,熟练地扒出痰盂,“哇”的一声吐了个撕心裂肺。 陆九万让着突如其来的意外搞毛了,慌里慌张去给他倒水,一迭声地问:“你怎么了?着凉了,还是吃坏肚子了?” 白玉京顾不得说话,忍受着胃部拧成一团的疼痛,头晕得几乎看不清东西,睁眼就是金星闪烁。 陆九万想起方才他脸色那层青灰,倒抽口凉气,小公爷年纪轻轻,该不会得了什么绝症了? 第95章 胖厨教子 夜渐深,小院厨房依然亮着灯烛,灶上炉火通红,铁锅锵锵,胖厨执着铲子,正用心地炒着南瓜子。 他窝在小院,每日只操心主子一日三餐,甚至一日一餐,连个陪他吃饭唠嗑的人都没有,闲极无聊下,看见院子里早熟的南瓜都开心得不得了。 白玉京挑嘴不爱吃南瓜,他只得把南瓜捣碎了和面烙饼,掏出南瓜子加盐炒熟,哄着人多吃两口。胖厨认为,世上没有不好吃的食物,只有厨艺不够的厨子。 “爹。”南瓜子快出锅的时候,谢扬悄无声息飘了进来,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我看见陆千户进了公爷的房间。” “哦,有事说?”胖厨盛出南瓜子,笑道,“他俩最近忙忙活活的,应当是有正事。你去给他们送盘南瓜子,再装壶梅汤。” 谢扬却没动,憋半天,吭吭哧哧地提醒:“可是,可是公爷早睡了。” “哐当!” 胖厨铲子落了地,他神情恍惚地捡起来,喃喃:“白家列祖列宗显灵,二公子这是开窍了?” 谢扬不解,强调:“是陆千户进了公爷的屋!” “嗐,你这死孩子不懂!”胖厨刷干净铲子,浑身洋溢着轻松自在,“他要不追人家,就陆千户那一心扑正事上的模样,两人能擦出火花来才怪!” 他收拾完厨房,以过来人的口吻教育木头儿子,“以后你要有喜欢的人,一定得上心点,千万别跟那一个一样,我要不点醒他,他都不知道慌!还有啊,有点眼力价,人家姑娘喜欢什么,你得记心里,千万别跟那一个一样,人陆千户吃饭还得迁就他!活该他单着!” 胖厨把白玉京按地上摩擦了通,神清气爽拉着儿子坐下嗑瓜子,并在谢扬听到主屋传来响声要起身时,按住了他,语重心长教他不该凑的热闹不去凑。 然而白玉京的房间内,却没半点所谓的旖旎。 白公爷吐了个昏天黑地,此时正倚床上,捧着杯温水歇息。 陆九万瞧他小脸蜡黄,不由劝道:“明天找个医者瞧瞧?” “没事,习惯了。”白玉京本来想要强下,然而转念一想,又利落换了套路,“哎,奶奶年纪大了,不敢让她忧心。护国公府虽大,我如今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再说一点小毛病,何必搅和得大家鸡飞狗跳。” 陆九万脸色柔和下来,呵斥道:“瞧你这可怜兮兮腔调,真丢你们白家沙场悍将的脸!”嘴里这么说着,手上却极有经验地替他按揉起脑袋,轻声问,“还晕么?” “嗯嗯,晕,按着会好点。”白玉京乖乖巧巧坐过去,让她按得更方便点,一副有气无力,弱不禁风的模样。 陆九万偏生吃他这套,找了身上几处穴位按压,并耐心解释穴位的作用,教给他手法。 白玉京虚弱地跟着她做,在“用力按”的指导声中,越发不肯使劲,问就是浑身没劲。 一来二去,陆九万琢磨出了味道,照着他胳膊上麻筋弹了一记,弹得他嗷一声跳了起来。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清清亮亮,全无之前的虚弱沙哑。 陆九万双手抱肩,冷笑着揶揄:“公爷,舒服么?” “舒服,不,不舒服……”白玉京怎么回答都觉得不对,他小心翼翼地望着女子,大着胆子道,“只要是你按,我都舒服。” 陆九万点点头,笑意加深:“行,我继续给您按!” 下一刻,一声惨叫响彻夜空,紧接着,一连串的惨叫紧随其后,中间夹杂着男子卑微的哀求认错声,其情形简直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厨房里,胖厨拉住了要赶过去的谢扬,严肃训斥:“别去!打是亲,骂是爱,人家小情侣情趣,你去掺和什么?” “可是公爷叫得……” “嗐,这是痛并舒服着,你不懂!” 谢扬似懂非懂地退回厨房,真心实意觉得公爷没事找罪受,脑子确实有病。 卧房里,白玉京狼狈爬到床里侧,抱膝瑟缩,低声下气地求饶:“好姐姐我错了,再不骗你了!饶我这回!” 陆九万生生让他气乐了,伸出食指,隔空点点他,正要提步走人,忽而想起之前为何唤醒他,有些迟疑地问:“你方才,呼吸时有时无,脸色也不太好看,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白玉京愣了下,摸着薄衾下的窃天玉,眸光变幻数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陆九万看出他有所隐瞒,耸了耸肩,自顾自走了。 一俟人影消失,白玉京立即刨出窃天玉,对着光瞧来瞧去,实在没瞧出这玩意到底有什么威力。他不期然想到了白家历代护国公短命的事实,不由有些心慌意乱。 难道白家的未来,真的是用人命填出来的? 仔细想想,在白歌的描述中,父母都是空白的,约莫那时候的自己早魂归地府了? 白玉京有点难过,他屈膝抱住自己,将下巴搭在膝盖上,对死亡与未来的恐惧,令他分外不安。想他才十八九岁,人生的三分之一时光都在怨恨和恐慌,九分之一是没有记忆的,算下来充实安乐的岁月有且仅有十年。 而这十年,还要削去睡觉的时辰,吃饭的时辰,读书上课的时辰,真真正正属于他自己的时光其实少得可怜。 他如今竟有点后悔,儿时听信了父亲的忽悠,真以为自己是全家的希望,小小年纪一心扑在书本上,几乎没跟同龄人在一起玩过,对不着调的父兄也懒得搭理。 细数旧时光,他竟数不出几处值得回味的地方。 白玉京苦笑了下,觉得自己委实够可怜,够薄情的。 深夜树影婆娑,白玉京下床推开窗子,仰望着天上一弯残月,曼声吟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出自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大意是天地乃万物的客舍,光阴是古往今来的过客。死生的差异,就好像梦与醒的不同,纷纭变换,不可究诘,得到的欢乐,又能有多少呢?) 白公爷诗兴大发,越发孤芳自赏,正要为自己掬一捧泪,客房一声清喝炸响庭院:“不睡滚出去!” 涌上心头的酸涩似海水退潮,蓦然散去,杳无踪迹。细细寻思,仅剩一星半点的惆怅萦绕。 白玉京怂怂地应了声,关窗缩回了房里。 隔了一会儿,他猛然推开窗子,探头喊话:“云青,等结案了,咱们去红莲寺上香?” 陆九万困得要死,闭着想上什么香,感谢佛祖保佑你进了白泽卫审讯室,还是感谢佛祖保佑你差点被许鹤鸣掳走? 大概是没听到她回话,男子又开心地喊:“感谢佛祖让我没白跑一趟,真的是你负责此案啊!” 清晰的关窗声传来,陆九万叹了口气,翻身进入了睡眠。 第96章 与哈森合作的真相 陆九万不出所料陷进了噩梦。 她梦见自己提着刀行走在幽深的甬道里,滴答滴答的水声伴随始终,直到她抬起头,看到了悬在梁上的一排尸体——那不是水,而是血。 唐惜福、曹敏修,还有一些千户所里的熟面孔,在半空中飘飘荡荡,青白面孔正对着她。 “你来了?”温和儒雅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那里的灯火倏然亮了,赵长蒙好整以暇坐在官帽椅上,摆弄着手指笑道,“姜还是老的辣,小丫头,年纪轻轻就想取代我,嫩了点。” 赵长蒙抖开了黄绸,慢条斯理地念道:“陛下谕旨,陆九万豺狼丑类,敢悖天常,不知覆露之恩,辄辄猖狂之计……宜准法处斩,其馀支党,并从别敕处分。” 声音不大,落在陆九万心间却重如擂鼓。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充斥全身,她猛然提刀劈砍,却不提防背后一剑穿来,刺穿了她的心脏。 透心凉的感觉令她气力尽失,赵长蒙的笑脸忽远忽近,最终遥不可及。 天光透过窗来,陆九万一下子坐了起来,只觉恍若隔世,好半晌都回不过神。 她坐在床上平静了一会,突然记起梦里的谕旨分明是唐宪宗的《诛吴元济诏》。她就说,大燕向来大事必经内阁决议,一般到了陛下需要出谕旨赐死人的时候,要么是内阁不同意,要么是事情不方便交给内阁。 陆九万突兀地笑出声来,破绽一出,噩梦残留的心悸瞬间烟消云散。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通明石的“通阴阳,明古今”,难怪哄不住陛下和老赵。若非老赵昨夜早有提醒,她身在局中,没准儿真会受到影响。 她迎着天光推开窗子,嗅到了奇香无比的肉汤味,空了一夜的肠胃瞬间醒了过来,发出欢快的抽搐,催着她赶紧洗漱去用朝食。 胖厨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昨晚连夜熬了一大锅牛骨汤,早上又起来亲手擀了面条,拌了酱料,给两人整了锅牛肉面。 劲道爽滑,麻辣鲜香,美味驱散了夜间的不快,陆九万与白玉京坐在凉棚下吃得痛快极了。 饭后,两人偷得浮生半日闲,难得不用思考案情,而是趴石桌上玩了一上午的双陆。白玉京这几年装纨绔,没少接触了这类游戏;陆九万则是自小除了读书、女红、厨艺不行,样样都行。是以两人你来我往,旗鼓相当,斗到精彩之处,胖厨站旁边连连喝彩,简直比正主还上心。 谢扬不能理解老爹的兴奋之处,趁着他去厨房端零嘴,悄然追上去问:“您昨夜不是说,得留心女孩子喜欢什么,不能让女孩子迁就?” “嗯哼?” “可是公爷方才步步紧逼,气得陆千户都快拔刀了。” “好问题。”胖厨为木头儿子感到欣慰,“棋桌无大小,公爷若是相让,你觉得陆千户火眼金睛能瞧不出来?那就没下局了。儿子,学着点,势均力敌才有得玩。” 谢扬不太懂,他觉得谈情说爱好难,比练武复杂太多了。他沉默了一会,小声说:“我搞不定,还是不找媳妇儿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飘到了外头,与此同时,厨房一声暴喝炸响:“死小子你欠揍是不是?!能飘了不起啊,老子年轻二十岁,那也是能提枪跃马,上阵杀敌的!” 鸡飞狗跳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午后皇城传出了旨意,要白玉京入宫面圣。 白玉京紧张得手心冒汗,上一次入宫,他好歹心里有个数,知道自己清白无辜;可这次他私通草原人,是真的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他。 陆九万不走心地安慰几句,跟他前后脚出门,径自去了白泽卫。 老赵用“秘密任务”给她打了掩护,官署的人虽震惊,却接受良好,唯一不满有且仅有求而不得的张栋张千户。他狠狠瞪着陆九万,咬牙切齿地骂道:“占着茅坑不拉屎!” 陆九万脾气甚好地回他:“想拉屎自个儿挖茅坑。” 气得门里的赵长蒙拍着桌子怒吼:“你给我滚进来!别跟着粗人瞎学!” 陆九万给了张千户一记“你奈我何”的眼神,笑眯眯进了值房。 老赵让她那句话更得难受,逮着她好一通数落:“形象!你一个女孩子,学得如此粗俗,不说对不对得起你女儿身;且说你走出去代表的是咱白泽卫,不觉得不合适么?” 陆九万由着他批判了通,看他越扯越远,已然扯到了如何提升白泽卫整体形象上了,不得不打断他:“陛下宣了白玉京。” “有问题?”赵长蒙消停下来,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我发觉你这段时日跟白家小子走得有点近。”他眸光微冷,淡淡提醒,“还记得你是干侦缉监察的么?跟嫌犯过从甚密,当心落下话柄。” “卑职有分寸。”陆九万定定瞧着他,问,“白玉京与草原人的交易,您之前真不知道?” 赵长蒙呷了口茶,笑了下,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之前的猜测落地,陆九万反而觉得不真实。她再一次问出了昨夜的问题:“是您自己的谋划,还是陛下的意思?” 赵长蒙收敛了笑意,容色有些凉:“云青啊,该糊涂的时候,就别执拗。你想想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有几个下场好?” 陆九万觉得讽刺极了:“为什么啊?陛下要扶持亲近大燕的草原势力,完全可以……”她说了一半,突然想起白玉京说过,哈森曾在大同养马,而大同与太原都在山西,质问声戛然而止,她喃喃道,“是为了防晋王?” “没错。”赵长蒙轻轻颔首,“那时候,晋王已经开始命人搜寻哈森了。陛下一直怀疑他与卓力格图有交易,担心晋王把哈森扣为人质。再加上榆林之战大燕气血亏损,经不起再起动荡。若朝廷出面扶持哈森,必然落下口实给卓力格图。恰巧这时候白玉京孝期将满,为了自污,惹出孝期逛青楼的事情,进了陛下的观察范围。他是个好人选,跟晋王,跟卓力格图都有仇,护国公府血皮厚,经得起折腾,少年人,又容易撩拨,可不就照着陛下的意思往下走了。” 陆九万怔怔望着他,只觉得齿冷:“他父兄战死沙场,家仇国恨,在你们眼里仅是‘合适’二字?” “这是为了大局。”赵长蒙肃然道,“再说,陛下只是让宋联东给他捎了句话,并没有命令他走这条路,对么?” 第97章 子弄父兵 秋风吹入官署,廊下月季姗姗摆动,花与叶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天高地迥,宇宙无穷,可是落在个人身上,时代的一粒沙尘都重于千钧。 陆九万望着侃侃而谈的指挥使,只觉齿冷心寒:“大局?什么是大局?白家军几乎全军覆灭,算不算大局?我大燕堂堂护国公马革裹尸还,算不算大局?白玉京本是神童,却被迫藏起了锋锐,将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算不算大局?是,从长远来看,所有人的目的都达成了,可是谁给白玉京一个交代?” “交代?”赵长蒙不解,“他亲手扶持起了仇人的敌人,这个交代还不够么?” “不够。”陆九万字字加重,“您能保证他私通草原不会被追究?您能保证他错失的时光能够回来?您能保证他……” “陆云青,你着相了。”赵长蒙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淡淡道,“以他的性情,即便没人逼他,他也会同意走这条路。” “事先商量,自己选择走这条路,和遭人欺骗蒙蔽,孤注一掷走这条路是两种心情。”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冲上心头,陆九万略略提高了声音,“前者知道自己有大燕可以依靠,心里有底;可是后者……你们就冷眼看着一个少年提心吊胆,挣扎求生。赵指挥使,您真冷血。” “冷血?”赵长蒙气笑了,喝道,“陆九万,你以为这是过家家么,还有商有量!” “您在卷宗里定了罪的那些人,若是被冤枉的,还能翻案么?” 赵长蒙未发一言。 陆九万懂了。她气得两眼通红,却掷地有声:“真相可以被妥协被隐藏,但公理正义必须伸张。白家功在社稷,他们的后代必须得到善待。这是底线。” 赵长蒙静静望着她,良久,笑容凛冽:“天真。” 所有的期盼与热血,在这一刻都遽然推向冰雪荒原,那些曾经认定的真理都在这一瞬间分崩离析。 陆九万真真切切为白玉京感到悲哀,她笑了下,低声道:“若白玉京因此背叛大燕,我一点都不觉得出奇。” 她转身朝外走去,烈火与寒风在胸腔循环往复,令她几乎克制不住杀意。 她曾以为,纵然白泽卫声名狼藉,但只要有人坚持正义,有人不放弃真相,总会有扭转世人观念的一天。可事到临头她才知道,文官对白泽卫的提防不是没道理的。皇权袒护之下的白泽卫,若无强有力的缰绳拴着,迟早偏离大道——那并非个人热血所能阻止的。 陆九万觉得好笑极了,这么多年,她事事依照规则办,逮个人都要去刑科开驾帖;老赵三令五申要她忍一忍指指点点的御史言官,说什么制衡;可到头来,这些规矩都是给外人看的,一旦上位者铁了心不想遵守,便是万马齐喑。 窥一斑而知豹,落一叶而知秋。想来陛下与白玉京的对话定然不会愉快。 陆九万迫不及待想见白玉京,想要告诉他,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沉默承受。 秋风起了,落叶聚起又散去,长安街上传来悠悠笛声,清亮又苍凉,催着秋色一分分染上枝头。 风吹进皇城,拐向了东南角的文华殿。此殿修修补补多年,如今依然强撑着屹立,沉默观望君臣奏对,朝政运行。 白玉京孤零零站在下方,听着嘉善帝不疾不徐的声音,思绪忽而清楚忽而糊涂。 “白玉京,子弄父兵,罪当笞。你白家列祖列宗留下的兵权,不是由着你任意妄为的。”嘉善帝早些年不如意,却依然是金尊玉贵的太子,该受的教养一样没少。他说话受过训练,声音、腔调、气息,都带着从容不迫的味道,“十八九,不小了。今年的乡试约莫是赶不上了,三年后的燕京乡试,你若过不了,新账旧账一起算。” 白玉京浑浑噩噩走出文华殿,茫然回想两人究竟说了什么。 陛下说他知道自己私通哈森,陛下说他知道自己与白家旧部一直有联系,陛下承诺会给榆林之战一个交代,要自己安心等待。 长风万里,鸿雁飞过宫阙,划出一道暗色痕迹。 白玉京仰望着天际,倏然打了个哆嗦,彻底醒了。 他不是傻子,不信凭着白家那点香火情,能让陛下对他网开一面到这种程度。 “子弄父兵,罪当笞”,儿子操纵父亲的兵权,当受笞刑。单看这句话,似乎是轻轻放过。可这句话的背景却是汉武帝父子相疑,武帝亲手逼死了自己的太子。后来武帝心生悔意,又拉不下脸认错,整个人别别扭扭,连带得大臣终日提心吊胆,唯恐被武帝记恨上。 最后还是有个人说了这句话,为倒霉催的太子定了性,给武帝思子铺好了台阶。 “罪当笞。”白玉京咀嚼着这仨字,唇角溢出一丝嘲讽。怪不得他一个少年,做事又没有严谨到滴水不漏,陛下对他私通草原竟“一无所知”,原来是搁这儿等着他呢! 有什么人能比他更适合做这枚棋子? 有什么理由能比“子弄父兵”,更适合去剥夺他对军队的控制? 白家掌控兵权多年,纵然榆林之战与嘉善帝无关,却让他看到了变更执棋者的希望。只是,白家有功于社稷,即便榆林之战打得惨烈无比,士林民间对他们也多是同情为主,并将重整旗鼓的期盼放在了白家唯一继承人白玉京身上。 这时候将兵权夺走,无异于火上浇油,告诉世人天家无情。 但是白玉京的自污,让嘉善帝抓到了契机。 嘉善帝对白玉京大约是有一两分怜悯与呵护在的,但这并不足以抵消他对兵权的看重。此事终了,白玉京彻底走上文官路子,与兵权割裂开来,朝廷再将白家旧部打散重组,从此后,白家世上就再无白家军了。 而这,所有的前提都是白玉京识相。 若是不识相,“子弄父兵”就成了“私通草原”。 白玉京讥诮地笑了笑,还真是宽宏大量啊!其实如果他笨一点,压根看不透其中玄机,想来陛下会更满意更放心,那样他还能继续展现对白家的爱护。 所有的温情,一旦沾上了权力二字,就只剩了笑里藏刀。 他忍受着周围若有似无的窥探,尽量步履自然地走出皇城。一俟出了城门,他飞快地奔跑起来,解下马车上的马,翻身骑上,在车夫疾呼声中策马狂奔,仿佛身后有着洪水猛兽在追逐。 “白玉京——” 遥遥有女子呼唤。 可他什么都听不进去,眼前越来越模糊,所有的色彩都在急速消逝,最后只剩红通通的内城城门明晃晃立在那里。 他驾着马,不管不顾冲出了内城,向着远方奔驰。 第98章 问世间 骏马穿街过巷,渐渐远离了人群,在郊外漫无目的地瞎跑。 陆九万不远不近跟着他,任由他发泄着心中怨气。可白玉京显然不这么想,他回过头来吼:“别跟着我!我不会伤害你所热爱的大燕,行了?” 少年双眼赤红,眼角带着湿润,愤怒与委屈在胸腔来回冲撞,撞得他鼻腔酸涩,几乎克制不住哭腔。 陆九万叹了口气,稍稍落后一些,给足了他缓和的距离。 白玉京撵不走她,只好任由她跟着。少年抬起手背,狠狠抹了把脸,再一次加快了速度。然而骏马素日里只在城中拉车,养得脾气大了些,只认马夫和谢扬,如今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催促,不由来了火气,猛然撒开四蹄狂奔,白玉京心神恍惚,一个没抓好,竟直接被掀飞了出去! “公爷!” 陆九万吓了一跳,慌忙策马过去查看:“你别动!我给你瞧瞧!”女子利落跃下马来,按住了挣扎着要爬起来的白玉京,同时吩咐跟随她多年的枣红马,“把它追回来。” 枣红马通人性,咴咴叫了两声,鄙夷地瞥了眼老要主人相救的无能书生,径自跑远了。 白玉京摔得头晕眼花,浑身痛得几乎散架,如今被一匹马鄙视,突然间就不想忍了,压抑多年的憋屈倏地爆发出来,他坐着捶地大哭:“百无一用是书生!枉我自诩神童,枉我读书多年,可到头来,我就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卒子!” “公爷,你冷静点!”陆九万顾不得男女大防,扑过去抱住他,不让他折腾血淋漓的手,“谁说卒子无关紧要,卒子过了河,可以横着走,关键时刻,能将军的!” “将军?”白玉京情绪激动地挣扎,长笑道,“你觉得我还有这个机会么?我能将谁的军?!所有人都把我当个笑话看,谁都知道护国公府出了个纨绔子弟,白家起不来了,永远都起不来了!” “起得来!”陆九万制住他,冲他吼,“你还可以参加科举!凭你之才,只要无人限制,将来依然可以重新站起来!这才是你的长项,不是么?” “我就算考中了进士又能怎样?”白玉京崩溃大喊,“你听说谁家公侯能入阁的?我就算官途平顺,这辈子顶天做到六部尚书!可你又怎么知道,朝廷不会用一个闲职打发我?” “不试试,不走到最后,你怎么知道不行?”陆九万火了,攥住他的衣襟,怒道,“白玉京,你有点出息,你们白家往上数几代,不过是一介商人。你白家先祖能改换门庭,你怎么就不行?” “那是乱世!太平年代和乱世能一样么?”白玉京惨笑,“你给我留点尊严!难道要京师所有人都瞧着我不知死活地往上爬,撞得头破血流,狼狈不堪才算出息?” 陆九万看不得他这颓废消沉的模样,拉着他凑近自己,一字一顿地道:“我一向认为,人应该有口气撑着。前边有南墙,那就拆了;前边有黄河,那就搭桥造船。天无绝人之路,能逼死你的,只有你自己。” 夕阳斜照,渲染得天地一片昏黄,两人一个坐一个单膝跪地,衣衫凌乱,神情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白玉京剧烈喘息着,方才的一番折腾令他气力耗尽,心气一散,浑身都疼了起来,声音也低沉了下去:“若是,若是拆不动呢?” “那就换条路走。”陆九万直视着他,神情严肃,“天下之路万万条,怎么走不是走?破船还有三千钉,护国公府再落魄,也比街上贩夫走卒强?” 白玉京想了想,气势弱了下去,终于有心思考虑其他。 陆九万叹了口气,缓了下来:“伤到哪儿了?” 白玉京自己检查了一番,吸了吸鼻子,弱弱伸出了右脚:“脚踝疼。” 陆九万不顾他反对,劈手脱掉他的鞋子,伸手摸了摸,松了口气:“还好没伤到骨头,估计是扭到了。” 白玉京不自在地往回缩脚,小声提醒:“马,马跑了。要不,你帮我叫辆车?” 陆九万环视四周,但见一川荒草横亘水边,野鸟游鱼自在摇摆,无奈叹息:“公爷,您跑这荒郊野外,我上哪儿去找车?” 白玉京自知理亏,怂得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个球。 陆九万扶着他在道旁树下坐好,看看天色,又是一声叹息:“等,看看两匹马什么时候回来。估计关城门前回不去了。” 白玉京更内疚了,他小声问:“你那马,养多少年了?” “不记得了。”陆九万摇摇头,“来我家的时候,它还是匹小马驹呢!” 白玉京不好意思地牵牵她的衣袖,许诺:“若是回不来,我赔你。虽然新马可能会跟你少些默契,但我保证都是好马。” 陆九万让他逗笑了,爱怜地扯回袖子起身:“放心,我的马,记人记路。等你的马遛累了,它们就回来了。” 她去河边洗了手脸,看看树上有野果,爬上去挑红的摘了,洗干净递给白玉京:“嗓子疼不疼?” 少年低低地嗯了声,有些难为情。 陆九万等他吃完果子,方坐下来跟他分析形势:“我知道你委屈,我也觉得你憋屈。可是公爷,其实认真想想,纵使千万条路摆在你面前,陛下由着你选,你还是会选这条路。你这人,多疑多思,向来不怎么相信别人,只有把主动权攥在自个儿手里,你才安心。” 白玉京动了动,若有所思。 “公爷,就算陛下当年告诉你,白家军的覆灭,跟他无关,你信么?你会安心接受他的安排么?” 白玉京当真仔细想了下,他凝重地吐出俩字:“不会。” “我猜也是。”陆九万微微颔首,“所以,固然陛下和赵长蒙做得不地道,倒也算摸准了你的性情。” 白玉京彻底冷静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如果选择权在你手里,我愿意的。” 陆九万怔了下,笑道:“公爷,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相信你的品性。”白玉京直直望着她,小心翼翼勾住了她的衣袖,认真道,“你不会坑我,对不对?” 第99章 情为何物 暮色四合,秋风吹过荒野,吹得树林呜呜作响。 陆九万叹了口气,再一次扯回了衣袖,正色道:“公爷,您的心意我了解了。只是我有些话,希望您记心里。纵然多思多虑多疑不讨人喜,可相比把选择权放到他人手中,还是挺明智的。一个人,无论到了何种地步,都不要轻易让别人去决定你的生死荣辱,哪怕这个人是你的父母兄弟。除非你们能互相交出自己的后背,并且对方真的懂你,尊重你。” “你会把你的后背交给我么?”白玉京痴痴问道。 “不会。”陆九万回答得干脆利落,就在他失望地低下头去时,女子又笑了,“不过将来可以试试。” 白玉京咀嚼了又咀嚼,豁然支棱起来,双眼亮晶晶望着她,唯恐自己理解错了意思。 好在陆九万没让他失望,微笑道:“公爷,咱俩男未婚女未嫁,试试也不是不可以。” 莫名的慌乱袭上心头,白玉京有些执拗:“我不要你同情。” “不是同情。”陆九万语气郑重,想了想,加了一句十分强大不容反驳的理由,“你长得合我心意。” 哦,忘了这位向来是看脸的。 白玉京心花怒放,转瞬将一腔憋闷酸涩抛之脑后,嘚嘚瑟瑟地确认:“我这张脸,你都看了那么久,不会才意识到好看?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陆九万想了想,不确定地道:“先试试。” 白玉京有点不满意,撇了撇嘴。 天渐渐暗了下来,秋风一阵紧似一阵。陆九万在他身前蹲下,命令:“上来。入夜了会冷,咱们得找个避风的地儿。” 白玉京大吃一惊,他脸皮再厚也不好让个姑娘背他,当即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我自己能走!” “你脚都崴了,走个屁!”陆九万翻了个白眼,语气强硬,“等你单脚蹦到背风地儿,天都亮了。上来!” 白玉京不敢再拒绝,受宠若惊地轻轻搭上了两条胳膊,还没等他思量完怎么让人省力,整个人就飞离了地面,扑在了女子背上。 那肩背格外挺拔,瘦而有肉;托着他两条腿的手稳稳的,强劲有力。 白玉京兴奋地将下巴搭在她肩上,叭叭叭个不停:“你累不累呀?我重么?你来没来过这里?” 少年只觉得有说不完的话想往外倒腾,有的没的说了一堆,哪怕陆九万不理他,他自个儿也能吐出一条长河。 天色渐渐晚了,星子洒满夜空,亮晶晶的,剔透极了。 白玉京实在无话可说了,索性指着星星给她数:“你知道南斗主生,北斗主死么?我有段时间特别喜欢这类玄而又玄的东西,觉得迷茫的时候,就夜观星象。” 他自顾自说了一堆,声音低了下来:“云青你累不累?放我下来歇歇?” 彼时浮云遮月,郊外静谧无声,唯有秋风穿林之声回荡。 陆九万喘了口气,终于大发慈悲理了他一下:“还好。你别乱动就好。” “哦。”白玉京趴在她肩上,忽然小小声地问,“那个,那个……” “嗯?” “那个,我,我可以,可以亲你么?” 吭吭哧哧说完,白玉京脸色红得要滴血,紧张得心脏砰砰乱跳。 陆九万感受着背后的震荡,笑了下。 白玉京陡然来了精神,权当她答应了,扒着肩膀凑到她腮边,轻轻地,轻轻地啄了下,他啄得虔诚而认真,随后整个人迅速缩回去,将脸埋进了女子颈后。 轻如微风拂面的吻直接把陆九万搞愣了,她停下脚步,沉默了几息,忍不住笑道:“白公爷,你好怂哇!” 白玉京闷不吭声,脑袋在她背上拱了拱,缩得更厉害了。 陆九万叹了口气,决定实战教学,好好给他上一课。女子反手将男子上半身捞至身前,在他惊恐的目光里,一手托着他的后脑勺,一手撑住他的后腰,毫不犹豫吻了上去。 舌尖长驱直入,白玉京向后仰着,蓦地瞪大了眼,傻不愣登瞧着她,一时间整个视野里都是她,少年几乎忘了呼吸。 月亮出来了,清清冷冷照着池塘与草地,映得一男一女影子纠缠在一起,逐渐密不可分。 不知过了多久,林中呼吸声渐渐粗重,陆九万餍足地放开他,抬起大拇指擦去他唇上水渍,暧昧地舔了舔嘴角,喃喃:“您可真纯情。” 白玉京脑子嗡的一声炸了,仿佛无数火树银花争相绽放,映得脑海亮堂堂的,所有的阴暗龌龊都无所遁形,唯余欢喜往来冲撞,令他雀跃,让他欢欣,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教教我,你教教我。” 少年双眸迷离,双手搂住她的脖子,试探着去品尝对方柔软的唇,初时似蜻蜓点水,而后逐渐加深,直至双方唇色都染成了胭脂色。 他呢喃着:“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陆九万淡淡提醒:“说人话。” 无边旖旎骤然驱散,白玉京一脚落回现实,怂怂改口:“云青,我喜欢你呀!见到你老高兴老高兴啦!” 少年满心满眼都是女子,陆九万望着他瞳孔中的自己,笑了。 不过,有情人喝水饱,显然不适合这对。 夜慢慢深了,白玉京坐在巨石后面,不见陆九万生火造饭,鼓起勇气小小声地问:“姐姐你饿不饿?” 陆九万发现了,这厮每当心虚或有事相求,就会叫她“姐姐”;想谈情说爱跟她腻歪的时候,又会换成“云青”。 小东西还挺会玩。 陆九万摸摸他的脑瓜子,起身道:“我去找找有没有野果,你坐着别动。” “野……等等!”白玉京一把拽住她的衣角,惊呆了,“咱们在野外,为啥要吃又酸又涩的果子?野味不好吃么?或者,”他迟疑了下,“你没带火?” 陆九万耸了耸肩:“火不重要,随便从河里摸两块火石就行。难用是难用了点,不过救急嘛!”她耐心解释,“主要是处理野味还得拔毛放血,我也掌握不好火候。我家会做饭的就我爹一个。” 白玉京呆呆望着她,难以置信眨了眨眼,许久才理解了话中含义——媳妇儿不会做饭!他想想岳母大人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厨艺,登时对岳父充满了羡慕与同情。 一事无成白公爷,总算找到一项能在媳妇儿面前卖弄的技能了,试探着建议:“要不,我试试?就是我只会烤的。” 第100章 捐躯赴国难 陆九万娴熟地逮了两只野鸡并一串小杂鱼,采了蘑菇和五倍子各一把,随后将东西通通丢在了白玉京面前,双臂抱肩,戏谑笑道:“做!” 白玉京看看活蹦乱跳的鸡,又戳戳死不瞑目的鱼,艰难吞了口口水。 拔毛是不可能拔毛的,陆千户和白公爷谁都干不来这等活,最后白玉京决定做叫花鸡。 陆九万将鸡杀了,放掉血,帮他开好膛破好肚,瞧着他在那儿一瘸一拐地往鸡肚子里塞小杂鱼和蘑菇,还把五倍子砸碎了,当盐抹。 “你倒是挺讲究。”陆九万忍不住笑。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白玉京从未自己操作过,都是下人收拾好,他直接体验烧烤乐趣,此刻累得满头大汗,却欢快自得,“再给它们封一层黄泥,就可以烤啦!” 煨烤后的鸡裹在坚硬的泥壳里,敲开取出后,鲜香扑鼻,鸡、鱼、蘑菇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热情招揽着食客品尝。咬一口,外酥里嫩,约莫是五倍子抹得有点多,味道偏酸咸,稍微有点涩。不过荒郊野外,有的吃总比没得吃要强。 不得不说,相比陆千户来说,白公爷还是有那么点做饭天赋的——至少东西能入口。 两人没随身带水囊,陆九万有野外生存的经验,知道生水不能喝,可现下没法烧水,北方又找不到竹子喝里头的水,她退而求其次,索性用帕子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砂石,一点点将河水过滤到荷叶里,两人拿过滤后的水来润润喉咙,顺一顺食物。 白玉京不放过任何一个夸媳妇儿的机会,及时送上香喷喷的马屁:“云青你真厉害,什么都懂!” 陆九万收拾了狼藉地面,挨着对方坐下来,两人贴着巨石仰望星空,谁都暂时没有睡意。 河水汩汩流向远方,尽头与夜幕相接,漫天星子倒映水中,波光粼粼,美得像一场易碎的梦。 定情的兴奋散去,对失去的恐惧重新占了上风,白玉京一眼一眼望着身侧的女子,唯恐一个眨眼,对方就翻脸不认账了。 “怎么了?”陆九万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白玉京摇了摇头,神情忧郁,连带得声音都低沉了下去:“没什么,就是怕今晚的美梦变成叶上露珠,天一亮,就没了。” 陆九万怔了下,才明白他心中不安,不由笑了下,认真地道:“公爷,我没必要骗你。” “叫我陶然。”白玉京轻声道,“我的表字。” 陆九万轻咦了声:“你们男子,不是年满二十才取字?” “是。不过情况特殊。”白玉京解释,“我父亲最后一次出征前,给我取了字。跟‘白玉京’这个名一样,同样出自李白的诗。百里独太古,陶然卧羲皇。” 陆九万沉默了下,缓缓道:“公爷……” “陶然。” “好,陶然。”陆九万从善如流,“令尊约莫是希望你舒畅快乐,怡然自得。” “对,世事如棋,我辜负了他。” “不是,我想问的是,令尊出征前有没有什么交代,说没说过一些特别的话?”陆九万进一步解释,“你不觉得,出征前给十二三岁的次子取字,还是取‘陶然’,挺,奇怪的么?” “奇怪么?”白玉京疑惑,“可能是为我燕京乡试准备的?” “那就更不应该了。”陆九万笃定地道,“你是神童,过了乡试必然有人争着收你为弟子。以你的资质,哪怕是过会试,也不会太远。既然如此,为何不把取字的机会交给座师?” 座师,乃是大燕举人、进士对主考官的尊称。主考官点中学子,便是默认有了师徒之宜,学子也自觉将自己归入座师门下。所以主考官阅的那是卷子么?不,那分明是自己未来的门生! “我不太了解你们文人的情况,可据我所知,似你这等神童,应当是极受主考官欢迎的。”陆九万帮他分析,“姓、名、字、号,文人看中这些,请座师取字,是对他的尊重,对不对?” 荒野的夜风大了些,凉飕飕的,吹得人头脑清明。 白玉京呆呆倚着石头,许久,才找到了她更深层的意思,难以置信地问:“你是说,父亲可能对榆林之战早有所料?他,”少年微微战栗,“他早已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 陆九万目露怜悯:“这点您早就明白的,不是么?宋联东进金吾卫可能就是他的后手。” “不,不不不!”白玉京疯狂摇头,“我,我只以为是老狐狸未雨绸缪,可,可他这么做,明摆,明摆是,知道前方乃死路一条!”少年从喉咙爆发出凄厉的嘶吼,“既如此,他为何还要带上大哥?!那是他亲儿子啊!” 陆九万静静望着他,在他愈加急促的喘息声中,缓缓道:“因为,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白玉京,令尊与令兄是爱着这片土地的。” 白玉京奇异地平静下来,隔了几息,咯咯笑道:“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他们,他们可真是,无私!” 清泪滚滚而落,少年赤红着眼,隔着六年时光想要质问父亲一句,“您后悔么”?您把长子带上疆场,去赴一场必死的战役,您马革裹尸还,您精心培养出的长子头颅悬挂敌军纛旗,您手下的精兵强将埋骨沙场,如此惨烈的代价,您后悔么? 可惜,白霆已然听不到了。 白玉京狠狠擦了把泪,轻声道:“十四年,我等十四年。十四年后,我要通过窃天玉好好问问他。他爱大燕,他是英雄,他怎么就不想想我和奶奶要怎么办?他连一句交代都没有!他对得起大燕,可他对不起这个家!” 不是所有孩子都为英雄父亲自豪,许多孩子宁可父亲是个平凡人,能够陪着自己长大成人。 第101章 抱负与责任 星河倒映水面,沿着延展出去的流水,徐徐摇曳不休。后半夜的荒野彻底安静了,连虫鸟之声都难以寻觅。 陆九万等他哭够了,才接着之前的话题道:“陶然,令尊是希望你舒畅快乐,怡然自得。”这句重复的话没有惊起白玉京,他神色恹恹地应了声,女子继续道,“你说,令尊会不会知道这场战役结果惨烈,后续无法尽如人意,不想任由你深陷仇怨之中?” 白玉京眼睫颤了颤,翕动着嘴唇说不出只言片语。 他觉得,陆九万十有八九说对了。 一个准备赴死的英雄爹,却希望幼子开心就好。他对白玉京所有的期盼,都包含在了“陶然”二字里。 偏偏历经死亡冲击的白玉京,最做不到的就是陶然自乐。 他不懂父亲到底是怎么想的,白霆为何会觉得父兄同殁,自己还能活在自己的天地里? 不可能的,所有人和事都回不去了。 白玉京沉默了一会,低声道:“你知道么,我少时狂妄,认为自己无所不能。我读书,立下的目标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念起来,是不是很有气魄,很热血?然而父兄离世,我方知人世艰难。抱负终究是抱负,人敌不过天命。我不想认命,所以我苦苦谋划了多年,可最终……一切成空。连我的复仇,也在,上位者的算计之中。”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陆九万复述了遍,悠然感慨,“真是相当有气势的话啊!” “是,这句话是宋朝张载说的,很多读书人将此奉为圭臬。”白玉京抱膝而坐,觉得世事荒谬极了,“云青你知道么,人是需要一点念头推着往前走的。我少年时,读起书来废寝忘食,所思所想全是大而空的念头。很多同龄人,跟我一样,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那个时候,我们是真心相信着这些话,真的觉得大燕的将来靠我们。 “可到头来,人一点点长大,一部分人因资质不够退出,一部分人因家境贫寒退出,还有一部分人即便通过科举入了朝堂,也早丧失了曾经的情怀,所以他们会庸庸碌碌,会贪污受贿,甚至会草菅人命。 “从前我瞧不起他们,觉得他们没点坚守。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啊,这世间不是恒定不变的,有阳面就有阴面,有春花就有冬雪。每个人的经历不同,大家看到的世间不是同一个地方。有的人看到了黑暗,就容易愤世嫉俗;有的人看到了花团锦簇,就相对平和。那些一以贯之的人,或许不是性情坚韧,可能只是生活比其他人平顺,仅此而已。” 陆九万安静听着他剖析世事和内心,没有表示对或是不对,只是在他话音落下后,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语气郑重地道:“随波逐流,本就是人的天性,或者说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普通人这么做无可厚非。可是陶然,人一旦披上了官服,就不再是普通人了。 “我们手里有权,我们能上达天听,如果连我们都选择独善其身,那么普通人还能依靠谁呢,这世间什么时候才能好?庶民可以逃避,官吏却不能。因为他们领的薪俸,他们获取的权力,本就包含了对各种风险的补偿。” 白玉京愣了,顿了顿,轻声问:“你是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对。”陆九万微微颔首,“你们读书人,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责任是一层层递进的。你不入仕,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违反律法。你可以风花雪月,醉生梦死;可以遁入深山,寻访仙人;可以写诗作文,痛骂这个世道,都可以。但只要披上了官服,人,还是要有点责任感的。” 白玉京若有所思,他从来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纵然知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却也只是落在纸面上,他所了解的民生不过是故纸堆里一条条记载,单薄而浅显。从未有人从这个方向跟他一点点讲透,将他生生从膏粱锦绣里扯出来,要他睁眼看天下,记住“责任”二字。 “你以为那些好官吏,都是因为有着一腔热血与抱负才好么?”陆九万点醒他,“不是的。大部分官吏务实,是因为有朝廷的任务压着,再加上他们有责任心。” 白玉京仿佛明白了,又仿佛没明白,好半晌他才喃喃道:“我大约知道父亲为何明知前方险峻,却还要前行了。” 护国公府,受大燕子民供养,自当保疆守土,回馈百姓。 白家忠的从来不是一家一姓,而是大燕,是大燕万民。 道理说透想透,刹那如拨云见日,白玉京积压在心头的阴霾有了散去的征兆。 这人哪,一舒服了就要作妖。他眨眨眼,忽然小声嘟囔:“姐姐,我心里难受,要抱抱。” “美得你!”陆九万听见了马蹄嘚嘚之声,起身拍拍衣上草籽,伸手将他拉起来,“走啦!你不累么?” “累,但是,但是跟云青你在一起很安心。”白玉京握着她的手,仿似握住了定心丹,“今夜的经历,还挺,值得回味的。” 陆九万笑了下,安心,这还真是谈情说爱的对象头一遭对此给出正面评价。一般那些男人会说“天真”“强势”“主意太正”“太能管男人的事”,总之,他们跟她在一起累,她跟他们在一起憋屈,彼此都觉得没法跟对方长期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陆九万枣红马大红果然带回了垂头丧气的白家马。 大红精精神神跑到主人身边,讨好地蹭蹭脖子,咴咴炫耀功劳,顺便踩一脚无能书生养的无能驽马。 “行行行,回家给你吃豆饼。”陆九万让它蹭得脖子痒,连忙不住口地夸赞,“大红体力好跑得快,最厉害了!” “大红……”白玉京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决定回去替她想一个文雅点的名儿。 第102章 不肖子的留言 天还黑着,城门却已然开了,两人并骑进了城。按理说,一男一女刚定了情,正是腻腻歪歪,难舍难分的时候。可陆九万昨天顶撞了老赵,得去官署善后;白玉京则是书生体格,要回家补觉。 陆九万将情郎送至护国公府,在门口叮嘱他:“回去好好睡一觉,别瞎想。再怎么难受,路都要往前走。” 白玉京点头如捣蒜,看她要走,忽然叫住她,从荷包里掏出一个梅花形金锞子:“栖花楼的朝食很好吃,你吃了饭再去点卯!” 陆九万瞧着那只精致的金锞子,猜测可能是他昨日准备打点内侍的,忍不住笑道:“栖花楼要价没那么黑。陶然,你是要养我么?” 白玉京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可我除了万贯家财,也没有能拿出手的呀!” 陆九万觉得他在炫耀,狠狠捞起金锞子,策马跑远了。 白玉京等一人一马看不见影子了,才哼着小调进了门,沐浴更衣吃过早饭后,直接上床补觉。 令他意外的是,蠢儿子竟然没照吩咐等三天,而是直接给他托了梦。 “父亲容秉,金吾卫中勋贵子弟向来多,儿子乃护国公府后代,入金吾卫算是陛下优待白家人。原本负责内库的是诚意侯家的子弟,也就是皇后娘家人。在此之前听说内库出现过亏空,陛下大发雷霆,皇后召了沈家女眷进宫申斥。护国公府世代忠烈,陛下自是想到了儿子。” 白歌照例恭恭敬敬垂手回话,“自祖父去世后,咱家一直在走下坡路,并没有与人结下特别深的梁子。倒是陛下,不知为何,似乎对白家未卜先知的事情很感兴趣。儿子并未细看过通明石,只知道是黑色的。前段时日,陛下处置了沈家后,命人盘查了内库,结果发现通明石不翼而飞,再加上有小人指证儿子,一怒之下便给儿子定了罪。” 说完了正事,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迟疑了下才道,“母亲姓薛,出身江阴侯府。” 白玉京脑子轰的一声炸了,一脚踏空的感觉袭来,他直接被抛出了梦境。 他顾不得身体不适,艰难爬起来用纸笔记录下儿子梦中所言。这信息量实在太大了,可最让白玉京受到冲击的居然是孩他娘居然不是陆九万?! “薛,江阴侯府。”白玉京思来想去,方从脑子犄角旮旯里扒出点记忆,那似乎是奶奶给他相看的贵女之一。当初两人甫一见面,就因粽子口味问题吵了一架,谁都不肯相让,最后薛家姑娘脾气上来,一鞭子将他抽翻在地,两人彻底结下了梁子。 “怎么会是她?”白玉京觉得匪夷所思,“薛谅那个人,脾气那般暴戾,我怎么可能娶她?这不找揍么!” 白玉京挠挠头,想到了一个特别严重的问题,如果孩他娘换了,生出来的还是白歌么? 该不会还没等他解决通明石的难题,儿子就因他与陆九万定情,直接消失了? 白玉京愁眉苦脸地看记录,心说他是该为了子孙后代委屈自己,还是该为了自己的爱情牺牲子孙后代? 这厢忧心如焚,那厢却欢声笑语。 因着白玉京数夜不曾归家,昨日又进了宫,老夫人担忧孙子,特地把谢家父子叫来盘问。 谢扬见瞒不住了,只得用干巴巴的语气和盘托出:“公爷昨日从宫里出来,就骑马出了城,陆千户去追,两人一追一逃,我爹说那叫情趣,又不是私奔,要我别管。” 老夫人看了眼赔笑搓手的胖厨。 “陆千户近来一直跟公爷住在一起,我爹给他们做几天的饭了。” 老夫人再瞪一眼胖厨。 “昨晚他俩还进了一个屋,公爷叫得可惨可惨了。” 老夫人攸然攥紧了精雕细琢的拐杖。 胖厨狠踩儿子一脚,连忙接过话来:“老夫人您别听这混小子瞎说,那是情趣!这,打是亲骂是爱嘛!小情侣家家的,闹着玩呢!” “你闭嘴!” 白老夫人一辈子精神矍铄,威严极重。自独子与长孙战死沙场,老人家每日拜佛诵经,慢慢陶冶出了佛性,倒是和蔼了许多。可此刻她一拉脸,从前的威势骤然上身,震得胖厨再不敢插科打诨。 她甚和蔼地哄劝谢扬:“好孩子,莫要怕,跟我说说,他俩怎么认识的?” 谢扬一向不怎么通人情世故,老夫人问,他就说:“公爷老缠着陆千户,之前他还扒着人家的大门不肯走,陆千户让他缠烦了,把他丢了出来。” 老夫人倒抽一口凉气。 “公爷可不要脸了,人家陆千户出京办差,他舍不得,在大街上嚷嚷陆千户始乱终弃,闹得人家下不来台。” 老夫人直接脸黑了。 “陆千户骂他脑子有病,我不敢说。” 老夫人狂捻佛珠,免得自己现在就请家法揍那个丢人的东西。 胖厨不得不替白玉京说句公道话:“那个,烈女怕郎缠,这这这,公爷他这……总算开窍了不是?虽说法子不太……” 老夫人冷哼一声,怒问:“那他追上了么?” 谢家父子互相看看,两人不清楚昨晚的事,胖厨硬着头皮道:“没听公爷交代。不过!两人都住一个屋檐下了,应当,应当……” “他把人家姑娘当什么了?”白老夫人火气更盛,“人家前途无量的姑娘,他把人搁小院里,没名没分,让人当外室么?他要喜欢,那就好生追人,待定了情,堂堂正正走三媒六聘,现在算怎么回事?” 听话听音,胖厨立即明白老夫人并非反对这桩婚事,连忙替白玉京开脱:“陆千户之前有事要办,秘密差事,不好暴露。公爷就提供了住处,没强迫,没欺骗。” 老夫人松了口气,脸色和缓了些:“那姑娘多大了?性情如何?” “今年二十二了,性情挺,爽朗的。”胖厨唯恐主家嫌弃年纪,赶紧替陆九万说好话,“二十二,五品官,前程好着呢!她外家是提刑按察使,正三品;她父亲是太子的先生。” 谁成想,白老夫人的关注点非常神奇。老太太闻言大喜,猛一拍大腿,哈哈大笑:“二十二好,二十二妙!女大三,抱金砖!这姑娘还是位女官,真出息!京哥儿总算争气了回!” 准备了一肚子好话的胖厨跟儿子面面相觑,心说公爷我们尽力了,您要还追不上陆千户,照老夫人对未来孙媳妇的满意程度,您可能得挨家法。 第103章 审马顺 却说陆九万回了白泽卫官署,老赵很有默契地丢过来调查内库的任务,丝毫不提两人昨日的冲突。 他不提,陆九万更不会提,难得糊涂,赵长蒙肯掀过去这页,她求之不得。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指挥使和千户之间隔了不止一级。陆九万有原则归有原则,却不会跟官职过不去。 解印挂冠固然有骨气,可她觉得那是彻底把场子拱手相让,还不如捏着鼻子继续干活,好歹能改善一点是一点。 陆千户吩咐曹敏修带人去北直隶找鬼市贩子陈大有,自己则回值房小憩了会儿,醒后就着人传了内库四人组来白泽卫。 宦官马顺有前科,跟陈大有是同乡,最近与任延熹有钱财往来,尽管哭声愤怒大于恐惧,就目前来说,依然是最大嫌疑人。 马顺最初抵死不认,直到陆九万甩出了他这几年通过陈大有卖掉的宫中藏品,才蔫了下来,低着头委屈:“当年我穷嘛,手头不宽裕宫里打点也多,就,处理了一些皇爷用不到的物什,再说王公公已经罚过我了!这事不是早过去了么?” “可你又犯了呀!” “没有!”马顺豁然抬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可不能瞎说!这次回来,我再没偷过东西!” 看陆九万不信,他当即急了,“我要还干这活,放什么债呀!盗卖藏品可是无本万利,这放债,款子万一收不来,我可就亏大发了!我又不是傻,没事儿拿钱打水漂呢!” 好的,看来马顺确实不像偷通明石的,除非他特别会装。 这位为了洗脱嫌疑,连自个儿放高利债的事儿都交代了,陆九万没有辜负他的坦诚,随手记下来后,打算事后交给相关衙门办理。一码归一码,不能放过一个坏人。 “你跟陈大有什么时候认识的?”陆九万接着问,“最近联系过么?” “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俩一起要过饭,不过不是太熟。后来我在宫里混出点名堂,得知他进京了,就想着提携一把。有句话叫,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那我回不了家,又立不了生祠,看见个老乡,可不觉得亲切嘛!”马顺委屈得抹泪,“后来我给罚去刷恭桶了,好些积蓄……他们说是赃款,都给抄了,我又穷又累,都没供出他来!等我回来后,要打点的嘛,跟他借过一笔钱,就没什么联系了。” 陆九万看看最近的问询记录,提出疑问:“可是有人最近见过你俩,说是他托你办事,你没答应?” 马顺身子一僵,沉默了下,点点头:“是一起喝过酒,嗨,我这不,还他钱嘛!” “只是这样?” “真的!”马顺急了,“之前我放给任延熹一笔钱,他迟迟还不上,陈大有催了几次,最后我没法子了,就问冯大使借了钱还给他。后来就再没见过面了!” “冯仙平?”陆九万皱皱眉,这倒是符合冯仙平“及时雨”的性子,她随口问,“这笔钱有多少?” “挺多的。”马顺想了想,道,“总共四百两。任延熹分了三次还,第一次还了一百二十两,第二次还了五十两,第三次我催了又催,挤出来七十两。连本钱都没还清楚,更别说利钱了!”说着,他紧张起来,“真是第一次放债,您看他,也没还上是?我这,不算放高利债。” 四百两。 陆九万低头看资料,冯仙平一口气能拿出四百两,这哪里像是不慕名利和朴素? 按照国初标准,正五品官岁俸一百九十二石,折银四十多两,纵使近年来随着民生经济复苏,大燕越发繁荣,百官俸禄水涨船高,可同样的,京师生活成本也是逐年上升的。四百两,还是现银,对一个为官才十几年,有妻有妾的人来说,未免太多了。 陆九万在他名下打了个“疑似贪污”的记号,正要继续问,忽然一名下属匆匆进来,俯身就耳,禀告了条令人惊愕的消息:“曹百户说,陈大有已死。” 陆九万怔愣了下,暂且放过马顺,走出来问等候在外曹敏修:“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去北直隶?” “嗨,没去成。”曹敏修一摊手,“您光说北直隶,北直隶大了去了。我想着先找人问问具体地址,结果到了他原先租的院子,同院的人说这人死了,他婆娘这几日正给他收拾东西呢!” “他婆娘?” “姓王,之前一直在北直隶老家带孩子。”曹敏修解释,“那女人胆子不小,还跟我打听谋杀该去哪里告。” “谋杀?”陆九万纳闷,“陈大有到底怎么死的?” “王氏带了一只酒瓶进京,特别笃定地跟我说,陈大有就是喝了里头的毒酒死的。”曹敏修将手里的青瓷酒瓶递给她,“陈大有好酒,平常就喝得挺凶,所以最初人死,王氏也只是骂他喝酒喝的,顺手把酒瓶酒壶啥的都给扔了。结果他家的狗贪嘴,喝了这瓶里的剩酒,第二天就不行了。王氏觉得不对劲,便拿着酒瓶去问了大夫。大夫说这是药酒,治跌打损伤好使,不是喝的。” “他全喝了?”陆九万觉得很神奇,“没觉出不对?” “据说味道不错。”曹敏修耸了耸肩,“王氏说陈大有神神秘秘,炫耀是贵人送他的好酒,舍不得给别人喝。” 陆九万无言以对,可能对于酒鬼来说,什么都阻止不了他们对酒的馋劲儿。 “我特意找咱白泽卫的医士看了,他从瓶子里倒出点药渣,说看着像锦地罗。医书中大多记载无毒,可以往有误食死人的。”曹敏修叹气,“您说这,到底是误服,还是谋杀,真不好说。” 把外敷药酒给人内服,无人证物证的话,纵使告到官府,只要给酒的人咬死不认误导,也只能判陈大有自己嘴馋。 这可比纯粹的毒药隐蔽,杀了人都能让死者家属自认倒霉。 再加上…… 陆九万沉吟了下,大部分百姓不乐意见官,更何况是从北直隶跑到京师讨公道,送酒的人约莫是摸准了这个心理,只是没想到王氏是个胆大心细的,这才暴露了出来,不然还真让对方避了过去。 第104章 松口 陆九万转着酒瓶若有所思,琢磨了下,决定从药酒下手:“治跌打损伤的药酒,我爹会泡,他一般放些三七、红花之类的。锦地罗,没听说过。” “是南方的药草。”曹敏修问得很全,“医士说一般生长在云贵、四川、广东等地。” “广东?”陆九万仰天想了下,她记得冯仙平就是广东人。 她吩咐曹敏修去查冯仙平的财务情况,而后拎着酒瓶回了临时审讯室,将其放在马顺面前,问:“见过这个么?” 马顺哭得正凶,闻言泪眼朦胧瞧了又瞧,点头:“里头是药酒么?冯大使每年春夏都给大家送,说是抹了腿不疼。瓶子跟这个很像,但我不确定是不是。” 陆九万想了下,便明白了。南方梅雨时节潮湿不见阳光,人容易关节疼,可不得靠药酒解决。她转着瓶子问:“冯仙平送人时,会特地交代只能外敷么?” “会啊!”马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外敷药和内服药怎么能一样!弄不好会死人的!” “里头有什么药材?” “这就不知道了。”马顺摇摇头,“这是人家的独门秘方。不过咱北方雨少,冬天有炕,很少用得着,我都拿着当跌打损伤药使。” 说着,他紧张起来:“一瓶药酒而已,不算贿赂?” “这酒,贵么?”陆九万不答反问,“他都给谁送过?” “那可多了去了!冯大使自己配的,他每年都买了药材泡上几大坛子,到处给人送。像我们这些熟人,不用太讲究,他就用普通青瓷瓶装;给上司给贵人送,他就用细腻点的白瓷瓶装。”马顺拼命回想,“任延熹那小子手里存货最多。他上蹿下跳,经常受伤嘛,每年都要讨好几瓶。” “哦?”陆九万心思一动,“这瓶子,是冯大使特地定的?” “对。”马顺点点头,“青瓷瓶上面是莲花纹,白瓷瓶上面是梅花纹,反正相熟的看见瓶就知道是他送的。” “青白瓶里的药一样么?” “这咱哪知道啊!”马顺为难地道,“我用着都差不多。手头拮据,又得打点的时候,我从冯大使那里买过几瓶白瓷瓶的,价钱是青瓷瓶的三倍。” 想了想,他忽然“啊”了声:“我想起来了!梁庆北那个穷酸书生倒是私底下抱怨过,说白瓷瓶的治伤立竿见影,还说冯大使送我们青瓷瓶的是瞧不起大家。嘿,白得的东西,哪那么多挑剔!人家一个不送,你也说不着什么,对?” 陆九万脸上浮起一言难尽的神色,合着梁庆北跟谁都合不来,对冯仙平仅是相对观感较好。 马顺看她并不凶恶,胆子大了些,小心地打听:“是,冯大使卷进来了么?” 陆九万没吱声。 马顺憋了半晌,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替他说话:“冯大使这人,挺讲道义的,不像是偷鸡摸狗之辈,跟我们这类人不一样。我们,嗨,说难听点,没根的人,还讲究啥呀!他们读书人不一样,读书人守规矩。” 陆九万看出来了,王浩恩麾下的人,多数有俩特点,一是对钱格外看重,二是特别仗义,容易心软。 比如冯仙平,明显巨额财产来源不明,马顺一个擅长管账的,居然坚定认为他是个好人,除了选择性眼瞎,约莫没别的解释。 陆九万不得不提醒他:“冯大使出手就是四百两,你就没觉得哪里不太对?” “没啊,这有什么,他……”马顺强行解释,“没准儿人家族里有钱呢?再说他们文人都有个润笔费,应当不会缺钱?” 显然,马公公搞多了灰色收入,对于正常收入应该是什么样子,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陆九万放弃跟他讨论这个问题,收回青瓷瓶,语气平静地通知他:“你那好同乡,陈大有,回家没多久就去世了。对此,你有什么线索么?” 简陋的审讯室骤然静了下来,马顺愕然望着她,眸中带着难以置信。良久,他语无伦次地确认:“是,是哪个陈大有?重名?不是,他在北直隶死了,京师怎么会知道?”他仿佛找到了原因,斩钉截铁地下结论,“你诈我!不是陆千户,您不能为了审案,就诅咒人死啊!他年纪轻轻的……” “他娘子姓王。”陆九万打断有些疯癫的他。 喋喋不休戛然而止,马顺直勾勾盯着她,嘴唇一张一合,好半晌,他才低下头去,一滴水珠落在了手背上,晶莹剔透,带着温热。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哪怕是因理念不合掰了,对于熟人离世还是会伤心难过。 “他,怎么死的?”马顺还抱着丁点期盼,“是病死的,还是,喝酒喝死的?” “是中毒。” 马顺沉默了会儿,吸了吸鼻子,小声交代:“我,我跟他小时候一起要过饭,后来,我入宫,他被人收养,就,没了联系。” 陆九万知道,陈大有的死,终于破开了马顺的心防。 “一开始我俩合作的时候,处理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就是那种有破损的,宫里贵人不稀罕用的,只要给别人塞点好处,便能糊弄过去,没人追究的。后来,后来他胃口越来越大,有天跟我说,想搞笔大的,还说别人谁谁谁,进宫比我晚,送出来的东西值钱多了,人家早发财买宅子了。 “最初我不敢,但他跟我说,会帮我在老家族里收养个孩子,挂在我名下,让我百年后有人祭拜。我心动了,想着得给孩子留点财产,就大着胆子送出去一个黄玉如意……真就那一个值钱的!谁知道,谁知道就被人逮住了呢?” 马顺语声更咽,抹了抹泪,接着道,“再回来,我不敢了,想收手,陈大有不乐意,借钱的时候不情不愿的。我早该察觉到不对的,前段时日我俩吵了一架,我还上钱后,谁都不理谁了。” 陆九万皱了皱眉,马顺和张大亨勾勒出的陈大有胆大心细,为了钱财不择手段,并且对人对情有点淡漠。这种人如无意外,一般会过得比较舒服。 她想了想,问:“你俩提过通明石或波斯贡物么?” “没有。” 陆九万回忆着张大亨的口供,觉得不对劲。 “他那老乡,一开始似乎不想接他这活儿……人家老乡拒绝了几次,陈大有不甘心,愁得喝了好几顿酒。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他老乡又同意了。” 她忍不住问:“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马顺这回没犹豫,肯定地答:“六月中下旬,具体日子记不得了。” 时间上很接近,但陆九万觉得陈大有那位“老乡”,十有八九不是马顺。 第105章 转移 马顺起身离开的时候,望着陆九万迟疑地问:“陆千户,咱们是不是见过?” 哦豁,看来是对夜审一事有印象。 陆九万微微一笑,给了个自己体会的眼神,便让人带他暂时去小厅坐着,而后翻翻卷宗,让人传了相对没心眼的任延熹过来。 任延熹忘性大,不记仇,那夜的惊骇一过,照旧活蹦乱跳到处玩。 陆九万把青瓷酒瓶往他面前一墩,开门见山:“见过这只瓷瓶么?” “见过啊!”任延熹颇觉莫名其妙,“冯大使装药酒的瓶子嘛!我家有好多呢!” 行,真配合。 “你从冯大使那里一共拿了多少瓶?” “这我哪记得!”任延熹哭笑不得,“他那个白瓶的药酒特好用,勋贵家武将多嘛,容易受伤,所以我没少问他买了。” “那青瓷瓶的呢?” “嗨,这种药效一般,伤好得慢,明明有好的,我遭那罪干啥!”任延熹答得理所当然,“我就一开始的时候收了,后来都拿去送我家老管事了。老人家老寒腿嘛,没事拿着搓搓,挺舒服。” 陆九万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什么叫出身差异。 “你认识陈大有么?” “那是谁?”任延熹满脸都写着“糊涂”二字。 陆九万提示他:“是一个鬼市的贩子,跟马顺是同乡。” “哦,他啊!”任延熹兴趣缺缺,“这人挺,不地道的,见过几次,没说过话。” “哦?”陆九万来了精神,“为何这么说?” 任延熹想了想,先从最直接的地方说:“我之前借了马公公一笔钱嘛,后来才知道,马公公当时也穷得叮当响,钱是他老乡的。前几个月,那人来西安门找过几次马公公,每次两人都不欢而散。我寻思着可能是钱的事儿,我就赶紧凑了凑手头的钱,为此还卖了一名舞姬,能还的部分先还上,免得马公公难做。” 要不就说欠钱的是大爷,明明是任延熹欠债,最后他还不喜欢催债的。 “其实最主要的是,我有次看见他跟冯大使在一起喝酒。”任延熹解释,“就在一家酒肆里,哎哟,他对冯大使那个谄媚哦!啧啧,我隐约还听见他贬损马公公,呸,这样的老乡谁敢要!” 陆九万一愣,连忙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俩喝酒么?”任延熹仰头想了想,不确定地道,“大概是四五月?” 四五月,这正好是马顺拒绝继续盗卖宫中藏品,跟陈大有闹得不愉快的时候。如果这时候冯仙平趁虚而入,与陈大有达成了合作,那么他那巨额现银来源便清楚了——冯仙平接替了马顺。 而马顺跟陈大有最后一次见面是六月中下旬,为的是还清欠债。 也就是说,马顺从冯仙平那里借的四百两,很可能是冯仙平与陈大有合作所得。 陆九万啼笑皆非,这四百两银子,兜兜转转,真个神奇。 曹敏修还在查冯仙平的财产,陆九万照例把任延熹请进小厅独坐后,传了梁庆北进来。 梁庆北穿着半新不旧的官袍,长年耷拉着脸,好似每个人都欠了他银子,生就一副愤懑不平的气质。这样的人在官场不太讨喜,当御史可能人尽其用,进户部就有点格格不入。 他平静地坐下,冲陆九万微微点头,眉宇间是对狗特务的敌意。 陆九万见多了这类文人,并未往心里去,甚和气地招呼:“找你来只是了解些情况。你知道陈大有此人么?” 梁庆北瞳孔微微扩大,而后迅速低下头去,半晌轻轻嗯了声。 “能,说说他么?” “没什么好说的,就一贩子而已。”梁庆北语气中充斥着居高临下,“我等读书人,怎会与他为伍?” “不是,我不是说你跟他有联系,我是说,你了解他么?见过他么?”陆九万有种感觉,跟梁庆北说话,可能会很累。 梁庆北皱了皱眉,眼中带着不加掩饰的不屑:“见过,以前缠着马顺,后来巴结冯大使,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九万真有点同情马顺了,合着除了他自个儿不知道,其余人全知道陈大有攀上了冯仙平。 “那,你最后一次见陈大有,是什么时候?” 陆九万话音未落,梁庆北便嗤笑着开口,语气有几分激动:“自古士农工商,我堂堂二甲进士,户部官员,为何要留意他?” 陆九万撑着额头,果然,这人完全活在自己世界里,清高得不得了。 她忍下心头烦躁,换了个说法:“他人死了,我们需要调查……” “他死不死的关我什么事儿?”梁庆北更怒,“他跟谁有来往,你们就去调查谁,何必传我过来?” 娘的,完全没法交流! 恰好这时候曹敏修送来了冯仙平的财产初步调查结果,陆九万连忙让人也把梁庆北送去小厅独坐。 冯仙平名下财产确实跟他表现出来的形象不太符合。 “一件衣服穿好几年,还当他多穷呢!我找人摸进他书房,找到一只匣子,好家伙,一沓的田契。”曹敏修比划,“要是买房置地就罢了,不是,那是他老家的人投献!还是他们文人会玩。” 所谓投献,就是文人中举后,便有了免除赋税的资格,同乡将田产托在他们名下以逃避赋税。当然,这是有偿的。双方互惠互利,一拍即合,唯一受损的只有朝廷。 “所以,冯仙平并不缺钱。”陆九万心里有了底,“相反,他手头还挺阔绰。” “没错!”曹敏修点点头,“冯大使风评甚好,我觉得,跟他不缺钱有很大关系。人,没钱就没法讲究,不讲究就提升不了个人形象,更别提充当什么及时雨。您看底层小官,有几个声名赫赫的?在京师能温饱就不错啦!” 陆九万忍不住笑,觉得他窥到了真相:“文人管这叫养望。” “养望?培养虚名?”曹敏修乐了,“他一个户部五品官养望,逗我呢!想养望去翰林院哪,户部是干实务的地儿,他养望,简直舍本逐末嘛!”顿了顿,他了然地道,“这人能力平平,自知凭资历没啥竞争力,搞歪门邪道呢!” 要不大家就讨厌白泽卫了,狗特务总是打破他们的美好幻想,往往在不经意间就把完美之人拉下了神坛。比如,现在最大嫌疑人已经从马顺那里,转移到了冯仙平身上。 第106章 旧瓶装新酒 冯仙平此人常年官袍和青布直裰,无论对谁都一副耐心极好的模样,接人待物令人如沐春风,至少在年轻人群体中挺受欢迎。 陆九万记得他滴水不漏的模样,上来先把他的财务情况说了下,微笑着问:“冯大使,您看是不是解释下?” 冯仙平从听到第一条起,脸色就变了,他沉默了下,叹息:“按理说亲亲相隐,可家母这……唉,我也是给蒙在了鼓里!本以为是家里合法买的,谁成想……” “可是冯大使,就算是合法买卖,您不觉得,这田产价值早超过了您的俸禄吗?”陆九万打断他,“还是说,您有其他收入来源?” 冯仙平额头冒汗,不过他显然有所准备,勉强笑道:“陆千户,是这样的,南方宗族势力比较强大,往往族里出一个读书有成的子弟,亲朋好友都会帮衬这些。这,村规民约一向如此。” 陆九万不吃他这套,趁势丢出了陈大有:“村规民约可没允许您盗卖内库藏品。” 冯仙平陡然僵住,笑容有点绷不住:“这可不能乱说。” “乱不乱说的,找来陈大有问问不得了。”陆九万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慢慢道,“您给陈大有送了瓶毒酒,他这会儿正恨着您呢!” “毒,什么毒酒?”冯仙平懵然望她,“我没给他送毒酒啊!” 陆九万露出意味深长地表情:“这么说来,您承认认识他了?” 冯仙平再次僵住,微微乱了方寸:“他经常来西安门找马公公,我,自然认得。不过不熟,点头之交而已。” “是么?”陆九万将青瓷酒瓶拿出来,质问,“既然关系如此浅,您为何还送了毒酒给他?这酒瓶,是您的?” 冯仙平瞳孔攸然扩大,在以权谋私和杀人害命之间选择了前者:“我没给他送过酒。真没有。今年的酒已经没了,最后几瓶全被任延熹那小子买走了。” “可是这酒瓶……” “陆千户,从我这里送出去的酒,不计其数。”冯仙平意识到有人在栽赃陷害他,反而放松了下来,“想我冯某人向来与人为善,这要么是误会,要么是我挡了别人的道。” 陆九万若有所思。 “陈大有如今怎么样?是个什么症状?”冯仙平奇怪地问,“什么毒那么厉害,能通过肌肤伤人?蛇毒?他皮肤上有伤口?” 陆九万回过神来,不咸不淡地夸赞:“看来您对药有研究。” “倒也不是。”冯仙平解释,“广东那边湿热,家家户户做饭的时候都爱放些药材。” 陆九万沉吟了下,和盘托出:“陈大有已死,是喝了毒酒所致。” “喝?”冯仙平猛地拔高了声音,“这酒怎么能喝?里头一些药材是有毒的!而且,而且它是苦的啊!又苦又涩,这怎么喝?我就是怕人误服,连味都没调,丁点糖和蜂蜜都没放。” “苦的?”陆九万愣了愣,立即拉门出去,吩咐人去传陈大有的遗孀王氏过来。 她突然有个猜测,这件事很可能是别人用旧瓶装了新酒。 陆九万坐下来,整理了下头绪,问:“你跟陈大有,是什么时候开始合作的?”为了堵死冯仙平狡辩的路,她又加了句,“冯大使,我们都晓得您向来思虑周全,故此特意将您放在最后问询,再加上王氏如今铁了心要跟凶手死磕,您觉得,瞒得住?更何况单是马顺从你这里借走的四百两,您就解释不清?” 爱惜羽毛之人,同样也是容易瞻前顾后之人,冯仙平权衡利弊后,无奈颔首:“是,在马顺退出后,我确实跟陈大有联系上了。陆千户,虽说冯某通过他获利,但却是按宫中规矩来的。” 冯仙平此人做得比马顺聪明,即便追究罪行也不会太重。两害相权取其轻,相对于杀人来说,这点罪行反倒无足轻重。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六月中旬。”冯仙平解释,“陈大有此人贪得无厌,心里没数。他不知打哪儿听说了波斯贡物,非要我给他偷出来。这我哪敢啊,全天下就那一块,陛下随时都可能会看,风险实在太大。陈大有缠磨了几次,我实在受不了,就干脆疏远了。” 陆九万点点头,再一次想起了和张大亨的对话: “他那老乡,一开始似乎不想接他这活儿……人家老乡拒绝了几次,陈大有不甘心,愁得喝了好几顿酒。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他老乡又同意了。” “确定是他老乡?” “那咱哪知道!反正东西给他送出来了。都说财帛动人心,没准儿是找了其他路子呢!” 如果马顺早已成了局外人,那么冯仙平应当就是最初拒绝陈大有的“老乡”。 可最后是谁与他合作的呢? 从人缘和胆量上,任延熹最可疑,但这个人没什么心机,不太像装的。那么四人中唯一有可能的就剩了梁庆北,但这与他目下无尘的性情不符合。两人都有可能,却也都有各自的不可能。 至于动机…… 陆九万问:“我听说接触过波斯贡物之人会做噩梦,冯大使可中过招?” 冯仙平沉默了下,苦笑:“这帮兔崽子,连这都交代了。”他叹息一声,颔首,“那夜我梦到被人抢了功劳,仕途无望。”顿了顿,他低声道,“纵然我装得再不慕名利,可俗人就是俗人,我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若天意如此……” “那,梁庆北梦到了什么?”陆九万不由问,“他跟你提过么?” “没,这小伙子跟锯嘴葫芦似的,不爱闲聊。”冯仙平摇摇头,“那日马顺跟任延熹聊噩梦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见梁庆北神色不好,问过几句,他没说。不过也好猜,想来,是跟我们几个有关,或者是他家里会出什么事儿。这个噩梦基本是围绕着自身来的,应该不会超出这个范畴。” 陆九万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姜还是老的辣,相对马顺和任延熹只会瑟瑟发抖,老谋深算冯仙平显然已习惯性地总结出了共同点。 第107章 真凶 陆九万安置了内库四人组,看看到了午饭时辰,正要出去随便吃点,就见一个小校尉提着个十分精致的食盒跑了过来:“头儿,栖花楼的伙计给你送了饭,说是有人在他们家订了一个月。我让他在外头等着,这饭能收不?不能收我给退回去。” 小校尉是新来的,干活积极,就是性子有点莽,问得让人下不来台。 不过陆九万向来脸皮厚,她稍稍一想就猜到是白玉京订的。白公爷不差钱,想让心上人吃顿好的,没毛病。 她伸手接过食盒,吩咐小校尉去查一桩事情,便径自回了值房。 雕着兰花纹路的食盒里,放了两菜一汤并一盘羊肉包子,显然白玉京特意交代过栖花楼,饭菜都是照着陆九万口味来的。 陆九万拿起包子咬了一口,皮薄且软,大团肉馅裹在汤汁里,浸润得油光水亮,品一品,浓郁肉味裹挟着些微膻味和葱味直冲鼻腔,好吃极了。 想想两人日后如何相处,陆九万忍不住笑了。 她爱吃羊肉,偏生白玉京闻不得羊膻味,两人吃顿饭怕是一堆忌讳。 一顿午饭用得舒心自在,陆九万眯眼歇了会儿,曹敏修也安排好了王氏的问询事宜。 王氏是个泼辣能干的女子,她记性非常好:“据我家那口子说,那药酒,清甜微苦,药味浓郁,并不算太难喝。” “确定?” “确定!”王氏语气肯定,“那死鬼还想给儿子抿一口,让我给拦住了。” “陈大有提没提过京里的事情?” “他,这次回来确实有点不对劲。”王氏迟疑着道,“以往他每次回来,都跟我唠叨外头的事情。可这次……他,格外亢奋,只反复跟我说发财了,赚了很多钱,可以买房置地,可以送儿子去城里读书。至于赚钱的过程,他却,神神秘秘,只说贵人提携。” “贵人?”陆九万追问,“关于贵人,他说了什么?” “他,没怎么透露,说干的是掉脑袋的事儿,不能提。”王氏苦思冥想,直到要退出审讯室了,才忽然一拍巴掌,“我想起来了,他曾说过一句,年纪大的顾虑多,就是不如找年轻人。”这似乎开启了记忆闸门,王氏越说越顺,“对,他还说这个年轻人虽说性子不太好,还不肯喝酒,瞧上去不真诚,办事却很利索,也足够小心。陈大有这次匆忙回来,就是得了年轻人的提醒。” 不肯喝酒。 陆九万忽而记起梁庆北那夜半醒不醒间嘟囔的话: “飞扬跋扈,不是好东西!不去,不会喝酒!不想借就直说……” 她心里顿时有了数。 傍晚的时候,出去调查的小校尉回来了,各种线索汇总以后,陆九万正式提审梁庆北。 愤世嫉俗的官员故技重施,甫一进来便大声嚷嚷,试图用义正言辞标榜一身正气。 陆九万人证物证在手,可不会再跟他客气,直接命人将他按老实了:“刑不上大夫,是分情况的。”她淡淡提醒胡搅蛮缠之人,“这里是白泽卫,陛下都将此案交过来了,你该知道朝廷的决心。” 梁庆北冷静下来,一字一顿地强调:“我乃朝廷命官,你们不能随意污蔑。” “是不是污蔑,先听我说说,嗯?”陆九万亮出了獠牙,“梁庆北,那夜在荒院审案,别人听说波斯贡物丢了,第一反应是‘不是已经找回来了,什么时候又丢一次’;而你的反应非常激烈,你斩钉截铁地说‘波斯贡物好端端在内库放着’。品出不同了么?” 梁庆北面色变幻,陡地意识到自己露馅了。他咬牙切牙切齿地低喝:“原来那夜是你们白泽卫装神弄鬼!” 陆九万不想节外生枝,并没有提金吾卫,而是认下了这口锅。她慢条斯理地道:“你说,什么人才会问都不问,就笃定波斯贡物还在呢?你清楚地知道,送回内库的那块是假的,你想顺水推舟。” “无凭无据……” “我能审你,就说明我已掌握了确凿证据。”陆九万不疾不徐,一样样往外亮,“你这人不嗜甜,六月下旬却买了一罐蜂蜜。你不喝酒,却在酒肆买了一壶酒。且你这人不爱跟人交往,基本不带人回家。显然,这些东西也不是给客人准备的。” 梁庆北呼吸一滞。 “你从冯仙平那里得来的药酒,还有么?”陆九万从容丢下炸药,“你往冯仙平的药酒里掺了蜂蜜,然后送给了陈大有,并吓唬他草原人会灭口,将他吓回了老家。” 梁庆北双手攸然攥紧了袍子。 “怎么,冯仙平跟陈大有合作之事,刺激到你了?”陆九万笑着问,“是不是觉得观念被颠覆了?曾经坚定认为的好人,却也是个跟人同流合污的。让我猜猜,你,在嫉妒,还是在羡慕,你……” “你懂什么?!”梁庆北呼吸急促,陡然打断她,“你懂什么!他们,他们都不是好人!尤其是冯仙平。我那么信任他,我以为他是个淡泊名利,有担当之人,可,可他,他才是藏得最深的!” 陆九万以为他会说冯仙平有巨额财产之事,谁成想对方说的是,“我最信任的这个人,将来会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让我替他背锅!真是虚伪,还以为他多愿意提携年轻人,原来不过是惺惺作态!” 陆九万怔了下,意识到他说的是那个噩梦,她忍不住提醒:“未发生的事情,做不得真的。” “不!我说的是真的!”梁庆北低声道,“那夜我们都做了梦,马顺梦见波斯贡物不翼而飞,任延熹梦见他被赌场断手,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最初我也以为是梦,直到那天陈大有缠磨冯仙平,我隐约听到了‘波斯贡物’四字。联系那个梦,我一下明白了。陈大有托冯仙平盗走波斯贡物,马顺的噩梦即将成真。而任延熹赌瘾仍在,断手也是迟早的事儿。” “所以,你认为你的梦也会成真?” “对!”梁庆北剧烈喘息着,“既如此,我不如抢先下手,跟陈大有合作!” 陆九万不太理解这个思路:“你既看不惯他们的勾当,为何不去出首,反而还要跟卖了波斯贡物?” 梁庆北笑了笑,笑意有些冷:“风平浪静,何时才能暴露蠹虫?” 陆九万猛然明白了。 梁庆北先用波斯贡物被盗一事,将内库推上风口浪尖,朝廷彻查时,必然会查出马顺放高利债、任延熹赌博,以及冯仙平表里不一;陈大友之死没人理会最好,如果暴露出来,冯仙平就成了最大嫌疑人。这样一来,内库四人组,得离开三个。 “我不该买酒的。”梁庆北抹了把脸,“我估计错误,灌了蜂蜜后,酒瓶就满了,根本用不着酒。那样你们也逮不着我。” 陆九万看着他豁出去的神情,沉默了半晌,才一阵见血地指出:“你并不是为了替朝廷除害。你只是想报复和往上爬。你不会喝酒,马顺和任延熹逼你喝酒,你们仨结下了梁子。后来你钱不凑手,问他们借钱没借到,更是耿耿于怀。除掉冯仙平,你是唯一获利者。梁庆北,你没有那么高尚。” 梁庆北双肩一颤,死死瞪着她,目眦欲裂。 第108章 来自奶奶的开导 “是啊,我没那么高尚。” 梁庆北面上浮现出扭曲神色,“我二十年寒窗苦读,我洁身自好,可最终呢?他们才是一伙的,同流合污永远比独善其身更容易。入仕前,谁不怀有一腔报国热血,可结果呢?似我等寒门出身之人,根本,混、不、开!这个朝廷,不值得我报效!” “可这不是你栽赃陷害,杀人灭口的理由。”陆九万淡淡道,“没背景之人的确不好出头,可你的问题不在于此。” “是,我不会喝酒,不会逢场作戏……” “你为何总在这些旁门左道上找理由?”陆九万看不惯此人怨天尤人,“按大燕规定,户部官吏不得用浙江、江西、苏、松之人。因为这几个地方相对发达,是赋税重要来源地,朝廷担心官商勾结,徇私舞弊。刨去这几个地方,其余各地大家情况都差不多。可是梁副使,入仕前你尚且读了二十年的四书五经,入仕后你又读了什么?” 梁庆北懵然望她。 “纵使我不学无术,亦能数出诸如《九章算术》《考工记》《富国策》《管子》《盐铁贵粟论》等书,请问您作为户部官员,通读了几部?”陆九万的质问犀利而又狠辣,“您对经济没有足够的认知,要如何处理公事?凭借子曰,还是凭借之乎者也?” 梁庆北踉跄后撤,眼前电闪雷鸣,猛烈冲击着他。陆九万说的这几部经济着作,户部的前辈也曾给他推荐过,是他清高,耻于言利,对此不屑一顾,即便上司反复敲打提醒,他也是抱着排斥的态度去读,并没有认真研习过。 他想说他穷,他买不起书,可这理由是如此的薄弱,毕竟他日常抄书,完全有机会接触这些。说白了,他只是不想看。 “三四十岁,从五品官,以你的年岁和能力,我真瞧不出户部苛待你。”陆九万摇摇头,客观地评价,“想来户部明知你的性子,还把你放在内库,就是看重你‘眼里不揉沙子’。可惜,您似乎也变成了沙子。” 梁庆北双肩微颤,恍惚中,他想起户部原先带他的前辈送他来内库时,曾摇头叹息:“冯仙平这个人,圆滑机敏,唯独缺点棱角,对上宦官怕是会丢了坚持。” 原来如此,原来他本就不需要阿谀奉承。 可怜他醒悟得太晚,并没有坚守住气节,反而成了更大的蠹虫。 梁庆北被带走了,走时又哭又笑,癫狂得似重新认识人世,千言万语,无人再听。 昏黄的灯烛里,陆九万合上记录,抱着卷宗走出了长长的黑暗甬道。 沉重的门是一道无形之刃,劈开了黑暗。天光与阴沉,干净与污浊,在此交汇分离,一侧朝气蓬勃,一侧鬼哭狼嚎。 艳艳天光铺洒京师,映得护国公府通明而温馨。 庭院里的桂花开了,馥郁悠远,细碎的花在枝头摇曳,风一吹,簌簌落下了金雨。 小丫鬟们叽叽喳喳围着桂花树转圈,七嘴八舌讨论收集了桂花是做糖桂花,还是做香囊。 白玉京整理完蠢儿子的留言,又睡了个回笼觉,一直到半下午才醒,此刻正闷头用饭。 白老夫人坐在一旁,甚慈爱地瞧着他,满眼都是我大宝孙子真厉害,居然找了个女官当媳妇儿。白老夫人看一会儿,想起一茬,尽管很想吩咐人去给未来孙媳妇儿送吃送喝送衣服,可她顾忌着风评,还是勉强按捺下了欢欣,将一腔喜悦都倾注在了劝饭上:“这是江阴产的鲚鱼,今秋刚围捕的,尝尝。” “江阴?”白玉京忽然想起蠢儿子所说的母亲,登时淡了兴致,勉强吃了几口,便让人撤了下去。 “怎么不吃了?”白老夫人不太高兴,“明明跟陆丫头在一起的时候,胃口老好了,回了家就这么不给面。怎么,陪我这个老婆子,委屈你了?” “不是,奶奶您别多想。”白玉京擦干净手脸,犹豫了一下,挥手将下人撵了出去,小声交代,“奶奶,您还是跟原先一样过日子,对我跟云青的事儿,别太上心。” 白老夫人露出了然的神情:“我懂,年轻人,脸皮薄!不去打扰你们。” “不是这个,我是说,这事儿不一定能成。”白玉京有点心灰意懒,“我通过窃天玉问了下儿子,他说未来的护国公夫人是薛谅。” “谁?江阴侯家的姑娘?”白老夫人明白了,“怪不得你一听江阴就没了胃口。” 白玉京恹恹点头,缩在文椅里叹气:“好不容易找着个互相合心意的,结果还是,有缘无分。既如此,老天何必让我俩生情?这不是玩我么!” 白公爷觉得自个儿倒霉透顶,为何谈情说爱,还要考虑蠢儿子会不会消失的问题?这跟谁讲理去?! 他现在实在拿不准要不要继续跟陆九万交往,更搞不清他跟薛谅是怎么回事,明明当初两人谁都没瞧上谁的,怎么说成亲就成亲了呢? 白老夫人沉默了会儿,甚和蔼地问:“那你是怎么想的?还继续么?” 白玉京摇摇头,轻声道:“我不知道。从理智上来讲,我该挥剑斩情丝,长痛不如短痛,毕竟再纠缠下去,我担心我儿子会换人。可我不甘心。凭什么啊,为了臭小子,要牺牲我和云青?” 廊下的鹧鸪与八哥争先恐后叫着,一个嚷嚷“不如归去”,一个鸟吐人语“瞎扯”。 “看看,小八让你教毁了。”白老夫人点评了句,她想了想,给他讲了桩旧事,“你小时候有次得了件玩具,是件铜鸠车。就是那种带轮子的小鸟,用绳拉着玩的。你那年才五岁,欢喜得不得了,结果才玩了一回,就让你那调皮捣蛋的哥哥给弄坏了。” 白玉京对此没什么深刻印象,听白老夫人说得详细,他搜肠刮肚,似乎有了那么点记忆。 “你当时哭得呦,谁哄都没用,气得你爹满院子揍大郎。”白老夫人脸上浮现出笑意,“后来还是你娘赶紧又给你买了个,你才算止住了哭声。可是更麻烦的来了,你玩了几次,又哭了,非说轮子老是卡。你哥忙忙活活,给轮子抹油,拿着砂纸打磨鸠车,按理说轮子已经转得很顺畅了,可你就觉得不如原先的那辆。” 白玉京露出缅怀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我小时候那么作啊?” “不,不是作。”白老夫人收敛了笑意,郑重道,“你只是对原先的鸠车有着太过美好的第一印象。” 白玉京怔了证,隐约意识到了奶奶的意思。 “你说它完美么?并不。只是你还没有正式玩它,对它有着超乎寻常的期待,这份期待在你的记忆中不断修改,最终成了无可替代之物。但你若真玩的是它,以你的性子,约莫会觉得幼稚。” 白玉京愣住了。 “京哥儿,长痛不如短痛,自然对双方都好。可是无疾而终的情爱最令人难以忘怀。”白老夫人神色严肃,“你们将成为彼此的白月光。你即便是娶了薛谅,依然忘不了陆丫头,到时候对三个人都不公平。” 白玉京怔怔坐着,反复推敲所有的可能,最终不得不承认奶奶说的有道理。 这种事,要么他与陆九万自此分道扬镳,他对她念念不忘,娶薛谅仅是为了蠢儿子,如此一来,他自己是十分委屈的,对薛谅自然谈不上敬爱;而薛谅和陆九万,纯属遭了无妄之灾,一个莫名其妙多了个不爱自己的丈夫,另一个稀里糊涂又多一个靠不住的男人。 怎么想都是三输的局面,大约唯一高兴的有且仅有蠢儿子。 而这打开了白玉京的思路,他想想陆九万那合则聚不合则散的性子,心说有可能两人试过后不太合适,又掰了? 既如此,那还担心个头哇! 左右交往不了多久,当然是怎么高兴,怎么黏糊怎么来,管那么多作甚! 思及此,他一跃而起,对着白老夫人行了个大礼:“奶奶,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古人诚不欺我!” 第109章 沈家情况 陆九万整理了一半卷宗,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卷进通明石之事的人越来越多,还有必要保密么?她为何非得苦哈哈地亲自誊写卷宗? 陆千户越想越觉得老赵无理取闹,并以实际行动表示抗议——她将卷宗原稿直接送了过来。 不出所料,赵长蒙照例给她打了回来,怒吼声隔着围墙都传到了外头:“台阁体!注意格式!不许用简写!你到底要我说几遍?!” 陆九万臊眉耷眼将理由说了遍,老赵终于冷静下来,坐下思考了会儿,最终带着气挥手:“滚蛋!爱咋咋地!” 这便是默许了。 陆九万哼着小调将卷宗丢回值房,锁上门后,在晚鼓声中宣布散值,愉快地出了官署门。 她接连好几日没回家,如今名正言顺留了京,怎么着也得回去跟亲爹说声才行。不过在迈出官署大门后,她改了主意。 白泽卫官署不远处,一辆用料做工双讲究的马车靠边停着,车窗打起了帘子,白玉京坐在里头冲她微笑。 “你怎么来了?”陆九万有点惊喜,连忙走过来问,“没歇着么?” “歇过了。”白玉京理直气壮地道,“我来接你吃饭!” 陆九万笑了下,利落跳上了马车:“去哪里吃?该不会又是栖花楼?” 白公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虽不爱吃,却很会吃。马车辘辘启行,穿街过巷后,停在了一处老字号酒楼前。小二层,整体旧旧的,甚至还有点破,古朴的木质牌匾擦拭得十分干净,只是上面的漆色略微有些斑驳。 “小樊楼。”白玉京引着她往里走,“知道宋朝东京的樊楼?当时乃最有名的酒楼。这家据说复原了樊楼的菜色点心,地不地道不清楚,不过跟古书上描述相差不大。” 陆九万环视四周,才发现酒楼对面赫然是郑钱花的茶楼。原来上次白玉京帮他们摆脱吴良还真是巧合,他是真喜欢这家酒楼。 小樊楼内里装饰走的是宋风,一应人等亦做宋人打扮。沽酒娘子纤腰石榴裙,与酒客言笑晏晏;跑堂小二帽上簪花,上菜前还端来了看菜任客人选择。 所谓看菜,不是吃的,相当于样品,这样客人对菜色有个直观的印象,不至于一无所知。 陆九万坐在阁子里,兴致勃勃点了几道看起来不错的菜,转头问白玉京:“你喝酒么?” “我建议你先问问是用什么酿的。”白玉京神色有点奇异。 “酒嘛,除了粮食和果子,还能有什么?”陆九万不解。 白玉京举了俩例子:“在他们家,玉冰烧口感绵柔偏甜,是用大米和猪肉酿的;然后还有个羊羔酒,是用大米和羊肉酿的。” 陆九万默默缩回了要酒的手,她觉得有点神奇,为了有胃口品尝菜色,还是下次再来尝酒! 等菜的功夫,白玉京说起了蠢儿子的留言,末了总结:“听他的意思,此事似乎跟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妃娘家人有关。” 陆九万微微皱眉,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太子妃的事。她思来想去,觉得讲不通:“这原本不好对外人讲,不过如今却也顾不得了。晏姐姐,也就是太子妃,她与沈家人,不太合得来。” “嗯?” “她父母,鹣鲽情深,只此一女。她母亲是难产去世的,所以她父亲对她,就,有点迁怒。父女俩关系紧张,经常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陆九万尽量委婉地解说沈家的情况,“后来她父亲又有了继室,虽说对方对晏姐姐还不错,可毕竟不是亲的。所以晏姐姐从小就事事争先,负担挺重的。” 白玉京若有所思:“这相当于,沈家并没有和她关系十分近的人。” “对!”陆九万点点头,“而且晏姐姐这个人向来公私分明,对自己近乎严苛。从来不会拿沈家的事情去麻烦太子,虽说太子还,挺期待她去麻烦的。” 这就剔除了内举不避亲的可能。 而白玉京的关注点则是:“为何期待?哦……夫妻俩关系还挺好!而且太子更主动。” 陆九万闭了嘴,给自己灌了杯茶,她有点怀疑白玉京是不是想往恋爱脑上转变。 好在白公爷神智清明,他琢磨了会儿,就有了结论:“也就是说,似这种捅出篓子的沈家子弟,太子妃都不一定知道他去了内库?” “对。”陆九万点点头,“不排除是太子自作主张。不过,‘诚意侯’这个封号,你觉不觉得有点讽刺?” “是哦!”白玉京眨眨眼,“既然夫妻情深,那太子继位后给老泰山封这么个……这是替太子妃出气,还是夫妻俩闹掰了?” 大燕定国之初便预防外戚干政,皇室子弟的正妻一般出身不会太高,多是些小官、秀才之女,甚至还有农家女。比方沈雯晏,她父亲沈松原先是个翰林院编修,清贵是清贵,就是不太起眼。且沈雯晏一进东宫,等同彻底断了沈松入阁之路,父女俩关系能好才怪。 反正据陆九万所知,沈松每次提起太子妃都带着阴阳怪气。这么一想,“诚意侯”的“诚意”二字,更难以理解了。 “要这么说的话,我倒是明白了。”陆九万露出了然的笑,“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给岳丈封诚意侯,然后让沈家子弟负责内库,确实是太子的作风。” “所以还是对沈家不错的,对?”白玉京点点头,“那沈家子弟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包不包括通明石呢?” “好问题。你怎么不问你儿子?” 白玉京神色无奈,将事情解释了遍,叹气:“这儿子,又蠢又急躁,叮嘱了他等三天,就是不等,现在我俩都只能给对方托梦。这小子成不了大器!” 陆九万脸色古怪,欲言又止,却不好开口。偏生白玉京没个自觉,一直在嫌弃儿子蠢,儿子没本事,儿子不听话,她忍了又忍,终于没憋住:“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这么说你儿子,不太好?” 白玉京想起这茬就来气:“你觉得我笨么?这儿子哪里像我?” 陆九万勃然大怒,拍案喝道:“那就是像我喽?白玉京你什么意思?” 阁子里陡然静了下来,半晌,白玉京将自己缩成了球,并抬手护住了头面。 天地良心,知晓了薛谅的存在,他压根没把白歌当自个儿跟陆九万的娃! 第110章 约会 “你放开,我这就砍了那小子!” 夜色渐深,暮鼓声声震响京师,一声大喝却突兀地从陆家小院传出,甚至一度压住了鼓声。 陆九万连拖带拽,将暴怒的老陆重新拉回院里,拿着个大蒲扇呼呼给他扇:“爹你气什么,就他那小身板,都不够我一脚踹的,该担心清白的分明是他?” 陆正纲冷静下来,混乱的脑子终于捋清了情况,明白自家种的食人花再次瞄上了小白兔。他抹了把脸,试图说服闺女:“尽管爹很敬佩老公爷,但是,实话实话,他这小儿子是真不像话。爹最近打听了下,吃喝嫖赌,样样俱全,那就是个纨绔子弟,你说你练武多年,辛辛苦苦爬到现在的位子,要这么个人,不亏得慌啊?” “没有嫖。”陆九万再次申明,然后坐下来耐心解释,“爹,他那是自污,跟萧何贱买土地糊弄汉高祖是一个道理。” “他……” “听我说。”陆九万伸手打断他,剖析自己的想法,“我答应跟他交往,主要是基于两点理由。第一,他家人口简单,直系亲属就一个明事理的白老夫人,其余旁系亲属那都不重要,我嫁过去后,不会像我那些小姐妹们那样,深陷毫无意义的宅斗;第二,他支持我成亲后可以继续待在白泽卫,且他一个书生,我能压得住他。” 老陆沉默了,俄而指责:“你以前可是放话要男方入赘的!” 陆九万笑了笑:“对那种想拿咱家作踏板,去攀附太子的,我当然要开出苛刻条件劝退啦!” 老陆当然明白仅凭白玉京不阻止闺女出来做事,就胜过了无数俊才,在闺女自己有能力的情况下,男人行不行反而不重要了,只要不拖后腿,让闺女无后顾之忧就行。可是他怎么都觉得这桩婚事有点悬。 陆正纲拿过蒲扇,自己轻轻摇着,叹息:“闺女,有句老话叫齐大非偶。他们这种底蕴深厚的勋贵之家,规矩多得很。你俩情浓时,怎么着都行;一旦不合,劳燕分飞都是奢侈。这种人家,磋磨媳妇儿的手段实在太狠太多了。万一你受了委屈,你说我是提柄刀杀上门去,还是抬出太子给你们调和啊?” “爹,事情没您想的那么悲观。”陆九万语气认真,“虽说我看男人的眼光不行,但这个人是不是骗我,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白玉京没那么龌龊。” 陆正纲知道她此刻脑子进了三升滚水,咕嘟嘟沸腾得正欢,无论如何指责白玉京,她都未必听得进去。老陆想了想,换了个思路:“白玉京自个儿都麻烦一大堆,需要靠自污来生存,你做好陪他一起卷进去,落个死无全尸下场的准备了么?” 暮鼓终于到了尾声,各大城门轰然闭合,街道上行人断绝,兵丁拉出了栅门,民居中的灯火慢慢减少,直至孤灯盈盈。 陆九万坐在黑暗里,微笑:“爹,若说麻烦,咱家就不麻烦了么?” “谁说的,咱家有什么……” “我娘是怎么死的?”陆九万容色淡淡,轻声问,“她一个大家闺秀,那一年骑着马去了哪里?” 陆正纲倏忽收敛了所有怒气与怨气,低下了头。 陆九万好不容易逮住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他:“爹,从前我顾惜着你俩夫妻情深,怕你伤心,不敢问。可那次你说起我娘的曾经,我怎么想怎么不对。你说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去战场能做什么呢?” 陆正纲双手攥住膝盖上的布料,双肩微颤。 “她什么时候学会的骑马?你教的?”陆九万一旦开审,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令受审者再无精力想东想西,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往下思考。 “你娘她,认识我之前,就,就会骑了。”陆正纲说得很艰难,“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刚被未婚夫背叛。明明是那男的想另攀高枝,偏偏要指责你母亲失踪多年,不,不干净。你母亲受不了,哭着从官驿跑出来,恰好一头撞在了我身上。 “那男的追了出来,一脸的无奈,就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之人。你母亲当场拉住我,跟他放话,‘我不要你了,我有更好的选择。我觉得这个人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彼时陆正纲刚跟着先帝打完仗,头一次进京的他还没熟悉这个遍地富贵人家的地方,天天上街不是穿军队发的衣服,就是一身便于行动的裋褐,还要随身带着先帝赏赐的宝刀,瞧上去实在不像个有身份地位的。 老陆胡子拉碴,睁大眼睛望着这个拉着他不放的姑娘,脑子里一朵朵放烟花,炸得他眉飞色舞。 “你娘是真俊啊,跟天仙似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陆正纲神色缅怀,“一个仙女儿,当街扯着我说要嫁,我脑子一热,就应了下来。第二天真刮了胡子,穿上我最好的衣服,提着礼品上门提亲。然后……让你外公给打了出来。” 陆九万听到一半就预料到了。她就说他爹对媳妇有求必应的画面有点熟,合着谈婚论嫁先看脸是家传。 她有种感觉,白玉京不是盏省油的灯,以后约莫会恃美而骄。 就像钟春雪拿捏陆正纲那样。 “我先后跑了几趟官驿,每次都被你外公打出来,不过你娘对我笑一笑,我就浑身都有干劲。后来你外公实在没法子了,就跟我说了你母亲的情况。他跟我说,我若能接受最好,若不能接受,就赶紧出门滚蛋;要是我当时不说什么,以后跟之前那个一样背叛春雪,定让我不得好死。” 陆正纲神色自豪且骄傲,“我们江湖儿女,娶寡妇的有,给人当后爹的有,哪那么讲究!这么俊俏的媳妇儿肯嫁给我,不赶紧应下来,再磨叽磨叽归了别人怎么办?” “后来我才知道……嗨,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都是假的!”陆正纲哭笑不得,“一个屋檐下生活,谁能瞒得了谁。成亲仨月,我就发现你娘,有秘密。不过话说回来,谁没秘密呢?直到你两三岁的时候,有个熊孩子把你推倒了,磕得头破血流,刺激到了你娘。你娘她……那是我知道的第一次出手。” 陆正纲神色凝重:“她给那家人下了毒。” 夜风呼啸而过,树枝叶子哗啦啦作响,一溜儿烟尘直上云霄。 陆九万瞠目结舌:“下,下毒?多大点事?” “对,我也才发现,你母亲她,比较极端。跟一般人不是一个想法。”陆正纲试图去解释钟春雪的行为,“我吓得写信去问你外公,他跟我说或许是被略卖的那段经历不太美妙,春雪刚回来时,整个人特别容易受刺激,浑身上下塞满了毒药,一言不合就要给人下毒。她,她摸不准玩笑和真话的界线,也不能理解文人打嘴仗就只是单纯放狠话,有几次差点毒死你外公的政敌。” 钟岳夫妻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重新为钟春雪建立了规则,用一腔爱意去让她感到安全和放松。 钟春雪第一次忘带盛着毒药的香囊时,钟夫人哭了,她知道女儿终于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在阳光之下了。 “你没发现么,小时候你受了欺负,都是我和你外公处理,真不是你娘柔弱。她那是哪门子柔弱啊,她一出手,那是奔着要人命去啊!” 第111章 父女谈心 “所以我娘是怎么救你回来的?” “她,在敌军水源里下了毒。用毒给我开出了一条生路。” 陆正纲声音更咽,眼圈微微泛红,“当时老国公被困,敌军围点打援,燕军来一波灭一波,我护着老国公,粮食耗尽,连马都杀了!” 寒风呼啸,缺少食物和热水的军队很快陷入绝境。人马病的病,死的死,到最后,连本就重伤的老国公也不行了。 个人勇武在千军万马面前不值一提。 陆正纲头一次真切感受到,战争与江湖,是不一样的。 就在众人抓阄决定是否集体自杀式突围,断尾求生,为后续人马换取活路时,钟春雪杀了进来。 她用毒挟持了一名敌军将领,威胁他将自己带了进来,见到了陆正纲。 “你娘说,她能力有限,只能带我自己走。我说,我想带着护国公。”陆正纲很后悔自己的决定,但如果让他再选一次,他依然会这么做,“擒贼先擒王,三军主帅身陷包围,燕军投鼠忌器,这仗根本没法打。” 钟春雪不理解陆正纲的选择,但她同意了。一如她不理解别人要把钟岳千刀万剐,钟岳为何还护着那人。 彼时老国公白霆只剩了一口气,他参与了决策,要求副将率残部突围,陆正纲则背上他,大张旗鼓朝反方向跑。 钟春雪拒绝与副将同行,她要跟丈夫同生共死。 一场血战在黎明前展开。 敌军晨起造饭,却纷纷中毒,受困燕军趁机冲击包围圈,陆正纲背着白霆朝另一方向狂奔,并假意露出了气若游丝的白霆。 敌军误以为燕军残部是吸引他们的幌子,白霆才是正主,确认身份后,纷纷追了上去。 陆正纲自己都以为难逃一死,然而一直沉默的钟春雪突然让他先走。 “你要做什么?”陆正纲劈手拽住了她,要求,“一起走!你对付不了那么多人!” “我自有我的法子。”钟春雪望着他,厉声威胁,“陆正纲,你给我记住,等我十年,我会回去。十年内,你若敢变心,我一定把你做成活傀儡!” 女子转身冲向了敌军,似流星划破暗夜,现出绚烂瞬间。 “其实我,并没有亲眼看到你母亲身死。”陆正纲抛出了一条堪称石破天惊的消息,“那日黎明,我们开始突围的时候,你母亲突然放了一支烟花。我以为是给咱们的大军报信,可,可是,事后我问了守军,他们并没有见过你母亲。” “那我娘为何挑那个时候放烟花?” “不知道。”陆正纲摇摇头,“我那时一心想找你娘,并没有打听战场动向。” 最终,受困燕军与大部队艰难会合,成功脱困。 陆正纲背着白霆,与众人失散,躲躲藏藏走了两日,终于看到了榆林的城门。 可是白霆却不知何时咽了气,死在了距离大燕国土很近的地方,遗体回归故里。 “你说我,这一路走来,丢了媳妇儿,想护的人也没护住,是图个什么啊!”陆正纲抹了把泪,觉得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可笑极了,“我真的,太没用了。我都不知道我练了那么多年刀法,是为什么。” “难怪你坚决反对我去边关参军。”陆九万给他倒了杯热茶,皱眉,“我娘为何会提出十年之约呢?” “嗨,那不就是,为了让我安心!”陆正纲神色有些不自然。 陆九万静静盯着他。 良久,陆正纲败下阵来,仓皇起身逃走:“时候不早了,你快歇着!” 陆九万胸膛起伏,脑子里被亲娘可能没死的消息冲击得有些晕,一时间既欢喜,又气愤,还有无尽的悲凉。 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多人命,埋进了黄沙里,甚至袍泽都不一定记得他们的名字。 “榆林之战。”陆九万低声喃喃,她再一次清晰认识到,战争永远都是残酷的,活着回来之人是幸运的。 陆九万环视着充满回忆的小院,心头茫然,如果亲娘未死,她为何不回家?为何会提出十年之约? 她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在敌军追捕下活下来? 种种疑问令陆九万脑子乱纷纷,一直到闭眼入睡,都不得安宁。 陆九万好几天没在自己家睡,习惯了胖厨无微不至的照料,翌日早上起来没现成的朝食,竟然有点不太习惯。 好在陆家附近极富烟火气,路上买俩蒸饼,到官署正好就茶水吃。 完事看看条案上的卷宗,陆九万一个头两个大,依然丁点不想写。她想了想,决定抓个壮丁。 正巧经历司的女官梁冰过来移交文卷,陆九万掰指算算,本月下旬还没找过她,登时来了精神,抓着一沓卷宗就跑了过去:“好姐姐,帮个忙呗?” 梁冰二十六七岁,瞧上去端庄大方,浑身缭绕着书卷气,一看便知教养很好。 梁女官脚步不停,笑吟吟拒绝:“不帮。” “帮帮嘛!我请你吃饭!”陆九万死皮赖脸追着她央求,“就咱上次吃的那家卤肉,新上了不少你爱吃的。” “不吃。”梁冰看都不看她,“这个月我都帮你填三回了。” “再帮一次嘛!”陆九万追着她低声下气,“好姐姐,我认识的人里,就属你字最好看,文章写得最好,最有耐心……” “是,我有耐心。”梁冰豁然转头直视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写的东西,简写、错字就罢了,居然还生造字。你告诉我,左边一个内容的‘内’,右边一个奉献的‘奉’,念什么?” “纳职带俸啊!”陆九万满脸无辜,“就,四个字,简写。” “四个字简写成一个字?”梁冰瞪她一眼,扭头就走,任她如何呼唤也不肯回头。 眼瞅着梁女官即将踏出门槛,陆九万顾不到其他,不由分说把卷宗往她怀里塞:“梁姐姐我知道你最好了!一份卷宗我给……” 还没想好要付多少誊抄费用,就听门外传来一声疑惑的呼唤:“陆千户?” 二人齐齐转头,但见金色朝阳里站了个素衣女子,竟是程心念。 第112章 十年之约 虽说陆九万很同情程心念,但不得不说,这姑娘前科太多,两人一见面,陆九万就觉得头疼。 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招呼道:“怎么站在外头,有事么?” 程心念有自知之明,赶紧将请求说了下:“我想通了,不回乡了,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陆千户,民女厚着脸皮来问下,贵官署,可还招人?我抄书写文都行,没有名额也没关系,只要……” 陆九万这才留意到,这姑娘与以往不大一样。她摘了用来遮掩疤痕的面纱,束了发,腰杆挺得笔直,显得朝气蓬勃。 只是不知为何,程心念衣服是新换的,长发尚未干透,身上却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怪味,像是尸腐气息。 “你晕血。”陆九万不由打断她,“你可想好,我们这边,经常会跟穷凶极恶的犯人打交道,少不了接触各种死状凄惨的尸身。” “我不晕血了,也不怕尸体了。”程心念认认真真地汇报,“我最近去漏泽园待了一段日子,帮着收敛贫苦者的尸骸,晚上巡夜、守夜都要干的。我不怕死人和血了,跟着去现场也可以的。” 漏泽园,乃是安葬贫病无依者或无主尸骨的地方,一般由官府出资委任专人负责,或直接交由佛寺打理。这里的尸身必然不如有亲属整理的尸身那般体面,路上暴毙的,饿得皮包骨头的,乃至凶杀案的无头尸,在漏泽园都可以见到。 总之,没个心理准备进去了,吓出噩梦都是轻的。 陆九万微微动容,仿佛不认识般打量着她。怪不得她身上带了尸腐气息,这姑娘居然对自己狠到如此地步,委实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可见人不被逼到绝境,都不知自己到底有多强。 陆九万伸手从梁冰怀里抽回卷宗,微笑:“不帮就不帮,我们千户所现在也有能写的人了!” 她语气不过分嘚瑟,只尾音微微上扬,显然心情不错。 梁冰涵养甚好地对程心念轻轻颔首,眸中带着难得的欣赏。 程心念听懂看懂了两人的意思,双眼瞬间亮晶晶的,眉梢眼角俱是得到肯定的欢喜。 “能进是能进,不过你以前的位子没了,一会儿得先去考个试,主要就是考你写写文书之类的。”陆九万带着程心念往里走,正正经经地道,“看到刚才那位了没,她原先就顶替了你的位子。” 程心念往后看了看,门口已经没了女官的身影:“可她的衣服……” “观察力不错。”陆九万夸赞了句,正色道,“今年她考核出色,由吏转官了。” 程心念愣了下,不可置信地再次回头,望向空空荡荡的大门口。 “程心念,我知道你一直缺乏自信,但我手下的人,可以不聪明,可以不会为人处事,却必须有一腔志气。人一旦没了志气,便容易得过且过,事情便不能做到极致。”陆九万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肃然望着她,道,“梁女官曾经比你还卑微。她原是一个秀才的童养媳,打小洗衣做饭喂鸡养猪,晚上还得帮丈夫抄书,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你瞧她如今端庄大方,可能看出曾经的影子?” 程心念心思一动:“那她丈夫,做官了么?” “你想问,是不是她仗了男人的势,才进了白泽卫,才立了起来,对么?”陆九万笑了下,“不,恰恰相反。她丈夫英年早逝,小叔子为了霸占家产,想把她嫁给邻村老头。梁女官不愿屈服,孤身跑了出来,先是在城中做工抄书养自己,后来有人欣赏她的才华,恰逢白泽卫招文书,就将她举荐了进来。” 程心念若有所思,羞愧得脸颊绯红,略有几分难堪地低下了头。 陆九万点到为止,拍拍她的肩膀,给她指路:“去,考试的地儿就在那里,等你过了,我再给你安排活计。” 程心念咬咬牙,提步独自往里走,走了一半,忽然回过头来,轻声道:“陆千户,谢谢你。你是第一个告诉我,我本可以挺起胸膛做人。” 陆九万笑了笑,目送她走了进去,仿似前路阳光普照,开满了鲜花。 从这一刻起,无论她能不能考得上,她都完成了自我涅盘,从此纵有风雨在,不惧亦无畏。 望着姑娘坚定的背影,陆九万竟有点感动,当然更让人感动的是,他们千户所总算迎来一个能文会书的人才的! 自家的,他们不用再去低声下气求外人了! 与此同时,皇城西苑,绿树环绕的亭子内,赵长蒙落下了一子。 白玉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令人心旷神怡。 对面,一只保养甚好的手拈起黑子,按在了空隙处,嘉善帝不疾不徐的声音随之响起:“白玉京,不闹了?” “不闹了。”赵长蒙思索着棋路,意味深长地道,“知慕少艾,有时候,情之一字,总能消解一些仇怨。” 嘉善帝捧茶盏的动作顿了顿,他眯了眼睛:“你把谁推出去了?” “臣手底下,能跟他配对的,不就是千户陆九万?”赵长蒙笑道,“前天,白玉京一出皇城就崩溃了,陆九万追了上去,两人在城外过了一夜。听说昨天早上是并肩进的城,傍晚又一起去吃饭散步,瞧上去和谐得很。” 嘉善帝沉默了,好半晌才轻声道:“你的心腹大将,是这么用的么?”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赵长蒙懒洋洋地把玩棋子,“放心,只要白玉京如今情绪稳定,那就是想通了,以后应当不会再钻牛角尖了。” 嘉善帝叹息一声,良久才喃喃自语:“是朕对不住护国公府。” 赵长蒙却没接话,仿似没有听见般,甚至还有闲心催促君王落子。 秋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金海泛起层层涟漪,有游鱼高高跃起,迎着阳光展示一身鳞片,而后愉快地落回水中,呼朋唤友远去了。 徒留一池搅皱了的水微微晃动。 第113章 涅盘 程心念不出所料通过了考试,暂时归入了陆九万麾下,具体职位还要看后续表现。 陆九万很满意,程心念也很满意,脱离咬笔杆苦海的一众糙汉子更满意,纷纷给新同僚端茶倒水擦桌子,将她的房间收拾得妥妥当当。 曹敏修为了帮千户留住这么个人才,甚至还跑去庭院搬了盆兰花,亲自摆在了她的桌案上,笑道:“你们文人都喜欢梅兰竹菊,今儿个太匆忙了,过几日我给你弄全乎了。” “我算什么读书人啊!”程心念哭笑不得,“我都没进过科举考场,就跟着抄了几本书而已。” “嗳,话不能这么说。”曹敏修极认真地纠正她,“谁说读书人一定是科举考生了?读圣贤书是读,读野史话本也是读,能识字,会写文的,在咱们这儿就叫读书人。” 程心念直接笑喷了:“你要求可真低!” 曹敏修挠挠头,跟着傻乐了阵,又帮她把松动的窗棂修了修,这才哼着小调去隔壁千户所炫耀。 半天的时间,整个白泽卫都知道,陆九万他们那个文卷苦手集中地熬出头了。 张栋张千户气得摔了只茶壶,不信邪地去查阅了程心念的考卷,立马跑来继续他最爱干的事情——挖墙脚。 程心念哪见过这阵势,又是心慌又是兴奋,最后干脆躲去了陆九万值房里。 陆九万没阻止张千户挖人,至少现在程心念是雏鸟心态,只认她一个,放姓张的给她提提信心挺好。 陆千户觉得自己真是为下属健康和千户所发展操碎了心。 中午老赵从宫里回来,把陆九万叫过去聊了聊,顺手就把几桩没查清的案子甩给了她,允许她继续调查长兴教。 草原人的出现,不啻于打了赵长蒙一记响亮的耳光,他自己都觉得之前虚构的调查结果像个笑话。 “那两个草原人,为何着急算命?怎么会信这些东西?”陆九万不太理解,“是因为太想复仇了么?” “有这个原因。”赵长蒙叹息,“你逮人的时候,没发现哈森有顽疾么?太医给他瞧了,治不好,会影响寿命。” 陆九万微怔,怪不得哈森总是脸色苍白,怪不得他这么关心自己还能活多久。 说话间,曹敏修带着程心念过来认路,两人站在月洞门处探头探脑,对着一院子的花草指指点点,吓得赵长蒙忍不住靠近了窗边,唯恐曹敏修一个兴起,把他花给拔了。 然而下一瞬,赵长蒙愣了。 程心念抬起了脸,左侧脸颊对着值房窗户,女子容光焕发,带着满足的神色。 赵长蒙拉下了脸,沉声问:“她是谁?” 陆九万以为他在责怪闲杂人等进来,连忙解释:“我们千户所新来的书吏。之前那个不是撂挑子去准备燕京乡试了么,就,新招了个。” “叫什么名?” 陆九万不明白他为何会关心一个小小书吏,老实解答:“程心念。” 赵长蒙露出了凝重的思索神情:“有点耳熟。” “额,就是两年前长兴教给河清伯准备的白月光替身,武康伯的亲戚。”陆九万想尽量回答得委婉些,可这事怎么说都挺令当事者难堪的。 赵长蒙面无表情抬眼看她,终于对上了号:“杨骏的那位表妹?” 合着白遮掩了! 陆九万怏怏叹气:“对。人家现在想通了,您就别揪着从前那点事儿不放了?” 赵长蒙沉默了一阵,脸色阴沉得像要滴水,直到程心念转过头来,露出正脸,他才突然道:“这么看,又不像了。” 陆九万心中咯噔一跳。 赵长蒙自言自语:“你知道她侧脸像谁么?”他转过头来,语气意味深长,“当年的庄妃。” “谁?!”陆九万猛然拔高了声音,尾音带着战栗,“如今晋地那位?” “对。”赵长蒙沉声解释,“她的侧脸,尤其是左脸,很像年轻时的庄妃。如果没有那道疤,稍微修饰下,从侧面看应当有个六七成相似。不过庄妃眉眼偏秾艳,她却过于清淡,甚至有几分小家子气,所以转正了脸,便不像了。” 陆九万心脏突突直跳,之前一些无关紧要的疑点,在这一刻突兀地跳了出来,比如那枚疑似宫廷仿制品的红玛瑙宝塔挑心,比如陶盛凌的秘密别院,比如那些没有脸的仕女图。 她梦呓般轻声问:“庄妃,是不是有枚红玛瑙宝塔挑心?” “这我哪知道!”赵长蒙笑道,转头看她神色不对,他沉吟了下,不确定地道,“庄妃年轻时确实喜欢色泽艳丽的物什,对各种宝石也极感兴趣。” “那她,是不是,也喜欢,茶梅?”陆九万有些吃力,“宫里,或者庄妃的私产里,有没有水榭,三面垂着水晶帘,周围有荷花和柳树。” 赵长蒙脸色倏然变得很恐怖,他压低了声音:“你去过庄妃的宫室?不,不应该,那时候你才多大。” 陆九万皱眉望着他。 老赵连连摇头,背着手在值房里踱了一圈,才缓缓开口:“庄妃喜欢茶梅,宫室周围遍植此花。你说的那个水榭,就在她宫室外。” 幽幽寒意笼罩了值房,陆九万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她能讲出来的是:“程心念说,陶盛凌的别院,曾经有这样一处水榭,可是我前几天去查看,没找到。倒是别院养了一群割掉舌头的仆役。” 赵长蒙豁然扭头,几乎能听见自己脆弱的颈椎发出抗议的嘎嘎声,他抿紧了唇,眼神犀利无比。 上下属面面相觑半晌,陆九万率先提问:“您说的才多大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那个宫室,包括周围所有建筑,在庄妃去晋地后,拆了。” “拆了?” “对,全拆了,一件不留。陛下的意思。”赵长蒙声音干涩,“原址荒了一两年,后来还是皇后看不下去,让人改成了桃园和假山,省事又绚丽。” 陆九万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感慨:“陛下是真的很讨厌庄妃母子啊!” “这话可不是你能讲的。”赵长蒙笑了下,“我很好奇,陶盛凌是什么时候见的那处宫室,还能仿造出类似的。” 如此多的迹象铺陈开来,陶盛凌的心思昭然若揭——他对庄妃抱有难以宣之于口的感情。 院子里,曹敏修终于带着程心念走了,临出门前,还自以为隐蔽地悄悄薅了枝月季。程心念似乎不同意,一直在小声跟他抗议。 赵长蒙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缓缓道:“查查陶盛凌!需要的话,找刑科开驾帖。我很好奇,长兴教的人,怎么对此等隐秘之事,了解得那般清楚。” 一直想要做的事情,终于得到了允准。陆九万却不太开心,甚而还有几分毛骨悚然。 第114章 白月光真容 程心念不出所料通过了考试,暂时归入了陆九万麾下,具体职位还要看后续表现。 陆九万很满意,程心念也很满意,脱离咬笔杆苦海的一众糙汉子更满意,纷纷给新同僚端茶倒水擦桌子,将她的房间收拾得妥妥当当。 曹敏修为了帮千户留住这么个人才,甚至还跑去庭院搬了盆兰花,亲自摆在了她的桌案上,笑道:“你们文人都喜欢梅兰竹菊,今儿个太匆忙了,过几日我给你弄全乎了。” “我算什么读书人啊!”程心念哭笑不得,“我都没进过科举考场,就跟着抄了几本书而已。” “嗳,话不能这么说。”曹敏修极认真地纠正她,“谁说读书人一定是科举考生了?读圣贤书是读,读野史话本也是读,能识字,会写文的,在咱们这儿就叫读书人。” 程心念直接笑喷了:“你要求可真低!” 曹敏修挠挠头,跟着傻乐了阵,又帮她把松动的窗棂修了修,这才哼着小调去隔壁千户所炫耀。 半天的时间,整个白泽卫都知道,陆九万他们那个文卷苦手集中地熬出头了。 张栋张千户气得摔了只茶壶,不信邪地去查阅了程心念的考卷,立马跑来继续他最爱干的事情——挖墙脚。 程心念哪见过这阵势,又是心慌又是兴奋,最后干脆躲去了陆九万值房里。 陆九万没阻止张千户挖人,至少现在程心念是雏鸟心态,只认她一个,放姓张的给她提提信心挺好。 陆千户觉得自己真是为下属健康和千户所发展操碎了心。 中午老赵从宫里回来,把陆九万叫过去聊了聊,顺手就把几桩没查清的案子甩给了她,允许她继续调查长兴教。 草原人的出现,不啻于打了赵长蒙一记响亮的耳光,他自己都觉得之前虚构的调查结果像个笑话。 “那两个草原人,为何着急算命?怎么会信这些东西?”陆九万不太理解,“是因为太想复仇了么?” “有这个原因。”赵长蒙叹息,“你逮人的时候,没发现哈森有顽疾么?太医给他瞧了,治不好,会影响寿命。” 陆九万微怔,怪不得哈森总是脸色苍白,怪不得他这么关心自己还能活多久。 说话间,曹敏修带着程心念过来认路,两人站在月洞门处探头探脑,对着一院子的花草指指点点,吓得赵长蒙忍不住靠近了窗边,唯恐曹敏修一个兴起,把他花给拔了。 然而下一瞬,赵长蒙愣了。 程心念抬起了脸,左侧脸颊对着值房窗户,女子容光焕发,带着满足的神色。 赵长蒙拉下了脸,沉声问:“她是谁?” 陆九万以为他在责怪闲杂人等进来,连忙解释:“我们千户所新来的书吏。之前那个不是撂挑子去准备燕京乡试了么,就,新招了个。” “叫什么名?” 陆九万不明白他为何会关心一个小小书吏,老实解答:“程心念。” 赵长蒙露出了凝重的思索神情:“有点耳熟。” “额,就是两年前长兴教给河清伯准备的白月光替身,武康伯的亲戚。”陆九万想尽量回答得委婉些,可这事怎么说都挺令当事者难堪的。 赵长蒙面无表情抬眼看她,终于对上了号:“杨骏的那位表妹?” 合着白遮掩了! 陆九万怏怏叹气:“对。人家现在想通了,您就别揪着从前那点事儿不放了?” 赵长蒙沉默了一阵,脸色阴沉得像要滴水,直到程心念转过头来,露出正脸,他才突然道:“这么看,又不像了。” 陆九万心中咯噔一跳。 赵长蒙自言自语:“你知道她侧脸像谁么?”他转过头来,语气意味深长,“当年的庄妃。” “谁?!”陆九万猛然拔高了声音,尾音带着战栗,“如今晋地那位?” “对。”赵长蒙沉声解释,“她的侧脸,尤其是左脸,很像年轻时的庄妃。如果没有那道疤,稍微修饰下,从侧面看应当有个六七成相似。不过庄妃眉眼偏秾艳,她却过于清淡,甚至有几分小家子气,所以转正了脸,便不像了。” 陆九万心脏突突直跳,之前一些无关紧要的疑点,在这一刻突兀地跳了出来,比如那枚疑似宫廷仿制品的红玛瑙宝塔挑心,比如陶盛凌的秘密别院,比如那些没有脸的仕女图。 她梦呓般轻声问:“庄妃,是不是有枚红玛瑙宝塔挑心?” “这我哪知道!”赵长蒙笑道,转头看她神色不对,他沉吟了下,不确定地道,“庄妃年轻时确实喜欢色泽艳丽的物什,对各种宝石也极感兴趣。” “那她,是不是,也喜欢,茶梅?”陆九万有些吃力,“宫里,或者庄妃的私产里,有没有水榭,三面垂着水晶帘,周围有荷花和柳树。” 赵长蒙脸色倏然变得很恐怖,他压低了声音:“你去过庄妃的宫室?不,不应该,那时候你才多大。” 陆九万皱眉望着他。 老赵连连摇头,背着手在值房里踱了一圈,才缓缓开口:“庄妃喜欢茶梅,宫室周围遍植此花。你说的那个水榭,就在她宫室外。” 幽幽寒意笼罩了值房,陆九万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她能讲出来的是:“程心念说,陶盛凌的别院,曾经有这样一处水榭,可是我前几天去查看,没找到。倒是别院养了一群割掉舌头的仆役。” 赵长蒙豁然扭头,几乎能听见自己脆弱的颈椎发出抗议的嘎嘎声,他抿紧了唇,眼神犀利无比。 上下属面面相觑半晌,陆九万率先提问:“您说的才多大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那个宫室,包括周围所有建筑,在庄妃去晋地后,拆了。” “拆了?” “对,全拆了,一件不留。陛下的意思。”赵长蒙声音干涩,“原址荒了一两年,后来还是皇后看不下去,让人改成了桃园和假山,省事又绚丽。” 陆九万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感慨:“陛下是真的很讨厌庄妃母子啊!” “这话可不是你能讲的。”赵长蒙笑了下,“我很好奇,陶盛凌是什么时候见的那处宫室,还能仿造出类似的。” 如此多的迹象铺陈开来,陶盛凌的心思昭然若揭——他对庄妃抱有难以宣之于口的感情。 院子里,曹敏修终于带着程心念走了,临出门前,还自以为隐蔽地悄悄薅了枝月季。程心念似乎不同意,一直在小声跟他抗议。 赵长蒙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缓缓道:“查查陶盛凌!需要的话,找刑科开驾帖。我很好奇,长兴教的人,怎么对此等隐秘之事,了解得那般清楚。” 一直想要做的事情,终于得到了允准。陆九万却不太开心,甚而还有几分毛骨悚然。 第115章 探查陶盛凌别院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这个时节山间早已有了凉意,只城中依旧炎热。官署内外回荡着嘶哑恼人的蝉鸣,疏木梢头叶子略微泛黄,估计再来一场秋雨就要落了。 陆九万边思索案情,边慢慢往回走,路过竹园时手欠薅了片叶子,正要凑到唇边吹,突然记起这是在官署内,自己身为堂堂千户,多少还是要讲些体面的。 她遗憾放下手,转而将竹叶撕成了竖条条。撕着撕着,她觉得这场景有点眼熟,再一想,哦豁,这不是白玉京焦虑发愁时常有的动作么! 陆九万哭笑不得,该说夫妻相,像夫妻么,连小动作都潜移默化一样了。 她扶额笑了阵,听见脚步声的程心念连忙抱着案卷跑出来请教事情,瞧见她笑,不由歪了歪头,眼中带着好奇。 陆九万敛了笑意,示意她一起进值房,指着书案另一头让她坐下,慢慢誊抄,她则继续思考案情,时不时解释下自己写的神奇玩意。 陶盛凌的白月光竟然是如今的庄太妃,这是陆九万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的。 现在她望着勤勤恳恳誊抄案卷的程心念,心情十分复杂。 这姑娘,像谁不好,像庄太妃,平白惹来了长兴教和陶盛凌。 陆九万忽而想起了在城外野店,她跟唐惜福的对话。 “我以前审过一桩案子。有个官员,在家打死了妻子。为了遮掩罪行,他用棉被捂住尸体,干扰仵作判断死亡时辰。而后故意跑酒肆跟人打了一架,让人记住他,得到了不在场证明。” “他要的是不在场证明!他或许还犯了更重的罪!” 她由此又记起一直以来的疑惑:若陶盛凌与长兴教相识是在与程心念交往之后,明明上过白泽卫大堂,他清楚地知道长兴教乃邪教,为何还会去赴长兴教的约?他有什么把柄落在了长兴教手中? 如今看来,所谓的把柄,所谓更重的罪,约莫就是觊觎太妃。亵渎先帝的女人,他可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可是既然他知道这是段见不得光的感情,为何还敢挂出来那些仕女图呢? 