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女御史》 第1章 永阳坊案 大晋167年,京城永阳坊。 君歌瞧着眼前的院子,挽起袖口。 她腰间御史台的腰牌,还有手上抓握的一把白色布条,格外引人注目。 “死者是67岁高龄的易有为,独居,有一个儿子,开包子铺。” 君歌身旁说话的人,是六扇门的四大神捕之一,唤作柳南,年轻干练,温文尔雅:“方才已经做过第一次现场勘察了,地面上脚步痕迹很多,屋内血迹更是无所不在。” 他蹙眉:“可偏偏,除了这些东西之外,凶手什么都没留下,没有目击者,没有证人,连凶器都没找到。” 君歌边听,边点头往现场的方向走去。 柳南跟在身旁,面上透着十足的歉意:“三法司都知道君大人的现场重建是一绝,这实在是没辙了,才提前将君大人给请来了。” 闻言,君歌浅笑。 没辙是假,在她的计划之内才是真。 本来,调令三日之后才正式送达,但自己钓了三年的鱼,如今终于咬上了饵,她怎么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无妨,三法司本就是一家。”她笑起,从怀中掏出一副手套,麻溜的戴在手上。 大晋百年,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共同维系着刑律的运转。 独独六扇门,仗着皇帝直隶,超脱于体系之外。 尤其是六扇门门主苏辰,朝野人称“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大晋的官员监察制度推行了这么久,偏偏他六扇门,就是不松口。 若不是御史台出了君歌这样的刑案人才,以帮助办案作为交换,怕是再过个年,也敲不开那漆黑的门。 “尸体呢?”君歌边走边问,“验了么?” 柳南点头:“刑部的金大人来验过了,但因着尸僵未退,能给的信息极其有限。”他说,“被害人身上锐器伤有十八处,有十五处集中在头面部,剩余肩部一处,手上两处。” 十八刀,且集中在头面部。君歌蹙眉:“够狠的,这是深仇大恨啊。” “对,现场十分血腥。”他继续说,“因着勘察尚未结束,尸体仍未移动,还在屋内,君大人也瞧的到。” 三月京城,晴空万里。 出事的院子不大,在京城最西南的坊子里。灰墙黑瓦,是个标准的四合院。 君歌刚刚走到门口,她就瞧见院门上一只暗红的血手印。 “街坊四邻反馈,说易有为平日生活十分规律,辰时出门吃早点,而后三刻与棋友汇合,到坊子商街的棋楼下一天的棋,傍晚才回家。”柳南指着那个血手印,“今日一早,棋友照常来唤他,却见大门敞开。” “他好奇走近,一眼就瞧见了这血手印。”柳南上前两步,站在门边,手指顺着门缝引过去,“棋友当时没进去,站在这里就瞧见了倒在堂室里的老人。” 顺着他的手指,君歌透过门缝,望见了倒在血泊中的被害人。 她点头,撩一把衣摆,直接在门口蹲了下来。 借着晌午的天光,君歌稍稍歪了下头,在院子里青石板路的路面上,瞧见了一排清晰的脚印。 这当中有两处,格外密集。 “门主专门吩咐了,说这些脚印痕迹君大人肯定会用得上,让我们都注意着的。” 闻言,君歌轻笑一声,起身径直迈过门槛,将抓在手里的白布条,扯出了一节。 她于柳南诧异的注视中,将地上那些杂乱的脚印,套在了白布条里,又用几颗小石子压住了线。 三两下,庭院里的足迹就被框的清清楚楚。 至此,君歌才有空起身,一边环视整个院子的模样,一边暗暗搜寻着苏辰的身影。 院墙很高,没有蹬踏的痕迹。破锣框子扔在角落里,不规则的堆成一个小包。 洗过的衣裳随手晾在绳子上,当是许久未收,起了一层薄薄的灰。 “够邋遢的。”她垂眼咂嘴,没能瞧见那个找了三年的仇人。 君歌不动声色的,暂且将所有的精力,落在眼前的案子上。 被害人的邋遢,在死亡现场就更是明显了。 去掉为验尸专门搭设的木板小桥后,整个房间的痕迹被君歌圈的几乎无处下脚。 地上浮灰一层,脚印众多且凌乱。 除此以外,墙壁上,桌椅处,皆是肉眼可见的斑驳血点。 而身中十八刀的被害人,此时正仰面躺在地上,双目圆瞪,满头是伤,死不瞑目。 确实惨烈。 这种场面,寻常人一眼就会噩梦缠身。 而她却心无波澜,半蹲在门口,目光搜寻着所有可能遗落的角落。 这些在现场无声无息的痕迹,是重建现场的关键,是凶手带不走的,沉默的证据。 “哎对了,倒是有个物什,我们找到的时候觉得十分突兀。” 她身后,柳南手里拿着一片碎裂的瓷片,赭石色,有弧度,接近半圆,大约半个巴掌大小,看边缘的色泽,应该是新碎裂的。 “除了酒壶的碎片,还有茶壶杯子,都已经清出来,摆在外头的石桌上。” 半晌,君歌端详着那碎片道:“这酒壶不是老人的。” 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浮灰,迎着晌午暖和的阳光,斩钉截铁道:“这是昨夜那不速之客带来的。” “啊?” 她那般笃定,让柳南颇为诧异。 他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君歌,这被害人平日不饮酒,家里也没有任何酒器。 仅凭一片碎片,她是如何判断出此物是凶手所留? 无视了柳南诧异的注视,君歌上前几步,将他手里的碎片拿过来,凑在鼻子前闻了闻。 浓香型的白酒。 见柳南更是一脸迷茫,才笑言:“不奇怪,痕迹是会说话的。” 她说:“单凭手里一片碎瓷,肯定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不严谨。” 君歌转身,指着眼前满屋的白布条:“但若是加上这些脚印,配合着步态、步幅与步角,除了这个结果之外,还能得出凶手本身体态中等,身高在五尺至五尺半之间,是男性的结论。” 她说的有多云淡风轻,柳南此时就有多么的怀疑人生。 “这……这也能看出来?” 君歌瞧着他震撼的模样,浅浅一笑,没有说话。 人的步态、步幅、步角,不仅只是侧面反映站姿与身形这么简单,甚至还能推断出行为人的性别、年龄、身高、体重。 一定程度还能体现出性格与处事方式,甚至疾病与伤痛。 君歌一边迈过门槛,回到院子里,一边抬起下颚,示意着青石板路上的脚印:“人在大量饮酒后,会重心不稳,步态紊乱。反应在脚步上,就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步伐。或蹒跚,或摇摆,前后倾斜,且通过视觉难以纠正。” “但即便如此,足长不会改变,运步之后,足掌和足跟出现的偏外压,也不会消失。” 她一边解释着,一边时不时将眼角的余光投向正门口。两指轻捻,觉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此时,君歌全然没有注意到,从院子侧门外投来的一抹探寻的目光。 苏辰一身黑衣,披着鸦青色的斗篷,饶有兴致的瞧着她的侧颜。 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她。 “柳大人要不要与我配合一下?”院子里,君歌站在与青石板路上,与那些紊乱的步态并排而立,“配合我,重现当时发生的一切。” 闻言,苏辰推开侧门,低声道:“我来。” 说完,他逆光而行,迈过门槛,站在了君歌的面前。 那一瞬,君歌愣住了。 筹划三年,她终于见到了。 见到了那唯一一个,有权利追查父亲那场“意外”的人。 第2章 现场重建 三月春寒料峭。 那沉稳大气,带着几分柔和的嗓音,如一道微风,拂过君歌的面颊。 六扇门门主苏辰,黑色缁衣上,绣着青色云纹,腰间却无刀无剑,只有一块正反无字的佩玉,坠着漆黑的流苏。 他抬手咳咳的咳嗽了两下,解开大氅的系扣,一把抛给柳南。 “苏门主。”君歌拱手行礼,“下官御史台君歌,奉御史大夫之命,前来监案,往后有劳苏大人照拂了。” 说这些的时候,她面颊上腾起浅浅的笑意,映在苏辰的眼眸里。 过硬的痕迹专业能力,却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行事风格,这是苏辰从线报里,对君歌的性子,刻画出的第一印象。 也正是借着她无人能替代的痕迹水平,朝野上下,终于找到了让苏辰不能拒绝的,将眼线安插进六扇门的理由。 他瞧着君歌腰间那把玄武剑,话不多言,转身扫一眼这小院子:“君大人方才说要重现……” 苏辰的目光环视一周,最终落在君歌的身上。 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拿过柳南手里的残片,也凑在鼻前闻了闻:“在那之前,我想问问,何来身高五尺,体态中等,以及是男性的判断?” 他眯眼:“为何就不会是个酗酒的大脚女人?亦或者是为了躲避追查,换了个尺码穿在脚上的其他人?” 堂前阳光如幕,院子里清风吹拂。 君歌瞧着苏辰那孤高清冷的模样,了然的点了下头。 “人是一个整体,足印呈现的,其实是由身体的骨骼、关节、肌肉,共同完成的一组复杂行为的痕迹。”君歌道,“虽然痕迹的呈现,还要考虑是不是光脚,有没有穿鞋,以及接触面是青石板,还是泥土,和整个动作的作用力。” “但是。”君歌撩下衣摆,蹲在足印面前,指着她用白布条圈出来的一枚清晰可见的脚印道,“若是想要从根本上隐藏痕迹的特征,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换个骨架,或者换掉关节。” 她浅浅一笑:“单说这枚鞋印本身,看这些磨损面的位置和形状,结合大小……”君歌顿了顿,“此人便是起落步伐的时候十分有力,落足时习惯性前掌力重,步角相对来说是比较大的,且中心一般在足跟部位。所以,这鞋印上才呈现出比较广泛的掌压磨损。” “而若是将拥有以上特征的所有足印串联起来。”君歌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浮灰,指着那脚印前后四五个,用手指将它们链接在一起,“再加步幅较长,步宽较宽,步角较大,有明显蹬痕、挖痕。” 她望向苏辰:“这是典型的男性足迹特征。” “而胖人体重较重,脂肪多,所以足弓较低,起步的时候就不会抬得很高,步伐自然是偏短的,落地后呈现的鞋印也会比较宽。太瘦的则相反,步长会很长,鞋印也会偏窄。” 君歌勾起唇角:“至于身高,则是根据这枚鞋印的足长,减去可以预估的大约半寸的鞋长余量,在脚与鞋面没有内外差的情况下,往上计算大约七倍。” 话听到这里,苏辰神情未变,只淡淡垂眼,看着她方才指出来的几个脚印。 确实是痕迹分析,与当年君维安的那一手绝学,一模一样。 至此,苏辰颇为感慨,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他骗了好几年。 他口口声声说着君歌顽劣,目不识丁,不学无术,却瞒着所有人,养出了个技惊四座的好女儿,带出了个无可挑剔的好学生。 “这案子,君大人所见,便已是全部。”苏辰忽而开口,将案子已知的其他内容,缓缓道给君歌,“死亡时间是昨夜亥时末,子时初,死因失血过多。至于凶器……已经带人查遍了全院前后,一无所获。” 听到这些话的瞬间,君歌暗自松了一口气。 让苏辰认可自己的实力,在六扇门站稳脚跟,是君歌现在最迫切的第一步。 她转身看着院子里的境况,颔首点头,活动了一下脖颈与四肢,笃定道:“足够了。” 苏辰抬眼:“足够了?” 就见君歌指着地上痕迹、桌上碎片,笑言:“现场重建,本就是一种针对案件本身,依靠现场残留的痕迹,进行的一种侦查实验。而这些痕迹留存的堪称完美,几乎可以完整的复原案发的全过程。” 她边说,边往堂室前,屋檐下,在正对着大门的方向,比着一旁第一个脚印的位置,迈出了第一步。 那一瞬,仿佛时空交集在一起,时间倒流,她与昨夜的被害人,重叠了起来。 “三月,春寒依旧,夜里仍凉。” 君歌模拟着被害人的步态,讲述着当时最有可能发生的事件:“被害人因为一阵拍门声,不情不愿的走到这里,他一身亵衣,外披对襟长衫,身型佝偻的上前开门。” 院子里,她的身姿步态,老态尽显,步伐小且拖沓。 “他走到门边,却踟蹰了几步。” 君歌扶着门框,脚下与一旁的足印,始终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 “几步小碎步后,被害人打开院门,颤颤巍巍转身。他步伐更小了,这显然是因为,来的人是个不速之客。” 月黑风高夜,被不速之客堵了门的被害人,几分惊恐,几分恍然。 他看着门外醉的一塌糊涂的男人,一边盘算着如何将他赶走,一边脚下未停,踏了好几步,试图阻止来人前进的脚步, 可他不过是个老人,怎会是这醉酒青年的对手。 他被卡住了门扉,只能任由这醉汉东倒西歪,步态摇摆的走进院子,跟在自己的身后,以怨毒的目光,死死的盯着他。 从门口到堂室,这不过十多米的距离,老人走的异常害怕。 他犹豫了片刻,转过身,尝试着同那醉汉商量,商量着能不能换个时间,或者,今日到此为止。 “在这里,两人相距一米,有过一段对话。根据这脚步零散杂乱的样子,对话的持续时间,起码在半柱香左右。” 说完这些,君歌才结束了在院子里的模拟,横向跨了一步,回眸望向自己留下的脚印 她身后的呈现,竟然与昨夜留下的那些一模一样。就连几个零散单独的脚步,都被完美的复刻了出来。 第3章 合情合理 苏辰眯眼,目露赞许。 柳南则半张着嘴,整个人仿佛置身云里雾里,完全理解不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就会有人,能仅凭这么粗略的看了几眼,蹲在地上圈了几十个白布条子,就能重现昨夜发生的一切? 这未免太假了! 可他转念一想。 自己身旁这个青色云纹在身的六扇门门主,也曾凭借嫌疑人的一个眼神,就知道被害人家的孩子不是亲生。 这么一对比,倒也合情合理。 他忙上前一步,像是瞧见破案的希望般开了口:“那之后呢!之后在堂室里,又发生了什么?” 说完,柳南身子僵了一下,后背上明显是落了苏辰一道冷光。 见君歌沉默着迈进屋内,柳南站在原地没动,直到苏辰先进了屋,才松了口气。 屋内,桌椅凌乱,明显错位。 君歌目光自地面上的血迹、脚印上划过,又微微抬头,瞧着残存在墙壁上,家具器物上的喷溅状血点。 她抿嘴,边点头边说:“真正的争执,是从那里开始的。” 往左跨了很多步,君歌站在不会破坏现场的位置上,将自己模拟成昨夜的凶手。 她脑海中光影交错,所有的痕迹彼此牵扯,展现出一段惊人的画面。 苏辰则很是配合的站在她对面,自觉的扮演那个,对将要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的被害人。 “大约是因为院内的谈话,没有取得预期的结果,被害人束手无策,凶手则进了堂室。” 君歌不疾不徐道:“这里的脚印呈现前重后轻的特征,推测应该是被害人探身向前,想要取茶壶。” 话落,苏辰睨着她,站在那一动未动。 君歌蹙眉:“苏大人,您得探个身子,取个茶壶。” 见她这般开口,苏辰眼眸微眯,只迟疑了一瞬,而后上前一步,探身前倾,做出一副伸手去拿茶壶的样子。 那一瞬,他身上的沉香味铺面而来,让君歌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然后?”苏辰的话音听不出情绪。 君歌回过神,忙说:“就在此时,凶手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凶器,高举在手里。” 她集中精力背对大门,右手握拳扬起,仿佛攥着一把刀,边说,边对着苏辰的头部,做了一个劈砍的姿势:“一刀命中。” 在这模拟的过程中,时间似乎减缓成原本的八分之一。 君歌劈砍的手再一次抬起。 她下颚微扬,另一手手指指向房梁:“在这甩刀的过程里,血迹与刀成切线状飞溅,落在对应的墙面和房梁上。” 顺着她手指的指引,站在一旁的柳南不敢怠慢,忙跑过去,仰起头,正好瞧见那对应位置上,清晰可见的一滴血。 柳南颇为震撼,冲着苏辰点了一下头。 君歌继续说:“在这一刀之后,被害人意识到自己生命受到威胁,想跑,所以他转身,身体前倾。” 这一次,苏辰很是配合的,根据她描述出的画面,做出要跑的样子。 君歌则扬起手,探身做追砍状:“此时第二刀落下。”她说,“就在被害人奔跑起步的一瞬,砍在左肩头上。” “这一刀拔刀的时候,血量浓度明显提升,飞溅的痕迹会扬的角度更大。” 她目光向后,指着柳南身后窗户上沿那一条密集的小血点:“就像那样。” 苏辰睨着她,话音与方才相比,柔和了几分。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肩头,确认道:“被害人转身欲跑,但凶手手起刀落,被害人躲避不急,以肩接了一刀。所以被害人左肩头的伤痕,才是后部分深,前部分浅,着力点在身后。” 但见君歌思量一息,摇头:“不完全。”她指着他的右手,“还欠一个借力的动作。” 闻言,苏辰了然。 这屋里倾倒的两把椅子,歪斜的桌子,应该都是由借力这一步造成的。 他点头:“被害人在想要逃跑的时候,以手推动了桌面,掀翻椅子,如此才导致桌椅呈现出现这样的错位。” “不不不。”君歌摆手。 “人在身体受到外力伤害的时候,第一反应,应该是伸手去摸伤口的附近。”她神情专注,十分认真,“当时,被害人不论是正脸被砍第一刀,还是后脑被砍第一刀,他下意识的反应,都应该是抬手触碰伤口,并同时保护自己的头。” 说到这,君歌站在苏辰的身边,先做一个抬手摸头的动作,之后,才一个慢动作的侧身,仿佛去推一旁的桌子,做出一个想要逃跑的姿态。 手只要曾经摸到伤口附近,那就一定有血。 另一侧的柳南,同步的在对应的物件上,寻找着能够佐证君歌话的证据。 他蹲下身,探头瞧着那张错位桌子的侧边,在漆面破损的位置,还真找到了带血的指印。 此刻,柳南满脸震惊,他看着苏辰,重重点了好几下头。 苏辰心中的震惊其实不比柳南小,他上下打量一眼这个小御史,服气的点头:“继续,这第二刀之后呢?” “第二刀之后,凶手便杀红了眼。”君歌抿嘴,依旧扮演着凶手的样子。 “被害人的目的是逃跑,而凶手的目的是置他于死地。所以被害人逃跑的方向,是这间堂室的大门。对应的,凶手拦截他的方向,也是大门。” 苏辰边听,边往大门的方向迈步。 “因为被害人的位置变动,凶手劈砍的方向也随之发生变化。”君歌参照着地上的脚印,向左横跨了一步,挥右手的路径,与方才正好呈正十字线交叉,“这第三刀,命中的是被害人的手。” 她抬手的瞬间,苏辰下意识的伸手,想要阻拦那把莫须有的刀。 那一刻,苏辰似乎感受到了被害人当时的绝望。 一个六十七岁年迈的老人,被这刀劈砍在手上,无助的哀求着。 而眼前的凶手,却一点都不打算放过他,他执着的想要置他于死地。 他注视着那杀红眼的凶手,浑身颤抖,他知道只有离开这间屋子,只有逃出去,才是唯一的活路。 但那持刀的人,怎么会给他机会,怎么会放他走。 那一刀一刀,刻画的全是血海深仇的模样! 见老人要跑,凶手更是激愤,他迈步上前,拦住老人唯一的生路。 他满面浴血,扯着老人的胳膊,将他一把摔在地上。 老人哭喊,哀嚎,可他听不到。 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被鲜血遮盖了面容,根本认不出身为人的模样。 便是在这如恶鬼俯身的态势里,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小,眼里渐渐失去了光。 “咳咳!” 此时,柳南故意咳嗽的声音传来,将沉浸在现场重建里的君歌,适时的拉了回来。 这下,君歌愣住了。 不知何时,苏辰被她放倒在地。 当下,她正跨坐在苏辰的身上,于他震惊的注视中,揪着他的衣领,手扬的老高。 第4章 都是对家 场面过于离谱,君歌的呼吸都断片了。 她瞧着眼前惊呆了的苏辰,再低下头看看自己这“虎狼之姿”,倒抽了一口凉气,神情精彩纷呈。 好家伙! 她眉头一紧,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一副,准备疯狂劈砍六扇门门主的样子,该怎么收场。 干脆心一横,趁机探一探这六扇门门主的底。 这般想着,便故意露出同情的模样。 这一下,倒是把她身下的苏辰给看懵了。 原本,见她回过神来,苏辰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手已经放在腰间暗器的位置了,只要君歌再往前进一步,反手会就将她打晕。 可这女人,回神是回神了,这一副同情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苏大人……”君歌抿嘴,为难的开口,“就您这身板,真能抓匪寇?” 她抬着眉毛,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往后若真遇到危险,您还是保命重要。” 苏辰的眉头突突直蹦。 他话音无波,清淡寒凉:“君歌,可以松手了。” 君歌一滞,瞧着自己攥着他衣领的手,拿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慌忙松开。 她故意甩得急,只听咚一声,苏辰的后脑勺,与地面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这一下,把苏辰震得脑袋嗡嗡的响。 君歌趁机做慌乱状,手指划过前胸和手臂,嘴上还语无伦次般的关切询问:“这……苏大人,您要紧不?” 她一边问,一边记下了苏辰身上几块软甲的位置。 等苏辰回神的时候,对上的就是那无比关切的目光,看的他后背直发毛。 君歌咧嘴尬笑,忙说:“这人的后脑勺着地,容易内伤。您这身子看起来纤瘦的很,万一就这么咔嚓一下过去了,我一届小吏,担待不起啊!” 屋内格外安静。 苏辰心中有一万句槽点,策马狂奔而过。 他咬着牙,瞪着君歌。 见她一脸无辜,丝毫不为所动,只得抬手揉了一把自己的额头,内心无比感慨。 “你们御史台当真是人才辈出。”他嘴角直抽抽,“你跟御史大夫彭应松是什么关系,怎么说话都一个风格?” 君歌抿嘴,尴尬应声:“御史大夫彭大人,是我恩师……” 苏辰一脸明了的点头咂嘴,嫌弃点评:“那可真是名师出高徒,对家出对家。” 见君歌坐在他身上仍旧岿然不动,他声音带怒,抬了几分:“君大人还打算在我身上坐多久?地上寒凉,我长的像是个坐垫是么?!” 闻言,君歌慌忙起身,赔了一脸的笑意,连着说了十几个抱歉。 苏辰将不满二字写了一脸,从地上起来拍了拍浮灰,眼眸如刀,戳着君歌的面颊。 “若不是看在君大人这一手痕迹的绝活上,这事情我定要同彭应松好好说道说道!” 他鼻腔里出一口气,脑海中却是在思量着君歌身上那处奇怪的地方。 手臂软甲他能理解,腿上有暗器绑带他也能理解。 但是右大腿外侧,那隔着衣服都能察觉的坚硬触感,再加尺寸,明显不是普通腿甲…… 苏辰不言,他的疑惑没有表现在脸上。 来日方长,不急一时。比起这“亿点”小插曲,眼前的案子更重要。 他踱步迈出门槛,将柳南怀中的鸦青色披风重新穿好。 春寒料峭,屋里的粉尘灼的苏辰的喉咙发痒,他背过君歌,抬手咳了好几下。 “以君大人的高见,这案子当如何定性,走访排查又当如何划定范围?” 君歌满脸堆着抱歉,忙说:“仇杀,熟人作案,范围就在坊内。” 她走到摆着酒壶碎片的桌前,拿起其中一片,补充道:“也有可能是酒后激情杀人,也有可能,是早就结了梁子。” 她低下头,将碎片尝试拼接了一下。 碎片合起之后,一块疑似款识,肆意潇洒,完全认不出是什么字的朱红笔迹,吸引了君歌的目光。 “这酒壶特殊,壶底款识前所未见,认不出是个什么图样。”君歌道。 “物证条件并不好,只有这只碎了的酒壶,其他的一概没有。”苏辰转身扫了一眼这间院子,“坊内、熟人,这要走访排查的人就多了。” 阳光如幕,倾斜而下,将整个院子笼罩上一层薄薄的辉光。 那之后,看着专注勘察尸体,一边查验一边记录的君歌,苏辰对她方才无理的不满,散了大半。 他看着这个二十年前,苏辰六岁那年,君维安从边境的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奄奄一息的女孩。 光阴荏苒,眨眼之间,她带着阳光大气的笑容,握着青出于蓝的痕迹技巧,出现在他的面前。 像是命运一样,不可避免。 大晋百年,就只有君歌的养父君维安一人,曾以高超的技巧,模拟还原案件的全貌。 自从君维安死后,这一领域,便无人再抵达他的高度。 而那把代表着君维安的玄武剑,本是为他量身打造的配剑,用来表彰他那出神入化的痕迹技术。 却也成了将他送上黄泉之路的,死亡的标志。 苏辰睨着君歌的背影,揣度着几年前,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自千里之外,收到唯一亲人残存的几块白骨。 又是以什么心情,将那把玄武剑若无其事的带在身上。 他垂眼,只觉得千里之遥,她一个女孩,自北境边疆来到京城,在御史台站稳脚跟,又以巡按御史的身份被派驻进六扇门。 这一切的一切,过于励志,亦过于巧合了。 许久,苏辰看着君歌的背影,话音一转:“君歌,你此行全程监案,我命人在六扇门为你腾一间厢房,有什么公务也好办理。” 君歌回眸,瞧着他郑重其事的样子,点了下头。 未等她开口答谢,苏辰便抬手指了指门外:“走。”他说,“那树下坐着的,是被害人的儿子,还有发现第一现场的报案人。” “一起听听看。”他淡笑,原本的纤瘦的身形,此时背光而立,莫名的高大了起来。 君歌睨着他,怔愣了片刻。 想起来之前,那密信里“当朝叛臣”的定语,她眸色暗了下来。 第5章 杯酒赌局 院门口的槐树下,阳光穿透树叶,落下星星点点的光。 苏辰随性的坐在一旁的石墩上,瞧着包子铺掌柜红肿的双眼,直言:“你可曾听你爹说起,近日和谁有些过节,夜里又准备见什么人?” “这、还真没说起。”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粗布麻衣,手臂精壮,袖子挽起。 他身上的围裙系在腰间,常年抹擦留下洗不掉的一片油印。 “你爹平日又与谁交好?喜欢上哪里溜达?有什么喜好?”苏辰又问。 他一连扔出三个问题,竟然将这包子铺掌柜问愣住了,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你倒真是个孝子。”苏辰轻笑,“一问三不知。” 谁知,包子铺掌柜一脸委屈,叫苦连天:“这怨不得我啊!我爹那个人,固执的很,我说不了两句话,就开始骂我多管闲事。叨叨我以下犯上,管东管西。” “他平时就知道下棋,还喜欢说人家长里短,我训斥过他,他直接转过头指着我鼻子骂我不孝。”包子铺掌柜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股脑的倒苦水,“他这个人不讲理的,唯我独尊的很。” 苏辰睨着他,沉思片刻,唤道:“柳南。”他说,“你带他去一旁,详细问问怎么个唯我独尊法。” 柳南心下了然:“您这边请。” 苏辰的注意力,在那句“说人家长里短”上,有这种特点的人,难免口舌惹事。 他支开被害人的儿子,便是为了接下来的询问中,不节外生枝。 见两人走远,苏辰才转向老人的棋友,也就是案发现场的第一发现人,询了相同的三个问题。 “老易朋友不多,就我们几个棋友,连街坊四邻都不怎么走动,他这个人神秘的很,除了下棋,一般也不出门。” “他人品如何,棋品又如何?”苏辰问。 棋友摇头:“人品还行,棋品就完全取决于输赢情况。” “输了呢?” “输了还好,谦逊的很,心态也稳定。” 苏辰蹙眉:“那要是赢了呢?” “哎哟!那可就身上插翅膀,上天了,什么话都敢往外头抖!” 苏辰蹙眉,追问了一句:“比如?” 棋友捂着自己的双眼,扣扣搜搜的才开了口:“就那些风流债,一个劲的往外絮叨。” “比如?”苏辰话音沉了,强调着又问了一遍。 直觉告诉他,这当中大有文章。 棋友思量片刻,咂嘴道:“老易下棋,手风一顺,连续赢个局,就会开始说些他的风流债。” “而且,还老喜欢提人家别人的媳妇怎么怎么样,这阵子说的人里,有一个孙子都多大了,他非说和他有些关系。” 一旁的君歌闻言,直摇头,寻思这棋品,简直不敢恭维。 “这老易都提过哪些人,您还记得么?”苏辰也眉头紧皱。 见过得意忘形的,没见过这么得意忘形的。 “哎呀,那肯定记得。”棋友抿嘴,“这老易最近常说的是和平坊的张氏,还因此,被张氏的男人给在大街上骂了。” “还说过咱们这个坊子里的孙家的儿媳妇,说人家的孩子,其实是他的儿子。” 棋友边回忆,苏辰边将这些名字写下来,交给柳南,让他一一去查。 名单上还有一个额外的名字:君歌。 那天夕阳西下的时候,整个现场的勘察才完全结束。 天空似火,金灿的光芒与火烧云叠在一起,闪耀着鎏金的色泽。 君歌坐在一旁的石墩子上,回顾着案件线索。 她瞧着身旁的苏辰,忽而笑起,冲他唤道:“哎!苏大人,忙一天了,你晚上怎么对付?” 苏辰缓缓转头,面带疑惑。 就见君歌咧嘴灿笑:“苏大人喝酒么?我请!” 苏辰愣住了。 天色如墨,京城最大的酒楼寒风酒馆里,君歌要了间景色绝佳的雅室。 这里没人认识苏辰,但是所有的小二都认识君歌。 “掌柜的,瞧瞧这个物什。”君歌打开帕子,里面是现场捡到的三大块酒壶的残片,“你这里,有没有和这个款识一样的酒壶?” 二楼的雅间,掌柜的举着手里的灯,眯着眼睛瞧了半天。 上面的款识不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没看出来那是个什么字。 他惆怅蹙眉,摇头道:“君大人手里这样子的,好像还真没瞧见过。” 君歌“嘶”了一声:“不应该啊,你这是京城最大的酒楼了,若您都没见过这种酒壶,那可真就怪了,难不成这酒是私酿的,瓶子是随便找来灌进去的?” 见她这么讲,掌柜抬手:“失礼了。” 他将酒壶的残片从君歌的手里拿过来,凑在鼻子前深吸了好几下。整个人琢磨了半晌,咂了咂嘴,才蹙眉开口:“这酒倒是闻着有些熟悉,酒可能有。” 说完,话音一转,又回到了壶上:“但是这瓶子,确实不曾见过。”他手指婆娑着下颚,再一次瞧着上面那夸张的款识,“这种连认都认不出来款识,我若是见过,那定然印象深刻。” 说到这,掌柜仿佛想起来什么一样,补了一嘴:“但是京城有个烧瓷的大商贾,您要是拿到他那去,兴许他能看出来这是谁家烧的壶。” 掌柜说的没错,找到是谁烧的壶,就能知道是哪家的酒坊买走的壶,又卖给了谁。 “能知道是什么酒么?”忽而,苏辰淡淡开了口。 却见掌柜格外为难:“这可有点难。” 他说:“这瓷片上残留的酒香,闻着浓厚,像是酱香的粮食酒。但是粮食酒多了去了,光是我们店里就有十几种,各个都卖的不错。” 苏辰点头:“那就各来一壶。” “啊?”掌柜和君歌都愣住了。 见苏辰没下一句话,他端着手里的茶盏,像是没事人一样抿了一口,掌柜诧异的抬手,将君歌往一旁扯了扯:“君大人,这位是何方神圣啊?” 君歌蹙眉:“别问,各来一壶,上就是了。” “可是……”掌柜抿嘴,“君大人您常年在咱这都喝的是汾小酒,那酒清香,和酱香的酒比,后劲不是一个级别的。” 君歌瞟了一眼苏辰的侧颜,大手一挥:“就他那身板,喝不了太多,放心上就是了。” 见状,掌柜抿嘴,重重点头:“好嘞,您稍等,马上来!” 待他离开,苏辰才蹙眉瞧着君歌道:“你常来?” 君歌点头:“常来。” 苏辰眯眼:“酒量很好?” 君歌轻笑:“千杯不醉。” 此言一出,苏辰冷笑一声:“但凡这么说的,酒量都不行。” “啧!”君歌咂嘴,“那苏大人呢?一杯倒?” 苏辰既没否认,也没点头,反倒是话音一转,话音浅浅:“君大人要不要同我拼一拼酒量?” 这莫名的提议,让君歌十分诧异。 “……苏大人不会只是为了拼个酒而已?”她挑眉,瞧着苏辰。 六扇门门主苏辰,做事缜密,让御史台和大理寺两家都挑不出毛病。 这般城府,所作所为定有目的。 果然,苏辰点头,正色道:“你若是先醉,此案结束后,你自御史台调离,彻底入我六扇门。脱下你这身御史缁衣,来做六扇门专司痕迹的神捕。” “若大人先醉?”君歌挑眉,等着苏辰的下句话。 屋内,月色当空,夜风自窗而入,吹起雅室中淡黄色的帷幔。 苏辰眸光微闪。 他指尖轻轻敲了几下桌面,郑重道:“若是我先醉,君大人驻六扇门监察期间,做我的副手,跟随我左右。” 君歌唇角微扬。 不愧是六扇门门主,他明白钓最大的鱼,就得用最大的鱼饵。 只是……君歌微微眯眼,下颚轻扬,瞧着苏辰,勾唇浅笑:“一言为定!” 最优秀的猎手,往往是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第6章 出人意料 这可是个绝佳的提议。 君歌布局三年,才终于能以御史台最精锐的金牌御史身份,打开六扇门的门。 但代价是,她几乎不可能获得苏辰的信赖。 为了避免六扇门与御史台结盟,与她的调令一同下达的,还有一封皇帝的密令。 让她在六扇门监察期间,秘密的监视苏辰,探查获取他抗命谋反的证据,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当场诛杀。 君歌知道,以苏辰的地位和能力,这密令的内容,他早晚都会见到。 如今,六扇门是进来了,但下一步该怎么让苏辰帮自己,君歌毫无头绪。 如果能做苏辰的副手,跟随他左右,也许早晚都能得到一个扭转立场的机会。 “一言为定,苏大人可别后悔。” 恰在此时,掌柜的将那些酱香的酒,带着酒壶一起端了上来,在桌上一一摆开,起码有十几种。 谨慎起见,苏辰还是认认真真的,将每一只酒壶底部的款识看了一个遍。 “确实没有。”他回身,瞧着已经坐在窗台上的君歌。 她英姿飒爽,望着京城月下商街的盛景。 大晋京城江流城,一条洛水穿过其中,将城区分成了上下两片。 沿河的两岸,则成了生意兴隆的两条商街,称上下市。 君歌一手执着酒壶,大有一副快意恩仇的豪气。 她睨着运河两岸盛世的美景,听着窗外飘进的歌女乐声,回过头,冲着苏辰摇晃着酒壶,笑言:“苏大人明日可别赖账。” 苏辰冷哼一声,拿起另一壶拔开了盖子,暂时放下了肩头那些令他头疼的公事,与她举杯对月,淡然一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之后,事情就变得有那么点令君歌窒息了。 临走的时候,酒坊掌柜别提多惊讶了。 先前就知道君歌海量,只是没想到,海到这个地步。 她一边搀扶着已经晕脚步虚浮,踉跄摇摆的苏辰,一边咂嘴抱怨连连:“这年头,真是什么酒量的人都敢出来喊拼酒了!” 君歌身后,十几罐已经空了的酒壶,歪歪斜斜的倒在地上。 掌柜惊讶站在门口,忙上前帮她扶着苏辰:“君大人,这……要给您备个车不?” 君歌摆手:“备什么车啊!就三步路。” 说完,还不忘记拍一拍苏辰的面颊:“哎!苏大人,明天醒来,你可别不认账!” 就听耳旁,苏辰应了一声,至于什么内容,谁也听不懂。 白日里,再见苏辰的时候,君歌瞧着书房前他铁黑的一张面颊,乐呵呵的提醒:“苏大人,昨夜拼酒的赌局,您没忘了?” 苏辰喉结上下一滚,面色更差,沉沉道:“赶紧走,查案要紧。” 他冷着面颊,负手而立,眼眸如刀一样戳在君歌身上。 他是真没想到,这女人酒量竟如此大。 自己钓鱼不成,如今还反被钓成了鱼。 不是他苏辰不能喝,是君歌能喝的程度,稍微夸张了那么亿点。 见他闭口不提昨日的事儿,君歌也不急,笑眯眯的跟在他身后,故意补了一句:“昨夜我可是有不少人证。” 说完,就见苏辰猛然收住前行的脚步,眼神恨恨的回眸,与她来了一次死亡凝视。 但君歌不怕,唇角扬的更高了。 苏辰心头一下就堵起来了。 自己好心好意,想着她是君维安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想把她从御史台调到六扇门来,也好多加保护。 她倒好,不领情就算了,还直接反将一军。 苏辰睨着她那张,好似根本不知道以御史身份靠近自己,是有多危险的天真面颊,气不打一处来。 他甩袖,咬牙切齿的把话题往公事上扯。 “昨日棋友口中,易有为说的那两个女人已经调查完毕了。与易有为当街对骂过的张氏夫妇,没有作案时间。” 苏辰迈开脚步,大步前行:“有问题的是那个被休了的孙家儿媳,她上月被休后,在城外投湖自尽。但柳南走访之后得知,其实她本人与孙家的小儿子孙栋,感情很好。” 说到这,他冷着一张脸,站在君歌眼前,不情不愿的回眸,恶狠狠说:“你知道孙家是做什么生意的么?” 君歌无视了他吃人的目光,沉思片刻,反问道:“莫不是做瓷器的?” “正是。”苏辰点头,“那孙栋昨日一早,赶在城门刚开的时候,说出城办置烧窑的陶土,至今未归。” 两人一前一后的迈过门槛,已经牵了马等在那里的柳南,瞧见君歌的一瞬,脸上都笑开了花。 “君大人。”他忙迎了上来,将马缰递给君歌。 再看苏辰的时候,柳南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门主您酒醒了?昨夜可多亏了君大人……” 话还没说完,柳南就吃了一记眼神杀。 就这一下,他便感觉从外到内,连灵魂上都结了一层冰。 其实怨不得柳南,实在是他昨日所见,太过离谱。 因为千杯不倒的可不只有君歌,在拼酒之前,苏辰也有这个美名。 昨夜,他和另一个暗卫更杨,趴在酒楼外的屋檐上,瞧着君歌搀扶着苏辰,一步一晃的往苏府里走的时候,还以为自家主子是故意装出来的障眼法,就没现身。 硬生生等着君歌把人送进府里,转身离开之后,才从屋檐上下去。 那时苏辰已经醉的人事不省,白日醒来后直接断片。 想起君歌离开时步伐稳健,思路清晰,柳南和更杨都懵了。 谁也没想到,苏辰这次是千杯不倒,遇上万杯不醉了。 三月末的风,轻轻推着三人往永阳坊走。 不多时,瞧着眼前孙家气派的如意门,君歌拴好了马,跟着苏辰身后,一同往里走去。 京城孙家,世世代代都做瓷器生意,在瓷器圈里也算是小有名气。他们家境殷实,几代人积攒了不小的财富。 这间四合院足足三进,门庭上画着聚气生财的瑞兽,一眼就能瞧出财力不凡。 但与寻常大户不太一样,君歌自从进了院子,随处都能瞧见些风水物件。 院子里有把木剑摆在树上,窗口系着铜镜,就连正屋门口,还悬着个八卦图。 此时,当家的老太太就等在堂室里,神情一筹莫展,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口中一直絮叨着“造孽”。 尤其见一身缁衣的几人来访,老太太更是激动的站了起来。 “几位官家!那易老头的死,跟我们家可没有关系啊!”她拍着自己的胸脯,痛心疾首,“都是那坏家业的女人!红杏出墙!害的我孙家厄运连连!如今就算得了休书,都不放过我们啊!” 说着,她就要上前拉苏辰的手。 苏辰见状,不动声色的退了一小步,胳膊肘猛地一顶,把柳南推在了前面。 孙老太顺势一把握住柳南的手,声泪俱下:“官爷!您可不能被蒙蔽双眼啊!我儿孙栋仪表堂堂,知书达理,是绝然不可能做坏事的!” 趁着孙老太絮叨的功夫,君歌悄悄从堂室退了出来,她望向站在门口的管家,压低声音问:“府上有酒么?” 闻声,苏辰稍稍回眸,眼角的余光直直戳着君歌的背影。 第7章 覆水难收 说是问酒,其实是问壶。 但管家不明白,听到她这么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君歌不好意思的笑了,扯了个幌子道:“方才进来的时候闻到一股酒香,便想着讨要一壶。” 如此,管家才了然点头:“官爷这边请。其实平常也不备酒,我们小公子近段时间心情不好,这府里才预备了不少酒,都存在灶房那。” 君歌微笑点头,跟着管家往灶房的方向走。 沿着回廊,转过配房,管家撩开帘子,自灶房拿出一壶塞着瓶口,釉面赭石色的小圆罐。 那色泽,那圆罐的弧度,让君歌眼前一亮。 这与现场发现的那些碎片一致。 她将酒壶接在手里,打开闻了闻,味道也和半片残瓷里的一模一样。 她忙举起酒壶,歪着脑袋瞧过去,果然在瓶底找到了一枚肆意张狂,完全看不懂的款识。 “我见这酒壶瞧着有些特别,可是出自名家之手?”君歌瞧着管家,问道。 见她这么说,管家连连摆手:“这哪里是名家之手。” “我们孙家世代做瓷的,这酒壶是我们小公子练手的时候自己烧的,全京城就这么几只。” 他边说,边指着瓶底:“您瞧瞧,壶底还有小公子亲笔画的款识。” 君歌淡笑,一语双关:“就是他了。” 忽而,她手上的酒壶被人自身后一把提走。 君歌一愣,忙回头,正对上苏辰嫌弃的模样。 “君大人好惬意。”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说完,凑上前闻了一下。 那一瞬,苏辰眼眸里闪过一道光芒,也如君歌方才一样,将酒壶举了起来。 壶底,那一枚与现场残片上一模一样的款识,映入苏辰的眼帘。 “就是他了。”苏辰挑眉,说了和君歌一样的话。 等两人一前一后的转回来,被孙老太用家长里短叨叨了一刻钟的柳南,生无可恋的瞧着他们。 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在诠释着“痛苦”两个字。 家大业大的孙家,不只有孙栋这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大儿子。 君歌和苏辰在堂室门口站了许久,孙家的大儿子与儿媳,才从屋外姗姗来迟。 易老头被杀早已经闹的沸沸扬扬,两人一进来,瞧见苏辰身上六扇门的缁衣,立马面带惊恐,眼神躲闪。 这模样,躲不过君歌和苏辰的眼睛。 没等他们迈进堂室,苏辰便直接迎了上去,将人拦在了半路:“两位,借一步说话。” 他将人往配屋的方向带过去,站在屋檐下,云淡风轻的开口:“易有为死了。” 苏辰也不绕弯子了,将手里的酒壶举起来,拿在手里晃了晃:“你弟弟亲手制的酒壶,出现在现场。” 闻言,这孙家的大公子,面色刷白一片。 “官爷,这……”他咬着唇,瞧一眼自己的媳妇,又望向后院,支支吾吾。 苏辰抬眉,目光如炬,戳的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扣扣搜搜半天,憋出来几个字:“哎,这怨不得我弟弟啊!” “怨不得?”苏辰眯眼,负手而立。 孙家大公子尬笑一下,声音很小,无奈道:“本是家丑,不应外扬。”他叹一口气,“外头是不是传言,我那弟媳妇与易老头有些不堪的关系?” 他一脸悲痛的摇头:“都是假的,谣言啊!我那弟媳妇,洁身自好的很。她们两人感情也始终好得很,明眼人都瞧的出来,根本不是外头传的那个样子。” 这倒是有意思了。 君歌往前凑了凑,回眸瞧一眼仍在堂室里叨叨不停,说着自己的小儿媳红杏出墙的孙老太。 “嗨呀,这事情都怨我娘,您也瞧见我们这院子了,我娘这个人,信命的很。”他叹息一声,“信命,还好找那些个大仙算命,没事就要去掐什么八字。” 孙大公子咂嘴:“这本身没什么问题,问题是,我娘这人特别珍惜银子,抠门的很。去看八字,她还真就空手生掐,把人家看八字的神算气的够呛,硬生生是怎么差劲怎么说。” “结果,我娘听的心禁胆战,忙问怎么办,神算子也来了火,狮子大开口,说这是逆天改命,要一百两。”孙大公子面颊愁成苦瓜,“还一百两,我娘一两问命钱都不愿意出,更别提一百两了。她自那之后,就开始处处针对我那弟媳妇,觉得她是丧门星,是衰神。” 说到这,君歌倒是有些懂了。 自古婆媳闹起来,就没见过能和气收场的,孙家亦然。 “我娘在家里就开始针对我那弟媳妇,还到外头见人就说她是丧门星,就像现在这样,把自己的儿媳妇往最下贱的方向说,我都不知道我娘这安的是什么心!” 苏辰回眸,瞧了一眼堂室的方向,琢磨了一下孙大公子话里的意味:“这些和易有为的死有什么关系?” 闻言,孙大公子一脸愤恨:“那还不是因为那易有为根本不是个东西!他在外面听到我娘传的那些个谣言,就动了歪心思,可恶至极!” 孙大公子说到激动的地方,涨红了面颊:“他知道我娘信命的很,也动了要把我弟媳妇赶出家门,重新给他说门亲事的心,就利用我弟弟孙栋一家感情很好这件事,敲诈他。” “敲诈?”苏辰睨着他,“你娘信命,和易有为敲诈你弟弟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孙大公子眉头紧皱,半晌,常常叹一口气:“我弟弟孝顺的很啊,若是我娘发话,面上是不会违抗她的。” “所以自从我娘掐八字回来之后这半年,弟媳如履薄冰,处处小心谨慎,就是怕触了霉头,被赶出家门。”他抿嘴,“那易老头就是拿捏住了这个点,说若我弟弟不给他百两银子做封口费,他就要到处去跟人讲,说我弟弟的孩子是他的种。” 孙大公子咬牙切齿:“要是这话让我娘知道了,我弟一家,铁定就散了。” “也就是说,你弟弟孙栋,为了保护他媳妇,也为了维持孙家表面的和谐,被易有为利用了?”苏辰问。 “可不是嘛!”孙大公子十分感慨,“我弟就为了平息这件事,憋着没说,日日早出晚归,真就攒够了一百两银子给了那易老头。” 说到这,孙家大公子更是一脸愤恨:“可那易老头收了银子之后,尝到了甜头,不但没有停手,反而叫嚣的更凶了。他不知道他怎么叨叨的,话就又传回我娘这里了,造谣我弟媳和他有各种关系,说的那个叫难听。” “哎呀……那之后,家里便日日鸡飞狗跳,我娘以死相逼,非要让我弟休了他媳妇。” 至此,孙家大公子就像是喉咙打了结,再也说不下去了。 见状,苏辰倒是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你娘知道小儿媳已经死了么?” 孙家大公子两口,愣了一下,惊讶反问:“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上个月月中。” “月中?!”孙大公子踉跄一步,神情恍惚。 他媳妇赶忙伸手扶稳,神情关切瞧着苏辰:“那不就是,娘她支开弟弟,给了弟媳休书,将她赶出门的时候么!” 原来如此。 苏辰点头。 案子的碎片,以时间为引,将这些零散琐碎的暗扣,一个又一个的对上了。 孙家儿媳被休,与她感情极好的孙栋,酒后起了杀心,于夜里敲开了易老头的家门,疯狂的在他的面颊上砍了十八刀。 而到现在,这悲剧源头的始作俑者,还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样的语言,将原本和美的家庭,逼上绝路。 依旧在侃侃而谈,与人诉说着她的家门不幸。 孙大公子浑身颤抖,他惶惶然的瞧着苏辰,话音更咽:“官爷!求您救救我弟弟!我弟弟十日前回来,得知我娘将人赶走,寻了三天。再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喝了几日的闷酒。” “我了解他!我知道他……我知道他会干傻事的!”孙大公子叩首在地,连连哀求。 这场面,君歌看着心里难受。 苏辰却双手抱胸,面无表情,许久才沉沉道:“救不了。” 他话音很冷:“同在一个屋檐下,他寸步难行的时候,你们选择了视而不见,如今大错已成,无法挽回。” 这些话,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让孙家大公子哑口无言,泄了气,瘫坐在地上。 案子查到这里,她和苏辰心里都明白,这孙家儿媳的死,当是压垮孙栋的最后一根稻草。 按照这个思路顺下去,就算找到了人,也极有可能只剩下一具不会呼吸的尸体。 君歌看着堂室中,仍旧声泪俱下控诉自己小儿媳妇是个丧门星的孙老太,心中五味杂陈。 “有时候,孝与顺,其实是一把带刺的刀。”苏辰站在她身旁,睨着她叹息的侧颜。 临行前,君歌站在门口,回眸望着那漂亮光鲜的如意大门,沉沉呢喃:“如意未必真如意,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她身旁,苏辰是清醒的。 他看得出君歌想要点醒孙老太的心,看得出她的纠结与迷茫。 他的话到了唇边,化成轻描淡写的一句: “君歌,你不是佛祖,普渡不了众生。” 这道理,君歌懂,但心里仍然有什么东西,无处安放。 半晌,她回眸轻笑:“苏大人,以前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说话其实很好听?” 苏辰愣了一下。 他别过脸,避开了君歌的目光,冷冷的吐出来四个字:“胡说八道。” 第8章 御史金令 案子进展的方向,与两人的推断一致。 暗卫更杨带回来的确实是孙栋的遗体,他选择了亡妻自尽的同一个湖。 六扇门内,君歌坐在苏辰特意为她腾出来的那间屋子里,一笔一划的写完了案子的全过程。 越是细节,她越是唏嘘。 合上监察案宗的时候,春日暖阳正好洒在书案的镇纸上。 君歌抬眼,瞧着斜对面苏辰的书房,透过雕花的窗,看着那张伏案忙碌的俊秀的面颊。 她垂眼,用最小号的狼毫笔,写了密密麻麻一封密信,搓成指节长的小条,塞进小竹筒中,以蜡封好。 君歌在手臂上缠绕上皮甲,轻功一踏,三两步上了屋顶。 她脖颈上一只笛,悠悠一响,天空中呼应着笛声,传来一声鹰鸣。 一只老鹰自空中俯冲下来,稳稳落在她的手臂上。 像是见到了老朋友一样,君歌开心的顺着它的羽毛:“庆生,帮我送个信。” 将那小竹筒绑在老鹰腿上,而后君歌将它往空中一送。 老鹰振翅而起,眨眼高飞,想着御史台的方向飞过去。 此时,君歌才瞧见院子里的半张着嘴巴,仰着头的一众人。 “君大人!”这当中,苏辰的暗卫更杨,反应尤其的大,“君大人!您以后送什么信!差遣我去!我拿命也给您亲自送到!” 他脸上混合着震惊,迷茫,还夹杂着委屈和抱怨,十分中肯的请求道:“您以后,可别再召唤您那老鹰了,我院子里那两笼的鸽子,那给吓得,全乱套了!” 老鹰,猛禽,驯化难度极高。 百年前邻国大魏,倒是出过一个驯化了老鹰的世子,此后再无人能驯。 直到几十年前,君歌的养父君维安,又驯化了一只,起名庆生。 苏辰瞧着窗外的场面,目光又落回手里的信上。 里面是关于君歌的全部资料,上头有一行字,引起苏辰格外的注意。 信上写着,御史君歌的另一个身份,是皇帝的暗卫玄武。 而派驻御史台的真实目的,则是暗查苏辰谋反的证据,必要时刻,可以当场诛杀。 “竟真的接了君维安的衣钵。”苏辰浅笑,喃喃自语,“就是不知,她若得知君维安那‘意外死亡’的真相,会是什么反应。” “要把她抹了么?”阴影中,沈杭面无表情的看着苏辰,抬手指着屋外君歌的方向,“你留着她,后患无穷。” 苏辰抬眼,摇头道:“她是君维安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哎呀……”沈杭咂嘴,“又不是真杀,再说了,是她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咱不能感情用事,君维安已经死了,他的养女在御史台三年,谁知道她到底是哪个阵营的人?” 屋内燃着一只线香,青烟直上。 阳光透过窗上雕花,碎成一片斑驳的模样。 “你瞧见她方才那轻功的样子了,那不是一般人,大内高手都未必有这般轻盈的身手。”沈杭眉头不展,“这若真的是站在那皇帝老儿身旁,忠心耿耿的傻子,你晚上睡觉后背不会发凉么?” 苏辰抬手挡着嘴角,咳了几声:“她杀不了我。” “过于不拘小节,也过于自信。”他边说,边将信用火折子一点,“虽有疑点,但不足为惧。” 说完,亲眼看着那封信,化成灰烬。 大晋167年春分,不足为惧的御史台金牌御史君歌,正式出任驻六扇门巡按御史。 她负责监督六扇门各级别官员的所做所为,手握可以弹劾一众官吏的大权。 在正式赴任之前,就先成为了苏辰的副手,连办公的厢房也被安排在苏辰的门主院内。 这是大晋历史上第一个入六扇门的监察使,比朝野预想的,起码早了年。 “这时候,你就得靠你自己了。”御史大夫彭应松,瞧着君歌带回来的孙家一案的案宗,没有抬头。 每逢初一和十五,是君歌回御史台复命的时间。 她坐在彭应松对面的小桌上写着密信,将这半月所见所闻写下来,呈报给大晋的皇帝。 “师父放心。”她说,“在苏辰眼里,我此时只是个不足为惧,盲目自信,又不拘小节的傻子而已。” 闻言,彭应松沉默许久,才又开口::“你觉得六扇门怎么样?苏辰又怎么样?” 君歌手上一顿,思量片刻:“不好说。”她沉言,“苏辰与我想象中不符,身形纤瘦还总是绷着脸,让我总想逗逗他。” “他有可能谋反么?”彭应松说完,看了一眼身旁的大樟木箱子,那里面锁着如雪花片一样多的举报信。 这是几年来各地县衙控诉六扇门越级办案,抢夺案件主导权,甚至还有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举证。 君歌叹一口气有些为难的转过身,瞧着彭应松:“不像,因为没有前途。” 她笑起:“我感觉就他那个身板,放着不管,大概也没几年活头。” 彭应松沉默片刻,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别去轻易相信你的眼睛,假作真,真作假,身为御史,这几年你看的还少么?” 他郑重道,“别轻易被表象迷惑。” 五十多岁的御史大夫彭应松,为官许多年,监察过的案子堆起来有厚厚一摞。 见过的人和鬼,也比君歌多的多。 他走到书案前,拉开暗格,从内里取出一块黑色的牌子。 “此后行事多加小心,遇到任何问题,随时回来找我。”边说,边抬手递给君歌 君歌瞧着他手里的黑牌,愣了一下。 牌子上刻着金色的“御史令”,整个御史台仅有三块。 彭应松一块,中丞大人一块,这便是最后一块。 持此物者,代圣上巡按,可调动大晋全境御史台的力量,亦可在各地御史台的异闻阁密室内,畅通无阻。 “拿着,有备无患。”彭应松的手抬得更高,示意她将牌子收好,“你记住,天塌下来,还有我在这撑着。” 君歌勾唇笑起:“我知道了,放心师父。” 见她一如寻常的从容镇定,彭应松抿了嘴,他还是按捺不住,埋汰道:“前几日,苏辰在上书房里告你的状,说你借着查案,把他放倒在地,骑在他身上,还要砍他刀子……确有其事?” 君歌尬笑,没有反驳。 “哎呀!”彭应松闻言,整张脸都拧巴了。 他深吸一口气,捏着自己的鼻梁骨来回的搓,他是真没想到,君歌竟然套路起六扇门那只老狐狸了! 半晌,他一脸惆怅的用手指点着书案,万千叮嘱到了嘴边,只剩下四个字:“万事小心!” 君歌淡笑,应了一声知道了。 待她离开,彭应松才站在书房门口,有些担忧的望着她的背影。 方才还阳光灿烂的天,这会儿却乌云滚滚起来。 “可真像你。”他自顾自,呢喃道。 抬头扫了一眼天空,彭应松忙卷起袖子,将摊在院子里晾晒的案宗收整起来。 “变天咯!” 第9章 陈府怪案 自上一案结案之后,一晃十多天。 君歌以御史身份再一次回访的时候,孙家的院门口挂上了大白的灯笼。 先前侃侃而谈的孙家老太太,没了那日的风采,整个人像是霜打的茄子。 孙家大公子一家强硬的自老宅搬了出去,如今这院子里,只剩下她这一个曾经的当家人。 君歌迈过门槛,孙老太正好抬眼,望着君歌,双唇紧抿。 她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之后却猛的抓起一旁的茶盏,冲君歌砸了过去:“滚!” 茶盏碎了一地,茶水溅在君歌的衣摆上。 “你们!都是你们!”她指着君歌的眉心,怒吼,“瞧瞧你们,把我这孙家祸害成什么样子了!滚!给我滚!” 君歌站在原地思量了片刻,真就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没走两步,又听身后老太的声音夹杂着更咽呼唤道:“回来!回来!” 君歌背对着她,脚下迟疑了一瞬。 也就一瞬,她抬起头,大步前行。 望着等在门口的苏辰,君歌摊了下手:“你说的对,我不是佛祖,无法普度众生。” 苏辰点头,抬手挡着自己的唇角,咳咳的咳了好几声。 自那日醉酒之后,苏辰染了风寒,如今咳得厉害。 君歌掏出一小包糖递给他:“早上买的,润喉。” 苏辰愣了一下,半晌才道了声谢,趁着君歌不注意,将糖揣进了袖兜里。 君歌见状,一跃上马,颇为感概:“吃,没毒。” 说完,抬手指着苏辰身后:“吃完了,才有空处理新案子。” 苏辰诧异回眸,瞧着身后不远,更杨快马而来。 他面色凝重,翻身下马,三步并成两步,附在苏辰耳旁道:“出怪事了。”更杨说,“东山镇送来了个鬼怪杀人案。” 苏辰表情未变,低着头,将手里的糖打开,塞进了嘴里。 他回眸瞧着马上的君歌,故意问:“东山镇的鬼,杀了个人,你要去么?” 君歌一愣:“鬼?” 苏辰点头:“鬼。” 鬼怪杀人,前所未闻。 东山镇距离京城五十里,一路快马,半日就能抵达。 三个人跑跑停停,这会儿已经到了东山镇外万亩良田的边缘。 “若非太离谱,东山的陈大人也不会求到六扇门来。”柳南骑在马上,与君歌并排而行,“君大人应该知道,东山县令与我们门主之间……” 他尴尬一笑,指了指苏辰的后背:“与我们门主有些过节。” 君歌抬眉,瞧着左前方骑在马上,气宇轩昂的苏辰,感慨摇头:“你对过节的定义,有点偏差啊。” 东山镇在御史台很出名。 不是因为实力,也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的奇案。 而是因为东山县衙,每年都锲而不舍的举证苏辰是乱臣贼子,并用雪花片一样的举报信,迫使御史大夫彭应松,为他们专门定做了两个新箱子。 这哪里是过节,这是有深仇大恨。 “其实也不是君大人想的那样。”柳南儒雅笑起,“门主和东山镇陈大人……” “这么清闲,怎不分析分析案子?” 君歌身前,苏辰缓缓回头,用半张侧颜搭配着冷漠疏离的目光,直直戳着君歌的面颊。 他冷哼一声:“话真多。” 说完,他目光流转,此时落在柳南身上。 柳南喉结上下一滚,义正言辞道:“那东山县令说是鬼怪杀人,属下是不信的。” 苏辰凉唇一掀:“你当东山县令陈海是傻子?会信那邪祟杀人的鬼话?” 说完,他回头望着不远处的东山镇城门,攥紧了手里的马缰。 整个东山镇在京城西北,是个小镇。但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经常有各国使节在此落脚。 镇子修建的十分大气,白墙黑瓦,四四方方。 市集闹热非凡,往来商贾众多,有小京城的美誉。 东山县令陈海,此刻一脸的烦躁,正揣着双手站在城门口来回踱步。样子格外显眼,让君歌一下就瞧了出来。 苏辰“吁”的一声停住了马,打量了陈海一眼。 陈海嘴抿成一条线,不知道在心底压了多少不满,不情不愿的对他拱手行礼:“下官陈海,见过六扇门苏大人。” 他目光避开苏辰,模样十分敷衍。 君歌挑眉,心中感概。 她理解陈海的心情。 因为自己的实力不足,破不了案子,而不得不求助自己隔三差五就要举报一次的人,内心确实很复杂。 苏辰自然也知道陈海的拧巴,直接哪壶不开提哪壶:“难得陈大人分的出轻重缓急,还知道向六扇门求助。” “你!”陈海的嘴角好似坠着两块秤砣,快要跌出自己的下颌线,“下官按流程办事,苏大人不要无理取闹,自取其辱!” 陈海说完这一席话,冷哼一声,直接转身骑上自己的马背,撂下一句“跟我来”,二话不说,径自走了。 苏辰冷漠的瞧着他官服背影,一言不发。 穿过闹事,借着鼎沸人声的遮掩,君歌小声向柳南询问道:“你们苏门主,不像是不开腔的性子啊?”她咂嘴,“都被说无理取闹,自取其辱了,为什么不回怼啊?” 柳南想了想,正经说:“门主一向懒得费口舌。”他蹙眉,“能动手就绝不还口。” 君歌一愣:“那确实还是憋着……”她“嘶”了一声,打量着苏辰的背影,“就这小鸡仔子一样的身段,真打起来,怕是撑不住两拳啊……” 这话,把柳南给说懵了。 他瞧着苏辰望过去,上下看了好几眼,半晌不敢开腔。 这根本不是能不能撑住两拳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没有机会能碰到苏辰才对…… 东山陈氏,是当地的大姓。 这次出了这鬼怪杀人一案的,便是有名的大地主陈员外一家。 陈海虽然看不惯苏辰,但下马之后,还是老老实实将案情说给他听。 “陈府闹鬼据说已经闹了三个月。”他说,“府内上上下下,人心惶惶。” “之前一直没出过什么大事,直到三日前。”陈海领着苏辰迈过门槛。 陈府三进的四合院抱团在一起,当中有个庭院,种着几颗大槐树。 站在庭院正中,陈海指着上面一条白绫说:“三日前,清晨一早,陈家嫡子陈千南的尸体,就是在这里挂着。” 他深沉的吸了一口气:“陈千南手脚皆被砍断,至今不知去向。” 闻言,众人皆诧异。 “手脚被砍?”君歌上前两步。 “正是。”陈海道,“两手两脚,从腕处开始,便只剩血窟窿。” 第10章 魑魅魍魉 陈海说到这,君歌就明白这案子为什么会跨过刑部,交给六扇门了。 按理说,伤害相关的案件,大部分都是送到刑部去。 但重案要案、急案恶案,还有无从下手的怪奇案件,都会交到六扇门的手里。 整个大晋,享有侦缉逮捕权,又可以跳过当地县衙独立办案的,只有六扇门而已。 “陈大人已经做完基本的现场勘察了么?”君歌将袖子绑好,不自觉的上前两步。 陈海瞧着这面生的女官,一眼先认出了她身上的御史缁衣,忙恭敬行礼:“下官陈海,不知御史大人来此,有失远迎,望大人海涵。” 他对君歌的态度,与对苏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君歌忙伸手扶了他的胳膊,开口道:“在下君歌,寒暄的话就免了。”她迎上陈海的目光,又问了一遍,“陈大人,案发既然已是三日之前,现场的勘验是不是已经有些结果?尸体的勘验呢?案子的走访是不是已经展开?” 一连三个问题砸下来,陈海先是愣了片刻,才从怀中拿出案宗,双手呈了上来:“君大人,这是当时勘验留下的记录,验尸护本也在里面。” 陈海指着身后院子:“自案发起,下官就命人好生看护现场,不得进出,所以仍旧保留着最初的样子。” “这三日东山可有下雨,亦或者大风?”君歌接过他手里的一摞纸张,一页一页的翻看着。 “不曾不曾。”陈海摇头,“这三日天高气爽,无雨无风。” “走访已经在进行中,陈家上下十一口人,家仆三十余,下官都安排他们侯在堂室了,大人若需问询,随叫随到。” 君歌点了下头,目光落在护本上。 这院子不大,目测有个六丈的宽幅。 挂着尸体的槐树是内里比较靠边缘的一株,白绫依然在,一端系在树干上,另一端自粗壮的树枝上垂下,在中间挽了一个结。 结下方预留有着足够穿过一个脑袋的空间,此时看着像一个干瘪的圆。 “这杀人的鬼还真有意思。”君歌一边看,一边感慨,“直接的死亡原因,竟然是中毒。” 她话音未落,苏辰不知何时凑了过去,伸手指着护本上的话,清冷开口:“这里有问题。” 他指的是死亡时间预计为前一日夜里子时,也就是尸体发现的当日子时。 “直接的死亡原因是中毒,子时至发现尸体的辰时一刻,经过了起码三个时辰。”苏辰嗓音低沉,声音不带一丝波澜。 他言至于此,目光便落在君歌专注的神情上。 他观察着,也期待着。 君歌只沉默了一息,咂嘴道:“人死后,最早的尸僵就是从下颚开始的,一般是死后一个时辰就已经明显显露。” “也就是说,虽然辰时一刻发现的尸体,但其实,尸体应该是丑时刚过就挂在这里了。” 君歌蹙眉,抬起头,疑惑的瞄了一眼苏辰,又看了看这陈府的大院:“这么一个大户人家,不像是没有巡夜的人存在啊。” 只要有巡夜的人,那么想要等到天亮才被人发现尸体,难度相当的大。 苏辰转身看着候在院子口,畏手畏脚的陈府老管家,开口问:“有巡夜么?” 管家忙点头:“有有有!” “唤来。”他说。 管家抿嘴,犹犹豫豫的冲着陈海看过去。 东山县令陈海,最瞧不得的就是苏辰这一副高冷的模样,面颊上写着十万个不情愿,冲着管家摆手催促:“别问我,他让你去就去,这里他最大,听他的。” 闻言,管家赶忙哈腰点头,叫人去了。 君歌瞧着苏辰与陈海的模样,隐隐觉得有些怪异。 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结仇,倒更像是闹别扭。 她打量了陈海一息,不动声色的继续瞧着手里的案宗。 护本上的结论很清晰,手脚是死后被锐器砍下的,创口干脆利索的很,没有特殊的纹路。 “凶器呢?”君歌问。 却听陈海一声长叹:“哎……下官查遍了整个陈府,也没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凶器。” 君歌抬眉,见陈海满脸自责,点了下头。 没有能第一时间找到凶器,确实是致命的问题。 如果真正的凶手,就是这院子里藏着的某个人,那么三日的时间,足够将凶器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那仵作有没有说,被害人中的是哪种毒?”君歌依旧翻着手里的案宗,时不时对照一下眼前院子的情况。 “没有。”陈海道,“那毒有点奇怪,从来未曾见过。” 君歌侧目:“奇怪?” “是啊……”陈海说,“虽然能确定是中毒而亡,但所中是何种毒物,本县仵作不能确定。这两日他翻遍的各种书籍,隐隐觉得是出现了某种不知名的新毒。” 听到这,君歌想了些许,又问:“可是有什么特殊的症状?” 闻言,陈海眉头一皱,嘴角往下一拉,想起了那日所见,整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了。 他忍住不适,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才继续说:“我记得是牙龈有线,但非水银中毒的汞线……本县仵作的意思是,像极了水银中毒,但不是。” 水银中毒的人,牙龈也会出现一条深沉的线,除此之外,君歌也没听过还有哪种毒会导致牙龈留线。 她琢磨了片刻,将手里的几页纸合上,目光不偏不倚,落在苏辰身上。 君歌思量几分,一边递给陈海,一边小声说:“还是让苏大人看看比较好,他见过的现场,不说一百,也足有八十。” “陈大人会喊六扇门来,定然也是不信什么鬼怪杀人的瞎话,这时候就应该暂且放下过节,破案要紧。” 道理陈海都懂,就是做不出来。 他咬着牙关,双唇紧闭,半晌不开腔。 见状,君歌也不难为他,自己往院子里走去。 她踩在先前东山县衙勘察时,架起的小板桥上,走到那棵槐树下,望着仍旧挂在上面飘荡的白绫,萦绕在心头的困惑越来越多。 白绫离地有一人半的高度,槐树那粗壮的枝杈,几乎贴着院子旁的屋檐。 若想将一个没了呼吸的人挂在树上,就算是江湖高手,轻功稳健的人物,也极难不依靠工具就做到。 而且…… 结合方才案宗和护本上的内容,君歌总有一种感觉。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不像是案子,倒像是个圈套。 就在君歌为现场发愁的时候,去唤巡夜人的陈府管家,带着三个男子匆匆赶了回来。 几人站在苏辰面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半晌,当中最身强力壮的先站了出来,笃定开口:“官爷,这事情真的是鬼魅所为,跟我们没关系啊!” 他说:“您是没见过,我们是见了的啊!那鬼魅一身白衣,飘在半空。开头我也以为是贼人装神弄鬼,追了他大半个院子,结果好不容易就要追上了……” 这人忽然停住了话音,面露难色,磕磕巴巴道:“他他他,就在我眼前头,哗的一下,就没了啊!” 第11章 不是东西 苏辰睨着眼前巡夜的三个人。 方才说话的男人,块头是四个人当中最大的,人称老六。 但是他站姿松垮,肩膀圆,脖子短,应当是从未习武。 反倒是他身后有两人,一胖一瘦,身形健硕,目测身手当十分灵活。 尤其是那瘦子,面容可怖,像是曾经经历过一场大火,用面具盖了半张面颊,看不清容貌。 苏辰思量着老六的话,踱步上前,停在胖瘦两人的面前,侧颜问:“你们也见过那鬼魅?” 两人皆是一滞。 先是瘦子老四摇了摇头:“未曾见过。” 再是胖子老五面露难色,回忆了半晌:“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他说,“巡夜的时候有那么一两次,好似是瞧见了一个白影子飘过去。但兴许小人阳气重,八字硬,都是远远瞟见一眼,没能正面遇上。” “遇没遇上不太重要啊官爷!”瘦子老四囧着一张脸,“那鬼魅办的事儿那可都是真的。” “对对对!”提到这,那大块头老六明显来了兴致,“我们府里这仨月,半夜鸡叫,还有不少人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出去看了好几回,连个人影都找不着。” “可不是么,尤其是少爷。”瘦子老四点头说,“那晚上大家都听见有人一个劲的喊少爷名字,让我带着人一晚上好找,结果连个人影都没找到。” “不仅没找到人,叫声也没停。”老四咂嘴,原本就伤痕累累的面颊,此时更显可怕。 听着眼前三人一言一语,真切的说着陈府闹鬼,苏辰不动声色的回眸,瞧了一眼院子里,蹲在地上不知在看什么的君歌,迟疑了半晌,目光冷冷的回到了三人面前。 “那天夜里,巡夜的是谁。” “是我和老四。”胖子老五上前一步,拱手行礼。 “可有异常?”苏辰问。 “异常……”老五仰着脑袋琢磨了一息,摇了摇头,“没异常,连个动静都没有。” 他说:“我们平时两人巡夜的时候,每隔半个时辰都要一起转悠一圈。这院子里有条回廊……” 老五歪着脑袋伸着手,指着院子东侧:“就那个长回廊,连接了所有老爷夫人们的厢房,所以我们不管怎么走,都会从这院子掌灯路过。” 苏辰眸光上下打量了一眼老五:“你好像知道本座要问什么。” 老五一愣,慌了,连连摆手:“官爷,话不是您这么说的啊!” 他一脸委屈:“我年轻的时候那也是走过几年江湖的,也是见过死人的,知道死人会先硬脖子。” “当时少爷的尸体被抬下来的时候,我还跟老四老六吹牛,我说这挂的时间不对,我们一晚上都没瞧见这有东西,一准是邪祟所为,他俩还说我是假把式,胡扯八道。”言罢,老五用胳膊肘撞了一把身旁两人,“哎你俩别木着,倒是给我做个证啊!” “是是是,是有这么回事。”老六点头,指着管家,“当时管家也听到了的。” 苏辰面无表情,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眼眸轻垂,半晌才又唤了一声:“柳南。” 已经有一刻钟消失不见的柳南,此时突然从房檐上落下来,手里握着一张纸,口中衔着毛笔,利落的将纸递给苏辰。 宣纸上,是柳南刚刚在屋檐上画好的陈府简图。 图上画着三进的四合院,标注着阳光的走向,还将院子里那几棵大槐树圈了出来。 柳南把口中毛笔取下,以末端点着图上的位置道:“三日前乃是清明后四日,月出近正午,月落近子时,确实全程无月,视野条件极差。” 他顿了顿,以挂着尸体的位置为圆心,到回廊的距离为半径,在图上描绘了一个扇形,小声到:“但这里,属下在屋檐上以步伐丈量,大约常规步伐的四至五步区域内,视野都是没有遮挡的,理论上应该能直接看到槐树挂尸。” “与陈公子厢房距离多远。”苏辰转身,边走边问。 柳南将狼毫小笔揣进了袖子里,应声道:“屋檐上弯弯绕绕,丈量下来大约十五丈。但若是走下面,不按常规路径,穿过花圃,横跨回廊,直线距离目测只有九丈。” “檐上有痕?” “……有。”柳南点头道,“但十分杂乱,看着像是打扫痕迹,无法串成一条路。” 柳南说这些的时候,一旁的陈海也听的清清楚楚。 他本想硬着头皮将手里的几页勘察记录交给苏辰,结果现在十分犹豫。 自己瞧不上的人,却比自己更强,大概就是陈海现在的真实感受了。 他一方面打心底不愿意认可苏辰,一方面还觉得君歌说的有道理,破案重要。 最终,就成了现在这场面。 陈海铁着脸,冷哼一声,手抓着那一把勘验记录,生硬的要递给苏辰的同时,脸上用一副“爱要不要”的模样,搭配了一句:“昏官!” 陈海丝毫不惧他,怕他听不明白,还补了一句:“连自己到底该效忠于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的家伙!” 这些话,苏辰这么多年听得耳朵都起了老茧。 他波澜不惊地夺过陈海手中的勘察纪要,云淡风轻的甩下一句:“不是东西。”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说自己效忠的不是东西,又像是在骂陈海不是东西。 “你!”陈海怒目圆睁。 “怎么?”苏辰一边翻着手里的纪要,一边不疾不徐,“大老远从京城赶来帮你陈海破案,你不仅不谢,还要阴戳戳,变着花样的骂我。” 苏辰冷笑抬眉,眸子里倒映着陈海复杂难堪的表情:“难不成这不是东西四个字,还让陈大人对号入座了?” 此刻,苏辰与陈海对峙着。 一身鸦青色斗篷的苏辰,身型纤瘦,却气场极强。 他将为官多年,早就老辣沉稳的陈海,逼得拿出公堂之上才有的气势,当面斥责:“苏辰!枉你得陛下抬爱,得太子信赖,执掌着六扇门!” “可你拿着这般公权,到底办了多少是非不分的案子!如今我陈某人就算赌上命!也绝不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自保孬种!” 这慷慨激昂的一番话,吸引了在院子里找寻现场痕迹的君歌。 她不动声色的探听着,从话里话外肯定了一件事。 苏辰与陈海之间的过节,也许并不是面上看起来的这么简单。 她望向院门口,看着苏辰带着轻蔑的笑容,毫不退却的回应道:“陈大人,本座佩服。佩服你的耿直、敞亮,与光明磊落。” 他勾唇浅笑,下颚微扬:“满朝谜语人,各个不说人话。陈大人倒是一如既往的敢爱敢恨。” 苏辰抬脚,上前半步,探身前倾:“应该说聪明,还是应该说傻?” 第12章 腰也不好 两人这剑拔弩张的样子,在整个陈府掀起一股强对流。 君歌瞅着互不相让的态势,拍了拍手上的浮灰,故意大声说到:“这鬼有脚,还是四只脚。” 院子里安静许久。 苏辰目光森寒,锁了陈海一息的功夫才转过头,踏上那小木板,往君歌的身旁走去。 “如何?”他话音平稳的听不出情绪。 君歌瞄了一眼涨红脸的陈海,什么也没说,却在苏辰面前,猛地拔出腰间的玄武剑。 刺啦一声,闪了苏辰的眼睛。他后背一紧,差点下意识的去摸腰封。 可接下来的场面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苏大人瞧瞧这院子。” 苏辰蹙眉,看着君歌将那把天下名剑握在手里,左右比划着。那样子,活脱脱是拿它当成树枝在用。 她指着地面上一个怪异的痕迹,点了两下:“我找了整个院子,在抛尸点的附近终于找到了几枚相对完整的光脚足印。” “嫌疑人应该是为了降低走路发出的声音,避免引起注意,选择光脚行走。”她边说边蹲了下来,“但也正因如此,这几枚脚印才突兀。” 苏辰抿嘴,歪头弯腰的瞧了半天。 天光之下,阵阵鸟鸣。 他眼眸眯了又眯,愣是只看见了剑刃,没瞧见所谓的足印。 “啧。”君歌笑言,“蹲下看!” “蹲下。”她调侃道,“怎么?苏大人细胳膊细腿,不仅身体不好,腰也不行?” 苏辰冷了脸,白了她一眼,齿缝里蹦出三个字:“你试过?” 说完,面不改色的撩了一把衣摆,侧身蹲了下去。 就见君歌“嘶”了一声,意味深长的上下打量他一眼,毫不避讳的摇了摇头。 伤害不大,侮辱极强。 苏辰抿嘴,一副“算你狠”的架势,将“好男不跟女斗”拿出来为自己降了降火。 不是说桃李年华的姑娘,一个个都当是“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怎么就偏生了君歌这个异类,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一点不含蓄,一点不娇羞。 先是虎狼之姿,又来虎狼之词。 苏辰冷着脸,扫了她好几眼。 幸好是自己。 若是她爹九泉之下得知君歌这般说话的风格,怕是能气的跳起来。 也就是那一瞬,想到往昔她也是这般和别的男子闲谈,苏辰便觉得心底腾起一抹无名火,有点烦。 可这翻腾的心绪,一旁的君歌却完全不知道。 她注意力都在案子上,先是瞄了一眼阳光的位置,而后将玄武剑的剑刃调整了一下方向。 当视角与光线的夹角,大于直角的一瞬,苏辰侧着瞧见了那枚完整的足迹。 他瞳孔微颤,方才一切尽数抛之脑后。 “这些赤足足迹,基本排除是行为人留下的。”君歌说,“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光着脚走在陈府的花丛里,甚至还贴在这些带刺月季的根旁。” 她右手持剑,不疾不徐:“方才我有问过院子的家仆,东山镇最近一次下雨是清明后两日。被我挑出来的这两组足印上,都或多或少带着滑动与拧痕,不符合雨前足迹呈麻点状的特征,是雨后某日留下的。” “足迹本身表面光滑平整,又有昆虫痕迹。”君歌抿嘴,“也就是说,这枚是在前半夜形成的。” 听完君歌的话,苏辰有些缓不过来。 虽然孙氏一案里,他已经见识过君歌痕迹专业的本事,但没想到在陈府的花园里,她这一手足迹分析,竟然能让常年断案的苏辰有些跟不上思路。 苏辰自觉洞察力在六扇门排个第二,第一便是无人能坐。 但,到了这以大大咧咧而出名的君歌面前,怎么会显得有些吃力起来? 这真的是一个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人,应该有的样子么? 他思量片刻,沉声问:“虫印?” “虫印。”君歌点头,指着剑下的足迹,稍稍转动着右手手腕。 她将折射的阳光精准的落在几条细弱如丝的“线”上:“还没瞧见?” 苏辰铁着脸,他瞧见了。 不仅瞧见了虫印,还瞧见了天下四大名剑之一的玄武剑,这令他大为震撼的新用法。 “倒也是多亏了他在花园的泥土上光脚而行。” 君歌侧行了半步,剑往一侧挪了过去,指着另一枚脚印道:“人在松软的土地上行走时,身子会因为重心和地面的共同作用,导致步长有些变短,步宽还会增宽,步角会加大。” “所以这一枚,理当与刚才那枚足迹成一组。”说到这,君歌咂嘴,“这枚明显深一些。” “嗯。”苏辰起身,“有负重。” 对他这么快就理解了话里的意思,君歌咧嘴一笑,真心称赞:“聪明。” 只是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夸人的。 说到这,她却忽然叹了一口气:“但是怎么个负重法子,我却没头绪。” 她用剑指着另一侧地面,手腕反转了好几下:“你看这里,是另一组脚印,特征是类似的,但不是同一个人留下的。” 君歌起身,斩钉截铁道:“起码有两人。”说完,才将长剑收回剑鞘。 微风轻拂,她补充了自己的看法:“不能说有两人参与了这次凶案,但可以说,挂尸的时候,起码有两人在场,彼此协同合作。” 这样的推断,苏辰是相信的。 他回眸瞧了一眼正被柳南那巧舌安慰的陈海,又瞄了一眼站在院子外,仍在谈论鬼魅如何如何可怕的巡夜,深思了片刻,才又看向君歌。 “只此而已?” 苏辰眯眼。 这便是你的极限了么? 陈府院子里,阳光落在君歌的肩头。 她轻笑,摇了摇头,竖起一指道:“第一,出现在这里的,起码有两人,均是男性,一人身高五尺半,一人近六尺。” 她再竖一指:“第二,两人当中,一人年龄刚过及冠,一人年龄已过不惑。” “第三……”君歌背手而立,看着整个陈府的花园,“其中一个体态很胖,有刻意掩盖习武特征的倾向,而年纪偏大的那位,腿部有隐疾。” “如果线索能再多一些,可以精确到鞋面材质,社会地位,经济能力,以及步伐特征。”她笑起,“在陈府住两日的话,应该仅凭目测,就能抓到嫌疑人。” 话落,整个陈府的院子鸦雀无声。 院外的三人愣住了,靠着门框的管家半张着嘴。 柳南和陈海也撑大了眼,方才絮叨到什么地方,也完全顾不上了。 就连苏辰也诧异抬眉,不可思议的打量着君歌。 半晌,他沉了面颊,转身扫了一眼众人,肃然道:“话不能乱说。可有佐证?” 第13章 基本推理 佐证? 君歌闻言,故意笑眯眯的瞧着苏辰:“苏大人要是不信,不妨也走两步试试。” 谁知,苏辰直接跳过她的话茬,背手道:“孙家一案,你有说过男人走路的特征。” “但,光脚和穿鞋不同,站着和蹲着不同,你如何辨别?” 他问在点上,让君歌有些意外。 这种质量的问题,上一次,君歌还是从她父亲的口中听到的。 她抬手,将鬓边碎发挂在耳后,笑着给了苏辰一个他无法反驳的原因。 “人再怎么想要掩盖,一些和骨骼相关的特征,是无法被伪造的。” 她说:“我知道你觉得单凭步幅、步宽、步角,这些基本的特征,但凡有心人都能够伪造一二。单凭这三点就认定凶嫌是两名男性,确实草率。” 她指着苏辰衣摆下只露个头的靴,娓娓道来:“单说这赤足的足迹,男性走路时,不管是起步还是落步,都是更加有力的。相对而言,呈现的压痕比较重,而且伴着不均匀的特征。” 她顿了顿:“也就是说,若是踩泥土,那前脚掌压出来的坑,要明显重于脚跟。” “而女性在走路时,起步多为正起。”君歌伸出一脚,稳稳踩在小木桥上,“亦或者是脚底偏外侧先起步。” 她脚往外撇了一下,以边缘着地展示给苏辰看。 “所以女性赤足,若是踩在这样的泥土地上,大多压出来的痕迹都很均匀,边缘相对整齐的多,脚后跟压出来的坑,要重于前脚掌压出来的坑。” “这些东西,上一案,我已经给苏大人解释过了。”君歌笑起,“这一案中,虽然多了负重这个特征,但负重在使得原本重心位置发生改变的同时,也创造出了新的步态平衡方式,形成新的步法痕迹特征。” “但,不会创造出新的骨头,不会多生成两块肌肉。” 说完,君歌看着一旁的苏辰,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过于复杂,又是知识盲区,苏辰一时还真找不出问题来。 他凝视着君歌澄明的双眼,直接提下一个:“年龄呢?” 君歌指着先前的第一枚足迹:“及冠之后的小伙子,一般脚比较大,在行进的过程中,运步利落有力,足迹明显要干脆一些。” 她用手指将花丛下七八个稍有残缺的足迹,与那枚相对清晰的串联在一起,组成一条完整的行进轨迹。 “这个年纪的男性,走起路来步角大,步宽窄。在这种泥土地上,留下的重压面,往往都在他的第一跖骨处。” 她探身向前,弯腰指着几个残缺的足迹:“这里、这里、以及这里,都是明显的第一跖骨压痕。” “还有这些足迹边缘的小虚边,都是及冠之后的显着特征。”君歌瞧着苏辰紧皱的眉头,“另外,这大挖痕,抬痕,都能佐证他的年龄在二十岁至二十五岁之间。” 半晌,苏辰终于认栽。 他拧着眉头,仿佛半个人置身云里雾里,尝试理解君歌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内容。 朝堂上,他与那群老家伙们,你来我往的打了快十年的“哑谜”,也没有哪一次让他像现在这样,有一种脱离掌控的不悦感。 可君歌没停。 她转身走到槐树边另一组脚印处,不等他理解上面的话,笑眯眯的说:“不惑之年的就比较好理解咯。行走肯定要比及冠时减缓,但步伐一定是更显稳重,迈步时抬脚比较低。相对的也就会步角稍大,步宽较宽,步长偏短一些。” 她将手抬平,以手来模拟行走的脚步。就见掌如波浪,做了几个连贯的起伏。 “主要是前脚掌的痕迹会不一样,泥土地上压出来,那是会向外、向后移的。且这个压出来的坑,前轻后重,后跟明显,还常常带着些挑痕、耠痕和擦痕。” 君歌挑眉,咧嘴一笑,总结道:“这些都是有理有据,站得住脚的基本推理。” 基本推理。 苏辰睨着她那副笑盈盈,明显故意的样子,鼻翼微颤。 这算哪门子的基本? 就算把整个三法司都加起来,恐怕也寻不到第二个有这“基本”能力的人。 “哎呀,苏大人不要这么严肃,听不懂很正常。”她腾起了一丝幸灾乐祸,意味深长的说,“君歌打小就跟随养父观察这些东西,一般不会走眼。” 说完,转了一大圈,又回到开头那句:“苏大人要实在是不放心,不妨走两步,你这身体疾病之类的,我兴许都能瞧出来。” 被她这般调侃,苏辰绷着一张脸,双唇抿成一线,咬牙切齿的跳过了她的提议:“能重建么?” 听到这个问题,君歌面颊上的笑意出人意料的淡了。 她摇了摇头:“把握不高。” 见状,苏辰眯眼。 这方才还自信十足的人,眨眼之间,竟也能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倒是有些意思。 “主要是缺东西。”君歌说,“这个现场缺少基本的还原元素。” 硕大的花园里,高耸的槐树下。 阳光穿透细小的新叶,落了一地如星辰般闪耀的光芒。 微风轻漾,沙沙作响。 “我找了很久,独独没有找到与尸体有关的痕迹。” 君歌望着眼前一切,沉沉的呢喃道:“不管尸体是先被砍断手脚,然后再拖到院子里来。还是先被运到这里,再砍断手脚……这两种情况,都不会让我们脚下的泥土,只有这从高处滴落的唯一一滩血迹。” 整个现场,没有滴落状的血点,没有放置尸体的痕迹,十分怪异。 “如果是先挂起来呢?”苏辰缓缓道,“先挂着,再砍断。” 君歌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她指着前后左右四个方向:“锐器劈砍的时候,血液会沾染在刃上,甩刀的一瞬间,会形成条状或是点状的飞溅痕迹。” “但是这里看过去,四个方向的墙壁上,树干上,甚至对面回廊的柱子上,都未见分毫。”她抿嘴,“这是不可能的。” “再加案发时间是夜晚,只要凶嫌做了这个动作,就一定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他们没有机会处理的干干净净。” 至此,君歌沉默着扫视着整个院子。 她的脑海中,有那一晚无月之夜,两个罪恶的身影,扛着被害人的尸体,躲在避人的灌木后,伺机而动的样子。 他们一人环着被害人的前胸,一人抬着双腿,小心翼翼的避开院子里的巡夜,自院门口蹑手蹑脚的退到这里。 他们躲在槐树下,借着夜色的掩盖,藏在低矮的花丛里。 当巡夜走过,将事先准备好的白绫打一个结,套过被害人的脖颈,伺机将他挂在槐树上。 想到这里,君歌强制的将自己的思路打断。 她沉默着,思量着,心底浮现出两个假设。 第一,这是个多人作案……多到远超她想象的凶嫌数量,共同完成的案件。 第二,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针对的不是苏辰,就是她。 第14章 无法反驳 “尸体最应该有的,便是血迹。”君歌道。 但眼前,满院皆是松软的泥土,却只有白绫正下方,有一滩边界隐约的血迹,将原本的黄土染成一抹棕黑色。 但其他位置,干干净净,一抹血痕都瞧不见。 这不符合最基本的常识。 君歌一直坚信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犯罪。一个人,只要做过某件事情,那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苏辰站在一旁,见她没有继续开口,便也没有继续追问。 “走。”他说,“去看看这陈家少爷的东厢房。” 说完,转身就走。 君歌一个人站在那又愣了半晌,抬头看着那根白绫,又仔细的看了一眼大槐树粗壮的树枝,沉默了一息的功夫,才跟上苏辰的脚步。 这个走在她身前的男人,鸦青色的大氅将背影遮挡的严严实实。 君歌瞧不见他的身段,瞧不见他运步抬脚的模样。 苏辰步伐很稳,感觉她已经跟上之后,故意放慢脚步。 他头也不回,右手夹着那张叠好的陈府平面图,来回晃了下手腕:“瞧瞧。” 那纸上是柳南刚刚画下来的草图。 君歌小心展开,看清全貌后,眯着眼,嘴角因震惊而往下拉扯了些许:“这……谁啊?画得这么清晰?” 图上整个陈府院落按照比例,几乎是完整的复刻在了画中。 除了现场的样子,还额外标注了太阳光的方位,将每一条路的大致距离都测算了一遍。 甚至堂室与厢房的门窗朝向,每个屋子通向花园路径,也都清清楚楚,让人一眼明了。 苏辰没应声,仍旧背对着她走在最前面,漫不经心道:“有什么想法。” 想法? 君歌咂嘴:“更迷糊了呗。”她自嘲般笑了起来,“这尸体,不管是从什么地方运过来的,也都不应该一点痕迹都瞧不见。” 君歌边说,边在脑海中绘制了好几条路线。 她几乎可以肯定,凶手是先砍断手脚,再将尸体抬过来的。 但不管是从陈家少爷所在的东厢房径直而来,还是绕一圈,自屋后小路匍匐而来。每条路,每个方式,都不应该没有痕迹。 她叹一口气,感慨道:“难不成还是从天而降,搞的跟天神的惩罚一样?” 苏辰猛然停住了脚步。 这急刹一脚,让君歌恨不得脚趾头抓进地里。 两人距离本不足半米,苏辰这毫无征兆的急停,差点就让君歌将脸怼上他的后背去。 苏辰稍稍回眸,瞧了君歌一眼。 看着她那因重心不稳那拿出的“猛虎扑食”一样的姿势,面无表情,十分镇定:“别把图给捏坏了。” 君歌一愣,满脸服气。 这种时候,不说帮个忙扶一下,居然还在关心他的图。 苏辰此时站在回廊上,侧身看了一眼大槐树后的屋檐。 阳光泼在陈府墨色的瓦片上,于槐树后若隐若现。 他背手而立,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冷漠与疏离,半晌,才沉声道:“也许真的是惩罚。” 他说的云淡风轻,却透着一股清肃感,半点不像是玩笑话。 君歌一边有意的观察着苏辰的表情,一边引导着他多人作案的可能性。 她将手里捏成一坨的图纸小心翼翼的展开,应声调侃:“苏大人不信魑魅魍魉,倒是信有天兵天将?” 苏辰眸光无波,睨着君歌的侧颜,话音如柔软的风:“别闹。” 君歌的手指顿住了。 四月春风带着暖意,穿过回廊,吹起苏辰的衣摆。 这话音里带着的暧昧气息,让君歌有些猝不及防。 她诧异抬头,却发现苏辰已经转身往东厢的方向走去,方才那一丝暧昧,好似只是一场格外平凡的插曲。 “君歌,你可有想过凶嫌挂尸的目的?”他说,仍旧头也不回。 那坦然而行的模样,让君歌以为方才只是听错了而已。 她抿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若最终目的是置人于死地,一副毒药完全足够。但凶嫌却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在夜半时分,花大力气,将被害人砍断手脚之后,挂在树上。” “更像是某种仪式。”她说。 苏辰抬手挡着嘴角,咳咳的咳嗽了好几声,才“嗯”了一声:“他们蓄谋已久。”他话音沉沉,“一定有某种意义。” 君歌瞧着他那副病弱的模样,拧着眉点了下头。 从动机的角度上来说,只有仇怨深重的人,经过精心策划后,才会甘心冒着如此风险,做这样多余的事。 “先前陈海说,陈府闹鬼已经有起码三个月。推算回去,也就是新年刚过,正月前后便已经常常出现怪事。” 苏辰自回廊尽头迈步而下,沿着青石板的路径,穿过一片含苞待放的月季花丛。 “大胆地设想一下,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这三个月所谓的闹鬼,都是凶嫌为了这场精心谋划的凶案,所做的准备工作?” 天光之下,苏辰逆光而行。他从袖兜里拿出一颗糖,搓开糖纸,含在了嘴里。 他身后,君歌沉思片刻,提出了不一样的看法。 “但这样,岂不是更容易引人注意?人与人不同,不是所有的人,在面对暂时无法理解的事物时,都会相信鬼魅一说的。” 她站在回廊上,看着苏辰的面颊,坦荡地与他对视着。 “这样密集的准备活动,如果是我,早就会猜测有贼人入府,企图混肴视听,谋划大事。” 她沉思道:“我会加强巡视,我会去研究这件事的起因,也会尝试寻找结果。” “我不会逃避。” 屋檐下,君歌沐浴在阳光里,与逆光的苏辰彼此对视着。 花园里的月季含苞待放,在四月的春风中摇曳。 苏辰下颚微扬,笑容清浅没有温度。 “那么,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他没有反驳君歌的话,只轻描淡写地问,“多人作案,多到,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苏辰往前一步,探身前倾:“这话,你不是方才就想说出口了么?” 君歌一滞:“……你已经想过这种可能了?” 他点头,淡然道:“毕竟,能将所有痕迹磨灭出逻辑上的断层,仅凭区区几人,是做不到的。” “那苏大人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君歌神情肃然的看着他。 却见他淡笑转身,往东厢房踱步而行,摆了下手:“用这种方式来针对我,不如雇几个杀手来的方便快捷。” 看着他的背影,君歌抿嘴,无法反驳。 第15章 扩缝撬压 外界传言六扇门门主苏辰,是非不分,杀伐果敢。 仗着六扇门独立于三法司之外的一套巡查缉捕特权,大肆肃清异己,制造冤假错案。 看似是忠诚皇权的最强亲卫,实则是蒙着皇帝眼睛的叛臣贼子。 朝野上下,想要苏辰性命的人,少说也有十几个。 君歌看着他的背影,实在是想象不出来这身不带剑,病弱体虚,说两句话咳三声的纤瘦美男,与叛臣贼子要如何链接起来。 若说有城府,扮猪吃老虎,君歌信。 但若说叛臣……就这个身板,谁敢跟随? 就算智敏过人,能谋划天下,前提条件也得是命够长。 若天下未定而中道崩殂,那就是坑了手下所有人的性命。 满朝文武,天下志士,哪个也不敢用全家人的命,押宝在一个病秧子身上。 君歌越是这么想,越是觉得自己手里握着的那道密令,大有文章。 陈府东厢房,自案发之后就被封了起来。 时至今日,窗门上,东山县衙贴的白封条,依然固在上面。 “那晚,陈家少爷陈千南,在镇上的飘香苑喝了不少酒,还从那里带了个姑娘回来。”陈海匆匆赶过来,跟在后面,凑在君歌身旁,拱手行礼。 见识了君歌的实力后,陈海对她的尊敬就直接写在了面颊上。 “陈千南好色纨绔,和自己妻子的感情很淡,分房而居。”陈海说,“我们当时来抬人的时候,他夫人站在一旁,一滴眼泪都不掉的。” 东厢房在案发院子的西北方,有回廊贯通。 陈海一边说,君歌一边在院子里低着头找寻着。 “当时现场勘验的时候,就有家仆说,会不会是那姑娘杀的。但那晚不知姑娘怎么得罪了陈千南,进屋还不足半个时辰,那姑娘就被醉酒的陈千年骂走了。” 陈海顿了顿:“当时,这院子里的家仆基本都听到了,时间大约是亥时一刻,他们也都还没入睡。” 君歌一边听,一边点头,她转到屋后,瞧着肆意生长的杂草,咂嘴:“还是没有。” 没有搬运尸体的痕迹,没有血。 “先看屋里。”苏辰说着,伸手扯下门上的封条,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 屋内干干净净,不见灰尘。 君歌上前两步,伸着脑袋往里张望了一眼。 大户人家的厢房,确实与寻常人家不同。 满眼的黄花梨造物,价值不菲。厢房小厅的正中,供奉着一尊老山檀木雕刻的佛像,瞧着外观,当是文殊菩萨。 整个房间里,没有打斗,没有刻意收拾的样子,透着一股烟火气。 “那一晚陈千年醉酒之后,将姑娘赶走,睡前吐的满地都是。”陈海说,“家仆在他睡前打扫地面三四次。” “结果第二日清早,家仆醒来后发现陈千南不在,便又将这屋子打扫了一轮。”他叹气道,“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他桌子都擦了一半了。” 也就是说,地面与屋内起码一半的物什,都已经被破坏了最初的样子,没了勘察的价值。 君歌撩起衣摆,仍旧谨慎的迈过门槛。 她在屋内沿着墙壁,从右至左转了一整圈,最终停在了里屋门口的书柜上。 黄花梨嵌白宝福寿纹书柜,双开门的圆弧把手下面,锁眼的位置,有一块特殊的痕迹,吸引了君歌的目光。 她弯下腰,瞧着那微微翘起的把手下端,问道:“这柜子当时有锁么?” 说完,她看向陈海,指着那把手说:“就那种普通的横开锁。” 陈海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没有。”他琢磨了半晌,又肯定道,“没有锁,这屋里一把锁都没有,连陈千南放银子的钱箱都没上锁。” “那钱箱还在么?”君歌问。 “在。”陈海指着小厅正中摆着的箱子,“就那个,里面放着百两碎银。” 百两碎银不见减少。 书柜的锁却不翼而飞。 君歌沉默了一息,才直起腰对苏辰说:“这案子的突破口,应该就在这了。” “值钱的,好拿的,凶嫌不曾拿走,却盯着一个放书的书柜。”她说,“十之八九,凶嫌是在找什么东西。” 君歌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那双卡门的把手处,有新鲜的特殊撬痕。 “这种痕迹不常见。”君歌站在柜子前,指给苏辰看,“至少杀人案中不常见。” “像这样的。”她指着把手上缘一个小小的长方形斜压痕迹,又点了点把手下缘被掀起的一块说,“这种是典型的撬压痕迹。” 她看了一眼四周:“有笔么?” 话音刚落,柳南从袖子里抽出毛笔,递了过去:“君大人。” 君歌伸手接过,左手握拳,充当挂在这里的横开锁。 “这是标准的扩缝撬压留下的特征。”她将毛笔穿过手掌心,一端点在压痕的位置,另一端自下往上缓缓的推,做了一个以锁眼为支点的压撬的示意。 “寻常人,杀人之后第一反应,应该是逃离现场。但是此案凶嫌,居然还有时间撬锁。”她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苏辰沉默了片刻,眉宇凝着,沉声道:“若是撬压,女子也可为。” 这话的意思便是,人人皆有嫌疑。 不等君歌再说什么,就听院子里传来声声哭喊。 几人搀扶着陈千南的母亲,不顾衙役的阻拦,冲着这间厢房就来了。 “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哇!”陈家老夫人声泪俱下,瞧见苏辰就迎了上去:“青天大老爷可要给我儿做主啊!” 老夫人年岁已大,一身金银珠宝,俯身行礼的一瞬,被柳南扶住了小臂。 柳南笑的十分温柔:“夫人放心,六扇门秉公执法,定会给少爷一个交代。” 就见老夫人一把抓住柳南的手腕,更咽道:“我儿心善,经营有道,十里八乡名声在外,常常捐款捐物,施粥修庙。” “他不应该啊,不应该是如此结局啊!” 说着,老夫人一旁的年轻女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顺气,唤了一声:“娘。” 女子面无表情,冷的让君歌与苏辰都觉惊讶。 陈海背过身,小声道:“这便是陈千南的正妻,陈林氏。” 第16章 善名远扬 陈千南在十里八乡确实很出名。 捐银捐物,建庙施粥。 前些年幽州大旱,农户绝收。陈千年带着一众东山当地的商贾、乡绅,筹集银两,捐了不少粮食。 算得上善名远扬。 这样一个人,以如此凄惨的模样死在了自己家的院子里,这案子背后牵扯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给陈海造就的压力可想而知。 “我儿心不坏,京城修运河,当中还有我儿出的一份力。”老夫人绢帕拭泪,嗓音沙哑,“他父亲仍在商途未归,年事已高,老妪不敢告知他如此噩耗,怕他归途上受不住,有什么闪失。” 说到这,陈家老夫人悲愤摇头,抓着柳南的手更紧了一些。 苏辰坐在屋内的太师椅上,端着一盏清水,许久都未曾抿一口。 打从方才开始,苏辰的目光就死死的落在了林氏身上。 片刻之后,他将手中茶盏放下,看着站在老夫人后始终沉默不语的林氏:“夫人,借一步说话?” 闻言,老夫人的反应比林氏还大:“这……官爷,有什么话还不能当着老妪的面说的么?她刚刚丧夫,孤男寡女,传出去,有辱名节。” 苏辰笑意清冷,根本没有回答陈老夫人的话,径自抬手,冲着林氏做了个请的动作。 林氏那张许久不见波澜的面颊,此时才终是腾起一丝诧异。 她谨慎的瞧了一眼老夫人,抿嘴摇了摇头:“大人有话,直说便是。” 见状,苏辰收了手臂,垂眸直言:“你相公陈千南,在整个东山有几员相好,常去哪个青楼,你可曾记得清楚?” 话出,满堂鸦雀无声。 陈老夫人满面震惊,柳南仿佛早就习惯。 但苏辰似乎根本不介意这些眼光,他见林氏震惊不言,居然还上前一步,补了一句:“若是记不清楚,可知他平日随行是哪员家仆?” 短短一息,苏辰在陈家人的心头,扎了两把刀。 陈海唇角往下,形似弦月。 他阖上眼,深沉的吸了一口气:“夫人,您还是随六扇门门主苏大人借一步说话。” 他将六扇门门主这五个字,说得很重。 苏辰对他的配合十分满意,背着手走在前面,迈过门槛。 陈老夫人指着苏辰的背影,眉眼带怒:“他!他!” “老夫人息怒。”陈海忙赔笑,与柳南一起安抚着痛失爱子后,又被苏辰直接冒犯的陈家老夫人。 仿佛是为了报复将这烂摊子甩给他的苏辰,陈海鼻腔里冷哼一声:“他是茅坑里的石头,您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只有君歌觉得,苏辰方才的一席话,明显是故意而为。 她起身,跟在苏辰身后,与林氏并排而行。 走到院子正中,苏辰停了脚步,转身看向面带警惕的林氏:“替夫人说了方才的一席话,不知能否解除夫人心头些许怨恨。” 林氏神色一僵,怔愣地站在那里,半晌才听明白。 她抿嘴,抗拒的往后退了一小步,语调平稳且冷静:“大人问的那些事情,妾身知之有限……” “你一个人扛着陈家家业,如今他死了,你当松一口气。”苏辰打断了她的话。 “他做过什么,干过什么,结过什么仇,如果你仍然选择帮他扫平,让一切被掩盖,你便会永远被困在这里。”他下颚微扬,示意了一眼坐在堂室正中,被众人安抚的老夫人。 阳光下,林氏与苏辰面对面的站着,苏辰站的方向,能让堂室里的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两人之间那一米的距离。 林氏沉默片刻,目光不似方才如一潭死水,此刻要犀利得多。 “妾身不懂大人的意思。” 苏辰不与她弯弯绕绕。“如此精通商业的陈家少爷,东厢房里只有一面带锁的书柜。” 他眸子里映着林氏不屈且肃然的神情:“文房四宝虽然无灰,却皆为全新。青花瓷的卷缸内,七八副皆为白卷。反倒是一盒朱砂印泥,正中凹陷。” 说到这,苏辰话音带着几分嘲讽:“你帮一个目不识丁的大少爷阅卷经商,这几年的辛苦,真就吃得下去?” 听到这里,君歌着实发愣。 她不知道苏辰是怎么判断出这么多,又这么具体的线索。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将东厢房的书案,看得如此细致。 林氏虽然仍旧选择了沉默,但她两手交叠,指尖轻碾的小动作,暴露了内心的犹豫与忐忑。 苏辰双手背在身后,给她时间,等着她再开口。 片刻后,林氏的话音已经不如先前那般生硬了。 但她仍旧摇了摇头:“他死了,就够了。”林氏阖眼,深吸一口气,肩头微微颤抖,“到底夫妻一场,一荣皆荣,一损皆损。” “夫人倒是大气。”苏辰道,“案子不破,苏某便不离东山,夫人若是想通了,随时可以来找苏某小叙。” 他说完,转身就要回堂室。 “且慢。”林氏站在那里,未动分毫。 她手指攥成拳头,抿紧双唇。 清风吹过,白色的孝衣起了波澜。 她缓缓望向苏辰,说了个名字:“他带回来的是飘香苑的花魁,秋生姑娘。” “但不是传言中的那样。”林氏咬了一下唇,“秋生姑娘恐怕与妾身一样,此时都在心中感激那位,敢于出手的英雄……” 说完这些,林氏便福身行礼,敛着下颚,快步走回了堂室中。 一直靠在檐下黑柱上的君歌,双手抱胸,趁着苏辰还没抬脚,忙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歪了下头:“目不识丁倒是能猜个八分,但你怎么知道是她在代为经商?” “何止代为经商。”苏辰上前两步,站在君歌身前,小声道,“所谓善举,八成也是林氏所为。” 君歌:“啊?” 她上下打量苏辰了一番,蹙眉道:“你有暗卫线报?” 苏辰摇头:“不需要有。” 他说:“就像今日也不会再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一样,皆是一目了然。” 君歌懵了。 怎么就一目了然了? 她回头看了堂室里好几次,拧着眉头瞧着苏辰。 那神情,与方才拆解足印时,苏辰打量她时一模一样。 “术业有专攻。”苏辰被那股视线戳的心头发毛,“君大人擅痕检,苏某擅读心,没什么问题。” 见君歌一脸狐疑,苏辰轻哼一声:“你信不信,我们就算等到太阳下山,堂室正位坐着的那位老夫人,也绝不会让我们有机会见到其他家仆。” 这下,君歌更是好奇了。 她瞧着苏辰笃定的模样,正色道:“这样……我帮你隐瞒酒量不济一事,换你教我怎么看人心,如何?” 以事关生死的弱点换他的技术,这条件在君歌眼中,已经算开的十分丰厚了。 苏辰眼眸一眯,上前半步,俯身挂起满面的笑意。 君歌亦笑。 他却凉唇一掀:“太少。” 苏辰郑重其事:“脱了你身上这身御史缁衣,用你自己来换,倒还可以。” 第17章 八字相克 满院尽是金灿的辉光。 君歌属实没料到苏辰会扔出这么一句来。一时间让她演了这么久的小姑娘面具,崩开了一条口子。 她笑起,施施然道:“若苏大人真是良人,我也不介意倒追一把。” 苏辰后背一僵。 眼前,君歌竟然背手探身的迎了上去。 她眉眼带笑,目光霸道的从他五官上一一扫过,语带撩拨:“如苏大人这般眉星剑目,柔弱含蓄的男子,还真是戳在了我的心坎上。” 那一瞬,苏辰有些恍惚。 二十六年来,他虽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可也没想过自己有那么一天,会被反向撩拨。 还是被一个,看起来脑袋不太好使,大大咧咧,完全不拘小节的家伙,出乎意料的反将一军。 他额角直蹦,却还是绷着面颊上的笑意,憋出来几个字:“倒是苏某的荣幸了。” 就见君歌摆手,大气十足:“能被我瞧入眼的人也不多,确实荣幸。” 眼前本该是猎物的女人,云淡风轻。 捕猎的猎手,却攥紧了拳头,一脸憋屈。 半晌,苏辰深吸一口气,撂下一句:“算你狠。”甩袖离开。 他算是服了,世间竟有这样软硬皆不吃的女人。 若她不是君维安的养女,苏辰真想拎着她的衣领,一脚将她踹出六扇门去。 简直和他八字相克,里外不合。 他那气呼呼离开的样子,仍旧尽数落在君歌的眼眸里。 她垂眸,瞧着方才趁他不被,从他腰封上偷出来的两块黑石头,一脸迷茫。 这年头,还真有人用石头防身的? 那之后,陈家老夫人确实如苏辰所言,直到太阳落山,也没给他们询问家仆的机会。 仿佛在回避什么一样,她滔滔不绝的将陈千南生前那些“善举”细数了一个遍。 考虑到她的年岁和身体状况,在场的一众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再加上天色渐晚,视野越发的差,君歌要想继续勘查的难度太大。 她冲着始终不发一言的苏辰使了个眼色,而后手握拳,胳膊向后摆了两下。 苏辰睨着她打出来的手语信息,虽然一肚子窝火,却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开了口:“今日就到这里。” 他放下手里的茶盏,瞧着陈家老夫人不客气的直言:“明日一早,劳请陈大人将家仆们,全都带到县衙。” 老夫人愣了一下。 她抿嘴,起身上前,眼瞅又要跪下。 但这次,柳南没有出手,苏辰也没有扶她。 只有林氏伸出手,面无表情的搀扶着她。 果然,陈老夫人开口便是劝阻的意思:“官爷,我陈家上下家仆足足四五十人,若是都到县衙去,这……” “本座亲自过来亦可。”苏辰冷言,坐在太师椅上,一动未动,“还是说这陈家家仆里,藏着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 陈老夫人闻言,忙说:“不不,官爷有所不知,我陈家家仆四五十人,我儿平日不常在府里,就算问他们,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啊!” 恐怕不是问不出所以然,是大有文章,所以不能让人询问。 苏辰看着她诚恳的面容,缓缓点头,仿佛认可了她的说法一样,脸上尽是了然。 但他起身,绕过陈家老夫人,径自往堂室外走:“陈大人,明日有劳了。” 陈海“啧”了一声,瞧着苏辰的侧颜,对他甩下烂摊子还拂袖就走的模样,更是气恼。 不等陈海开口,苏辰迈过门槛,侧身回眸瞧着陈家老夫人,又多说了一句。 “老夫人无需多言,陈家要是和六扇门玩这场硬碰硬的生死游戏,可毫无胜算。” 他逆光而立,看不清神情。 这下,陈家老夫人才硬着头皮低了头。 见状,苏辰昂首阔步,从陈府离开。 君歌瞧着这“又臭又硬的石头”背影,心中十分赞赏。 只有不留情面,才能让人没有侥幸的心理,苏辰显然拿捏的相当到位。 他越是这样专注在案子上,越是这样刨根问底。 君歌便越是觉得,自己最终选择了六扇门,是个正确的决定。 她跟着苏辰,一前一后迈过陈府的门槛,转过巷子的拐角。 此时,始终在暗处随行的更杨,终于探出了脑袋。 他倒挂在树上,连声哀叹:“你们刚从东厢出去,就有人翻墙要进那陈千南的屋子,让我周旋了半天。” 苏辰脚下未停,迎着深邃的天幕,快步急行。 “放哪了?”他问。 “咱们下榻的客栈。”更杨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哦,那黄花梨的书柜太大了,抬不上去,我就放在客栈的院子里了。” 书柜。 两个字精准的戳中了君歌的神经,她愣了一下:“书柜被抬走了?” 苏辰头也不回,“放心,更杨不会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 “这不仅仅是痕迹的问题。”君歌快步跟上,“我是说,你把书柜抬走干什么?这样会进一步破坏现场。” 谁知,苏辰只瞟了她一眼,不屑一笑。 “君歌真是天真。”他说,“放在陈家就是安全的?” 她蹙眉,无法反驳。 但凡有点办案经验,都能看出这陈家老夫人心中有鬼。 可即便如此,君歌确实也想不出来,这物证就在六扇门暗影的眼皮子底下,还能出什么事。 “习惯就好。”更杨依旧倒挂在树上,“门主自有一套识人断案的秘法,基本不会走眼。” 他两条腿如打坐般盘起,将粗壮的树枝绕在其中。 瞧着君歌仍旧诧异不解,竟从半空中递给她一个青花瓷的小瓶。 “东山特产,梅子酒。”更杨说完,咧嘴一笑,“知道君大人喜爱,路上瞧见特意买了一瓶。” 君歌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倒挂着的更杨,突然觉得什么诧异,什么不解,都无所谓了! 她迎着更杨的笑容,也咧嘴笑起:“更大人懂我!” 话还没说完,君歌就觉得身后有一股杀气逼近。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将手放在了右侧大腿的位置。 伴随着脚步声停在身后,那壶她还没来得及接过来的梅子酒,就这么被苏辰半路截胡了。 他眉目清冷,扫了更杨一眼。 就见更杨嗖一下缩回了大树里,踏着轻功跑了。 她转身,瞧着苏辰杀气腾腾,明显不悦的样子,自知没理,不敢开口。 谁知,他只轻飘飘说了一句:“把那柜子勘验完了再喝。”说完就走,片刻迟疑都没有。 夕阳红光满地,夜风如波。 苏辰手腕轻轻摇着那一壶梅子酒,思量着方才君歌那下意识的动作。 她懂武。 他曾触碰到的,那位于君歌大腿外侧,寻常暗器所在的位置上,那坚硬冰冷的物什,应该是她常用且顺手的武器。 像是匕首,又像短刀。 可这就怪了。 以他对皇帝的了解,怎么也不会送来一个,惯用武器会比普通长剑的伤害范围短这么多的人来杀他啊。 这不就跟送死一样? 第18章 疑点重重 月下,客栈院子里。 君歌瞧着眼前,瞄了苏辰好几眼。 说是搬了个黄花梨的书柜回来,但瞧着一地的书卷,甚至还有被害人存银子的盒子,白卷的画作…… 以及那置身当中,格外突兀的黄花梨书柜,一时间无言以对。 她叹一口气,才肃然开口:“从我的角度来看,案子疑点有三。” “第一,尸体是怎么运进中心现场去的?为什么地面上没有血?第二,被害人已经被毒杀,凶嫌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的砍掉被害人的手脚,冒着暴露的风险,将他挂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第三……”君歌抿嘴,“第三是最奇怪的一点,也是我现在毫无头绪的地方。” 她端着手肘,指尖轻轻摩挲着下颚:“从凶手作案的利落程度上来说,他们符合多次踩点,最终有预谋的行凶特征,并且目的明确,是直奔被害人的书柜去的。” “但是,被害人名下的商铺生意,都是由其妻林氏在打理,一个沉迷女色的纨绔子弟,公文也不可能被放置在他的厢房中。” 君歌抿嘴,摇了摇头:“对陈府已经如此熟悉的凶嫌,可不可能不知道被害人平日为人?如果知道,那他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什么能让他生成这么大的仇怨?” 院子里五个人,围在石桌旁,或站或坐,仅有更杨一人,仍旧坐在客栈的屋檐上,半条腿垂在空中,来回的摇晃。 苏辰端着一盏白水,沉默着一言不发。 柳南也摇了摇头,面露难色:“属下这里也有疑点。属下在陈府上下探了一下午的口风,陈家老少全都对被害人避而不谈,只说行善,不提仇怨,十分反常。” 更杨抛着手里的匕首,接话道:“外围也有疑点。”他喊着,“陈府这一群人,好像特别害怕我们查出来点什么。你们被转移视线困在堂室后,一连来了好几波人,要么带着送水旗号,要么端着水果,一个个都在往东厢房里冲。” “那屋里的墙壁桌椅被属下敲了一个遍,没有暗室,也没有暗格。”更杨于屋檐上指着满地狼藉,“属下实在闹不清他们在找什么东西,就干脆都带回来了。” 确实干脆。 君歌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六扇门到底是一群什么人啊,把这么大堆东西搬出来,陈府上下竟能无人察觉的。 似乎是察觉君歌“钦佩”的目光,更杨咧嘴嘿嘿一笑:“没事,一时半会发现不了,我把西厢空屋里的几样物什凑过去填上了,那造型材质都一样。” 君歌闻言,更是难以置信。 她露出一脸茫然的神色:“更大人,你这么大动静都没人发现,我现在觉得那尸体就算是堂而皇之地被人背过去,都不奇怪。” “血确实是最大的疑点。”此时,苏辰缓缓开口,“人死之后血液虽然不会流动,但也不会快到一个时辰就全部凝固,不可能没有血。” 可这个疑点,谁也给不出合理的答案。 那之后,几人散了。 柳南回去休息,更杨负责值夜。 而君歌在院子中,面对着那黄花梨的书柜,自腰间的小包里,拿出一根松香烛。 她用火折子一点,烛上便燃起一缕漆黑的烟子。 君歌俯身,在锁眼上下来回的熏烤着,又打开柜门,在隔板之间,也熏烤了好几下。 瞧着面上渐渐附着上薄薄的一层松烟,她才吹灭松香烛,放回了身后的小包中。 院子里,苏辰睨着她的背影,放下手里的小盏,此时此刻才终于有机会,看向一旁黑着脸,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陈海,压低声音,却严肃依旧:“我劝你不要继续藏着掖着。” 陈海一滞。 “与那陈千南有关的事情,你到底隐瞒了多少,本座心中有数。”苏辰不疾不徐,“你藏不住本座的眼。” “但是……”苏辰抬手,指着君歌的后背,“巡按御史腰间的金令牌,连本座也要惧怕三分。当中利害,陈大人自己掂量。” 说完,苏辰瞧着陈海错愕的面颊,抬手咳了起来。 他自袖兜里摸出一颗糖,塞进了嘴里。 苏辰了解人心。 这个案子除了君歌与柳南、更杨三人所说的那些疑点之外,其实一直有个不合常理的地方,那便是受害人本身。 他这样一个好色纨绔,纵然是真的积德行善,散尽家财的大好人,也绝不会、不可能留下人人称赞的美名。 人性多面,人心残酷。 他身死在前,生养他的母亲却在乎的是陈家的颜面,同床异梦的妻子,在乎的是自己的名誉。 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有流言蜚语,不可能没有恶言缠身。 而一个在当地极有影响力的“善人”,作为县令的陈海,更是不可能不知道与他有关的传言。 但他却只字未提,到现在,仍在藏着掖着。 苏辰不语,起身端着烛火,抬手挡着风来的方向,凑在了君歌的身旁。 她全神贯注,探身在那黄花梨的柜子里,手上一支兔毛小刷,一下一下轻柔的扫着柜上的松烟。 苏辰诧异的瞧了眼她身后挂着的那个小包,蹙眉半晌,觉得那包像极了聚宝盆。 总有点新奇物什能从内里掏出来,让他惊讶,让他诧异。 他瞧着注视着君歌扫刷的柜板子,渐渐的撑大了眼睛。 那上面,几枚掌纹,清晰可见。 君歌头也不抬,屏气道:“是第三人的掌纹。” “我推测的没错,咱们都被误导了。”她轻笑,“当天晚上发生的,很可能就不是一个案。” 她收了手,活动了一下右肩头:“服毒身死,撬锁偷东西,和杀人挂尸,十之八九是不同的案件。” 君歌顿了顿:“依照被害人是死于毒杀的特征,只要不是烈性毒药,比如砒霜之类的,那很有可能他在回府之前,就已经毒入三分了。” 她边说,边指着那一枚指尖印呈长圆形,纹线光滑,边缘很是整齐,乳突线明显宽于小犁沟的掌纹说:“她食指指尖内侧明显上翘,我倾向于是个不满十八的少女。” 君歌侧过脑袋,自下而上的看向苏辰:“把这案子的疑点一个个拆开,兴许才是它真正的模样。” 第19章 当面对峙 这大概是君歌这几年来接手的最复杂的案子。 苏辰不否认君歌话里的可能性。 “但是……”君歌沉声,“三案齐发,且聚焦在同一个人身上,世间当真有如此巧合?” 她话里的意思很明朗:“巧合度未免太大了。” “苏大人当心点,说不准这是个局。”她笑起。 一个要他命的局。 闻言,苏辰侧目,睨了一眼垂首不语,满脸严肃,将纠结写在脸上的陈海。 君歌也觉得,一连告了他好几年叛臣贼子的东山县令,若是为苏辰做一个会置他于死地的局,似乎也说得通。 可是,苏辰却斩钉截铁道:“不。” “不会是他。”他自上而下,“满朝文武,只有他几人仗义执言,所以才被排除在京城之外。” 苏辰说:“以他的心性,根本不屑于做这样龌龊的局,来清理一个已经被皇帝的暗卫盯上的叛臣。” 两人之间,烛光微微跳动。 君歌目光渐冷。 苏辰就是苏辰,能在六扇门门主这个消耗品一样的位置上稳坐这么多年的男人,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看来密令的内容,苏辰早就知道了。 君歌审慎的睨着他,在脑海中权衡了一下利弊,选择坦荡承认:“但皇帝的暗卫,不瞎。” 话中深意,便是忠叛未定。 却见苏辰眯眼笑起,轻言:“我看挺瞎的。” “你!” 他无视了君歌的抗议,直起腰,唤了陈海一声:“陈大人。”苏辰道,“那飘香苑在哪里?本座今晚和君大人包场了。” 如果君歌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当夜发生的一切,按照时间顺序,最初的开端应当始于飘香苑。 东山镇在京城西北五十多里,位置相当特殊。 它是大晋西北几个附属小国,进京朝见的必经之路,往来的使节众多。 所以当地青楼也很有特色,胡人面容的姑娘很是常见。 君歌跟在苏辰身后,冷着一张脸:“苏大人很擅长收集线报啊!连甘露殿上的密令都截的到。” 苏辰浅笑,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满是不以为意。 “君大人不必羞愤。”苏辰背手而行,“知己知彼,向来是苏某行事准则。” 他睨着满天星辰,于川流不息的夜市人群中,放缓了脚步。 君歌躲闪着人流,只能看到苏辰那消瘦却近乎完美的下颌骨。 街市的灯笼下,他的背影忽明忽暗,话音却始终清晰的传到君歌的耳朵里。 “苏某不懂武,却坐在六扇门门主的位置上四五年,至今还没死。”他调侃道,“陛下起疑也是早晚的事情。” 六扇门,因为它在朝野中特殊的地位,历来门主都是高危之位。 甚至有人调侃,说六扇门门主是个消耗品,从来不见善终。 江湖上,悬赏黄金千两,取苏辰性命的帖子一直都在。 庙堂里,暗中雇佣杀手,埋伏在半路劫杀他的人,每个月也都不少。 怪的是,在这样密集的暗杀里,苏辰这病秧子却屹立不倒,稳稳坐镇六扇门,以至于连最初派遣他赴任的人,都心生怀疑。 尤其是,他方才竟然说自己不懂武。 “你不懂武?”君歌无比诧异,声音高了几分。 苏辰缓缓停下脚步,转身摊开双手:“懂武的人,怎么可能进得了甘露殿?” 君歌一滞。 “历届六扇门门主皆懂武,所以死的比较快。”他意味深长,话里有话,“不懂武,所以陛下送来的,一般都是最强的护卫,能活得长些。” 他收了手臂,背在身后。 兴许是夜晚光影交错产生的奇异错觉,君歌看着他纤瘦挺拔的身姿,拧着眉头,竟然觉得有几分歪理。 至此,君歌叹了口气:“你别瞎猜,陛下没说杀你。” 她说:“恪尽职守,做臣子该做的事情,这样的苏大人,死了可惜。” 苏辰挑眉,就坡下驴:“日后有劳君大人保护了。” 君歌诧异:“话虽如此,可也没说要保护你啊!” “不是要监视么?”苏辰上前一步,笑言,“所谓监视,便是日日夜夜。若在君歌看不见的地方,真有杀手来袭,取了我性命,君大人的擅离职守,难道不算渎职?到时,你真能独善其身?” 君歌瞧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抿了下嘴。 他说的这话,还真让穿着御史缁衣,监察天下官吏的君歌,无法反驳。 她终于懂了,懂了那句“送来最强的护卫,能活的长些”是什么意思了。 合着是顺水推舟,故意而为,还能借刀杀刺客,一箭双雕。 她认栽,干笑两声:“罢了罢了,算我倒霉。” 苏辰瞧着她感慨前行的身影,眸子里趟过一丝别样的情愫。 “君歌。”他轻唤,“你竟然不遮不掩,坦荡承认,苏某佩服。” “少灌迷魂汤。”君歌头也不回,轻飘飘道:“你若真的坐实了乱臣贼子的罪名,到时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苏辰点头:“那你可千万别手软。”他歪了下头,凑在她耳旁,“手软的人,短命。” 夜风轻起,灯笼摇拽。 东山镇的飘香苑,此时已经被衙役清了场。 老妈子举着更杨提前赶来付好的包场白银,两眼都直了。 二楼雅室里,苏辰端着一盏白水抿了一口,才抬起眼眸看着端坐在对面山水屏风前的秋生。 明眸皓齿,有仙姿玉色。一眼瞧过去,样貌十分大气。 年岁上看起来很少,不到十八的样子,与君歌对掌纹主人的年龄判断比较接近。 苏辰将茶盏放下后,把六扇门的黑牌拎在手里。 他两指一松,当啷一声,黑牌与身旁塌上小桌撞在一起,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动。 “别紧张。”苏辰道,“只是来问问,那天下午,从你见到陈千南开始,直到你从陈府离开,都发生了哪些事情。” 他看着秋生那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气质,话音中不带一丝情绪。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 半晌,秋生抬头,迎着苏辰的眼眸问道:“他真的死了么?” 没有惊叹与诧异,只是平静的求证。 苏辰点头:“死了。” 却见秋生如释重负般,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第20章 意外收获 “那天下午,陈家少爷陈千南来飘香苑,让我为他弹筝。”秋生道。 东山镇的陈家,在当地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世代经商,从丝绸到成衣,从竹笛到文扇,经营的面很广。 所以陈家的少爷陈千南,在对于飘香苑来说,是无论如何都要周到接待的大金主。 他有钱有闲,出手阔绰,常常一掷千金。 “但陈少爷惯常被女子簇拥……”秋生蹙眉,“那日下午也是一样。” 陈千南左拥右抱,一口一个美人,慵懒的斜倚在栽绒地毯上。他身前有姑娘载歌载舞,而秋生只是坐在侧边的一个陪衬。 “一个弹筝,供他们有些乐声取乐的陪衬。”秋生抿嘴,神情稍显落寞,“那日,陈少爷在飘香苑玩到入夜,那些姑娘才领了银子离开。” 说到这里,秋生攥紧了双手,紧握成拳:“他唤我侍奉他喝酒,用膳。” 满桌的珍馐,陈千南却意不在此。他眼神轻佻,溢满了欲望。 酒过三杯,甚至拿出一枚银锭,落在了秋生的面前。 “你今夜随本少回府。”他带着熏人的酒气,食指划过秋生的脖颈,挑起她的下颚,“这东山镇上,想来是再也找不到如秋生姑娘这般的美人了。” 说着,陈千南便要凑上前。 秋生浑身发抖,瑟缩在他怀中,不敢吭声。 一届艺女,人微言轻,她不敢说不,却也不愿点头。 “秋生在飘香苑一年,卖艺不卖身,却因为陈少爷只手遮天的本事,不得不从了他的邀约。” 秋生说到这里,眼眶带泪。 “我甚至哭着去求妈妈,让她不要点头答应。”她更咽道,“却只换来飞踹的一脚,至今腹部仍有淤青。” 雅室里很静,苏辰回眸瞄了君歌一眼。 君歌挽起袖子,走到秋生身侧:“失礼了。” 秋生起身,满脸悲苦。 她背过苏辰,绕到屏风后,在君歌的注视下,抿着嘴解开襦裙,掀开一角,惆怅的别开目光。 君歌眼里,那一片淤青十分清晰,但根本无法断定,到底是不是被踢踹导致的。 她垂眸思量了些许,站在屏风外,对着苏辰先是点头,才又摇了摇头。 本以为苏辰不会明白自己的意思,却听他开口问道:“你与青楼妈妈的争执,可有证人?” 听到这话,最先有反应的人是君歌。 她心中感慨,自己和苏辰还真是在奇怪的地方,有些出人意料的默契。 屏风后,秋生抿着嘴想了想:“当日我痛哭抱着她的腿,姐妹们都瞧见了,应当都能为我作证。” 说完,秋生咬着唇,将衣衫整理好。 “陈府呢?”苏辰话音无波,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白水。 他惯常不喝茶。 待秋生自屏风后转出来,双手交叠在身前,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 她面上哭的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原本的就白皙如玉的面颊上,荡漾着一抹浅浅的红。 眼波流转,蕴藏着星星点点的辉光,那副受尽委屈,隐忍痛苦,终至极限的样子,任谁见了都觉心疼。 除了苏辰。 他面颊上,起了明显的寒意。 周身威压尽显,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寒凉,甚至还能感觉到少许杀气。 君歌拧着眉头,瞧着他这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的样子,站在一旁。 “官爷!我在陈府,以死相逼!才得以保全自己!”她更咽着说道,“我在飘香苑这一年,陈少爷总有各种理由欺我辱我!我只是命如草芥的艺女,没有官家为我做主,也没有个靠山……” 不等秋生说完,苏辰冷言打断了她的哭诉。 “你拿走的东西在哪里。” 秋生一愣,抬眼,诧异的望着苏辰,唇角微颤:“什么?” 虽然她极力掩盖,但那表情失控的一瞬,却仍旧被苏辰和君歌看到了眼里。 君歌蹙眉,刚刚才生出的那份同情的火苗,燃起的那一簇保护欲,眨眼熄灭。 但秋生全然不知自己那一瞬间的表情失控,是多大的失误。 她仍旧诧异的又问了一遍:“官爷,您说的是什么东西?” 苏辰不语,面无表情。 倒是君歌稍稍俯身,抬手遮着半张面颊,却故意说的很大声:“那被人撬开的黄花梨书柜里,留下了几枚十分清晰的掌纹。” “尖印呈长圆型,纹线光滑,边缘很是整齐,乳突线明显宽于小犁沟……”她啧了一声,“啊,你不用弄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只需要知道结论就好了。” “也就是说,那晚上有个年约十八左右的姑娘,撬开了柜子,拿走了里面所有的东西。” 秋生的面颊白了。 方才那一抹红晕,此时荡然无存,眼眸里闪过慌乱,嘴巴一张一合:“可是,我并没有拿走什么东西啊!” 她抬手揪着自己心口的衣裳:“我被他赶出去是有目共睹的,若是当时偷窃的话,他怎么可能会看不到!” 秋生跪行两步,声声诚恳:“我被赶走的时候,他是清醒的啊!若我真的是贼人,他怎会放任我得手离开?” “如果他那时已经死了呢?”苏辰的话很淡,却掷地有声,让秋生一时愣在当场。 她半张着嘴,上下唇碰了好几下,忽然转了话音:“官爷,话不能乱说。” 她愤上眉梢,面色潮红:“我虽然是青楼艺女,命若草芥,你们随便一人便可以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我!” 秋生越说越是激动,拍着自己的心口,字字铿锵:“你们杀人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可我莫名背下杀人罪名,平白为人顶罪,也总得让我死个明白!” 雅室里,蔓延着秋生愤慨的模样。 秋生喘息着,泪流满面。她死死的盯着苏辰,半点不见退缩。 那目光中,有委屈、有愤怒、有不满。仿佛诉说着命运不公,控诉着苍天不仁,让她无权无势,以至于在管家面前,手无缚鸡之力,被盖上杀人凶手的污名。 苏辰睨着她,半晌,一言不发的起身。 他缓缓踱步上前,停在距离秋生半米的地方。 “秋生,你当知道人的掌纹,是独一无二的。” 秋生身子一僵。 “你这般激愤,不如按几个清晰的掌印,让六扇门带回去比对一下……”苏辰眯眼,“对不上,自然洗清嫌疑。” 他俯身,瞧着秋生有些僵硬的神情:“还是说,你不敢?” 第21章 怀疑人生 半个时辰后,君歌站在飘香苑的正堂里,瞧着手里长卷上满满二十个掌纹,拧着眉头对苏辰道:“这是纯属意外收获。” 苏辰点头,神情肃然,猜不透心思。 君歌眼前,柳南与更杨正在一一询问其他的姑娘,试图从侧面了解秋生与被害人。试图还原那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想到,六扇门门主还会使诈。”她将印着掌纹的卷轴,小心翼翼的收好。 原本,一手印个五六下,总有一个会无比清晰。但瞧着秋生那僵硬的模样,君歌多个了心眼,两手各按了十个。 “不是诈。”苏辰抬手,扯了一把自己鸦青色的大氅,目不转睛的锁着青楼老妈子的方向。 他口气无波,清淡如常:“她自以为说的天衣无缝,实则满口谎言。”