陆九万闭眼想了想,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他已经很小心了。 那些仕女图只剩了背影,想来之前给程心念画的图都处理掉了?世上见过庄太妃的有几人呢,他们高高在上,又怎会留意程心念一介孤女。 这是两拨本不会有交汇的群体。 今天的发现,完完全全是意外。 可是很多真相能大白于天下,都因着“意外”。 “陆千户!”正沉思着,曹敏修敲门走了进来,将一份驾帖放在了她条案上,“逮捕陶盛凌的驾帖。” “陶盛凌?”正誊抄案卷的程心念笔尖猛地一划,在纸面上拖出长长墨迹。 “抄你的,涉及到你会另行通知。”陆九万瞥她一眼,一指门,“先回你值房。” 程心念慌乱地收拾好东西,低着头匆匆跑开了。 曹敏修同情地望着她,有些懊悔:“哎,我该等等再禀告的。” “她在白泽卫,总要接触到这些,总不能事事迁就她?”陆九万有时候冷酷得不近人情,“等牵涉到她的时候,再让她回避也不迟。” 曹敏修更同情程心念了,他讷讷请示:“那我去点人,咱们一会儿去陶盛凌别院还是主宅?” “你带人去别院,我带人去主宅。”陆九万想起她答应过仆役小七会救他们,连忙交代,“仆役里有个叫小七的,你悄悄带回来,别惊动他人。” 陶盛凌一旦意识到自己露馅,怕是会杀人灭口,瞧他对待别院下人的手段,便知这是个视人命如草芥之人。 陆九万带人出门时,程心念站在门口欲言又止,最终一个字都没有问,没有说。时移世易,她早知“分寸”二字。 陆九万带人直奔陶盛凌在安富坊的主宅,拍开门后,一众白泽卫哗啦闯了进去。唬得管事想拦,陆九万直接把驾帖在他眼前晃了晃:“看清楚,你家伯爷犯了重罪,谁敢阻拦,当胁从论处。” 管事呼吸一滞,当场乱了方寸。 本在后院作画的陶盛凌匆匆赶了过来,质问:“陆千户,陶某好歹是个伯爷,敢问是犯了何罪,竟惹得白泽卫亲自登门?” 陆九万笑了下,微微靠近了他,压低了声音:“陶伯爷,我们在抓陶潜啊!” 陶潜,便是长兴教留在城外野店的名字。 陶盛凌呼吸微微凝滞,眼神有些飘忽。 陆九万看他明白了,便示意下属看好他,自顾自往里行去。 河清伯宅第布置得非常具有文人气息,虽说得赐百余年,不如时下流行的园林那般精致新颖,却带着厚重的时代痕迹。宅第内多用柳叶格做窗,窗子留一两处方眼,其余皆是疏棂。 陶盛凌是个会享受的,除了北方常见的地炉、暖炕,还打造了各式各样的床,比如螺钿床和大理石床,书房里则摆了张不用寸木的藤床。 反正陆九万越搜查越酸,她有时候就理解不了这帮富贵嫌犯,明明都那么有钱了,折腾个啥啊,你好我好大家好,你美美过日子,别给我们造活,不好么? 夏虫不可语冰,天天惦记吃喝住的俗人,跟思虑过重的文雅人,多少有那么点壁垒。 陶盛凌居住的正房确实种了许多茶梅,不过眼下早过了花期,只剩下一片长势甚好的树。 卧房没甚出奇的,跟寻常士大夫喜好差不多,玳瑁屏风床配青竹纱帐,窗下搁了张醉翁椅。 香炉中熏香尚未燃尽,清雅浓郁,连带得衣物都沾上了香气。 陆九万在他房中转了圈,实在没瞧出问题,只在枕下寻到了一方绣帕。 一尺见方的白绸帕子,右下角绣了一枝红艳艳的茶梅,以及一首诗: 小院犹寒未暖时,海红花发昼迟迟。 半深半浅东风里,好似徐熙带雪枝。 陆九万捧着绣帕,陷入沉思,文人常寄意于物,陶盛凌藏的究竟是帕子,还是帕子代表的人? 她收起帕子,又转去了书房。 相比赵长蒙那伪装出的士大夫书房,陶盛凌此处明显带着主人常待的痕迹。 书房正中蹲了个青花瓷的大缸,内有荷叶和火鱼数条,花梨木的书桌上还放了新近时兴的蜀扇,显然主人经常过来。 陆九万就说,大热天的,老赵在自个儿书房放个茶炉子,不热么?明显是伪装风雅嘛! 陶盛凌很小心,在主宅几乎没放任何跟庄妃,跟长兴教有关的重要物品。不过陆九万还是在火盆里发现了烧成灰的纸张,看残余边角大约是信件。 她小心转了下火盆,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第116章 火烧小楼 外城金鱼池,陶盛凌别院,迎来了踹门突袭的白泽卫。 数日过去,这院子依然冷清得缺乏人气,只是原本闷头干活的仆役起先怔愣,待反应过来是官府来解救他们的人后,立刻爆发出了“嗷嗷”的欢呼。 小七高高兴兴凑过来,大着胆子扯住了曹敏修的袖子,拽着他往小楼方向走,顺带比比划划套话,试图问出报案人。 曹敏修看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弯腰小声笑道:“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大姐姐让我们来的,一会儿你跟我走,给你记一功。咱们谁都不告诉。” 小七兴奋地连连点头,脚步更快了几分。 无人注意的是,一名蓝衣护卫矮身钻进树丛,悄然消失了。 半刻钟后,小楼方向起了浓烟,赤红的火焰直冲苍穹,整座建筑摇摇欲倒,发出了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正到处逮人的曹敏修慌忙冲了过去,他嗅着浓重的桐油味,大惊失色。 这老实勤恳的小伙子顾不得多想,直接叫上几名下属跳进水中浸湿了衣物,正要分一分帕子蒙住口鼻,就听到岸上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惊呼。 “怎么了,怎么了?”他踩着两脚水跑回小楼前,问,“出什么事了?” “那小孩从窗户跳里进去了!”下属吓坏了,“怎么办?” 热浪扑面而来,炙烤得人皮肉生疼。 曹敏修骂了句粗话,闷头闯了进去。 楼内浓烟滚滚,根本看不清四周,火星与木屑簌簌飘落,头顶梁柱“吱嘎”作响,楼梯开始段段开裂,曹敏修一踩上去,就寸寸碎掉,根本没法落脚。 “小七——” 曹敏修仰起脖子,对着二楼呼喊,“快下来!危险,会死人的!” “曹百户快出来!楼要塌了——” 火海中又撞进来两名下属,他们不由分说,拖上曹敏修就往外逃。 几乎是他们堪堪踏出小楼,小楼梁柱终于不堪重负,轰然断折,三层小楼陡然矮了下去,火浪在一瞬间蹿高了一倍有余! 烟炎张天里,曹敏修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啊”。 他努力回头望去,只见三层楼上,圆脸小厮怀抱一尊神像,一步踏上栏杆,勇猛无比地跃了下来! 黑烟与火焰在他身后交织成死亡之曲,张牙舞爪追着他,气势汹汹想要将他拖回地府。 “快——” 曹敏修挣开下属,一个箭步冲过去,在小七下方张开了双臂。 几名下属回过神来,立即有样学样,纷纷聚拢过来。 小楼塌了,烟尘裹挟着烈火遮蔽了天日,无数燃烧碎片坠入水中,激起了一蓬又一蓬的白雾,连带着整个水塘的水都热了起来,烫得游鱼“噗通噗通”跳跃,不多时便翻起了白肚皮。 小小少年被数名白泽卫合力接住了,他抱着神像傻乐个不停,气得曹敏修戳着他脑门大骂不休。 小七耐心等他发完火,将神像塞到他怀里,而后从怀里摸出一沓经书和信件,郑重交给了他。 曹敏修捧着仅上半身烧毁的神像,愣了。 小楼依旧在燃烧,他望着咧着嘴笑的小七,责备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天高云淡,蔚蓝自外城蔓延至内城,而后投下灿灿天光。 安富坊,陶盛凌主宅,陆九万仔细甄别着信件残骸,笑得胸有成竹。 以为把信件烧掉就万事大吉了? 天真! 只要纸灰不散,墨迹又比较坚挺,并非不能读出内容。 所以他们白泽卫销毁涉密公文都有专门的步骤,情况紧急的话,生吞也不是不可以,反正造纸的材料都是些树皮之类的。 她瞧了瞧火盆边缘的黑灰,得,烧了还没两刻钟,应当是听说白泽卫来了,匆忙销毁的。 陆九万唤来懂行的下属,将火盆交给他们保存,自己则宣布收队回去。 陶盛凌被带出门时,看到了那只火盆,神情泄出一丝慌乱,他紧走几步,看模样是想掀翻证物,可又顾虑重重,最终还是退了回去,安静地跟着白泽卫去了官署。 陆九万有点惋惜,若是他刚刚动手,那可就罪证确凿了。 一众白泽卫押着嫌疑人,带着证物离开了安富坊,坊内贵人们纷纷派人出来探看,一时间谣言四起,纷纷猜测陛下是不是要对勋贵们下手。 白泽卫官署倒是习惯了总有些大人物作死进来,熟门熟路安置了陶盛凌。他家管事和大丫鬟就没那么好待遇了,狱卒随便找间牢房把人塞进去,还得防着人串供。 别院比较远,曹敏修午后才回来,他衣服有些乱,脸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黑灰,头发似乎也重新打理过,瞧上去有点狼狈。 陆九万惊奇地挑挑眉:“怎么,他们反抗了?” 不应该啊,这年头还有跟白泽卫玩拒捕的? “不是!”曹敏修吨吨吨灌了半壶凉茶,才叹气,“护院把小楼给烧了。” “小楼?”陆九万心里咯噔一跳,“该不会是水边那座?” “就是那处!”曹敏修那个气啊,“丫还浇了桐油,火烧得那个旺啊,我前后脚扑进去都没来得及抢救!” 陆九万彻底服了,怪不得陶盛凌不反抗,合着人家提前交代好了,一旦事情有变,就放火烧楼。 物证不在,就少了一个重要依据,无论是定罪还是判刑,他都能找到脱身的路子。 “那群仆役呢?” “我干脆都带回来了。”曹敏修解释,“万一陶盛凌狗急跳墙,杀人灭口,那么多条人命呢,还是咱官署安全。先查查,完事我查查被略卖的能不能恢复良籍,然后是各回各家,重新发卖,还是送到养济院去,看情况处理呗!” 养济院乃容留鳏寡孤独废疾者的地方,每月由朝廷拨钱粮,或富人捐款,是贫病之人最后的希望。 陆九万微微颔首,觉得他这处置还算妥当。 不过曹敏修,或者说小七,给了她一个惊喜——他们把小楼最重要的证物带回来了。 “那小子实在太,不要命了!”曹敏修感慨,“我就没见过这么拼的!那火我都不敢直接往里冲,他居然……真的,太猛了!” 陆九万心思一动,那日她就发现,小七格外配合,约莫是恨极了陶盛凌? 第117章 尸骨无存 “我不知道,东家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他让我们守着小楼,我们就守着;他吩咐我们一旦有异动,就放火烧小楼,我们就烧了。” “别院里的仆役都是买来的,除了不让他们出院子,还好?” “信教?信什么教?我们就是收人钱财,给人办事。” 别院里的仆役说不出话来,护院们集体一问三不知,问来问去,把陆九万给问怒了,忍不住提醒他们:“你们知道无故虐杀奴婢,是违反《大燕律》的么?” 大堂上,几名跪着的护卫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一人小声反驳:“可他们,不是都活着呢么?” 对上这等毫无同理心的法盲,陆九万气得脑仁突突直跳,她深吸一口气,摆手:“拖出去,打一顿再审!” 等候在外的下属立即冲进来将人拖了出去,不多时,庭院里便响起了鬼哭狼嚎,最初还有叫屈声,十几杖后,不见人叫停,护院们再想想关于白泽卫打死人皮不破的恐怖传说,纷纷怂了。 一个满脸麻子的护院抢先嚷嚷:“我说!我说!那些仆役,都是张三负责割舌头!” 一个招,其余人陆续心理防线崩溃,叫张三的护院,叫唤得最响:“王二麻子!放你娘的罗圈屁!分明是你们一个个不是害怕,就是弄死过人,除了老子胆大手熟,你还有脸往老子身上推!” 弄死过人。 这才是最令人惊恐的地方。 陆九万使了个眼色,曹敏修立即赶去了暂时安置仆役的地方。 哀嚎连连的张三和王二麻子重回大堂,争先恐后地交代:“那些人都是贱籍,就算有后代,也是世代为仆。东家让我们怎么处理,我们就怎么处理。” “是啊,都是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平常就是打扫打扫别院,修剪一下花枝,喂喂园子里的禽兽,活真不重。” “割了舌头怎么办?那养一养就好了嘛,万一养不好,就,是他们命不好。怪不得我们。” “东家以前经常过来,最近两年来得少了,大概一两个月来一次,来了就去小楼待着。” 负责记录的程心念手都在颤抖,却死挺着不肯退下。 有几次陆九万都觉得她要崩溃了,可这姑娘愣是坚持了下来,运笔如飞,一字一句记录得非常清楚明白。 看守小楼的护院不愧是陶盛凌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俩是最后屈服的。 浑身是血的两人跪趴在地上,说话都带着颤音:“您说的那处水榭,就是,就是小楼。东家在两年前命人把水榭拆了,在原址建了小楼。” 程心念笔尖一顿,手有些颤抖。 “他从来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只在门口守着,负责打扫的是仆役。” “死去的仆役,就,剁碎了喂给园子里的虎豹,不会有人发现的。” 程心念终于受不了,蓦然发出呕吐声,捂着嘴冲了出去。 这实在太颠覆她的认知了,她以为的温文尔雅河清伯,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一想到自己与他耳鬓厮磨那么久,一股股后怕就从心底往外涌。她蹲在水沟前,吐得撕心裂肺,眼泪都逼了出来,直到吐无可吐,才扶着墙,踉踉跄跄站了起来。 “喝点水!”一只粗瓷水杯递了过来,曹敏修低声道,“你得慢慢习惯。以后这种案子会很多。” 程心念漱了嘴,喘着粗气问:“他会被判斩首的?不会因为他是伯爷而网开一面?” 曹敏修比她了解的多一点,知道单凭虐杀仆役判不了重刑,不过再加上长兴教之事,数罪并罚,想来不会轻。于是他点头:“不会网开一面的。” 程心念放心了,神情依然低落:“可惜了那些仆役,尸骨无存。” “我们可以杀了那些虎豹祭奠他们。”曹敏修解释,“畜生尝过人肉,会上瘾,不能留着了。” 程心念彻底放松了下来,怔怔望着依然肃穆的大堂,低声问:“陆千户,一直都这样么?” 这么浓重的黑暗,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曹敏修接过杯子,笑了笑:“干我们这行的,太过多愁善感,容易崩溃。所以我们更喜欢直来直去,有啥说啥,不然实在太累了。你说整天跟罪犯斗智斗勇,回家要是还跟人猜来猜去,这日子根本没法过啊!” 程心念若有所思,喃喃低语:“难怪陆千户的婚事不顺……” “是啊!”曹敏修感慨,“你们看着条件很好的相亲对象,我们嘛,一眼假,瞒不住!所以有的男人想用感情套牢我们头儿,纯粹异想天开嘛!” 看姑娘平静下来了,曹敏修陪着她回了大堂。 陆九万望着重新坐回去的程心念,诧异地挑了挑眉,她都打算换人了,这姑娘居然真打算有始有终。 程心念默不作声执起笔,继续记录着供词。 世上哪有容易的路,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要咬牙走下去,总不能再半途而废,让别人替她善后。 这一刻,姑娘柔弱的身躯迸发出了无穷的力量,顶住了重重压力。 陆九万放心地转回了头,望向曹敏修。 小伙子立即上前一步,回禀:“仆役们并非同一批,他们有的死于割舌,有的死于重病,没人知道埋尸地在哪儿,不过有名仆役曾在豹园看见了一只带着齿痕的断手。” 这个仆役就是小七。 血淋淋的断手,餍足的豹子,遍地的鲜血,是那日最惊悚的记忆。 圆脸小厮死死捂住嘴,默不作声溜走了,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他从此很小心很小心,不敢病不敢伤,格外爱惜自己,唯恐自己成了畜生的食物。 他提心吊胆熬日子,直到陆九万从天而降。 那是他惟一的希望。 他抓住了。 他成功活下来,并且救了别院所有仆役。 天光耀眼,秋风凉爽,庭前桂花馥郁香甜,白泽卫药局人满为患。本就不大的院落里,挤满了等待检查身体的仆役,他们乖乖排队,不吵不闹,尽管医士和药童未必多有耐心,他们还是感激地连连行礼。 小七在火中烧伤了后背,医士最初亲自给他上药,仔细看了两眼后,连忙拉上了布帘,吩咐人去通知陆九万。 小七之前泡过冷水,换上了肥肥大大的干净衣物,显得整个人更小了。他此刻赤脚站在地上,试探了几次,都舍不得去坐铺了褥子的硬板床。他悄悄伸手摸了摸,厚厚的,暖暖的,他想留下。 留在白泽卫,留在最安全的地方。 第118章 求生 陆九万审完案后,匆匆赶来了药局,一脸莫名地问胡须斑白的老医士:“你说谁是女娃娃?” “喏,里头烧伤的那个。”老医士吹胡子瞪眼,“我说你们一个个不都号称火眼金睛么?这女娃娃瘦了点,你们就认不出了?” 说着,他把药往桌上一磕,径自去看其他人了。 小七居然是女的。 这实在太挑战大家的认知了。若非老医士经验丰富,日后大家将女娃娃当男娃娃安排,那才是闹笑话。 陆九万叉着腰想了会,意识到这个错误认知好像是从自己开始的,且自己还找到了年纪小喉结不明显的理由,所有人都被自己给带偏了。不过陆千户是不会承认错误的,她觉得是陶盛凌虐待仆役,导致小七瘦瘦小小,显不出女子特征。 陆九万扶额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起药,挑开了布帘,而后就是一愣:“你怎么坐在地上?不凉么?” 小七抱着膝盖,倚着床腿坐着,安静地抬头望着她,眼里带着期盼和执拗。 “快起来!”陆九万伸手拉她,“我看看你的伤。” 小姑娘很配合,乖乖褪下了外衣,露出了皮肉翻卷的烧伤。 陆九万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数落:“你说你,是不是愣大胆!那么大的火,半点防护都不做,就闷头往里冲,想死是不?” 小七抿着嘴不吭声,唇角带着点不甚明显的笑意。 陆九万尽量放轻动作,可还是难免碰疼伤处,手下皮包骨头的身躯时不时就颤上一颤,瞧上去格外可怜。 好不容易上完药,陆九万先出了身大汗,她洗了手,问:“你还有家人么?” 小七摇摇头。 “今年多大了?”想想对方不会说话,又加了句,“十二还是十三?” 小七伸出了四根手指头,陆九万登时更住了。 十四,自己十四的时候,个子窜得比钟春雪还高。家里天天担心继续长高不太好看,不是带她看医者,就是克扣她的饭,好在有太子偷偷接济,她才不至于因为吃饭问题跟家人大打出手掀饭桌。 她伸手捏了捏小七的胳膊,别说肉了,连皮都干巴巴的,至于圆脸应当是生来如此,跟胖瘦无关。 她忧郁地用没沾到药的指节揉揉眉心:“那你原本是贱籍还是良籍?” 小七“啊啊”两声。 “怎么来了京师?被家人卖的,还是流棍略卖?” 小七沉默了下来。 陆九万懂了,看来是前者。这可就麻烦了。 她叹了口气,摸摸小姑娘半干的头发,安慰道:“先养伤!以后都会好的。” 正要起身,小姑娘却牵住了她的衣袖,怕拍床,又指指药局,眼中带着希冀。 陆九万沉吟了下:“啊,你想留下来?这个,不好办哪!” 小七赶紧跳下床,做出扫地擦家具的动作。 陆九万很是为难,不敢说死:“你,先在这里养伤!等伤好以后再说。按理说你立了功,可能……”她豁然明白,双眼一瞪,“我说你怎么这么拼,合着在这儿等着我呢!” 小七瑟缩了下,眼神有些躲闪,俄而又勇敢地望向这个说话算数的大姐姐,她决定再押一回,就押大姐姐愿意帮她。 陆九万有些头疼,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瞄上白泽卫了。程心念能写会算就罢了,小七连话都不能讲,还是贱籍,这要怎么处理?来一个收一个,臭名昭着白泽卫,岂不成了搞慈善的? 可是不管的话,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又没家人接收,即便脱了贱籍,这户籍该往哪里落呢? 陆九万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你,先养伤,先养伤。回头我问问哪里招人做工,给你安排下。” 城里活多,酒楼、绣楼等地,招个打杂的应当不会有太多要求,到时候小姑娘勤快点,前期自己多关注下,别人总不至于半点活路都不给。 大燕勋贵自开国就立场相似,经过百年互相联姻,早已同气连枝。如今白泽卫逮捕了陶盛凌,陆九万都做好随时随地应对其姻亲上门探听、说情的准备了,谁成想几个时辰都风平浪静,直到傍晚白玉京和汝阳侯联袂而来。 陆九万瞪着那个摇着扇子,一派闲人模样的年轻公爷,伸出食指点他,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白玉京笑道:“孙二虎家跟河清伯府沾亲带故,不得不来。我嘛,就是块敲门砖,你不用管我。” 脸膛黝黑的汝阳侯讪讪而笑,身后站着的孙逸昭翻了个白眼。 陆九万明白了,勋贵们消息灵通,得知白玉京跟自己走得近,就用孙逸昭拿捏他,撺掇其过来走一遭。好歹是个国公,不至于说话没分量。 不过白玉京明摆没打算掺和,说完这句后,就笑眯眯低头喝茶,半点不给媳妇添堵。 汝阳侯跟白霆同辈,年轻时是个异想天开的混账玩意,后来到了白霆麾下,被结结实实收拾了几顿,才勉强走了正道。不过如今混账头衔又落在了他最心爱的小儿子这里,前些年大家伙看白玉京笑话时,只有孙逸昭傻了唧往前凑。 所以汝阳侯亲自带着孙逸昭去了趟护国公府,白玉京委实没法推脱。 当然,白公爷是赶鸭子上架,别指望他真个帮忙。 汝阳侯使了几个眼色都白搭,只得硬着头皮自己开口:“陆千户,是这样的,这河清伯府,虽说这些年来声名不显,不过当年其先祖也是辅佐过太祖的,以多智近妖闻名诸侯,族中子弟说话办事是很有分寸的。您看贵司这阵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陆九万笑了下,在二堂坐下来,跟他打太极:“侯爷这话说的,仿佛我们不问青红皂白便抓人似的。正如您所说,河清伯好歹是个伯爷,若非有确凿证据,我们也不会惹这麻烦对?实在是糊弄不过去。” 汝阳侯有点急切:“那总该让我们知道是何罪名?我们也好自查。” 陆九万心思一动,假假笑道:“事涉邪教,真不方便说。” “啊?”汝阳侯眨眨眼,磕巴了下,“不,不是已经查过一遭了么?就,杨家二郎那次。”他转头指向身侧的白玉京,“白公爷也来了。” 陆九万和白玉京齐齐望向他,眸中都带了探究。 白泽卫当时设了两层遮掩,第一层是打击赌博,第二层则是白玉京中毒了,长兴教之事则只向外透露了净慈寺这个窝点。 汝阳侯是打哪儿得知的? 白玉京抢先问:“叔父这话问得奇怪,小侄进白泽卫,分明是因中毒,杨骏当时在场,才被勾追了来。这怎么就成事涉邪教了?” 第119章 汝阳侯家的那点事儿 汝阳侯愣了。 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不太确定:“不是说,中毒是遮掩?” 好家伙,知道得还挺详细! 这下连孙逸昭都听出不对来了,弯腰急道:“爹你听谁说的?陶然是中毒啊,那天不光杨骏,好多勋贵子弟都去了,后来全被逮进了白泽卫。我是临时有事没去,才逃过一劫……不对,要是我在场的话,绝不会让陶然中毒!” 汝阳侯神情怔忡,充满了迷惑不解。 白玉京跟着问:“叔父,这个消息您从哪儿得来的?” 汝阳侯摸了摸脑门,脸色变幻数息,最终讷讷道:“忘了。” 陆九万瞧出他在搪塞大家,不得不加重了语气:“侯爷,这件事是白泽卫的机密,您这样藏着掖着,我很难不把您当共犯看待。” 孙逸昭登时急了,摇晃着汝阳侯催促:“爹你快说啊!别河清伯没救出来,您先把自个儿搭进去了!” 汝阳侯不耐烦抽出胳膊,嗔怪:“你这死孩子,一边玩去!”而后转头跟陆九万赔笑,“这年纪大了,脑子不太好使,真记不住了!这样,我回去好好想想,等想起来了,一定告诉贵司。” 说着,也不捞陶盛凌了,汝阳侯匆匆告辞,扯着不情不愿的儿子离开了白泽卫。 “他没说实话。”白玉京摇着扇子冷笑,“要么是白泽卫有人泄密,要么是我身边出了叛徒。” “未必。”陆九万沉吟着道,“我们捣毁净慈寺的动静不小,局内人顺着时间往回推,不难猜出来。” “可他们怎么确定我跟长兴教之事有关?”白玉京一本正经地推测,“中间人杨骏,最可疑。” 本在思索案情的陆九万回过神来,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她仔细打量着某个努力板着脸的人,“噗嗤”笑了。 女千户伸出修长食指,戳了戳白玉京吹弹可破的脸颊,揶揄道:“我的白公爷,您是不是吃醋啦?” 白玉京两眼直视前方,不肯去看她:“一个无福之人,我在意他作甚。” 陆九万笑得更欢了。 白玉京彻底装不下去了,无奈地问:“你今天是不是得忙到很晚?” 陆九万点点头,想想书生们敏感的心情,不由带了几分歉然:“今天就不陪你吃饭了,你先回去!” 白玉京想了想,颔首:“那一会儿我让酒楼给你们送饭。大概有多少人?” 陆九万哭笑不得,推着他往外走:“你省着,败家也不是这么个败法!” 白公爷想千金博英雄一笑,奈何英雄铁石心肠,不肯遂了美人儿的意,只得怏怏离去。 马车辘轳行到半路,谢扬倏地掀开车帘:“公爷,孙二爷独自步行,要打招呼么?” 此刻衙门散值,长安街上略微有些拥挤。孙逸昭低着头漫步,似乎连个目的地都没有,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里格外显眼。 白玉京吩咐马车靠过去,探出头来:“孙二虎,怎么一个人?你爹没带你?” 孙逸昭怏怏不乐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一脸木然地转过了头去。 白玉京不由分说,强行将他扯上马车,塞给他一个攒盒,追问:“怎么了?跟令尊吵架啦?” “也不算吵?”几颗芝麻糖下肚,孙逸昭脸色好看了几分,只还是有点臭,“老东西恼羞成怒,直接把我赶下来了。我就说了几句,这算吵么?” 说了几句。 清楚孙逸昭有多混账的白玉京神情微妙,又给他塞了把酸梅。 孙逸昭给酸得打了个哆嗦,嘴里口水一多,就想说话:“老东西扮演了半辈子的情圣,你说要装就装个彻底是?这老了老了,前两年都四十多了,又纳了个小妾!羞不羞啊,那小妾跟我差不多大!” “不是,你这没头没尾,提小妾作甚?”白玉京一头雾水,“你个当儿子的,为了这事跟你爹顶,他没抽你就不错啦!” “你懂什么,那就是个狐狸精!”孙逸昭急了,三下两下嚼碎吃食咽了,解释,“这小妾,说是采药女,可我拿着药材考过她,谬误百出,装都装不精心!她除了会调香,就认识些香料,懂个屁的药材!老头子也不知哪根筋搭错,让她迷得五迷三道的,还替她遮掩,嫌我刁难庶母。我呸,她算哪门子庶母?我跟你讲,就我爹说杨骏事涉邪教那事儿,十有八九是那女的碎嘴挑拨呢,天知道她又想干什么!” 白玉京摇扇子的手微顿,不确定地问:“你是说,令尊可能是从……” “十有八九。”孙逸昭语气肯定,“那女的,上来就想笼络我,后来觉得我不好糊弄,又想把我撵出家门。得亏我爹疼我,在这事上没糊涂,不然我都没处说理去!” 孙逸昭越说越气,“嘎嘣嘎嘣”嚼了半盒子芝麻糖。 白玉京若有所思,旁敲侧击地打听消息:“谁家采药女有这手段,该不会来历有什么问题?要不你跟我说说,我给你查查她?” 孙逸昭正在气头上,说话的又是自个儿好兄弟,他稍稍一想,便同意了:“行,你查肯定比我查方便!这女的姓蒋,名蒋柔,说话腔调软软糯糯的,用那老不修的话说就是,能让酥到骨头缝里!据说,据说哈,姓蒋的那长相,跟老头子年轻时的心上人有几分相似。” 白玉京想了想,试探着给了个定位:“白月光替身?” “对,就这意思!”孙逸昭猛拍巴掌,“兄弟不愧是读书人,总结得太到位了!老头子年轻时爱而不得,如今当家做主了,可不就,遂心如意了么!” 白玉京扇子越摇越慢,忽然对汝阳侯家的家事产生了兴趣。 第120章 诡异的白月光 白玉京将孙逸昭送回汝阳侯府,又催着谢扬驾车赶回了白泽卫,半道上还去酒楼要了份晚饭。 “你怎么又回来了?”陆九万正忙着审犯人,看见他就是一愣,“我没精力招待你哈!” “不是,孙二虎路上给我说了点事儿,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声。”他把手中沉重的食盒往上一举,“还没吃饭?我也没吃,一起,边吃边说。” 陆九万确实饿了,从善如流留了看守,撵着一众大小伙子先去吃饭,准备连夜奋战。 白玉京点了清炒莴苣和糊油蒸饼,食盒最底层则放了一海碗特别奢华的宫廷菜——炖了不知多久的海参、鳆鱼、鲨鱼筋、肥鸡和猪蹄筋。 陆九万瞪着这一大盆菜,深深沉默了。怪不得隔着食盒都能闻到香味,怪不得白公爷都快变成了行走的菜,合着是真金白银砸出来的。 “晚上熬夜,吃点好的。”白玉京拿了公筷给她夹菜,“尝尝,小火煨的,肉都酥烂了。” 陆九万颤颤巍巍拿起筷子,心说就自己那俸禄,配吃这菜么? 香是真香,就是一口下去不知会不会月俸光光。 白玉京看她开吃,才将孙逸昭所言复述了遍,临了笑了下:“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汝阳侯家算好的了,起码后宅干净,其余各家多多少少都有点难以启齿的私密事。” 陆九万从听到“白月光替身”就愣了,她忍不住问:“你觉不觉得这事儿有点耳熟?” “陶盛凌。”白玉京喝了口汤,淡淡道,“不过还不一样。陶盛凌瞒得好,这么多年,若非他让长兴教坑了一记,都没人知道他有个白月光心上人。” 陆九万闻言腹诽,痴恋宫妃,他敢往外说么?不要命了! “汝阳侯不一样。”白玉京解释,“他年轻时这事儿闹得挺大,曾一度闹到差点和离的地步。” 陆九万怔了怔,猜测:“你是说,汝阳侯有家室的情况下,搞出了白月光?” “算是!”白玉京挑着海碗里的海参吃,解释,“他家的事我了解的多一些。汝阳侯年轻的时候曾从江南带回了个名妓,一度想纳她为妾。但是孙家有祖训,男不许纳娼妓,女不许嫁赌徒。当时他跟家里透了句,家里就着急忙慌给他娶了现在的妻子。” “那那个名妓……” “他把人养在了外城。”白玉京叹息,“就金鱼池那边,不是有很多王公大臣的别院么,女子在那里生活了一两年。后来有一天,她走了。” “走了?是离开了,还是……去世?” “离开京师。”白玉京笑道,“据说是女子自己走的,但是有人看见在此之前汝阳侯夫人去过别院,所以汝阳侯怀疑是自个儿夫人逼走了心上人,两人闹得不可开交。” 陆九万搁下了筷子,委实不知该如何评价。 从时下风气来讲,有头有脸的男人蓄养美妾并不出奇,可她就是替汝阳侯夫人感到憋屈。 她一搁筷,白玉京也结束了用餐。白玉京食量小,却细嚼慢咽;陆九万吃得多,却风卷残云,是以算下来两人用餐时间相差无几。 一男一女一起收拾了碗筷,场面说不出的和谐。 “其实,两人把养外室之事摊到明面上来,还有个原因。”白玉京叹息着盖上食盒盖,“那女子怀了孩子,算算时间,当时该生产了。” 陆九万一愣,突然觉得有点冷:“孩子呢?” 白玉京沉默着摇摇头。 陆九万琢磨了一会,轻声道:“汝阳侯想生米煮成熟饭,用孩子去要挟长辈,以此让外室进门。” 不过,从结果来看,却是多方俱伤,谁都没得了好处。 白玉京帮她把窗户打开,晾一晾菜味,看此处门窗不对流,他想了想,吩咐谢扬提走食盒的同时,把他车厢里的香囊拿了过来。 香囊是一个银质镂空小球,里头塞了香料,随便找地儿挂上,风一吹,就散发出幽幽香气。 “咦,这个气味,甜丝丝的,倒是不难闻。”陆九万轻轻嗅了下,“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是桃子。”白玉京笑道,“如意喜欢做这些。你要是喜欢闻,回头我给你带点鹅梨香,晚上点了熏帐子不错。” 陆九万想不起来拾掇这些,不过白玉京一片心意,左右不费事,她便没有拒绝。 两人在门口腻腻歪歪了一会儿,白玉京才恋恋不舍地告辞:“孙二虎那边有动静的话,我再来告诉你。你别太累了。” 陆九万将他送出官署大门,笑着颔首。 充当车夫的谢扬面无表情,权当自个儿眼瞎耳聋,拒绝吃这口热乎乎的狗粮。 马车载着人渐渐远去,官署外重新恢复了门可罗雀,狗都不来的状态。 陆九万独自站了会,转身慢慢往回走。 汝阳侯府这位蒋姨娘真有意思,连纨绔们自己都说不清的事情,她竟然能透过现象看本质,直接点出白玉京中毒是出戏。 且不说她一个深宅大院的小妾是怎么接触到这些事情的,单就她进汝阳侯府的时间就很令人玩味。 两年前,差不多就是长兴教被定为邪教前后。 就是不知她是长兴教出事前进的府,还是出事后进的府。 陆九万觉得这些个侯伯有意思极了,年轻时一个个求而不得,等掌握了权势,就开始寻找替身补偿自己。诚然他们有钱有权,诚然他们自诩有情有义,可无论是懵懂无知的程心念,还是讲究体面的汝阳侯夫人,都属于无辜卷入,憋屈极了。 不过陶盛凌和汝阳侯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世人也多津津乐道于那些风流韵事,至于故事中的女子,谁在乎呢? 第121章 讯问陶盛凌 怀着百味杂陈的心情行到值房门口,陆九万看见程心念正站在树下拿着面纱,犹豫着要不要往脸上戴。 “大热天的,你戴它作甚?”陆九万不解,“有人说你了?” “啊,不是!”程心念回过头来,连忙解释,“我听人讲朝廷官员脸上不能有疤,我这脸,容易遭人非议,说,说您徇私。” 陆九万莫名其妙:“你自己凭本事考进来的,关我什么事儿?” 程心念攥着帕子迟疑:“真不会影响您?” “你是官么?”陆九万好笑,“你一个书吏,又不上殿面君,谁闲的,拿你做筏子。” 程心念闻言果断收起了帕子,大大松了口气:“我也觉得太热了。” 这姑娘脚步轻快地跑回了自己值房,陆九万脑子里却回荡着她那道疤痕。 同样是两年前,程心念与陶盛凌,蒋姨娘与汝阳侯,相似的白月光替身安排,很难讲这之间有没有联系。程心念靠着自残打乱了长兴教的谋算,蒋姨娘又懂不懂其中利害,想怎么脱身呢? “白月光替身。”陆九万喃喃了句,微微皱眉,如果程心念和蒋姨娘都是长兴教找来的,这邪教又是从哪里掌握的准确信息,除了她们,还有没有其他类似女子? 陆九万觉得从白月光替身入手,没准儿是条路子。 思及此,她不由想起了在陶盛凌别院外遇到的那对男女。男方孙连生的母亲,似乎就是户部邓侍郎的白月光。 她招手唤来一名正七品总旗,吩咐:“你去查查户部邓侍郎,尤其是他跟孙连生母子的纠葛。” 总旗抱拳领命而去,半点不敢提醒自家头儿已经散值了。君不见京师房价越来越高,谁咸鱼谁买不上房。 陆九万回值房待了会儿,负责技术事宜的百户严开就过来交差了。 一下午的功夫,从陶盛凌书房搜出来的纸灰已经解读出来了,问题是上面的字句横念竖念怎么都不通顺。她捏着结果问:“这啥玩意,你是不是写漏了?” 干技术的大多死脑筋,严开特实诚:“不知道,他怎么写,属下就怎么记。可能是隐语。” 隐语,那没事了。 所谓隐语,就是不直接说本意,而用其他词代替的话。 比如陆九万的贪污犯前未婚夫,有个小本本,专门记录送礼名单,黄金写作黄米,白银写作白米,不知道的还以为此人有多两袖清风,连米都得算着吃;实际上白泽卫从他床下抄出了数罐金银,简直将财不外露发挥到了极致。 陆九万挑眉看着手中的纸,心说自个儿还得想法破解下含义,陶盛凌藏得越严实,证明想要藏的东西越重要。 她打发走严开,仰天想了会儿,忽然翻出别院小楼抄出来的经书和信件,试图从里头找出一星半点线索。然而,逐字逐句审阅了两刻钟,她放弃了。 经书就是长兴教最常见的经书,信件字通句顺,不存在特殊含义。 陆九万气得推开了证物,转念一想,陶盛凌这种小心翼翼的性子,若是得知烧毁了小楼,却没烧掉信件,脸色一定十分好看。 嫌犯生气崩溃,对办案人员来说就是最大的乐子。 陆千户为了消弭自个儿的怒气,决定去找个乐子——她提审了陶盛凌。 往日温文尔雅,讲究仪态风度的陶伯爷,如今作为嫌犯多少有点狼狈。可他心态甚好,进来没多久就平静了下来。据狱卒说,他甚至彬彬有礼要了条热毛巾敷脸,讲究得不像身陷囹圄,反倒像是贵人出门踏青。 陆九万扶额,隐隐有种感觉,这位嫌犯怕是不好撬开嘴。 事实也是如此,陶盛凌坐在破旧的木椅上,闲适自在,愣是坐出了官帽椅的感觉。他温声问道:“陆千户,不知可查出陶某犯了何罪?” 陆九万翻了翻案卷,决定从已确定的事实上打开缝隙:“陶盛凌,金鱼池那边的别院,你什么时候建的?” “太久了,记不清了。”陶盛凌温和笑道,“金鱼池风景不错,在那边买地建园子的不在少数。” “是啊,可人家建园子是真建园子,你建园子却是为非作歹。”陆九万目光犀利,语气有点冷,“你别院的仆役,我们全给带回来了,一个个都被割了舌头,不知陶伯爷作何解释?” 陶盛凌愣怔了下,俄而大惊失色:“怎会如此?陶某是买了仆役,可近两年很少去别院,对那里的情况也不太了解……” “陶伯爷,这些仆役没舌头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全部。你说你不知道,是不是有点把人当傻子啊!”陆九万打断他,寒声质问,“那是你的别院,主人到来,别院就没人端茶送水,没人行礼问好么?” 陶盛凌依然从从容容,甚至神情里透出点世家子弟的优越:“陆千户,似我们这等人家,规矩森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纵然是下人端茶,亦不会发出声音。至于行礼问好,陶某不太喜欢这种虚情假意的做法,便给免了。” “所以,两年,你都没意识到别院里养了群哑巴?”陆九万生生给气乐了,“怎么着,下一步您是随便找个人背锅啊,还是推给人牙子?这割舌头,总得有人下命令?” 陶盛凌悲天悯人地叹息一声,语气中充满了自责:“是陶某不查,以致酿成此等悲剧。陶某日后定会用心管教下人,必不会再任他们生出祸端。” 陆九万在心里给他换成大白话,这次本伯爷不小心漏了陷,下次一定小心,换个办坏事更可靠的心腹。 果然,指望罪犯幡然悔悟,还不如指望老赵会写诗。 陆九万皮笑肉不笑地提醒他:“陶伯爷,您不觉得贵别院仆役死的有点多吗?管事买仆役的时候,没禀告您?” “啊这,下人衣食住不如主家精细,寿命短些,也是可以理解的?”陶盛凌仿佛才意识到不对,连忙态度诚恳地认错,“确实是陶某沉迷丹青,疏于管家,让奸人有机可乘。”俄而,他惆怅叹息,“陶某不通俗务,家中亦无女主人,是以难免混乱了些,是陶某不是。” 陆九万又生出了狗咬刺猬,无从下嘴的感觉。陶盛凌这个人,跟冯仙平有点相似,甚至比他段位更高,真就滴水不漏,你说什么,他都有话等着你。 陆千户勉强压下心头暴躁,拿起小楼搜出的经书,质问:“那么请陶伯爷回答本官,长兴教的经书,怎么会出现在您的别院中?” “长兴教?”陶盛凌先是大惊失色,继而露出自责无奈的神情,“那处别院,陶某去得少,竟不知他们如此大胆!陆千户,是陶某不对,此事过后,陶某一定找个好管家的!” 总结下来,此人的说辞翻来覆去就是“我有罪”“我不懂”“我好无辜”,哦,还得加一条“谁让你们把我白月光替身老婆给弄走了”。 陆九万心头火起,差点把经书砸他脸上。 第122章 进皇城吵架 一言不合就拔刀的陆千户,简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满腔火气勉强压了下去,只呼吸略微急促,眼神也越发犀利。 她死死盯着陶盛凌,挑眉笑道:“那么请问陶伯爷,陶潜是谁?” 城外野店出现的那个接头人,登记房间时留下的名字就是“陶潜”。 陶盛凌平静而迷惑,问:“五柳先生么?” “什么?” “东晋诗人陶渊明,名潜,字元亮,号五柳先生。”陶盛凌耐心解释,“约莫是同姓的缘故,陶某一直十分喜欢五柳先生的诗文,这是不少友人都知道的事情。” 陆九万觉得他在暗讽自己胸无点墨。 “这跟野店留名‘陶潜’有何关系?” “房间是我让人定的,本是图野趣,打算出城踏青游玩,不过正好那日听说念念,啊不,是听说程姑娘要回乡,陶某情急之下就追了过去,没想到恰好住在了同一家店。”陶盛凌诚恳认错,“是陶某的不是,因为太喜欢五柳先生,便任由下人讨好自己,留了‘陶潜’此名。” 非常完美的说辞,完美得陆九万想揍他。 陆九万正想接着问,曹敏修突然敲了敲门,示意她出来。 审讯暂时中断,陆九万甫一出来,曹敏修便急切地道:“勋贵们进宫告状了!” “告谁?”陆九万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指着自己失声道,“告我?” “对!”曹敏修重重点头,“不光如此,都察院也一起进宫了。告您行为僭越,炮制冤案,恐有动摇国本之危。” “国本……”陆九万无言以对,“本千户审个伯爷,都能扯上国本。” 她转头望望漏刻,叹息:“这会儿皇城快落锁了?” “是,指挥使得到消息后,已经先行赶了过去,让您也赶紧,万一皇城落锁,申辩都只能等明日。”曹敏修有些着急,指着审讯室低声问,“交代了没?” 陆九万摇摇头,在他忧愁的目光里揣好供词和各式文书,翻身上了大红马,匆匆往皇城方向赶。 落日斜,秋风冷,昏黄余晖熏染得长安街上的碧瓦朱甍似蒙了一层金。巍巍朱红城墙伫立,沉默迎接着文武官员。 陆九万卡着落锁挤进了皇城,踏着钟声一路疾走,直奔文华殿而去。 钟声杳杳,灯烛次第燃起,远处大殿的宫灯璀璨而又精致,盈盈映照着历经百年沧桑的石板。 夜色终于降临,文华殿鼎沸人声达到高潮,赵长蒙舌战群儒,对面的勋贵与御史言官个顶个叫唤得厉害,几乎要把“打死狗特务”刻在脑门上。 书案之后,嘉善帝面沉似水,却意外没有叫停,而是任由一群人嚷嚷。 陆九万得到允许踏进大殿时,面对的就是这么个乌泱泱场景。 始作俑者一来,御史言官矛头齐齐调转,果断放弃喷不过吵不赢还臭不要脸的赵指挥使,指向了瞧上去更讲道理的陆九万。 “先是国公,后是伯爷,你们白泽卫是想炮制大案,将开国功臣之后一网打尽么?” “陛下啊,野马不拴缰绳,那是会酿成大祸的!” “如今草原未灭,先拿自己人下手,非要元功宿将相继尽矣,你们白泽卫才开心么?” 陆九万没料到逮一个陶盛凌,居然跟捅了马蜂窝似的,不由一声大喝,压住了众人吵嚷,冷笑道:“诸位冠冕堂皇说了这许多,连陶伯爷犯了何罪都不问不提不听,怎么着,祖上有功绩,子孙后代犯了法就不用承担罪责了是么?” 赵长蒙一听要遭,连忙上前一步,要把她拉回来。 然而勋贵队伍里,老当益壮的平凉侯排众而出,寒声问:“若河清伯有错有罪,自然依律论处,然我大燕有赎刑,可用财物赎罪,想来河清伯不会拒绝。你们白泽卫径自将人羁押,是哪门子道理?是要不问而诛吗?” 平凉侯今年六十七了,幼时曾在太宗膝下玩闹,自认与皇室关系非比寻常,一向是勋贵们的领军人物。 之前他不说话,是给嘉善帝面子,如今相比皇帝心腹赵长蒙,来了更适合做筏子的小将,平凉侯便站了出来。 陆九万捋清思路,差点让他这明目张胆的以大欺小行为给气笑了。她瞧着嘉善帝不阻止,便明白对方不方便拉架,她放心大胆掏出一沓文书,一样样给平凉侯看:“侯爷,容下官提醒下,拘传河清伯,走的是钦提,而非票拘。” 所谓拘传,便是采取措施让嫌犯到案接受讯问。拘传分为票拘和钦提,前者仅需办案人员出示牌票,即可提人到案;后者却是白泽卫专属,涉及大案要案方能启用。 白泽卫钦提嫌犯时,须出示牌票、驾帖、勘合与精微批文,程序非常繁琐。 “四样俱全,程序正当,如此您可还满意?” 夜风吹进大殿,宫灯摇曳,照得女千户英气勃勃,精气神远胜窝在京师养尊处优的中老年勋贵。 犹如一枚水底雷丢进了深水,瞬间炸起了轩然大波。 许多被裹挟而来的没落勋贵并不知确切消息,只以为是白泽卫意欲炮制大案,救人即是救己,却没料到事情居然这般严重。 平凉侯脑门青筋直跳,戟指着陆九万正要挽回场子,却听女子冷笑着提醒:“侯爷,说话前先想想这水到底有多深,您是否能搅得动。白泽卫钦提,您都能意欲抗法,敢问大燕还有能讯问勋贵的衙门么?” 第123章 矛盾根源 一石激起千层浪,平凉侯手指微颤,心知再吵下去,怕是会招了君王大忌,老家伙立即推金山倒玉柱,朝着嘉善帝跪倒,嚎啕大哭:“陛下!平凉侯府尽忠职守,世代报国,我那长孙,就死在了榆林战场上!老臣戎马一生,如今老了老了,却要受鹰犬折辱,实在是,呜呜!” 他一哭,赵长蒙反倒放心了。拿功绩说事,乃下策,纵使君王此次轻轻放下,亦在心中留下了疙瘩,这招下次再用,可未必好使了。 之前陆九万非要严格走了程序再去河清伯府提人,赵长蒙还觉得多此一举,认为开张驾帖就算能交代了,没想到区区河清伯府,居然能惹得半数勋贵面君。 他皱了皱眉,嗅到了一股名为阴谋的味道。 而陆九万比他了解得更多一些。女千户深深望着跪地不起的平凉侯,忽然记起了她在城外野店与唐惜福的对话。 “若非咱们被派了出来,按照原本的打算,是要审陶盛凌,问出长兴教蛰伏地点的。” “他们准备了埋伏?” “或者,长兴教压根没打算蛰伏呢?这案子离结束还早着呢!能把一个伯爷当卒子弃了,你说这潭水有多深?”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陆九万踏前一步,躬身递上供词,“陛下,白泽卫侦知河清伯虐杀仆役成性,故依律调查。现有证据表明,河清伯数次通过人牙子买人,仅别院仆役就多达三十七人,远超《大燕律》规定的公侯蓄奴数量。且别院将仆役悉数割了舌,当牲畜豢养,把死者全部作为虎豹餐食。白泽卫赶到时,其护院还有销毁证据的举动。此举,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微臣办案多年,简直闻所未闻!” 平凉侯豁然抬头,眼中飞速划过一丝愕然。 陆九万垂目望着他,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以为她会拿长兴教说事?不,傻子才往你们挖的坑里跳! 还没来得及通气的赵长蒙先是呆了呆,继而换了副义愤填膺的脸,任由下属自由发挥。 “虐杀仆役?拿人喂畜生?”嘉善帝字字加重,呼吸愈加急促,只觉一股血直往头颅冲,冲得他头晕目眩,几乎把持不住,俄而,他猛一拍案,怒问,“此事可属实?” “河清伯并未招供。”陆九万实话实说,看平凉侯松了口气,她又淡淡加了句,“此等恶性事件延续了少说两年,若说河清伯完全无知无闻,约莫有点侮辱大家。” 平凉侯闭了嘴。陶盛凌并没有跟他说过此事,这种情况下,他不适合继续冲锋陷阵。 一场猝然而起的闹剧,因着骇然听闻的案情,草草收场。 内侍引着自知理亏的勋贵和御史言官退场,赵长蒙与陆九万却留了下来。 夜风吹开了虚掩的窗,窗边花几上的兰花摇摇摆摆,柔软而又纤长。 嘉善帝不紧不慢踱步过去,双臂一伸,将窗子开了个彻底。 夜风呼啦灌了进来,吹得君王袍袖猎猎作响。他笑了下,问:“看懂了么?这就是大燕的开国功臣之后。” 赵长蒙俯身恭声道:“大燕立国百年,沧海桑田,白衣苍狗,总会有些变化的。” “是啊,有的人,变了。”嘉善帝悠然感慨,“朕记得,朕少时是跟着平凉侯学过兵法的。那时,他尚有一腔热血,如今呢?” 陆九万迷惑不解,缩在后面不敢吭声,却偏偏被点了名,“朕的陆千户,你怎么看?” 陆九万什么都不想说,恨不得原地消失。她硬着头皮开解:“微臣听说,人老了容易变得偏激,许是榆林之战刺激到了平凉侯,他……” “他可不是那时候才变的。”嘉善帝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的人,早已忘却了曾经的热血。” 陆九万心惊肉跳,总觉得自个儿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好在嘉善帝没有再留他们,神情恹恹地摆手示意两人滚蛋。 上下级齐齐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倒退着往外走。 临到门口,君王忽而叫住了陆九万:“白家小子性情不太讨人喜,你多担待着些。” 陆九万怔了证,试图琢磨内里有几分温情,她知道该说点不出错的话,可最后她还是没忍住:“陶然很好。” 嘉善帝微愣,随即唇角漾起一丝细微的笑,那笑是如此轻微,稍纵即逝,与落花一起飞散进风里,湮没于重重宫阙之中。 眼下皇城早已落锁,勋贵与御史各自去了熟悉的地盘,赵长蒙也带着陆九万往值房方向走。打算在皇城凑活一夜。 今夜月亮仅剩一道细线,云层稍微厚点就瞧不见了。好在长道上几步一座石灯,内侍手中还提了灯笼,不至于看不清道路。 值房在望,赵长蒙接过灯笼,用一片银叶子打发了内侍,站在无人处问:“有什么想问的?” “平凉侯似乎所图甚大。”陆九万不客气地开口,“陶盛凌只是个借口。” 赵长蒙笑了下,淡淡地道:“互相利用罢了。”顿了顿,他问,“你可知前朝是怎么亡的?” 大燕太祖乱世起兵,从几大势力中厮杀了出来,这段历史对朝中百官来说不算陌生。 陆九万想了想,不确定地道:“听说是藩镇割据混战?” “不止。历朝历代灭亡,根子里总少不了土地兼并。”赵长蒙低声解释,“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土地总共就那么多,要分给皇室子孙,要分给文武大臣,他们的后代不停繁衍,朝廷必须保证他们能丰衣足食,而有钱有权之人还在不停买卖土地,最后落在庶民头上的,还有多少呢?可是云青,主要承担税赋的却是庶民。” 陆九万不期然想到了冯仙平收到的投献。 “一个朝廷里如果有太多勋贵之后,有太多世家大族子弟的话,他们所做出的决策是缺少地气的。”赵长蒙耐心给这个得力心腹分析着矛盾根源,“若想让一个朝廷长久运转下去,官吏的配置必须达到一个平衡,既得有世家子弟,又得有寒门子弟,大燕得给穷人一个希望,不能不留一点余地。” 陆九万懂了:“科举?” “对。”赵长蒙点点头,“武举也是如此。这些年来,朝廷重用武举出身的武将,个别出类拔萃的,甚至直接授三品官。而且,”他顿了顿,轻声道,“你没发现么,这几届的武状元,无一例外,俱是平民。” 比如唐惜福,往上数三辈,祖上没一个走仕途的。 陆九万明白了:“是为了分勋贵的兵权?” “嗯。”赵长蒙叹息,“勋贵又不是傻子,他们怎么可能瞧不出来?你以为我为何把堂堂武状元拉来咱们白泽卫,还不是当时唐惜福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别人的算计。” 陆九万倏然觉得有点冷。 “今儿个这一出……”赵长蒙笑了下,“半数勋贵到场,这是跟陛下示威呢!区区一个河清伯,算老几呀!” 陆九万隐隐摸到了一段蛛丝:“那护国公府站哪一方?” 赵长蒙回过头来,眸光如霜似雪,静静瞅着她,许久没有言语。 穿堂风毫无眼色地卷起树叶儿呼啸而过,吹得人透心凉。 第124章 用功的白公爷 “护国公府呀!”赵长蒙低头笑了下,“自始至终,他家只站大燕。” 风儿吹得灯笼滴溜溜转,火苗忽长忽短,好悬没有熄灭。 “您说的陶盛凌与平凉侯互相利用是何意?”陆九万沉默了会儿,难得做回好学生,诚心诚意请教,“据我推测,陶盛凌应该早在净慈寺窝点被端掉后,就在算计今天这一出了。” “哦?那么早?”赵长蒙有些意外,他仰头想了想,摇头,“我虽不知陶盛凌目的是什么,但我知道这波人未必齐心。” “为何?”陆九万不解。 “因为……”赵长蒙叹了口气,“人心呐,它就不是那么好算计的!或许陶盛凌想借此把罪状直接引爆,彻底清除隐患;或许陶盛凌想以此做投名状,加入平凉侯他们。总之,没人会无缘无故冒那么大风险。” 赵长蒙重新提起了步子,官袍微微飘起,荡漾出柔软的波纹。 “陛下为何问我和白玉京的事儿?”陆九万追上去问,“他,连臣子的家事都要管么?” 赵长蒙这下是真笑了,啧啧感叹:“入了君王之眼,陆云青,我看你还会不会相一个掰一个!” 陆九万气结,什么人这是,她好生说话,姓赵的却奚落她! 果然,还是得早点干掉赵长蒙,自己当家做主才行! 她抬头望向苍穹,夜幕不见清辉,唯余银汉迢迢,顺着狭长一段延展,扩散至千家万户。 护国公府书房,轩窗外树影婆娑,轩窗内料丝灯静静燃烧。 白玉京坐在桌前,手边摊开了数本书册,不看内容的话,还当此人有多用功。其实嘛,左边一本《红颜记》,右边一本《醉花阴》,正看着的一本则是京师闺阁女子中最火的《御史难过英雄关》。 白玉京这里摘一句,那里抄一行,嘴里时不时嘀咕:“这句不错,改日说给云青听……游船画舫,咦,我还没带云青玩过……打猎啊……啊,还能这样!” 白公爷拿出当年熬夜背圣贤书的劲头,一点点抠着少女们喜欢的情节,分析着好在哪里,该怎么化为己用。他兴致勃勃畅想着两人一起游园,一起骑马,一起漫步在秋日的枫林中,满脑子都在咕嘟嘟冒绯色花瓣。 谢扬站在门外,耳边回荡着公爷认真而又欢快的吩咐:“谢扬,明儿个给我买《续醉花阴》!” “谢扬,再多买几本弓长居士的文!《千户传》和《假凤虚凰》都要!” 谢扬认真思索了下,真心实意觉得他脑子里的病无药可救了。 隔了一会儿,病得不轻的公爷勃然大怒:“怎么全都在写姓邵的?为何京里没人写我?” 谢扬心说京里站您和陆千户的,可能有且仅有护国公府。 书房里安静了几息,而后是呼啦啦的翻书声,白玉京似乎终于确定,他的的确确不招京师小娘子待见。 就在谢扬以为公爷放弃纠结此事时,他忽而听见主子阴森森地唤他进去。 晶莹剔透的料丝灯,映照出了白玉京铁青的脸色。他咬牙切齿地命令:“明儿个,你带一匣银子去找弓长居士,告诉她,使劲写我和云青的故事,写得好,我重重有赏;写得不好……”他笑了下,带着杀气,“我就找人把她那些破故事全改成悲剧!” 想想仍然不过瘾,他叮嘱谢扬,“多找几家,我要看到全京师都站我俩。邵越泽算个球哇!” 谢扬这一刻真想挑撂子不干了。 白玉京如何犯病,陆九万自是不知。她不认床,尽管值房的床褥不算软乎,她依然睡得很沉。 不过老赵这个瞎讲究的,嫌弃人家床铺有人躺过,愣是要了副棋盘,自个儿跟自个儿下了一夜的棋。 大燕早朝拂晓开始,是以每到后半夜,京师便陆陆续续热闹起来,无数官员痛苦而自豪地爬起来往皇城赶。 陆九万一觉睡醒,天边星辰犹在,不过城门方向已经有了动静。待她爬起来掬水洗过脸,让凉飕飕的晨风一吹,彻底醒了后,城门也次第洞开,可以出入了。 老赵向来不爱上常朝,一般有事都直接进宫找皇帝,早朝若是无架可吵,对他来说属实无聊。是以别的官过了城门往里走,赵长蒙这个指挥使却大模大样带着下属往外走,一面走还一面抱怨:“自古三日一朝有之,五日一朝亦有之,哪学咱大燕,天天早朝,个别勤勉的皇帝还一日两朝,累不累呀!” 陆九万打了个哈欠,小声附和:“就是,上着上着人都疲了。听说先帝跟百官闹别扭的时候,一个月不上朝也是有的。” 赵长蒙重重点头,上下属难得在大逆不道之事上达成一致。 皇城门在望,陆九万已隐隐听到了朝食摊子的叫卖声,她登时浑身抖擞起来,厚着脸皮要求:“昨夜跟您舌战群儒,颇费气力,结果倒好,连个夜宵都没捞着。您看这朝食……” “我请。”老赵面无表情,呵呵冷笑,“护国公府家大业大,就白玉京如今上心程度,你若开口,纵然天天一日三餐给你送,他也是极乐意的。何苦打我这儿抠饭!” “那不一样。”陆九万笑眯眯地道,“我凭本事赚来的饭,吃起来有成就感。” 不过两人到底没吃成早饭,上下属将将走进城门洞,便听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内侍连奔带喘拦住了赵长蒙,一张脸憋得通红,也不知是紧张的,还是累的。他顾不得喘匀气,断断续续传话:“陛下,陛下请您去,文华殿,议事!” 陆九万有点可惜没了请客之人,更多的却是对上司即将饿肚子的幸灾乐祸。还未等她露出揶揄笑意,就见内侍伸手一引:“陆千户也一起。” 对得力干将了解到骨子里的赵长蒙整了整衣袍,斜睨着她,无声做了个口型—— 你饭没啦! 陆九万那个气啊! 第125章 命途多舛的通明石 上下属饥肠辘辘跟随小内侍进了文华殿,进门一瞧,好么,金吾卫指挥使宋联东和死胖子王浩恩也在。 两人心里不由打了个突,还没祈祷完,就差点背过气去—— 通明石又他娘的丢了! 陆九万站在后面,掰着手指头算,这通明石出几回事了? 先是七月初前后,哈森通过鬼市窃取通明石;而后赵长蒙为了对付晋王,又搞出了块假石头。如今历经坎坷的通明石刚回了内库,居然又丢了?! 这破石头还真是命途多舛啊! 赵长蒙瞪着宋联东,质问:“什么人能从金吾卫手中偷走波斯贡物?” 宋联东焦头烂额,看神情可能很想蹲地抱头:“不是偷的。” “那就是波斯贡物自己飞了?”赵长蒙更怒,“陛下是看重金吾卫,才将内库交给你们,怎么你如此的……不争气!” 宋联东有点崩溃:“可那内侍走的是正常程序啊!他拿着陛下的手谕,盖了章的!” “什么?!”赵长蒙大惊失色,充满责怪与怨气的表情僵在脸上,缓缓变得空白。他僵硬着脖子望向君王,试图要个答案。 嘉善帝撑着额头,左手拈起一张纸,递向赵长蒙:“这手谕伪造得,朕自个儿都瞧不出真假。” 赵长蒙将信将疑,他自信凭执掌白泽卫多年的火眼金睛,一定能瞧出破绽。 陆九万大着胆子凑了上去,探头去看那张平平无奇的纸笺,甚至还上手去摸了摸。 赵长蒙没阻止她,皱着眉将纸笺朝她那里偏了偏,让她瞧得更细致,小声讲解:“这是蜀王府产的香笺。他们每年造笺二十四幅,往宫里送十六幅。” 陆九万低头嗅了嗅,确实有股淡淡的幽香。她轻声提醒:“那应当很容易查。” 赵长蒙望了眼书案后的君王,摇了摇头。 嘉善帝露出生无可恋的神色,摆摆手,示意他有话便讲。 于是赵长蒙便直说了:“这种香笺后妃比较喜欢用。不过本朝后宫人少,再加上此笺厚实,砑光如玉,不容易透墨,所以陛下多数时候留着自己用。” 陆九万明白了,嘉善帝也是个缺少雅趣之人。人家拿着写诗作画的香笺,他却当公文纸用,属实浪费。 “然后这个墨。”赵长蒙对着光瞧了瞧,又凑到鼻端闻了闻,肯定地道:“是御用内墨,宫里自己造的。坚而有光,黝而能润,敌笔不胶,人纸不晕。” 至于字,陆九万自己能看懂了。虽说朝廷规范用字是台阁体,但这个规定显然要求不到皇帝。嘉善帝字如其人,是雄秀端庄的颜体。 至于太子,则喜欢赵孟頫,光是字帖就收集了无数,太子妃送他的生辰礼物都是赵孟頫的碑帖。 分析完线索,上下属齐齐沉默了下来。贡品香笺,御用内墨,再加上这炉火纯青的颜体,怎么看都不是一般人能伪造的。 陆九万不死心地指着印章问:“这个呢?” “陛下的私印。”赵长蒙面无表情,责备地望向宋联东,“宋指挥使,这是私印啊!你怎么就放心地把波斯贡品给交了出去?” 宋联东也很痛苦,讷讷着说不话来。 陆九万连忙打圆场:“比之前好很多了,我听说原先司礼监凭着二指宽的字条,都能从内库调出上万两银子,宋指挥使已经很小心了。” 本来满脸忧愁的王浩恩,一下子奓起了毛,哆嗦着手指,似乎想咆哮,却碍着在御前,生生压了下去,从喉咙里生生憋出一声悠长的更咽。 “是啊!”宋联东看看死太监那张红中泛青的脸,豁然挺起了胸膛,自个儿也觉得金吾卫十分用心,“你说就这墨、这纸、这字、这印,我特地找人验了,保证没问题我才带他进去的。” “谁取走的石头?”陆九万连忙问,“除了手谕,还有其他线索么?” “一个内侍,穿着青色贴里……” 话音未落,赵长蒙蓦地盯住了他。 陆九万不忍心地提醒:“宋指挥使,御前伺候的内侍,穿红贴里。” 这回换王浩恩支棱了起来,他手上拂尘一扫,懒懒搭在臂间,神情嘲讽而惬意。 宋联东没心情跟死太监计较,他沮丧叹息:“对啊,我就是反应过来这点后,才追了出去。但是人已经不见了。” 陆九万沉默了,能接触到特殊的纸、墨、字、印,却搞不到一套更符合身份的红色贴里,这委实有点讲不通。 再看这张笺纸,上面就四个字,“波斯贡物”,末尾加盖了钤印。 陆九万翻来覆去检查,小声嘟囔:“这个纸是不是有点旧?” 赵长蒙叹了口气,耐心给不学无术的下属解答:“读书人讲究‘纸不如旧,墨不如新’。” 陆九万一怔,连忙举起纸对着光看,反驳:“可是这个墨好像是旧的!” 赵长蒙似乎抓到了什么,一把抢过了香笺。“波斯贡物”四字纯黑朗润,厚重清晰,全不似新墨那般发灰。 宋联东茫然看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虽然听不太懂,但并不妨碍他觉得对方好厉害,同时有点不合时宜的担忧——白小二找的媳妇儿似乎能明察秋毫。他心说,有这么个媳妇儿在,白小二日后想干点坏事,怕是都难逃人家法眼。 白泽卫的两人终于商量出了对嫌犯的初步描述,陆九万踏前一步,回禀:“陛下,诓走波斯贡物之人,大概有如下特征。首先,他曾经受宠或受重用,可以接触到御用之物;其次,此人善书,至少有十几二十年功底;最后,他如今远离御前,并不得势。” 嘉善帝皱了皱眉,他先想到的是在身边伺候的宦官,这些人是最有嫌疑的。他转头问王浩恩:“从前伺候笔墨,如今混得不如意的都有谁?” 王浩恩顾不得跟反驳死对头,想了又想,迟疑:“按理说在御前待过,理应过得不错……啊,还真有个!”死胖子狠狠一跺脚,老旧的地板发出巨响,震得嘉善帝眉头皱了皱,却不方便骂他,王浩恩兴奋地嚷嚷,“孙得旺!奴嫌他手脚不干净,骂过几次,后来就给打发到别处去了。” 第126章 皇城里的佛堂 约莫是担忧涉及后宫,不方便让一群男人横冲直撞,嘉善帝将案子交给了陆九万。 不过说实话,知晓了通明石的真相,她是真紧张不起来。文华殿五个人,除了宋联东和王浩恩是情真意切担忧,其余仨都颇有些啼笑皆非。 怎么说呢,陆九万甚至想由着窃贼做几晚噩梦,等对方吃够了教训,再去逮人。 哦,最好对方自相残杀,自个儿暴露出来,省得她费心费力。 从文华殿出来后,赵长蒙送走急吼吼要去查皇城出入人员的宋联东,转过头来兴趣缺缺地看她:“你怎么还在研究这张香笺?” 陆九万把钤印对着光照了照,又上手搓了两下,迟疑:“啊,其实卑职是担忧这印章还用在其他地方了么。” “私印,起不到什么大作用。”赵长蒙解释,“一般用在陛下自个儿的诗书画上,流出去也不要紧,顶多留着收藏。” “那,在宫里办点事……” “那是内库管理疏漏。”赵长蒙不在意地摆摆手,“内库那是多少年的陋习了,关系错综复杂,你让他们整改,他们都不知打哪儿改!” 陆九万瞧着钤印,没吱声。她莫名想到了郑越那一匣子闲章。 如果这场偷窃早就在筹备了,那么哈森和内库的交易,可能只是个意外。 可白泽卫把意外当谜底了。 陆九万感觉有点糟心,当年白泽卫带她入门的老千户曾语重心长地警告她:“有些案子,你要么不办,要么就办个明白,别半途而废。纵使这案子不方便大白于天下,你心里也得有个数。一个案子,哪怕再是清楚明白,只要还有疑点,你就得跟下去。万一冤枉了好人,那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陆九万想不到时至今日,她还得复习师父的教导。 赵长蒙将公事甩给下属,打着哈欠回去补觉了,徒留陆九万跟王浩恩的养子王棠大眼瞪小眼。 王棠闷不吭声引着陆九万去寻孙得旺,路上基本是问一句答一句的状态。 “这是去哪儿?”陆九万拂开头顶垂落的花枝,问,“你跟孙得旺熟么?” 王棠想了想,先回答第一个:“祈雪阁,皇爷给太妃们建的佛堂。”顿了顿,又答,“不太熟,孙得旺只干了一段时间。他,是别人引荐来的。” 陆九万察觉到对方欲言又止,耐心追问:“谁引荐的?” 王棠沉默了会儿,低声道:“王文和。” 陆九万拂花枝的手一顿,她望着远处掩映在花林间的幽静院落,忽然问:“萧太妃是不是也在祈雪阁?” “是。”王棠点头,“萧太妃如今唤作明安居士。” 一点线头在浓雾里若隐若现,待陆九万想要抓住,却攸然缩了回去。 王文和从萧太妃的冷宫出来,一路顺风顺水;而后他引荐孙得旺去了御前,没多久孙得旺被撵去了祈雪阁,跟萧太妃低头不见抬头见。 这要说没联系,傻子都不信? 可是为何之前大家从未怀疑过萧太妃呢?大概是她跟庄太妃的仇怨京师上层皆知,她的才华和耿介也不同凡响。 可萧太妃既是眼里不揉沙子,为何能容忍手脚不干净的孙得旺呢? “孙得旺伺候陛下之前,在哪里做事?”她心脏砰砰直跳,感觉自己接近了真相。 “不太清楚,听说混得不如意。”王棠摇摇头,示意她祈雪阁到了。 这是处十分偏僻的院落,四周不是山就是树,少有人烟。阁内檀香袅袅,青烟直上云霄,笼罩了建筑上空。 身披海青的女居士与缁衣女尼平等论交,或讨论佛经,或一起洒扫,瞧上去和谐得很。 陆九万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和谐。 祈雪阁的定慈师太漫步出来,双手合十:“施主可是要礼佛?” “不。”陆九万微微一笑,“俗人特来问案。” 定慈师太微微讶异,温声劝告:“既入空门,便是斩断了尘缘。若施主所问之事涉及前尘往事……” “师太待要如何?”陆九万素来不信神佛,她似笑非笑质问。“莫非师太也认为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 这是陆九万很烦的一句话。好人一生行好事,可能只是行差踏错一步,就被打成了完完全全的恶人,过往功绩一切成空;而恶人,可以杀人放火,可以奸淫掳掠,仅需放下屠刀,浪子回头,就是值得世人赞扬的新佛。 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定慈师太微微垂首,无视了她的威胁与不悦,依旧和风细雨:“不,贫尼认为,放下屠刀,赎清罪孽,待受害者心宽体胖,往生极乐世界后,恶人方可入我佛门,重新修行。至于成不成佛,那得看天意。” 陆九万定定凝视着她,颔首:“师太德高望重,实乃佛门楷模。” 至于是否德高望重,谁知道呢! 反正陆九万觉得定慈师太委实是个妙人儿。 “师太,下官奉皇命而来,想要见两个人。烦请师太通融。”陆九万擅自加了一个,“明安居士与孙得旺。” 孙得旺如今为佛堂劈柴挑水,暂时寻不到人,不过明安居士却是现成的。 明安居士俗家名萧敏,人如其名机敏博学,进宫前乃是京师赫赫有名的才女。不过她的才学却不在诗词歌赋,而在经史子集。 当年她也是能与大儒平辈交流《尚书》和《春秋》的良才。据说早已有大儒为她找好了科举担保人,擎等着她下场小试牛刀。 可惜,这女子想不开,不入考场,反倒入了后宫。 当年消息一出,许多读书人为之心碎,纷纷觉得才女亦不能免俗。 然而很快,萧敏就以连上十道《荐君王疏》闻名朝野,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我不是来邀宠的,我是来劝谏君王的”。 那时候萧敏的名字是真的响,连钟岳都击节叹赏,写文应和,只盼君王回心转意,不要让妖妃迷了心智。 不过黄钟大吕一般叫不醒装睡的人,先帝夸大家文章写得不错,并将萧敏迁到冷宫,命她专心写文去了。 从那以后钟岳就大彻大悟了,管你是才女大儒,没有权力别跟掌权之人对着干。 第127章 过分坦白 明安居士在冷宫修身养性多年,如今又跟着定慈师太学佛念经,从前的棱角渐渐磨平,身上渐渐陶冶出了佛性。 彼时她一身海青,安静坐在一架花下,正伏在桌上抄着东西。 陆九万走过去瞧了眼,似乎是《广韵》之类的韵书。她字体工工整整,似隶非隶,似楷非楷,某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却是说不上来更深的东西。 陆九万不由笑道:“怎么,居士如今对训诂感兴趣?” 所谓训诂,就是指对古籍文字进行释读,包括音韵学和文字学。陆九万的外公钟岳犹喜此道,以前天天追着外孙女教,企图将她培养成一代才女。可惜,陆九万志不在此,七窍通了六窍,一上课就想睡觉。 花架上的花簌簌飘落,明安居士闻言停下笔,抬起了头。 她不算极美,顶多中上之姿,然她通身的气韵,却是凡人可望不可即的。 明安居士简单收拾了下石桌,提起茶壶为陆九万斟了杯茶,招呼她坐下:“陆千户来此,不是拜佛烧香?” “您认识下官?”陆九万有点吃惊。 明安居士似乎不常笑,面上总是冷冷的,闻言唇角略牵动了下,很快平复了下去。她捻着佛珠淡淡道:“白泽卫的官服,还是识得的。贵司唯一的女千户,并不难猜。” 陆九万不好意思地笑笑,歉然道:“贸然打扰居士,实是皇命难为。”她照例将责任推给抠门皇帝,和声道,“只是想跟居士打听个人,希望没有扰了居士清修。” 话说得抱歉,并不妨碍狗特务刨线索,“宫里前段时间死了个小内侍,原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可这人是司礼监王公公跟前的红人。王公公哭得死去活来,非得要个说法。这不,各方推来推去,事情就落下官头上了。” 转动佛珠的声音微微凝滞,而后一如平常。 陆九万不着痕迹扫了眼她近乎干瘦的手,状若不觉,继续往下说:“小内侍名王文和,听说以前伺候过居士,您可还有印象?” 明安居士微微垂目,注视着挂在手上磨出包浆的佛珠,许久才轻轻“嗯”了声。 “能说说他么?” 明安居士周身气息有点冷,语气几乎没多少起伏:“没什么可说的。文和年纪小,被人欺负,发配到了冷宫。我瞧他可怜,自个儿也寂寞,便每日教他读书习字,不求能有多大出息,只盼他明些事理,莫要学了不该学的。” “后来呢?居士苦尽甘来,王文和为何没有留下?” “人各有志。”明安居士声音清清冷冷的,“我教了他许多大道理,自然也是希望他能过好自个儿的日子。不过他既选择了蝇营狗苟,便是与我无关了。” “从此就没联系了?”陆九万故作夸张地惊诧,“这人也,太没良心了!忘恩负义呀!” 匀速捻动的佛珠又是一顿,而后以极快的速度重新转动。 明安居士的心乱了。 她深吸一口气,有些急躁与严厉:“他来看过我,是我不愿相见。既是有了前途,便专心往上爬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阳关道与独木桥本就不该混作一处。” “那孙得旺呢?”陆九万趁着她心弦微乱,猛不丁转换话题,“他是谁安排过来的?” “我怎么知道!”明安居士豁然转头瞪她,厉声道,“你究竟还要问什么?你们这些鹰犬,放着无数穷凶极恶之徒不抓,却日日与忠臣诤臣作对,真当天下没有公理么?” 陆九万二话不说,谢罪告辞。 她走得利索,身后的明安居士反倒愣了,好半晌才轻轻道:“我不是对你有意见,是……” “我知道。”陆九万回过头去微笑,“是对下官这身皮有意见。”她眉梢眼角扬起笑意,“可是居士,身在俗世,讨人厌的事总得有人做。一个稍微有那么点良心的人握着刀,总比一个没底线之人握着刀要好一些,您说对么?” 明安居士不自觉地停住了捻动佛珠,她怔怔地说不出一个字。 两人交谈这会儿功夫,孙得旺也挑着水回来了。 这是个长相周正,瞧着既不算十分机灵,也不属于特别愚笨的。许是终日干粗活,还没来得及在御前养出来的傲气被磨得一干二净,此时小内侍垂手立着,恭恭敬敬,略有几分局促不安。 陆九万笑了下,温声道:“宫里出了点事,按惯例询问罢了,你不要紧张。”她状似随意地吩咐,“说说你进宫以来的经历!” 这个范围有点大,孙得旺略略思索了下,才口齿清晰地作答:“小的是从内书堂出来的,因得罪了管事的太监,被发配去做粗活。后来皇爷跟前缺人伺候笔墨,王文和小公公看我能写会算,就把小的要了过去。” 乍一听很合理,可是其中细节却很模糊,比如没进过内书堂的王文和,是如何认识的他。 陆九万依旧轻声细语:“你与王文和进宫前认识?” “不认识。”孙得旺飞快地摇摇头,解释,“王文和丢过东西,是小的帮他找到的。” 陆九万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王文和去世了,你知道么?” 孙得旺头垂得更低了,他有些黯然:“听说了。” “你当初从御前调走,是因为何事?” 孙得旺不自然地偏了下头,小声承认:“我瞧着皇爷的字好看,就留了几张写废的,想拿出去卖了换钱,让人给抓住了。” “谁抓住的?” “王棠。” “字呢?”陆九万追问,“后来卖给谁了?” “没,没卖给谁。”孙得旺绞着手讷讷道,“全销毁了。” 陆九万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挥挥手让他走了。 女千户环视着郁郁葱葱的林子,冷笑了下。 孙得旺可真实诚,一般人遇到自己曾经的难以启齿之事,多半会下意识遮掩下,甚至推给他人,比方说“我收拾废纸的时候,不太懂规矩,没有及时销毁,王棠误会了”,可孙得旺倒是实诚,原因经过结果说得清清楚楚,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手脚不干净,这不太符合常理。 陆九万办案的时候,不怕嫌犯狡辩,就怕嫌犯痛快认罪。谁知道对方是不是替人背锅,或是避重就轻,隐瞒了更重的罪。 第128章 郑越与邪教 这会儿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陆九万跑了一早上,又喝了杯茶叶水,昨儿个晚饭吃得再硬,现在也饿得头晕眼花了。 她正犹豫着是查完所有疑点再去吃饭,还是先去哪儿混一顿,就闻到了一股热气腾腾的葱油味。 王棠捧着一碗素面走了过来,默不作声端给了她。 陆九万终于明白王浩恩为何会认看似憨厚不会来事的他当儿子了,这实在太有眼力价了! 陆千户顾不得跟他客气,连忙接过面碗,找地儿坐下一通猛扒。约莫是考虑到习武之人饭量大,王棠还贴心地让厨房卧了枚荷包蛋,嫩白流心,一戳即破。 一碗面下肚,陆九万呼出一口热气,总算活过来了,她怀疑老赵早想通了这节,才忙不迭走人。 不行,回去必须敲他一顿! 在祈雪阁小坐了会儿,喝了几杯热茶,陆九万又支使王棠带路去了趟郑越的住处。 “郑康安跟王文和怎么认识的?”陆九万踩着金海岸边的小径,分心观赏着西苑的如画美景,问,“祖孙俩谁先认识的王文和?” “应当是郑越郑公公。”王棠想了想,解释,“干爹早些年承过郑公公的恩惠,后来接任了掌印太监之职,一直很照顾他。干爹时常差遣我和文和跑腿,给他送些东西。” “也就是说他虽然领了闲职,但生活得还不错?”陆九万恍然,“他退下来后,宫里有没有落井下石的?” “不太清楚。”王棠摇摇头,“司礼监距离这边有点远,我不常来。文和闲不住,愿意到处跑,跟干爹回话也有话说,后来就他负责了。” 典型的会做的不如会说的。 王浩恩想听郑越生活的细节,王棠只会平铺直叙,而王文和嘴甜话多,叭叭叭一通,超额满足了要求。 怪不得郑康安心神大乱之下,愿意听王文和的安排,合着是“爷爷的熟人”。 “郑越在宫里人缘怎么样?” “挺不错的。”王棠回答,“郑公公性情随和,喜欢小孩,宫里许多管事的都曾受过他指点。” 陆九万若有所思,王文和“乐于助人”的做法,倒是与郑越有点相似。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郑越住处。 大约是西苑地广人稀,祖孙俩住的院落比王浩恩那儿足足大了一圈,院子里摆满了花架和鱼缸。许是最近此处没人,疏于打理,有些花草略微发蔫。 王棠熟练地打水浇花,介绍道:“郑公公近年来负责西苑的花草,自己也学着养,院里有不少名贵品种。” 看得出,郑越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意思。 这样一个老人,又怎么会跟邪教纠缠不清呢? 她如此想,便也出声问了:“郑越信教么?” “没听文和提过。”王棠抬头看看天色,将几盆花调换了位置,“倒是干爹埋怨过,说郑公公年纪一大把,还老往佛寺跑,怕他身子骨受不住。” “哦?” “郑公公上山的时候中过暑,干爹拦不住他,就说让郑康安跟着,他同意了。”王棠是个眼里有活儿的人,他打水洗了抹布,将落了灰的椅子擦得锃亮,搁院里晾干后,搬给陆九万坐,“算算时间,也就入夏以后。” 陆九万没坐,她弯腰摸了摸椅子面,又瞧了瞧比其他家具圆润许多的边角,迟疑着问:“这椅子样式有点别致,是宫里做的么?” “不是。”王棠擦干净手,摇头,“这是郑公公自己打的。干爹也有一张,不过,他,咳,舍不得坐。” 换句话说,王浩恩太胖了,怕坐塌了好椅子。 陆九万越转悠越觉得违和,根据白泽卫历年总结,信邪教的人多数有性情缺陷。他们掌控欲强,要求追随者和身边人服从自己;他们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受神明庇佑,对其他人有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当他们被反对时,不是选择倾听,而是非常容易被激怒;他们经常陷入焦虑和恐慌,对待人与事缺乏同理心,感情色彩不是太丰富。 可是宫里人人对郑越观感不错,这个小院处处都是郑越费了心思打理的,他这个年纪甚至还学着养花种草,制作家具,显然有着不少个人兴趣,对人生充满了希望。 这实在太矛盾了。 一个人再能装,在一些小细节上是很难作假的。 按照郑康安的描述,郑越沉迷邪教是有所求,可是这个所求,真的对他重要么? 陆九万打量着古朴稚拙的花架,心说“所求”似乎没有压过他对生活的热爱。 女千户摸了摸鼻子,有些话衡量了衡量,才硬着头皮问:“那个,郑公公,他,对男人的那方面,有没有什么执念?” 王棠脸上的憨厚慢慢褪去,唯余空白。 陆九万心里将躲懒的赵长蒙骂了个狗血淋头,但凡他晚走会儿,也不至于让她一个黄花大姑娘去问这么个令人尴尬的问题。 王棠呆呆望着她,仿佛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才艰难地摇摇头:“没有。没听说过。他可能会跟干爹聊这个问题。” 陆九万暗骂自己傻子,郑越再随和,也没脸跟小辈聊这种问题。 所以,她还得去问问王浩恩?! 这是什么令人脚趾抠地的破问题! 第129章 嘚瑟 最终,王棠神情恍惚地帮她去问了王浩恩,陆九万隔着门窗都听到了死胖子气急败坏的怒吼。 女千户扶额,天地良心,她真不是故意侮辱宦官群体。 偏偏关于郑越的曾经,她还必须得找王浩恩打听,贼他娘的尴尬! 王浩恩叫她进去时,脸色要多臭有多臭。 王棠走过来,小声告诉她:“前几个月提过。” 陆九万同样压低了声音,确认:“以前没有?” 王棠摇摇头。 双方跨过这个话题后,说话都顺畅了些。王浩恩约莫是想起了老哥哥的音容笑貌,眼圈微红,拿着手帕响亮地擤鼻子:“哎,我们这批潜邸出来的,就属郑老哥年纪大脾气好。想当年我刚进潜邸的时候,吃不饱穿不暖,若非老哥接济,老早就饿死了!至于陆丫头你方才问的那个问题,哎哟,谁不是活不下去才……当时皇爷自个儿都朝不保夕的,我们哪有那么多想法?” “那陛下登基后呢?”陆九万不依不饶。 王浩恩翻了个白眼,大方承认:“是,我是求过,还跟着宫里那些人以形补形,可那不是没用嘛!后来年纪大了,就死心了呗!有的人确实想不开,认为得全全乎乎地下葬,来世才完整。不过郑老哥这人,我是觉得挺想得开的。他前几个月提这事儿,我还吓了一跳呢!” 陆九万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他可能是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才想……那啥?” “大概!”王浩恩气息奄奄,“我说丫头哇,咱能掀过这页了不?你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开得了口哇!” 陆九万扶额,恐怕过了今日,自个儿在宦官当中的名声就败坏得差不多了。 “那郑公公当年为何离开司礼监?”陆九万从善如流换了话题,“当时出什么事儿了?” 一提此事,原本还算精神的王浩恩消沉了下去,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当年榆林之战后,皇爷怀疑宫里有晋王的人,展开了大清洗,死了好多人。有段时间,金海的水都是红的。 “郑老哥当时是掌印太监,所有的事都得过他的手,他心软,受不了,就跟我说想退下来,问我能不能顶上去。”王浩恩抹了把脸,眼圈又红了,“我当时已经入了司礼监,替皇爷管着钱,天天干活老卖劲儿了!可实话实说,我自个儿知道自个儿有多少斤两,司礼监里数我最不成气候,我连朝中有几大势力都数不全。” 陆九万暗自点头,死胖子倒是没说谎,他的确有自知之明。 “你说天上掉了个馅饼,咱穷人还怕磕掉牙,我哪敢接哇!”王浩恩感慨,“郑老哥说了,那几个人野心太大,若让他们执掌司礼监,怕是会趁机党同伐异,这宫里死的人更多!我呢,没什么大野心,心思都在明面上,对皇爷忠心,皇爷也能一眼看透我,用着放心。我这不,就上来了么!” 郑越退下来的理由竟然是因为心软? 难道那时候他还没信长兴教,没被邪教影响到性情? 陆九万若有所思,继续问:“本月初十那天,郑越去了哪里?” “诶嘿?他不在宫里么?”王浩恩转头看王棠。 王棠连忙去查了宫里的出入记录,回来禀告:“那天一大早,郑公公就带着郑康安出宫了,至晚方归。” “咦?”王浩恩后知后觉,“老哥哥就是那晚走的呀!” 死胖子终于察觉出了不对,转头严肃地瞪陆九万:“方才我就想问,你这磨磨唧唧,在郑老哥身上打转,是在查什么?皇爷让你查波斯贡物,你怎么查起郑老哥来了?” 陆九万给了他一个“保密”的眼神,从容告辞了。 王浩恩怔怔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小声问养子:“我那老哥哥,死因是不是有问题?” 王棠垂手静默,不发一言。 王浩恩没等到他回答,自顾自叹了口气:“那么多年了,可别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陆九万去问了下宋联东筛查出入人员的进程,又看了看他们绘出的诓走通明石之人的画像。 这时节的人像多半有些失真,不过专业人士还是抓住了内侍的特点——此人右腮边有颗痣。 “本来他那颗痣不明显,我不是得找人验手谕嘛,耽误得久了些,天热,有名下属看他满脸汗,就好心给他帕子让他擦了擦。”宋联东语气流露出庆幸,“现在想想,之前他应当是做过遮掩。” 这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陆九万放下心来,取了张画像揣好,打算回去发海捕文书,她便径自出皇城,打马去了护国公府。 拜谢胖厨那个嗑糖先锋所赐,半个护国公府都知道他们主子走了狗屎运,死皮赖脸挂上了白泽卫女千户,是以近两日个个牛气冲天,走出去都觉得倍有面儿。 安富坊的邻居们有点酸,尤其某家的下人们张口闭口就是: “你家主子精明能干怎么了?知道白泽卫那位女千户不,相中我家公爷了,人家一个能打你家主子十个!” “你家少夫人美貌有才怎么了?知道白泽卫那位女千户不,听说你家少夫人极推崇她?嗯,人家相中我家公爷了!” “你家受陛下重用怎么了?虽说我家公爷不太行,可我家未来的国公夫人行啊!男男女女,有一个能撑家门的就行,我家公爷多贤惠啦!” 酸,真他娘的酸,安富坊处处弥漫着酸味,并在陆九万踏进护国公府的门儿时达到了顶峰。 一些出身草泽的勋贵,没世家大族那般讲究对女子的约束,他们反而对能从重重阻隔中杀出来的女官格外欣赏。前些年不是没人打过陆九万的主意,不过一来武康伯之子的下场太过惨烈,吓退了一批人;二来有的人家有自知之明,觉得不肖子孙实在拿不出手去,配不上人家女千户,是以没敢往前凑。 如今护国公府拔得头筹,之前动过心思的勋贵们后悔得跌足:早知道你喜欢白小二那种纨绔子弟,我们早把自家子孙捆捆送过去了,哪还能轮得到他! 陆九万对汹涌暗潮一无所知,她只是觉得老管事今日特别热情,阖府下人各个笑容甜美。她在水榭坐着等白玉京,一会儿功夫,来了三拨人上茶水点心,唯恐伺候得不周到。 白玉京换了衣服匆匆赶过来,脸上还挂了俩明显的黑眼圈,陆九万抬头一看,不由吃惊:“你昨晚没睡好?” “啊,不是,是,那个,就,看书,看书来着!”白玉京不好意思说自个儿钻研了一晚上传奇话本,天色将明才睡,他摸摸憔悴发干的脸,陷入了对容颜的忧虑。 他有自知之明,云青愿意理他,不就是因着这张脸么! 决定了,一会儿就找人来给他保养脸!什么珍珠粉、红玉膏,本国公不差钱,都可以试试。 陆九万闻言十分欣慰,温声劝道:“复习得一步步来,莫要太心急,今年不行还有下一科。” “啊?” “你不是要参加燕京乡试么?今年怕是报不上名了,你慢慢温书,不着急的。” 白玉京只愣了一息,便在谢扬鄙夷目光中重重点头:“云青你说得对,圣贤书虽好,不可操之过急。” 假以时日,本公爷一定扫清市面上你和别人的话本子! 第130章 告状 小情侣达成了鸡同鸭讲似的一致,并越看对方越顺眼,证明之一就是白公爷就着心上人的手吃了半只平常碰都不碰的鲜肉团圆饼。 陆九万等他用完迟到的朝食,才说起正事:“算算时间,你今天又可以联系你儿子了是?” “啊?嗯!”白玉京尚没意识到危险,反正如今通明石之事落幕,他就有点不待见破坏大好姻缘的儿子。 “那正好,你问问他二十年后,事情是不是有变。”陆九万叹了口气,都有点不忍心了,“通明石又丢了。” “噗——” 白玉京一口茶全喷了出去,得亏他还记得偏头,没往媳妇儿身上喷。 白公爷神情呆滞,好半晌才梦游似的追问:“你在逗我?怎么丢的?” 陆九万将早准备好的帕子递过去,挤出一丝艰难的微笑:“早上才得到的消息,具体的还在查。” “可是,可是哈森不是已经过了明路,住进了会同馆么?”白玉京不能理解,“他又作什么妖?” 陆九万不懂这厮到底是怎么理直气壮指责别人“作妖”的,若说“作妖”,白玉京才是术业有专攻。 她泼掉残茶,重新给他倒了杯热的,解释:“未必是他。我觉得他应当没理由,也没途径再去觊觎通明石。” “那这事儿……” “还在查。”陆九万止住他,“职责所在,我不能透露太多,懂?” “哦。”白玉京怏怏应下,明白她的意思了,“那我晚上问问狗剩,看他那边有什么线索。” 又听“狗剩”之名,陆九万十分欣慰。她微微颔首,细细交代孩他爹:“我要你问的是,嘉善八年下半年,朝中可有何大事发生。此后几年,大燕与草原关系如何。郑越和萧太妃结局如何,杀死王文和的凶手是谁。暂时就这些。” 白玉京认真记下,想了想,问:“你说,跟沈家有关系么?” “沈家这会儿没人进金吾卫。”陆九万瞪他一眼,不过这话倒是提醒了她,沈家没机会靠近内库,可昨晚乌泱泱进皇城的勋贵们呢? 怎么会那么巧,前脚勋贵们进皇城讨说法,后脚通明石就丢了,很难不让人往一处联想。 陆九万啃着点心,眸子闪了闪,心说该不会又是皇帝或者赵长蒙为了教训勋贵,搞出来的破事? 思及此,她再也坐不住,起身交代白玉京:“我先回官署,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就派谢扬去找我。” 方才坐着没感觉,如今站起了身,她忽然觉得不对劲,猛地盯向对面不住晃动的垂柳,总觉得有若有似无的视线在打量她。 水榭对面,白老夫人躲在一丛树后,抚着胸口狠狠喘了口气,小声说:“这丫头好生敏锐,这都能发现!” 谢胖厨扶着她,连连点头,满脸都写着赞同:“可不,人家是术业有专攻的,公爷说上半句,她都知道下半句是啥!” “好好好,这个孙媳妇儿好!”白老夫人大喜过望,看看陆九万要走,登时有点着急,“哎,这怎么就要走了,快快快,快拦住,我见面礼还没给呢!” 胖厨赶紧劝阻:“别介,您可别!这两人刚定下,还不稳呢!不适合见长辈!您要是弄巧成拙了,这么好的孙媳妇儿一个不好意思,那……” 白老夫人唬了一跳,也跟着患得患失起来,连连道:“不见不见!我等等,我再等等!” 话虽如此,可她望着沿着水塘慢慢走的小情侣,还是流露出了浓重的渴望。 阳光透过重重树枝,在两人衣上落下斑驳影子。女子身披官服,腰悬单刀,腰杆挺得笔直,行走间飒飒带风;男子一身淡青道袍,腰间玉佩摇曳,需要一路小跑方能跟上女子的步伐,可他满脸笑意,眉梢眼角俱透着轻快,半点不见不满。 白老夫人怔怔瞧着这和谐一幕,喃喃自语:“这孩子打小心思重,可是少有这般情态。” “是?”胖厨搓着手自得,“我就说他俩合适!咱家公爷整天算计这算计那的,您见他什么时候放心把正事交给别人过?嗨,他个不开窍当初还觉得是有求于人!” 白老夫人微微笑开了,笑着笑着,她抬手拭了拭眼角,吩咐大丫鬟:“你去把我嫁妆单子翻出来,一会儿我得好生挑挑选选,等这丫头下次再来咱家,好送她。” 至于孙子说的此事不一定成,不要紧,若是跟人投缘,老身可以认个干孙女。 心中做好了打算,白老夫人乐呵呵转身,在胖厨的絮叨声中走远了。 白玉京让人套了马车,非要送心上人回官署,车里还买一送一带了一只白狗子。 陆九万能怎么办,自个人定下的人,撕,撕不下来;撵,撵不走,只得揉着眉心同意了。 白玉京尾巴摇晃得几乎要上天,他扒着车窗跟心上人说话:“午饭出来吃,还是我去找你?” 陆九万骑在马上,慢慢前行,戏谑道:“你刚刚吃完朝食,还有肚子?” “我看你吃啊!”白玉京含情脉脉,“云青干什么都好看!” 他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昨晚通宵没白费,白玉京干得好! 陆九万呼吸一滞,起了一身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她赶紧敬谢不敏:“得了!你肉麻不肉麻!说真的,平常看见你那小鸟啄食的样子,我就没胃口了!你若想陪我吃饭,就好好锻炼,规律作息,身体好了,胃口自然开。” 白玉京傻眼了,这怎么跟话本里写的不一样! 他凭借自个儿过目不忘脑瓜子,准确回忆到《醉花阴》里的一节,明明书生说这话时,女侠满脸羞红,两人还牵手了! 欺诈! 白玉京肺都快气炸了,那什么弓长居士,不是号称写云青最像的么,怎么这反应一点对不上? 白公爷带着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送心上人到了白泽卫官署附近,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前,就见迎面扑上来了一群莺莺燕燕,却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陆九万。 “陆千户,您给评评理!我们写文看文,一向是正主在意,就立马销毁本子,再不冒犯,这您是知道的呀!咱们从没把您写毁过,给您配的郎君个顶个都是符合您口味的美男子呢!” “是呀是呀!今天一大早,有个人就挨家书铺收书,把市面上所有写您的本子全给收走啦!” “那人还抱了一匣银子去威胁小环,要求她从此以后只准写您和护国公府的那个纨绔!哪有这样的啊!陆千户,是不是这个人懒蛤蟆想吃天鹅肉,您若不方便,我们家里的父兄替您弹劾!” 被众女围在正中的张小环委屈得吸鼻子,不高兴地嘟起了嘴。 陆九万难以置信地望向马车,这骚操作,她不用问都知道是谁的意思。 本来扒着车窗的白玉京怂怂缩回了车里,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个球。 第131章 分歧 陆九万想半天没想通白玉京那脑子是怎么长的。 你要说他在意,他还见天追着自己跑,这关系也是他非要定下来的;你要说他不在意,他还搞出了这么一出难以收场的事故。 这哪里是宣示主权,分明是纨绔子弟强夺民女的画风。 她深吸一口气,先是哄走了众女,表示会为她们出气;而后她跳上马车,大马金刀坐在始作俑者对面,阴森森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我就是,不想看你和别人配对。”白玉京嘀咕,“你又不是不知道,世人对女子多苛刻,流言蜚语,不太好。” “好好好,为了我的名声,我跟别人的故事不能传,但是跟你的就可以?”陆九万生生让他气笑了,“这不都是一样的么?” “怎么能一样!”白玉京豁然抬头,挺起了胸膛,“咱俩定情了呀!她们写咱俩才是正常的!” 陆九万扶额,完蛋,啥都考虑到了,却忘了读书人在意虚头巴脑的东西。 怪她,没考虑周全,忘了这位不同于前几任接触不到这类传奇话本的正经人,白公爷曾经也是混迹于花丛中的纨绔子弟,有渠道有势力朝这个领域伸爪子。 她深吸一口气,命令:“你先回去。咱俩晚饭的时候谈谈。” 白玉京先是沮丧,继而狗尾巴又摇晃了起来:“晚上一起吃饭?说好了哦!” 陆九万看着那张笑脸,一腔郁闷无论如何都发不出来了。 送走白玉京,白泽卫官署门前彻底清净了下来,陆九万顶着众人看好戏的目光进了大门。她先唤来曹敏修,让他以偷窃宫中之物的名义发海捕文书寻人,而后直奔老赵值房。 赵长蒙刚给心爱的花花草草浇过水,并清理出来了一批死掉的。 陆九万看了眼,心说就老赵这养啥都活不过仨月的本事,还不如趁着花开,剪下来几枝给大家做案头清供呢!何必呢,养不好还养得一个劲儿,这不对彼此都是场折磨么? 赵指挥使显然不这么认为,他坚定认为是白泽卫杀气重,妨死了花草,为此不信神佛的老赵还特地求几桶香灰符水浇花。 不过那批花草确实活得久了些,叶子还浓绿浓绿的。 陆九万觉得不是神佛庇佑,可她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能看着老赵一桶桶提符水浇花。当然,后来这片地养啥死啥,大约是遭了神佛嫌弃。 陆九万等着赵长蒙洗了手脸,才简单交代了下调查经过和结果。 老赵擦着手,皱眉:“你查郑越做什么?人都死了。” “可他生前给陛下刻过闲章,没准儿漏出去一两枚呢?”陆九万解释,“再加上郑越跟长兴教有关,正好有机会进皇城查案,就搂草打兔子,一起查了嘛!” 赵长蒙点点头,没再阻拦。 陆九万话在心头滚了三圈,才尽量委婉地问出了怀疑:“您说,这事儿跟昨晚勋贵进皇城,有关系么?” “啊?”老赵让她问懵了,思量了又思量,才犹豫着道,“不能这么大胆?再说声势也忒浩大了!” “那,如果,有人栽赃呢?”陆九万硬着头皮往要说的方向上引导,“您说,会不会有人为了教训这帮无法无天的勋贵,而刻意炮制了……” “谁有那么大的权力?”赵长蒙翻了个白眼,行至桌案后,忽然反应过来,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飞起一脚踹她,“你个小兔崽子,老子就知道你吞吞吐吐有鬼!合着是怀疑我?!” 陆九万连忙飞身跳开,反而放心了:“不是您就行,那我查的时候就没顾忌了。” 她那大大松口气的神态,再次气到了老赵。 陆九万乖觉地转移话题:“陶盛凌那边怎么办?看陛下的意思,是打算严查?” “嗯,你没理解错。”老赵在书案后坐下,神情凝重,“事情比较恶劣,你昨晚都当众把起因经过抖搂出来了,没人再敢要求遮掩了。” “可咱们费劲巴拉查完,人家一个赎刑,那不还是没用?”陆九万有点丧气,更多的怨气,“赎刑是谁定的啊,怎么会有这种不公平的东西?不都讲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 赵长蒙深深望着她,嗤笑:“你真信啊?世间不公,唯钱权二字。同样是见官,庶民须下跪,有功名之人,哪怕只是个秀才,都可在县太爷跟前自称‘学生’。” 陆九万越听越气:“是,庶民犯法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有钱有权之人犯法,却又是另一条路子,那要法有什么用?” 出乎意料,赵长蒙没有怒,反而笑了:“等了那么多年,你总算问了出来。云青啊,《韩非子》里说,‘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辟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可这仅仅是世人想象中的情景,实际操作中,难之又难。 “其实赎刑在历朝历代都有,本就是给权贵留的活路。当年大燕立国,初代护国公和镇国公主是主张废掉赎刑的,但是一来百废待兴,朝廷缺钱,赎刑的钱也是钱;二来嘛,是为了拉拢世家大族,不能一上来就搞那么激烈。” 陆九万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语气认真:“可是很多事,需要从一开始就立下规矩,往后才好办事。开头妥协退让,后面再想重新立规矩,就更难了。我小时候刚练刀的时候,有几个动作总是不太对,我爹觉得我年纪小,招式又难,舍不得训,想着等大了再说。然而不出两年,这几个动作就成了痼疾,严重影响了后续刀法的发挥。我爹追着我揍,我都改不过来。” 赵长蒙沉默了下,轻轻笑了笑:“或许你说的有道理,可我们不在当时,又怎知当时的情景呢?现在说什么,都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第132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与老赵的对话不欢而散,陆九万模模糊糊感觉自己触碰到了一些深层次的东西,可她一时之间并不能消化,更不晓得该往哪里走。 暂时用虐杀仆役的罪名羁押住了陶盛凌,陆九万终于有正当理由顺藤摸瓜,去查围绕着他的那些破事了,比如有关白月光。 她唤来去调查户部侍郎的总旗,询问:“他们家到底什么情况?” 总旗姓易,生得人高马大,心思却十分细腻:“基本是坊间流传的那些,孙连生的母亲花氏与邓侍郎是同乡,两人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后来邓侍郎进京赶考,认识了现在的岳丈,便娶了邓夫人。不过孙连生到底是谁的孩子还真不好说。因为当年花氏曾跑到京师找过邓侍郎……” “邓夫人知道他俩有段情么?”陆九万觉得邓夫人还挺有脾气的,应当不至于去插足别人的感情,“两个女的当年见面了么?” “您问到点子上了。”易总旗给她竖了个大拇指,“邓侍郎在京师成亲后,花氏悄悄找上门来,被带到一处小院安置。花氏在那里生活了半年,邓夫人发现后,闹了一场。不过邓侍郎年轻时会哄人,再三保证跟花氏只是兄妹之情,想给她在京里找个老实人嫁了。” “邓夫人信了?”陆九万露出见鬼的表情,觉得这理由忒糊弄人了。 “不信也没办法啊,才成亲半年,总不能散?官宦人家要面子的。”易总旗两手一摊,“后来邓夫人为了尽快让丈夫收心,就找了个来京做生意的晋地行商。咱说实话哈,邓夫人算是仁至义尽了,那行商比花氏大几岁,刚死了老婆,家中人口简单,有房有地,挺殷实的。花氏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从此吃喝不愁,比她在家乡自个儿找强多啦!” 易总旗这个人,多少有些传统男人的观念,言语间对花氏十分不客气。 陆九万懒得纠正这点个人色彩,而是就事论事:“条件是不能回京?” “对!”易总旗点头,“花氏装模作样哭了一场,也答应了。然后孙连生十多岁的时候,行商去世了。至于孙连生进京赶考,花氏跟邓侍郎的相逢,是宿命安排,还是有心算计,就不好说了。” 陆九万若有所思:“所以争议就是花氏在京生活的那半年,跟邓侍郎到底有没有出格?换句话说,孙连生到底是行商之子,还是邓侍郎的私生子。” “对!”易总旗笑道,“虽说孙连生坚持花氏和邓侍郎清清白白,可看邓侍郎对他上心程度,噫——没人会信。另外就是,属下觉得,花氏这女子,不简单。” “哦?” 易总旗想了想,尽量不掺杂个人感情:“按理丈夫去世,儿子年幼,寡妇独挑大梁,应当很辛苦才对?可我借着查盗贼去她住处看了眼,这妇人十指不沾阳春水,风韵犹存,对生意场上的事情也不太了解,明显养尊处优,许多年不曾吃过苦。” 这可就有意思了。 男人少时喜欢看女子崇拜的眼神,对乖巧娇俏的小青梅格外耐心;青年追求仕途助力,希望曾经自觉退场;待功成名就,男人又开始怀念单纯不谙世事的初恋。 花氏完美契合了邓侍郎人生三阶段需求。 若是花氏自己想找个人依靠,便也罢了,可若是有人指点她呢?不然一个被官家娘子教训过的农家女,哪来的胆子再进京? 陆九万如此想,便也如此问了:“她是自己想进京的,还是别人让她进京的?” “那就不晓得了。”易总旗想了想,补充道,“街坊邻居说,这妇人信佛,经常去一处寺庙烧香求签,偶尔说话神神叨叨的,还因为贬低其他教派跟别人起过冲突。” 陆九万刹那来了精神:“哪处寺庙?” 易总旗挠了挠头,露出苦思冥想的神情:“叫什么雪,哎呀,我还真没留意!” 陆九万蓦地想到了他们之前盘查的七处寺庙,试探着问:“映雪寺?” “对对对!”易总旗连连点头,“就是这个名儿!听说还是座新寺,花氏吹得天花乱坠,大家也不太信,只有几个老妪跟着去了一两趟,埋怨地方又远又偏,没什么意思。” “映雪寺……有意思,真有意思。”陆九万险些笑出声来,这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谁能想到自个儿吃瓜都能吃出线索。 她唤来曹敏修,问:“上次你们盘查寺庙,后来怎么处理的?” 曹敏修想了想,才对上号:“除了红莲寺这种背后有人,又是受了连累的,基本都勒令闭门自查了。红莲寺本身年岁够久,不好动的。” “我知道,不是问红莲寺。当初里头有处映雪寺,你还记得么?” 这下曹敏修想的时间更长,他有点不确定:“他家,不是才盖了四五年么?人员配置都不齐,香火能旺到哪儿去,此事过后,估计得沉寂一段时间。” 陆九万心思一动:“你确定闭寺了?” “他家没托人说项,应当就是自认倒霉了?”曹敏修不太确定,“哎呀,好几家不就沾了点嫌疑嘛,后来大家重点都放在了净慈寺,就没人理了呗!怎么了,是又查出什么来了?” 陆九万转头吩咐易总旗:“你去查查,花氏最近一次去上香是什么时候,去了哪里。” 易总旗也听出了不对,连忙领命离去。 曹敏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后知后觉:“他家还有香客啊?” 陆九万摆摆手,让他去整理映雪寺的资料去了。 第133章 汝阳侯的白月光 陆九万在纸上写下三个名字:程心念、花氏、蒋柔。 不过三女有所区别,程心念和蒋柔是白月光替身,花氏却从始至终都是白月光。 她现在有六七成把握,确定长兴教的确有在刻意寻找权贵的白月光。或许他们的打算是这样的,能找到白月光,对方又愿意合作,便找白月光;找不到白月光,或对方如庄太妃这种绝不可能亲身上阵的,便用替身。 话说回来,程心念代替的是庄太妃,蒋柔代替的是谁呢?那位名妓后来去了哪里? 说曹操曹操到,刚想到汝阳侯府那一烂摊子事儿,线索就自个儿找上了门——白玉京带着如意过来了。 甫一见面,如意“噗通”跪倒,哀哀哭泣:“求千户为婢子做主!” 这个喜穿红裙,利利索索的女子涕泪连连,跪在值房青砖上,叩头不起。 陆九万让她给跪蒙了,转头目视白玉京。 白公爷掸了掸衣袍,不见外地找地坐下,叹息:“我本来看这丫头对孙二虎不太一般,怕她陷进去,就让人查了查,谁成想……嗨,这两天咱俩不是在琢磨汝阳侯白月光的事情么,我刚就带着如意去了趟汝阳侯府,远远瞧了眼蒋氏,越看越眼熟,合着……你让她自个儿说!” 如意削肩颤抖,泪珠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哭得说不出话来。 陆九万心生怜惜,连忙给她倒了杯热茶,让她缓缓再说。 如意草草擦了把眼泪,张口就石破天惊:“不敢欺瞒陆千户,汝阳侯年轻时买来的那个名妓,就是家母。” 陆九万往书案后走的步子趔趄了下,有点不敢置信:“你就是当年那个孩子?你是汝阳侯的……咳,女儿?” 如意慌忙表忠心:“不敢高攀汝阳侯府。如意在护国公府待得舒心,这辈子都不会走。除非,除非主子想让我走。” 陆九万听出她说的是肺腑之言,再想想方才白玉京的话,她眼珠转了转,心说这姑娘该不会是对汝阳侯府有恨,故意耍孙逸昭玩的? 兄妹乱伦,真够狗血的! 白玉京看她表情就知她在想什么,不由无奈:“你先听成不成?” 陆九万连忙收起胡思乱想,示意姑娘继续说。 如意口齿还算清晰:“家母姓秦,花名玉珑,原是烟花女子,后得还是公子的汝阳侯垂怜,才进了京。” 前半部分跟白玉京的讲述差不多,但是后半部分却几乎来了个颠倒。 “家母在别院待了一两年,迟迟等不到汝阳侯带她回去,原本以为生下孩子会好一些,但是,但是……有一天,侯夫人驱车赶了过来,直接告诉家母,汝阳侯做不了这个主,府里想去母留子。” 白玉京摇着扇子,在旁边补充:“老侯爷铁腕治家,是他能做得出的。” 如意拼命点头:“侯夫人是个好人,她告诉家母,朝廷正打算放贱为良,家母可以有更好的出路。” 玉珑是个聪慧女子,本就不忍闹得侯府鸡犬不宁,彼时见了正室,又得知留下来是死路一条,慌乱之下,便任由侯夫人安排,悄然离开了京师。 “当时家母诞下的是龙凤胎,除我之外,还有个男孩。”如意更咽着道,“家母将男孩抱回去养在自己膝下,汝阳侯给他取名,孙逸昭。” 陆九万愣了,难以置信地看白玉京:“孙二爷不是侯夫人的孩子?!” 白玉京沉重点头:“我也没想到这孩子还好好活着。更没想到如意和他是……亲姐弟。” 所有人都认为是汝阳侯夫人逼走外室,甚至害了母子俩,却没想到反倒是她救下了玉珑和她的孩子。 如意对孙二虎的那点关注,并非是男女私情,而是出于对同胞兄弟的关心。 “侯夫人说老侯爷不会允许侯府血脉流落在外,男孩她抱回去交差,女孩家母可以带走。”如意哭得不能自已,“家母离开京后,一开始靠着从前积蓄和侯夫人馈赠独自抚养婢子,后来赶上朝廷放贱为良,便给合得来的秀才做了妾室。” 陆九万心生怜惜,多嘴问了句:“那秀才,对你们娘俩好么?” “嗯,很好很好!”如意连连点头,“父亲不嫌弃我们母女,还教我读书习字,跟母亲情投意合,一直没有娶妻。” 以玉珑的身份,无法做正头娘子,这个安排的确是非常贴心又离经叛道了。 “秀才生活困顿么?”陆九万有些不解,“你,怎么又,做了……” 如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伏地不起,好半晌,才缓过气来,抽泣着道:“婢子十岁那年,镇上突然来了个富商,几次上门说要买家母,都被父亲赶了出去。” 可是在一个雨夜,有人闯进家门,强行掳走了玉珑,并将追出去的秀才杀死了。 暴雨如注,亲眼看见惨剧的如意躲在柴门后,瑟瑟发抖,直到黑夜里再无声息,才敢跑出去扶父亲。 “血,我两只手上全是血,父亲死了,他死了——”如意嚎啕大哭,“县衙说是附近盗匪作乱,派了人剿匪。镇上的人都说是我娘生得太美,水性杨花,才惹来了这场祸事!可是我娘,自打进了家门,便温柔小意,从不出去抛头露面,生得美是她的错么?他们还想我娘怎样?还想怎样?!” 憋了许多年的委屈疯狂倾泻,如意神态狂乱,捶地痛哭:“我家才是受害者啊,他们凭什么那么说我娘——凭什么!” 如意歇斯底里发泄着怨气与恐惧,质问:“生得美,进过青楼,就不配得一个公道么?若有选择,谁不想堂堂正正做个大家闺秀,谁不想三媒六聘做人正室?可她生于饥荒,没得选啊!没得选!” 陆九万蹲下来,扶起她,用帕子为她擦着泪水,轻声道:“好姑娘,不是你家人的错,这是场无妄之灾。好生往前看,你除了父母,以后还会有友人,有夫君,有婆母,不会一直孤单的。” 如意轻声啜泣着,好一会儿方冷静下来,她眼里渐渐弥漫上恨意:“我从前只以为那富商是看我娘貌美,才……可是今天,我在汝阳侯府看到了那个蒋氏。她的背影像极了我娘,她,她走路袅袅婷婷,端茶的时候翘兰花指,这都是我娘当年的习惯。” 如意一把抓住陆九万,语速极快:“她肯定见过我娘,她行走坐卧是跟我娘学的!我娘还活着,我娘一定还活着!陆千户求你救救我娘,求求你!” 陆九万挣脱不开,正想说点什么安抚她,却听白玉京冷冷淡淡地提醒她:“未必是跟你娘学的,秦楼楚馆出来的女子,哪个没受过训练?至于长相……人海茫茫,但凡用心去找,总能寻出有几分相似之人。” 如意转过头去,倔强地瞪着他,泪珠再次滚落了下来。 刚把人哄好的陆九万,现在真想把某个没同情心的公爷暴揍一顿。她甚至都在怀疑,这到底是白玉京的丫鬟,还是她陆九万的丫鬟? 第134章 探讨 陆九万吩咐程心念扶走了如意,转身抬手就拧住了白玉京的耳朵,怒道:“你不泼冷水能死啊?” 白玉京疼得嗷嗷叫唤,方才的高冷刹那烟消云散。他歪头扶着耳朵,龇牙咧嘴,忙不迭地解释:“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万一她娘早死了,你上哪儿给她找个娘去?” 陆九万气得踹他两脚,甩手进了值房。 白玉京一手揉耳朵,一手摸腿,姿态有点狼狈,不由抱怨:“你怎么那么熟练啊?杨骏那清高性子,能任你拧耳朵?” 陆九万飞他一眼,似笑非笑:“独一份,你的待遇。” 本来想看他沮丧生气,没成想某个臭不要脸的登时得瑟了起来,他装模作样整了整衣服,观其眉飞色舞的神情,似乎还想哼一曲。 陆九万一拳打在棉花上,更得差点骂人。 你他娘的还记得自个儿是国公不? 陆九万有点搞不懂:“我跟杨骏都没定亲,你怎么老盯着他?牢里那个许鹤鸣,我也没见你抓着不放啊!” 白玉京不屑地撇撇嘴,“唰”一声打开了扇子,理直气壮地道:“将死之人,我理他作甚?杨骏的表妹却在你隔壁!” 万一你俩再续前缘,本国公可就没媳妇儿了! 两人闹了一场,终于坐下来继续谈正事。陆九万沉吟着问:“她方才说十岁那年家破人亡,为何那么多年都没事,偏偏是那年?是巧合么?” “应当不是。”白玉京摇摇头,“事发前一年,老汝阳侯薨了。不足百日,汝阳侯便跟侯夫人闹了一场,派人去寻秦氏。” 陆九万明白了,有人觉得这是个机会,抢先找到了秦玉珑,重金买人不成,便假托盗匪之名强掳。这明目张胆的作风令人后背生寒,仿佛他们是人间主宰,行事肆无忌惮。 她不由问:“汝阳侯知道孙逸昭的身世么?” “如今看来,应当是知道的。”白玉京摇着扇子,叹息,“汝阳侯对孙逸昭一直很溺爱。侯夫人对他……” 陆九万听说过深宅大院的手段,淡淡道:“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子,放纵娇宠,存心养废,免得跟亲子争锋,可以理解。” “其实侯夫人算不错的了。”白玉京笑了下,语气有点凉,“把人平平安安养大,也给他准备好了家产,比起悄悄把人弄死的正室,还是心太软了。” 陆九万听他这语气,倏忽有点不舒服,轻声提醒:“孙逸昭是你好兄弟呀!” 白玉京隔岸观火的态度,仿佛是在评价陌生人的是是非非。 陆九万突然发现,自从在城外哭过一场后,这人似乎破罐子破摔,越来越懒得在她跟前装了。 说好的愿意装一辈子乖巧少年呢? 果然,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两人岔开这个不好言说的话题,继续方才的讨论。 “汝阳侯知道秦氏出事么?” 白玉京摇摇头,语气恢复了正常:“不清楚。他没闹起来,八成是不知道?” 陆九万沉默了下来。 一个女子,只因长得美,就被青楼当摇钱树养大,被自以为深情的勋贵子弟买回去做外室,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家庭,却一夕崩塌。 而当年那个情深不悔的有权之人,在多年后有了一位白月光替身。 真是可笑啊,白月光,听起来多么珍贵,然而当一个男的选择与替身欢好时,这份感情就变得不值一提。 陆九万敢保证,当容颜已衰的白月光重新出现时,男人对她不会有太多耐心,他要的只是那个泛黄记忆里,经过自己无数次美化的虚影。 “若是秦氏当年留下,汝阳侯可未必长情。这女子也不过是深深庭院里的一个普通妾室罢了!”陆九万到底没忍住,“得不到的才最上心。” “自然。”白玉京半点没有为同胞说话的意思,“若秦氏留下,以后但凡有点什么事儿,汝阳侯就会觉得自己是因为青楼女子的带累,才不顺。人性本恶,走了也好!” 秦玉珑和侯夫人都是明白人,唯独汝阳侯看不透。 “你说,掳走秦氏的,会是侯夫人么?”陆九万猜测,“再有就是,这会不会单纯就是桩意外,跟汝阳侯家并无瓜葛?” “不是没这个可能。”白玉京跟上了她的思路,沉吟着道,“不过我个人是觉得侯夫人下手的可能不大。从利益上来讲,孙二虎什么样儿,咱们都清楚,就算秦氏回来,与汝阳侯再生一个男孩,都这个年岁了,也没办法跟侯夫人的长子竞争。从感情上来讲,汝阳侯夫妻俩貌合神离多年,我想应该很难再生出醋劲儿了?” 陆九万点点头:“我倒是有个法子验证。”她看向白玉京,“你帮我查件事,当年侯夫人送秦氏离京,说是老侯爷要去母留子,可这是她单方面的说辞,万一是假的呢?” 白玉京心思一动,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当年老侯爷可能会看在孩子的份上松口?但是侯夫人假传命令,逼走了秦氏。” 陆九万微微颔首,表情凝重:“对,如果真相如此,那么就证明侯夫人非常忌惮秦氏,而当她再不能阻止秦氏进门的时候,直接让人消失,并非不可能。” 从感情上,陆九万并不希望给了秦氏自由的侯夫人是个十恶不赦之人;但是从理智上,她知道自己必须查验每一个可能。 死者不能言,生者必须为他们言说真相。 陆九万没有说的是,她觉得秦氏失踪约莫与长兴教脱不了关系。 第135章 长兴教的布局 在程心念的劝说下,如意终于止住了哭声,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自家公爷离开了官署, 陆九万没有制止白玉京调查蒋柔的安排,她寻思着,一旦打草惊蛇,他们可以祭出孙逸昭,把责任往孙二爷身上一推,到时候就是好兄弟帮好兄弟,不至于全盘崩塌。 送走闲杂人等,陆九万目光重新回到三个名字上:程心念、蒋柔、花氏。 她想了想,在程心念下方添上了“庄太妃”,在蒋柔下方添上了“秦玉珑”。 好好的女子,本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却成了长兴教计谋中的一环,委实令人如鲠在喉。 “户部,为何会选中户部侍郎呢?”陆九万喃喃自语,心头疑惑越来越多,就算是利用白月光,也总得是有所求,不至于逮住个官儿就安排? 户部管什么? 土地、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汝阳侯手里有什么?有兵。 可是陶盛凌一个领着闲职的伯爷,又能有什么值得拉拢的? 不对,他可是有个在京营做参将的姐夫,且他擅长丹青,在文人墨客那里声名不错。 陆九万倒吸一口凉气,钱、地、人、兵以及声望,长兴教竟靠着白月光策略,一一攫取到了。 这实在太可怕了,这根本不是普通的敛财邪教,他们可能是奔着改朝换代来的! 这恐怖的猜想令她微微战栗,她想起了和白玉京在红莲寺下的讨论: “八处寺庙呈北斗七星拱卫紫微星的分布,净慈寺正处于紫微星的位置。” 陆九万曾疑惑,纵使长兴教“帝星在我”,可他们哪来的底气翻云覆雨? 如今想来,不是他们没底气,而是他们独辟蹊径,做得大胆又隐秘,是朝廷反应迟钝了。 即便白泽卫明面上打掉再多据点,只要他们攫取了一定的权力,迟早能爬起来,恢复元气。 所谓野草吹不尽,春风吹又生。 教义不灭,权力仍在,些许据点覆灭,根本伤不到他们的根基。 陆九万不敢耽搁,连忙赶去赵长蒙值房,将现有证据和猜测一一道出,并不出所料看到了老赵难得的震惊神色。 “他们竟,所图甚大,所图甚大啊!”赵长蒙跌坐进四出头官帽椅里,直着眼喃喃,“你这可不是天马行空,这是,言之有据啊!” 陆九万看上司比自己的反应好不到哪里去,心里略略舒服,看来不是自己大惊小怪没见识,委实是长兴教太过出其不意。 赵长蒙魂不守舍地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可能性非常大。 窗外日影缓缓移动,期盼回家的官吏们不停张望着院中之鼓,默默计算着还要多久才散值。 清风徐来,窗户“吱呀”作响,终于惊醒了陷入沉思的老赵。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叹息:“我推了无数种可能,可到最后,仍然不确定这些掌权之人是不是全都脑子清醒。” “很多男人瞧不起女子,但是越王勾践却用西施、郑旦迷惑住吴王夫差,乱了吴国内政。”陆九万笑容嘲讽,“想来夫差当年也没把两个越女当回事。” 赵长蒙扶额,赞同地点点头:“是啊,长兴教利用的就是这些人的深情和自负。天知道他们泄露了多少朝廷机密!” 陆九万安抚他:“大燕皇权为上,宗教之说很难动摇根基,谁闲得没事了,跟着邪教瞎起哄。” 赵长蒙嗤笑了声,他读的史书比陆九万多,并没有因此话而宽心:“当年张角利用‘太平道’发动黄巾起义,孙恩卢循利用‘五斗米道’反晋,哪一场最初在朝廷看来不是癣疥之疾?结果呢,东汉政权瓦解,东晋门阀士族遭遇沉重打击。你说,谁赢了呢?” 陆九万想了想,肯定地道:“都没赢,遭殃的是百姓。” 老赵意外地看她一眼,难得夸赞:“不错,会深入思考了。” 陆九万怀疑他在骂自己以前不动脑子。 赵长蒙没跟她继续扯,连忙更衣进宫向嘉善帝示警,走前暗示陆九万可以对陶盛凌动刑。 陆九万其实不喜欢对嫌犯动刑,她总觉得刑讯逼供得来的口供不太真,她更喜欢用各种证据和分析一点点攻破嫌犯心防,令他们自个儿崩溃。 她打算再拖一拖,看长兴教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发动,没准儿来得及按部就班查清楚。 老赵刚走,去调查花氏的易总旗也回来了,擦着汗禀报:“花氏的邻居说,花氏最近一次上香是在二十那天。” “二十?”陆九万纳闷,“不年不节的,烧什么香?” “是啊,而且我记得那会儿映雪寺已经被盘查过了呀!”易总旗双手接过陆九万给他倒的水,咕嘟嘟灌了一气,才用手扇着风道,“我多嘴问了几句,他们今晚还有一场集会,说是地藏菩萨诞辰,许多佛寺都要办法会。” “今晚?”陆九万心思一动,连忙问,“花氏去哪里?” “邻居不清楚。我留了人在花氏家附近盯着,有动静的话会来禀告。” 陆九万点点头,她对佛教之事不太了解,虚心请教:“这个法会,都有什么安排?” 易总旗还真打听了,此刻也不藏着掖着,笑道:“这是江南传过来的,咱们京师有夜禁,时兴了没多少年,主要就是诵经燃灯。到了夜里,在佛寺路边点燃莲灯,一盏盏的,跟火龙似的,天都能给照亮!当然,小寺庙肯定出不起这个灯油钱。” 陆九万恍然,长兴教既然伪装成佛教分支,那是得入乡随俗,跟着佛教的活动来。这样倒是方便了邪教召集信徒,自幼读圣贤书的大燕文官,有几个留意佛教典籍说了什么,长兴教又给信徒灌输了什么的? 合理而又隐蔽。 这种时刻,能抓住一丝线索都是好的。陆九万想都不想,就吩咐易总旗:“花氏那边你亲自去盯着,一定要随时禀报。今晚我去会会他们。” 易总旗很想抗议自己刚回来,且现在已经散值了,可他抗不过工作狂上司,遂一言不发抱拳领命而去。半道看见匆匆赶来的曹敏修,他不由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管你是百户还是副千户,还不是让姓陆的支使得团团转? “白泽卫勒令映雪寺闭寺整顿后,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曹敏修后背衣服一大片汗渍,小伙子喘着粗气道,“我刚去僧录司调卷宗的时候,问了下,他们说事发后,寺内僧人走了差不多一半。” 陆九万若有所思:“僧录司埋怨咱们了?” “呃,有点。”曹敏修实话实话,“幸亏今上不信神佛,不然他们肯定对付咱们。” “这么多佛寺出问题,你说,僧录司真半点不知么?”陆九万从长兴教的布局里窥出点东西,一通百通,觉得他们应当不会放过掌管僧侣的僧录司,不然知慧等人打哪儿弄到的度牒? 勤恳小伙子立马往外跑:“那我去查查……” “回来!”陆九万哭笑不得,“先把映雪寺的情况说完。” 曹敏修连忙把手里的纸张递过去:“我抄下来的。映雪寺的主持是生辉法师,平常没什么出格举动,只是格外热衷施粥。” “施粥?看来他家名声不错。” “对!”曹敏修点点头,“僧录司对生辉法师挺推崇的,言语间觉得,咱白泽卫一竿子扫了一船人,认为映雪寺挺无辜。” 陆九万露出了嘲讽的笑意,吩咐他:“去准备下,点几个人带上,咱们去会会映雪寺。另外,调查下这种替映雪寺喊屈的话是谁先说的。” 无风不起浪,京师佛寺多了去了,若无人起哄,僧录司同情得过来么? 第136章 蠢儿子带来的惊悚消息 白玉京打发走如意,心里惦记着要与心上人共进晚餐,偏自个儿懒得来回跑,便在附近找了处干净雅致的茶肆闲坐。等听到衙门散值的鼓声,他刚兴冲冲跑去官署对面,就看见陆九万一身便服,带着几人走了出来。 两人一对望,白玉京就明白了——他晚上又得一个人吃饭了。 陆九万想了想,转头吩咐下属去街口等她,而后独自走了过来。陆千户顶着某人眼巴巴的目光,伸手帮他理了理外袍,轻声道歉:“你先回家,天黑不要乱跑。等我休沐陪你去郊外游玩。” 白玉京满腔委屈登时收得干干净净,然而声音语气仍然带着故作懂事式的难过:“哦,那你一定要记得。拉钩?” 陆九万装作没瞧出他的小心思,笑眯眯伸出小拇指,与他勾了勾。 白玉京得了许诺便不强求一顿饭了,特别贤惠地目送她离开,才哼着小调上了马车。 谢扬冷眼瞧着自家公爷装相,不由唏嘘,原来陆千户也不能免俗,竟由着人得寸进尺。听说女皇武则天有位男宠绰号莲花六郎,就是公爷这德行。合着长得好看真能占尽便宜。 没了心上人陪伴,白玉京懒得琢磨吃什么,糊弄着用完晚饭,稍微活动活动,回忆了下陆九万的嘱托,便自觉抱着窃天玉爬上床睡觉。 熟悉的黑暗空间里,蠢儿子已经先到了,正盘膝坐下地上发呆。 “你怎么不点灯呀?”白玉京皱皱眉,随手打了个响指,召唤出了桌椅板凳和料丝灯,示意儿子坐过来。 白歌却没动,他震惊地看看凭空出现的家具,迟疑地打了几个响指。 他的神情太过明显,白玉京忍不住提醒他:“你在脑子里认真想,就可以变出东西啊!” 上一次白玉京还以为白歌是因着乍见熟悉的场景而惊讶,合着他压根不懂? 白歌眸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他迅速低下了头,小声解释:“儿子,儿子得到窃天玉的时机不对,仓促之下,不得其法,一直没有研究透。” 白玉京恍然,他仔细打量着对方沾着血污的衣服,再一次皱了皱眉。 蠢儿子似乎每次见面都挺狼狈的,都不知拾掇下。梦里明明可以换衣服,不然自己岂不是每次都穿着里衣会面? 考虑到儿子目前境况不太妙,他善解人意地没有挑刺,而是开门见山地问:“最近情况如何?有没有好一点?” 白歌闻言神色黯然:“并无。情况有变,内库丢失的通明石又是真的了。现在儿子躲在父亲留下的庄子里,粮食暂时够用,只是不敢出去,并不清楚外头怎么样了。” 废话,你老子我可是赔上自己,才找到了真通明石,怎么可能没变化! 白玉京心思一动,难得流露出愧疚之情:“那个,咳,我一直没问,新帝给咱家定罪的时候,有没有提通明石以外的事情?” “比方说?” “草原。”白玉京怀疑白家第一次被抄跟他“私通草原”有关。 白歌茫然看他,摇了摇头:“并没有。这跟草原有何关系?” “没关系?那新帝为何……就为着一块石头?”白玉京不能理解,“其他罪名一概没提?” 白歌沉默了下,低声道:“没有。不过陛下,儿是说乐益帝,他似乎格外关注咱家可预知将来之事。” 白玉京心中咯噔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犹如水中游蛇,轻轻撩拨了下他,激得他毛骨悚然。 果然,白家的特异之处,到底瞒不住有心之人。 “我还有几个问题。”他勉强收拾起恐慌,耐心询问,“嘉善八年,也就是你爹我,所处的这个时间段,朝中可有大事发生?重点是下半年。” 这个时间对于白歌来说太过遥远,他都还没出生,想来只能从长辈或史料中获取答案。 白歌为难地想了想,不确定地问:“与草原开战算么?” “那么早?!”白玉京脱口而出,他虽猜出嘉善帝许哈森入住会同馆,是打算承认这一势力,做好了与草原翻脸的准备,却没想到双方再次重燃战火竟然如此迅速。 他本以为,想报国仇家恨遥遥无期。 “谁赢了?”白玉京有点激动,“打了多久?” “大燕惨胜。”白歌解释,“听说边关动荡,红衣军反了,大开城门,放卓力格图入城。” “啊?”白玉京比听见陆九万擅长琴棋书画还要惊讶,“怎么可能,她们世代忠勇!”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白歌神色淡漠,眼里带着不屑,“更何况一群女人,能成什么气候!” 白玉京没有错过他的情绪变化,心中不由觉得怪异。想他还算尊重女子,承认陆九万优秀承认得非常痛快,为何他儿子如此的,老古董? 难道是薛谅教的? 不应该啊,就薛谅那凶悍性子,若有人敢在她面前叽叽歪歪女人不行,她绝对会抽得那人哪哪都不行。 这儿子到底随谁? 白玉京左思右想琢磨不通,只得继续下一个问题:“嘉善八年死了个叫郑越的宦官,你知道怎么结案的不?” “郑越?”白歌茫然,“儿子不认识。” “那萧太妃呢?” 白歌呼吸微微乱了几分,却依然摇头:“后宫女眷,儿子如何知晓?” 白玉京敏锐地察觉到这儿子不实诚,最后一个问题问得便慢了些:“你听过王文和这个名字么?” “没有。” “那你知道什么?”白玉京有点怒,“你怎么一问三不知?” 白歌垂下头,眸中阴云翻滚,他声音有些低沉:“父亲问的这些,儿子确实不知。” 白玉京气馁地扶额,胸腔里塞满了完不成任务的郁卒。他无力地挥手,示意混蛋儿子跪安。 白歌起身站了会儿,突然吞吞吐吐地道:“若说嘉善八年,似乎,真出了件大事。” “什么?”白玉京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他。 “父亲那边,应当还不到八月?” “七月晦日,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白玉京觉得白歌的声调有点古怪:“啊,那晚啊,地藏菩萨诞辰,京师起了邪风。有家佛寺的灯倒了,走水,烧死了许多香客。” 白玉京心中寒意顿生,他呆呆望着白歌,脑子里一片空白。 “时任白泽卫千户的陆九万,疏散人群的过程中,被燃烧的梁柱砸伤,半边脸都给烧毁了。” 白玉京脑子轰的一声炸了,无数流星火雨猛烈燃烧,烧得他神志恍惚。 怪不得,怪不得二十年后的白泽卫指挥使是唐惜福。 那,是不是他们所谓的缘分,就是从这里断的? 第137章 生辉 京师敲响暮鼓的时候,花氏终于挎着篮子出了家门,大方雇了辆驴车往外城行去。 易总旗亲自追了一段路,差人寻陆九万回禀:“是去映雪寺的方向。” “不是闭寺了么?”陆九万负手站在内城城门口,淡淡道,“合着是假的?或者他们偷偷开放了?”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映雪寺打开了后门。 知客僧站在后门处,双手合十,引导着香客入门。陆续而来的男男女女默契而小心,唯恐给寺内招来祸患。 陆九万随着人流走了几步,不由纳闷,就算你们不说话,待会儿法会开始,又是灯火,又是诵经声,也没人注意么? 一行人行至门口,知客僧眼皮略抬了抬,伸手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声音倒还算和善:“几位施主瞧着眼生,请问是何人介绍来的?” 曹敏修按捺不住,想要拔刀。 陆九万跟身后长了眼似的,看也不看,仅凭细微声响就背过手按住了他的刀柄。女千户微微笑道:“家祖姓郑,讳名越。” 她在赌,赌郑越的名义好使。 幸好,她赌对了。 知客僧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郑施主亲眷!”顿了顿,他似乎是怕认错人,追问,“郑施主的案子可结了?需要敝寺做场法事么?” 陆九万低下头去,假装黯然地抬手拭泪:“求之不得,那便劳烦师傅了。” 知客僧念了声“阿弥陀佛”,让开了路,想了想,又唤来一名小沙弥,交代:“这位是贵客,你带她去住持禅房稍坐。” 陆九万脚步微顿,娘的,她毫无准备就要去见生辉法师了? 谁过来给她背段长兴教经文让她鹦鹉学舌下,再不济,来段《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也成啊! 她正想指望下属有懂行的,偏偏知客僧又唤来一名小沙弥,指着曹敏修他们道:“这几位施主初来乍到,你带着他们去大殿。” 陆九万现在就想一把火烧了映雪寺。 生辉法师的禅房朴素而简单,室内充斥着浓郁的檀香气息。许是今夜太忙,陆九万听着外头人来人往,还有人透过窗户悄悄观察她,法师本人却是足足过了两刻钟才姗姗到来。 住持是个很慈祥的老者,说话做事总是带着慢悠悠的意思。 不知是不是错觉,生辉似乎对陆九万很了解,在小沙弥端来茶素时,他轻声吩咐:“端盘山楂糕过来。” 陆九万扭头往那盘造型精致的江南点心上瞧了眼,嘴里抢先泛起了齁得难受的感觉。她山猪吃不了细糠,实在接受不了甜腻腻的滋味。 “不知女施主来敝寺,所谓何事?”生辉在方桌旁坐下,斟了杯茶水,慢慢推过去,并借机近距离打量着她。 他一靠近,一股轻微的草药气味扑面而来,陆九万呼吸微微一滞,奇异的熟悉感萦绕心头。 生辉捻动着佛珠,将问题细化:“女施主可是为了家中长辈而来?” “对。”陆九万回过神来,努力做出伤心状,“我想送一送祖父。” 生辉眉梢眼角漾出细微笑意,他耐心地询问:“女施主可有特殊要求?” 约莫是他的声音太过轻柔,陆九万有点恍惚,甚至想沉溺其中。女千户举起杯子喝了口茶水,摇摇头:“并无,法师依旧例即可。” 生辉微微颔首,提起茶壶为她添水,依然是慢悠悠的语调:“京师风沙大了些,贫僧观施主双手似有伤疤裂痕,敝寺有特制的药膏,若施主不嫌弃,不妨带一盒回去试试。” 陆九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修长有力,就是肉少了些,不容易锁住水分,再加上整天风吹日晒,所以一换季就容易干。以前钟春雪在家时,还天天盯着她擦面脂,后来进了官署忙起来,慢慢也就懒得讲究了。 想不到一个老和尚居然连这都管,大概寺里真没赚钱的东西了。 陆九万又是一杯茶下肚,试图反客为主:“听法师的口音,不似京中人?” 生辉乐呵呵的,似乎很乐意与她交谈:“出家人,看过五湖四海,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困囿于一处,是难以堪破红尘世情的。” 答了,又好像没答。这个回答跟“从来处来,向去处去”一样虚无缥缈。 仿佛瞧出她的不满,生辉轻声吟道:“百岁光阴弹指过,成得甚么功果。世间烦扰太多,女施主何苦执着。所谓水到渠成,时候到了,事情自然解决。” 陆九万想反驳他,可是脑中越来越混沌。她意识到不妙,强撑着去拔刀,然而一只手抢先压住了她的手背,生辉语气轻柔:“时机未到,勿要强求。” 陆九万终于撑不住,软倒在桌上。她迷迷瞪瞪望着生辉起身,眼前光怪陆离,所有的一切都在慢慢旋转。 生辉不疾不徐向门边行去,背影挺直而清瘦,并不像他说话那般温柔。 陆九万陷入黑暗前,终于拽住了脑海中的那根细细蛛丝,她挣扎着伸出手去,嘴唇翕动了下:“别,别走……” 生辉稍稍停了下,身影带着寂寥与不舍,然而他终究走了出去。 陆九万不甘地坠入沉睡,手臂无力垂下。 烛花哔啵作响,窗外飘来了诵经之声,夜,越发深了。 大殿方向明灯一盏连一盏,信徒自觉合掌躬身,跟着僧人念诵经文。 可他们念的却不是任何一部佛教典籍,如果杨骏在此,定然能听出他们念的是《通明真经》。 曹敏修焦躁地环视左右,几次想找机会去寻陆九万,都被僧人挡了回来。 内城宣武门门口,白玉京提溜着睡眼朦胧的孙二虎,跟孙家大郎静静对峙,良久,咧嘴露出一个充满戾气的笑:“我知道,暮鼓响过了,城门关了。可宣武门是由汝阳侯府负责的,孙大公子定然有钥匙?” 披甲执锐的孙鸿飞凝视着站在马车上的他,抿紧了唇。 第138章 火起 今夜天上无月,人间信佛之人在门外点起了油灯,一盏连一盏,照亮了前路,一直蔓延到水边。 映雪寺里,法会到了尾声,曹敏修终于按捺不住,不顾易总旗的劝说,单刀“锵然”出鞘,放声大喊:“白泽卫办案,全都不许动!” 嗡嗡作响的诵经声戛然而止,僧人与信徒惊疑不定。 曹敏修命人守住出入口,提着刀大步走上前,一把揪过知客僧的衣襟,怒喝:“你把郑施主带到哪里去了?” “郑,郑……”知客僧面色狂变,冷汗涔涔而落。他陡然意识到,自个儿似乎引狼入室了。 那个女子,可能并不是遵循先祖指引而来。 气氛逐渐凝滞,忽然有个信徒大着胆子开口:“今天是地藏王菩萨的诞辰啊!你们白泽卫不怕报应么?” “对啊,哪有法会上逮人的!” “映雪寺都受过一次连累了,还想怎样?” 原本百姓是畏惧白泽卫的,可有人当了出头鸟,其余胆子大的也跟着窜了起来。 曹敏修冷笑了下,手中刀转了下,指着他们几个威胁:“说,继续说,想进白泽卫大牢,就继续说!还地藏王,你问问地藏王承认你们长兴教么?” “长兴教”的名字一出,易总旗心说糟了。 犹如滴水入油锅,原本就人心浮动的现场登时炸了开来。 被亲友忽悠着来的香客纷纷色变,而供奉邪教多年的信徒则露出了惶然难堪的神色。 知客僧一看事情不妙,使劲挣开钳制,转头就往禅房方向跑,其余僧人回过神来,迅速包围住了几名白泽卫。 易总旗抢步上前,试图揪住知客僧,然而就在此时,原本平静无比的京师忽地刮起了邪风,那风又急又猛,“呼啦”一下横扫映雪寺,无数帷幔和旗子漫天狂舞,混着满地滚动的油灯,一起唱了出风助火势。 火,一下子着了起来。 燃烧的帷幔裹住了知客僧,里头的人惨嚎着摔在地上,垂死挣扎地滚来滚去,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然而遍地灯油,处处起火,他身上的火非但没扑灭,反而越烧越旺,直至整个人变得焦黑。 人群里不知谁先发出了惊恐的尖叫,紧接着众人争先恐后涌向了后门。 可是遽然而起的大火拦截住了他们。 冲天火光在短短几息的时间里,映亮了夜空,并有越燃越烈的趋势。 曹敏修顾不得追查邪教,大吼:“愣着作甚,开前门啊!” 僧人似乎才反应过来,可是他们犹豫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不该听朝廷鹰犬的。 隔了一会儿,才有僧人怯生生地指向奄奄一息的知客僧:“钥匙,怕是烧化了。” “你大爷的!” 易总旗骂了句粗话,一马当先,拔刀狠狠劈在门栓上,手臂粗的木质门栓应声而断。而后他猛然拉开大门,大喊:“快走!” 死里逃生的邪教信徒和普通佛教香客顾不得内讧,惊喜地尖叫着,一股脑挤向大门,挤得还没来得及撤的易总旗跄踉了下,随着人流扑出了门外。 白玉京的马车风驰电掣而来,他不知陆九万去了哪里,他只知道她在火里。 马车滚过黄土路面,沙尘四起,让人看不清道路情况。 他头一次觉得京师真大,路怎么就那么长! 禅房内,陆九万被烟熏醒了。 她用帕子捂住口鼻,跌跌撞撞扑出门去,茫然唤道:“生辉法师?生辉法师!” 整个佛寺被火光笼罩,四下里浓烟滚滚,让人难辨方向。 陆九万知道她该撤了,可她不甘心。她估摸了下火情,执拗地撞开一间间厢房,直到听到了微弱而凄厉的叫声。 火光冲天,陆九万踹开了门,本该空着的房间里,被捆成一团的生辉,嘴里塞了布,像只蚕蛹来回蠕动,妄图逃离火海。 陆九万来不及解开绳索,气沉丹田,双手发力,直接将他扛在了肩上,大步向外冲去。 火实在太大了,狂风席掠京师,将火星吹得四散开来,落在屋檐柴禾上,纵容着烈火肆虐。 就在陆九万快到门口的时候,这间房的梁柱终于支撑不住,裹挟着火焰轰然砸落! 屋漏偏逢连夜雨,生辉的缁衣起了火,他惊叫着挣扎开来。 陆九万的步伐一下子乱了。 着火的梁柱兜头砸来,火光映入她的瞳孔,越来越近,她已经感受到了灼烫气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根长木棒横扫了过来,以四两拨千斤的架势,抢在火焰临体前荡开了梁柱。 是谢扬。 青年来不及细说,一把抢过生辉,夹在腋下就往外冲。 陆九万顾不得惊讶,紧随其后,飞身扑出了房间。 几乎是他们堪堪踩在庭院地面上,身后的房间再也坚持不住,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砖瓦木柱齐齐坠落,这似乎打开了什么开关,火光爆燃里,成片的房屋次第坍塌,火势迅速包围了整个院落。 陆九万抓住生辉,双臂抡起,直接将他抡向了院墙。 生辉晕头晕脑,瞬间腾飞,火焰在身下张牙舞爪,夜空在头顶依然苍凉,他嗷嗷惨叫着,飞出了墙头,重重砸在了地上,继而顺着力道滚向附近的水渠。 陆九万发力助跑,而后木棒撑地,整个人呼地飞上墙头,她稳稳站住,甩手将木棒掷向了谢扬。 不料又是一阵风来,火焰随之高涨,竟然带偏了木棒。 陆九万心中一紧,却见谢扬助跑后一脚踏上井沿,借着一踏之力,直接扑向了院墙。 可是到底差了一点力道。 距离墙头还有一段距离时,谢扬身体开始下坠,而下方是烈火。 他眼里露出了遗憾之色,心说大约要交代在这里了,好在国公夫人平安了。 可是,一只手拉住了他。 陆九万提着谢扬,赶在烈火袭身前跃下了墙头。 整条街道已经没法看了,无数人疯狂往外跑,火光映照了附近的街道,映出仓皇奔逃的人影。 “走!”谢扬催促。 “你先走!”陆九万推他一把,转身往寺门口跑去,不停追问路人,“都出来了么?寺里还有没有人?” 路人或忙着逃命没人理她,或仓促摇头,没人能告诉她确切答案。 她怔怔站在火光冲天的寺门口,良久,悄然落下了两行清泪。 这人怎么这样,说走就走,连句交代都没有! 从前如此,现在又如此。 难道曾经朝夕相处的情分都是假的么,她都不值得对方给句解释么? 陆九万胸膛剧烈起伏,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来回冲撞,冲得她眼眶微微酸涩。 她想,骗子,如果您还活着,那您可真是个技艺高超的大骗子! 第139章 双向 白玉京的马车距离映雪寺还有一段路的时候,就被人流冲得没法走了。不光是映雪寺的信徒,附近受到波及的居民也在逃命。 他弃了马车,逆着人流,嘴里喊着陆九万的名字,艰难往映雪寺方向赶去。 距离映雪寺几十步远的时候,他依然没有找到心上人。 几名白泽卫正在疏散人群,他们说陆九万可能困在了里头。 “云青——云青……”他声音带了哭腔,不顾阻拦,慌乱地往里冲。 人流从他身侧掠过,他像是一只逆水前冲的小舟,弱得扛不住浪头,可他依然在往前走。 泪水糊住了眼睛,他看不清前路,只知道媳妇儿还在里头。 直到一道人影站在了他面前。 他啜泣着,缓缓抬头,人流从两侧穿行而过,女子逆光立在前方,抬手拭去了他脸上的泪,轻声问:“怎么哭了?” 白玉京愣了下,俄而“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年轻的护国公跌跌撞撞扑过去,双臂搂住了女千户的脖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将曾经的体面抛得一干二净:“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个拥抱火热而激烈,勒得陆九万险些喘不过气来。 她生疏地抬起手,拍了拍男子的后背,方才空空荡荡的胸腔瞬间填满,她模模糊糊地想,啊,不是所有人都选择一言不发离去。 怪不得书里的登徒子都喜欢趁虚而入,人在脆弱的时候,有段感情支撑,的确更容易攒出气力往前走。 陆九万垂目望着他的乱蓬蓬的发顶,感觉自己像是独自穿越荒漠的旅人,骤然抵达了泉水丰沛的绿洲。 白玉京紧紧搂住她,克制不住颤抖:“我,我害怕极了,我以为,我以为……” “没事了,已经过去了。”陆九万笑了下,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察觉不出温柔,“我好生生的。” 白玉京似乎想到了什么,慌慌张张抽离怀抱,胡乱检查着她,眼里全是茫然无措:“受伤了么?哪里受伤了?脸呢,脸上这片怎么回事?” 陆九万伸手摸了摸脸颊,有一小片皮肉黏糊糊的,好像出了血。她疼得咧咧嘴,不在意地道:“嗨,火星崩了下,不要紧。” “会不会留疤?会不会毁容?”白玉京锲而不舍追问,“你那里还有祛疤的药么?” 陆九万眯了眯眼睛,有点不高兴:“你很在意?” 陆千户这人双重标准得很,我可以看脸下菜,但你敢嫌弃我不好看,绝对揍得你亲娘都认不出。 偏白玉京没意识到危险,还在继续碎碎念:“是不是会影响你升官?不要紧,我一定能找到唐惜福的罪证,让他永远屈居你之下!” 陆九万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虽然不懂这脑子有病的家伙到底在说什么,但是莫名觉得好笑又欣慰是怎么回事? 顺便,女千户默默为莫名中箭的唐惜福掬一捧同情泪。 两人在路边黏糊的太久,直到人群散尽,下属们过来催才回归神来。 谢扬提溜着五花大绑、奄奄一息的生辉,默不作声站在路边,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这刺鼻的狗粮的味儿,实在太冲了! 红铺的火夫推着救火的工具来了,成群带着水桶、藤斗、麻搭、竹梯、斧和锯往火里冲。不过白泽卫疏散人群疏散得及时,并没有酿成大祸,给了他们从容配合的时间。 “我瞧着除了红铺的人,还有五城兵马司的?怎么来得那么快?”陆九万转头问下属,“你们通知的?” “我通知的。”白玉京擦着鼻涕,声音有点闷,“我不知道哪边起火,就让人都通知了。” “外城的五城兵马司全接到示警了?”陆九万心说这宁可弄错,不能放过的精神挺好,就是有点费人。 火情自有专业人士处理,陆九万过去交代了几句,看看火势已经控制住了,便带着人回了官署。 白玉京受了半夜惊吓,走一步跟一步,非得亲眼看着陆九万做事才安心。 陆九万没法子,只得将他带到自己值房,打水洗脸后,发现这兄弟竟然还在扑簌簌落泪,不由又感动又想笑:“公爷,你几岁了?至于么!” “至于!”白玉京狠狠擤了把鼻涕,怒道,“我只要一想到你,你会因公差毁容,还断送前程,就觉得后怕、憋屈、难受!” 白玉京原本以为倘若两人有缘无分,他可以从容体面地退出,然而今夜这生死一瞬,却让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 他从未那般害怕过,哪怕是知道陆九万会活下来,他依然怕得脑子发蒙。 他想,他大概是陷进去了。 等两人真要分开的时候,难看就难看,撒泼打滚又如何?左右他在她面前里子面子早都没了。 陆九万递帕子的手一顿:“方才我就想问,你怎么知道起火的?” “狗剩说的。”白玉京一把夺过帕子,一边擦脸上的泪,一边抽泣,“不就是个嫌犯,烧死了还有其他途径破案,你又何必那么拼?万一出事怎么办?我知道你不想靠男人,可你也得想想家里的老父亲,你……” 陆九万让他叨啵得头都大了,宛如看见了另一个太子师兄,她忍无可忍,甚至顾不得打听儿子交代了什么,猛然喝道:“闭嘴!不许哭了!” 哭声微微顿住,白玉京难以置信地抬头瞪她:“你还凶我?你有理了是不?你怎么那么残忍无情不讲道理?” 无端顶上“残忍无情不讲道理”大锅的陆千户沉默了,半晌,她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公爷,您慢慢哭,我先去审案。” 说着,陆九万整整衣袍,走了出去。 白玉京愕然坐在原处,颇觉匪夷所思地望向门口,隔了几息,他才蓦地爆发出一声大吼:“陆云青,我在给你讲道理,你像话么?!” 不像话,委实不像话。 陆九万瞧着五城兵马司送来的映雪寺查抄清单,心说太不像话了,一个小小的寺庙,仓库里居然藏了那么多金银细软,这帮人攫取民脂民膏还真是贪得无厌。 她拨了拨抢救出来的珠宝,手指微顿,突然从里拎出一柄异常精致的描金小扇。 她不期然想起了唐惜福对王文和的调查: “嫌疑最大的是德衡当铺和田记玉器行。当铺的老朝奉,平常抠搜得要死,名家字画都能找出破损痕迹,对半压价。但是王文和一把描金小扇,老朝奉开的价都能买六七把了,问就是打眼了。” 她唤来曹敏修,拎着描金小扇吩咐:“你去趟司礼监,问问王棠……不,你直接把王棠叫过来认认,看看里头有王文和的东西不。” “您是怀疑……”曹敏修恍然大悟,“属下这就去!” 第140章 圣母 凌晨的风清新凉爽,随着外城城门开启而穿过门洞,飒飒吹过街道。 准备出城的队伍末尾,五六名女婢簇拥着一头戴幂篱的窈窕女子,安静而警惕。 幂篱女子回望内城,似乎有些惆怅,久久不曾动弹。 “圣母,生辉落在了白泽卫手里。”一名武婢匆匆而来,低声请示,“要救么?” 幂篱女子回过神来,淡淡开口:“多事之秋,莫要再生波澜。” 武婢有些不甘:“可是……” “圣母安危重要。”幂篱女子身侧的中年妇人打断她,“京师已不再安全,咱们得尽快离开。” “婢子自己可……” “容齐。”幂篱女子终于转头看她,“我知你救父心切,然此时你留在京中更危险。白泽卫戒备森严,你进不去的。” “可他是我父亲!”容齐猛然抬头,直视圣母,“婢子不能不孝。” 中年妇人还要再说,圣母却止住了她,饱含怜悯地叹息:“那便随你!苍天倾覆,我主慈悲,愿你父女二人平安脱险。” “多谢圣母成全!”容齐感激地行了个大礼,转身离去。 欣喜若狂的武婢跑远了,她的右腮边赫然有颗黑痣。 中年妇人欲言又止,幂篱下的圣母却露出了玩味的笑意。 机会她可是给了,至于能不能抓到,哪边能抓到,可就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圣母,这丫头会不会坏了咱们的大事?”中年妇人阿箬压低了声音,提醒,“她毕竟是……” “坏就坏了。”圣母笑吟吟的,语气轻松,“事已至此,不会更坏了。” 女子豁达极了,大有天当棉被地做床的架势。 阿箬无奈,只得换了个说法:“需要提醒下白泽卫么?” “不。”圣母潇洒转身,声音懒洋洋的,“都这样了还能败,拆了算了!” 一行女子随着人流出了城门,上了马车,汇入熙熙攘攘的官道,自此踪迹渺茫。 长风浩浩吹过官道,有商队的旗帜呼啦展开,猎猎作响;有披星戴月进城卖货的百姓卑微而充满希望,步履匆忙轻盈;有进城求学的士子抓紧时间诵读书卷,摇头晃脑煞是认真。 “你看,这才是人待的地方。”圣母挑起车帘,微笑低语,“这是人间啊!” 天亮了,人间烟火重新聚拢了来,冲散了清晨的凉气。 陆九万本想一鼓作气审一审生辉,不过她实在撑不住,黎明前往躺椅上一躺,直接睡了过去。 醒来天已经亮了,官署里回荡着点卯的声音,值房还飘着细微的饭香。 白玉京坐在书案后,一手托着下巴,一手伸出修长食指,隔空描着心上人的轮廓,越描越觉得人好看,满心满眼都映出一个陆九万。 “你怎么还在这里?”陆九万察觉出到值房里有人,豁然起身,伸手就要去拔刀,手都触到刀柄了,又松了口气,缓和了下来,“忙活了大半夜,不累么?” “等你吃完朝食我就走。”白玉京毫无被抓到的羞窘,他神情自然地收回手,转头打开食盒,招呼女子,“洗把脸,过来吃饭。还热着呢!” 食盒是谢扬赶回府里取的,里头放了一海碗虾粥,一盘包子,一盘月饼以及几碟小菜,一瞧就是胖厨的手艺。 陆九万十分满意男人的识相,笑眯眯洗了手脸,待坐下来时,白玉京已经自觉为她盛好了粥,并将包子推了过去:“尝尝,今年的蟹肥了,家里蒸了蟹黄包子。” “蟹黄的呀!”陆九万兴冲冲拿起一只咬了口,肥瘦相间的猪肉馅包裹着蟹黄和蟹肉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浓稠汁水流过牙齿与舌尖,鲜香中带着酒味,简直滋味极致。 陆九万大快朵颐,感觉这个男人处得值,别的不说,至少饮食上比前几位贴心。 白玉京昨晚担惊受怕,又奔波哭泣,这会儿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看她吃得香,便忍不住低头尝了勺粥。食盒耽搁的时间有点久,虾粥不算烫,温热软糯的米粒与鲜甜弹牙的虾肉难分彼此,一起冲向咽喉,抚慰了饥饿的胃部。 “不如刚出锅的好喝。”白公爷诚实而挑剔的评价,“这东西凉了容易有腥味。” 陆九万翻了个白眼,对万恶的权贵无可奈何。 白玉京知道她公事繁忙,便一面吃饭,一面将与蠢儿子的交谈原原本本复述了遍,末了总结:“我觉得他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根本接触不到朝廷机密。” 陆九万若有所思:“之前我就觉得窃天玉跟通明石有点像……” “什么?” “诶?我没说过么?”陆九万回过神来,解释,“通明石的神异之处可归结为‘通阴阳,明古今’。就是说它可以让人知道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事儿。它……” 陆九万想了想,还是咽下了老赵关于“恐惧”的推断,生生拐了个方向,“反正从明面上看来,通明石也能预知未来。” 白玉京紧紧捏着勺柄,指尖微微发白,他慌乱而又迷茫,一条细细的线连接起了原本毫无瓜葛的宝物。祸患始于细微,他觉得,他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 “我在想啊,世间哪来那么多神异之物?这两块石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呢?”陆九万啃完最后一只包子,起身洗掉手上的油脂,重新坐下喝粥,“白家有没有记载窃天玉是从何处得来?波斯么?” “不。”白玉京垂着头,朝阳在他侧脸上打下一道柔和的光,他轻轻道,“先祖曾救了穷途末路的镇国公主,公主为谢救命之恩,将此物留在了白家。” “镇国公主?”陆九万愕然,“这东西原是镇国公主的?!” 第141章 磨担秋千 陆九万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 如此珍贵之物,常人恨不得藏起来独自享用,怎么会拿来送人? 转念一想,那是镇国公主李玄霜啊! 一个乱世巾帼英雄,一个支持女子和离,一个不肯留下传人的奇女子。 “白家跟镇国公主还有这渊源?”陆九万忍不住问,“公主知道此物的用途么?” 白玉京吞下勺子里凉透了的粥,低声道:“知道,就是她教给白家怎么联络后人的。” “你说公主穷途末路?”陆九万对李玄霜的一切事迹都感兴趣,她兴致勃勃地追问,“谁能把她逼到绝境?是哪路诸侯?” 白玉京刮掉碗底的米粒,笑道:“公主当时还没跟着太祖起兵呢,她甚至都不知太祖是谁,中原话也说得颠三倒四的。” “诶?”陆九万眨眨眼,捋清了时间线,“你是说公主刚来中原的时候!” “对。”白玉京点点头,“《窃天录》上记载,公主当时被族人追杀,走投无路之下,逃向中原,正巧遇上了白家的商队,就跟着走了。先祖给了她食水,帮她请了大夫,收留过她一段时日。其实这本是乱世常有的事情,毕竟诸侯混战,再显赫的门庭都有遭殃的时候,救人一命,就是与己方便。” 可是李玄霜对待救命之恩重而又重,身无分文的她,将一直藏在身上的窃天玉留给了白家,并邀请白家先祖一起辅佐天命之人,从乱世搏出一条通天之路。 “公主一生只启用了两次窃天玉。”白玉京慢慢讲述,“第一次,是她赠石之前,她借由窃天玉知道了谁是最后的赢家……” “等等!”陆九万打断他,“你不是说这东西只能联络血脉亲人么?” “这就是我要说第二次。”白玉京无奈,“大燕立国后,公主从白家借走过一次窃天玉,她不知看到了什么,此后一直拒绝成亲生子,甚至连弟子都不肯收。她说人这一生,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何必再记挂着后人。” 陆九万愣了,委实想不到李玄霜一生无后竟是因为这。她喃喃道:“公主的后人,是不是结局不太好,或者,不太争气?” “不清楚。”白玉京叹息,“反正够狠的,好歹是见过面的后人,说不要就不要了。” 李玄霜不肯成亲生子,那么那位后人也就莫名被抹去了痕迹,这条线诡异而又残忍。 这个信息量太大,冲击得陆九万有些愣神,好半晌,她才自言自语:“也就是说,当年是公主先押了太祖,而后白家才跟上。” “可以那么说。”白玉京颔首,“公主和白家,算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关系一直很好。” 陆九万沉吟了会儿,喃喃自语:“公主的做法十分明智。她与白家关系不一般,两家手中都掌握了大量军队,怕是……” “对。”白玉京十分清醒地点评,“以当年太祖、镇国公主和白家先祖的关系,三家怕是会联姻。荣宠太过,是祸非福。” 然而,他依然觉得有点怪异,出现在李玄霜梦境中的,是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就被这样抹消了。他自认做不到如此程度,譬如狗剩,他明知那不是心上人所出,仍旧狠不下心来换一个儿子。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陆九万,眸中渐渐浮起悲哀。如今这般默契和谐的相处,不知还能持续多久。 他奢望着本不属于自己的那点甜,一门心思想对陆九万好点再好点,想在不算长的时间里带她尝遍他喜欢的各大酒楼食肆,携着她的手在京师每处角落都留下记忆。这样纵然有缘无分,他们将来回忆起来,也会有一段美好的风月过往。 陆九万没有注意到男人的异样,她起身收拾了碗筷,嘱咐道:“红衣军向来忠勇,她们将来背叛大燕,内里兴许有误会。你不要往外说,我先查查。” “我晓得轻重。”白玉京回过神来,微微颔首,一起把残羹剩饭收进食盒里,叮咛她,“你也别太累了,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点点做。狗剩暂时死不了。” 陆九万笑骂了句“啰嗦”,就推着他往外走。 行至官署门口,白玉京忍不住回头问:“你怎么看镇国公主放弃后人的做法?毕竟,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白玉京不自觉地攥紧了食盒把手,他突然想知道陆九万会如何选。 这一刻,他像是个站在磨担秋千中间的倒霉蛋,秋千一头坐着心上人,一头坐着蠢儿子,两人都与他有了羁绊,可是他只能取其中一人。 他自暴自弃地想,若是陆九万能认可镇国公主的行为,不如他就自私点,放弃蠢儿子! 陆九万不知他为何问这个问题,认真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他人的事情,咱们旁观者很难捋清其中关窍,不管我们有多么义正言辞,其实不过是隔岸观火,瞎指点罢了!或许我现在觉得公主有点残忍,但没准儿等我遇到了同样的境况,比她做的还过分。万事皆有可能,不到最后一刻,我没法给你一个准话。” 白玉京站在石阶下,仰望着女子,两人一低一高,一时静止,宛若仙侣入画。 “那好。”白玉京自言自语,“那便继续往前走!行至水穷处,再说取舍。” 说不定到时柳暗花明,云间自有生路呢? “陆云青。”他深深望着女子,低声请求,“若有一天你厌了腻了,一定要坦诚告诉我,咱们一起游玩一场,彼此留个美好回忆,成么?” 陆九万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此事,闻言莞尔:“若真有那么一天,咱们可能会拔刀相对,恨不得捅死对方。再搭伴游玩,不觉得虚伪么?” 白玉京沉默了下,轻轻“哦”了声,淡淡道:“那必然是我做了什么你不能忍的事情。你的确有权选择拒绝。” 陆九万“噗嗤”一声乐了,觉得白公爷在一本正经逗人玩。 白玉京往马车方向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郑重地问:“你现在开心么?与我在一起会不会觉得憋屈、烦闷?” 陆九万觉得他可能是昨晚吓坏了,有点患得患失。女千户笑着点头:“我很开心,从没有像现在这般被心上人尊重过。陶然,你很好。跟你在一起,非常舒心。” 白玉京真真切切笑了,她开心,他就放心了。 太阳升高了,洒下万千金线,映得男女像极了上天牵线的金童玉女。 第142章 预防 八月到了,京师的秋海棠与玉簪花次第绽放,红红白白煞是好看,俏生生招蜂引蝶。 有早熟的石榴上市了,一筐筐摆在街边,老农编了歌谣吆喝,引得一堆小孩凑过去观望,对那宝石似的果子产生了极大兴趣。 白玉京身心俱疲,倚着车壁完全不想动,直到听到吵闹声,才探出头去看了会,想着陆九万可能喜欢,便吩咐谢扬下去包了整筐送去官署。 谢扬正给老农指着路,白玉京忽然瞧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红衣猎猎,腰缠长鞭的女子,对着一衣衫不整的男子连踢带踹,两人一个追一个逃,正从一条巷子里出来。马车离得近,白玉京甚至听到了其他女子隐约的笑声。 “薛娘子这是……”谢扬交代完老农,捧着几只品相不错的石榴回来,站在车窗前跟着看热闹,“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闹啊?” 红衣女子正是江阴侯的独女薛谅,一个很有个性的女子。 白玉京伸头望了望两人出来的巷子,小声问:“巷子里有什么?怎么闹成这样?” 谢扬仔细想了想,肯定地道:“细瓦厂。那边有流莺。” 白玉京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指着抱头鼠窜的男子问:“那是谁?” 谢扬转头跟人打听了下,顶着一脸木然回来:“薛娘子的未婚夫婿耿向。” 白玉京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他就说薛谅当年明明没相中自己,为何两人后来又走到了一起,合着是她在耿向这里碰了壁,两家重新扒出了联姻之事。 “不是,他俩何时定的亲?耿向是何许人?”白玉京抓住谢扬细问,“他俩这婚事还能成么?” “我看悬。”谢扬特实诚地道,“耿向是江浙人,世家大族出身,武进士。” “跟唐惜福同一科?” “好像是,不过名次不高,发展还行。毕竟朝里有人。” 白玉京眼珠子转了转,心说他俩倒是门当户对,难不成薛谅在武将身上栽了跟头,便瞄上了勋贵里的文人?若是自己经过陆九万开导,收起一身纨绔习气,跑去参加了科举,那么在勋贵子弟里绝对是数得着的才俊,配薛谅绰绰有余。以薛谅眼高于顶的性子,过来强按头也不是没可能。 可她这不是摘桃子么? 白玉京愤愤地想,自个儿明明是陆九万引导着走上正途的,怎么能便宜别人? 若谢扬得知自己公爷的想法,绝对会再一次坚定“公爷脑子有病”的定论。 白玉京扒着车窗,瞅着薛谅把耿向砰砰砰当球踢,骂急了又顺手拽出鞭子一顿狠抽,直到耿向哀嚎着上了马落荒而逃才停下。 薛娘子长鞭垂地,一手插着腰喘粗气,瞧见路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火气又噌噌冒了上来,鞭子凌空“啪啪”甩了几下,怒喝:“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们眼睛!” 平头百姓惹不起此等贵女,呼啦散了。 街道清净了,原本有人群遮挡的马车便露了出来,孤零零停在路边,煞是显眼。 薛谅抬头逮住看热闹的某人,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她拎起鞭子,大步走了过来,喝道:“白玉京你想死么?!” “没有没有!小生瞧着薛娘子英姿飒爽,虎虎生风,实乃女中豪杰!”白玉京不想挨揍,恭维了两句,然而心念一转,他觉得不行,万一薛谅刚在未婚夫那里受了挫,心情低落之下瞧自己顺眼怎么办? 于是,骚操作不停的白公爷画风一转,哗啦摇开扇子,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架势,色眯眯打量着薛谅,啧啧感慨:“薛娘子啊,这男人嘛,有几个不花心的呢?当了人家媳妇儿,就要收收脾气,免得人家指着薛侯爷脊梁骨骂,说江阴侯不会教女儿……” 白玉京暗自得意,薛谅这人骄傲得很,最烦男人以想当她爹的架势对她指指点点。今儿这出之后,想来两家若要联姻,定然不会顺利。甭管以后如何,此时他与陆九万偷得一日是一日。 然而他没发现的是,谢扬剥了石榴皮没处扔,跑去了路边店铺门口找筐子。扔完果皮不好意思,这大兄弟又买了点铺子里的干果——至今还没回来。 于是,白玉京惨了。 薛谅眯了眯眼,冷笑一声,径自提着鞭子窜上了马车。 下一瞬,马车里陡然响起了白公爷的鬼哭狼嚎:“谢扬!谢扬救命,你死哪去了?!薛娘子,薛女侠,我错了!别打别打,别打脸!嗷——都说了别打脸,我有媳妇儿的!” 谢扬听到动静,抱着干果慌慌张张跑回来,而后呆呆站在马车门口,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 薛谅凶残无比地出了口恶气,看看附近巡视的官差围了过来,她使劲甩了下头发,喝骂:“看什么看,我俩认识,切磋不行么?” “呜……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切磋个头哇!”白玉京衣衫凌乱,浑身上下约莫唯有奋力捂着的脸遭罪最少,但此人依然身残志坚地顶撞她,“你你你,你就是欺负人!恶霸啊你!” 薛谅将鞭子缠回腰间,冷笑道:“你方才说你有媳妇儿?” “对啊!”白玉京瞬间来了劲儿,“我媳妇比你好看,比你争气,比你武艺高超,关键从不欺凌弱小!” 薛谅微微一笑,语气温柔:“那白公爷,咱们找尊夫人评评理,如何?” 白玉京傻了,露出了遭雷劈的表情。 第143章 鹊桥仙 陆九万上工不足半个时辰,又被下属紧急叫回了值房。 她匆匆赶来,搭眼瞧见白玉京狼狈姿态,不由急了:“怎么弄的?” 女千户伸手钳制住某人快垂到胸口的脑袋,望着他左脸上的青肿,又好气又好笑。 好嘛,她昨夜才让火星燎伤了右脸,白玉京今儿个左脸就伤了。小情侣还挺对称。 陆九万观察了下伤痕,皱眉:“你这个伤,分明是……谁打的?” 白玉京坐在方凳上,恨不得钻地缝里去,他不自在地别开脸,遮掩道:“没,没什么,误会,都是误会!” “误会?”陆九万不乐意了,揪着他的衣袍挑眉,“你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这一身的狼狈,你跟我说是误会?” 平常磕破皮都得趁机要安抚的白公爷这会儿倒是坚强了,死活不肯开口。 陆九万无奈,正打算照顾他的面子,掀过这页,就听门外响起一把凉凉的女声:“他自然是不好意思。陆千户,您问问他为何挨打。” 陆九万回过头去,望着抱臂倚门的红衣女子,心中有股不妙的感觉。 这女子她还真认识,要说京里纨绔子弟最怕的女子,薛谅可是数得着的。 陆九万揍人尚算有理有据,而且闹到衙门,纨绔子弟没准儿还要再挨家法,所以他们一般就咬牙认了,对执法严明的陆千户客客气气,能躲则躲。 而薛谅不同,这姑娘是打你就打你,还要挑日子找理由么?看你不爽本姑娘就打了,你不服气,有本事揍回来呀! 陆九万僵硬着脖子地望向勾头缩脑的白玉京,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么惹人家了?” 白玉京缩得更厉害了,十分想原地变成一只球。 “嘴欠呗!”薛谅冷笑了声,“陆千户,您也是个女子,要是有人指着您鼻子骂您不贤惠,要您包容一个寻花问柳的浪荡子未婚夫,您作何想法?” 陆九万能有什么想法,陆九万现在想揍人。 好在薛谅没深究,大模大样给白玉京后院放了把火,便甩手走人了。 送走苦主,陆九万拖过躺椅,心累地在某人对面坐下来,叹气:“你找什么事儿呀?” 白玉京想了想,只他一人纠结来纠结去,实在憋闷。他受够了这种日日黯然神伤的感觉,他决定坦白。白公爷先抛出罪行最轻的问题:“我那番话,不是出自本心,你信不?” “我信。”陆九万点点头。 白玉京虽说日常说话一针见血,有点嘴毒,但在男女问题上,有着十分清醒的认知。他从不认为女子是男子的附属,更不能容忍彼此对感情不忠。 “所以你在打什么鬼主意?”陆九万自问了解他,更想问清楚他的目的,“现下案子还没结,不宜节外生枝,你就不能忍忍?” “不能忍,万一他看上我了呢?”白玉京以认真的口吻,说着极度自恋的话,“毕竟我才貌双绝,家世显赫,若再加上尊重女子,委实可堪良配。” 陆九万让他自吹自擂得差点吐了。 “好!我说实话,从头说。”白玉京调节完气氛,拿出英勇赴死的架势,将折磨他许久的事情抛了出来,“狗剩说他娘是薛谅。” 这下换陆九万露出了遭雷劈的神情。 她突然觉得老天在玩自己。先是给自己安排了一堆不合适的前任,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勉强合适的,老天又跳出来告诉自己,这个男人将来会是其他女人的。 陆九万又气又急,怒问:“他原话怎么说的?你们爷俩怎么想起说这个了?” 白玉京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咳,当时我还在追你嘛,你刚拒了我。我一时没忍住,就问了下儿子,想看看咱俩有没有缘分,什么时候能定情。然后咱俩定情那天,我回家后,就看到了儿子托的梦。他说他母亲出身江阴侯府,姓薛。那算算年龄身份合适的,不就是薛谅嘛!” 他边说边仔细观察着陆九万的神情,唯恐她一怒之下直接把自己丢出去。 陆九万神情恍惚,欲言又止。她有许多话想问,却不知从哪里问起,最终她能问出口的是:“那,咱俩为何分开?” “我不知道。”白玉京沮丧地垂头,“我最近,一直在你们母子俩之间犹豫,不知该保大还是保小。” 保大还是保小,多么惹人误会的话啊! 陆九万脸色青青白白,夹杂着恍然大悟的神色。这一刻,许多奇异之处骤然通了。 怪不得最近白玉京患得患失,老是跟自己确定确定再确定;怪不得昨晚他哭着赶去映雪寺寻人,慌得跟什么似的;怪不得这厮赶场子似的,恨不得把别人相处半辈子才能吃遍玩遍的,一股脑全塞过来。 而这一切怪异,都定在了今早官署门口的对话上。 “你怎么看镇国公主放弃后人的做法?毕竟,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那好。那便继续往前走!行至水穷处,再说取舍。” “陆云青,若有一天你厌了腻了,一定要坦诚告诉我,咱们一起游玩一场,彼此留个美好回忆,成么?” “你现在开心么?与我在一起会不会觉得憋屈、烦闷?” 陆九万觉得心里闷闷的疼,她一直以为两人相处时间太短,感情不会很深。原来只是她以为,有人早已陷得深了。 白玉京怀抱着秘密,战战兢兢往前走,他明明该是天之骄子,在自己面前却卑微而虔诚。 这一瞬间,她有点自责,为自己不能付出同样深沉的感情而内疚。 “你无须抱歉。”白玉京瞧出了她的想法,抢先道,“感情本就是笔糊涂账,没有谁多谁少,谁欠不欠谁一说。我自愿的。若说欠,陆云青,你把我泥淖里拉出来,我欠你的更多。” 陆九万定定望着他,良久,扯出一抹笑。 是她着相了,若是两人能一直走下去,天长日久,她必然能回馈同样的爱意。 只是如今…… 她轻声问:“你如今是怎么想的呢?明知这段感情不长久,为何不放弃?” “你就当我今朝有酒今朝醉!”白玉京拉住了她的手,低叹一声,“陆云青,你是我追的第一个人,这段情是我强求来的,我想给自己,给你一个圆满。纵然不能走到最后,好歹好聚好散,给彼此留一段美好回忆。那样,即便是相忘于江湖,咱俩也没有遗憾了。对不对?” 值房里一时静谧,良久,陆九万吸了吸鼻子,小声应道:“对。没了遗憾,才能更好地往前走。” 两人抬起头来,静静凝视着对方。 清风吹过,不知谁先有了动作,热恋中的男女拥抱在一起,尝到了彼此唇舌的滋味。 隔壁的程心念刚誊抄完一份卷宗,心神放松,忍不住吟唱起了一阕词,却是秦观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歌声顺着风儿飘了出来,轻轻回荡在庭院里,缠绵婉转,动人心弦。 第144章 信息差 感动劲儿一过,陆九万忽然意识到一个令人如鲠在喉的问题:“白玉京,你让姑奶奶为了你跟别人的孩子,无知无觉忙活了那么久?你良心不痛么?” “我……” 陆九万没心思听他解释,直接把人踹出了官署。 站在白泽卫官署大门外,白玉京依然有点懵。 不是,方才画风不是这样的啊,明明她很感动的! 白玉京代入陆九万的视角,认认真真想了一遍,不得不承认,替别人的孩子奔波这事儿,确实挺令人生气的。 他挠了挠头,不敢再去触她霉头,只得三步一回头地爬上了马车,精疲力竭地吩咐:“回家。另外,让栖花楼午饭送些去火的菜肴。” 白玉京仰面靠在车壁上,将最近的事情捋了一遍,满意地点头,很好,比他想象中结局要好。 至此,他与陆九万的交往再无隐患了。 至于能不能白头偕老,看天! 白玉京前所未有的轻松惬意,他舒展开双臂,喟叹:“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刚被主子训斥完,并没收所有石榴的谢扬板着脸赶车,闻言翻了个白眼。公爷这脑子里的病,的确应当好好治治。锦衣玉食,温柔乡里,说不是人过的日子,这像话么? 谢扬不想跟万恶的权贵阶层共情,委实不想理解他们无病呻吟,没事发癫的行为。 白玉京不知心腹在腹诽,他懒洋洋躺下,枕着手臂梳理早上与陆九万的交谈。 镇国公主与白家的渊源打乱了原本的话题,或许陆九万本就没打算深入,可这却给白玉京打开了一道新的门:世间神异之物不止窃天玉。 他一直疑惑区区一块石头,纵然是贡品,纵然十分稀罕,也不至于倾白家所有都赔不起,更没道理白家因此而被抄家流放。 可若是通明石本身就能预测未来呢? 想想白家靠着一块窃天玉,完成由商人到勋贵的转变,实现了阶层突破的传说,白玉京忽然理解了乐益帝的愤怒:那丢的是石头么?不,那丢的分明是周家方向,是大燕未来! 本代君主用通明石可以看到继任者是否合格,只要狠得下心,就来得及为江山社稷换一个储君。 白玉京想起了荒院夜审时,任延熹的话: “那晚我们四个都做了噩梦。我梦见欠赌场的债还不上,让人给砍了手。那血流得哇,特别真!马顺……梦见波斯贡物不翼而飞。” 这样看来,通明石应当是用梦境的形式,让人窥到了未来。 这倒是跟窃天玉联络后人的方式有所不同,不知时间上有没有限制。 白玉京比较来比较去,觉得各有优缺点。通明石窥到的可能是随机片段,虽然没头没尾容易产生误会,却不惧人为干涉,相对准确一些;而窃天玉虽然可以反复联络后人,却少了点身临其境的感觉,且万一后人有所隐瞒,他不太好识破。 马车辘辘驶进安富坊,路面一下子平整了。白玉京调整下姿势,心说蠢儿子不太实诚,不过几次交流下来,还是能察觉出他与乐益帝关系微妙,带了明显的龃龉。 不过也能理解,换谁家破人亡都来气。 他更好奇的是,乐益帝打听白家未卜先知是做什么。 等等,这位新帝,该不会觉得白家监守自盗,偷了通明石自个儿用了? 白玉京豁地坐起来,早上那种似懂非懂的感觉又来了。他起得有点猛,稍微有点头晕,闭眼缓了一会儿,才接着往下捋。 说监守自盗不对,白家未卜先知的传说,民间早已有之,传了上百年,乐益帝不应当没听到过。可通明石进入大燕境内,满打满算才三四个月,怎么算也算不到白家头上。 那乐益帝为何关心这点? 总不至于是自己得了宝贝,才想起白家的神异之处,想来个宝物交流? 不对不对,君王一言一行必有用意,绝对不会是闲聊。 白玉京心脏砰砰直跳,隐约觉得这背后的原因,对事情走向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信息差的缘故,白玉京一时之间无法抓住事情的核心。 思索间,护国公府到了,谢扬摆好马凳扶他下车。 不同于往日的安静肃穆,今日门前有点乱哄哄的,几名护卫来回巡逻,下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瞧上去似乎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怎么了这是?”白玉京疑惑地扫视众人,皱眉,“你们在看什么?” 老管事匆忙赶过来,呼喝着驱散了人群,小声解释:“坊里可能有盗贼。” “啊?”白玉京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咱们安富坊,住户除了勋贵就是部堂高官,一家比一家防护严密,疯了,跑这里行窃?” “嗨,谁知道呢!”老管事引着他往里走,叹气,“昨夜公爷出去后,如意瞧着有点冷,就抱着披风跑了出去,想去追您。谁成想,还没到大道就看见有人飞檐走壁,且神出鬼没。如意说明明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可是几次回头都没看见人,这丫头吓得不行,疯了似的跑回来,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大晚上的,你们让她一个人给我送衣服?”白玉京脚步一顿,有些不悦,“她一个姑娘家,独自走夜路,不危险么?” “就几步路。”老管事连忙比划,“您的马车刚走没多久,如意就追出去了。本来以为来得及,谁成想出了这档子事儿。嗨,现在府里乱得很,有说是遇到大盗了,还有说是碰见脏东西了,嚷嚷着要烧香求神。” 白玉京转道去丫鬟院子里瞧了瞧,如意吓得不轻,这会儿还躺在床上没起来,一帮小丫鬟忙忙活活给她接符水香灰,还有折了桃木枝轻轻抽打她的,总之是白玉京不能苟同的活动。 “公爷怎么来了?”如意脸色苍白,强撑着爬起来。 白玉京将她按回去,挥散了人群,自个儿拉了凳子坐下问:“在那儿遇到的?” 如意想了想,不确定地道:“好像是河清伯宅第附近。那边小路多,光线暗,婢子出去得急,没提灯。” “我听他们说得玄乎,具体情形呢?真会飞檐走壁?” “不至于。”如意老老实实讲述,“就是行踪诡异了点,婢子明知后面有人,偏偏找不到人,至多只能看到影子。后来婢子实在害怕,便跑了回来。” “他往哪儿去了?” “往西。”如意肯定地道,“婢子最后一眼看见他进了一条东西向的胡同。” 往西。 白玉京皱了皱眉,河清伯宅第本就位于安富坊边缘,再往西可就出本坊了。按理说越靠近皇城越尊贵,是以勋贵高官的宅子多分布在安富坊和小时雍坊,往西的话,便是咸宜坊。那边靠近阜成门,商业发达,商人和农民汇聚,相对而言,少了几分清贵。 或许,是他想多了,对方单纯为钱而来,不管勋贵高官,还是富商农民,能偷到钱就成? 第145章 真假生辉 白玉京安抚了一通如意,又想起她与汝阳侯府的纠葛,不由一阵头疼。 “你跟汝阳侯的关系,打算怎么处理?”他耐心询问,“他人是不太靠得住,但我观他待孙二虎,还算上心。若你去……” “我不去!”如意登时拉了脸,情绪激动地大声道,“我跟他们家没关系!若不是他,我爹娘也不会……” 白玉京连忙将手掌往下压,示意她小声点,继而叹气:“我是愿意尊重你的意思。可是如意,我说句不太中听的,以你的身份地位,很难找到一门好亲事。你能选择的就是贩夫走卒和落魄士子。” “所以呢,不好么?”如意反问,“安稳一生不是挺好?” 白玉京一时失语,半晌才找到想说的话:“可你若与汝阳侯相认,凭他对你的愧疚和宠爱,应当会给你寻一门非常好的亲事。” “稀罕!”如意嗤笑了声,陡然反应过来,认真地问,“您是不是担忧收留婢子惹麻烦,或是需要用婢子笼络汝阳侯府?” 如意跟在他身边多年,实在太了解这主子万事先考虑利益的狗德行了。 白玉京让她问得脸色铁青,他承认他是有点想走捷径,但是更多还是出于对如意前程的考虑。这会儿让这丫头直接捅破,多少有点下不来台。 如意直直盯着他,不得不提醒:“公爷,婢子伺候您多年,您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您放心把婢子送到别家?” 白玉京悲哀地发现,他的确是个小人——他真不放心。 谈话的结果就是白公爷落荒而逃,再不敢提这茬了。 娘嘞,你们女子怎么一个个都这么犀利! 白玉京感觉最近有点阴阳颠倒。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白泽卫官署,经过一上午的忙碌,映雪寺的问题总算初步捋清了头绪。而曹敏修也硬拽了王棠过来认东西。 王棠依旧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他弯腰挨个箱子看过去,还真拎出来几件小玩意:一枚玉佩,一只金丝蝈蝈笼子,还有一支不知什么木的发簪。 “都是干爹赏给文和的,说以后出宫用得着。”王棠解释,“我有类似的。” 王浩恩这人重情义,生怕哥俩有隔阂,一向讲究一碗水端平。白天因着王文和嘴甜会办事,一时高兴赏了东西,晚上回过神来,必然要寻摸点差不多的物什赏给王棠。 是以,王棠翻了翻就能认出王文和的东西。 “这可就有意思了。”陆九万笑道,“明明是去古玩铺子处理的东西,最后却进了映雪寺的库房。” 曹敏修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道:“属下这就去查!” 这些好东西,映雪寺应当有登记造册,顺藤摸瓜的话,不难找到铺子,这样的话,长兴教与皇城的联络点便暴露了出来。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跟着记录的程心念犹豫着问:“映雪寺敛那么多财是要做什么?一般人无非是买房置地,可他们账面上并没有多少土地呀!” “问得好!”陆九万很欣慰她最后恶补了相关知识,微笑着道,“我也想知道。” 曹敏修暗暗冲程心念竖了个大拇指,小声鼓励她:“别怕说错,咱千户人很好的。万一说对了,年底论功行赏,有奖励的!” 程心念若有所思地点头,又虚心向他请教了一些官署的潜规则。 陆九万眼角余光瞟到嘀嘀咕咕的两人,不由无语,两个勤奋的人凑一块,这是要合伙刷功劳么? 说话间,易总旗匆匆赶过来,禀告:“生辉醒了。” 生辉昨夜先是吸入浓烟,又被烈火烧伤,再加上陆九万凌空飞掷那一记,整个人实在受不住,脱险后直接晕了过去,被送进了药局诊治。 陆九万交代下属把赃物全部登记造册,特别叮嘱程心念跟着学习,便转身赶去了药局。 生辉险死还生,这会儿还没缓过神来,脸色蜡黄,正躺在床上嘿呦嘿呦地呻吟,全无昨夜的仙风道骨。 只一眼,陆九万就明白他不是那个和自己品茶对话的生辉。 “你昨夜在做什么?”陆九万不死心地问,“谁把你捆起来的?” 生辉在白泽卫面前完全没有得道高人的气质,他瑟缩了下,讷讷:“没干什么,就,跟弟子们一起筹备法会。”他停顿了下,垂下了眼睛,“贫僧也不知怎地被捆起来了。” 陆九万敏锐意识到他没说实话,却没揭穿,而是换了个问法:“出事前,你最后一个见的人是谁?” 生辉有点慌,推说昨夜忙碌,人来人往,记不清了。 陆九万直起腰来,俯视着他,淡淡道:“那是个女子,约莫四十出头。不,瞧起来年纪并没有那么大,三旬如许。身上常年缭绕着草药味。” 她越说,生辉越慌乱,额间甚至沁出了冷汗。 猜测得到印证,陆九万却半点不开心,甚而心头沉甸甸的,中间夹杂着惶惑、迷惘、愤怒等情绪,最后都沉淀成了难过。 她模模糊糊地想,那个人果然骗了所有人。 第146章 母亲的消息 “这个女子是谁?” 陆九万背过手去,狠狠掐了一下胳膊,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努力将精力放在案子上,“她去哪儿了?” 生辉险死还生,又被陆九万点破真假生辉关窍,再提不起抗拒的心思,一五一十交代:“她是长兴教的圣母,最近在巡视京师据点,我们都得听她的。” “圣母?” 陆九万脑子轰的一声炸了,她有想过对方身份不一般,甚至还觉得对方捆绑生辉,是在暗中帮助自己。 独独没想过对方是长兴教的核心人物。 她愣愣坐了半晌,才神情恍惚地问,“她怎么会是圣母?你是不是,认错了?” “不会。”生辉肯定地道,“她在敝寺停留了一月有余,贫僧每日都要去问安。” 陆九万心弦震颤,一面迫不及待想知道关于她所有消息,一面又害怕听到关于她和长兴教的消息。她指甲将掌心抠出血来,声音微颤:“关于她,你还知道什么?” 生辉至今都不知自己为何会被捆起来,他心里还存着期盼,说起话来便有所保留:“长兴教以圣母为尊,各地分坛都要听总坛的。我们传教传得好,便有机会去总坛受赏。” “你们还有总坛?”陆九万感觉自个儿一撅头下去,刨出了盘根错节的树群,她追问,“总坛在哪里?” “我不知道。”生辉老老实实地道,“只晓得在北方。贫僧道行浅,又没立过什么功勋,不敢奢望赏赐。” “北方。”陆九万低头沉吟,突然想起许鹤鸣绞杀知慧,她试探着问,“你们在晋地可有据点?” “有的?”生辉不太确定,“圣母身边的侍女就带着晋地口音。” 陆九万竭力抑制住过急的呼吸,她蓦然想到榆林之战。 从榆林到晋地能有多远呢? 方向对的话,纯靠双腿走,几天功夫也该到了。 她浑身战栗着,一个从不去想的答案呼之欲出:她那命途多舛的母亲钟春雪,不但从榆林战场活了下来,还摇身一变,成了长兴教的圣母。 曾经恶蛟的受害者,变成了危害更大的恶蛟。 “哐当”一声,女子抖地起身,带翻了凳子。 陆九万胸膛急剧起伏,她像是溺水的人,眼前白茫茫的,两耳嗡鸣不止。她凭着本能,嘶声怒吼:“她人呢?你们圣母人呢?!” “走,走了?”生辉惊恐地望着她,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地道,“原本圣母的行程就是,在京,在京停留一月。” “往哪里走了?!” “不,不知道。可能回总坛了。” 听见动静的下属小心翼翼探进头来,陆九万豁然回头,杀气腾腾瞪着他呵斥:“滚出去!让你进来了么?” 下属屁都不敢放,飞快缩回了脑袋。 陆九万像是个反复填充的火铳,无数火药越压越实,阻止炸膛的人却不知在何方。 她知道自己此时心态不对,不宜再继续问案,她踉跄后撤了两步,声音飘忽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她,身边人多么?行动受限么?” 陆九万心存着侥幸,无论如何都不想把母亲钉死在罪犯上,她希冀着对方只是胁从。 可是生辉的话打破了她的幻想—— “圣母除了护卫,只带了几名侍女,行动自如。” 陆九万抬手盖住眼,水泽汩汩流下。她到底在期盼什么,那么明显的事实,她为何就是不肯信呢? 她那大家闺秀,弱不禁风的母亲,就是操纵长兴教的人。 她不知道钟春雪是榆林之战才跟长兴教取得了联系,还是她回归钟家前就已是长兴教的人,如今现实是钟春雪做了长兴教的圣母,她才是那个掌管一切邪恶的人。 通了,一切都通了。 怪不得钟春雪六年前敢单骑走边关,怪不得钟春雪能孤身杀进敌军,怪不得钟春雪在突围前放了一支烟花,怪不得钟春雪执意为老陆殿后,原来她早已为自己找好了后路。 她像一只罂粟,艳丽而有剧毒。 伪装成大家闺秀,陪着热血天真的陆家父女演戏,对她来说,一定很辛苦? 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那些鸡飞狗跳的温馨,究竟算什么? 究竟算什么?! 陆九万跌跌撞撞扑出门去,眼前模糊一片,所有的一切都在转动,都那么的不真实,宛如她过去的岁月。 那是一场梦啊! 是别人搭的戏台子。 不是真的。 戏散场了,伶人卸下了妆容,换上自己的衣服,走出去没人认识。 不会有人知道她是戏台上那个人。 唯独伶人自己。 陆九万一头撞进自己值房,死死关上了门。她望着条案上摆放整齐的卷宗,想想自己熬的夜,下的劲,闯的火海,怒气像是压抑久了的岩浆,猛然窜上了火山口,瞬间喷薄而出。 “啊——” “骗子——骗子——” 陆九万双臂发力,狠狠将书案上的东西扫荡了下去,在漫天纸页里呐喊:“你没有心!” 她回想着昨夜那人慢悠悠的语调,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似的: “京师风沙大了些,贫僧观施主双手似有伤疤裂痕,敝寺有特制的药膏,若施主不嫌弃,不妨带一盒回去试试。” 多么温柔啊,多么关心自己啊,可是她却毫不留情迷晕了自己,将自己留在了火里。 原来,亲生女儿对她来说只是个负累。 既如此,她又何必给自己那点温情? 真的好虚伪。 自己从十六岁就没了母亲,如今母亲再次出现了,却不是曾经那个人。 陆九万无力地坐下来,撑着额头痛哭出声,走都走了,何必回来?何必给了她希望,又给她绝望? 这一刻,陆九万突然痛恨起了撺掇自己进白泽卫的老陆。 如果她不是白泽卫,如果她还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少女,她根本用不着纠结,大不了她一人一刀闯进长兴教总坛,带着钟春雪闯天涯,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可她不行。 自从披上了这身光鲜官服,她就再没了任性资格。 哪怕站在对面的是自己母亲,她也只能公事公办。 这一刻,她突然理解了亲亲相隐,理解了司法回避。 可是太晚了,真的太晚了。 钟春雪大错已酿成,往后余生,她们再没了母慈女孝的可能。 第147章 崩溃 陆九万把自己锁在值房里哭得撕心裂肺,整个人都被巨大的荒谬感包围。 她想,她当初训斥白玉京时,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她因一位至亲就如此痛苦,白玉京接连失去了父亲、兄长、母亲,与此同时护国公府地位一落千丈,他一个小小少年,又是怎么扛过来的呢? 人在艰难困苦的时候,很难保持本心。 白玉京曾经也坚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当灾殃临头,他选择的是试图操纵草原局势,自己给自己一个公道。 人所有的宽容公正,不过是事不关己。 陆九万现在犹如站在鸿沟之上,一侧是身为白泽卫千户的康庄大道,一侧是利用官身为母亲脱罪的歧途,光鲜板正的官服几乎压制不住私心——她想一家三口团圆。 门外吵吵嚷嚷,似乎有人在拍门,在呐喊,关她什么事儿,好吵。 不知哭了多久,紧闭的房门“嘭”的一声开了,面沉似水的赵长蒙走了进来。他环视着一片狼藉的值房,淡淡问:“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长兴教戳中你的死穴了么?” 陆九万捋了把散落的碎发,胡乱擦擦糊满泪的脸,带着浓重鼻音开口:“您怎么还让人撞门啊?” “再不进来,你都快把值房给淹了。”老赵毒舌功力不减,他将窥探的目光关在门外,自顾自坐下,吩咐,“说,审出什么来了,怎么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 陆九万不想说。 她低头思考了许久,郑重请求:“卑职想退出此案,暂时休假。” 赵长蒙深沉的表情又冷了几分,他深深注视着这个得力干将,缓缓开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我有点累,不适合再跟进这个案子。” 赵长蒙失望地转回头:“我本以为你有股不服输的劲头,想不到跟俗人并无两样。” 陆九万心中刺疼了下,苦笑:“我是人啊!” 赵长蒙发了会呆,缓和了语气:“究竟怎么回事?你审出什么了?” 陆九万闭上了眼睛,她内心极力挣扎了,亲情与公义几乎将她撕扯成两半。出于私心,她不想说;但碍于责任,她必须如实交代。 她在细细的铁索上摇摇欲坠,身下是怪石嶙峋的万丈深渊,前方是浓雾弥漫的千亩瘴林,没人能告诉她该如何做。 纵然是各路先贤,说法都是截然相反的。 最终,她决定遵循自己所学到的律令条文。她说得那样快,唯恐自己后悔:“家母,可能是长兴教的圣母。” “什么?”赵长蒙豁然转头看她,像是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的语气急切而严厉,带着明显的难以置信。 陆九万撑住额头,说得更清楚明白:“昨夜我见到了映雪寺的假住持,那是我母亲。真住持说,绑他的人是长兴教的圣母。” “刺啦——” 躺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赵长蒙踉跄起身,容色雪白如纸,他呼吸急促,喃喃:“怎么可能……” 他的表现实在太奇怪了,根本不像是单纯的关心下属,反而像是对下属的母亲更加在意。 可惜陆九万心神震荡之下,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赵长蒙在房间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几次欲言又止,又吞了下去。他站在窗边,望着外面艳艳天光,双手紧握成拳,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她人呢?” “应当是离开了京师。” 肉眼可见的,赵长蒙松懈了下来,似冰川消融,身上的冷意散去了大半。 他回过头来,注视着陆九万,眼里盛满悲哀:“这件事先不要往外说。你,先回家歇歇,等你缓过来了,还是你负责此案。” 陆九万想过各种后果,独独没想到老赵还会让她负责此案。她若口而出:“这不合规矩!” “规矩?”赵长蒙笑了下,笑容讥诮而淡漠,“那是做给别人看的。” “可是……” 赵长蒙深深凝望着她,温柔低语:“如果换了别人,我不能保证她还能活下来。” 陆九万心神震撼,终于意识到上司不对劲。她惊愕而惶恐地望着老赵,呼吸都停住了:“您,认识家母?” 赵长蒙扯出一抹悲伤的笑,跌跌撞撞扑出了值房门。 陆九万望着他的背影,脑子里混沌成了浆糊。 她忽然想到了年少时自己一人一马前往边关,却被白泽卫追回来的事儿。她以为老赵对自己上心,是认识老陆,可如今看来,赵长蒙似乎与钟春雪更熟悉。 陆九万露出遭了雷劈的神情,不会,难道这还是二男争一女? 算算赵长蒙的年龄,再想想他娶妻如此晚,不是没可能。 这瓜来得如此猛烈,一度冲散了陆九万的伤心愤怒。 她恍恍惚惚飘出值房,直着眼往家的方向走,越想越觉得钟春雪身上的秘密太多。 在钟春雪身上,汇聚了无数传奇故事,幼年被拐,少年归家,遭遇退婚,大街上拉郎配,千里单骑救夫,莫名成了邪教圣母,如今,她又多了白泽卫指挥使“熟人”的身份。 陆九万茫然站在街头,任凭人群川流不息,这一刻,她竟然在怀疑与自己相处十多年的钟春雪,真的是那个她么? 为什么她印象里的钟春雪,与各路人嘴里的女子相差那么大?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云青?” 一道声音拉回了她濒临崩溃的神志。她呆呆抬头,看见了停在身前的马车。 锦绣车帘掀起,露出了白玉京关切的俊面,他疑惑地问:“衙门还没散值?你怎么自己在街上走?” 陆九万张了张口,嗓子里却像堵住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失神地望着男子,眼前渐渐模糊,直到对方再次追问,她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我想喝酒。你能陪陪我么?” 第148章 疗愈 白玉京回家小憩了会,本来是要去找孙逸昭聊聊蒋氏的事情,没成想路上遇到了浑浑噩噩的心上人,更没想到对方要他陪着喝酒。 他望着陆九万难得脆弱的情态,所有的理智都飞去了九霄云外。 他凝视着她,低声应下:“求之不得。” 白玉京其实酒量不行,属于喝不了烈酒的,比三杯倒稍微好那么一点。平常往来应酬,他多是喝些清淡的果酒米酒,反正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也没不开眼的过来逼他。 可是陆九万不同,她酒量随老陆,酒不烈不欢,高兴了要喝,憋闷了也要喝,喝上头了直接抱起坛子吨吨灌。 有时喝多了劣酒,翌日头痛欲裂也是有的。 熟悉她这破毛病的太子劝不动,只好时不时送些好酒,好歹对身体伤害轻些。 白玉京将她带到栖花楼的阁子里,叫了酒水和下酒菜,本打算跟她对酌,然而对方一开喝,他就知道自己没戏了——人家直接拍开酒坛泥封仰头灌。 白公爷嘴角抽搐,他从未见过陆九万单纯灌酒的状态,竟不知是如此的,豪迈。 不过半刻钟,一整坛酒下肚,陆九万抹抹嘴,又去拿第二坛。吓得白玉京赶紧抱住酒坛,殷殷劝说:“女侠,有话好说!你把自己灌醉了,事情该解决的,还是要解决呀!” “没事儿,老赵给我放了假。”陆九万不在意地晃向了另一坛,熟练地拍开泥封,又要直接灌。 白玉京惊得目瞪口呆,慌忙阻止:“你你你,你先吃点东西!会难受的!” 白公爷试图夺下酒坛子,然而就他那点力气,实在拼不过女千户,除了让人家喝得慢了点,没有任何作用。 白玉京心知陆九万肯定遇到了难以迈过去的坎儿,他战战兢兢劝说:“那个,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个,身体是拼命的本钱,你说你要是倒下了,事情更解决不了了,是?” 陆九万连灌一坛半,喝得有点撑。她放下酒坛,一手支颐,笑吟吟地望着他:“陶然,你是不是不太会喝酒?” “啊?” 女子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她笑起来眼尾上扬,于英气中溢出一丝丝魅惑。 白玉京脑子轰的烧了起来,烧得他说话结结巴巴:“会,会啊!就是,就是我们不这么喝……” “哦?”陆九万循循善诱,“那怎么喝?” 白玉京老老实实:“用小杯子,行酒令什么的。” “用杯子啊——”陆九万拉长了音,她拎起酒坛灌了一大口,忽而站起来欺近对方,伸手钳住少年的脑袋,毫不犹豫俯身噙住了他微微张开的薄唇。 温热的酒液流进口腔,少年蓦地瞪大了眼,原本想说的话,随着酒水,“咕嘟”吞进了肚里。 那酒是真烈啊,甫一入腹,便烧了起来,热气从胃部上涌,冲向食道,扩散至血液,刺激得他脸颊通红。最终,灼烫的气息冲进颅脑,冲击得他迷迷糊糊,满脑子都回荡着一句话——她可真飒! 这个吻是如此漫长,陆九万单膝跪在椅子边缘,按住躁动不安的白玉京,霸道而认真地欺凌着嘴唇,直到尝到了一丝丝血腥味。 她稍稍抬头,想要暂时放过少年,然而少年食髓知味,双手陡然攀上了她的脖子,晕晕乎乎地要求:“还要……” 陆九万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大拇指轻轻抹去他唇上血迹,如精魅低语:“再继续,可就不是这点了。” 白玉京可能真是脑子烧没了,他呼吸急促:“我可以的!我跟得上!” 陆九万指尖划过他脆弱的喉结,轻声提醒:“别考验我的定力,我可未必克制得住。” 犹如一盆冷水泼在头上,白玉京骤然清醒了。 他狼狈地钻出去,躲得远远的,而后抱起茶杯咕嘟嘟灌了一气凉茶,看女子的眼神都带着躲闪。良久,他干巴巴地道:“我,我没想趁虚而入。” “我知道。”陆九万从从容容坐回去,捞起酒坛喝了口,笑着道出一个事实,“我若想做什么,你拦不住。相较而言,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白玉京浑身一冷,继而一股燥热猛然席卷全身,烧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悲哀地意识到,他真的很弱。 两人在一起,最应担心清白的是他,而不是一只手就能制住人的陆九万。 陆九万悠然喝着酒,逗弄够了人,才懒洋洋地伸出手指勾了勾,命令:“过来。” 白玉京沉默了下,没出息地蹭了过去,战战兢兢感受着女子的手在自个儿身上游走。他闭上了眼,竭力忍受着开口:“云青,我定力也不够的。” 女子笑了下,带着戏谑:“我只是瞧瞧你这身板行不行。” “嗯?” “你得锻炼,不然,我担心啊……”陆九万故意拉长了音,“太弱了。” 锥心一击,刺得白玉京几乎吐血,刹那什么欲望都没了。 他面无表情地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呵呵冷笑:“你夫君我,就这体格。你近来不就喜欢书生么?杨骏和许鹤鸣能好到哪儿去?” 果然,弱和不行,永远是男人的逆鳞。 陆九万笑得花枝乱颤,看见白玉京黑脸,她就乐得不行。 人哪,就是需要转移精力。之前的怒火冲天也好,伤心欲绝也罢,至少在这一刻,多半被少年的纯情与真心消融。心湖在缓缓平复,尽管她喝了许多酒,脑子里却愈加清明,意外摆脱了浑浑噩噩的状态。 陆九万举起酒坛灌着酒,唇角是压不下去的笑意。 真好啊,她想,需要发泄的时候有这么个人陪在一起身边,真好啊! 她不用去淋雨,不用再烧得糊里糊涂,只需要逮住这个人一顿欺负,便什么负面情绪都没了。 白玉京觉得她的眼神很危险,令他浑身毛毛的,他不自在地动了动,就惊恐地发现眼前陡然黑了下来,唇上再一次传来了痛感。 白公爷睁着眼,痛并快乐着,模模糊糊地想,她怎么不按套路来呢? 帘外天光依旧灿烂明媚,有野鸟叽叽喳喳落在窗台上,好奇地歪歪脑袋,望着纠纠缠缠的男女,发出悠长的鸣叫。 半卷的竹帘飘起又落下,将阳光分割得支离破碎,在雪白墙上落下别致的光影。 墙上最清楚的,却是男女相拥相吻的影子。那样和谐,那样缠绵。 第149章 醒悟 两人一顿酒喝得细致又磨人,待双双平复下来后,女子脸颊绯红,双眼亮晶晶的,看样子还能大战三百回合;男子却气喘吁吁,脸上是没调整好呼吸带来的窒息后遗症。 陆九万笑着给他顺气,安抚道:“多练练就好了,你得学会用鼻子呼吸。” 原本精疲力尽的白公爷瞬间支楞了起来,他关注的重点是:“多练练?” 陆九万哭笑不得,推他一把,笑骂:“去洗把脸,醒醒!” 白玉京从善如流,腿软脚软地飘了出去,等再回来时,额前碎发还滴着水,人彻底清醒了。 小二撤了席面,重新上了一桌,酒却是没了。 陆九万后知后觉早过了午饭时间,她提起筷子一顿猛吃,看某人眼里带着傻笑,似乎仍在回味方才的战斗,不由好笑:“你怎么那么没出息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白玉京被打断旖旎心思,霎时拉了脸:“哪有你那么说话的,咱们这是,这是,太粗俗了!” 陆九万啃着排骨,斜睨他一眼,撇了撇嘴。 白玉京掰着手指算,时至今日,两人已亲了三次,单今日短短几个时辰就尝了两次,实在美妙。他不由心花怒放,执起公筷,频频给心上人夹菜:“尝尝这个,这个好吃。螃蟹肥美,来一个?” “不。”陆九万咬着排骨拒绝,“麻烦。” “我给你拆!”白玉京登时来了精神,恨不得当场给她表演一个花式拆蟹大法。 陆九万瞧着他叮叮当当跟螃蟹作斗争,笑得眉眼弯弯。这个人,恐怕平常自己吃蟹都是别人动手?她温柔笑道:“喊小二过来拆?我记得这种酒楼都有……” “不!我可以!”白玉京打断她,“才不要碍眼的!” 陆九万无言以对,你开心就好。 当然,最后由于白公爷技术不纯熟,拆的跟不上陆九万吃的速度,还是臊眉耷眼叫了人进来。 两人吃饱喝足,各自捧着盏茶消食,白玉京才腾出功夫问:“你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方才的温馨烟消云散,忧愁失落重新笼罩心头。 陆九万沉默了会,缓缓地问:“倘若有一天,白老公爷回来了,但是却投了草原,你会怎么做?” 白玉京手一颤,联想她家中情况,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良久,他“咕嘟”咽了口口水,心说此等机密是自己能听的么? 刚刚那个吻,该不会是灭口前的断头饭? 他坐立难安地发了会呆,阴沉沉地开口:“是草原相逼,还是大燕相负?” “嗯?”陆九万不解地望他。 白玉京啜了口茶,整理了下思路,淡漠地道:“若是草原相逼,那便找出症结,毁掉把柄,为父亲出谋划策,灭了草原;若大燕相负,那便查清真相,击鼓鸣冤,还父亲一个公道。” “若无冤情可言呢?” 白玉京笑了下,笑中带着凉意:“云青,人都是自私的。你热爱大燕,忠勇可嘉,而我却是个冷漠之人,我只关心我的家人,我的挚爱。” 陆九万怔了证,一面觉得不该问他,一面又觉得他倒是破开了她的迷障。 是啊,她为何会觉得母亲做了圣母,就一定是恶人呢? 为何不能是有苦衷呢? 行动自如,就一定是没人要挟了么? 她什么都没问,剧烈冲击下,直接就给亲生母亲定了罪,实在是不孝不公。 她想,或许他们一家三口尚有团圆之日。 哪怕希望渺茫。 白玉京看她心结打开,不由叹了口气:“今日对话,是否需要保密?” “是。”陆九万回归神来,意识到以他的聪慧,定然猜得八九不离十,遂叮嘱道,“此事仅露了个苗头,还没有确切消息,你出门就忘了!” “好。”陆九万不说,白玉京便不问,只轻轻巧巧岔开了话题,“对了,最近京里是不是有盗匪作乱?” 陆九万莫名其妙:“长兴教算不算?” “不晓得。”白玉京解释,“昨夜如意在安富坊遇到了小贼,回家就吓病了。管事在犹豫要不要跟衙门打个招呼,又怕是误会一场,冤枉了好人。” “贼?”陆九万一怔,连忙问,“具体在哪儿遇到的?” “河清伯宅第附近。”白玉京笑道,“那边不是刚查过么?主家又入了狱,没准儿是有人觉得他家防卫松懈,跑去钻空子呢!” 陆九万却没他那么乐观,锲而不舍地追问:“具体什么情形?看见人了么?” “问题就在这里。”白玉京敏锐察觉出她的严肃,认真回答,“如意说对方身手很好,走路几乎没动静,神出鬼没的。” 陆九万沉了脸,心里却陡然激动,她突然想起了当初白泽卫盯梢杨骏,莫名追丢了联络人的旧事。 曹敏修说,“跟杨骏联络的人很警醒,应当是受过相关训练,我们追到安富坊就追丢了。” 杨骏在城外野店遇到他时,对他的形容是“像一缕幽魂隐入树丛”。 这该不会是同一个人? 陶盛凌都进去了,长兴教遭遇了重创,他又出来了?! 可是他去河清伯宅第做什么?那地方白泽卫已经盘查过了,有价值的东西都抬走了呀! 不对! 陆九万豁然起身,匆匆往外走去:“你结账!我回官署有点事儿!” 木门一开一合,女子已没了踪影。 白玉京坐在原处,半晌抬起手摸了摸红肿的嘴唇,自言自语:“挺值的,对?” 进来接人的谢扬,望着自家公爷春风满面的模样,一时失语,脑海中唯有一句话回荡:“这脑子有病的主子,谁爱要谁要!” 第150章 失窃 陶盛凌一入狱,河清伯府下人散了一大半,仅留几名接触不到核心,没被下狱的家生子在看家护院。 从前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宅第,如今门庭冷落车马稀,飞速现出了日薄西山的颓意。 陆九万敲开门后,望着瑟瑟发抖的下人,叹息一声。这可真是看他起高楼,看他楼塌了。以往陶盛凌名声有多好,现在就有多糟糕。富贵人家不是没有虐杀仆役的,可像他这般直接大批豢养了割舌的,还真不多见。消息传出后,大家多少觉得毛骨悚然,因此疏远他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她行至二门,摇了摇头。约莫是仆役太少忙不过来,花圃树林里的残花落叶都没收拾,秋风一吹,枯黄的花叶打着旋儿飞上了天,更衬得好生生的宅第凄凉。 “就你们几个,看得过来么?”她环视着四周,随口问,“这要是有贼进来,怕都不知道?” 几名仆役互相看看,推了个年长的出来说话:“确实看不过来。不过重要的地方我们都锁上了,暂时,还行。” “哦?”陆九万想了想,吩咐,“带我去你们伯爷的书房。” 陆九万怀疑昨夜的夜行人是冲着河清伯府来的。或许白泽卫盘查得不彻底,又或许对方只是不死心过来看看。 不管哪种情况,陆九万还是觉得过来重新检查下才放心。 书房的门果然上了锁,仆役陶六子给她打开门,介绍:“那日白泽卫搬走不少东西,伯爷和管事不在家,我们不敢收拾。” “等案子结了,无关东西可以去官署领取。”陆九万随口替白泽卫解释了下,走了进去。 书房还保持一片狼藉的状态,空荡荡的甚至能听到回音。 陆九万不知他们是不是真没动过,反正觉得里头是真心乱。 陶六子看她并非难缠之人,大着胆子请示:“那个,您看这伯爷也不知啥时候能回来,小的们能不能请仙师来家里做场法事?” “法事?”陆九万检查着门窗,心不在焉地问,“怎么,觉得你们伯爷栽了,是遭了诅咒,想要求神拜佛?” “不不不,不是这个。”陶六子连忙回答,“是家里这两日闹鬼,大家伙人心惶惶的。” “闹鬼?”陆九万是不信神鬼之说的,虽然她本人没少求神佛保佑升官发财。她收回擦窗台的手,追问,“哪里闹鬼?怎么个闹法?” 陶六子忐忑不安地搓手:“就,就伯爷的卧房。昨天夜里有鬼火,还有鬼影晃动,小的们大着胆子进去,偏生找不见人。您说这不是鬼是什么?” “上锁了么?” “上了上了,那锁好好的,要不我们也不怀疑是鬼了。” 如意遇到的夜行人,还真是冲着河清伯府来的。 这可真是巧! 陆九万立即放弃一无所获的书房,跟着陶六子去了卧房。 大约是昨夜下人一窝蜂进来的缘故,房中脚印有点乱,还有被翻过的痕迹,一时之间也不好判断是夜行人找东西翻的,还是仆役们捉鬼翻的。 陆九万照例检查了下门窗,不得不说,对方很小心,没有损坏锁头和插销,不过凭女千户的火眼金睛,还是寻到了摩擦痕迹——有人用铁片之类的东西通过缝隙拨开了插销。 “这是人做的,你还是先检查下你家伯爷丢没丢东西!”陆九万冷笑了声,故意提醒他,“没准儿是内贼呢!” 陶六子凑过来按着她的指点细瞧,瞧着瞧着脸绿了,匆忙跑出去喊来同伴帮忙收拾卧房。 陆九万抱臂任由他们忙活,简单梳理了下事情经过。 白泽卫刚撤出河清伯府,对方就迫不及待跑来翻东西,说明这东西很要命,比陶盛凌本身还重要。 大晚上的,夜行人独自前来翻找,说明东西不大,很好携带,至少不影响行动。 会是什么呢? 另外,陆九万忽然想起一件事,那日白泽卫闯进来时,并没有打招呼,可是陶盛凌却在匆忙烧东西。是赶巧了,还是他们的行动泄露了? 难道白泽卫有内鬼? 陆九万越想越觉得怪异,迫不及待想回去筛沙子。 思索间,仆役们收拾好了房间,陶六子磨磨蹭蹭凑过来回禀:“贵重东西倒是没丢,倒是伯爷常翻的一套书没了。” “书?”陆九万来了精神,“什么书?” “小的不识字,听认识字的说,似乎是什么运书。没听说伯爷研究运势啥的呀!” “运书?”陆九万怔了下,试探着问,“是,音韵的?” 陶六子慌忙回头看同伴,同伴露出了不忍卒视的神情。 韵书? 区区一本韵书,有什么值得偷的?他们读书人,哪个手头没这玩意? 韵书,韵书? 陆九万总觉得最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东西,她走来走去,将自己遇到的读书人捋了一遍,忽而一拍额头,她想起来了,那日在皇城小佛堂,与明安居士,也就是萧太妃见面时,她就在抄这玩意! 陆九万轻轻嘶了声,不会,明安居士竟然与此事有关? 兴许只是巧合? 第151章 张远琛 陆九万实在不敢判断,临近散值又赶回了官署,直接找赵长蒙汇报此事。 “不是给你放假么?你怎么又回来了?”老赵都惊了,“丫头,你不用这么拼,咱这儿不是离了你转不开。” “呸!您别想把我撵回家!”陆九万没心思跟他扯,官署不缺人,意味着饭碗不够铁,那才真的惊悚好么! 赵长蒙彻底服气,给她竖了个拇指:“你乐意用案子冲淡难受劲,随你!反正把你累病了,我不负责。” 老赵琢磨着最近得时刻把吴良带身边,免得哪天陆正纲杀上门来找自己算账。 那个浑不吝,最不讲规矩,律令条文可困不住他。 陆九万懒得与他争辩,将安富坊的怪事说了遍,最后总结:“那本韵书绝对有问题,没准儿上面有陶盛凌的重要罪证。” “你方才说,萧太妃可能卷入其中?”赵长蒙的关注点却是皇城之内,他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圈,问,“你那日去佛堂,萧太妃在做什么?” “就是在抄书啊!”陆九万解释,“她可能对训诂学感兴趣?不然都这个岁数了,再去钻研韵书,有点说不过去。” “用什么字体?” “我认不出来。”陆九万老老实实描述,“像是隶书,又像是楷书。” 赵长蒙闭了闭眼睛,喃喃:“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呢?” 陆九万不太明白。 赵长蒙转身进里间取了张碑帖临摹本,在案上铺开,问:“跟这个像么?” 陆九万凑过来,看来看去,迟疑着点头:“有点。不过我看什么都一样,能认出里头有隶书的痕迹,就不错啦!” “这是褚遂良的《伊阙佛龛碑》,楷书中夹杂隶书。”赵长蒙不知是给自己梳理思路,还是给下属讲解,“史书对他的记载是工隶楷,精于鉴赏。” “咦,我好像练过他的字帖?”陆九万觉得这名有点熟。 “你肯定练过。”赵长蒙回过神来,笑道,“他跟长孙无忌齐名,都是唐太宗留给子孙的顾命大臣。练楷书的,左右离不了欧颜柳赵,褚遂良造诣不逊于四大家,只不过他本人研习过多种字体,笔画有个人风格,不好练,不适合入门。” 陆九万似懂非懂,却明白了一点:萧太妃的楷书造诣比嘉善帝要深。 “所以,有可能是萧太妃模仿了陛下的字迹?”陆九万轻声猜测,“陶盛凌和萧太妃可能有牵扯,两人一个负责宫外,一个负责宫内?” “有这个可能。”赵长蒙点点头,“我记得萧太妃早年曾模仿四大家的字,几可以假乱真。陛下的字,必然是比不得四大家的。” 这消息委实有点颠覆普通人的认知。 陆九万犹豫着开口:“可是,属下现在有理由相信长兴教可能跟晋王有关,但,萧太妃不是跟庄太妃是死对头么?她怎么会,与长兴教有牵扯?” “知人知面不知心。”赵长蒙笑了下,“我在白泽卫待了那么多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破事见多了。” 陆九万沉默了会儿,忽然问:“您既然在白泽卫待了那么久,那,定然知道张远琛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这个话题转得突兀而又合情合理,她自信对方不会瞧出自己其实已思量许久了。 赵长蒙确实没怀疑,只以为她是突生好奇。他豁然转头,瞪视着得力干将,眼里带着凶戾,他一字一顿威胁:“这不是你该问的。” 陆九万这个人,向来是属毛驴的,顺着来可以,越不让她干啥,她越好奇。这种性子,研究案子的时候是优点,可上司想掩盖某些机密时,这就是个麻烦,不知道哪天就给你炸了。 赵长蒙显然是清楚这点的,指着人严肃警告:“关于他,是陛下的禁忌,你别去碰。” “可是案子总得查啊!”陆九万争辩,“郑越离开司礼监,与张远琛入狱,发生在同一年。两人都是潜邸的,按理说对陛下忠心耿耿,但是……您不觉得太巧了么?如果那张纸笺上的字,是萧太妃写的,那么印章应当出自郑越之手,这两人都很危险。那您说张远琛会毫无瓜葛么?” “可他已经死了!”赵长蒙怒视她,“人死为大。” 陆九万瞧出他对张远琛有感情,缓了口气,认真地道:“郑越也死了。他留下的印章还能调出通明石。那么张远琛不会留下点东西么?比如白泽卫里可能有内鬼。” 赵长蒙沉默了。 官署的晚鼓响了,“咚咚咚”,沉闷而震人心弦,各处值房回荡着青年们狼嚎的声音,顺着秋风吹向各处,一直飘进了赵长蒙的值房。 “多精神啊!”赵长蒙听着欢呼声,笑了下,“我曾经也像他们一样有精神,也跟你一样有股子拼劲。” 可是嘉善二年后,一切都变了。 他高升了,亦裹足不前了。 “张指挥使这个人,谨慎、清廉、性子内敛,还有点书生意气,对谁都和和气气的,有时候甚至不像是白泽卫的老大,倒像是文官队伍里的人。”老赵终于开了尊口,“他夫人出身书香门第,看不惯他干这行,陛下继位前,两人就和离了。为了让孩子走正途,孩子归了外家。” 陆九万越听越觉得这个形容有点熟,仔细一想,不由恍然,这不是老赵装出来的那副文人模样么?合着是跟张远琛学的! “他,其实我也搞不懂他怎么就走到了绝路。”赵长蒙摇摇头,“榆林之战后,有一天陛下突然下令将白泽卫给封了,我们这些由张指挥使一手提拔起来的,通通被关了起来。那段时间,大牢里刑讯逼供的声音就没断过,连我也给拉过去挨了几下狠的。” “陛下是怀疑,张指挥使跟榆林之战有关?” “不清楚。我至今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赵长蒙叹息,“有一天我们被放了出来,张指挥使却被关了起来。我偷偷给他送水的时候,看见他,并未受刑,只是额头上有伤,像是硬物砸出来的。” 那时候的赵长蒙远不如后来心思深沉,他还乐观地觉得张远琛是惹怒了陛下,等陛下消了气就没事了。 “我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后来,他就自杀了。”赵长蒙苦笑,“事发后,陛下调走了关于此事的所有卷宗,皇城和白泽卫都展开了大清洗,死了许多人。有的人是真冤枉,有的人是的确参与其中。总之,很长一段时间,人心惶惶,唯恐自己被人攀咬出来。” 陆九万静静听着,似乎能看到当年血流成河的情景。 待老赵话音落下,她才轻声问:“那,张指挥使,无辜么?” 赵长蒙摇摇头,沉声叹息:“他说没有冤情。他是自己认罪的。我去看他时,他跟我说,一失足成千古恨,让我别学他。” 老赵显然对张远琛有深厚的感情,隔着仙雾看人,恶人亦有仙姿。 陆九万没那个负担,她实事求是地道:“张指挥使与夫人和离,或许是早知自己要糟?您说,什么样的人,才会那么早就安排后路呢?” 赵长蒙扭头怒视她,然而呵斥在喉中滚了几滚,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第152章 拼刀 陆九万最后还是让老赵撵回了家,强令她休息至少一天,否则就把案子移交给死对头张千户。 这个威胁实在够狠,陆九万还真害怕姓张的跟她过不去,在钟春雪的事情上闹幺蛾子。 女千户想起一片狼藉的值房,担心泄露消息,转回去打算简单收拾下再走。 程心念看她回来,连忙叫住人:“陆千户,早上就看见您这袖口让火燎了个洞,您脱下来,我给补两针!” 陆九万抬起胳膊,这才注意到右小臂那里的洞洞。估计是扛生辉时,让火星给崩的。 她也不矫情,回房换了便衣,将官服塞给她:“不着急,你慢慢补。我明天休假。” 陆九万草草归拢了卷宗,直接锁门出了官署。她难得早回家,顺路买了些菜,打算明天让老陆下厨烧给她吃。至于老陆会不会忧心老婆,死道友不死贫道,谁让他欺瞒那么多年。 回家以后,陆九万先把院子里的杂物清理了,而后搬出磨刀石,开始认认真真磨刀。 俗话说三分手艺七分刀,武艺不够,兵器来凑。陆九万固定好磨刀架,两脚分开,一边磨刀一边浇水。很快,白泽卫制式雁翎刀便现出了锋利的刀刃,拎起一根头发靠近吹了下,无声断开。 陆九万满意地擦洗干净刀,单手舞了几下,脸上露出了带着杀气的笑意。 陆正纲就是这时候进了家门。 他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拎着一扇排骨强笑了下:“磨刀呢闺女?” “是呢!”陆九万笑吟吟地站起来,将刀扛在肩膀,吩咐,“关门。” 老陆疯狂摇头,心肝都在颤:“那个,我,我有东西没买,我出去下……” “买什么?” “葱!”陆正纲一脸的正经,“爹给你炖排骨吃,没葱怎么提味?” “你往那儿瞧!”陆九万朝厨房墙边扬了扬下巴,“蒜、姜、蒜,菜还有鸡蛋,我都买好了,您擎等着上灶就成。” 老陆脸都绿了。 他走到厨房,磨磨蹭蹭放下排骨,讪讪擦着手央求:“闺女啊,爹累了,咱,改天?” 父女俩平常对练没问题,有问题的是闺女今儿个杀气太重,他还不想拼个你死我活。 “拔刀。”陆九万走过去插上门栓,简短命令,“出全力。” “咱再商量商量,爹要做错了什么,你直说,别……你个逆女!” 话音未落,陡然变调。 陆九万耐心告罄,飒然一刀砍来,老陆骇得毛都炸了,慌忙后撤,反手拔出腰刀,架住了雁翎刀。 陆九万立即变砍为削,横向划向老陆右手。 老陆到底身经百战,短暂慌乱后,连忙撤刀躲开,跟敌人拉开距离。 陆九万冷哼了声,提刀再次上前,双刀锵然相交,老陆狠狠下压,与此同时,双腿接连踹出,迫使闺女松劲后撤,紧接着他反手旋起腰刀,刀尖划着弧线追上前去,寸步不让。 陆九万心知老爹用上了真功夫,一面左躲右闪后撤,一面寻摸着合适的反击点。终于,她眼角余光瞥到了一只簸箕,脚下随之转向,猛然伸出右脚带飞簸箕,抽向老爹。 老陆收势不及,刀锋骤然刺破簸箕,他登时勃然大怒:“才买的……” 趁他病要他命,陆九万毫不客气飞起一脚踹中他胸口,紧跟着一刀连一刀,刀刀贴着他头皮衣服,不伤人,就是激得人冷汗直冒。 父女俩拼了足足有两刻钟,到了后来,左右邻居纷纷架了梯子爬上墙头,瞧得津津有味,喝彩的喝彩,下注的下注,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嘿,老陆技艺生疏了,明显没陆丫头体力够!” “老陆你行不行啊,合着是安生日子过久了,看家本领不行啦!” “陆丫头别留手,上啊!” 一帮人大呼小叫,有个别过分的居然还抱了酒坛子上去,拿比拼当下酒菜。 到了最后,老陆体力不支,故意露了个破绽,纵容着闺女将他踢飞,由着人出了气,才算结束了战斗。 邻居们看够了乐子,意犹未尽地评价:“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老陆,不行喽!将来还得看小陆的!” 陆九万喘息着冲四邻拱了拱手:“时候不早了,大家赶紧回去吃饭!下回再打,一定提前喊大家!” 墙头上的人这才大笑着散去,有看高兴的还大方地扔下来些干果。 父女俩合力收拾了院子,老陆实在没力气做热菜,随便凉拌了两道菜,摆上酒和干粮,直接开饭。 陆九万白天喝过一顿,实在不想喝,自己泡了壶菊花茶就干粮,吃得毫不客气。 老陆自然是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不由叹气:“又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要是在白泽卫干得不顺心,就……” “你!”陆九万吃饱喝足,瞪着他道,“你气着我了。” 老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生生让她给整乐了:“闺女,找事不是这么找的哈,你都两三天没进家门了,你说我气的你,讲不讲理呀?你这分明是迁怒!” “啪!” 陆九万把茶碗墩在石桌上,冷笑:“您真跟我娘没联系?” 老陆笑意一僵,板了脸:“你说你这孩子,我上哪儿联系她去?我都不知她是不是还活着!” “编,继续编!”陆九万气不打一处来,“对,您不知我娘还活着,不知我娘入了长兴教,不知我娘整个七月都在京师!您多傻啊,傻得把自个儿闺女忽悠进白泽卫,傻得跟老情敌联手不知道在谋划什么,合着都是傻子,就我一个聪明人是不是?” 老陆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他直着眼,眼珠子几乎能瞪出来,喃喃:“你娘回来过?真回来了?” 陆九万正话反说,刺了他一通,瞧他神情不像作伪,琢磨了下,意味深长地点醒他:“所以,您知道她人在长兴教。” 陆千户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又想拔刀了。 第153章 父母的秘密 陆正纲眼神躲闪,借着低头喝酒的功夫,急急捋清了闺女话里的信息,而后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大意了,陆九万话里真真假假,对错掺半,分明是不知打哪儿知道了一鳞半爪,搁这儿套自己的话呢! 再捋一遍信息,老陆急了:“赵长蒙算哪门子的老情敌,你娘都没正眼瞧过他!就小时候随手帮了他一把,他自个儿把你娘当仙女儿,连凑上前说话的勇气都没有,怂货!” 本来想套出亲娘跟长兴教关系的陆九万直接无语了。 行,真行,她老子关注点真神奇! 说漏嘴的陆正纲结结实实扇了自己一耳光,气得不说话了。 陆九万算是明白自己当初一刀砍了赵长蒙的黄花梨翘头案,为何还能保住小命了。她端起茶碗吨吨吨灌了一气,心说合着不是两男争一女,老赵人家得算“娘家人”。 这一刻,陆千户难得为自己的龌龊之心而羞愧。 她想了想,犹豫着问:“老赵是不是喊我娘‘春儿’?” “春儿?”陆正纲直接笑了,“他认识你娘的时候,你娘还叫钟雪呢!再说那个怂货敢喊这么亲昵吗?老子不抽死他!” 陆九万皱了皱眉,觉得不对劲儿。 她想起了发烧那次梦到的情景: 烟雨蒙蒙,一个陌生的男人踟蹰着靠近钟春雪,惶急而激动地呼唤:“知春。春儿!” 钟春雪声音陡然严厉,似乎很生气。 男人往幼年陆九万处望了眼,浑身缭绕着落寞而欣慰的气息。他冲钟春雪点点头,转身离去。 陆千户撑着额头,越想越觉得那不是单纯做梦,应当是真实发生过。 “爹,你认识的人里,有谁喊我娘‘知春’的么?”陆九万寻思来寻思去,觉得还是得让老陆知道,“我小时候有个男人曾经惹恼过我娘,他俩,应当认识。” 陆正纲神情茫然,摇了摇头:“你娘从没跟我说过这个名字。”顿了顿,他小心翼翼地问,“那男的多大岁数,长得俊么?” 陆九万扶额,认真强调:“我娘当时很生气,把他训走了。所以你不要误会。” 陆正纲大大地松了口气,喜笑颜开:“我不生气,我生啥气啊!你娘眼光老好了,肯定不会看上别人!” 陆九万总算知道自个儿为何天生如此自信了。 她撑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那个男人不是老赵的话,又会是谁呢?听老陆的意思,他也没见过,甚至于钟春雪都没向他透露过。 是母亲走失时认识的? “长兴教,怎么会是长兴教呢?”陆正纲冷静下来后,迟疑着开口,“其实,我真不知你娘在长兴教,我只知道你娘在干一桩大事。要我当她死了,别给她添乱。” “你肯听?”陆九万回过神来,斜睨他,“我寻思着您没提刀杀过去,真是好脾气哦!” 陆正纲没被阴阳怪气激怒,他淡淡道:“你娘说,我要敢冒头,她保不住你。” 陆九万思量来思量去,不得不承认,年少无知且狂妄自大的自己,还真是两人的死穴。 “爹知道你想去红衣军,你什么志向,爹还能不懂?”陆正纲难得耐下心来交代,“可你娘不让你去边关。她让我等,她说大功告成前,我若敢让你接近边关,她宁可直接毒死你。她那毒,我是见过的,说毒你就毒你,自个儿都不一定有解药!” 陆九万倒吸一口凉气:“那么狠?我是她亲生的么?” “是啊!”陆正纲拍胸脯保证,“你娘生你那天,我就蹲门外等着呢!生怕你娘痛极了,直接一瓶毒药把稳婆给毒死了。” 陆九万彻底服了。 多好的娘啊,多么的弱不禁风啊! 合着她还得感谢老赵这几年没派她去边关办过差,不然她怕是尸体都化成白骨了。 “您什么时候见的我娘?”陆九万忍不住问,“应当不是我娘孤身救您那次?” “我就知道瞒不住你。”老陆认栽,说了实话,“当初从榆林战场回来,京师不是在大清洗么,我那时不确定你娘还活着,还以为所谓十年之约是你娘忽悠我,就满腔仇恨,也跟着上蹿下跳,跳着跳着把自己跳牢里去了。” 陆九万回忆了下,那段时间老陆的确经常不在家,脾气也不太好,天天不是在骂人,就是在骂人的路上。有段时间他因为当街揍人,把自己作进了牢里,还是太子跑前跑后把人捞出来的。 陆九万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亲爹亲娘总能干出些让她没法评价的事情。 “你娘大概是怕我真个惹出事来?就把我引出城,大半夜的见了我一面。然后就再没信了。”陆正纲怕她不信,举起手来发誓,“真没再见过!这次不骗你。” 陆九万若有所思,怪不得老陆出狱后,人突然平和了下来,合着是老婆没死,又有奔头了。 “其实我让你进白泽卫,一来是在京师给你找点事做,拴住你,免得你总想往边关跑。二来,我也是想着,万一你有出息,将来也能帮你娘一把。”老陆老老实实地道,“你看,这不就,机会来了嘛!那长兴教是邪教?闺女,你可一定得保住你娘,不然你就是不孝!” 最后一句话,陆正纲说得恶狠狠的,陆九万有理由相信,如果她敢大义灭亲,老陆绝对会把自己逐出家门。 她不能跟一个老婆反复失踪的倒霉蛋讲《大燕律》,这个男人现在刚看到希望,惹不起,也不能惹。 于是,她只能勉强地道:“我尽力!” 陆正纲瞧出她言不由衷,有点不高兴,却没再相逼。老陆狠狠灌了两杯酒,才撂了杯子,掀过这页,转而兴致勃勃地问:“你见到你娘了么?她好么?有没有想我,不,想咱爷俩?” 陆九万叹气,撑着额头完全不想说话。 然而陆正纲仿佛看不见闺女心情不好,又或者看见了装看不见,反正就是拉着她嘚啵嘚啵个没完:“你娘生得好看,又懂药,一定保养得不错?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办完事儿,需要咱爷俩帮忙不?” 陆九万把脑袋磕在石桌上,长叹了口气。 老婆不在身边的男人太可怕了! 快夜禁了,京师城门繁忙了起来,进进出出的百姓行色匆匆,劳累了一天的守卫也渐渐开始敷衍,倘若这个时候带罪犯出城,城门一关,如无紧急理由,官差怕是得翌日清晨才能实施抓捕。 夜幕降临,白泽卫官署只余几盏灯还亮着。药局的药童昏昏欲睡,互相靠着荤段子提神。 无人小径上,一抹人影晃了过来,看身量似乎是名女子,走近了灯光一照,方瞧出她穿了千户的官服。 被推出来开门的药童是新来的,人还认不全,仅凭衣服和身形判断应当是官署唯一的女千户。他摸索着打开了院门:“这么晚了,陆千户还没回家哪?” “嗯。”女千户往下压了压官帽,无声环视院落。 药童看她不像有伤病的模样,立即反应过来:“您是来提那个和尚么?小的带您过去。” 女千户微微颔首,一声不吭跟上了他。 然而就在此时,虚掩的院门被人推开了,程心念揉着肩膀走了进来。她终日誊抄卷宗,手腕肩膀实在遭不住,打算过来拿几贴膏药。 夜色有点黑,院里的灯不太亮,程心念眯着眼望向女千户,奇怪地问:“陆千户,您不是回家了么?” 女千户抬起头,露出了寒光闪烁的眸子。 第154章 守护 程心念死死盯着女千户的袖口,心跳如擂鼓。 太新了,这身官服太新了。 她分明记得陆九万的袖口让火给燎了,衣服还在她值房里放着,才补了一半呢! 这身官服哪来的? 以陆九万的性情,绝不会为了这点破损就换新的。 程心念攥紧了衣袖,突然记起曹敏修跟她聊天时,曾说过一桩趣事: “哎,上个月我们查抄过一家成衣铺,你都猜不到他家干了啥。他家偷摸给人做官服和腰牌!仿得那叫一个真,好家伙,要不是店家加的暗记,我都瞧不出来真假!据说,京师暗地里还有几家这种铺子,需要熟人引荐才能找着。咱们白泽卫的官服,那是顶顶受欢迎,好看又威风嘛!” 程心念额头冒汗,不会,真有人敢穿着假官服来白泽卫官署?! 女千户背对着她,手放在了腰间刀柄上,慢慢收紧。 程心念手心里的汗一层接一层,衣袖都被浸湿了,滑腻腻的难受。如果是两三年前,她早吓昏了过去。可如今历经坎坷的她格外珍惜所拥有的一切,她想,谁都不能破坏给了她安定与希望的地方,谁都不能。 她顶着刀刃摩擦过刀鞘的声音,忽然笑道:“陆千户真是好精力,放着好好的假期都不要。也罢,属下可不能拖了您的后腿,这就回值房把卷宗誊抄完。” 说着,她又对药童道,“我们百户方才跟人比武伤到了脚,没法过来,你过去给治治?” “啊?”药童愣了下,迟疑,“可我不会……” “那也比我们强!就看看伤没伤到筋骨!”程心念不由分说拽着药童往外走,嘴里还故意问,“陆千户,不耽误您?” 药童实在挣不开,只得匆匆给女千户指了方位,就跌跌撞撞被程心念拉出了院门。 刀鞘没有再响,隔了几息,刀身锵然落回鞘内。 程心念大大松了口气,往前走了十几步后,猛一推药童,压低了声音吩咐:“你跑得快,赶紧通知曹敏修曹百户,有贼人混了进去,想要带走嫌犯!” “啊?”药童直不楞登望着她,有点没反应过来。 “啊什么啊,快去啊!”程心念催促,“方才我要不拉你出来,你就是人质!” 药童脸色狂变,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她指的方向跑。 程心念想回去叮嘱其余药童插上门,可还没行动,就听院落里响起了一声短促的“啊”。 生辉房间有看守,那个假千户露馅了。 药局院落,容齐猛然拔刀,趁着看守没反应过来,“刷刷”两下砍倒了二人,飞快将二人拖进门内,望着躺在床上的生辉双目含泪。她顾不得说话,一刀劈下帷幔,而后将生辉系在背上,提着刀往外冲去。 趁着消息还没传出去,她得尽快离开。 只要出了官署门,上了马,横冲直撞之下,便有一线生机。 路上静悄悄的,已经散值的白泽卫官署静静伫立在黑暗里,像只沉睡的巨兽,轮廓起起伏伏,瞧上去颇为狰狞。 程心念望着假千户背着嫌犯越走越远,而曹敏修显然不能立马飞过来。她咬咬牙,突然放声大喊:“来人啊!有人冒充白泽卫,劫走嫌犯啦——” 姑娘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响亮,在夜色里回荡,将她自己都惊住了。 容齐豁然回头,隔着无尽黑暗怒瞪着她。 程心念把嘴一闭,提起袍裾,转身撒腿就冲回了药局。她利落地插上门闩,继续大喊:“快来人啊,有人从药局劫犯人——” 原本在屋里磨药的药童纷纷跑了出来,提灯一照,立即发现生辉门口的两名看守不见了。 “血——地上有血——” 有药童慌慌张张大叫,这下子药局炸了锅,原本在屋里养伤的张栋张千户,外衣都来不及穿,提着刀就冲了出来,急吼吼地嚷嚷:“哪呢?哪呢?贼子在哪儿?!” 张栋是知道药局里关了重要犯人的,他今儿个过来治伤时还特地打听过。不过陆九万的人嘴严实,死活不说,他也没奈何。 要说起来,陆九万自认为跟他并没有特别大的仇怨,毕竟他挖墙脚挖成功的,都是受不了本千户所工作强度的,说到底是各取所需。 当然,这只是陆九万自己这么认为。 张栋可觉得姓陆的事事拔尖不懂事,衬得大家特别废物,他们仇怨大了去了! 眼下陆九万的犯人给劫了,张栋突然就兴奋了——那种幸灾乐祸看好戏的兴奋法。然而等他扑过去看到倒在屋里的两名看守,以及遍地鲜血后,刹那怒了:“人呢,往哪儿跑了?” 程心念认得他,知道这是陆千户的死对头,可眼下着实顾不得讲究,她立即指着容齐离开的方向喊:“往那边去了!属下已经让人通知了曹百户,他……” 话音未落,张栋已经打开门,旋风似的刮了出去,狠话顺着夜风飘了回来:“老子还擒不住他?!” 程心念还没来得及交代呢,连忙冲出去大喊:“是个女的!穿着千户官服!身上背着嫌犯!” “知道了——”张栋裹挟着落叶,呼啦没了踪影。 程心念紧紧攥着拳头,后怕与冷汗一阵阵袭来,冲击得她头晕目眩,她却强撑着站着,直到听见了远方的打斗声。 火把映亮了官署,容齐陷在包围圈里,绝望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官署大门,她知道,他们父女二人逃不出去了。 曹敏修刀尖指着他俩,喝道:“兀那贼人,放下兵器,束手就擒,还能保住性命,否则……” 容齐笑了下,忽而倒转刀柄,猛然发力…… 刀尖捅穿了腹部,透体而出,又捅进了生辉体内。 容齐扑倒在地,瞳孔渐渐散开,她喃喃道:“爹,下辈子,您,别再,信教了……害,害人啊……” 女子慢慢阖上了双眼,生辉“噢噢”挣扎了几下,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悲怆而凄厉。 第155章 未知生 陆九万是翌日天亮才知官署出了事儿。 她难得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任由老陆早起勤勤恳恳包了猪肉大葱馅的包子,炖上了排骨,此人越忙越高兴,仿佛过不了多久就能跟老婆破镜重圆。 在陆九万面无表情啃包子的时候,小院的大门响了。 老陆制止她起身,擦着手去开了门,随后又想关上了——来人是曹敏修。 曹敏修瞧着陆正纲的冷脸,讪笑了下,矮身从他胳膊底下钻过去,连奔带跑冲到陆九万跟前,语速飞快地汇报工作:“昨晚生辉的女儿来劫人,事败后携父自杀。女的当场死了,生辉还剩口气,让药局救了回来。他说想见您。” 陆正纲拉着脸瞧着曹敏修嘚啵,看闺女叼了包子就进屋换衣服,连忙喊:“闺女,吃完午饭再去!排骨都快好啦!爹炖了一大锅,还蒸了米饭,可香啦!” “你给我留点,晚上再吃!”陆九万顾不得安抚白忙活的老陆,抓着雁翎刀就往外跑。 厨房大锅内,咕嘟嘟炖着排骨,酱汁浓郁,热气蒸腾,要吃排骨的人却跑了。 老陆掀开锅盖,可惜地望着颜色渐渐加深的菜肴,失落地喃喃:“趁热吃香啊……” 白泽卫官署内,一众汉子围着程心念不住口地夸赞:“程妹子聪慧勇敢,好样的!” “巾帼不让须眉,有咱头儿的风范!” “真是,昨晚要不是程妹子敏锐,咱头儿费力巴拉抓回来的犯人,可就逃之夭夭啦!” 程心念让他们夸得脸颊绯红,坐立难安,连连谦逊道:“各位大哥快别夸了,真的是巧合!还是大家动作快,不然就算我发现了,也没法子阻止。” “诶,过分谦虚就虚伪了哈!”一向老古董的易总旗端着茶碗笑,“夸你你就应着,都是自己人。等咱头儿来了,八成得给你记一功。” 程心念双眼骤然亮了:“真的?!” “就是不知道给你算多少。”易总旗叹气,“好好的头功让姓张的给抢了,他先赶到的,又让贼子砍了一刀,怕是大头得算他的。” 程心念无声傻乐,她才不在乎功劳大小,只要自己有价值,能保住现有的一切,她就开心。 “傻姑娘!”易总旗摇摇头,哭笑不得,“真容易满足!” 陆九万就是这时候匆匆赶了过来。她站在人群外,欣慰地看着被所有人真心接受的程心念,心头的担忧总算落了地。 这姑娘历经坎坷,总算彻底成长,知道如何才是对自己最好了。 陆九万轻咳一声,挥散了聚众唠嗑的下属,走过去拍拍程心念的肩膀,毫不吝啬地保证:“放心,是你的就是你的,功劳肯定跑不了。” 程心念兴奋地连连点头,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下去。 这一刻,女子真的很美,哪怕她左脸颊伤疤依旧。 陆九万先去找老赵销了假,在他不赞同的目光里,自顾自去了药局。 生辉昨夜去了大半条命,又没了唯一的亲人,嚎啕到天亮才昏睡过去。结果人一醒过来,就迫不及待地要求见陆九万,说要全部交代。 “原本,原本我也是有家的!”生辉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我贪心啊,想在寺里躲徭役税赋,还想有家室,结果让人抓住了把柄,进了长兴教。原本我是不信他家的,可是后来,后来他们的教义越来越像样,我就糊涂了,还把闺女送了过去。 “十多年了,我们父女,一年到头才见几回面啊!有时候两三年都见不到一面。闺女懂事,从来没跟我抱怨过苦累,就是一直劝我脱离长兴教,远走高飞。是我迷了心窍,一门心思地给长兴教做事,连亲生女儿过得怎么样都不了解,我算什么当爹的啊!” 容齐的死唤醒了生辉,他头一次认识到,“我主”并非无所不能,至少他供奉了多年,对方却救不了他女儿。 可是这个认知来得太迟,过程太残酷了。 生辉捂着脸哀嚎:“容齐——我的阿齐——你回来呀,爹错了,爹真的知道错了——” 凄厉哭声传出去老远,简直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然而陆九万容色淡淡,甚至还能捅他一刀:“你知错,是为着闺女因你之错而死。可是那些被长兴教害死的人,他们却连哭声都发不出。” 生辉哭声一顿,继而蜷缩着抱住了自己。 “原先长兴教是没有圣母的。”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抽泣着继续道,“直到两年前,圣教,不,长兴教在京师遭到重创,圣母才借机上位。” 两年前,陆九万屈指默算,看来当年白泽卫的行动的确给长兴教带来了不少麻烦。钟春雪倒是会抓机会,只是不知她知不知道,她这机会来自亲生女儿。 两年,时间尚短,但愿钟春雪没有做下太多恶事。 “阿齐就是那会儿被调去保护圣母的。不过,不过她悄悄跟我说,上头似乎并不十分信任圣母,总要她事无巨细汇报圣母的行踪。” “上头?”陆九万越听越糊涂,“哪个上头?你们圣母不是最大的?” “我不知道。”生辉摇头,“长兴教的嫡系信徒,按照辈分可分为‘未知生’。我一生字辈的,所知甚是有限。” “什么生?” “未知生。”生辉解释,“这是《论语》里的一句话,‘未知生,焉知死’。未来的未,知道的知。” 陆九万惊愕地望着他,一阵阵毛骨悚然。 她想到了雨中唤钟春雪的男人,他喊的是“知春”。 钟春雪早就是长兴教的人了,而且辈分不低。那么她的回归,真的是回归么? 她与老陆的结合,真的不是看在老陆与皇室的关系上? 她,真的是钟家独女么? 巨大的荒谬感袭上心头,陆九万突然发现,钟春雪这个人,可能是由谎言构成的,所有的过去兴许都是假的。 陆九万闭了闭眼睛,她强迫自己将思绪转回案件本身来。 未知生,焉知死。 活着的事情都没有弄清楚,如何知道死后的事呢? 设置这个辈分的人,还挺讲究玄妙。 生光、生辉,是第三代信徒;知慧、知春,是第二代,目前还没有出现过未字辈的。 钟春雪凭着二代信徒的身份能坐上圣母宝座,想来筹谋许久,智慧过人。 二代都如此厉害,那一代信徒又是如何难对付呢? 第156章 萧太妃与邪教 陆九万吩咐人去僧录司,调取所有法号里带“未知生”的僧道资料,重点查跟生辉、生光接触较多的人群,尤其是之前为映雪寺喊冤的。 她觉得奇怪的是,郑越、王文和、陶盛凌,甚至于萧太妃,跟长兴教牵扯不清,地位还不低,算什么辈分呢?还是说不参与论资排辈? 那几位白月光和替身,又算什么呢?总不能是外围成员? 陆九万拿着这个问题跟老赵讨论时,老赵若有所思,提醒她:“出家人有法号,俗人亦有姓、名、字、号,若再要拓展,郡望堂号也可深究。” 陆九万恍然大悟,他们武人不讲究这些,一时之间竟忽略了。她琢磨了下,头疼地扶额:“那这范围可大了去了!” 赵长蒙笑了笑,很快笑意微敛,叹气:“如此一说,我倒是确定萧太妃是教中人。” “嗯?” “萧敏,初时字勉慎,进宫前一年,改成了知器。”赵长蒙心情复杂难言,曾经的传说站到了朝廷对立面,委实令人唏嘘。 “知器,乃赏识器重意。”陆九万皱了皱眉,“敏,有勤勉的意思。古人又说,‘敏于事而慎于言’,以‘勉慎’为字,讲得通。可是‘知器’,跟‘敏’字完全没关系。” “是啊!”赵长蒙嘲讽地勾了勾唇角,“当年许多文人不理解,为此还讨论过一段时间。直到萧敏进了宫,大家觉得,兴许是君王欣赏,可是……” 陆九万接口:“或许赏识器重她的人,是长兴教的。甚至于她进宫也是长兴教的安排。” 赵长蒙没吭声,他闭了闭眼睛。 多么漫长的线,长兴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 他们又是什么时候拉拢了宫妃? “我不太懂。”陆九万微微皱眉,“从您的描述来看,萧太妃应当是极聪慧极博学的女子,长兴教那点道行,是怎么糊弄住她的?” “聪慧博学,并不意味着她有生活经验,也不意味着她性情好。”赵长蒙耐心讲解,“能读得起书的女子,都出自什么家庭?她们成亲前,多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人际交往上不太成熟。所以你就明白为何传奇话本里,有那么多贫寒书生瞄准了富家娘子骗。 “萧敏擅长读书,成名早,性子嘛,说好听点是清傲,说难听点就是目下无人。而长兴教宣扬‘苍天倾覆,我主慈悲’,是把自己放在救世者位子上,岂不正契合了萧敏的性情?” “那时间久了,她发现不了问题么?”陆九万难以置信,“有些东西,不懂可以查啊!” “她去哪儿查?”赵长蒙反问,“你以为所有人都能升堂问案,都能翻阅邪教卷宗,都能理清这里头的道道?陆云青,当你说这话的时候,不觉得是,何不食肉糜么?你能看透,不是你比她聪明厉害,而是因为你身在白泽卫,接触的案子太多!” 陆九万一时失语,老赵的语气不重,却如黄钟大吕震响心间。她突然意识到,长久以来,即便她尽量去理解受骗之人,可困囿于身份,很多时候有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受害者更多的是同情怜悯,而不是设身处地。 所以在遇到萧敏这种比她高端的才女时,她的认知骤然被打破,本身有种穷人乍富,挺胸叠肚的心态。这种情况下,是无法正确解读萧敏的。 不轻不重点醒下属,赵长蒙看她有反思的意思,遂满意地点点头,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他缓了口气,叹道:“萧敏是成也聪慧,败也聪慧。相较于平凡之人,聪明人更相信自己,发现了问题更难走出去,他们会不断矫正认知,试图去帮着对方圆谎。” “这又是图什么?”时至今日,陆九万依然无法与所谓的聪明人共情。 低头沉吟了下,她觉得老赵在借机骂自己脑子一根筋,直来直去的。 赵长蒙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扯回案子本身:“你觉得晋王府跟长兴教有关,是基于许鹤鸣杀知慧,还是受了我那瞎写卷宗的影响?” 老赵这会儿倒是承认瞎写了。 陆九万想了想,道:“都有。再加上生辉说,咳,圣母身边的侍女带了晋地口音。当然,或许是巧合,或许是许鹤鸣个人问题。您说过,办案嘛,要大胆怀疑,小心求证。” 赵长蒙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半圈,指示她:“去审许鹤鸣。晋王府究竟牵没牵扯在内,这个结果很重要。” 若是长兴教只在京中蹦跶,大不了狠狠心再来一场大清洗。可若是他们与晋王府联手,攫取了兵权,怕是会造成边关动荡。 到时祥瑞谶语满天飞,皇帝老儿屁股下那张龙椅还坐不坐得稳,可就不好说了。 “我要是能审出来,早审了。”陆九万无奈,“许鹤鸣这人,油盐不进,搞不好还反过来煽动离间审案之人,我都不敢让人接近他了。” “他一个书生,倒是能扛。”赵长蒙冷哼了声,点评,“心智之坚,世所罕见。若非投错了主子,必会有一番作为。” 废话。 陆九万翻了个白眼,她虽然挑男人的眼光不行,可所挑的每一个男人都绝对有长处。 上下属正聊着案子,外头突然通禀宫里来了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种麻木的心态。 你大爷的,又出啥事了?! 第157章 萧太妃失踪 这回事情比较严重。 萧太妃失踪了。 据说是出宫礼佛,随行宫人一个错眼,人就不见了。 陆九万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转头问老赵:“我那日都去祈雪阁调查了,为何陛下还能允准萧太妃出宫?” 赵长蒙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样子十分想骂嘉善帝脑子有坑,却碍于君君臣臣,骂不出口。 他忧郁地揉揉额头,吩咐:“收拾收拾,跟我进宫。深宫内苑,我不方便走动,估计还得你去查。” 刚确定的嫌犯跑了,陆九万有一万句脏话想骂,然而她还想领朝廷的薪俸,只能跟着上司强行吞咽。 陆九万去程心念那里换了补好的官服,正要出门,下属送来了仵作验尸结果:“昨夜劫人犯的女子死因没什么可怀疑的,大出血,不是服毒。”顿了顿,他禀告,“属下在仵作那里,看见曹百户从河清伯别院救回来的那个小孩了。” “谁?”陆九万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小七?” 她拍拍额头,这两天她忙得没得空闲,都忘了那小姑娘了。她纳闷:“不是让她先留在药局养伤么?” “这小姑娘闲不住,跟着药童偷学人体经络,觉得木头人不好认,偷偷跑到停尸房研究尸体,让老仵作逮了个正着。”下属笑道,“老仵作觉得她胆大心细,是块料,托属下过来问问,他能不能再收个弟子。” 陆九万好气又好笑,她正发愁如何安置小姑娘,没成想人家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去处。 随口准了老仵作的请求,她翻开《验尸格目》和《验状》草草浏览了遍。 所谓《验尸格目》,是朝廷统一规定的验尸文书格式,主要包括检验时间和程序,以及对违反检验规定行为的检举方式和途径。至于《验状》,包含对现场勘查和验尸情况的总结,一般还会附带《正背人形图》,以让办案人清楚尸体具体伤处。 这一看之下,还真发现了问题。 她丢开《验尸格目》,拿着《验状》和《正背人形图》对照,《验状》上赫然一句:“死者右腮生痣,色黑,米粒大。” “右腮有痣?”陆九万心中疑窦顿起,“难不成从金吾卫手里诓走通明石的内侍,竟是个女的?” “头儿,指挥使催你了!”门外蓦地响起下属的提醒。 陆九万顾不得细思,连忙放好验尸文书,匆匆跑了出去。 官署门口,赵长蒙端坐马上等着她,没好气地埋怨:“换个衣服怎么那么慢?” 陆九万利落翻身上马,解释:“发现了线索,耽搁了下。” “哦?” “昨夜咱官署有劫犯人的,您知道的?” 赵长蒙嗤笑:“区区贼子,也敢来我白泽卫,死了活该!” 那便是知道了。 陆九万叹气:“验尸文书上明确写着,死了的那个,右腮有痣。” “那又怎……”赵长蒙话说一半,突地反应过来,“你们发的那个海捕文书!你是说她可能是诓走通明石的人?” “这个时间地点,很难不让人多想。”陆九万脸色不太好看,“待会儿我去祈雪阁,可能来不及去找宋指挥使,得麻烦您跑一趟,带他去瞧瞧尸体。” 赵长蒙沉了脸,倘若陆九万猜测属实,那也就意味着,刚得来的线索直接断了,还是断在了他们自己手里。他呵呵冷笑:“我说她怎么那么利落就自杀,合着,合着身上的案子不只一桩!” 陆九万明白他的心情,因为她也呕得慌。 此人一死,除非能找到上下线,否则通明石的去向可就不好寻了。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收获。 陆九万安慰他:“好歹确定通明石到了长兴教手里,对?” “对,对你个头!”赵长蒙如今知晓长兴教还走了宫妃的路子,直接拉满了警惕,怒道,“长兴教本来就会忽悠人,通明石对别人来说弊大于利,甚至有害无益;可对邪教来说,那就是传教的利器!邪教用得着跟你讲规矩?他们巴不得把人的恐惧变成真的!” 陆九万一怔,而后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席卷全身。 老赵所言她听懂了。 有的江湖术士忽悠人时,会点出对方恐有灾殃,如果对方不信或半信半疑,便人为弄出点血光之灾证明自己。 换成手握通明石的长兴教,更好办了,你怕什么,我就给你弄什么,务必让你成为铁杆信徒。 如果他们要发展的信徒是大燕高官显贵,是宫妃皇子,是手握兵权的边关悍将,没准儿真能让他们颠覆朝纲。 陆九万越想越觉得问题严重,不由有些慌:“那怎么办?咱们之前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没重点查。” “莫慌!”赵长蒙沉声喝道,“先看看什么情况。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通明石跟着,跟着圣母去了晋地。” 赵长蒙提到圣母,有些不自在,然而转瞬就将不自在变成了冷肃,“一时半会,应当闹不出幺蛾子。” 陆九万沉默不语,她突然想起了狗剩告知的未来:边关动荡,红衣军反了,大开城门,放卓力格图入城。 红衣军忠勇,然而白家军前车之鉴,她们未必不担心自己。只要有忧虑,就能被长兴教抓住破绽。 倘若她们的疑虑是嘉善帝欲回收兵权,那么在通明石的影响下,八成会编织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噩梦。如此一来,若再有人故意闹出点似是而非的动静,她们走投无路之下,起兵造反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陆九万抬首望向巍巍内城城墙,心说这个去离间红衣军的人,可别是钟春雪。 