苏辰侧目,给了君歌一个悠悠的注视,“我不过是戳了一下而已。” 飘香楼里烛火跳动,垂落的大红色长帷幔随风微荡。 君歌与苏辰,隔着两米宽的楼梯,一左一右的站着,四目相对,沉默了一息。 她终于是忍不住,问出了压在心底大半天的疑惑。 “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她将卷轴别在后腰上,“若你靠猜,一次命中我能理解,可是,陈府的老夫人、被害人正妻林氏,再加方才的秋生。” 君歌摇头:“三次皆中,你可别想用运气好来骗我。” 苏辰闻言,眼眸轻垂。那纤长睫毛下,如夜空般深邃的眸子,在烛火映衬中,闪着跳动的光辉。 他轻笑,下颚微扬,肯定的说:“运气好。” 见他没有后半句话,君歌一脸吃瘪震惊的模样。 “苏大人。”她说,“以前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你有时候真的很……”君歌鼻翼微颤,将欠揍两个字,硬生生按在了喉咙里。 苏辰眼角余光瞧着她,忽而开口:“看家的本事,怎能轻易外传。你若是入我六扇门,我倒可以考虑手把手,亲自传授。” 君歌咂嘴:“你就不怕教会徒弟,戳死师父?” 边说,边竖着右手的大拇指,自脖颈间缓缓划过,神情桀骜,江湖气很重。 谁知,苏辰打量她一眼,背手踱步,行至她面前。 他探身,不以为意的轻笑:“只怕到时,你会离不开苏某的助力。” 苏辰以食指指尖,轻轻点了下君歌的心口:“苏某不才,但却洞悉人性,善察言观色,剖析弱点。” 他眯眼:“比如君大人的弱点,便了如指掌。” 君歌冷眼,拨开他戳在心口上那只寒凉的手。 “我的弱点,与苏大人这看家的本事有什么关系?” 见她一如寻常,面不红心不跳,苏辰才站直了身子,话音一转:“是细节。” 君歌一滞,那表情就像是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废话,融合了无奈、嫌弃,混合着鄙夷、轻蔑,一股脑来了个遍。 苏辰终于难得良心的有了后半句:“你的目光都在现场与物证上,对周围人的细节却格外不敏感。” 他收了方才那略带欲感的神情,沉言:“秋生口中,她是卖艺不卖身,靠弹筝的技术,立足在飘香苑的艺女花魁。” “但是。”苏辰声色不动,竖起食指、中指以及无名指,在君歌的眼前微微摆动了一下。 “她捏袖倒茶时,先不提那修长的指甲,单说这三只手指肚上光滑白皙,便已经推翻了所谓擅长弹筝这句鬼话。” 说完,他低下头,拨弄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 “弹筝在大晋并不少见,想要靠着这门技艺成为花魁台柱,经年累月的练习是绕不开的。” “常年弹筝的人都会用义甲来保护手指,假定这个秋生是异类,指甲坚硬如铁,百弹不损,但那压筝线的指肚仍旧保持那般平滑,就绝对说不通了。” 苏辰竖起大拇指,另一手指尖点着拇指外侧,在君歌呆愣的目光中说道:“常奏六弦琴者,茧在拇指外侧。”说完,又竖起食指与中指,“常奏琵琶者,茧在左手指尖。” 最后,他张开手掌,在君歌面前晃了晃:“而长奏箜篌者,满手皆为茧。” 说真的,这些话从苏辰的口中讲出来,君歌心中腾起一丝不安。 这本是痕迹范围的知识,但她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但也不是全无收获。 君歌瞧着苏辰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嘴皮上下一碰:“……那苏大人手上这两块位置莫名的茧……” 她言至于此,轻哼一声。 一处在虎口,一处在无名指下偏右侧,这是常年练剑才会留下的茧痕。 谁知苏辰竟清清淡淡的吐出来两个字:“二胡。” 四目相对,君歌面颊上就挂着那“你把我当傻子”的表情,直勾勾的瞧着苏辰。 “二胡?!” 苏辰点头,很是大方的将手伸到她面前:“苏某没有其他喜好,平日里就拉一拉二胡,你若是喜欢,我拉给你听啊。” 他这坦坦荡荡的样子,让君歌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判断错误了。 她伸着脑袋,在那纤长白皙却骨节分明的手上,仔仔细细的盯了好久,而苏辰却半分退却的模样都没有。 君歌看那茧子,像是剑茧,可仔细看看,又不那么像了。 几番打量下来,竟然越看越不确定。 半晌,她抿嘴,嫌弃的白了他一眼:“还是算了,苏大人若是学艺不精,怕是听后晚上不好入睡。” 苏辰赞赏的点了下头:“看来君大人很懂。” 君歌吃瘪,目光更是嫌弃。 但苏辰没停,补了一句:“唯有学艺不精,揉弦发力的方式不正确,才会如我这般生些老茧。” 那云淡风轻,意气自如,坦然的令君歌怀疑人生。 她摊开自己的双手,低着头瞧了半天。 苏辰眯眼,稍稍往前凑了些许。 这一眼,苏辰也愣住了。 这是他没见过的手茧。 君歌双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都在靠近手掌的最后那节指肚上,有厚厚一层茧,而虎口却只是起了一层干皮。 他已经知道君歌习武,却根本推断不出,她用的是什么武器,又是师出何门。 许是那探寻的目光太灼人,君歌猛地合上掌心,背到身后,岔开了话题:“那林氏呢?”她问,“林氏手里总没有什么弹乐器生出的茧子?” “可她有常年书写,留在手指上的凹痕。” 苏辰勾唇浅笑:“还堂而皇之的,将陈家的子母式符合押印中的一半,当成腰间坠饰。” 这下,君歌彻底愣住了。 子母式符合押印,唯有两半契合,才能按出合同印。 “也不怪你注意不到。”苏辰道,“那陈家老夫人的腰间是那押印的另一半。” “呵!”他轻笑,“乍一看,还以为是家族腰佩。” 第22章 乌烟瘴气 陈家最擅长经商的儿子,善名远扬的陈千南,手里却没有经商必须要用的合同印,甚至连这押印的一半都没有。 “结合他屋里书画全无,任何经营信息都瞧不见。再加贪酒贪色,独自一人逍遥在外。” 苏辰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觉得,以君歌的推理能力,得出与他相同的结论并不难。 但此时君歌的思绪却根本不在推理这件事上。 她干瘪瘪笑了一声,感慨道:“我竟漏了这么多细节。” 苏辰点头。 他瞧着眼前尚未问询结束的柳南与更杨,半晌,又像是在安慰君歌一样,话音轻柔不少:“我也一样,漏了不少只有你才注意到的细节。” “人非圣贤,苏大人过谦了。” “苏辰。” 君歌一愣。 “君歌,唤我苏辰。” 她诧异转头,注视着苏辰在跳动烛火中忽明忽暗的侧颜。 他仍旧是那般行若无事,怡色柔声,眼角的余光落在君歌身上,仿佛在等她一个肯定的回应。 如若方才没有见识到他细节攻心的模样,君歌此时也许会大方的唤出来。 可她回想起苏辰方才思路清晰的举证,回想起他对细节的敏感,回想起他说他自己能洞悉人性,善察言观色,会剖析弱点。 君歌抿嘴,摇了摇头。 她尴尬的抬手拍了一把苏辰的手臂,嘿嘿笑了两声,故作轻松:“苏大人想什么呢,您是朝中正三品的大员,我一个从五品,哪里有那个直呼您名讳的资格。” 却见苏辰侧身,莞尔一笑:“我说有,你就有。” 说完,便自顾自往柳南身旁走去。 君歌站在原地,睨着他的背影,瞧着那熟悉的鸦青色大氅,沉沉的舒了一口气。 她判断不出来。 判断不出苏辰这一番话,到底是什么用意。 只觉得眼前的男人,与外界流言蜚语中的那个又臭又硬,杀伐果敢,还善于制造冤假错案的六扇门门主,有了些许细微的偏离。 似乎也是有血有肉,真实的,有温度的存在。 那晚,君歌在客栈的院子里,掌着灯,比对了一整夜。 用松香烛的烟子来显现汗潜手印,是君歌十岁那年,君维安和她玩一场叫做“追踪”的游戏时,亲手教给她的。 这手法不论是纸张,亦或者陶瓷、金属,甚至竹器,漆器上,都适用。 人的手掌上带着汗垢,在熏染的过程里,受热加温,与烟子融为一体,所以显现出来的掌纹连贯清晰。 甚至不少陈旧的手印,用此方法也一样能够被显现出来。 不出君歌的预料,秋生在按压掌纹的时候,故意用了很大的力道。 左右手各按下十个,均在不同的位置上模糊不可辨。 但也正是因为她那样故意且用力的按压,反而让手掌内部凸向掌心的长弧,十分明显。 那三条屈肌褶纹的与构成的角度,更是清晰可辨。 君歌一边比对,一边将相似之处记录在一旁的空白案宗里,最终写下一行小字:为同一人所留。 客栈中,苏辰在窗边背手而立,目光冷冷注视着君歌伏案书写的样子,许久才开了口。 “缓一缓。”他低眉敛目,眼底漆黑如墨,“她虽然自负,但却能听进去别人的意见,兴许是个可用之人。” 苏辰身后,坐在圆桌旁,怀中抱着把红伞的沈杭,将手里满满一盏茶的白水一饮而尽。他以袖口抹了一把嘴巴,不可思议的惊叹:“龟龟……” 沈杭的手指在空中点了好几下,才终于组织好了语言:“咱就敞开天窗说亮话,我觉得还是皇帝老儿了解你,这次这个……”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一滚,豁出去了:“哎苏辰,你该不会正好就喜欢这个风格的姑娘?” 话音刚落,苏辰缓缓回眸,神色不恶而严。 那一瞬,一股寒意伴着杀气,将沈杭吹了透心凉。 他连连点头,摆手称好:“好好好,你是大阁领,听你的。” 说完,他又咂嘴:“但咱们约法三章,我若是瞧见你因她而身陷险境,你可别怪我对她不客气。” 苏辰冷冷的看着他,半晌,才悠悠道:“犯不着你出手。” 他说:“我杀她比较快。” 见苏辰还是那个苏辰,还是那个不近女色,铁石心肠的臭石头,沈杭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自怀中拿出一只信封,放在桌上:“东山镇这几年,可真是被一个恶人和一个耿直的傻子,搅和的乌烟瘴气的。” 沈杭说:“我们跑了一天,收集到线索挺多。死的那个陈千南,兴风作恶不是一天两天了,周边村子告他的讼状,隔几个月就有。” “但这陈海就是真傻子了。每次有人告状,陈千南总能拿出自证清白的证据来。” 沈杭哼了一声:“那陈海一看,押印掌纹一应俱全,字字清晰,就真以为他是无辜被骂的大善人。就和他当年一个傻样。” “具体的都写在里头了,你瞧瞧。”说到这里,沈杭忽而沉了声,正色道,“这案子,是不是应该到此为止比较好?” 苏辰看着院子里君歌专注的样子,许久,点了下头。 得到了指令的沈杭,马上又是吊儿郎当的笑起:“成,我这就去办,你放心,论制造‘冤假错案’,没有人比咱更在行!” “那你赶紧休息。”他起身说道,“柳南和更杨都在,你就安心睡。” 他说到这,苏辰眉头猝然一紧,仿佛想到了什么关键的事情,转身开口:“让柳南把暗器都收了。” “啊?”沈杭不解,“那可都是保护你的家伙,要收了的话,这一晚上弟兄们的眼睛不知得瞪多大。” 苏辰抬首,示意了下院子里,石桌旁,仍在伏案书写的君歌。 他冷言:“她性子大大咧咧,若是晚上还惦记着来监视,恐怕能吃不少个。” 话落,沈杭哑然震惊,眼眸缓缓撑大,嘴巴一张一合。 少顷,他干笑一声,转身往窗口走去:“得嘞,居然会对夹在中间,说什么中立鬼话的御史台手下留情了!啧!明天的太阳可别真从西边出来了!” 说完,沈杭翻身而出,消失在无尽的夜色里。 第二天的日头,仍旧从东方升起。 那初升的金灿朝阳,与陈府走水的滚滚浓烟混合在一起,让站在门口的君歌,心中五味杂陈。 “真是神了。”她由衷称赞,瞥了一眼仿佛一切尽在掌控般的苏辰,“幸好苏大人未雨绸缪,把关键的物证全都调包出来了。” 回眸瞧着那漆黑的烟尘,君歌忍不住“嘶”了一声:“但是这……这至于么,烧自家一个厢房,就为了个面子?” 苏辰站在她身旁,背对朝阳,行若无事般浅淡开口:“不是陈家烧的。” 他淡笑,不再言语。 第23章 以偏概全 不是陈家烧的。 苏辰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成了萦绕在君歌心头,绕不开的结了。 东山镇县衙,二堂“清慎勤”的匾额之下,苏辰正靠在太师椅上阖眼休息。 陈海与东山镇县丞、师爷,一众人埋头在厚厚的讼状里,一张一张的仔细找寻着。 趁着柳南和更杨都不在,君歌环视四周,两指自腰间蹀躞带上,悄无声息的摸出一把仅有手指长的短刃。 她猛然抬手,神情肃杀,直冲着苏辰的后脖颈打了过去。 那刃锋利尖细,寒芒尽显的刀尖,自空中划出一道森然的冷光。 霎时,稳稳的停住了。 刀尖距离脖颈不足半寸,几缕碎发轻轻飘荡。 苏辰一动未动,仍旧支着脑袋,气息均匀。 君歌自上而下观察着他的所有细节,半晌,瘪了下嘴。 难不成这家伙,真的是个弹二胡的白面小生?读书人? 她眉头紧皱,夹着那支短刃的手指微微一转,指尖捥了朵花,刀刃调转了方向,被她藏进了自己的手心里。 直到君歌转身去一旁倒水喝,苏辰才缓缓睁开半只眼,瞳孔往她离去的方向扫了一道。 不多时,君歌端着一盏茶回来,轻轻放在苏辰手边的桌上。俯身瞬间,她仿佛听到了这个男人鼻息中传出轻轻的鼾声。 君歌迟疑了一息,才直起身子挠了下自己的鬓角,自嘲般干笑一声。 也是,这小鸡子一样的身材,怎么看都不像是练家子。 再加她来六扇门至今已有月余,但苏辰腰间始终只有一块无字黑玉,没有佩剑,也没见过他练剑。反倒是书案侧边的博古架上,还真放着一把二胡。 “你有心事?” 苏辰投来疑惑的目光。 那如梦初醒,带着慵懒与几分迷茫的容颜,与沙哑磁性的低沉嗓音揉在一起,自下而上的望着她。 君歌抿嘴,眼眸一转,说道:“我对苏大人有意见。” 苏辰神色未变,正了正身子。 他习惯性的伸手端过手边那茶盏,掀开茶盖的一瞬,僵了一下。 茶盏里泡着上好的春茶,嫩绿的新叶垂在当中。 他迟疑了片刻,凑在唇边吹散了浮沫:“讲。” 他说。 说完,苏辰将茶盖扣上,捏在掌中。 “苏大人口口声声说别人不是谜语人,十分赞赏那直言不讳的品质。”君歌瞄了他一眼,“怎么自己当起谜语人的时候,一个顶仨?” 这话,让苏辰不解,他疑惑起身,从容踱步,往茶壶的方向走去:“何出此言?” 君歌心里更堵了。 原来被这说话说一半困扰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走水啊!”君歌埋汰道,“苏大人说不是陈家人干的,为什么不是陈家人干的?你倒是说完啊!” 县衙的二堂里,登时鸦雀无声。 直到陈海抬手故意咳了一声,翻讼状的几人才赶紧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正事。 苏辰扫了他们一眼,将手里君歌沏的那一盏茶放下。 他探身前倾,提起汝瓷的茶壶,手腕轻摇,听清了水声。 “陈家为什么要烧自己的房子?” 苏辰端起一套空茶盏,反问道。 “行商之人,世故圆滑,在昨日我已经明显起疑的情况下,仍将东厢房付之一炬,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惹人注目。” 他捏着袖口,那凉白开自壶中缓缓流淌而出。 “更杨曾说,昨日下午有几批的侍女家仆,想要冲破衙役的阻拦,往东厢房里进。”他端起茶盏,这才润了一下嗓子,又言:“也就是说,陈家人也在找东西。十之八九,也是在找被秋生偷走的东西。” 苏辰顿了顿,“烧掉厢房的人,是那秋生同伙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至于目的,我倾向于为了抹消掉她在东厢房里的痕迹。” 他望向君歌:“毕竟,昨日之前,谁也没想到精通痕迹的君大人,会一起跟来。” 言之有理。 君歌端着手臂支着下颚,在二堂里沉默着来回踱了几步。 目前已知的线索中,可以肯定的是,飘香苑的花魁秋生,在当天夜里撬开了柜子的锁,偷走了的里面不知名的重要物品。 而陈家,正在寻找这丢失的某物。 物品丢失后不久,陈千南死去,被人以不知名方式砍断手脚,抬到了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挂了起来。 秋生的离开,和陈千南的死之间,存在一个时间差。 再加上所谓闹鬼三个月的陈府宅院,以及陈家老夫人与陈林氏遮遮掩掩的样子…… 君歌眉头紧皱,一边思量着这些碎片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 一边梳理着,到底是什么地方让她觉得如此违和,如此纠结拧巴。 总觉得缺了东西,如雾里看花,连个轮廓都是模糊的。 见君歌缜密思索着,苏辰望一眼仍旧在整理讼状的陈海,悠悠开口:“先去审陈家家仆。” 闻言,君歌回神,听前院这个动静,人应该都聚在正堂上了。 恰在此时,苏辰补了一句,他说:“你缺的那一块碎片,应该就在里面。” 那样子,就像是他已经清晰的知道谁是凶手了一样。 “你已经知道了?” 在她震惊的注视中,苏辰了然的点头。他自怀中拿出昨夜沈杭带来的线报,递给君歌:“就在当中。” 君歌接过那封已经开口的密件,犹豫些许,才伸手将信拿出。 还没展开,又听苏辰语态和缓,沉声道:“我不是打谜语。”他摇头,“是尚未知晓全貌,不可妄下断言。” 他语气寡淡,没有起伏:“你我同在大晋刑律的体系里,见过的、听过的,那些靠着片面真相而发出的杀人刀剑,还少么?” 阳光自天井洒下,落在苏辰的肩头。 君歌站在他对面,抿着嘴点了下头。 片面的声音,片面的言语,以偏概全的定义一个人,以点带面的定义一件事。 管中窥豹,只见一斑,便将一个人的全部,从头到尾,彻底否定。 大晋朝野,这几年里屡见不鲜。 可还没等君歌回应,就听陈海咬牙切齿的怒吼一声:“放屁!” 君歌一愣,望向陈海。 他头也不抬,依旧在翻找手里的讼状,却指尖微颤,仿佛压抑了无尽了怒火,艰难隐忍着,不再言语。 苏辰也不气,就那么相隔米,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即不争论,也不辩驳。 两人之间这样微妙的氛围,自君歌踏足东山起,持续至今。 她看得出来,陈海与苏辰的过节,似乎是在某个过往曾经,就已经结成了死结。 君歌收回目光,落在手里的线报上,瞧见了那东山第一大善人陈千南,干过的那些令人发指的恶行。 “这!?” 苏辰抬手,食指压着自己的双唇,轻轻道:“嘘……” 第24章 表里不一 信上的内容概括一下,大约是两句话。 陈千南手里大量的田契、房契,是以欺骗的手段从周边村户手里骗来的。 而东山镇县令陈海的小儿子,三年前也是陈千南凶绑架后遭撕票。 这惊心动魄的一句话,点透了陈海与苏辰之间的恩怨纠葛。 君歌回眸望了一眼二堂,了然垂眸,什么也没有再问。 正堂前,柳南和更杨维持着秩序,在晌午的灿阳下焦头烂额。 陈府成团的聚在一起,一点大户人家做事的样子都没有。 苏辰只扫了一眼,就觉棘手。 他走到公堂上,扯着衣袖,两指捏起惊堂木,“铛”的一声,余音如水,荡到县衙的另一端。 院子里霎时安静了下来。 陈家家仆四五十人,皆回过头,冷冷注视着苏辰。 那一瞬,苏辰与君歌都感受到了。 他们抗拒的不是苏辰,抗拒的是这间公堂,这个县衙,这个“明镜高悬”,却不能清光满地的审判场。 四个人很默契的分工,苏辰与君歌,负责在公堂询问东厢房家仆,以及所有参与过巡夜的人,柳南与更杨,则在院子里,负责询问其他人。 公堂中,苏辰瞧着东厢房家仆们,他们面色不佳,带着一股暗沉阴郁的气质。 身上粗布麻衣,破鞋烂裤,还有几人带着旧伤。这与财大气粗的陈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苏辰挡着嘴角咳了两声,才冲着站在正中男子的问道:“当夜子时之前,东厢房可有异常的响声?” 那家仆愣愣的眨了眨眼,摇头道:“没有。” 他一脸扭捏,不情不愿:“府里有巡夜,我们拿的银子又少,到点就睡,没人会傻不拉叽挺到子时。” 苏辰扫了一眼众人:“都没有?” 他蹙眉,看着眼前一众家仆面面相觑,却无人敢言。 忽而,就听人群后面一人高喊:“别查了!他就该死!” “您瞧瞧他把我们这一院子人都打成什么模样了!” “我们是干活拿钱,按工结账的!又不是卖给他的!” 那人上前一步,怒斥道:“在他眼里,他管我三顿饭,给我一张稻草床,我就得对他感恩戴德,顶礼膜拜,他说啥就是啥!我呸!” 公堂内外,众人皆向他投去惊叹的目光。 “你叫什么名字。”苏辰问。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东山富有为是也!” 那声音洪亮,高亢。富有为挺着胸膛,身上粗布麻衣难掩豪迈气概。 他挺胸抬头,义愤填膺:“他们都不说,我来说,我早就受够了那陈千南!正好今天出了府!老子不干了!” 富有为抬手将袖子一把撸起来,大有好汉架势,上前两步,一脚踩在苏辰对面的那把八仙椅上。 他缓了口气,字正腔圆的说:“那天晚上,陈千南带着那青楼姑娘回到院子,亥时刚过,我们就听见他屋内传来争执声了。” “但我们谁也不想管他。”富有为嘁了一声,“这个人喝醉了之后事情很多,又是呕吐又是端茶倒水,我们都已经习惯半夜再去打扫,先让他折腾,折腾完了再说。” “所以屋里头到底发生了啥,我们也不清楚。” 他将挂在脖子上的白毛巾取下,擦一把油光锃亮的额头:“但是那姑娘被赶走的时候,确实是听到了一声怒吼,撕心裂肺的,很大声。” 苏辰睨着他,很是恭敬的颔首示意:“吼了什么?” “就一个字。”富有为竖起手指,“一个滚字。” “吼完了,又过了起码大半个时辰,临近子时,我才进屋给他收拾了一把。” 听到这里,君歌忙上前,双手抱拳,以江湖风格唤了一声:“好汉。”她问,“敢问你收拾的是哪些地方?” 瞧见眼前这年约二十三四的姑娘,这般英姿飒爽,富有为收了踩着椅子的那条腿,也双手抱拳,回敬道:“不瞒女侠,当夜没点灯,天上月亮也下去了,我只得打开他的屋门窗户,将就着夜色,将他吐出来的那些腌臜给简单收整了。” 说到这,他咬牙切齿:“我心头是百个不愿意,但他是陈千南,他不是人,明日醒了,他若是闻到那么大的味道,院子里不知多少人要挨打。” 富有为话音刚落,公堂上站着的其他家仆皆连声附和,还有人撩开上衣,掀起裤腿,将自己遭受毒打的痕迹,展示在君歌与苏辰面前。 条条道道,带着血痂,一层叠着一层。 触目惊心。 君歌神色暗沉:“好汉,你方才说他呕吐物的味道很大,能形容一下大致像什么样子,带什么味道么?” 听到这话,富有为一脸震惊。 他瞧着眼前这“江湖大姐头”不像是说笑的样子,忍住一阵反胃,撇着嘴:“说来也怪,那日他吐的格外厉害。” 富有为说,他迈进东厢房的时候,虽然无光,却也瞧见了地面上不同寻常的地方。 那铺面而来的一股怪异的味道,让他下意识抬手捂住了口鼻。 他一边低声咒骂,一边放下手里半满的桶子,将扫帚和抹布拿在手上。 满屋地上皆是那些呕吐物,富有为下脚都难。他先是小心翼翼的洒扫了两遍,将那些东西一点一点擦出去。最后实在熏得不行了,他才放弃。 “太大味道了!满地都是!”富有为满脸愤慨,“我一个人搞不赢,只得计划着明日早点起来,多带几个人好好收整一下。” “你洒扫的时候,有没有在地上找到一把锁?”君歌问。 富有为点头:“有啊,我就放在圆桌上了的。” 君歌蹙眉,她记得陈海很肯定的说过,当时屋里,一把锁都没有找到。 “哎呀女侠有所不知,他那个人!丢一把锁,那得把我们腿打断!” 君歌点头:“床上可有躺着人?” 这倒是把富有为问住了。 他怔愣眨眼,想了想:“……这个还真没注意,哎女侠你这一说,我是觉得哪里不太对,那天晚上太安静了,都没听见他打呼的声音。” 果不其然。 那个时候,陈千南不是睡着了,而是已经死了。 君歌不动声色,:“那呕吐物的味道,与平日可有不同?” “有!”富有为嫌弃咂嘴,“他跟吃了铁秤砣一样,一屋子都是一股铁渣滓味!混着一股腥甜和酸气……” 说到这,富有为这壮汉也扛不住了,转头干呕了起来。 瞧着他痛苦的样子,君歌蹙眉,将“铁渣味”,在脑海中过了好几遍。 第25章 未知全貌 随着富有为说出越来越多的信息,案子关键的线索也越发清晰起来。 验尸护本上白纸黑字的记录着陈千南死于中毒,但具体是什么毒药,尚不明晰。 但推定的死亡时间,却是清清楚楚。 富有为所言,被公堂上其余家仆证实并非虚构。 那也就是说,陈千南回府之后,仅一刻钟后就已咽气。 君歌身后,苏辰低着头,瞧着手里的验尸护本,半晌,与她四目相对。 他也一样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护本上,被推定于亥时一刻就已经死亡的陈千南,是不可能在之后,对与他一同回来的秋生,怒吼喊滚的。 “你早上又去收整了么?”苏辰问。 此时,富有为坐在那八仙椅上,手掌拍着自己的胸口,一下一下的缓着。 他摇了摇头:“我那夜离开的时候,担心他酒醒后,说什么味道太大,迁怒全院子的仆役,就把他那屋子的门关了,窗户啥的全都打开了。” 他咂嘴:“但是我收整完也都过子时了,回去倒头就睡,一家伙睡到了官府上门。” 富有为抬手,指着一旁稍微身材瘦小的男人说:“那日他起的早,可能也是不想麻烦大家,他去收整了的。” 那瘦小的男子见富有为点到了自己,忙小跑两步凑上来,哈这腰,陪着笑:“官爷,对,那天我知道富大哥帮我们大家收整到了很晚,早上天刚亮的时候,我们哥几个就分工好了。” 他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头,尴尬咧嘴:“就我,我去打扫的陈少爷的东厢小厅。” 说到这,他面露难色,抬手挠头,而后看了眼富有为,神情十分复杂。 还没等君歌苏辰开口问,富有为倒是先“哎呀”一声:“有什么话就直说!这位官爷一表人才,瞅着就和那陈海不一样,定能为我们做主!” 瘦小男人愣了一下,才连连点头。 可他仍旧支支吾吾,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卡在喉咙里。 苏辰猜到了他在犹豫什么:“你是想说,你起来之后看到的,瞧见的,与富有为讲述的不一样。” 瘦小男人笑意僵住了。 富有为眨了眨眼,也僵住了。 他琢磨了一下苏辰这话里的意思,一息的功夫才回过神:“哎官爷!我富有为所言句句属实,若半句虚假,愿遭天打五雷轰!” “本座知道。”苏辰点头,目光落在瘦小男子身上。 “你那日再去收整的时候,屋内是不是已经干干净净?窗门也已经关好,也根本没见过什么锁。” 瘦小男子闻言,神色大变,扑通一下就跪下了:“官爷!不是我!不是我偷的!也不是我杀的人!” “啧!”君歌见状,咂嘴道,“就问你看到的是不是这个模样,没说你是凶嫌。” “啊?”瘦小男子一时更住,喉结上下一滚,点了下头,“确实如这位大老爷所言,我早上出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他提着昨夜富有为放在门口的桶子,拿着扫帚和抹布,打了半桶水。 那木桶光滑干净,也不见什么腌臜的物什。 他没多想,径自去了东厢房。 “我到的时候,屋里干干净净,地面上似乎是被水洗过,还泛着潮。” 瘦小男子一脸委屈:“我就如往常一样,把窗户都打开了,小心翼翼的拿着抹布,把桌椅板凳都擦了一遍。” “待天色大亮,我桌子刚擦到一半,县衙的捕快们就冲进来了。”他拧着眉头,“可把我吓坏了。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里屋是空的,没躺着人。” 至此,苏辰和君歌都肯定了一个判断。 这案子确实是要拆开看的。 从陈千南的死亡时间上可以推算出,他中毒的真实地点实际上是在陈府之外。 而最有可能的地方,也就是飘香苑里,秋生的房间内。 秋生将他送回来之后,还没来得及离开,陈千南就已经死了。 她之后撬开黄花梨书柜的一字锁,将书柜里的东西盗取出来之后,第二批人才出现。 这之后,才是抛尸的过程。 在屋内,怒吼着滚的人,不是陈千南。 而那一个滚字,也是为了让秋生脱身,让她离开,故意而为的假象。 苏辰斟酌片刻,瞧着站在公堂里的其余家仆问道:“你们觉得,陈千南是个什么样的人?” 众人互相瞧了瞧彼此,渐渐的,有些在陈府里根本不可能听到的话,浮了出来。 “他不是人。” “他就是个畜生!” “我们没有一个人是心甘情愿在这里为他干活的!” 话音越来越多,声浪越来越大。 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对被害人单方面的罪状细数。 君歌皱着眉头,听着陈千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样子,眼角的余光看向苏辰。 眼眸里,这个纤瘦羸弱的六扇门门主,端着自己的胳膊,支着下颚,认认真真,一条一条的听着。 他时不时确认着那些骇人听闻事件的细节,清冷俊朗的容颜上,瞧不出一点波澜。 君歌深吸一口气,想起方才苏辰说的那句未知全貌,不下断言。 她听着陈千南伪造契约,害人一家五口在陈府为奴。那不足三岁的孩子,被他一脚踹至内伤,不治而亡。 听着陈千南赌场出千,硬生生把别人的媳妇收走做妾。可没有半个月就腻了,转手又卖到了别处。 听着他伪造契约,骗钱骗地骗银两,将几个原本还算不错的家庭,逼得走投无路,家破人亡。 君歌沉默,她望向陈府的家仆,内心矛盾纠结。 他是那样的恶贯满盈,却又真实的做了那些善举。 家仆为证,他确实也散尽家财,捐出黄金百两,为东山镇修路修水渠。不然东水河泛滥,涝了整座东山,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家仆为证,他也确实亲自沿途募捐,为那年大旱,身处饥饿里的民众,送去救命的粮食与水,在最需要一道光的时候,成为了他们的光。 陈千南是大恶人,他视人命为草芥,肚子里的坏主意与天上星辰一样多。 可他也是大善人,济困扶危,雪中送炭,他冲在最前面,从来不曾含糊。 他救过的人,与被他害死的人,说不清到底哪一方更多。 待家仆散去,君歌端着茶盏坐在八仙椅上,难以平静。 忽而,眼前伸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着一颗糖递了过来。 苏辰淡言:“不要试图去定义他。” “没有人,能有那个资格去定义别人。”他浅笑,“他若未死,路便还长。” “谁知道他会不会以一己之力,救苍生于水火。” “亦或者,如地狱使徒,推万民入悬崖深渊?” 君歌愣愣的瞧着他,看着他不以为意的剥开那颗糖,而后温柔的,塞进了她半张的嘴里。 但苏辰的指尖却没有收回去,沿着她的下颌,捏着下颚,轻轻一抬,轻描淡写道:“比起你现在这如丧考妣的样子,我还是比较喜欢你撩完本座就敢跑的模样。” 那话音沙哑低沉,带着几分魅惑,让君歌愣在原地,撑大了眼。 她咽了一口口水,神情逐渐扭曲。 “撩完就跑?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第26章 下官有罪 苏辰睨着她那诧异的模样,轻笑的瞬间,松开了捏着她下巴的手指。 他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轻轻搓了一下双手。 “既然恢复了精神,就继续。” 君歌抿嘴抗议:“什么既然?这怎么就既然了?” 话还没说完,苏辰瞧都不瞧她一眼,冲着外面唤了一声:“你们进来。” 等在门口多时的巡夜三人,一脸不情不愿的迈过门槛,站在堂中拱手行礼。 “大老爷,您不是都问过我们了么,怎么还又问一次啊。” 说话的是大块头老六,肩膀圆,脖子短,额头油光锃亮,发际线欲与苍天试比高。 苏辰手里翻着花名册,半晌才抬起头:“陈府三月前开始传出闹鬼的事情,你们知道多少,都说说。” 老六显然有些懵,“啊”了一声,刚要开口,却被在府里最久的老四拦住了。 老四身材精瘦,脸上却带着半张面具,挡了半张腮帮子。面具的边缘隐约可以瞧见紫红色突起的痕迹,像是烧伤痊愈之后的模样。 君歌此时正目不转睛的打量着他。从肩宽到身体比例以及足长,一点都没有放过。 这个男人年岁不大,约莫二十四五的样子,比苏辰低了一头,与君歌倒差不多一样高。 身形纤瘦,手上骨节分明,却手心手背都能瞧见几处老茧。虽然一身麻衣破布,却带着几分浑然天成的气质。 也许是过往经历所致,也许是腮上那块面具的影响,他面无表情,眼里也不见光彩。 但,君歌可以肯定,参与抛尸的人中,一定有他。 那骨架的模样,脚步的长短宽窄,方才迈步走来的身段…… 君歌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走眼过。她不动声色,安静的听着他的话。 “我在府里久一些,官爷问我便是。”他行礼,“小人乃是陈府下等杂役,平常大家唤我老四。” 苏辰眯眼,目光落在他应声回话的姿势上。 他俯身弯腰,在胸前,左手于外侧握住了右手的大拇指,而右手在内,五指却是伸直的状态。 这是叉手礼,表示着恭敬,但时至今日,在大晋并不常见。亦或者说,在大晋没有功名在身的普通百姓之中,不常见。 “你什么时候去的陈府,以前又是做什么的?”苏辰问。 老四面露难色,干笑一声:“以前在学堂给人洒扫,做些杂事,后来经人介绍,去年秋末来的陈府。” “闹鬼的事情你知道多少。”苏辰转身,将手里的名册放在公堂的翘头案上。 “这闹鬼是年后正月开始的。”老四说,“最开始我们巡夜的时候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后来突然有一天,府里有个杂役就说他晚上起夜方便的时候,瞧见一个会飞的大白单子。” “我们那时候还聚一起笑话那人胆小,谁知道没几天,府里又有人说看见了。”老四说到这,抬手往上推了推自己脸上那块面具,“再后来,接二连三的,不少人都有所偶遇。那之后,府里人为了晚上不起夜,睡前干脆不喝水。门窗紧锁,除了少数几个胆子大的,什么动静都不出去的。” “那你呢?”苏辰背倚在翘头案上,眼眸里映出老四纤瘦的身形。 他身后,君歌俯身在案台后,查看着陈家管家带来的花名册,上面写着老四的基本情况。 “小人不怕。”老四摆了下手,“鬼哪有人可怕。” “我是问。”苏辰看着他,“你有没有见过这个白影。” 老四愣了一下,摇头道:“没有,从没遇上。” 他说完后,苏辰才又看向另外两个人:“你们来的比他晚,你们见过那白影么?” 胖一点的老五满脸委屈,连连摆手:“我八字硬,我也没见过。” 只有老六,神神秘秘的将昨日的话又讲了一遍:“我见了,一个飘在半空的影子,我沿着院子追了一圈,快追上了,它突然就没了!” “除了这些呢?”苏辰睨着两人,“除了这些你们已经说过一遍的,还有哪些?” 闻言,三人都有些恍惚,彼此瞧了好几眼。 “这……还有喊名字的。”老六说。 “男声女声?”苏辰问。 “……”老六迟疑了下,“好像是、好像是男声。” 说完,瞄了一眼老四老五。 见两人皆不言语,老六顿觉尴尬,冲着苏辰咧嘴嘿嘿笑起来。 气氛登时诡异起来。 苏辰面无表情的凝视着他们三人,一言不发。 “你们下去。” 许久,他摆了下手,大意是没有什么其他想问的了。 谁知,话说出去后,眼前的三人竟然有些惊讶。迷糊了一下才忙行礼后退,沉默着离开了公堂。 苏辰转过身,看着身后仍旧低着头翻名册的君歌:“瞧出来了么?” 君歌没抬眼,点了下头:“我知道苏大人为什么说,东厢房不是陈家人烧的了。” 她顿了顿,抬头看着苏辰的双眼:“也知道是谁挂了尸体了。” 苏辰没有细问,回头看着三人的背影,他们避开了其他家仆,与管家站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 阳光下的影子越来越短,晌午已至尾声。苏辰转身迈步,眼瞅就要往后面的二堂走。 见状,君歌忙抱起那册子,唤了一声:“哎!动机呢?” 她转过翘头案,拦住了苏辰的路,不满的瞧着他:“你肯定知道动机。” 苏辰不语,揣起手,从容不迫的自君歌身旁绕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君歌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她越发觉得苏辰这个人,琢磨不透,深浅难辨。 二堂里,陈海已经整理好了那些讼状,见君歌跟在苏辰背后进来,这才上前,自侧边避开苏辰,对君歌恭敬的行了个揖礼:“君大人。” 陈海的腰弯成了九十度,顿了顿道:“下官有罪!” 他声音很大,整个二堂都听得到。 说完,撩一把衣摆,和县丞师爷三人,齐刷刷跪在了君歌面前。 君歌错愕,忙伸手去扶:“陈大人何出此言?” 第27章 声讨公道 瞧着眼前这一幕,苏辰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自顾自往二堂里走。 他没去看那些已经整理好的讼状,目光落在靠墙的博古架上,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院中,君歌见陈海顿首不语,神情渐渐从错愕变成了严肃。 她收回了那想去搀扶的手臂,站在陈海的面前,左手背在身后。 “本官再问一遍。”她说,“何罪之有?” 她面无表情,声音凛冽。只一句话,却爆发出逼人威压,仿若寒冬腊月的风与雪,与那个阳光又爱笑的女御史,判若两人。 陈海头皮微微发麻,连呼吸都有些紊乱。 他抿着嘴,下颚不自觉的微微打颤:“被害人陈千南,自从得了善人美名后,这几年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到府衙递状子,告他为富不仁。” 他喉结上下一滚,背后渗出些虚汗。 大晋御史台,闻风奏事,监察天下官吏,有弹劾免职,罢黜一切官员的权利。 阳光下,君歌腰间那块御史金令,格外抢眼。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息,君歌话音里寒意未减,十分严肃:“陈大人,你可知这是何等重要的线索?” 陈海当然知道。 这些事情,可以左右一个案子的定性,也可以指一个查案的正确方向。 “你却隐瞒了。”君歌背在身后的手,攥成了拳。 陈海垂首坦言:“下官……下官确实经验不足,当时那些状子递上来的时候,下官也开堂审过多次。” 他的手微微颤抖:“可陈千南一方人证物证俱全,所有的证据都能证明原告乃是诬告,以至于案发后,下官没有将那些事放在心上,只当是村民仇富闹事……” 陈海稽首在地:“幸而昨夜得苏大人提点,才……” 得苏辰提点…… 君歌缓缓转过头,看了站在博古架前,不知在翻阅什么东西的苏辰一眼。 她思量片刻,才又将目光落在了陈海的头顶。 “陈大人起来。”君歌上前两步,威压十足。 陈海一愣。 “你若觉得有罪,便以戴罪立功的心,全力协助六扇门侦破此案。”君歌道,“待此案结束之后,本官再严查你是玩忽职守,还是工作失误。” 闻言,陈海诧异抬头。 又等了片刻,见君歌是真的让他戴罪立功,面露感激:“多谢君大人,下官定全力以赴,无愧苍天!” 君歌神情严肃,站在院子里许久未动。半晌,面上带着隐隐的怒意,才转身往二堂里去。 “他勤政爱民。”刚到案前,就听苏辰头也不抬的小声道:“能力不足,非他本意。” 君歌一滞。 苏辰合上手里的册子,递给君歌。 她瞧着苏辰那云淡风轻的样子,接过他手中名册:“苏大人这幅样子,就像这么多年,被穿小鞋的是别人一样。” “君大人这般愤慨,就像是对我被人穿了小鞋这件事,感同身受一样。”苏辰浅笑。 君歌眉头更紧了,她双唇一张一合,“嘶”了一声:“苏大人全力查案追击凶手,被人无端拖了后腿,难道不应该令人愤慨么?” 说完,带着一肚子莫名其妙,翻开了手里的册子。 可真是绝了。 被用举报信告了好几年叛臣贼子,朝野里号称又臭又硬的六扇门门主。 经过这个把月的观察,君歌不仅没能对上他手腕狠辣,杀伐果敢的传言,竟还觉出来一股软柿子疙瘩,谁都能捏两下的意思。 她看着苏辰那坦坦然然,一副早就习惯,波澜不惊的神色,心头更堵了。 本就纤瘦,又不会武,就算凭借高超的断案实力,拿捏着十足的威严,靠端着个冷脸摆架子,在六扇门内收割了一众“弟兄”。 可这出来了,也不能这般任人欺负,她越想越气:“此事你别管了。”君歌道,“御史台向来秉公执法,会给苏大人一个公道。” 闻言,苏辰懵住了。 他琢磨了一下君歌这话中深意,一股笑意登时就涌了上来。 苏辰抬手,遮了下嘴角,艰难忍笑:“多谢君大人。” 这样子从君歌的角度看过去,令她大为震撼。 她欲言又止,诧异的瞧着苏辰哆哆嗦嗦的胳膊,抿嘴:“……倒也不至于感动到哭啊。” 至此,苏辰实在是忍不住,背过身憋笑憋的肩头直颤。 沈杭猫着腰坐在屋顶上,听着屋檐下的动静,怀里抱着红伞,神情好似见鬼一样。 他自言自语的摇头感慨:“龟龟……”抬头望一眼朗朗乾坤,埋怨道,“这怎么就不派个人来监视监视我呢,这皇帝老儿偏心啊!” 那之后,二堂里,几人合力将陈海理出来的讼状,与苏辰递给君歌的籍账一一比对。 “这个赵何,四年里状告了十一次。” 苏辰指尖落在第二个名字上:“而这里,这个王帅,七年里状告八次,最后一次是在去年秋季。” 陈海看着苏辰的目光有些闪躲,昨日那一副恨不得当街对峙的架势,此时已荡然无存。 他抿嘴,终于接了苏辰的话:“正是。” 陈海将放置案审记录与部分物证的盒子,往苏辰的方向推了过去:“先说赵何,当时他击鼓鸣冤,控诉陈家少爷陈千南故意接近他,与他熟络之后,趁其醉酒,使他签下转让土地房屋及全部财产的契约。” 陈海边说,君歌边瞧着那十一张讼状。 “下官审理的时候,陈千南却拿出了印有赵何与其母亲两人指纹、掌纹、足印的买卖契约。”他深吸一口气,自案审记录里拿出五张纸,上面印满了朱砂色的手印掌纹,还有足印。 “下官当时不敢轻易断案,便亲自前往京城,求助了当时六扇门内的君维安君大人。” 闻言,君歌一滞。 父亲? 她接过陈海手中的几张纸,看到了每张纸的左下方,都竖着写着同一列小字:确与原件比对无误。 最后,落着“君维安”的名字。 “因为有君维安大人的比对,所以赵何那案子,从证据上并不能支持赵何的请求。” 陈海叹一口气:“赵何家是没落的书香门第,算不上富足,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土地有房产。” “最关键的是,赵何的房产在户部登记的权利人,是赵何与他母亲两个人的,这幢转让的买卖要想成立,只有赵何一个人的指纹掌纹和足印,是不够的。” 第28章 其人之道 大晋百年的商业史,是建立在几千年过往王朝的兴衰之上。 不论是商业的规模,还是商业活动本身的体系,已经相当完善。 而宅邸交易,土地买卖,却不是私人之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能完成的。 签订契约后,还必须要经过户部的审核登记,才算是完成全过程,此后产权才能够得到官府认可与保护。 而户部对契约是有要求的。 原本的契约上有哪几人的名字,那么交易时卖出方就必须仍旧是那几个人,缺一不可,除非病亡。 “当时,下官分析之后认为,若是陈千南真的以小人手段霸占田宅,就算赵何这一关过得去,赵何母亲这里,也不会是顺利的。她母亲当时四十出头,不饮酒,思路清晰,在大堂上也自述未曾遭遇胁迫。”陈海叹气摇头,“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她的指纹掌纹与足印。” “说不清?”苏辰问,口气依然冰冷,神情依然冷漠。 