怀揣着心事,到了文华殿后,陆九万便有些沉默。好在她一个做下属的,说不说话也没人在意。 近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嘉善帝愁得发际线都有点后移。他长吁短叹:“若普通太妃,失踪了就失踪了。说句大不孝之言,哪怕她们熬不住,遁入红尘,朕也能睁只眼闭只眼,随她们去了。” 陆九万让他震撼得终于回了神。 好的,不愧是那个重权轻色又抠门的陛下,自个儿老子的妃妾逃跑改嫁都能容忍。 赵长蒙早就锤炼出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功力,他甚至还能躬身赞同:“陛下宽仁,实乃万民之福。” 陆九万恍恍惚惚,怪不得人家是指挥使,是白泽卫掌印,而自己仅是个千户。 服了! 嘉善帝自己亦觉得自己挺大度,接着叹息:“可是萧太妃不能丢,她早年名声太盛,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呢!你说,谁会跟一个宫妃过不去呢?就算是略卖,也不能略卖到宫妃头上?” 陆九万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有点后悔跟来了。 以她对老赵的了解,这笑面虎绝对会让她来拆穿萧太妃的真面目。 第158章 拔出萝卜带出泥 果不出所料,姓赵的啰里啰嗦安抚过嘉善帝,极自然地转过头来,目视着陆九万颔首:“白泽卫千户陆九万,一手经办此案,她最是了解其中玄机。” 陆九万脑门见汗,砍死赵长蒙的心思都有了。 这要她怎么说? 陛下您特别尊敬的小娘其实是来算计你爹的,人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老老实实当宫妃? 会被灭口的? 老赵不见她动弹,不由轻轻咳嗽了声,以眼神严厉地催促她。 陆九万呲着牙,冲他露出狰狞笑意,准备回去就把他那张铁力木的翘头案也一刀给劈了。 女千户深吸一口气,低着头上前,将两人对萧太妃的怀疑如此这般一一交代清楚,末了判断道:“微臣认为,萧太妃此次失踪,未必是遭遇不测,倒像是任务完成,以求脱身。” 这个反转实在超乎嘉善帝的预料,他呆愣了良久,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确认:“你是说,她本就是,长兴教安排进来的细作?” 陆九万想了想,认同道:“可以这么讲。她应当还发展了其余信徒,比如郑越与王文和。” “郑越?”嘉善帝整个人都不好了,“郑越也跟长兴教有关?” 陆九万目视自家老大,赵长蒙冲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女千户服了,合着他还没告诉陛下。 陆九万说得口干舌燥,才堪堪说明白对几个重要人物的怀疑与调查,总结道:“微臣之前一直觉得王文和与郑越的关系地位很不协调,看上去王文和似乎地位更高,但是他并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如今看来,王文和可能是萧太妃联络外界的使者,狐假虎威罢了。” “你是说,郑越听命于知器,但他本人并不晓得知器乃萧太妃?”嘉善帝在殿内慢慢踱步,想起还在牢里的陶盛凌,他沉吟着推测,“那么河清伯,会不会也跟郑越类似,是推到前边来的那个?其实宫外总揽京师事宜的另有其人?” 陆九万暗自惊叹,不愧是陛下,这么快就冷静下来,还能举一反三,想到下属前边去。 她想了想,从郑越到处求神拜佛这点来看,他如果不是为了联络宫外之人,而是为了跟长兴教联络,的确可以从侧面证明,他不知萧太妃是自己人。 另外,陆九万觉得陛下以“知器”来说明推论,真的十分恰当。 嘉善帝又在殿中走了圈,沉声道:“祈雪阁出宫礼佛,是早就请示过的。原本七月上旬提过一次,想要在盂兰盆节那天去。不过出行头一天,萧太妃身体不适,独自留了下来。是以,她七月底,唔,约莫是二十八还是二十九……” 陆九万连忙提醒:“勋贵相约进皇城那天是二十九。” 赵长蒙瞪她一眼。 嘉善帝摆摆手,依言找到了参照点,肯定地道:“七月二十八那天,萧太妃再次请求出宫礼佛,定在了昨日。一行人早上出宫,直到傍晚,随行人员实在找不到人,方硬着头皮回来禀告此事。” 陆九万低头默算,长兴教最初定下的计策,可能是打算在七月中上旬完成偷盗通明石之事,而后在盂兰盆节,也就是七月十五,由萧太妃借着礼佛名义,带着通明石一起转移。 然而哈森与梁庆北突然插了一脚,双方撞车,导致长兴教计划生变,并因为白玉京的缘故,莫名被推至了人前,平白背了口大锅。 七月二十八日,通明石重回内库,长兴教再次将原计划提了出来。 或许是时间太过紧张,担忧来不及;或许是萧太妃另有安排,总之他们没有选在最名正言顺的七月三十地藏菩萨诞辰,而是选在了昨日。 昨天有什么不同? 陆九万急急思索,俄而,露出了见鬼的表情,她豁然转头望向赵长蒙,无声吐出俩字——“圣母”。 映雪寺惊鸿一瞥,扰乱了她的心神,情绪激动之下,她没有及时安排人搜索外城,是以不确定钟春雪还在不在京师。 陆九万寄希望于上司靠得住。 赵长蒙显然也想到了关窍,冲她比了个口型——走了。 陆九万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失落。她闭上眼,与生辉的对话浮上心头: “走,走了?原本圣母的行程就是,在京,在京停留一月。” “往哪里走了?!” “不,不知道。可能回总坛了。” 他在此事上倒是没有说谎,这位圣母来无影去无踪,在京一个月无人发现,还可能轻轻松松带走了通明石和萧太妃,真是好胆量好气魄! 陆九万气怒交加,对母亲的怨气直冲天灵盖。 圣母,圣母,可真是厉害! 嘉善帝没留意到两名臣子在无声交流,他自顾自喟叹:“怪朕,竟忘了她要出宫之事。本来觉得初一十五,上香拜佛,实属正常。现在想来……不过,既然通明石已到手,她前两天为何不一起走,还要等到昨日呢?” 陆九万默默腹诽:因为宫妃失踪,势必大索京师,九门关门,那样的话,就会增加圣母暴露的风险,没办法尽快离京。 让堂堂太妃为她保驾护航,亲娘还真是厉害! 赵长蒙沉思了会儿,不答反问:“陛下您方才说,萧太妃是二十八,也就是通明石重新入库当天,提出来的上香请求?” 嘉善帝步子一顿,心有灵犀地跟上了他的思路:“除了冯仙平等人,内库还有沙子。” 萧太妃消息未免过于灵通,除非有人一直盯着内库,并及时报讯。 嘉善帝突然犹豫着望向赵长蒙:“六年了,难道还要再来一次?” 老赵愕然抬头,慌忙俯身相劝:“事态还没严重到那种地步,恳请陛下再给臣一段时日。白泽卫必会给朝廷一个交代!” 陆九万懵懵懂懂,俄而领悟到了嘉善帝的意思,激灵灵打了个寒蝉,目光中都透出了惊恐——嘉善帝竟然还想再来次大清洗! 赵长蒙说“大清洗”仅是发狠,帝王说“大清洗”却是来真的。 第159章 关于郑越的疑惑 赵长蒙作为大清洗受害者之一,简直是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嘉善帝堪堪握在手里的屠刀拽了出来。 嘉善帝负手站在窗前,面沉似水:“从京师到九边,全跑一遍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十天,朕只给你们十天的时间,若寻不回通明石,朕只能按最坏的可能处理。” 显然,皇帝也害怕长兴教跟晋王联手。 赵长蒙带着陆九万领命退下,离开了文华殿。行了一段路,他看看周围没了人,不由叹息:“进宫一趟,问题非但没解决,反倒添了堵。” 说完没听见下属出言讽刺,竟有点不适应。老赵转头望向陆九万:“想什么呢?从出来就有点心不在焉。” 陆九万站在一道门下,保持着一脚内,一脚外的姿势,皱眉道:“方才提起郑越,突然想起一个细节。” “哦?” “审郑越的养孙郑康安之时,他说,郑越曾透露出对‘神主’的尊敬。”陆九万压低了声音问,“您说,这位‘神主’,是不是才是真正掌控长兴教的人?” 郑康安窃听来的对话不断在脑海中回荡,陆九万越想越觉得可能性极大: “我主何时降临燕京?” “待时机成熟。” “信徒能做些什么?” “印信,神教需要皇帝的印信,你可能拿到?” “吾虽拿不到,却精通金石刻章之技。若神主不弃,吾愿效劳。” 赵长蒙虽知她未尝没有为钟春雪开脱之意,却没点出,只是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你是说,教义里的那句‘苍天倾覆,我主慈悲’,“我主”指的可能是真人,而非一个虚构出的神灵?” “不是没这个可能。”陆九万认真解释,“据生辉说,长兴教以前没有圣母,直到两年前才改了权力架构。另外就是,生辉的女儿曾提到上头似乎并不十分信任圣母,总要她事无巨细汇报圣母的行踪。这个‘上头’,会不会就是‘神主’?” 赵长蒙若有所思地颔首:“看来圣母并不是完全没有掣肘,压在她头顶的至少有一人。” 想了一圈,老赵提出了一个新问题:“我记得郑康安是七月初十那日,跟着郑越去了红莲寺,听到了这段对话,是?” “是!” “然后祖孙俩回来后就吵起来了?” “对。” 赵长蒙双手拢入袖中,神情无奈:“云青啊,你怀疑是郑越把陛下的闲章留给了长兴教,那他是什么时候送出去的,又是通过什么途径送出去的?” “诶?”陆九万愣了。 赵长蒙耐心分析:“你看,郑康安既然知道郑越有问题,既然是想把郑越拉回正途,那肯定会严防死守对?” 陆九万点点头,喃喃:“郑康安的确说过,他当晚试图销毁那些印章,不过被郑越发现了,祖孙俩才吵了起来。” “这些印章最后并没有被销毁,是由谁保存的?郑越又是什么时候死的?”赵长蒙点出最关键的问题,“他哪来的时间送印章?既然送,为何不全送?” 陆九万倒吸口凉气:“难道郑康安在说谎?可是他图什么?这孩子看起来挺老实的。” “未必是说谎。”赵长蒙摇摇头,“有时候我们发现的矛盾证词,可能只是中间出现了疏漏,而非当事者本身有问题。” 陆九万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一时之间,她死活想不通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她不期然记起了曾经疑惑之处:“我曾去红莲寺勘察过,知客僧说郑越初十那日并没有在居士寮房会见任何人,本该负责联络的知慧,是当晚才回寺的。那郑康安是怎么听到的对话呢?” 这个问题不能细想,越想越惊悚。陆九万都怀疑长兴教是不是培养了什么神出鬼没的武林高手。 “你先去祈雪阁找找线索,回去再审审郑康安!”赵长蒙安排道,“我去找宋联东认尸体,顺便再查下内库。” 陆九万点点头,这才发现自个儿走的路不对。 上下级暂时分开,各去办各的事。 祈雪阁不同于上次的冷清,这次颇有些热闹,不少先帝的妃嫔聚在院子里,正惶惑地讨论,生怕嘉善帝迁怒其他人。 陆九万扫了一眼,美人洗尽铅华依然是美人,这些妃嫔各有各的风采,委实养眼。 瞧见白泽卫的官服,一众女子齐齐变色,怕得几乎哭出来。 “各位师太莫要害怕。”陆九万连忙出声安抚,“下官只是前来询问情况,咱们就在祈雪阁内问。” 一时间庭院里到处都回荡着松口气的声音。 陆九万心头不是滋味,这些师太有的都能当她奶奶了,却一辈子困在皇城深处,回不了家,见不得外人。 普通人家寡妇尚能另嫁,入了皇家门,却断了出去的路。红颜枯骨,寂寞宫廷,约莫内里欢乐与苦楚,唯有自知。 住持定慈师太当先站出来,双掌合十,歉然道:“昨日是贫尼陪着明安出去的。明安选的寺庙在外城,周围四通八达,香火极盛。” 四通八达,方便流棍略卖,同样也方便萧太妃逃跑。 陆九万注意到,多数先帝妃嫔选择了落发为尼,只有几位年纪尚轻的还保持着代发修行的状态。只是此事过后,这些居士即便是为了自保,可能也会彻底剃了发做姑子。 一位鬓发斑白的尼姑摇头叹息:“明安心不静,并不信佛,何必呢!” 老尼似乎在祈雪阁内威望颇高,此言一出,其余人纷纷议论开来:“明安跟咱们参的仿佛不是同一支,既不像禅宗,也不似密宗,好像另有一番见解。” “可能这就是才女跟咱们庸人的区别!人家参悟都能走出自己的道。” 陆九万心知肚明,萧太妃参悟的定然是披着佛教皮的长兴教。 说话间,老尼欲言又止,最后出于某些考虑,咽了下去。 陆九万留意到这个细节,暗暗记下,打算一会儿单独问问。 定慈师太十分自责,连连道:“都怪贫尼,明安自言要去方便,贫尼正跟寺内师父谈论佛法,便由着她去了。谁成想……” “只你们二人么?”陆九万疑惑,“没其他人跟着?” “有的。”定慈师太解释,“明安好歹是先帝妃嫔,纵然入了佛门,该有的待遇还是有的。不过明安推说佛门之人不讲这些,给削了一半人数。当时贫尼还挺欣慰,如今想来,若人数足够,可能就不会出现此等纰漏了!” 陆九万明白了,这果真是萧太妃提前策划好的,削减人数,是为了方便逃跑。 可怜定慈师太被当成了挡箭牌。 第160章 明安的另一面 陆九万在院中坐下来,跟先帝妃嫔们聊了一会儿,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与传闻截然不同的萧敏。 “明安这个人,跟我们不太熟。我跟她都是京中人,两家离得不远,上的还是同一处学堂,就这样一年加起来都说不到二十句话。她小时候呀,姿容一般,女孩子脸还没长开嘛,穿着又老气,性情多少有点自卑孤僻。”一个法号明静的妃嫔苦思冥想,“后来她家里有了弟妹,个个聪明伶俐、玉雪可爱,明安那性子就更,更……” 陆九万试探着接话:“阴郁?” “对对对!”明静瞧着比萧太妃大了几岁,相当健谈,“反正就整天不理人,埋头苦学,那头发都哗哗地掉,头顶有块都秃啦!我当时看不下去,好心给她带了瓶桂花油,让她抹头发,姑娘家家的,好歹养养。她没接,还说‘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那就是指责我奢靡喽!我寻思着家里有钱你都不让我花,那大家全不买,做桂花油的还不得饿死啊!” 陆九万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并亲手给她斟了杯茶。 明静说得口干舌燥,端起一口干了,接着道:“反正从那以后,我再不敢跟她说话了。我就一俗人,吃喝玩乐,养花种草,不正经事干了一堆,就是读不进去书。” “不正经事?”陆九万虚心请教,“莫非您……” “死样儿,你想哪去啦!”明静嗔怪一声,笑道,“在明安认知里,除了读书,其余全是不正经的事儿。就是那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总之,我们结伴去酒楼吃酒不对,相约去踏青赏花不对,若有人操持家里的生意,哎呦,那可真是脏了明安的眼!” 鬓发斑白的老尼重重咳嗽了声,严厉地瞪了她一眼。 定慈师太轻声介绍:“那是先帝的何贵妃,法号明思。” 怪不得这位能压服一众先帝妃嫔。 接下来明静有所收敛,省去大段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的细节,直奔要点:“直到明安十四五岁的时候,她突然在诗会上公开称诗词歌赋乃奇技淫巧,指责与会书生终日宴饮,不关心时政。当时一些书生让她驳斥得面红耳赤,落荒而逃,由此一举成名。事后,明安的时文流了出来,得到大儒的认可,就,跟我们再不是一类人了。” 陆九万皱了皱眉,奇怪地问:“萧太妃,不是自小显出的才分么?” 明静欲言又止,俄而洒然一笑:“你就当我嫉妒,这话,其实不太好说。在此之前,先生们对明安文章的评价是匠气太重。不过我早她几年入宫,没再关注,兴许她后来开窍了呢?” 有位进宫早的妃嫔蓦地叫道:“啊,这事儿我有印象。在此之前,京师的才女多以琴棋书画闻名。擅长时文的,早早便被各家下了聘,说白了,就是给家里的学子找个伴读。再或者,有那志气高,家风开明的,想法子去参加科举也是有的。明安,这还真是运道。” 陆九万皱了皱眉,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她揪住一个关键人物:“当初第一位认可萧太妃时文的大儒,是哪位?” “这……” 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明静沉吟着道:“记不清了,似乎是江南来的?嗨,不是有句话,大燕风尚看江南,江南风尚看京师。反正江南大儒说好,大家就觉得好了。我学得稀松平常,真看不出好坏。” 陆九万眨眨眼,咂摸出了一点儿别样的意味来。 她环视了下周围,突然问定慈师太:“孙得旺还在么?” 定慈愣了下,迟疑:“孙得旺昨日也在随行名单里。明安失踪,事发突然,随行人员都跟着去寻人了。不知道全回来了么。” 不用说,孙得旺也借机溜了。 陆九万此时有点后悔,那日察觉出问题后,该把人拘回去的。搞什么放长线钓大鱼,如今鱼饵没了,线直接断了。 看看诸位跟萧太妃不熟的妃嫔再说不出其他,陆九万收拾收拾东西去了萧太妃的住处。 这是间雪洞似的房间,寒且素,堆放最多的是书,各式各样的书。 陆九万皱皱眉,退出来看了眼其他人的房间。定慈师太管得松,并没有严格按照出家人的要求管理先帝妃嫔,更多的是带着她们陶冶情操,是以像明静等有个人爱好的,多会在房中摆张琴,插枝花,偷偷摸摸藏些点缀面部的东西。 可是萧太妃的房间,除了最简单的家具,就只有书! 陆九万想到了她那双近乎干瘦的手,谁能想到,那是一位太妃的手! 之前她还纳闷一个人不合群能不合群到哪里去,她现在可算是了解了。 萧敏有点苦行僧的味道,一切与红尘有关的东西,都不在她考虑范围内。 庭院里的人群散了,鬓发斑白的明思走了进来,环顾着房间叹息:“以前这里的书更多。明安这几日就在撕书烧书,有的书,甚至是她时常翻阅的。” 陆九万心中“咯噔”一跳,她回望那些书籍,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一个爱书之人,究竟会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成堆成堆地烧书? 她抚摸着那些边角卷起的线装书,轻声问:“上次来的时候,明安居士在抄一本韵书,也烧了么?” 明思诧异地挑了挑眉,微微颔首:“是,已经没有了。” “那本韵书您知道是什么吗?” 明思肯定地道:“是宋代的《集韵》。” “《集韵》?”陆九万微怔,“她在研究宋代音韵?” 钟岳研究了大半辈子训诂,耳濡目染之下,陆九万多少知道些常识。比方说如今的官话与唐宋相比,有很大的差异,说句不好听的,把大燕状元郎丢唐宋,他可能会变成白字先生。因为字是那个字,读音早已不同。 最直观的就是很多唐诗宋词,在现在看来是合不上韵的。 譬如《乌衣巷》里,“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斜”和“家”,这个韵脚很怪,这是因为唐时“斜”读作“狭”。 而《集韵》,整理的就是成书时宋朝的语音。 问题来了,同属于长兴教重要人物的萧太妃和陶盛凌,同时研究韵书,还可能都是宋朝的语音,这合理么? 第161章 有用的白公爷 陆九万谢过明思师太,匆匆出了皇城,她有些东西急于证明,却需要能人帮忙。 刚行至官署门口,陆九万眼皮子就有些跳——白玉京的马车又停在了附近。 她想起昨日的荒唐,饶是脸皮厚,依然有点撑不住。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敲敲车壁,故意放平了声音:“你怎么又来了?” “云青,你回来啦?!”车帘刷地掀起,露出白玉京亮晶晶的眼睛,他双手捧着一只大盒子,献宝似的往女千户手里塞,“看看,合适不,不合适我再改!” 陆九万本就不多的扭捏直接风流云散了。 这个人,总有能力把画风和心情扭转到神奇的方向。 她低头看盒子,开启后,露出两套还没来得及上色的兵器,一套袖箭,一套手弩。 袖箭筒长三寸,里头装的却不是箭,而是针,用时藏于袖中,一按机括,即发一针。 “这是我改良的,杀伤力不如箭镞,却更隐蔽,可以阴人。”白玉京理直气壮地炫耀,“你小心点,这里头的针,有一半淬过毒,别划破了皮。” 他招呼陆九万上车,亲自把手弩打开又拆卸折叠,解释,“这个可以拆卸,平常你绑在小腿上或塞靴筒里,用的时候再组装。力道不太够,准头还成。” 说着,他极自然地弯下腰,亲自撩起陆九万的官服下摆,比划了下,觉得还是绑小腿上方便。 陆九万瞧着他的发顶,竟有点受宠若惊:“你刚说,你自己改良的?” “对啊!”白玉京仰起脸笑,“我承爵的宴席上,许诺过你,要给做一柄手弩的。没上心?纨绔子弟手艺多,平常玩也是玩。” 陆九万确实不记得此事了。她翻来覆去研究着袖箭,惊叹连连:“这个比记载要小好多,很实用。”边说,她边去按机括,一根寸许长的暗色针随即射出,“嘟”的一声钉在了车壁上,足足进去了一半针身。 “不错呀!”陆九万爱不释手,惊喜地笑道,“这是搭头?” 白玉京帮她整理好官服,拉过她的左手,把袖箭扣好,叹息:“那日我沿着火光去寻你,是真把我吓着了。我拦不住你干这行,就想着,能多点保障也是好的。” 陆九万一时间感觉心中酸软,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本来想慢慢给你做的,做得精细点,漂亮点。”白玉京放下她的袖子,遮住袖箭,有些怅然,“时间太紧,只得把以前做的改了下,你先凑活着用。我慢慢给你做新的。” “不用!”陆九万头一次收到男人送的量身定制礼物,越看越喜欢,“这两件就挺好!费那事儿干啥!” 白玉京没笑,认认真真地表示:“不可以。送心上人的东西,必须带着足够的赤诚。我白玉京的媳妇儿,一定要有我最好的东西。” 陆九万摆弄袖箭的一顿,歪头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心中的欢喜止不住上扬。 白玉京是顺杆往上爬的性子,他侧了侧头,抬起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明明白白告诉她——得给点奖励。 陆九万让他这狗德行弄得哭笑不得,忽而霸道地揽过白玉京的脑袋,按住他,双唇骤然相交。 白玉京最期盼的环节到了,且得到的比他想要的更多。 马车微微摇晃着,车内男女忘情地拥吻,谢扬早躲到了三步开外,携带着对自家公爷的鄙夷,兀自望着虚空发呆。 结束了一番缠绵,陆九万仔细擦干净嘴,待白玉京面上红意渐渐消退,才问他:“你了解训诂么?” “懂一点。”白玉京不明白她为何问这个,老老实实地道,“这个是吃时间的东西,我顶多算入门。” “那给你一份文字,你能根据训诂推出来意思么?”陆九万解释,“是一份密文。可能跟唐宋时期的音韵有关,具体的还需你自己破解。” 《集韵》和训诂学的反复出现,令陆九万有了一个新思路:或许从陶盛凌火盆里整理出的文字,不是隐语,而是有着特定体系和解法的密文。 白玉京闻言登时来了兴趣:“这个我擅长啊!我跟心腹传递消息的时候,就是用的反切法。就,纸上一面写声,一面写韵,看的时候组合一下,便是字的读音。” 反切是一种取俩字为第三字注音的方式,用的时候切上字取声母,切下字取韵母。譬如“京”,居卿切,取“居”的声母,取“卿”的韵母,合起来便是“京”的读音。 “足够了!”陆九万闻言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扯着他往官署里走,全然不顾路上打量的眼神。 她怎么忘了,赵长蒙是假诗人,白玉京却是正正经经的神童,博闻强识可不是吹的。 到了值房,陆九万摸出从陶盛凌火盆里整理出的文字,塞他手里,交代:“跟《集韵》有关,你先看着,我去给你整套《集韵》。” 白玉京捏着薄薄的纸,感觉简直捧了座泰山,他战战兢兢地问:“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交给我?” “我相信你可以!”陆九万拿出忽悠下属卖命的真诚,拍着他的肩膀鼓励,“就在官署里破解,不用怕泄露消息,别人报复。” “我不怕!”白玉京激动地脸上又飘起了红,说话也有点结巴,“我,我就是担心,有什么意外,耽误你的事儿。” 陆九万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忽然凑近他,轻轻啄了下那抹红晕。 柔软的唇印在面颊上,微微凹陷,一触即分。 心上人的突然袭击,直接将白公爷的脑子烧成了浆糊,他直着眼喃喃:“我可以,我肯定可以……” 陆九万满意地笑笑,贴心地带上门,脚步轻快地去找老赵汇报工作去了。 白玉京站在原地发傻,直到房门一开一关,清风徐来,才缓缓清醒了过来。 他双手拍打着面颊,小声批判自己:“白玉京你清醒点,没那个金刚钻,别揽那个瓷器活!”然而很快,他又疯狂摇头,“不不不,我绝对可以!谁敢跟本公爷比天才?!我弄不死他!” 他像个疯子似的摇头晃脑,好半晌,露出了豪气冲天的傻笑,决定为了“自身价值”拼一把。 第162章 解说密文 陆九万去找老赵的时候,正看见宋联东出来。 “宋指挥使。”她叫住对方,站在月洞门外的竹林附近,微笑着建议,“白玉京独自在我值房,卑职过来得匆忙,他可能有些不自在,您若是有空,能不能过去陪他说说话?” 宋联东怔愣了下,欲言又止。 女子走近他,轻声提醒:“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宋指挥使,您与白家多年交情,难道要毁在草原之事上?” 自从知晓了陛下对草原的态度,白玉京再没联络过宋联东。不是曾经为了保护对方的疏远,而是真的寒了心。 陆九万直觉宋联东可能是让嘉善帝给摆了一道——毕竟没有哪个帝王愿意宫廷禁卫与外臣关系匪浅。 宋联东双手握紧又分开,俄而,自失一笑:“不必了。当年,我并非完全不知陛下的谋划。前段时间白小二来找我的时候,我抱着侥幸心理,以为他看不透,以为一辈子都能……可是哈森在京中现身,白小二毫发无伤走出皇城,我就知道……这个坎,过不去了。” 他笑容悲伤,低声请求,“他身边旧人走的走散的散,脾性难免……你多包容些。一定要,白头偕老。” 陆九万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嘉善帝这是赤裸裸的阳谋,宋联东没有拒绝传话的权利,可是事情到底发生过了,他与白玉京的关系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陆九万想,她倒是愿意白头偕老,可是最多一两年,他俩也要分开了。人这一生,聚散离合,本属常事,不同的只是有的人缘分深,停留得久些;有些人缘分浅,停留得短些。她与白玉京,约莫是情深缘浅,敌不过宿命。 宋联东落寞转身,背影寂寥而伛偻,仿佛双肩压了沉重的山峦。 陆九万敲门进屋时,赵长蒙正坐在官帽椅上发呆,沉静下来,倒真有几分风流儒雅的味道。 当然,一说话,就泄露了朝廷鹰犬的嘴脸。 他自顾自开口:“昨夜那个女贼人,果然是诓走通明石之人。去审审生辉,看看他有没有线索。” “可是生辉伤得重,我之前都没来得及细问,他现在昏昏沉沉的……” “泼醒!”赵长蒙冷酷无情地吩咐,“我管他重不重,一个犯人,哪来的讲究!给他留口气就行,反正最后都是要重判的。” 行,您是老大,您说了算! 陆九万服了,说了下祈雪阁之行的收获,末了总结:“萧太妃的同窗似乎并不认可她的才华,我回头找些同时代的文人问问,看看具体什么情况。” 赵长蒙皱了皱眉,他一个假诗人,思来想去,还是闭了嘴,没敢妄下定论。 “另外就是,之前在御前伺候,后来因为偷窃被撵到祈雪阁的孙得旺,可能趁机溜了。怪我,觉得证据不足,当时没抓人。”陆九万主动承认了错误,接着道,“如今瞧来,咱们之前对于假手谕和内侍衣服颜色的疑惑倒是能讲通了。香笺和墨,可能是陛下以前给萧太妃的。而内侍衣服则是萧太妃在王文和死后,接触不到红色贴里。” 赵长蒙怔了下,轻声重复:“陛下给萧太妃香笺和墨?你查过记录?” “没。我猜的。”陆九万疑惑,“如今萧太妃一失踪,可不就坐实……” “去查查。”赵长蒙不容置喙地命令,“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一个微小疏忽,都可能造成南辕北辙。” 陆九万想想有理,遂抱拳领命而去,临出门又折回来抱走了老赵用来填充书架的《集韵》。 白玉京倒是乖巧,独自呆在值房里老实得很,最后还是易总旗看不下去,给他送了盏茶。 不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白公爷没喝——他实在不能忍受陈茶。 “这茶还是老赵年初赏下来的。”陆九万走到条案边看了眼,笑道,“说是好茶,他们舍不得喝,专门拿来招待贵客的。” 白玉京正低着头研究密文,头发让他抓得乱蓬蓬的,还有几根呆毛翘着,与以往的精明讲究大不相同。 这会儿功夫,写写画画的纸张已然铺满了案头,陆九万进来时,他还有点迷糊,眼神都是直的。 “有眉目没?”陆九万帮他换了杯白开水,放在了他手边。 “有点。”白玉京将额头抵在条案上,闷声道,“你要不提《集韵》,我根本想不到那方面去。” 他木着脸抬起头来,有种智慧让人给碾压了的惆怅,“他是先用今文写好了信,用古音来读,然后用反切法拆分出声和韵,最后按照特定的顺序书写下来,传递给自己人。” “这么复杂?!”陆九万吃了一惊,她只是一个简单想法,却没想到这里头竟藏了这么多玄机。 “是啊!”白玉京叹气,“就算是有人想到了用反切法破解,这样读出来的文字是非常拗口的,不通古音的话,根本不会往深里想,除非遇到岭南那边的人,才有可能察觉出关窍。” “为何是岭南人?岭南人有什么特殊的?” “是这样的,中原几次南迁,世家大族将许多东西带去了岭南。所以咱们中原历朝历代的官话都有所不同,现行的官话更是与宋时相差甚远;岭南话反倒保留下来许多古音。”白玉京简单解释了下,双手一摊,“设计这套密文的人,绝对在音韵上有极深的造诣。” 陆九万若有所思,看来长兴教中确有能人。 这个人会不会是萧太妃呢? 第163章 心迹 陆九万不敢让他带走密文,便将白玉京暂时留在了官署,拨了间房给他住。 女千户觉得人家高高兴兴来送礼物,自个儿却毫无征兆把人扣下吃苦受累,多少有点歉意。 不过白玉京这个正愁找不到机会跟心上人相处的家伙,却像是得了一整盆肉的狗子,乐得就差摇尾巴了。 谢扬表示,公爷您开心就好,如果不支使我回家搬东西,那就更好了。 技术人员严开成了白玉京的搭档,两个整天不干“正事”的怪才凑在一块嘀嘀咕咕,一遍遍琢磨文字搭配顺序。 陆九万看两人还算和谐,便放心地去安排其他事情了。 首先,她唤来曹敏修,吩咐他去皇城调取陛下送给萧太妃的物品清单,特别叮嘱重点留意笔墨纸砚类的东西。 而后她去牢里看了眼许鹤鸣。秋决名单已经送上去了,再加上最近所里太忙,书生终于得到了喘息之机,之前的伤势有了愈合的趋势。 他独自坐在牢房深处,仰望着远处狭小的气窗,轻声哼着歌谣,神态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安然。书生听见脚步声,自然而然地朝甬道上瞧了眼,歌谣戛然而止,他莞尔笑道:“怎么,我大限到了?” 陆九万隔着栅栏打量他,曾经一尘不染的襕衫换成了赭色囚服,乱蓬蓬的头发用草绳仔细扎好,身上的重枷已经摘了,却依然戴着铁镣脚铐。 怎么说呢,陆九万无端觉得他似乎想开了,放弃了,整个人超凡脱俗了。 完了,这厮大约更不会交代了。 许鹤鸣没听见回应,失笑:“云青,你再这么看着我,我会觉得你,旧情难忘。” 一句话,把陆九万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抿了抿唇,淡淡道:“我见到你们圣母了。” 许鹤鸣愣了下,面色急剧变幻,俄而定格在故作镇定上,他笑道:“与我有何关系?” “许鹤鸣,你知道……未知生么?”陆九万一面观察着他的脸色,一面慢慢道,“你们那位圣母,名叫知春,对不对?” 许鹤鸣瞳孔骤然扩大,呼吸陡地乱了。 他果然与长兴教有关系,且地位不低。 “生辉落网了。”女千户笑吟吟地刺激他,“下一个就是她。” 许鹤鸣死死盯着她,嘴唇张张合合,发出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喃喃:“你不能……陆九万,你不可以……他不会放过你的。” “你们这位圣母,如今在京中举步维艰,我们就快抓住她了。”陆九万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知道是谁露馅了么?是知器,也就是萧太妃。她为了帮你们盗窃通明石,暴露了自己,进而带出了圣母。” “知器?萧太妃?”许鹤鸣露出奇异的眼神,良久轻声“啊”了声,自言自语,“原来是她。果然是步险棋。” 陆九万心中有了数,看来许鹤鸣知道甚至熟悉知春,听说过知器,却不知萧太妃是知器。 她满意地点点头,上次清理过狱卒后,牢里清净了许多,至少她说得真真假假,许鹤鸣无从验证。 许鹤鸣失神地坐在地上,半晌,方重新抬起头来:“你跟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呢?”他笑道,“总不会是,作为胜利者,过来跟我炫耀?” “你可以这么以为。”陆九万微微倾了身,背着手笑眯眯地道,“让我猜猜,你与长兴教的关系,是你个人的呢,还是为晋王办事?” 许鹤鸣直直盯着她,轻轻勾起唇角:“你猜。”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书生已然冷静了下来。他微笑着打量女千户,倏忽伸出舌尖舔了下上唇,像条奸猾的蛇妖,阴险而又火热:“我忽然觉得,没跟你睡一觉,真的亏了。你这身段,这身份,可太容易激起男人的征服欲了。” 陆九万却没被激怒,她直起腰来,微微颔首:“你慌了,怕我继续问,想要逼我离开。” 赤裸裸的打量中途截断,许鹤鸣阴险笑意僵在面上,有那么一瞬间像极了将要粉墨登场的伶人。他很快收敛了夸张的表情,扬起脸平静地问:“陆云青,你曾经,真的心悦过我么?” 陆九万挑了挑眉。 “倘若你给过我真心,为何在听说我有问题时,能查我查得那么干脆?为何能在红莲寺抓我抓得那般利落?陆云青,真正的情侣,是帮亲不帮理的。” 陆九万淡漠地瞥他一眼,容色如雪,无怒亦无情:“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曾经确实想要与你白头偕老。每一段感情,我都曾投入过真情实感,可惜……” “三个月。”许鹤鸣长笑一声,声如碎玉裂帛,“咱俩当初相处不足仨月就定了亲,能有多深的感情?三个月你就敢把自己托付给一个男人,陆云青,你是太自负了,还是,太蠢?” 陆九万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有的人,一见钟情,爱得天崩地裂。有的人,纵使相处一生,也依然是相敬如宾。当然,”她笑了笑,“你知道的,一见钟情最先钟的是色。至于这副皮相能不能转成真心,得看你自己。” 许鹤鸣笑意不达眼底,隔了一会儿,他嘲弄地勾了勾唇角:“你瞧出来了?我觉得我演得挺好的。” “是挺好的。”陆九万短促地笑了下,“就是缺了那么点烟火气。” 两人在一起时,陆九万的确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她本身就不是心思细腻之人,对人向来是“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委实学不来“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这种性情,说她大大咧咧也好,缺心少肺也罢,总之并没有长辈来规劝过她。 诸位长辈一致认为,缺根弦总比受了情伤难以痊愈要好。至于男方的心情……管你呢,这不没死么! 唯一意识到有问题的太子,他一个大男人,已经尽力了。 陆九万长到二十二,第一次察觉到她之前的感情史似乎有点不对劲,还是在白玉京这里。她第一次知道,一个男人,如果真的爱你,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是藏不住的。 白玉京会记得她吃酸不吃甜,会在摸清她的性情后嘱咐身边人唤她“陆千户”,会因为牵手拉钩这样的小动作而欢欣雀跃,会在她遇到危险后拼命赶过来,会不顾颜面地抱住她失声大哭,会在危险过后亲手给她制作兵器防身……而他在得到她的肯定后,索要的不过是一个轻如鸿毛的吻。 在杨骏和许鹤鸣看来,这简直太蠢了。大好局面,必然要好生利用,得到更实惠的东西才行。比如杨骏心心念念想得到太子的青睐,许鹤鸣……大约更想要白泽卫的消息。 总之,他们觉得这个轻飘飘的吻,既不实惠,也不长久。 而这,就是双方的区别。 陆九万忽然觉得,如此一总结,她好像舍不得放手了。 她眯了眯眼睛,心说先来后到,凭什么我要给薛谅让路?就凭那个在白玉京形容里蠢了唧的儿子? 许鹤鸣仰望着女子,真真切切意识到,他确实失去了她。 她属于别人了。 第164章 长兴教的权力架构 陆九万从牢里出来后,匆匆赶去了药局,她有些问题需要生辉印证。 生辉失血过多,从勉强吊着口气,到气息逐渐平稳,可以说耗费了不少好药。老医士看见她来,不由欲言又止。 陆九万推己及人,误会了,连忙许诺:“花费算在我们千户所头上。” 老医士摇摇头,指着里间压低了声音:“不是这个。最近张千户不是在这里养伤么,后来又让那个女贼子砍了一刀,怕是最近都提不了刀。” “他自己冲出去的!”陆九万大惊失色,“再说功劳大头都是他的,他还想让我们赔偿不成?这是讹诈!” 老医士给了她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那倒不是。张千户现在更想砍了隔壁那个和尚,一天好几遍问我,和尚什么时候能稳定下来。” 陆九万设身处地想了想,张千户所作所为没什么可指摘的,换了她可能更恼怒。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他要是真砍了,这花费,得算他们千户所?” 老医生直接拂袖走人了。 陆九万耸了耸肩,转身去了隔壁。 昨晚的血迹已经清洗掉了,唯有石板缝隙里还残留了些许痕迹,隐约能窥出峥嵘。 她毫不客气地推醒生辉,勉勉强强喂他喝了几口气,就开始问案:“容齐为何事进京?” “保,保护圣母?”生辉从昏睡中强行醒来,人躺在床上,还有点迷糊,“她,她不太跟我说这些。我们各有各的规矩。” “那圣母是为何而来?” 生辉不解地看她:“我说过了啊,就,巡视分坛。” “除此之外呢?”陆九万引导他,“容齐有没有提过什么特殊的事情?” 生辉一脸懵,真切给她展示了什么叫还没醒透,一头雾水。 陆九万只好换了个问题:“你,听说过‘知器’么?” 从郑越和许鹤鸣的反应来看,对教中人来讲,“知器”应当是个很重要,不少高层都知道的人物。 果然,生辉点了点头:“知道的,贫僧得到的命令是,京中以‘知器’为首,除非总坛来信,否则若‘知器’的吩咐与其他人的冲突,听前者的。” 这妖僧约莫还没从和尚的扮演里走出来,时不时带些佛教用语,偏生又在说着“总坛”,显得不伦不类的。 “对她你知道多少?” “智计过人,能谋善断。”生辉不假思索地道,“此人非常厉害,他的每一个命令都别有深意。其余的就不知道了。” 智计过人,能谋善断。 这八个字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陆九万下意识地问:“那你的上线是谁,京中还有谁是长兴教的?” 生辉沉默了下,低声道:“知慧,我的上线是知慧。知慧和薛长老相继出事后,寺庙这块,圣母就暂时交给我掌管。不过我还没来得及接收京中信徒的名册。” “知慧具体负责什么事务?” “主要是联络事宜。”生辉老老实实地道,“京中这块最初是薛长老管,两年前薛长老出事,总坛才派了知慧过来,负责联络信徒,以及为总坛传讯。他是圣母的人,为圣母马首是瞻。” 陆九万恍然大悟,原来萧太妃与宫外负责人不直接联络,而是通过知慧。怪不得知慧入狱后,许鹤鸣会着急杀他。此人一开口,可能会把上下左右全交代了。 许鹤鸣这般上心,到底是为了长兴教,还是为了晋王,可就不好说了。 她有点奇怪:“你们这个辈分,到底是怎么排的?圣母和知慧都是知字辈,为何地位差别那么大?” “诶?圣母居然是知字辈么,我一直以为是未字辈。”生辉惊叹,“这也太厉害了,怪不得知慧那么推崇她!” 陆九万既想探索钟春雪,又怕听到钟春雪的消息。她连忙问:“薛长老呢?” “他没有辈分。”生辉解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辈分,有些大人物入了教,不好论资排辈,多半会给个职位;或者有些人入教晚,并非神主徒子徒孙,这些都有可能。薛长老据说是长兴教的老人,从很早就跟着神主了,他只听神主的命令。” “你之前说的‘上头’,是不是就是‘神主’?能压圣母一头?”陆九万谨慎地问,“像这样比圣母地位高的人,还有多少?” “应该没多少了?”生辉想了想,道,“神主确实是长兴教的魂。薛长老并不服圣母的管束,甚至……时常出言不逊,对圣母有点,蔑视。” 这可就有意思了,看来长兴教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且圣母跟薛长老不太对付。其实也能理解,知慧入京可能是圣母操作的,明显是来分薛长老的权,双方有着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 先前她猜测知慧是薛长老单独培养的下线,却是仅仅沾了点边。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两人是平等的,甚至于从薛长老对圣母不满来看,他才是被压制的那个。 钟春雪到底怎么得到的圣母之位,还真值得探究。 “你见过神主么?” “那肯定没有。”生辉叹息,“神主风采,岂是我这等……呸!害人精!” 高山仰止了一半,生辉突然意识到自个儿该和长兴教势不两立,立即破口大骂了一番,觉得足以向死去的女儿交代了,才回归正题:“我曾经询问过薛长老,据他形容,神主风姿绝伦,不老不死,乃是神灵下凡,长兴教一定会长盛不衰。” “风姿绝伦,不老不死。”陆九万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觉得这破教挺会忽悠人的,仗着神主不露面,瞎扯呗,大不了找个二十郎当岁的青年,闭眼吹是百岁老人,谁能判断得出真假? 她草草记下要点,接着问:“郑越和陶盛凌是什么辈分?” 陆九万查了两人的姓名字号,并没有发现跟“未知生”相关的字眼,可他们又确实是长兴教的重要人物,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河清伯也是教中人?”生辉比她懵懂,他想了想,解释,“郑施主现在的名是做了宦官才取的,他原先有个名,叫生水。” 郑越堂堂司礼监前任老大,居然只是生字辈?! 长兴教的眼光到底有多高,居然给一个皇城实权人物这么个辈分! “郑公公人挺好的,念旧情,一直劝我多跟容齐联络联络,是我……傻……呜呜呜!”生辉想起惨死的女儿,又哭了起来,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陆九万不得不暂时停下来,等他缓过这阵,才接着问:“长兴教在京师还有其他联络点么?” “有的,不过我才接手,知道的不多。”生辉有气无力,困倦得眼皮撕不开,“城中有家田记玉器行,是与知器对接的地方。” 陆九万唯恐他睡过去,语速极快地问:“那德衡当铺呢?” “德,德……不清楚。”生辉意识开始不清楚,处于将睡未睡的状态,眼瞅着就要去会周公。 陆九万想了想,觉得没什么要问的了,再问下去,对方也撑不住,遂大发慈悲放他休息了。 第165章 烟火气 一上午解决了许多历史遗留问题,陆九万心满意足,站在庭院里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然后她就感觉到了剧烈的饥饿感。 哦,眼下不能叫中午了,得叫半下午,之前吃的那俩肉包子早消化掉了。 陆九万饥肠辘辘,强撑着喊来易总旗去抄查田记玉器行,并逮捕相关人员后,随便支使了一个小校尉去帮她买饭。她正要掏钱,突然想起嘴刁祖宗白公爷还在官署待着,陆千户忙不迭摆手打发了小校尉,快步往值房赶去。 坏菜了,她一忙起来就昏天黑地啥都抛之脑后,竟忘了现在她也是有人等的人了。 她气喘吁吁推开值房的门,严开已经回去了,值房里只有白玉京在条案后坐着,手边放了盘吃了一半的点心。 “你回来啦?”少年高高兴兴抬起头,起身收拾好案上杂物,打开巨大食盒,将里头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快洗洗手,菜都凉了。” 他摸了摸菜盘子,小声嘀咕:“要不,找人热热?官署有能热菜的地方么?” 他的语气动作那般自然,仿佛陆九万按时到来,并没有错过饭点。 午后的阳光透窗而入,和着凉风扑打在少年身上,翩翩衣袂映上了一层金色,整个人像是瑶池之畔的仙童。 陆九万隔着几步远望着他,呼吸渐渐平复。 真好啊! 她想,原来她一直以来想要的就是这股烟火气,而不是那些对她而言既不实用,也难理解的诗词歌赋,以及教育她如何才是贤妻良母的套话。 “愣着作甚?”白玉京抬起头来,催促,“快点呀!我都饿死了!” 这理所当然的口气,令陆九万忍不住笑了。 趁着她洗手的功夫,白玉京摸了摸自己的脸,嘟囔:“没沾到点心渣啊,笑什么?” 约莫真是到了吃蟹的时节,栖花楼送来了一盘醉蟹,一盘炸螃蟹,一盘烤鸭和金陵面饼,并一盘炒蔬菜,以及一大碗海鲜疙瘩汤。 陆九万将醉蟹推给白玉京:“还没散值,不好喝酒。你吃!” 白玉京拍了下脑门,暗呼大意了。他立即道:“一会儿我让谢扬跟他们说,以后午饭别送带酒的吃食。” “以后再说!”陆九万坐下来提起筷子,“你先解了密文,最近不要跟外界联络。这一顿就算了,让栖花楼往后几日先别送饭。” “哦!”此时一门心思跟心上人双宿双飞的白公爷,尚未意识到他可能会面临伙食水平急剧下降的麻烦,他关注的重点是“往后几日”。 饭菜已经凉了,螃蟹和烤鸭有些腻,海鲜汤则坨成了浆糊,最后两人就着茶水,用面饼卷了炒蔬菜勉强凑活一顿,剩下的打算晚上让人热热吃。 两人一起收拾了条案,白玉京把之前送的银质香囊球打开,换上了新香。 这次是桂花的,中间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茶香。 陆九万看他更换,突然想起自己闻着桃子香为何会觉得熟悉了:那日汝阳侯上门为陶盛凌说情,身上曾带了类似的香味。 她将这个细节跟白玉京讲了一下,推测道:“如意善调香应当是传自其母,汝阳侯身上的香味却可能是蒋柔制了香。” 白玉京恍然:“我们只要让如意去辨别下蒋柔的调香术,是不是跟秦玉珑一脉相承,大约就能判断出秦玉珑究竟是被谁掳走的了。” “对,是这意思。”陆九万微微颔首,为着这点心有灵犀而欣喜,“另外就是,我还是觉得秦玉珑未必不在了。如果需要完完全全学习一个人,仅凭第三人描述很难学得像,除非是一一对照。当然,你也可以说是蒋柔与秦玉珑同出一人门下,但连香都调得那么像,就实在太,夸张了些。” 白玉京若有所思,却没打算跟如意聊这点。他向来是凡事往坏里打算,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给如意一个惊喜,总好过先给她希望,再让她绝望好。 正事谈完,陆九万欲言又止,她感受到了白玉京在儿子与媳妇儿间纠结的心情。她想自私地留下白玉京,留住这份烟火气,可又觉得自己如此草率地决定一个成人生死,未免过于冷血。 她望着躺在躺椅上小憩的少年,不期然想起了那日在官署门口的问话: “你怎么看镇国公主放弃后人的做法?毕竟,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复的呢? 自己给他讲了一堆道理,最后说:“没准儿等我遇到了同样的境况,比她做的还过分。万事皆有可能,不到最后一刻,我没法给你一个准话。” 如今,她碰到了相似境况。 只不过,她取舍的是别人的孩子。 这个孩子,父亲是白玉京,母亲是薛谅,跟她没有丁点的血脉联系。 陆九万扯了扯唇角,目光悲哀。换到以前,她是绝对不信自己会被一个小了三岁的少年吃得死死的,也绝对不认为短短半月就能让人爱得刻骨铭心。 她右手握拳又展开,展开又握拳,如此反复几次,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打算争一次。 “陶然。”她故作漫不经心地嘱咐,“明晚见了你儿子,记得问几个问题。” “嗯?”白玉京迷迷瞪瞪睁开眼看她。 陆九万笑了笑,如山花绽放,顽强而烂漫:“你与薛谅可合得来,你俩是如何成亲的。你与狗剩父子关系如何,狗剩出事后,可有安置白家的老幼妇孺。而二十年后的你我,在哪里,为何没有出手。” 白玉京呼地坐了起来,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她,瞳孔里盛满了惊喜。 第166章 千千结 陆九万这几个问题,可以说是问到了问题根源。 至少就目前来看,白玉京和薛谅是谁都没看上谁,甚至是两相生厌,怎么瞧都没有缔结连理的可能——除非是不可抗拒的力量插入,譬如说陛下赐婚。 但是勋贵间本就习惯联姻,以陛下的揽权心态,不太可能给自己找麻烦。 或者,是白玉京有什么把柄落在了江阴侯府手里,比方说白玉京私通草原。 可是如今此事在陛下那里过了明路,成为把柄的可能不大。 所以陆九万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总要找找两人成亲的缘由才好决定该如何往下走。 若两人关系不错,也就罢了,毕竟陆九万没有理直气壮拆散别人家庭的爱好;若两人成了怨偶,互相痛苦,说不得陆九万要争取一下了。 而白玉京与狗剩的关系也很重要。不是所有孩子都愿意出生,不是所有孩子都与父母关系好,如果孩子生来就在一个关系不太正常的家庭里成长,或许他自己也是愿意换一个的。 至于安置老幼妇孺,则能反映出狗剩的临场应变能力以及品性。 这几个问题每一个都在增减陆九万的罪恶感,若答案全是否定的,便是她出手的理由。 “最后一个问题。”白玉京认认真真地回答,“我最初不敢去问,怕问出一个不好的答案。然后映雪寺起火那晚,狗剩说你疏散人群的过程中,会被燃烧的梁柱砸伤,半边脸都给烧毁了。” “疏散人群?”陆九万想了想,自语,“这倒是与事实有所出入,或许是传言有误?” 自己明明是为了寻找生辉。 等等,陆九万倏地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她那晚其实是在搜寻钟春雪,若是长兴教之案查到最后,钟春雪的确不无辜,那么自己势必脱不了关系,被牵连的可能性极大,非但仕途不保,还可能会被重处。 这样的话,以自己的性情,八成会与白玉京诀别。 再想想二十年后白泽卫指挥使是唐惜福,陆九万觉得这个猜测大约真相了。 骤然窜起的勇气与兴奋撞上了冰山,徐徐落回原处,并不甘地冲击冰山,然力道越来越轻,直到冷却成冰水。 她的眼神实在悲凉,令白玉京整个人毛毛的,小声嘀咕:“我觉得二十年后的我,应当是不太满意狗剩的。” “嗯?”陆九万回过神来,示意他详细说说。 “狗剩曾问过我准备的藏身之处在哪里。”白玉京分析,“你看,如果他是嫡子的话,将来是要承爵的。以我对皇室不信任的性情,得知他入了金吾卫,相比高兴,可能忧虑更多些?那我为何不给护国公府准备好后路呢?好,就算没来得及,谢扬是知道那些地方的,我不在的话,谢扬也不在么?可是稍微深入一点的事情,狗剩便不了解。” “你这猜测,有点勉强。”陆九万很想附和,但凭良心说,她真不觉得这能证明什么,“算算年纪,他才……哦,不小了,跟你如今差不多大。可你既然知道他不太聪明,有些要命的事儿,必然会瞒着他,他一无所知,也可以理解?” “讲是讲得通,不过他得多蠢啊?我发现狗剩,似乎没吃透窃天玉的用法。总是在一些记录里特别强调的地方出岔子。”白玉京叹气,“比方说,我们是不能无限制地更改未来的,达到一定程度的话,窃天玉会陷入休眠。可是他要求我弄死唐惜福。” 陆九万一怔,这人呐,果然都是自私自利的生灵。他们在决定狗剩的去留,狗剩却在干预唐惜福的生死。 “另外,我觉得奇怪的是,既然白家是被通明石牵连的,通明石进进出出内库,总该对未来形成干扰了?但我并没有感觉到窃天玉有特别强烈的休眠趋势。”白玉京自嘲地摇摇头,“或许白家生死,在窃天玉看来,算不得什么?” 陆九万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决定说清楚:“我或许可以解释。是这样的,通明石,‘通阴阳,明古今’,是波斯那边的发现。但是据陛下跟赵指挥使研究,它这个预言,其实是放大人心中的恐惧。你所梦到的,不过是你所害怕的。” 白玉京愣住了,不由确认:“它不能预知未来?” “不能。”陆九万肯定地道,“传言有误。” “所以……”白玉京喃喃,“新帝如此关心白家预知未来的能力,是为什么呢?” 总不至于得到了假的,就想见见真的? 陆九万回答不了他,只是照实说:“我还是觉得通明石本身不至于让护国公府覆灭,更大的可能是白家卷进了跟通明石相关的事件里。这样的话,咱们找不找通明石可能都影响不大,没了通明石做筏子,还有其他的理由,对?” 白玉京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丝丝缕缕的怪异感萦绕心头,并越来越浓郁,他却不知起源何处。 陆九万张了张嘴,却没再继续往下说。 她想,她努力了,纵使将来有缘无分,也没有遗憾了。 所有的问题,可能自己的去向才是最能决定两人关系的。 她该如何告诉白玉京,在他心中豪气利落的女千户,其实也会因私情与律令的冲突而感到困扰? 她只是一个凡人。 散值的鼓声响了,官署里的官吏成群往外走去,七嘴八舌讨论着该去哪里吃饭,该去哪里玩乐,瞧上去与普通人并无不同。 自认为休息够了的严开过来敲门,无视时辰,热情邀请白玉京去自己值房继续破解密文,并拍胸脯保证自己绝不会拖后腿。 只想跟媳妇儿说话的白玉京很想踹他两脚,无奈他那破体格实在禁不住严开的大力金刚爪,此人竟毫不讲武德地扣住他胳膊,连拉带扯拖走了他,临了还开开心心跟陆九万保证:“头儿您放心,卑职一定照顾好公爷!您回家,我今天不回家,一会忙完,直接送他去房间休息!” 不,白公爷一点都不想。 他挣扎着回过头去,冲着媳妇儿伸出胳膊,试图用眼神示意对方拉他一把。然而,心上人不知是没看懂,还是懂了装不懂,反正人家负着手,动也没动,只是微笑着看他远去。 白玉京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是,驴子上磨还有休息的时间呢,你们白泽卫怎么散值了还干活? 不带这么压榨人的! 第167章 新的总结 傍晚的时候,曹敏修回来了,还提了一只灰扑扑的食盒。 “半道遇上陆将军,他让属下把这个给您。” 陆九万一拍额头,可算想起她放了老陆鸽子,害他白忙活了一上午。 曹敏修摸出一份清单递过来:“萧太妃在先帝时期,常年待在冷宫,除了刚进宫时收了一套孤本,其余时候并没有得过什么赏赐。待陛下登基,最初是给予过补偿的,还允她回过一次家。后来嘛,就是按份例了。嗨,榆林之战后,大家都穷了嘛!也就是那之后,宫里才建了祈雪阁。” 陆九万心思一动,看来陛下并不放心这些先帝妃嫔。或者说,在找不到他想清洗的人时,干脆一锅端了。 她低头看手里的清单,不过薄薄几页纸,里头的东西也多是些寻常贡品,而这,却是萧太妃在冷宫熬了多年的补偿。 看来抠门皇帝所谓的敬重,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 当然,不排除陛下想要避嫌的心思。 陆九万草草浏览了下,不由皱眉,里面并没有蜀王府的香笺。御用内墨倒是有,不过却是先帝时期制的,哦,今上差人送的。 那伪造手谕的人,是打哪儿弄来的香笺? 要知道这种东西都是有数的,纵使孙得旺和王文和曾御前伺候过,怕是都没法悄无声息偷走香笺。 还真让老赵说着了,香笺的来源成了谜。 “你明日再跑一趟皇城。”陆九万沉吟着道,“查查近十年,御用内墨和蜀王府香笺都赐给了谁。” 怪她被孙得旺干扰了,只想着非法来源,竟没想到这两样东西可以通过正常途径得到。既然陛下可以送御用内墨给萧太妃,为何不能是其他人接受赏赐后,转赠给了萧太妃呢? 打发走曹敏修,陆九万轻轻掀开了食盒,但见里头摆了冒尖一大碗山药炖排骨,瞧这分量,老陆怕不是把剩下的全盛过来了。 陆九万忍不住尝了一块,骨酥肉烂,十分入味,浓郁酱香混合着恰到好处的辛辣,令人胃口大开。 她将排骨和栖花楼的剩菜一起摆在菜罩里,放在通风处,打算晚上当夜宵,就是不知道白公爷嫌不嫌弃。 傍晚的时候,去僧录司调名录的人回来了,抱着厚厚一沓卷宗回禀:“京师僧道法名带‘未知生’的,共计三百七十八人,其中本地僧道三百五十二人,京外来挂单的二十三人。” “那么多?”陆九万记得《大燕律》规定“凡僧道,府不得过四十人;州三十人;县二十人”,不过先帝后期脑子有坑,放松了管制,再加上军费开销太大,遂允许花钱买度牒,一下子放出去几万张,导致大燕僧道急剧增加,直到今上继位才因税赋减少等问题再次收紧。 “嗨,属下了解了下,全京师仅在册僧道就有上万,寺、庵、宫、观、堂有五六百处,当然,佛道类比较少,里头还包括朝廷祀典、敕建类。”下属笑道,“算下来,三四百人算少的了。” 陆九万若有所思:“最近十年,不,四十年间,符合条件的有多少?” 倘若长兴教就是当年掳走钟春雪的组织,那么他们少说在京里盘踞几十年了。 下属一怔:“啊,我还真没留意。” “去筛一筛。”陆九万将名录递回去,“不着急,明后天给我都行。” 下属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看样子想骂又不敢骂。 陆九万压榨完下属,又整理了遍最近的线索。 她抽出张纸,写下“长兴教神主”,其下是“圣母知春”与“薛长老”,而“知器萧太妃”,陆九万想了想,还是摆在了并列位置。 从生辉的话里,大致可以推出长兴教神主地位最高,是长兴教之魂,派出了容齐监视圣母;圣母次之,负责总坛日常事务,后来居上,表面尊贵,声望极高,得到了知慧的拥护;薛长老比圣母资历老,负责皇城内外以及京师与总坛的联络事宜,然而却因两年前的打击,其势力江河日下,再无法与圣母分庭抗礼,时有怨怼之意;知器颇得长兴教看重,可以说是军师、智囊类的人物,她培养出了王文和、孙得旺等人,在京师可以调遣任何信徒。 假如皇城以知器萧太妃为首,那么郑越就是被推到前台来的人物,是执行命令的那个人。当然,这是榆林之战前。 陆九万忽而生出一股怪异之感,郑越当年急流勇退,真实原因到底为何?真的是心软么?还是说与长兴教有关? 从长兴教的立场来看,郑越身处高位显然对他们更有利。 可他偏偏退了下来,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 按照皇城内萧太妃与郑越的组合,皇城外可能也有一明一暗的组合。就目前来看,明的这个人可能是陶盛凌,那么暗的一方又是谁呢? 身边有着白月光替身,爵位比河清伯陶盛凌高,还愿意来给他说情的汝阳侯,会不会是这个人呢? 陆九万推测这个人八成位高权重,名声极好,参照萧太妃生平,此人可能还沾点大器晚成的味道。 如此一总结,少时纨绔荒唐,后来被白霆撵着走上正道的汝阳侯更可疑了。 倘若是此人,那么孙逸昭与白玉京交好,白玉京被杨骏算计,似乎都有了解释,一切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甚至于蒋柔,都可能是类似程心念的障眼法:万一有人查到了汝阳侯府,就把蒋柔推出去顶缸。 陆九万一阵心塞,你们长兴教对女子还真是吃干抹净,利用得彻底! 当然,一切只是猜测,还需要证据。 至于证据该如何得到,陆九万想到了一个人。 第168章 兄弟 “你让我把孙二虎的身世告诉他,撺掇他大闹汝阳侯府,把水搅浑?” 被临时叫出来的白玉京露出了为难神情,不太想去。 “怎么了?”陆九万奇道,“很难办?” “那倒不是。”白玉京嘶了口凉气,喟叹,“姐姐,我跟他是兄弟啊!坑自个儿兄弟,不好?” 彼时夕阳斜照,将人影拉得斜长,晚风徐来,倦鸟归巢,整个白泽卫走得仅剩零零星星的人员,显得有些空荡。 陆九万一头雾水地质疑:“可是你之前带着他来白泽卫找赵长蒙告状,就我把你从马上揪下来那次,你也没不好意思啊!我瞧你坑他坑得挺顺手的。” “可那次是我挑头,他就跟着起个哄而已。”白玉京解释,“这次不一样啊,我把真相往他跟前一递,那不是,戳他心窝么?他还不得把家给掀了!” 陆九万惊奇地打量他,提醒道:“他坑过你。勋贵们可是通过他找上的你,逼你帮汝阳侯牵线。” 白玉京脱口而出:“那是他太蠢了!他抗不过汝阳侯啊!天地君亲师,那是他爹,父亲有命,当儿子的还能不遵从?” 陆九万沉默不语,就在白玉京心慌慌地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她突然道:“我原以为,你与孙逸昭交好,不过是通过他来伪装自己。” 白玉京嘴巴张张合合,半晌,没发出只言片语。 “你没错,是我不该找你。利用朋友,确实是下策。”陆九万拍了拍他的肩膀,噙着一丝欣慰的笑意,转身走了,“当我没来过,你该干啥干啥。” 白玉京却没动,他孤零零站在院子里,直到暗夜降临,星辰显现。 他头一次认真思索他与孙逸昭的关系。 陆九万其实没说错,他最初愿意与孙逸昭交好,的确是因着对方傻且天真,会玩爱玩,在纨绔子弟中一枝独秀,偏又交游广阔,性情仗义。 这是个十分适合拿来伪装自己的人,白玉京还可以通过他结识更多人,却不会引起别人警惕。 孙逸昭此人,让家里养得有点废物,极度讨厌虚伪,惯常直来直去。喜欢你,他就带着你到处玩,花再多钱,眉头都不皱一下;不喜欢你,他说不理你就不理你,哪怕以前玩得再好也没用。 白玉京比他早熟得多,对上他可以说是智慧碾压。是以孙逸昭让他忽悠得服服帖帖,张口闭口都是“好兄弟”。 可是人会成长,人的感情也会慢慢改变,或许是装着装着,白玉京自己都信了;或许白玉京觉得跟他相处不用费心劳力,难得放松,总之,原先的三分认真,不知不觉养出了七分真心。 方才陆九万提出的计策,从理智上来讲,白玉京觉得行得通,且是目前投入最少,最能见成效的计策;可是从感情上,白玉京忽而生出了抵触之心。 他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他不能利用兄弟。 “兄弟?兄弟!哈,哈哈哈!”白玉京压低声音,笑了几声,笑声中带着悲凉与释然。 原来,他并没有自己认为的那般卑劣。 偶尔,他还是有底线的。 白玉京仰头望着灿烂星汉,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他与孙逸昭的点点滴滴。 “京哥儿,你怎么老不高兴呀?别呀,我错了还不行嘛!” “京哥儿,我们去骑马,我爹……呸,家里给我准备了几匹好马。” “京哥儿!江湖救急,有人算计我!你帮我算计回去!” 再后来,白玉京告知了自己的表字,从此后,孙逸昭嘴里念叨最多的就变成了“陶然”。 白玉京忽然意识到,其实从他告知对方表字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承认了这个好朋友,好兄弟。 他并不是一直都孤孤单单,只是他实在没良心,竟忽略了此人。 新月出来了,弯弯的,淡淡的,银白色,漂亮极了。 却说陆九万失了白玉京这个现成助力,也觉得自个儿急于求成了。她思来想去,决定先放放,要知道陶盛凌还在牢里,关了那么久,不信他没受影响。 趁着夜色,陆九万脚步轻快地进大牢提审了陶盛凌。 在牢里一连待了数日,却不见有人进来探望,陶盛凌便知道外面可能出了意外——勋贵们没有压制住白泽卫。 没人审没人问没人探监没法交流,单是恐惧,也能把人压垮了。 不过陶盛凌不是一般人。他是一个十分擅长调整心态的人,连对庄太妃的感情都能独自压抑多年,他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所以,陆九万上来先重击他的心防:“知器落网了。” 果然,陶盛凌的温文尔雅有一瞬的迟滞。他微微蜷了下手指,俄而笑道:“知器是谁?我不懂陆千户的意思。” “不认识没关系,就是,我最近发现了点有趣的东西。”陆九万笑吟吟地掘开陶盛凌苦苦隐藏的东西,“程心念的侧脸,像极了庄太妃。” 陶盛凌面色遽然变得极恐怖。 “想不到?有人既见过当年的庄妃,又见过如今的程心念。”陆九万不疾不徐刺激他,“你们长兴教是真卑鄙。不是白月光,就是白月光替身,怎么着,离了男女那点事儿,就玩不转了?” 陶盛凌面沉似水,极力保持镇定,根本不敢开口。生怕自己说多错多,让女千户抓住要害。 “真可怜。”陆九万笑得意味深长,“你像只阴沟里的老鼠,躲躲藏藏,不敢爬出来跟真人站在一起。” 隐藏最深的秘密被人毫不客气扒了出来,并扔在了天光下,陶盛凌的内心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他拳头握紧又张开,低垂的眸光急剧变幻。 他原以为罪名是与邪教纠缠不清,可是进来后方知是为了虐杀仆役之事,不过没关系,他有爵位在身,可以赎刑。是以他一直保持着镇定自若,觉得很快就可以出去, 此时此刻方知,白泽卫了解的,远比他以为的要多。 许久,他平静下来,抬头温和笑道:“您的话,有些难以理解。仅凭一个侧脸,您就断定我对庄太妃心怀不轨,是不是过于武断了?” 陆九万心知肚明,这是在套她的话,想探探白泽卫了解多少。 不要紧,不怕你试探,就怕你跟只老蚌似的不开口。 第169章 再相见 “世上相似之人千千万万,可是再加上那支红玛瑙宝塔挑心呢?” 陆九万微笑,“陶伯爷,您太自负了。” 陶盛凌眸光微颤,缓缓低下头去,自言自语:“她居然交出去了,她怎么能交出去?” “为何不能?”陆九万失笑,“这东西,是您自个儿非要给她的,退回去都不行。” “她……”陶盛凌胸膛剧烈起伏,忽然道,“我想见见程心念。” 陆九万没理他,翻了下卷宗,漫不经心地道:“伯爷,咱们还是继续说正事!想想知慧,再闭嘴不言,小心想说都没法说。” “我要见她!”陶盛凌不知为何,陡然激动起来,声音都带着尖锐高亢,“她在武康伯府对不对?你把她叫过来!” 陆九万怒了,狠狠拍了一记桌案,喝道:“陶盛凌,本官尊你一声‘伯爷’,你还真当自个儿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伯爷?以你之罪,就算是赎刑,你这爵位也别想保留下来!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陶盛凌犹如冷水淋头,慢慢冷静下来。 他喘息声慢慢拉长,越来越重,重得可以听到肺腑间的呼噜声。 许久,他才艰涩开口:“陆千户,能不能让我见见程心念?我用一个人来换。” “哦?”陆九万来了兴趣,“先说说。” “户部,有我们的人。”陶盛凌低声道,“我可以告诉您是谁。” 陆九万瞬间没了耐心:“倘若你说的是邓侍郎,那么就不必开口了。” 映雪寺着火那晚,花氏趁乱逃跑,事后易总旗带人找到现在都没寻到人影。无奈之下,白泽卫只得在邓侍郎和孙连生周围布控,希望能一锅端。 陶盛凌怔了下,喃喃:“你们连这都知道了。” 陆九万琢磨了下,约莫明白邓侍郎可能只是个小卒子,甚至于根本没参与进去。 “还有什么能交换的?”陶盛凌直着眼小声呢喃着,整个人竟有点疯魔的意味。 他陷入了迷障。 区区一个他曾经弃之如敝履的白月光替身,令他陷入了迷障。 陆九万心知这种状态下,再问下去他也不会交代,不得不起身出去让人叫来了程心念。 这姑娘十分勤奋,天天早来晚归,这两天更是直接睡在了官署,企图以一己之力,将千户所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卷宗全部消化掉。 陆九万很欣赏她这股拼劲,不过还是要求她劳逸结合,免得正事没干完,身体先垮了。 此时程心念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是要问案么?有纸笔吗?” “不着急,有点私事。”陆九万斟酌了下措辞,觉得还是得征求下她的意见,“是这样,里头是陶盛凌,他想见见你,人有点,疯。你若不想见,就回去接着干你的活;你若能见的话,我陪你进去。” 程心念沉默了会,低着头踩石子,小声问:“他是不是不肯好生交代?您,想让我劝劝他?他,怕是不会听我的。” “不是,审问的时候,有个关键问题,刺激到他了。”陆九万避重就轻地解释,“你要是觉得困难,没关系,我……” “我见!”程心念打断她,勇敢地抬起头来,“我见。梁女官说,人这一生,总有过不去的坎儿,你越怕它,越避着它,就越害怕。我这辈子还长着呢,总不能被一个无关紧要的男人给毁了。正好,我也有些话想跟他说,我觉得在野店发挥得不好,没骂他不够痛快!” 陆九万一时失语,觉得这姑娘好像哪里歪了。 她想了半天,没想明白一株小白花,能怎么骂人。 程心念整了整书吏的袍服,昂首挺胸,跟着陆九万往里走。 紧闭的审讯室“吱呀”一声开了,外面的气息扑面而来,陶盛凌猝然回头,眸中露出了来不及掩饰的诧异。 曾经常穿半旧不新素衣的少女,此时一身簇新文吏袍服,肩背挺直,落落大方,短途行走间已然不大能瞧出当初的小家子气了。 “你……”陶盛凌瞳孔微颤,之前想指责的话倏地说不出口了。 吏,是官场底层的角色,可是对于曾经需要依附别人为生的女子来说,却是一段崭新人生的开端。 陶盛凌第一次觉得,他距离程心念很遥远。 他一直以为自己依然掌控着这个小替身,知道她离开自己后生活得不好;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大事成功后好好哄哄,对方就会愿意回来;一直以为对方仍旧是那个爱慕虚荣,对外界心怀恐惧的可怜虫。 可是她,她怎么会…… 对了,爱慕虚荣。 “你怎么能穿这身?”他顾不得细思,自以为对她好地斥责,“这是你能穿的么?” 曾经男人的只言片语就足以令程心念慌张,可眼下她只想笑:“为何不可以?我凭本事考进来的,我现在是白泽卫正正经经的书吏,我怎么就不能穿文吏袍服?” “考上的?”陶盛凌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你莫要配合陆千户糊弄我,我了解你。” “你了解我什么?”程心念的脾气也上来了,反问,“你了解我读过什么书么?你了解我为了写一手能看的字,下过多少劲么?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指责我,控制我。” 陆九万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她还在想这个男人到底有多深情,自己都身陷囹圄了,还在她跟前演戏撇清与程心念的关系,结果第二段对话一出……合着两人以前就是这么相处的。 程心念是被打压得失去自我了? 陶盛凌深吸一口气,不想跟这个不再乖巧的小女子吵架,他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你为何要把我送你的东西拿出来?” 程心念笑了:“陶伯爷您这话问得真奇怪,您送给了我,我还回去您不要,那这东西就归我了,我扔了卖了砸了还是送人,都是我个人的事儿,对?为何不能拿出来?难道这里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陶盛凌张了张嘴,先前知晓那枚红玛瑙宝塔挑心后,他生出股被冒犯的恼怒,或许还夹杂着因私情暴露带来的恐慌,总之,他迫不及待想要见程心念。 可是如今,在一声声质问下,他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想说,连你都是我,我送你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交给官府。 然而此时此刻,程心念的转变令他陌生的同时,又生出了些许距离感。纵然他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那些话,并不合适。 第170章 怼回去 夜色深了,审讯室的灯火昏黄而密集,映得人影四散开来,显得处处有人,又处处无人。 程心念望着几步开外的男人,她第一次觉得对方并不是那么高不可攀。她提步走过去,强压下心中的胆怯,倔强扬起头颅,掷地有声:“陶盛凌,你曾见过我最狼狈的模样,知晓我曾卑微进尘泥。可那又怎样?我爬起来了,不用你伸手我也爬起来了。你行么?你不行,所以你一辈子都没摆脱你那位白月光。纵然你身份比我高,能力比我强,我也瞧不起你。” 她掸了掸袍服,忽而笑靥如花,“更何况,如今你为囚犯,我为官吏。你哪来的勇气掌控我的人生?” 陆九万神色怪异,人呐,别太过分,瞧把妹子逼急了,当真句句扎心。 审讯室的一开一关,两个女子走了出去。 陶盛凌跌坐回椅子里,隔了一会儿,撑着额头笑了,笑声嘲讽而瘆人,仿佛奈河上呼啸而过的风,令人闻之心头难受。 程心念在院中空地站定,平静地道:“陆千户您回去接着审!他心中大乱,正是审讯的好时机。”顿了顿,她强调,“我不要紧,自己走走逛逛就好了。” 陆九万打量着她,见她确实没有悲痛之色,才笑道:“出气了?” 程心念歪头想了想,重重点头:“我都想不到,我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把曾经我受的屈辱还回去。我俩身份地位不对等,我在他跟前永远低了一头,永远柔弱乖巧不敢反驳,他永远都可以高高在上地教训我。不,没有永远,一切到此为止了。我跟他,彻底结束了。我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自此以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程心念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心态上,都自由了。 程心念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想说的话,发挥正常,不卑不亢不带脏字,她觉得圆满了,这段孽缘总算割舍得彻底了。 姑娘转身走向远方,背对着陆九万挥了挥右手,意态潇洒从容,俨然是第二个陆九万。 她在等抓捕容齐的奖赏,待奖赏下来,她才算对白泽卫有归属感,才不会觉得自己是个侥幸进来的外人。 陆九万望着姑娘融入夜色的背影,笑了笑,转身进了审讯室。 今晚对陶盛凌冲击有点大,他怔怔坐在椅子里,至今没回过神来。 他想不通,曾经小兔子似的女孩,怎么就变了呢?是不是生着那张脸的女子,最后都会变得厉害起来? 陶盛凌浑浑噩噩地望着虚空,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永远失去了小替身。 他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呢? 陶盛凌说不清楚,可此时此刻的心痛却是真的。 陶公爷不想承认他陷进去了,并且是在那个卑微女子爬出来后才发现,他觉得小替身不配他上心。 可为何,他脑海中一遍遍回荡的,都是女子最后那番话呢? 陆九万没给他缓和的时机,敲了敲桌案,示意他回神:“陶盛凌,人你见过了,该老实了?” 男人环顾着四面石壁的审讯室,怆然而笑:“她瞧不起我……她居然,瞧不起我?她算什么,就算她能养活自己了,区区一个小吏,也值得她如此得意?真是眼皮子浅,伯府夫人,身份地位不比这高?” “你会娶她么?”陆九万反问,“明媒正娶,三书六礼,正正经经迎她过门,尊重她爱护她,带着她发现自己的价值,你会么?” 陶盛凌茫然望着她,不太明白她想说什么。 陆九万讽刺地笑了笑:“你看,你不会,你只会觉得她每一次挣扎,都在作。在你们这些大人物眼里,看不见苦难,干什么都带着股理所当然。伯府夫人的位子固然尊贵,曾经女子不能为官时,这是她可望不可求的选择。可如今她能凭自己站起来,为何还要从这棵树换到那棵树依附?她明明站直了也是棵树,尽管现在还很稚嫩。” 陶盛凌浑身颤了下,浑身萦绕的怨念竟有了崩溃的趋势。 “好了陶伯爷,如今你为阶下囚,就老实点,别作了。”陆九万不屑地撇撇嘴,瞧这个男人,指责别人时那般理直气壮,失去了一切尊荣,就这般承受不起,还不如许鹤鸣呢! 陶盛凌抹了把脸,很快收拾好心情,低声问:“你想知道什么?” 陆九万没打算跟他绕圈子,开门见山地问:“你在长兴教的名儿是什么?什么辈分?” 陶盛凌蜷了蜷手指,苦笑道:“你们竟连这个都知道了。我没有法名,就是个听命办事的。” “不对?”陆九万笑道,“伯爷,以你地位之尊,竟连论资排辈都够不上?忽悠谁呢!” 陶盛凌抬起头来,声音疲惫:“你既知我对庄太妃怀揣着不敬之心,那么长兴教以此为把柄,胁迫我为他们办事,不难理解?” “胁迫?”陆九万意味深长,“你是想要朝廷‘胁从不论’,以此脱罪么?” 陶盛凌摇摇头:“你就算再逼我,我也是没有法名,也没有参与他们内部争权夺利之事。” “你的上下线是谁?” “我不知道。”陶盛凌淡淡道,“原先是生光,后来她死了,我以为我解脱了。一年半年前,他们重新联络上了我,告诉了我新的联系方式。那时我就知道,一步错步步错,我回不了头了。” 他说得悲怆,陆九万却委实生不出同情之心。 她可以同情陶盛凌,那谁又去同情一身污水至今没洗干净,脸上伤疤仍旧狰狞的程心念? 大家都是成人,每一个抉择都要自己负责。 更何况,陶盛凌每一步错路,都是踩着程心念的尊严和鲜血走出来的。 第171章 抠细节 在陶盛凌的叙述里,他痴恋庄太妃的事情不知怎地被长兴教知道,对方将程心念送到了他面前,安排好了两人的会面。 从陶盛凌接受程心念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踏进了长兴教的陷阱,直接证实了他对庄太妃心怀恋慕。 “所以当初在白泽卫大堂,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觉得,总算不用提心吊胆了。”陶盛凌如是说,“陆千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我并没有做出任何亵渎庄太妃的事情。” 陆九万却没被他的说辞欺骗:“所以你把一个无辜的小姑娘独自留在了白泽卫?” 陶盛凌愣了下,强调:“我不知她无辜!我以为她是长兴教安排过来的,长兴教会救她,我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你自身难保,所以你连句实话都不肯说,将一切都推在了她身上?”陆九万怒气勃然而起,“你知道你当堂说的‘爱慕虚荣’‘处心积虑’,是要记录在案的么?你知道这两个评价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来说,伤害有多深么?但凡她当初有那么点想不开,如今尸骨都埋了两年了!” “她不会。”陶盛凌自认为冷静地道,“她那种女子,为了往上爬早抛开了颜面,又怎会……” “你很了解她?”陆九万反问,“若她是你口中的那种女子,她怎会毁掉当初唯一可依仗的容颜,你又为何惦记至今?陶盛凌,你真恶心。” 陆九万拳头攥得咯吱作响,若非一身官服镇压着,她真想扑上去揍他。 她倏然明白陶盛凌别院的护院为何那般没有同理心了,因为他们的主子就是如此。 陶盛凌这个人,生来尊贵,活得非常自我,无论是对奴仆,还是对庶民,都保持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不理解世间苦难,他只会觉得底层人天生下贱,不够努力,活该一辈子卑微;于他而言,别人的一条命甚至抵不过他靴尖的一点血。 陶盛凌不太自然地别开头,有些难堪地抗议:“陆千户,我知如今程心念入了白泽卫,是你的人,可你也没必要为了她,再去纠缠这些旧事?” 陆九万更想揍人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揪出了新的质疑点:“你与程心念相识的那场赏花宴,是由令姊孙夫人牵头办的,是你的意思,还是令姊的意思?” 陶盛凌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他实在没料到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会被翻出来细说。 陆九万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 一般来说,这类宴席多是由各家夫人挑头,女眷们往来交际,将男人们不好谈的事情在言笑晏晏间来个心知肚明。若办赏花宴孙夫人的意思,那么还算是赶巧了;可若是陶盛凌的意思,就很耐人寻味了。 陆九万猜测,陶盛凌就算提前串口供,也不可能特别周全,就算孙夫人愿意给他打掩护,可这么一场赏花宴,花费不菲,必不会全然瞒着孙参将,总要有个因由,比如“弟弟相中了一名女子,不好贸然认识,做姊姊的想帮他一把”。 陶盛凌不是蠢货,他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刁钻之处。 他叹了口气,认栽了:“确实是我先看到了程心念的侧脸,动了心思,不过我一个男子,不好贸然上前,生光便提出了办赏花宴的法子。” 陆九万死死盯着他,半晌,缓缓道:“你真卑鄙。” 分明是他相中程心念在前,他与长兴教合谋,处心积虑哄着无辜女子入彀,最后却成了程心念爱慕虚荣,成了程心念坑害他。 模糊掉两人相识的时间,刻意让外人以为赏花宴上,是两人相见的第一面,便造成了程心念拎不清身份,跑去攀附权贵的“事实”。 程心念也太冤了,倒了八辈子霉才碰见了他们! 陶盛凌强自辩驳:“若她与长兴教不相识,当初又为何会出现在我面前,又恰好让我看到她的侧脸?生光又为何如此积极?” 陆九万瞧着他,冷冷笑道:“陶盛凌,记好你如今的说辞,再改一次,咱们就去陛下面前分说。免得你日后倒打一耙。” 陶盛凌心中猝然窜起丝丝不安。 陆九万盯着他,字字谨慎:“你第一次见程心念,是什么时候?” “都两三年了,这我怎会记得?”陶盛凌脱口而出,有些烦躁,“都是些陈年旧事,若是陆千户执意要为程心念脱罪的话,那好,我承认,我卑鄙无耻,她清白无辜,行了?” “嘭!” 陆九万劈手将醒木砸了过去。 这一下又急又狠,陶盛凌竟没来得及躲开,正中眉心。他捂着额头低声痛呼,戟指着女子说不出话来。 “不会做阶下囚,本官教你。”陆九万容色如雪,冷若冰霜,“本官一向不赞成严刑逼供,不过某些人若是实在不配合,少不得一顿杀威棒。” 陶盛凌意识到她是认真的,一身不服不忿有所收敛,只依然捂着额头缓不过来。 陆九万重复之前的问题:“你与程心念第一面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陶盛凌自知不招难以善了,他沉默了一会,含含糊糊地道:“约莫是赏花宴前十来天的,我在生光的庙中遇到了程心念,生光瞧出了端倪。” “什么端倪?” 陶盛凌有些难以启齿:“我,盯着程心念的侧脸发呆。生光借此拿住了把柄,用庄太妃之事要挟我。” 陆九万却不好糊弄:“生光一个老尼,怎会识得庄太妃的模样?” 陶盛凌相比之前,语速慢了许多,每句话都要反复斟酌:“庄太妃以前出过宫,她曾有缘见过一面。” “那生光记性还真好。”陆九万嗤笑一声,“且不说宫妃出宫,周围有多少随侍护卫,寻常人能不能窥得真容;即便见过,都多久了,还能对得上号?” “你不懂。”陶盛凌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有的人,乃神妃仙子,一见倾心,念念难忘。” 这副情圣做派,看得陆九万拳头又硬了。 她深呼吸几次,再次质疑:“陶盛凌,你去生光的庙里作甚?” “自然是烧香拜佛。”陶盛凌答得不假思索,“生光的庙,当时并没有露出不妥,我只当是寻常寺庙,闲逛遇上了,就进去拜拜。朝廷并没有禁佛,我……” “可你不信神佛。”陆九万打断他,“你曾说‘神佛救不了世人,世人之所以痛苦,不过是源于心中贪欲’。既如此,你进去拜什么?” 第172章 迟来的真相 陶盛凌脸色猝然变得极为难看。 他手指反复蜷起又张开,一时之间竟不敢开口。 一个谎言诞生后,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谎,可说多错多,总会有顾此失彼的时候。 他自认为掩饰得很好,可时间久了,别人多多少少能察觉出异样之处。 没有人能完美无缺地伪装成另一个人。 陶盛凌勉强镇定下来,笑道:“除了出家人,世上有多少是真的信佛呢?大家信神佛,向来讲究一个实用,今天信佛,明天信道,后天因着大旱砸了龙王庙也是有的。一时一刻的信仰,并不能说明什么。” 他总是有理有据,总是能找到话术将自己洗得清清白白。 陆九万沉吟了下,问:“有谁能给你证明么?那天除了你,还有谁进了那座庙?” 陶盛凌想了想,道:“我自己进去的,闲逛嘛!” “那日庙里的人多么?” “记不清了。” 又是这句,一到关键问题,他就来模糊大法。 陆九万却没有气馁,继续问:“照你方才所说,你是和生光一起看到了程心念,对不对?” “是。” “你和生光当时站在哪里?” 这个问题把陶盛凌问愣了,他心脏砰砰直跳,意识到自己出了纰漏。 陆九万终于露出了笑容:“你在说谎。你说生光是看到你对着程心念发呆,才起了疑心。可是程心念像庄太妃的是左脸,也就是说,你和生光必须都是从左侧看,才能发现这一情况对不对?” 陶盛凌呼吸急促,手心里滑腻腻的,全是汗。 “那么你当时站在哪里呢?”陆九万胸有成竹地质问,“你若站在生光前方或后方,她是看不到你发呆的;你若站在生光身侧,程心念不可能注意不到你。” 陶盛凌总算明白女千户方才为何问那天人多不多了。 若是人多,还能是别人遮住了陶盛凌;若是人少,可就解释不清了。 他想要开口,却被陆九万打断了:“生光死了,程心念却在官署,随时可以过来。对于这一天,她应当是刻骨铭心,必然记得清清楚楚。” 其实女千户在诈他。程心念当时心情不好,一味关注着自己的婚事,未必留心这些细节。 不过,陶盛凌不知道。 他颓然靠着椅背,自嘲地笑了笑,放弃了挣扎:“人说白泽卫女千户明察秋毫,诚不欺我。”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败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细节上。 “说,你和长兴教到底是怎么联络上的?”陆九万乘胜追击,“我说过,方才是你最后的机会。” 陶盛凌垂死挣扎:“我在其他地方见到了程心念……” “陶盛凌,你忘了么,程心念只有左脸像庄太妃。你一个不信佛的伯爷,要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允许一个尼姑站在你身侧?” “是巧遇!” “不,你不会。”陆九万笃定地道,“你看似谦和,实则高傲,绝对不会跟一个普普通通的尼姑站在一起。” 陶盛凌的步子被彻底打乱了,他剧烈喘息着,从未经受过长时间快速问答的脑子有点撑不住,思考起来越发艰难。 他撑住太阳穴,只觉头颅隐隐作痛,他已经能够预料到后续纰漏会越来越多。 他打定主意再不发一言。 可是若他一开始就这么干,陆九万还真没办法,坏就坏在他最初被私情暴露刺激到了,而后又企图自恃聪明跟陆九万绕圈子,此时再想闭嘴,晚了。 陆九万步步紧逼:“陶盛凌,你与长兴教早就相识了,你才是那个为长兴教联络勋贵大开方便之门的人。从程心念,到赏花宴,没有别人的协助是不可能的。那么孙参将夫妇在里头充当了什么角色呢?你为了一己私利,将家人拖下水,把整个河清伯府都搭了进去,你可真行!” 陶盛凌难受地揉乱头发,整个人濒临崩溃。 直到此时,陆九万才拐上了正题:“有人从你家偷走了那部《集韵》,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她笑了笑,“陶盛凌,你没价值了。长兴教要救也是救知器,你算什么?一个外围!” “别说了!”陶盛凌头发凌乱,双目赤红,得靠着椅背才没有倒下去,他嘶声怒吼,“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个外围,你为何还要一遍遍地问我?!” “我在给你机会。”陆九万慢悠悠地道,“我听说长兴教总坛在晋地,跟晋王的人牵扯不清,你说,若是晋王知道长兴教用他亲娘……” “我没有对庄太妃做过任何不雅之事!”陶盛凌面色大变,急赤白脸地打断她,“我与庄太妃清清白白,是我一人妄想,襄王有意,神女无心,这也不行么?” “真可怜啊!”陆九万依然不疾不徐,“合着痴恋到最后,人家压根不知。你是不是还有点自我感动呀?可是陶伯爷,纵使你掩藏得再好,到时白泽卫给晋王去封信,他依然会知道。你说,他会不会将你,挫骨扬灰?或者,我建议陛下,将你流放至边关,到时,你与神女近在咫尺,却无法在一起,而且她还会知道,你曾找过一个替身,这对她来说,近乎亵渎。” “你可真狠!”陶盛凌死死抠住衣服,齿缝间几乎咬出血沫,他瞪着女千户,终于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我说,我与长兴教,的确早就相识了。京中勋贵,有一半都入了教,他们,以平凉侯为首。” “你说什么?”陆九万敛去了笑容,深深蹙起了眉头,“半数勋贵?平凉侯?陶盛凌,你不觉你这话,挑拨离间的味道太重了么?” “还用得着我挑拨离间?”陶盛凌像个疯子似的大笑,“大燕这几年纵容贱民夺权,你以为勋贵心中就舒服么?怎么,我进来了,他们没闹?” 陆九万直不楞登瞪着他,脑海中猝不及防掀起了万丈巨浪。 这消息太惊悚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萧太妃进宫和入长兴教也就有了解释。 勋贵们这么做,是要谋朝篡位么? 他们想要捧的新君主会是谁? 长兴教的神主,真的只是一个邪教头子吗? 陆九万呆呆坐在桌案后,让这消息炸得整个人都木了。 第173章 勋贵们的不甘 “我只是个小卒子,抓我有什么用?勋贵们纵使手中权力流失,纵使江河日下,纵使一代不如一代,可依然握着兵权,掌控着京畿门户。法不责众,即便你知道了,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能再来次榆林之战,把勋贵手里的兵全坑掉?” 陶盛凌哈哈大笑,状若疯癫,“你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亲眼瞧着我们把让贱民夺去的权力收回来!” 陆九万死死盯着他,怒火填充胸臆,许多话不吐不快:“陶盛凌,大燕不是你们先祖打下来的么?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你们的子孙后代不争气,一个个躺在祖宗功劳簿作威作福,就这样,还想攥着权力不撒手?做梦呢!让一群纨绔子弟管着大燕,大家伙还有活路么?” “是啊,贱民总在质疑凭什么,可我们的先祖也是付出了血汗代价的。”陶盛凌眼神悲哀,语气却极为激烈,“你们只看到平凉侯得太宗恩宠看重,却看不到平凉侯父母战死沙场,亲族惨遭敌军屠戮;你们只看到护国公府曾经位高权重,却看不到初代护国公用全部身家支持太祖起兵,一度沦落到全家吃糠咽菜;你们只看到勋贵子弟纨绔放荡,却看不到他们祖上死了多少人!是啊,你们想要活路,谁不想?你们如今的安逸,那是勋贵的先祖们用整族整族的命换来的!” 陆九万定定望着他,神情肃穆:“所以,在你看来,一人有功,子子孙孙不管过了多少代,都必须得到优待,是么?” 陶盛凌冷笑了声。 “一个王朝,能存在多久?”陆九万以为自己会发火,可她只是用近乎平静地语气述说一个事实,“这期间,又会涌现多少有功之人?若是来一个封一个,全部都是世袭,几百年后,朝廷真正握在手里的权力,能够收上来的税赋,以及能够如臂使指的人员,还有多少?大燕,究竟是谁家天下?” 陶盛凌嗤笑:“最高不过开疆拓土之功,立国之后哪还有能封爵的大功?你这假设,未免太言过其实。” 陆九万忽然明白赵长蒙为何说土地兼并才是王朝毁灭的根本原因了,也明白为何历史上那么多有才之士发动变革,多半以失败收场了。 站在高处的人未必不懂,只是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们不愿吐出到手的好处,哪怕想想就能明白的问题,也要编出一套话术去自欺欺人,得过且过。 他们总是在期待着有能人可以在不触碰他们利益的同时,把实事办了。 大燕可以更好,却不能是他们来让出利益。 陆九万扪心自问,若有人站出来说要改革白泽卫,能让大家薪俸提高一倍,但是代价是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半官员滚回家待命,她也不乐意。 当然,若是子孙后代不争气,不好好干被革职回家,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陆九万心知跟陶盛凌讲不通,试图跳过这点:“都有哪些勋贵入了长兴教?” “那可就太多了,我上哪知道去?”陶盛凌嗤笑一声,情绪缓和了下来,重新恢复了高高在上的态度。 陆九万换了个问题:“那你怎么跟长兴教联络?” 陶盛凌意兴阑珊:“我家外墙有块砖松了,可以抠出来。我把书信放在里头,自会有人来收。” “那你怎么保证书信不会落在旁人手里?” “除了闲极无聊的小孩子,谁去抠墙?” 陆九万无言以对,大人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会做这种事情的小孩子看不懂书信,这还真是个法子。 “那段墙,具体在何处?” “西角门往右走五步,在头顶附近摸一下就能找到。” 陆九万定定瞧着他,忽然意识到,他们这个联络点,八成是废了,所以他才这么痛快地交代。 她抿了抿唇,不甘心地问:“那你们怎么写密文?” 陶盛凌忽而笑了,笑容中带着自得:“你猜。” 陆九万懂了,他没打算交代。 她仔细梳理了下今晚的收获,突然发现这厮先是闹了一场,后来看似全程被她压制,嘴里吐出的勋贵祸患确实惊悚,但实质性的东西是一点儿没说。 最大的收获,是还给了程心念一份迟到两年的公道。 陆九万眯眼打量着他,一时竟闹不清他是真无法挣扎,还是别有打算。 僵持了那么久,陆九万也累了,看看实在问不出有用的东西,只得让人先将他带回牢里。 不过,她却没离开,而是整理好记录后,又提审了陶盛凌的管事。 顺带,她甩着酸痛的右手,喊了个人来记录口供。 陶盛凌总不至于把觊觎庄太妃的事情到处说,其他想来也没什么要紧的。 管事没有主子那么好的心态,在牢里呆了几日,再加上周围的仆役吵吵嚷嚷,哭的哭,闹的闹,他整个人都有点狼狈。 陆九万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她想要囚犯模样。 她好整以暇地问:“知道为什么进来么?” “不,不知道。”管事皱着一张橘皮似的老脸,跪在地上满脸谄笑,“我们下人,都是听命行事。” 是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坐着、站着受审,庶民黔首见官,该跪还得跪。 陆九万双臂抱肩,坐于案后,哼笑道:“那你家仆役数量超过朝廷规定,衙门那边是你打点的?” 管事面色一僵,苦着脸叫起了撞天屈:“哎呦喂,这数量是怎么回事,您也是贵人,那肯定是懂的。这律令是国初定的,那时候大家多穷啦,现在……各家各户攀比,谁家要是还按规矩来办,那可真是,连头都抬不起来!” “合着你们超了,还有理了是?”陆九万生生给气乐了,“在律令没更改前,你们这就是触犯了《大燕律》,甭跟我说歪的邪的!” 管事嗫嚅了几下,没敢再顶,但还是小声委屈:“可,大家都这么办哪,怎么光抓我们家啊!” “嘭!” 陆九万狠狠拍了下桌案,心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话丁点不假。一个伯府管事,都敢大模大样跟她叫屈。 第174章 细枝末节 老管事修为不到家,或许是身份地位的差异,令他有劲没处使。总之,不足两刻钟,就将别院虐杀仆役的事情交代了个大差不离。 “伯爷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一开始我尝试过给仆役灌生漆酒,可那玩意不是次次都行,后来就,割舌了。” “生漆酒搞不好会死人的。”陆九万冷冷注视着他,“死了几个?” 所谓生漆酒,就是将生漆置于酒中,服之能使人失声。白泽卫有时遇到需要保守机密,又不能杀人的情况,就会调一杯生漆酒给犯人灌下去,让他们开不了口。 老管事闻言眼神躲闪,试图蒙混过关:“怎么会呢,就是让人哑巴了……” 陆九万抬了抬眼皮,端起茶盏吹了吹,漫不经心地吩咐:“拖下去,先来顿杀威棒。” 老管事露出了惊恐之色。 一顿杀威棒没打完,老管事鬼哭狼嚎,嗷嗷叫着招了:“小人说,小人说!三个!死了三个!” 陆九万见震住了他,挥手停了酷刑,继续问:“陶盛凌从什么时候开始虐杀仆役的?” 老管事臀腿处渗出了鲜血,他疼得浑身哆嗦,唯恐女魔头一个不满再上刑,忙不迭地回答:“八年前!伯爷八年前让人翻修了别院,让我买了仆役打扫院子!” 八年前。 九年前先帝驾崩,庄太妃去了晋地,嘉善帝都没等到次年改元,就命人拆掉了她的宫室。 陶盛凌还真是深情,睹物思人连宫妃住处的建筑都敢还原。 “别院图纸是谁画的?” “是伯爷自己!” 除了个别性情坚毅的,一般人在严刑之下很难保持忠心。左右已经开口,无所谓说多说少,老管事接下来配合得不得了,有一说一,没一也能给你想出二。 “伯爷提出那个水榭,跟园子原本的景致不搭,索性拆除改建了半个园子,那钱花得小人都心疼。谁成想,两年前,伯爷不知咋想的,又让人把水榭给拆了,在原址起了座小楼。主子的吩咐,咱也不能说啥,反正钱是一文不少的给了,小人又找了工匠盖楼。 “陶家历来出文人,之前真没养过猛兽。后来不是瞧着园子里的仆役死的有点多,这老扔乱葬岗也不是个事儿,万一让人发现了,总归是个麻烦。伯爷就说,弄个兽园,死了的仆役扔去做猛兽口粮。 “小人劝过,真劝过!可劝不动啊!他是主子,小人只是个下人,哪里能干涉主子?” 陆九万知道时候到了,挥手让行刑的人下去,拐上了真正想问的:“你们伯爷房里有本《集韵》,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研究的?” 老管事有点迷茫,小心地问:“读书人,不是手头都有本韵书?” “那也不是天天捧着看?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韵书往卧房带的?” 老管事想了想,不确定地道:“有几年了。大概,是从,是从五六年前?” 五六年前。 这可比陶盛凌交代的一年半前早多了。 不,他没有说过一年半前用《集韵》联系,只是说有了新的联系方式。这个新的联系方式,可以是联络地点,可以是联络时间,甚至可以是联络人,陶盛凌说得很模糊,或许是刻意的,或许是无心的,总之,陆九万先入为主,险些以为启用《集韵》的时间是在一年半前。 五六年前。 陆九万闭了闭眼睛,六年前榆林之战后,京师开始大清洗,萧太妃移居祈雪阁。也就是说,用《集韵》加反切法传密文,很可能是因大清洗而诞生的法子。 而陶盛凌与长兴教有牵扯的时间可能还得提前。 陆九万敲着桌案,心说他该不会是修整园子让有心人发现了端倪? 那这个有心人也得是进过宫,见过庄太妃宫室的人。 可陶盛凌一介外臣,是如何看到宫妃住处的? 她沉吟着问:“你家西角门,是谁负责的?有没有经常出现的外人?” “是陶五。”老管事有气无力,“西角门挨着厨房,平常都是送菜的进出。” 看来陶五和送菜的最可能是陶盛凌的联络人。 相对而言,出入自由的送菜人嫌疑更大。 “送菜人是谁?” “这,家里人多,每天也不是吃一家的瓜果菜肉啊!”老管事神情为难,“长期合作的有那么几家,比如梁记杂菜行,孙记豆腐行,都是京中挺大的铺子。还有部分是从自家庄子上收上来的。” “你家伯爷,有没有经常来往的人?” “您是指……” 陆九万说得更明白了点:“能登堂入室,或者经常约你家伯爷出去的人。” 老管事思来想去,讷讷:“那可就太多了。文人墨客,最喜欢诗会文会啥的了。” “那他有没有特别尊敬或者,比较畏惧的人?” 老管事思来想去,摇了摇头:“想来您也看出来了,我家伯爷性情高傲,少有能让他服气的人。” 这老管事,老实倒是老实了,就是知道的少了点。 陆九万搜肠刮肚想了又想,可不审的时候,一堆问题想问,把人叫过来,又不知问啥了。最后,她只得将问题再次抻直:“你家伯爷跟平凉侯或者汝阳侯经常来往么?” 这次老管事没再犹豫:“跟汝阳侯没什么往来,都是场面上遇到了,停下来说两句话,交情比较浅。倒是跟平凉侯,这几年来往的多了些,侯爷前两年还想帮我家伯爷谋个实缺,可惜最后也没办成。” 看来两家关系不是一般的好,这可就超出所谓的同气连枝了。 这时,老管事小声嘟囔了句:“要小人说啊,汝阳侯后宅不宁,他那小儿子也不是多争气,离得远点也好。偏生伯爷这两年不知想的啥,没少关注了那位纨绔子弟!” 嗯? “陶盛凌关注孙逸昭?”陆九万有些莫名其妙,“关注哪些地方?” 第175章 风月无边 “就,关注他身边的女人,尤其是年纪大的。” 老管事犹豫着道,“姿色好的瞎眼妇人。” “姿色好的瞎眼妇人?”陆九万皱起了眉,这可真是没道理极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特征?” “没了。”老管事诚恳地道,“真没了。伯爷心思深,我们都不敢细问。” “还关注什么?” “还,还关注,哦,还关注汝阳侯的内宅。”老管事解释,“之前有几个给汝阳侯送女人的,还是我家伯爷帮忙挡了。” 陆九万心思一动,陶盛凌这动作就有点明显了,他自己跟长兴教牵扯不清,那么此举的目的大约是为了助同样有嫌疑的蒋柔安坐宠妾之位? “你方才说,你家伯爷跟汝阳侯是点头之交,如今又说他帮忙挡女人,不会很突兀么?”陆九万不太能理解,“这得是关系好的人,才能做的事儿?” 这会儿没挨揍,行刑之人又撤了,老管事胆子大了起来,跪在地上“嗐”了声:“汝阳侯家的那点事儿,勋贵们多数知道,不光我家伯爷,武康伯也帮他挡过,他为此还特地设宴谢过我家伯爷和武康伯。” “你说什么,武康伯也参与过?”陆九万诧异地挑挑眉,“武康伯,跟他们走得很近?” “倒也不是。”老管事迟疑,“武康伯向来与人为善路子广,跟谁家都挺合得来。之前我家伯爷找工匠修园子,还是武康伯介绍的。” 陆九万愣了下,这倒是与她所知相差甚远。她一直以为这等越混越差的勋贵,自身多少有点怨愤自卑不爱交往啥的,可照老管事这么一说,似乎连武康伯的懦弱无能,都变成了与人为善的证明? 其实仔细想想,祖上能捞着爵位的人家,哪里能很差劲呢? 陆九万回忆了下那晚大闹文华殿的勋贵,似乎没有武康伯?又或者有,但是没出声她就没留意? 女千户挠了挠头,决定明早问问赵长蒙。 看看时辰不早,陆九万又问了几处细节,就让人将老管事押回了牢里,自己则转回了值房。 神奇的是,白玉京居然没回房,而是坐在值房廊下托着腮发呆,看样子是在等她。 “你怎么没去休息?”陆九万快步走过去,揪了揪他的外衣,有些不满,“公爷,入秋了,晚上天凉,你连件衣服都不加,万一着凉了谁伺候你?” “你回来啦?”白玉京不在意地站起来跺跺脚,高高兴兴地道,“反正就一会儿,我听他们说你还没回来,就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么。” “没有!”陆九万把脸一板,“在其位谋其政,你先干好我交代给你的活儿。” “哦……”白玉京失落地低下头,看陆九万要开门进屋,才讷讷说出了目的,“我就是,想问问,孙二虎那边,需不需要我帮忙,除了,除了利用他。”本来觉得自己挺能侃的白公爷,突然笨嘴拙舌了起来,“咳咳,我不配合,会不会耽误你的事儿?” 陆九万这才搞明白他为何吭吭哧哧——夹在兄弟与恋人中间难办了呗! 她借着廊下微弱的灯光开了锁,而后一把将白玉京薅进了值房里。 门扉“吱呀”闭合,女千户将柔弱公爷抵在门上,凭着感觉与他额头抵额头。 一室俱暗,官署里早没了人音,唯有长街上打更人的梆子声遥遥传来。两人肌肤紧紧贴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温热,耳畔呼吸声清晰可闻,甚至于白玉京没出息的狂乱心跳声都愈发明显了。 陆九万轻笑:“傻样儿,世间道路万万条,哪里会缺了你就走不通?” 白玉京咽了口口水,女子一说话,他的呼吸就彻底乱了,只觉脸颊耳朵烧得厉害。他背部紧紧贴着逐渐暖热的门,小声确认:“真不会?你莫要瞒我。” “不会。”陆九万爱极了他明明紧张得要死,偏要故作镇定的小模样,摸索着触碰到他的耳垂,慢慢揉捏着道,“已经有头绪了,你乖乖待在官署,帮我破解了密文,就是最大的功劳。” 白玉京喘息愈发急促,被她揉搓的地方越来越敏感,他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揽住她,凭着直觉捕捉着对方的朱唇。 唇舌相交,一对男女在黑暗中忘情地拥吻,不知何时,陆九万手中的卷宗掉落在地,两人小心地绕开,跌跌撞撞走了几步,一起跌进了躺椅里。 仅能容一人的竹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却引得男女动作更加激烈。 不知过了多久,陆九万单膝跪在躺椅之侧,放开了彻底瘫在椅子上的男人,暧昧笑道:“陶然,你这呼吸完全不得法,我都怀疑你会不会晕过去。” 再次没脸的白公爷,气急败坏推开了她,压低声音怒道:“陆云青,你正经点!” 陆九万:“噗!” 女千户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直笑得浑身颤抖,差点跌下椅子去。 白玉京顾不得生气,慌忙起身伸手去扶她。 然而他还不如不动。 本来躺椅便是超了负重,他一动,重量全部压下前段,躺椅瞬间失了平衡,只听“哗啦”一声响,连人带椅齐齐摔在了地上。 白玉京给摔蒙了,躺椅扶手硌到了腰,疼得他龇牙咧嘴,偏生怀着女子笑得更加放肆,甚而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白玉京,你这运气,绝了!不愧是,连抽下下签的奇才!” 白玉京再次恼羞成怒,想要推开她,却感到耳垂上传来一点温热——那是一个轻飘飘的吻。 女子在他耳畔轻声呢喃:“我的运气也一般般,不过比你好那么一点。咱俩分一分,匀一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夜深人静,廊下风灯轻轻摇曳,透过窗纱照进来一点儿光,朦朦胧胧,将一切映得格外缠绵。 白玉京像个记吃不记打的小兽,他推了一半的手改成了搂,将女子往怀里带了带,刹那心湖泛起了柔软涟漪,他喟叹道:“倒也不是完全倒霉,你看,我搂住你了,不是么?说起来,红莲寺虽然下下签甚多,但好歹给我牵了一段姻缘,倒也不算白搭了那么多香油钱。如此一想,还是我赚了。” 两人侧躺在冰凉的地上,身旁是起义成功的躺椅,以及冷眼看戏的卷宗,一切静谧而又荒唐,男女像极了偷腥儿的猫。 陆九万伸手推开硌到恋人的躺椅,隔着衣服摸了摸他的后腰,确认没伤到骨头上,才轻声问:“除了孙逸昭之事,你方才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有!”白玉京本无要事,可他闻听此语,陡然福至心灵,双眼蓦地炯炯有神,“我希望我的姑娘永远英姿飒爽,所向披靡,能够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 初秋凉夕,风月甚美,有清风穿窗而过,吹拂着男女的碎发,渐渐迷离了人眼。 第176章 陶盛凌的算计 初尝情滋味的男女,躲在值房说了足足半刻钟的私密话,又找人热了剩菜做夜宵,吃饱喝足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白玉京难得没挑剔官署卧具,怀揣着甜蜜情愫,睡得竟然不错,只是白泽卫毕竟忙碌,卯时初刻,就已有了吵吵嚷嚷的声音。 他干劲十足地爬起来,由谢扬伺候着洗漱后,乐颠颠跑去陆九万值房用朝食。 主仆俩如今不能出官署,一应吃食都由陆九万的千户所负责。 白玉京自觉有情喝水饱,恋人能吃的东西,他一定也能吃。然而等他看见明显是街边食肆买来的火烧、春饼、薄脆后,还是有点犹豫——这干净么? “呦,醒了?我还说你要是起得晚,我就去借个小炉子给你温着呢!”陆九万端着两碗豆浆进来,笑道,“能喝豆浆不?不忌口?” “不,不忌口。”白玉京接过豆浆抿了一口,满口豆腥味,他觉得自个儿还是更想喝牛乳。 “喏,给你买了张春饼,卷了葱肉。我看胖厨之前做过,你应该爱吃?”陆九万指了指油纸包,“没胖厨做得好,你凑活两天。” “没事没事。”白玉京咬了口肉少葱多的饼子,头一次觉得谢胖厨不容易。 且不提回家后白玉京如何改过自新尽量不挑食,陆九万此刻难得心平气和用朝食,而不是为了不迟到边跑边吃,更何况对面还有张赏心悦目的脸下饭,是以这顿饭她吃得十分满意。 末了,陆九万漱了口,擦擦嘴,拿着昨天夜审的成果就要去找赵长蒙汇报。 “等等!”白玉京匆忙咽下嘴里的吃食,提醒她,“你就这么去?” 陆九万瞧了瞧自个儿,官服严整,发髻梳得一丝不乱,不由奇道:“不然呢?” 白玉京连忙放下吃食,从随身带的香囊里翻出一块小饼,掰下一小块递给她:“你含嘴里。” “这什么?”陆九万接过来往嘴里一塞,立时有股香味混着凉意充斥了口腔。 “香茶木樨饼儿啊!”白玉京奇怪地问,“唐宋面君议政多数是要含鸡舌香清新口气的,不过那玩意有点辛辣,我不喜欢。如意就用桂花、孩儿茶、麝香、檀香、龙脑等香料,调上甘草膏、糯米糊,做成了小饼。你们不用么?” 木樨,就是桂花,馥郁芬芳,适合做各种香料和吃食。看来护国公府种的桂花,全让如意包圆了,丁点不浪费。 陆九万感受着口腔内的种种香气,笑道:“哪那么讲究!老赵是个假诗人,咱们陛下是个讲究实用的,你今后入朝为官,可别把心思放在这上头,当心惹得陛下骂你奢靡。” 白玉京傻了,这个朝廷似乎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陆九万没理会呆若木鸡的恋人,转身脚步轻快地去了赵长蒙值房。 老赵来得比下属们要晚得多,左右没人敢让他点卯。人家先给自己烧水沏盏热茶,等水开的功夫,又把满院子的花给浇了。 陆九万冷眼旁观,前段时间才移栽过来的几株奇葩,如今已然显出了日薄西山之态,果然老赵这个花草杀手,就不配养花种草,平白伤及生灵。 她将昨夜审讯的结果简单说了下,重点强调了半数勋贵与长兴教有染的惊悚事实。 赵长蒙蹲在花圃前,沉默地听着下属汇报,好半晌才问:“所以呢?” “什么所以呢?”陆九万莫名其妙,“半数勋贵跟长兴教勾结,您不觉得很可怕么?” 赵长蒙叹了口气,近乎温和地开口:“若无白玉京私通草原之事……” “不是私通,那是陛下设的局。”陆九万强调,“早过明路啦!” 赵长蒙哼笑一声,没跟她掰扯遣词造句问题:“依着我从前的想法,就算陛下不支持,我听说这个消息,也是要掀起一场大清洗的。可是云青,”他扶着膝盖站起来,“我陷害晋王失败,再加上萧太妃携带通明石出逃,这两桩事情给我提了个醒。” “嗯?” “勋贵暂时不能动。我知道你觉得有些人恶心,但咱们现在不能动。”赵长蒙给她掰开了讲,“你知道当年榆林之战后,世人是怎么传的陛下么?” 这是个禁忌,陆九万胆子还没大到直接过来问赵长蒙。 不过赵长蒙自己开了头,她也就不必藏着掖着了:“知道。大家说护国公府兵权过重,陛下忌惮,所以才……” “多么荒唐啊!”赵长蒙嗤笑了声,“说得陛下跟个昏君似的,可很多人就信,尤其是边关一些将士。” 陆九万突然意识到了陶盛凌的阴险之处:他们若是顺着线索查抄勋贵,那么必然会传出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谣言,那么朝廷将与边关将士离心;他们若是按兵不动,那么勋贵将会更大胆地蚕食朝廷的权力。 她陡然想起了狗剩说的红衣军反了的事情——如果这事就是由此引起的呢? 她听老陆讲过,精神长期紧绷的军营,一丁点意外都可能造成士卒大吵大闹,乃至自相残杀,这种情况统称为营啸。而京师动荡,再加上通明石的加成,足以祸乱边关。 “陶盛凌故意的!”惊恐与愤怒冲上头颅,陆九万怒火滔天,“他在等着京师大乱,进而边关哗变!然后他们好趁乱攫取大燕的权力!” “不算笨。”赵长蒙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陶家先祖便是以智取胜,陶盛凌,哼,聪明归聪明,就是路走歪了。” 陆九万冷静下来,不甘心地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慢慢来,汉朝的七王之乱,不就是朝廷削藩太急导致的?”赵长蒙笑道,“放心,天塌下来高个顶着,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的千户。待会儿我进宫跟陛下禀报下,拿出个法子来,不会糊弄过去的。” 陆九万懊恼地拍了拍额头,觉得今天的自个儿依然是被老赵碾压的下属,篡位夺权当老大的日子简直遥遥无期。 第177章 绝活 陆九万有点不高兴。 合着她辛辛苦苦跟陶盛凌斗了那么久的智,非但没问出点实质性的东西,反倒差点让人利用了。 陶盛凌这个龟孙子,居然想通过她向朝廷指出兵权旁落,勋贵不忠的事实,以此引诱朝廷磨刀霍霍向勋贵,进而逼反边关。 阴,真阴! “陶家先祖就是这么个走一步看三步的人。”赵长蒙无所谓地吹了吹茶叶,笑道,“他若是老实交代,我反倒不敢信。” 陆九万叉着腰仰头望天,语气不太好:“他们读书人都这样弯弯肠子么?大家坦诚点不好么?” 老赵毫不客气翻了个白眼。 陆九万也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她怏怏不乐地换了话题:“对了,那日勋贵们大闹文华殿,我去得晚了些,没留意都有谁,您当时看到武康伯了么?” “谁?杨骏他爹杨丹望?”赵长蒙想了想,摇头,“人太多,进门光吵架了,说话的没他。是不是缩后头没吱声,就不清楚了。怎么想起问他了?” “就是很奇怪啊!”陆九万将陶盛凌、武康伯以及汝阳侯的“交情”说了下,末了总结,“您不觉得替汝阳侯挡人,有点,不太符合他平常懦弱怕事的作风么?” “就这?”赵长蒙差点笑喷了,“你这就不了解男人了,这不就是酒桌上和稀泥的言辞么?挡女人和挡酒,有区别么?” 陆九万懵了一瞬,想了又想,也觉得自个儿高估了这帮人。 “不过杨丹望这个人,确实,不太好说。”赵长蒙沉吟着道,“他年轻那会儿,天天想着做个行侠仗义,高来高去的江湖客,为此还跑去武当山、少室山待过,也不知学到了啥,反正比旁人跳得高是真的。” “跳得高是什么意思?” 老赵自个儿弓马骑射稀松平常,甚至是整个白泽卫武官垫底的存在,不过他眼力尚在:“你平常翻墙,徒手翻,能翻多高的?” 陆九万总觉得他在影射什么,老老实实地答:“没有抓头的话,大概一丈多。” 赵长蒙笑:“那还不够他纵身一跃的。” “什么?” “他助跑几步,能平地跳两三丈高。”赵长蒙神神秘秘地道,“他平常不展示,我无意中见过。” 陆九万惊呆了,失声问:“那是人么?!两三丈,我从上往下跳,都要做点准备。” “要不我就说他跳得高了。”赵长蒙笑道,“别说你,老吴都做不到!” 这个反差实在太大,一直以为武康伯家没啥出息的陆九万委实接受不能,她直着眼喃喃:“他有这手功夫,为何还,声名不显?” “人家可能就不乐意炫耀呢?”赵长蒙给自己添了盏茶,解释,“他少时就是个沉静性子,同龄人带着玩的时候,很少出风头,办事却很周到。就说玩个投壶,一帮人你争我夺,偏他能发现那投壶不对劲,默不作声找人换个新的。” 陆九万恍然:“怪不得说他与人为善。” 赵长蒙点头:“是。哦,他除了轻功,还有项拿得出手的绝活,不过在我看来不到家,比不得郑越郑公公。” “谁?”陆九万一怔,怎么还有郑越的事儿? “口技。”老赵谈兴大发,捧着茶盏道,“这玩意到底上不得台面,武康伯仅会点皮毛,能把声音变得或沙哑,或醇厚,或清亮,总体都还是男人音。我若不是见过他装病,也注意不到这点。郑公公就不同了,他年轻那会,没少给陛下表演了学乡谈和百鸟鸣。陛下那会儿被庄太妃母子压制,终日郁郁寡欢,郑公公有心逗他开心,特意跟杂耍艺人学的。” 所谓学乡谈,就是模仿各地方言,以此娱乐看客。 陆九万心思一动,隐隐抓住了一点线头,她连忙问:“郑公公是不是能模仿另一人说话?不是像谁,就,自己跟自己对话,换着音。” “这是入门啊!”赵长蒙兴致极高,“他的绝活《百鸟朝凤》,那才叫精彩呢!各种鸟声,叽叽喳喳的,养鸟的行家一听就知道都有哪些鸟。” 陆九万眸光变幻,突然把卷宗往赵长蒙怀里一塞,匆匆道:“具体的您自个儿看,我有点事儿要办!” 她提步欲走,赵长蒙忽地叫住了她,低头思索了会儿,笑容一丝不剩地敛了个干净,语气甚至有点沉重:“我之前让吴良去追踪圣母一行人,今早他让人来报,他们曾在保定落脚。” 保定,乃京城对外交通的重要城镇。 陆九万豁然转头,声音干涩:“在保底什么地方?” 赵长蒙神色复杂,缓缓地道:“晋会馆。” 陆九万攸然瞳孔扩大,死死攥紧了双拳。最坏的猜测即将成为现实,长兴教的总坛十有八九在晋地,且跟晋王暧昧不清。而钟春雪,正在带人往晋地赶。 女千户稳了稳心神,低声问:“萧太妃在其中么?” 赵长蒙微微颔首:“吴良问了会馆里的人,有人说,他们再次启程时,多了一辆马车。” 陆九万眸光微颤,连忙低下头,遮掩掉自己的狼狈情态。她缓了缓,尽量挑最短的语句告辞:“知道了。” 女千户近乎惶急地疾步走出了小院,从赵长蒙的视角看,她似乎抬起胳膊擦了把脸,而后越走越远,越行越快,渐渐没了踪影。 赵长蒙幽幽叹了口气,独自坐了下来,捧着茶盏回忆过往。 陆九万有个评价没给错,他的确是个假诗人。 赵长蒙家是军籍,有世袭的武职,家中又只他一子,是以难免不太上进。他父亲常年待在军营,母亲性子柔弱管不了他,他长到十岁,便在同族子弟的怂恿下,彻底放飞了自我,整月整月不进学堂,跟着纨绔们到处鬼混。 父亲不会教育孩子,回来听了母亲的哭诉,只会揍他,反而是二叔二婶对他格外好,每到这时候就赶过来护着他,还把他接回去哄劝。 年少不知事的他,真的觉得二叔二婶是好人。 直到十二岁那年,父亲战死,噩耗传来,母亲当场晕了过去,他被二叔接回家照顾,二婶则留下来照料母亲。 他傻,他以为二婶真是“照料”。 那天,他起了床,不见二叔二婶,于是自己跑回家看母亲,半路还买了把花,是母亲最喜欢的花,父亲经常给她买。 少年赵长蒙觉得,自己是男子汉了,该学着照顾母亲了。 可是那天的晨光带着血色,他隔着门缝,看见二叔二婶合伙勒死了母亲,并将人悬挂起来,伪装成自杀殉情。 第178章 赵长蒙的过去 花落了一地,赵长蒙愤怒地冲进去救母亲,却被二婶一凳子砸晕了。 屋内吵吵嚷嚷,两公母顾不得他,在屋内各种翻找,仗着他年纪小,声音并没有刻意压着——原来他们想要他家世袭的官职。 做梦! 他仰头望着死透了的母亲,忍痛悄悄爬出去,并锁上了门,在两公母的大喊大叫里,飞快跑去县衙报案。 县衙收了二叔二婶的好处,包庇了他们,并借口诬告反坐,要求剥夺他的继承权。 赵长蒙觉得自己笨死了,遂连夜逃离家乡,一路向北,他要进京告御状。 可是告御状哪里那么简单? 少年从未出过远门,仅有的常识还是听说书先生讲的。他一路上遇到过好人,也遇到过坏人,渐渐性子沉静了下来,学会了伪装自己。 少年跌跌撞撞闯进京师,盘缠耗尽,处处撞壁,根本没人理会他这个落魄少年。 当再一次被衙门撵出来后,他独自坐在一家寺庙门口,饥肠辘辘,浑身疲惫,特意整理过的仪容带上了狼狈,显得像个可怜虫。 他意兴阑珊地将状纸扔在脚边,靠着墙箕坐,自暴自弃地想,实在不行,就去当和尚,好歹有口饭吃! 就在他快要饿晕的时候,一声黄鹂似的娇嫩女声传来:“咦,你这状纸写得不对!” 身穿粉裙,玉雪可爱的小女孩站在他身边,拧着身子看状纸,磕磕绊绊念了一段,指着几个地方道:“哎呀,状纸不是这么写的,格式错啦,衙门不会收的!” 小女孩望之不过六七岁,瞧上去白白净净,显然极受家中宠爱。 他顾不得细瞧,连忙请教:“那该怎么写?” 小女孩想了想,老气横秋地指点他:“一般衙门附近都有书铺,尤其是正阳门那边,分布了许多。书铺里有人专门代写状纸,花点钱就可以。” 花钱,赵长蒙刚亮起的眸子再次暗了下去。这份状纸是他用身上最后一点饰品,找了个秀才写的,这都不行,书铺又得花多少钱才行? 似乎瞧出了他的窘迫,小女孩转头望向身后跟住持说话的母亲,牵了牵衣角,小声说了什么。那位夫人噙着和蔼的笑,温声问过情况后,给了他一把大钱,并指点他应该去哪处官署告状。 赵长蒙照着母女俩的指点,重新找书铺写了状纸,再去官署,果然成了! 大约是他年纪太小,案子太过恶劣,事情很快上达天听,先帝亲自下旨斩了二叔二婶,收拾了县衙狗官,并将世袭武官的职位还给了他。 赵长蒙经此一遭,突然不想回乡,不想去他爹待过的军队了。他想主持公道,当个能明辨是非的官。可是这个活儿一般是文官来干,而武官想要管刑狱,唯有去白泽卫。 约莫是他年纪小,先帝也不放心他独自呆在家乡,竟然真个同意了。 他报了仇,有了崭新的人生,他想要好好谢谢那对母女,那是他们一家的贵人。 赵长蒙第一次领了薪俸后,高高兴兴去净慈寺门口蹲守,希望能再见到那对母女。 然而,寺里的小沙弥告诉他,那个小女孩,丢了,再也没寻回来。 钱袋落进尘埃里,赵长蒙恍恍惚惚意识到,那个对他有大恩的小仙子,丢了。 他都没有记住她长什么样儿,只记得特别可爱。 许多年后,小仙子回来了,却不爱笑了,更不认识他了。看他的眼神,带着警惕,认为他是钟岳的政敌。 赵长蒙哭笑不得,从此退避三舍,再不敢去招惹她。 只要小仙子平安开心就好,记不记得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某种时机上来说,如果当年不是为了指点他,她们母女俩可能早离寺回住处了,那样小仙子也不会被人掳走。 他欠了钟家许多债,唯有尽力保驾护航,祈求他们一生喜乐安康。 小仙子遭人退婚那次,他其实就在不远处,却不敢上前,怕带累了小仙子的名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随便扯了个莽夫跟未婚夫对峙。 事后,他找茬把那个脏心烂肺的未婚夫关了一段时间,算是给他个教训。 理由冠冕堂皇,别人只以为是朝廷鹰犬又发疯咬人,没人往小仙子一家身上想,那就很好——他并不想玷污了钟家的清名。 然而,一切的美好都终结在六年前榆林之战。 小仙子走了,为了救那个莽夫走了。 赵长蒙大哭了一场,头一次后悔自己进了白泽卫,而不是子承父业。 更令他接受不了的是,一年后,小仙子的女儿靠着踢馆进了白泽卫。 仙子之女足踏尘泥,不光下了凡间,进的还是官场最遭人指摘的官署。 若是这姑娘学坏了,他要怎么跟恩人一家交代? 秋风吹过官署,白泽卫掌印指挥使赵长蒙捧着凉透了的茶水,轻轻勾了下唇角,似哭似笑。 为什么呢,为什么那么善良聪慧的女子,命途却那般坎坷,总是不能与家人团圆呢? 当年的小仙子心思纯净,对人对事怀着怜悯与正义,她到底是怎么一步步成为了邪教的圣母? 赵长蒙想不通,只觉得宿命对他的小仙子不公极了。 他低头握了握手,心说姓陆的莽夫当年塞闺女进来的时候,有句话倒是没说错: “她没死,但她可能会需要一个公道,需要一个能制裁恶人的人。我希望你能把我闺女培养成这个人。” 第179章 拨开迷雾 陆九万匆匆赶回值房翻出审问郑康安的卷宗,草草扫了几眼,露出了窥破玄机的笑容。 她拿上卷宗,叫上程心念,再次往大牢走去,准备提审郑康安。 程心念一边走路一边翻郑越之死案的卷宗,小声感慨:“人入了邪教,变化可真大啊!” “是啊,原本多和谐的祖孙俩,全给邪教给毁了。”陆九万突然注意到姑娘脸部似乎跟往常不太一样,不由奇道,“怎么感觉,你比之前好看了?” 这话实在太直白了,直白得程心念想笑:“是梁女官,她说我的妆容瞧着跟性情不符,教了我一个新手法。”她指了指脸颊,“我原先眉眼跟侧脸画得不太协调,显得跟不是一张脸似的。” 陆九万不太懂这个,她瞧来瞧去,没瞧出道道来,迟疑:“好像是协调了许多,比你以前自己琢磨得更适合你。” “不是自己琢磨的。”程心念笑眯眯地道,“是姨母教的。不过她素来喜欢眼尾往上挑,说显得风情万种。可能是没考虑到我的年龄!” “这样挺好的。”陆九万对她那好姨母实在喜欢不起来,敷衍了几句,大牢就到了。 郑康安毕竟是自卫,他的罪名轻重端看郑越的身份,所以陆九万特地吩咐人不要为难他,是以,眼下人虽有点萎靡消瘦,倒没受什么伤。 陆九万没让他跪,温声道:“郑康安,关于你爷爷,本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郑康安并不傻,只是让郑越养得有些天真,此时一见陆九万的态度,就知道自己可能没事了——但他还是很难过, 陆九万看着他,心下叹息,这孩子是真不错,就是忒倒霉了点。不过沾上邪教的,有几个不倒霉呢? 她再次扫了眼卷宗,看程心念已经提笔蘸墨,做好了准备,便简单概括道:“咱们来捋一下,你七月初十白日,陪同郑越去红莲寺上香,误打误撞听到了他与邪教信徒的对话。当晚你想毁掉陛下的闲章时,被你爷爷发现,发生了争吵,对不对?” “对。”郑康安点点头。 “本官第一个问题,你平常跟着他去上香么?” 郑康安摇摇头:“我不信这个,爷爷从未要求过。只偶尔我看地方偏僻,怕不安全,会跟着去。” “那七月初十去红莲寺,是你自个儿想跟着的,还是郑越的意思?” 郑康安想了一想,不太确定:“都有?爷爷之前中过暑,我不放心,司礼监王公公也不放心,所以最近两三个月里,我一般会跟着,实在没空的话,也会叮嘱随行人员上点心。” 这倒是跟王棠的说辞对上了。 “那天在红莲寺的居士寮房,你有看见跟郑公公对话的邪教信徒么?” “没有。”郑康安回答得很干脆,“我当时是在门外偷听的。” 陆九万再次确定:“也就是说,你并没有看到有人走进那间屋子,也没看到有人走出来,对不对?” 郑康安迟疑着点点头。 陆九万心里基本有了数:“那你爷爷与邪教教徒有没有同时开口的情况?就是同一时间,屋子里有两个人的说话声。” 郑康安茫然地摇摇头,他实在不能理解女千户的目的。 陆九万欲言又止,抿了抿唇:“当晚你俩发生争吵后,那盒印章,由谁保存?” “由我爷爷保存。”郑康安微微拧起了眉,有些急切,“但是,但是爷爷去世后,我检查过,印章一枚没少。我从爷爷房间偷出来多少,最后就还是多少,已经全部交给唐副千户了。” “你确定?” “确定!”郑康安心知给邪教送陛下印章的罪名太重,他极力证明,“我一枚一枚检查的,没有少!” 这可就有意思了。 不是郑越给的,那么诓骗宋联东的手谕,又是怎么回事? “那他是什么时候对你下手的?” 郑康安瞬间沉寂下来,他低下头,神情落寞,隔了一会儿才小声道:“第二天上午。” “王文和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快。”郑康安想了想,有些难过地道,“当时爷爷满头血,我吓坏了,想冲出去找人施救,但是爷爷拉住了我,他,他力气很大,不让我走。”说着,少年抽泣了下,之前因害怕忽略的细节,此刻反而清晰了起来,“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不像愤怒,倒像是,像是……” “不舍?” “对,还有点遗憾。”郑康安抹了把泪,接着道,“后来王文和就来了。他经常来看爷爷,跟爷爷挺熟的。他问我发生了什么,然后帮我把爷爷的遗体处理好,擦干净了地上的血,对外宣称是寿终正寝。” 陆九万无意识地屈起手指敲打着桌面,如果王文和没有出现,那么郑氏祖孙的矛盾当时就会摊到明面上来。凭郑越的身份,陛下不可能不过问。郑康安慌乱之下,必会老实交代郑越与长兴教的联系。 以嘉善帝的性情,肯定要严查长兴教,如此一来,即便没有哈森插那一脚,萧太妃亦无法照原计划在七月中旬带走通明石。 陆九万沉默了许久,直到郑康安心慌慌地不断瞄她,才缓缓地问:“从你意图销毁印章,到你爷爷杀你未遂,这期间王文和或者其他什么人,来找过郑公公么?” “没有。”郑康安回答得斩钉截铁,“爷爷怕我对外声张,把我关了起来。他就在院子里守着,没离开过。” 也就是说,印章并不是从红莲寺回来后,郑越才送出去的。 下一瞬,陆九万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会口技么?” 郑康安摇摇头。 “那你,见过郑越表演口技么?” 郑康安回忆了下,不确定地道:“小时候似乎见过,爷爷有时候会学狮子老虎鸟雀叫声,就,逗小孩子嘛!这个算么?” 长久以来的疑惑得到解决,陆九万却高兴不起来,反而心头沉甸甸的。 她预感郑氏祖孙的案子,最后的走向可能会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陆九万伸手要了讯问记录瞧了眼,让郑康安签字画押,便放他回牢房了。 郑康安行至门口,突然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问:“陆千户,我爷爷,是不是并非坏人?” 陆九万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她想说,傻孩子,郑越若非坏人,你就要担这个杀人罪名了。 可她看着少年期待的目光,只是含含糊糊地道:“还在查,你安心在牢里待着,不要心急。” 郑康安眸中划过一抹惊喜,他转身离开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可真傻啊! 陆九万撑着下巴,翻阅两份讯问记录,觉得这事儿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郑越,在七月初十白天去了红莲寺,与晚间回寺的知慧恰好错开,却用自己的口技绝活给孙子郑康安演了出好戏,让他以为自己在跟邪教信徒对话。 事实上,当时居士寮房确实只他一人。 所谓的对话,均出自郑越一人之口。 而对话中“神主将至京城”以及“交付印信”,这两个重要信息,则通过郑康安之口告知了负责此案的白泽卫。 手谕上的印章,如果真出自郑越之手,那么应当是在七月初十红莲寺之行前,郑越就将它交给了长兴教。 所谓的对话,其实是郑越在向陛下示警! 若是没有哈森和白玉京扰乱线索,想来事情早已爆发了出来。 而郑越的死亡……是不是也在他的算计之中呢? 不,郑越死前,眼神带着遗憾,那可能是个意外! 郑越杀郑康安,不是为了灭口,而是为了撇清干系,不想连累孙子!但是郑康安误以为真,并且在情急之下进行了反击。 仅一击,就要了郑越的性命。 所以,郑越才死死拉住郑康安,不让他找人施救——他怕害孙子背上杀人罪名。 老人临死前,尽最大的力量,保护了孙子。 第180章 鸡鸣狗盗 陆九万呆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带着程心念离开了大牢。 外面的气息清新凉爽,带着秋日特有的香气,显得自然舒适,与大牢内的污浊潮湿完全是两样。 不,也不全是污浊。 如果关于郑越的猜测为真,那么郑氏祖孙的案子性质就彻底变了。 爷爷为了孙子,顶着巨大压力,设计了一段矛盾冲突,既向陛下示了警,又将孙子塑造成了被迫害的可怜虫;而孙子为了爷爷的家人,听信王文和的“点拨”,情愿背上杀人罪名受重处。 如果没有郑钱花恰好进京,王文和的计策真的成功了。 可是,北安门失火又是怎么回事? 是意外还是…… 不,长兴教当时即便伪造了手谕,也不能保证一定能将通明石带出皇城。 陆九万眨了眨眼,长兴教真是好打算,不放过任何一点可利用的。他们大约是以郑越之死为契机,做了两手准备,若是能顺利带石出城最好,若是不能,则通过郑越的棺椁捎带通明石。 这顺势而为、合情合理的安排,十有八九是出自知器萧太妃之手。 真不愧是长兴教的智囊,反应是真及时!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郑越真对长兴教那么忠心,他为何不许郑康安信教呢?要知道,沉溺于邪教之人,一般首先要拉的就是身边人。 或者,郑越也跟陶盛凌一样,是有把柄落在了长兴教手里,本身并不信教;抑或是他虽然身在教中,却了解其教义,慢慢走了出来? 这都是有可能的。 而最让人疑惑的是,郑越保全郑康安的一番操作,几乎是站在了长兴教对立面,只差明着告诉大家长兴教图谋不轨了。 这可不是一个忠实信徒会做的事情。 陆九万思来想去想不明白,总觉得燕几图还差了点几块才能完整。 她琢磨着赶回值房,让人从严开那里叫来了白玉京:“问你件事儿,汝阳侯府,尤其是孙逸昭身边,有没有出现过瞎眼美妇?” “瞎眼美妇?”白玉京想了想,摇头,“汝阳侯府内宅我不了解,孙二虎身边……至少我没见过。不过也说不准,他这人混账是混账了点,但是滥好心,就街上看见卖艺的老人,比如正阳门拉胡琴的,甭管拉得好不好听,哪怕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他也会给点碎银子。” 陆九万好奇地问:“那要是只拿个破碗就上呢?” 白玉京忍不住笑:“那他可能会打人。好手好脚的,干啥不好,就会骗大爷的钱!嗯,原话。” 这还是个有准则的混账!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白玉京打听,“是汝阳侯府那边有新线索?” “啊,算是!”陆九万点点头,“陶家的管事交代,陶盛凌一直在留心孙逸昭,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白玉京思来想去想不通,嘟囔:“留心他作甚,总不会孙二虎不是汝阳侯的种?” 说到汝阳侯的种,陆九万突然想起了如意,进而想起如意夜里遇贼人的事情,当时怎么描述来着,神出鬼没,走路几乎没声? 这个描述……仿佛在哪里听过。 陆九万苦思冥想,忽而一拍脑袋,这不就是关于“轻功”的描述么? 轻功嘛,起跳轻盈,落地轻盈,还跳得高。 难道这个小贼会轻功? 陆九万皱着眉走来走去,总觉得自己摸到了什么,却又错过了。 对了,老赵早上才说了武康伯会轻功,可是堂堂伯爷,总不至于干鸡鸣狗盗之事? “鸡鸣狗盗,鸡鸣狗盗……”陆九万渐渐直了眼,也不是不太可能,鸡鸣狗盗虽不上台面,但要看被服务的对象是谁,要看用在什么地方。 假设武康伯也与长兴教有联系,那么关键时刻用轻功去偷《集韵》,不是不可能。 那套《集韵》里,八成有重要信息,比如白玉京他们至今没研究出来的文字组合顺序。 凡事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嘛! 如意说小贼最后在安富坊边缘消失了,看方向是往西,武康伯府也在安富坊边缘,为何不能是武康伯发现有人看见他后,就先出了安富坊,绕一圈再回家呢? 不过倘若真是武康伯偷的,那这乐子可就大了。要知道他儿子杨骏才被长兴教要挟过,他儿子的表妹至今都没能摆脱长兴教的纠缠。 陆九万险些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可是很快,她笑容缓缓收敛,目光渐渐变得恐怖。 她怎么就忘了,一个地方反复出现蚂蚁,附近要么有甜食,要么有蚁窝。 程心念和杨骏先后让长兴教盯上,兴许不是意外。 陆九万突然想起长兴教跟杨骏联络的那人,据杨骏说他并没有被追踪的迹象,可是那人总是能在程心念住处附近堵住他,并对他了若指掌。杨骏也提到过,此人来无影去无踪,且曹敏修的人是在安富坊追丢的人。 再加上此人沙哑的嗓音,武康伯口技的绝活……他并不是不能伪装成另一个人欺哄儿子。 要知道,这年头当爹的很少能耐下心来教育孩子,尤其是对庶子,一般父子对话就是公事公办的口吻。以杨骏一心向学的性子,未必了解他老子。 当然,他或许只是向长兴教提供了儿子的行踪。 总之,越来越多的细节在昭示着武康伯有问题。 陆九万忽而觉得浑身发冷,如果武康伯是长兴教的人,陶盛凌痴恋庄太妃之事,很可能就是因着他介绍的那批工匠暴露的;而陶盛凌与程心念的第一次见面,又是谁安排的呢? 另外,程心念那不适合自己的妆容,真的是杨骏生母学艺不精所致么? 还是说是为了凸显她与庄太妃的相似之处? 赵长蒙的话蓦然浮上心头: “她的侧脸,尤其是左脸,很像年轻时的庄妃。如果没有那道疤,稍微修饰下,从侧面看应当有个六七成相似。不过庄妃眉眼偏秾艳,她却过于清淡,甚至有几分小家子气,所以转正了脸,便不像了。” 陆九万闭了闭眼,怪不得陶盛凌一心认定是程心念勾引自己,如果这一切都在武康伯的算计内,那么从陶盛凌之眼看,的确有着刻意痕迹。 当然,更多的原因则是狗男人多疑兼傲慢。 这里头唯一无辜的只有程心念。 第181章 时势造英雄 白玉京将孙逸昭周围的人想了一遍,都没发现什么瞎眼美妇,此事只能暂时搁置。 陆九万叫他过来其实还有一个目的:“你读过萧太妃的诗文么?” “读过啊,毕竟自古出名的才女就那么多,又难得是咱京中人。”白玉京笑道,“就算本着支持老乡之心,我也得瞧瞧啊!” 陆九万点点头,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你觉得,她写得怎么样?” 白玉京不太明白,以眼神示意她说得详细些。 “就是,最近不止一个人跟我提起萧太妃,有的人认为写得极好,有的人认为名不副实,你也知道的,我不爱看这些东西,所以,需要找点公正的评价。” 白玉京吃了一惊:“萧太妃该不会也卷进里头来了?”看陆九万露出不赞同的目光,他立即抬手在嘴上虚虚一划,做了个闭嘴的动作,思索了会儿,他沉吟着道,“其实一篇文章好不好,你用不同的标准去评价,得出的结论也是不同的。” 看陆九万有倾听的意思,他干脆拉了椅子,示意她坐下慢慢说:“比如说,古文讲究平实质朴,骈文讲究典雅华丽,各有各的优缺点。但是某些时候,掌握话语权的文人推崇古文,那么写古文的人就容易出名,世人便追求平实质朴;而骈文,则被斥为辞藻华丽,内容空洞。反之,骈文大行其道之时,写古文的便比较吃亏。” “那萧太妃?” “她正是平实质朴的那波人。”白玉京解释,“何况在我看来,萧太妃的优势不在写文,而在思辨。她本身遣词造句未必多优秀,甚至可以说是,平庸。但是其文其理讲究层层递进,深入浅出,她有自己的思想在,对世事有着非同一般的洞明,这是非常难得的。如果这个人还是未出阁的女子,那就更罕见了。” “你是说,她其实长于思辨,拙于写文?”陆九万试着去理解,“那她当时的思想,在你看来,是个什么水准?拿科举来类比的话。” “科举主要是默写以及作文,讲究格式和对仗,萧太妃如果参加的话,是非常吃亏的。她之才,不亚于一府之长。” 陆九万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就算萧太妃参加了科举,她也没把握杀进一甲?” “不是没把握,是根本没可能。”白玉京告知她一个残酷事实,“当年接连几届考官都更喜欢辞藻华丽,文风灵动的文。” “怎么会这样?”陆九万不能理解,“那文风质朴的岂不是,不太容易出头?好歹一届一换。” 白玉京叹了口气:“因为先帝喜欢,上行下效罢了。” 陆九万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 先帝这个人,你说他昏,他还真不昏,大部分时候甚至可以说是英明神武。他饱受非议的地方有两处,一个是性喜奢华,另一个则是优柔寡断。一个帝王,一旦沾了这两样,在文武百官看来便是罪大恶极,乃扶不起的阿斗。 赵长蒙对此总结是,他只是犯了普通人会犯的错误罢了,说到底,是庸,对朝政有心无力,对家庭习惯了和稀泥,对百官采取的对抗手段是不上朝。 先帝一辈子活得挺矛盾的。他悲催之处在于他分得清对错,但他又清醒地知道他不想照着正确的做。比方说钟岳,骂他骂得狗血淋头,但凡换个脾气大的帝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下狱再说。先帝不,人家擦干净唾沫,客客气气把钟岳调到外地去,来个眼不见为净。 因为他觉得钟岳骂得对,他的确对庄妃爱重过甚,可他就是不想放手。 怎么说呢,用话本里的说法就是,清醒着堕落。 拐回正题,陆九万乱七八糟琢磨了会儿,提出一个假设:“如果有个江南大儒随便指着一篇文夸好,能不能把此人捧起来?” “额,这个,不是没可能,但是这种事也得看时运。”白玉京不太确定,话音刚落,他陡然反应过来,“你怀疑萧太妃的文名是找人捧起来的?第一个夸她的大儒是,托?” “我没这么说。”陆九万翻脸不认账,“这是你自个儿说的。” 白玉京让她倒打一耙的操作给搞蒙了,好半晌才喟叹:“云青,我发现你有时候也挺,嗯,会变通的。” 陆九万撑不住笑:“你知道你想说另一个词。” 白玉京语气深沉:“心知肚明,咱就不用明说了,我还不想挨揍。” “彼此彼此白公爷,就跟您单纯如小白兔一样。”陆九万给他倒了杯水,示意他喝了滚蛋。 白玉京从善如流一口闷,起身走到门口,还是没忍住,扶着门框回头:“云青,你真无耻。”俄而,他又笑道,“不过我喜欢。” 天光艳艳,两人齐齐笑了开来。 无耻这个词,分明不是个好词,然而这一刻,两人却感受到心照不宣的快乐,大约是有种发现对方人模狗样背后也有着跟自己一样的小心思。他们有着那么多差异,无论是家世还是性情,甚至连对人对事的观念都截然相反,但偏偏是他们凑成了一对,一直在磕磕绊绊试图互相迁就着往前走,搭伴走过一段看不到未来的歧途。 他们甘之若饴。 白玉京想,他大概一辈子都遇不到这么合眼缘合心意的姑娘了。 清风送来桂花香气,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姑娘,突然想给她一份安定。他说:“云青,说点认真的,之前咱们住过的那处小院,回头我让人改到你名下,你抽空去趟衙门签个字。” “不用,那太贵重了!” “嗨,藏身之处,就讲究一个隐秘。你说那么多人都知道了,这处小院在我名下算是作废了。你若不收,我也得挂出去卖。留着呗,就当是,咱俩的美好回忆,对?”白玉京努力说得轻描淡写,可最后还是泄出一丝伤感。 薛谅是横在两人心头的一根刺,悬在两人头顶的一柄刀,两人不知道意外与欢喜谁先降临,素日相处中,不约而同选择了逃避。 可问题依然在的,他们总要面对。 陆九万望着他,提起一抹有些难过的笑,没说接,也没说不接。 第182章 今昔对比 快吃午饭的时候,易总旗汗流浃背地冲了进来:“花氏出现了!” 自映雪寺起火后,此女就跟凭空消失了似的,不见踪影。一般来说,逃亡之人觉得最安心的地方是家,而偏偏官府必然会布控的地方也是他们的家。这就很神奇,没有经验的逃犯,用这招一抓一个准。 不过花氏的情况有所差别。 “您都猜不到花氏是怎么暴露的。”易总旗手扶膝盖,喘着气“呸”了声,“邓侍郎真够渣的!他经不住花氏吹枕边风,把私房钱全交给了这女人。映雪寺一起火,花氏觉得自个儿可能暴露了,担心连累儿子前途,就想偷偷回乡。可是这得有盘缠啊!” 易总旗猛拍巴掌,“她就拿着文契去钱肆取钱。钱肆惯来只认文契不认人,偏生邓夫人最近在跟邓侍郎闹和离,这家财总得分,邓夫人知道他有小金库,特地让人跟各大钱肆打了招呼,这不就,逮住了么!邓夫人带着一堆护院婆子,将花氏堵了个正着,以偷窃的罪名,把人送县衙了。” 陆九万心情复杂,委实不知该如何评价,她叹了口气:“现在人呢?” 易总旗指指外头:“在县衙呢,我回来找您走个程序,好去提人。” 大热天的,易总旗干劲十足地又跑了趟,如愿提回了花氏。 陆九万细细打量她,不愧是邓侍郎的白月光,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年轻时应当是小家碧玉那挂,走的是解语花的路子。 花氏躲躲藏藏两三日,刚又被邓夫人的婆子扇了一巴掌,人有点狼狈,半边脸颊都肿了起来,整个人带着楚楚可怜的味道。 陆九万心说,这不就是程心念原先走的路子么?是不是偷腥的男人都爱这套? 花氏惶惶不安,低着头不敢说话,还是易总旗呵斥了声,方慌慌张张跪了下来。 陆九万让人将她带去审讯室,叫上程心念开审。 程心念进白泽卫前,已经做好了辛苦的准备,但她没想到陆九万的千户所居然这么拼,昨晚审完,今天又审,整个不闲着。她欲言又止,直觉自个儿跳了个大坑,偏这坑还是她自个儿美滋滋跳进来的。 陆九万琢磨着有些话不适合男人在场,便只留了程心念记录。她望着明显松了口气的花氏,冷声问:“花氏,这两日去哪儿了,你躲什么?” 花氏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瑟瑟发抖:“我,我就是,感觉最近让人盯上了,害怕,不敢回家。” “你自己发现的?” 她慌乱地抬头瞄了眼陆九万,又飞快低下了头,嗓音轻柔凄婉:“寡妇门前是非多,奴家,奴家这些年没少被人指指点点,是以,有些风声鹤唳。” 陆九万乐了:“哟,还知道风声鹤唳,读过书?” 花氏点点头,小声道:“从前在乡下念过,只识得几个字罢了。” 陆九万想了想,觉得还是得循序渐进:“你跟邓侍郎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从小就认识。”花氏神情委屈,“奴家没想拆散邓大哥夫妻俩,可当年真的是我先跟邓大哥熟识的,他当年亲口承诺会娶我。可谁知,邓夫人家仗势欺人,榜下捉婿,奴家,奴家……” 说着说着,花氏哀哀戚戚地微偏螓首,泪珠滚滚而落。 程心念露出不忍卒视的眼神,她想起了两三年前的自己,只觉得浑身难受,尴尬得想抠出一间地牢把自个儿关进去。 “榜下捉婿。”陆九万嘴角抽了抽,不得不解释了下,“掐着放榜抢女婿,这是宋代的风俗,咱大燕没那么夸张。” 花氏抬起盈盈泪眼望向陆九万:“可邓大哥就是这么跟奴家讲的。” 程心念扶额,头一次觉得以前的自己挺讨明白人嫌的。 陆九万眼角余光瞥到她的脸色,稍稍一想就清楚了她的心思,忍着笑小声安慰:“没事,谁年轻时没犯过蠢,你看这个,都进来了还装着呢!” “我可真是谢谢您了。”程心念有气无力地提笔蘸墨,“谢您当年不揍之恩,” 陆九万不想在男女关系上纠缠,直接跳过这节,问:“花氏,孙连生是谁的孩子?” 吐出“孙连生”的名字,陆九万忽而一愣,孙连生,“生”?! 等等,谁说长兴教的“未知生”,一定是首字? 难不成真正入了长兴教的是孙连生? 花氏脸色一僵,想要说点似是而非的话,却被陆九万打断了:“你可想好,所言不实,罪加一等。” 花氏呼吸一滞。 陆九万淡淡诈她:“你儿子,原本不叫孙连生?至少这个‘生’字,是别人取的。” 花氏陡然脸色惨白,整个人都有点摇晃。她仓皇地低下头,试图遮掩慌乱的神情,可微微颤抖的削肩,还是暴露了她的恐惧。 陆九万点点头:“让我来猜猜,是长兴教的贵人,对不对?” 花氏头埋得更深了,下巴几乎杵到胸口上去。 “你是什么辈分?” 花氏偷偷抬起头,眼眸里写满了茫然。 于是,陆九万明白了,她顶多是长兴教的外围,甚而只是一个贪图富贵的女人。 “你与邓侍郎重新联系上,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长兴教的意思?” 花氏紧张地攥紧衣角,小声含糊道:“都是巧合。我没想打扰邓大哥的生活。” 典型的不见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 陆九万双臂抱肩,提醒她:“你可想好,邓侍郎夫妇在闹和离,以邓夫人娘家的势力,势必要让他把家财吐个干净。而你,与长兴教不清不楚,若不老实交代,怕是你儿子前途尽毁,邓侍郎也没那闲工夫,更没那能力捞你们娘俩。” 花氏脸色刷然雪白,陡然意识到若是拖久了,邓侍郎仕途有损,怕是会恨上自己,更别提施以援手了。 她牙齿咯咯作响,恐惧攫住她的心脏,令她透不过气来。 “你也别指望长兴教的人救你。你算什么,一个小卒子,那天映雪寺着火你也看到了,我们抓了一串人回来,哪个都比你重要。喏,现在还在牢里受刑呢!” 花氏崩溃地伏在了地上,哀哀痛哭起来,再也没了方才的矫揉造作。 第183章 有所求 “我恨魏淑芬!” 花氏哭得涕泪连连,“当年若不是她,邓大哥也不会离我而去,我也不会嫁给一个死了老婆的行商!士农工商,凭什么她可以从我手里夺走新科进士,我却只能服从她的安排?如果不是她,如今风风光光的侍郎夫人应该是我,是我——” 花氏语气悲愤,哭得歇斯底里,“凭什么我送水送饭,培养了那么多年感情的男人,一朝发达,就归了她?凭什么啊!” 不甘不忿如同毒药,日日夜夜蚕食着花氏的内心,终于有一天,行商死了,她解脱了。 然而麻烦接踵而来。行商留下的生意她半点不懂,由着管事糊弄了半年,眼瞧着亏损愈发严重,她当机立断,处理了所有存货、铺子和伙计,拿着钱过起了快活日子。 她手头从未如此阔绰过,她以为她能挥霍好久,可是儿子读书费钱,开始参加科举后,请名师、凑路费、买书买时文,样样都要花钱,日子渐渐变得拮据。 花氏什么都不会,殷实日子过久了,她也不愿上街寻找营生,反倒开始痴迷算命求卦,想知道自个儿什么时候才能享清福。算卦的为了赚钱,总要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糊弄她,比方说她命里大富大贵,本是享福的命,但是有什么妨住了她,需要做场法事云云。 花氏信了,并坚定认为是魏淑芬妨了她,抢走了她的福分。 压抑多年的怨愤再次上涌,花氏再去寻能人异士时,改了诉求——她想诅咒魏淑芬不得好死。 不巧,她找的能人是长兴教的。 信邪教的,归根结底,不过是“有所求”仨字。 花氏的诉求引起了长兴教的兴趣,他们商议后,决定引诱花氏入教,并安排人教她行走坐卧,教她如何哭得让男人心疼。 “也就是说,你此次入京,确实是冲着邓侍郎而来。”审讯室里,陆九万笃定地道,“孙连生什么时候入的教?” “他没有!”花氏慌慌张张抬起头来,强调,“我儿子他什么都不知道!名字是我做主改的,我讨厌孙连富那个带着铜臭气的名字。” 铜臭气。 陆九万生生给气笑了,行商满身铜臭气,一心攀附权贵的邓侍郎又算什么呢? 花氏认为没有魏淑芬,侍郎夫人就会是自己;但事实上,若没有魏淑芬,邓侍郎现在根本做不到侍郎。 “花氏,长兴教都让你做了什么?” 花氏有些难以启齿:“就,就,嗨,不就是,男女之间那点儿事嘛!他对我旧情难忘,我俩遇上,可不就,干柴烈火,烧,烧起来了嘛!” “除此之外呢?” 花氏茫然望向她。 陆九万叹了口气,觉得沟通起来真费劲:“长兴教有没有问过邓侍郎的行踪,以及他官署里的事情?” 花氏露出了不太自然的神情,一迭声地道:“没有没有,他们只让我帮忙传教,说要助大家脱离苦海!” 她答得太快,反而显得心虚。 陆九万没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她,直到她自己承受不住,狼狈地低下了头。 也许花氏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起到了什么作用。在长兴教看来,这应当是枚打入户部的好棋子。 至于邓夫人会不会伤心难过,谁管呢,所有的人与事都要给神教让路。 “花氏,你知道泄露朝廷机密是什么罪名么?”陆九万无悲无喜望着她,淡淡道,“邓侍郎的正室夫人都不敢这么做,哪怕有家族护着,也少不了判刑。更何况是你,一个外室。你连赎刑的机会都没有。” 这句话正正戳中花氏最深处的自卑,她豁然抬头,语气泄出一丝激烈:“她有什么?要不是有个好爹,她有什么?!邓大哥入朝为官那么多年,位子不上不下,赵家也不说给活动活动,邓大哥娶她有什么用!我好歹能帮他更进一步!” “哦?”陆九万轻笑,语声轻蔑,“我不信,你一个寡妇……” “我不行,可是长兴教行!”花氏倔强又得意,“他们答应过我,只要我能拴住邓大哥的心,就能让邓大哥成为户部尚书的备选!” 约莫是压抑的时间太久,尽管花氏明白不能说,依然让陆九万刺激得炫耀起了自己的能力。 程心念露出看蠢货的眼神,户部侍郎再进一步,可就是户部尚书了,那根本不是走关系就能当的。换句话说,如果长兴教能搞定一部之长的认命,这破教对朝廷的渗透到底达到了何等恐怖的地步? “哦?长兴教用一个尚书之位,要换的仅是你俩你侬我侬忒煞情多?”陆九万笑吟吟地问,“这话你信么?” 花氏不想说,可是陆九万眼中的质疑与戏谑却让她不吐不快:“他们,他们想让我拉邓大哥入教。我,我还没成功。” 可是这些话已然透露了足够的信息。 长兴教对邓侍郎是诱之以情,拉之以利,能做到侍郎之位的不是蠢货,想让他入彀,怕是得给出点实际利益。只要白泽卫查一查户部近来的职位变动,以及尚书备选名单,约莫就能确定双方合作进行到哪一步了。 “似你这般的女子,长兴教有多少?”陆九万怕她不理解,解释道,“就是,跟目标对象有情,或者跟别人初恋长得像的女子。” 花氏露出了难堪的神情,她撇开了脸,有些生硬地道:“奴家不知,奴家只是个小卒子。” “未来户部尚书的外室,可不是小卒子。”陆九万语含讽刺,“可惜啊,邓夫人若因此和离,京师沸沸扬扬,邓侍郎爱惜名声,定然不会大大方方娶你。花氏,你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啦!” “不可能!邓大哥一定会娶我的!”花氏豁然抬头,攥紧了衣袖,“他说过,说过要与我再续前情,白头偕老的!” 陆九万笑了笑,毫不客气戳破她的幻想:“他能抛弃一次,就能抛弃第二次。他多年前为了仕途,就能先让你做外室,而后坐视你被强行嫁给外地行商;如今他已是户部侍郎,功成名就,牵绊更多,你觉得他舍得么?他若敢娶你过门,御史言官不往死里弹劾才怪!” 花氏呼吸微顿,旧日的挣扎绝望涌上心头,她茫然四顾,时而觉得陆九万说得有道理,时而又认为邓大哥不可能再次放弃她,怀疑与恐惧逐渐蔓延全身,她眼中不由流露出了脆弱。 第184章 权利与权力 陆九万没继续审,而是让人将花氏押入牢房“冷静”后,照程序拘传邓侍郎与孙连生。 等待的功夫,陆九万和程心念聊了聊。 程心念一俟花氏离开,便迫不及待地问:“我那时是不是非常讨人厌?” “有点。”陆九万想了想,实话实说,“不过这不怪你,你的生活经历造就了你的性格和追求,想要过得好一点没有错,你错就错在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程心念神情沮丧,抠着手指说不出话来。 “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学不会从你的立场思考问题。”陆九万笑道,“我顺风顺水惯了,又有一技之长,所以难免把一切成就归结为个人能力,并觉得深闺女子受压迫是因为她们思想保守。” 程心念不由抬起头来,迷茫地问:“难道不是么?” “不是的。”陆九万认真地跟她分析,“后来我接触的多了,才发现我等能读书识字,能走出家门的女子,其实是非常幸运的。很多女子生来就没有读书的权利,她们或是家境贫寒,读不起书;或是家中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愿意送她们读书,总之不是所有人都能靠自己明理。她们所接受的思想,是身边人灌输给她们的。” 程心念颤了颤,想到了一直教她拴住男人心的姨母。 其实姨母不坏,甚至非常疼她,只是姨母的眼界和地位决定了她能教的只有这些。 这怪不了姨母。 “可是,可是很多才女,最后也……”程心念支支吾吾地道,“大家族的小娘子,总该是好生读过书的?那为何,她们没有参加科举呢?” 陆九万露出了无奈地神情:“好姑娘,男子二十成年,女子十五就成年。但是大部分参加科举院试的童生,少说也得十几岁了?这个年纪……已经到了女子谈婚论嫁的年纪。”顿了顿,她低声叹息,“更何况,参加科举的要五人联保,仅这一条,就卡死了无数女子的出路。你说,这些未出阁的姑娘,要怎么找考生作保,才不会被人说三道四呢?” 程心念悚然一惊,丝丝缕缕的恐惧萦上心头。 “女官少,是女子不行么?不是的,是世人给她们的机会太少了。”陆九万喟叹道,“就算她们侥幸参加了科举,在考官全是男人的情况下,要怎样保证公平呢?不说男女,你就说各省进士名额,你没发现么,哪一个地方出了首辅,那个地方的进士就会突然增多。是他们才学比其他地方好么?不是,是因为他们朝中有人保驾护航。” 程心念隐隐约约意识到她想说什么。 “在没有权的情况下,妄谈自由与追求,都是扯犊子。”陆九万如是说,“朝中无人,女子读再多,做再多,最终只是让自己嫁得好一点,或者徒为男人做嫁衣。” 程心念心神震撼,她没想到她鼓起勇气踏出的这一步,是许多女子一辈子都没机会踏出的——因为她们的腿早被打折了。 “所以我一直觉得梁女官是个很厉害的女子,她给了很多女子希望。”陆九万软了口气,“女官的数量,是要靠时间积累的,从无到有,需要一个过程。大家得给女子一个读出来的机会,而不是现在就凭男女官的数量差别来嘲讽女子读书不行。” 程心念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喃喃:“那,我们这一代,能看到女子自由选择人生吗?” 陆九万歪头想了想,不确定地道:“会的?” 一个规则,在秩序建立之初是最好确定的,待秩序运行过一段时日后,再想改,难了。 大燕立国之初,有镇国公主与红衣军热心推动,都没能将争取来的权利和权力落实下来,她们如今还能将一纸空文转化为实际么? 陆九万其实挺不看好的,不说别的,单是一个赎刑就受到了士大夫阶层的保护,至今没有废除;那么挑战了所有男性权力的女官,真的能大批存在么? 陆九万吃过午饭后,邓侍郎与孙连生也到了。 陆九万琢磨了一下,决定给予官员充分的尊重,让人将他们分先后带去了二堂。 她先见了邓侍郎,让人将花氏和孙连生分别安顿在门两侧走廊里。这样邓侍郎看不见他们,他们却可以听到邓侍郎说了什么。 陆九万对邓侍郎的印象是贪权、多情且凉薄,小心思过多,还略微有点优柔寡断。所以她笃定邓侍郎在关键时刻会将责任推到花氏母子身上。 事实证明,陆九万还高估了他。 不用关键问题,上来没几句话,人家就开始表演甩锅了。 “和离?不不不,我与夫人只是生了些许误会,让外人看了笑话。待澄清误会,我们还是要一起过日子的!” “连生自然是花氏与她丈夫的孩子,怎么会是我的呢?我与花氏,只有同乡情谊。我是瞧她如今没了丈夫,生活艰难,才私底下贴补她一把,谁成想让夫人误会了!” “长兴教?嗨哟,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等读圣贤书之人,怎会信这!什么尚书,无稽之谈,纯属妇人夸口罢了!” “我与花氏?她是这么说的?嗨,这女子怎地如此不检点!她这是自个儿摊上事了,怕解释不清,才扯了我出来。你说她这又何必呢,就算看在同乡之谊上,只要她真个无辜,我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嘛!真是多此一举!” 门外,花氏越听越气,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她不顾对面孙连生拼命摇头,怒气勃发之下,一撸袖子,冲了进去:“姓邓的,你说谁不检点?!是谁三杯狗尿下肚,就管不住自个儿?这会儿你一退六二五了,早干嘛去了?同乡之谊是,你别忘了你当年进京参加会试,还是我家借给你的盘缠!我家是钱多烧的么,连箱笼都给你准备好了,那是为了同乡么?呸,那是为了女婿!” 邓侍郎脸色铁青,孙连生终于摆脱阻拦抢了进来,拖着花氏就要往外走。 可是已然晚了,花氏已经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第185章 分崩离析 “你你你,你这妇人,好生泼野!” 邓侍郎踉跄起身,戟指着花氏频频使眼色,“你说你这般闹,传扬出去,让你儿子如何在官场上立足?还不得让同僚指着脊梁骨骂!” 程心念笔尖一顿,转首看陆九万,怀疑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陆九万肯定了她的想法,比了个“威胁”的口型。 而最能感同身受的花氏犹如冷水淋头,瞬间冷静下来,只还是气怒交加,冷冷瞪着邓侍郎,恨不得生啖其肉。 孙连生其实也怨气冲天,但他知道不能再让母亲说下去了,连忙扶着她要出去。 然而,看热闹的陆九万慢悠悠来了句:“花氏,邓夫人告你偷窃邓家财产,那张文契,便是罪证。按《大燕律》,偷窃应判……” “我给的!”邓侍郎连忙揽下这茬,“底层小官向来举步维艰,我看他们母子在京中生活艰难,本着同乡情谊,特地贴补她的。” “呀,可是他们母子俩是长兴教的啊!花氏已经招啦!”陆九万语气夸张,“邓侍郎,您这是,襄助邪教呀!” 邓侍郎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孙连生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母亲,眼里带着怪责。 陆九万微笑道:“邓侍郎,您今儿个,怕是得在敝司过夜了。” 邓侍郎还要再说什么,却见女千户笑吟吟地拍了拍文卷,“花氏可交代了不少东西,您确定不想一一反驳?” 邓侍郎攸然转头怒视花氏,眼里带着明晃晃的恨铁不成钢。 花氏打了个寒颤,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并不是可以托付终身之人。 陆九万命人将三人分开看守后,却没去讯问邓侍郎,反而继续跟花氏死磕。看程心念不理解,她耐心解释:“邓侍郎性子很明显,他平常应当是‘功劳是自己的,错误是别人的’。这种人最会推卸责任了,直接去审他,你只能得到一堆乱七八糟的理由。但是花氏不同,她现在让邓侍郎伤到了,正是最崩溃的时候,一丁点火星就能使她爆炸。” 程心念若有所思:“三个人中,花氏心防最薄弱?” “对。”陆九万点点头,“在长兴教,她的优势在于和邓侍郎青梅竹马,但是她本人并不聪明,否则也不会被同一个人男人骗两次。” 程心念不解:“可是花氏此次进京,是别有所求,她骗邓侍郎还差不多?” 陆九万闻言笑道:“孙连生是嘉善六年的进士,一般士子提前半年进京备考,有的手头宽裕的提前得更多。也就是说,花氏与邓侍郎重新联系上,少说也有个两三年了,你看邓侍郎接她进家门了么?” 程心念愣了下,支吾:“许是,花氏不想做妾,不想受邓夫人管束?毕竟,毕竟孙连生也是进士出身,有个寡妇再嫁,给人做妾的母亲,的确……不太好。” 陆九万意味深长地道:“给人做妾不好,给人做外室岂不是更拿不出手?自古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或许花氏是这么想的,可是邓侍郎是怎么想的呢?出了事直接一退六二五,让他巴巴哄着劝着的,依然是出身官宦人家的邓夫人。外室,总比妾好处理,对?有些男人啊,平常对解语花千好万好,关键时刻,最爱的依然是自己的前途。” 程心念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其实长兴教并没有考虑过花氏的结局,他们只是需要她起作用。而邓侍郎是……两头押宝,既想保留邓夫人带来的助益,又想利用长兴教帮自己谋取尚书之位。” “对啦!”陆九万打了个响指,“鸡贼?邓侍郎跟花氏大哥别说二哥,互相算计罢了!都那么多年了,哪来的情深不移,这话你听听就得了,甭信!” 程心念觉得观念受到了冲击,她学着陆九万抹了把脸,神情木然:“好的,您不用耳提面命,我再往坑里跳,我就是傻子!” 她算是明白陆九万为何至今未嫁了,天天接触这些破事,什么海誓山盟都得白瞎。 走了一段路,想想依然不甘心,程心念忍不住问:“花氏瞧不出,孙连生也瞧不出么?年纪轻轻就中进士,应当不是笨人?” 陆九万已经走到了审讯室门口,她故意将门推开一道缝,转头笑道:“你猜,孙连生是怎么进的户部?” 程心念没瞧见她的动作,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脱口而出:“太无耻了?卖母求荣啊!” “花氏不做外室,孙连生哪来的前途?”陆九万略微提高了声音,“这两个男人,一个用花氏换自己的前途,一个拿花氏当消遣,唯一信着破镜重圆的唯有花氏。” 审讯室内“哐啷”一声响,似乎是椅子倒地的声音。 程心念留意到这个细节,陡然福至心灵,扬声配合:“可我瞧着花氏是个痴情的,不会招?那岂不是便宜了那两人?诶嘿,信邪教是什么罪来着?” 陆九万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背诵道:“依《大燕律》,凡造谶纬、妖书、妖言及传用惑众者,不分首从,皆斩。若私有妖书隐藏不送官者,杖一百,徙三年。花氏犯的罪可不止这些,她若坦白,还能落个从宽处置;若是一心袒护那两人,七七八八算下来,怕是几条命都没了呢!” “哎,那可真是,您说这人死了,该进谁家祖坟哪?”程心念一脸的同情,“给人做了外室,哪怕她是进士娘,孙家也不会要她?她跟邓侍郎没名没分的,邓家更不可能许她葬入祖坟。算下来,可不就是,孤魂野鬼?她娘家还有人么?” “有人也没用啦!”陆九万嗤笑一声,“你猜那两人怎样才能脱罪?如今唯有花氏死在白泽卫官署,他们才有理由反客为主。没准儿孙连生还能借此博取士林同情,官升一级呢!” 门内的呼吸声骤然粗重,花氏面色惨白地踉跄倒退,却被之前带倒的椅子绊住,伴随着西里哐啷的声音重重摔在了地上。 藏在袖中的一颗药摔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滚,静止不动了。 花氏怔怔望着那颗药,良久,眼睛一眨,泪珠砸在了地上。 第186章 瞎眼美妇的身份 “药是连生给的,他说是假死药。”花氏跪在地上,怔怔望着地面,再没了之前的矫揉造作,“之前他扶着我的时候,跟我说,只要我假死,大家便都安全了。到时候,他大闹一场,把我带出去后,我就,没事了。” “他骗你的。”陆九万神情严肃,“这里头主要是断肠草,这个分量已经可以致死了。而且……没有毒药能无声无息杀死人,无论什么死法,都挺痛苦的。你儿子够狠的。” 花氏闭了闭眼睛,再无侥幸心理。 “其实,我对京师是有几分惧怕的,本来没想回来。是我在长兴教的师父一直劝我,要为孩子打算,为自己将来打算。连生,连生自从知道我曾经跟邓大……邓侍郎有段情,便一直埋怨我没用,留不住男人。 “日子久了,我,我便同意了。女人总要有个男人依靠,有个户部侍郎当靠山,连生也能有人提携。 “我是去年才开始试着跟邓侍郎提起长兴教。一开始没敢跟他说是什么教,只说很灵,央着他陪我拜一拜。那段时日,他焦头烂额,挺不耐烦的,陪我拜的时候也不走心。但是,但是拜完没几天,他就变得春风得意,也不再管我信教。” 陆九万打断她:“那,他的事情解决了?” “大概!”花氏不确定地道,“他不太喜欢跟女人谈论公事。” “那带着邓侍郎一起拜,是长兴教要求的?” “对。”花氏点点头,“连日子都是他们定下的。” 陆九万明白了,长兴教先给邓侍郎找了点不大不小的麻烦,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让花氏拉着他烧香跪拜,待事情迅速平息后,邓侍郎自然会对长兴教心生好感。 看来长兴教早就渗透进了朝廷里,至少到了能左右户部侍郎的地步。 这时,易总旗敲了敲门,递进来一份名单。 陆九万低头看了眼,户部人事最近确实有变动,空出来的却不是尚书之位,而是户部左侍郎。 户部侍郎有左右之分,明面上是平级,不过大燕以左为尊,所以尚书有缺,除了从其他官署平调外,一般是晋升左侍郎为尚书,右侍郎顺势提为左侍郎。 邓侍郎目前正是低人一等的右侍郎。 而左侍郎之位空出来的原因是,前任左侍郎总督仓场和西苑农事,过劳猝死任上。 所谓仓场,就是官方收纳粮食或其他物资的场所,仓场总督主要管辖京城内外和通州的粮仓。 陆九万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一时又说不出哪里怪,只得让花氏继续说。 “奴家了解的不多,师父更喜欢跟连生聊,说他有慧根。连生这个名字,也是师父赐下的。”花氏缓了过来,艰难跪坐好,有气无力地道,“邓侍郎今年才频繁跟长兴教联系,一般是他写好信,我去映雪寺上香的时候,把信交给生辉大师;若是对方有什么吩咐,也是我来捎信。” “信呢?” “邓侍郎很小心,每次看完都会烧掉。”花氏解释,“他从不让我往外说长兴教的事情,只说信佛。” 陆九万心思一动:“那书信你看过么?跟咱们平常写信有什么区别吗?” 花氏迷茫地望着她:“没有啊,他们文人写信,不都文绉绉的么?” 陆九万将话说得更明白点:“他写信的时候,有没有抱着书查字?” 花氏摇了摇头。 很好,这果然是个外围成员,怪不得陶盛凌说抛就抛。 “孙连生入长兴教多久了?” “有个五六年了?”花氏语气迟疑,“他,从前没遇到名师,考秀才的时候,名次并不高。后来长兴教给他找了位先生,就一下子,开窍了。” 陆九万心说,未必是开窍了,可能是长兴教有内部消息,大致能摸出那届的考官是谁,带着孙连生往对方文风和偏好上靠,考上的几率自然大增。 她屈指一算,勋贵、户部、科举,竟都有长兴教的人,这渗透能力着实恐怖。 这可不像是普通邪教能有的布局,倒像是有朝中人配合指导。 萧太妃脑子再好用,可也只是一个人,长兴教拉拢那么多人,单一个“钱”字,就不好解释。 陆九万沉吟了下,再次提出了问过的问题:“似你这般的女子,长兴教还有多少?” 花氏摇摇头,表示不知。许是哀莫大于心死,撤了那层仙雾遮掩,再看长兴教,便没那么神秘高贵了。她想了想,轻声道:“倒是前年,我听生辉跟人说教里跑了个女子,上头让他盯着点。” “女子?什么来历?” 花氏摇摇头:“生辉看见我过去了,就没再讲。只隐约听说是,瞎眼,还说什么定然有人协助。” 陆九万倏而想起陶盛凌寻找瞎眼美妇的事情,她连忙问:“生辉的原话你还记得么?” 花氏有些为难:“时间太久了,奴家实在是……啊,生辉当时说了那么一句,他说‘秦楼楚馆出来的,年老色衰,还瞎着眼,就算跑出来,又能做什么’,反正语气有点冲,似乎不太高兴。” 秦楼楚馆,瞎眼美妇,再加上孙逸昭……这名女子该不会是秦玉珑? 她竟然真没死,还从长兴教逃出来了?! 陆九万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如果猜测属实,那么便证实了长兴教确实有一条蔓延多年的白月光线,且已臻于成熟。他们进可推白月光上阵,退可利用白月光培养替身,总之这些女子成了邪教最锋锐的利器,最好用的细作。 她定定瞧着懵懂不知危险的花氏,心情复杂难言。同为白月光,花氏跟在邓侍郎身侧养尊处优,秦玉珑却家破人亡且瞎了眼,想来应当是配不配合的差别。 陆九万看花氏没什么可说的了,便让她签字画押下去了。 憋了老久的程心念终于忍不住抨击:“孙连生太狠了?那是他亲娘!” 陆九万回过神来,拨弄着药丸,悠悠笑道:“你猜,这药是谁给他的?” “诶?”程心念一怔,猜测,“长兴教?” 陆九万笑睨她一眼,将手中药丸抛了过去:“傻姑娘,你闻闻这药丸是断肠草么!” 程心念手忙脚乱接过来,小心翼翼嗅了嗅,越闻越疑惑:“这个气味,有点熟。” “能不熟么!之前官署统一发的藿香正气丸!”陆九万爱怜地摸摸她脑瓜子,“我让人冒充长兴教的人,赶在白泽卫去拘传孙连生前,把药给了他,骗他是假死药,让他找机会给花氏。” “啊?”程心念欲言又止,委实没想到离间计还能这么玩。 区区一颗藿香正气丸,直接离间了花氏与孙连生的母子情,将一直没露把柄的孙连生钉死了。 “可是,孙连生,就这么信了?”程心念不解,“那是他亲生母亲啊!” “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凉薄的人。”陆九万缓缓地道,“情急之下,有人给他支了招,哪怕他明知所谓的‘假死药’不存在,他也会照做。因为这是他最快捷的脱身之法。” 外面明明是艳阳天,审讯室里的程心念却生生打了个寒颤。 偏陆九万还在冷笑:“嗤——其实,他只要找个懂药的问一问,或者对花氏还有一星半点的不舍,这计策也生不了效。可他不是,心怀侥幸嘛!” 第187章 邓侍郎认栽 有了花氏的口供,孙连生再死挺着不招也没用了,陆九万一通骚操作下来,对方跟条池子里瞎扑腾的鱼,怎么都跳不出池子边缘,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招了。 “我的确是长兴教生字辈的,不过我入教的时候还是个考生,什么都干不了,如今也只是在官场熬资历罢了,所以即便入了教,长兴教也不可能安排我做事。 “带我的师父是晋地一个老和尚,叫生彦,已经圆寂了。 “他们要我靠近邓侍郎,随时传递户部的动向。可我就是一个底层小官,顶天知道些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具体调动安排根本了解不到。” 孙连生将自己描绘成了一个干嘛嘛不成的官场新人,配上花氏眼巴巴想要的“生”字辈,格外讽刺。 “孙连生,你跟潘玉珠的事情,邓侍郎晓得么?”陆九万敲了敲桌案,“你俩定情,是长兴教牵的线,还是邓侍郎引荐的?” 孙连生露出夹杂着一丝慌乱的愤怒:“我与珠娘是情投意合……” “分都分了,就别叫那么亲近了。”陆九万打断他,冷声呵斥,“什么人才能叫她‘珠娘’,你心里没数么?” 孙连生露出难堪的神情,他张了张嘴,别开头:“下官与潘小娘子,乃是志同道合,一见如故。” “志同道合?”陆九万嗤笑一声,“一面接受潘玉娘的定情信物,一面吃着邓娘子送的点心,你说这话,不心虚么?” 孙连生面露骇然,他惊惶得来不及掩饰自己的眼神,直接让陆九万牵着鼻子转悠了。 “长兴教费劲巴拉送你一个进士,必不会没有后招。他们想进驻刑部,瞄上了膝下有女的刑部潘侍郎,便让你跟潘玉珠成亲,用你来影响潘侍郎,对也不对?” 陆九万怀疑上各路白月光后,就让人去调查了潘玉珠,发现这姑娘不出意外是高官之女,且颇得父母宠爱,潘侍郎曾放话爱女非进士不嫁。而潘玉珠与孙连生的相识,说来也简单——充斥了大量巧合。 凡事就怕剖开瞧,孙连生自知没了秘密,呼吸逐渐粗重,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牛,想要撞翻一切跑走,脚却死死钉在地上,不敢移动分毫。 陆九万意味深长地道:“新科进士好值钱啊,什么都没做呢,只是委身于人,便得了‘生’字辈!” “你!”孙连生愤怒又发窘,从脸到颈都像煮熟的虾子,红通通的,格外明显。 邓侍郎是最后一个受审的。 相比见识短浅的外室与新兵蛋子孙连生,这个老油条就难开口多了,他一直在跟陆九万打太极,左边一半大西瓜,右边一半大西瓜,陆九万不要,他丫马上往回收,还得露出伤心失望愤怒的神情。 陆九万最烦跟这种人磨叽,若不是碍着他好歹是户部高官,真想给他上刑。 不过,有陶盛凌、花氏与孙连生的口供在,再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证据,双方磨到天擦黑,姓邓的到底年老体弱,终于撑不住认了。 “他们想盗卖仓场的存粮。”邓侍郎阴着脸撇清干系,“但我没答应。本官知道长兴教乃朝廷认定的邪教,怎么可能与他们合作?我只是想看看他们能做到何种程度,放长线钓大鱼罢了!” 陆九万露出牙疼的表情,头一次听见把“不见兔子不撒鹰”说得这般正义凛然的。 “再说,仓场那边是左侍郎在管,我一个右侍郎,胳膊没那么长!”邓侍郎拂袖道,“他们找错人了!” 陆九万倏地意识到听到左侍郎猝死时,她为何觉得不对劲了:“你们这个协议,是什么时候定的?” “没定!本官没答应!”邓侍郎神情暴躁,“本官只是与他们虚与委蛇,这本该是你们白泽卫的事情,是你们玩忽职守,才累得本官亲自出马!” 陆九万翻了个白眼,换了个问法:“他们何时提出的这个要求?” 邓侍郎别开脸,语气生硬:“约莫是六月。” “只这一次?” 邓侍郎深吸一口气,勉强按捺下怒火:“七月初又找了一次!” 陆九万不自觉地攥了攥拳头,户部右侍郎卒于七月底,而长兴教却在六七月份就找到了邓侍郎,商议如何处理仓场存粮,这委实说不通。 左侍郎还没死,找右侍郎要存粮,实在太诡异了。 除非他们在左侍郎那里碰了壁。 陆九万缓缓问:“最近左侍郎很忙么?” “忙啊!”邓侍郎不耐烦地道,“最近南直隶并凤阳等卫所,漕粮入京,仓场那边忙得脚不沾地。” 怪不得长兴教有把握拿到左侍郎的位子,因为非常时期,从其他官署平调的话,很难一下子捋清人事关系,倒不如直接交给邓侍郎。 那么左侍郎的死因,真的是过劳么? 第188章 相见恨晚 陆九万在审讯室死磕一整天,走出来的时候,脚步都是飘的。 程心念更惨,从早记录到晚,要不是陆九万看她实在不撑,临时找了人替补,姑娘差点累晕过去。 怎么说呢,程心念就觉得后悔,十分后悔,信了姓陆的邪,让她忽悠几遭,脑门一热就撞了进来。这他娘的做棵大树可不是这么个做法,程心念怀疑还没等自己长成大树,就先掉光叶子了。 刚回到千户所,白玉京便冲了过来,又是帮忙拿东西,又是给陆九万斟茶倒水捏肩膀,整一个贤内助。 程心念瞧得羡慕极了,瞅瞅,同样是劳碌命,忽悠自己拼起来的人,先享福了。 她摇摇头,拖着步子推开值房的门,恨不得撂倒就睡,可偏偏肚子唱起了空城计,让她想忽视都没法忽视。 程心念懒得点灯,摸索着在书案后坐下来,想要歇一会儿再寻思怎么吃。然而一股挥之不去的菜香却钻进了鼻端,直接勾起了肚里的馋虫。 她奇怪地点燃了灯,但见桌案上摆了两对扣在一起的碗,揭开后,一只碗里是满满登登的炒藕片,一只碗里是两个馒头,都还带着热乎气。 程心念沉默了。 其实最近她不是没发现异常,她的值房总是干干净净,她的案头永远插着一枝花。 这不是同僚关系好能解释得清的。 值房的门“硿硿”敲响,曹敏修提着把硕大铜壶探进头来:“大家煮了紫苏熟水,给你倒点?” 程心念抬起头来,静静望着他,不说喝,也不说不喝。 曹敏修有点手足无措,尴尬地挠挠头:“那个,你不是要吃饭么,就着熟水,免得噎得慌。” 程心念单刀直入:“饭菜是你买的?” 曹敏修愣了下,红着脸点点头。 程心念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掏钱袋:“多少钱,我还你。” “不不不,不用!”曹敏修吓得连连摆手,“就一顿饭嘛,要不,要不明天你请我!” 程心念掏钱的手一顿,点头:“好,明日正阳门附近,随你挑。” 曹敏修总觉得这话不太对劲,他攥着铜壶提系,讷讷地问:“那,那你还喝不喝?” 铜壶又沉又烫,曹敏修不自觉换了只手提着,垂着头不敢看她。 程心念暗自叹了口气,心头一软,将空碗递了过去。 曹敏修立即来了精神,不光给她倒满,还兴冲冲地问:“你要蜂蜜还是冰糖,我那儿都有!” 熟水注入粗瓷碗,腾起混着姜味的薄薄雾气,熏得姑娘眼睛发烫。她低头微微一笑,哑声道:“不必了,这样,就挺好的。” 略微发白的唇凑近了粗瓷碗,抿到了滚烫辛辣的液体。 曹敏修慌忙提醒她:“哎,烫!你凉一下!” 程心念感受着口腔内浓重味道,笑了:“这不是现熬的?你一直温着?” “啊,是。”曹敏修无端紧张起来,“今日头儿忙了一天,晚上所里可能都得熬夜,那个,我准备点熟水,给大家提神,提神。”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欲盖弥彰,匆匆丢下句:“我给头儿也倒点去!” 小伙子提着壶跑了,只剩下浓郁的紫苏熟水的气味萦绕不散。 程心念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哪有先给下属倒水,才想起上司的?” 她抬起手来摸了摸左脸依旧发硬的疤痕,苦笑了声,若是两年前,遇到这么个知冷知热,细心周到的男子,她一定会觉得十分开心。 可是如今,她早过了沉迷于情爱的年岁。 程心念坐下来,一口熟水一口饭菜,吃得努力又用心,吃着吃着一滴水珠落进了菜里,喉咙中像是更住了,死活咽不下去。 终于,她推开几只碗,伏在书案上无声无息哭了出来。 她觉得宿命不公平极了,为何不让她在她最好看最纯粹的时节遇上这么个男人,偏偏是在她自己都放弃了情爱与姻缘后,才告诉她世上还有人真心对她。 不,程心念抬起头抿了抿碎发,以她那时的心智,即便遇上了曹敏修,她也不会动心——她喜欢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想来曹敏修也不会喜欢那时矫揉造作的自己。 她撑着额头,笑了开来,笑着笑着,再次哭了。 这道疤啊,不光是划在她脸上,也划在了她心上,那是她一生都洗不去的耻辱。 她对陶盛凌说,自己爬起来了,可是心中的坎哪里是那么好过的?她不知道自己还敢不敢相信男人,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全身心地享受情爱滋味,而不是对世事抱着惊弓之鸟式的怀疑。 书案上的饭菜凉了,凝了层油花,程心念怔怔看了会儿,忽而拉过来,重新提起了筷子。 这是她第一次遇到除姨母外,主动给她留饭的人。 白日的燥热散了,秋夜的凉气上涌,冲刷着官署外墙,试图在上面铺上一层水珠。 一墙之隔的值房内,陆九万也在享用她的晚饭,是白玉京央人去外头酒楼买的,经过了重重检查,每只包子都掰了开来,露出里头油汪汪的肉馅,混合着浓郁的羊膻味勾引着食客咬上一咬。 “我借了只小炉子,一直温着呢!羊肉凉了不好,你快吃!”白玉京把窗户开了条缝,趴在窗下努力呼吸新鲜气息,就差在脸上写上“生无可恋”四个字。 陆九万忍不住笑道:“最近咱俩一起吃住,你说你何必要自己闻不了的东西!” 白玉京满脸四大皆空:“我以为我可以……” “那你打开窗子,通通风。” “不要。吃羊肉时喝了风,打嗝都是膻味,熏不死你自己。我忍忍,等你吃完再开窗。” 陆九万撑不住,放声大笑开来,笑声朗朗,传遍了千户所。 第189章 切西瓜 为了不让舍己为人的白公爷憋晕过去,陆九万加快了吃饭速度,惹得白玉京连连劝她慢着点。 吃到一半,房门响了,曹敏修提着铜壶进来给她倒熟水。 白玉京冷眼瞧着他动作,直到陆九万吃完开窗通风,屋里膻味渐消,才凑过来问:“案子审得怎么样,我看你们连户部的人都给拘传了?” 陆九万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你现在别跟我提案子,我这会儿脑子都是蒙的,累了一天,一想案子就犯恶心。” 白玉京连忙给她按揉头部,神神秘秘地道:“那咱不说案子,跟你说件好玩的。” 陆九万怕一张嘴熏到他,主动讨了块香茶木樨饼儿含着,示意他继续。 “你手下那位曹百户,好事将近啊!”白玉京虚虚趴在心上人肩膀上,笑道,“就那壶熟水,他是听见我央人去给你买饭,叮嘱人跟酒楼要汤水,才去煮的。” “嗯?”陆九万不理解,“那又怎样?邯郸学步?” “不是!”白玉京嘻嘻笑道,“那熟水煮开后一直温着,谁去要他都说是给你准备的。” 陆九万反手拍他一下,示意他说重点。 白玉京探过来半个身子,眉开眼笑地道:“他刚刚给你倒水的时候,你留意那壶是怎么倾斜的了没?你瞧着,那壶是满的么?” 院子里响起了吵吵嚷嚷的讨水声,一个两个都在埋怨熟水熬得太久,味太重。 陆九万听着外面的吵闹声,不解:“我虽是他们的头儿,但还没讲究到非要喝第一口。” 白玉京伏在她身上笑得直抽抽,勉强竖起一个大拇指:“高,实在是高!陆云青,我真好奇你这几年到底是怎么跟人谈情说爱的!” 陆九万恼羞成怒,一把将他按在条案上,卡着他的脑袋威胁:“再敢说一句废话,信不信我让你今晚都说不出话来?!” “嗷嗷嗷,疼疼疼!我错啦,我错啦!”白玉京双脚离地,身子越过心上人的肩膀,侧着脑袋趴在条案上,吓得连连求饶,“好姐姐,饶了我这遭!” 陆九万出够了气,一把将他薅起来墩在地上,眯眼竖掌比了个砍人的动作。 白玉京扭扭酸疼的脖子,老老实实交代:“他应当是给你隔壁那女书吏准备的。你看,还是我好,你这好下属,有了媳妇儿忘了上司,第一碗熟水,人家先给心上人倒的!” 白玉京许久未犯的茶瘾再次冒头,夸耀自己的同时,不忘踩别人一脚。 陆九万神色讶异,下意识掩住了唇,压低了声音确认:“程心念?曹敏修跟程心念?” 白玉京重重点头,指了指自个儿的眼:“我用我这双赏花无数的招子发誓,他俩绝对有事儿!” 陆九万瞬间忘了疲劳,不再是方才神情恹恹,啥都不感兴趣的模样。她坐直了身子,兴致勃勃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这才几天啊,他俩,怎么就,太快了?” 白玉京笑道:“你要这么说的话,咱俩认识才多久?满打满算都没二十天好么!” 陆九万想想也是,忍不住笑:“确实,看对眼了,一切好说。” 白玉京搬了凳子坐下来,从各种细枝末节跟她分说,将这个瓜给她切得美味又完整,保证吃瓜人吃得愉快舒心。 陆九万听着听着,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但是她依然对白玉京的观察能力感到好奇:“你是不是,本身就带了牵红线的想法,所以看什么都觉得有戏。这种八字没一撇的好感,太难看出来了?” 白玉京比她更觉得匪夷所思:“不是,你本身是干刑狱缉查的,明察秋毫是你吃饭的本领。你还,订过亲,你都,不往这上面想么?那你平常遇到涉及男女关系的案子,会怎么想?” “那个简单,查查账簿,看看有什么异常支出么,最不济还可以问当事人。”陆九万理所当然地答,“能谈情说爱谈到白泽卫的,想也知道不是普通的案子。鸡毛蒜皮的事情到不了我们手里。” 白玉京沉默了,狠狠抹了把脸,木着脸问:“那你跟许鹤鸣,跟杨骏,你们是如何确定关系的?” 陆九万想了想:“就,直接说嘛,挑明了问呗!我瞧你长得好看,挺对我胃口,咱俩要不要试着谈谈?杨骏那边是他爹推过来的,他当时冷着个脸,那我就想着,霸王硬上弓,也挺有,情趣的,是?你们男人不都是,不直接拒绝,就是有戏?” 白玉京神情恍惚,直着眼喃喃:“陆云青,得亏你功夫高,不然早被人打死了。” “嗯?” 白玉京又抹了把脸,试图认认真真跟她探讨下恋爱失败经验:“那你,经历那么多次,你都不知道总结么?就是,平常多用点心,观察下,或者,瞧瞧别人怎么谈情说爱的。” 陆九万露出了嫌弃的神色:“官署忙得要死,我哪那么多精力?我谈情说爱,那是消遣,是调节,男女之情又不能当饭吃,不痛快分就是,何必搞得大家都不舒服!” 能言善辩白公爷理屈词穷,让她堵得无话可说。憋半天,他才感慨道:“云青,你是真女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白公爷能怎么着,自己找的媳妇儿,人家不上心,只能他自己多上点心了。 白玉京自我安慰,没关系,她对谁都没陷进去,跟谁谈都不可能爱到失去自我,非常公平。再一想,好歹两人经历了那么多波折,从相互质疑,到互相信任,相处时日虽短,却抵得上别人一年半载。 暮鼓声声相连,终至尾声,各处城门轰然闭合,还了京师一个清静。 遥远的江浙,暑气尚未散尽,处处都是潮湿的热浪,闷得人难受,恨不得天天泡在凉水里不出来。 夜色深了,林子里响起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一对男女手拉着手,慌乱地奔逃,拼命往林子深处钻。 身后几步远处,一队蒙面人提刀赶来,一个腾跃超过了两人,拦在了前方。 月光穿过斑驳林叶,照亮了那对男女的脸——竟是唐惜福与郑钱花。 刀光熠熠,映得人脸青青白白,唐惜福粗略一数,蒙面人大约得有五六个,个个都提了亮闪闪的刀。 今夜怕是不能善了了。 第190章 郑妹妹倒拔垂杨柳 “快走!” 唐惜福用力推了一把唐巾道袍的郑钱花,反手抽出了腰刀,猛然冲向挡在前方的蒙面人。 郑钱花让他推得踉跄了下,顾不得谦让,觑着林间小路的空隙,一猫腰钻进了黑暗之中。 唐惜福见她暂时脱身,不由松了口气,一柄腰刀拦住了追击,同时与六个人周旋。 自京师到江浙,最快也要十几天,不过唐惜福和郑钱花都着急回京,邵越泽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亦想速战速决,是以三人一拍即合,走水路日夜兼程,再加上顺风,硬是只用了八天便到了银矿所在地。 然而,麻烦很快接踵而来。 当地官吏先是敷衍塞责,后来又开始送钱送女人,甚至连郑钱花床上都多了个美貌少年。直到邵越泽冷着脸发了火,情况才好了一丢丢。 待到了今晚,当地突然来了一伙盗匪,他们直奔官署库房而去,嚷嚷着要劫了库房,回去过好日子。 唐惜福多年危险历练出的敏锐嗅觉救了大家:他在街上乱起来的那一刻就唤醒了邵越泽和郑钱花,可是随行的白泽卫却悉数昏迷。他突然想起,他们三个回来得晚,是在街边食肆用的饭,而其余人吃的则是官驿提供的晚饭。 三人趁乱逃出了官驿。几乎是他们刚一离开,就有一队蒙面人提着刀闯进了官驿。 唐惜福无奈,只得安排郑钱花和邵越泽先走,自己跳出去引蒙面人离开,免得昏迷的兄弟们遭殃。 不过,郑钱花却跟了上来,并撸袖子帮他撂倒了两个人,给了他逃跑的时机。 如今…… 唐惜福在打斗空隙喘了口粗气,该他护着郑钱花逃命了。 腰刀划开夜色,一把架住了三四柄刀,而后狠狠荡了开去。唐惜福趁机足尖点地后撤,箭步上树,回身俯冲,借着这股力道,居高临下压制住了两名蒙面人。 不料就在他离开树的那一刻,一抹刀光倏然在他背后绽开,且距离他后颈越来越近,他却无暇分身。 就在他以为濒临死亡的那一瞬间,只听“嘿”的一声暴喝,一蓬泥土陡然溅了他一头一脸,身后的蒙面人甚至来不及惨叫便飞了出去。 紧接着,一根支棱着无数分叉的柱子毫不讲理地横扫,将他身前的两名蒙面人扫进道旁河里,伴随着“噗通”“噗通”的落水声,柱子蓦地换了个方向,狠狠砸中了想要后撤的蒙面人,又横向推进,将最后两个蒙面人压在了地上。 至此,六名蒙面人全灭! 月光倾泻下来,唐惜福这才看清那根支支棱棱的柱子,其实是河边一株柳树,而它之所以能打人,是因为郑钱花抱着它。 唐惜福呆愣愣瞧着尚沾着泥土的根部,发出一声惊叹:“郑妹妹倒拔垂杨柳!” 郑钱花一屁股坐在树干上,压得树下两人动都不能动,她抬头怒喝:“滚蛋!” 唐惜福二话不说,提着刀麻溜滚了。 六个蒙面人残了一半,晕了两个,剩下一个挣扎着想跑,让唐惜福一刀砍伤了腿,最后哀嚎着满地打滚,连声求饶。 唐惜福抽了几人的裤腰带,挨个绑好,这才走到郑钱花跟前,沉默了一会,方找到想说的话:“我就没打过这么诡异的仗。” 郑姑娘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以此表达自己的鄙夷。 两人喘着粗气,一起坐在树干上,树下的俘虏蹬了蹬腿,眼瞅着将去见阎王,郑钱花于心不忍,犹豫着问:“要放出来么?我看他们好像不行了。” “不用。”唐惜福抹了把汗,“就咱俩,看不过来,死了拉倒,留一两个肯交代的活口就行!” 这话成功造成了蒙面人团伙的分崩离析,六个意志不太坚定的杀手个顶个配合,纷纷要求先审问自己,说不清是唐惜福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瘆人,还是郑钱花抡树作战的场景骇人,反正后来六个人实在不想回忆这莫名其妙的一晚。 夜渐渐深了,林子里吹起了嗖嗖的凉风,郑钱花冻得有点打哆嗦。 唐惜福想了想,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而后挨个检查六个人的衣着后,挑了个稍微干净点的扒衣服。 郑钱花一头雾水望着他,忍不住问:“你这是做什么?直接扒他们的衣服给我穿多好,至于这么,复杂?” 唐惜福披着不太合适的外衣,一面捡枯枝准备引火,一面笑道:“这帮人,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他们的衣服你敢穿?” “怎么不敢?” 唐惜福闻言来了恶趣味,扭头笑看她:“万一他们杀过人,或者身上带脏病呢?” 郑钱花朝他踢了块石子。 唐惜福哈哈笑着躲开,在地上摸来摸去不满意:“南方太湿了,枯枝都是潮的,一点火就狂冒烟,能熏死个人!” “别捡啦!”郑钱花招呼他,“咱俩坐近一点,背靠背,就不冷啦!” 唐惜福手一顿,提醒她:“你是个姑娘。” 郑钱花呵呵冷笑:“都快冻死了,谁还讲究这个!左右没人知道。” 唐惜福迟疑地望向六个蒙面人,一群杀手齐齐闭眼摇头,表示自己眼瞎了看不见。 唐秃子摩挲着脑门犹豫了下,起身又扒了几件外衣,而后用树枝撑起来,在两人周围生生造了三面简易屏风。 星子漫天,一男一女背对着背坐在屏风里,喁喁低语,分外和谐。 大概……如果忽略掉噤若寒蝉的六人组。 第191章 白歌讲述的未来 陆九万累了一天,脑仁突突的疼,虽然十分想回家睡觉,但考虑到白玉京今夜又可以跟蠢儿子联络,还是选择留了下来。 白玉京心花怒放,嘴上还要十分懂事地劝她:“哎呀,有什么消息的话,我明天肯定告诉你。你何必留下呢,这边睡又睡不好。” 陆九万定定瞧着他,叹息:“不是为了消息。我是想看看你入梦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 “嗯?”白玉京狗耳朵登时支楞了起来,看不见的尾巴招招摇摇,得用尽了全力,方才克制住往心上人手上蹭的心思。 陆九万一瞅他恨不得原地撒欢的架势,就明白这厮想歪了。她耐心解释:“咱们还躲在小院的时候,我有晚进了,咳,进错了你的房间,还记得?” 白玉京假作没听出她的掩饰,忍着笑意点头,就是那神情怎么瞧怎么嘚瑟,让当事人见了非常想揍他。 陆九万暗自翻了个白眼:“你当时,应该是在跟白歌对话?” 白玉京仔细想了想,纠正:“没,那晚我俩错过了,我在给他托梦。” “好,别管是在做什么,总之你是抱着窃天玉睡觉的对?” “对。” 陆九万试图把话说得委婉,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我进你房间的时候,你呼吸时有时无,脸上还蒙了层青灰,就,重病将死之人的那种气色。” 白玉京栓回了心头的猿马,也想到了那晚吐得昏天黑地的难受劲儿。他想了想,不确定地道:“一般来说,面色青灰,是气滞血瘀、心肺俱虚的表现。我事后确实有段时间的虚弱期。” “哦?怎么个虚弱法?” “就,先是呕吐,把胆汁儿都吐出来的那种,然后浑身没劲儿,提不起气力,还头晕头疼。”白玉京仔仔细细描述自己的感受,“反正就像是突然在半空转了十几圈后,直接砸在了地上。” 陆九万一时无言,模模糊糊地想,怎么没把你脸砸烂呢? 白玉京却在思索长久以来回避的问题,他之前就担忧窃天玉跟白家历代国公短命有关,只是不敢细思,如今让陆九万挑破了那层窗户纸,倏忽就有种死亡近在眼前的急迫感。 “我觉得,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天机岂是那么容易窥探的,你想要什么,就得付出等价的东西。”陆九万郑重劝说,“你万不可过分依赖此物。待此事了结,还是封存了!切勿因它伤了身体。” 白玉京含笑颔首,心说陆九万总说自己贪权爱财,可真正贪权之人,必不会放过如此良机,定要求着哄着自己帮她用窃天玉瞧瞧未来的。然而她此刻所思所想却仅是“安康”二字。 当真是得此良伴,夫复何求。 陆九万越想越不放心,叮嘱他:“等你出去了,一定记得找个医术好的瞧瞧,千万别大意了。” “好。”白玉京从善如流,与她一道回了房间,收拾完后,往石头上滴了滴血,乖乖躺在了床上。 陆九万死死盯着吸收了血液的石头,微微蹙起了眉,心中的不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她坐在床边凳子上,不由自主按住了刀柄,唯恐对方一睡不醒。 白玉京很快睡熟了,呼吸声渐渐轻缓悠长,手脚也自然地舒展开来,显示出主人放松的心态。 黑暗空间里,白玉京习惯性地招来桌椅灯笼,给自己倒了壶热茶。 白歌今夜来得有点晚,人也十分狼狈,显然最近日子不太如意。 白玉京不太明白:“怎么,朝廷还是认为是你偷了通明石?可通明石在为父这个时间段就已经丢了,事情暴露,白泽卫已经在追查了呀,新帝难道不知道么?” 白歌低着头讷讷地道:“儿也不知。陛下命白泽卫抄了护国公府,父亲许多私藏都被抄走了。” 白玉京眯了眯眼,心说这讲不通,现如今通明石的案子就是白泽卫负责的,二十年后,白泽卫抄查护国公府,难道就不觉得奇怪?更何况指挥使还是陆九万格外器重的唐惜福! 等等,既然格外器重,那么两人关系应当不错? 若是将来是自己对不住陆九万,娶了薛谅,那在唐惜福看来,与渣男无异,人家找茬打击报复护国公府,似乎也不是讲不通? 白玉京哭笑不得地扶额,事情真相若是如此,那可就是爹坑儿子,父债子偿了。 白歌偷觑着他的神色,补充道:“陛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可是咱家确实没有通明石啊!” 白玉京木着脸想,要是故意栽赃陷害,人家管你有没有。他叹了口气,回忆了下陆九万的交代,岔开了话题:“狗剩啊,爹问你几个问题哈!” 白歌打起了精神,恭恭敬敬垂首:“您问。” “我与你也见了几次面了,在你的叙述里,为何从未出现过为父?事发时,为父在哪里?”白玉京翘起了二郎腿,尽量让对话不要那么严肃。 白歌陡然双肩紧绷,沉默了下,才缓缓开口:“您与母亲感情甚笃,母亲的娘家江阴侯府触怒了陛下,遭到除爵流放,您与母亲出京去探望外公了。岭南路远,通明石之事发生得太突然,您应当是还没有得到消息。” “感情甚笃?除爵流放?”白玉京重复着这八个字,觉得很奇怪,在陆九万的认知里,周宇韶是个脾气好到近乎仁懦之人,为何在其登基后,便雷厉风行处理了两家勋贵呢?他不由偏题多问了句,“江阴侯家因何出事?” “具体的不清楚。”白歌摇了摇头,“儿只知仿佛与晋王有关。” “晋王?” “对。”白歌解释道,“嘉善帝临终前用计除去了晋王,与晋王有关的许多人都受了牵累。白泽卫抄来的家产,都赶得上国库几十年的收入了。” “晋王灭了?”白玉京近来一直怀疑晋王与榆林之战有关,闻言不由大喜,“晋王死了没?” 白歌神色诡异,憋了半晌,才憋出句:“死了。京中借此掀起了大清洗,这几年陆陆续续没断过,开国勋贵们倒得差不多了,手里的兵权没剩下多少,各家儿郎都不太争气。就,闲着当个摆设罢了!” “大清洗?”白玉京难以置信,嘉善二年,他虽因守孝没有卷进乱局,但事后没少听人谈起那时人心惶惶的场景。 白玉京愿意相信陆九万对周宇韶的判断,可他不明白,一个人登基前后怎么能变化那么大,有着“仁懦”评价的储君,竟然是个手段狠厉的暴君。 就算是装,他也太能装了?连火眼金睛的陆九万都给骗过去了! 第192章 蠢儿子的异样 “儿与几家勋贵后人聊了聊,我们一致认为陛下是借题发挥,想要收揽兵权。” 白歌如是道,“如今护国公府一倒,陛下大约真的高枕无忧了!” 收揽兵权。 白玉京手指来回敲着桌子,瞧了他一眼,该说不愧是父子么?当爹的怀疑榆林之战惨淡收场,是嘉善帝为了收拢兵权;当儿子的怀疑勋贵惨遭大清洗,是乐益帝为了收揽兵权。 白歌看他陷入思索,小心翼翼地问:“父亲,眼下勋贵们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昔日功勋全成了笑话。这位新帝,委实不是个好相处的,再这么下去,怕是……”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怕是只有勋贵们全死绝了,才遂了他的意。” 白玉京敲击桌面的动作戛然而止,他定定望着对方,眼珠动也不动,在光下显出冰冷的色泽。 白歌让他盯得有些发毛,强笑了下,仓惶地低下了头。 “你很怕我?”白玉京淡淡问,“为何不敢看着我的眼?” 白歌手足无措:“天地君亲师,您是父亲,儿子怎敢直视。” 白玉京眯眼打量着他,心说看来他俩父子关系并不是多亲近,约莫就是互相走个过场,是那个意思罢了。 他有些意兴阑珊:“我与你母亲,是怎么在一起的?在我印象中,我与她最初,关系近乎恶劣。” 白歌攸然攥紧了衣服,声音有些紧绷:“这个,长辈的事情,儿子怎好过问。只是,自儿子记事起,您二位感情一向不错。” 白玉京脸色堪称难看,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出事之后,你是如何安顿白家老幼妇孺的?” 白歌愕然抬头,眸中带着来不及遮掩的惊诧。俄而,他意识到不对,慌忙低下头,字斟句酌地道:“祸事太过突然,儿只来得及自己逃了出来,是以……” “那他们如今如何?你可曾打听了?”白玉京语气平静得近乎轻柔,却带着不可忽略的压迫。 白歌肉眼可见地抖了抖,似乎很是畏惧。他嗫嚅着解释:“儿子,儿子如今自身难保,一旦冒头,势必会被朝廷发现,是以……” 白玉京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他慢慢起身,勾了勾唇,嘲讽道:“儿子,你这凉薄,真随了为父。” 搁在自己身上,总觉得有许多无可奈何迫使着自己将身边人一一抛弃;可搁在儿子身上,白玉京便觉得哪哪都碍眼,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今晚的交流前所未有的长久,信息量大到令人吃惊。许是泄露的天机过多,窃天玉终于受不了,将两人一齐踢了出去。 熟悉的天旋地转降临,白玉京甫一睁眼,便下意识翻身去摸痰盂,却摸了个空。他陡然意识到,这不是护国公府,没那么精致。 白玉京有些焦急,强忍着腹内翻江倒海的难受劲,勉强爬起来要出去吐,可是一只温热的手扶住了他,他听见有人急声道:“你别乱动!先缓缓。” 白玉京睁开了眼,窗外气死风灯随风摇曳,昏黄的光颤巍巍照了进来,映出了女子熟悉的身影。 他怔怔望着她,顾不得打招呼,再也按捺不住,“哇”的一声吐了。 旧木盆恰到好处地接住了呕吐物,白玉京扶着床帮吐了个撕心裂肺,鼻涕眼泪齐齐涌出,整个人狼狈又可怜。 陆九万早有准备,随手将木盆放在地上,侧身躲开,一手帮他抚背,一手拉过他的手揉捏虎口,动作娴熟而从容,极大安抚住了白玉京烦躁的情绪。 两人足足折腾了两刻钟,才算收拾好残局。 陆九万打扫干净房间,刷盆洗手,示意他自己喝茶。 白玉京摸了摸茶壶,尚有余温,不由诧异:“你倒的?” “对,吐完肯定要漱嘴嘛,你身体虚弱,不能喝生水,就先给凉上了。”陆九万微微蹙眉,“小炉子没在这边,水有点凉了,你少喝点。” “你没睡觉么?”白玉京看看外头熹微天色,失声惊叫,“你守了我大半夜?” 陆九万擦擦手,笑道:“我还没那么舍己为人。喏,趴桌子上睡了会。” 这房间实在狭小逼仄,放了一张床和小方桌后,横向就再无插足之地,陆九万想要摆张躺椅都摆不开。 白玉京环视着这小破屋,稍稍一想就明白自个儿没考虑到陆九万睡觉的问题,不由自责:“对不住,我没想到这点,让你受累了。” “这算什么,我们出任务时,整宿整宿熬着也是有的。”陆九万不在意地摆摆手,自顾自坐下道,“不光是为了你,我也好奇结果。” 白玉京知道她在宽慰自己,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涩,只觉得媳妇儿千好万好,愈发不想放手。 “你是再睡会,还是趁着记得清楚,现在说?”陆九万看他目光灼灼,不像困倦的模样,有点哭笑不得。 “天亮再说!”白玉京虽然很想跟她细细道清楚,可他到底还惦记着媳妇儿劳累过度的情况,殷殷劝她,“我跟你讲,你不要仗着年轻身体好,就不知道爱惜,等老了会攒下病的。赶紧回去休息,多睡会儿。” 本已放弃睡回笼觉的陆九万平白遭了一通数落,憋半天憋出句:“啰嗦,跟个老头子似的。” 第193章 和而不同 陆九万与白玉京双双起晚,两人窝在值房吃朝食的时候,云板已然响过了七声,迟到的小官小吏纷纷排队受罚,有人积攒的天数太多,已然从小板换成了大板,官署里鬼哭狼嚎,没个清净。 白玉京听了会儿,“噗嗤”笑了,摇晃着手里的驴肉火烧道:“幸亏你是一所之长,不然就咱俩今日这样,怕也得趴下来挨揍。” 陆九万喝了口粥,跟着笑:“就你这细皮嫩肉,又黑白颠倒着过的,将来若是入了朝,可怎么办!” “可我有爵位啊!”白玉京得意洋洋,“这得感谢赵孟頫。这个人书法固然好,可为官总有股子怠懒,有次他迟到被人抓住了,给人按着打了屁股。他觉得丢人嘛,就去找副丞相哭诉,说什么刑不上大夫,对他动手,有辱斯文,也侮辱朝廷。然后,元朝真给改了。自此各衙门的头头们都不用因为迟到挨揍啦!” 陆九万还是第一次知道这段轶事,不由感慨:“造福了士大夫,却乱了法纪。” “你这话就以偏概全了,你怎知身居高位之人迟到不是去干正事了呢?”白玉京反驳道,“他们日理万机,晚上睡得晚了,早上起不来也很正常?” “可是规矩定下来,就是要人遵守的呀!”陆九万认真道,“若是每个高官都仗着官职迟到早退,那下属有要事该去找谁?上行下效,上头不遵守规矩,下面的也有样学样,那大家想升官的理由不就多了条,嗯,违纪不受处分?” 白玉京哭笑不得:“人家都做到堂上官了,再跟小吏一样挨板子,多尴尬了!我看你也经常卡着点点卯啊,万一哪天有个意外迟到了,你还真想挨揍啊?” 陆九万解释:“可我们白泽卫偶尔迟到罚钱就好,挨揍的一般是无故经常迟到的。”她顿了顿,说得更详细点,“我是觉得,所谓一视同仁,要讲颜面都讲颜面,给上头留了面皮,却对下头如此苛刻,就,一样律令,两种执行,可操作的余地太大了。” 白玉京一时失语,他没料到随口感慨,竟让陆九万如此在意。 陆九万也觉得自己较真了,咬了口葱饼,情绪有些低落:“最近遇到的事情比较多,想得远了。” 她有时真觉得朝廷过于优待有权之人了,规矩约束不到他们,违法可以赎刑,总而言之,在这个时代当官,尤其是当文官,可真舒服。 白玉京看她情绪不高,连忙转移了话题,说起了昨夜与白歌的交流。 陆九万果然被吸引住了,她沉吟着道:“也就是说,你与薛谅是患难见真情,狗剩挺怕你。白玉京,你是严父吗?” 白玉京张了张嘴,不确定地喃喃:“或许?我总觉得,我跟狗剩,少了那么点心有灵犀,关系不尴不尬的,就,怎么说呢,缺了点,缺了点……” “烟火气?” “对!”白玉京重重点头,“我跟他,见了几次面了,依然是礼法架子下的父子,就,天地君亲师那套。我们俩,可能父子缘浅了几分。” 陆九万想了想,猜测:“或许是,你俩在梦中年纪差不多,他有点违和感,跟你亲近不起来?” “兴许!”白玉京没了胃口,勉强喝完粥,便推开了剩余的吃食。 陆九万也不嫌弃,确认他吃饱了,随手抓起最后一块驴肉火烧,边吃边道:“不是我挑刺哈,照这么说的话,你儿子对你和薛谅的描述,我觉得也挺,缺少烟火气的。” “太书面语了?” “嗯,没准儿是我多心了,抑或是狗剩跟你们夫妻俩感情平淡,不好描述。”陆九万犹豫了下,详细分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讲我家的事情时,是怎么说的么?” 白玉京想了想,陆九万从未明说过父母感情好,但是提起他们时,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以及事例,都在昭示着这曾经是一个十分美满的家庭。 “感情甚笃,一向不错,这个描述是非常空洞的。”陆九万吃完火烧拍拍手,“如果要我来理解,那便是相敬如宾。” 客客气气,相互尊重,唯独少了点夫妻该有的亲昵。 “你是说,我跟薛谅……”白玉京沉吟着道,“并非基于男女之情才结合的,更像是,一场合作,一段彼此心知肚明的联姻?” “有这个可能。”陆九万持着勺子,刮干净碗底的粥,耸了耸肩,“既然你俩关系不是针锋相对,我说这些,就跟挑拨离间似的。你自己考虑考虑!” 两人一起收拾了碗筷,陆九万将餐具抱到水渠边,白玉京极有眼色地舀了水帮她冲洗。两人一个洗刷,一个浇水,虽无言语,配合得却相当默契。 看看四下无人,白玉京小声问:“你那位好师兄,是不是对勋贵有意见?” 陆九万手一顿,莫名其妙抬眼看他:“谁?我哪位……东宫那位?” “嗯!”白玉京神色有点憋屈,“你不觉得他收拾勋贵收拾得太狠了么?这就是你说的‘仁懦’?这分明是心机深沉,能忍!” 陆九万默不作声,将碗盘细细刷干净,控过水,才一边往回走,一边叹息:“从你的立场而言,周家确实有过河拆桥的嫌疑。不过从我的立场而言……”她略略停下,转头看他,“勋贵多少有点越位了。这种争端其实一直都有,皇权与勋贵,勋贵与庶民,有时候某一阶层的人想得到的太多,必然会损伤另两方的利益。” 天光下,女子的神情是那样认真,认真到少年不由自主端正了态度:“可是皇室才是世间最大的勋贵,不是么?” 陆九万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可是陶然,这是周家天下,周家再怎么贪,也会顾及到一个平衡,会给庶民黔首留一条活路。那毕竟是大燕税赋的根基。勋贵会么?有多少勋贵会在乎这些?” “所以他们就该死么?”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冲上心头,白玉京语气陡然激烈,“所以他们家族百年积累,就活该充了国库;所以他们的子孙,就活该受到打压;所以他们……纵使遭受不公,也不能反抗,对不对?” 世间从没有观念完全一致的人,所谓一致,要么是有一方在迁就,要么是一方别有用心,要么是两人相处时日太短,还没来得及暴露。 此时此刻,平静的表象倏然破碎,露出了水面下的暗流。 他们其实是有着如此多的分歧,却因相爱太快,导致谁都没有细思。 陆九万这一路上,虽然享受了外公、父亲、太子的庇护,可说到底,陆家往上数也只是平头百姓,陆九万骨子里还是偏向庶民的。 而白玉京,自出生起,享受到的就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待遇,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早已习惯了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即便他努力去理解庶民的艰辛,但这个前提是双方矛盾没达到你死我活。 两人怔怔对望,渐渐有种无力感萦绕心间。 第194章 缰绳 朝阳渐渐升高了,映得官署亮堂堂的,来来往往的官吏渐渐多了,一切井然有序。 陆九万率先递出台阶:“大清早的,不谈这些不开心的,走,正好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 白玉京原地站了会儿,看女子自顾自走远了,踟蹰了下,默不作声追了上去。 陆九万将餐具放好,收拾好了桌案,示意他在对面坐好。 白玉京有点别扭,面无表情坐下,心里依然不太舒服。 陆九万为官多年,早过了一是一,二是二的年岁,很多时候,只要不涉及原则性问题,她一般睁只眼闭只眼,学不会和稀泥的话,正事根本无法推进。 她瞧出白玉京的不满,不由叹了口气,将原本要说的暂时压下,耐心跟他分说:“陶然,清官难断家务事。嘴唇和牙齿尚有磕碰的时候,你要跟一个外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就要做好随时妥协的准备。” “可是,你曾经也觉得陛下对白家太过无情。”白玉京小声反驳,“你变了。” “那不一样。”陆九万给他掰开了讲,“白家功在社稷,你父兄惨死,朝廷给你优待是理所当然的,只要你不搞得太过,对你睁只眼闭只眼没什么。况且,你也并没有真正做出什么恶事,对不对?” 白玉京低着头思索了会,轻轻点头。 “你是勋贵后人,所以对勋贵难免抱着天然亲近感,纵使你瞧不上有的人不是个样儿,也不觉得是大问题,对不对?” 白玉京迟疑了,他很想替勋贵说一两句话,可想想他所了解到的,又实在说不出口——连孙逸昭那等纨绔都算乖孩子。勋贵后人,优秀的十分优秀,十几岁上战场很正常;恶劣的十分恶劣,欺男霸女都属常事。 不同的是,前者很容易拿到功勋,后者却很难得到惩罚。 “那你觉得,陶盛凌应当受到什么惩罚?他虐杀仆役,勾结邪教,害得程心念伤身伤心,如果只是受到申斥,你觉得公平么?”陆九万透露了些案子内容,“你知道么,那日我们刚抓了陶盛凌,半数勋贵就结伴闯进了文华殿,拿祖上功勋说事,要求陛下治白泽卫的罪,并公然提起陶盛凌可以赎刑。” 白玉京讶然抬头,他只知道许多勋贵一起去了皇城,却不知其中细节。 “现在你还觉得勋贵们无辜么?”陆九万叹息,“虽说他们骄横,可那晚有句话说得十分有道理,‘野马不拴缰绳,那是会酿成大祸的’。律法就是那根缰绳,现在许多勋贵想要挣断这根缰绳,你不觉得很可怕么?” 白玉京若有所思,他到底年轻,观念还没彻底定型,又读过许多书,了解历史上割据势力的危害,是以陆九万稍稍一点,他便明白,自己委屈得有点早。 然而想了想,他还是觉得不甘心:“难道新帝一朝,那么多被处置的勋贵,都是因着挣断了缰绳么?” “这我就不晓得了。”陆九万嘴上说不知道,心里却怀疑是勋贵勾结长兴教事发,周宇韶来了个秋后算账。 白玉京也觉得自己拿着尚未发生的事情跟人吵架委实可笑,他叹了口气,趴在了桌案上:“你说,当今圣上是不是也挺,烦勋贵的?” 陆九万笑了下,没回答,而是轻轻巧巧岔开了话题:“陶然,有件事儿我得跟你商量下。” “嗯?”白玉京恹恹抬眼望她。 “是这样的,我昨天审案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事,涉及到汝阳侯府。” 白玉京倏然直起了身子。 陆九万给他倒了杯水,示意他别激动:“我之前让你打听秦玉珑离京前,老侯爷到底有没有去母留子的打算,有消息了么?” 白玉京一拍脑门:“最近太忙,忘说了。我来给你送弩箭那天,原本是要提这事的,结果……嗨,我旁敲侧击问了下孙二虎的乳母,她说刚接手二虎时,汝阳侯确实终日战战兢兢,天天都要过去确认儿子是否还活着。那时候汝阳侯跟老侯爷关系极为紧张,堪称互不搭腔,连带侯夫人也不受待见。” 陆九万点点头:“汝阳侯不待见侯夫人可以理解,可是老侯爷不待见儿媳妇,那就只能是……” “儿媳妇不听话,坏了他的计划。”白玉京接口道,“这基本可以洗清侯夫人的嫌疑了。至少她当时是想救秦玉珑的。怎么,有秦玉珑的消息了?” 陆九万微微颔首:“我之前跟你说过,陶盛凌这两年一直派人盯着孙逸昭,在找一个瞎眼美妇,还记得?” “嗯!” “昨天审案的时候,有人提到一个细节,说是前年长兴教逃了个瞎眼妇人,秦楼楚馆出来的。” 白玉京攸然瞳孔扩大,失声惊叫:“那是秦玉珑?!” “对,我也怀疑这点。”陆九万点点头,说出了目的,“之前我答应你,不将孙逸昭卷进来,但如今秦玉珑还活着,并且逃了出来,我觉得他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这样也便于咱们寻找秦玉珑。” 白玉京愣了好半晌,才不能理解地问:“为何,为何长兴教会认为秦玉珑会去找孙逸昭?她不该回家,去找她夫君和如意么?” 陆九万早已思索过这个问题:“你忘了么,秦玉珑被掳的那晚,秀才就死了。她会不会觉得如意也……那么这种情况下,孙逸昭是她唯一的亲人。更何况,蒋柔模仿她的言行举止,她大约能猜得出来对方要做什么。为了防止蒋柔对儿子不利,她去提醒下孙逸昭,也能理解?” 白玉京想了想,点头:“讲得通。可是为何两年了,她都没有露面呢?” “是没有露面,还是没人知道呢?”陆九万反问,“你能确定孙逸昭事无巨细都告诉了你么?” 白玉京张了张嘴,明白了陆九万的意思:“等我破解了密文,我就去找孙二虎问问。” 陆九万觉得时间有点冲突:“我是打算今天就讯问蒋柔的。这样,等汝阳侯和孙逸昭来了,我陪你去见他们。你把如意也叫来!当事人,总该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玉京却有些犹豫:“可是,如意很抵触汝阳侯府,她不想认亲。我答应过她,不逼她。这姑娘性子,挺烈的。搞不好真敢给你来个鱼死网破。” 陆九万为之一噎,这确实是个难题。 第195章 掀开汝阳侯家的盖子 不过对如意来说,显然母亲的下落更重要,其余皆可后退。这姑娘一听说有了秦玉珑的消息,立马赶来了白泽卫官署。 因着当事人涉及汝阳侯家眷,陆九万便没直接将蒋柔押进审讯室,而是将他们带来了二堂。 事情牵涉多年前的旧事,汝阳侯夫妻,妾室蒋柔以及一头雾水的孙逸昭齐齐到场,面面相觑。 如意站在白玉京身后,又气又恨地死死盯住蒋柔,倘若眼神能杀人,对方可能已经被她凌迟千遍万遍了。 约莫是她的眼神太过放肆犀利,引来了汝阳侯的注意。他本想呵斥,可是目光触及年轻女孩子的姣好面容,他不由一愣,咕嘟咽下了不满。过了会儿,他难以自制地再次打量姑娘,越看越觉得眼熟。 女孩子身穿一袭石榴裙,样式是京师今夏时兴的,红艳艳似一团火,衬得她人比花娇。偏偏她站得格外直,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股利索劲儿,瞧上去落落大方,丝毫没有脂粉堆里养出来的娇柔。 侯夫人裴氏淡淡瞥了眼丈夫,以为他又动了心思,不动声色踩了他一脚,提醒他收敛点,别跟小辈抢人。 汝阳侯勉强收回目光,扭头瞧了瞧站在侧后方的蒋柔,微微皱眉。 老实说,红裙女孩子相比蒋柔更像秦玉珑,可她一旦动起来,就脱离了秦玉珑的影子,成了一个独立的人——这让他有点惋惜。 陆九万将几人的交流看在眼里,一时竟不知该说汝阳侯深情,还是该说他脑子有病。 一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说话,搞得气氛有点沉闷。 孙逸昭昨晚熬夜看话本,早上是被强拖过来的,此时站裴氏背后一个劲儿点头打瞌睡。他当先按捺不住,指着蒋柔嚷嚷:“陆千户,您是不是要审她?我早知道这婆娘有问题,您尽管审,不用顾忌汝阳侯府的颜面,我们绝不拦着!” 本就忐忑不安的蒋柔刹那花容失色,汝阳侯气得回头怒瞪这个不省心的儿子,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你给老子等着”。 孙逸昭横惯了,并不怕他,甚至还翻了个白眼,跟陆九万保证:“您审,我爹要是不清醒,我帮您拦着!” 裴氏回手不轻不重拍了他一下,神情却满是淡然,显然已经习惯了。 汝阳侯胸膛起伏,伸手隔空点了点他,这要不是自个儿亲生的,他都想揍死得了。 陆九万开了眼界,悄悄转头看旁观的白玉京,对方冲她耸了耸肩,带着习以为常的笑意。 这混账玩意,居然还能活着满京师蹦跶,简直不可思议。 陆九万轻咳了声,打断了父子俩的眼神对峙,客客气气地道:“今日请诸位前来,确实是有几桩案子牵涉到汝阳侯府,得罪之处,烦请见谅。” 汝阳侯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客套,孙逸昭这个混账玩意抢先高声道:“没事儿,我们全家都支持陆千户的工作,保证不给朝廷添乱!” 汝阳侯重重跌进椅子靠背里,恨恨跺了跺脚,仿佛那块地面是混蛋儿子。 陆九万这一刻真的很好奇,白玉京到底是怎么忍受孙逸昭,两人还能关系不错的,这难道不拉低白公爷的形象么? 她同情地瞥了眼毫无反应的白玉京,艰难开口:“第一桩案子,与侯爷年少时的一位熟人有关。” “哦?”汝阳侯好奇地望过来。 “侯爷,您还记得秦玉珑么?” 一言问出,汝阳侯豁然直起了身子,声音有点紧绷:“你是不是,有玉珑的消息?” 蒋柔心头“咯噔”一跳,双手攥紧了汝阳侯的肩膀,柔柔怯怯地唤了声:“侯爷——” 她尾音拖得又轻又长,似一把小刷子,悄然拂过心弦。 陆九万上下打量着她,觉得这女子果真是受过训练的,就方才的情态声音,可不是一个乡下采药女能把握的。 女千户转头望向神情淡然的裴氏,轻声问:“夫人,听说当年老侯爷想要去母留子,是您放走了秦玉珑,对不对?” 汝阳侯期待的神情陡然僵住,犹如冷水淋头,重新跌回了椅子里。最爱的人离开了,可无论是父亲还是妻子,都是他无法真正责怪的,就算秦玉珑回来了,他也无法给她一个公道。 裴氏淡淡瞅了眼丈夫,轻轻颔首:“对。玉珑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她晓得轻重,并没有纠缠。” 陆九万听得出来,裴氏对秦玉珑是带着欣赏与怜悯的,并没有蔑视或怨恨的情绪。 “那么,秦玉珑在数年后,被人从家中掳走,导致家破人亡之事,您可曾听闻?” 裴氏诧异地挑了挑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定定凝视了会儿如意。 汝阳侯却直接站了起来,神情激动地大声问:“你说什么,玉珑被人掳走了?她还好么?” 裴氏很快镇定下来,凝重地摇摇头:“她出京后,只给我寄过一封平安信,说她从了良,丈夫是个秀才,待她很好。” 汝阳侯难以置信地扭头去看夫人,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惊讶两个女子有书信来往,还是该惊讶秦玉珑很多年前就嫁了人。 他失魂落魄地喃喃:“我等了她那么久,她,她怎么……” 裴氏笑了下,眉梢动也不动,眸子里噙着嘲讽与凉意。 孙逸昭更是毫不客气地嗤笑:“爹您这话真可笑!您都能纳小妾,人家还得为您守身如玉不成?” 汝阳侯回头怒视他,口不择言骂道:“你个小兔崽子懂什么!她是你……” “侯爷!”裴氏猛不丁打断他,眉目间带着严厉,“您过了。” 汝阳侯自知失言,稳了稳心神,一屁股坐回椅子,脸色难看得似要滴水,总觉得所有人都在把自己当傻子耍。 陆九万没搭理他,继续问裴氏:“那她有提到住址么?” 裴氏想了想,语气迟疑:“她没说,不过信是从苏州寄来的。”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陆九万怀疑长兴教之所以抢先找到秦玉珑,可能就是因着这封信。 裴氏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检查信件的陪嫁丫鬟绿袖知道。” 陆九万让人唤来等在官署外的绿袖,上来劈头盖脸一顿吓唬,年近四旬的妇人慌慌张张跪下磕头:“千户容禀,这是我家娘子的私事,奴家就算再没脑子,也晓得不能往外透露。”她停了下,略有几分迟疑地道,“不过有次河清伯的长姐孙夫人来寻我家娘子玩乐,她给我家娘子簪花的时候,曾不慎打翻了藏信的妆奁。许是,许是那时……” 第196章 相思了无益 此言一出,堂上诸人神色各异。 陆九万皱眉:“孙夫人知道秦玉珑的名字?” 裴氏瞥了丈夫一眼,叹息:“玉珑曾是名妓,在江南风头挺劲。进京后,我家这位又跟家里闹得……京中沸沸扬扬,熟人多半是知道的。” 陆九万一言难尽地望了眼魂不守舍的汝阳侯一眼,心说怪不得大家都说这位年轻时混账了,的确脑子有坑! “她拆信看了么?” “没有没有!”绿袖慌忙摇头,“不过那封信放得太久,婢子之前收拾的时候划破了信封边角,所以动作大了,能看到一点内容。” 陆九万心思一动:“能看到秦玉珑的名字?” “大概是!”绿袖不太确定。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时间过去太久,主仆俩谁都说不清。 陆九万只得退而求其次:“那时,老侯爷还在么?” 绿袖一下子精神了:“在,在的!不过当时老侯爷身体已经开始不好了。” 信息差不多足够了。 陆九万推测,约莫是孙夫人无意中知晓此事后,不知因何告诉了陶盛凌,进而导致了秦玉珑为长兴教所掳。 难怪秦玉珑逃出长兴教后,陶盛凌那么上心,合着就是他一手炮制出的悲剧。 蒋柔脸色越来越白,她已经预感到陆九万接下来要说的跟自己有关了。她柔柔俯身,在汝阳侯耳畔轻轻请示:“侯爷,奴家身子不适,想要出去透透气。” 汝阳侯还没从纷至沓来的信息冲击里缓过来,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蒋柔松了口气,提着裙摆,就要轻手轻脚地溜出去。 然而陆九万却唤住了她:“蒋氏,你跑什么?” 她声音不大,落在蒋柔耳中却如惊雷一般。女子战战兢兢回过头来,忍着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强笑了下:“奴家,身子突然不适,侯爷已经允了……” “蒋柔,你是不是没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谁才是主事人?”陆九万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而后猛一拍案,“大胆贼人,跪下!” 这声暴喝惊醒了汝阳侯,他不满地皱皱眉,却没说什么。 蒋柔娇娇怯怯地望向汝阳侯,张口欲唤,却听姓陆的女官又是一声大喝:“本官瞧你不太老实,来人,拖出去,教教她规矩!” 蒋柔面色惨白,再不敢作妖,“噗通”跪了下来,因跪得太猛,还撞伤了膝盖,痛得她秀气的眉轻轻蹙起,显出我见犹怜的风情。 陆九万却不吃这套,又威胁恫吓了一番,看她老实了,才厉声问:“蒋柔,你这行走坐卧,是何人所教?” 裴氏心念电转,隐隐意识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望向蒋柔。 场上只汝阳侯父子还在状况外,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猜测成了真,蒋柔头垂得更低了,细声细气地道:“奴家,奴家不懂千户的意思。” 陆九万冷笑了声:“不知道?需要本官说得更明白点么?你根本不是什么采药女,你是长兴教特意培养出来的替身,秦玉珑的替身!” 此言一出,汝阳侯豁然站了起来,颤巍巍指着跪在地上的蒋柔,想要发火却发不出来,想要责骂却不知从何处责骂,千言万语一时哽住,哽得他胸腔难受。 而孙逸昭不愧是吃嘛嘛不剩,干嘛嘛不成的混账,他居然露出了解恨的神态。 裴氏扭头打量了下他,无可奈何转了回去,好气又好笑。 蒋柔死死攥住衣裙,浑身抖若筛糠:“奴家,奴家不知什么,什么长兴教。奴家的确是……” “采药女要干什么,你知道么?”陆九万一针见血地戳破她的谎言,“你是能爬山,还是能识药?就你那手,知道药锄怎么使么?” “她肯定不知道!”越听越兴奋的孙逸昭大声嚷嚷,“她进家门的时候,给我娘敬茶,手白白嫩嫩的,连个茧子都没有!也就我爹会信!” 汝阳侯一口老血几欲喷出,他已经没心思揍儿子了。朝廷最近在查长兴教,他自然是知道的,陶盛凌入狱,他还来求过情,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个儿头上。 从前不在意的事情,突然就成了要命的事儿。 他真的不明白蒋柔在伪装么? 不,他只是不在乎。他不在乎这个女子是什么人,在他看来,不过是个为了想过好日子,而掩饰自己出身的小女子罢了。他看见她,就想起秦玉珑曾经的无助,就算有些小心思,也愿意迁就她。 可是这份迁就,却给汝阳侯府带来了大麻烦。 陆九万不给蒋柔反应的余地,步步紧逼:“教你的是秦玉珑对不对?她为何会教你,长兴教做了什么?” 蒋柔颤抖得说不出话,而汝阳侯终于反应过来,大步走过去,一把薅起了这个曾经当眼珠子宠的女子,怒吼:“你说啊,玉珑呢?她在哪里?你们把她怎么了?!” 大手掐住了纤细的脖子,蒋柔被迫仰起头来,眼中沁出了泪花。她挣扎着去推男人,却推不动,她奋力去看陆九万,可是陆九万只是冷眼旁观。 明明二堂有那么多人,然而所有人看自己的目光都是冷的——他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蒋柔一下子崩溃了,她带着哭腔喊:“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小卒子!他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不想像秦玉珑一样遭受折磨!” “你说什么?!”折磨二字刺激到了汝阳侯,他双目赤红地摇晃手中女子,大声质问,“你们为何要折磨她?你们在逼她做什么?!” 蒋柔哭得喘不过气来:“长兴教让她,让她来找侯爷,让她母子团聚,她不愿意,她说她已经嫁人了,只想平平淡淡过日子。” “不愿?平平淡淡?”汝阳侯松开了蒋柔,踉踉跄跄后退,良久,蓦然大笑,笑声响亮而凄厉,几乎震裂屋宇,“她不愿?!她不愿来找我,她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要了!” 孙逸昭正想大逆不道讽刺点什么,却倏然发现堂上所有人都在望着自己,那目光带着怜悯与叹息。 这个一辈子没心没肺的纨绔,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僵硬地抬手指了指自己,艰难出声:“我?她的儿子是,我?” 第197章 薄于云水 从来只知吃喝玩乐,孝敬父母的孙逸昭,难以置信地环视二堂,所有人,包括好兄弟白玉京,都在望着自己。 一股强烈的恐惧从心底涌了上来,直冲他四肢百骸,令他浑身发冷。他听见自己牙齿“咯咯”作响,他看见自己伸手去拉母亲,像以往那般依赖:“娘,我不是你生的么?我不是你跟爹生的么?” 裴氏在汝阳侯发疯的那一刹那,就明白瞒不住了。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拉着孙逸昭蹲下来,爱怜地抚摸着他的面庞,轻声道:“阿昭,你还有一个姐姐,你俩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当初我抱你回来时,你比寻常孩子要小一些。”她双手比划了下,“那么大。所以我把你的年龄报的小了点,跟你大哥错开来,外人便只当你是咱家的嫡次子,将来分家,不至于委屈了你。” 裴氏早已做好了给汝阳侯收拾烂摊子的准备,她慢条斯理说出打了十几年腹稿的话,语气轻柔而从容,试图用极平淡的话语,安抚住激动的儿子。 可所有的准备,前提都是将事情控制在汝阳侯府内,而非如今当堂张扬出来。 孙逸昭慢慢站起来,踉跄倒退了两步,略过神志不清的汝阳侯,他直直去看白玉京,平静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白玉京有点心虚:“啊,这个……” “你早就知道?”孙逸昭声音陡然拔高,“是我让你帮我查蒋柔那次?” 白玉京让他问得莫名狼狈,他试图解释:“事发突然,许多事纠缠在了一块,我……” “你提前跟我说一声,让我有个准备,有那么难么?”孙逸昭死死盯着他,抬手指向陆九万,“是不是因为她?你为了她,瞒着我?” 白玉京额头见汗,头一次知道孙二虎这么能说。 如意看不下去,站出来呵斥:“孙逸昭,没人想伤害你,事赶事赶上了。再说是汝阳侯当众说出了你的身世,你……” “那你们叫我来做什么呢?”孙逸昭轻声问,“总不至于是看戏?这堂上,应当没有多余的人?” 如意张了张嘴,让他质问得一时没了词。 “哈,哈哈!”孙逸昭像喝醉了似的,在二堂转了圈,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终于放声长笑,高声怒吼,“你们都知道!你们都猜出来了!你们都是聪明人,就我一个傻子!” 自怨自艾的汝阳侯终于回过神来,懊恼地拍了下额头,慌忙去抱儿子:“阿昭,阿昭你别气啊,你看,你这么些年,一直享受着嫡次子的待遇,父亲母亲对你不好么?你现在只是多了个亲娘,仅此而已啊!” “仅此而已?”孙逸昭一把推开他,诓得自己趔趄了下,他怒瞪着父亲,嘶吼,“你既然负不起责任,当年为何要招惹她?为何要把她带进京来?!是啊,我是嫡次子,我享受到了本不该享受到的一切,我应该感恩戴德,是不是?可我亲娘呢?我姐姐呢?你让我成了不孝不悌之人!” 汝阳侯让他吼得脸色忽青忽白,他想摆出父亲的架子训斥,却在触及那满是委屈愤恨的双目时,所有的理直气壮都消散了。 孙逸昭最后瞪了白玉京一眼,猛然转身跑了出去。 “阿昭!”如意往前跑了一步。 “孙二虎!”白玉京豁然起身,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陆九万。 陆九万点点头,示意白玉京赶紧去追。 然而这声“阿昭”,以及方才孙逸昭那句“这堂上,应当没有多余的人”,却提醒了汝阳侯,他不敢置信地望向如意,细细打量着她,哆嗦着嘴唇问:“姑娘,你多大了?” 如意收回眺望的目光,淡淡扫向汝阳侯,冷笑了下。 这声冷笑令汝阳侯心脏坠入谷底,他艰难拖着步子,走向女孩,神情恍惚地喃喃:“你是玉珑的女儿,你和她,可真像啊!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他终于站在了那一袭红裙前,颤抖着手想去摸她的面颊,“孩子,你来了京师,怎么不去找爹爹呢?” 如意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眼神带着警惕与敌视:“不敢高攀侯爷。婢子姓甄,乃是苏州秀才甄衍之女。” 汝阳侯不在意地道:“一个秀才……” “可是他给了我娘想要的安定。”如意打断他,“他视我如亲女,教我读书写字,告诉我做人的道理。他跟我娘说,人的出身是运气,是,却不是终点。他要我娘不必因着过去而耿耿于怀。” 汝阳侯怔住了。 许是想起了温馨自在的旧时光,如意眸中有了光和笑意,她声音缓了下来:“侯爷,纵然您自认为深情,可家母在您眼中也只是一个卑贱女子,一个玩物罢了!您所谓的爱,不过是求而不得。” “不是的!”汝阳侯焦急反驳,“我对你母亲一往情深,我……” “那为何,她直到出京,都还是贱籍呢?”如意轻声问,“以您的身份地位,为她改个户籍,应当不难?” 汝阳侯脸色刷然惨白。 “若真为她着想,您明明可以先在江南为她找一个士绅做养父,过个一年半载,待风头过了,再接她回京。京师与江南相距千里,纳个妾而已,谁会闲着没事了认真追究她原本是谁?”如意歪头瞧着他,语声讥诮,“可您是怎么做的呢?您一掷千金为她赎身,大张旗鼓带她回京,处处昭示着对她的宠爱。侯爷,您不爱她,您只是享受她身为名妓,给您带来的艳羡目光。” 这一声声质问,叩击着汝阳侯的心门。他急促喘息着,弯下了直挺挺的腰,伸手按住了心脏。 时光过去太久,久到他已经分不清初见秦玉珑时,是何种心情了。 如今,在女儿的提醒下,他终于回忆起来了——惊艳,是惊艳。 他为了这份“惊艳”,一掷千金,买下了秦玉珑,一路享受着温香软玉,被看添香回京, 他给秦玉珑买衣服买胭脂水粉,带她去各大酒楼,一切看似上心,其实他从未认真想过对方想要什么。 他只是在炫耀,就像炫耀一匹宝马,一件珠宝那样。 他心里藏着他一直都没留意过的轻视:那种地方出来的女子,能有什么追求,还不是为了过好日子? 第198章 难得有心郎 “母亲在甄家过得很舒心。父亲从来不觉得她的过去肮脏,他让母亲活得有尊严。母亲不需要小意讨好,不需要费心妆点容颜,不需要动用心计,就可以得到所爱之人的回应。” 如意直视着汝阳侯的眼睛,认真而缅怀,“我们母女俩,在甄家是站着生活的。我们不需要祈求父亲的施舍,也可以活得像个人样儿。” 汝阳侯脸色灰败,慌乱与自责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有一个瞬间,他想到了老侯爷失望的目光,想到了裴氏由热转冷的态度。 裴氏……他缓缓望向了裴氏,他的夫人依然从容冷静,端坐在那里,尽显侯府夫人的气势。 可是这个女子,新婚之夜看他的目光,分明是含羞带怯,藏着期待的。 那目光,是什么时候冷下来的呢? 如意笑了下,眼神古怪地望了眼跪伏在地上的蒋柔:“侯爷,您方才看了婢子好几眼,直到婢子有了动作,您才转头。”她笑吟吟地问,“怎么,是觉得婢子动起来便不像您记忆中的人儿了?您知道么,母亲最忌讳的,就是青楼那段经历,她恨不得洗得干干净净。所以,打我懂事起,她便请了礼仪嬷嬷来教我,她最不能忍的就是我学她。” 轰然一记重锤落在了汝阳侯天灵盖上,砸得他眼冒金星,呼吸都停了一瞬。 他顺着如意的目光望向蒋柔,突然觉得这女子哪哪都不像记忆里的人了。东施效颦,学得动作神态,却学不来秦玉珑一身风骨。 秦玉珑这样的女子,要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愿意调教出一个替身来呢? 汝阳侯闭上了眼,眼眶酸涩滚烫,他忽然发现,他身边的女子,他其实一个都不懂。 他不懂裴氏为何非但不嫉妒秦玉珑,还愿意帮她一把;他不懂秦玉珑为何放着锦衣玉食不要,非要跟一个普通秀才过日子;他不懂蒋柔在他面前明明乖巧温顺,为何成了邪教中人;他不懂如意为何宁可当别人的婢女,都不愿做汝阳侯侯府的小娘子。 裴氏则欣赏地打量着如意,她在女孩子身上,看到了秦玉珑的影子。汝阳侯这个肤浅的,只知道看表象,却不明白,如意这主意大,有傲骨的性情,才是学到了秦玉珑的精髓。 当年正是秦玉珑眼里藏着的不甘与憋屈,才打动了裴氏,给了她一条活路。 裴氏抬眼望向天边,白云悠悠,似乎有旧日的对话重现: “秦玉珑,朝廷将要放贱为良,你是想一直做只鲜衣好食笼中雀,还是想脱籍换个法子活?” “无尊严,毋宁死!” “你可想好,第二条路很难很难。离了此处,你便要一个人过日子了。” “天无绝人之路,奴家都能从秦楼楚馆出来,没道理找不到活路。” 于是,裴氏给了她盘缠和路引,顶着老侯爷的怒火,将她放走了。 丈夫这个脑子有坑的,至今都认为自己是为了争宠,将女子间的惺惺相惜归结为了宅斗。 真可笑啊! 二堂上,裴氏站了起来,冲如意伸出了手,温声招呼:“好孩子,你过来。” 如意犹豫了下,白玉京不在,她便转头望向了陆九万。都是主子,要个主意应该可以的? 陆九万想了想,吩咐人将裴氏与如意带去了偏厅,左右后面也没她们什么事儿了。 汝阳侯眼睁睁望着女儿目不斜视从自己身边走过,任由裴氏牵住了手。 怎么会这样呢?汝阳侯不能理解,裴氏不应该不喜欢那张脸么? 二堂上的人少了,陆九万笑了下:“侯爷,剩下的事儿,就涉及大案要案了,您看这蒋氏……” 汝阳侯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恹恹摆了摆手:“你们看着处置!若有玉珑的消息,一定给我送个信儿。” “侯爷——”蒋柔凄凄唤了声,声如杜鹃啼血,令人闻之愀然。 然而汝阳侯仅是停了一瞬,便再次提起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九万让人将蒋柔押了下去,看看空荡荡的二堂,长叹了口气。这一上午过的,可真是跌宕起伏! 长街上,孙逸昭骑着马一路狂奔,抹着泪冲出了内城,向着汝阳侯在金鱼池的别院赶去。 他要去看看那处别院,看看生母曾生活过的地方。 后面有人在呼唤,似乎是陶然。 谁管他,这个骗子,大骗子! 街道人流渐渐少了,景色倏然开朗,明媚的阳光倾洒在粼粼池水上,引得金鱼此起彼伏地跳跃。路旁柳树摇曳,千丝万缕,映得人影一片绿。 忽然,他听见背后一声疾呼,随即是一连串的惊叫和马嘶。 孙逸昭抓着缰绳回头望了眼,恰看见白玉京倒挂在马上,正被马拖着往前冲。 “陶然!”孙逸昭高呼一声,顾不得生气,连忙调转马头,冲出去“吁吁”安抚奔马。 白玉京方才没看路,让柳枝给带倒了,糟糕的是脚卡在了马镫里,他不练武,腰部没什么力气,一时间直不起来,是以整个人只能倒吊着摇晃。 他看见孙逸昭回头,颤着音请求:“扶,扶我一把!” 两个没啥急救常识的公子哥儿,又是安抚马,又是拉人,直折腾到白玉京虚脱,才算解了危机。 俩兄弟齐齐躺在树下,好半晌谁都没有说话。 白玉京是实在不明白,他崩溃骑马出城是他挨摔,孙逸昭崩溃骑马出城,为何还是自己挨摔? 名字为马的牲畜,是不是跟他有仇? 孙逸昭到底体力好些,他歇了会儿,扶着树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道:“既然你没事了,就自己回去!” “孙二虎!”白玉京看他要走,连忙翻身起来,“我不是有意瞒你的,真的是没来得及!” “不光是因为这。”孙逸昭骤然回头怒瞪他,“白玉京,你从来都不是纨绔,对不对?” 第199章 傻子的愤怒 “你是神童,你曾经光芒万丈,那是我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 孙逸昭浑身都散发着被欺骗被辜负的悲愤,“可是白玉京,自始至终,我所认的好兄弟,都是那个跟我一起玩乐胡闹,帮我出主意整先生,陪我考试垫底的纨绔!” 白玉京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想去拉他:“我还是你的好兄弟呀!” “不,你不是。”孙逸昭退得太狠,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他就着跌倒的姿势,仰头望着他,双目红红的,带着湿润,“白泽卫女千户陆九万,绝对绝对不会跟一个没出息的纨绔谈情说爱。你自打跟她定情后,就变了。不,你是不需要那层纨绔伪装了。白玉京,我的好兄弟不会从容不迫坐在白泽卫堂上看戏,不会深夜把我薅起来,拿我当人质逼我兄长开城门,不会凭本事待在白泽卫帮忙破案!” 白玉京张了张嘴,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所有的理由都是文过饰非。骗了就是骗了,哪怕他真心把孙逸昭当兄弟,可终究更改不了最初把人当挡箭牌的曾经。 所以,他低下了头:“抱歉。” “你有什么可抱歉的,是我傻,是我蠢,是我一门心思把你当好兄弟!”孙逸昭瞪着他,泪珠滚滚而落,“白玉京,你如今出息了,那个跟我一起吃喝玩乐的京哥儿在哪里?你把我的好兄弟弄到哪里去了?” 这一声声质问,似一把锥子,直直刺中了白玉京的心脏,狠狠剖开了外层遮挡,将内里的算计与柔软一并扒了出来,赤裸裸展露在天光之下,任由人审判对错。 他苍白着脸,踉跄后退,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说什么呢,孙逸昭长久以来的好兄弟,都是他伪装出的那个人,如今,神童复生,撕裂的伪装被丢进了水渠里,随着水流冲向远方——再也回不来了。 “我那么真心实意地待你,你却骗我。”孙逸昭泣声道,“白玉京,你到底有没有心?!你不知道骗一个傻子,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么?!” 孙逸昭手脚并用爬起来,狠狠抹了把脸,“你去走你的阳关大道!就当那个跟我一起没出息的好兄弟死了!” 他“噔噔噔”跑远了,而后翻身上马,消失在了绿林深处。 阳光漫洒堤岸,水底青荇柔柔摆动,拂动着金红色的游鱼,似一幅长长的画卷,始终没有尽头。 白玉京听见背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他痴痴望着水面,轻声喃喃:“谢扬,我是不是做错了?” 谢扬没吱声,他觉得这会儿出来说话,容易触公爷的霉头。 白玉京幽幽长叹,蹲下来抱住了自己。 以往都是他矫情闹脾气,孙逸昭跑前跑后各种哄他,不是带他吃喝玩乐,就是给他讲京中奇事,总有法子把他逗笑了。 可是如今,白玉京茫然了,他竟不知孙逸昭真正在意什么,该怎么哄。 孙逸昭以前不是没生过气,不过往往白玉京随便送个小玩意,或陪他去打回猎,他便转嗔为喜,十分好哄。 然而眼下,显然不适用了。 白玉京有自知之明,不是他哄人的技术高超,而是孙逸昭在乎他——孙逸昭要的仅仅是个态度和台阶。 如今人家生了真气,再用哄小孩的法子,怕是会适得其反。 思来想去没个主意,白玉京怏怏起身,牵着马往内城走去。鞋底踩过凝绿衰草,沙沙作响,像是兄弟间的喁喁低语。 白泽卫官署二堂的人已经散了,只有如意在坐着等他。 看见他回来,红裙姑娘慌忙站起来,探头往他身后看,却没找到总是傻兮兮的混小子。她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几次欲言又止。 “汝阳侯,没带你走么?”白玉京收敛起一腔苦闷情绪,皱了皱眉头,“他还在对你娘另嫁耿耿于怀?” “没有。”如意收敛起愁绪,低着头踢了踢地砖,小声道,“我数落了他一顿,说得,挺狠的。他可能,有点不知该怎么面对我?” “那你怎么想的?”白玉京叹气,“放着侯府小娘子不做,还是想给我当丫鬟?” 两人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不过那时汝阳侯远在天边,如意不想认便不认;如今富贵唾手可得,白玉京还是希望姑娘能认真考虑下。 “我娘说,人得有傲骨。若非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没必要非得委屈自己。”如意嘟囔道,“我看见他那副情深不悔的模样就膈应。这种男的,你说他坏,他还真不坏,就是太过自我,不成熟。但是他们虽无坏心眼,所作所为落在别人身上,却是泼天灾厄。” 白玉京笑了笑,摇开了扇子:“我还以为只我们文人爱这口,想不到哇!” “嗯?” “读过《钗头凤》没?”白玉京笑道,“就陆游那阙词。”