陈海避开他的视线,点了下头:“她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陈千南的手里有那些东西。所以,当掌纹指纹都比对上的时候,下官便断定是赵家母子说谎。” 一旁,君歌低着头翻阅着当时的案审记录,整个过程与陈海所说的一样。 她试想了一下,若审案的是自己,当时大堂上,原告逻辑不通,空口无凭,被告却有十足自证的证据。 在这种情况下,她也会断定是诬告。 但君歌总觉得,事情并不是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她翻动着下面厚厚一摞的讼状,虽然过程差别很大,但这些状纸上讲述的事件结果,却都大同小异。 都是陈千南以不堪的龌龊手段,或是将人全家奴役,或是夺取了土地房产,或是让人替他背上债务。 君歌一件一件细细问着,陈海将所有相关的案审记录盒子,一个一个的拿出来,在整个二堂中铺了满满两张八仙桌。 每个案子,最终都是通过指纹掌纹还有足印,得出比对一致的回答。 且大多数都是由君歌的养父君维安,这个大晋三法司,人尽皆知的痕检专家给出来的。 五个人聚在一起,饿着肚子,从正午,将与陈千南有关的讼状,从头到尾梳理了一个遍。 “下官也曾觉得不正常。”陈海席地而坐,身旁名册,案审记录的盒子,当年讼状,铺了一地。 “几年之内,这么多户百姓频繁的喊冤,都是有相似的案情,状告相同的罪名,相同的人。”他说,“下官也曾质疑过,觉得太过于巧合,可是……” “可是下官确实拿不出证据,无法否定陈千南手里的契约书是假的,也就无法支撑百姓们的诉求啊!” 他愁眉不展,长长叹一口气:“再加陈千南赈灾捐粮,修水渠,建庙施粥……” 陈海抬头,苦闷摊手:“这,这下官属实是无奈,无凭无据的,根本就无法做出有罪的判定啊!” 陈海说的没错。 就算君歌和苏辰已经知道陈千南是真的作恶多端,但换作他们两人,当时在公堂上,也只能做出和陈海一样的判定。 世人皆知空口无凭,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大晋律令的存在,便是要求公堂上,要拿出客观的人证与物证,组成一个完整的逻辑链。 这些案子里,陈千南始终不败的根本,并不是有多高超的讼师协助辩护。 是不管哪个原告,都是空口无凭,全靠一张嘴在指认他。 而他却手握着无法被证伪的决定性证据,不用说一个字,就能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如果他愿意,还能反咬一口,反诉诽谤。 正因如此,公平和正义的光,才照不到真正需要的人身上。 “君大人觉得谁是凶手?” 夜幕将至,苏辰站在门口,睨着火红的天光,背对着二堂。 君歌看了陈海一眼,沉言:“毒杀陈千南的人是秋生,运尸的巡夜的老四与管家,至于老五老六有没有参与其中,暂且不清楚。” 闻言,陈海十分震惊,他坐正了身子问:“这是如何推理出来的?” 君歌干笑一声:“其实很简单。” 她说:“烧掉东厢房的不是陈家人,就一定是为了抹消痕迹的同伙。” “可若是痕迹重要,大可以在行凶当晚就一把火点了,何必费尽心思打扫干净,还等到今日。” “所以点火的决定,一定是出于察觉到痕迹会暴露真凶才做的。” 君歌笑起:“昨天听到我在院子里,用痕迹做还原的,就只有巡夜的三人,与陈府管家了。” 陈海愣愣的听着这一番分析推理,好像理解了,又好像没理解。 他只觉钦佩,拱手无言以对。 君歌却摇了摇头,指了下苏辰的背影:“苏大人早就知道了。” 陈海面颊上的神情僵住了。 苏辰缓缓转过身,瞧着在屋子里席地而坐,湮没在大量文卷里的众人,正色道:“老五昨夜放火,老六便是装神弄鬼的那个。” 他伸手,指着那一摞讼状:“这几个人的真实身份,应该都在那一堆状纸里。” 话音刚落,天边最后的光,没入了黑暗里。 苏辰给每个人的分工很明确。 柳南和更杨监视陈家,陈海搜查飘香苑。 只要陈海搜到了毒药,这案子便可以收网抓人了。 “其实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没有血迹。”君歌坦言,“虽然怎么运送尸体过去,以及怎么挂在树上,我能推测个七八分,但血迹如何消失,确实想不到。” 苏辰点头,与她一同坐在客栈的小院中。 看着黄花梨书柜和堆了满地的空白画卷,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白水:“不需要想到。抓到正确的人,审过了,自然就会知道。” 君歌干笑一声:“还真是有六扇门刑罚狠辣的风格。” 苏辰抬眼:“比起他们那砍断手脚的惩罚,还是友善不少。” 见他提到手脚,君歌思量了片刻:“你说,他们砍掉他的手脚,会不会是……” 苏辰睨着茶盏里倒映出的一轮弦月,意味深长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29章 两幅面孔 入夜,星辰万里,绵延的山脉环抱着整个东山镇。 君歌在客栈屋内,背靠墙壁,仔细的听着隔壁苏辰房间里的动静。 听着他端水梳洗的水声,听着他在床上坐下。 那简易木板搭成的床铺,隔着墙壁,传来细细的吱呀声。 君歌把玩着手里的两块石头,一边琢磨案情,一边竖着耳朵在听。 她回忆着案件现场的全貌,思量着每个人说过的话。 按照时间顺序,当天下午,被害人最初见到的便是飘香苑的花魁秋生。 那时候,秋生对被害人下毒,在被害人失去意识前,将他送回了陈府东厢房,撬锁偷东西。 而这一切,应该是被某个在府内熟识的人发现了。 所以被害人死亡后,才会有人高喊一声滚,并在当夜打扫了整个东厢房。 苏辰判断的没错,会在被害人死后包庇秋生,还砍下其双手双脚,帮助她掩盖整个杀人痕迹,不惜放火烧毁东厢的,理当就是府内的家仆。 他们是一群为了复仇而聚在一起的人。 君歌现在才明白苏辰那句话,那句她不需要知道血迹是怎么消失的。 假若将被害人的尸体抬走挂起,本就是一个陈府上下人尽皆知的事情。本就是很多人共同参与,一起完成的事情。 那么,磨消掉沿途的痕迹,简直易如反掌。 君歌在深沉的夜色里,靠着墙壁,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忽然,墙壁咚咚响了两下,像叩门一样,好似就在她的正后方。 君歌一滞。 就听苏辰嗓音慵懒,高了几分:“别想了,快睡。” 君歌撑大了眼,蹭的一下从墙壁旁弹开。 她抬头在整面墙上看了半天,一没瞧见有洞,二没发现暗门,一个人僵在那不敢动弹。 明月高悬,夜风悠悠。 君歌睨着墙壁,大气也不敢出。 片刻,就听柳南的声音从隔壁传来:“那门主您早些休息,属下睡了,下半夜还要去接替更杨。” 原来是柳南。 至此,君歌卡住的呼吸,才缓缓舒畅了起来。 待月上正中,墙后隐隐传来阵阵均匀的鼾声,君歌才小心翼翼的远离了那堵墙,长长叹了口气。 她抬手揉着自己酸胀的胳膊,左右晃动了下脖颈,伸了个懒腰。 连日奔波,她确实有些扛不住了。 来六扇门之前,她以为只要缜密布局,就能在保全自己的同时,重启父亲那桩“意外”冤案。 可这一个月下来,君歌觉得她太天真了。苏辰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那种人。 他根本不按常理出牌,遇案亲力亲为,基本上就是他的行为准则。仿佛他一日里有二十四个时辰,精力多的可怕。 更加令君歌担忧的是,东山一案,她已经察觉到了苏辰的可怕。 她察觉到了,这个案子里里外外,让她觉得违和之处的根源。察觉到了,从一开始便如影随形的,阴谋的气息。 而她却至今还没能决定,到底要不要将计就计,顺水推舟。 在床上躺下,君歌越想脑袋越是模糊,不多时,双手拉扯了一把薄薄的锦被,就没了之后的记忆。 屋顶上,沈杭听着许久都没有再传出动静。保险起见,他伸手掀开瓦片,准备确认清楚。 瓦片是掀开了,就是露出的区域被人以鸦青色的大氅给挡全了。 他诧异抬头,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苏辰,咂嘴道:“哎你挡着我怎么看?” 苏辰不言,冷着一张脸,从自己那一侧往下瞧了一眼。 床上,君歌睡的很沉。她胸口一下一下的起伏着,呼吸均匀而缓慢。 就是睡姿如她的性格一样,大大咧咧,四仰八叉,半条腿都甩在外面。 苏辰嫌弃的白了她一眼,伸手将沈杭手里的瓦片扯了回来,直接扣上,轻声道:“走。” 说完,径自起身。 沈杭愣了一下。 月色之下,屋檐之上。 苏辰那清冷的气息与无边的夜色融在一起,似高山白雪,明明如月。 他脚步轻快,在硬山式的斜面屋顶上如履平地。 “交给柳南能行么?”沈杭轻功跃起,跟上了苏辰的脚步。 “她醒不了。”苏辰面无表情的说。 闻言,沈杭震惊:“你给她下蒙汗药了啊?” 就见苏辰不语,脚下不停。 这意思,就是真下了。 “好家伙!”沈杭咂嘴,“为了你这案子,我可也是两日没合眼了,你倒是也给我下一回,让我睡个好觉啊!” 苏辰冷言:“聒噪。” “哎哎哎!”听他这么说,沈杭的话和意见一样多,“你这过分了啊,白日里与君大人聊天的时候侃侃而谈,还能开几句玩笑,怎么同我说话的时候就这幅样子啊?咱俩关系明显更……” 话没说完,苏辰一张手拍进他嘴里两颗糖,成功的堵上了沈杭的嘴。 飘香苑内,自知没有退路的秋生,长发凌乱,手里一把唐刀,与陈海带来的衙役们对峙着。 她站在楼梯半层的平台上,身旁帷幔在夜风里飘散着。 她身后是巨幅百美图,却在深沉的夜里,分外可怖。 陈海双手张开,举在胸前,反反复复的说着:“别冲动,别害怕,别想太多。” 他喉结上下一滚:“你还年轻,路还长,咱们有话慢慢说啊。” 秋生一身对襟的血红色纱衣,扬起唇角,自上而下睨着陈海的面颊:“有什么好说的?” 她说:“陈大人,你要的不就是个杀人偿命,血债血偿的结果么?” 陈海愣了一下。 他也以为,他要的是依法办案,要的是公平公正的断案结果。 可此时,他不知为何,满脑袋想的都是:先活下来,活下来再说! 即便眼前的人是个双手染血的罪人,是个在陈海眼里,与他站在对立面的可恶的恶人。 “你还年轻啊!”陈海心中焦急,“你当时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得已的情形,若真如此,万不至于以死抵命啊!” 却见秋生哈哈笑起,抬手撩了一把额前碎发:“陈大人,你好有意思。” 陈海后背僵硬,注视着她邪魅猖狂的笑容。 一个与他女儿一般年岁的青楼花魁。 一个与本可以弹琴为生,平静度日的少女。 她挺胸抬头,目光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与犹豫,用最美的笑,说出最绝望的语言。 “陈大人,若真是突发情形,逼不得已,我怎会提前那么久……”秋生鼻翼微颤,笑意越发寒凉,“我怎么会准备了那么久,花那么大的价钱,才得到那一瓶毒药?!” 她抬手,唐刀的刃,指着陈海诧异的面颊。 秋生用所有人都能听清的语言,如盛放的鲜红彼岸花,大声而清晰的怒吼:“我就是要他死!我就是!为了送他下地狱,才活到了今天!” “那就动手!”苏辰高呼一声。 飘香苑里众人皆是一惊,回眸望去,就见黑衣上绣着蓝色云纹的男人,披着鸦青色大氅,自门口大步而入。 他步伐如风,满面冷漠。径直踏上台阶,直冲秋生而去。 秋生白了脸,端着唐刀的手颤抖起来,连连后退:“别过来!”她吼,“你再敢往前半步!我……” 话未说完,看着丝毫没有放慢脚步的苏辰,秋生慌了。 第30章 隐忍不发 飘香苑里的众人皆愣在当场。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根本来不及思量应对的法子。 被苏辰步步紧逼的秋生,不断后退。 这个男人身上发散出的气场与压迫,让秋生原本慷慨赴死的凛然大义,被一股求生的本能所替代。 她后背僵硬,慌不择路,惊恐难掩,竟抬手将唐刀高高举起,带着颤音吼着:“我说了!别过来!” 苏辰脚下不仅没停,反而更快。 他面无表情的冲到了秋生身前,右手自她举刀的两臂之中穿过,对着手腕,左右各来了一下。 “啪啪”两个声,打在她小臂正中。 这个从来未曾习武的姑娘,哪里吃的了这两下。 她眸色惊恐的看着苏辰,看着那把唐刀瞬时脱手,悬在空中,于下落的一瞬,被苏辰稳稳的握在手里。 大红的帷幔荡漾而起,在那幅妖艳的百美图前,苏辰右手握刀,缓缓抬平,他扣腕一翻,那把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圆环。 这随手的转刀,仿佛斩断了秋生全部的勇气,她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 至此,身后众人悬着的心,才缓缓落了下来。 沈杭不知何时出现在陈海的身边,他凑上前,压低声音:“陈大人,我们门主唯一一次失误,便是三年前,如你方才这般站在这,口口声声的劝某个人,放下屠刀,别做傻事。” 他顿了顿:“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说完,沈航意味深长的拍了一把怔愣惊讶,浑身僵硬的陈海的肩头。 飘香苑里,夜风吹动红色的帷幔,与微黄的灯火融在一起。 若配上丝竹声声,组上曼妙舞娘,这便是纸醉金迷的另一个世界。 可现在,却更像是地狱的入口,更像是阎罗的大堂。 苏辰头也不回,猛一个抬手,唐刀便被他抛到身后,落在沈杭的手中。 至此,他才低下头,拍了拍自己手上的浮灰。 秋生被吓坏了。 她仰着头,看着苏辰那张脸,嘴巴一张一合。 别说问什么了,她连哭都忘记了。 那副梨花带雨,谁见都觉可怜的模样,映在苏辰的眼睛里,却掀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自上而下,冷若冰霜的斥责道:“倒是死啊!”他说,“你死了,不过是谋害陈千南的凶手伏法了。” “他依然是那个人人称道的大善人,他依然是那个被天下传唱的世人表率。” 苏辰冷哼一声,话音更寒:“你倒是去死啊!” 秋生愣愣的看着他。 这个男人逆光而立,威严冷静。 他字字句句,戳进了秋生的心里,戳进了她的灵魂里。 她眼眶泛红,双唇颤抖,两手捏着衣摆,攥的手背上,青筋爆起。 秋生摇头怒吼:“他不是善人。”她咬唇,猛然抬头,目光灼灼的注视着苏辰,吼到满面涨红,“他那样的家伙,算什么善人!” 声音回荡在整个飘香苑的大堂中,如一双手,将漆黑的夜色撕开了一道口子。 时间倒转,眨眼回到许久之前,一切开始的时候。 那个陈家的嫡子迈进飘香苑的时候,秋生带着最精致的妆容,以极具魅惑的婀娜身姿,从陈千南的面前缓缓而过。 这个好色之徒,只一眼,便被那年轻曼妙的身姿勾了魂。 他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姑娘,仍迫不及待的问:“哎!那个是谁?新来的?” 老妈妈见状,堆了满脸的笑容,忙说:“那是我们飘香苑的花魁,秋生姑娘。” 陈千南的眼睛都直了,一直盯着秋生的方向,他抹了一把嘴,毫不掩盖那贪婪的目光:“就她了,小爷就要她了。” “这……”老妈妈面露难色,“这秋生姑娘只卖艺不卖身,怕是不合陈少爷的胃口。” 谁知,陈千南黑了脸:“怎么?不想做小爷生意直说,爷换一家!” 说到这,秋生背靠墙壁,阖眼安静了一息:“老妈妈哪里是陈千南的对手,就算为难,也得亲手将我推进去。” 她浅笑:“这本就是我们商量好的,我拜托她做的事情。” “但我没让他轻易得手。”秋生微微睁眼,“我营造出一副清高冷傲,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假象,成功的拴住了只有银子,别的什么也没有的陈千南。” 在飘香苑这么久,秋生看懂了怎么去拿捏一个男人的心。 得不到的永远在躁动,放在嘴边却吃不到的肉,永远最香。 她成功了。 没过多久,整个东山镇都知道,当地的大善人陈千南,对一个青楼里只卖艺不卖身的艺女,一掷千金。 “但我一直在等。”秋生说,“等一个,他不顾一切,酒醉不清,带我回府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而那一天,我终于等到了。” 那日下午,陈千南依旧如往昔般左拥右抱,躺在秋生房间的丝绒毯上,听着曲子,看着秋生在他面前,曼妙的舞蹈。 “先前大人说的没错,弹筝的人不是我。”她苦笑,伸出双手,正反瞧了好几遍,“但我曾经也擅长弹琴吹曲……只是我知道,这技艺,并不足够吸引陈千南的目光。” “我苦练了那么久的舞蹈,在那天下午派上了用场。” 陈千南看着那婀娜的身姿,不知不觉,酒过三巡,上了头。 他一心都系在秋生身上,不管秋生说什么,陈千南都不再拒绝。 尤其是秋生试探性的开口:“少爷,今夜您带我回府,如何?” 被美色诱惑的陈千南,只觉血脉喷张,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当即就要带她回府。 完全没有注意到,秋生在他的酒中,倒进了备好的毒药。 “那毒药,是我重金求来的‘密陀僧’。”她冷笑一声,“当时不会死,两三个时辰后,才会见效。” 说完,秋生坐正了身子,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瓶。 她二话不说,拔开瓶塞就要往嘴里倒。 苏辰一愣,惊觉之时,探身争夺已是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嗖”的一声,一块黑石头打中了秋生的手腕,那瓶“密陀僧”登时脱手,掉在地上,滚了很远。 苏辰回眸,就见窗口上,君歌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昏昏沉沉的坐在那:“苏大人,您这就过分了,说好的全程监案呢?” 她手里还捏着一颗石子,冲着苏辰,神情十分不满。 苏辰一滞,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腰间。果不其然,自己常备的两块石头,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他拧着眉头瞧着君歌,看着她靠在窗框上,摆了下手:“若是没那几个杀手醒瞌睡,这案子我还赶不上了呢!” 第31章 打不过我 “密陀僧”,不管是君歌,亦或者苏辰,都是第一次听说。 沈杭踱步上前,捡起地上的小瓶子,借着烛火往里瞧了一眼。 瓶子很沉,他抖了几下,掉出几粒。 那是种淡红色的晶体,捏一下有些柔软,发散着油脂一样的光泽。 沈杭从未见过。 他望向苏辰,摇了摇头。 此时,苏辰站在倍感挫败的秋生身前,沉言:“之后呢。” 两次寻死不成的秋生,挫败的把头别向一旁,许久才说:“他对我端给他的酒,不疑有他,一饮而尽。” 那之后,就像陈府人看到的那样。 飘香苑的花魁秋生,搀扶着喝的烂醉如泥的陈千南,踉跄的往东厢房走去。 “但其实他那时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她说,“沿途一直在吐,几乎是喷射状的,吐的一塌糊涂。” “我扶着他进屋的时候,他已经没有意识了,就把他那么扔在地上,用准备好的撬棍,将屋内的书柜撬开,找到了我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苏辰问。 秋生靠着墙,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现如今,告诉大人也无妨了。”她咧嘴笑起,“是以前,陈千南不择手段从别人手里得到的地契房契。” 她抬手,比了半寸的高度:“有这么多呢!” 苏辰睨着她,缓缓蹲下身,与她失去高光的双眸对视着。 他话音和缓了很多:“那些东西现在在哪里?” 秋生歪了下头:“已经都还回去了。”她说,“从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 她笑起,眼眸眯成弯月。 苏辰垂眸:“……那个喊你滚的人是谁?”他问,“那个人不可能是陈千南。” 却见秋生不出意料的摇了摇头。 她看着苏辰俊朗的面颊,长长叹了一口气:“大人,我怎么可能会告诉你呢?” “没有人。”她说,“没有别人。” 话至于此,秋生仿佛放下了什么决心一样。 她平静的坐在那,背靠着那张百美图,流露出温柔的目光。 这么多年的执念,这么多年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碎了。 天虽未亮,夜虽寒凉,可在秋生眼里,在她心中,再也没有哪个时刻,能如现在这般平静而美好。 “我也曾想,做个堂堂正正的好人。”她说。 “也曾想,正义会如阳光般照耀大地,会像夏日辉光,温暖万物。” 她话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 “但没有。”她浅笑盈盈,“我仿佛被天下遗忘了。” “就算如此,我也曾贪婪的奢望过,奢望这普天之下的希望之光,能大发慈悲的分我一缕,一缕就好!” “也许有那一缕,就能将我从这阳光找不到的角落里拉起来!也许……” 秋生更咽,咽一口口水,她缓缓偏了一下头,看向站在楼梯下,神情复杂失落的陈海。 她浅笑着,柔声说到:“不知道陈大人还记得司记染坊不?现如今叫陈记染坊。”她顿了顿,“那本是我司家祖业,五代人传承下的匠人铺子。” 陈海愣了一瞬,惊讶的看着她。 “陈大人,我多希望当年,我哥哥状告陈千南的时候,您能不那么决绝的否定。您能安慰他两句,哪怕是假的也好。” 她说:“哪怕是假的,他就有可能活下去。” 秋生面颊上的泪水无声的滑落,与她那浅浅的笑容合在一起,撼人心魄。 “那年,陈千南使诈,暗中将我们家的一批货品调包,害我父亲背上巨债,不得已找他借钱维持染坊的经营。” “陈千南迫使我父亲签了根本还不起的借款契约后,却一个银子都没有给他。” “他站在我父亲面前,趾高气昂的说,怕我父亲无力偿还,所以这些钱就先还利息了。”秋生笑起,眼泪如柱,“他一毛钱都没有拿出来,却日日带人讨那所谓本钱。他就这么空手套白狼,收走了司家的祖业。” 秋生轻蔑笑起:“陈大人,您当年那么肯定是司家欠银不还,就因为陈千南能拿出证据而我们拿不出。” 她更咽的质问陈海:“可您为什么不调查一下呢!您为什么不从那县衙里走出来,亲眼看看这世道!亲眼见见那畜生的所作所为!” 她抬手,指着陈海,一字一顿的说:“你,和他有什么不一样?” 说完,就见秋生佝偻起后背,哗的一声,吐了口漆黑的血。 她哈哈的笑起,靠在那百美图上,面色惨白。 “大人,你不是问那些地契房契去哪了么。”秋生的呼吸越发急促,她抬手,拍着自己的胸脯,“我拿回来了,我拿回了属于我们家的东西。” 她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意识渐渐有些模糊。 她说:“纵使我双手染血,但我无愧列祖列宗。” 她说:“我,拿回来了!” 那之后,整个飘香苑死一般的沉寂。 苏辰看着她带笑的面容,蹲下身,抬手合上了她的双眸。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环视了所有人,沉默着背过手去。 秋生死的时候,面带笑容,如睡着一样。 也就意味着,那瓶名叫“密陀僧”的毒药并不是秋生手里唯一的毒。 意味着,她早就规划好了自己的结局。 苏辰一言不发,与内心坍塌成一片废墟的陈海擦肩而过。 他走到窗前,看着强打精神而倚靠在这里的君歌:“走。”他说,“回去休息。” 说完,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伸手将她的胳膊绕过脖颈,环着腰,搀扶着往外走。 星辰之下,空无一人的小道上,中了蒙汗药,身子不听使唤歪歪扭扭的君歌,抱怨连天。 “那杀手居然敢给我下药。”君歌抬手拍了拍苏辰的胸口,“做苏大人的副手还真是危险。” 苏辰冷言:“别乱动。” 就见君歌咧嘴一笑,大手一挥:“哎呀!那日苏大人喝的不省人事,我也是这般送你回府的,咱们扯平,扯平了。” 闻言,苏辰的脸色更黑了。 他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嗯?”君歌挑眉,仰起头,出人意料的竖起拇指,在苏辰惊诧的目光中,自他的下颚线上划过。 半晌,她眯眼轻笑:“你不会。”她言辞凿凿,“聪明狡黠,却羸弱纤细如苏大人这般……” 君歌咯咯笑起:“你打不过我。” 闻言,苏辰的拳头紧了。 第32章 真相背后 次日一早,君歌在自己房间里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她怔了很久,觉得昨夜好似在半梦半醒之间,做个了不得了的梦。 低头瞧着身上完整未脱的衣衫,君歌的记忆断断续续,模糊的一塌糊涂。 直到往县衙走的路上,她才从柳南口中,听到了昨晚事件的全过程。 君歌甚是惊恐:“那不是做梦啊?”她咂嘴,“我还以为是杀手下的蒙汗药,让我做了个破案的大梦。” 话还没说完,她就觉得背后一凉,一股杀气从苏辰的方向涌了过来。 君歌诧异的瞧着他,一头雾水的瞄了眼柳南。 柳南也不解,摇了摇头。 见状,君歌轻咳两声:“苏大人,这昨夜其实是个误会,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往心里去……” “误会?”苏辰的话,寒如腊月的风。 果然,昨夜就应该快刀斩乱麻,一刀了结这个缺根筋的女人。 见苏辰眉梢带怒,气冲冲的快步往前,不再提昨夜之事,君歌才松了口气。 迈过县衙的门槛,君歌跟在苏辰身后,往大堂的方向走去。 虽然杀害陈千南的真凶已经自尽,但这不代表案子到此就可以结束。 苏辰故意支开了陈海,公堂之上只有六扇门的几人,与负责监案的君歌。 而堂下正中,站着面色平静的陈府老四。 苏辰并未坐在翘头案后,而是背对着“明镜高悬”的匾额,与老四面对面站着。 这是一场并非正式的问询。 “我只问一遍。”他缓缓开口,“赵何,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话音未落,他身旁的君歌一滞,目露惊讶。 不只君歌,早已隐姓埋名自称老四的赵何,僵在了当场。 苏辰眸光里落着他的身影,那被半张面具遮挡的面颊,与长期营养不良而消瘦的身躯,组合着震惊与颤抖的身躯,以最真实的模样,透出了他心底的恐惧。 见赵何愣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苏辰背过手去:“你四年前被陈千南骗光一切,母亲含恨病亡,妻子被陈千南侮辱后投井而死。” 苏辰顿了顿:“你报官多次,次次吃闭门羹,于是萌生了亲手报仇的想法。” “三年前,暴瘦几十公斤的你,隐姓埋名的接近陈千南,可陈千南谨慎狡猾,给你出了一个表忠心的题目。” 苏辰下颚微扬,自柳南手里接过帕子,那上面躺着一只带血的长命锁。 那一瞬,赵何的眼眸里仿佛掀起了滔天的大浪。 他面颊刷白,后退了半步,双拳紧了又紧。 苏辰捏起那带血的长命锁,左右摇晃了一下。 小小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却如丧钟般,击打着赵何的灵魂。 “别说你忘记了。”苏辰下颚微扬,睨着他惨白脱色的面容。 君歌双手抱胸,拧着眉头瞧着眼前的场面,胳膊肘撞了一下身旁柳南。 她小声问:“什么情况?” 柳南弯腰,压低声音,附在她耳旁道:“我们顺着他的身份一路查下去,发现他就是赵何,而且,他还是三年前绑架陈大人小儿子后,在逃的那个。” “啊?”君歌诧异出声,瞄了柳南一眼,“怎么不告诉我?” 柳南一脸委屈:“早起刚得到的确切消息,还没来得及跟您知会。” 这话,让君歌一时间不知怎么接茬。 昨日还是艳阳高照的东山镇,今日乌云密布,大风阵阵,眼瞅就要下雨。 公堂里,老四默不作声。 苏辰收了长命锁,捏着帕子的四个角,一下一下的叠好:“司记染坊的小女儿死了。” 老四一愣,眼眸渐渐撑大。 “她昨夜服毒自尽,死之前将全部的罪责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苏辰说,“本座知道人不是你们杀的,但抛尸挂尸,你与管家、甚至老五老六都有参与。” 他顿了顿:“这么说,没错?” 闻言,老四面露悲伤,咬了下唇。 半晌,他说:“司姑娘会成为我们心中的英雄。” 苏辰点头。 他抬手,指着一旁的君歌道:“这位是大晋御史台的巡按监察,有她在,你大可放心说出实情。” “按大晋律令,凶手死后,不再追究其刑责,你们只是处理尸首不当,是可大可小的罪名。”他说,“再者……三年前杀死陈海小儿子的,也不是你,你被胁迫,走投无路,情有可原。” 苏辰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若有隐情,便是从轻。若无隐情,亦可从重。 老四沉默了许久,终是选择相信苏辰。 他点了下头,坦言到:“不错,我就是赵何。” 那一瞬,他似乎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似乎放下了心中的执念,格外坦荡。 “当年绑架了陈大人小儿子的人里,确实有我。”他说这些的时候,话音有多平静,双手就有多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请原谅我当年选择逃跑。” 赵何话音坦然:“我那时候还不能死。”他说,“我好不容易得到了陈千南的信任,我一定得送这个恶霸下地狱。” 说到这,他深沉了呼吸了好几下:“三年啊,终于……” 赵何自嘲一般的笑起:“可惜没能亲手要了他的命!” 他都不知道该从何讲起。 与秋生相比,赵何的人生也是一场悲剧。 他曾经拥有一切,直到遇到了陈千南。 他被这个顶着大善人荣光的恶霸算计,夺走了全部。 从书香门第的独子,一夜之间沦为街头乞丐。 他从衣食无忧,变成因为付不起一个铜板的馒头钱,被人在脸上用烙铁烫伤,人人喊打的贼。 “我不理解。”赵何说。 心怀善良的人,一无所剩。 心存恶念的人,却被传唱成天大的善人。 “赵何不才,没有修建水渠,将东山从连年内涝中拯救出的觉悟。也没有建庙施粥,兼济天下的美德。” 他话音平静:“我只想安安静静过好一生,交几个知心的朋友,月下把酒言欢。只想守着一亩三分地,做一个好儿子,好丈夫。” “我也曾善良。”他自嘲笑起,抬手抚摸着自己面颊上的铁面具,“善良到不愿意去怀疑任何人,善良到被骗光了全部。” 他摇了摇头,仿佛回忆着什么一样,沉默不语。 苏辰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公堂正中,面无表情。 三年前,陈海的小儿子被绑架,苏辰抽丝剥茧,查到了陈海的大儿子与某个不知名人物做了一笔交易。 不知名的人物,帮陈海的大儿子清理掉会与他争夺家产的妾室儿子,事成之后,陈海大儿子帮他伪造官府的公文。 当时,苏辰一心追查劫匪,逼得太紧。 劝解时候又太犹豫,导致陈海大儿子一时冲动,失手杀死了自己的弟弟。 此案便成了陈海与苏辰之间,解不开的结。 却也成了改名换姓后的赵何,得到陈千南青睐的契机。 “他其实不相信任何人。”赵何坦言,“我三年前就开始帮他招募弟兄,却直到去年秋末,才得以真正入府。” “其实,那天陈千南死了,最惊讶的是我。” 话说到这里,便已经说开。 他垂首坦言:“如果不是秋生先动了手,我们原本是计划下个月十五日,送他下地狱。谁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 “你们?”苏辰眯眼。 “嗯。”赵何说,“我们。” 第33章 像个弟弟 赵何的话,将案子的全貌清晰的展现了出来。 那晚,秋生撬开柜子后,陈千南早就没了呼吸。 但秋生和陈千南一同回府的消息,第一就被赵何知道了。 他担心陈千南会对秋生行不轨之事,和老五老六慌忙的赶了过去。 “当时,屋内有一股刺鼻的铁锈味,陈千南就那么躺在地上,浑身都是呕吐物。”赵何叹一口气,“我们三人都愣住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在那时,赵何看着秋生手里的地契房契,很快明白了秋生的意图。趁着夜色,赵何将她送到也是自己人的管家手里,护她出府。 “为了不牵扯其他人,我们将陈千南身上衣服都脱了换掉。在房间里佯装他和秋生起了争执。” “而老六则站在门口,吼了一声滚。”赵何轻笑,低声说,“本以为,这一声吼,起码能洗掉秋生的嫌疑。” 那之后,他们三人将陈千南抬走,趁着月黑风高,为他清洗了一番。 “他既然都死了,我们就将他夺走的那些东西,都还回去。”说到这,赵何深吸一口气,“于是……” 他话梗在喉咙里,半天没有往下继续。 之后的事情,苏辰与君歌也能猜测出八九分。 消失不见的手脚,应该是为了伪造新的契约书才被砍了下来。 “当时,这位御史大人是真的吓到我了。”赵何说,“其实那花园里,有很多血,我和管家蹲在花丛后,将土壤全部翻了一遍,把血迹都埋在了下面。” 他说:“其他人打扫呕吐物和抬过来的血迹,我们想着要是踩上泥土,鞋会脏。陈府苛刻,我们都没有能换洗的鞋子,就干退脱掉,光着脚蹲在里面,这才只留下了我们两人赤脚的足迹。” “可这位大人只看了一刻钟,竟然就推出了性别、身材,还有年龄……”赵何抿嘴,“我们当时,非常害怕。” “所以连夜烧了东厢房?”苏辰问。 赵何沉默不语,许久之后,点了下头。 他叩首在地:“一切皆是我一人布局,望大人明察秋毫,赵何愿为自己所作所为,承担全部责任。” 一人布局? 苏辰冷眼睨着赵何,许久他说:“你回去。” 赵何后背微颤,有些不可思议。 他等了片刻,见苏辰不是说笑,才诧异抬头,顿首谢恩。 他踟蹰着,疑惑着,三步一回头的望了苏辰好几次,才真正的迈出了公堂的大门。 直到他背影消失不见,君歌才“啧”的咂嘴:“陈府的人,真有意思。” “何解?”苏辰低头,摸出最后一颗糖,将糖纸搓开,放进了嘴里。 君歌叹息一声:“其实都是忠肝义胆之人,只可惜时运不济。” “何来忠?” 君歌瞧着苏辰那副似笑非笑的面容,便知道看透全部的人,不仅只有她一个。 她不遮掩,直言:“秋生让我们以为,她保护的人是帮她制造不在场证明,是帮她制造离开陈府时,陈千南还活着的假象的那个人。” “而赵何则顺水推舟,顺着秋生的话说了下去,甚至不惜把自己与整个案件串在一起,承认谋划杀害陈千南,承认自己就是主谋。” 君歌摇头:“也太低估六扇门了。” 也太低估了她。 秋生与赵何的话组合在一起,虽然可以像是流水账一样,拼出那一晚下陈府里发生的事情,却无法将背后的逻辑说通顺。 赵何为什么会认识秋生? 若家破人亡之前就相识,一家落难之后,怎么会在同样的圈子里,让陈千南得手第二次? 若是那之后才相识,就更是奇怪。 一个不能离开青楼的艺女,一个身无分文,沿街乞讨的混混,两条根本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线,是怎么在最初谋划的时候,就已经关系密切,非泛泛之交? “最奇怪的是,赵何怎么可能轻易的买通陈府的管家?”君歌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陈千南势力这么大,衣食无忧的陈府老管家,凭什么帮赵何?” “所以君大人的结论是?”苏辰点头,上前两步,停在君歌面前。 他沉默片刻,又言:“若是君大人言之有理,结论正确……”苏辰探身前倾,目光灼灼的盯着君歌的双眼,“那么你昨夜那些冒犯的动作和轻浮的言语,便念在你意识不清的份上,既往不咎。” “你若是说错了,那我可要同御史大夫彭应松好好说道说道,让他评评理。” 两人之间对视一息,君歌目光上下打量了苏辰一眼,目露嫌弃的退了小半步:“咦……苏大人这像极了一言不合就跑去告状的弟弟。” 清风拂过,公堂上鸦雀无声。 苏辰是真的惊了。 放眼大晋朝野,除了与他有些亲戚关系,又自小一起长大的沈杭,还真没人敢这么和他说话。 以至于,苏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她这茬。 半晌,他冷笑:“巧舌如簧。” 说完,鼻腔里哼了一声,拍了拍衣袖浮灰,面色不善:“做贼,竟还做的这么理直气壮。” 贼? 君歌一愣,忽然想起那两块小黑石头:“就两块石头至于么?我捡两筐送你。” “噗”的一声。 苏辰身后,柳南一脸严肃。 君歌探头望去,就见他死死捂着更杨的嘴,憋的更杨满脸通红。 而柳南自己却仿佛带了一张面具,儒雅、肃然、淡漠,全然不见情绪波动,表情拿捏的十分到位。 君歌清了下嗓子,一本正经,忙将话题扯了回来:“真正的幕后之人,依我之见,当是林氏。” 苏辰黑着脸:“为何?” 他话音无波。 “只有林氏有机会,也有条件布局。” 话落,苏辰沉思片刻,却出人意料的开口:“你要法办林氏么?” 轻轻淡淡,带着些许沙哑深沉的嗓音,如一把刀,直戳重点。 君歌抿嘴:“苏大人可曾听过一个词。”她看向苏辰,“犯罪预备。” “只要被害人的死,是早就计划好的必然。而主谋和帮凶,也在按计划开始准备了,却因为某种客观原因,导致了突然的停止,或者失败……这被称之为预备犯,仍然有罪。” 她顿了顿:“谁都难逃干系。” 话虽如此,君歌却犹豫了。 十恶不赦的法外狂徒陈千南,一切能够约束他的律法与道德,在东山镇都失了效…… 如果没有这群人站出来,如果没有豁出命去复仇的秋生。 后果不堪设想。 她真的要亲手将这些本就遭受了不公,本就被所信奉的公平正义所抛弃的人,再次送上问罪的道路么? 第34章 无错之错 苏辰的眼中,映着君歌沉默的侧颜。 他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着她手指来回捻动,看着她反反复复,深思熟虑,左右权衡的模样。 最终,君歌却摇了摇头。 她看向苏辰,义正言辞的说:“未知全貌,不予置评。”她说,“万一我错了呢?” 话音刚落,不等苏辰反应,君歌便转过身,恭敬的行礼,而后自顾自往府衙二堂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不是因为她心中有疑惑,有顾虑。 身为大晋御史,自穿上这身御史缁衣以来,君歌始终都走在一条忠于律令的道路上。 但是,苏辰的问题,她现在给不出回答。 陈家一案,看似只是独立成案,但其中阴谋的暗线清晰可辨。 就像她最初分析的那样,这个案子,要么是多人作案,多到超出她的想象。 要么,则是针对苏辰或她的陷阱。 但是现在,君歌有了第三个答案。 她只需要静观其变,顺水推舟,就能在最后的关头,拿到她最想要的东西。 可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得来全不费工夫。 转过回廊,迈进二堂院子,君歌顿住了脚步。 被几个配房屋檐环绕而成的天井下,陈海将曾经的讼状一张一张的找出来。 一夜之间,四十多岁的东山县令,面颊上生了条条道道的皱纹,心力交瘁。 君歌缓步上前,看着他的侧颜,半晌才唤了一声:“陈大人?” 陈海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君歌的存在。他干瘪的咧了下嘴,双手抬起,尚未行礼,眼泪先落了下来。 “君大人,下官有罪啊……”他唇角微颤,侧身将身边的满地讼状展示给君歌,更咽道,“都是命啊!这!这都是百姓的命啊!” “他们走投无路,来击鼓鸣冤,他们是没有办法了才来这里,才……”陈海呜呜囔囔的说,他双唇颤抖,掩面而泣,“下官对不起他们啊!” 晌午金灿的光辉落在天井里,洒在君歌的身上。 她注视着陈海,探出去的手在空中悬停了片刻,终是收了回来。 那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在面对如此众多的错案时,君歌实在说不出口。 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 也不是所有的错误,都仍会有第二次机会。 君歌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痛苦悲愤,哭成了泪人。 直到陈海平复了些许心绪,他深深鞠了一躬。随即,亲手将自己的乌纱帽摘了下来。 “下官自知无颜面对东山百姓,此案既已水落石出,望君大人……望御史台能给下官一些时间。”陈海说,“待下官将所有错案平反,土地田宅归还给百姓之后,亲自前往御史台,投案自首。” 阳光下,君歌看着他决绝而郑重的模样,沉默着点了头。 “陈大人。”君歌叹一口气,“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陈海诧异抬头。 “以前发生过什么,以后会发生什么,没人能改变。”她说,“唯有当下,你仍是那个心系百姓的陈大人,这便足以。” 闻言,陈海眼眶红了,他含着泪水,深深的鞠了一躬。 君歌知道,陈海并非不是好官,只是过分的讲求了证据,过分的讲究了流程。 有些事实根本无法被证明,一如人心善恶,它就在那里,从未消失。 陈海证明了陈千南伪造出的善,却无法证明他刻意回避,不让他看见的恶。 他太想做个好官了,太想做个公平正义的使者了,以至于忘记了身为县令,最基本的,以事实为依据的最初原则。 那之后,君歌从陈海口中,得知了当年他去找君维安鉴定那些指纹掌纹的全过程。 “当时,苏大人也曾提醒过下官,说有时候,证据会蒙上我们的双眼,会让我们看不清全貌。”陈海自嘲一般笑起,“我当时以为一切按照律令要求来做,定然不会出错,没能理解他话里的用意,想来真是惭愧。” 陈海坐在二堂门口的台阶上,一点没了初见时那股官架子。 他将所有的讼状全部交给了君歌,自言自语的说着:“若是我当年能够明白,兴许陈千南早就伏法了,也没了之后犬子的兴风作浪,也就不会和苏大人……” 陈海说到这里,更住了。 他沉默了半晌,所有的言语,最终化作一句自嘲:“我很可笑?”他说,“像是个笑话。” 陈海身后,君歌背靠书案,一页一页,仔仔细细的审查着。 物证盒子里,所有已经比对过的指纹掌纹以及足印,她都重新拿起。 直到此时,君歌才不动声色的抬头,看着陈海的后背问道:“陈大人,你具体是什么时间上京,什么时间见到我爹的?” 陈海想了想,回头看着她:“想来快有三年了,当是夏末。” 说到这,陈海摆手道:“但下官并未能亲自见到君维安大人,当时六扇门公务繁忙,我不便打扰,就托人将那些物证送了过去。” 果然。 君歌垂眸,看着手里的那些物证,浅浅笑了。 “府衙里,户部的账册在哪?”君歌抬手,自那比对指纹的落款上,“君维安”的签名处轻轻擦过。 抬眸,对上了陈海的眼眸。 那一瞬,陈海有些诧异。仿佛眼前的君歌,与之前见到的她,有了些许不同。 苏辰迈进二堂时,瞧见的就是一副忙碌的场面。 府衙县丞与师爷抱着地契田宅,还有房契约的交易记录,陈海低着头在满地的讼状里一一匹配。 而君歌,借着阳光仔仔细细的查看着那些,被写着“与原件比对无误”的证明。 