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词挺美的,乍看上去,真深情啊!”白玉京引着她在空荡荡的二堂坐下,解释,“可实际上呢?陆游当年娶了唐婉,却搞不定自个儿老娘,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偏他又是个孝子,最后只能委屈媳妇儿,他娘让他休妻,他就真休了。” “后来呢?”如意被他的讲述吸引了,“然后他就写了这阕词怀念唐婉?” “不,后来男女各自嫁娶。有一天,唐婉和丈夫一起逛园子,遇到了陆游。”白玉京讽刺地挑起了眉,“陆游,留下了那阙词。” 如意呼吸一滞,一股名为感同身受的愤慨席卷全身,她失声问:“他都不考虑唐婉在夫家该怎么生活么?” “所以我说他渣。后来唐婉给他和了一阕词,郁郁而终。”白玉京懒洋洋地倚着靠背,笑道,“没想到咱们这位汝阳侯,竟然也跟我们文人一样,打着深情的幌子,干着扰人安宁的事儿。” 如意独自生了闷气,跺脚道:“等我找到我娘,他要敢强取豪夺,玩什么破镜重圆的把戏,我一定,一定……” 思来想去,她也不知道她一个丫鬟,能把侯爷亲爹怎么着,最后气得她脸颊绯红,方才的苦闷纠结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200章 凡所有相 主仆俩枯坐了会儿,不见来人招呼,如意缓和了情绪,便想回护国公府。 “对了公爷,侯夫人说,我要是不想去汝阳侯府的话,她可以买个宅子让我在外头住。”如意拿不定主意,“您说我该接受么?” 白玉京讶然:“她对你这个,这个庶女,还挺好的。” 如意把脸一板:“我知道您想说私生女。” 白玉京拱手告饶,笑道:“拿着呗!不要白不要,本来就该你的,难不成你成亲还真不要侯府的嫁妆?” 气得如意伸脚踹他。 白玉京熟练躲过,细细跟她分说:“好姑娘,你的心思我明白,但是你得考虑到侯夫人的处境。你拒绝回去,你有骨气,知情的说你不孝……”一瞧如意眯眼,他立即改口,“当然,你不在意就没事。但是不知情的,得说侯夫人容不下庶女。人家又没得罪你,是?” 如意若有所思,轻轻颔首:“是婢子考虑不周。可是我,实在不想见汝阳侯那张脸!” “没说让你回去呀!”白玉京早就思索过这个问题,“侯夫人以她的名义送你宅子,就是怕你拒绝。那你就领了她这份心意嘛!至于你这让侯府尴尬的身份……” 如意露出威胁眼神,唯恐这厮说话不算数,又卖她。 白玉京拉着长音逗弄够了她,才说出打算:“我认你做义妹,以后婚丧嫁娶,我护国公府负责,不委屈你?” 如意一怔,让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得头晕眼花。好半晌,她才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推拒:“这不合适。我,我娘她……” “你秀才爹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白玉京淡淡敲打她,“想让别人瞧得起,你得先自个儿瞧得起自己。别老把你娘那点过去放在心上。” “可是……”如意削肩微微颤抖,不敢接受这个安排,“就算我回了汝阳侯府,我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女。给护国公做义妹,这实在,实在太抬举婢子了!” “哟,这会儿知道身份差距了?”白玉京摇着扇子笑话她,“你平时训你家公爷跟训孙子的时候,怎么不提身份差距?” 如意涨红了脸,偏偏侧过头去,伸手擦了擦眼角。 这惊喜委实来得太过突然,令她生出了惶恐,战战兢兢不敢接受,担忧这是一场美好易碎的梦。 “我说姑娘啊,你若是不答应,你拿什么理由去拒绝你亲爹?”白玉京凉凉笑道,“一个孝字,就把你压趴下了。” 看如意词穷,他站起来掸了掸袍子,想了想,交代她,“孙二虎去了金鱼池那边的别院,你,若是不放心的话,就让谢扬送你过去瞧瞧。” 如意从巨大的欢喜中回过神来,皱了皱眉:“您,为何不自己过去?他,生气了?” 白玉京使劲摇了两下扇子,脸色有些臭。 如意了然地点点头:“您忽悠傻子,露馅了。傻子不理你了。”她冷笑一声,如是评价,“该!” 这没上没下的丫鬟没法要了! 白玉京灰溜溜拐去了陆九万的值房,他需要找自家媳妇儿求安慰。 此时,陆九万已经审完了蒋柔,正在值房整理卷宗。 蒋柔当众暴露,心防一溃千里,很快便交代出了触目惊心的事实。 “奴家从十三四岁便与秦姑姑吃住都在一起。教里一共选了十个女孩,每一个都有点像秦姑姑年轻时。有的是眼睛像,有的是嘴巴像,我们隔段时间就要接受针灸推拿,把长偏了的部位整一整,尽量向秦姑姑的脸靠拢。 “秦姑姑不想进汝阳侯府,也不愿教我们,后来教里说,他们捉到了秦姑姑的女儿,如果她不配合,便把那女孩送去做暗娼。秦姑姑最初不信,可是他们带来了那个女孩的贴身之物。 “所以后来,后来,秦姑姑便,退而求其次,允许我们,跟她住在一起。 “我们每个月都要考试,哪里不对罚哪里。因为不能留下伤疤,所以管事喜欢扎针,掐人拧人。受罚的时候可以哭,但必须哭得梨花带雨,让人心疼。每月学得最像的留下,连续三次垫底的,就,当场打死。从脸开始抽,抽得稀烂,丁点都看不出原先的相貌。行刑的时候,所有的备选替身都得站旁边观看,就看着那肉一点点烂掉,血赤糊拉的,看一次得做好几天噩梦。 “我其实学得不是最像的,但是秦姑姑说,说我声音好听,娇娇软软,汝阳侯就吃这个。所以,最后进京的是我。 秦姑姑说她对不住我们,为了自己女儿,害了我们。但是,但是我们本来就是长兴教买来的工具,就算,就算她不教,我们也没有好日子过啊!在长兴教,得有用处,才有活下去的资格。陆千户,我真的就是个小卒子,什么都不知道,呜,我,我怕死啊!” 审讯以蒋柔哭得喘不过气来告终。 可是这个信息量却令陆九万头都炸了。 十个备选替身,那么多的女孩子,他们是从哪里找来的,人海茫茫,他们怎么能精准地找出那么多替身? 学不像就打死,这视人命如草芥的作风,实在太冲击人的观念了。 陆九万听得寒毛直竖,总觉得蒋柔背后有无数女孩子在哭泣,在哀嚎,在质问朝廷为何不管她们。 娇娇柔柔走进汝阳侯府的只有蒋柔一个,可是据她说,总坛还有一个替补。如果她出了意外,长兴教将会在合适的时机推出另一个。 十个女子,最后只活下来两个。因为物以稀为贵,替身多了就不值钱了。 陆九万低头看着卷宗,只觉得满眼都是血泪,一个个花样女子的血泪。 谁说替身一定可恶? 有的或许只是可怜。 第201章 皆是虚妄 陆九万望着满纸血泪发呆,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直到白玉京轻手轻脚溜进来,胆大包天凑到她腮边啄了一下。 女千户出手如电,本能地去擒他,却在触及他笑嘻嘻的俊脸后放松了下来。陆九万摸了摸面颊,哭笑不得:“你欠揍哇?” “娘子想怎么揍为夫?”白玉京歪在条案上,侧着身子望她,“就像话本里写的,这样那样?” “滚蛋!”陆九万老脸微红,一把推开了他,正色问道,“你劝好孙二爷了?” “没。”白玉京意兴阑珊地跳上条案坐下,耷拉着脑袋叹息,“他可能生真气了。他说,骗傻子,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陆九万一时无言,许久,才露出复杂神色:“我能说你……” “我知道我活该。”白玉京怏怏不乐地接口,“我骗傻子,是我不对,我理亏。” 陆九万探手示意他低头,呼噜了把他的脑袋,笑道:“你以诚待人,人便以诚待你。你最初对他怀着利用之心,人家生气也是应当的。不过那晚你自己也说如今是把他当好兄弟的,你不妨跟他开诚布公谈一谈。” “谈什么,谈我怎么忽悠他?” “不,谈谈你的心路历程。”陆九万劝解道,“人与人相处是需要时间的,都有个从互相提防,到互相认可的过程。那种甫一见面就成刎颈之交的才稀罕。他不像爱钻死胡同的,你敞开心扉跟他聊聊,想来会有用的。” 白玉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倾下身来,试图把脑袋抵在心上人肩窝,可惜因着高度差实在太大,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 陆九万瞧着他,忽而一笑,站了起来,不容置喙地按住了他的后脑勺。 白玉京下巴搭在她的肩窝,让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冲击得心花怒放,整个人嘚嘚瑟瑟恨不得摇尾巴。 “白玉京。”陆九万让他下巴蹭得发痒,忍不住数落,“你不要乱动。你知道什么才头摇尾巴晃么?” “嗯,我喜欢!” “我不喜欢!”陆九万按捺不住去揪他起来,谁成想这厮一把抱住了她,黏黏糊糊地哼唧:“人家心情不好,你迁就一下嘛!” 女千户薅他发髻的手停住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随他去了。 温热的脑袋靠在肩窝上,呼吸喷在脖颈间,激得陆九万起了层鸡皮疙瘩。男子轻轻哼着,没腔没调,偏生显得格外愉快,像极了得了骨头的大狗。 原本让蒋柔刺激得满腔戾气的陆九万,缓缓放松了下来,反手抱住了他。 静谧值房里,阳光透窗而入,倾泻在相拥男女身上,这场景分外和谐,如比翼鸟落入凡间。 两人温存了一会儿,双方似乎都吸足了精气神,慢慢缓过劲来,才松了开来。 “你忙,我去找严开。”白玉京恋恋不舍地舔舔虎牙,强迫自己往外走,“密文破解得差不多了,傍晚应当可以给你。” 陆九万望着他的背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沾了一手久久不散的香气——白公爷连面脂都是香的。 再坐下来工作,陆九万仿佛吞了灵丹妙药,精神抖擞,心平气和,之前为阴郁愤恨困住的神志挣脱了出来,得以客观梳理案情。 就目前的情况看,长兴教在白月光这条线上深耕多年,对男人的了解刻板又细腻,已然能够根据他们的审美培养出符合要求的女子,并以这些女子为蜘蛛,织出了一张纵横北方,浸透了钱权气味的蛛网。 这张蛛网笼罩了勋贵与各衙门的实权者,并悄无声息向纵深处蔓延,直至大家蓦然回首,发现大燕处处都有他们的痕迹。 如果当年钟春雪也是被他们掳走的,她也会是某个人的替身么?她要学习扮演的又是谁呢?做这个局的人,筹谋了不知多少年,害了不知多少无辜女子,然而他们针对的掌权者,没准儿还觉得他们善解人意,知情识趣。 这实在太荒谬了。 女子的脸,是天生父母给的。可有的人因此扶摇而上,有的人却因此坠入深渊。 她们真的是因着一张脸而困在宿命的樊笼不得挣脱里么? 不是的,困住她们的是某些人的贪欲。因为贪欲,某些人生出了野心,开始觊觎他们不该染指的东西,并将无辜之人推至身前,自己则只敢藏在暗处遥遥指挥。 陆九万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急迫之心,她想要救那些女子,想要将她们拖出深渊,想要让她们堂堂正正生活在阳光之下。 而非用着别人的面容和身份,跌跌撞撞走过一段看不到尽头的噩梦。 “白月光和替身?”笔尖涂抹着白纸,她冷冷笑道,“没人能决定别人的人生,没人可以强行分出真伪,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话音落下,纸张破开,墨渍渗入纸下,在条案上洇了开来。 纸张上赫然便是“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八个大字,龙飞凤舞,遒劲有力。 秋风起了,掠过庭院,呼啸着冲向万里长空,吹散了漫天云层。 黄土飞扬的官道上,一行商队不疾不徐赶路,看方向似乎是冲着太行山。待过了太行山,便是晋地,那是晋王的地盘。 官道低矮,一侧是高耸的土坡和树林。吴良隐在林中,健步如飞,仗着站得高看得远,肆无忌惮计算着他们的人数和辎重,考虑在太行山前留下他们的可能性有多大。 正午的阳光炽烈而灼烫,车队选了一块水泽停下来,布置好防卫和屏风后,恭请诸女下车透气。 为首的两名女子均身姿窈窕,戴了幂篱,瞧不清面容,不过吴良知道她们一个是圣母,一个是萧太妃。 二女似乎聊不来,一个站在站在树下阴凉处,指挥着护卫埋锅造饭;一个则独自站在水边,眺望对岸的青山。 吴良瞧了会儿,看见圣母身边名唤阿箬的中年妇人落了单,好像是想进林子采摘野菜。 他登时来了精神,悄悄靠近了阿箬,算计着可以通过她探听下消息。 然而这妇人明明脚程不快,偏偏吴良赶过去后却扑了个空,林子里空空荡荡,萦绕着一股子甜香味,却并没有人迹。 吴良觉得不对劲,正想撤出去,阿箬又突然从一株树后现出了身形。 她微微一笑,冲着男人猛一扬手——甜香味刹那浓郁了数倍。 吴良只觉头晕眼花,勉力往后退了几步,便踉跄倒地,人事不知了。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金红的夕阳透过斑驳树叶,照在他的眼皮上,刺得他眼球疼。 吴良手指动了动,呼地睁开了眼。 他还活着,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他极有经验地品了品嘴里的味道,确认没有被喂毒。 这可奇了怪了。 吴良扶着树站起来,猛不丁瞅见自己前襟探出了一块布。他慌忙掏出来,展开一看,那是一张地图——通往长兴教总坛的地图。 他的任务莫名其妙完成了。 第202章 怀璧其罪 傍晚的时候,白玉京果然带着破解后的密文过来了。 “有部分信烧毁太过严重,严开恢复不了,不过大意还是能读出来的。”白玉京将两沓纸分别拍在陆九万面前,“写信的是长兴教神主。最重要的有三件事。其一,阻止通明石出皇城,其二尽快弄死许鹤鸣,其三毁掉许鹤鸣身上的紫色晶石。” “阻止通明石出皇城?”陆九万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可能,长兴教不是一心想要通明石么?” 第二件事好理解,许鹤鸣知道的太多,长兴教不放心想灭口很正常。 而第三件事,许鹤鸣的紫色晶石,到底什么来历,能让长兴教的神主亲自交代? “看来这块紫色晶石,对长兴教很重要。”白玉京猜测,“所以他们宁愿毁掉,也不想落在朝廷手里?” 陆九万从抽屉里翻出那块紫色晶石,给白玉京看:“你瞧,就是这玩意。”看他伸手要摸,连忙提醒,“你小心点,这东西有点邪门。我之前就着了道。” 白玉京就着她的手观看,晶石约莫吊坠大小,晶莹剔透,通体紫色,由一根银链子拴着,瞧上去有点诡异。 鬼使神差的,白玉京伸手摸了摸,触手微凉光滑,像极了宝石的质地。 可他知道那不是纯粹的宝石。 陆九万玩笑道:“许鹤鸣跟老蚌成精似的,酷刑用遍,都不肯吐露丁点有用的信息,结果这都不能让神主放心,非要杀他。哎,他招来杀身之祸,该不会是因着这块晶石?就,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嘛!” 这句话犹如一道霹雳,穿透了重重迷雾,轰然劈进了白玉京脑海,将他所有的蓬勃进取劈了个粉碎。 陆九万紧张地望着他,见他的脸色越来越差,直至怒气翻滚。 “怎么了?”陆九万以为他进了幻象,慌忙问,“你看到了什么?别当真啊!” 白玉京抬起眼来,目光幽深,勾起一抹带着戾气的笑:“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只是想明白了一桩事儿。” 他一手攥着紫色晶石,一手猛然拉住陆九万的手腕,带着她快步往住处赶,因着步子太快,中途还差点绊倒。 陆九万不明白他发什么疯,小声央求:“你放开我,我自己走!官署里还有人呢!” 白玉京充耳不闻,大力推开了房门,将她带了进来。 房门“吱呀”闭合,狭小逼仄的室内有些昏暗,甚至还有灰尘飘浮。 白玉京顾不得其他,从枕头旁边掏出了窃天玉。他捧着石头,呼吸渐渐急促,突然放下窃天玉跑了出去。 还没等陆九万回过神来,他又抱着一块石砖回来了。 房间重新暗了下来,他将窃天玉放在地上,深吸一口气,举起石砖小心敲击。他是那么认真,因着控制力道而手背青筋暴起,额头微微沁出了汗珠,滴滴落在了地上。 陆九万蹲下来,不解地问:“你在做什么?这是你家的传家宝啊!” “能带来福气的才是传家宝。”白玉京喘了口气,眼神阴森,“带来灾厄的,不叫传家宝,而叫邪物。” 话音落下,石皮破开,露出了内里情况——那是一片绿色晶石,与紫色晶石相比,同样晶莹剔透,同样触手微凉。 “这是……”陆九万惊讶地挑眉,“这石皮……” “是伪装。”白玉京眸中燃着火光,藏在森冷冰层下,似乎只消再加把柴禾,即能化作火龙冲破冰层,焚烧一切,偏偏他语气极为平静,平静得令人心里发毛,“当年镇国公主交到白家先祖手中的窃天玉,就是一整块绿宝石。不,不是宝石,世间没有一块宝石如此神异。” 陆九万呼吸一滞,隐隐摸到了什么。 白玉京转头看她,神情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你说,通明石的那层黑色石皮,会不会也是伪装?” “啊?” “你办了那么多案子,应当比我清楚,所谓祥瑞,所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都是人为造出来的,鬼神天命之说虚无缥缈,并不可信。”白玉京瓷白面容隐在昏暗里,显得格外冷,“既然那些金字十有八九是人涂抹的,那么那层石皮怎么就一定是天生地长的?” 陆九万恍然:“你说,通明石可能也是这种晶石?它们仨,是同源?” 白玉京席地而坐,沉默了良久,才突然问:“陆云青,你有没有想过,二十年后,可能通明石压根没丢呢?” “你说什么?”陆九万露出莫名其妙的眼神,“你们家不是因着通明石才……” “是因着通明石。”白玉京笑了下,容色冷若冰霜,语含讥诮,“可未必是通明石丢了。” 陆九万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预感成了真。 白玉京嗤笑道:“咱们如今都能摸索出通明石通的不是古今,而是恐惧,你猜,你那位好师兄晓不晓得呢?他既已知晓,又何必再去因此怪罪白家?” 陆九万呼吸一滞,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还是选择了继续听下去。 “白家之祸,不是因着弄丢了通明石,而是因着,怀璧其罪!” 最后四字铿锵有力,重如千钧,隐隐然有裂帛碎玉之声。 陆九万下意识反驳:“不可能,师兄怎么会……” “那你怎么解释新帝频频探听白家未卜先知之事?又怎么解释如今朝廷已明了长兴教偷走了通明石,二十年后新帝却还是要抄查护国公府?”白玉京反问,“你不觉得,他从一开始想要的就不是通明石,而是真正能预知未来的宝物么?他抄查护国公府,不是因为白家有罪,而是想要找到窃天玉。” 陆九万微微睁大了眼睛,她想驳斥这一荒谬言论,可是心底却不断回顾着白歌带来的消息,她胸膛剧烈起伏,一时间对太子的信任和怀疑几乎要把她撕扯成两半。 “陆云青。”白玉京低声道,“子承父业,我就不该对皇家抱有希望。周家人,一脉相承的凉薄。” 第203章 鹊桥断 “周宇韶把白家男女亲眷悉数下狱,流放岭南,将我儿子判了斩首,你觉得这是为一块通明石在偿命么?不是,那是在灭口,在清除后患。只有窃天玉的原主人都没了,他才能安心!” 狭小逼仄的房间里,两人相对而立,白玉京低吼,“白歌所说的未来,你往失职和偷窃上想,有很多违和之处;可倘若是从新帝想要窃天玉的方向来看,是完全讲得通的。” 陆九万让他吼得脑子发蒙,竟然亦觉得周宇韶有嫌疑。 “再有就是,白歌是从沈家人手里接过内库的,但是过了没多久,通明石就没了。既然白歌有嫌疑,之前造下亏空的沈家就没嫌疑了么?为何新帝不分青红皂白重判了白家,却没提沈家的事儿?你觉得这合理么?好,就算是判过了,只是白歌没说,像这种情况,不应该重点查前任,捎带着查刚接手的白歌么?” 陆九万脸色忽青忽白,眼神不停变幻。 “唯一的可能就是,所谓的沈家造出亏空,只是新帝把内库交给白歌的由头。”白玉京急怒交加,反而冷静了下来,“不然没法解释新帝为何突然盘查内库,又为何那么巧有人告发白歌监守自盗!” 陆九万脸色冰白如瓷,在斜照夕阳的照耀下,显出一层温润釉光。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突然不知该不该相信周宇韶。 白玉京负手站在狭窄的窗前,静静望着落日西沉,倏地道:“陆云青,我身上背着整个白家,不可能为了情爱冒险。” 猝然而起的慌乱击中了陆九万,她屏住了呼吸。 白玉京半转了身看她,眼神冷漠,内里藏着痛楚,他低叹道:“陛下不止一个儿子,我得找个愿意给白家公正的东主。” 这一刻,他终于摆脱了少年情态,有了一丝护国公的威严。 陆九万眸子蓦地睁大,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却意外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然而,本着对太子的了解,她还是说出了那句必定令他不快的话:“你连问都不问,没有任何证据,只是推测猜疑,便定了他的罪。白玉京,太子性情磊落,未必会做此等龌龊之事。” “可是人会变的。”白玉京淡淡道,“权力惑人眼,天底下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在他手中,你觉得他还会是那个光明磊落,心慈手软的太子么?那是一国之君啊,他为他的权力,他的国家,去谋取一个宝贝,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人再变,也得有一个契机,一个方向?”陆九万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人从软弱变得勇敢,从光明变得阴暗,总要循着一点相通之处,他不是毫无缘由就能变成另一个人啊!” “陆云青!”白玉京有点暴躁,“他是你师兄,你自然看他千好万好,可我跟他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我要对他信任有加,凭什么我要去受他的迫害,凭什么我不能提前反击?别拿君君臣臣那套束缚我,我要是肯听话,又何必装那么多年的纨绔?我当年若把护国公府拱手奉上,对当今陛下极尽谄媚之能事,早就成了陛下手中最好用的一柄刀!” 陆九万张了张嘴,再没有发出一个字。 两人悬在鹊桥两端,只待群鹊散去,便相隔银河。 白玉京别开了眼,故作镇定地道:“云青,我知道,你是支持太子的。我,咱俩……”他使劲咽下哽在喉中的气息,强笑道,“我算是明白,为何,白歌的母亲,不是你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陆九万觉得讽刺极了,隐隐还有种报应落在身上的感受。当初白玉京追她,她内心拒绝的理由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没想到如今这句话却落在了她身上。 曾经虽无山盟海誓,可两人却彼此认定了对方。他们分明晓得两人的交往八成没有未来,却依然抱着万一的侥幸想法,亲亲蜜蜜,恩恩爱爱,总想着有奇迹能改变未来。 如今头上悬着的铡刀毫不讲理地落下,斩断了那根细如蛛丝的红线,令两人近在咫尺,却从此天各一方。心中大石落下,陆九万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想法——她讨厌提心吊胆过日子。 女千户模模糊糊地想,原来他俩是因着这事儿掰的,那确实各为其主,没法强求。 白玉京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她回应,便抬手抹了把脸,揣上窃天玉,吩咐谢扬收拾东西,径自出了官署。 陆九万往前走了几步,眼睁睁望着他的背影快速消失在了远方,似一支利箭骤然射进心脏,痛不可当。 她真切意识到,最近那些及时可口的饭菜,那些恰到好处的尊重,那些心有灵犀的探讨,都随着他这一走而不见了,再也回不来了。 陆九万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那里不像以往劳燕分飞时那般愤怒,她此刻感受到的仅是空荡荡的悲凉,是那种身处荒原不知路在何方的茫然。 晚风徐来,吹得她激灵了下,神思慢慢往回收,一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 她想,她可能真陷进去了。 白玉京放弃了,她得再努力一把。 凭什么要追人的是你,要放手的也是你,姑奶奶看上的人,我还没说分,你凭什么退缩? 陆九万从来都学不乖,她知道撞了南墙绕路走最好,可她就是想拆开墙看看墙后的风景,哪怕只是断壁残垣,焦土千里,那也了无遗憾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许,此事还得着落在太子周宇韶身上。 陆九万疾步追出官署,正看到白家的马车辘辘启行。她站在台阶上,高声喊:“陶然!” 马车停了下来,车中人却没动静,只帘子微微摇晃。 陆九万知道他在听,声量恢复了正常,甚至有点温柔:“等我,给我点时间,我会给咱俩一个交代。” 马车重新启行,不紧不慢碾过官署前的道路,拐过街角,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第204章 太子他想法奇特 左右早已散了值,陆九万回去锁了值房门,趁着皇城未落锁,赶去了东宫。 周宇韶这个脑子有坑的,最近看了些大热情爱话本,胆大包天玩装死看爱妻反应的游戏,结果惹得太子妃恼羞成怒,泪珠子还没干呢,便不容置喙地扣了他所有份例,并几天不许他同床睡。 陆九万到的时候,堂堂大燕太子正提着装蛤蟆的鱼篓,鬼鬼祟祟往太子妃房间钻。 “师兄,你在做什么?”陆九万莫名其妙。 “嘘!”周宇韶慌忙竖指于唇,用气声解释,“你嫂子怕这个,我把它放进去,等晚上你嫂子尖叫,我就可以冲进去抱住她了。” 陆九万沉默了一阵,叹气:“跟书里学的?” “昂!”周宇韶一脸的看我多聪明,“北海龙君哄媳妇就这么哄的,然后他媳妇儿拿小拳拳锤他胸口,两人就和好了。” 陆九万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憋半天才压下看热闹的心思,劝他:“师兄,恕我直言,你这么做……会挨揍。” “没事儿,晏晏不会武,打不疼。”周宇韶不以为意地掀开鱼篓盖,探头看了眼,迅速盖上了盖,嘟囔道,“娘嘞,太丑了?算了,万一丑到晏晏怎么办。” 说着,这厮把鱼篓塞给内侍,洗洗手放弃了。 陆九万扶额,就这么个连老婆都哄不好的,你说他将来会把屠刀瞄准勋贵,一家家地砍,还算计到了白家的传家宝,画风委实相差太大,真的很难让人信服。 周宇韶忙活完,招呼着她去水塘边的亭子里坐下,问:“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都这会儿,怎么又跑来了?” 陆九万急急忙忙地赶过来,见到了人,却突然不知该从何问起。怔愣了会儿,她轻声问:“师兄,你了解波斯这次进贡的宝物么?就我之前去边关接回来的那个。” 周宇韶捧着茶喝了口,脸色有点奇异:“那块石头?”看陆九万点头,他不屑地嗤笑,“傻子才会觉得是宝物!且不说真假,你就说‘通阴阳,明古今’这六个字,大罗神仙都不一定能做到,凡人凭这么块石头就做到了?扯!你知道你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 “诶?”陆九万没料到会得到这么个回答,她小心地试探,“师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周宇韶想了想,尽量用平实的语言描述自己的想法:“我们说人无前后眼对?那你看历朝历代,能掐会算的,有几个下场好的?诸葛亮生生累死,郭璞因凶卦遭处死,民间有种说法是他们泄露天机太多,被老天收走了。世间因果吉凶都是恒定的,你想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什么。你想利用天机谋取好处,就要做好老天从你身上取走代价的准备。” 陆九万突然想到了白玉京每次用完窃天玉都会难受的事情。她不由诧异:“师兄你用过通明石?” “没有。”周宇韶摇摇头,“不过我听父皇提了一嘴,就觉得,没什么用处。你想啊,神仙给你变水为酒,点石成金,尚需要给点法力对?那这石头靠什么窥探天机?你的命?我觉得孤身为一国储君,命贵着呢!我才不冒这个险,小事不值得,大事……焉知它抽的不是国运?” 陆九万张了张嘴,觉得他想的有点多,不过确实符合这厮瞻前顾后的性子。她之前听说嘉善帝当年给他定下沈家女,就是因为沈雯晏利索干练,是个能拿主意的,跟他正好互补。 周宇韶看话题有点严肃,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就算通明石什么都不要,就给你看天机,那落在不同人手里有不同的用法。比如说暴君看到有人起义,就让人把还是小吏的起义军头头给砍了,可是起义的根源并没有解决,还是会激起民变对?没准儿斩杀无辜小吏还成了主要罪状。” “那要是放在明君手里呢?” 周宇韶说得口干舌燥,低头喝了口茶,翻了个白眼:“都明君了,谁信这?” 陆九万万万没想到他看问题居然是这么个角度,她发了会呆,才按捺住兴奋确认:“也就是说,你觉得这东西不是什么好玩意,不会用它,对?” 周宇韶想了想,颔首:“是的?不过要是快亡国了,病急乱投医,那也没办法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国都快亡了,再去看未来,有用么?就算看到了,凭亡国之君那点本事,能扭转乾坤么?顶多知道谁取了龙椅,找人暗杀都不一定能靠近人家!” 这话说得实在不客气,陆九万却听得很快乐,最起码这证明周宇韶对通明石和窃天玉并无兴趣,更不会为了块石头,而去算计毁掉护国公府。 至少现阶段看来是这样。 陆九万低头思索了会儿,抛出了第二个问题:“那,师兄,你打算怎么安置勋贵呢?就,前段时间勋贵们不是因为陶盛凌,一块儿冲进皇城闹事嘛,老赵跟我讲了勋贵与庶民,勋贵与皇权的矛盾,我就在想啊,这矛盾越积越深,总要解决的。” 周宇韶以为她是被无故卷进去,受到了冲击,随口安抚了她几句,沉吟着道:“勋贵是肯定要抑的,不过得讲究手段。” 陆九万小心翼翼地问:“你会杀掉他们么?” 周宇韶吓了一跳,伸手摸了摸她额头,喃喃:“不发烧啊,说什么梦话呢!要能一杀永逸,矛盾不早解决了?师妹,勋贵手里有兵呢,朝廷对他们动刀子,是会激起兵变的。我知道你烦他们,我也烦,但是你得慢慢来,就像削藩,你可以用推恩令,也可以给他们不停换地盘,总之要一点点削弱他们。至于勋贵,你以为科举是干啥用的?你以为文官的权力为何越来越大?” “那如果文官越来越膨胀……” “还有你们白泽卫啊!”周宇韶笑道,“相互制衡嘛!你管他风评如何,能办事,会办事,搁一起成果更好,那就有存在的价值。” 陆九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福至心灵,问了个多余的问题:“师兄,老护国公,跟平凉侯他们的关系,好么?” “你是说天老大他们老二,天天辱骂寒门的那帮人?”周宇韶露出难以忍受的神色,“别把护国公府跟他们相提并论,他们不配!当年老护国公主持武举的时候,平凉侯他们因为自家子孙被刷,可是当众骂他‘数典忘祖’。武举这东西,对平民来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对勋贵子弟来说,那就是多个资历。但有些人就这么贪!” 陆九万朦朦胧胧感觉自己触摸到了什么,但一时之间又说不清。 第205章 有样学样 陆九万思来想去,不太理解:“武会试,不是翰林二员为考试官,给事中、部曹四员为同考么?为何还有老护国公的事儿?乡试帅府选拔么?” 武举亦有乡试与会试的划分,会试内容分为策试和马步弓箭,国初六年一届,后来改成了三年一届,与文科举一致。 “嗨,马步弓箭好不好,大家都看在眼里,可策试呢?”周宇韶解释,“京师勋贵云集,他们想定向培养子弟可太容易了!再加上大燕近些年来重文抑武,评判的时候,难免重视策试,忽略武艺。就说开硬弓,你说是整天干活的平民力气大,还是养尊处优的勋贵子弟力气大?但是武举考试先看策试,策试合格才能参加马步弓箭的考试。所以接连几届下来,根本没录取到多少平民。” 陆九万恍然大悟:“需要找一个能够领悟贯彻先帝旨意,还能压得住众考官的人。” “对!”周宇韶点点头,“那届异议尤其严重,按规定只有四十个名额,里头大部分是平民,所以勋贵不干了。最后先帝折中,又增加了二十个名额。平凉侯的孙子,排五十二名,你寻思寻思。” 陆九万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她算是知道平凉侯跟老护国公的恩怨是怎么来的了,合着白霆让先帝给坑了。恶人臣子来做,好人先帝来演。 她其实怀疑先帝是故意分化勋贵的,臣子太齐心,帝王该睡不着觉了。不过这话不能给周宇韶说,太犯忌讳了。 周宇韶喊人来给两人添了茶水,笑道:“平凉侯至今对此耿耿于怀,私下里没少骂了老护国公,骂他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骂他故意针对勋贵子弟。” 陆九万欲言又止,觉得平凉侯多少有点欺软怕硬,不敢硬扛先帝,就拿白霆开刀。 周宇韶看看时辰不早,回家探亲的太子妃算是回不来了,便吩咐人准备了饭菜,收拾了陆九万住过的房间。 不过恋爱脑跟正常人想法不太一样,饭前太子殿下犹豫了下,让人取了笔墨纸砚,撇清干系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宫,容易遭人非议。师妹,你留份手书,证明你现今有心上人,对孤不感兴趣,咱俩清清白白。” 陆九万有一万句脏话不知道该不该骂,你守男德,干嘛牵扯到我?我还想跟你老婆亲亲抱抱举高高呢! 周宇韶表情沉痛:“好师妹,你知道我为了解释清楚咱俩不是青梅竹马,你不是孤白月光,费了多大劲儿么?往事不堪回首,你赶紧写,菜都快凉了。” 行,这不写还不能吃饭了! 陆九万气得差点撂筷子,笔走龙蛇留了手书,指着他威胁:“我记住了,明天是我爹的课,你给我小心点!” 四体不勤太子殿下,登时露出了惊恐目光:“你公报私仇!” 陆九万呵呵冷笑两声,直接干掉了半坛酒。 酒坛狠狠墩在冻石桌上,溅起一蓬水花,在灯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泽。 距离白泽卫官署不远的正阳门大街,一家普普通通酒肆里,程心念与曹敏修相对而坐,陈旧方桌上摆了简单的酒菜杯盏。昏黄烛光映得男女面部半明半暗,说不出的旖旎。 只是程心念一开口,这份旖旎便碎了开来。 “曹百户,多谢您这几日的照顾,属下铭记在心,先干为敬。”酒足饭饱,程心念终于露出了目的,她给两人斟满杯,一饮而尽,然而她不善饮酒,喝得太急,呛咳了几声,咳得脸颊都红了。 曹敏修慌忙给她倒了杯茶水,劝她:“哎呀,这不正常的嘛,咱千户所难得来个能写会书的,我们可不得对你好一点,免得你又让人挖走了。” 程心念喝了茶,压下难受劲儿,闻言笑了下,没有点破他的心思,而是顺着话头感慨:“是啊,世事无常,谁能想到我还有如今的造化呢?两年前,我跪在白泽卫大堂受审,孤孤单单,茫然无措,我最信赖的人当众抛弃了我,说我爱慕虚荣,那时候,我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曹敏修心疼地又给她添茶倒水:“都过去了,以后会更好的。” “是,会更好的。”程心念低头笑道,“可是过去的事依然是有影响的。我这辈子,大约都不会再相信男人了,啊,我不是说诸位同僚,我是说那个能共度一生的男人。至少最近几年没那个想法了,或许很多年后,等我老了,攒够了钱,会找个合得来的凡夫俗子,安安稳稳,了此残生!” 曹敏修默然无言,他听懂了姑娘的意思,可是有些事,就怕细思。 曹百户这个老实小伙子,原本只是凭着好感办事,并没有往男女之情上想,然而程心念这含蓄地拒绝,反而让他想明白了——他喜欢程心念。 他也不知自己喜欢人家哪里,反正就觉得她跟平常见的姑娘不一样,外柔内刚,说话温柔,办事却很靠得住,更重要的是读过书,身上有文人说的那种书卷气。 至于那道疤,他觉得无关紧要,哪个男人不以身上的伤疤为荣?怎么到了姑娘这里,就成了耻辱?没这道理。 小伙子头一回通了窍,可经验不足,不知该往哪里通。他想了想,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所里的头儿就是个有经验的。于是,他直接搬了陆九万惯常的词儿,故作镇定地道:“试试嘛,试试又不要钱。咱俩不合适再分,我绝不纠缠!” 正独自伤感的程心念,表情一时空白,竟不知该气该羞,还是该发出嘲讽。最后,她只茫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疑问:“啊?” 第206章 独酌无相亲 夜深了,冷露无声,馥郁的桂花香萦绕庭院;月光倾洒,地上似染了一层白霜,通明澄澈,映得天上浮云镶了层光边。 护国公府静谧安然,普通仆役陷入了沉睡,只个别守夜的还在忙碌。 亮堂堂的正房,白玉京醉醺醺坐在床下脚踏上,倚着床帮笑嘻嘻喝酒,喝着喝着,哭了出来,将雕着花朵云纹的玉壶掷了出去。 他的脚边横七竖八散落了一堆酒壶,有的喝光了,有的还剩些,清亮酒液顺着壶嘴流出来,洇湿了地毯,显得有些靡靡。 白玉京醉得东倒西歪,长笑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半点,不,由,人——”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人生头一遭为非血脉亲人付出那么多信任与爱意,竟然就遭遇了老天爷的愚弄。 他们两个和而不同,天生互补,他真的以为是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惜,造化弄人,长久的不安与担忧终成了真。 他捂住眼睛,水泽滚滚而落,冲刷着醉后滚烫的面颊。 真是可笑啊,两个人推敲了各种可能,独独没想到是因着“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七个字,将他近来所有欢愉都粉碎了。 他扶着床站起来,踉踉跄跄往外走,路过当摆设的兵器架时,顺手抽走了上面的宝剑。 三尺青锋,月下如一泓秋水,湛湛生光。 不通武艺的醉汉摇摇摆摆,持着宝剑转了个圈,想象着陆九万的英姿,却起手就错了。不过,管它呢,自个儿高兴就好。 他声音忽高忽低,不是特别清楚,放肆吟唱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对影成三人。”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可惜,如今鹊桥崩断,天各一方,两人再也跨不过那道迢迢银河了。 不知过了多久,白玉京丢了长剑,蜷缩在冰凉的地上,小声啜泣起来。 他觉得宿命对他不公极了,凭什么家破人亡的是他,被陛下利用的是他,如今劳燕分飞的还是他? 每次他觉得老天对他客气点了,很快老天就会让他知道——他依然不受待见。 白玉京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他也不知他是哭没了情爱,还是哭命途多舛,反正就是委屈,说不出的委屈。 哭声顺着秋风传了出去,发挥出了扰人清梦的威力,令人恨不得将他套上麻袋打上一顿。 宅第小佛堂里,檀香缭绕,木鱼笃笃的响,白老夫人手捻佛珠,轻声诵着经文,直到白玉京的狼嚎顺着风吹了进来,她才轻叹口气,睁开了眼。 老太太目光清明:“他俩吵架了?” “不知道啊!”谢胖厨站在背后搓着手,脸皱成了一团,“谢扬那小子死板,不敢偷听,只说两人猫在房里敲敲打打,后来公爷就直接回来了。哦,陆千户追着马车说什么,会给两人一个交代,听意思……好像是要掰。” 白老夫人轻轻放下木锤,镇定自若:“年轻人嘛,今日吵,明天和,没个定性。不妨事。”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高呼:“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白老夫人手中盘着的佛珠一下子乱了,她眸中划过一抹惊慌:“哎呦,这都出来了,乌鸦嘴,呸呸呸!” 按照白老夫人看戏的经验,有些话是反着来的,比方说许诺“我一定会回来的”,说话人八成会死;比方说盗匪发誓干完这票就回家过安生日子,那他十有八九会倒霉。 反正就,邪门。 胖厨也慌了,连忙跟着呸:“好的不灵坏的灵,不不不,坏的不灵好的灵。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 白老夫人大怒:“这是佛堂!”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管这!”胖厨大声嚷嚷,“您管他是佛是道,管用就行!把漫天神佛都招来才好!” 谢扬面无表情守在门外,不着痕迹往远处挪了几步,心说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爹脑子也有病了。 一夜的混乱过去,护国公府大部分人都没睡好觉,翌日个顶个犯困,一个个哈欠留神,办事各种出错,惹得老管事一个个数落过去,口水都快干了。 卯时,天微微亮,紧闭的大门响了。 门房恹恹打开门瞧了眼,登时不困了——来人竟是精神奕奕的陆千户! 一众下人跟恭请祖宗一样,引着陆九万往里走,闻讯而来的胖厨还要叭叭叭帮两人开解:“我家公爷年轻不懂事,那狗脾气一阵好一阵歹,他下次再惹了您啊,您尽管揍,老太太绝对举双手赞成!就是,别一吵架,就闹着要掰啊,狠话说多了,那是要……哎呀,那不好,不好!” 陆九万笑了笑,谢过胖厨好意,踏进了正房院落,将窥探的目光甩在了外面。 白玉京已经让谢扬拎回了房间,如意指挥着人给他擦洗干净,换了衣服,此时正睡得昏天黑地。 如意一见救星到来,连忙端了碗醒酒汤,强塞给陆九万:“您一定得喂公爷喝了,免得他吐您一身!” 说完,一众下人也不问陆九万来干啥的,特自觉地呼朋引伴跑没影了。 陆九万端着汤碗风中凌乱,心说我要是来砍你们公爷的,都没人阻止。 第207章 假纨绔对真魔王 白玉京睡得跟死猪似的,直到渴醒。 他闭着眼摸向床头柜,却摸了个空:如意担心他酒后瞎折腾,把茶壶收了起来。 白玉京渴得嗓子冒烟,强忍着眩晕撕开眼皮张望了下,随即闭上了眼,挣扎着爬下床,试图摸到桌边喝水。 不过,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体力,甫一下床,就来了个五体投地,右手还摸到了一只靴子。 温热柔软的触感令醉鬼迷糊,他好奇地捏了两把,并在靴子离手的一刹那,不死心地追上去继续扑。 端着葛花解酲汤的陆九万不敢有大动作,唯恐洒了汤浇他一头,无奈此人醉糊涂了,哼哼唧唧一直在捞她靴子,揉捏得她脚痒,忍无可忍之下,她出声喝问:“白玉京,你在做什么?” 白玉京迷迷瞪瞪抬起头,勉力睁开眼,但见人影忽远忽近,映出一抹熟悉的轮廓。 “噫——小爷一准没醒!”白玉京嘟囔了声,继续去捞靴子——也不知他哪来的兴致。 陆九万深吸一口气,暗自劝说自己不要跟醉鬼一般见识,她拔出脚来,兀自走到桌边放下碗,颠颠茶壶里有水,且是凉的,遂满意地点点头。 女千户冷眼瞧着某人打了个滚,孜孜不倦往这边爬,她狞笑了声,拎起茶壶浇了他一个透心凉。 隔夜茶水顺着碎发流下,汩汩落在地毯上,显出猩红色泽,白玉京眨眨眼,醒了。 他僵硬着脖子,缓缓仰起头,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刻钟后,白玉京换好了衣服,乖乖坐在凳子上,任由陆九万拿着块帕子帮他擦头,让抬手就抬手,让低头就低头,听话得不得了。 有个词是心如死灰,十分契合本代护国公的心情。 比最相爱的时候被迫分离更折磨人的是,在心上人面前把里子面子全丢光后,又创了个丢人新纪录,能带进坟墓那种。 白玉京双手捂脸,呻吟道:“你为何这时候过来?” 陆九万盯着他喝了葛花解酲汤醒酒,又吃了朝食,才解释:“关于咱俩的事儿,我想跟你谈谈。” “咱俩的事儿?”白玉京笑了下,神情伤感,“陆云青,人有时候,得认命。长痛不如短痛,是你能放弃太子,还是我能放弃白家?” 陆九万见不得他这未虑胜,先虑败的怂样儿,猛地站起来,双手薅着他的前襟,将他提到跟前,冷笑着道:“白玉京,我是因你才卷进通明石之案的,如今你说撤出就撤出,是男人么?” 白玉京瞠目结舌:“不是,这石头是你去边关接回来的,你最了解,那丢了,皇上自然找你负责,关我……我错了。” 面对着女千户眸中杀气,白某人果断认错。 陆九万一手拎着他的衣襟,一手拍了拍他的脸,唇角勾起沾着戾气的笑意:“姑奶奶做事向来有始有终,要退出行啊,给我个理由。你断手断脚不能行,我找人抬你过去;你病重神思昏沉,我找人给你喂药提神;你怕人打击报复,说出个人名来,姑奶奶立马把人给你下狱!案子还没结,你就想溜,孙贼,当本千户脾气好是么?” 最后一声暴喝,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白玉京目瞪口呆,陆九万作为混世魔王横行京城的时候,他还在一门心思读圣贤书;等他从书里抬起头,陆九万又入了白泽卫,变得人模狗样了。是以,他还真不知心上人混账起来,京城大多数纨绔都是群弟弟。 “说话啊,聋啦?!”陆九万单手拎着他摇晃了下,喝道,“还有哪不懂的,一口气全说出来。” 白玉京憋半天,弱声弱气地抗议:“不是不懂,我就是觉得咱俩……挺合适,非常合适,天作之合。” 陆九万十分满意他的识相,大发慈悲将他按回凳子上,甚和善地问:“吃饱喝足了,我可以说了?” 白玉京想哭的心都有了,自己追的媳妇,自个儿受着,他哪知道曾经和自己一起跪在黄土道上,耐心给自己讲道理,背着自己走过歧路的飒女子,玩霸王硬上弓居然是这么个模样。 这时候,白公爷选择性遗忘了谢扬就在外头听令的事实。 对此,陆九万的评价是,矫情! 陆千户制服了白公爷,才大马金刀坐下,将昨日跟太子的对话大致说了下,末了问他:“你说,一个不信神佛,不关心天机,做事瞻前顾后的储君,要经历过什么,才会变得那么……不可理喻?” 白玉京努力跟上她的思路,眸光变了数变,方找到想说的话:“如今是嘉善八年,距离乐益六年有二十年,你怎么知道这二十年里,人不会变呢?那开元和天宝年间的唐玄宗,也不一样啊!” “或许你说的有理,可是陶然,相隔二十年,你怎么知道你儿子没有骗你呢?”陆九万再次提出了这个观点,“记得在小院的时候,咱们就讨论过这点,人心隔肚皮,更何况你们相隔了二十年!你了解他么,你参与过他从出生到成长的一切么?你没有。所谓至亲至疏,你因为他是你儿子,便给予十足的信任,不觉得,比赌博还靠不住吗?” 白玉京让她说得来火:“陆云青,你这不过是替太子开脱,你相信青梅竹马的师兄,我相信与我骨血相连的儿子,咱俩大哥别说二哥,都不过是一叶障目罢了!” “你刚说什么?”陆九万眯了眼睛,“再说一遍!” “我说你替太子开脱,咱俩各信各的……” “开脱后面那句!” “开脱后面,哦,你相信青梅……”白玉京抬手轻轻扇了自个儿一记耳光,果断认错,“我错了,我嘴秃噜了。” 哪有自己绿自己的,他简直醋喝多了,有病! 陆九万勉强消了气,尽量耐心地跟他掰扯:“是啊,咱们各自都相信对方,我相信太子是因为我了解他,你相信你儿子,却只是因为他身上流着你的血。咱们不提哪边更可靠,就说二十年间,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那凭什么你就认定是太子的问题?你不觉得,太武断了么?” 白玉京张了张嘴,心说我不信我儿子还能信谁,信你儿子? 他有些强词夺理地争辩:“你之前举的骗父母的例子,是你年少不懂事儿,事情也不大。如今都到了白家生死存亡之际了,白歌再傻也不至于还藏着掖着不说实话?” “不好说。”陆九万想了想,正色道,“这取决于你和他的关系好不好,你有没有给他一个安全的窝。” “嗯?”白玉京觉得匪夷所思,“陆云青你讲不讲理,这关我什么事儿?这顶多是他脑子够不够用的问题。” 白公爷不太高兴,或者说没哪个人愿意听到自己在坏事上有责任。 第208章 意难平 陆九万吨吨吨灌了一气儿热茶,想了想,才跟他说起自己办过的一桩案子:“就我刚进白泽卫那一年,不是正赶上会试么?当时有个考生自杀了,家属千里迢迢进京收尸,击鼓鸣冤,非说是科场舞弊逼死了考生。然后一些落榜和名次不高的考生也趁机闹事,要求朝廷严查。” 白玉京静下心来,好奇她能怎么给太子洗。 “当时我和唐惜福都是愣头青,个顶个义愤填膺,带我俩的老千户去考生上吊的地方瞧了瞧,又询问了下其余考生,回来跟我们说别管,这事儿没啥内幕,就是个怂人找死罢了!”陆九万感慨道,“我俩年轻气盛,自然是不信的。正好朝廷当时把这事儿交给白泽卫,老千户就让我俩跟着过去长长见识。” 白玉京从记忆深处刨出一星半点的印象,不确定地问:“我记得当时好像闹得挺大,连几位考官都给下狱了?” “对,就关在我们白泽卫大牢里。我和唐惜福还去瞧了。”陆九万正色道,“我可以跟你拍胸脯保证,不管家属认不认可调查结果,这案子审得的的确确非常公正,甚至可以当做衙门教新人的例子用。” “那结果是……” “结果就是,这个考生其实仅有秀才水准,他能考上举人,已经是侥天之幸,押中了考题。他们那边地方偏远,考生普遍不太行,所以他才学和天赋,其实很一般。进京以后,这考生跟江浙考生住在一起,立马就感觉到了才学和见识上的差距……” “心态崩了?”白玉京立即意识到她想说什么。 “是。”陆九万点点头,“这考生日以继夜读书,拼了命地研习学问,但是不得其法,仅是死学。会试考卷一发下来,他就蒙了,勉强答了一部分,水平还不如他乡试时。最致命的是,他留了大片空白,因而没有上榜实属正常。” 陆九万亲眼看到那份试卷时说不出地惊讶,因为这考生在亲属口中乃才学超群的典范,可是卷面上所展现的水平,却完全当不起这份评价。 白玉京若有所思:“他是太过紧张所致,还是,真不会?” “都有,斯人已逝,我等外人委实说不清楚。不过他的考卷经过字迹辨别,确实一笔一划都出自他本人之手。”陆九万叹息,“这考生或许是因着心态不行,更改了自己的记忆,对自己的水平有了一个错误的估量,以致于杏榜出来后,直接被压垮了,有了轻生的念头,并将一切归咎为科举舞弊,取士不公。” 白玉京讶然:“怎么会这样?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啊!再说,承认自己不行有那么难么?何苦搭上一条命。” “他要能这么想,也就不会死了。”陆九万喝了口茶润润喉,甩出了重点,“我全程旁观后,觉得他之死,其实跟家庭有很大的关系。 “这个考生家境不太好,一家人将所有的期望都堆在了他身上,他爹对他要求严苛,从小到大,揍他的家法棍子都断了十几根了。他娘,就属于那种常年带苦相的,天天跟他哭,儿啊,咱家要不是为了供你,早就怎么怎么了,你可得争气,不然乡里乡亲的能笑话死咱家。 “我知道这是很多家庭都有的问题,但是你不觉得生活在这种氛围里,很压抑吗?这考生本来就是容易钻牛角尖的性子,骤逢大事,只觉得天都塌了。他进京的盘缠是借的,考不上就没法面对债主,也没法跟家里交代,更不敢承受父亲的怒火。所以,他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不负责任的做法,自杀。” 白玉京颇受震撼,一时为之失语,良久才喃喃道:“人一死可就什么都没了,之前的付出都成了流水。” “是,不过每个人的承受能力不同,对他来说,死亡比回家面对一地鸡毛要来得轻松。”陆九万解释,“他对父母对现实的畏惧,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现实中没有能拉住的东西,他,缺乏求生欲。” 白玉京默然,一时间不知该为考生感到心疼和悲哀,还是该去谴责他的父母。最后,他有些低落地问:“那,他父母接受这个结果了么?” “没有。”陆九万摇摇头,“他们坚持认为是官官相护,坚持认为考卷被调换了。后来,他母亲疯了,老两口离开了京城,大约回家乡了?” 白玉京内心充满了悲凉,只觉得此时此刻无论去责备谁都不太合适。 “我说这桩旧案呢,是想告诉你,父母未必了解孩子,孩子也未必会跟父母说实话。白玉京,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我这样,生长在一个家庭氛围很好的地方,亦不是所有人都能永远有后路。对他们来说,家不是拯救他们的地方,而是摧毁他们的地方。”陆九万极认真地道,“你自己也说,白歌很怕你,对你十分恭敬,你觉得,他……” 陆九万给白公爷留了几分面子,没有说全,白玉京却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 白歌很可能会因为畏惧惩罚和责备,而选择隐瞒,甚至说谎。 白玉京沉默了一会儿,为自己开脱:“我觉得我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父亲,我也不认可棍棒底下出孝子。再说,我在梦里又打不到他,他怕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陆九万耸了耸肩,“我只是告诉你一个可能,仅此而已。” 白玉京臭着脸闭了嘴,总觉得跟陆九万讨论现实问题有点找虐。 第209章 大魔王与小娇夫 两人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一个把玩着茶杯,欣赏白公爷屋里的摆设;一个坐在桌边,将白歌的话跟现实一一对照,试图找出破绽。 隔了一会儿,看白玉京露出了释然的神色,陆九万才撑着头问他:“话说,你昨日说换个东主,你想支持谁?” 白玉京回过神来,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还,还没想好。” 陆九万呵呵笑了两声,语带嘲讽:“你不说我也知道。太子既嫡且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二皇子早夭,剩下的四皇子五皇子都还是小豆丁。唯独三皇子,外家有些势力,且今年要正式读书了。你想支持他?呵,总不至于是晋王,嗯?” 白玉京让她说得脸上没光,臭着脸哼唧:“你都猜到了,还问。” “死了这条心!”陆九万懒洋洋地提醒他,“三皇子的外家是晋商,鬼知道跟晋王有没有瓜葛,你觉得陛下会立他么?” “诶?”白玉京一怔,“不是说他外公是个小官?后来三皇子诞生,陛下还赏了他一个白泽卫的官职,好像是,千户。” “他那官是买的。”陆九万笑道,“捐官嘛,地方上管得不严。再说大燕外戚不许经商,当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外戚一般把铺子交给家奴打理,你家不就如此嘛!” 白玉京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哪怕三皇子再卓越,都没有丁点机会继承大统,对?” “嗯,你明白就好。”陆九万点点头,随口道,“我记得你那个侄儿,好像要进宫给他做伴读是?你敲打敲打,别让他真成了所谓的三皇子党,那就好笑了。” 犹如一道霹雳劈中了天灵盖,白玉京愣了下,总觉得自个儿似乎抓到了什么,却怎么也捋不清。 如意禁不住下人们撺掇,端着盘西瓜进来探查情况,见两人还算和谐,不由松了口气,冲陆九万挤挤眼,躬身退了出去。 陆九万不爱吃沙瓤的瓜,就爱吃脆甜多汁的,如意摸准了她的口味,特意选了合适的瓜打成小块,用小银叉叉了送过来,女千户一高兴,自己干掉了大半盘。 待白玉京从沉思里回过神来,面对的就是可怜巴巴的十来块瓜。 陆九万理不直气也壮:“谁让你不吃的,我怎么知道挑食如你,是不是不爱吃!” 白玉京无言以对,他觉得这姑娘总有本事把没理的事儿干得坦坦荡荡,还让人说不出指责的话——敢指责的都被揍趴下了。 他叹了口气,也不挑剔,默默拖过盘子把剩下的瓜消灭干净。 陆九万单手托腮瞧着他,在心里细细描摹着他的面部轮廓,窃以为白公爷这张脸,颓废的时候别有美感,就那种破碎苍白的意味,令人特别想欺负他。 白玉京让她赤裸裸的目光扫视得坐立难安,不由微恼,低喝道:“陆云青,你收敛点!咱俩现在是什么关系?” 都掰了,你怎么还这么瞧男人! 陆九万从善如流收回目光,笑嘻嘻地快速摸他一把:“前任混世魔王和闹气小娇夫的关系。” 白玉京愣了下,面颊腾得烧了起来,烧得耳朵通红,他结结巴巴地斥责:“你你你,你怎么这么,不矜持!”随后,他陡然愤怒,“谁是小娇夫?你说谁娇?!” 陆九万笑得前仰后合:“陶然你怎么这么惹人怜爱啊!” 白玉京气得七窍冒烟,奈何打,人家一个打他十个;骂,人家摆明不要面皮,最后公爷像只过分鼓气的青蛙,扑在桌上趴下,赏了她一个黑黢黢的后脑勺。 陆九万非但不害怕,反倒爆发出响亮的笑声。 白玉京更气了,气着气着,自个儿也笑了开来。 两人的笑声传到了外面,尽职尽责守门的谢扬,木着脸给挤在月洞门外等消息的下人们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危机解除,可以回去休息了。 一众下人大大松了口气,互相吆喝着散开了,脚步轻盈,笑容真挚,恨不得立马就把自家公爷捆捆送到陆千户床上去。 谢扬心累,谢扬无精打采,谢扬现在特想换个主子伺候。 庭前桂花飘香,馥郁悠远,熏染得整个国公府都香透了。 陆九万待到辰时才离开,好在她眼下在处理陛下交代的案子,暂时不用点卯,否则本月薪俸又得少一丢丢。 之前照她吩咐筛选僧道名单的下属挂着黑眼圈过来找她,语气幽怨:“属下总共找到了一百二十八名符合要求的僧道,都是近四十年里登记造册的,其中有十名外来挂单的僧人。” “外来挂单的,有多少籍贯晋地的,或者去过晋地的?” 下属气得差点把名单甩她脸上,强自忍耐着道:“还没查,不过应当不多,大概……” “全拘来。”陆九万摆摆手,“如遇反抗,打不死就行。” 下属在心里暗暗骂了她一百八十句,还得挤出干劲十足的表情,高声应诺。 陆九万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还没来得及处理公文,她从成摞卷宗堆里扒出曹敏修前天送来的调查结果,草草浏览了遍,意外发现先帝时期拥有蜀王府香笺最多的人居然是庄太妃。 据说庄太妃性喜奢华,宫室到处都是亮晶晶香喷喷的物什,蜀王府香笺又香又好看,十分符合她的审美。先帝为了博美人一笑,每年蜀地进贡的香笺,太半送去了她那里。 陆九万皱了皱眉,若说庄太妃喜欢香笺还说得过去,可她连御用内墨都霸占着,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按照庄太妃的喜好,她应当更想要有香味的龙香墨或者带颜色的光素大定才对,然而送到她宫里的却都是些平平无奇的墨,并不能满足先帝和爱妃风花雪月的心思。 陆九万挠了挠头,既如此,那份手谕到底怎么来的? 总不能庄太妃去晋地,还带了一批纸墨? 倒也不是没可能。 问题是长兴教是怎么得到的,难道说长兴教在宫中不止发展了一个宫妃?曾经图谋拆净慈寺的庄太妃跟长兴教也有关系? 这可太有意思,有意思到令人毛骨悚然。 她之前就猜测晋王府跟长兴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这个时间提前到先帝时期,那么双方的关系只怕比她能想到的要深,甚至于接引长兴教入京之人都要改变。 陆九万轻轻嘶了声:“长兴教该不会真想送晋王夺位?” 那这邪教性质可就彻底变了。 第210章 三审陶盛凌 陆九万整理了一波问题,吩咐人去带杨骏,随后再次提审了陶盛凌。 经过这几日的磋磨,曾经风度翩翩的河清伯如今已完全变了模样,纵使他极力挺起了腰杆,可配上赭色囚服与乱蓬蓬的头发,还是令人生出了唏嘘之感。 上次审问后,老赵认为他不老实,着人给他换上了囚服,并与穷凶极恶之徒关在一起,仅仅两日,陶盛凌就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窝凹陷,走路都有点打晃。 陆九万怜悯地打量着他,得罪了笑面虎,不动刑亦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管你是文武百官,还是凤子龙孙,但凡进了白泽卫大牢,不脱层皮怕是出不去。 陶盛凌冷眼斜睨着她,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怎么,陆千户有新的发现?” “正是。”陆九万微微一笑,待审讯室只剩他俩后,悠然拎着复原后的书信在他眼前晃了下,“眼熟么?您烧掉的那几封信,我们恢复了。” 陶盛凌瞳孔微颤,不自觉地攥紧了镣铐。 “怎么,还不死心哪?”陆九万笑出了声,“陶盛凌,你真以为大燕除了长兴教就没能人了是么?不就是利用反切和《集韵》传递消息么,瞧不起谁呢!” 陶盛凌呼吸停滞了一瞬,他显出了前所未有的慌乱。 “我们破解了。”陆九万扬了扬另一沓信纸,目光如炬,“告诉我,长兴教为何要你阻止通明石出皇城。” 此话一出,陶盛凌再无侥幸之心,他闭了闭眼,哑声道:“我不知。” “不知?”陆九万笑容转冷,“容我提醒下,你这几张信纸上,透露的消息可不止这一桩。陶盛凌,想想你那一大家子人,想想你的长姐,你若挣一个坦白从宽,其他人或许还有活路;你若抵死不招,帮你探听到秦玉珑下落的孙夫人,可就要倒大霉了!” 陶盛凌猛然抬头,双肩微微颤抖,他没料到白泽卫竟连秦玉珑之事都查到了。他垂死挣扎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秦玉珑……” “陶伯爷,您不觉得用秦玉珑对付汝阳侯,与用程心念对付您,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么?”陆九万戳破他的自欺欺人,“武康伯把程心念推到你面前,用你痴恋庄太妃之事胁迫你步步堕落,你就不恨他么?” “这与武康伯有何关系!?”陶盛凌色厉内荏地低吼,“是我痴心妄想,是我自甘堕落,与人无尤,行了?!你们白泽卫是不是非要把勋贵一网打尽才高兴?” 陆九万从吼声中听出了欲盖弥彰,她知道自己的推测站住脚了——武康伯的的确确是长兴教之人,还得是重要人物。 “武康伯在教中是什么辈分?” “我不知道!我说了,这跟他没关系,你们是想让我攀诬他人么?” “你建别院水榭的工匠是他提供的,你的把柄也是他抓住的,他对你如此无情,你……” “够了!”陶盛凌神情崩溃,歇斯底里地怒吼,“一切是我主使的,是我自愿的,长兴教与京师勋贵的联络人就是我,我认罪!” 陆九万定定望着他,忽然意识到她的方向是对的,揪出武康伯就等同攥住了长兴教的核心,再努把力,就可以拨开遮挡邪教的迷雾了。 陶盛凌慌了。 “陶盛凌,你可真痴情。”陆九万神色凝重,缓缓道,“程心念说得一点不错,你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你那位白月光。” 陶盛凌冷静下来,难堪地别开脸,只胸膛起伏得厉害。 “你以为仅凭你一人,承担得起这个责任么?”陆九万放下信件,淡淡道,“你觉得长兴教拉拢勋贵是为了什么?” 陶盛凌没搭理她。 陆九万笑了下,出声诈他:“或许你们是想推晋王上位,不过如今目的泄露,谋朝篡位属于谋反大逆之罪,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你的家人,年十六以上,皆斩;年十五以下及女眷,给付功臣之家为奴……” “够了!”陶盛凌厉声打断她,急剧喘息着,整个人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就要晕过去,可他到底撑住了,赤红着眼瞪着她,“法不责众,那么多勋贵都参与了,你们要一个个杀过去么?” 陆九万陡然捏紧了手中笔,陶盛凌心神大乱之下没有否定“推晋王上位”的猜测,要么这个猜测完全不对,要么就是完完全全踩准了线,陶盛凌激动之下没来得及反对。 她仔仔细细观察着陶盛凌,故作镇定地冷笑:“长兴教用晋王生母诱惑你支持晋王?真是荒唐啊——” 陶盛凌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脸色刷然血色褪尽,变得雪白无比。 完球,最糟糕的猜测居然对了! 陆九万都佩服自己的运气,她强自稳下心神,顺着话头接着道:“陶盛凌,你口口声声说勋贵休戚与共,可武康伯抓你把柄时毫不留情;你明明知道被人胁迫的滋味,却依然帮长兴教找到了秦玉珑,培养出了替身蒋柔。可见你们勋贵也不是多齐心嘛,互相坑罢了!” 陶盛凌仓惶地低下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唯恐泄露了情绪。 “你们在小事上都互相坑,你怎么就能确定,将来起事,武康伯不会再坑你一把?”陆九万熟练地开始挑拨离间,“再说,论实力,汝阳侯可比你有用多了,你说,倘若他知道了坑他的是你,会不会……弄死你?长兴教会护着你么?” “别说了……”陶盛凌面露祈求。 “你知道么?蒋柔暴露了,汝阳侯已经知道长兴教抓了秦玉珑,恨都恨死你们了,长兴教不可能得到他的友谊了。” “我让你别说了——”陶盛凌暴躁地嘶吼,“他站不站队的,已经无济于事。”河清伯状若疯癫,“晋军已然集结,卓力格图不日即将南下,你们就算知道了真相,也已经来不了!” “你说什么?”陆九万豁然而起。 “陆千户,秋天了,草原要南下叩关打草谷啊!哈哈哈哈哈哈,你们来不及了——” 猖狂的笑声席卷着大牢的阴暗盘旋而上,呼啸着冲向皇城。 第211章 跟踪 “你说什么?晋王勾结卓力格图南侵?!” 值房里,赵长蒙拍案而起,失声惊叫,“他是赵家子孙啊!他跟陛下再不和,说破天去那也是自家兄弟打生打死,可牵扯到草原,那就……” “您不是一直防着晋王与草原勾搭?”陆九万不解,“怎么那么惊讶?您和陛下算计白玉京的时候,不是挺清楚?” 赵长蒙一时失语,隔了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以为,他俩就是王八看绿豆对了眼,就,互相帮衬一把,要个声势,最过分不过是晋王与陛下对峙的时候,卓力格图大军压境,装个样子。” 谁能想到卓力格图来真的,人家直接准备率军进入大燕腹地帮忙。 陆九万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觉得赵长蒙关键时刻还是没狠过晋王。 老赵背着手在值房内转了圈,指示道:“照你的安排接着查,我进趟宫。” 陆九万提醒他:“那您记得向陛下请个旨,钦提武康伯。他,嫌疑还挺重的。”看赵长蒙点头应下,她又隔着帘子问,“之前陛下担心边关生乱,只给了咱们十天,如今……是不是会提前?” “这应当跟你没关系。”老赵进里间换了衣服,抄起帽子往头上戴,“你一个白泽卫千户,又不上前线打仗,操什么闲心?” 他走了几步,突然反应过来,退回来指着她威胁,“你给老子安分点,别见天儿琢磨着进红衣军!” 赵指挥使走路带风,甩得木门摇晃了几下,差点扑陆九万脸上。 女千户连忙往后退了几步,不能理解地打量着他的背影,心说自己哪里有换地盘的意思?这人怎么乱扣帽子呢! 她一路腹诽着回了所里,发现杨骏已经到了,正坐在走廊里跟程心念大眼瞪小眼,神奇的是,最如临大敌的居然是曹敏修。 这小伙子恨不得挡在程心念面前,将这个所谓的表哥挡得严严实实,免得他再来扰人清静。 陆九万远远瞧着曹敏修一会儿端壶茶,一会儿喊程心念处理公务,路过杨骏身边时,还得甩几记眼刀子,总之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抵触。 拜白玉京所赐,陆九万终于看懂三人之间的气氛了。 行,白公爷果然比她心思细腻,还真说准了。 因着杨骏并非嫌疑人,陆九万没有去审讯室,而是把人带进了自己值房。 杨骏从未来过她办公的地方,此时站在这里,环视着堆着卷宗的条案,塞满杂物的架子,以及唯一一张堪称享受的躺椅,他竟有种恍如隔世的心情。 “坐!”陆九万随意搬开案头卷宗,指了指凳子,解释,“找你来,就是问点细节。” 杨骏拘谨地坐下,确认:“还是跟长兴教有关?” “对。”陆九万点头,“他们后来找过你么?” 这时,程心念敲门进来送茶,转身要走,陆九万却叫住了她:“你也留下听听,有些细节,需要你俩一起想。” 程心念只好站住,惴惴不安地听她提问。 杨骏之前想独自解决跟长兴教的事儿,结果却险些惹出大乱子,这会儿当着表妹的面儿谈这个问题,多少有点尴尬:“自打京外野店那次之后,他们,再没联系过我。” 程心念听明白了两人的对话,不由责怪地瞪了眼表哥。 “那,你们最近半年有被跟踪的感觉么?”陆九万将话说得清楚点,“就是,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头,有没有人盯着你们?” 杨骏和程心念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杨骏先回答:“其实长兴教几次联系我,无论是时机还是事件都摸得准后,我就产生了疑惑,日常留了心,可是出门在外,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或许是术业有专攻,我确实不懂?” “那以前呢?”陆九万不着痕迹瞥了眼程心念,算算陶盛凌修园子的时间,强调,“最近七八年都算。” 杨骏有些想笑:“这,我就一伯府庶子,念念就更……谁会注意我俩啊!” “不对,确实有人盯着我!”程心念猛不丁出声,转头看他,“你还记得我有次跟你说感觉有人偷看我,你在我院子附近捉住了个小厮的旧事不?” 杨骏微怔,想了半天才从记忆深处刨出这桩事:“这都多少年了,再说后来不是证实是为了行窃么?” “嗯?”陆九万来了精神,“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程心念想了一想,肯定地道:“我进京第二年。” “记那么准?”陆九万玩笑道,“看来印象深刻。” “嗨,我头一年光顾着伤心父母去世,害怕来到陌生地界了,就没怎么出过门,天天陪着姨母做绣活,或者帮表哥抄书,连府里的人都认不全。”程心念不在意地解释,“然后次年元夕,杨家人热热闹闹的,我孝期未过,便独自待在花园闲逛,没成想提灯赏雪的时候,遇上了姨父。他约莫是心情好,顺口问了几句,事后还叮嘱姨母善待我。” 杨骏接过话头,接着道:“父亲说亲戚借住家中,没有藏着委屈人的道理,所以大家裁新衣的时候,念念也轮上了,她当时挺高兴的。” 豆蔻年华的少女,正是爱美的时候,她头一次知道孝期的衣服也能好看,不全是灰扑扑不合身的旧衣。府里见风使舵,一看武康伯对表姑娘态度温和,便立即将各样待遇比照着庶出姑娘来,程心念生活得到改善,一下子舒心许多,跟做梦似的。 也就是那年春夏之际,程心念察觉到有人在观察她。 胆子跟兔子似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去找表哥,扭扭捏捏说出了请求,杨骏立即义愤填膺地帮忙蹲守了几日,总算在她院子外逮到了一个扫地小厮。 管事审问之后,告诉两人,小厮看程心念屋里多出了不少物什,就想探探情况,好进去偷东西。当着两人的面,管事将小厮发落去了庄子上,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此时值房内,程心念提出了一个迟到的疑问:“可是他偷东西的话,趁我不在,去我屋里翻就好了呀!怎么连我出门他都跟着?” “你说什么?跟着你出门?”杨骏讶然提高了声音,“你当时怎么不说?!” 第212章 沉冤昭雪 程心念脸色有点臭:“当时管事雷厉风行把人给撵庄子上了,我再说这事儿,就显得跟斤斤计较似的。就,哎呀,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面皮子薄,哪好意思当众说这个。” 杨骏一时失语,若他来处理,可能也会要求程心念不要往外说,免得外人指指点点。他憋了半天,才憋出句:“那你好歹跟我说一声啊!我也好心里有数。” “跟你说了又能怎样?”程心念不客气地反问,“再说那小厮都不在家了,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陆九万旁听了一会儿,捋清了线索,忽然问:“你姨母教你妆点面部,是不是也在那个时期?” 正小声吵架的兄妹俩回过神来,程心念想了想,点头:“姨母说等我出了孝期,就该商议婚事了,总不能什么都不会。先悄悄学着,到时候给男方一个好印象。” 陆九万低头思忖了下,艰难问出了一个堪称残酷的问题:“武康伯第一次见你,你俩分别是什么站位?” 时间过去太久,程心念实在想不起,只得走了几步找找感觉,比划:“我当时从这边过来,正巧路过一串花灯,就在灯下停了停,仰起脸看。然后姨父是从……左边小径上拐过来……” 这个描述像极了与陶盛凌的相处: “当时我在逗一只鸟儿,他是从我的左侧走过来的。” “他一般让我斜倚在美人靠上,手持团扇轻摇,他画我的……左侧。” 似曾相识的描述令她顿了下,她难以置信地扭头望向陆九万,嘴唇翕动着,突然发不出声来。 杨骏正认真听着,看她停下来,不由奇怪地道:“怎么了?” 程心念没说话,无边的恐惧陡然淹没了她,似海水上涌,将她整个吞了进去,不留一丝呼吸的余地。 陆九万明白她反应过来了,不禁目露不忍:“你一个庶子的表妹,何以能唤他‘姨父’?” 程心念神情恍惚,喃喃回答:“他让我这么喊的,他说都是一家人,不要见外。” 一家人。 的确,程心念从武康伯府进河清伯府,才能给武康伯带来最大的利益。 程心念仓皇地低下头,掩饰了满脸的惊怒与后怕,她哑声确认:“是我想的那样么?我与陶盛凌的初见……” 陆九万温声劝慰:“你先去躺椅上坐坐,一会儿我跟你细说。” 杨骏不明所以,一迭声地问:“你俩在打什么哑谜?父亲跟河清伯有什么关系?” 陆九万幽幽望着这个不通俗务,不懂人心的书生,叹息:“杨骏,长兴教跟你联系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儿?” 杨骏勉强扯回混乱的思绪,语气不太好:“这个我已经说过了,他个子比我矮半头,有些发福,蒙着面巾,声音略微沙哑。” 陆九万十指交叉,她记得武康伯比杨骏矮了差不多一头,没发胖走样,甚至可以说在他这个年纪,算是身材保持不错的了。可是如果内里多穿些衣服,换上高底鞋,做些伪装,很容易就可以显得臃肿。她突兀地问:“这个人,是不是总在晚上来找你?” “对。”杨骏有点不耐烦了,“他老是神出鬼没的,经常吓我一跳,搞得我那段时间提心吊胆的。” 晚上,光线不好,看不分明,身上的伪装便不容易露馅。 倘若此人真是武康伯,那他可够狠的,连亲儿子都骗。 杨骏时不时回头望望脸色苍白的程心念,有点不在状态,不由心累地强调:“我能交代的就这些东西,我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 陆九万撑住额头,有气无力地问:“令尊,信教么?佛教。” 杨骏实在不懂话题为何始终在武康伯身上打转,这让他有些慌乱,斟酌了下,才慢慢道:“应当是,不信的?我并没有在家中见过佛堂之类的。不过,逢年过节,父亲会派人给寺庙捐钱捐物,就,行善积德,富贵人家都这样。” “哪家寺庙?” 杨骏读的是圣贤书,不信佛,并不关注这些事,直接卡住了。 背后一直安安静静的程心念突然道:“净慈寺,府里没少往净慈寺送了东西。” 净慈寺,是行善积德,还是名正言顺支援长兴教,还真不好说。 杨骏猛地想起前段时间净慈寺被抄之事,他豁然抬头望向女千户,死死攥紧了拳,克制着自己不要发抖,嗓子里却泄出了颤音:“你怀疑,我爹?” 陆九万没答是,也没答不是,只是接着问:“七月二十九傍晚,令尊在哪里?出门了么?” 她想知道去皇城闹事的那批人里,有没有武康伯。 杨骏呆呆望着她,试图分析她话里的意思,可惜他脑子实在太过混乱,怎么捋都捋不清。最后只是胡乱摇了下头,失落地道:“我不知道,当儿子的,哪有过问老子行踪的。” 杨骏实在有点崩溃,他现在被巨大的荒谬感包围,只觉得自己跟个傻子似的,身边所有人,各有各的心思,唯独他一门心思读书,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依然自我感觉不错。 可其实,他才是最天真最愚蠢的那个人。 甚至于,有些事连程心念都比他瞧得清楚。 陆九万明白是问不出什么了,让他写下方才所言,签字画押后,为避免他回去跟武康伯通气,要求他暂时留在白泽卫官署。 杨骏草草点了下头,望着程心念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狼狈地扑了出去。 陆九万走到程心念身边,思量了下案情进展,话语简洁地告诉她:“你猜想的不错,照现在来看,确实是武康伯先发现了你左脸像陶盛凌的白月光。也是他,刻意引导着你往那上面转变。” “所以我与陶盛凌的初遇……” “大约就是你想的那样。”陆九万叹息,“陶盛凌至今都认为是你先勾引的他,他或许,不是存了偏见,而是……” “而是武康伯卖了我。”程心念哽咽着道,“他把我打扮成陶盛凌白月光的模样,送了过去。” 一朝沉冤昭雪,程心念只觉得曾经的天不是天,地不是地,所有的一切都充斥着虚假。 她浑浑噩噩走出去,走到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忽而蹲下来抱住膝盖,放声大哭。 她哭得那么响,那么伤心,完全不在乎形象了。 她等了那么久的公道,居然是她曾经最尊敬之人剥夺的。 她所有的噩梦,不过是因着那年元夕雪夜,抬头瞧了眼花灯。 第213章 梦回旧日 白玉京送走陆九万,因着宿醉实在头疼得厉害,又爬回床上睡了个回笼觉。 这回没人吵他了,吃完瓜看完戏的下人们,心满意足地转移战场,跑去其他院子跟亲朋好友叭叭叭,大意就是咱家公爷真是个娇里娇气小作精,得亏陆千户肯收,不然就砸老太太手里了,白喂那么多年的饭。 白玉京不知下人们对他的评价,或者知道也管不了了,约莫是陆九万提到了侄儿白文聪,他老想着待会儿得给堂兄白吉提个醒,想着想着,就做了个有点可笑的梦。 梦里的他大约五六岁,已经许久不见跟着父亲进军营受训的兄长的白麒鹰。 有一天,他跟着先生上完课,听到院子里传来了喧哗之声。下人们七嘴八舌地高喊:“大郎回来啦!大郎从军营回来了!” 白玉京那时已经显露出死要面子的性格,行走坐卧都开始学着大人的模样,难得出现雀跃情态。那次他大概是太过欢喜,顾不得讲礼仪规矩,蹦蹦跳跳就往外跑。 行至白麒鹰的院落,他看见一个身穿军服的少年正站在花圃前赏花,连人脸都没看清,就高高兴兴扑了过去:“大哥,你怎么不去找我呀!” 少年让他扑得一怔,慌忙侧身避开,为难地望向屋中。 “白玉京你个小傻子,你看那是我么?”刚沐浴过的锦衣少年从屋中走出来,一面系着衣带,一面笑骂道,“枉你自诩聪明,连人都没看清就扑!” 俩少年均是十二三,差不多的身高,样貌本就有三四分相似,如今都在军营打过滚,脸庞晒得黝黑,乍一瞧,就更像了。不过白麒鹰到底养尊处优十几年,是以容貌精致了些许。 “这是二爷爷的孙子白吉,你得喊堂哥。”白麒鹰揽着军服少年的肩膀,笑着为两人介绍,“我弟,白玉京,你喊京哥儿就行!” 清风吹落碎花,落了一地粉粉白白,白麒鹰笑声朗朗,白吉局促腼腆,唯独白玉京茫茫然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一时间恼羞成怒,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白麒鹰这个好兄长,爆发出了更响亮的笑声。 白玉京当年恼极了他这毫不客气的笑,可如今回想起来,却十分怀念。 唇角尚带着笑,泪水已然沾湿了枕巾。 艳阳高照,透窗而来,白玉京爬起来怔愣了会儿,才小声骂道:“白麒鹰,你真是个混账!” 他重新洗了把脸,整理了下仪容,便带着轻松惬意的心情朝白吉一家的院落走去。 白吉自榆林战场摔断了腿,一家三口便由护国公府养着,偶尔编点小玩意补贴家用,总体来说还算安分。唯独堂嫂郝氏一门心思想让白文聪出人头地,有时要求难免多了些,容易给人留下贪婪不知好歹的印象。 白玉京摇摇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到底寄人篱下,丈夫又没了前途,郝氏有此想法也很正常,就是堂哥每每都把郝氏推到前边争这抢那,自己则一脸温厚打圆场,着实让他不适。 行至小院门外,才要推门,白玉京忽而听见白吉在呵斥人,不由停了下来。 “白文聪,为父说过多少遍了,要叫父亲母亲,不要跟着乡下孩子学!爹什么爹,娘什么娘,你是要进宫给皇子做伴读的,能不能文雅点!” 白文聪正是讨人嫌的年纪,当即哼唧撒娇:“哎呀我要拉屎,爹你就不能待会儿再说?” 院子里,青色直裰的白吉脑门青筋跳了跳,抡着拐杖就要揍他:“那是更衣!在宫里要说出恭!你跟皇子说话也这么粗俗?我跟你讲,你提到别人父母,要说令尊令堂,不能说你爹你妈,那是不尊重人,会被笑话的!” “一家人,那么讲究干啥!这不还没进宫吗?”郝氏舍不得儿子挨揍,慌忙把小孩藏到身后,小声劝道,“你慢慢教,再说,我记得国公一家也是喊爹娘的!” “妇道人家懂个屁!”白吉气喘吁吁坐下来,瞪她,“你管人家在家里怎么喊,他们走出去都是文质彬彬的,礼仪礼仪,这都打着出身烙印呢!你要还想你儿子跟贵人们来往,就教好他,别让他出去露怯!” 郝氏闻言立即把儿子揪出来,小声训斥一番,又勒令他规规矩矩行礼认错,才放人离开。 院子里静了下来,白玉京刚要敲门,就听郝氏满怀着期待问:“当家的,你说咱儿子跟着三皇子读书,他俩算不算同窗?” “那自然是算的。”白吉常年不出门,脸色有些苍白,头发胡须打理得还算利索,瞧上去是个富贵闲人的模样,他板着脸强调,“文聪是从护国公府走出去的,只要撑起了架势,等闲不会有人瞧不起。你可别惯着他,能不能出息,就看这遭了!” 郝氏沉浸在美好畅想中,喜滋滋地道:“如今文聪可是整个护国公府离皇家最近的子孙了,没准儿将来白家都得靠咱儿子振兴!哎,咱儿子哪都好,要是他继承了国公府,说不得比那个纨绔……” “慎言!”白吉压低了声音斥责,“这话是能在家里说的么?隔墙有耳,你也不怕下人学话!” 白玉京的好心情一下子碎了个彻底,他抬头望望这处才修缮过的院落,无声嗤笑一声,觉得这么多年的善待都喂了白眼狼。 他转身离开,巴望着白文聪那熊孩子早日惹到三皇子,被宫里撵回来。 走了几步,院内陡然传来一声凄凄切切的呼唤:“父亲——” 未变声的孩童音尖锐凄厉,尾声带着做作的颤音,显示出此人激动的心情。 白玉京蓦地转首,这熟悉的腔调,令他瞳孔猝然扩大。 第214章 狸猫换太子 明明艳阳高照,不冷不热,白玉京却像浸过水似的,汗水一层层涌出,很快沾湿了衣袍。秋风一吹,浑身发冷。 他强撑着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无人小径处急急摸索着脑海中摇晃的蛛丝。 白文聪的呼唤,腔调像极了梦中白歌初次喊他的那声,同样是情绪饱满,同样是凄凄切切,同样是“父亲”二字。 白玉京自忖不是个死板的人,无论是陆九万还是薛谅,大约都受不了儿子张口“父亲”,闭口“母亲”,想来他们的孩子应当不会如此恪守规矩才对。然而白歌给他的感觉就像是戏台上史书里的儿子,一板一眼用力过猛;总之不像是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这儿子缺了那么点游刃有余。 白玉京一直将这种违和感归咎为两人隔着二十年时光,不熟。可方才他突然有了个新思路——倘若这个孩子他就不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呢? 白玉京呼吸急促,不断思索着能佐证或驳斥他这一想法的证据。 首先,是长相。他并没有见过儿子是不是长这个样子,他只是从白歌面容上发现了白家人的特征,再加上窃天玉联络的是血脉至亲,白歌上来就喊了“父亲”,他便先入为主,认定了对方是自己儿子。 可是,他初见时,分明觉得对方老相了些。 当时青年是怎么说的来着? “习武之人风吹日晒,不太讲究,更兼近来白家光景不妙,是以邋遢了些,还请父亲勿怪。” 但如果这个人就不是白歌?如果这个人本就比白歌年纪大呢? 再说血脉至亲,窃天玉吸血才能运行,所以这个联络还是着落在“血脉”二字上,这么说的话,都是白家人,叔侄未必不能沟通啊!只不过这东西珍稀,一直掌握在历代护国公手中,要联系也是联系亲儿子,谁会大度到跟侄子分享家族秘密? 许是疑邻盗斧,顺着这个方向去想,白玉京越想破绽越多。 比方说,青年要求他弄死唐惜福,半点不提这会导致窃天玉休眠;比方说青年每次见他都浑身狼狈,并对他能凭空变出家具感到惊奇。 种种迹象表明,青年其实并不了解窃天玉,他只知道滴了血可以联系到二十年前的白玉京,仅此而已。 或许,是他不知用了法子,得到了窃天玉,却没有得到记载用法心得的《窃天录》,因而用起来全凭莽。 思及此,白玉京又想起了一桩长久以来的疑惑:通明石都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几回了,若是真的是此物导致二十年后白家败落,他俩的交谈也算是透露重大天机了?为何青年还能与他见面呢? 除非,青年在说谎,根本不是通明石导致的白家败落! 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何要说谎?他又打哪儿弄来的窃天玉?假如此人是白文聪,真正的白歌去了哪里? 或者说,二十年后真有白歌这个人么? 白玉京踱了几步,猛不丁刨出一个对自己非常重要的问题。他自言自语:“如果这儿子是假的,那么……媳妇呢?” 他白玉京的媳妇还是薛谅么?! 年轻的护国公突然振奋起来,恨不得立马就冲到陆九万面前,告知她这一猜测。然而,他很快冷静下来,不行,一切只是猜测,并没有切实证据支持他这一想法,他需要更牢靠的人证物证。 最重要的是,青年的目的。他得知道青年的目的,才能对症下药,才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白玉京垂目笑了下,心说是自己小瞧了青年,本以为是个没出息的蠢儿子,没料到这还是个粗中有细,胆大包天的混账玩意! 他豁然回头望向白吉一家三口居住的院落,冷笑了声,大步向正房走去。 风在他背后掀起一小堆碎叶,打着旋儿冲上半空,连带着尘土一起遮蔽了小径。 却说老赵在皇城磨叽太久,回到官署时已然半下午了。 “陛下给了便宜行事的手谕,再拘传相关人犯,不必一一开具驾帖了。”赵长蒙唤来陆九万,将手谕递给她,“去抓武康伯,不必顾忌御史言官,老子给你顶着!” 赵长蒙难得此等霸气姿态,陆九万受他感染,抱拳高声应诺:“是,卑职遵命!” 陆九万点起了人手,抄上家伙,直奔位于安富坊边缘的武康伯府。 这小破伯府依旧带着不修边幅的落拓,混在一众富丽堂皇的建筑里显得灰不溜秋,格外不起眼,瞧着令人唏嘘,只觉得这户人家老站错队,委实忒倒霉了。 可陆九万如今不这么看了,她觉得这应当是武康伯杨丹望的伪装。 尽管事态紧急,她还是有点想笑,若是杨丹望真想推晋王上位,那么意味着本代武康伯又他娘的站错队了! 真是一群一脉相承手气贼臭的赌徒哇! 对付长兴教核心人物,陆九万慎重了许多,她命人团团围住武康伯府,长刀出鞘,才踹门闯了进去。 可惜,他们这番安排注定白费——武康伯不在家。 “不对啊!”曹敏修有点着急,“咱们的人叫走杨骏后,一直在附近盯着,没见武康伯出家门啊!” 陆九万目光闪了闪,叹了口气:“你们穿着官服来的?” “昂!”曹敏修手足无措,“那个,之前咱们也叫过,就查长兴教,都拘了多少人了……” 小伙子意识到自个儿办了蠢事儿,越说声音越小,最后不吭声了。 “可是杨骏牵扯进长兴教,也仅是跟白玉京和那名长兴教联络人有关。”陆九万回刀入鞘,吩咐,“去查,武康伯擅长伪装,会口技,不要光照着他的模样找。” 曹敏修领命而去,可直到傍晚都没有传来消息。 显然,武康伯这条蛇被风吹草动惊到了,已然潜伏了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杨骏倒是有点哨兵的味道,一旦查到他,武康伯就知道白泽卫有了长兴教联络人的线索。 第215章 嘴甜心苦武康伯 骤然而来的白泽卫,打破了武康伯府的平静,女眷与下人乱成一团,只老管事杨本尚算镇定,勉强打起精神与一众官兵周旋。 干啼湿哭中,一名灰衣妇人斜刺里奔出,“噗通”跪在了陆九万面前,口齿清晰地告状:“求千户为我家娘子主持公道!” “哦?”陆九万垂眸望着她,淡淡问,“你家娘子是谁?” 老管事本想阻止,可不知想到了什么,叹息着摇了摇头。 “我家娘子乃金陵军户苏家女,闺名皎然,于先帝年间嫁与武康伯杨丹望为妻。六年前,我家娘子无故身亡,婢子怀疑是武康伯杀妻!” 这声申诉如石破天惊,震得陆九万蒙了一瞬,下意识问:“为何那么说?”想了想,她自言自语,“金陵军户苏家,怎么有点耳熟?” 灰衣妇人登时来了精神:“回千户的话,晋王生母,也就是如今的庄太妃,正是我家娘子的长姐。” 陆九万微怔,掰着手指算了下,也就是说,武康伯与先帝是连襟?这个年纪和辈分,多少有点混乱。 她唯恐妇人吐出什么伤及皇室颜面的事情,连忙阻止了她,吩咐人带她回官署。 大约是看她好说话,灰衣妇人大着胆子请求回房一趟,取些东西。 武康伯府外,青黑裋褐的货郎挑着担子慢悠悠路过门口,似乎对灾祸感到好奇,不由停下瞧了会儿。 一群白泽卫进进出出搬运东西,押送人群,忙得脚不沾地,随手撵了下看客,便随他们去了。 货郎压了压斗笠,在看到灰衣妇人抱着东西出来时,瞳孔攸然扩大,一双保养甚好的手,握紧了扁担。 白泽卫官署,灰衣妇人似乎等这一天等了许多,一俟陆九万提审,立即迫不及待地跪地交代:“苏家在金陵原本籍籍无名,直到宫里的娘娘得了宠幸,才算是水涨船高,有了些许地位。也因此,我家娘子才得了武康伯府这门好亲事。” 这是段足以引起朝廷动荡的过去。 最初几年,苏皎然与武康伯尚算夫妻和睦,伯府看在庄妃面子上,对苏家人十分客气,这极大地安抚了苏二娘子背井离乡的恐慌。 然而,三年过去,苏皎然无孕,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令她脸面无光。忍无可忍之下,她为武康伯张罗着纳了两名妾室,她想知道是夫妻俩谁的原因。 次年,杨骏出生。 苏皎然绝望之下失声痛哭,头一次鼓起勇气进宫求见长姐。她与庄妃相差许多岁,京城与金陵离得又远,是以她其实对这位长姐并没有多少印象。 不过,毕竟是娘家人,她在崩溃无助下,第一个想要求助的依然是这位姐姐。 庄妃接见了她,一如传说中娇媚惑人的女子轻声细语安慰她,并赐下了许多补品,还指了个太医为她诊脉。 太医说是她幼年贪凉,伤到了根基,怕是这辈子都无法孕育子嗣。 苏皎然是在庄妃一迭声的哄劝里,哭着回去的。 苏皎然死了心,感觉十分对不住丈夫。没想到杨丹望却非常温柔地告诉她没关系,他们可以挑个孝顺争气的庶子养在膝下。 苏皎然不想养别人的孩子,杨丹望似乎很无奈,又建议她求神拜佛,说没准儿缘分到了,孩子就来了。 苏皎然信了,开始认认真真研究京师哪处寺庙求子灵,一次次将嫁妆往寺庙里填:若她没有子嗣,那这份嫁妆也留着无用了。 “我家娘子那么虔诚,天天抄经抄得手腕都肿了,小人劝她一切随缘就好,可娘子她不听。伯爷说是不在意,却有事没事就叹气,还拉着娘子看别人家的孩子。”灰衣妇人愤愤不平,“那几年,娘子跟魔怔了似的,一门心思求子!” 陆九万听得拳头硬了。武康伯一面说着不在意,一面又当着妻子的面叹息,这不就是虚伪么?一个男人,将所有非难都推到了妻子身上,由着妻子在苦难漩涡里越陷越深,自己却站在岸边冷眼旁观,甚至还装模作样拉了她一把,实际却让她沦陷得更深。 “那几年,苏家不知遭了什么灾,接二连三死人,到了嘉善初年,苏家除了娘子姐妹俩,已经,已经没人了——”灰衣妇人乃苏皎然的陪嫁侍女,她的父母亦在灾祸中过世,想起旧事,她失声痛哭,“娘子是,日也哭夜也哭,整个人都垮了!” 苏皎然一度想遁入空门,了此残生。 然而,老天从来不眷顾倒霉之人,嘉善二年,她迎来了致命一击。 “婢子的男人在马市买到了一枚金镯子,那是苏家的东西,家老爷和太太过世后,大部分遗物由娘子打理,按理说这枚镯子应当在武康伯府的库房才对。” 马市,是大燕与草原交易的地方,一般是大燕百姓用盐、茶换草原的马匹。 陆九万怔了下,猜测:“有人偷了东西去马市上交易?” “不是。”灰衣妇人神情悲愤,“那是一个草原人卖的!是草原人卖给咱大燕人的!” 陆九万倏地意识到问题所在。若是偷窃,那么应当是就地销赃,即便去了边关,也该是燕人将此物卖给草原才对。可事实上却反了过来,这意味着镯子的经历,比他们所看到的要丰富。 “娘子检查了库房,发现府里很多财物都不见了。而那枚镯子,是她捐给净慈寺的!”灰衣妇人哭道,“其实净慈寺要做什么,跟我家娘子本无关系,她只要报个官,让官府去查就可以。最摧毁她的,是另一件事。” 苏皎然整顿伯府时,发现了一件颠覆她认知的事。 “娘子她,长期以来服用的补药,其实是,避子汤——” 灰衣妇人哭得稀里哗啦,膝行上前,将一直抱在怀中的匣子举过头顶,“娘子找了大夫,检查了药渣和药方,确定那不是一样的。每次娘子的药都是婢子亲自去抓,可是送到娘子口中的,却被人加了东西,变成了避子汤!” 陆九万难以置信:“这么多年了,你家娘子,一直都没发现么?” 灰衣妇人眼中露出恨意:“因为这补药,往往是伯爷亲手接过去,端给娘子的!” 第216章 庄太妃的旧情人 “娘子与武康伯大吵一架,闹着要去晋地投奔庄太妃。可是翌日清晨,她便一病不起,勉强撑了半个月,就……走了!” 灰衣妇人哭得不能自已,“娘子走后,武康伯陆陆续续清理了苏家陪嫁的下人,除了婢子,死的死,去庄子上的去庄子上。婢子是因为男人乃武康伯的心腹,常年来往边关和京师,武康伯想用婢子牵制他,这才留了条命。” 这触目惊心的旧事令人发指,陆九万不解地问:“武康伯,为何给你家娘子服避子汤?” 这该不会是武康伯痴恋庄太妃,就找了小姨子当正妻? 陆九万最近接触的白月光替身有点多,表示实在吃不消了。 好在,灰衣妇人摇了摇头:“婢子不知,如今想想,当年这桩婚事确实来得突兀,只不过大家都以为武康伯是冲着讨好娘娘来的,所以并未多想。” 陆九万心思一动,问:“那,你家娘子与庄太妃,生得像么?” 灰衣妇人又摇了摇头:“大娘子未进宫时,是端庄娴雅的那类,天生的凤眼柳叶眉;我家娘子却偏娇俏,是圆脸杏眼。” “武康伯成亲前,与你家娘子见过面么?” “没。”灰衣妇人肯定地道,“京师与金陵相隔甚远,两人并没有见面的机会。” “那他俩第一面,武康伯可曾流露出,类似失望的情绪?” 灰衣妇人想了想,迟疑地否定:“应当,没有?武康伯当时,含情脉脉,还念了首诗,两人,至少明面上看,算得上是琴瑟和谐。” 陆九万点点头,心说要么武康伯的确不是冲着那张脸去的,要么就是武康伯太能装了。 思及庄太妃,她感慨地叹了口气,世人对庄太妃的评价多是天生媚骨,祸国殃民,想不到她曾经也有端庄娴雅的时候。 她翻了翻匣子里的东西,一沓泛黄的药方与搁了不知多久的药渣,难为此人保存了那么久。 看灰衣妇人没什么可说的了,她随口问:“关于你家大娘子,也就是如今的庄太妃,你可知什么线索?” 朝廷跟晋王势必有一战,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白泽卫干点斥候该干的事儿,没毛病。 灰衣妇人小心翼翼地试探:“您想问,关于哪方面的?” “哪方面都行。”陆九万怕她心生警惕不说实话,便找了个理由,“你方才说,苏家接连死人之事,本官觉得甚是奇异,只是苏家二老既已去世,若想细查,恐怕只能惊扰唯一还在世的庄太妃了。” 灰衣妇人松了口气,低头用心思索了一番,迟疑着道:“有件事,婢子不知有没有关系。” “嗯?” “大娘子她,入宫前,其实是有一桩婚事的。” “什么?”陆九万愣了,失声道,“有婚约就不必参加采选了呀!” “只是青梅竹马,口头约定。”灰衣妇人慌忙解释,“两人发乎情止乎礼,并无半点逾矩之处!” 原来如此。 陆九万松了口气,差点以为负责采选的欺下瞒上了。 “这事儿,嗨,也怪家老爷。”灰衣妇人目露怜悯,“当年张小官人家道中落,又摊上了官司,家老爷看大娘子一片痴心,担心她嫁过去受罪。正好负责采选的官老爷说大娘子容貌端庄,性姿纯美,有很大希望中选。所以,家里便……” “后来呢?”陆九万托腮望着她,觉得她既然提起了此人,怕是事情还没完。 “后来,大娘子入宫,张小官人亦渡过了难关,在白泽卫南镇抚司混得风生水起,几年后还入京了,听说颇受重用。” 白泽卫南镇抚司,位于金陵,主要负责白泽卫的人事档案和军匠。 “哦?”陆九万挑了挑眉,没料到这还是位前辈,“他叫什么?” “原先叫张辰。大娘子入宫那年,改成了张远琛。” “当啷!” 手中把玩的毛笔掉落,陆九万失声惊问:“哪个远,哪个琛?” 灰衣妇人不知她为何如此激动,得亏这婢子粗略识些字,想了想,详细分说:“原先是星辰的辰,改名后,是远近的远,玉字旁的那个琛。”她声音低了下去,“我家娘子说,琛,是美玉的意思。大娘子闺名玉娘,远琛,便是远离玉娘,永不相见的意思。” 张远琛,上任白泽卫指挥使,居然是庄太妃的老情人?! 陆九万嘴巴张张合合,愣是一个字都没发出来。 这他娘的太惊悚了,她就是有枣无枣打一杆,看看能不能刨出点线索,谁成想,武康伯跟庄太妃的关系没刨出来,倒把他们白泽卫给搭进去了! 陆九万发了好半天的呆,才神情恍惚地问:“你,你为何,会觉得张远琛跟苏家二老之死有关?” 灰衣妇人抿了抿唇,似乎才想起来对面坐着的官员就是白泽卫的堂下官,她有些倔强地仰起头:“家老爷和太太去世前,他曾回过金陵,去苏家拜访过!” “啊这,除此之外呢?” “婢子陪娘子回乡扫墓时,看见他在给家老爷和太太上香。” 陆九万眨眨眼,心说,难道张指挥使位高权重,回想过往岁月觉得耻辱,于是打击报复? 显然,灰衣妇人就是这么认为的。 女千户头疼地揉了揉额头,心说你们痴男怨女的心思,本大龄未婚女是真不理解。 第217章 有杏不需梅 陆九万觉得老赵可能会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于是从审讯室出来后,她顾不得审武康伯府的其他人,径自闯进了赵长蒙的值房。 赵指挥使此刻也是一脑门官司,瞧见她,只觉得更愁了:“你最好给本指挥使带点好消息过来。” “算不上坏消息,就是,比较惊人。”陆九万毫无诚意地安抚他,“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您比这二位,差一大截,还是别……” “滚蛋!”话音未落,老赵直接恼了,“说!正!事!” 陆九万立即一本正经,将张远琛与庄太妃的事交代了一番。 赵长蒙全程保持目瞪口呆的姿态,一脸遭雷劈的表情。好半晌,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当时还有谁在场?” “涉及庄太妃,卑职肯定不会让不相干的人旁听。”陆九万保证道,“就我和武康伯夫人的陪嫁丫鬟松香。” 赵长蒙直着眼,良久“咕嘟”咽了口口水,喃喃自语:“事情,大发了啊……” “可不,那您说,张指挥使与他夫人和离,会不会与庄太妃有关?”陆九万猜测,“心中有没有别人,枕边人应当最清楚?” 赵长蒙背着手踱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要说他对庄太妃旧情难忘,我倒是信,因为他本身就有那么点书生气,为情爱羁绊不足为奇。可你说他因着多年前的旧事去,害了苏家,这可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陆九万不解地看他。 赵长蒙深吸口气,叹道:“张指挥使这个人,道德感是比较高的,平常帮先帝干点见不得光的事儿,都愧疚得寝食难安。若是因着局势,不得不将朝中诤臣下狱,他恨不得扫榻相迎。狱卒知道他的脾气,所以每逢牢里来了因触怒先帝倒霉的大臣,总要好生相待。那几年,差不多是白泽卫风评最好的时候。” 陆九万露出怀疑的目光。 老赵笑道:“别那么看我,我善待清流直臣确实是跟他学的。” 陆九万微微颔首:“东施效颦,您学的是皮毛,且……嗯,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张指挥使心思深多啦!” 如果说张远琛是进了狼窝的麒麟,心有慈悲,不乏智慧;那么赵长蒙就是只笑面虎,虚伪奸诈,手段阴狠。 张远琛是真慈悲,赵长蒙却是借慈悲之名,行霹雳之事,让人敢怒不敢言。 赵长蒙笑骂一声,隐隐有自得之色:“老子不狠点,哪有你们这些猢狲的好日子!少他娘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陆九万撇撇嘴,突然道:“您方才说,张指挥使道德感比较高,那卑职对他自杀的缘由,倒是明白了些许。” 赵长蒙收敛了笑意,目光冷若冰霜。 陆九万硬着头皮说出猜测:“若是张指挥使帮庄太妃做过什么对不住陛下之事,那可是,犯了忌讳。” 赵长蒙沉默了,许久,才深沉叹息:“先帝朝时,张指挥使,的确一直在为庄太妃保驾护航。不过他本身是极有能力的,为人又内敛,不爱招惹是非,再加上新君继位,不宜大动,所以嘉善初年,他依然是白泽卫的掌印指挥使。我以为会平稳过渡,哪知道……” 陆九万了然地点点头:“老实人平常不惹麻烦,一惹准是大麻烦。” 老赵额上青筋乱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飞起一脚虚踹她:“滚犊子!” 陆九万配合地朝后蹦,草草行了个礼,转身跑走了。 这会夕阳西下,已然散值。陆九万今天太忙,中午随便凑活了顿,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脚步都是飘的。虽说北方平民家庭多半是一日两餐,可她打小过的就是一日三餐的日子,进了官署哪怕再拼,都没说少吃一顿。 女千户现在饥肠辘辘,满脑子都是各种咸辣鲜香的炖菜,最好拿大海碗盛,北方脸盆大小的海碗,千万别是南方吃面的碗,都不够塞牙缝的! 怀揣着美好畅想到了千户所,她正要取钱出去吃饭,就见一帮下属正围着院里的石桌观摩,还时不时响起“嘭嘭”的盖东西声。 “你们在做什么?”陆九万走过去,莫名其妙地问,“有啥新鲜玩意?” 一众下属吓得齐齐狼嚎,呼啦散了。 陆九万眼疾手快揪住慢了一步的程心念:“跑什么?” 程心念早哭够了,只眼皮还有点肿,说话声音也沙沙的,看精神头倒是还好,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好。 这姑娘以前总像是背负着什么,浑身上下憋着股劲儿,别人看着都累。如今倒是释然了,说话办事都带着浑然天成的平和。 她不敢挣开陆九万,讪讪笑了下,指着石桌道:“护国公府送来的。” 陆九万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但见石桌上摆了两排食盒,一个个精致贵气,恨不得敲锣打鼓告诉大家这顿饭非常值钱。 白玉京又折腾什么幺蛾子?! 陆九万十分想把某人隔空抓过来暴打一顿。 她心累地一一掀开盒子,见里头分别放了油淋鱼,花椒鸡、凉拌荇菜、红豆糕、莲子百合粥、桂花糯米藕以及一小碟杏脯。 “白公爷,有心了。”偏程心念在旁边感慨,“您,吃得开心点。” 陆九万点点头,心不在焉地附和:“荤素搭配,冷热均匀,分量也够,是有心了。” 程心念一顿,仔细瞧了瞧她的神色,确定她是真没明白,不由“噗嗤”笑出声来,一道道给她解释:“这鱼是比目鱼,自古象征情爱,所谓‘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花椒,同理,‘视尔如荍,贻我握椒’,男女相亲时,送花椒代表以身相许。” 陆九万呆了呆,难得老脸微红。 “荇菜,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红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莲子百合,百年好合、连生贵子。 “藕和杏脯嘛,陆千户可曾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因荷而得藕,有幸不须媒’。白公爷在向您表明心迹呢!” 陆九万脸上的红色一路烧到了耳朵根,她倏然想起了当初在小院时,胖厨端上来的凉拌藕片和杏脯。原来,那时身边人就在撮合她和白玉京了呀! 陆九万心生感叹,谁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呢,他俩这不是把和而不同演绎得挺好的? 她知道白玉京死要面子的毛病犯了,一时拉不下脸过来道歉,便差人送些带暗示的吃食前来探路。陆九万不强求,管他什么方式,反正还不是屁颠屁颠回头了? 她不知道的是,白玉京大张旗鼓送这些菜,其实是因为这厮怀疑白文聪的说辞后,一直悬浮的心定下来一些,觉得自己跟媳妇儿能在一起的可能非常大,便不想再患得患失,藏着掖着了。 说他狗,他是真狗! 第218章 对白歌的猜测 狗里狗气白玉京等了许多,没等到关于饭食的反馈,便明白陆九万在忙,一时间顾不得吃饭。 他也不着急,就是有点心疼媳妇儿,看谢扬还守在门外,便懒洋洋地吩咐:“谢扬,回头让你爹钻研下养胃的吃食,给咱家未来国公夫人准备着。” 谢扬不想说话,谢扬觉得自己最近实在办了太多让人诟病的事儿,谢扬一如既往想换个主子。 可他还得尽职尽责为公爷办差,不然他爹能把他砍成八段焖得骨酥肉烂。 谢扬木着脸飘进来,面无表情地禀告:“您要的消息到了。三皇子的讲官名单出来了,表面上瞧着没啥大问题,不过其中有个叫戴桥的翰林院修撰,早些年曾受过平凉侯的资助。” “平凉侯?”白玉京收起一腔风花雪月的心思,蹙了蹙眉,“怎么查出来的?” “江阴侯几年前相中了此人,想配给薛娘子,手里有完整的卷宗。” “你们怎么惊动他家了?”白玉京现在一听江阴侯就头大,“江阴侯知道了?” “没。”谢扬说话习惯性的大喘气,问一点说一点,“我跟江阴侯派出来调查此官的人熟,正巧碰上了。” 白玉京想不到谢扬竟然也有自己的交际圈子,不由惊异地打量他一番,难得好声好气地继续问:“那他两家的婚事为何没成?” “薛娘子没相中,说唾面自干,所图甚大,必非好鸟。” 白玉京竟不知该作何评价。宽容忍让,这种士大夫竞相推崇的品质,竟如此招她嫌弃,这是白公爷没料到的。 谢扬看他不说话,难得自己往下接:“戴桥此人功利心确实比较强,人很圆滑,一直借着‘资助’之事跟平凉侯府保持联系,虽然逢年过节送的都是些不值钱的方物。” 方物,便是当地土产,物美价廉,适合手头不宽裕之人拿来人情往来,走的是礼轻情意重的路子,且士大夫近几十年就吃这套。 “这人,挺会来事啊!”白玉京笑了下,基本勾勒出了此人的性情观念。 “这次的差事不知平凉侯出没出力,反正小人觉得以戴桥的才学水平,凭本事挣到名额的可能不算大。”谢扬语气平平,客观评价,“其余讲官多是内阁大臣的得意门生。” 哦豁,看来八成是关系户。 平凉侯把这么个人安排到三皇子身边,很难说没目的。 不过这三皇子读个书,排场够大啊!内阁大臣的得意门生和平凉侯的人抢位子,护国公府的子侄给他当伴读,而太子当年是在陛下潜邸读的书,待遇不可同日而语。 白玉京心思一动,突然意识到“白歌”其实每次见他,都在给太子周宇韶上眼药,以至于他现在提起太子都反感。“白歌”最近一次见他,更是把太子与勋贵间的矛盾摊了开来。 如果这个“白歌”的确是假的,那么他的目的会不会就是想挑拨护国公府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呢?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青年对陆九万的态度似乎有些微妙,隐隐带着恶意,白玉京一直觉得不太舒服,但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可倘若青年是出于对太子党的排斥呢? 这样的话,青年完全有理由拆散白玉京和陆九万,毕竟一旦陆九万进门,就意味着目前保持中立的护国公府倒向了太子。本就占了嫡和长的太子势必如虎添翼,更难撼动。 但是话又说回来,青年拆他俩就拆他俩,为何要把薛谅扯进来呢? 江阴侯府也不是三皇子党呀!至少目前不是,甚至于,因着薛谅与戴桥之事,江阴侯府跟平凉侯府之间可能还有点龃龉。 白玉京思来想去捋不明白这点,感觉就像是好好一张图,偏生少了一块,让人抓心挠肝的难受。 他叹了口气,放弃这节,问:“那三皇子的母妃和外家,跟晋王有联系么?” “仓促之下,还没查到。”谢扬实事求是地道,“反正几位皇子生辰,晋王都有送礼,至于谁轻谁重,就不晓得了。” 白玉京愣了下,喃喃:“要是陛下生上几十个皇子,跟中山靖王似的,有一百二十多个儿子,那每年光随礼,就得刮穷晋王府?” 谢扬噎了一下,再次觉得公爷脑子有病。 要事谈完,白玉京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吩咐人烧水沐浴,准备洗得香喷喷的去见媳妇。 如意听到这要求差点气疯,这人今天洗几遍了?!就昨晚喝了顿酒,身上的酒气早散了,至于么! 却说陆九万吃完了饭,估摸着武康伯府的人应当慌得不成样儿了,才进了牢里提审老管事杨本。 杨本服侍了两代武康伯,堪称留在府里最久的老人。当然也忠心耿耿,口风极严。 不过陆九万不算担心,从他没有阻拦松香告状之事看,此人还是有道德的,并非狡猾奸诈之徒。 事实也是如此,陆九万没费多少工夫,只简单提了提长兴教造成的危害,以及武康伯坑害妻子儿子外甥女之事,杨本便叹息着开了口。 “其实小人这些年越发瞧不懂伯爷的心思了。他原本还会吩咐小人做些不太,不太好说的事儿,小人劝过几次后,便再没跟小人提过这些。 “我家伯爷年轻时,整日闷不吭声的,他心里想什么,也不爱跟旁人说,平常就爱看志怪故事,一看就是好几天。原先还算正常,只是当个消遣,直到他迷上了炼石族的传说,并亲自去了一趟镇国公主的家乡,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 “你说什么?炼石族?”陆九万诧异,“那不是早灭族了么?” 第219章 世乱识忠良 “小人也不清楚,伯爷每每提起炼石族,总是满脸向往和惆怅,他说那是神之遗族,是受神明庇佑的地方。” 陆九万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斟酌着字句表达自己的质疑:“你家伯爷,是不是让邪教给忽悠瘸了?这炼石族,都灭族百年啦,倘若真是神灵庇佑,哪会……那也是遭了神灵嫌弃。” 杨本被她的直白给噎住了,好半晌才讷讷道:“小人说不清,反正伯爷是打那开始变的,疯了一样搜集炼石族的记载,还高价买回了一些真真假假的遗物。” “这些东西呢?” 杨本低下了头:“专门有间库房存放。” “你说你家伯爷变了,变成什么样了?” “以前他性子腼腆,但为人处世十分周到,极喜欢旁观别人玩闹。”杨本试图解释清楚前后差异,“后来就,性情变得偏激,整个人冷淡了许多,唯独对跟炼石族相关的事情狂热。” 陆九万想了想,试探:“缺少烟火气了?” “对对对!”杨本连连点头,夸赞道,“还是千户见多识广!” 烟火气这词,陆九万都数不清最近用过多少次了。 怎么说呢,丫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拍。 “炼石族有什么可迷的?”陆九万不太懂,“不是说镇国公主逢年过节从来不祭拜先人么?” 杨本摇摇头:“我家伯爷说,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镇国公主不过是一个小偷罢了,所谓时势造英雄,没什么可夸耀的。” “小偷?”陆九万不能理解,“镇国公主偷什么了,怎么就是……” 话音未落,她突然想到镇国公主交给白家先祖的窃天玉。 白玉京是怎么说的来着? “《窃天录》上记载,公主当时被族人追杀,走投无路之下,逃向中原,正巧遇上了白家的商队,就跟着走了。先祖给了她食水,帮她请了大夫,收留过她一段时日。” 所以镇国公主当初被族人追杀,是因为偷了窃天玉?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杨本解释:“具体的小人不清楚,只听伯爷感慨过,若非李玄霜盗走了炼石族至宝,神之遗族,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窃天玉是炼石族至宝?! 公主太大方了,不对,李玄霜冒这么大风险搞到了窃天玉,怎么会轻易送给了白家? 陆九万越听越糊涂,可惜杨本所知仅是一鳞半爪,道不分明。 至于武康伯杀妻,以及疑似勾结长兴教卖国,他却是不认的,只反复念叨炼石族诡异,伯爷中了邪。 陆九万倏然反应过来,这老头上来就交代得如此详细,不是真想出首,而是一面看不惯武康伯的所作所为,一面又想维护主子,于是将一切反常与罪孽都推到了炼石族上头。 炼石族是不是真那么神异,怕是两说。 陆九万明显感觉这案子已接近尾声了,然而越是最后,线索越庞杂,令她颇有眼花缭乱之感。 供奉了炼石族女将的净慈寺小佛堂,武康伯超乎寻常的关注,成批失踪的炼石族后人,一切似乎都在指向一个方向——长兴教与炼石族脱不了关系。 可是长兴教千辛万苦要得到的通明石与窃天玉又有何关系? 还有,为何陶盛凌得到的命令,与长兴教在京行动相冲突呢?信上让陶盛凌阻止通明石出皇城,实际上通明石却早被诓走了。 难不成白玉京解读出来的信是假的?或者解读错了? 可是瞧陶盛凌的反应,分明是认可解法的。 这可就奇了怪了。 陆九万越想越糊涂,看杨本一心维护主子,不由笑了,指着他警告:“你最好想清楚,你家伯爷犯下的,可不止一桩案子。现今已然威胁到了大燕边关,亡羊补牢都不一定来得及。你再拖下去,万一边关失守,你们主仆就是大燕千古罪人!” 杨本脸色骤变,魂不守舍任由狱卒带走了。 陆九万沉吟了下,让人将许鹤鸣带了进来。 经过这段时日的休养,许鹤鸣脸色好看了许多,只走路还有些一瘸一拐。 陆九万大发慈悲赏了他椅子,引得他吃吃发笑:“怎么,云青旧情难忘,来找我叙旧?” 女千户不急不怒,只是拎着白玉京破解出的密信走过去,弯腰放在他手边:“看看这个,从河清伯家抄出来的。当然,这是破解后的,你要想看原稿也可以,就是没《集韵》的话,可能看不懂。” 许鹤鸣笑意缓缓收敛,他不去看信件,反而直勾勾盯着陆九万,声音又轻又缓:“啊,原来,你们已经查到这一步了。” 女千户一直注意着他,发现他是从“集韵”开始收敛笑意的。 很好,看来这厮的确清楚长兴教的传信法门。 许鹤鸣低下头去,慢慢浏览着信件,良久懒洋洋笑道:“这又如何呢?” “你的主子要杀你。”陆九万提醒他,“怎么瞧你的意思,丁点都不惊奇呢?” “有什么可惊奇的?”许鹤鸣意态风流自在,带着对生死毫不在乎的笑,“失手遭擒,本就该死,不是么?” 陆九万更了下,真心实意地夸他:“你真忠心。” “彼此彼此,陆千户。”许鹤鸣笑意盈盈,“为了大燕,连未婚夫都抓。” 陆九万一时竟摸不清这厮是真意难平,还是在故意刺她,反正真真假假的,一律当假的算好了。 “许鹤鸣,咱俩那婚事怎么回事,彼此都心知肚明,你说你见一次提一次,我很难不往你假戏真做上想。”陆九万伸手点点信纸,提醒他,“看见没,上面说的三桩事,阻止通明石出皇城,杀你,毁掉紫色晶石。后两件事我能理解,第一件事……可跟你的筹谋相冲突。总不能,是你私自行动?” 许鹤鸣目光闪了闪,单手撑住了额头,笑得有点疲惫。 “我知道你嘴巴严,你不说我也懒得问,反正你人在秋决名单里,活不到冬天。”陆九万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今晚的月亮不错,“不过有些话我想单独跟你说说。你们文人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最近有人告诉我四句话,说他读书的目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也是读书人,不知你读书的初心还在不在?” 许鹤鸣略微失神,似乎没想到张载的话竟然能从她嘴里出来。 “你知道么,河清伯交代,卓力格图陈兵边关,一俟晋王打开门户,便挥师南下。”陆九万淡淡陈述一个事实,“你说不说的,已经无关紧要了,反正大燕北方就要乱了,你我可能都得死。哦,不,白泽卫牢房固若金汤,你没准儿能撑到你主子杀进京来。” 许鹤鸣仰起头来,呆呆望着她,喃喃自语:“不,不是,不是晋王……” 话音刚落,他“噗通”栽倒在地,双目紧闭,宛如死去。 第220章 各有算计 “许鹤鸣!你怎么了?醒醒!” “别动别动,容老朽扎几针!” “水,拿水来!” 审讯室乱糟糟,许多人在奔跑,七嘴八舌说着自己的建议,连带得本就气流不畅的房间更加令人憋闷。 许鹤鸣微微睁开眼,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瞧见胡须斑白的老医士蹲在他面前望闻问切,瞧见狱卒慌里慌张提了水桶进来,瞧见,女千户皱着眉站在人群外,与周遭的纷乱格格不入。 实在太晕了,感觉脑海里有什么屏障碎了,里头的东西在往外钻,就像是雨后春笋,甫一出来,迎风便长。 许鹤鸣难受得再次闭上了眼,秀气的眉微微蹙起,隔了一会儿,他猛然侧过身,“哇”的一声吐了。 “哎哎哎,怎么吐了?”老医士傻眼了,以为自己医术不精祸祸了病人,慌忙拿了提神醒脑的药膏给他闻,“吸,慢慢吸,舒服点了没?” 许鹤鸣呛得连连咳嗽,伏在地上缓了会儿,才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了。 陆九万摇摇头,让人清理了污秽,送他回牢房,抬步就要走人。 谁成想,之前抵死不配合的许鹤鸣倏地开口,声音虚弱:“陆千户,可否留步,在下有些话想跟您说。” 不是云青,而是陆千户,这是要谈正事? 陆九万停了下来,背对着他语声淡漠:“你只有一次机会。我没那么多精力陪你耗。” 许鹤鸣喘息了一阵,才轻轻应下:“好。” 闲杂人等呼啦退场,审讯室重新静了下来。 陆九万体谅他没力气说话,搬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双臂抱肩,示意他有屁就放。 许鹤鸣艰难爬起来,摸索着靠住另一张椅子席地坐好,勉强笑了下,眸中有许多深沉的东西在慢慢苏醒,却被他克制地禁锢在眼皮内,没有放肆地跑出来扰对面女子心烦。他垂下头,努力平复下翻涌的情绪,艰涩开口:“要祸害大燕的,不是晋王。” 陆九万面无表情,示意他把屁放得长一点。 许鹤鸣早知是这个结果,自嘲地笑了下,叹息:“你猜得不错,我的确是晋王的人。晋王对我有恩,救命之恩,资助之恩,知遇之恩,总之是把我这条烂命填进去,都还不起的恩情。” 陆九万了然:“士为知己者死?” “我算什么,一个不成器的书生罢了!”许鹤鸣摇头苦笑,“哪里配与晋王称知己。” 陆九万总觉得许鹤鸣自醒来后,跟以往不太一样了,身上多了几分平和悲凉的气息,仿佛碎掉了什么枷锁。 “晋王跟长兴教,不是一伙的。”许鹤鸣字斟句酌地道,“当然,之前确实有过合作,不过,后来因为某些想法实在合不来,便,分了。此次我进京,确是为通明石而来,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晋王没想危害大燕社稷。” “那你接到的任务是什么?” “我接到的任务是盗出或毁掉通明石。”许鹤鸣呼出一口浊气,“那东西不是什么祥瑞,它只是在波斯转了圈,披了层贡物之名的邪物。它真正的作用是……” “恐惧。”陆九万从从容容接话,“它能唤起人心中的恐惧。” 许鹤鸣哑然,隔了一会儿才颔首:“对,看来你们已经知道了。晋王并不想生乱,于是派我盗取通明石……” “那萧太妃,也就是知器是怎么回事?她带走了通明石。” 许鹤鸣叹气:“我用了长兴教的联络线,假冒他们神主的命令,传令给知器,要她想办法送出通明石。可惜……” “可惜通明石突然失踪,打乱了你们的计划。”陆九万缓缓点头,“所以你那晚冒险留在红莲寺,是为了接应知器,怕她往包围圈里撞。” “差不多!”许鹤鸣苦笑,“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要多。看来我的价值并没有那么大。” “倒也不是。”陆九万想了想,实事求是,“至少你解开了我的疑惑,我一直奇怪,以你后来展现出的警觉,应当察觉到了白泽卫在红莲寺的部署才对,为何还不离开。” “以为我有阴谋,对?”许鹤鸣笑了下,眉眼微弯,轻声细语地道,“你是不是还奇怪,长兴教在京中的行动为何有点毛毛糙糙,不太一致?因为他们接到的命令,本就不是同一人发出的。” 陆九万恍然:“我明白了,你假冒长兴教神主给知器传讯,要偷通明石;但是神主反应过来后,又给陶盛凌传讯,要求阻止通明石出皇城,并杀掉你这个捣乱的。” “大致是这意思。”许鹤鸣点点头,“所以你看,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晋王并无祸乱大燕之心。” 陆九万静静望着他,直到他有些发毛了,才肃然开口:“多谢你,许鹤鸣。若非你这撇清晋王的言论,我还想不到这层。” “什么?”许鹤鸣愕然抬头,心中突生不妙之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晋地,你说得是什么人,才敢公然违背晋王的意思?逼得晋王想办点事还得悄悄派人?而对方发现后,竟然敢直接杀掉晋王心腹?” 许鹤鸣攸然攥紧了拳头。 陆九万低头笑了下,挑起了眉毛:“除非这个人,晋王没办法反抗,或者说不想反抗。孝字之下,一切荒谬都有了理由。长兴教的神主,是晋王生母庄太妃,对不对?” 许鹤鸣脸色狂变。 女千户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睥睨着他:“神主风姿绝伦,不老不死,而庄太妃年纪一大把,依然风华绝代。我早该想到的,怪我,默认神主是男的了。我本以为对男人如此了解,能狠得下心利用女子的,应当是个男人,没想到哇……我大燕太妃居然是邪教头子,这可真是,好笑!” 第221章 自古多情空余恨 “好笑”二字,隐隐带着碎玉裂帛之声,震得人胸腔鼓动,耳膜生疼。 许鹤鸣脑海一片空白,有一瞬间竟滋生出了名为恐惧的情绪。 是他低估陆九万,他没料到这个女子竟如此敏锐,仅凭区区几句对话,便推敲出了事情真相,抓住了他极力隐藏的线头。 “怎么,觉得我很厉害?”陆九万轻笑了声,“不,其实你我水平相当,我能推出来真相,不是我比你聪明,而是我在外头,你在里面,我掌握的消息比你多。” 许鹤鸣豁然开朗。 “凡事有利必有弊。许鹤鸣,你知道什么叫信息差么?”陆九万从容镇定,笑意盈盈,“从你以秘术封了自己的脑子,拒绝吐露一切重要信息开始,你就断绝了利用审讯套取信息的途径。所以,你扛住了严刑,保守住了秘密,却不知道白泽卫究竟掌握了多少消息。” 许鹤鸣目光微颤,垂目望着自己遍体鳞伤的身躯,不由衡量起值不值得。 他进京之前,担忧自己一旦落网,会扛不住酷刑,说出对晋王不利的事情,遂找人用秘术对自己施加了暗示,一旦要吐露重要消息,便会头疼欲裂。 解开秘术的契机,就是晋王遇到了危险。 “该结束了。”陆九万笑了下,提步往外走去,“以后你爱说不说!不重要了。你的晋王,逃不掉!” 沉重的门轰然开启,又砰的一声闭合,寂静的房间里,仅余赭衣书生沉默独坐。 他想了许多,想到了年少家族败落,挣扎求生;想到了晋王向他伸出的援手,一句“以后跟着孤”,便定了他的终生;想到了京师初见陆九万时,女子洒脱明媚的笑容。 所有的一切,都汇成女子大步离去的背影。 晋王的影子像云烟淡出山水,女子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一男一女交替闪现,令他宛如撕裂般痛苦。 良久,许鹤鸣扶着椅子摇摇晃晃站起来,怆然而笑:“许鹤鸣,有负殿下重托。” 话音落下,他踉踉跄跄扑到桌案前摸到了毛笔,双手用力折成带着木茬的两段,而后倒转笔杆,猛地插向了自己咽喉! 他是那么的用力,似乎生怕自己的求生欲阻止死亡,特地带着笔杆往桌案上重重磕了一记。 笔杆齐根没入咽喉,书生痛苦地捂住脖颈,扑倒在地。 直到此时,前来带他的狱卒才晃晃悠悠推开了门,而后一声嘶吼响彻大牢:“来人啊,许鹤鸣自杀了——” 陆九万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走出一段路了,她匆匆赶来,只来得及见到了许鹤鸣最后一面。 窒息与疼痛令他脸孔扭曲,他挣扎着望向陆九万,张了张嘴,吐出无声的话语。 陆九万看懂了,他说的是—— 真可惜啊! 可惜他们棋逢对手,却各为其主;可惜他们相遇太晚,永远错过了彼此;可惜当年救了他的,不是她。 他俩从头至尾,都缠绕着“可惜”二字。 陆九万垂目望着他,直到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女千户幽幽叹息一声,俯身伸手合上了他的双眼,吩咐狱卒:“按程序来!有什么需要签字的,可以去找我。” 好歹相爱一场,无论真假,送他一场也算全了最后一点道义。 陆九万转身走出了审讯室,长长甬道外,是月明星稀的夜幕。沾着夜露的凉风飒飒吹来,吹得人整个都精神了。 女千户顺着小径慢慢走,也没个方向,就想多散散心,消解一下烦闷。 那段充斥着尔虞我诈的关系,随着许鹤鸣自杀彻底断了,按说她该为摆脱羁绊而松口气,可现实却是她心头堵得慌,总觉得两人本不必走到这步。 如果晋王安安生生待在封地,如果陛下对兄弟多一分包容,或许她与许鹤鸣会是一对心有灵犀的夫妻。 毕竟,许鹤鸣长相和性情还挺合她胃口的。 不过如今许鹤鸣已死,她亦有了白玉京,说什么都晚了。 陆九万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排安置证人的房间附近,此刻时辰已晚,多数已熄了灯,只寥寥几处还有亮光。 女千户也不在意,借着那点光继续走,走出几步后,她倏地一个旱地拔葱倒蹦回来,死死盯着一处光亮,露出了茫然之色。 她记得那是白玉京之前住的房间,谢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擦洗得干干净净,可惜,其主人住了没多久,就黯然离去,至今还扭捏着不敢来见她。 陆九万挑了挑眉,官署这么快就来了新证人?那倒是省了打扫的功夫。 鬼使神差,她朝着光亮走了过去,轻轻敲了敲门。回过神来后,她立即板起面孔,做出严肃神情,并迅速想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先前的住客落了东西。 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了白玉京笑意盈盈的脸:“谁呀?” 一男一女,隔着一道半开的门,两两对望,彼此都觉得惊喜猛然填充胸膛。 “你怎么又回来了?” “你忙完啦?!” 陆九万与白玉京同时开声,而后均是一怔,齐齐笑了开来。 夜色温柔,狭小房间内的烛光更是温暖,映得两人眉目柔和,比白日多了几分和煦。 陆九万迈步进去,环视着多了一些私人物品的房间,笑道:“你这是打算长住?” “证人兼受害者,住进来不算违例?”白玉京刷的打开扇子,略微得意,“本国公可是有正当理由的,为大燕办案,不辞劳苦,不避艰辛,觉悟高?” 陆九万“噗嗤”乐了,嗔怪道:“快收收你那扇子!都入秋了,你不凉啊?” “这是风度!”白玉京轻轻缓缓摇着扇子,一派风流不羁,“讲究人都带这个,当然年纪大的也有带俩玉石球搁掌心转的,总之你手上得有点东西,才不至于冷场,对?” 陆九万对此歪理邪说接受无能,伸出食指戳了下他脑门,笑骂:“你就编!怎么不把自个儿编成才高八斗曹子建!” 白玉京夸张地“啊”了声,顺着她的力道后仰,软软倒向床铺,虚弱地伸出一条胳膊:“我受伤了,需要姐姐的亲亲才能好。” 本来以为自己手重,吓得要去扶他的陆九万顿了下,抬手照他的手背扇了一记,好气又好笑:“白玉京,你要点脸!” “要脸做什么,不能当饭吃,还得洗。”白玉京歪在床上,单手撑头侧躺着,妖妖娆娆抛了个媚眼,“都在一个屋檐下住过了,谁不了解谁啊!对,姐姐?” 陆九万彻底服了,对本代护国公不要脸程度有了新的认识。 “好姐姐,别生我气了。”白玉京翻身起来,拉着她要坐下。 陆九万摆摆手,自己搬了板凳坐下:“我刚去过牢里,身上脏。你也快起来,满床打滚,小心睡觉身上痒。” 白玉京素日里也受不了穿着外衣上床,闻言连忙爬下来,坐在床边上给她按揉肩膀,讨好地笑:“之前是我混账,我不是个东西,姐姐原谅我一次!” 陆九万之前身上沾染了挥之不去的死气,显得十分消沉,白玉京以为还是自己惹出来的麻烦,非常自觉且殷勤地端茶倒水,按肩捶腿,全无国公的姿态。 女千户端着热茶,嗅了嗅他身上沐浴后的香气,意味深长地点破:“你查到新线索了,白家败落与太子无关,对不对?” 第222章 岂是拈花难解脱 白玉京按肩膀的动作一顿,有些心虚地缩了下头,没敢吭声。 陆九万察觉到那两只拳头一下轻一下重,明显其主人不太走心。她叹了口气,反手拽住某怂人的胳膊,将他扯到了身前,语重心长地教育:“陶然,夫妻贵在坦诚……” “夫妻?”白玉京陡然双眼亮晶晶的,“夫妻哦!” 陆九万后悔了,她就不该对一只大狗客气,讲什么道理,直接把他丢出去多好! 女千户深吸口气,皮笑肉不笑地指着门外提醒:“你与薛谅才是夫妻。” “哦,现在未必了。”白玉京嘚嘚瑟瑟地坐下来,没忍住,将白日的消息与对白歌的怀疑跟她说了,末了总结,“儿子都八成是假的,你觉得夫人能是真的么?” 陆九万让这一个接一个的信息冲击得好半晌回不过神来,直着眼喃喃:“合着人家不蠢啊!不然……”她瞅着愤懑不平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提醒他,“那你岂不是,比他还蠢?” 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的白玉京无言以对,阴森森瞪着她,以此表明自己在生气。 陆九万讪讪笑了下,听见对方咬牙切齿地问:“陆云青,你到底向着谁?” 白玉京越想越气,顾不得自己还是戴罪之身,竟胆大包天伸手去胳肢她。 陆九万端着茶回转不便,这破地儿空间又小,闪转腾挪不开,居然让他得手占了便宜,笑得茶水四溅,地上湿了一片。 “好了好了,不闹了,白公爷聪明绝顶,无人可及,定不会为宵小蒙蔽!”陆九万一面闪躲一面讨饶,先前因许鹤鸣之死带来的郁气消散了七七八八。 白玉京瞧她眉宇间的愁色消退,才停了手,抱肩冷笑:“别仗着你武艺高强就瞧不起书生,我告诉你,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咱俩是要绑一辈子的,有本事你天天防着我偷袭!” 陆九万最后一口水直接笑喷了。 两人闹了一场,今晚初见时的拘谨与陌生渐消,气氛重新熟络起来,不再是没话找话,强行接话的状态,多少寻回了些以往的自然。 白玉京气鼓鼓坐回床边,接回了原先的话题:“倘若假白歌是为了三皇子才折腾这一遭,那么意味着在二十年后,三皇子……” “三皇子不甘心做一个闲王,有了争位之心,而且处于弱势。”陆九万手指敲着膝盖,沉吟着道,“那么白家败落,可能是……” 白玉京叹气,接过了话头:“可能是假白歌这志大才疏的家伙,跟三皇子牵扯太深,甚至可能三皇子当时已然起事,而乐益帝杀勋贵,大约是他们参与了叛乱。” “讲得通,完全讲得通,这个推测可比周宇韶夺你家传家宝可信。”陆九万连连点头,“我就说嘛,师兄不是那种卑劣之人!” 房间陡然安静,白玉京直勾勾盯着她,直把她盯得莫名其妙了,才抗议道:“太子就太子,你一个臣子,直呼储君的姓名,还唤人家师兄,像话么?” 陆九万一头雾水地解释:“就咱俩呀,我这不是,一会太子一会新帝,怕乱嘛!而且,我平常……”说着说着,她倏地福至心灵,“你吃醋了?” 白公爷为之一滞,结结巴巴地反驳:“谁,谁吃醋了,我堂堂护国公,有那么小心眼么?” “有!”陆九万肯定地点点头,憋着笑奚落他,“白公爷,您那心眼跟针鼻似的,吃杨骏的醋就罢了,怎么连太子的醋都吃?人家都成亲多少年了!哦,你早上还说什么,青梅竹马。怎么,嫉妒我俩认识得早?” 白玉京沉默了下,豁出去脸皮狠狠点头:“对啊,我就嫉妒你俩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一起骑马射箭。多好啊,授课的还是令尊,在长辈慈爱目光里,光明正大手拉手。不像咱俩,相见恨晚!” 白玉京越说越酸,陆九万却再一次想到了许鹤鸣的临终之言——真可惜啊! 郁气重新萦绕眉梢眼角,陆九万略微有些失神。 白玉京瞧出她的不对劲,连忙按下醋劲,夸张地感慨:“不是你,这就生气啦?大不了你把跟太子做过的事,再陪我来一遍嘛!咱俩一起变老,一起习武,一起骑马射箭,好不好?” 陆九万再次笑出声来,想了想,也没瞒着他:“不是因为你不高兴,只是想起了些令人唏嘘之事。” “嗯?” “许鹤鸣死了,是自杀。”陆九万叹息,“我刚审完他,狱卒洗刷牢房,迟去了一会儿,他就……他才二十多岁,那么年轻。” 白玉京静静听着她讲,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在她耳畔小声许诺:“不要为不相干的人怅惘,以后我陪着你,一直等你老了,头发白了,皱纹满面,咱俩依然会在一起。” 平淡的话语,驱散了陆九万心头阴霾,她笑着推开他,嗔道:“去你的,你才白发苍苍有皱纹!” “哎,生老病死,乃是世间亘古不变的准则,云青你得正视这点!” 陆九万皮笑肉不笑地提醒他:“虽说我比你大三岁,可我自小练武,身强体健,肯定比你这个书生老得慢。” “不一定哦!”白玉京不服输地争辩,“我可是自小锦衣玉食,府里用无数山珍海味、灵丹妙药娇养出来的,纯耗药力,都能耗许多年。” 两个人针对谁老得慢这个幼稚话题,你一言我一语,足足吵了半刻钟才拐回正题,不过谁都不记得说到哪儿,只好重开了新议题。 “你方才说,二十年后未必会有白歌这个人,我觉得你大可不必担心。”陆九万语气笃定,“肯定有,而且咱俩,咳,应当是成了亲。” “何以如此肯定?” “假白歌的乳名就是证据。”陆九万解释,“狗剩,确实是我想给未来孩儿取的,理由就是他所说的‘贱名好养活’。我觉得世上应当没这么巧的事儿,假白歌既已明确说这名是母亲所取,那你也不必怀疑这是不是你在怀念我。” 白玉京眸光变幻,隔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问:“云青,你对未来的孩儿,有什么期许么?” 第223章 人情翻覆似波澜 “约莫是没有的?以往为了案子一忙一整晚的时候,我也想过,只要我的孩儿健康快乐就好。可是过了那个累劲儿,看见谁家乖巧懂事读书好的孩子,又想姑奶奶这么拼,小兔崽子若生成个纨绔,像话么?” 狭小逼仄的房间里,一男一女放松地坐着,听话音似乎在聊生儿育女的家常事儿,可继续往下听,却不然。 “后来听你说起假白歌的遭遇,我现在觉得,他可以选择安安稳稳度日,但安稳的前提是有能力有底气对?他至少要有自保之力。陶然你说假白歌似乎从武不从文,若是随我的话,倒是有可能。可你说他需要新帝施舍才进了金吾卫,并且跟人交接内库都不知清点藏品,我就觉得,我仿佛教不出这么,这么……” “拎不清?” “对,脑子非常不清楚。”陆九万颔首,“人说耳濡目染,咱俩都不是愚笨的人,我更是出自白泽卫,论防着别人坑自己,咱俩应当是行家。” 白玉京扇柄一下下敲打着掌心,倏尔一笑:“我懂了,他并没有得到成体系的教导,所知所学都比较碎,所以他才会显得时而精明,时而愚笨。” 陆九万想了想,点头:“你这么一总结,倒还真是,那假白歌的出身应当不是太高,但偏偏能接触到这个层次,嗯,我觉得你猜的没错,他大概就是你那好侄儿白文聪。” 白玉京没吱声,他翘着二郎腿,微微偏了头,明显进入了思索状态。 白文聪有理由有机会瞒天过海,从这一点上来看,是不是意味着二十年后,护国公府支持三皇子的仅他一人,不然他根本不需要冒充白歌,真白歌本身就能联系自己,或者说白文聪只消说白歌因支持三皇子而死,自己出于悲愤,也会想法对付周宇韶。 可是他没有,他选择了最可能出岔子的冒充。 白玉京将自己的猜测提了出来,陆九万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摇头:“我觉得前边对,但是说真儿子已死这点……陶然,你忽略了一个问题。” “什么?” “白文聪怕你。可你并非穷凶极恶之徒,所以这种怕,可能是出于一种才智上的碾压,你,勘透人心的能力很强,心怀不轨之人在你面前难免放不开。”陆九万尝试着分析,“一个谎言诞生,往往需要另一个谎言去圆。所谓说多错多,他如果说白歌已死,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白玉京不假思索:“问清楚是谁害死白歌的,为其报仇。” “那你怎么问清楚?” “就……我明白了!”白玉京颔首,“他怕我追究细节,增加露馅的风险!” “不止。”陆九万提醒他,“侄子和儿子,在你心中分量是不一样的,你对儿子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会先入为主觉得可信;可是对侄子,血脉的束缚没那么大,你对他则多了几分审视。你看,之前咱俩吵架,你也说你信与你骨血相连的儿子。若想左右你的想法,还是得亲儿子。” “往事不堪回首,咱们不提不愉快的事儿哈!”白玉京求生欲极强地强调,“咱俩已经和好了,不许翻旧账。” “好。”陆九万笑了下,点评,“其实他这个做法是非常聪明的,轻易不会暴露。事实上他差点就成功了。你看,他离间了咱俩,离间了你和太子,差点把护国公府绑上三皇子的战车。啊,其实还有一点!” “什么?” “咱们之前讨论过,如果你,咳,你媳妇儿换了人,那生出来的还会是白歌么?” 白玉京从她口中听到“媳妇儿”这个词,不由眉眼带笑,看不见的尾巴又放肆地甩了起来:“所以,白文聪相当于从根子上改变了护国公府的继承人?嘶,我突然有个猜测。” “嗯?” “会不会是,咱儿子继承了咱俩的长处,一直压制着白文聪,所以,他想换个,不是那么厉害的人?你看薛谅暴躁易怒,白文聪这人又看不起女子,在他瞧来,薛谅八成是那种没脑子的,对?” 陆九万仰头思考了下,重重点头:“虽然我不觉得薛谅愚笨,可不得不说,他这招釜底抽薪的确行之有效。” “既如此,那验证猜想,以及打乱他谋划的法子,我倒是想到了。”白玉京神色轻松,笑道,“明早我回护国公府办点事,然后晚上用窃天玉跟他联系下,一切就清楚了。” 陆九万瞧他没说办何事的意思,遂没问,只是痛快地道:“行,我等你消息。” 白玉京看她起身要走,紧张兮兮地叮嘱:“这间房子你给我留着,别给别人住哈!” 提起这茬,陆九万很是无奈:“公爷,我们官署本身案子就多,人证也多,还大部分是有身份的,总不能跟地方衙门似的,让人露天而卧。您行行好,就别挤占屋子了?” “可我也是当事者啊!”白玉京委屈,“我不管,你不能撵我走!先前你问都不问,就把我扣下来给你破解密信;如今没了用处,就把我往外扔,陆云青你太无情无义了!” 陆九万沉默了下,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有道理的想揍他。她叹了口气,退了一步:“那好,你暂时住着,等房间不够再让出来。还有,伙食自个儿负责。” “没问题!”白玉京顺杆往上爬,“若房间不够了,我出钱,让他们出去住。或者你们再多盖几间,这房间也太少了,还小!” 陆九万拳头硬了,果然,就是不能给狗子好脸色看。 夜色深了,万籁俱寂,唯余风吹树叶的声音沙沙作响。 此时此刻,赵长蒙家的外墙墙头掠来一道人影,轻盈迅捷,甫一落地,便杀向了卧房。 卧房灯烛长燃,男女对着新出的《风月秘谱》喁喁低语,时不时传出女子挑逗的笑,夫妻俩和谐极了。 第224章 近墨者黑 不速之客上前敲了敲离人最近的窗子,三长一短,而后他静静立在外面等了会儿,确定里面的大和谐活动戛然而止,才退下了台阶,准备转向书房。 屋中男子慌慌张张穿着衣服,女子则行至窗前,呼啦拉开了窗户,与不速之客冷笑对视。 吴良风尘仆仆站着院中,木着脸冲她摊了摊手。 赵夫人怒气上涌,蓦地抓起一盒胭脂,毫无预兆掷向了他! 赵长蒙眼风扫过,发出一声惊呼:“那东西七两一盒!” 预想中满院飘红的景象没有出现,吴良眼疾手快接住胭脂盒,默不作声放在了窗台上。 赵夫人气得酥胸起伏,怒气冲冲拧了下丈夫的腰,威胁:“给你两刻钟,办不完事,你就给老娘睡书房!” 老赵敢怒不敢言,匆匆系着衣带跑出去了。 吴良丝毫没有扰人好事的自觉,慢悠悠跟着去了书房,面对东主满是怒火的眼眸,他不紧不慢掏出地图放在书案上展平,理直气壮地道:“你要的地图。按约定,文契减少一年。” 赵长蒙难以置信地看看地图,看看他,发出来自灵魂的质问:“你就不能等天亮再说么?这会儿都夜禁了,我拿到地图还能召集人马是怎么着?” 吴良淡定回答:“我怕你天亮不认账,晚上更容易让你改文契。” 确实想赖账的赵长蒙开始思索,吴良到底是怎么从一介耿直棋痴,变成如今这模样的。 结论是京师狡诈之人太多,学坏了。 赵长蒙低头看地图,点了点长兴教总坛的图标:“太原,跟晋王府在同一个城。” “他们确实是往晋地去的。”吴良解释,“这张地图不是我找人绘的,是有人迷晕了我,塞我怀里的。” “迷晕你?”赵长蒙诧异抬头看他,“谁有那么大的本事?” 吴良沉默了下,憋出一句:“一时大意。” 赵长蒙稀奇地上下打量他,微笑着点点头,心说你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赵指挥使背着手书房内踱了会儿步,忽然问:“既如此,这图可信么?” “不知。”吴良老老实实地回答,“但他们既然发现了我,肯定不会再照原计划行路,我跟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这倒是。 老赵拿起地图反复斟酌,暗自思忖就算是假的,能顺手灭了晋王府也是不错的。所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晋王这根鱼刺梗在边关,不光陛下不舒服,白泽卫年年分出人手盯着他,这笔开销着实很令人头秃。 老赵愉快地收下地图,与吴良讨价还价:“这地图,你一不知真假,二不是你自个儿取来的,所以不能给你算一年。” 吴良森森瞪着他,就知道这笑面虎会出尔反尔。 “按理说,给你算百日足以。”赵长蒙镇定自若地抛出最后的决定,“不过看在咱俩也算老朋友的份上,我给你算六个月,你需要保护我九年又六个月,够意思?” 吴良呵呵冷笑:“可不敢当赵指挥使的朋友,谁家朋友坑朋友啊!” 两人重新拟了文契,签字画押,各自拿走一份,眼看就要散场,吴良突然道:“我瞧着,那位圣母跟萧太妃不是很熟。” “嗯?”老赵果然停下收拾东西的手,“她俩不是一起上路的?” “是一起走的,但分坐两辆车,平常也不太搭话。” “哦,萧太妃性子就那样,比较冷傲。”赵长蒙不在意地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顿了顿,他问,“倒是圣母,她,有没有受欺负?” “没有,谁敢欺负她啊,一个个对她恭恭敬敬,言听计从的。”吴良耐心介绍情况,“就算萧太妃,对她疏离归疏离,也是客客气气的。” 赵长蒙来了兴趣,多问了几句一行人路上的情况,才心满意足放他离开。 吴良揣好文契,转身的刹那,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半刻钟后,老赵在卧房门口碰了壁。 赵夫人阴阳怪气的声音自门内传出:“说两刻钟,你四刻钟才回,可见也不是多惦记床上那点事儿。赵指挥使大忙人,妾身哪敢相扰,回你的书房忙公务去!” 赵指挥使头都大了,瞅瞅四下无人,连忙压低了声音,好声好气哄她:“夫人你先开开门,更深露重,为夫甚冷,咱们进去再说。” 漫长的等待早消磨光了赵夫人的兴致,她起身吹熄了灯烛,摇曳着腰肢上了床。 不等了,死鬼,你跟公务一起睡!老娘不伺候了! 院墙外,吴良扒着墙头瞧热闹,看到赵指挥使低声下气哄了半天都没奏效,最后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他无良地笑了下,悄无声息回房睡觉了。 老实人也是有脾气的,你不能逮住一只羊薅羊毛是? 月落星沉,金乌初升,转眼新的一天到了。 陆九万晚上在值房凑活的,早晨起来后,发现整个千户所都沉浸在浓郁的饭香里,大家伙兴高采烈,洋溢着满足的笑,看见她出来,笑容更真挚了几分。 陆九万觉得不对劲,这帮家伙笑得实在太谄媚了。 她一把抓住嘴里叼着肉包子的易总旗,问:“这帮混小子怎么这么笑?” 易总旗拿掉包子,低头喝了口白粥,朝院里石桌努努嘴:“京中几大酒楼送来的,全是他们的拿手朝食。” “哪来的?” “白公爷昨儿个安排的。”易总旗端着粥碗晃晃悠悠凑到石桌前,夹了几筷子小咸菜,招呼呆若木鸡的陆九万,“头儿,快来吃啊!再不抢就没啦!” 如今陆九万已确定她和白玉京会成亲,再去看这些精致饭食,突然就觉得心如刀绞。她直着眼喃喃:“败家子儿,这得多少钱呐!” 陆千户,再不是任由白公爷献殷勤的那个大度人了。 第225章 釜底抽薪 白玉京一路风驰电掣回了护国公府,进门的时候正遇上白文聪提着照袋往外走,一个小丫鬟碎步跟着,不停地交代注意事项。 “您不要甩,袋子里有墨盒,仔细洒了!穿宫牌别丢了,不然您进不了皇城!” 白玉京一把拦住他,笑问:“去哪儿?” “小叔你鬼混回来啦?”熊孩子站住,仰起头来大声问,压根没注意身后丫鬟陡然变色的脸。 白玉京笑容一滞,好的,他确定了,堂兄夫妻不教好,白文聪的野心就是这么养出来的。 丫鬟战战兢兢地打圆场:“公爷,聪哥儿要去皇城陪三皇子读书,您看?” 白玉京直起腰来,心说你个臭小子,将来敢冒充我儿子忽悠我,就你还想出头?美得你!他笑意盈盈,劈手夺过盛文具的照袋,随手摸了枚玉佩塞给他:“知道你不想念书,去玩!小叔替你去。” 丫鬟脸色大变。 “真的?!”白文聪却早受够了爹娘叮嘱他要如何如何讨好三皇子,闻言立即把穿宫牌双手奉上,“那小叔你别闯祸哦!我爹娘要问起……” “就说我抢的。”白玉京笑容不变,吩咐闻讯赶来的老管事,“带这孩子出去玩,别吝啬,玩得高兴点。” 老管事不知公爷想做什么,但他十分有先见之明地挡住了丫鬟,阻止她溜去通风报信。 白玉京回房换了身衣服,趁着如意帮他梳头的功夫,叮嘱她:“你今日留意着点白吉家,别让他们往外跑。” 如意已听谢扬说了他的骚操作,一面飞快地帮他整理好头发,一面埋怨:“婢子能暂时给您瞒着,可这事儿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您抢一个孩子的名额……” “没有一世了。”白玉京不在意地喝了口茶,左右照照镜子,“不必如此讲究,差不多就行,反正待会就回来了。” 如意恍然大悟:“您是想,搅黄这桩……可是,宫里定的是聪哥儿,您说您这么大个人,这也太……” “宫里只说白家子侄,怎么,白家的儿子不是白家人?”白玉京起身掸掸襕衫,意味深长地道,“反客为主,也得讲点规矩。” 如意扶着门,瞧着白玉京和谢扬渐渐远去,若有所思地转头望向白吉所居院落的方向,心说公爷怕是要发威整顿护国公府了。 今日三皇子不读书,只是三皇子的母妃淑妃跟各家伴读们见个面,勉励下小屁孩们,说直白点,就是替三皇子拉拢下小孩背后的势力。 是以,宫里定的时辰并没有太早,白玉京拎着穿宫牌赶到地方时,淑妃还未到。 当然,其余伴读们早各就各位,甚至分出了远近亲疏,三六九等。 一众小屁孩里混进了一个快加冠的少年,实在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淑妃隔着帘子坐下时,很难不注意到白玉京。 按理说大燕宫妃并没有召见伴读的旧例,不过淑妃以关心儿子的理由求了陛下,嘉善帝便暂时拨了个偏殿给她用。 嘉善帝的心思很好理解,当年周宇韶读书时,他还处于庄妃阴影笼罩下,整个人郁郁不得志,连带着嫡长子都没得到太好的待遇。一朝手握权柄,可不就想把大儿子没得到的东西,补偿在小儿子身上? 不过嘉善帝素来讲究一碗水端平,这厢才为小儿子费了心思,那厢又给了大儿子几桩要紧差事,免得朝中不开眼的以为太子失宠了。 然而周宇韶并不想要那么多差事一起涌过来,近几日他忙得都没工夫琢磨太子妃喜好了。 拐回正题,却说淑妃隔着帘子打量了会儿外面,小声质问宫女:“这谁家伴读,怎么还把兄长带进来了?” 宫女出去问了下,脸色怪异地回禀:“那是,护国公。” “谁?” 宫女咽了口唾沫:“护国公说,侄子白文聪自幼顽劣,怕是会冲撞了贵人。左右护国公也是白家人,尚未加冠,他问可否换成他。” 淑妃起先哭笑不得,继而露出思索的神色。 她有点摸不清白玉京的心思,不知对方是想保持中立,借此推脱了这差事;还是真是纨绔习气犯了,跑来凑热闹。 淑妃想了想,觉得白文聪当伴读还不算扎眼,堂堂护国公来给儿子当伴读,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万一引起陛下不满,那她这费尽心思的筹谋可就全白费了。 于是,淑妃甚客气地推拒了他的请求,并在他恋恋不舍的目光里,赐了东西,命人送其出皇城。 白玉京甫一出皇城,便大大松了口气,随手将照袋扔上车,他吩咐谢扬:“收拾一下,午后送白吉一家出京。” “去哪儿?”谢扬不解地问,“再说太赶了,哪有下午上路的!” “让你去办啥你办啥!”白玉京疲惫地靠在车壁上,“奶奶那里我去说,你盯着白吉家,别让他们出幺蛾子就行。” 谢扬不喜白吉一家,但他实在不能理解公爷为何如此不讲体面。 白玉京回家跟白老夫人一说,对方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你是担心,文聪当伴读,会把护国公府扯进夺嫡之争?” “有这个担忧。”白玉京实话实说,“主要还是觉得白文聪脑子不太清醒,担心他得罪了贵人。” 白老夫人堪称在世最了解他的人,当即冷笑了下:“你若是担心这点,早就不让他去了,何必等到名额定下来了,才折腾?” 白玉京自知瞒不过老太太,不由长叹一声,顶着院外郝氏哭天抢地的声音,长话短说:“白文聪疑似在二十年后,利用窃天玉挑拨咱家跟太子的关系,还想毁了我和云青的婚事。这家人,不能留。” 白老夫人面色骤变,隔了一会儿才问:“你有几分把握?” 白玉京知她怕冤枉了好人,歪头想了想,淡定地道:“八九分!送走他,等同切断他与三皇子合作的渠道,若是今晚窃天玉联系不上他,那就是十成把握了。” 白老夫人沉默了,好半晌才缓缓地道:“就这么办!记得安排人护送他们去老家,衣食钱财上不要短缺他们,莫让外人看了笑话。找人看住了他们!要做,就做得干净!” “自然。”白玉京起身笑道,“若是冤枉了他们,孙儿会给他们个好出路的。” 若不冤枉,这家人这辈子都别想进京! 第226章 四两拨千斤 尽管郝氏哭哭啼啼,白吉颤声哀求,白老夫人到底没有松口。对于老人家来说,唯一在世的孙子才是最重要的。 白吉见事情再无转圜余地,忍不住质问:“公爷,愚兄可否讨个理由?这么多年,我们一家三口安安分分,不知到底哪里招惹了公爷?倘若是文聪做伴读之事令公爷难做,我……” “原来你知道让我难做呀?”白玉京站在花厅台阶上,笑容微冷,“多余的话我也不说,我只问你,这只梅瓶,是谁卖出去的?” 他从谢扬手上接过一只雨过天青色的冰裂纹梅瓶,在白吉眼前晃了一晃,“这是我从鬼市找到的,原本是放在藏书楼的。今年春,你说文聪想看书,我就允他去了一楼。” 白吉瞳孔骤然变了,他僵硬着嘴角强笑:“京哥儿,这府里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怎么就是文聪拿的了?” “是啊,俗话说拿贼要赃,拿奸要双,单凭这一只瓶儿,确实没法定你们的罪。”白玉京笑了下,拍拍手,“藏书楼最近仨月丢的物什,可比过去五六年丢的还多。你说无辜就无辜,不过堂哥你看,咱们两家早就分家了,弟弟也没一直养着哥哥的责任?我自个儿还没成年呢!” 白吉脸色骤然铁青,他死死攥着拐杖,极力压抑着恐慌与怒气争辩:“我这腿……” “当初是你非要往战场上跑的,多少兵丁受了伤,都是领了朝廷补助回家,奶奶当年念旧,想找大夫给你治治腿,才留你住下。如今大夫看也看了,既然治不好,京师物价腾贵,生存不易,何如回乡?”白玉京四两拨千斤,“你若不想回乡我也不硬送。不过护国公府拜你所赐,惹了贵人,我都去白泽卫几趟了,你若不怕下狱,尽管留下。当然,护国公府是不能住了。” 白吉一阵窒息,其实他看到那只梅瓶的时候,就心知不妙。因为他确实在郝氏那里瞧见过,只是当时选择了睁只眼闭只眼,却没想到这会导致他们一家被撵出去。 不管他再不甘愿,白玉京觉得明面上给出了送人的理由,便算仁至义尽,跟白家宗族交代得过去了。 老管事命人客客气气架走了白吉,郝氏没了男人撑腰,抽泣了几声,也哭天抹泪地走了。 属于一家三口的东西不多,不过老管事会做人,让人找了两辆大车,把小院里的家伙什儿,除床之外,都给他们搬了上去。护国公府不缺这点物品,送到老家却能让族人了解到白吉家在这儿过得如何,免得这一家三口叨啵府里刻薄。 白吉带着郝氏,不甘心地往外走,行至门口,正好撞到带着大包小包玩具回来的白文聪。他瞪着懵懂无知的蠢儿子,直气得恨不得打杀了他。 白玉京笑吟吟看这出父慈子孝的戏看得过瘾,又让人给加了几十两盘缠,白吉接钱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他不想离开护国公府,素日里出门都说是护国公的哥哥,平头百姓对他家多半恭恭敬敬,他们背靠国公府,活得惬意自在,从不用操心柴米油盐酱醋茶,最心烦的也不过是郝氏上不得台面,白文聪不太成器。 可回了老家,他们要怎么出头? 他有心央着白玉京留下白文聪,可抬头望见对方那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便死了心。白吉是真不明白事情怎么急转直下到了这步田地,不就是些当摆设的瓶瓶罐罐么?!他们亲戚关系,还抵不过这些死物? 送走了碍眼之人,国公府的下人们小小欢呼了声,白玉京这才察觉到,堂哥一家原来如此不得人心。 “要我说,您就不该再送那几十两!”如意一面给他收拾卧具,一面愤愤道,“您知道那几只瓶儿多少钱么?随便一只就够殷实之家过年的了!” 白玉京懒洋洋地瘫在逍遥椅上,笑道:“好姑娘,快收收你这小家子气!好歹以后是咱护国公府的小娘子,有点见识成不,能花钱解决的事儿,那都不叫事!” 如意气得脸色绯红,并朝他砸了一只石榴。 白玉京午睡了会儿,睡醒径自抱上窃天玉去了白泽卫官署。 他那房间焕然一新,如意带人给他换了张素漆香木的小床,铺了崭新的床单被褥,又换了套同色方桌板凳,摆上料丝灯和茶壶,瞧着挺是个样儿,白玉京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常住的地方。 谢扬觉得公爷脑子里的病又重了,你搁这儿住着,人陆千户回家住,有意思么? 没啥意思,但公爷有钱任性。 陆九万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瞧了眼,待没人后,熟练地上手拧他耳朵,小声训斥:“你做什么?这都快结案了,你搬进来有什么用?” “哎哟哟,疼!”白玉京歪着头,龇牙咧嘴,“舒服一天是一天,那野炊还带榻和屏风呢,我让人换张床怎么了?” 陆九万想了想,果断松手:“没怎么,就纯粹理解不了你们纨绔子弟。” 白玉京屁颠屁颠跟上,在她后面邀请:“云青,等你休沐了,咱俩去玩!你打猎,我给你烤肉,很有意思的!” 陆九万没意见,就觉得公爷这安排好像哪里怪怪的。 两人路过井边的时候,看见曹敏修正吭哧吭哧地刷铜壶,小伙子满头是汗地打了个招呼,又低头继续跟壶作斗争。 “这怎么了?”白玉京追着陆九万问。 “他前几天不是拿铜壶煮了紫苏水么?里头一股子味,我让他刷干净。” 男女声音渐渐远去,一道人影无声无息飘了过来。 程心念在曹敏修身边站定,默不作声递给他一个纸包。 “这什么?”曹敏修抬起手背蹭了把汗,尴尬地笑了下,“就快好了,我保证。” 程心念叹了口气:“咱所里不喝的陈茶,你拿去煮壶水……” 曹敏修惊恐拒绝:“拿烧水壶煮熟水是我不对,但还用不到喝整壶陈茶这种惩罚?” 程心念忍了忍,到底没忍住,怒道:“我是要你拿去煮水去异味!你这么刷,把壶都刷坏了!” 小伙子发丝一根根落下来,瞬间蔫了。 第227章 郑伯克段于鄢 京师今日一整天都充斥着风声鹤唳之感,陆九万几次去老赵值房,都扑了个空,找人一打听,才知道朝廷开了好几个时辰的会,似乎是通明石之案有了新发展:内阁耐心告罄,想要立刻出兵平叛,嘉善帝还在犹豫。 白泽卫官署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一旦朝廷决议出兵,他们怕是得跟着去晋地。 白玉京躺在值房躺椅上翻时文,随口问:“陛下在犹豫啥?都这样了,再等下去,卓力格图真要打进来了!” 陆九万叹了口气:“还不是先帝给庄妃母子留下的保命符。先帝驾崩前,逼陛下起誓,除非晋王犯谋反大逆之罪,否则陛下不得为难他们母子。” “违反誓言会怎样?” “子孙代代陷入内斗。” 白玉京倒吸一口凉气:“够狠啊!你敢对付我心爱的小儿子,你的子孙也别想安宁?” “差不多这意思。”陆九万摊手,“所以陛下才格外注意制衡,免得太子跟其他皇子不和。” 白玉京若有所思,半晌忽而一笑,压低了声音嘲讽:“郑伯克段于鄢。” “什么?” 白玉京啧一声,解释道:“郑庄公当年对其弟也是忍了又忍,直到对方叛乱,才名正言顺出兵平叛。” “噤声!”陆九万吓了一跳,环视了四周,低斥道,“你想死啊!这种话也敢说!” 白玉京不以为意地笑笑,指出关键点:“你不是说这案子,是陛下绕过内阁交给白泽卫的么?之前陛下还给了你们十日的期限,那么内阁怎么知道晋王要反?” “都这样了,总不能还瞒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得先让六部准备着啊!” 白玉京摇摇头,笑着问:“那陛下如今犹豫什么呢?” 陆九万登时反应过来,嘉善帝此举,有点虚伪啊!是不是到时候杀晋王,还得朝臣集体跪地情愿,陛下洒几把热泪才同意? 白玉京自觉看透了他,冷然笑道:“当初他怎么从护国公府拿走的兵权,如今就怎么对付晋王。你真当他拿晋王没办法?不过是对方没动作,他不好发作罢了!” 陆九万沉默了下,重重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下次不要往外说了。” “你又不是外人!”白玉京脱口而出。 话音落下,两人面面相觑。 正巧如意收拾完白玉京的房间,过来告辞,陆九万连忙把她唤进来,将秦玉珑跟长兴教的纠纷说了遍,好让她心中有个数。 如意微微蹙眉,静默了会儿,忽然问:“您方才说,长兴教拿婢子胁迫我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陆九万想了想,不确定地道:“应该是令堂被掳一两年内的事儿?毕竟蒋柔跟着学了挺久。” “不对。”如意低声否定,“父亲下葬不足十日,二叔便以看家护院的理由强行住进了我家。没过两三个月,二婶说带我去祭拜父亲,婢子糊里糊涂就被人牙子带走了。” 这时节,能读书的多是殷实人家,即便是寒门子弟,好歹也有个“门”,家中薄产在族中依然属于数得着的。 陆九万略一思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时间对不上啊!也就是说,长兴教并没有逮到你,你也不在他们的控制之下?那他们是用谁胁迫的秦玉珑?” “或许,秦玉珑逃跑,就是因为知道自己被骗了呢?”本在看书的白玉京淡淡插口,“长兴教用秦玉珑培养替身,秦玉珑却被假闺女所骗。真够可笑的!” 陆九万眸光闪烁,缓缓地道:“所以,所谓的如意贴身之物……” “二叔二婶素来贪婪,若是有钱拿的话,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如意嗤笑一声,“如果他们没丢我房间东西的话。” 陆九万喃喃:“秦玉珑当初已经瞎了眼,那她是如何知道上当的?她看不见路,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除非长兴教里有人在帮她。 甚至有可能秦玉珑失去了踪迹,就是对方帮着藏了起来。 这时,下属敲门通禀:“头儿,汝阳侯府的孙二爷求见您。” “孙二虎?”白玉京豁然坐直,继而慌乱起身,“那个,如意我送送你,我……” 屋中二女齐齐望向他,陆九万更是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白公爷,您还能心虚得更明显点不?” 如意更是直言不讳:“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您跟孙二虎之间的事儿,总得解决啊!您这一藏,可就说不清楚了。” 白玉京张了张嘴,想要解释,然而委实说不出来歪理;想跑,二女都不肯配合。最后他跌回躺椅,把书卷往脸上一拍,躺着不动弹了,用实际阐明了一个词儿——放弃挣扎。 短短两三日的功夫,孙逸昭变了许多。 他气度沉稳了许多,不似以往那般跳脱,眼底挂着青影,下巴上还有没顾得上刮的胡茬。 孙逸昭瞥了眼躺尸的白玉京,转身规规矩矩跟陆九万见了礼,看到如意之时,沉默了下,才低声唤了声:“姐姐。” 一声“姐姐”,令如意眼眶滚热酸涩,她难以自制地偏了头,轻轻应了声。 “陆千户,当日心神激荡,多有冒犯,还请您见谅。”孙逸昭简单道了歉,道出了来意,“关于在下生母的事情,实在不知该去哪里打听,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觍颜叨扰。” 遭逢大变,这个混账玩意总算学会了客气为何物,一套话说得似模似样。 陆九万意外瞧了他一眼,想了想,便将秦玉珑的经历简单说了下,重点强调她现在逃出来了。 尽管已经听了遍,可如意依然忍不住潸然泪下,为母亲坎坷一生而心疼。 孙逸昭静静听完,低头看着地面,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好一会儿,才哑声道:“瞎眼美妇么?我似乎,见过她。” 第228章 对面不识 “那是前年初夏,我骑马去金鱼池那边玩的时候,弯拐得太急,不慎撞了个妇人。” 孙逸昭轻声叙述,“当时我吓一跳,赶紧跳下马去扶她。” 妇人摔得不轻,两只手掌都被粗粝的地面磨破了皮,孙逸昭吓得六神无主,慌忙吆喝了下人帮忙处理伤口。 妇人安静地坐在石头上,任由一帮人忙活,始终噙着温婉的淡笑,甚至还有闲心安抚受惊的孙逸昭:“不要紧的,只是皮外伤。” “可你流了好多血啊!”孙逸昭脸色有点发白,“大娘你别动啊,很快就好。” 妇人约莫四五十岁,仅中人之姿,面容隐约有风霜之色,通身气质却让人极舒服。她口音不似京中人,自陈是进京来投奔儿子的,只是不太认得路,转来转去找不到。 孙逸昭瞧她不像是没钱讹人的,人又是自己撞的,便大包大揽说要替她找儿子。 妇人同意了,她起身走路的时候,孙逸昭才发现,她眼神不太好,有点看不清路,时不时得眯缝着眼。 孙逸昭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没来得及,啊,我不是责怪你,还是我骑得太快了。” 那天午后,孙逸昭陪着妇人在长安大街上走了圈,直到孙二虎口渴了,邀请了她去汝阳侯府做客。 妇人攸然攥紧了他的手,颤着声问他叫什么名儿。 孙逸昭心大,自个儿报了姓名,此时已经找得有点不耐烦了,便想把事情丢给下人办。 “啊,逸昭啊!”妇人怔怔感慨,“安逸昭明,好名字,好名字呀!孩子,你,过得舒心么?可如名字一样?” 孙逸昭一头雾水,敷衍地颔首:“挺好的呀!爹疼娘爱,上头还有个争气的哥哥,我每天快活着呢!” 妇人沉默了会儿,忽而一笑:“挺好的,这样挺好的。” 孙逸昭更糊涂了,拉着她要回府,妇人却推拒了,说认得这段路,可以自己找儿子了。 陆九万值房里,孙逸昭沉声解释:“她说她认得路,可等我喝完茶再出来,看见她就坐在附近,痴痴望着安富坊。我觉得她应当遇到了难处,又怕她隔几天有个好歹赖我撞的,就送她去了医馆。” 正巧那几日侯夫人去山上进香不在家,孙逸昭因着蒋柔之事,跟汝阳侯闹得不愉快。蒋柔趁机哭哭啼啼陷害他,想把他撵出府去。孙逸昭气得恨不得离家出走,来个眼不见为净。 也因此,他对沉静温婉的妇人难得多了几分耐心。 “她劝我好好与母亲谈谈,她说这种事儿,我们爷们不擅长,还是得母亲来处理。” 孙逸昭觉得她说得有理,反正自己在侯夫人跟前撒娇惯了,没脸没皮啥事儿都做过,当即狠心往脸上扇了两巴掌,哭着奔上山,请回了侯夫人镇宅。 果然,蒋柔道行不够,女主人一回来,她就漏了怯。 孙逸昭觉得妇人是自己的福星,思及她眼神不好,遂从库房里扒出以前买来玩的水晶叆叇,高高兴兴去医馆感谢她的主意。 可是妇人悄无声息地走了,她留言说她找到了儿子,知道他过得很好,就安心了。 “医馆的大夫跟我说,他瞧着那妇人脸上做过修饰,原本应当不长这样。”孙逸昭痛苦地低下头,“那应当是个长得很美很美的女子。我太蠢了,原来,她要找的儿子,就是,就是我!” 秦玉珑见到了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儿子,尽管意外他文不成武不就,长成了个一事无成的纨绔,不过得知侯府家产有他一份,确定他过得舒心快活,不像自己那般为宿命摆弄,她便安心了。 “她为何不告诉我?”孙逸昭蹲下抱住了头,“我会孝顺她的啊!” 少年一时间竟不知对面不识,生生错过,与从未寻到过生母,哪种更令人遗恨。那年那月,那一场萍水相逢,在亲情的加持下,仿佛都变得温馨而闲适。 可惜,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如今想来,竟不剩什么,唯有妇人那温婉的淡笑依然清晰。 如意泪水涟涟,攥着帕子抱住了他,哭道:“她平生所思所求,就是一家人喜乐安康。她,定然是,不想打扰你,怕你夹在故人旧事之间难办!” 喜乐安康。 有人求升官发财,有人求长命百岁,真正不幸的人,所求不过是喜乐安康。 纵使她有子不敢认,但只要确定他喜乐安康,秦玉珑便知足了。 姐弟俩抱头痛哭,哭得白玉京再无法装死了。他慢慢走过去,迟疑了下,将帕子递向孙逸昭:“擦擦,鼻涕都出来了。” “啊?”孙逸昭懵懂抬头,一说话,就吹出了个巨大的鼻涕泡。 夕阳下流光溢彩的泡泡,“啪”的炸了,糊了孙逸昭满脸。 如意泪眼朦胧地抬头,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这一笑,仿佛按下了什么开关,方才肝肠寸断的气氛刹那消散,丢脸丢大发的孙二虎狼嚎着窜出去洗脸,如意则慢慢站起来,用帕子按着眼角,又哭又笑。 白玉京举着帕子,讷讷地声明:“我,没打算,嘲笑他。” 陆九万坐在条案后,终于撑不住,将脑袋埋进臂间,笑得浑身颤抖。 孙逸昭一张脸足足洗了近两刻钟,才磨磨蹭蹭地回来,一眼瞧见打量他的白玉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气冲冲瞪着他,粗声粗气地喝问:“看什么看!你哭起来不流鼻涕?” “会流。”白玉京特实诚地点头,“但没你这么丑。” 孙逸昭横眉竖目,似乎想发火,但瞧瞧那挡不住自己一拳头的小身板,又别扭地偏转了脑袋,不想理这嘴欠的。 陆九万露出牙疼的神情,心说就白玉京这样的,孙二爷混账起来都没揍他,简直真爱。 第229章 残忍 在陆九万与如意的见证下,白公爷纡尊降贵以茶代酒道了歉,孙二爷哼哼唧唧勉勉强强原谅了他。 得知孙逸昭不想回家,又没带钱,白玉京索性让如意带他去护国公府暂住,也好让姐弟俩团圆下。 天快黑的时候,老赵值房终于有了亮光,不过很快又熄灭了。据说这厮不知怎地跟吴良起了龃龉,老吴快快乐乐去跟人下棋了,赵长蒙不敢独自走夜路,上马的时候都带着气儿,还在官署大门口扯着嗓子骂了一通。 再次扑了个空的陆九万怒火冲天,干脆背上卷宗,骑上大红往他家去了。如果赵长蒙不啰嗦的话,她应该能在夜禁前赶回官署,盯着白玉京入梦。 天越来越短了,秋风一阵紧似一阵,街巷里渐渐没了行人,唯余清脆马蹄声回荡。 前边巷子里,赵长蒙信马由缰,眉头蹙起,似乎在思索事情。行至拐角处,道旁人家门前灯笼摇曳,映照得方寸之地昏黄静谧,有了点人间烟火的味道。 然而转瞬,墙头一支利箭陡然射来,刺破了烟火表象! 赵长蒙瞳孔攸然战栗,他来不及查看情况,立即一夹马腹,催马前行。 骏马长嘶,与利箭错身而过,不过眨眼间,又是数支利箭齐刷刷射来! 赵长蒙心脏都提到嗓子眼,他到底是武进士出身,当即两手抱住马脖子,“呲溜”滑向了马腹下,惊惶地望向箭支来处。 墙头次第冒出杀手,约莫五六人踏着墙头如履平地,竟然还能对着老赵射箭。 仅能容两人通过的巷子里,马蹄声与利箭破空声纠缠在一起,仿佛一曲挽歌,笼罩了夜幕。 赵长蒙顾不得面子问题,立即放声大喊:“救命啊——有刺客!” 杀手闻声立马加紧了攻势,箭支如雨下,骏马负伤,发出一声声悲鸣,所过之处,淋漓出了鲜血。 赵长蒙感受着爱马的颤抖,整个人都疯了。 终于,骏马力竭,骤然矮身扑向黄土地面,砸起了漫天烟尘。 赵长蒙抢在骏马倒地前飞身而出,踉跄着站住了,他望着越来越近的利箭,不由生出了天要亡我之感。 可是下一刻,一抹枣红色的影子横冲直撞而来,不由分说撞飞了一名扑过来的杀手,而后马上骑士飞身上了墙头,雪亮刀光闪过,猩红血珠飘飞,好大一颗头颅咕噜噜滚了下来。 来人一刻不停,掌中长刀翻飞,一通劈砍撩刺,又是两名杀手毙命。 直到此时,门前灯笼照亮来人,赵长蒙才发现及时雨竟是官服未除的陆九万。 陆千户跃下墙头,提着刀杀气腾腾大步走来,“唰”的一声,刀尖没入一名杀手颈侧地面,冷笑着问:“谁派你们来的?来了几个?” 这名杀手之前被马撞飞,伤到了肋骨,好半天爬不起来,如今又差点被刀锋割颈,顿时觉得一股股寒意窜上脑门,他失声惊叫:“赵长蒙滥杀无辜,人人得而诛之!额……” 陆九万一脚踏在他喉结上,靴尖稍稍用力撵了下,冷声命令:“说实话!” 女千户腮边沾了血珠,灯烛一照,宛如打通了阎罗殿的杀星。 杀手喉头咯咯作响,窒息感一点点加重,终于,他撑不住了,狠狠用力咬下,只要咬破药丸,就…… 一手修长有力的手钳住了他的下颌,生生逼着他张开了嘴。方才砍人如切菜的手,探进他嘴里摸索一番,抠出了他藏在后槽牙的毒药。 女千户轻声细语:“你们藏毒药的法子,怎么都不知道变通呢?” 赵长蒙惊魂甫定,闻言笑道:“方便嘛!一咬即死,换成其他地方可未必行。” 陆九万意味深长地打量他,挑眉笑了笑:“您胆子挺大,对自己够狠的。” 赵长蒙知她瞧出来了,却没承认,只是洒然一笑。 陆九万将杀手捆结实了,不顾大红不情不愿,径自扔到马背上,而后她陪着老赵慢慢往家走。 几乎是他们刚踏进家门,吴良就提着一名半死不活的杀手回来了。 陆九万方才就是瞧见他去追人,才确定这出暗杀是赵长蒙设的陷阱。 女千户从马背上薅下杀手,跟吴良一人一个,将他们丢到客厅地上。 陆九万拍拍手,冷笑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什么时候咱白泽卫需要掌印指挥使亲自当诱饵了?您这不是打我们的脸么!” 正在厨房和面做饭的赵夫人闻声匆匆赶来,一踏进客厅,就看到了杀手砸在地上,鲜血飙飞的场景。女子慌忙偏转了头,举起沾着面粉的手半遮住脸,惊呼:“呀,你们真残忍!” 陆九万让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吓了一跳,连忙解释:“夫人莫怕,这些人要杀指挥使来着,我等……” 话音未落,就听捂着脸的赵夫人细声细气地问:“家里只有马鞭和木棍,够用么?不够的话,要不,盐水和绣花针凑活下?” 陆九万瞠目结舌:“这些是?” 赵夫人飞快地放下手,语气比她还疑惑:“你们不是要审讯么?” 说完,她又飞快地捂上了脸。 陆九万目瞪口呆,僵硬着脖子望向赵长蒙,发出无声质问:“您还好么?” 不等三人做出回答,赵夫人摇曳着腰肢,快快乐乐奔厨房去了,说要给大家擀面条压惊。 陆九万觉得不必了,十个杀手加起来都没赵夫人给她的感觉惊悚。 当然,他们不敢拂了赵夫人的好意,在其盛情邀请下,还是就着杀手的惨嚎,一人吃了一碗肉酱面——吃得陆九万胃疼。 面自然是极好的,就是惨叫和肉酱适配度实在太高,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风卷残云吃完面,陆九万将卷宗留给赵长蒙,看他打算自个儿审杀手,便赶紧告辞离场,免得待会儿再听到赵夫人用最娇柔的声音,说出最狠的话。 她突然有点理解老陆当年发现钟春雪一言不合就下毒是啥心情了。 陆九万回了官署,抓过香喷喷的白公爷洗洗眼,总算平复了受惊的小心脏。她在某人受宠若惊的眼神里,拍了拍他那相貌优越的脸蛋儿,感慨:“狗子也没什么不好,对?” 白玉京脑门上缓缓升起一行乌鸦,好奇自己何时多了这么个绰号。 第230章 往者可谏(一) 是夜,白玉京躺在素漆小床上,看看茶水温上了,痰盂摆好了,最重要的是心上人的躺椅就在床边摆着,他满意地往窃天玉上滴了滴血,准备进入梦境。 然而,以往滴血既进的空间,这次却迟迟感应不到。 白玉京呼地睁开眼,一下子坐了起来,非但不惊惶,反而有点大喜过望的意思。 “怎么了?”躺椅一摆,整个房间就没了插脚的空儿,陆九万半躺着转头问,“怎么坐起来了?” 白玉京胡乱摇了下手,满脸喜色:“我不知该怎么跟你形容,反正,反正是奏效了!” 说着,他就着方才的伤口,又挤了一滴血。 这次终于进去了。 不过却无以前那种顺畅感,他耳边始终萦绕着“滋滋啦啦”的声音,眼前画面也不时拉长扭曲,有种脱离现实之感。 隔了好长一段时间,空间才渐渐稳定下来,露出了黑暗中的一抹人影。 白玉京有点失望,还有点奇怪,看窃天玉这反应,分明是他驱逐白文聪的举动有效果,可是对方怎么还能进来? 难不成这二十年间,窃天玉依然会落入他手。 很快,空间的变化打消了他的猜疑。 一抹亮光出现在人影周围,而后化作星星点点分散开来,宛如一群游弋的萤火虫,映出了中间的清隽书生。 书生面如冠玉,姿仪甚美,足足比白玉京高了一头,只是整个人似乎刚遭遇了伤病,虽勉力保持仪态,却依然露出了虚弱感。 书生不太确定来人是谁,温声开口:“可是忠烈公之子当面?” 忠烈,是白霆的谥号。 白玉京讶然打量着他,心中有了猜测,试探着问:“你是,白歌?” 书生躬身施礼:“儿白歌,见过父亲。” 白玉京木着脸,一时之间很难从性情粗犷的假白歌那里跳过来,他打量着这个性情内敛,温润如玉的真儿子,忍不住确认:“你小名狗剩?” 书生的表情裂开了,隔了一会儿,才叹息:“父亲倒是适应得极快。” 哦豁,这才对嘛!他就不信如此俊俏的少年郎,顶着这么个小名能痛快。 白歌的相貌显然继承了白玉京与陆九万的优点,眉飞入鬓,凤目有神,尽管不习惯情绪外露,依然是天生带着上位者的气势。 接下来,白歌言简意赅介绍了事情经过:“儿能出现在这里,想来父亲已然勘破了白文聪的诡计。是儿子不孝,给您添麻烦了。晋王叛乱事败后,将晋地残余势力悉数交给了三皇子。乐益六年,三皇子借住这股势力以及勋贵们的配合,欲起兵谋反,不过还未开始,就被白泽卫侦知。 “陛下不欲大动干戈,便定下了擒贼先擒王的计策。陛下称病,诓骗三皇子等人入宫,由唐惜福唐指挥使将他们一网打尽。不过三皇子留了后手,在宫外负责接应的白文聪见机不妙,逃脱了。且……他擒走了儿子。” 白玉京恍然大悟:“所以我看到的护国公府被抄,其实是白泽卫在找你?” “是,不过更多的则是陛下担忧白文聪参与谋反,会给咱家惹麻烦,就趁此机会查抄一遍,也算是给朝中一个交代。”白歌解释道,“毕竟谋反大逆按律牵连家族,陛下也不好一味袒护。” 白玉京若有所思:“这么说来,白文聪掳走你,倒是把咱家给摘了出来。” “的确如此。陛下也是以此为咱家开脱的。”白歌叹息,“堂兄逼我说出窃天玉的开启法门,儿子处于弱势,得与他虚与委蛇,便告知了他。” “说了,但没全说。”白玉京笑道,“所以他只知道白家人的血可以开启,却不知其它禁忌。” 白歌点点头。 这儿子的变通劲儿像极了父母。 “那通明石又是怎么回事?”白玉京着实恨死了这块破石头,“这玩意真丢了?” 白歌想了想,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通明石的作用,父亲可知?” “直指心中恐惧。” “那便好解释了。”白歌叹息,“这本是个秘密,但三皇子继承了晋王势力后,得知了这点,遂将沈家子弟监守自盗之事捅了出来,想方设法将内库交给了白文聪。而后他们盗出通明石,并剥掉石皮,将其伪装成开光安眠的宝石,塞进了陛下瓷枕里,致使陛下接连噩梦,性情大变,差点惹出大祸。” 白玉京倒吸一口凉气,竟然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三皇子是真的胆大包天,周宇韶惹出大祸后,他只消打着清君侧的名头,就能名正言顺起兵。朝臣不知周宇韶性情转变的原因,只会跟自己一样,猜测他地位稳固放弃伪装了。 这可真是冤死了! 白玉京忍不住问:“那后来怎么发现的?留下后患了没?” “后来母亲从边关写信回来,将陛下骂了通,一天十二封信地骂。皇后用凤印控制了皇城,请了内阁大臣入宫议事,垂帘听政,才将局势稳了下来。” 白玉京双眼放光:“哇,你母亲好厉害!” 白歌也笑了出来:“是,不过最后找到病根之人,是已经致仕的赵长蒙赵都督。他说这症状听着像通明石引发的,要皇后好好查查陛下常待的地方。” 白玉京脱口而出:“他还没死啊?!”说完觉得有点咒人家,讪讪地道,“为父是说,你母亲一直想当白泽卫老大来着。”提到这节,他紧张兮兮地问,“你母亲是白泽卫的陆九万?字云青的那个。” “是。”白歌安抚地笑道,“不过母亲如今已不在白泽卫了。” “哈?” “父亲忘了么,母亲平生夙愿,乃是驰骋疆场,保家卫国,而非困囿于京中某一官署,做些汲汲营营之事。” 白玉京轻轻“啊”了声,露出了向往神色:“那她得偿所愿,一定是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父亲果然丁点没变,与母亲二十年如一日的感情好。”白歌闻言笑道,“母亲披上战袍的确是八面威风,前些年大军班师回朝,京中少年男女掷果盈车,追着队伍跑了好几里路呢!大家都传母亲年轻时极爱美男子,便有许多自认美貌之人终日在咱家门口徘徊,巴望着能与母亲偶遇。” 白公爷吃味了,他想问自己看见那一幕是何反应,但又不想在儿子面前丢了颜面,五官不由扭曲得有点奇异。 第231章 往者可谏(二) 随着父子俩对话的进行,整个梦境越来越不稳定,经常一句话说三遍都听不清。 白玉京便晓得是窥探天机过多,窃天玉不干了。 他抓紧时间问:“你方才说晋王谋反,具体是什么时候?” 双方身形有些飘渺,仿佛隔得越来越远,声音像是从水中传来,模模糊糊不甚清晰。 白歌思索了下,迟疑:“父亲那里,红衣军可曾反了?” “啊?”白玉京惊讶,“还真反了?” 白歌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反了,但朝廷一直疑心有内情。可惜,红衣军全军覆没,无一生还,所以一切皆成了迷。嘉善八年秋,卓力格图南侵,晋王奋力抵抗,千人护卫战至三百。” “哈?晋王抵御卓力格图?他俩不是穿一条裤子的么?” 白歌叹气:“卓力格图南侵不是真要攻打大燕,此事后,先帝,也就是嘉善帝被迫恢复晋王两万护卫的建制,拨付足额军费及修复城墙的银钱。又三年,卓力格图再次南侵,大燕整军备战,但……” “嗯?”白玉京敏锐意识到出了意外。 白歌神色凝重:“卓力格图虚晃一招,将燕军引向哈森的地盘,致使双方厮杀惨烈。” “他大爷的!”白玉京勃然大怒,“为父养了哈森四年!合着钱全打水漂了?!” “差不多这意思。”白歌无奈地一摊手,“其实以哈森的才智,本不至于灭得那么快。只是他身患不治之症,又见燕军攻来,急怒攻心,当场吐了血,战役还没结束,人就不行了。” 白玉京目瞪口呆,嘴巴张张合合,半晌才木着脸问:“那卓力格图是不是倒打一耙,指责大燕屠杀阿古拉可汗的后裔?” “是,父亲料事如神。”白歌微微颔首,“此后大燕与草原年年开战,边军消耗迅速,嘉善帝不得不再次允许晋王扩充护卫建制,许诺十年内晋地无需向朝廷缴纳税赋。” “还能这么玩?”白玉京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这不是,养寇自重么?” 白玉京读史书时,见过类似计谋。藩镇势力的头头,如果想长期保持自个儿有用,往往会留下一支可控的贼寇,时不时打上一场,以显示自己的功绩,让朝廷无法动自己。 不过这招有个致命缺点,一旦玩脱,贼寇可能会反噬。 当然,白玉京和嘉善帝当初暗中培养哈森,也好不到哪里去。 且卓力格图引燕军灭掉哈森势力,更是让嘉善帝吃了个暗亏,说都没法说。 白玉京想了想,实话实说:“哈森那股势力,是嘉善帝借住为父之手培养起来的,如今已过了明路。” 白歌讶然,略略思忖,忍不住笑道:“这么说来,堂兄之祸倒也不完全是坏事。” 白玉京点点头,目露怜悯:“唯一受罪的,可能就是儿子你?” 白歌洒然一笑,并不在意,只是继续讲述:“嘉善帝驾崩那年,实在不能忍受晋王拥兵自重,便以其与卓力格图勾结的由头,发兵晋地。晋王奋起反抗,指责陛下违背誓言。当时双方决战于北直隶,结果……” 白玉京虽知晋王会败,却还是紧张了起来:“出了乱子?” “对。”白歌脸色黯然,“决战前夕,朝廷清点仓场,才发现户部孙尚书多年来盗卖存粮,京中和通州粮仓半数是空的,仅仅账面上好看罢了。” “户部,孙尚书?”白玉京觉得这个姓有点熟。 “二十年前,他应当是……户部侍郎?” 白玉京恍然:“他是不是有个姓花的外室?嗯,白月光!” “白月光?这称呼稀奇又恰当。”白歌品味了下,不确定地道,“他元妻气性大,据说极为善妒,两人有天晚上吵架,他元妻背过气去了,再没醒来。继妻的确姓花。” 原来如此。 白玉京对邓侍郎之事不了解,只隐约知道他身边也有位白月光,合着这白月光是这么用的。 “那,长兴教跟晋王有关系么?” “这个……”白歌神情为难,“是个谜。当时京中危急,外公和吴良冒险刺杀了晋王,很多谜团便随着晋王之死成了悬案。” 白玉京一时竟不知该先夸赞岳父神武,还是该先惊叹长兴教藏得深。 “不过也因着晋王死得太突然,所以他在京中的部署,以及与他有联系的勋贵,大部分没有暴露出来,由三皇子接了过去。”白歌有些唏嘘,“真应了那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那些勋贵,为何愿意帮晋王?” “因为晋王许诺,登基后会保留他们手里的兵权,并增加恩荫名额,废除考成法,停止清丈土地等。总之,他们所思所想,与朝廷要进行的改革相悖。” 白玉京神情复杂,想晋王也是一代枭雄,凭借种种契机,将护卫逐步扩充,全程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若非江湖侠客不讲道理,没准儿真能达成兄终弟及的成就。 当然,若他真依着某些勋贵的想法走,势必不得民心,这皇帝怕是当不了多久。 随着父子俩的对话,整个梦境摇晃得厉害,之前缭绕在白歌周围的萤火虫一一散去,空间重新陷入黑暗。 白玉京突然发现,他与儿子除了公事,并没有什么想要聊的,瞧对方的意思,也不像跟自己十分亲热的模样。他忍不住问:“你在家也唤我为‘父亲’么?” 白歌怔愣了下,失笑摇头:“父亲如今,年岁与儿相差无几,恕儿子委实无法……” 哦,明白了,平常喊“爹”,现在喊“父亲”,你还挺会区分! 白玉京挑剔地打量着他,略有几分不满:“你这性子,是否有些沉闷?以后如何讨女孩子欢心?” 白歌瞬间面无表情,淡淡陈述一个事实:“老奶奶生前曾说,儿这性子,与父亲总角时期如出一辙。” 总角,约莫在八九岁到十三四之间。 白玉京想了下自己那个时期,哦豁,时时刻刻端着,堪称目下无尘。 他露出同情之色,自觉好心地劝说:“儿子,你信我,这样是找不到媳妇儿的!” 白歌眉宇间骤然染上薄怒,拂袖道:“父亲若无要事,天快亮了,这便散了!” 嘿,这儿子不禁逗! 白玉京恶趣味上来,想要再逗一逗他,但看对方身形忽明忽暗来真的,连忙搜肠刮肚想到了一个新问题:“别慌别慌,为父还有一个问题!薛谅,薛谅是怎么回事?!” 第232章 往者可谏(三) 本已临近崩塌的梦境重新稳定下来,白歌神色怪异:“江阴侯之女么?父亲怎地想起问她了?” 白玉京实话实说:“之前白文聪骗我说,你母亲是薛谅,还说陆云青因救火伤到了脸。” “母亲的确伤到了脸,不过也因此,您二位感情突飞猛进,母亲才真正接受了您。”白歌解释了下,随后露出一言难尽之色,“至于薛娘子,她,情况比较复杂。” “嗯?” 白歌低头咳了声,有些尴尬:“薛娘子早年习武伤了身,一直没有孕育子嗣,其夫偷偷养了外室,薛娘子得知后,亲手将他……阉了。” “哈?”白玉京顿觉胯下一凉,瞳孔震颤,“那白文聪是想……” 白歌委婉表示:“父亲年轻时,好妹妹遍京师,还是有些名气的。” 谢谢委婉,但没必要。 白玉京仿佛遭了雷劈,只觉灵台摇晃,隐约有崩毁的趋势。他直着眼喃喃:“这混小子是想让咱家绝后,他来继承护国公府?” 白公爷神情恍惚,委实被震撼到了。他知道薛谅生猛,却没想到这么猛,简直堪称京中奇女子! 白玉京忍不住问:“那后来薛谅呢?判刑了么?” “判了。”白歌叹息,“原本乐益帝的意思是,只要薛娘子做出些姿态,向其夫请罪,并接纳外室之子进门,赎刑即可。可薛娘子……宁可流放岭南,也不愿低头,更不愿和离。她说她要一辈子占着正妻之位,有她在,其夫别想过双宿双飞的日子。” 白玉京瞠目结舌,刚烈极端,这的确是薛谅能干得出来的事儿。原来白文聪说的薛家除爵,流放岭南是这么回事。 然而白歌听完这节,却摇了摇头:“父亲被骗了。江阴侯并没有受到牵连,只是得了陛下明面上的申斥,仅此而已。薛娘子的确是靠自己一步步走去的岭南,不过江阴侯的部下在岭南抗倭,那边……” “自己人啊!” “对。”白歌实在受不了跟亲爹讨论如此尴尬之事,他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薛娘子参军了。” “我既然没跟着薛谅去岭南,”白玉京顶着儿子看病人的眼神,讪笑了下,“你出事的时候,我在哪儿?” 白歌语气幽幽:“您带着谢大厨,跟着母亲去前线了。您说军营伙食太糙,母亲指挥作战已经很辛苦了,坚决不能受这委屈。” 白玉京沉默了下,大概明白白歌为何总有点轻微的幽怨了。 该说清的事儿既已说情,白歌便不再停留,冲他施了一礼,消失了。 白歌一走,本就摇摇欲塌的梦境终于片片瓦解,白玉京身体猛不丁下坠,飞速划过虚空,一阵天旋地转后,他蓦地睁开了眼。 “呕——” 又是熟悉的难受感袭来,白玉京熟练地扒着床帮去摸痰盂,不过伸手的瞬间,却摸到了一只温热干燥的手。他勉力撕开眼皮,瞧见陆九万已经收起了躺椅,正举着痰盂站在床边。 他顾不得打招呼,哇的一声,吐得撕心裂肺。 他在梦境里待得太久,这会儿天色熹微,官署却还是静悄悄的,估摸要不了多久,就该有人声传来了。 陆九万一手端着痰盂,一手抚着他的背,眉头微微蹙起,实在不太待见窃天玉。 白玉京这次反应格外严重,吐得狠了竟有点抽搐,吓得陆九万差点去喊医士。 不知过了多久,白公爷总算止住呕吐,奄奄一息趴在床上,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嚼着酸梅,喟叹道:“可要了老命了——” 陆九万心疼地给他按揉虎口,安慰他:“往好里想,好歹事情有解决的眉目了。” “嗯,还真是!”白玉京翻身坐起,双眼亮晶晶地道,“媳妇儿抱一个,真儿子亲口确认,咱俩的的确确是一对!” 陆九万尽管早有猜测,依然为这个消息感到开心。她配合地抱了下,好奇地问:“假白歌是白文聪么?他为何要撒这个谎?是咱们猜的那样么?” 这回轮到白玉京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了。 白玉京盘腿坐在床上,捧着热水,将与白歌的对话详详细细复述了遍,末了总结:“反正朝廷与晋王早晚有一战,陛下迟早得破了誓言,晚破不如早破,何必呢!” 陆九万的关注点却是:“吴良十年之约满后,没离京呀?” “什么十年之约?”白玉京眼里写满了求知欲。 陆九万笑道:“不是什么大事,赵指挥使下棋赢了吴良,老吴便按照约定,留下来保护他十年。” “啊,这盘棋太贵了?”白玉京惊呼,“那可是能万军之中取敌首级的强人啊!” 的确挺贵。 倘若赵长蒙知道了这点,怕是会算计着再延长十年。 陆九万想了想,不解地问:“白文聪想挑拨离间,直接说就好,作甚每次见你挤一点点,七拐八弯的?” 白玉京早思考过这个问题,闻言叹息:“这证明他了解我,清楚直接说肯定会引起我的怀疑。相比直接被告知,人对自己推测出来的更相信。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透露吾妻为薛谅那次,采取托梦的法子,而非跟我对话,就是怕我追问多了,他会露了马脚。” 陆九万点点头:“哦,差点忘了,你多疑。” 白玉京抬头怒视她。 陆九万并没有完全相信白歌所说,而是低头将其言与目前查出的线索一一对照,试图以此判断真假。 首先,晋王与勋贵勾结之事,理由和契机都对,考成法已经在重点官署推行,清丈土地估计还在筹备,或者陛下想留给周宇韶当政绩。 其次,户部邓侍郎如今已然落网,长兴教想找他盗卖仓场之事,目前只有白泽卫和陛下知道,并没有外传。但从白歌的话里,可以确定,长兴教成功了,仓场空虚,在关键时刻给了朝廷致命一击。 第三,哈森的绝症一直都是隐患,连太医都没办法。嘉善帝为了合作,赐了许多珍贵药材,尽量延长其寿命,免得他还没成气候,就先去见长生天了。 仅这三点来看,白歌的话算是切中了要点。 陆九万算了算时间,不由生出紧迫之感:“也就是说,最近红衣军便会反?” “对!”白玉京提醒她,“你要怎么告知朝廷呢?子不语怪力乱神,就算我不在乎,他们也不会信窃天玉?” “这个我来处理。你不要向外透露窃天玉。这东西一旦传出去,怕是会出祸乱。”陆九万叮嘱了几句,便匆匆走了。 白玉京望着外头大亮的天色,喃喃自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 说完他愣了下,倏地意识到这不是他这个悲观之人会说的话,这应当出自陆九万之口才对。 白公爷撑着头笑了开来,人说夫妻相,像夫妻,如今两人互相熏陶得越来越靠近对方了。 第233章 来者可追 陆九万赶往老赵值房的时候,在思索一件事情。 现在已知长兴教的神主是庄太妃,而庄太妃的命令是阻止通明石出皇城,晋王的命令则是盗出通明石。 二十年后,继承晋王势力的三皇子,费了牛鼻子劲儿,将通明石塞进了周宇韶的瓷枕里,致使其性情大变——很难讲是不是故技重施。 问题是,倘若三皇子的骚操作是跟前人学的,为何晋王还要许鹤鸣盗出或毁掉通明石呢? 难不成许鹤鸣临死前还驴她? 不是没这个可能。这帮人心眼子一个比一个多,跟蜂窝似的不招人待见。 另外,许鹤鸣说过一句,“那东西不是什么祥瑞,它只是在波斯转了圈,披了层贡物之名的邪物”。这个“在波斯转了圈”,就很耐人寻味。它透露出两个信息,一是通明石并非产自波斯,甚至有可能就是在大燕发现的;二是通明石能成为贡物,应当是有人从中操作。 至于为何那么做,其实也好理解,所谓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东西离得越远越吃香。更何况自古许多传说都跟西域、波斯、天竺脱不了关系,通明石去波斯晃一圈,容易蒙上神秘色彩。 更重要的是,波斯盛产宝石,若是通明石那层石皮掉了,好忽悠人。 如此说来,这玩意没准儿就是晋王母子寻来的呢! 陆九万暂且按下怀疑,仔细筛选了几遍白玉京带回来的信息,挑出能为老赵接受的几条,打算待会儿删删改改告诉他。消息来源嘛,谁还没个自己的渠道了! 赵长蒙昨天审问俘虏,忙活到后半夜才睡,不过今日精神奕奕,显然成果不错。 陆九万了然:“问出谁要杀您了?” “是。”赵指挥使呷了口茶,老神在在地解释,“原本我是想钓出晋王的人,好给朝廷出兵加把火。没料到晋王的人没来,武康伯的人来了。” “那还不是一样的!”陆九万笑道,“甭管晋王的人,还是庄太妃的人,左右都是他们母子惹出的事儿。” 赵长蒙冲她竖了个拇指:“懂我!” 陆九万好奇心大起:“您干了啥,怎么引来的杀手?” 赵指挥使意味深长地瞧她一眼,抖手扔过去一张地图。 陆九万一把接过,小声问:“这总坛的位置,您都知道了,意味着朝廷也知道了,再杀您,有必要么?” “哦,我让人放出风去,说我不信,还把吴良骂了顿。” 陆九万嘴角抽搐:“您这,不光得到了出兵由头,还确定了地图真假,这刺杀挨得值啊!” “怎么说话呢你!”赵指挥使脸一板,觉得这话十分不中听。 陆九万没理他,独自琢磨了下,摇头:“不对啊,这刺杀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武康伯没那么傻?咱们都能晓得,他一动,就坐实了地图为真,武康伯能想不明白?” “他不是傻,他是没法子了。”赵长蒙淡淡解释,“线索让你刨得差不多了,晋王策反边军需要时间,假若朝廷抢在晋王部署结束前出兵,他们将功亏一篑。” 陆九万恍然:“他在跟朝廷抢时间。” “对,他应当清楚,长兴教和晋王的关系迟早暴露,不过是拖得一时是一时。” 陆九万心说那可不一定,原本的时间线里,可是直到晋王身死,长兴教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都没露出来。 她转念想到另一个问题,假设他们将兵祸掐灭于萌芽状态,会不会导致许多人的功绩被抹杀?比方说陆正纲和吴良,两人本该在十几年后万军之中取晋王首级,凭此流芳百世;可朝廷现在提前得知了祸事,做出了对应的反击,两人便没了立功的机会,岂不是受了影响? 怪不得窃天玉会有休眠的限制。 不休眠的话,时间线早让白家给玩崩了。 “想什么呢?”赵长蒙虚虚扇了她一记,举着茶壶要去看他心爱的花花草草。 陆九万连忙唤住他:“昨晚卑职这边得了些消息,跟边关有关。” 赵长蒙果然止住了步子,示意她说。 “红衣军有异动。”陆九万知道晋地那边的情报是老赵亲自负责的,便绕开晋王,说了些其他的,“不知是否跟长兴教有关。” 赵长蒙眯了眯眼,低头啜了口茶,在嘴里含了会儿,才咽下去,斜睨着她阴阳怪气,“哟,还没死心呢!都做到千户了,还想着加入红衣军呢!” 很好,老赵不用陆九万编,自个儿就脑补上了。 “您说您,怎么能这么想卑职呢!”女千户假意埋怨了句,装作岔开话题道,“对了,陶盛凌说卓力格图即将南下,可京师并没有得到消息,您说会不会是……” “朝廷的消息渠道被掐断了。”赵长蒙微微颔首,“欲攘外者,必先安内。晋王若要起事,先拔除朝廷眼线,没毛病。” 陆九万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讲:“卑职一直奇怪,您说您防着晋王搞东搞西,可他如今明面上就千人护卫,能干啥啊?就算招兵买马,且不说他能不能瞒过朝廷的探查,就说他军饷打哪里来?” “所以,我才没想到他跟卓力格图来真的。”赵长蒙叹了口气,“合作合作,双方势均力敌才有的合对?好家伙,手里仅千人,就敢引强敌入关,也不怕玩砸了,把大好河山拱手让出去!就算卓力格图帮他做了皇帝,那也是纳贡称臣的儿皇帝!” “可是朝廷至今不急切,甚至于收过晋王好处的还觉得白泽卫夸大其词,对不对?” “夸大其词是好听的,人家直接骂咱炮制冤案,迫害藩王!” 陆九万点点头:“倘使查到最后,晋王并没有谋反的实力和动向呢?” “那咱们白泽卫铁定背这锅,说不得本指挥使都得被弹劾下来。” 陆九万终于图穷匕见:“晋王蒙受不白之冤,朝廷定然要补偿的?” “补偿个……” “屁”字尚未出口,老赵已反应了过来,他难以置信地望向陆九万。 第234章 大金镯子 举个例子。 一个人想跟家里讨一包南瓜子种南瓜,但是家里管得严,不许子弟占用耕地种自己的东西,直接开口肯定要不来。于是他找人诬陷自己偷了家里的大南瓜,那么家里肯定要查一遍,一旦查不到,这个人便会以此为契机,向家里讨要南瓜子,说要睹种子思南瓜,给自己留个念想。 人都这么可怜了,家里自然要松口。 至于南瓜子到手怎么处理,前边已查了一遭,谁又好意思再去告发他占用耕地种南瓜? 赵长蒙想明白了这个关窍,琢磨了一阵,冷笑道:“像是晋王能干出来的事儿,他向来心里弯弯绕绕不直说,没实力的时候比谁都能忍,有时候他自己都记不得自己随手埋过什么线。” 陆九万见他接受了这个假设,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不用再绕圈子了:“晋王如今的劣势,一个是起兵的名义,另一个则是兵。” “榆林之战打得惨烈,陛下借机收了晋王的兵,倒不算血本无归。” “可如果晋王要的补偿就是兵呢?”陆九万引着他往晋王会走的路子上想,“假如卓力格图大军压境,晋王出了力,还被朝廷怀疑,那陛下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也得恢复他的护卫建制?” “两万能做什么?”赵长蒙嗤笑一声。 “假设他跟卓力格图是长期合作呢?” “你是说,”赵长蒙迟疑,“养寇自重?”说着,他摇了摇头,“卓力格图凭什么帮他?” “草原人南下打草谷,是为了掠夺,若是晋王把东西提前准备好,配合他抢呢?”陆九万提醒他,“再说,哈森与大燕的交往,如今过了明路,您猜卓力格图会不会膈应?相比对大燕虎视眈眈的卓力格图,朝廷明显更愿意扶持哈森。那么哈森实力壮大后,必然会对卓力格图产生威胁,草原局势可就不好说了。” 赵长蒙了然:“如此说来,哈森的存在,反倒促使晋王与卓力格图关系更加牢固。” 赵指挥使站得高,看得远,得她点醒,想得更深了一层:“既然他俩臭味相投,那么驻守大同的红衣军则成了阻碍。你方才说红衣军有异动,八成与此有关。至于这个异动是怎么动,九边消息断了几处,全凭晋王分说。” 陆九万心思一动,太原夹在榆林和大同之间,因而当初白霆被围才会向晋王求助,而非向关系更好的红衣军求助。若红衣军在今年被灭,那么相当于继榆林后,大同也需重新调兵选将,这就给了某些人安插自己人的契机。 或者说,陆九万突然怀疑边关消息受阻,会不会是榆林那边在配合晋王。 假如晋王真这么做了,那么意味着一旦红衣军覆灭,九边将有一段落在他的掌控下,朝廷很难再布置眼线。 赵长蒙在屋里转了圈,神色越来越凝重:“不妙啊,若咱们猜测为真,那么红衣军危矣!甚至于,卓力格图此次就是奔着红衣军来的!” 赵指挥使再没了浇花的心思,匆匆换了官袍,吩咐陆九万:“你把手头的案子整理下。我得进趟宫催催陛下!” 赵长蒙走路带风地出了官署,陆九万瞧着他的背影,终于松了口气,崩了一整夜的脑子乍一放松,就困倦得厉害,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吃朝食。 白玉京早料到这点,提前在她值房摆好吃食等着,一俟她回来,便赶紧催她洗手吃饭,嘴里还碎碎念:“我跟你讲,你不要年轻身体好就不当回事!我爹当年就是,打仗饥一顿饱一顿,人到中年胃都坏了,不是烧心,就是胃疼,气得我娘都快哭了。” 陆九万敷衍地应了声,尝了勺山药粥觉得正好入口,唏哩呼噜喝了一整碗,才挨个盘子夹过去,吃得头都不带抬的。 白玉京无奈,一边舀了杏仁酪吃,一边给她介绍朝食:“左边那盘包子是猪肉笋丁的,右边这盘是蟹黄的,我都喜欢吃,你尝尝。” “嗯嗯!”陆九万往粥里掺了咸菜碎,稀奇,“这包子面很细啊!外头卖的大多有点发黑。” “那是!”白玉京笑道,“这面做点心都行!栖花楼嘛,就是让有钱人吃得好。也不知东家到底是谁,算是摸准了京师人的心思。” “嗯?”陆九万吃得差不多了,腾出嘴来问,“不是姓葛么?” “那是其中之一。”白玉京经常去,了解得多些,“据说是两人合开的,但是另一位至今没暴露出来。葛姓商人有人脉,负责经营,但是酒楼的样式,菜品等,则是另一位的主意。” “啊,那还挺和谐的!”陆九万感慨了句,又摸了个卤蛋剥壳,“他家菜太贵了,护国公府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省着点!” “干吗要省,千金散尽还复来!”白玉京不以为意地道,“钱得活起来才生钱。” 陆九万不理他这歪理,退而求其次:“那你以后少动不动就请全所的人吃饭,就算请,也别找那种酒楼,贵得要死,还不实惠。你看我这里,一个个都是罗汉肚,吃得饱就行,你弄那些花里胡哨的,他们不懂不说,还不一定够吃。” 白玉京起先有点失落,隔了一息,突然支棱起耳朵:“云青,你是开始操心咱家了么?” 陆九万顿时让鸡蛋噎住了,捶着胸膛说不出话来。 白玉京语不惊人死不休,摇着尾巴趁机问:“说起来,都知道狗剩他娘是你了,咱俩的婚事,也该提上议程了?” 陆九万咳得惊天动地,狠狠灌了一大杯水,才板着脸嗔道:“官署忙得要命,你看我有空么?” “不要紧,我来操持!”白玉京嘚嘚瑟瑟大包大揽,“反正是护国公府提亲,你擎等着就行。待你忙完这段,咱们正好议亲。” 陆九万老脸微红,闷头啃卤蛋不吱声。 白玉京自顾自嘚啵:“你对聘礼有啥要求没?” 陆九万顶不住他灼灼的目光,清了清嗓子,尽量无视掉尴尬:“不是就那些东西么?你们这种人家,应当早有章程的?” “是,不过还得问问新娘子的喜好。”白狗子丝毫不知害羞为何物,趴在条案对面,笑眯眯地问,“比如首饰,云青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陆九万不知是真有这节,还是某人在套她的话,反正前几任未婚夫可从未跟她商议过,都是打发媒人帮忙准备。她想象了下自己步摇珠钗花满头的模样,不由打了个寒颤,连忙道:“不要华而不实的东西,又贵又不方便!” 白玉京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半晌,委婉提醒:“可是各家夫人,总要有往来的,参加个赏花宴什么的,争奇斗艳。啊,当然,云青怎样都好看。” 陆九万虽惯来我行我素,却也懂到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的规矩。她想了想,脑门一亮:“啊,那我要二指粗的金镯子,不要镂空的,富贵又实在!” 白玉京抹了把脸,他真是多余开这个话头! 第235章 《治世疏》 一上午无事,陆九万甚至还打了个盹,醒来后边听白玉京唧唧歪歪都忙那么久了,为何还不休沐,边享受着时令果子。 有去其他衙门办事的下属,回来禀告说各衙门大佬都进皇城开会去了,长安街上多了不少兵丁,九门戒严,八成是要打仗。 陆九万也跟风紧张起来,吩咐下属做好将情报重心移向晋地的准备。 不过,先有安排的却不是她,而是白玉京。 快散值时,各衙门的头头们陆续回来了,谢扬带着风闯进了值房:“公爷,快回府更衣!陛下有召!” 彼时,白玉京正帮陆九万整理通明石之案的卷宗,闻言豁然抬头,手指不由自主攥紧了纸张。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两只手握住了他的手,不容置疑地掰开,陆九万轻声安抚:“我陪你去,就在外头等你。” 白玉京急促喘息了下,勉强笑了下:“你忙你的!算算时辰,赵指挥使也该回来了,我,我自己去就行。” 看陆九万不放心,他强调道,“可以的!我已经想通了,不会跟陛下硬顶。” 主要是顶也顶不过。 陆九万目送他出去,皱了皱眉,转身往赵长蒙值房跑去。 却说白玉京回家捯饬一通,匆匆进了皇城,彼时各处衙门已经响起了散值的鼓声,可今晚注定京师官吏无眠。 白玉京又来到了文华殿,见到了高踞案后的帝王。 相比上次见面,嘉善帝疲惫了许多,显然连日开会对他亦造成了负担。他拈起一份泛黄磨边的奏疏,起身走到白玉京面前,递了过去:“瞧瞧,令尊最后一次出征前所留。” 白玉京呆呆傻傻地接过来,低头望着上面苍劲有力的文字,轻声问:“这是?” “《治世疏》。”嘉善帝淡淡道,“原本,令尊是想战后进行改革的。可惜……” 战后回来的仅是白霆的遗体。 白玉京呼吸微微停滞,颤抖着手掀开了这封陈年奏疏,独属于父亲的字迹和口吻扑面而来: “商君有言,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臣请重科举,改吏治,变兵制,清田亩,以造万世太平。” 洋洋洒洒一封奏疏,白霆详细分析了大燕目前的困局,指出非变革不能破局。 白玉京捧着奏疏,眼泪一滴滴落下来,他仿佛听到了白霆当年与自己的对话: “儿子,可有何志向?你读书是为了什么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好,真好!吾儿有志气!不愧是咱白家人!” 白玉京一度走岔了路,忘记了初心,一直践行这四句的,是白霆。 从生到死,都在为大燕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白玉京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慌慌张张去擦奏疏上的水渍,可是越擦越多,擦着墨迹晕了开来,像是沧海桑田,终有一变。 “雳钧出征前,是打算改革五军都督府,让其与兵部形成相互制衡之势的。”嘉善帝静静注视着白玉京,目光中带着包容与缅怀,“他说军权常年操之于一家一姓之手,臣子固然如臂使指,君上却似雾里看花,久而久之,尾大不掉,于大燕非福。且主弱臣强,君臣相疑,易起祸患。” 白玉京忽然想到了嘉善帝收走的白家兵权,他鼓起勇气问:“那,父亲打算怎么改革兵制?” 嘉善帝瞧了他一眼,淡淡道:“令尊说,白家军只知白家,不知大燕,是祸非福。” 白玉京明白了。 白霆出征前,与嘉善帝本就有了约定,只是这一切是他携大胜之势归来锦上添花。可榆林之战打得惨烈,白家父子葬身疆场,导致嘉善帝没了理由从白家军下手——那会寒了臣子之心。即便他当时拿出白霆的《治世疏》,旁人也只会觉得那是假的。 因此嘉善帝只能重新布局,恰好哈森的出现,给了他新的契机。 “整件事里,朕唯独让你受了委屈。”他垂目望着啜泣的少年,叹息,“你若想要什么补偿,可以开口,朕尽量满足。” 白玉京摇摇头,压抑多年的委屈、愤懑与不平,在这一刻悉数涌了上来,冲击得他喉头阻塞,发不出声来。 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消知道交出兵权是父亲的遗愿,而非帝王心术,就足够了。 左右他也是没能力掌握白家军的。 如此也好,他再不用在从文还是从武上徘徊了。 嘉善帝瞧他哭得可怜,不由试探着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迟疑地问:“你,确定要跟白泽卫的陆九万成亲?” 白玉京不知话题是怎么拐到这上面的,茫然点了点头。 嘉善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给了他一张帕子。 少年晕晕乎乎走出皇城,夕阳西下,京师沐浴在昏黄的光里,有种古旧的味道。 他仰头思索了半晌,到底没明白嘉善帝为何有最后一问。 总不至于忌惮勋贵与白泽卫联姻? 斜阳余晖里,身着白泽卫官服的女子漫步走来,张开双臂拥抱住了他,在他耳畔轻声道:“没事了,我在呢!” 刹那如百花盛开,少年眼前陡然亮了起来。 第236章 马足起红尘 翌日出征名单出来,白玉京的名字赫然在列,而朝廷拨给他的兵,正是驻守榆林的白家军。 当然,是经过嘉善帝与晋王角力,补充过大量新兵的榆林卫,甚至于“白家军”这个私底下的称号,都没多少人唤了。 只是这支军队的主要将领和部分老兵,的确是一代代护国公培养出来的,他们依然对白家有着极大的好感。 白玉京整个人都是蒙的,他领了军令,飞快地跑回家:“奶奶,陛下把白家军还给咱家了!不是,是,又允许白家涉及兵事了!” 正在念经的白老夫人豁然而起,失声惊问:“怎么可能?!” “真的!”白玉京将昨日与嘉善帝的对话原原本本说了遍,末了急得团团转转,“可我不懂带兵啊!我就读过几本兵书,那不是纸上谈兵么?” 白老夫人眸光变幻,忽而问:“陛下还说了什么?” “没啦!就这些!”白玉京简直让这个天大馅饼砸得眼冒金星,随口埋怨,“陛下也真是的,昨日不说,临走还有闲心问我是不是要跟云青成亲!怎么着,他还来喝喜酒不成?” 白老夫人微怔,继而拐杖顿地,指着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个蠢材,陛下那是让你掌兵么?那分明是让你媳妇儿掌兵!你就是个收拢人心的吉祥物!” “欸?”白玉京傻了,好半晌眨眨眼,呆呆地问,“陛下为何做此安排?云青她,是搞侦缉监察的啊,能行么?” 白老夫人险些让他蠢得背过气去:“你媳妇儿当年与太子一起上课,太子学什么她学什么,教她兵法的那都是朝中有名有姓的大家!区区一个晋王,你说她行不行?!” 白玉京激灵醒了,二话不说,转身就往白泽卫官署跑。 马车行驶在往来皆是兵丁的长安大街上,无端沾染上了肃杀之气。 陆九万昨晚陪白玉京喝了半宿的酒,听他哭哭啼啼说些有的没的,这会儿头还痛着,就被赵长蒙叫去值房谈话。 “朝廷的意思,昨日我已经告诉你了,这些东西你收着,沿途随时可以调用白泽卫的人手,到了晋地,不至于两眼一摸瞎。另外,我让张栋配合你,你所里也带些心腹。”赵长蒙将令牌文书一并交给她,“你提前走,今日就出发,榆林和大同如今情况不明,谁也不知白家军和红衣军对朝廷还有几分忠心。” “是。”陆九万接过东西,随口问,“此次负责平叛的将领都有谁?” 赵长蒙神秘笑笑,挥手道:“去!待会你就知道了。” 陆九万不明所以,抱着东西回了千户所,路上还遇见了艰难冲她微笑的张栋张千户。 怎么说呢,就突然有种彻底压住老张的意思。 白玉京在她值房坐了会儿,已然冷静了下来,甚至自觉明白了嘉善帝的意思:帝王将对他亏欠,补偿在了陆九万身上。 左右这支军队收服后,陛下是不打算再让白家人继承的,由跟自己关系匪浅的陆九万暂时掌控,倒也不算与改革相冲突。 另一方面,陛下宁可用故人不成器的后人,都没有派出平凉侯一系的人,这说明勋贵集体进皇城之事,还是让君臣生了嫌隙——陛下打算借此机会重新培养良才。 忠于周家的良才。 而历经两朝,与周家关系匪浅的陆家父女便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白玉京隐隐能猜到,嘉善帝最中意的可能是陆正纲,只不过老陆让榆林之战伤到了,便换成了小陆。 陆九万抱着东西进屋时,便瞧见白公爷正坐在条案后发呆。 “正好,昨日忘告诉你了,我得出趟公差,你最近就别过来了哈!”陆九万利索地收拾东西,嘱咐他,“你在家多陪陪老人家,别挑食,好不好吃的都要吃点。最近京里会有点乱,别乱跑,免得……” “云青。”白玉京本来还高高兴兴听着,后来见她越絮叨越多,不得不打断她,“咱俩一起走。” “什么?” “我领了旨,要去榆林跟榆林卫汇合,然后去晋地平叛。” 陆九万手顿住了,蓦地转头望向他,讶异与怀疑几乎要冲出瞳孔。 白玉京忍不住笑:“你也领了去晋地的差事,对么?一起走呀!” 陆九万神色怔忡,好半晌,才轻轻“啊”了声。 白玉京绕过条案,走过来抱住了她,轻声道:“我相信你,我愿意把一切都交予你。云青,你不会负我,对?” 陆九万任由他抱着,许久,才犹豫着反手抱住了他。 是的,她心想,他俩经历了那么多,她知道他那么多秘密,他亦清楚她的喜好与软肋,他俩约莫是分不开了。 天光艳艳,透窗而来,照得相拥男女宛如鸳鸯交颈,连理缠枝。 纵使乱花渐欲迷人眼,世间谜题终有解开的一日,一切都会逐渐清晰、清楚、清澄。 只是需要些时间。 第237章 血与火 八月初八,汝阳侯遁入空门,请旨由长子孙鸿飞承爵。 八月初九,千秋节,文武百官入宫恭贺陛下生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帝掷杯为号,金吾卫封锁皇城,白泽卫披甲执锐而入,平凉侯自知勾结晋王谋反之事败露,大笑三声,当场自戕,余者尽皆束手就擒。 帝去信晋王:“七国之乱,始于应高;八王之乱,致使晋亡。你我兄弟,同根同源;煮豆燃萁,何苦相煎?今大军压境,弟出倡谋者,吾与弟除过,恩礼如初。汝有妻儿,切莫一念妄动,牵累家人。” 八月初十,江阴侯挂帅出京,携女薛谅,及护国公白玉京、汝阳侯孙鸿飞等奔赴晋地。 大军至保定,白玉京与陆九万汇合,悄然离开了队伍,日夜兼程赶往榆林。 数日后,陆九万一刀砍了晋王安插进榆林卫的指挥同知,携皇命要求指挥使梁济舟率军平叛。 八月底,朝廷大军包围太原,江阴侯命人反复高声宣读嘉善帝书信,晋王拒不开城相见。 同日,遭遇卓力格图与晋王双重逼迫的红衣军粮饷耗尽,大同百姓箪食壶浆,与兵士分食存粮。 当晚,陆正纲护送自江南回京的郑钱花来到军营,与陆九万相见。 郑钱花风尘仆仆,手臂还受了伤,只精神瞧着还好。她告知陆九万:“我们追查到江浙银矿的去向了。” 陆九万赶忙给她倒了杯水,不理解她为何那么着急。 郑钱花捧着水杯,冷静了会儿,才接着道:“这批盗挖的银矿,被运往了西南方向。我们逮住了一个知情人,据说随银矿一起走的,还有一批匠人。邵御史请沿途官府协同,请旨追查。” “匠人?”陆九万纳闷,“他们是要造什么东西么?” “听说是要铸一个特别大的银台。”郑钱花是提前跑回来报信的,具体情况并不了解,“唐副千户让我赶回来提醒您,说知情人是晋地出来的。就怕他们是要兴巫蛊之乱。” 陆九万左思右想不明白,博学如白玉京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只得先让她下去休息了。 九月初一,宜破屋、坏垣,由白玉京改良后的火炮轰击太原八门,震耳欲聋,接连不断。 当夜,一妇人由吊篮吊下,求见陆九万。妇人自称阿箬,乃长兴教圣母心腹。 她还有一个名字,秦玉珑。 灯烛盈盈,秦玉珑撕去面上伪装,露出了依旧清艳动人的面庞。 她带来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晋王母子发生冲突,庄太妃囚禁了晋王。 “晋王认为陛下顾念亲情,不会怎么着他,想要开城投降。但庄太妃说她已经忍了一辈子,不会再向仇人低头。是以,太妃毒倒并囚禁了晋王。” 陆九万万万没想到秦玉珑竟然改头换面又回到了长兴教,她欲言又止:“那你如今……” 秦玉珑笑了笑,瞧瞧与她并肩而立的白玉京,微笑:“令堂若知你如今有了心悦之人,定十分欣慰。”随后,她解释道,“陆千户对奴家之事了解多少呢?” “我知你是孙逸昭与如意的生母,曾与汝阳侯有段情缘,嫁与一秀才后,遭长兴教所掳,培养出了替身蒋柔。” “这差不多就是奴家前半生了。”秦玉珑微微颔首,“奴家为了自己的女儿,却坑了别人家的女儿,可谓作恶多端。后来是令堂悄悄告知了如意早已被卖的事实,并暂时熏瞎了奴家的双眼,以此让看守失了警惕。” 陆九万怔了怔,竟有几分近乡情怯:“那,我娘她……” “她便是如今的长兴教圣母知春。”秦玉珑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她并非恶人,她只是想更改无数可怜女子的宿命。” 从秦玉珑嘴里,陆九万知道了几段颠覆了所有人认知的旧事。 “事情该从哪里开始说呢?”秦玉珑想了想,叹息,“便从庄太妃与镇国公主的恩怨说起!” 世人皆知镇国公主出身炼石族,却无人知晓,存在无数岁月的炼石族其实是镇国公主亲手所灭。 除了后来参加红衣军的那些女子,无论男女老少,悉数遭遇屠杀,一个不剩,全部随着一把冲天大火化为灰烬了。 炼石族历来与世隔绝,以各种神奇能力自傲。这些能力,有的是读心术,有的是预知吉凶,每隔两三百年变换一次,少女时期的黑妹曾经也好奇过,探究过,及至她遭遇了危机。 黑妹五岁那年,族里的圣物失去了作用。紧接着,前后十年出生的女孩子都被打上了不祥的烙印,在族人歧视欺凌里长大。撑不住的便再没出现在人前,撑下来的也多如同行尸走肉。 黑妹不理解,一直尝试反抗,却一次次被打倒,被辱骂为灾星,沦为了奴隶。 黑妹十五岁那年,族长的女儿花瑶成了神女,将在族祭上祈求上天重新赐下圣物。 那一年,不祥之女们的日子终于好转,却也没好到哪里去,大约是从畜生过的日子,上升为半个人所过的日子。她们终日喝晨露,吃素食,穿着整洁的麻衣,跟着大祭司念着她们听不懂的经文,简直比苦行僧还苦。 如此过了一年,终于到了大祭司所说的吉日。 仅剩三十名的女子们,一人喝了一碗露水,换上了干净新衣,被发跣足,被撵上了高耸入云的祭台。 这批女子有的二十出头,有的还是个孩子,只是无一例外,都还未经历过男女之事。 黑妹环视了下周遭环境,忽然生出了一股慌乱。 祭台由木石支撑,最上方的平台是银铸的,绘制了大量奇异纹路。此台位于一处环形山边缘。下方那个幽深巨大的坑,据说是当年天降圣物砸出来的。 炼石族的小孩都来此摸过坑边,黑妹小时候还奇怪这圣物到底有多大。 她如今望着坑底密密麻麻的奇异石头,再瞧瞧平台周围头缠红布,手提大刀的壮汉,感受着越来越酸软的四肢,心脏砰砰乱跳,她大约明白所谓的族祭究竟是什么了。 族祭开始,浑身银饰叮当作响的花瑶赤足步上祭台,在鼓乐里翩翩起舞。 黑妹以为花瑶跟她们一样是祭品,她不想看着美丽的女孩子失去生命,于是奋力爬起来,放声大喊:“快跑啊!他们要杀死咱们——” 昏昏欲睡的祭品们醒了过来,一脚踏错的花瑶愤怒地瞪向黑妹。 黑妹拉起最近的姐妹,挣扎着往下跑:“是真的!你没看见他们手里的刀么?你不是族长的女儿么,快喊族长救你啊!” 出乎她意料的是,花瑶停止了跳舞,转头冲着大祭司笑了下,语气温柔娇媚:“您不是说,她们站不起来,不会打扰我么?” 大祭司眉头微蹙,转头吩咐弟子:“看来药量不够,再给她一碗。” 黑妹愣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冲上来,她陡然意识到她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她把敌人当同伴,打草惊蛇了。 这要命的对话惊呆了一众女孩子们,她们互相搀扶着爬起来,蜂拥着往下冲,试图离开祭台。 祭台下依然载歌载舞,大祭司冰冷无情的大喝回荡在平台上:“不要耽搁了时辰,动手!” 鼓乐重新响了起来,花瑶在大祭司的守护下继续起舞。 白刃血纷纷,祭品的哀嚎响彻祭台,一个接一个划着血色弧线坠落深坑,似折翅的蝴蝶,无所依托。 黑妹趴在冰冷的银台上,慌乱地躲避着刀锋,她实在没力气跑过长长的木质台阶,姑娘咬咬牙,揉身滚了下去! 死不死的,看天意! 第238章 恩与恨 约莫是上天有好生之德,黑妹不但活下来了,还一路顺着乱石土坡滚进了湍急河流里,哗啦啦冲走了。 黑妹胳膊骨折了,浑身上下都是擦伤。姑娘独自躲了数天,等好一点再回去救姐妹们时,她发现族祭还是成功了——族长拉出备选祭品填补了她的空缺。 那些姑娘全部埋骨巨坑,族长从血肉堆积的坑里摸出了新圣物。 凭什么啊,黑妹模模糊糊地想,杀了那么多姑娘,就为了所谓的圣物,没了这东西,炼石族活不下去是怎么着? 黑妹怒从心头起,趁着夜色潜入族地,盗出了圣物——一块绿莹莹的宝石。 她携带着圣物,第一次走出了炼石族世代居住的密林,在族人追杀里逃向中原。 她听说中原繁华富饶,人人有衣穿,家家有饭吃,小孩子都读得起书,似她这般不祥之人,应当也能找到活路。 可是她错了,传说骗了她。 中原正逢乱世,群雄逐鹿,烽烟四起,处处民不聊生。 黑妹站在中原的土地上,望着兵强马壮的群雄屠戮百姓,突然意识到,原来不管到哪里,人和人都是不一样的。 一如她们和花瑶,她们是奴隶,是祭品,是不祥之人,而花瑶却是受上天垂青的神女。 明明黑妹与花瑶年纪相差无几,人生却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一人通向深渊,一人直冲苍穹。 凭什么? 黑妹衣衫褴褛,站在满地鲜血里,向苍天发出凄厉质问:“凭什么?!” 黑妹枕着沾了自己血的圣物,流着泪睡去。 她梦到了自己后代,一个满脑子美酒女人的纨绔,他说黑妹会被卖给一个富商做小妾,因不顺从,被打断了双腿,终日被囚禁在后宅,见不到阳光。 黑妹醒来吐得昏天黑地,她想起族里的传说,大约明白那些奇异能力是怎么回事了。 她冷静地伪装好宝石,突然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不是只有男人和富贵人才能干一番事业,她要抓住这个机会。 第三天晚上,她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儿子,从他嘴里问出了天下大势,知道了离她最近,名声最好,并最有可能为割据势力拉拢的人家——白家。 她跌跌撞撞上路,并成功混进了白家。 黑妹跟着人学会了中原话,了解了许多常识,甚至还给自己改了个汉名——李玄霜。 凭什么女孩子只能是祭品,是所谓的神女,她要做就做那个手握权柄,能掌控自己宿命的人。她才不要受老天摆布! 李玄霜自知想让白家跟着她结束乱世,缔造新山河,必须拿出诚意。她决定献出圣物。 交出圣物前,她最后一次联系了后代,问出了二十年后最可能得天下的势力。 她详细考察了各势力的情况,决定押一位周姓书生。 因为这个人本有大才,却被高官之子顶去了科举成绩。且大争之世后期,唯有他坚持兴修水利,减免赋税,抵御草原强敌。 李玄霜觉得他得天下,庶民黔首的活路会多一些。 李玄霜决意投奔此人,临走前她邀请白家继承人一起,她向白家画了个美好的大饼。 白家继承人接受了邀请,与她一起支持周姓书生扩大地盘。李玄霜身无长物,唯有奋勇杀敌,以此增加自己的作用。 她实在很有兵事天赋,明明没学过,却是稍一点拨便触类旁通。 待她有了一定地位后,她带人杀回了炼石族的族地,救出了所有受压迫的族人,愿意走的,当场加入军队;不愿意走的,直接处死。 花瑶望着血色氤氲的族地,咬牙奔上银台,在刀尖逼迫下嘶吼:“你不过是个奴隶,哪怕你做了大将军,也更改不了你会带来灾祸的命格!你们这些叛族之人,我诅咒你们,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盛装女子跳下了银台,落进了火光冲天的深坑。 大火烧红了半边天,存在无数岁月的炼石族,无声无息被抹去了痕迹。 许多年后,周姓书生成功结束了乱世,立国号为燕,自此开启了新时代。 李玄霜从白家手里借走了本就要陷入休眠的圣物,最后一次开启了梦境,却什么都没见到。 她恍惚了下,突然记起自己曾在某个县城斩过一个囤积居奇,高价卖粮的商人。 哦,原来这个买走又囚禁她的男人早死了,她甚至都没入心。 那便无事了,正好,她也不想要子嗣。 嘉善八年的军帐中,陆九万添了些灯油,低声道:“怪不得公主的族人没有落葬故里,反而在净慈寺立了牌位。” “是,公主说她的族人生前受了许多苦,希望死后能快活些。”秦玉珑捧着盏茶叹息,“于是有人投其所好,提议起座寺庙,这样即便公主无后,也有人操心大家的身后之事。” 陆九万想起庄太妃对净慈寺的恶意,猜测:“那,庄太妃也是炼石族后裔?是,花瑶的后人?” 秦玉珑摇了摇头:“这便是我要讲的第二段旧事。庄太妃,其实就是花瑶本人。” “什么?!”陆九万愕然,失声惊呼,“怎么可能!花瑶早死了啊,况且,就算她活着,她如今也早过了百岁,得老得不成样子了!” 话音落下,陆九万倏忽想起了生辉对长兴教神主的评价: 风姿绝伦,不老不死。 第239章 涅盘重生 又是许多年过去,驹光过隙,沧海桑田,大燕已换了一任又一任帝王,渐渐呈现出了天朝上国的盛世气象,只内里的隐患越积越多,几乎把朝廷愁秃。 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炼石族深坑废墟里,伸出了一只素白的手,而后,一个女子爬了上来。 她肤若凝脂,艳若桃李,眉眼却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看模样,女子仅十五六岁,可她的眼神却满是怨毒与沧桑,完全不像少女该有的。 花瑶活了,浴火重生,回到了人间。 她踩着没膝荒草,走过熟悉又陌生的族地,真切意识到,她没家了。 她的家让黑妹等贱民毁了。 凭什么,他们怎么敢?! 他们本应匍匐在她脚下,子子孙孙为炼石族效命,他们却联合外人毁了这片桃花源。 炼石族不好么?地处偏远,与世无争,纵使中原王朝轮回,他们这里始终平和安逸。 可是如今却全没了。 花瑶没有哭,她心头有团火在烧,她想要复仇。 只有你黑妹会忽悠中原人么? 她走出了密林,凭着一副好相貌,以及善于逢迎的能力,得到了漂亮衣服和食物。 她打听到了炼石族叛徒的事迹,她觉得她得有权力,才能复兴炼石族。 偷走圣物的黑妹,以及助纣为虐的大燕,都是她的仇人。 机会很快就来了,她流落金陵的时候,看见一个姑娘坐在岸边哭,她听人讲,那姑娘是要入宫的小娘子,却舍不得未婚夫。 进宫啊,天下最有权有势之人,可不就是燕帝? 她瞧着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庞,笑了。 花瑶蹑手蹑脚走过去,推了姑娘一把。她望着姑娘在水里挣扎,笑嘻嘻地道:“你未婚夫不敢违抗皇命,不会救你脱离苦海的!你下一世擦亮眼睛,找个有勇气的男人哦!” 姑娘沉入了水底,她的未婚夫来晚了,哭得死去活来。 花瑶站在旁边,怯生生地道:“她说她宁可一死,也不入宫。她,一直在等你带她走。你没来,所以……” 那个年轻男人肝肠寸断,几乎哭晕过去。 参加采选的女子投水自尽,这是桩丑事,一旦传出去,女子的家人以及负责采选之人都会受到牵累。 男人冷静了下来,打量着花瑶姣好的面容,细细问了她的情况。当他得知此女是来投奔远亲不成的孤女后,心中便有了主意:“从此,你便叫苏玉娘。我保证你会过得比如今好无数倍。” 花瑶得偿所愿,在男人的保驾护航下入了宫,并靠着种种手段与天生的好相貌将至兴帝迷得神魂颠倒。 花瑶想要掌权,她需要发展自己的势力,于是她将远在金陵的男人调进了京城,并将他拐着弯儿引荐给了当时的太子周承仁。 那时她方知道,男人由张辰改为了张远琛。 想要忘记这段旧事么?想得美! 花瑶嗤笑一声,但凡落入她罗网的人,哪有能挣脱的! 嘉善八年,晋地,军帐。 夜深了,灯芯越来越不管用了,陆九万容色若雪,静静凝视着时不时摇摆的罗幕,忽而道:“所以庄太妃死而复生,又害死了真正的苏玉娘,顶替她的名额与身份入了宫?” 秦玉珑颔首:“是。” “那苏家知道么?”这才是关键。若苏家知晓一切,就脱不了卖女求荣的嫌疑,甚至于苏家灭门都是因着这个秘密。 可是秦玉珑却推翻了她的猜测:“应当是不知道的。张远琛帮她打通了一切关节,并欺骗苏家父母,苏玉娘对此有怨,暂时不想见他们。” “那张远琛对花瑶……” “最初可能只是出于互惠互利,后来嘛,的确有几分移情的意思。”秦玉珑斟酌着字词,解释,“张远琛成亲很晚,未尝没有庄太妃的关系。” 陆九万心思一动,脑海中似有一道霹雳落下:“你方才说,花瑶与苏玉娘是有几分相似的,那么,张远琛是把她当成了……替身?” “不是没这个可能。” 怪不得长兴教会丧心病狂整出了白月光与替身的计划,合着是花瑶尝到了甜头,想要复制这段经历。 花瑶才是长兴教第一例白月光替身。 她太了解白月光对男人的效果了,这么个捷径,没有放着不用的道理。 陆九万越想越是齿冷:“她自己也是女子,却把一个个无辜的女子当做工具,去满足她的私欲。她这样,是把女子放在了什么地位?她都,她都没有将心比心的想法么?她如此的……跟那些不把女人当人的男人有何区别?” 秋风顺着罗幕缝隙吹进来,吹得火苗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瞧上去格外诡异。 旁听的白玉京忽然道:“她这个人,是十分自我的。这种自我,不分男女,一旦沾了,人就丧失了同理心,脱离了众生。女子长期处于被压迫的状态,她们对此体会更深。有时候,拿同理心强,心思细腻去夸女子,未必是好事。因为这意味着,此女可能是弱势之人。” 秦玉珑意外地瞧了他一眼。 陆九万随着他的话冷静下来,慢慢想通了其中关窍,冷笑出声:“枉她自负,瞧不起贱民。可镇国公主从一介奴隶拼成巾帼英雄,靠的是自己;而花瑶,纵使她有雄心壮志,本质是依然是凭依附男人,糟蹋女子达成的。云泥之别,拿她们作对比,简直是对镇国公主的侮辱。” 陆九万虽然怜惜女子处境艰难,却不一味觉得她们无论做何事都有理。比如花瑶,她从始至终,对其他女子都是俯视的,她的人生里,所有人都要为她的目标让路。 陆九万实在不能苟同。 “你没发现么,聚集在庄太妃身边的,河清伯也好,武康伯也罢,都是些自私自利,视人命如草芥之徒么?”白玉京叹息道,“所谓臭味相投,长兴教从根子上便与佛教普度众生的教义相悖。” 陆九万倒吸一口凉气:“所以,庄太妃将长兴教伪装成佛教……” 白玉京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道:“无论镇国公主出于什么目的,她晚年的确对佛教心怀好感,族人的灵位也供奉在净慈寺。拆寺拆不成,便换个法子毁了它。” 凡是你支持的,我都反对;凡是对你好的,我都毁灭。世人愚昧,谁能知晓悲剧背后发生过什么? 白玉京没说的是,他大约明白庄太妃当年为何屡次针对护国公府了。 一来,护国公府帮了李玄霜,是李玄霜的袍泽;二来,护国公府未卜先知的能力因为了庄太妃注意,她怀疑炼石族圣物就藏在白家。 花瑶是将这枚由无数无辜女子血肉浇灌出的石头当做了自己的私产。 在她心目中,她才是窃天玉的主人。 李玄霜是小偷,是叛徒,是屠杀她全家的恶人,而白家和周家,都是踩着炼石族尸身上位的贼寇。 她只是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第240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 秦玉珑讲的第三段旧事,与钟春雪有关。 花瑶想要重现炼石族当年的神奇,她遣人去炼石族故地,从坑底找出了许多石头,但都没有窃天玉那种宝石模样的。 她觉得,可能需要族祭才能得到新圣物。 她寻找石头的举动引起了武康伯杨丹望的注意,这个沉迷炼石族传说的人,骤然发现原来传说近在眼前。 武康伯潜心研究过故地的石头后,断定这些石头都是陨石。 两个疯子一拍即合,武康伯利用自己闯荡江湖的交情,为她拉起一支私密队伍,开始在大燕境内搜罗陨石和炼石族的后裔。 纵使李玄霜一生未婚,可其余幸存族人却是有后人留下的,这么多年下来,数量虽少,却也不是没有。 武康伯担心人不够,便男孩女孩都掳来了,实在不行,还可以让他们自己生育一批嘛! 令花瑶如鲠在喉,拆不掉砸不去的净慈寺,成了他们最好用的狩猎场:但凡去过小佛堂的人,都成了他们的观察对象。 直到有年春闱,一个举人因女儿丢失,闹了开来。 已在白泽卫颇有势力的张远琛察觉到了端倪,特地过来警告她收手,免得惹祸上身。 花瑶愤怒极了,不就是个孩子么,又不是什么凤子龙孙,有什么可闹的,再生一个不就得了!年纪轻轻,怎么脑子一根筋呢? 武康伯随手抓了个仆役之女,换上那女孩的衣服后,丢进了河里。 事情就这么盖了过去,可他们在京师的行动同样受到了掣肘,再不敢如先前一般肆无忌惮。 更可气的是,因着这件事,净慈寺关闭了小佛堂,悄然劝退了前来祭拜先人的炼石族后裔。 花瑶失去了最好用的狩猎场,磕磕绊绊许多年才凑出了足量的炼石族后裔。 京师毕竟是天子脚下,她不敢声势浩荡铸银台,好在儿子有了封地,她便命人在晋地铸了一座银台。 说起封地她就来气,至兴帝说什么要与她比翼双飞,可实际上呢,太子依然是他的长子。 这叫只爱她一个? 幸亏她提前将一个叫郑生水的内侍,塞进了东宫,此人还混成了周承仁的心腹。 那一年,她在晋地铸好银台,选出三十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找人算了良辰吉日,而后央求至兴帝允准她去晋地过一段日子。 然而就在族祭前夜,跟随她多年的侍女知春,不甘心做祭品,逃跑了,并煽动她那傻儿子要求停止族祭。 那时花瑶才知道,原来这两人早就暗生情愫,晋王许诺要纳她做侧妃。 真是天真啊,侧妃这个位子,应该给对他有帮助的女子,花瑶虽然对知春的相貌才智很满意,却也仅是作为得力下属和祭品的满意。 她一面安抚住儿子,一面暗中要求族祭如期举行,让那些祭品的血浸泡了陨石。 其中一块石头如同她那年亲眼见过的那样,吸收进了祭品的血,显出了盈盈光晕。 她成功了。 花瑶假意看在儿子面子上放过了知春,任由儿子送她离开了晋地。实际上,长兴教的薛长老早就等在了半道上,准备截杀此女。 不过知春命大,有个江湖游侠救了她,并打伤了薛长老。 花瑶为此提心吊胆了一段时日,武康伯也时刻关注着京师各大衙门,可是并没有任何人去告他们。 花瑶放了心,心说贱民就是贱民,得了活路就跑,没点勇气。 嘉善八年秋,晋地,军帐。 陆九万坐在桌案后,双肩剧烈颤抖,蓦地抬手撑住了额头。 她闭了闭眼,想起了曾梦到过的那段儿时经历: 烟雨蒙蒙,一个陌生的男人踟蹰着靠近钟春雪,惶急而激动地呼唤:“知春。春儿!” 钟春雪声音陡然严厉,似乎很生气。 男人往幼年陆九万处望了眼,浑身缭绕着落寞而欣慰的气息。他冲钟春雪点点头,转身离去。 照这样看来,那个男人,应当就是进京办事的晋王。 可是,钟春雪在花瑶身边时,既然记得家人,她为何不回家呢?还是说,是晋王出于爱情,帮她找到了家人? 当陆九万拿这个问题问秦玉珑时,秦玉珑露出了怜悯的目光:“谁说知春与钟雪是一个人呢?” “你说,什么?”陆九万难以置信,艰难开口,“你的意思是,二十多年前,回到钟家的女子,不是真正的钟雪?” 陆九万脑子浑浑噩噩的,再一次怀疑起了母亲的善恶。 知春顶替了钟雪的身份,在钟家享受到了超乎寻常的关爱,并有了挂念她的丈夫和女儿,可是这一切原本都该是钟雪的。 如果知春没有顶替,或许大家便不会放弃寻找钟雪? 陆九万仿佛走在细细铁索上的旅人,脚下是万丈深渊,前后都是悬崖峭壁,天昏地暗,四周空旷无人,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似是瞧出她在想什么,秦玉珑否定了她的想法:“圣母并没有对不住钟家,去钟家,做钟家的女儿,是钟雪的遗愿。” 这件事里,没有尔虞我诈,有的只是逆境中的守望互助。 钟雪被掳后,是作为祭品存在的,她得到了一个新名字——十三。祭品没有自由,没有尊严,甚至连口正常饭都吃不到。 而知春则打小跟在花瑶身边,偶尔会跟着她前往宫外见一见那些奴隶。 知春很喜欢读过书的钟雪,每次去都会偷偷给她带点抗饿的吃食,钟雪则教她读书写字,给她讲被掳前外面是什么样儿的。花瑶其实发现了,却不在意,反正两个人最后都要死,没甚区别。 钟岳当初寻找钟雪闹得动静太大,武康伯让人给替死鬼换衣服时,并没有避讳钟雪,所以女孩死死咽下了自己的身份,她乖乖当一个不知家在哪里的奴隶——哪怕她其实就在京畿的秘密庄子待了好几年。 及至奴隶迁移去晋地,花瑶把知春也派过去了,名义是照顾奴隶,盯着她们斋戒。 那段时日,两个女孩的关系急速升温,甚至悄悄义结金兰,抵足而眠。 尚存着天真的女孩子们并没有意识到危险,反而为着难得的放松而欣喜:她们以为花瑶培养她们是为了诵经祈福。 直到灾祸临头。 知春跟女孩子们一起被五花大绑关起来时,整个人都是懵的,她望着地牢外高耸入云的祭台,以及霍霍磨刀的刽子手,后知后觉意识到,她们以为的祈福,跟花瑶要做的完全不一样。 第240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 秦玉珑讲的第三段旧事,与钟春雪有关。 花瑶想要重现炼石族当年的神奇,她遣人去炼石族故地,从坑底找出了许多石头,但都没有窃天玉那种宝石模样的。 她觉得,可能需要族祭才能得到新圣物。 她寻找石头的举动引起了武康伯杨丹望的注意,这个沉迷炼石族传说的人,骤然发现原来传说近在眼前。 武康伯潜心研究过故地的石头后,断定这些石头都是陨石。 两个疯子一拍即合,武康伯利用自己闯荡江湖的交情,为她拉起一支私密队伍,开始在大燕境内搜罗陨石和炼石族的后裔。 纵使李玄霜一生未婚,可其余幸存族人却是有后人留下的,这么多年下来,数量虽少,却也不是没有。 武康伯担心人不够,便男孩女孩都掳来了,实在不行,还可以让他们自己生育一批嘛! 令花瑶如鲠在喉,拆不掉砸不去的净慈寺,成了他们最好用的狩猎场:但凡去过小佛堂的人,都成了他们的观察对象。 直到有年春闱,一个举人因女儿丢失,闹了开来。 已在白泽卫颇有势力的张远琛察觉到了端倪,特地过来警告她收手,免得惹祸上身。 花瑶愤怒极了,不就是个孩子么,又不是什么凤子龙孙,有什么可闹的,再生一个不就得了!年纪轻轻,怎么脑子一根筋呢? 武康伯随手抓了个仆役之女,换上那女孩的衣服后,丢进了河里。 事情就这么盖了过去,可他们在京师的行动同样受到了掣肘,再不敢如先前一般肆无忌惮。 更可气的是,因着这件事,净慈寺关闭了小佛堂,悄然劝退了前来祭拜先人的炼石族后裔。 花瑶失去了最好用的狩猎场,磕磕绊绊许多年才凑出了足量的炼石族后裔。 京师毕竟是天子脚下,她不敢声势浩荡铸银台,好在儿子有了封地,她便命人在晋地铸了一座银台。 说起封地她就来气,至兴帝说什么要与她比翼双飞,可实际上呢,太子依然是他的长子。 这叫只爱她一个? 幸亏她提前将一个叫郑生水的内侍,塞进了东宫,此人还混成了周承仁的心腹。 那一年,她在晋地铸好银台,选出三十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找人算了良辰吉日,而后央求至兴帝允准她去晋地过一段日子。 然而就在族祭前夜,跟随她多年的侍女知春,不甘心做祭品,逃跑了,并煽动她那傻儿子要求停止族祭。 那时花瑶才知道,原来这两人早就暗生情愫,晋王许诺要纳她做侧妃。 真是天真啊,侧妃这个位子,应该给对他有帮助的女子,花瑶虽然对知春的相貌才智很满意,却也仅是作为得力下属和祭品的满意。 她一面安抚住儿子,一面暗中要求族祭如期举行,让那些祭品的血浸泡了陨石。 其中一块石头如同她那年亲眼见过的那样,吸收进了祭品的血,显出了盈盈光晕。 她成功了。 花瑶假意看在儿子面子上放过了知春,任由儿子送她离开了晋地。实际上,长兴教的薛长老早就等在了半道上,准备截杀此女。 不过知春命大,有个江湖游侠救了她,并打伤了薛长老。 花瑶为此提心吊胆了一段时日,武康伯也时刻关注着京师各大衙门,可是并没有任何人去告他们。 花瑶放了心,心说贱民就是贱民,得了活路就跑,没点勇气。 嘉善八年秋,晋地,军帐。 陆九万坐在桌案后,双肩剧烈颤抖,蓦地抬手撑住了额头。 她闭了闭眼,想起了曾梦到过的那段儿时经历: 烟雨蒙蒙,一个陌生的男人踟蹰着靠近钟春雪,惶急而激动地呼唤:“知春。春儿!” 钟春雪声音陡然严厉,似乎很生气。 男人往幼年陆九万处望了眼,浑身缭绕着落寞而欣慰的气息。他冲钟春雪点点头,转身离去。 照这样看来,那个男人,应当就是进京办事的晋王。 可是,钟春雪在花瑶身边时,既然记得家人,她为何不回家呢?还是说,是晋王出于爱情,帮她找到了家人? 当陆九万拿这个问题问秦玉珑时,秦玉珑露出了怜悯的目光:“谁说知春与钟雪是一个人呢?” “你说,什么?”陆九万难以置信,艰难开口,“你的意思是,二十多年前,回到钟家的女子,不是真正的钟雪?” 陆九万脑子浑浑噩噩的,再一次怀疑起了母亲的善恶。 知春顶替了钟雪的身份,在钟家享受到了超乎寻常的关爱,并有了挂念她的丈夫和女儿,可是这一切原本都该是钟雪的。 如果知春没有顶替,或许大家便不会放弃寻找钟雪? 陆九万仿佛走在细细铁索上的旅人,脚下是万丈深渊,前后都是悬崖峭壁,天昏地暗,四周空旷无人,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似是瞧出她在想什么,秦玉珑否定了她的想法:“圣母并没有对不住钟家,去钟家,做钟家的女儿,是钟雪的遗愿。” 这件事里,没有尔虞我诈,有的只是逆境中的守望互助。 钟雪被掳后,是作为祭品存在的,她得到了一个新名字——十三。祭品没有自由,没有尊严,甚至连口正常饭都吃不到。 而知春则打小跟在花瑶身边,偶尔会跟着她前往宫外见一见那些奴隶。 知春很喜欢读过书的钟雪,每次去都会偷偷给她带点抗饿的吃食,钟雪则教她读书写字,给她讲被掳前外面是什么样儿的。花瑶其实发现了,却不在意,反正两个人最后都要死,没甚区别。 钟岳当初寻找钟雪闹得动静太大,武康伯让人给替死鬼换衣服时,并没有避讳钟雪,所以女孩死死咽下了自己的身份,她乖乖当一个不知家在哪里的奴隶——哪怕她其实就在京畿的秘密庄子待了好几年。 及至奴隶迁移去晋地,花瑶把知春也派过去了,名义是照顾奴隶,盯着她们斋戒。 那段时日,两个女孩的关系急速升温,甚至悄悄义结金兰,抵足而眠。 尚存着天真的女孩子们并没有意识到危险,反而为着难得的放松而欣喜:她们以为花瑶培养她们是为了诵经祈福。 直到灾祸临头。 知春跟女孩子们一起被五花大绑关起来时,整个人都是懵的,她望着地牢外高耸入云的祭台,以及霍霍磨刀的刽子手,后知后觉意识到,她们以为的祈福,跟花瑶要做的完全不一样。 第241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 女孩子们紧急商量后,决定先帮跟晋王关系匪浅的知春逃出去。她们得赌一把,就赌晋王对知春有真感情。 知春脱身前,钟雪叫住了她,悄悄在她耳畔告知了自己的身份:“我不叫十三,我叫钟雪。我打听过了,家父如今做了御史,叫钟岳。春儿,如果晋王不肯帮忙,你就自己走!去京师,找我父母,替我孝顺他们,不要告诉他们我的经历,他们斗不过庄妃的!你以后就是钟家小娘子,别回头。” 知春没能救下那群姐妹,她拒绝了晋王要给她名分的好意,她只要了自由。 知春一人一马离开了晋地,风尘仆仆赶到钟家,刚说了几件钟雪幼时的事情——那都是十三偷偷讲给她听的,钟夫人就抱着她失声痛哭:“阿雪,我的阿雪,你回来了!娘终于等到你了!” 千言万语,悉数被吞了下去。 从未和外人接触过的知春,终于理解十三为何要她顶替自己了,这情感如此浓烈,让人甫一接触,就沉溺其中,不忍说出真相。 可是知春依然觉得不甘心,她觉得那个女孩子死得悄无声息,若是连血脉至亲都不知这点,实在太悲哀了。 钟夫人哭得太狠晕过去了,下人们忙忙活活将她抬回了后院。 知春望着强作镇定的钟岳,忍不住问:“您真觉得我像曾经的阿雪么?” 钟岳愣了下,似冰水临头,满腔欢喜悉数消散。他仔仔细细打量着倔强哀伤的女孩子,从她眼里得到了一个悲伤的答案。 于是钟岳知道了,他的阿雪回不来了,永远都回不来了。 再后来,知春将名字改成了钟春雪,一个名字,承载了两个人,她会用这个名字带着钟雪,看遍人世间一切美好。 嘉善八年,晋地,军帐。 陆九万哭得不能自已,她想起了藏于衣柜的那个香囊。 香囊一面绣飞雪山川,一面绣灼灼桃花,以楷体绣了两行诗:“门外不知春雪霁,半峰残月一溪冰。” 这首诗,嵌的不是母亲一人的名字,而是知春与钟雪两个人的名字,那象征着姐妹情深,可以托付生死的那种。 帐内陷入静寂,就衬得外面一声瓷器破碎声格外响亮。 “谁?!” 陆九万一抹泪,拔刀奔了出去。 罗幕外,陆正纲系着围裙,半举了手,茫然站着,脚边是一碗打翻的馄饨。 整整一大碗的馄饨,皮薄馅大,灯下透着鲜肉的嫩红,秋风一吹,香而热的气息蒸腾起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他僵硬着脖子,望向女儿,失神地喃喃:“你娘她……” 陆九万绕开馄饨,扑过去抱住他,“哇”的一声哭了。 陆正纲让她一扑,惊醒了,慢慢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不怕,爹在呢!”顿了顿,他语气坚定,“不管她曾经是谁,现在她都是我的妻,你的母亲。” 不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又怎样? 来历不明又怎样? 反正他从一开始看的也不是她的身份。 长安街上,惊鸿一瞥,再难忘怀。 陆正纲承认,他就是贪恋她的美色,他就是迷她那张脸,就是爱她那敢爱敢恨、偶尔做作的性子! 待陆家父女平静下来后,秦玉珑继续讲述。 