苏辰蹙眉,迟疑了片刻才迈步上前:“有问题?” “有问题。”君歌边说,边放下手里正在对比的两张。 她拿起已经筛查出的几份,指给苏辰看:“你看这里。” 那是当时陈千南从赵何手里骗到的房契,一式两份,官府一份,陈千南一份。 官府中留存的这一张,赵何与他母亲的掌纹足印一应俱全。 “你看仔细了。”君歌道,“这里,指纹在下,黑墨在上。也就是说,是先盖上的指纹,后写的字。” 苏辰一滞,伸手将那张房契接过,侧着身子,借着阳光看了好几眼。 果真是指纹在下,墨迹在上。 “不止这一份。”君歌又从一旁拿起两张,“不知道苏大人看得出指纹和掌纹的区别不。” 她说:“这两张上的指纹和掌纹,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这种如此简单的错误,我父亲不可能会犯。” 第35章 救他的命 阳光下,君歌自身后的包袱里,摸出一枚通透的铜边嵌水晶放大镜。 她一手端着那张有指纹捺印的物证,把镜子凑了上去。 “人的指纹是有区域结构的,一般观察的时候,第一步需要先找到这个乳突花纹的纹线结构,才好确定三角以及三角的外角点。” 说完,她抬头瞄了一眼苏辰。 他一脸肃然,认真但没什么反应,满脸都写着根本没听懂。 君歌“啧”一声,扯着苏辰到院子里的桌边,这里光线极好,便于观察。 她把手里的物证放下,顺手捡了根小树枝。 “指纹分三类九种。”她竖起食指,“而指节纹就比较单一,所以比对起来最快。” “听过民间的顺口溜,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卖豆腐。这里头说的那个斗,有些地方也叫螺,就是指纹的一种形态。” 君歌说完,弯下腰,一手举着放大镜,一手用树枝指着那张物证:“看这里,这个手指头上,这个圆圆的斗纹两侧,左下和右下的位置,各有一个类似三角形的样子。” 她抬手,将官府留档的房契扯过来:“但是,这里。” 她用小树枝指着上面的指纹说:“同样的人,同样的手指头,但是这里这一枚,并没有两个三角。”她轻笑,“甚至这一枚的手指纹线,都不能叫做斗,这叫箕,是有明显的区别的。” 苏辰微怔,将她手里的放大镜抽出来,自己伏案看了好几遍。 虽然他是个外行,但这两枚指纹之间的差距,已经是不需要多内行就能看出来的了。 “除了这种差异巨大的指纹,还有些是在掌纹存在重大差距,手掌上的斜纹流向完全不一样。” 君歌手指点着自己养父君维安的名字:“这些明显有问题的结果下面,都签着我父亲的名字。” 她冷哼一声:“我都能看出来的错误,我爹不可能看不出来。” 苏辰闻言,沉默了许久。 他心中有些起疑。这般粗放的错误,按理说,一个痕迹专家,应该是能够一眼就瞧见问题的。 但眼前这个女人,为什么在上次查看的时候,闭口不提? 苏辰瞧着她,萌生了一个假设。 君歌的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到底是真的大大咧咧,还是……她需要让别人觉得她大大咧咧? “你有没有问陈海,他是什么时候去京城的。”苏辰面上云淡风轻的问着。 “三年前,夏末。” 苏辰身子僵了一下,回眸,正对上盯着自己的君歌,她忽而咧嘴一笑,什么也没说。 君维安,大晋最强的四大神捕之一,曾经是苏辰最敬重,最信赖的人。 三年前,夏末,君维安已经死去一年半了。这件事,整个大晋知道的人不超过十个。 而真正将消息放出去的时候,则是君歌入御史台前不久。 所以,外界只知君维安三年前外出办案,出了意外,坠落山涧。不知道其实他在近五年之前,就已经身亡。 苏辰看着手里的这些物证,没将君歌这些细小的异常放在心上。 只当是她遇到与养父有关的事情,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部位,所以有些反常。 他当下,得想办法将这些物证瞒天过海,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些物证的秘密已经被人发现了。 苏辰起身,沉思了片刻,看着好不容易才解开误会,冰释前嫌的陈海,横下心,拿出了“专理诏狱”的特权。 “陈大人心系百姓,苏某人敬佩。”他手里把玩着自己那块漆黑的腰佩,“官场沉浮这么多年,陈大人当认得此物。” 苏辰的话还没说完,陈海便意识到他要对物证出手。 “苏辰!你要对物证做什么!” 天井里,阳光如水,却毫无温度。 “陈大人归还土地田宅的心愿,苏某会帮你完成。大人还是收拾收拾,今夜同家人道个别,明日一早,六扇门护送您上京。” 苏辰一字一顿:“亲自将您送进御史台。” 陈海无比惊讶,半晌才缓过来,怒斥:“苏辰!你个狗贼!”他望向君歌,“君大人!这么多物证讼状,切不可落进这苏贼的手里!” 君歌一动未动,看着苏辰手里的黑牌,面露难色。 “专理诏狱”,是六扇门独有的特权,超越三法司管辖之外,一旦以此名义查办某案,那便只有皇帝能够叫停。 苏辰眼角的余光睨了分毫未动的君歌一眼,转过头,看着陈海愤怒的面颊,冷冷道:“带下去,严加看管。” “苏辰!你个狗贼!亏我还自认错看了你!”陈海怒不可遏,破口大骂。 他被更杨押着,几度想要挣脱。 “你这走狗!你这是非不分的傀儡!你要是敢动那物证!老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你给我记住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天光依旧。 苏辰站在屋檐下,阴影里,背对着君歌。 他鸦青色的大氅随风微动,手里那块漆黑的无事牌,被他拿捏在指尖,上下翻转。 君歌站在原地,看着他漆黑的缁衣上纹绣的青色云纹,许久不言。 “你不问我为何这么做?”苏辰缓缓回眸,瞧着站在阳光下,沉默不语的君歌。 却见她抿嘴,点了下头:“在救他的命。” 苏辰一滞,指尖的翻转猛然停了下来。 却见君歌在阳光下背手而立,下颚微扬,笑着说:“手段太差。” “你明明可以同他面对面的解释。”君歌说,“苏辰,你真的可以试着多信赖我一点。” 君歌缓缓踱步上前,站在光景交接的那条线上,看着他冷然的面颊:“我说过,我不瞎。” 说完,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心也不瞎。” 她抬手,勾起一抹浅笑,拍了下苏辰的肩头,什么也没再说。 那之后,苏辰冷冷的坐在石桌旁,看着眼前全神贯注审查讼状,比对指纹的君歌。 直到傍晚的辉光洒了满院,他心中的疑惑,也没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性格,理论上讲,一定会带着马虎和盲目乐观,盲目自信的负面影响。 但今日赵何走后,君歌却隐隐让苏辰感到,她仿佛已经洞察全局,看透全部,只是不想点破而已。 “再看下去,我的脸要被苏大人的目光戳出洞了。”忽而,君歌抬眸,皱着眉头对上苏辰的视线。 不等她继续往下说,柳南自前院走来:“门主,君大人,林氏来了。” 他抿嘴:“来投案的。” 第36章 真假博弈 夕阳余光下一片火烧的红。 府衙门口,陈千南的正妻林氏,披着斗篷,将帽兜盖了半张面颊。她自马车上跃下,快步往衙门里走。 暮色霭霭,与她的斗篷融在一起。瞧见苏辰的一瞬,身子僵硬了一下。 就像是料到她会来一样,苏辰一点不觉惊讶,安静的等在院子里石桌旁。 林氏迟疑许久,才像是下定决心般,将怀中的一只黑匣子放在桌上,打开两侧的暗扣,转了个方向,推至苏辰与君歌的正对面。 那里厚厚一摞,全是地契与房契。 君歌端起这些契约扫了一眼。 这不是陈家原本丢失的那些,这是陈千南,将夺取来的土地与房产,尽数归还的契约。 白纸黑字,手印足印,以及陈家的押印,一应俱全。 “都是真的。”林氏苦笑,“皆出自陈千南的手和脚。” 君歌垂眸,她不动声色的将契约放下,看着林氏的面颊。 她苦恼叹息,咬唇道:“但妾身并未杀人,只是因为他死了,便顺水推舟,将手脚砍下……” 说到这,林氏抬手,将遮面的斗篷掀开,露出那张温婉的面容。 傍晚的夜风里夹着大地的余温,吹起她斗篷的下摆。 林氏端正的坐在那里,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大户人家规整的礼仪。 “赵何不知大人厉害,他没有恶意,只是想保护妾身而已。”她咬唇,声音里裹挟着一股苍凉:“这本该是一场天衣无缝的局。” 林氏口中讲出的故事,令那些不合常理的疑点,那些如雾里看花的朦胧之处,逐渐清晰。 君歌沉默的站在苏辰身旁,安静的听着她用平淡的话语,将最终缺损的几块碎片,放回最初的位置上。 原来她与秋生,早就相识。 若当年没有陈千南盯上了司家的产业,如今的林氏与秋生,当是嫂子与小姑的关系。 “陈千年发家的第一步,就是盯上了司记染坊。”她沉言,“当时,那般骗术从来未在东山镇出现过,以至于都没能引起我们足够的警惕。” “陈千南先是下了一笔远超司家能力的巨额订单,又预付了三成定金。司家信以为真,借款典当了不少物什,费尽全力,赶在规定的日期前,保质保量的将所有货物,全部准备妥当。” 林氏深吸一口气:“但在即将交付的前夜,陈千年雇人放了一把火,那些货物付之一炬。司家自然因为拿不出货,生意便吹了,还倒欠了陈千年订金的银子。” 一夜之间诚诚恳恳,老实本分的司记染坊,背上了这辈子也换不清的巨债。 为了勉强糊口,司家父亲跪在陈千南面前,以染坊全部抵押为代价,借了高利贷。 可他连一个银子都没瞧见,他被骗了。 那之后,失去一切,对世道冷了心,对未来没有希望,心灰意冷的秋生父母,双双自尽。 那之后,因为林家及时伸出援手,才留下条命的司家两个孩子,便踏上了击鼓鸣冤,上京告御状的路。 “但终究都是徒劳。” 林氏说到这里,沉默了很久很久。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知掩藏了多少心酸,不知埋藏了多少无法回忆的过往。 彼时爱笑的少年郎,会带她放风筝,会陪她叠纸鹤,会与她一起看星辰的青梅竹马。 她看着他日渐消瘦,心病难医,看着他原本澄亮的双眸,失了光。 “看着他,万念俱灰,也随着他父母去了。” 林氏抿嘴,话中带颤,手攥成了拳:“……他尸骨未寒,陈家就带着聘礼上门提亲了。” 东山镇的大商贾不止陈家一个。 陈千南的计划很简单,他能够碾死的,就强取豪夺,省心省力的变成自己的东西。 他碾不死的,如同林家这样土生土长,财力雄厚的大户,便换个手段,强行拉拢。 原本,林家看不上陈千南。 对于世代经商,代代都小有成就的林家而言,陈家不过就是个暴发户,陈千南那些手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我同意了。”林氏道。 “为了复仇?”苏辰轻言。 “为了复仇。”她淡笑回应,“我咽不下这口气。” 夜风微凉,漫天深蓝中,点缀着几朵血色的火烧云。 星辰不见,府衙公堂特有的那股肃杀的气氛,裹挟着林氏。 “我当时想,我若嫁到陈府,仗着娘家的力量,便有机会亲手复仇。” 和林氏想的差不多,林家在东山的实力,在东山的地位,令陈府上下,对这个新妇恭恭敬敬。 就连一向是唯我独尊,说一不二的陈千南,也因为他父母的警告,而无法在林氏面前造次。 林氏本以为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宅斗,才能得到陈府掌家的权力,可谁知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人意料。 “陈家就是彻头彻尾的暴发户,无人懂得经营,全靠恶霸行径,强行侵占。” 大字都不识几个的陈家人,对于经商有道,懂得经营之术的林氏的到来,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林氏除了不愿意与陈千南圆房之外,在陈家人眼里是完美的。 原本陈家老夫人还担心不圆房会后继无人,可林氏大方让陈千南纳妾,从来不限制他出入烟花柳巷,倒是令陈老夫人放了心。 对她来说,谁的肚子生出来孙子,都是陈家的孩子,都能传宗接代,无所谓。 “不出半年,我就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陈家当家做主的权利。”她将腰间挂着的陈家半块押印,放在了桌上,“那时候,我便开始计划着,到底要如何复仇。” “我想了很多种复仇的法子,若是我自己动手,我嫌他的血太肮脏。”林氏边说,边将一本册子从怀中拿出,“我便盘算着,暗中找出那些曾经被陈千南所害的人,保护他们,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然后一起从长计议。” 正因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在寻找那些的时候,林氏真正见到了什么叫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 “原本,我以为陈千南只是地痞流氓而已,却不知,他竟然有一张庞大的关系网。” 林氏两指按着那本册子,将它推到苏辰的面前。 苏辰未动分毫,瞧着那小册子漆黑的皮面,垂眸半晌,抬眼凝视着她的双眼,等着林氏的下句话。 他大概猜到了这张网有多大。 “林家商队行走天下,能探听的,能打探的,也远不止东山镇。”她蹙眉,“陈千南能在东山兴风作浪,显然是得了更大的庇佑。” “我那时便思量,要想让陈千南的所作所为被天下人知晓,要让他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仅凭仇恨的驱使,贸然行动,则必招灾祸。” “我必须缜密布局,让人抓不到把柄。”她顿了顿,“才能保住身边所有的人。” 夕阳下,几只飞鸟振翅而过。 林氏目光坦然,郑重道:“但我没有准备杀陈千南。” 她说:“对他这样的人,死亡可太便宜他了。他应该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应该是在痛不欲生中悲惨的、罪有应得的死去。” “死亡这种完美的解脱,他不配。” 第37章 天衣无缝 听着林氏用最平淡柔和的口吻,讲出这样一段寒气逼人的话来,君歌眉头微蹙。 这是要多大的仇怨,才会有这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觉悟。 又是需要多大的隐忍与耐性,才能克制自己,保持理性。 “如今,陈千南已经死了,便也不需要瞒着官爷。”林氏说到这里,好似松了口气。 她将自己原本的计划一五一十道来。 “我查到陈千南身旁的老四,其实就是赵何。后来我才知道,赵何为了不被陈千南认出来,不惜自毁容颜,将铁面具嵌入自己的面颊。” 也就是那时,林氏笃定,赵何一定和她有同样的目标,同样的仇恨。 之后,老五老六相继入府,而跟了陈千南十年的老管家,得知他玷污了自己的女儿,害死孙子后,也义无反顾的加入了林氏的阵营。 “为了不打草惊蛇,不被幕后之人发觉,所以我们计划着,先在陈府造就闹鬼的假象。” “当所有人都深信陈府被鬼魅邪祟沾染之后,用迷药将陈千南迷晕,盗取出他锁在东厢房书柜里的地契房契,以同样的伪造手段,将所有的房子土地都还回去。” “待他醒来,我们会上演一场女鬼复仇的戏码,让外界知晓陈家因为作恶多端,被冤魂笼罩,让他曾经做过的龌龊事,昭告天下。” 林氏说到这里,咬了下唇:“但秋生是个意外。” 她眼眶红了,强忍更咽,保持着面上的平静无波。 那个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姑娘,在家业被毁,父母与哥哥全都自尽离世之后,为了复仇,将自己送进了飘香苑。 当林氏得知此事,便愤慨的找到了她。 “我很生气,我知道若是他还活着,绝对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亲妹妹,用这样的方式复仇。”林氏抿嘴,“我和她大吵一架,可她那般决绝,决绝到以死相逼。” “决绝到,大声的质问我,质问我有什么立场,阻止她干这件事。” 说到这,林氏忍了又忍,眼泪仍旧是无声的落了下来。 将自己送到陈府,成为陈千南正妻的她,有什么资格和立场,阻拦秋生呢? “可我无法撒手不管,袖手旁观。”林氏说,“我干脆买下了整个飘香苑。” “我和秋生讲,她会有机会报仇,我们一起报仇,只要时机成熟,我需要她的帮助。” 可只有林氏知道,她是多么希望秋生能够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她应该有个很好的未来,起码不是现在这样,冰冷的死去。 暮色渐渐褪去,夜幕星辰长明。 柳南端着烛火,恭敬的放在了苏辰身旁,又将一盏灯递给君歌,才无声的退进了黑暗里。 夜风微拂,烛火跳动,林氏沉默了许久:“今年新年过后,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 林氏叹一口气。 原本,他们配合的天衣无缝。 夜里有人装神弄鬼,白日有人散布谣言。 邪祟传言散布的很快,陈府很快陷入人人自危的境地。 一切按部就班,就等传言再盛行一些,再夸张一些,林氏就准备利用蒙汗药,盗取原本的契约了。 “新的契约我都已经写好了,就差陈千南的手印足印了。” 她顿了顿:“可就是此时出了意外。不知秋生到底如何运作,竟把自己打造成了飘香苑的花魁。” “并且在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她一意孤行,毒死了陈千南。” 君歌听到这里,睨着林氏不足而立之年的面容,要说心底没点敬佩,定然是假的。 一个女子,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做到如今这一步,着实不易。 “当时赵何匆匆跑来,说秋生杀了陈千南,我人都傻了。他问我下一步怎么办。” 能怎么办? 林氏干瘪的笑起:“我们砍下他的手脚,连夜在这些契约上,全部印上。而后打扫了全部的血迹,将他挂在那颗老槐树上。” 一如当年,司家少爷自尽时一个样。 她抬手,揉着自己的额头,缓缓叹息:“我知道破坏现场,又伤害了尸体是个大罪名,但我实在不能让这一年的努力,让所有人的期待,全都落空。” “这些东西,有多少人在等着,有多少人在盼着啊,盼着有朝一日……”她说到这,更咽许久,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值得么?”忽而,君歌淡淡的问。 林氏一滞,她不解抬头,看着君歌肃然的面颊。 但她却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再继续说。 这案子里,唯有林氏是特殊的。是本可以置身事外的,是未曾受到陈家任何亏待的。 她本可以有其他选择,却在一身红妆的迈进那座府邸时,就已经将自己亲手掩埋。 星辰月下,万里辽阔。 值得或者不值得,只有林氏自己才有答案。 君歌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不忍心将她最后的梦点破。 只是远远望着,感慨道:“在她心里,她应该是个英雄。只身一人前来,为的是保下陈家其余无辜的老老少少。” “她大概从来都没想过……”说到这,君歌侧目,睨着苏辰的背影,勾唇浅笑。 那目光和注视,仿佛那些话,本就是说给苏辰听的一样。 但他此时注意力都在手中的册子上,全然未能察觉到。 也许,当时回眸,在月色下看清君歌的表情,在夜风中听清她话里有话的呢喃。 那此后一切,会不会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会不会有第二种可能,能够通往每个人心中所求的结局? 世间最惊心动魄,便是没有也许。 院子里,苏辰错过了最后的机会,他翻开那本黑色的册子。借着烛光,看清了上面白纸黑字记录的人名与账目。 苏辰已经料到了,这账目上,满满写的都是“夺嫡之争”。 “苏大人之后还查么?”君歌忽而开口。 她浅笑着凑头过来,指着那册子:“这里面,可是有青龙卫的人。” 世人都知,大晋的阴影里,有一支叫做青龙卫的强大力量。 他们是由皇帝最信赖亲贵子弟组成,明面上是宫廷侍卫,背地里却是肆意妄为的乱臣贼子。 他们蒙上皇帝的眼睛,制造冤假错案,被朝野忌惮。 君歌的父亲,便是在追查青龙卫多年之后,死于一场“意外”。 而君歌不知,那身处阴影中的青龙卫大阁领,此时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睨着她认真的侧颜。 第38章 律令温度 见苏辰不语,君歌瘪了一下嘴,故意往后退了半步:“太危险,我还是不看为妙。” 涉及青龙卫,若是要查下去,就如同在皇权头顶动土,一个不小心,所有人都会万劫不复。 苏辰神色不变,“啪”的一声合上册子,转了话音。 他直直的又问了一次:“君歌,你要法办林氏,法办赵何,还有那些参与了犯罪预备的所有人么?” 星辰之下,府衙之中,苏辰回眸睨着君歌,那半张俊俏的面颊在烛火的映衬下半明半暗。 他指尖轻轻点着手里的册子,等着她的回答。 这个答案,某种意义上,决定了是敌是友,决定了是生是死。 却见君歌放下手中的灯笼,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她瞧着苏辰冷静的探寻,出人意料的反问:“如何法办?” 君歌竖起手指,一个一个的细数:“陈海有罪么?没有,他所有的办案流程,都是正确的。” “赵何有罪么?也没有,因为说到底,他什么也没能干成。” “最后林氏,她有罪么?”君歌笑起,“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她有罪?” 她说到这里,笑意更深:“到是陈千南,坏事做尽,是彻头彻尾的恶势力。他们只是因为一切常规的渠道,都已经等不来正义,等不来公允,在绝望中家破人亡。最终聚在一起,靠自己的手,愤而反抗。” 她好似话里有话的感慨:“所以,错的是你和我。是我们没能给他们应有的公平,而他们的所作所为,却是任何人在绝境之中,都有可能会做出的选择。” 云开月现,幽光如薄薄的雾,在君歌的身上镶了一层灿银色的边。 她在抬眼望着满天的星辰,笑着道:“苏大人若是想遗臭万年,大可以穷追猛打,咬着不放。” “只是你可别拉上我,这种会臭名远扬的事儿,我不奉陪。” 闻言,苏辰望着她,难得发自内心的笑了。 他将那黑色的册子拿在手里晃了晃:“那青龙卫,你想查么?” 君歌愣了一下,看着他淡笑的容颜,认认真真的点了下头:“想。” 她说:“总有人要做驱散黑暗的第一缕光。” 苏辰睨着她,摇晃的册子停滞在手里,半晌未动。 那晚,半壶小酒,一包蒙汗药,君歌睡的死沉。 沈杭瞧着一点动静都没有,趴在石桌上打呼噜的她,刚伸出手要戳她的腮帮子,就被苏辰一掌拍开。 “啪”的一声,格外清脆。 沈杭摇着自己生疼的手掌,呲牙咧嘴:“龟龟……不愧是君维安的养女,上次四分之一剂量还能徒手战三个刺客,这次用了一整包才睡死。” 他咂嘴:“别说,皇帝老儿待你可真是不赖,这么牛的‘护卫’,一般人还真找不出来。” 他将调查好的,关于君歌的线报交到苏辰的手里,趁着他看信的时间,顺走了桌上两块枣糕。 “她可不是一直在京城,是自君维安出事之后,她联络不上,才从北境一路往京城找过来的。” 枣糕在口,沈杭呜呜囔囔的说:“君维安和御史大夫彭应松交情很深,她常年有收到彭应松的书信,就顺着地址,直接去找了彭应松,这才落到了御史台的手里。” “她要是直接找上六扇门,哪里轮得到彭应松那头犟驴捡漏啊!”沈杭抹了一把嘴角。 “找我们没用。”苏辰头也不抬,他目光落在信上,一字一字的斟酌着,“你忘了君维安为了把她藏起来,是怎么说的了?” 他说养女君歌,不学无术,目不识丁,更无断案习武之天赋…… 沈航“嘁”了一声,咂嘴:“照这么说,得亏她直接去了御史台,要是进了大理寺,落在二皇子手里,那不得把咱们都杀个人仰马翻?” 苏辰不语,没有点头,却也不否认。 一连两个案子,他见证了君歌的痕迹辨识能力。 若当真与她为敌,凭借这一手,就足以顺着细小的线头,渐渐摸到苏辰的命脉。 他们好不容易走到现在,兴许就要毁于一旦。 “皇帝老儿就是故意的,一来是试试君歌的本事,二来是敲打你。”沈杭这才咽下枣糕,坐正身子,“你杀她,谋反实锤,你死。你不杀她,她要调查你,早晚还是实锤,你还是死。” “虽然我半路才追到东山来,但她仅凭几枚指纹掌印就见微知着,直接预测到门中有内鬼。这种人,抓到咱们尾巴那就是早晚的事。” 沈杭正色道:“你得想好怎么处理,别被个人感情左右。” 月下,苏辰看了一眼那趴在桌上睡的深沉的君歌,冷冷瞧着沈杭,目光里仿佛带着碎冰碴子一样戳的他后背发毛。 “哎,我说的是君维安。”沈杭目光别向一旁,“咱们都走到这一步了,就算是他的养女,你也得……” “沈杭。”苏辰冷言,打断了他的话,“若趴在这里的人是沈青青。” 沈杭一滞。 “你这般为了大业着想,若某日你的女儿沈青青有同样境遇,我定不会手软,给她个痛快的。” 苏辰瞧着他怔愣哑然的模样,冷冷的扫了他一眼。 曾经为他出生入死的忘年之交,曾经为了保护他们而选择只身赴死的同路兄弟。 就算此时君歌很可能是站在他对立面上的敌人,是个随时有可能对他出手的杀手。 这种畜生不如的事情,苏辰也干不出来。 “那怎么办?”沈杭叹了口气,“按照原计划,抹了存在?” 他挠了挠头:“抹了好,这孩子虽然技术过人,可偏偏还大大咧咧,直言不讳。要不是遇到咱们这群人,她得死八回。” “我想把她拉入青龙卫。”苏辰道。 “对,就抹了……”沈杭一滞,声音高了八度,“什么?” 苏辰叠起手里的密信,收在怀中。他看着沈杭的双眼,又说了一遍:“试着,让她站到我们的阵营来。” 沈杭惊了:“你怕不是糊涂了?”他指着君歌,“就这不拘小节的马虎风格,不把你卖了我名字倒着……” 说到这,沈杭猛然卡住了。 他悟了,面上更加诧异:“你要利用她牵制皇帝?” 第39章 一场骗局 月色之下,苏辰看着沈杭震惊的模样,点了下头。 世人皆知青龙卫是皇帝的利刃,却不知道君心难测,大晋帝王给了苏辰最大特权的同时,也给了他最接近死亡的特殊待遇。 “就算不查,你抹掉了君歌的存在,皇帝也还会再送来第二个,第三个。”苏辰冷言。 监视他的人从来都不少,想要他命的人,更是排成大队。 苏辰的目光落在君歌身上,看着她趴在石桌,双手环抱上的侧颜,云淡风轻的说着:“她留下,或许也能找出当年迷雾的真相。” 这话,沈杭不太同意。 “君维安虽然厉害,不代表他的养女也一样厉害。”沈杭双手抱胸,“苏辰,他以自己的死来保住我们大家的命,你别冒这么大风险,让他一番苦心白费。” 说这话的时候,沈杭少见的正经起来,他怀中抱着那把红伞,睨着君歌长长叹了口气。 “看看,咱们布置了这么大的一盘局,你看她像是发觉其中辛秘的样子么?”沈杭道,“你以‘保全陈家所有人’为筹码,和林氏一同搞了这么大阵仗,她除了帮你把陈海保住了之外,还有发现其他异常么?” “她到底只是个御史,不会比当年在六扇门,见过那么多世间险恶的君维安更敏感的。”沈杭干笑一声,“不够敏感意味着什么,我们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咱们这些年失去的人,何止君维安一个!” 月下,清风依旧。 沈杭抬手撩一把额前碎发,面色肃然的可怕。 几年前君维安的死,在他、在苏辰、在青龙卫所有人的心上,戳了重重一刀。 是个不能提及的痛,不能揭开的伤疤。 “斯人已逝。”许久,苏辰淡淡道,“然黑夜弥天,仍有人要舍命驱散。” 说完,他起身,郑重其事的看着沈杭:“我意已决。” “你!”沈杭有些着急。 “若真重蹈覆辙,我也会保住君歌的命。”他浅笑,抬手拍了一把沈杭的肩头。 与苏辰相识十几年的沈杭,自然知道他的性子。 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大概率是一意孤行,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咂嘴笑起,又端上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成,反正咋们这群人里,要论脑子好使,能运筹帷幄,杀伐果敢的。除了号称站在通天阁最后一层的苏大人,也找不出来第二个。” 沈杭妥协的摆了下手,但仍旧沉沉道:“可我丑话说在前头,她最终若是没能站在咱们这条线上……” 他睨着苏辰:“你可别怪我。” 苏辰垂眼,点了下头。 见他不语,沈杭往前凑了凑,挑眉道:“哎你这里头……没夹杂私心?” 苏辰诧异瞄着他。 沈杭笑意更深:“都是六扇门的官二代,也算是门当户对,我帮你啊!” 眨眼,四周荡起一丝冷风。苏辰瞪他一眼,抬脚就走。 可刚迈出去步,转身又折了回来。 他将趴在桌上睡的深沉的君歌打横抱起,在众目睽睽之下,抱走了。 这一幕过于震撼,完全超出了沈杭的预计。 若不是更杨看愣了,从树上倒栽葱一样掉下来,砸出“咣当”一声响,他和柳南都还回不过神来。 月色清幽,沈杭咂嘴摇头:“哎他这个人,口是心非的。” 说完,抱起他的红伞,一个闪身就要上屋檐。 “沈大人。”柳南急忙唤住他,“林氏一案,当真这么处理?真的做成现在这个模样?” 沈杭沉了眸色。 林氏一案,本就是苏辰“做出来”的案子。 他盯着那假善人陈千南不是一天两天,也知陈千南在东山镇这般为所欲为,其实背后牵扯甚广。 林氏今日陈述的那些,实际上是都是苏辰的计划。 唯独那秋生,是被林氏隐瞒了存在的计划外事件。 那一晚,苏辰之所以迷晕君歌,背着她去见秋生,本意是想向她说明全部。 让她假意认罪,进了大牢后,趁着君歌法办陈海的空档,狸猫换太子一样,救她的命。 可天不遂人愿,秋生一心求死,早就喝了毒药。 沈杭自怀中拿出那瓶叫做“密陀罗”的毒,沉默了很久。 “这毒,本不该出现在民间。”他两指捏着那小瓶,展示给柳南看,“后宫手段,民间知之者甚少。” 他说:“苏大人说的对,比起以林氏为突破口,深挖陈千南背后的保护伞,不如从这瓶毒药入手。” 沈杭轻笑:“也能给那君小姑娘留个好印象。”他顿了顿,“就按照原先计划的那样,做成君歌看到的样子就好。这样,只需要君歌如实回禀御史台,朝廷一介入,彭应松再往外一宣扬,这就谁也不敢再动陈府人的性命。” 他睨着苏辰和君歌离开的方向,抬手拍了一下柳南的肩头:“林氏保住了全家的命,我们在东山也多一条情报线,两全其美。” 沈杭咧嘴笑起,“这几天你们为了拖住君歌,故意分批审讯争取时间,辛苦了。” 说完,他一个闪身上了屋檐,可柳南的眉头,却半晌都没舒展开。 倒是更杨抱怨了一句:“得亏君大人除了痕迹和还原之外,对别的都不感兴趣,不是那种刨根问底的人。”他揉着脑袋上摔红的包,“不然哪有这么容易蒙混过去。” 柳南闻言,眉头拧得更紧了,他心中那股不确定的感觉,更是深重了几层。 大晋御史台的君歌,当真是毛毛躁躁,大大咧咧,才对案子细节不刨根问底,除了痕迹和还原之外,对细节没有任何兴趣? 他思量许久,想不出答案。 次日,君歌是在马车上醒来的。 她愣愣的瞧着来回摇晃的马车,头痛欲裂的“嘶”了一声。 “醒了?” 循声望去,苏辰嫌弃的睨着她:“千杯不醉?” 君歌一愣,这才想起来昨夜发生了什么,面色不悦:“蒙汗药的剂量下那么大,你就不怕出人命?” 四目相对,格外安静。 苏辰不以为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将已经更换的半坛梅子酒,从一旁拿了出来:“你若有疑,尽管去查。” 他冷哼:“我还不至于为了赢你的酒量,使这种奸诈的小人手段。” 第40章 谁算计谁 马车摇摇晃晃,行走在返京的路上。 柳南专心驾车,顾不上注意车里的声音。 更杨则带着陈海和全部的案审纪要,坐另一辆马车跟在后面。 车里,苏辰将这般瞎话说的大义凛然,义正言辞,让君歌大为震撼。 见她怔愣,好似信了,还补了一句:“这酒青梅酿制,乃东山特产,你兴许对青梅有些反应,会起酒病,往后少喝。” 君歌睨着酒壶,半晌才伸手接过去。 她一边用着腕力轻轻摇着,一边眸色犀利的看着苏辰的面颊。 “下不为例。”君歌瞪着他。 见苏辰面不改色,不见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才缓缓转过头,望着马车车帘外若隐若现的山川旷野,将酒壶凑在口边。 她意有所指的说:“若非林氏也是受害人,若非我念及案子彻查曝光之后的影响……” 言至于此,君歌手腕翻转,喝了一大口。 “穿上这身缁衣之前,我好歹也算是江湖儿女,蒙汗药兑酒是什么味道,我清楚的很。” 她眼角余光瞄着苏辰,不屑一笑:“下那么大的剂量,无非是之后的话,是我绝对不能听到的内容。” 直到这里,苏辰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才散了,面颊上严肃深沉,目光里多了几分杀意。 “放心,短时间不会和苏大人为敌。”君歌道,“我还有没完成的事情,不能死,所以才愿意将计就计,顺水推舟。” 她咂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就是下次的剂量别下这么大,醒来后头疼的难受。” 至此,车里的氛围,与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 “……倒是小瞧了君大人。”苏辰冷笑。 他端坐在马车里,看似未动分毫,实则手指已经落在袖口的几枚飞针上。 “呵。”君歌眯眼,不与他弯弯绕绕,“苏大人同我做个交易。” 她说:“你帮我查案,我对你这些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何?” 车里,苏辰一个人冷冷的看着君歌。 他可算是明白了,君歌一直以来带给自己的那股违和感,到底是从何而来。 什么御史台的精锐,什么皇帝的暗卫。 不是苏辰从御史台里要来了君歌,而是君歌设计让她被苏辰选中。 不是皇帝派了一员暗卫混进六扇门来监视苏辰,而是她为了来和苏辰谈这笔交易,利用了皇帝对苏辰的疑心! 好一个大晋女御史。 好一个闻风奏事的御史台。 苏辰以为是自己做了一个局,完美的试探了君歌。 却在这戏台完美谢幕的时候,才发现是自己亲手把致命的把柄,交在了她的手里。 他做的这一切,是板上钉钉的冤假错案,还穿插着蒙骗御史台的重罪。 不论是徇私枉法,还是徇情枉法,都足够让苏辰这么多年的努力,功亏一篑。 这个女人,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是假,针锋相对、有的放矢才是真。 “呵。”苏辰咬牙冷笑,探身前倾,垂着眼皮轻蔑的看着她,“君歌,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就不怕死在这里?” 他话音寒凉如刀,却并能让君歌退缩分毫。 就见她咧嘴笑起,丝毫不惧:“苏大人,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训鹰?” 苏辰眉心一皱。 “我若死了,陈家一案,御史台必彻查到底。”她笑意不减,“以庆生的速度,此时密信已经抵达绝对安全的地方了。” 君歌抬手,戳了戳自己的心口:“只要我死了,那信就会出现在御史大夫彭应松的书案前。” 她探身前倾,虚了几分声音,微微眯眼:“苏大人当真要与我为敌?” 这话分明模棱两可,什么证据也没有展示给苏辰,却精准的像是一只箭,正中最核心的位置。 “你威胁我?”半晌,苏辰饶有兴致的打量她。 “不算威胁。”君歌大气笑起,“我们本可以合作。” “你发展你的势力,我追查我的案子,只要你在百姓面前不昧着良心做事,那我不仅会对六扇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还会在调离之前全力协助,顺便保障你的人身安全。” 君歌唇角扬起,一边喝着梅子酒,一边笑盈盈的看着他:“想杀你的人很多,但在我这,你还不能死。要查青龙卫,我需要你那跳出三法司之外的刑讯特权。” 两人之间,安静了许久。 苏辰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她,看着这个女人原形毕露的模样。 他隐隐觉得自己,有些说不上来的小波澜。 若是寻常,他根本不会想太多,手起刀落,取她性命不过是眨眼之间。 可现在,看着君歌那副飒爽独立,运筹帷幄的样子,竟让他生出些许久违的热情与期待。 少顷,苏辰轻笑,他挑眉:“就不怕查出青龙卫之后,我会借刀杀人?”他说,“你难道没听说过,青龙卫大阁领是个绝不赌几率,杀人如麻的活死人?” “你难道一点不怕我会把你送到他面前,让你死的不明不白?” 君歌闻言,深以为然的点头。 之后话音清淡,带着少许沙哑的气音,挑眉道:“若是做得到,苏大人尽管试试。” 她眉眼眯成弯月,睨着马车外的大好河山:“切磋一下,未尝不可。” 苏辰鼻翼微颤,气极反笑:“好一个监察使君歌!” 什么三法司皆知的现场还原能力,什么以参与办案来换御史台的派驻,这从一开始,就是个针对他的局。 想的再大胆一点,恐怕皇帝会对苏辰起疑,甚至她接到的皇帝密令,皆在君歌的计划之中。 他才是那个被拿捏在鼓掌中的棋子。 办案过程里看似大大咧咧,不追究,不深入,给了苏辰极大发挥余地的同时,却也将能把苏辰送进坟墓的把柄,牢牢的抓在了手里。 真有你的! 半晌,苏辰恶狠狠的盯着君歌,坐正身子,吐出来几个字:“说。”他冷言,“你要什么交易。” 眼里,君歌仍旧咧嘴灿笑,丝毫不拘泥小节。 她举着酒壶,逻辑格外清晰:“我要你帮我追查青龙卫。”说完,补了一句,“以及三年前,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41章 别太过分 苏辰冷冷的瞧着君歌的面颊。 四年前,君维安被青龙卫内鬼出卖。 在外出侦查太子一案的时候,他们一行人中了计,被围困在一个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上,无水无食,挺了五天。 为了能有人活下来,为了苦心筹划这么多年的事业不会功亏一篑,那天,他们决定牺牲一个人,将仍在搜寻的杀手引开,为其余几人,争取一线生机。 本是抽签决定谁来做这个饵,而抽到饵签的人,是苏辰。 那是雨夜,苏辰没有犹豫,却没走出两步,被君维安一个手刀,打晕在地上。 失去意识的最后瞬间,苏辰看到的是君维安模糊的背影。 他大气飒爽的,挥手同他作别。 最终,大雨滂沱里,君维安以身为饵,但其余的人,活了下来。 次日雨停,阳光普照,内鬼仍在。 他连收尸,都是三个月之后偷偷折返,强忍悲痛,将只剩白骨的恩师,与那把血染的玄武剑,一起带回了京城。 大业未成,苏辰隐忍多时,才终于查出内鬼,悄悄将他抹消。 想起君维安还有个毫不知情的养女,苏辰思量再三,托人将玄武剑送回了北境,送回了君维安心心念念,闹着要回家种地的那个真正的家。 殊不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与玄武剑的再次相见,竟然会来的这么快,这么出乎意料。 苏辰睨着君歌那张等待他回答的面容,半晌,垂眸问:“与你交易,我有什么好处?” 他冷冷道:“你所谓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并不需要。我本就可以做到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他摇头:“只此而已,毫无诱惑力。” 君歌点头,对他说的这些表示赞同,而后话音一转,出人意料道:“那便算了。” 这下,轮到苏辰愣住了。 君歌斜倚在马车窗口,笑着说:“六扇门的苏大人若是不乐意,那我花点时间,再算计算计大理寺。”她下颚微扬,“大理寺卿白大人,大概就没有您这么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苏辰眉角拧成一个结,他知道君歌是故意的。 大理寺是二皇子一派的势力,而二皇子早就看他十万个顺眼,有这个能将六扇门连根拔起的机会,绝对不会错过。 马车里安静了许久。 苏辰官场沉浮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拿捏至此,动弹不得。 他鼻腔里长出一口气,咬牙切齿道:“算你狠。” 他双手抱胸,压着火:“既然如此,往后很多案子,就有劳君大人分担一二。至于其他,静待佳音即可。于公于私,都希望君大人能活的稍微久一些。” 君歌闻言,吭哧笑起:“苏大人。”她喝了一口壶中小酒,“就你这个说话的风格,还能胳膊腿完好的活到现在,可真是大晋开放包容的完美例证。” 被算计到失去了主动权的苏辰,黑着脸冷冷道:“你别太过分了。” 那一日,君歌计划了快三年的逆行,终于在此时此刻,达到了她想要的第一个成果。 望着马车外绵延的青山绿水,品着手里醉人的梅子酒,君歌思绪很沉。 在她眼里,六扇门门主苏辰绝对算不上最好的合作人选。 他不会武功,却深谙权谋驾驭,简简单单几次交锋,看似平淡无波,实则威压十足,步步为营,逼的君歌不惜赌上性命,才换来这合作的机会。 可明知是这样危险的人,君歌却别无选择。 那时,君维安的从不离身的玄武剑,诡异的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君歌便知道他出事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一路打探,却什么消息也没能得到。直到六扇门放出了死讯。 君歌跋涉千里,独自一人站在山崖上,看着所谓的“意外现场”,在凛凛寒风中,拳头攥的很紧。 她是被君维安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孩子,被君维安又当爹又当妈,才渐渐拉扯大的孩子。 就算他曾经说过,若是他死了,就做个“不学无术”的女子,远离京城,独自美好。 可君歌仍旧义无反顾,踏上了这条寻求真相的路。 就像当年,君维安在死人堆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她,握住了她伸出来的那只满是血污的手。 再也没放开。 夕阳西下,大晋京城高耸的城墙,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冉冉而起。 条条道道如絮的云,染成通红的色泽,映在君歌的眼眸里。 她手中的酒壶早已见底,无尽的沉默如汹涌的海水,将前行的马车淹没。 属于她的不屈战斗,从现在起,才真正打响。 那晚,君歌穿过天街,自星津桥、天津桥、黄道桥,走端门入皇城。 大晋的皇城紫薇宫,因江流城落在盆地里,西高东低,东广西狭,所以并未居中建造,而是坐落在江流城西北角,南当伊阙,北对邙山,皇城的中轴线,略向西北倾斜。 