她讲的第四段旧事,是关于萧太妃知器的。 安抚住晋王后,花瑶与武康伯终于腾出了精力研究新圣物:这东西的能力似乎是通晓过去未来。他们以为自己掌握了天机,并选择暂时蛰伏。 可是,花瑶碰了几次壁后,才发现,这块新圣物的预知能力不准。她枕着新圣物梦到的事情,可怕是真可怕,却并不完全是事实。 两人不甘心地研究了又研究,不得不确认,新圣物并不能预知未来,它只是擅长窥破人心中的恐惧。 这是个很鸡肋的东西。 偃旗息鼓几年后,两人不得不从头开始。 花瑶认为问题可能出在族祭的方式上。他们应该去炼石族故地进行,并且族祭的日子要遵循炼石族的习俗。 好在这次他们不需要再去掳人了,只消让之前那些炼石族的男孩女孩不停孕育后代就好。这样血脉还纯一些。 三十个女孩嘛,很快的。 至兴后期,武康伯告诉她,他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女孩。 这个叫萧敏的女孩,文章平平,却很擅长造势,从籍籍无名,到金句频出,仅经过了一场宴席。 花瑶来了兴致,研究过这女孩的经历后,笑了:“她不受宠,且有些自卑。但她实在很聪明,可以过来帮我。” 花瑶指使武康伯从南方寻了个大儒过来,明里将萧敏夸得一朵花,暗里却当面揭穿了萧敏的把戏。女孩到底年岁还小,历练不足,当时就慌了。 大儒一通义正辞严的教诲,训得萧敏头都抬不起来,她崩溃之下,说出了自己不平之处:她不够圆滑,不够好看,不会撒娇,父母常年忽视她,父亲只会催她上进,母亲则更喜欢俏皮可爱的妹妹,先生则对她的文章反应平淡。 大儒好声安抚她一通,顺势引她去见了花瑶。 萧敏长至十五岁,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女子,那是个神妃仙子样的人物,一颦一笑无一处不美,衣着首饰无一处不精。 花瑶知道自己的优势,她轻声细语肯定了萧敏的思辨能力,并许诺她只要为自己做事,一定会越来越美。 在花瑶看来,这个女孩样貌底子并不差,她只是拙于装扮。 才华得到肯定,相貌可以改善,令女孩涨红了脸,感激涕零接受了“知器”这个小字。 几年后,这个女孩奉命进了宫,并故意惹怒至兴帝,被打入了冷宫。 花瑶没有培养错人,萧敏成了她身边最得用的智囊。 第241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 女孩子们紧急商量后,决定先帮跟晋王关系匪浅的知春逃出去。她们得赌一把,就赌晋王对知春有真感情。 知春脱身前,钟雪叫住了她,悄悄在她耳畔告知了自己的身份:“我不叫十三,我叫钟雪。我打听过了,家父如今做了御史,叫钟岳。春儿,如果晋王不肯帮忙,你就自己走!去京师,找我父母,替我孝顺他们,不要告诉他们我的经历,他们斗不过庄妃的!你以后就是钟家小娘子,别回头。” 知春没能救下那群姐妹,她拒绝了晋王要给她名分的好意,她只要了自由。 知春一人一马离开了晋地,风尘仆仆赶到钟家,刚说了几件钟雪幼时的事情——那都是十三偷偷讲给她听的,钟夫人就抱着她失声痛哭:“阿雪,我的阿雪,你回来了!娘终于等到你了!” 千言万语,悉数被吞了下去。 从未和外人接触过的知春,终于理解十三为何要她顶替自己了,这情感如此浓烈,让人甫一接触,就沉溺其中,不忍说出真相。 可是知春依然觉得不甘心,她觉得那个女孩子死得悄无声息,若是连血脉至亲都不知这点,实在太悲哀了。 钟夫人哭得太狠晕过去了,下人们忙忙活活将她抬回了后院。 知春望着强作镇定的钟岳,忍不住问:“您真觉得我像曾经的阿雪么?” 钟岳愣了下,似冰水临头,满腔欢喜悉数消散。他仔仔细细打量着倔强哀伤的女孩子,从她眼里得到了一个悲伤的答案。 于是钟岳知道了,他的阿雪回不来了,永远都回不来了。 再后来,知春将名字改成了钟春雪,一个名字,承载了两个人,她会用这个名字带着钟雪,看遍人世间一切美好。 嘉善八年,晋地,军帐。 陆九万哭得不能自已,她想起了藏于衣柜的那个香囊。 香囊一面绣飞雪山川,一面绣灼灼桃花,以楷体绣了两行诗:“门外不知春雪霁,半峰残月一溪冰。” 这首诗,嵌的不是母亲一人的名字,而是知春与钟雪两个人的名字,那象征着姐妹情深,可以托付生死的那种。 帐内陷入静寂,就衬得外面一声瓷器破碎声格外响亮。 “谁?!” 陆九万一抹泪,拔刀奔了出去。 罗幕外,陆正纲系着围裙,半举了手,茫然站着,脚边是一碗打翻的馄饨。 整整一大碗的馄饨,皮薄馅大,灯下透着鲜肉的嫩红,秋风一吹,香而热的气息蒸腾起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他僵硬着脖子,望向女儿,失神地喃喃:“你娘她……” 陆九万绕开馄饨,扑过去抱住他,“哇”的一声哭了。 陆正纲让她一扑,惊醒了,慢慢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不怕,爹在呢!”顿了顿,他语气坚定,“不管她曾经是谁,现在她都是我的妻,你的母亲。” 不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又怎样? 来历不明又怎样? 反正他从一开始看的也不是她的身份。 长安街上,惊鸿一瞥,再难忘怀。 陆正纲承认,他就是贪恋她的美色,他就是迷她那张脸,就是爱她那敢爱敢恨、偶尔做作的性子! 待陆家父女平静下来后,秦玉珑继续讲述。 她讲的第四段旧事,是关于萧太妃知器的。 安抚住晋王后,花瑶与武康伯终于腾出了精力研究新圣物:这东西的能力似乎是通晓过去未来。他们以为自己掌握了天机,并选择暂时蛰伏。 可是,花瑶碰了几次壁后,才发现,这块新圣物的预知能力不准。她枕着新圣物梦到的事情,可怕是真可怕,却并不完全是事实。 两人不甘心地研究了又研究,不得不确认,新圣物并不能预知未来,它只是擅长窥破人心中的恐惧。 这是个很鸡肋的东西。 偃旗息鼓几年后,两人不得不从头开始。 花瑶认为问题可能出在族祭的方式上。他们应该去炼石族故地进行,并且族祭的日子要遵循炼石族的习俗。 好在这次他们不需要再去掳人了,只消让之前那些炼石族的男孩女孩不停孕育后代就好。这样血脉还纯一些。 三十个女孩嘛,很快的。 至兴后期,武康伯告诉她,他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女孩。 这个叫萧敏的女孩,文章平平,却很擅长造势,从籍籍无名,到金句频出,仅经过了一场宴席。 花瑶来了兴致,研究过这女孩的经历后,笑了:“她不受宠,且有些自卑。但她实在很聪明,可以过来帮我。” 花瑶指使武康伯从南方寻了个大儒过来,明里将萧敏夸得一朵花,暗里却当面揭穿了萧敏的把戏。女孩到底年岁还小,历练不足,当时就慌了。 大儒一通义正辞严的教诲,训得萧敏头都抬不起来,她崩溃之下,说出了自己不平之处:她不够圆滑,不够好看,不会撒娇,父母常年忽视她,父亲只会催她上进,母亲则更喜欢俏皮可爱的妹妹,先生则对她的文章反应平淡。 大儒好声安抚她一通,顺势引她去见了花瑶。 萧敏长至十五岁,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女子,那是个神妃仙子样的人物,一颦一笑无一处不美,衣着首饰无一处不精。 花瑶知道自己的优势,她轻声细语肯定了萧敏的思辨能力,并许诺她只要为自己做事,一定会越来越美。 在花瑶看来,这个女孩样貌底子并不差,她只是拙于装扮。 才华得到肯定,相貌可以改善,令女孩涨红了脸,感激涕零接受了“知器”这个小字。 几年后,这个女孩奉命进了宫,并故意惹怒至兴帝,被打入了冷宫。 花瑶没有培养错人,萧敏成了她身边最得用的智囊。 第242章 一缕新欢 “这个能窥探人心恐惧的新圣物,是不是通明石?”陆九万恍然想通了许多事情。 “对。”秦玉珑点点头,“想来陆千户应当对此物不陌生。” 何止不陌生。 她记起了许鹤鸣的临终之言: “那东西不是什么祥瑞,它只是在波斯转了圈,披了层贡物之名的邪物。” 不过陆九万有点疑惑:“都那么多年了,他们怎么又想到进贡了?” 秦玉珑眼神暗淡下来:“因为一场新族祭,就要开始了。这次是在炼石族故地举行,用的祭品都是这些年新培育出来的女孩子。” 陆九万陡然想到了郑钱花带来的消息:运往西南方向的银矿与匠人,晋地口音的知情人,巧而又巧的时机。 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可能:“炼石族的故地,是不是靠近西南方向?” “是。”秦玉珑奇道,“莫非陆千户对炼石族有研究?” 不,她只是接触到的消息多。 陆九万忍不住问:“西南没有银矿么?为何要千里迢迢去浙江盗挖银矿?” “因为据庄太妃回忆,她经历的那场族祭,所用就是产自浙江的白银。” 他们想要原模原样照搬那次成功的经验。 怪不得,第三枚圣物将要诞生,通明石便彻底沦为了鸡肋,与其砸在手中,不如废物利用,拿去让敌人自乱阵脚。 只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晋王母子似乎没有达成统一意见。 当然,许鹤鸣说得未必为真,没准儿母子俩仅是祸害大燕方式的差别:一个坚持由上自下,一个想要边关包围中原。 反正陆千户受赵指挥使教导,坚定认为晋王不是啥忠君爱国的好人。 陆九万仰头整理了下线索,想通了一桩长久以来的疑惑: 从金吾卫手里诓走通明石的手谕,果真来自萧太妃。那些墨和纸,应当是庄太妃送给她的。 用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东西,去拉拢一个有才华且忠心的下属,简直太值了。 只是不知萧太妃若是知晓带走通明石并非庄太妃的意思,又会是什么表情。 秦玉珑讲的最后一段旧事,与白月光和替身有关。 至兴帝驾崩那年,花瑶作为有子太妃,去了晋地。 国孝过后,武康伯告诉了她一桩离奇之事:河清伯陶盛凌在别院复原了她宫室周围的景致。 武康伯猜测,陶盛凌应当是有年重阳,至兴帝携大家登皇城内的万岁山时,俯瞰到了庄太妃的宫室,记下了布局。 武康伯反复试探他后,确定他对花瑶抱有难以启齿的情愫。 晋王争位失败,花瑶本已有些绝望,做好了长期蛰伏的打算。然而这个消息似一簇火苗,点燃了她心中的期冀——她想到了张远琛对她的容忍。 原来,男人心中都有个白月光,他们会为了白月光做出种种匪夷所思之事。 武康伯同意了她的计划,并亲自出面拉拢了陶盛凌。 而这一步,此后多年,他们都认为是最正确的一步。 陶盛凌的加入,简直如虎添翼,他发现了汝阳侯夫人的秘密,推测出了秦玉珑的居住地。 他们成功找到了秦玉珑,可惜此女不太识相,需要用些手段。 接连两例进行得堪称顺顺当当,这给了他们极大的自信,他们开始加强对权贵情事的刺探,以期能借此掌控他们。 “长兴教具体培养了多少白月光替身,奴家不太清楚,但据我所知,他们确实凭此与一些握有实权的权贵有了牵连。”秦玉珑神情严肃,“除了已知的汝阳侯、河清伯以及户部孙侍郎外,太子妃的父亲应当也在名单里。” “你说什么?”陆九万愣了,失声惊叫,“沈家那位?” 她倏地想起沈雯晏的身世:父母伉俪情深,母亲因生她难产去世,父亲沈松对前妻念念不忘,对嫡长女苛刻冷淡。 昏暗经历并不是几年的好日子能抹消的,沈雯晏这辈子最怕的就是“白月光”仨字。所以她在误会太子和陆九万后,一直惴惴不安,甚至做出了为两人制造机会的事情。 如今沈家的确没什么权力,可跟沈家的女婿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武康伯选中沈松,瞄准的其实是太子! 紧接着,陆九万想到了杨骏。原来,自己曾经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只不过她实在不好掌控,杨骏性子又高傲,武康伯便放弃了。 陆千户琢磨着待会儿得给太子妃写信提醒下,省得将来后院起火,一烧连片。 白玉京则想到了太子登基后,封沈松为“诚意侯”。他带着点恶意猜测,该不会是此人最后“大义灭亲”,把前妻的替身推出去了? 不然“诚意”二字怎么来的呢? 秦玉珑的故事讲完了,可白玉京还有个地方想不明白:“那榆林之战是怎么回事?真的是晋王不肯发兵救援么?” 秦玉珑摇了摇头,如实道:“这便不知道了。圣母说,当年她得知榆林危急,便先去了太原,却没能见到晋王。后来她买了材料,造了几支烟花,带去了榆林战场。” “为何要造烟花?”陆九万登时来了精神。 秦玉珑望着目光灼灼的陆正纲,却有些尴尬,在陆家父女的催促下,她硬着头皮开口:“那几支烟花是圣母特制的。当年圣母还在晋王府的时候,晋王有次打猎迷路了,圣母去寻他,事后与他约定,两人以烟花为号,一旦那种形色的烟花出现,便意味着对方就在那里。” 陆九万担忧地望向老陆,心说老父亲可别这时候炸了。 陆正纲低着头,瞧不出神情,他独自思索了会儿,突然问:“所以当初晋王其实就在榆林附近,是不是?” 第242章 一缕新欢 “这个能窥探人心恐惧的新圣物,是不是通明石?”陆九万恍然想通了许多事情。 “对。”秦玉珑点点头,“想来陆千户应当对此物不陌生。” 何止不陌生。 她记起了许鹤鸣的临终之言: “那东西不是什么祥瑞,它只是在波斯转了圈,披了层贡物之名的邪物。” 不过陆九万有点疑惑:“都那么多年了,他们怎么又想到进贡了?” 秦玉珑眼神暗淡下来:“因为一场新族祭,就要开始了。这次是在炼石族故地举行,用的祭品都是这些年新培育出来的女孩子。” 陆九万陡然想到了郑钱花带来的消息:运往西南方向的银矿与匠人,晋地口音的知情人,巧而又巧的时机。 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可能:“炼石族的故地,是不是靠近西南方向?” “是。”秦玉珑奇道,“莫非陆千户对炼石族有研究?” 不,她只是接触到的消息多。 陆九万忍不住问:“西南没有银矿么?为何要千里迢迢去浙江盗挖银矿?” “因为据庄太妃回忆,她经历的那场族祭,所用就是产自浙江的白银。” 他们想要原模原样照搬那次成功的经验。 怪不得,第三枚圣物将要诞生,通明石便彻底沦为了鸡肋,与其砸在手中,不如废物利用,拿去让敌人自乱阵脚。 只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晋王母子似乎没有达成统一意见。 当然,许鹤鸣说得未必为真,没准儿母子俩仅是祸害大燕方式的差别:一个坚持由上自下,一个想要边关包围中原。 反正陆千户受赵指挥使教导,坚定认为晋王不是啥忠君爱国的好人。 陆九万仰头整理了下线索,想通了一桩长久以来的疑惑: 从金吾卫手里诓走通明石的手谕,果真来自萧太妃。那些墨和纸,应当是庄太妃送给她的。 用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东西,去拉拢一个有才华且忠心的下属,简直太值了。 只是不知萧太妃若是知晓带走通明石并非庄太妃的意思,又会是什么表情。 秦玉珑讲的最后一段旧事,与白月光和替身有关。 至兴帝驾崩那年,花瑶作为有子太妃,去了晋地。 国孝过后,武康伯告诉了她一桩离奇之事:河清伯陶盛凌在别院复原了她宫室周围的景致。 武康伯猜测,陶盛凌应当是有年重阳,至兴帝携大家登皇城内的万岁山时,俯瞰到了庄太妃的宫室,记下了布局。 武康伯反复试探他后,确定他对花瑶抱有难以启齿的情愫。 晋王争位失败,花瑶本已有些绝望,做好了长期蛰伏的打算。然而这个消息似一簇火苗,点燃了她心中的期冀——她想到了张远琛对她的容忍。 原来,男人心中都有个白月光,他们会为了白月光做出种种匪夷所思之事。 武康伯同意了她的计划,并亲自出面拉拢了陶盛凌。 而这一步,此后多年,他们都认为是最正确的一步。 陶盛凌的加入,简直如虎添翼,他发现了汝阳侯夫人的秘密,推测出了秦玉珑的居住地。 他们成功找到了秦玉珑,可惜此女不太识相,需要用些手段。 接连两例进行得堪称顺顺当当,这给了他们极大的自信,他们开始加强对权贵情事的刺探,以期能借此掌控他们。 “长兴教具体培养了多少白月光替身,奴家不太清楚,但据我所知,他们确实凭此与一些握有实权的权贵有了牵连。”秦玉珑神情严肃,“除了已知的汝阳侯、河清伯以及户部孙侍郎外,太子妃的父亲应当也在名单里。” “你说什么?”陆九万愣了,失声惊叫,“沈家那位?” 她倏地想起沈雯晏的身世:父母伉俪情深,母亲因生她难产去世,父亲沈松对前妻念念不忘,对嫡长女苛刻冷淡。 昏暗经历并不是几年的好日子能抹消的,沈雯晏这辈子最怕的就是“白月光”仨字。所以她在误会太子和陆九万后,一直惴惴不安,甚至做出了为两人制造机会的事情。 如今沈家的确没什么权力,可跟沈家的女婿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武康伯选中沈松,瞄准的其实是太子! 紧接着,陆九万想到了杨骏。原来,自己曾经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只不过她实在不好掌控,杨骏性子又高傲,武康伯便放弃了。 陆千户琢磨着待会儿得给太子妃写信提醒下,省得将来后院起火,一烧连片。 白玉京则想到了太子登基后,封沈松为“诚意侯”。他带着点恶意猜测,该不会是此人最后“大义灭亲”,把前妻的替身推出去了? 不然“诚意”二字怎么来的呢? 秦玉珑的故事讲完了,可白玉京还有个地方想不明白:“那榆林之战是怎么回事?真的是晋王不肯发兵救援么?” 秦玉珑摇了摇头,如实道:“这便不知道了。圣母说,当年她得知榆林危急,便先去了太原,却没能见到晋王。后来她买了材料,造了几支烟花,带去了榆林战场。” “为何要造烟花?”陆九万登时来了精神。 秦玉珑望着目光灼灼的陆正纲,却有些尴尬,在陆家父女的催促下,她硬着头皮开口:“那几支烟花是圣母特制的。当年圣母还在晋王府的时候,晋王有次打猎迷路了,圣母去寻他,事后与他约定,两人以烟花为号,一旦那种形色的烟花出现,便意味着对方就在那里。” 陆九万担忧地望向老陆,心说老父亲可别这时候炸了。 陆正纲低着头,瞧不出神情,他独自思索了会儿,突然问:“所以当初晋王其实就在榆林附近,是不是?” 第243章 旧恨千千缕 陆正纲此问是有理由的。 烟花传讯毕竟有范围限制,太原与榆林相隔太远,晋王在太原根本看不到烟花。 秦玉珑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圣母的确是晋王派人救走的不假,但,他只是听人汇报榆林战场有烟花绽放,才分兵去探查。” 陆九万意识到不对:“这么说来,晋王不知榆林需要救援?” 秦玉珑眉头微蹙:“其实这个问题,圣母试探过几次,晋王应当是真没收到求援。他自言当时老护国公被围,明显是敌人围点打援,再加上他也怕卓力格图虚晃一枪攻打太原,在没主帅明确指示的情况下,晋王选择了闭城不出。” “不可能!”白玉京第一个反驳,“父亲派出送信的人是我堂哥白吉,他当时为了送信,还把腿摔断了。” 这确实是一个争议点,也是这么多年来朝廷与晋王互相指责的矛盾点所在。 陆九万想了想,暂且按下这节不提,轻声问:“所以你冒险来此,就是为了告诉我们晋王没有反心么?” 恕她黑暗,以嘉善帝跟这对母子的仇怨,只怕他更希望是晋王反了,朝廷可以一举解决隐患。 不过所谓母债子偿,纵使晋王无辜,那也是没有规劝住自己母亲,枉为藩王。 然而秦玉珑却摇了摇头,轻声道:“圣母说,他要选择自己母亲,还是选择大燕,是他自己的事儿。但是如今庄太妃借他的名义发号施令,倘若庄太妃败了,他能洗得一干二净,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她会唤醒晋王,让一切阴暗无所遁形。” 陆九万一时无言,觉得亲娘比自己还辣手无情。 陆正纲却露出了微笑:“她总是这样明事理。” 陆千户斜睨着老爹没说话,白玉京却有几分惊恐,悄悄牵住了她的衣角。 陆九万反手安抚地拍拍他,小声道:“放心,我很护短的。” 陆正纲甚瞧不上白玉京的柔弱娇气,端起茶杯冷笑道:“接连弄死三任未婚夫婿的护短?” 陆九万登时不干了:“爹你怎么说话呢!那是我弄死的么?那分明是他们找死!要么是西市斩首,要么是大牢自杀,关我什么事儿?!” “对对对!”白玉京慌忙出声维护媳妇,“岳父大人您看啊,他们一个是贪污犯,一个是杀人犯,还有一个是晋王探子,这犯的本来就是死罪啊,他……小生,说错什么了吗?” 陆正纲一抬手,直接泼了他一脸茶,嘲讽地警告:“岳父大人?小子,你比那仨还会顺杆爬哈!” 白玉京擦擦脸,沉默了下,小心翼翼地提议:“您与岳母久别重逢,破镜重圆,小生给二位重新办场婚宴?咱找全京师最好的裁缝做吉服,让栖花楼的厨子操持婚宴,一定办得漂漂亮亮的!” 本来正要替他开脱的陆九万眉心跳了跳,一言难尽地发现老爹竟然真在思考可行性。 你个见妻忘女的好爹! 太原城内,晋王府。 后半夜的风呼啸着吹过亭台楼阁,吹得路上灯烛随风摇曳,将人影拉得犹如鬼魅,显出一种诡异感。 钟春雪慢慢步上寝宫台阶,拢了拢披风。 “姑姑怎地来了?”寝宫外的护卫目露警惕,“可有太妃手令?” 晋王中毒后,庄太妃借口府内有细作,加强了防卫,不允许任何人探望晋王,甚至连晋王妃都被困在了后宫。 另一名护卫认识钟春雪,知道此女与晋王关系匪浅,不由客气了几分:“殿下情况已稳了下来,只是需要休息,姑姑若无要事……” 钟春雪笑了笑,环视了四周,趁着无人注意此处,蓦地一扬手,一蓬药粉撒出,扑了两名护卫满面。 两名护卫无声倒地,石栏下方立即转出两人,迅速换上了他们的衣服,并将人拖进了寝宫。 钟春雪迤迤然走进去,挑开床幔,弯腰瞧了瞧晋王的脸色。 老周家的底子不错,晋王生得仪表堂堂,人至中年依然风姿英爽,钟春雪年轻那会儿,也曾对他有过好感,想过依附他。 然而这种想法,在他选择隐瞒下庄太妃做下的恶事,并下令将所有参与族祭的下人处死后,都灰飞烟灭了。 钟春雪直起身子,冷笑了下,一次族祭是不知,两次还不知,骗鬼呢! 不过是觉得她们这些人的命过于卑贱,不值得上心罢了!年轻时,晋王或许还有点良心,可长期无望帝位,难免寄托于鬼神之说,说他不知庄太妃做了什么,那实在小瞧了晋王对封地的掌控,他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而已。 即便将来事发,他亦能一退六二五。 钟春雪歪歪头,怎么能让大孝子就这么躺着呢,总得让他起来表演下母子情深是? 她伸出素手,轻轻搭上了对方脉搏,闭眼沉吟了下,笑了。 原来不过是些让人昏睡的药,还以为庄太妃真舍得给亲儿子下毒! 让晋王醒过来不难,断了药就行。难的是怎么给他停药。 如今整座太原城都在庄太妃的控制下,她能进来已经是钻了空子,若再想搞东搞西,怕是不容易。 钟春雪踱了几步,眸中忽而现出厉色,左右阿箬出城半宿,想来城外大军已然知晓城内发生了什么,那么,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她走到两名护卫身边,一人嘴里塞了颗药丸,而后唤醒了他们。 一个时辰后,天亮了,内侍过来送药,同样被强喂了毒药。 庄太妃不是那种黏黏糊糊,日日过来关心儿子的母亲,是以晋王的寝宫竟暂时落在了钟春雪的掌控下。 正午时分,晋王手指动了动,有了苏醒的迹象。 钟春雪悄然功成身退,却在出门的一刹那愣住了,门外赫然是严妆冷面的庄太妃。 钟春雪忽略了一点,庄太妃虽与儿子关系不算亲近,却要确保儿子昏睡,是以喂药的内侍每天都要去跟她汇报情况。 擅长玩弄人心的庄太妃,一眼就瞧出内侍过于紧张。 钟春雪镇定地微偏螓首,迅速红了眼圈:“婢子心疼殿下,过来瞧瞧,若太妃不许……” 庄太妃漫不经心地步入宫内,扫了眼依旧躺着未动的晋王,淡淡道:“你倒是旧情难忘。” 就在钟春雪以为糊弄过去了时,她忽而转过了身,裙裾刷的展开,直直盯住了满面关心之色的女子:“你若真舍不得,不妨留下来给他做侧妃。” 钟春雪愕然抬头。 三十如许,美艳动人的庄太妃意味深长地道:“你身边那名叫阿箬的仆妇呢?” 钟春雪攸然攥住了衣袖,强笑道:“婢子悄悄过来,怎会带……” “守城的兵士抓住了一个女子。她若不是阿箬,那我可就命人丢下去了。”庄太妃悠悠道,“左右不过是个下人。” 钟春雪呼吸凝滞了。 第243章 旧恨千千缕 陆正纲此问是有理由的。 烟花传讯毕竟有范围限制,太原与榆林相隔太远,晋王在太原根本看不到烟花。 秦玉珑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圣母的确是晋王派人救走的不假,但,他只是听人汇报榆林战场有烟花绽放,才分兵去探查。” 陆九万意识到不对:“这么说来,晋王不知榆林需要救援?” 秦玉珑眉头微蹙:“其实这个问题,圣母试探过几次,晋王应当是真没收到求援。他自言当时老护国公被围,明显是敌人围点打援,再加上他也怕卓力格图虚晃一枪攻打太原,在没主帅明确指示的情况下,晋王选择了闭城不出。” “不可能!”白玉京第一个反驳,“父亲派出送信的人是我堂哥白吉,他当时为了送信,还把腿摔断了。” 这确实是一个争议点,也是这么多年来朝廷与晋王互相指责的矛盾点所在。 陆九万想了想,暂且按下这节不提,轻声问:“所以你冒险来此,就是为了告诉我们晋王没有反心么?” 恕她黑暗,以嘉善帝跟这对母子的仇怨,只怕他更希望是晋王反了,朝廷可以一举解决隐患。 不过所谓母债子偿,纵使晋王无辜,那也是没有规劝住自己母亲,枉为藩王。 然而秦玉珑却摇了摇头,轻声道:“圣母说,他要选择自己母亲,还是选择大燕,是他自己的事儿。但是如今庄太妃借他的名义发号施令,倘若庄太妃败了,他能洗得一干二净,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她会唤醒晋王,让一切阴暗无所遁形。” 陆九万一时无言,觉得亲娘比自己还辣手无情。 陆正纲却露出了微笑:“她总是这样明事理。” 陆千户斜睨着老爹没说话,白玉京却有几分惊恐,悄悄牵住了她的衣角。 陆九万反手安抚地拍拍他,小声道:“放心,我很护短的。” 陆正纲甚瞧不上白玉京的柔弱娇气,端起茶杯冷笑道:“接连弄死三任未婚夫婿的护短?” 陆九万登时不干了:“爹你怎么说话呢!那是我弄死的么?那分明是他们找死!要么是西市斩首,要么是大牢自杀,关我什么事儿?!” “对对对!”白玉京慌忙出声维护媳妇,“岳父大人您看啊,他们一个是贪污犯,一个是杀人犯,还有一个是晋王探子,这犯的本来就是死罪啊,他……小生,说错什么了吗?” 陆正纲一抬手,直接泼了他一脸茶,嘲讽地警告:“岳父大人?小子,你比那仨还会顺杆爬哈!” 白玉京擦擦脸,沉默了下,小心翼翼地提议:“您与岳母久别重逢,破镜重圆,小生给二位重新办场婚宴?咱找全京师最好的裁缝做吉服,让栖花楼的厨子操持婚宴,一定办得漂漂亮亮的!” 本来正要替他开脱的陆九万眉心跳了跳,一言难尽地发现老爹竟然真在思考可行性。 你个见妻忘女的好爹! 太原城内,晋王府。 后半夜的风呼啸着吹过亭台楼阁,吹得路上灯烛随风摇曳,将人影拉得犹如鬼魅,显出一种诡异感。 钟春雪慢慢步上寝宫台阶,拢了拢披风。 “姑姑怎地来了?”寝宫外的护卫目露警惕,“可有太妃手令?” 晋王中毒后,庄太妃借口府内有细作,加强了防卫,不允许任何人探望晋王,甚至连晋王妃都被困在了后宫。 另一名护卫认识钟春雪,知道此女与晋王关系匪浅,不由客气了几分:“殿下情况已稳了下来,只是需要休息,姑姑若无要事……” 钟春雪笑了笑,环视了四周,趁着无人注意此处,蓦地一扬手,一蓬药粉撒出,扑了两名护卫满面。 两名护卫无声倒地,石栏下方立即转出两人,迅速换上了他们的衣服,并将人拖进了寝宫。 钟春雪迤迤然走进去,挑开床幔,弯腰瞧了瞧晋王的脸色。 老周家的底子不错,晋王生得仪表堂堂,人至中年依然风姿英爽,钟春雪年轻那会儿,也曾对他有过好感,想过依附他。 然而这种想法,在他选择隐瞒下庄太妃做下的恶事,并下令将所有参与族祭的下人处死后,都灰飞烟灭了。 钟春雪直起身子,冷笑了下,一次族祭是不知,两次还不知,骗鬼呢! 不过是觉得她们这些人的命过于卑贱,不值得上心罢了!年轻时,晋王或许还有点良心,可长期无望帝位,难免寄托于鬼神之说,说他不知庄太妃做了什么,那实在小瞧了晋王对封地的掌控,他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而已。 即便将来事发,他亦能一退六二五。 钟春雪歪歪头,怎么能让大孝子就这么躺着呢,总得让他起来表演下母子情深是? 她伸出素手,轻轻搭上了对方脉搏,闭眼沉吟了下,笑了。 原来不过是些让人昏睡的药,还以为庄太妃真舍得给亲儿子下毒! 让晋王醒过来不难,断了药就行。难的是怎么给他停药。 如今整座太原城都在庄太妃的控制下,她能进来已经是钻了空子,若再想搞东搞西,怕是不容易。 钟春雪踱了几步,眸中忽而现出厉色,左右阿箬出城半宿,想来城外大军已然知晓城内发生了什么,那么,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她走到两名护卫身边,一人嘴里塞了颗药丸,而后唤醒了他们。 一个时辰后,天亮了,内侍过来送药,同样被强喂了毒药。 庄太妃不是那种黏黏糊糊,日日过来关心儿子的母亲,是以晋王的寝宫竟暂时落在了钟春雪的掌控下。 正午时分,晋王手指动了动,有了苏醒的迹象。 钟春雪悄然功成身退,却在出门的一刹那愣住了,门外赫然是严妆冷面的庄太妃。 钟春雪忽略了一点,庄太妃虽与儿子关系不算亲近,却要确保儿子昏睡,是以喂药的内侍每天都要去跟她汇报情况。 擅长玩弄人心的庄太妃,一眼就瞧出内侍过于紧张。 钟春雪镇定地微偏螓首,迅速红了眼圈:“婢子心疼殿下,过来瞧瞧,若太妃不许……” 庄太妃漫不经心地步入宫内,扫了眼依旧躺着未动的晋王,淡淡道:“你倒是旧情难忘。” 就在钟春雪以为糊弄过去了时,她忽而转过了身,裙裾刷的展开,直直盯住了满面关心之色的女子:“你若真舍不得,不妨留下来给他做侧妃。” 钟春雪愕然抬头。 三十如许,美艳动人的庄太妃意味深长地道:“你身边那名叫阿箬的仆妇呢?” 钟春雪攸然攥住了衣袖,强笑道:“婢子悄悄过来,怎会带……” “守城的兵士抓住了一个女子。她若不是阿箬,那我可就命人丢下去了。”庄太妃悠悠道,“左右不过是个下人。” 钟春雪呼吸凝滞了。 第244章 金戈铁马 钟春雪慢慢垂下了头,她摸不准庄太妃所言是真,还是在诈她。 可她赌不起。 若她赌错了,要么阿箬没命,要么庄太妃当场弄死自己。 一室静寂中,就显得衣料摩擦的声音格外清晰——晋王慢慢坐了起来。 他似乎还有些混沌,茫然望着静静对峙的母亲与初恋,低声喟叹:“你们都不问问孤的意思么?” 庄太妃依旧冷着脸,没有回应他的意思,对他能下床也并不惊奇。 钟春雪却抓住了这丝契机,她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更咽唤了声:“殿下……” 欲说还休,最是抓人。 晋王怜惜地瞧着她,此女在他面前总是野性的,骄傲的,带着股不服输的桀骜,何曾如此柔弱过。 他抬起手,带着老茧的指肚拂过女子眼圈,他清晰感受到了对方的防备与僵硬。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与愤怒填充胸臆,原本他俩才是一对,当年他们是那样和谐,两人到底是怎么走到如今这步的? 晋王仔细擦干净钟春雪的眼泪,轻声道:“春儿,你安心备嫁,孤会安排好的。” 钟春雪脸色终于变了。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男人,特别想问问他,他到底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庄太妃要自己嫁给晋王,是因为察觉到自己不忠,有意报复。按照《大燕律》规定,谋朝篡位属于谋反大逆之罪,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女眷给付功臣之家为奴。 庄太妃是自知必败,死也要拉着她一起死! 钟春雪被带了下去,却没有见到阿箬,也没有听说有人被捕的消息。 果然,庄太妃是诈她的。 她垂下眸子,低笑了下,秋后的蚂蚱,有什么好蹦跶的! 她站在上了锁的院子里,安静地等待着夜幕降临。 今夜无月,星辰黯淡,人间亮光会格外显眼。 钟春雪向心腹使了个眼色,下一瞬,她的人暴起干翻了各路眼线,并死死堵住了门。 武婢们搬出了一架烟火,钟春雪静静凝视着引线,眸子里蕴着霜雪与火焰。 深夜的太原城,安静寂寥,唯有兵丁往来穿梭,然而一支璀璨烟花遽然升空,砰然炸响在天际。它是那么明亮,那么盛大,组成了七圣降妖的画面。 太原城作为晋王府所在城池,城墙固若金汤,八门紧紧闭合。 烟火绽放的一刹那,靠近晋王府的小东门迎晖门陡然乱了——守门官被副手一刀砍死了。 “换旗!开城门!”副手带着人迅速控制住了迎晖门,大喝,“恭迎王师入城!” 城头灯火大炽,晋王府旗帜飘然落下,与朝廷大军同色的新旗升了上去,紧闭的城门轰然开启,守城将士齐声大喊:“恭迎王师入城——” 江阴侯得到消息后,亲自拍马来到迎晖门外,观察了一会儿,有点不敢相信。 陆九万转头望向阿箬,看到对方点头后,立即驱马上前,低声禀报:“是白泽卫的人得手了,咱们得尽快进城。” 江阴侯双眼迸射出精光:“确定?” 陆九万郑重颔首。 江阴侯大喜过望,立即拔出腰间宝剑,大喝:“众将士听令,随我入城——” 三军轰然应诺,各处迅速分出一部分兵力涌入城中,而反应过来的晋王府护卫立即向迎晖门聚拢,双方在东北方展开了巷战。 陆九万叮嘱白玉京老老实实待在军营里,自己则带上榆林卫跟着冲进了城中。 甫一进城,担忧钟春雪安危的老陆便甩开大军,独自带着阿箬杀向了晋王府。 他不认识路,不过没关系,阿箬认识。 夜幕下,晋王府犹如择人而噬的巨兽,冲着所有人张开了血盆大口,而它的正门左右居然还挂了几串喜庆的红灯笼,在这种厮杀不绝的场景下,颇为惊悚。 晋王府说是府,实际上是座城。它占据了太原的制高点,城高二丈九尺,四门城楼,饰以青绿点金;四城正门,以丹漆金涂铜钉,灯烛一照,便现出了恢弘气势。 陆正纲一路杀进城去,马蹄踏过尸首与鲜血,横冲直撞靠近了钟春雪暂居的院落。 厮杀声声震天,他听见一名女子放声大吼:“炮呢?给我轰开!” 他目眦欲裂,看也不看,就撞了过去—— 人吼马嘶中,站在车上的庄太妃跌了下去,忙忙碌碌要点炮的护卫头颅飞上了天,腔子里的血喷溅出老高。 高头大马毫不停歇,载着主人冲向了院门。 院墙上搭弓射箭的武婢双眼骤亮,高声喝道:“开门!出去接应朝廷大军!” 人与马抵达的那一刻,院门开了。 一声长嘶,奋力一跃,高头大马径自越过门槛,落在了院内。 然而,有人比陆正纲更快——从后门进来的晋王抢先挟持了钟春雪。 妻子近在眼前,却落入敌手,陆正纲气得几欲发狂。 明明是紧张时刻,钟春雪却笑了,她仰望着高头大马上的丈夫,声音柔和:“你来啦?” “我来了。”陆正纲的心一下子定了下来,他提着刀跳下马,砍翻欲阻止他的晋王护卫,瞪着妻子问,“你这次,不会再跑了?” “我就跑了一次。”钟春雪笑意盈盈地道,“瞧你,怎么害怕成这样。” “两次。”陆正纲阴沉沉注视着她,提醒道,“我刚想起来,二十多年前,太行山,我救了个姑娘,然后这个没良心的,迷晕我,自个儿跑了。” 钟春雪笑意更深:“傻子,你想起来了?” 完全被无视的晋王手微微颤抖,慢慢松开了钟春雪的脖颈。 晋王一直以为自己跟知春是情深缘浅,可是这一幕却令他知道,在权势与知春之间,他选择的永远都是前者。 知春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缺席的。 他缺了,便由别人补了上来。 陆正纲将刀尖指向他,冷笑道:“这么多年,我明白了一件事。要讨公道,需两把刀。一是百万雄兵铸青龙偃月刀,二是明镜高悬亮龙头铡刀。所以,我进了东宫;所以,我女儿入了白泽卫。如今,朝廷大军兵临太原,该是公理正义昭彰的时候了!” 晋王不解:“说起来,是孤救了知春,你跟孤讨何公道?” 长风猎猎,陆正纲眉宇间凝着冷意,他沉声问:“我只问了你,榆林之战,可与你有关?” 第244章 金戈铁马 钟春雪慢慢垂下了头,她摸不准庄太妃所言是真,还是在诈她。 可她赌不起。 若她赌错了,要么阿箬没命,要么庄太妃当场弄死自己。 一室静寂中,就显得衣料摩擦的声音格外清晰——晋王慢慢坐了起来。 他似乎还有些混沌,茫然望着静静对峙的母亲与初恋,低声喟叹:“你们都不问问孤的意思么?” 庄太妃依旧冷着脸,没有回应他的意思,对他能下床也并不惊奇。 钟春雪却抓住了这丝契机,她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更咽唤了声:“殿下……” 欲说还休,最是抓人。 晋王怜惜地瞧着她,此女在他面前总是野性的,骄傲的,带着股不服输的桀骜,何曾如此柔弱过。 他抬起手,带着老茧的指肚拂过女子眼圈,他清晰感受到了对方的防备与僵硬。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与愤怒填充胸臆,原本他俩才是一对,当年他们是那样和谐,两人到底是怎么走到如今这步的? 晋王仔细擦干净钟春雪的眼泪,轻声道:“春儿,你安心备嫁,孤会安排好的。” 钟春雪脸色终于变了。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男人,特别想问问他,他到底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庄太妃要自己嫁给晋王,是因为察觉到自己不忠,有意报复。按照《大燕律》规定,谋朝篡位属于谋反大逆之罪,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女眷给付功臣之家为奴。 庄太妃是自知必败,死也要拉着她一起死! 钟春雪被带了下去,却没有见到阿箬,也没有听说有人被捕的消息。 果然,庄太妃是诈她的。 她垂下眸子,低笑了下,秋后的蚂蚱,有什么好蹦跶的! 她站在上了锁的院子里,安静地等待着夜幕降临。 今夜无月,星辰黯淡,人间亮光会格外显眼。 钟春雪向心腹使了个眼色,下一瞬,她的人暴起干翻了各路眼线,并死死堵住了门。 武婢们搬出了一架烟火,钟春雪静静凝视着引线,眸子里蕴着霜雪与火焰。 深夜的太原城,安静寂寥,唯有兵丁往来穿梭,然而一支璀璨烟花遽然升空,砰然炸响在天际。它是那么明亮,那么盛大,组成了七圣降妖的画面。 太原城作为晋王府所在城池,城墙固若金汤,八门紧紧闭合。 烟火绽放的一刹那,靠近晋王府的小东门迎晖门陡然乱了——守门官被副手一刀砍死了。 “换旗!开城门!”副手带着人迅速控制住了迎晖门,大喝,“恭迎王师入城!” 城头灯火大炽,晋王府旗帜飘然落下,与朝廷大军同色的新旗升了上去,紧闭的城门轰然开启,守城将士齐声大喊:“恭迎王师入城——” 江阴侯得到消息后,亲自拍马来到迎晖门外,观察了一会儿,有点不敢相信。 陆九万转头望向阿箬,看到对方点头后,立即驱马上前,低声禀报:“是白泽卫的人得手了,咱们得尽快进城。” 江阴侯双眼迸射出精光:“确定?” 陆九万郑重颔首。 江阴侯大喜过望,立即拔出腰间宝剑,大喝:“众将士听令,随我入城——” 三军轰然应诺,各处迅速分出一部分兵力涌入城中,而反应过来的晋王府护卫立即向迎晖门聚拢,双方在东北方展开了巷战。 陆九万叮嘱白玉京老老实实待在军营里,自己则带上榆林卫跟着冲进了城中。 甫一进城,担忧钟春雪安危的老陆便甩开大军,独自带着阿箬杀向了晋王府。 他不认识路,不过没关系,阿箬认识。 夜幕下,晋王府犹如择人而噬的巨兽,冲着所有人张开了血盆大口,而它的正门左右居然还挂了几串喜庆的红灯笼,在这种厮杀不绝的场景下,颇为惊悚。 晋王府说是府,实际上是座城。它占据了太原的制高点,城高二丈九尺,四门城楼,饰以青绿点金;四城正门,以丹漆金涂铜钉,灯烛一照,便现出了恢弘气势。 陆正纲一路杀进城去,马蹄踏过尸首与鲜血,横冲直撞靠近了钟春雪暂居的院落。 厮杀声声震天,他听见一名女子放声大吼:“炮呢?给我轰开!” 他目眦欲裂,看也不看,就撞了过去—— 人吼马嘶中,站在车上的庄太妃跌了下去,忙忙碌碌要点炮的护卫头颅飞上了天,腔子里的血喷溅出老高。 高头大马毫不停歇,载着主人冲向了院门。 院墙上搭弓射箭的武婢双眼骤亮,高声喝道:“开门!出去接应朝廷大军!” 人与马抵达的那一刻,院门开了。 一声长嘶,奋力一跃,高头大马径自越过门槛,落在了院内。 然而,有人比陆正纲更快——从后门进来的晋王抢先挟持了钟春雪。 妻子近在眼前,却落入敌手,陆正纲气得几欲发狂。 明明是紧张时刻,钟春雪却笑了,她仰望着高头大马上的丈夫,声音柔和:“你来啦?” “我来了。”陆正纲的心一下子定了下来,他提着刀跳下马,砍翻欲阻止他的晋王护卫,瞪着妻子问,“你这次,不会再跑了?” “我就跑了一次。”钟春雪笑意盈盈地道,“瞧你,怎么害怕成这样。” “两次。”陆正纲阴沉沉注视着她,提醒道,“我刚想起来,二十多年前,太行山,我救了个姑娘,然后这个没良心的,迷晕我,自个儿跑了。” 钟春雪笑意更深:“傻子,你想起来了?” 完全被无视的晋王手微微颤抖,慢慢松开了钟春雪的脖颈。 晋王一直以为自己跟知春是情深缘浅,可是这一幕却令他知道,在权势与知春之间,他选择的永远都是前者。 知春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缺席的。 他缺了,便由别人补了上来。 陆正纲将刀尖指向他,冷笑道:“这么多年,我明白了一件事。要讨公道,需两把刀。一是百万雄兵铸青龙偃月刀,二是明镜高悬亮龙头铡刀。所以,我进了东宫;所以,我女儿入了白泽卫。如今,朝廷大军兵临太原,该是公理正义昭彰的时候了!” 晋王不解:“说起来,是孤救了知春,你跟孤讨何公道?” 长风猎猎,陆正纲眉宇间凝着冷意,他沉声问:“我只问了你,榆林之战,可与你有关?” 第245章 气吞万里如虎 晋王似乎受到了侮辱,闭了闭眼,再睁开一片赤红,他略有几分暴躁地吼道:“没有!孤听从主帅命令,坚守太原城,不放敌军入关,这也错了么?” “那你当年到底收没收到老护国公发出的求援信?”长刀纹丝不动,直直指着晋王。 晋王比他更愤怒:“白霆是三军主帅,他若有军令,孤是活腻歪了么,拒不救援?” “那送信的白吉呢?你敢说你没见过?!”陆正纲厉声质问,“用于调兵的勘合不见了,不在白吉手里,若非你收走了,那是去了哪里?” “孤怎么会知道?!”晋王怒火直冲脑门,“孤还想问你们呢,榆林既是形势危急,当时为何不点燃烽火?还要费劲巴拉地靠人力送信?孤是想要皇位,但孤绝不会背叛大燕!” 陆正纲哑然,他们被困城外,榆林的烽火台却没有点燃,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感到迷惑的事情。 趁着他走神,晋王护卫骤然发难,一部分护着晋王突围,一部分围攻陆正纲。 晋王还想带着钟春雪走,但随身藏着毒药的女子一把毒粉撒出,立即逼退了他。 晋王踉跄奔出,四下环视,见庄太妃的马车已然远去,他略略放下心来,在下属的托举下翻身上马,朝着另一方向奔逃。 现下街上乱成一团,朝廷大军与晋王护卫难分彼此,但毕竟数量差距过大,本依仗着地形游走的晋王护卫逐渐落入了下风。 晋王当机立断:“走迎晖门!” 如今朝廷大军该进来的多数已进来,最先反水的迎晖门反而空了下来。晋王奔至门下时,城楼上一名兵卒喊了声:“是晋王!拦住他!” 晋王身侧的王府护卫一箭射出,那人惊呼一声,倒栽了下来。 一行人风驰电掣驶过城门洞,向着关外奔逃。 军营选的地势比较高,白玉京本在辕门外等消息,天蒙蒙亮的时候,居高临下瞧见他们,他先是一愣,继而大吼:“弓弩呢?架起来,快架起来!敌人要跑!” 他不认识晋王,却认得王府护卫的衣服。 箭如雨下,疯狂射向那队人。 晋王先是勃然大怒,紧接着抬头瞧见了指挥弓箭手的白玉京。 那少年唇红齿白,身上衣着一瞧便是重要人物。 晋王心思一动,逃亡路上总要有个人质,算他倒霉! 一行人调转马头,齐齐冲上山坡。晋王一马当先,率先逼近了白玉京。 出风头出过了的白玉京傻眼了,嚎啕一声,转身就跑。可惜,两条腿的哪里快得过四条腿的,更何况白公爷向来四体不勤,是以两人的距离很快拉近,白玉京忙中出错,一脚踏空,整个人翻滚了出去,扑在黄土道上,好半天爬不起来。 他回身望着近在咫尺的马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下一瞬,势在必得的晋王蓦地一顿,而后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左右对半分开,“噗通”跌下马来。 鲜血涌出,晋王的马长嘶着从白玉京头顶飞跃过去,哒哒地奔向远方。 白玉京懵然坐在地上,僵硬着脖子,抬头望向了浑身浴血的陆九万。 女子骑在马上,身披甲胄,双手持刀,浑身煞气缭绕,脸上尚能瞧出惊魂未定。 她方才情急之下,人马合一,人借马势,愣是一刀生生劈开了晋王。 这一幕实在过于惊悚,一男一女一时都没回过神来。 隔了好一会,秋风掀起烟尘,白玉京狼狈地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向她,委屈得快哭了:“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陆九万放下心来,翻身下马,张开双臂接住了他,拍着他的背部安抚:“没事了,没事了,他死了。” 白公爷从来都没这么害怕过,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哼哼唧唧:“打完咱们赶紧回京!太可怕了!” 陆九万无言以对,你一个武将家的继承人,说这话丢脸不? 晋王一死,晋王护卫便没了坚持的理由,纷纷弃兵投降,朝廷大军很快便接管了太原城,重新向太原官吏和百姓宣读嘉善帝的旨意。 榆林卫等不及打扫战场,便自请前往大同救援。 九月初三夜,大同粮食耗尽,红衣军破釜沉舟,全体出城迎敌。哈森闻讯率族人奋起相救,三方决战于大同城外,红衣军死伤惨重,哈森战死。 烽火高燃,陆九万终于带着榆林卫抢在城破前携粮草赶到。 九月初四,大同城外响彻厮杀声,白家军与红衣军相隔六年后,再次合作。 三日后,卓力格图退兵,大同之危解。 陆九万望着个个带伤,却英姿飒爽的红衣军,早已死去的少年心再次复活,然而她到底记着“责任”二字,仅仅跟在场女将挨个拥抱了下,满足了自己的崇拜之心。 折回太原后,钟春雪告诉她,出京之后,她就把通明石给毁了,如今晋王府内的那块,是假的。 陆九万好奇晋王为何要盗通明石,便拿这个问题去问母亲。 钟春雪笑了下:“庄太妃想要用通明石影响帝心,但是晋王觉得自己手里兵力太少,纵使京师乱了,他远在边关,也很难得势,徒然为他人做嫁衣。倒不如先用通明石乱了边关,给自己添点保障。母子俩一个喜欢走捷径,一个喜欢伏线千里,谈崩了呗!” 陆正纲闻言疑惑:“可是晋王不是说不会祸害大燕?” “你听他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他年轻时,的确惦记着家国天下。”钟春雪淡淡道,“不过人是会变的。” 陆九万恍然,所以许鹤鸣的确是错信了晋王,让他给忽悠得受罪不说,命都没了。约莫临死前这书生还得觉得没办好差事,愧对晋王。 钟春雪不在意晋王的死活,她本就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子,晋王的所作所为早磨光了年少时那点好感。原本她瞧见晋王分成两半的尸身,啥反应都没有,结果陆正纲关切地一看她,人家立即作势欲晕,娇娇柔柔地嗔怪女儿:“呀,好吓人啊!” 偏陆正纲就吃这套,赶紧上前扶住她,轻声细语哄着她往营帐里走,又给她要了碗糖水压惊。 爹娘亲亲热热,陆九万心情复杂,转头问白玉京:“你何时上门提亲?我觉得这家里很快就没我待的地儿了。” 白玉京耳朵登时支楞了起来,尾巴恨不得翘到天上去:“很快!咱回去就走六礼!” 第245章 气吞万里如虎 晋王似乎受到了侮辱,闭了闭眼,再睁开一片赤红,他略有几分暴躁地吼道:“没有!孤听从主帅命令,坚守太原城,不放敌军入关,这也错了么?” “那你当年到底收没收到老护国公发出的求援信?”长刀纹丝不动,直直指着晋王。 晋王比他更愤怒:“白霆是三军主帅,他若有军令,孤是活腻歪了么,拒不救援?” “那送信的白吉呢?你敢说你没见过?!”陆正纲厉声质问,“用于调兵的勘合不见了,不在白吉手里,若非你收走了,那是去了哪里?” “孤怎么会知道?!”晋王怒火直冲脑门,“孤还想问你们呢,榆林既是形势危急,当时为何不点燃烽火?还要费劲巴拉地靠人力送信?孤是想要皇位,但孤绝不会背叛大燕!” 陆正纲哑然,他们被困城外,榆林的烽火台却没有点燃,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感到迷惑的事情。 趁着他走神,晋王护卫骤然发难,一部分护着晋王突围,一部分围攻陆正纲。 晋王还想带着钟春雪走,但随身藏着毒药的女子一把毒粉撒出,立即逼退了他。 晋王踉跄奔出,四下环视,见庄太妃的马车已然远去,他略略放下心来,在下属的托举下翻身上马,朝着另一方向奔逃。 现下街上乱成一团,朝廷大军与晋王护卫难分彼此,但毕竟数量差距过大,本依仗着地形游走的晋王护卫逐渐落入了下风。 晋王当机立断:“走迎晖门!” 如今朝廷大军该进来的多数已进来,最先反水的迎晖门反而空了下来。晋王奔至门下时,城楼上一名兵卒喊了声:“是晋王!拦住他!” 晋王身侧的王府护卫一箭射出,那人惊呼一声,倒栽了下来。 一行人风驰电掣驶过城门洞,向着关外奔逃。 军营选的地势比较高,白玉京本在辕门外等消息,天蒙蒙亮的时候,居高临下瞧见他们,他先是一愣,继而大吼:“弓弩呢?架起来,快架起来!敌人要跑!” 他不认识晋王,却认得王府护卫的衣服。 箭如雨下,疯狂射向那队人。 晋王先是勃然大怒,紧接着抬头瞧见了指挥弓箭手的白玉京。 那少年唇红齿白,身上衣着一瞧便是重要人物。 晋王心思一动,逃亡路上总要有个人质,算他倒霉! 一行人调转马头,齐齐冲上山坡。晋王一马当先,率先逼近了白玉京。 出风头出过了的白玉京傻眼了,嚎啕一声,转身就跑。可惜,两条腿的哪里快得过四条腿的,更何况白公爷向来四体不勤,是以两人的距离很快拉近,白玉京忙中出错,一脚踏空,整个人翻滚了出去,扑在黄土道上,好半天爬不起来。 他回身望着近在咫尺的马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下一瞬,势在必得的晋王蓦地一顿,而后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左右对半分开,“噗通”跌下马来。 鲜血涌出,晋王的马长嘶着从白玉京头顶飞跃过去,哒哒地奔向远方。 白玉京懵然坐在地上,僵硬着脖子,抬头望向了浑身浴血的陆九万。 女子骑在马上,身披甲胄,双手持刀,浑身煞气缭绕,脸上尚能瞧出惊魂未定。 她方才情急之下,人马合一,人借马势,愣是一刀生生劈开了晋王。 这一幕实在过于惊悚,一男一女一时都没回过神来。 隔了好一会,秋风掀起烟尘,白玉京狼狈地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向她,委屈得快哭了:“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陆九万放下心来,翻身下马,张开双臂接住了他,拍着他的背部安抚:“没事了,没事了,他死了。” 白公爷从来都没这么害怕过,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哼哼唧唧:“打完咱们赶紧回京!太可怕了!” 陆九万无言以对,你一个武将家的继承人,说这话丢脸不? 晋王一死,晋王护卫便没了坚持的理由,纷纷弃兵投降,朝廷大军很快便接管了太原城,重新向太原官吏和百姓宣读嘉善帝的旨意。 榆林卫等不及打扫战场,便自请前往大同救援。 九月初三夜,大同粮食耗尽,红衣军破釜沉舟,全体出城迎敌。哈森闻讯率族人奋起相救,三方决战于大同城外,红衣军死伤惨重,哈森战死。 烽火高燃,陆九万终于带着榆林卫抢在城破前携粮草赶到。 九月初四,大同城外响彻厮杀声,白家军与红衣军相隔六年后,再次合作。 三日后,卓力格图退兵,大同之危解。 陆九万望着个个带伤,却英姿飒爽的红衣军,早已死去的少年心再次复活,然而她到底记着“责任”二字,仅仅跟在场女将挨个拥抱了下,满足了自己的崇拜之心。 折回太原后,钟春雪告诉她,出京之后,她就把通明石给毁了,如今晋王府内的那块,是假的。 陆九万好奇晋王为何要盗通明石,便拿这个问题去问母亲。 钟春雪笑了下:“庄太妃想要用通明石影响帝心,但是晋王觉得自己手里兵力太少,纵使京师乱了,他远在边关,也很难得势,徒然为他人做嫁衣。倒不如先用通明石乱了边关,给自己添点保障。母子俩一个喜欢走捷径,一个喜欢伏线千里,谈崩了呗!” 陆正纲闻言疑惑:“可是晋王不是说不会祸害大燕?” “你听他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他年轻时,的确惦记着家国天下。”钟春雪淡淡道,“不过人是会变的。” 陆九万恍然,所以许鹤鸣的确是错信了晋王,让他给忽悠得受罪不说,命都没了。约莫临死前这书生还得觉得没办好差事,愧对晋王。 钟春雪不在意晋王的死活,她本就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子,晋王的所作所为早磨光了年少时那点好感。原本她瞧见晋王分成两半的尸身,啥反应都没有,结果陆正纲关切地一看她,人家立即作势欲晕,娇娇柔柔地嗔怪女儿:“呀,好吓人啊!” 偏陆正纲就吃这套,赶紧上前扶住她,轻声细语哄着她往营帐里走,又给她要了碗糖水压惊。 爹娘亲亲热热,陆九万心情复杂,转头问白玉京:“你何时上门提亲?我觉得这家里很快就没我待的地儿了。” 白玉京耳朵登时支楞了起来,尾巴恨不得翘到天上去:“很快!咱回去就走六礼!” 第246章 今人不见古时月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 几场秋雨过后,时间来到十月,西南一带进入了湿冷时节。 这日清晨,夜雨初霁,崎岖山路上走来一行风尘仆仆的人。 说实话,他们的衣着在大燕算是普通,但在与世隔绝的山区,却显得贵气逼人。 来到熟悉的地界,庄太妃总算长舒了口气,摘掉了遮掩面容的幂篱,仰望着古木参天的故地喃喃:“我都好多年没回来过了。那些废墟,应该长草了?” “沧海桑田,一轮又一轮。”武康伯顺着新近开出的小路往前走,笑道,“斗转星移,世间哪有不变的啊!走,看看这回能开出什么圣物。” 为了运送银矿、仆役和祭品,武康伯让人开辟了一条进出小路,不算平整,能走人,且隐蔽。 炼石族故地的废墟早已全部推平,上面起了房屋和祭台,乍看上去,已然跟百多年前区别不大了。然而走近了才能窥出,那些建筑与工具,带着浓郁的中原色彩,并非原汁原味的炼石族风情。 庄太妃失望地垂下眼,却清楚无法强求,只得忍了。 故地周围密林遮天,静得连鸟雀之声都淡了。 武康伯走了几步,忽而皱了皱眉,停住了脚步。他站在入口处打量着,房屋紧闭,空寂无人,但他就是敏锐察觉到了危险。 “怎么了?”庄太妃低声问。 “鸟雀不鸣,八成有埋伏。”武康伯冷静地示意,“往后退,慢慢退出去,动作轻一些。” 庄太妃眉宇间闪过一抹不耐与戾气,她深吸一口气,徐徐后撤。 然而,有人挡住了他们。 高处蓦地响起了号角声,混杂着战鼓声,令人闻之心惊肉跳。 周遭悉悉索索,身穿战裙的大燕军卒迅速向此处靠拢,带得半人高的荒草起起伏伏,波浪似的摇摆。无数人穿行而来,因脚步太过密集,竟有种下雨的错觉,转眼间他们已包围了炼石族故地,放眼望去,全是兵丁。 “老子就说,费力巴拉弄那么大个银台子,这帮人肯定舍不得跑!”唐惜福提着出鞘雁翎刀,歪戴着官帽,骂骂咧咧踏草而来,“瞧,守株待兔,就是管用!” 武康伯一行人登时慌了起来,想要朝反方向跑,然而那里同样被兵丁堵住了。 邵越泽容色若霜雪,冷冷清清站在那里,抬眼直直望向人群中间的庄太妃:“晋王身殁,太妃是要去何处?” 庄太妃胸膛起伏,环视着四周,挑眉笑问:“你们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她第一反应是出了叛徒。 然而邵越泽眉目不动,淡淡打碎了她的想法:“浙江,银矿。” 武康伯呼吸一滞,竟然那么巧,偏生就在这个要命的时期,浙江那边露了馅。 他自知今日难以善了,不甘心地望了眼已初具规模的银台,不得不暂时放弃了长生不老与身具奇术的诱惑,趁着包围圈尚未彻底合拢,骤然发难! 武康伯一手抓住庄太妃,整个人犹如一阵风,轻飘飘刮向缺口,而后他出掌如电拍开兵卒,一跃而起,试图冲下陡坡,跳进湍急的河里。 他其实险些就成功了。 可是早在他眼神变化的一刹那,唐惜福就弃了刀,一把抢过调试好的手弩,冲着他按下了扳机。 箭似流星,抢在武康伯落地前,正中他左腿! 缺口处的将领反应奇快,一把拉住了庄太妃,逼得武康伯为求速度,果断撒开了手。 唐惜福大喝:“双飞弩,放!” 双弩并行,同时发射,射程三四百步,准头极高。 箭矢如飞蝗,咻咻射入河中,来不及躲开的武康伯闷哼一声,失了力气。 不多时,水面上浮起猩红血水,被射成刺猬的人无力飘向远方。 “跟上去,救不活就补一刀。”唐惜福转头嘱咐下属,“尸体不好运就砍下头颅,这都是功绩,别浪费了!” 庄太妃呆呆望着飘红的河水,眼前浮现出黑妹落水的情景,再一走神,又仿佛回到了炼石族灭族的那一天。 同样是中原的兵攻进了山林,同样是斩草除根,同样是满眼血色。 如今还护在她身边的都是常年接受教导的死忠下属,他们从那将领手里抢回她,低声请示下一步计划。 下一步? 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下一步! 不,或许还能重来一次。 庄太妃转头望着已完成大半的祭台,命令:“送我上去!” 一行人不问原因,立即挥刀杀出一条血路。 邵越泽瞧出他们的打算,淡淡道:“放箭!他们不会降的。” 本来上前阻拦的军卒闻言立即散开,给弓弩手留出了最好的位置。 箭矢如暴雨,护卫一个个倒下,只有一人急中生智抓住了一名将领,将其挡在庄太妃身前,使得弓弩手投鼠忌器,避开了他们。 几人步步后退,登上了祭台,大军围拢,静静等着上峰指令。 唐惜福隐在人群里,瞄准庄太妃,抽冷子射了一箭。挟持着将领的护卫不得不分心去推庄太妃,那将领到底受过训练,立即矮身后踢,挣脱了开来。 一俟将领脱险,附近军卒立即持枪上前围攻敌人。 护卫一刀迫开军卒,猛然将庄太妃推上木质台阶。 庄太妃顾不得体面与仪态,提起裙裾,仓皇往上跑去。 快了,就快了,只要登上祭台,上天依然会垂怜她。 毕竟,她可是神女啊! 第246章 今人不见古时月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 几场秋雨过后,时间来到十月,西南一带进入了湿冷时节。 这日清晨,夜雨初霁,崎岖山路上走来一行风尘仆仆的人。 说实话,他们的衣着在大燕算是普通,但在与世隔绝的山区,却显得贵气逼人。 来到熟悉的地界,庄太妃总算长舒了口气,摘掉了遮掩面容的幂篱,仰望着古木参天的故地喃喃:“我都好多年没回来过了。那些废墟,应该长草了?” “沧海桑田,一轮又一轮。”武康伯顺着新近开出的小路往前走,笑道,“斗转星移,世间哪有不变的啊!走,看看这回能开出什么圣物。” 为了运送银矿、仆役和祭品,武康伯让人开辟了一条进出小路,不算平整,能走人,且隐蔽。 炼石族故地的废墟早已全部推平,上面起了房屋和祭台,乍看上去,已然跟百多年前区别不大了。然而走近了才能窥出,那些建筑与工具,带着浓郁的中原色彩,并非原汁原味的炼石族风情。 庄太妃失望地垂下眼,却清楚无法强求,只得忍了。 故地周围密林遮天,静得连鸟雀之声都淡了。 武康伯走了几步,忽而皱了皱眉,停住了脚步。他站在入口处打量着,房屋紧闭,空寂无人,但他就是敏锐察觉到了危险。 “怎么了?”庄太妃低声问。 “鸟雀不鸣,八成有埋伏。”武康伯冷静地示意,“往后退,慢慢退出去,动作轻一些。” 庄太妃眉宇间闪过一抹不耐与戾气,她深吸一口气,徐徐后撤。 然而,有人挡住了他们。 高处蓦地响起了号角声,混杂着战鼓声,令人闻之心惊肉跳。 周遭悉悉索索,身穿战裙的大燕军卒迅速向此处靠拢,带得半人高的荒草起起伏伏,波浪似的摇摆。无数人穿行而来,因脚步太过密集,竟有种下雨的错觉,转眼间他们已包围了炼石族故地,放眼望去,全是兵丁。 “老子就说,费力巴拉弄那么大个银台子,这帮人肯定舍不得跑!”唐惜福提着出鞘雁翎刀,歪戴着官帽,骂骂咧咧踏草而来,“瞧,守株待兔,就是管用!” 武康伯一行人登时慌了起来,想要朝反方向跑,然而那里同样被兵丁堵住了。 邵越泽容色若霜雪,冷冷清清站在那里,抬眼直直望向人群中间的庄太妃:“晋王身殁,太妃是要去何处?” 庄太妃胸膛起伏,环视着四周,挑眉笑问:“你们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她第一反应是出了叛徒。 然而邵越泽眉目不动,淡淡打碎了她的想法:“浙江,银矿。” 武康伯呼吸一滞,竟然那么巧,偏生就在这个要命的时期,浙江那边露了馅。 他自知今日难以善了,不甘心地望了眼已初具规模的银台,不得不暂时放弃了长生不老与身具奇术的诱惑,趁着包围圈尚未彻底合拢,骤然发难! 武康伯一手抓住庄太妃,整个人犹如一阵风,轻飘飘刮向缺口,而后他出掌如电拍开兵卒,一跃而起,试图冲下陡坡,跳进湍急的河里。 他其实险些就成功了。 可是早在他眼神变化的一刹那,唐惜福就弃了刀,一把抢过调试好的手弩,冲着他按下了扳机。 箭似流星,抢在武康伯落地前,正中他左腿! 缺口处的将领反应奇快,一把拉住了庄太妃,逼得武康伯为求速度,果断撒开了手。 唐惜福大喝:“双飞弩,放!” 双弩并行,同时发射,射程三四百步,准头极高。 箭矢如飞蝗,咻咻射入河中,来不及躲开的武康伯闷哼一声,失了力气。 不多时,水面上浮起猩红血水,被射成刺猬的人无力飘向远方。 “跟上去,救不活就补一刀。”唐惜福转头嘱咐下属,“尸体不好运就砍下头颅,这都是功绩,别浪费了!” 庄太妃呆呆望着飘红的河水,眼前浮现出黑妹落水的情景,再一走神,又仿佛回到了炼石族灭族的那一天。 同样是中原的兵攻进了山林,同样是斩草除根,同样是满眼血色。 如今还护在她身边的都是常年接受教导的死忠下属,他们从那将领手里抢回她,低声请示下一步计划。 下一步? 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下一步! 不,或许还能重来一次。 庄太妃转头望着已完成大半的祭台,命令:“送我上去!” 一行人不问原因,立即挥刀杀出一条血路。 邵越泽瞧出他们的打算,淡淡道:“放箭!他们不会降的。” 本来上前阻拦的军卒闻言立即散开,给弓弩手留出了最好的位置。 箭矢如暴雨,护卫一个个倒下,只有一人急中生智抓住了一名将领,将其挡在庄太妃身前,使得弓弩手投鼠忌器,避开了他们。 几人步步后退,登上了祭台,大军围拢,静静等着上峰指令。 唐惜福隐在人群里,瞄准庄太妃,抽冷子射了一箭。挟持着将领的护卫不得不分心去推庄太妃,那将领到底受过训练,立即矮身后踢,挣脱了开来。 一俟将领脱险,附近军卒立即持枪上前围攻敌人。 护卫一刀迫开军卒,猛然将庄太妃推上木质台阶。 庄太妃顾不得体面与仪态,提起裙裾,仓皇往上跑去。 快了,就快了,只要登上祭台,上天依然会垂怜她。 毕竟,她可是神女啊! 第247章 今月曾经照古人 庄太妃登顶,她站在亮闪闪的银台上回望下方,喘着粗气环顾曾经无数次入梦的家园。 邵越泽不疾不徐走出人群,跟着几名军卒踏上了木质台阶。 “你一个文官,做什么?”唐惜福脸色狂变,赶紧冲过来拉住他,警告,“你别小瞧她!我们头儿可说了,这老妖婆邪门得很!” 邵越泽轻轻挣开,淡淡道:“我想问她一些事情。”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就在这里问!”唐惜福怒道,“你死了,我们头儿能杀了我。” 此时此刻,劳碌命的唐副千户,认知还停留在陆九万对邵越泽有好感的阶段。 邵越泽没在意他话里奇奇怪怪的别扭处,无奈婉拒:“是关于家父的一些事情,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质。你放心,我带着人上去。” 人家把爹都抬出来了,唐惜福只得挠着秃脑壳让开了路。 邵越泽跟着军卒,一步步登上祭台,他眺望着远方重峦叠嶂的群山,眉宇间凝着冷意,语气平静地开口:“生于大山,死于大山,也算魂归故土,了无遗憾,对不对?” 庄太妃站在银台边缘,背对着他,冷笑道:“吾乃神女,岂能跟尔等凡人一样浅薄无知!” 邵越泽不理她那自负扭曲的想法,只是兀自问:“有人托我问,金陵苏家灭门,可与你有关?” 这个问题是陆九万让他问的,女千户只告诉他庄太妃顶替了苏玉娘的身份,以及庄太妃可以死而复生,让他万万小心。 当然,他自己亦想知晓答案。 “苏家?”庄太妃歪歪头,露出轻佻的疑惑,“苏玉娘的娘家么?”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森冷一笑,“他们知道的太多了。要怪,就怪张远琛那个看不开的,都那么多年了,因着苏家侍女的一句话,非要追究苏玉娘的死因,竟还去了苏家!” 庄太妃没想到张远琛连儿子都有了,居然还会去接济苏玉娘的侍女,并从她嘴里得知苏玉娘当年其实已经想通了,打算哭一场就去参加采选的事实。 邵越泽对庄太妃起了疑心。 庄太妃不知他查到了多少,亦不知他跟苏家说了什么,但她不能失去“苏玉娘”这个身份。 于是,武康伯给苏家人下了慢性毒药,让他们一个接一个消失了。 邵越泽点点头,神情波澜不惊:“白泽卫上任指挥使张远琛,锒铛入狱,身败名裂,是有罪,还是无辜?” 庄太妃意外地瞥他一眼,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低头算了下年纪,忽儿笑道:“你是张远琛的儿子,怎么,犯官之子,还能参加科举呀?” 邵越泽眉目不动,直直盯着她。 庄太妃笑吟吟地讽刺:“你与你爹一样,永远分不清轻重缓急,永远都放不下故人旧事。小家伙,不管你是怎么取得的科举资格,可你如今这一铲子下去,犯官之子的身份可便暴露了,帮你遮掩的人,也得受罚!人哪,还是糊涂点好!” 邵越泽抬眼看她一眼,难得解释:“我已改姓,户籍落在继父家中。” 庄太妃沉了脸,低声骂了声,似乎对邵越泽的母亲甚瞧不上。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隔了一会儿,庄太妃才带着恶意笑道:“怎么,当儿子的想给亲爹翻案?你翻不了。”她转过身来,笑意扩大,“你可知他所犯何罪?榆林之战前,我告诉他,太原有被攻破的危险。他为了安抚我,将大燕与卓力格图的兵力部署告知了我。” 邵越泽攸然攥紧了拳头,声音有些喑哑:“所以榆林之战……” 庄太妃歪了歪头,笑得天真无邪:“平凉侯痛恨白霆背叛勋贵,不想让他回京;而我,想让我儿子当皇帝,恢复炼石族的荣光,我们一拍即合。其实我们也没做什么,我把白霆的部署透露给了卓力格图,而看守榆林烽火台的人是平凉侯的人。不过这里头出了桩意外。” 她笑意微深,“平凉侯的好孙子,视他大闹武举为耻辱,偷偷参了军,当时就跟在白霆身边。所以,啊哈哈哈哈——” 邵越泽摇摇欲倒,曾经的坚持在这一刻分崩离析,他只觉天都塌了。 他是那么信任生父,以为是小人构陷,是上位之人在掩盖真相,是生父卷进了朝争,所以生父才会落得个锒铛入狱,服毒自尽的下场。 他这么多年来拼命读书,熟读各类律令条文和侦缉书籍,就是想为生父洗雪冤屈,让他留一个清清白白的身后名。 可如今,真相却是,生父非但不无辜,反而犯了无数桩罪。 替换采选女子,为宫妃遮掩人命案,对皇帝不忠,泄露军情……这桩桩件件,都足以让他万死莫赎! 邵越泽有些晕眩,模模糊糊听见庄太妃轻笑:“你知道么,你爹最爱的那个人,是我呀!幸好你母亲改嫁了,不然,早晚有一天,她会发现枕边人根本不爱她。” 庄太妃身子猛然后仰,轻飘飘坠下了银台。 她身在半空,冲着邵越泽比了个口型——一个都别想逃! 在花瑶心中,纵使中原千好万好,纵使宫妃贵气逼人,可她就是不能随心所欲。 她一生中最舒心,最尊崇的日子,始终是做炼石族神女的时候。 她想要复仇,想要夺了大燕江山,想要将炼石族捧上神坛,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黑妹就是个小偷和奴隶! 裙裾招展,裹着人坠落深坑,溅起几尺高的鲜血,人瞬间没了动静。 邵越泽冷静下来,慢慢走到银台边缘,俯视着深坑,淡淡吩咐:“先浇桐油把尸首烧成骨灰,而后把石灰倒下去。” 天又阴了,苍穹压得极低极低,仿佛抬手就能触摸到浓云。 烈火过后,提前准备好的石灰扬着烟尘,一袋袋落入深坑,很快便盖住了一切痕迹。 雨水下来了,噼里啪啦,越来越大。 深坑里的石灰放出了热气,烟雾蒸腾,层层包裹住了焦骨。 雨水与热气混合,整个故地都变得雾气蒙蒙,看不分明。 山林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待云销雨霁,深坑里的石灰已然裹着骨灰凝结成块,再瞧不出原先里面有什么了。 军卒敲碎石灰,将它们分批投进各处悬崖和激流,让它们永无可相会之日。 祭台轰然倒塌,军卒将银台就地融了,打算带回中原交差。 至于那些作为祭品的可怜人,将会先入养济院,待养好身子后,再另行安排。 大燕军队功成身退,邵越泽冷眼望着唐惜福指挥人在附近贴了许多黄纸符文,既不赞同,也不阻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只要不影响别人,与他无关。 他仰头望着天上霓虹,短促地笑了下,低声喃喃:“骗子!” 张远琛你个骗子,骗了家人半辈子。 邵越泽倏地觉得,自己前半生就是场笑话,一切的坚持不过是一场荒唐。他冷静地审视自己,突然明悟,他并没有世人所说的那样公正廉明,他做这个御史,仅是出于私心。 山风呼啸,吹乱了他的发髻,他孤零零站在山坡边缘,似一尊冰雪铸成的人像,不沾半点红尘气。 第247章 今月曾经照古人 庄太妃登顶,她站在亮闪闪的银台上回望下方,喘着粗气环顾曾经无数次入梦的家园。 邵越泽不疾不徐走出人群,跟着几名军卒踏上了木质台阶。 “你一个文官,做什么?”唐惜福脸色狂变,赶紧冲过来拉住他,警告,“你别小瞧她!我们头儿可说了,这老妖婆邪门得很!” 邵越泽轻轻挣开,淡淡道:“我想问她一些事情。”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就在这里问!”唐惜福怒道,“你死了,我们头儿能杀了我。” 此时此刻,劳碌命的唐副千户,认知还停留在陆九万对邵越泽有好感的阶段。 邵越泽没在意他话里奇奇怪怪的别扭处,无奈婉拒:“是关于家父的一些事情,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质。你放心,我带着人上去。” 人家把爹都抬出来了,唐惜福只得挠着秃脑壳让开了路。 邵越泽跟着军卒,一步步登上祭台,他眺望着远方重峦叠嶂的群山,眉宇间凝着冷意,语气平静地开口:“生于大山,死于大山,也算魂归故土,了无遗憾,对不对?” 庄太妃站在银台边缘,背对着他,冷笑道:“吾乃神女,岂能跟尔等凡人一样浅薄无知!” 邵越泽不理她那自负扭曲的想法,只是兀自问:“有人托我问,金陵苏家灭门,可与你有关?” 这个问题是陆九万让他问的,女千户只告诉他庄太妃顶替了苏玉娘的身份,以及庄太妃可以死而复生,让他万万小心。 当然,他自己亦想知晓答案。 “苏家?”庄太妃歪歪头,露出轻佻的疑惑,“苏玉娘的娘家么?”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森冷一笑,“他们知道的太多了。要怪,就怪张远琛那个看不开的,都那么多年了,因着苏家侍女的一句话,非要追究苏玉娘的死因,竟还去了苏家!” 庄太妃没想到张远琛连儿子都有了,居然还会去接济苏玉娘的侍女,并从她嘴里得知苏玉娘当年其实已经想通了,打算哭一场就去参加采选的事实。 邵越泽对庄太妃起了疑心。 庄太妃不知他查到了多少,亦不知他跟苏家说了什么,但她不能失去“苏玉娘”这个身份。 于是,武康伯给苏家人下了慢性毒药,让他们一个接一个消失了。 邵越泽点点头,神情波澜不惊:“白泽卫上任指挥使张远琛,锒铛入狱,身败名裂,是有罪,还是无辜?” 庄太妃意外地瞥他一眼,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低头算了下年纪,忽儿笑道:“你是张远琛的儿子,怎么,犯官之子,还能参加科举呀?” 邵越泽眉目不动,直直盯着她。 庄太妃笑吟吟地讽刺:“你与你爹一样,永远分不清轻重缓急,永远都放不下故人旧事。小家伙,不管你是怎么取得的科举资格,可你如今这一铲子下去,犯官之子的身份可便暴露了,帮你遮掩的人,也得受罚!人哪,还是糊涂点好!” 邵越泽抬眼看她一眼,难得解释:“我已改姓,户籍落在继父家中。” 庄太妃沉了脸,低声骂了声,似乎对邵越泽的母亲甚瞧不上。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隔了一会儿,庄太妃才带着恶意笑道:“怎么,当儿子的想给亲爹翻案?你翻不了。”她转过身来,笑意扩大,“你可知他所犯何罪?榆林之战前,我告诉他,太原有被攻破的危险。他为了安抚我,将大燕与卓力格图的兵力部署告知了我。” 邵越泽攸然攥紧了拳头,声音有些喑哑:“所以榆林之战……” 庄太妃歪了歪头,笑得天真无邪:“平凉侯痛恨白霆背叛勋贵,不想让他回京;而我,想让我儿子当皇帝,恢复炼石族的荣光,我们一拍即合。其实我们也没做什么,我把白霆的部署透露给了卓力格图,而看守榆林烽火台的人是平凉侯的人。不过这里头出了桩意外。” 她笑意微深,“平凉侯的好孙子,视他大闹武举为耻辱,偷偷参了军,当时就跟在白霆身边。所以,啊哈哈哈哈——” 邵越泽摇摇欲倒,曾经的坚持在这一刻分崩离析,他只觉天都塌了。 他是那么信任生父,以为是小人构陷,是上位之人在掩盖真相,是生父卷进了朝争,所以生父才会落得个锒铛入狱,服毒自尽的下场。 他这么多年来拼命读书,熟读各类律令条文和侦缉书籍,就是想为生父洗雪冤屈,让他留一个清清白白的身后名。 可如今,真相却是,生父非但不无辜,反而犯了无数桩罪。 替换采选女子,为宫妃遮掩人命案,对皇帝不忠,泄露军情……这桩桩件件,都足以让他万死莫赎! 邵越泽有些晕眩,模模糊糊听见庄太妃轻笑:“你知道么,你爹最爱的那个人,是我呀!幸好你母亲改嫁了,不然,早晚有一天,她会发现枕边人根本不爱她。” 庄太妃身子猛然后仰,轻飘飘坠下了银台。 她身在半空,冲着邵越泽比了个口型——一个都别想逃! 在花瑶心中,纵使中原千好万好,纵使宫妃贵气逼人,可她就是不能随心所欲。 她一生中最舒心,最尊崇的日子,始终是做炼石族神女的时候。 她想要复仇,想要夺了大燕江山,想要将炼石族捧上神坛,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黑妹就是个小偷和奴隶! 裙裾招展,裹着人坠落深坑,溅起几尺高的鲜血,人瞬间没了动静。 邵越泽冷静下来,慢慢走到银台边缘,俯视着深坑,淡淡吩咐:“先浇桐油把尸首烧成骨灰,而后把石灰倒下去。” 天又阴了,苍穹压得极低极低,仿佛抬手就能触摸到浓云。 烈火过后,提前准备好的石灰扬着烟尘,一袋袋落入深坑,很快便盖住了一切痕迹。 雨水下来了,噼里啪啦,越来越大。 深坑里的石灰放出了热气,烟雾蒸腾,层层包裹住了焦骨。 雨水与热气混合,整个故地都变得雾气蒙蒙,看不分明。 山林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待云销雨霁,深坑里的石灰已然裹着骨灰凝结成块,再瞧不出原先里面有什么了。 军卒敲碎石灰,将它们分批投进各处悬崖和激流,让它们永无可相会之日。 祭台轰然倒塌,军卒将银台就地融了,打算带回中原交差。 至于那些作为祭品的可怜人,将会先入养济院,待养好身子后,再另行安排。 大燕军队功成身退,邵越泽冷眼望着唐惜福指挥人在附近贴了许多黄纸符文,既不赞同,也不阻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只要不影响别人,与他无关。 他仰头望着天上霓虹,短促地笑了下,低声喃喃:“骗子!” 张远琛你个骗子,骗了家人半辈子。 邵越泽倏地觉得,自己前半生就是场笑话,一切的坚持不过是一场荒唐。他冷静地审视自己,突然明悟,他并没有世人所说的那样公正廉明,他做这个御史,仅是出于私心。 山风呼啸,吹乱了他的发髻,他孤零零站在山坡边缘,似一尊冰雪铸成的人像,不沾半点红尘气。 第248章 鸡飞狗跳 “陆九万!你给老娘滚过来!” 进入十月后,京师迅速冷了下来,家家户户陆续开始捣寒衣,和着呼啸的北风有种冷飕飕的感觉。 这日难得阳光好没起风,快午饭的时候,陆家院子里猝然响起一声怒吼,紧接着就是陆九万上蹿下跳,抱头鼠窜的动静。 这几日街坊四邻已然接受了钟春雪死而复生的奇事,并迅速适应了从前的娇弱美人儿时不时河东狮吼。 正钻厨房偷吃麻辣兔的陆九万,二话不说,就要翻墙走人。 “你走,你有本事走了别回家!”钟春雪拿擀面杖指着她,气得眼眶通红,“你你你,你看看你有点女孩子样儿么!” 本在厨房乐呵呵瞧热闹的陆正纲可受不了女人眼泪,忙不迭举着大勺冲出去,给闺女使眼色:“下来!听你娘的!” 陆九万无奈,提着兔腿跳下来,在亲娘虎视眈眈瞪视下洗了手脸,老老实实在院中杌子上坐了,任由她拾掇。 钟春雪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脑门,用手指从小瓷罐里挖了一坨面脂,在掌心对搓后,对着陆九万的脸一通揉,揉得她摇头晃脑,只觉得自个儿让草药和花香腌入味了。 钟春雪又把她的长发散开,一面用篦子给她抹桂花油,一面数落:“昨晚洗完头发,将干未干时,你就该抹的!瞧你糙的,姑娘家家的,头发光泽那么差,还脱发!” 陆九万无奈,辩解道:“娘,我们白泽卫动不动忙一宿,两三天仅睡几个时辰都是常事,这什么头发能扛得住?人家说由内及外是,我……” “那我给你熬的药,你还不好生喝!”钟春雪更气了,“你瞧瞧你,风吹日晒,都不知道保养。肌肤又黑又粗,显土知道不!” 陆九万生无可恋,瞥了眼亲爹。 老陆双手一摊,露出爱莫能助的神情。 赵长蒙良心发现,给得力下属放了整整一个月的假,让她好好跟家人团聚下。 这隐藏的意思是,钟春雪功过能相抵到什么程度,朝廷还在吵,万一需要流放,陆家人可能刚团圆就得分离,现在能在一起,就抓紧时间在一起聚聚。 最开始几天,三口人确实执手相看泪眼,对着家人的臭脚丫子都能夸出花来。然而天一过,钟春雪对父女俩凑活过日子的态度十分恼火,直接撕开大家闺秀的伪装,撸袖子把爷俩挨个教训了通。 对陆九万,主要是嫌她太糙,不注意保养;对陆正纲,则是嫌他家里账目一塌糊涂,连闺女想买房都不能支持下。 陆九万现在十分痛苦,期盼着老赵赶紧把她召回去干活。 正闹着,院门响了,白玉京指挥着下人抬来了大包小包。他自己则彬彬有礼地过来解释:“家里得了些新鲜羊肉和牛乳,小生特来送一些。另外,天寒烧地炕,家里买的炭有些多,就想着匀一匀。” 下人将乳饼、奶皮、奶窝、酥糕等吃食在堂屋桌上摆好,躬身退了下去。 钟春雪瞥了眼,似笑非笑。 陆家父女不爱吃甜,家里只有钟春雪偶尔食些精细点心,才多久啊,这臭小子就知道投其所好了。 白玉京有点怵丈母娘,总觉得她看人有种直透人心的犀利。 钟春雪打量着他,笑眯眯端茶送客:“公爷啊,男子二十才加冠,你还没成年?谈婚论嫁有点早。” “不早不早!”白玉京连忙道,“待六礼走完,小生就差不多了!” 白玉京是让一茬又一茬的变故搞怕了,恨不得立刻跟陆九万定下名分。 “可是我离家多年,还想跟九万多待两年呢!”钟春雪笑吟吟送他出门,扶着门框啧啧感慨,“公爷不妨趁此机会多想想,这会儿后悔还来得及。” “不后悔!绝不后悔!” “公爷还是仔细考虑考虑!”钟春雪不容置喙地关门,声音冷冽,“我的女儿,只会丧夫,不会伤心!” 白玉京望着砰然闭合的院门,傻眼了。 他琢磨了下对方的话,只觉浑身冒冷气,丈母娘的意思是,他若敢负了陆九万,就直接弄死他! 不是,你们家的人,都这么猛吗?! 钟春雪款款走回堂屋,瞧见她那糟心女儿已经把整只麻辣兔给啃光了,不由又是一阵头疼。 陆正纲端了饭菜进来,顶不住闺女求救的目光,讪讪道:“其实那孩子,挺,挺会照顾人的。配咱闺女,是咱闺女老牛吃嫩草……我错了!” 钟春雪横眉怒目,在他大腿上狠狠拧了一记,咬着牙低喝:“你比老娘可大了不止三岁!” 陆正纲怂唧唧跟陆九万排排坐,再不敢吭声。 钟春雪气得连连抚胸口,发过了火,才话锋一转:“这孩子,瞧着挺像个样,比九儿之前那几任好多了。”顿了顿,又瞪向丈夫,“你说你是怎么替闺女把的关,她年轻不懂事,你怎么也傻了唧让人忽悠!” 陆正纲小小声地辩解:“咱闺女自个儿就是搞侦缉监察的,我以为她眼神毒着呢!” 钟春雪翻了个白眼,感情上的事儿跟侦缉监察完全是两条线好! 教训完了父女俩,钟春雪才说起自己的意思:“齐大非偶,咱家跟护国公府相差太大,你要实在喜欢他,这亲不是不能结,不过得等个一年半载。你瞧瞧咱家让你爷俩败得,要啥没啥,这嫁妆怎么办?嫁进门去,不擎等着让人笑话!” “娘,我俩情投意合,不在意这个!” “你懂个屁!”钟春雪瞪她一眼,一锤定音,“钱的事儿,不用你们操心,我来搞。” 陆九万忍不住顶嘴:“一年半载,除非您能点石成金,不然再怎么折腾,咱家也赶不上护国公府的财力啊!” 钟春雪显然思索过这个问题:“不需要旗鼓相当,但总得能看得过去?啊,说起来以前我投的一些铺子,不知现在有没有办得好的,回头得去街上瞧瞧。” 陆九万是知道她擅长经营的,不由好奇:“您都投了什么铺子?” 时间过去太久,钟春雪想了想,才不确定地道:“我做的最大一桩生意,是嘉善初年跟人合伙开的一家酒楼,就在长安街上,叫……栖花楼!但愿没关门大吉!” “嘎嘣!” 陆九万太过用力,一口咬碎了兔子骨头,整个人都是呆滞的。 本千户这么多年了,想买房都得跟太子妃借钱,如今你告诉我,京师最有牌面的栖花楼,有一半是咱家的?! 第248章 鸡飞狗跳 “陆九万!你给老娘滚过来!” 进入十月后,京师迅速冷了下来,家家户户陆续开始捣寒衣,和着呼啸的北风有种冷飕飕的感觉。 这日难得阳光好没起风,快午饭的时候,陆家院子里猝然响起一声怒吼,紧接着就是陆九万上蹿下跳,抱头鼠窜的动静。 这几日街坊四邻已然接受了钟春雪死而复生的奇事,并迅速适应了从前的娇弱美人儿时不时河东狮吼。 正钻厨房偷吃麻辣兔的陆九万,二话不说,就要翻墙走人。 “你走,你有本事走了别回家!”钟春雪拿擀面杖指着她,气得眼眶通红,“你你你,你看看你有点女孩子样儿么!” 本在厨房乐呵呵瞧热闹的陆正纲可受不了女人眼泪,忙不迭举着大勺冲出去,给闺女使眼色:“下来!听你娘的!” 陆九万无奈,提着兔腿跳下来,在亲娘虎视眈眈瞪视下洗了手脸,老老实实在院中杌子上坐了,任由她拾掇。 钟春雪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脑门,用手指从小瓷罐里挖了一坨面脂,在掌心对搓后,对着陆九万的脸一通揉,揉得她摇头晃脑,只觉得自个儿让草药和花香腌入味了。 钟春雪又把她的长发散开,一面用篦子给她抹桂花油,一面数落:“昨晚洗完头发,将干未干时,你就该抹的!瞧你糙的,姑娘家家的,头发光泽那么差,还脱发!” 陆九万无奈,辩解道:“娘,我们白泽卫动不动忙一宿,两三天仅睡几个时辰都是常事,这什么头发能扛得住?人家说由内及外是,我……” “那我给你熬的药,你还不好生喝!”钟春雪更气了,“你瞧瞧你,风吹日晒,都不知道保养。肌肤又黑又粗,显土知道不!” 陆九万生无可恋,瞥了眼亲爹。 老陆双手一摊,露出爱莫能助的神情。 赵长蒙良心发现,给得力下属放了整整一个月的假,让她好好跟家人团聚下。 这隐藏的意思是,钟春雪功过能相抵到什么程度,朝廷还在吵,万一需要流放,陆家人可能刚团圆就得分离,现在能在一起,就抓紧时间在一起聚聚。 最开始几天,三口人确实执手相看泪眼,对着家人的臭脚丫子都能夸出花来。然而天一过,钟春雪对父女俩凑活过日子的态度十分恼火,直接撕开大家闺秀的伪装,撸袖子把爷俩挨个教训了通。 对陆九万,主要是嫌她太糙,不注意保养;对陆正纲,则是嫌他家里账目一塌糊涂,连闺女想买房都不能支持下。 陆九万现在十分痛苦,期盼着老赵赶紧把她召回去干活。 正闹着,院门响了,白玉京指挥着下人抬来了大包小包。他自己则彬彬有礼地过来解释:“家里得了些新鲜羊肉和牛乳,小生特来送一些。另外,天寒烧地炕,家里买的炭有些多,就想着匀一匀。” 下人将乳饼、奶皮、奶窝、酥糕等吃食在堂屋桌上摆好,躬身退了下去。 钟春雪瞥了眼,似笑非笑。 陆家父女不爱吃甜,家里只有钟春雪偶尔食些精细点心,才多久啊,这臭小子就知道投其所好了。 白玉京有点怵丈母娘,总觉得她看人有种直透人心的犀利。 钟春雪打量着他,笑眯眯端茶送客:“公爷啊,男子二十才加冠,你还没成年?谈婚论嫁有点早。” “不早不早!”白玉京连忙道,“待六礼走完,小生就差不多了!” 白玉京是让一茬又一茬的变故搞怕了,恨不得立刻跟陆九万定下名分。 “可是我离家多年,还想跟九万多待两年呢!”钟春雪笑吟吟送他出门,扶着门框啧啧感慨,“公爷不妨趁此机会多想想,这会儿后悔还来得及。” “不后悔!绝不后悔!” “公爷还是仔细考虑考虑!”钟春雪不容置喙地关门,声音冷冽,“我的女儿,只会丧夫,不会伤心!” 白玉京望着砰然闭合的院门,傻眼了。 他琢磨了下对方的话,只觉浑身冒冷气,丈母娘的意思是,他若敢负了陆九万,就直接弄死他! 不是,你们家的人,都这么猛吗?! 钟春雪款款走回堂屋,瞧见她那糟心女儿已经把整只麻辣兔给啃光了,不由又是一阵头疼。 陆正纲端了饭菜进来,顶不住闺女求救的目光,讪讪道:“其实那孩子,挺,挺会照顾人的。配咱闺女,是咱闺女老牛吃嫩草……我错了!” 钟春雪横眉怒目,在他大腿上狠狠拧了一记,咬着牙低喝:“你比老娘可大了不止三岁!” 陆正纲怂唧唧跟陆九万排排坐,再不敢吭声。 钟春雪气得连连抚胸口,发过了火,才话锋一转:“这孩子,瞧着挺像个样,比九儿之前那几任好多了。”顿了顿,又瞪向丈夫,“你说你是怎么替闺女把的关,她年轻不懂事,你怎么也傻了唧让人忽悠!” 陆正纲小小声地辩解:“咱闺女自个儿就是搞侦缉监察的,我以为她眼神毒着呢!” 钟春雪翻了个白眼,感情上的事儿跟侦缉监察完全是两条线好! 教训完了父女俩,钟春雪才说起自己的意思:“齐大非偶,咱家跟护国公府相差太大,你要实在喜欢他,这亲不是不能结,不过得等个一年半载。你瞧瞧咱家让你爷俩败得,要啥没啥,这嫁妆怎么办?嫁进门去,不擎等着让人笑话!” “娘,我俩情投意合,不在意这个!” “你懂个屁!”钟春雪瞪她一眼,一锤定音,“钱的事儿,不用你们操心,我来搞。” 陆九万忍不住顶嘴:“一年半载,除非您能点石成金,不然再怎么折腾,咱家也赶不上护国公府的财力啊!” 钟春雪显然思索过这个问题:“不需要旗鼓相当,但总得能看得过去?啊,说起来以前我投的一些铺子,不知现在有没有办得好的,回头得去街上瞧瞧。” 陆九万是知道她擅长经营的,不由好奇:“您都投了什么铺子?” 时间过去太久,钟春雪想了想,才不确定地道:“我做的最大一桩生意,是嘉善初年跟人合伙开的一家酒楼,就在长安街上,叫……栖花楼!但愿没关门大吉!” “嘎嘣!” 陆九万太过用力,一口咬碎了兔子骨头,整个人都是呆滞的。 本千户这么多年了,想买房都得跟太子妃借钱,如今你告诉我,京师最有牌面的栖花楼,有一半是咱家的?! 第249章 所谓美男 陆九万一夜暴富,乐得午饭多吃了一碗饭,成功把自己吃撑了,气得钟春雪一边数落她,一边亲自下厨去煮陈皮菊花山楂熟水。 陆九万与同样犹自不敢相信的老陆对视一眼,小声问他:“你知道咱家那么有钱么?” 老陆咽了口口水,压低了声音:“我觉得你那院子可以选大点,宽敞气派,出门子的时候好看!” 陆九万深以为然,趁着亲娘在厨房,她叮嘱老陆:“我去跟陶然提个醒,免得他真个为了给我撑面子,偷偷把嫁妆往咱家运。” 老陆摆摆手,示意她赶紧滚蛋,省得气他失而复得的媳妇儿。 陆九万偷溜出了院门,走了没两条街,就遇到了在古玩铺子砸钱的白公爷。 没错,如今不用养着哈森的族人,白玉京手头阔绰,可以真买,而不是做样子了。 陆九万大步走过去,熟练地拧着耳朵把他拎出来,小声训斥:“这片儿赝品多,有钱也不是这么败!” 白玉京双眼亮晶晶地乐呵,屁颠屁颠追着她跑:“云青头上好香啊,是抹了桂花油么?” “对!”陆九万正要跟他说婚事,背后突然响起了马蹄嘚嘚声,她往路边推了推白玉京,却发现马蹄声在她身侧停了。 两人转头望去,但见红衣猎猎的薛谅端坐马上,神情倨傲高冷。 姑娘斜睨着白玉京冷笑:“陆千户,我本以为您是位难得的奇女子,想不到亦不能免俗。此等不尊重女子的男人,你要他作甚?!” 她掌中马鞭直指畏畏缩缩的白玉京,尾音堪称严厉。 白玉京起先因着之前的误会心虚,怂了唧缩在陆九万身后,然而听到最后一句,登时不干了。他忍不住冒头,插着腰嘚瑟:“你说要我作甚?凭我脸好看,我媳妇儿要我有啥不对么?” 陆九万扶额,此人最近脸皮厚度更上层楼,实在让她无言以对。 薛谅让他那理直气壮以色侍人的说辞给惊住了,好半天没有言语。 陆九万可不敢让他俩在路上吵起来,连忙一手一个,扯着他俩就近进了茶楼。 三人开了阁子,陆九万压着白玉京给薛谅端茶赔罪,将两人的误会推给了莫须有的传言,勉强算是掀过了这页。 不过薛白二人是真合不来。坐下没两刻钟,薛谅跟陆九万一见如故,就要拉着她找地儿义结金兰,还要给她介绍薛家的文武俊才,直接把好不容易跟媳妇儿见面的白玉京气炸了。 陆九万像给小孩子拉架的先生似的,劝了这个劝那个,直到薛谅去阁子外透气才算清闲下来。 他们这处阁子在二楼,有前后门,推开后门就是临街的栏杆,茶客闲来无处可以凭栏观景。 薛谅趴在栏杆上,好半晌没动静,陆九万连忙趁此机会教训白玉京,要他心胸开阔点,不要在小事上斤斤计较。 白玉京有些怒:“你别单说我呀,她明知道咱俩的关系,还要给你介绍薛家子弟,安的什么心!” “她就说说,我也没见,你怎么还当真了!” 话音刚落,两人就听薛谅一声惊呼:“呀,好俊俏的小伙子!陆姐姐你快来看啊!” 白玉京一把按住她,警惕瞬间拉满:“不许去!” 陆九万无奈,正想找理由推掉,薛谅再次惊呼:“哎呀呀,这简直是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简直太漂亮了!” 陆九万心中摇摆了下,艰难遏制住看美男子的冲动。 然而薛谅又一次出声描绘美男的气质:“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陆九万再也按捺不住,一把甩开白玉京,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栏杆边上:“哪呢?哪呢?” 白玉京鼻孔里喷出两股气,雄赳赳气昂昂奔过去,怒声呵斥:“薛谅你跟我有仇是?我……我他娘的!” 二女趴在栏杆上,偏头望着他,笑意盈盈。 茶楼对面的屋顶上,一只雪白狮子猫迈着优雅步子,慢慢腾腾溜达着,仿似在巡视封地。 白玉京深吸一口气,十分确定薛谅就是故意的! 薛谅出够了气,总算大发慈悲放小情侣私会,志得意满地走了,临走还与陆九万约了时间玩耍。 碍眼之人离开了,白玉京心神俱疲地瘫在椅子上,叹息:“媳妇儿,为何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你?不是应该……嗯,就,二女争一男这样?” 陆九万翻了个白眼:“你们男的把女子圈在后宅,搁那养蛊,还高高在上鄙视女子小家子气,多讲理啊!凭什么我们非得窝里斗?” 白玉京站在女子的立场想了想,恍然大悟:“是这个理!怪不得岳父老撺掇你养面首!” 顿了顿,他紧张兮兮凑过去问,“你没这个打算?我色衰不会爱弛?” 陆九万一把推开他的脑袋,岔开了话题:“说起来,你最近跟狗剩联系了没?” 白玉京怏怏不乐地缩回去,没精打采地道:“有什么好联系的,事情都解决了。再说,我跟他,嗐,这儿子就不是那种能说会道的,见了我还端着个破架子,不让说,一说就走!” 呵呵,你可别瞎教了! 陆九万就喜欢清冷高洁的美男子,实在见不得他糟蹋儿子那身好气质,赶忙道:“合不来就合不来,没大事咱就不联系了!” 白玉京自认为是媳妇儿心疼自己,开开心心应了,又说起了最近研究炼石族圣物的成果:“岳母说许鹤鸣手里的那块紫色晶石,其实是从通明石上切割下来的,且是颜色最深的一块。我翻了武康伯家里的藏书,又查了钦天监的记录,就觉得,世间应当没几块这种陨石,能用的大约让炼石族搜罗得差不多了。” “那炼石族的这个族祭,真有效果么?” “怎么说呢,我感觉,这就是个增加神秘色彩的仪式。”白玉京嗤之以鼻,“古代也有用人血醒刀的,确实有用,但未必只有人血才管用啊!大概是人血里有什么东西起了作用。同样的道理,唤醒圣物,跟上天和仪式无关,要是能知道是什么东西有效,没准儿换成猪血狗血鸡血也成啊!” 陆九万认为他的解释说得通,不过这样一来,就意味着炼石族无数岁月里用于族祭的女子,全都是枉送了性命。 以所谓的一族荣辱,去压迫最底层的生灵,而最终得益的仅是区区一小撮人,这种做法实在令人不齿。有时候大局为上,只是某些人满足私欲的借口罢了! 第249章 所谓美男 陆九万一夜暴富,乐得午饭多吃了一碗饭,成功把自己吃撑了,气得钟春雪一边数落她,一边亲自下厨去煮陈皮菊花山楂熟水。 陆九万与同样犹自不敢相信的老陆对视一眼,小声问他:“你知道咱家那么有钱么?” 老陆咽了口口水,压低了声音:“我觉得你那院子可以选大点,宽敞气派,出门子的时候好看!” 陆九万深以为然,趁着亲娘在厨房,她叮嘱老陆:“我去跟陶然提个醒,免得他真个为了给我撑面子,偷偷把嫁妆往咱家运。” 老陆摆摆手,示意她赶紧滚蛋,省得气他失而复得的媳妇儿。 陆九万偷溜出了院门,走了没两条街,就遇到了在古玩铺子砸钱的白公爷。 没错,如今不用养着哈森的族人,白玉京手头阔绰,可以真买,而不是做样子了。 陆九万大步走过去,熟练地拧着耳朵把他拎出来,小声训斥:“这片儿赝品多,有钱也不是这么败!” 白玉京双眼亮晶晶地乐呵,屁颠屁颠追着她跑:“云青头上好香啊,是抹了桂花油么?” “对!”陆九万正要跟他说婚事,背后突然响起了马蹄嘚嘚声,她往路边推了推白玉京,却发现马蹄声在她身侧停了。 两人转头望去,但见红衣猎猎的薛谅端坐马上,神情倨傲高冷。 姑娘斜睨着白玉京冷笑:“陆千户,我本以为您是位难得的奇女子,想不到亦不能免俗。此等不尊重女子的男人,你要他作甚?!” 她掌中马鞭直指畏畏缩缩的白玉京,尾音堪称严厉。 白玉京起先因着之前的误会心虚,怂了唧缩在陆九万身后,然而听到最后一句,登时不干了。他忍不住冒头,插着腰嘚瑟:“你说要我作甚?凭我脸好看,我媳妇儿要我有啥不对么?” 陆九万扶额,此人最近脸皮厚度更上层楼,实在让她无言以对。 薛谅让他那理直气壮以色侍人的说辞给惊住了,好半天没有言语。 陆九万可不敢让他俩在路上吵起来,连忙一手一个,扯着他俩就近进了茶楼。 三人开了阁子,陆九万压着白玉京给薛谅端茶赔罪,将两人的误会推给了莫须有的传言,勉强算是掀过了这页。 不过薛白二人是真合不来。坐下没两刻钟,薛谅跟陆九万一见如故,就要拉着她找地儿义结金兰,还要给她介绍薛家的文武俊才,直接把好不容易跟媳妇儿见面的白玉京气炸了。 陆九万像给小孩子拉架的先生似的,劝了这个劝那个,直到薛谅去阁子外透气才算清闲下来。 他们这处阁子在二楼,有前后门,推开后门就是临街的栏杆,茶客闲来无处可以凭栏观景。 薛谅趴在栏杆上,好半晌没动静,陆九万连忙趁此机会教训白玉京,要他心胸开阔点,不要在小事上斤斤计较。 白玉京有些怒:“你别单说我呀,她明知道咱俩的关系,还要给你介绍薛家子弟,安的什么心!” “她就说说,我也没见,你怎么还当真了!” 话音刚落,两人就听薛谅一声惊呼:“呀,好俊俏的小伙子!陆姐姐你快来看啊!” 白玉京一把按住她,警惕瞬间拉满:“不许去!” 陆九万无奈,正想找理由推掉,薛谅再次惊呼:“哎呀呀,这简直是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简直太漂亮了!” 陆九万心中摇摆了下,艰难遏制住看美男子的冲动。 然而薛谅又一次出声描绘美男的气质:“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陆九万再也按捺不住,一把甩开白玉京,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栏杆边上:“哪呢?哪呢?” 白玉京鼻孔里喷出两股气,雄赳赳气昂昂奔过去,怒声呵斥:“薛谅你跟我有仇是?我……我他娘的!” 二女趴在栏杆上,偏头望着他,笑意盈盈。 茶楼对面的屋顶上,一只雪白狮子猫迈着优雅步子,慢慢腾腾溜达着,仿似在巡视封地。 白玉京深吸一口气,十分确定薛谅就是故意的! 薛谅出够了气,总算大发慈悲放小情侣私会,志得意满地走了,临走还与陆九万约了时间玩耍。 碍眼之人离开了,白玉京心神俱疲地瘫在椅子上,叹息:“媳妇儿,为何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你?不是应该……嗯,就,二女争一男这样?” 陆九万翻了个白眼:“你们男的把女子圈在后宅,搁那养蛊,还高高在上鄙视女子小家子气,多讲理啊!凭什么我们非得窝里斗?” 白玉京站在女子的立场想了想,恍然大悟:“是这个理!怪不得岳父老撺掇你养面首!” 顿了顿,他紧张兮兮凑过去问,“你没这个打算?我色衰不会爱弛?” 陆九万一把推开他的脑袋,岔开了话题:“说起来,你最近跟狗剩联系了没?” 白玉京怏怏不乐地缩回去,没精打采地道:“有什么好联系的,事情都解决了。再说,我跟他,嗐,这儿子就不是那种能说会道的,见了我还端着个破架子,不让说,一说就走!” 呵呵,你可别瞎教了! 陆九万就喜欢清冷高洁的美男子,实在见不得他糟蹋儿子那身好气质,赶忙道:“合不来就合不来,没大事咱就不联系了!” 白玉京自认为是媳妇儿心疼自己,开开心心应了,又说起了最近研究炼石族圣物的成果:“岳母说许鹤鸣手里的那块紫色晶石,其实是从通明石上切割下来的,且是颜色最深的一块。我翻了武康伯家里的藏书,又查了钦天监的记录,就觉得,世间应当没几块这种陨石,能用的大约让炼石族搜罗得差不多了。” “那炼石族的这个族祭,真有效果么?” “怎么说呢,我感觉,这就是个增加神秘色彩的仪式。”白玉京嗤之以鼻,“古代也有用人血醒刀的,确实有用,但未必只有人血才管用啊!大概是人血里有什么东西起了作用。同样的道理,唤醒圣物,跟上天和仪式无关,要是能知道是什么东西有效,没准儿换成猪血狗血鸡血也成啊!” 陆九万认为他的解释说得通,不过这样一来,就意味着炼石族无数岁月里用于族祭的女子,全都是枉送了性命。 以所谓的一族荣辱,去压迫最底层的生灵,而最终得益的仅是区区一小撮人,这种做法实在令人不齿。有时候大局为上,只是某些人满足私欲的借口罢了! 第250章 最后一块拼 两人就着炼石族的事情聊了会儿,正要换地儿找乐子,便让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安排——白吉一家返京了。 倒不是他们一家死皮赖脸要回来,而是白吉回乡后愤懑郁郁,某天夜里喝多了酒,秃噜出了件性质恶劣的事儿。 负责押送三人的家丁群情激奋,当时就要揍人,最后几人一商量,连夜又把人押回了京。 “你们做什么!我好歹是公爷的堂兄,是主子!你们这是以下犯上!” 白玉京刚进家门,就听见白吉在气急败坏地咆哮,中间夹杂着胖厨拍菜刀的声音,隔了会儿,似乎胖厨动了真火,那边终于消停了下去。 白玉京匆匆跟陆九万解释:“谢厨以前跟着我爹上过战场,后来负了伤,才退下来做厨子。” 白老夫人命人清空了花厅,着家丁把守住月洞门,一俟白玉京进来,立即封锁住了院子。 白吉一家三口站在院中,白文聪难得没闹腾,而是扑在郝氏怀里,跟只小鸡仔似的瑟瑟发抖。 见白玉京回来,白吉慌忙上前:“公爷,咱俩从小的交情,又是同族兄弟,你说这事儿闹的,府里的家丁太不像话了!” 白玉京在路上只听谢扬提了几句,现在还没捋清情况,闻言劈头就问:“你当年到底进没进太原?” 白吉神情一滞,仿佛受到了侮辱,大声嚷嚷:“京哥儿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我当年连腿都摔断了,这能有假吗?” “那你把勘合给谁了,进的太原哪个门,又是从哪个门出的?”白玉京咄咄逼人,“说清楚,我就信你。” 白吉恼火地拍打拐杖:“我要是能记得住,能不说么?当初我摔到了脑子,很多事儿都记得颠三倒四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给他灌酒!”白玉京勃然大怒,“不是说酒后吐真言么?之前喝醉了酒能说,现在也能说!” 谢胖厨拍刀叫绝,身体力行冲向了酒窖。 白吉面色狂变,嗓音微微发紧:“醉酒之人说的话,怎么能当真!你这是私刑讯问,就算上了公堂,官府也不会认的!” 一直旁听的陆九万排众而出,“啪”的一声把腰间雁翎刀拍在了石桌上,冷然注视着他:“本官陆九万,现为白泽卫千户,有没有资格审你?” 白吉双肩微颤,愕然望向身姿挺拔的女子,嘴巴张张合合,却说不出反对之语。 谢胖厨去得快来得也快,不多时就抱着两坛酒奔了回来,气喘吁吁地喊道:“酒来了,现在灌么?” 白吉踉跄倒退半步,神情满是惊恐抗拒。 陆九万冷冷逼视着他:“你是打算在这里说,还是跟我去白泽卫大牢?” 白吉冷汗涔涔而落,犹自辩解:“你们不能冤枉好人,你们没有任何证据!” “啪——噼里啪啦!” “证据?”陆九万顺手抄起酒坛,直接砸在了一家三口脚边,漫不经心地道,“抓你一个小喽啰,我连驾帖都不用开。”说着,她朝押送一家三口的家丁扬了扬下巴,“人证不算证据么?” 酒坛破碎,酒水溅了三人满身,白文聪尖叫一声,“哇”的大哭起来。 白吉面色惨白,翕动着嘴唇不敢吱声了。 “我知道当年榆林之战后,负责调查的官员讯问过你,不过当时大家看在护国公府面子上,对你还算客气。”陆九万淡淡说出一个事实,“离了护国公府,你什么都不是。昔日大家能因着护国公府对你客气,今日本官就能为着护国公府对你用刑。” 白吉还想垂死挣扎,却在陆九万反手压住他往酒坛碎片上跪时崩溃了,放声嘶吼:“我说,我说!当时我没进太原城,没见到晋王!” “勘合呢?” “丢,丢了……” “丢了?”白玉京勃然大怒,“丢哪里去了?” 白吉涕泗横流,呜呜哇哇好半天才说清楚。 原来,那日他行至太原附近,一时善心,救下了一对年轻男女。 他们说是从太原一个庄子里逃出来的,那里有贵人在豢养奴隶,还说那位贵人是杀人狂魔,有喝人血,用人血洗澡的习惯。 白吉初时不信,直到他中途去找水,回来时看见一群护卫虐杀了那对男女,并放干净了他们的血。 他认得那身衣服,那是晋王府的护卫。 为首的护卫察觉到路边草丛有异动,转过了头来,白吉心神大乱,一脚踩滑,滚下了土坡,一直滚到山沟里才停了下来。 待他从昏迷中醒来,天已经黑了。 他冷静地分析了眼下的情况,觉得无论是进城,还是折返战场,都是死路一条,但是当逃兵同样是重罪。 他摸了摸还能撑几顿的干粮,有了主意。 白吉毁掉了勘合,在山沟里藏了一段时日,待听到路人说起朝廷增兵榆林,战役结束了时,他狠狠心,砸断了自己的腿。 年少时宣誓精忠报国的热血,早在踏上战场的那一刻冷却了。如果不是父亲强烈要求他光耀门楣,他或许早就在护国公府的荫庇下做一个小官小吏,安稳一生了。 晕倒前,白吉想,这样也好,腿断了,就没人逼自己上战场了。 所有的悲剧,不过是起源于一个小人物的胆怯。 第250章 最后一块拼 两人就着炼石族的事情聊了会儿,正要换地儿找乐子,便让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安排——白吉一家返京了。 倒不是他们一家死皮赖脸要回来,而是白吉回乡后愤懑郁郁,某天夜里喝多了酒,秃噜出了件性质恶劣的事儿。 负责押送三人的家丁群情激奋,当时就要揍人,最后几人一商量,连夜又把人押回了京。 “你们做什么!我好歹是公爷的堂兄,是主子!你们这是以下犯上!” 白玉京刚进家门,就听见白吉在气急败坏地咆哮,中间夹杂着胖厨拍菜刀的声音,隔了会儿,似乎胖厨动了真火,那边终于消停了下去。 白玉京匆匆跟陆九万解释:“谢厨以前跟着我爹上过战场,后来负了伤,才退下来做厨子。” 白老夫人命人清空了花厅,着家丁把守住月洞门,一俟白玉京进来,立即封锁住了院子。 白吉一家三口站在院中,白文聪难得没闹腾,而是扑在郝氏怀里,跟只小鸡仔似的瑟瑟发抖。 见白玉京回来,白吉慌忙上前:“公爷,咱俩从小的交情,又是同族兄弟,你说这事儿闹的,府里的家丁太不像话了!” 白玉京在路上只听谢扬提了几句,现在还没捋清情况,闻言劈头就问:“你当年到底进没进太原?” 白吉神情一滞,仿佛受到了侮辱,大声嚷嚷:“京哥儿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我当年连腿都摔断了,这能有假吗?” “那你把勘合给谁了,进的太原哪个门,又是从哪个门出的?”白玉京咄咄逼人,“说清楚,我就信你。” 白吉恼火地拍打拐杖:“我要是能记得住,能不说么?当初我摔到了脑子,很多事儿都记得颠三倒四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给他灌酒!”白玉京勃然大怒,“不是说酒后吐真言么?之前喝醉了酒能说,现在也能说!” 谢胖厨拍刀叫绝,身体力行冲向了酒窖。 白吉面色狂变,嗓音微微发紧:“醉酒之人说的话,怎么能当真!你这是私刑讯问,就算上了公堂,官府也不会认的!” 一直旁听的陆九万排众而出,“啪”的一声把腰间雁翎刀拍在了石桌上,冷然注视着他:“本官陆九万,现为白泽卫千户,有没有资格审你?” 白吉双肩微颤,愕然望向身姿挺拔的女子,嘴巴张张合合,却说不出反对之语。 谢胖厨去得快来得也快,不多时就抱着两坛酒奔了回来,气喘吁吁地喊道:“酒来了,现在灌么?” 白吉踉跄倒退半步,神情满是惊恐抗拒。 陆九万冷冷逼视着他:“你是打算在这里说,还是跟我去白泽卫大牢?” 白吉冷汗涔涔而落,犹自辩解:“你们不能冤枉好人,你们没有任何证据!” “啪——噼里啪啦!” “证据?”陆九万顺手抄起酒坛,直接砸在了一家三口脚边,漫不经心地道,“抓你一个小喽啰,我连驾帖都不用开。”说着,她朝押送一家三口的家丁扬了扬下巴,“人证不算证据么?” 酒坛破碎,酒水溅了三人满身,白文聪尖叫一声,“哇”的大哭起来。 白吉面色惨白,翕动着嘴唇不敢吱声了。 “我知道当年榆林之战后,负责调查的官员讯问过你,不过当时大家看在护国公府面子上,对你还算客气。”陆九万淡淡说出一个事实,“离了护国公府,你什么都不是。昔日大家能因着护国公府对你客气,今日本官就能为着护国公府对你用刑。” 白吉还想垂死挣扎,却在陆九万反手压住他往酒坛碎片上跪时崩溃了,放声嘶吼:“我说,我说!当时我没进太原城,没见到晋王!” “勘合呢?” “丢,丢了……” “丢了?”白玉京勃然大怒,“丢哪里去了?” 白吉涕泗横流,呜呜哇哇好半天才说清楚。 原来,那日他行至太原附近,一时善心,救下了一对年轻男女。 他们说是从太原一个庄子里逃出来的,那里有贵人在豢养奴隶,还说那位贵人是杀人狂魔,有喝人血,用人血洗澡的习惯。 白吉初时不信,直到他中途去找水,回来时看见一群护卫虐杀了那对男女,并放干净了他们的血。 他认得那身衣服,那是晋王府的护卫。 为首的护卫察觉到路边草丛有异动,转过了头来,白吉心神大乱,一脚踩滑,滚下了土坡,一直滚到山沟里才停了下来。 待他从昏迷中醒来,天已经黑了。 他冷静地分析了眼下的情况,觉得无论是进城,还是折返战场,都是死路一条,但是当逃兵同样是重罪。 他摸了摸还能撑几顿的干粮,有了主意。 白吉毁掉了勘合,在山沟里藏了一段时日,待听到路人说起朝廷增兵榆林,战役结束了时,他狠狠心,砸断了自己的腿。 年少时宣誓精忠报国的热血,早在踏上战场的那一刻冷却了。如果不是父亲强烈要求他光耀门楣,他或许早就在护国公府的荫庇下做一个小官小吏,安稳一生了。 晕倒前,白吉想,这样也好,腿断了,就没人逼自己上战场了。 所有的悲剧,不过是起源于一个小人物的胆怯。 第251章 一束光 白玉京发疯般将白吉扑倒在地,一拳又一拳,砸在他鼻梁上,两腮上,砸得他鼻青脸肿,血花满脸。 直到被拖下去,白玉京依然在嘶吼:“你个懦夫!你怎么有脸赖在我家,让护国公府对你负责?若不是你,我爹我哥就不会死!那么多将士埋骨沙场,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白吉蜷缩在地上,呜呜咽咽,再不敢有只言片语的辩白。 陆九万愣愣站在原地,她想过很多可能,一直以为这里头有什么阴谋,可从未想过真实的原因竟如此的,荒谬! 白吉救下的那对男女,应当是试图逃走的炼石族后裔。护卫放他们的血,大概是想杀鸡儆猴,或者庄太妃有过不许鲜血流出去的交代。 可就那么巧,让白吉看到了,他信了受害者以讹传讹的说法。 在朝野先入为主怀疑晋王不肯发兵的情况下,负责查案的官员怀着对护国公府的同情,放过了白吉。 陆九万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评价,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地上狼狈的男人:“你知道因为你的胆怯,死了多少人么?你知道榆林之战对大燕造成了多大损失么?你知道,有多少家庭因此而分崩离析么?” 白吉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他最初是恐慌的,可是谎话说得久了,连他自己都信了。所以,他觉得是白霆派自己送信才导致断腿;所以,他理直气壮要求护国公府对自己负责。 可是,谎言总有揭穿的一天,真相总有大白于天下的时刻。 陆九万亲自将他送去白泽卫大牢,直接报给了赵长蒙,在秋决名单上又添了一人。 白家祖孙开了祠堂,告祭白家先祖,将榆林之战背后的峥嵘一一诉说,劝说白霆父子无牵无挂去投胎。 两人待到深夜,一出来便看到了等在庭中的陆九万。 白老夫人收拾好心情,招手唤她过来,仔仔细细打量着她,满眼都是欣赏和疼爱。她将腕上累丝嵌宝“福寿康宁”金镯脱下来给她戴上,笑眯眯地道:“听说丫头你喜欢大金镯子,巧了,奶奶也喜欢!可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想要二指粗的大金镯子,这话是陆九万说的不假,可此时此刻她依然感觉到了一丝丝羞耻。 白老夫人心满意足走了,给孙儿留下了说话的空间。 陆九万翻来覆去看金镯子,高高兴兴放下了袖子,这才小心翼翼问白玉京:“你,要喝酒么?” 白玉京摇摇头,神情黯然,带着鼻音:“你陪我走走!” 这会儿早过了饭点,白玉京却没什么胃口,只是拉着心上人的手,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慢慢走着。 花园里灯光晦暗,道路不甚分明,离得远了,甚至都瞧不清人脸。 两人走累了,随便找了个亭子坐下,靠在一起许久没说话。 最后还是白玉京开了口:“云青,我其实,挺谢谢你的。” 陆九万以为他说通明石之案,笑道:“我知道,那也是我职责所在。” 白玉京摇了摇头,小声道:“不是。其实白家遭遇变故后,我整个人就有点,愤世嫉俗,对谁都不信任,老把人当恶人,总是从最坏的方向思考事情。”他吸了吸鼻子,剖析着自己内心,“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改不过来,也不敢改。我怕一旦行差踏错,护国公府就万劫不复了。” 陆九万心疼地拥住他,轻声安慰:“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会好起来的。” 白玉京笑了下:“如果没有意外,我可能比庄太妃好不到哪里去,将来西市斩首,没准儿有我一个。可是你出现了……云青,我比庄太妃幸运的地方在于,有人拉了我一把,给了我拔出泥淖的勇气。” 少年陷于黑暗中时,看到了一束光。 于他而言,陆九万就是那束光。 天光乍现,得脱深渊。 从此,他回到了人间,脚踏实地走在了康庄大道上。 顿了顿,白玉京有些难过地道:“对不起,没能在我最好的年岁遇到你。其实我,我曾经比邵越泽还像个样儿。”说着说着,他声音低不可闻,“我曾经,也有你喜欢的模样。” 陆九万猛然推开他,认真望着他,正色道:“陶然,我说过,人要朝前看。你为何老想跟别人比呢?你就是你,邵越泽再好,他也不是我的菜啊!我这人,向来自我,受不得别人压在我头上。邵越泽虽好,可他太清贵了,我在他面前难免会有矮了半头之感,你说这日子该怎么过?或许最初情浓时我愿意忍受,可时间久了,就我这脾气,还不得炸得翻天覆地?” 白玉京心情简直像来了遭御剑飞行,转眼间就穿梭山峰山谷好几趟。 不成想,他刚露出笑意,对方就接着道:“再说,你那时才十二三岁,还是个小屁孩呢!”陆九万欲言又止,“我就算再急色,对小孩也……” 白玉京呆了一呆,方才的感动刹那烟消云散,他气急败坏地大吼:“陆云青,我就比你小了三岁,你至于天天拿出来说么?!” 约莫是准岳母那句“还未成年”对他打击过重,白公爷最近委实有点忌讳年龄问题。 陆九万的回答是,直接噙住了他那张嘴。 夜色温柔,年轻男女激烈拥吻着,嬉笑着,直到男子缴械投降,亭子里再次传出了女子朗朗笑声。 那笑声如此清亮,顺着清风传了出去,飘散在白霜之中。 与白家的如释重负不同,这几日京师风起云涌,牢里人满为患,几乎每日都有人家锒铛入狱。北方战线胜利的喜悦,与京师大清洗的恐慌交织在一起,令说书先生多了不少故事。 多年心腹大患拔除,嘉善帝唯恐夜长梦多,特地推迟了今年秋决,要求各衙门抓紧审讯,争取在冬至前送晋王同党上西市,免得哪天朝廷大赦,又放虎归山。 三法司和内阁近来日以继夜连轴转,最后连在家休息的陆九万都给拉上阵了,天天带人去抄勋贵府邸。别说,那万贯家财瞧得她竟有几分眼热,若非良心尚在,真想捞一把。 十一月,邵越泽和唐惜福带着武康伯的头颅回到了京师,前者事无巨细交代了自己的身世以及张远琛的所作所为,近乎顺从地等待朝廷裁决。 陆九万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惊愕非常,其实这桩悬案,早已随着张远琛自尽掀过去了,邵越泽即便不说,也没人去追究;说了,反而要被人从孝道上打击指责。 “头儿,你说他这又何必?”唐惜福与他共事几个月,对他观感不错,人心一偏,就想替他捂着,如今实在不能理解他这种书生式的执拗,“他户籍落在继父家里,从礼法上来讲,就是邵家人,谁管他曾经啊!十年寒窗苦读,又是个风评不错的官,万一朝廷不能容,太可惜了!” 陆九万心头沉甸甸的,她虽欣慰榆林之谜最后一条线索到手,却也为邵越泽感到难受。她不由喟叹:“大雅君子,他这种性子,眼里心里都藏不下阴暗,对自己远比对别人苛刻。” 邵越泽这个境界,或许追求的已不是俗人眼中的利益得失了,他想要的是自己心中那片净土。 那是陆九万这种现实之人只能高山仰止的境界。 第251章 一束光 白玉京发疯般将白吉扑倒在地,一拳又一拳,砸在他鼻梁上,两腮上,砸得他鼻青脸肿,血花满脸。 直到被拖下去,白玉京依然在嘶吼:“你个懦夫!你怎么有脸赖在我家,让护国公府对你负责?若不是你,我爹我哥就不会死!那么多将士埋骨沙场,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白吉蜷缩在地上,呜呜咽咽,再不敢有只言片语的辩白。 陆九万愣愣站在原地,她想过很多可能,一直以为这里头有什么阴谋,可从未想过真实的原因竟如此的,荒谬! 白吉救下的那对男女,应当是试图逃走的炼石族后裔。护卫放他们的血,大概是想杀鸡儆猴,或者庄太妃有过不许鲜血流出去的交代。 可就那么巧,让白吉看到了,他信了受害者以讹传讹的说法。 在朝野先入为主怀疑晋王不肯发兵的情况下,负责查案的官员怀着对护国公府的同情,放过了白吉。 陆九万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评价,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地上狼狈的男人:“你知道因为你的胆怯,死了多少人么?你知道榆林之战对大燕造成了多大损失么?你知道,有多少家庭因此而分崩离析么?” 白吉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他最初是恐慌的,可是谎话说得久了,连他自己都信了。所以,他觉得是白霆派自己送信才导致断腿;所以,他理直气壮要求护国公府对自己负责。 可是,谎言总有揭穿的一天,真相总有大白于天下的时刻。 陆九万亲自将他送去白泽卫大牢,直接报给了赵长蒙,在秋决名单上又添了一人。 白家祖孙开了祠堂,告祭白家先祖,将榆林之战背后的峥嵘一一诉说,劝说白霆父子无牵无挂去投胎。 两人待到深夜,一出来便看到了等在庭中的陆九万。 白老夫人收拾好心情,招手唤她过来,仔仔细细打量着她,满眼都是欣赏和疼爱。她将腕上累丝嵌宝“福寿康宁”金镯脱下来给她戴上,笑眯眯地道:“听说丫头你喜欢大金镯子,巧了,奶奶也喜欢!可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想要二指粗的大金镯子,这话是陆九万说的不假,可此时此刻她依然感觉到了一丝丝羞耻。 白老夫人心满意足走了,给孙儿留下了说话的空间。 陆九万翻来覆去看金镯子,高高兴兴放下了袖子,这才小心翼翼问白玉京:“你,要喝酒么?” 白玉京摇摇头,神情黯然,带着鼻音:“你陪我走走!” 这会儿早过了饭点,白玉京却没什么胃口,只是拉着心上人的手,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慢慢走着。 花园里灯光晦暗,道路不甚分明,离得远了,甚至都瞧不清人脸。 两人走累了,随便找了个亭子坐下,靠在一起许久没说话。 最后还是白玉京开了口:“云青,我其实,挺谢谢你的。” 陆九万以为他说通明石之案,笑道:“我知道,那也是我职责所在。” 白玉京摇了摇头,小声道:“不是。其实白家遭遇变故后,我整个人就有点,愤世嫉俗,对谁都不信任,老把人当恶人,总是从最坏的方向思考事情。”他吸了吸鼻子,剖析着自己内心,“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改不过来,也不敢改。我怕一旦行差踏错,护国公府就万劫不复了。” 陆九万心疼地拥住他,轻声安慰:“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会好起来的。” 白玉京笑了下:“如果没有意外,我可能比庄太妃好不到哪里去,将来西市斩首,没准儿有我一个。可是你出现了……云青,我比庄太妃幸运的地方在于,有人拉了我一把,给了我拔出泥淖的勇气。” 少年陷于黑暗中时,看到了一束光。 于他而言,陆九万就是那束光。 天光乍现,得脱深渊。 从此,他回到了人间,脚踏实地走在了康庄大道上。 顿了顿,白玉京有些难过地道:“对不起,没能在我最好的年岁遇到你。其实我,我曾经比邵越泽还像个样儿。”说着说着,他声音低不可闻,“我曾经,也有你喜欢的模样。” 陆九万猛然推开他,认真望着他,正色道:“陶然,我说过,人要朝前看。你为何老想跟别人比呢?你就是你,邵越泽再好,他也不是我的菜啊!我这人,向来自我,受不得别人压在我头上。邵越泽虽好,可他太清贵了,我在他面前难免会有矮了半头之感,你说这日子该怎么过?或许最初情浓时我愿意忍受,可时间久了,就我这脾气,还不得炸得翻天覆地?” 白玉京心情简直像来了遭御剑飞行,转眼间就穿梭山峰山谷好几趟。 不成想,他刚露出笑意,对方就接着道:“再说,你那时才十二三岁,还是个小屁孩呢!”陆九万欲言又止,“我就算再急色,对小孩也……” 白玉京呆了一呆,方才的感动刹那烟消云散,他气急败坏地大吼:“陆云青,我就比你小了三岁,你至于天天拿出来说么?!” 约莫是准岳母那句“还未成年”对他打击过重,白公爷最近委实有点忌讳年龄问题。 陆九万的回答是,直接噙住了他那张嘴。 夜色温柔,年轻男女激烈拥吻着,嬉笑着,直到男子缴械投降,亭子里再次传出了女子朗朗笑声。 那笑声如此清亮,顺着清风传了出去,飘散在白霜之中。 与白家的如释重负不同,这几日京师风起云涌,牢里人满为患,几乎每日都有人家锒铛入狱。北方战线胜利的喜悦,与京师大清洗的恐慌交织在一起,令说书先生多了不少故事。 多年心腹大患拔除,嘉善帝唯恐夜长梦多,特地推迟了今年秋决,要求各衙门抓紧审讯,争取在冬至前送晋王同党上西市,免得哪天朝廷大赦,又放虎归山。 三法司和内阁近来日以继夜连轴转,最后连在家休息的陆九万都给拉上阵了,天天带人去抄勋贵府邸。别说,那万贯家财瞧得她竟有几分眼热,若非良心尚在,真想捞一把。 十一月,邵越泽和唐惜福带着武康伯的头颅回到了京师,前者事无巨细交代了自己的身世以及张远琛的所作所为,近乎顺从地等待朝廷裁决。 陆九万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惊愕非常,其实这桩悬案,早已随着张远琛自尽掀过去了,邵越泽即便不说,也没人去追究;说了,反而要被人从孝道上打击指责。 “头儿,你说他这又何必?”唐惜福与他共事几个月,对他观感不错,人心一偏,就想替他捂着,如今实在不能理解他这种书生式的执拗,“他户籍落在继父家里,从礼法上来讲,就是邵家人,谁管他曾经啊!十年寒窗苦读,又是个风评不错的官,万一朝廷不能容,太可惜了!” 陆九万心头沉甸甸的,她虽欣慰榆林之谜最后一条线索到手,却也为邵越泽感到难受。她不由喟叹:“大雅君子,他这种性子,眼里心里都藏不下阴暗,对自己远比对别人苛刻。” 邵越泽这个境界,或许追求的已不是俗人眼中的利益得失了,他想要的是自己心中那片净土。 那是陆九万这种现实之人只能高山仰止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