夜幕下,星辰万里,君歌带着案宗,夹着密信,等在应天门外。 不多时,上书房袁公公搭着拂尘,垂首疾行,自乾元殿快步而来。 君歌拱手行礼,将案宗于密信一同呈上。 “此行有劳君大人了,陛下听闻君大人全程不离,倍感欣慰。”内侍省袁一笑着接过君歌手里的册子,又招呼一旁的小太监,递上来一包水果。 “今日也是巧了,杂家新得了些水果,赠给君大人一些。”说完,就把那一包水果往君歌的怀里塞。 “袁公公,您这……”君歌蹙眉,面露难色。 “哎呀,杂家一片心意,就拿去。”袁一笑起,斑白的鬓角与面颊上深深的皱纹,发散着慈爱的辉光。 君歌点头,双手接过,又弯下了腰:“多谢袁公公。” “杂家就不与君大人闲聊了,陛下还等着。”话落,袁一颔首致意,退了两步,才转身穿过应天门,往甘露殿的方向走去。 夜色里,君歌站在应天门外,低头瞧了一眼怀中的果子。 借着淡淡星光,油纸袋子里有大半包的卢橘和枇杷。 君歌抿嘴,思量了片刻,才转身欲走。 正是那时,一眼瞧见了东宫方向的树影后,等了许久的韩玉身影。 她怀中抱着卷宗,抬手招呼君歌:“歌儿!快来!” 君歌迟疑了片刻,转身望了一眼四周,才踱步上前:“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跑出来了?”她将怀中水果递了出去,“正好,这些鲜献我不喜,你拿去和太子分了。” 韩玉愣了一下,抻着脑袋往袋子里瞧了一眼,还没开口,就见君歌开口讨要:“案子给我。” 眼前,一身御史缁衣的韩玉抿了下嘴,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她似有顾虑,犹犹豫豫了片刻,才将怀中的册子递给君歌:“这案子的被告,原本是宫内的画师,与太子有些交情。” 韩玉道:“太子痴傻,难得有个朋友……”她说到这,叹了口气,“但若调查起来,还需你讨那六扇门门主的人情,便算了。” 说完,韩玉自怀中拿出一只小兔子:“你带着此物去见那画师,他一看便知。” 君歌蹙眉,将那缝的歪歪扭扭,没有巴掌大的小兔子接过来,狐疑的问:“到底什么案子,还有可能会牵扯六扇门?” 韩玉沉默了一息:“画师家里遭了贼,被偷了银子和一包碎桃酥,贼却被桃酥给毒死了。” “桃酥?”君歌更觉诡异。 “嗯。”韩玉点头,“是拿来做耗子药的,已经拌好了夹竹桃粉末的碎桃酥。” 第42章 引狼入室 次日,东山镇陈家一案,如君歌预想的那般,震惊朝野。 三法司凑在一起,将案件纪要来来回回翻了几个时辰。 在君歌滴水不漏的描述里,配合上苏辰的证言,使得陈海该如何定罪,一时间成了个悬案。 谁也没想到,东山镇这些年被埋没的冤假错案,化成厚厚的奏本,在紫薇皇城的乾元殿上,上演了一出震惊百官的“无法问责的问责”。 谁都发现了,陈海办案流程实际并无纰漏,既没有渎职,也非徇私枉法,甚至可以说办的规规矩矩,一点都没有出格。 可就是这样中规中矩的,将万千证据拼出来,组成了那么多冤假错案的结果。 最终,在苏辰的建议下,陈海以戴罪之身重回东山,由御史台派人考察观望。 “倒也是个法子。”君歌站在彭应松的书房里,捧着大晋刑律那厚厚的册子,翻阅着与画师一案相关的条条款款。 “苏辰很巧妙的,把目光都拉到陈海身上了。”彭应松沉言,“此案里,六扇门当真是你记录的这般,流程清晰正确?挑不出丁点毛病?” 君歌仍旧翻着手里的刑律,点了下头:“挑不出毛病。” 彭应松睨着她的侧颜,半晌,有些遗憾的安慰她:“也罢,反正你已经进去了,早晚都能有机会撕开一道口子。” 听着他的话,君歌浅浅笑着,心中对彭应松的敬佩更深了一重。 “但此案疑点确实颇多。”彭应松抬手,支着下颚,“陈海这错案,又不是偶然的一次两次……” 虽没有亲自参与办案,但仅凭昨夜对陈海的审讯,以及参照君歌带回的案宗,彭应松凭借直觉就能发现违和之处。 这显而易见的错误,陈海怎么会在这么多年里,丝毫没有察觉。 而如此复杂的现场,到最后定罪证据却这么简单,简单到像一个骗局。 这种被人规划出来的,那种方方正正的味道,根本不像个案件应该有的样子。 书房里安静了许久,茉莉花香的线烟,笔直的冲上屋梁。 彭应松却没有继续往下深入的探究,他话音一转,咂嘴:“不过,你这大大咧咧的毛病,确实得收敛一点。” 君歌一怔:“啊?” “那苏辰在甘露殿里追着我,说你偷了他祖传的两块什么包浆手捻雪花黑金石,价值黄金五十两,非要同我讨要。”彭应松揉着自己的眉心,满面欲言又止的问,“确有此事?” 祖传包浆手捻雪花黑金石…… 君歌干笑一声:“没事,我去河边捡两筐还给他。” 彭应松一脸震惊,嘴巴一张一合,半晌没说出话来。 “对了师父,那画师一案,到底怎么回事?”君歌紧着眉头,望向彭应松,“我昨夜见韩玉了,她将这案子给了我,但我白日里翻开一看,竟然落的是大理寺的章。” 三法司里,刑部管辖着五品以下和平民百姓的案子。 而大理寺涉及的,绝大多数都是牵扯朝中官员,皇亲国戚。 偷了画师家里五十两银子,又顺走一包碎桃酥,怎么都应该轮不到大理寺。 除非……那个“贼”的身份十分特殊。 彭应松点了下头:“死的人是门下省孙建大人的小儿子,二皇子的门客。” 至此,君歌懂了。 难怪韩玉说需要苏辰出手才行。 他一个朝野恶臣,油盐不进,手段狠辣,是无人敢惹的茅坑里的石头,还真是挺适合处理这种案子。 这种牵扯了各方势力,谁也不想接的烫手山芋。 “君大人是想说,比起中立的御史台,这‘目中无人’的帽子扣在苏某的头上更加合适?”苏辰坐在紫檀木的书案后,冷冷睨着君歌。 自打被君歌拿捏了之后,苏辰这两日的气都不太顺。 只埋汰了这么一句,便抬手挡着嘴角,咳咳的咳嗽了起来。 再回身,就见桌上放着一小包糖,与上次的那一包样子差不多。 “我托人寻的梨膏糖。”君歌说,“镇咳化痰,效果很好。” 苏辰瞧着桌上的糖,气息更是不顺。 “本身身体就不好,还非要置气,你是小孩子么?”君歌见他脸黑如墨,勾唇一笑,直接侧身坐在了苏辰的书案上。 “反正现在你也没有能拒绝的权利。”她将案宗放在苏辰面前,两指按着,推到了苏辰的身前。 顺着她不断向前的手指,君歌探身前倾,笑的格外灿烂:“有劳苏大人了。” 苏辰一个中午都觉得窝火。 他抬手支着自己的额头,手里翻阅案宗的动静故意放的很大。 谁能想到步步为营,一向都是在算计别人的六扇门门主、青龙卫大阁领,如今居然栽在一个女御史的手里。 于情,她是君维安的养女,苏辰做不出忘恩负义的事来。 于理,伪造假案,掉以轻心的小看了君歌的他,有错在先,把柄被拿捏的死死的。 这人,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苏辰此时只觉得引狼入室,骑虎难下。 想到这里,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手心中放着一颗刚刚拨开的糖。 那深棕色的扁圆梨膏糖,静静的躺在君歌的手心里。 苏辰睨着那颗糖,深吸一口气,顿了半晌,才伸手拿起,塞进了嘴里。 还好,糖是甜的。 画师的案子,本身十分清晰。 京兆府两日前,就接到京城里有名的画师刘乐思的报案,说自家府苑被窃,丢了五十多两白银,还有一包特殊的碎桃酥。 那碎桃酥是刘家家仆从点心铺子里买回的剩残渣,刚刚拌了大量的夹竹桃粉末,准备做耗子药用的。 她没来得及撒出去,放在灶房门口,就只是上个茅厕的功夫,回来就不见了。 当时,刘家担心那偷银子的贼顺走了那包碎桃酥,更担心他饥不择食,把那碎桃酥吃进嘴里去。 于是刘家赶忙报官,沿途还张贴了不少告示。 可事与愿违,那个“贼”还是死了。 但麻烦就麻烦在贼的身份上。 他是门下省孙建的儿子,孙家怎会善罢甘休。 苏辰和君歌往刘家去的路上,路过京兆府时,瞧着孙家人将尸体用麻布盖着,堵着京兆府的大门,声泪俱下的控诉着。 “大人!求您为我家小少爷做主啊!” “那刘乐思以剧毒行杀人之实,理当严惩不待!” “他竟还污蔑我们小少爷偷窃!此等恶人如若不究,天下哪里还有王法啊!” 君歌骑在马上,与苏辰远远望着焦头烂额的京兆府尹,看着立在一旁写着“还我命来,血债血偿”的牌子,皱紧了眉头。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高呼:“他何止要偿命!他还要赔偿我们孙家白银千两!不然!我们跟他没完!我们和他拼命!” 第43章 跨界行商 马蹄声格外紧凑,苏辰与君歌并排而行。 刘乐思的宅院,在江流的下城区,洛水的南岸,靠近南市的永泰坊。 顺着大道往建春门方向走的时候,苏辰突然开口问:“你和韩家是什么关系?” 马上的君歌瞄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和韩家有交情?” 京城韩氏,世代都是太子太保,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苏辰用眼神示意下君歌的腰间,那只只有八个巴掌大的小兔子,随着前行的马匹,在她腰间左右摇摆着。 “太子痴傻,没有什么喜好,独独对韩家小女儿韩玉手作的乱七八糟的玩意感兴趣。” 听到他将这精致的小兔子,定义成乱七八糟的玩意,君歌笑起:“苏大人还真是手眼通天,东宫里的事情都这般清楚。” 说完,君歌沉了片刻,才又言:“韩玉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她浅浅一笑,不再多言。 刘府,与君歌想象中大为不同。 看着斑驳的墙面,掉漆的大门,君歌一度以为是找错了门。 当朝太子的友人,京城有名的画师,甚至还为皇室画过梁柱的人,屋宅破败的,根本不像是能拿得出五十两银子的模样。 开门的是个老仆,鬓角斑白,透着门缝,小心翼翼的瞧着眼前两人。 “我们受人所托,前来详查被窃一案。”君歌话音柔和,淡淡笑着。 老仆根本不信,不仅不开门,还眼瞅着就要将门关死。 “唉唉!”君歌猛然伸手,按住了其中一扇漆面掉了大半的木门,将腰间的小兔子扯下来,举在那老仆的眼前,“确实受人所托!” 瞧见那小兔子的一瞬,老仆先是怔愣了一下,眼里马上就有了光,赶忙将门打开:“两位大人里面请!” 她神情激动,双手竟有些颤颤巍巍,口中呢喃着:“有救了,有救了……” 院子里,比院子外更凄凉。 一棵老树,在六月的阳光中,竟只有几片落叶,摇摇欲坠。 跟着老仆佝偻的脚步,君歌买过厢房的门槛,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倚靠在床头,只穿亵衣,面色苍白的男人。 “少爷,有救了!”老仆上前将刘乐思搀扶了一把,那般虚弱的刘乐思,竟还要下床行礼。 那颤颤巍巍,却仍要一意孤行的样子,让君歌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刹那间,身旁闪过一道黑色的光,苏辰大跨步的走上去,将刘乐思拦在了自己的手臂前:“礼数就免了。” 刘乐思抬头,瞧着苏辰的面颊,感激道:“多……多谢……多谢大人。” 他虚的连说话都费力。 凑的进了,那张蜡黄的面颊,与明显凹陷脱水的双眼,让苏辰脑海中闪过一个词。 “你中毒了?”他脱口而出。 不仅刘乐思,就连站在一旁的老仆。也被这话吓住了,不知所措起来。 君歌凑上前,抬手轻轻拍了几下她的后背,一边帮她顺气,一边小声问:“府里只有你们两人么?” 老仆这才缓过神,哭丧着脸,颤抖着回答:“老爷与夫人也在,在堂室。” 君歌点头:“将老爷和夫人一同唤来,你家少爷体虚至此,不便详聊。” 闻言,老仆连连点头,佝偻着身子,忙往厢房外走。 此时,苏辰已经将刘乐思扶在床上躺下。 君歌上前几步,刚想凑的稍微进了一些,就听见苏辰头也不会的冷言:“你回避一下。” 君歌一滞,咂了下嘴,又往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去。 床边,看着面无血色的刘乐思,苏辰挽起袖子:“失礼了。” 他伸手将刘乐思的眼皮撑开,上下眼睑看了个仔细,又钳住他的下颚,抬高了往口腔内望过去。 解开他亵衣的系扣,看着他骨瘦嶙峋,清晰可见的肋骨,以及明显异常,凹陷的腹部。 苏辰眸色很沉,大致划分出了这毒的类别。 帮刘乐思系好亵衣后,苏辰把棉被盖在他的身上,拉起他瘦的皮包骨的手腕,两指压在了脉门处。 就这诊脉的一点点时间,刘乐思便沉沉睡下了。 直至此时,苏辰才缓缓开口:“看来,碎桃酥一案只是个引子。” 他望向君歌:“引我们来查这毒,解这毒的引子。” 闻言,君歌转过身,沉默着望向刘乐思。 他虽然已经入睡,可胸口的沉浮极大,就好像只是呼吸这件事,就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苏辰起身,难得露出笑意。他将衣袖理好,轻声道:“难得,竟让我有几分兴致。” 说完,往门外走去。 院子里,刘乐思的父母互相搀扶着,瞧见他们一前一后的出来,才勉强挤笑意。 刘家两代人,都凭借惊人的绘画天赋,在大晋以作画为生。 虽然不至贫穷,但也绝非大富大贵。 就算偶尔能接到宫内的活,但一通打点下来,落在手里的也没剩下多少。 “大夫怎么说?”苏辰没提中毒一事,在刘家的小庭院里,一点不见外的就那么坐了下来。 内心忐忑,还没将中毒一事告知刘父刘母的老仆,此时赶忙转身跑去倒茶。 她枯槁的手颤颤巍巍的捏起碎茶叶的时候,君歌抬手,挡了她一下:“门主不饮茶。”她柔声道,“白水即可。” 言罢,她回眸,目光里锁着苏辰的侧颜。 不见绿意的小院子,只长出几片绿叶的老树,与入夏格格不入。 它们和这院子四面的厢房上,那些漏风破损的窗纸一起,无声诉说着刘家贫困的窘境。 那老树下的石桌旁,刘父一筹莫展的坐在苏辰正对面,隐忍再三才说:“原先只是背后起了一块大红包,请大夫来看过好几次,都说是普通的痈疽肿毒,内服外敷,两个疗程就能好了。” 他叹一口气:“两个疗程之后,那肿毒是下去了,可人就常常头晕腹泻,又吃了两个疗程调理,就是不见好转。” 苏辰点头,大致推算了一下时间。 虽然不像是烈性的毒药,但是毒入五脏六腑,使人虚弱至这个程度,起码也得有几个月了。 他思量了片刻,决定先解决刘家眼前最大的麻烦,然后同步去调查这毒是从何处来的。 “那日去京兆府报失窃,是你们两人亲自前往的么?” 提到这里,刘父刘母对望一眼,满面凄楚的摇了摇头:“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去的。” 苏辰点头,又问:“一般家里有需要护理的病人时,大多没有闲情能处理耗子。”他说,“那用来做耗子药的碎桃酥,是谁的提议?” 说到这,刘父长叹一声:“是因为乐思身体一直不见好转,我们就想着,是不是屋里有什么脏东西,就请了个天师来做法。” 他抿嘴,边说边摇头:“那天师说我们犯了家仙忌讳,一屋不容二仙,就说要买他的夹竹桃粉末,拌在碎吃食里,洒在老鼠经常出没的地方,能驱赶当中带煞的那一个。” 闻言,君歌端着那盏白水的手滞了一下,顿了一息,才放在了苏辰面前。 她念及刘家父母救子心切,想了想,还是没将这显而易见的骗局拆穿。 只觉得这年头人心如鬼,连卖耗子药的,都已经跨界行商了。 第44章 不会用剑 “后来呢?”苏辰端起温水,轻轻吹了起一层涟漪。 “后来?”刘父神情哀怨,“后来就让那孙家的少爷给顺走了!” “哎呀!开头我们问乐思,问他那天到底还有谁来过,怎么就又丢银子又丢耗子药的。”说到这,刘父格外激动,“他当时还跟我们说,那孙少爷家里有头有脸,绝不会行如此龌龊之事。” “我寻思着那孩子我也见过几次,衣冠楚楚,性格也不错,看着也不像是会干出这种事的人,就想着家里只是糟了贼。”他抬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五十两白银啊!那是给他看病的救命钱啊!我都想着钱追不追回来无所谓,那碎桃酥也别让人给吃了啊!” 但偏偏,事与愿违。 “我与夫人一起写了起码百张告示,乐思见我们这般紧张,也非要强撑着身子,一起到京兆府,专程找到府尹大人详细的说明了来龙去脉。” 刘父阖了阖眼,喟然长叹:“这人都没到家,就听闻孙少爷暴毙而亡。” 他蹙眉抬手,还想再说什么,那不堪言状的模样,好似那些憋在胸腔里的委屈,一涌而出,滔滔滚滚,一时却又无从说起。 “哎……”这一声扼腕长叹,便是最好的结语。 在一旁湿了眼眶的刘母,捏着手中绢帕,沾了下面颊的泪水,语带颤抖的说:“官爷,妾身气不过啊!” 她声音高了几分:“他是贼啊!不管怎么样,是他偷了我儿子的救命钱,偷了那些碎桃酥,那东西不是我们逼着他吃下去的啊!” “他来了,那是客人。可谁会想到一个客人不仅会拿钱,还会顺那些碎末末啊!”说到这里,刘母肩头颤抖,眼眶更红,“如今不仅不提五十两银子的事情,还要我们赔偿他孙家白银千两!” “这!这天下还有王法么!”说完,刘母掩面而泣。 瞧着相拥而泣的刘家父母,瞧着两人鬓角已经斑白的老人,君歌心里不是滋味。 她背在身后的手指来回捻着,神色格外严肃。 苏辰思量片刻,放下手里的小盏:“你们说是客人,那这孙少爷就是常来?” “对,常来。”刘父轻轻拍着刘母的后背,很是愤慨的说,“次次都是来讨要画作的!次次都是仅给一两银子,意思意思!” “说什么与乐思是好兄弟,要介绍我们入宫作画,但每次吃拿卡要,一样都不少!” 说到这里,刘母拍着自己的胸口:“我儿良善,从不将人心想的那般险恶,一心只在书房作画。” “哪知道……哪知道!”她气上心头,喘息格外粗重,再也说不下去了。 苏辰睨着面前一切,思量着刘父刘母的话,待刘母顺过气来之后,才说出了令人震惊的事实。 “刘公子并非体虚风寒。”他直言不讳,“起码现在不是。” “面色苍白、脱水、眼眶暗沉深陷、口内溃烂,且脉滑。”苏辰道,“是中毒。” 院内刘父刘母,皆为大惊。 尤其是刘母,一时提不上气,直接踉跄几步,差点晕倒过去。 “官爷,官爷,这,官爷。”刘父大为震惊,语无伦次,不知该从何问起。 唯有苏辰沉稳依旧,端起茶盏,以白水润了下嗓子:“这段时间都有何人出入院子?又有何人能接触到刘乐思?” 他话音刚落,却听宅外一阵嘈杂吵闹之声。 刘家本就不怎么结实的宅院大门,就那么被人咣的一脚踹开了。 “怎么!有本事下毒!没本事承认?”走在最前面的彪形大汉,气势汹汹的迈过门槛,“大爷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们这群蝼蚁!鼠辈!缩头乌龟!” 言罢,抬手一挥:“给我砸!” 那凶狠的面相配上健硕的身材,再加面颊上一道长长的疤。 气势很强,底气很足。 随着他的手臂从空中落下,呼啦啦冲进刘家十几人,各个手持长刀,一看就是常年混迹在京城里的地痞流氓,一个比一个更凶。 “咣”的一声,苏辰手里的茶盏重重落在石桌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口气不小。”他冷言,目光如冰,施施然起身,“谁派你来的?” 彪形大汉打量了他一眼。 见他一身六扇门缁衣,身后站着个女御史,脖颈扬起,话音更是凶狠:“奉劝你不要多管闲事,爷爷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苏辰眼眸微眯,冷哼了一声。 之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出人意料的颔首,往后退了一步。 几乎同时,他右手手臂抬起,将原本站在他身后的君歌一把推到了前面。 擦肩而过的一瞬,苏辰话音淡淡:“靠你了。” 君歌一脸震惊,撑大双眼,侧过面颊,瞧着身后半米之遥,抬手挡着唇角的苏辰。 他故意别过头去,不看君歌的眼睛。 院子里一片死寂。 这一幕过于出格,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的暗卫呢?”君歌眉头抬得快要逼近发际线,“屋顶上每天都来来回回的那几个人呢?” 苏辰思量了一息,全当没听见。 这意思是说,别问,问就是没人在。 君歌干笑一声,服了。 她转过头,杀气腾腾的瞧着那彪形大汉,上前一步:“我给你个机会,你现在跑还来得及。”她冷笑,“要是晚了,别怪我现在火气大,出手重。” 说完,她将腰间的玄武剑解了下来,伸手往后递过去:“抱紧了,保命用。” 苏辰看着那把剑,怔愣一瞬,没接:“那你呢?” “我?”君歌不曾回头,将剑往后一抛,冷冷淡笑,“我不会用剑。” 苏辰接住那把绝世的名剑,打量了她的背影一眼:“你不会用剑?” 却见君歌撩一把衣摆,自大腿侧面,抽出三节有锁链链接的铁棍,在她手中抡起银色的圆环。 “用剑,太小气。” 她勾唇笑起,眼眸带光。 那三节铁棍被君歌猛然一扯,就听哗啦一声响,竟严丝合缝的组成一把闪着寒芒的长枪。 “要是害怕……”她轻笑,“就把眼睛闭上!” 第45章 当世战神 之后的场面,苏辰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刘家宅院中,他站在原地,怀里抱着玄武剑,一动未动。 眼前,十几个打君歌一个,竟都没人能突破君歌的防线,哪怕再往前推进半分。 他看着那飒爽英姿,瞳孔地震,大为震撼,一瞬间就想通了一直悬而未决的事。 难怪会派她来监视自己! 十几个挑衅的地痞流氓,连带着最初那彪形大汉,被君歌手里那杆长枪打得落花流水。 从左飞到右,又从右飞到左。 这不能说有来有回,这简直是单方面虐杀。 光是凭借长枪的“长”,就根本无法近身。 那一瞬,她如沙场的女战神,仿佛置身于无人之境。 屋檐上,故意将这群人放进来的沈杭,一手按着柳南的脑袋,一手按着更杨的脑袋,两只眼睛盯得都快蹦出去了。 “龟龟!”他“嘶”了一声。 得亏这偶然闯进来的一群地痞流氓,不然还真没机会瞧见君歌真正的实力。 沈杭越看,嘴巴咧得越大。 就眼前这格外惨烈的现状,若他日自己与之交手,胜算最多五成。 “君维安那家伙,把这种人才藏在那鸟不拉屎的边境小城里,他到底是想搞什么名堂啊!” 沈杭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往前,伸长了脖子望过去,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还是苏辰说得对,这就不一定打得过,还是收买了比较稳妥!” 院子里,刘家三人已然吓傻,呆呆地瞧着这般离谱的场面。 苏辰则低下头,端详起手里的玄武剑。 这是当年大晋四大名捕拜把子的时候,专门请名家锻造的四把传世名剑之一。 他瞧着剑鞘上细致的雕花纹路,抬手轻轻抚摸着。 手指与身后化成一道光般飞出去的地痞,落地的方向基本一致。 时隔多年,苏辰也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有机会瞧见这把剑。 伴着耳旁声声阵阵的“女侠饶命!高抬贵手!”,他脑海中的思绪,却好似穿越了无尽的时间。 下一秒,颇有仪式感的将剑拔了出来。 阳光下,剑身通体漆黑,布满水波纹,刀刃极为锋利,锋口暗藏锯齿。 他身后,君歌单手持枪,从容不迫地走过去,冷冷道:“别跑,再战!” 借着天光,苏辰睨着剑身上那天然绝美的纹路,仿佛又见到了君维安那少言寡语的面颊。 他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崩塌。 直到一群人夺路而逃,君歌才收了长枪。 光芒落在她的肩头,那张带着傲气,藏着桀骜的颜,望着苏辰那落寞的神情,半晌,才踱步上前。 她伸手,不言不语,只弯了弯手指,同他讨要。 苏辰这才回过神来,稍显迟疑的将那把剑,放进了她手里。 他那细微的表情变化,被君歌尽收眼底。 可苏辰什么也没说,一本正经的恭维起来:“稀奇。”他浅笑,“如今长枪一派,如此出神入化的,已不多见。” 君歌冷哼一声:“如今六扇门门主,手无缚鸡之力的,也不多见。” 说完,她将剑收好,沉默的退到了苏辰身后。 她属实不信。 作为六扇门门主,想要震慑下属,想要有足够的掌控权,除了头脑必须足够优秀之外,体术一定也不能太差。 但眼前这个家伙,显然过于出格了。 这般想着,君歌趁其不备,手里一把长针猛然扬起,寒光一闪,冲着苏辰的后脖颈就要戳下去。 那力道又快又准,不见一丝犹豫。 可下一秒,一如曾经的试探,这针稳稳停在了苏辰后颈的一寸之外。 那个披着鸦青色斗篷的男人没有回头,他十分自然的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后颈。 那之后才满是疑惑的转过身,瞧了一眼双手抱胸,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君歌。 见她面上比自己还不解,才将目光又挪回眼前,摇了摇头。带着一个洞察全局的浅笑,坐回石桌旁。 天光静好,微风荡漾。 刘家屋檐上,柳南和更杨正死死按着差点出手的沈杭,两个人缓缓的松了口气。 “哎这都是套路。”更杨无奈的撇了下嘴,声音压的更低,“人家俩人之间的打情骂俏、互相算计,你个大老爷们瞎掺乎什么啊!” “我!”沈杭手里的机关伞都开了一半了,若不是被拦下来,此刻早冲下去了。 他有些理亏,歪着嘴合上了伞,压低身子,刚想开口辩驳,就听院子里苏辰的声音传来。 他一如往昔,话音无波,将方才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又问了一遍:“这段时间出入院子,能接触到刘乐思的人,都有谁?” 刘家三人恍恍惚惚的回过神来,他们对视一眼,互相安慰着彼此。 落满阳光的小院子,此刻在刘家眼中,就像是晒了假太阳,阴冷异常。 苏辰既没有安抚,也没有过多的话语。 就像方才一切,不过是了解案情过程中的一段小插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人不多。”半晌,刘父才颤颤巍巍道,“我儿病后,除了孙少爷,就只有几位大夫与天师师徒来过……” 他顿了顿:“哦……还有位,瞧着像是达官贵人,就是……就是……” 刘父抿嘴,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就是脑子不太好,看着有些痴傻。” 说到这,他又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但绝不会是那位贵人!”他说,“贵人见我儿病重,亲手给了我儿白银三百两,让他先治病,等病好了,再为他画像。” 闻言,苏辰和君歌都心如明镜。 刘父口中这个脑子不好,有些痴傻,却能一口气拿出三百两的达官显贵,再结合那能敲开刘家大门的小兔子。 这个痴傻的贵人,便是当朝太子周启了。 周启,大晋太子,已故陈婕妤的儿子,陈大将军的唯一的孙子。 苏辰思量着这案子的脉络,倒是对刘乐思有些好奇了起来。 平日里不出紫薇宫半步的太子,居然会避人耳目,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借着君歌的手,将一个画师送到苏辰这来。 要么,这个画师是一把钥匙。 要么,这个画师背后,大有文章。 “君大人还有要了解的么?”苏辰抬眼,瞧着君歌。 “有。”她说,“我要看一下这院子里所有的房间。” 君歌边说,便将身后小包中的白布条扯出一把,捏在了手里。 迎着刘父诧异的注视,她强调了一遍:“是所有的房间。” 第46章 定案铁证 所有的房间? 苏辰不太理解。 就算是为了勘察痕迹……先不说来过刘府的人,最近一次也是三日之前。 单说方才,君歌那一点都没手下留情的样子,怎么瞧也不像是保留了勘察价值的做法啊! 时间、外部环境、人的脚印,都会抹消一切痕迹。 孙鑫上一次来刘府,也就是偷银子的那一日,是三天之前,至于天师师徒,就更是久远。 这三日,刘家一如往昔的生活着,柴房、灶房、厢房与堂室,各个角落都被踩踏了无数遍。 也就意味着,所有的痕迹都可能被反复覆盖,或者直接破坏殆尽,没有勘察的价值。 “那可不一定。”君歌摇摇头。 她扫了一眼身后的院子:“偌大的宅院,除去卧床不起的刘乐思,剩余能够自由活动的仅有三人。” “这院子格外标致,东西宽约二十,南北长约三十,正房、南房,东西厢房一应俱全,起码有屋十一间。”她边说,边往一旁的厢房走去,“按照刘府现状,定是没有太多精力洒扫的。” “也就是说,除去平日三人来回行走的路线,总有些地方,会落下细小的遗留。” 说完这些,君歌将衣摆系上,仔仔细细的从厢房开始勘验起来。 睨着她认真的背影,苏辰双手抱胸,站在门口,了然的点了下头。 这个女人,和君维安简直一模一样。 不放过每一个可能性,也不愿意跳过任何一点线索。 认真的令人感到害怕。 “你想找孙鑫留下的痕迹。”许久,苏辰道。 君歌没有应声,却回过头,望向苏辰。 那一瞬,她被苏辰的影子遮挡,正好身处半片阴影之中。 “苏大人有没有想过,孙鑫绝不是缺五十两银子的人。”她抿嘴,“银子也好,碎桃酥也罢,对他而言,只要想要,孙家就是把全城的桃酥都买下来,也只是动动手指而已。” 被问到了最重要的问题,苏辰挑了下眉。 痕迹勘验的能力,再加上与之匹配的推理技巧。 自上一案后,君歌留给他的那些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印象,逐渐被推翻。 她和君维安一样,是善于伪装成羊的,彻头彻尾的,敏锐且犀利的狼。 “孙鑫的父亲孙建,虽然算不上权倾朝野,但在京城里也能遮一片天。作为孙建的儿子,孙鑫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风险,偷自己并不缺少的东西?” 说完,君歌浅笑,不等苏辰回答,便转过头,从容不迫的自里屋的床脚开始,沿着平时不被人注意的角落,仔细的查找着。 她说:“苏大人善侧写,对剖析人心这种事情,您肯定比我在行,我能想到的,你肯定已经想到了。” 果然,其中的玄机她早已洞察。 家境优渥的孙鑫,作为刘乐思的常客,大摇大摆拿走五十两银子,顺走一包不值钱的碎桃酥耗子药。 乍看之下不合逻辑,里外都难以匹配出正确的作案动机。 可若是抛开“盗窃”这个定义,结合刘乐思父母说的那些:孙鑫经常看望刘乐思,经常会买他的画,号称刘乐思是自己最重要的兄弟…… 从这个层面,单纯的分析拿走东西这个事件,仍旧可以窥见端倪。 “他并不觉得在偷。”苏辰看着一无所获,起身走过来,与她擦肩而过的君歌。 “正是。”君歌迈过门槛,给了苏辰一个认可的目光。 一个在极大的权利覆盖下长大的,衣食无忧,想要什么都可以被满足的人。 一个在百姓面前自觉高贵,一两银子的施舍就当成大恩大德的人。 “这样的人,天下都是他的,更别说放在面前的区区五十两,还不够塞牙缝的银子。” 苏辰跟在她身后,注视着小心翼翼的推开刘乐思房门的君歌。 看着在睡梦中痛苦挣扎,满头汗水的刘乐思,君歌沉言:“孙鑫甚至不会知道,为什么他拿走这些不值一提的东西,还需要征求别人的同意。” 君歌不屑的轻笑:“这种人,挺多的。” “朋友”这个身份,本身只是亲近象征,但在这样的人眼里,却“因为是朋友,所以他的就是我的”。 没有界限感,在不知不觉里侵吞着他人的私人空间。 “但他们。”君歌笑起,“自己的东西往往是捂的最严实的。” 她一边勘察全屋,一边轻描淡写的说:“可惜他没遇上我,我这个人,最擅长‘治病’了。” 苏辰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竟不自觉的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从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好忽悠的傻姑娘,到一个有手腕,有城府,懂合纵之术,会刑侦技巧的绝对不能小看的人。 苏辰用自己栽的一个大跟头,验证了君歌谋略技巧的强大,所以对她口中的“擅长治病”,不疑有他。 也许,有这样一个强大的盟友,兴许还真的能治了大晋那病入膏肓的宦官顽疾。 “君歌。”半晌,他唤道,“你就真的没有考虑过,加入六扇门?”苏辰眯眼,站在门外一动未动,“你这般身手与才学,留在御史台,属实浪费了。” 君歌的背影停滞了一瞬,她没有回头:“君歌几斤几两,自己心中有数。” 说完,便沉默不语,更加专注在搜寻痕迹这件事上。 刘乐思的厢房不大,但却是最有希望留下铁证的地方。 “两位大人。”刘母被那老仆搀扶着,如扶风弱柳般,虚弱的站在门外。 她面色苍白,手里捏着一张帕子,小声道:“大人,那日丢失的五十两银子,本身并不是放在台面上的。” 闻言,君歌起身回眸。 “那本是一包碎银,没有放置在外,而是收在我儿屋内的漆盒里。”刘母抬手,指着君歌身后的小柜上,叠放的四只黑色漆盒。 盒子表面光滑,乍一眼看过去,那四个盒子没有任何外观上的区别。 “可记得是放在哪一只里的么?”君歌眼前一亮。 她看不出区别,孙鑫定然也看不出区别。 也就意味着,这四个盒子,他都摸过,打开过! “本是放在第二个盒子里,可那天,这四个盒子是平摊放的,我就知道出问题了。之后打开一看,果然是银子没了。” 君歌闻言,忙问:“这几日,厢房可有洒扫,盒子可有擦拭?” 见她如此恳切,刘母瞧了一眼身旁老仆,两人一同摇头:“没有。” 她说:“自乐思病重,我怕他着凉,那屋子里不怎么开窗,也不落灰尘,平日鲜少洒扫。” 话说到这里,君歌好似瞧见了光:“那……可否让六扇门,将这四个漆雕盒,一同带回调查?” 刘母有些诧异:“这……大人,那漆雕的盒子,是有什么问题么?” “有指纹。”刘母身后,苏辰迈过门槛,踱步上前,“有能够将孙鑫定罪的指纹。” 这下,刘母更惊讶了:“这指纹断案,妾身确也曾听闻一二。”她抿嘴蹙眉,难以置信道,“可那孙家少爷,都死了三日了啊。” 死了三日,尸体已经开始腐败,如何还能比对指纹? “死了三日不是关键。”苏辰站在君歌面前,俯身缓缓道,“尸体还在孙建手上,才是大问题。” “在他手里又如何。”君歌不以为意,“去要过来就是了。” 第47章 初现端倪 那日,君歌将刘家四人双手的掌纹与指纹,规规整整的提取了十几枚。 漆盒不好直接带回,君歌便同刘家讨要了一只箱子,又从巷子口唤了一名脚夫,就那么披星戴月,一步一步扛了回去。 在月上枝头时,才返回了六扇门。 箱子落地的一瞬,发出轰的一声,把等在院子里,抱着伞靠在墙角,快要睡着的沈杭,吓了一跳。 他活动了一下肩头,在君歌的注视中,仿佛五官都挨着个的伸展了一番,表情狰狞了足足好几息的时间。 “咳咳。”沈杭抬头嘿嘿一笑,十分憨厚,“君御史,在下沈杭,幸会。” 君歌歪着脑袋瞧着他。 步幅长且步角较大,起步落步皆是沉稳有力。 不管是运步的姿态,还是从肩头到足底每一处关节的衔接,都是十足的精武之人才会有的模样。 “沈大人的双脚终于肯落地了。”君歌蹙眉感概,“打从我来六扇门,感觉沈大人的脚丫子就一直在我头顶上来来回回,基本没接上过地气。” 这话,直接将沈杭尬住了。 他一向觉得自己来无影去无踪,从没失手过。 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拆穿。 沈杭“嘿嘿嘿”笑了三声,难为情的说:“那还不是因为苏辰专门说了,得保护好你。” “哎对了。”他笑盈盈往前凑了半步,“这以后,君大人往御史台送的信,都由我保驾护航。” 沈杭拍一把胸口,“信在,我在,信亡,我亡。” 不及君歌反应,他嘿嘿一笑,目光往君歌身后投过去。 就见苏辰快步而行,与君歌擦肩而过,沉默着直奔书房。 “哎哎哎!等等我!”沈杭忙抬手喊他,十分抱歉的同君歌拱了拱手,赶紧追了进去。 院子中,只留下君歌一个人,双手抱胸,一脸诧异。 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皓月当空,夜色如墨。 苏辰打着火折子点起蜡烛,沈杭刚要将窗户全部关死,就被他一声冷言打断:“开着。” 他顺着窗,看着院子里正小心翼翼,将漆盒从箱子里移出来的君歌,半晌才转过书案,坐在太师椅上。 沈杭收了方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从怀中掏出两封密信:“先说小事。” 他在一旁的八仙椅上坐下,自己动手倒了盏茶,端起润了下嗓子:“你这什么茶?咋这么难喝?” 见苏辰不语,全神贯注瞧着手里的密信。 沈杭咂嘴:“算了,你这只喝白水的人,怕是也喝不出这茶有多致命。”他坐正身子,忽而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小事是,东山陈海这一出,让二皇子瞧见了有御史的好处。” 他转过身,瞧了院子里那个御史缁衣在身,正点着松蜡,小心翼翼熏染漆盒的君歌,郑重道:“谁能想到随行监案的御史还能这么用,配合六扇门出的案宗,竟然无法治陈海的罪。” 沈杭抿嘴:“二皇子手里有那么多人,办的那么多腌臜事,正愁堵不上悠悠众口,盖不上那黑心恶臭。这一家伙,他简直是瞧见了洗白的希望!” “大理寺不是早就有巡按御史在。”苏辰将信往后翻了一页,面无表情。 “嗨,这你还能不知道么,二皇子忌惮御史台,所以在大理寺的那位,日子闲的发毛,喂了一院子的野猫。”沈杭正了正身子,一边瞧着苏辰,一边用眼角余光睨着君歌。 为了分散君歌的注意力,柳南正一口一个“君大人”,向她讨教显现指纹的具体操作。 沈杭放下手里的茶盏:“孙建将自己儿子的死,闹得这么大,背后目的其实值得探究。” 门下省孙建,二皇子阵营里的得力干将。 于情于理,自己儿子身死三日却无法下葬,怎么想都不合适。 星辰万里,长夜难明。 苏辰冷冷的开口,将那上不得台面的背后目的,扔在了书案上。 他说:“夺嫡而已。” 沈杭一滞,他见苏辰的反应这般冷淡,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大晋百年,册封太子一向是选贤用能,以实力为第一标准,与长幼尊卑无关。 但就是这种背景下,八岁摔坏了脑袋,陈婕妤遗子的周启,痴痴傻傻,被得朝野老臣强力推举,硬生生送上了储君之位。 而皇后嫡出的二皇子周熏,分明将相之才,聪慧好学,可硬生生就没能赢过一个死了娘的傻子。 任谁看过去,这当中也是乌泱泱一片黑。 朝野老臣打得是未来有一日,挟天子令诸侯的算盘。 皇帝的算盘更响,打得是太子痴傻,势力再大,也威胁不了他绝对皇权的路子。 一时间保皇派和太子一派竟然还强强联手起来,极大地满足了大晋皇帝那几乎病态的权利野心。 天下便是从那一刻开始,乌云蔽日,朝野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不那么太平。 “大事。”苏辰见他不语,抬眼,自信背后,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眸。 “哦!”沈杭这才恍然回神,“大事就是今日那画师的案子了。查完了,什么医馆、哪个大夫,更杨都写在信上了。” “他人呢?”苏辰瞄了一眼尚未拆开的另一封密信。 “我让他在刘府守着。”沈杭说,“下午君大人将那些混混一通胖揍,保不齐他们晚上还会出手,就让他带了十几个人护着了。” 屋内,烛光映在苏辰的面颊上,他不紧不慢的摸出颗梨膏糖,剥开糖纸,放进了嘴里。 就这一个小小的动作,沈杭怔愣了许久。 能让这从不吃甜的人,心甘情愿将糖塞进嘴里,看来这糖的来历,有些特殊。 “君歌送的?”他调侃着问。 却见苏辰不语,既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 沈杭面色逐渐严肃起来,半晌,才郑重其事道:“返京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眸光犀利,戳着苏辰:“那日之后,你待她便有些不同寻常。” 他起身,走到苏辰面前,双手撑在桌上,探身前倾:“……苏辰,她和咱们不一样,你不能把她牵扯进来。” 直至此时,苏辰才缓缓抬眼,面色冷然的看着沈杭:“现在,你我说了不算。” 沈杭愣住了:“什么?” 那晚,君歌在柳南的协助下,将四个漆盒子表面,用松蜡的烟子薰了薄薄一层。 她将宣纸用搅拌了少许浆糊的水,微微润湿,小心翼翼的把四只盒子的六个面上,那薄如蝉翼,与汗液结合的黑色烟子,拓了下来。 当看到宣纸上真的出现了黑色的指纹时,柳南惊的半天都呆愣在书案边,手里举着蜡烛,活脱脱像是个烛台。 “君!君大人!君大人啊!”他看着那些被君歌打上标记的宣纸,眼眸惊的似鱼一样大。 半晌,终于憋出来完整的一句:“君大人!教教我啊!” 君歌轻笑,瞄了他一眼,虽面带诧异,却什么也没说。 她可顾不上什么教学。 现在事情多了起来,她既要找出六扇门内那个敢假扮她父亲签字的人,又要安抚着苏辰,让他替自己调查青龙卫。 最关键的是,还需要蒙上紫薇城里,甘露殿上的那双眼。 君歌的时间并不多,每一个瞬间,都显得弥足珍贵。 想到这里,她状似无意的看一眼苏辰书房的方向。却正好和他探究的目光,对视在了一起。 书房里,苏辰望着君歌,突然缓缓对沈杭开口:“以后,夜里你就多睡些。” 他下颚微扬:“反正你和更杨不在,也有她会保护我。” 见君歌眼神露出诧异,苏辰才转过头,看着沈杭,抬手挡住了嘴角:“为今之计,便是把她牵制在我附近,互相监视。” 他说:“这个女人不简单,不是靠我们自己就能轻松斗得过的。” 第48章 注定单身 一整夜,君歌挑灯夜战,才将两只漆盒上的指纹对上了八成。 天亮的时候,她盯了一夜的细节,导致眼睑充血,下眼眶泛着红。 这会儿正仰在椅子背上,两手揉着鼻梁根,来回的拿捏。 苏辰推门而入的时候,瞧着的就是她这副模样。 这个男人一言不发,沉着脸打了一盆井水,撸起袖子,亲自将帕子打湿,盖在她的双眼上。 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让君歌后背一僵。 自帕子的缝隙中瞧过去,那熟悉的,一身黑色缁衣的男人,正站在她书案旁,瞧着她昨夜在纸上标注下的细小差别。 君歌睨着他,缓缓合上了眼。 书案旁,苏辰紧着眉头,看着她写下的小字。 每个纹印对应的手位、指位和部位,甚至生成的时间,都清晰的记录在上面。 他听着耳畔均匀的呼吸声,轻轻放下手上这些东西。 到底还是太累了。 东山镇陈家一案后,根本没来得及休息和调整,一回来就卷进了这牵扯甚广的“小案”里。 这样熬了一整夜,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见她真的睡沉了,苏辰叹一口气,将她打横抱起,轻放在屋子另一侧的长榻上。 临走前,把那件鸦青色的大氅,搭在了她身上。 苏辰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一个在他棋盘上,黑白不明的“变子”,理当是尽早处理的“不确定因素”,却让他莫名的,不想放手。 他觉得自己应该也一样太累了,累到像是疯了一样。 六月的大晋江流城,在夏天的上,气温渐渐升高。 君歌裹着苏辰的大氅,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山河皆是一片暗沉,烈火燎原,黑压压一片箭矢,呼啸着冲着她射了过来。 她手持长枪,拼尽全力抵挡了几轮,便再也无力支撑。 将死之时,忽而那暗沉的天空破开了一道口子,明亮的光束落在她身前不远的地方。 一片长箭残骸积累而成的山包上,有一人一剑,背对着她,如盾牌一样,抵挡下了数不尽的箭。 天空越来越亮,她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那六扇门缁衣在身,她无比熟悉的模样。 像君维安,亦像苏辰。 她猛然睁眼,喘息坐起,额头满是汗水。 热醒了! 低头看着身上这件熟悉的大氅,君歌愣了片刻,抬手,撩起额前湿透的碎发,“啧啧”咂嘴。 正巧,苏辰推门而入。 “苏大人啊。”她起身,将大氅拎在手里,难以置信地问,“您是单身?” 苏辰一愣,一把夺过大氅,冷冷道:“举手善意,犯不着以身相许。” 君歌:“……” 活该孤家寡人一个! 这般出人意料的理解,连君歌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她抬手捏着鼻梁根,怨声载道。 “过来。”岂料,苏辰背手站在门口,侧过头唤道,“你不是要尸体么?”他说,“我要回来了。” 君歌一滞,这一瞬,苏辰的身影好似与梦里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六扇门仵作房,这还是君歌两个月来第一次踏入。这院子自带一股神秘的气息,一般人皆是敬而远之。 尚未走到停尸的屋檐下,空气中弥漫的那股特殊的味道,先冲进了君歌的鼻子里。 她不慌不忙,面不改色,脚下不见丝毫迟疑。 苏辰眼角的余光注视着她,停在了门前。 屋子的大门敞开着,孙鑫的尸体躺在正中的床上,一眼看过去,便能瞧见尸体嘴唇上的紫黑色。 “这个时间刚刚好。”屋内,长发盘起,带着手套面巾的女子,瞧着苏辰和君歌道,“要是早个一两日,尸僵未退,他双手一直攥成拳状,也不好采集。” 眼前人,年纪已有四十以上,精气神很好,笑意盈盈。 “是刑部的大仵作,金大人。”苏辰冷冷道。 “少说那些寒暄的废话。”金十三歪了下嘴,递给君歌一只面巾,“君大人是要采手印?” 她将印泥和宣纸从一旁扯过来,郑重道:“你不了解尸体此时的特征,我来帮你。”金十三眼眸眯成弯月,“这时候的尸体皮肤是很容易剥落的,咱俩得配合着来。” 苏辰看着眼前这场面,紧了眉头。 原先他只是想问问金十三,给已经死了快四日的尸体比对指纹这件事,有没有做得到的可能性。 谁知不仅真的有,她还亲自赶来,从旁辅助。 “你们到之前,我已经将手指部分清洁了一下。”金十三滔滔不绝,“但是你也知道,不能清洁的太狠,万一破损,就前功尽弃。” 就见君歌全神贯注,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孙鑫手指第二节的左右两侧,手掌覆盖在了孙鑫的手背上。 她极为缓慢小心的,将孙鑫的手指,从左到右,从指甲边缘开始,在印泥上滚到指甲另一侧的边缘处。 又用同样的方式,将孙鑫手指的指纹,捺印在厚一些,不晕染的宣纸上。 这一组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中途不见半点停滞。 一连几个,都是这般娴熟快捷,让一旁协助的金十三,看的入了迷。 好像透过君歌,瞧见了君维安的影子。 从右手到左手,君歌屏住呼吸,小心谨慎,细细操作着。 她一次都没有失败,将十个手指,完整的捺印了下来。 宣纸举起,通过阳光,瞧着每一枚指纹的纹线,确定十枚均是纹线清晰,符合比对条件之后,君歌才终于松了口气。 “之后君大人的比对肯定要些时间,正好,我验尸也要点时间。”金十三说,“苏辰啊,你还是将尸体留在六扇门,比较安全。”她说,“免得孙建带回去之后,又搞些小动作,节外生枝。” 苏辰点头,默认了她的话。 见状,金十三思量片刻,又瞧着君歌,从怀中拿出一只小瓶,瓶上绘着一朵盛开的红梅:“来来,初见,未能准备些像样的见面礼,此物便赠予君御史。” 她笑起,将瓶子往君歌的手里塞:“自家调制,若遇危急时刻,可救性命。” 君歌将信将疑,一边道谢,一边疑惑的拔开塞子。 刚想凑上去闻一闻,就被金十三伸手阻止了。 “这是已经掺在清酒中的麻沸散。”金十三道,“就是头牛,也能在服下之后,既醉无所觉。” 看她郑重其事的模样,君歌心头无比疑惑。 这种见面礼,在大晋可不常见。 “放心收下。”许是瞧出了她的诧异,金十三笑着说:“能让苏大人跑去大闹孙建府邸,想来君御史定是深得他的信赖。” 君歌闻言,转过头,看向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的苏辰。 第49章 罪人之子 六月京城,热浪逼人。 拿到了想要的指纹,君歌并未在仵作房久留,拜别了金十三后,自己快步先回了院子。 瞧着她消失在院子门口,金十三才收起了面颊上的笑意,沉声道:“我听柳南讲了。”她看着苏辰,“你当真要把她搅进这滩浑水里?” 苏辰神情未变,睨着金十三担忧的模样。 “对痕迹敏感的人,对现场还原都独到见解的人,他们一向都是刑侦领域里的双刃剑。”金十三抿嘴,“逃不过她眼睛的,不只有凶嫌的留下的罪证,还有你,还有我,还有我们每一个人的每一个细节。” 她看着苏辰,由衷的劝道:“如今天下大势不明,您一个人护着所有的人已经心力交瘁,若再要同一个痕迹高手周旋……” 金十三摇了摇头,话中满是对苏辰的担忧:“人再优秀,精力也是有限的。” 屋顶上,更杨放出去的鸽子成群的盘旋着,自苏辰眼眸中,从左至右的飞过。 “你得想清楚,这一步若是迈错了,整个青龙卫就没有几个人能活下来。”金十三抿嘴,“他们那些真实身份……” 说到这里,金十三深吸了一口气,万千语言,化成一息长叹。 这些,苏辰心里都明白。 原本对于君歌来六扇门监察这件事,整个青龙卫里都是反对的声音。 最重要的原因,无外乎是因为他们不能见光的真实身份。 当年,皇权浩荡,却因谗言而被附加了一层多疑的特征。 作为皇帝影子而存在与黑暗中的青龙卫,上一代大阁领在明里暗里,确实做了不少真的冤案。 而当时的苏辰,便是拿命玩火,偷偷将那些冤案中牵扯的少年们,更改年龄,一个一个的救了出来。 柳南也好,更杨也罢,都是那些“乱臣贼子、叛国通敌”,已经满门抄斩的罪人的孩子。 他们洗掉了身份,被苏辰重新带进青龙卫,成为苏辰的影子,苏辰的剑。 若是真实身份暴露,哪怕暴露那么一点点,整个青龙卫,必遭灭顶之灾。 十年的努力,十年的隐忍,所有的计划与所有的希望,都将覆水东流。 “她和你不一样。”金十三道,“她身上,没有背着那些该死的罪孽。”她说:“她可以,明明白白,顶天立地的站在这世间大道上。” 金十三顿了顿,有些心疼的瞧着苏辰:“……但你呢?” 说完,她眉头不展,垂眸转身,不再言语。 干干净净,坦坦荡荡的君歌,与浑身罪孽,满身鲜血的苏辰。 本就是阴阳的两极,本就是天地的两端。 苏辰在院子里站了许久,才背手踱步,缓缓前行。 一连两日,京城闷热异常,直到雷声滚滚,在夜里下了一场倾盆的暴雨,才带来些许凉意。 君歌抬手敲了几下苏辰书房的门框,发出铛铛的声响。 她抱着怀中厚厚一摞,印满了各种指纹的宣纸,咣当一声,全都放在苏辰书案旁的小方桌上。 她稍稍舒展了一把僵硬的脖颈,揉了揉自己的肩头:“找到了。” 君歌将已经筛选好的几张宣纸瘫在了苏辰的面前,两手各按着一端,将纸在书案上打了个旋,正对着苏辰。 “铁证如山。”她说,“亏了孙鑫右手拇指上有个不同寻常的肉茧,所以比对起来,几乎没费什么太大的精力。” 君歌侧身,如往常一样,很是自然的坐在了苏辰的书案上。 原本,手头的文卷批阅了一半,头也没抬一下的苏辰,眼角余光瞧见她如在自家一样放肆的动作,才缓缓抬头。 刚想让她下去,目光却落在她那巨大的黑眼圈上,皱了眉头。 君歌不以为意,继续说:“形状大小,角度和方向,包括指节纹路,都做了详细的对比。纹线的粗细流向还有间隔,包括指纹细节特征上的小勾、小眼、小桥等等基本细节特征,全面研判之后,可以肯定,孙鑫打开过当中全部的盒子。” 苏辰面无表情的睨着她,半晌,一言不发的起身,从一旁的博古架上拿下一个小盒子,“啪”的一声,拍在君歌面前。 她瞧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 “龙眼茶。”瞪她一眼,当着君歌的面,从里面捏了几小块,以温开水冲在了茶盏里。 他黑着脸,隔着书案,冲君歌伸出去的手,端着茶盏,悬在空中。 君歌微微一笑,没伸手,却下颚轻扬,探着身子颇为八卦的调侃:“你担心我?” 苏辰睨着她,什么也没说。 瞧着那副傲娇的模样,君歌轻笑一声,接过那龙眼茶,凑在嘴边润了下嗓子。 “我担心你。”苏辰猛然开口。 君歌一滞,撑大了眼。 “担心你过劳暴毙,死在我前面。”他恶狠狠道。 不知为何,听到苏辰这句槽点满满,带着火药味的埋汰,君歌那些疲惫稍稍散了几分。 她放下茶盏,思量了一息,竟一本正经的说:“放心,我若是要死了,一定会顺手将苏大人一起带走。”她眯眼,略显撩拨,“你这样柔弱的男人,留在这也是羊入虎口的命运,不如我费点劲,带你一起走。” 说起来苏辰今年也有二十六七了,如君歌这种性子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君歌,那我是不是还得准备个双穴墓室,作为你恩重如山的报答,分你一间?” 君歌大气摆手:“合葬亦可,我不嫌弃苏大人瘦小。” 闻言,苏辰胀红脖子,连连点头,一个“滚”字在胸腔里酝酿翻滚,可还没说出口,就被君歌给堵了。 “但眼下还不是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她起身,恢复了寻常那般飒爽的模样,郑重其事道,“既然铁证如山,走,我们去孙府拿人。” 苏辰一愣,揣摩着她话里的意思,打量了她一眼:“……人就在仵作房躺着。” “躺着的是贼人。”君歌道,“此行要去拿的,是在孙府恶语相向,怼了苏大人的人。” 她搓了搓手腕,笑言:“我的人,不能平白咽了这口闷气。” 说完,在苏辰诧异怔愣的注视下,飒爽前行。 苏辰足足怔愣了一息,才抬手,捂着半张脸,深吸一口气,牙缝里吐出来一句呢喃:“好话赖话,都让你一人说尽了。” 第50章 为他撑腰 君歌自仵作房出来之后,没有回门主院。 她出人意料的,一路大步迈进了沈杭管辖的神捕房。 沈杭不在,柳南正专心致志的研究着手里各种机关图解,直到君歌走到面前,才发现她的存在。 “君大人?”柳南忙起身。 君歌按住了他行礼的手臂:“长话短说,苏辰去闹了孙建的府邸?” 柳南愣了一下,他眸色一转,忙将君歌往一旁带了几步。 而后飞快的关上了书案旁的窗子,小声点头道:“就晌午。” 柳南在六扇门里是个异类。 他性子温和,常常带着和煦如风的笑容,和那群动不动就舞刀弄枪的大老粗,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 君歌环视一周,瞧着这整见屋子被厚厚的书册霸占,或叠放,或摊开,堆的满满当当。 仿佛书是主人,柳南是借地方的客人。 “晌午的时候,门主去讨要孙鑫的尸体,孙建不给,还怒斥六扇门无能,放任凶嫌逍遥法外。”柳南沏了一杯温茶,放在君歌手边。 “门下省孙建,同门主本无交集,此次会有这么大的抵触倒是始料未及。”他边说,边在另一侧坐下。 对柳南而言,是始料未及,但对君歌来说,则是可以预见。 孙建和二皇子关系密切,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敲打这目中无人惯了的六扇门,当然不会放过。 她端着手中茶盏,拨开面上的浮沫:“具体怎么说的?” “拐弯抹角,变着法子的骂了苏辰?”君歌问。 柳南紧着眉头,摇头道:“言语粗鄙,实难复述。” 听到他这么说,君歌更显惊讶:“那苏辰是怎么把尸体带回来的?” 闻言,柳南抿着嘴,迟疑片刻道:“门主忍了。” “忍了?”君歌惊讶的瞧着他。 见他不像是说笑,又想起方才苏辰那张云淡风轻一样的面颊,她心头马上腾起了一股无名火。 居然忍了。 堂堂六扇门门主,朝野里又臭又硬,油盐不进的破的石头,怎么真的就能咽的下这口气? 有诈。 君歌思量几分,却毫无头绪。 “不要紧的,君大人放心。”柳南忽而笑起,“我们门主虽然……额,弱不禁风,但是论手段谋略,也是高手中的高手,不可能就这么吃哑巴亏的。” 这点,君歌当然知道。 她思考的,只是苏辰这哑巴亏吃下去,针对的到底是谁。 是孙建,还是她君歌? 这件事,苏辰不提,君歌就当不知道。 当金十三的护本送到的时候,苏辰故意带着她一起,往孙建的府邸去。 两人策马,君歌在前,苏辰在后。他沉默着,在脑海中设想了许多种可能。 门下省孙建是二皇子阵营的一员,只要君歌同孙建正面对峙,被御史金令压了脑袋的孙建,就得去求助二皇子说情。 最后的结果,便是二皇子会在皇帝身前,吹君歌与苏辰“狼狈为奸”,意图谋害忠良的风。 如此,他的计划就达成了一半。 但苏辰没想到,自己这么周全的原定计划,在这个女人身上,不知为何就歪了模样。 君歌笑盈盈的先去了一趟御史台,从御史台异闻阁里抱着三大本不知写着什么东西的册子,才跟着苏辰去了孙建的宅邸。 敲开门后第一句话,竟然是堆了一脸的笑意,和风细雨的说:“公了还是私了?” 孙府的堂室,好茶沏上,鲜果端了一桌。孙建赶来的时候,满脸疑惑。 他朝服未脱,才寒暄两句,目光就落在了那一大摞册子上。 “敢问御史大人来此,是有何要事?”孙建选择性的无视了苏辰。 就见君歌嘿嘿笑起,摆手道:“小事而已。”她说,“孙大人位高权重,这般有礼可真折煞君歌了。” 她说完,话音一转,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主要是先前孙大人的儿子,同太子走的比较近……” 话音未落,孙建一脸迷茫。 怎么会是和太子比较近?自家是二皇子阵营的,自己儿子不可能办这么瞎眼的事情啊! 见他不信,君歌拿出册子上一本,翻开一页。 她凑上前,一副诚心诚意为了孙建好的模样,指着上面的内容道:“您瞧瞧,这里记录着令郎常年出入文昌商会下的席铺、当铺、赌场、青楼……” 本子上,条条款款,皆是孙鑫出入的记录,有些甚至还备注着他购买了何物,几银几两。 “哎呀,小少爷去逛逛市集,买些东西倒是不打紧。可您细细想想,文昌商会是谁家的产业?” 文昌商会乃是太子母族,陈婕妤创办的,这在大晋,无人不知。 果然,孙建的面色白了。 君歌扫了他一眼:“再加……” 她忽而停住了话音,故意在此时此刻,转身看着苏辰,一本正经的冷言:“苏大人回避一下?” 没搞懂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竟然还被赶出去了! 苏辰黑着脸,甩袖自堂室门槛迈了出去。 至此,君歌才神神秘秘的合上了手里的册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孙大人,这事情我可得好好说说你了。”她解下腰间御史金令,故意拍在一旁,奔了主题。 “愿闻其详。”孙建擦了一把额头汗珠,忙拱手。 见时机成熟,君歌眯眼,端起茶,润了下嗓子:“您说,您对二皇子忠心耿耿,怎么就在这件事上犯迷糊了呢!” 她摇头叹息:“你瞅瞅,令郎一事摆明了是个圈套,你竟然还飞身往火盆里跳,是等着我们被人施压,在早朝上参您一本么?” 边说,君歌边从怀中拿出小兔子玩偶,压在那块御史金令上。 将背后有太子势力做推手,演绎的淋漓尽致,特别唬人。 “这事情本轮不到六扇门插手,对?”她指着那小兔子,瞧着苏辰背影示意了一把,“你不赶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说五十两银子了,就是出个一百两,只要能安抚了那画师,这后面才好办啊!” 孙建不傻,朝野十几年,一个眼神就知道她话里说的是什么意思。 大有醍醐灌顶的透彻感! “没想到,孙大人不仅占着尸体不给,还在院子里把那苏辰给骂了。那家伙有多记仇,您心头难道没数么?” 孙建愣愣的听完君歌的一番话,又愣愣的瞧着那御史金令上的小兔子,浑身一冷,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此时此刻,眼前的女人简直就是救世的菩萨! 他忙拱手,十分恭敬:“请御史巡按大人明示!莫非我儿一事,还同东宫那位有些关系?” “啧!”君歌咂嘴,压低声音,“孙大人怎么听不懂呢?” 她说:“小少爷拿走的五十两,本就是东宫那位亲自送去的,做了些手脚的银子。” 话落,孙建从头冷到了脚后跟。 这意思不就是,若继续和六扇门对着干,一定会被太子一派,死死咬住不放?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第51章 蛇鼠一窝 孙建后背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 “孙大人,这事情别说六扇门不想管,我们御史台也一样不想管啊。”君歌拿起桌上的果子,随手剥了一颗放进了嘴里,“但是,你也知道,那毕竟是东宫的主人……” 各种细节组合在一起,孙建此时已经对君歌的话,不疑有他。 见他全都信了,君歌才将最后一张王炸甩了出来:“这万一,让人以小少爷为切入点,打开了二皇子殿下的突破口……” 言至于此,卡的恰到好处。 孙建惊讶抬头,看着君歌抬手,在自己的脖颈前,从左到右,一脸严肃的比画了过去。 朝野沉浮这么多年,他自然知道君歌所言非虚。 虽然自己是二皇子阵营的得力干将,但若是出了纰漏,需要人背锅的时候,他并不认为周熏会优先保住自己,保住孙家。 只因为孙建的地位,远远不够高。 门下省那么多官员,就算没了他一个,也会有旁的人代替,补上空缺。 孙建了然拱手,由衷感激道:“多谢大人提点!大人一语点醒梦中人,实乃是我孙家的恩人。” “这样。”孙建道,“我这就同那茅坑的……同苏门主道歉,然后再亲自去陈家登门赔礼。” 君歌点头,指着苏辰的背影:“那,请!” 院子里,说是回避一下的苏辰,背着身子,竖着耳朵听了全程。 夏日阳光多灿烂,苏辰身侧就有多低气压。 他没想到,满盘皆输的竟然又是他。 好好的计划,三言两语就给扭曲了。 最惊人的是,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居然还让孙建信了! 他转过身瞧着堆了一脸媚笑,脸上堆起褶子的孙建,真心觉得他这十多年的官场沉浮,简直是喂了狗。 “苏门主,那日是我太过狭隘,眼界太小,对当前内外局势的认识不够深刻,不能掌握主要矛盾,没能分析出门主的一片苦心。” 浓浓官腔,孙建张口就来。 “今日知晓苏门主和御史台竟这般用心良苦,孙建顿感羞愧。那日不仅没能体会到苏门主的良苦用心,竟还出言不逊,言语粗鄙,现在想来,羞愤难当。”他拱手,深鞠一躬,“望苏门主大人有大量,不计前嫌。” 院子里,热风如浪,苏辰面黑如铁。 他根本没看着孙建,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锁着在堂室里,正将小兔子揣回怀中的君歌。 见苏辰不语,孙建堆了一脸笑意,直起腰,拍着胸脯道:“苏门主放心,我儿孙鑫一事,不会让您难办,我这就去将银子还给那画师!” 说完,他绕开苏辰,张罗着银两,这就往外走去。 君歌抱起册子,笑盈盈踱步而来。 她瞧着苏辰那张冷脸,勾唇一笑:“怎么,没能正中苏大人下怀,就这般怨念深重?” 果然,这女人什么都知道。 苏辰眯眼,冷哼一声,甩袖转身。 看来下次,不能再用这种程度的计谋了。 要想将她拴在自己这一条线上,得需要更周全的计划。 这般想着,正堂后忽然冲出了几个人来。 “你们哪里走!” 君歌回眸,瞧着手持扫把棍棒的孙家家仆,一个个怒气冲天,快步将君歌和苏辰拦在了院子里。 领头的丫鬟指着君歌,底气十足地大声道:“夫人!就是她!不仅不给我们少爷伸张正义!竟还让老爷倒给人赔钱去了!” 话虽不假,但是说出来怎么就这般难听。 君歌打量了一圈这些家仆,一眼就瞧见了躲在最后面的几个人。 正是在刘家被她揍的落荒而逃的几个地痞流氓。 有意思。君歌轻笑一声。 “夫人!可不能放过她!”顺着丫鬟的目光看过去,孙建的夫人汪氏,在丫头的搀扶下,一边擦拭眼泪,一边从堂室后走来。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瞎子!竟然能做出这十恶不赦的恶行来!”汪氏双目通红,死死盯着苏辰和君歌。 一个是夺走她小儿子尸体的恶棍,一个是是非不分,竟还让她们赔偿的混蛋。 她面颊上写满了憎恶,手指着苏辰和君歌,咬牙切齿道:“蛇鼠一窝!果然是狼狈为奸!” “这话……”君歌刚要开口,就见苏辰冷着脸,一把将身侧的她推了出去:“夫人误会了,苏某也是被迫的。” 君歌愣住了,震惊的看着这个男人。 上次推她出去,是面对一群地痞流氓,让她一个打十个。 这才间隔了几天,就又把她推出去了?! 不等君歌反应过来,苏辰顺势将她手里的一摞册子接了过来,抬手示意,,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仿佛在说:尽情发挥。 至此,君歌懂了。 他是原定计划没生效,现在临场随机应变了。 “好哇!好哇!”汪氏看着君歌。 她盛怒之下,步步上前,抬起手,眼瞅一个巴掌就要扇下来。 此时也顾不上埋汰苏辰了。 君歌本不想和孙家有任何冲突,但现在这场面,大抵上也不允许她全身而退。 手落下来的一瞬,君歌一把钳住了汪氏的手腕:“夫人真要动手?”她轻笑,“站在后面那几个家伙就没告诉过您,前几日我是怎么揍的他们落荒而逃的?” “你!”汪氏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她扬起另一只手,这就又要打下来。 君歌一声叹息:“得罪了。” 她钳着汪氏的那只手,自空中划下一个半弧,抬脚冲着汪氏脚踝轻轻一踢。 汪氏一个踉跄,轻而易举的被君歌将双手束缚在了自己的背后。 动作太快,孙家一众仆人,一时都愣住了。 “你!你要对我干什么!我可是朝廷亲封的三品诰命夫人,你一个区区从五品的御史!你疯了!” 汪氏反应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现在,就是她手里的人质。 “夫人不要慌。”君歌笑起,“瞧见没有,那有个三品的大员在看热闹,我还真不敢对夫人做什么。” 说完,君歌收了笑意,冷眼扫了眼前人一圈:“你口口声声要伸张正义,敢问,夫人要的是哪种正义?” 君歌的话里仿佛有万里的冰霜一般:“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正义,还是一视同仁,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正义?” 她话里有话的讽刺道:“您可想好,这若是前者,孙鑫没有功名,不曾入仕,也就是个百姓而已。若是后者……那意思是,您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是比天子更尊贵一些?” 第52章 也是孩子 君歌的话像是敲响的钟,明明将利害关系已经说的那般明确,却唤不醒陷在丧子之痛里,无法自拔的汪氏。 院子里,她虽然被钳住了手臂,背对君歌,却还是全力回眸,恶狠狠道:“巧舌如簧!诬我鑫儿!如今竟然还敢对我出言不逊!” 她咬牙切齿:“我的孩子是能和市井百姓相提并论的么!他是孙家的孩子!他是孙家的少爷!” 听到这里,君歌吭哧一下笑出了声,她手臂稍稍用力往前一推,汪氏踉跄两步,扑进了丫鬟的怀里。 她顺手夺过家仆的棍子,冲着君歌高高举起。 “你这个是非不分,欺负我们母子!欺负我儿的贱人!”她一声嘶吼,冲了上来。 那一瞬,当的一声,一颗小石头打在汪氏右腿的膝盖下端。 这个女人面露惊恐,身子一歪,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君歌面前。 突如其来的一幕发生的太快,君歌几乎是第一时间回眸看向苏辰。 可这个男人大马金刀的坐在屋檐下的护栏上,仔仔细细的翻看着手里那些御史台的册子。 他若无其事,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院子里发生了什么。 君歌垂眼,注视了他一息,才缓缓转过头,看着院子里的人乱成一团,七手八脚的将汪氏扶起。 她身后,苏辰并未抬眼,两指仍旧捏着书页。但在翻过去的一瞬,将夹在小指与无名指之间的另一颗石头,藏进了手心里。 汪氏狼狈的起身,拍着身上的灰土,气的说话都在哆嗦。 “你们这般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放任残害我儿的凶手逍遥法外!我告诉你!我跟你们没完!”她手指指着君歌的眉心,活脱脱一个骂街的泼妇。 君歌无奈摇头:“夫人为何觉得是我搬弄是非?为何觉得孙鑫是受害者?” 正常情况下,在身边好友亲朋触犯律法,锒铛入狱的时候,若是对事件本身不了解,第一反应是倾向于求证,而不是否认的人比较多。 “夫人不问我有什么证据,也不问我是不是弄错了人,而是在对案件几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凭借自己的臆测来判断对错,夫人自己就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光芒在身的君歌,站在众人面前。 她不慌不忙的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刻在骨子里的那股凛然正气,镇的院子里的众人都移不开目光。 “证据?”汪氏的声调高了几分,“能有什么证据?”她拍着自己的心口,“就算有证据,证明确实是我儿拿走的银子!可我儿与那画师本就是朋友,朋友之间的事情,怎么能叫偷?” 说真的,这句反问,属实将君歌问懵了。 她撑大了眼,完全不敢相信这话,竟然是从朝廷钦封的三品诰命夫人的口中说出来的。 这个本应该是,天下女子贤良淑德典范之一的存在,竟然会发出这样的灵魂反问。 “未经允许,擅自拿走别人的财产,这在夫人眼里竟只是朋友间的事情而已?”君歌蹙眉。 但汪氏的理所应当远不止于此,她说的坦坦荡荡,义正言辞,瞎了君歌的眼。 她说:“区区五十两白银,就算鑫儿开口讨要,那刘家的画师也定不会拒绝。这问与不问,结果都一样,又有何区别?” 有何区别? 君歌满脸震惊,看着汪氏。 她属实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被一个诰命夫人毁天灭地般的扭曲三观,劈的外焦里嫩,怀疑人生。 “好一个有何区别。”君歌干笑一声,上前两步,“那您倒是去问问啊!去问问刘家,看刘家会不会把那仅剩的五十两救命钱,拱手送给你的儿子,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去死。” 她轻蔑的瞧着汪氏,眼神里充满不屑:“刘家要是会同意,我赠你一千两!” 汪氏愣了,看着眼前的君歌,手心冒出了汗。 “那可是太子殿下,亲自送去瞧病的银子,除非刘家全家都不想活了,才敢转赠给你的儿子。” 君歌双手抱胸,笑起:“你儿子可好大的脸面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按理说,当中利害关系早就摆在明面上了。 可汪氏竟然沉默半晌,出人意料的不忿反驳:“不就是区区五十两,鑫儿会拿那是看得起他们!” 院子里安静了许久。 君歌算是懂了,懂了为什么一个衣食无忧的公子哥,会死在别人家的一包耗子药上。 有这样是非不分的亲娘,还想要此生能寿终正寝,上苍若是不给点艰难险阻,是有些天理难容。 “夫人今日真是开了我的眼了。”君歌发自肺腑,万分感慨,“那夫人是不是觉得,也是因为刘家的耗子药效果太好,所以刘家就要对公子的死负责?” “难道不是么?”汪氏睁大了眼,“吃的是他刘家的东西,出了问题当然要他刘家负责!” “是刘家让他吃的么?”君歌声音高了八分,她背手上前,威压尽显,“偷走碎桃酥和死亡之间,本身并没有能够牵扯到刘家的因果关系,又不是刘家上赶着让他吃的。” “未经他人允许,擅自拿走别人的东西,别说五十两银子和一包碎桃酥了,就是片叶子,那也叫盗窃,叫偷。”她探身前倾,“在大晋,天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孙鑫好大的脸面啊,能独善其身,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你!你!”汪氏显然被激怒了,“你不要以为你是御史台的人!就可以为所欲为,欺人太甚!” 她指着君歌的眉心,一字一顿,恶狠狠道:“你们!把一个孩子定为偷窃的罪人!你们好狠的手段!好恶毒的心!” 见汪氏说的这般坚定,君歌蹙眉,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她想起那句老话:道理是要说给讲道理的人听的,对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就是对自己的侮辱。 君歌叹一口气,声音温和了不少:“夫人,这就是您的不对了,其实,我也是孩子啊!” 汪氏一滞。 “我比孙鑫还年幼,根本不懂事,我今日要是把你们都揍了,你可千万别怪我。”她边说,边作势要拔剑,“你若是怪我,你就是仗着孙大人的官职,为所欲为,欺人太甚,那我就会跑到甘露殿上,狠狠的告他公权私用,以权谋私的御状去!” 汪氏显然没想到君歌反将自己一军,气急,喘着粗气,胸口来回沉浮着。 可不等她说出后半句话,院子外响起了爽朗的笑声。 那声音,苏辰太熟悉了。 他面色一沉,猛地合上了手里的册子,起身踱步上前,卡在了院子门口。 “这不是苏门主么?”转角处,一抹白色的身影,带着盈盈笑意,款款而来。 苏辰拱手行礼:“见过二皇子殿下。” 二皇子周熏睨了他一眼,将手中扇子挡了半张面颊,探头侧身,往院子里望过去。 找到了。 第53章 避之不及 周熏,大晋的二皇子,皇后唯一的儿子。 他白衣如雪,温文尔雅,勤奋好学且权谋有道,朝野人人称颂。 此时,瞧着苏辰站在门前恭敬行礼,故意将整条路卡得死死的。 周熏合上扇子,伸手虚扶了他一把,指着门框正中,迷茫问:“你这是何意啊?” 苏辰轻描淡写道:“院子里一众内宅女眷,二皇子上赶着进去,不合礼数。” 这巧妙的用词,戳得周熏还真不知道怎么回应。 他干笑一声:“这别人家的女眷你也管?” “谁说只有别人家的?”苏辰挑眉,半步不让。 话里的歧义太大,周熏声音高了八度:“你有女眷?!” 这惊天动地的一声,让院子里剑拔弩张的两个女人,一下都走了神。 汪氏一听声音,便知道是二皇子到了,刚才还是嚣张跋扈,一副要手撕君歌的样子,这会儿脸变得比翻书都快,扑通一下就跪在那,嚎啕大哭起来。 “二皇子殿下!您得为我们做主啊!” 见汪氏都跪下了,院子里其他丫鬟杂役,也赶忙将手里的家伙都放下,也齐刷刷叩首在地。 唯有君歌,捏着自己的鼻梁根,仰天长叹。 她本想速战速决,就是因为料到会有这种可能。有这种在奇怪的地方,见到不想见的人的可能性。 该死。 “你让开!”没等她多想,就听门口周熏厉声道。 他扇子拿在手里一下一下的敲着手心:“我倒是要瞧瞧是哪家的姑娘瞎了眼,竟然要做你这烂石头的女眷。” 他语带调侃,边说边往里面凑。 苏辰侧目,见君歌已经转了身,像是要往门口走过来,才往另一侧迈了一大步,让开了一条路。 就这一下,他和周熏都瞧见了,君歌直接踏着一旁的院墙,轻功一跳,留下一道黑色缁衣的背影,沿着屋檐径自走了。 场面太突然,周熏愣愣的看着苏辰,忽而发现这万年都难换个表情的面瘫,竟露出一丝震惊的模样。 “下官告辞。”他只吐出四个字,便急匆匆的往府外赶。 直至苏辰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外,周熏才收了脸上那温文尔雅的神情,看着哭哭啼啼的汪氏,呵斥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上前几步,影子笼着汪氏,字字如冰:“你是嫌自家官运太长,连圣上钦定的巡按御史也不放在眼里了?” 看着汪氏哭肿震惊的双眼,周熏毫不掩盖自己的厌恶:“给孙建带句话,让他记清楚了,下次再见到那个女人,对我有多恭敬,就对她有多恭敬!” 说完,周熏的目光在一地的棍棒刀剑上扫了过去,心中大为光火。 自己火急火燎赶来,竟只瞧了个背影。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往下抖了一把袖口:“拿笔墨来。” 既然“偶遇”不上,那就让她自己来找。 这般想着,他提笔,笔锋霸道的写下一行小字:令尊意外真相,大理寺内详谈。 写完,他亲自封好,递给身旁侍卫,叮嘱了一遍:“亲自交到她手里。” 另一边,苏辰大步而行,迈过孙府的门槛,往前没走多远,就瞧见等在巷子口、阴影里的君歌。 她背靠在那里,一边吃包子,一边将另一只手上捧着的两只,递给苏辰:“鲜肉包,你身子弱,多吃点。” 看她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苏辰额角的青筋只蹦。 “你可真敢。”他冷冷道,狠狠瞪了她一眼,才接了她手里的包子。 君歌瞧着他,以为还有下半句话。 谁知,苏辰只是轻声补了一句:“吃完了就去医馆。”他说,“去问问刘乐思的病情。” 微风拂过,将苏辰身上特有的沉檀的香味,擦过君歌有些怔愣的面颊。 她狐疑的咬了一口包子,小声问:“就这些?” “就这些。”苏辰深吸一口气,手指稍稍用力,将包子掐下一小块,放进了嘴里。 看着他淡然的神情,君歌心里多少还是过意不去。 对方毕竟是二皇子,这像是逃命一样的溜走,相当于把烂摊子扔给了苏辰,属实欠考虑。 可当时场面,君歌除了直接跑路之外,确实没有别的法子。 “你认识二皇子?”往医馆的路上,沿着坊墙,苏辰避着灼人的阳光,在阴影中照顾着君歌的步幅,故意走的慢了些。 “认识。”君歌瞄一眼苏辰,“翩翩公子,绝世无双,满朝女官谁人不识二皇子?” “他认识你么?” 却见君歌迟疑片刻,尴尬一笑:“……总而言之,别让我和他正面遇上就好。” 听着她几分为难,又几分祈求的语调,苏辰只应了一声“好”。 积善堂医馆在江流城北市的商街上,原本是家开了百年的药铺。可自从上一代传人勤敏好学,拜师在御医门下后,这里就成了百姓最信赖的医馆之一。 已是正午时分,然积善堂中仍是排着长长的队伍。 “两位官爷,可是哪里不太舒服?”学童抬手行了个揖礼。 君歌将御史令拿在手中,也回了个礼:“你家老师在么?六扇门先前有来打过招呼,专为刘府公子的病情而来。” 学童了然,礼仪周整的领着他们去了后堂。 积善堂为刘乐思瞧病的人,是擅长调理的曹大夫。 他将一摞记录着病人病情的记录,在君歌眼前翻开,停在了独属刘乐思的那一页上。 “刘家少爷起初只是寻常的痈疽肿毒,后背因此起了一个脓包。”他说,“这是开的药方,我都有誊抄一份相同的留下医馆里,好在抓药的时候核对。” “这种病不难治,按理说应该是药到病除。”曹大夫说到这,忽而收了声。 “稍等。”他站在门边,探出脑袋左右看了几眼,而后将屋门关好,窗户也扣上,才回到桌前,压低声音,又言:“痈疽肿毒确实是治疗得当,已经消了,但是……” 他谨慎抿嘴,手指指着病案最右的几列小字:“上次我去摸脉看诊的时候,却摸出了气血两亏,以及滑脉,这不寻常。” “以我行医多年的经验,他并非简单的病了,而是中毒。”说到这里,曹大夫又拿出了一张方子,“因为不知道是何人下毒,又作何用,便开了这张解毒的方子。” 君歌闻言,伸手将方子从他手中拿过。 她有些诧异的问:“这方子也是一式两份么?” “是的,每张都是一式两份。” 君歌上下扫了一眼:“这就怪了。” 第54章 不合常理 如果曹大夫所言属实,刘乐思在用过药后,身上的毒虽然不至于眨眼痊愈,但也不应该持续恶化。 君歌蹙眉,先是恭敬行礼,才坦然询问:“或许我这么问,有些冒犯,但事关人命,还望大夫如实相告。”她顿了顿,“敢问刘家少爷身中何毒,那毒,是这方子能解的么?” 闻言,却见曹大夫面露难色,摇了摇头:“但大多数中毒后的特征,彼此之间都有交叉,单凭症状,属实难以推断出到底是何物中毒。但,对症下药,以解决当前表征为主的治疗方式,就是您手里这幅方子了。” 君歌了然点头:“那大夫您上次为他看诊,是多长时间之前?” “这……约莫着有半个月了。”曹大夫想了想,“但奇怪就奇怪在,这方子并非初开,而是上个月月初就开过了的,一点效果也没有,属实很奇怪。” “用药的过程当中,我还亲自还调整了几次配比,力求先解决他腹泻绞痛的问题。”他摇头,神色黯然,“也许是曹某学艺不精,竟丝毫没有好转。” 这不合常理。 君歌仔细的看着手里的药方,墨迹已经没有新书写后那般鲜亮,字迹边缘也有细微的沁透,符合多日之前书写而成的基本特征。 “对了,官爷要是需要弄清楚他中的是什么毒,不妨上刑部一趟。” 听到刑部两个字,君歌有些诧异的瞧着曹大夫,等着他说下句话。 “刑部大仵作专精毒物,若是有她帮把手,应该很快就能辨别出来。” 刑部大仵作,那不就是给了她一瓶麻沸散的金十三么? 君歌有些好奇,她从没听说过这位大仵作竟然专精毒物。 “依你之见……”忽而,半晌不言的苏辰,看着那病案册,手指轻轻点了两下,问道,“你开的方子,若是要变成一碗汤药端到刘家少爷的面前,中间要经过几道流程?” 诊室里,曹大夫愣了一下。 这问题他还是第一次听见。 “有些复杂。”他蹙眉道,“我给官爷写下来。”说完,他捏着袖子,开始研墨。 以前君歌只知道医馆流程多,没想到这么多!从积善堂出来的时候,她手里多了四张纸。 除了三张誊抄的药方之外,还有一整页的流程详解。瞧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君歌的眉头拧在一起。 “我还真不知道,抓一副药吃到嘴里,居然有这般复杂。” 她瞧一眼被太阳炙烤的街道,又瞧瞧手里的流程详解,格外感慨。 开药,算价,交银子,抓药,核对,装包……一直到刘家把药煎上,这大致一算,在积善堂拿一副药,光是药方子,就要过手七八人。 也就是说,若是药有问题,能下毒的环节就多了好几个,下毒的嫌疑人,便也增加了不少。 君歌瞧着当空的烈日,将手中张纸对折起来。 刚要收好,苏辰却突然将纸抽走,自己揣进了怀里。 “你下次再见韩玉,记得问她为什么要救刘乐思。”他只扔下这么一句话,便踱步而行,走进了阳光里。 再到刘家,已是次日晌午。 老仆谨慎的打开门扉,见是君歌与苏辰一行,登时,激动之情便难以言表。 “快!恩人快请进!”她打开门,一边迎他们进屋,一边冲堂室唤着,“老爷!夫人!恩人来了!” 苏辰走在最前面,君歌与金十三并排在后。 第一次瞧见刘家现状的金十三,一脸震惊的扫着这间破败的小院。 “难以置信。”她说,“这竟然是在宫里作过画的,画师的住所。” 屋顶荒草丛生,院子里光秃秃一片,一棵大树露着垂死挣扎的态势,不知有多努力,才在枝头挤出来几片摇摇欲坠的绿叶。 老仆在前面带路,感激道谢:“昨日那孙大人,竟亲自上门道歉了,还送来了五百两银子。”她激动攥着衣角,笑成了一朵花,“他们不告了!” 那是自然,孙建被君歌拐弯抹角的狠狠警告了一番,除非不要命了,才会上赶着与她做对。 几人在院中脚步未停,直奔东厢。 刘乐思的情况不容乐观。 金十三尚未靠近,便觉得他浑身上下,都散着将死之人才有的死气,一下便紧了眉头。 她带好手套面罩,蹙眉将小被掀开,仍旧昏睡未醒的刘乐思,如前日一样,胸口上下沉浮,呼吸的十分艰难。 君歌好奇,探身刚想上前,却被苏辰抬手,拦在了里屋外面。 “尚未出阁,避嫌。” 君歌一愣,脱口而出:“又不是没见过,痕迹检验是要学特征的。” 她抬手就要将苏辰推开,可这个男人一脸冷漠,往当中挪了半步,直接把她的视线全部卡死。 君歌懵了,不知道这家伙又是搞的哪一出。 勘验现场,查看被害人的情况,这本就是应做要做的事情,怎么到了这家伙眼里,还得避嫌了啊? 许是看出来君歌的不满,苏辰话音一转,吐出来两个字:“口渴。” “什么?”君歌撑大了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口渴。”苏辰那双凛冽的黑眸,自上而下的瞧着她。 君歌:“……” 她抿嘴,无视了苏辰的话,左右伸着脑袋往里瞧了好几下。 可她往左,苏辰便顺势靠左,她往右,这男人不疾不徐便往右晃一下。 君歌拳头紧了。 这该死的身高差距!不管怎么晃悠,都只能瞧见苏辰的肩膀头! “好好好!”她咬牙切齿,“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为官多年,还真是头回遇到奇葩如苏大门主这样的,简直令人发指! 她鼻腔里出一口气,转身迈出了东厢房的门槛。 身后,苏辰的目光始终睨着她离开的方向。 “当心一会儿你喝了那水,你也腹泻。”金十三话里带笑,没回头,调侃了一句。 “甚好。”苏辰侧目,“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倒是足够掐着她的命脉了。” 金十三手里顿了下,半晌,吭哧一下笑出了声:“你什么时候能跟君大人学学坦率两个字怎么写?” 苏辰睨着她,许久没有再开口。 其实金十三说对了,要不是这灶房里没找着能致人腹泻的材料,她非得给苏辰来一家伙,让他记住锅是铁打的! 灶房里恰好有凉白开,她一脸不满,随手拿一只茶盏满上。 恰在此刻,眼角的余光瞄见了煎药的药罐。里面药渣仍在,一旁有石子压着张药方。 君歌停了手里的活,谨慎的上前,她探手试了下药罐温度,余温未散。 一副中药,大多需要煎两次,药渣未倒,便极有可能还要煎第二次,她便不好直接动手。 环视整间灶房,瞧着角落里放着个破箩筐,君歌凑上前,果然在里面找到已经倒掉的药渣。 凭借着多年痕检的敏感性,君歌撸起袖子,猫着腰在破箩筐中捞出一把药渣,挪到窗边,借着阳光在手上搓了几下。 即便她从来未曾学医,但有些常用亦或者常见的药草,也是认得的。 她瞧着手心里,那被煎的发黑的银杏果与白芷片,对照着方子看了好几遍。 她愣住了。 方子上还真的没有。 没有白果,亦不见白芷。 第55章 对症下药 捧着手里已经松软如泥的两味药材,君歌心里沉甸甸的。 她在那个破箩筐里翻找了一阵,小心翼翼的又捏出了几颗白果,摘出来几片白芷。 七七八八一算,数量竟然不少。 真是没想到,问题竟然真的是出在药上。 迈过灶房门槛,瞧着等在堂室门口的刘家父母和老仆,君歌神色如常的问:“敢问,平日里是哪位负责煎制少爷的汤药?” “我们两个谁有空闲,就互相搭把手的一起瞧着。”刘母颔首,恭敬道。 “煎制的可是这张方子上的药?”君歌伸手,将在灶房里发现的药方递给刘母。 她接过之后,有些为难的瞧了一眼。目光最后在了药方右上角画着的小圆圈上,才肯定的点了下头。 “是这张,是积善堂的曹大夫上月开的。怕和之前的药方搞混,老爷专门在右上角为我们两个画了个圈。” 用一个圈来将方子标注出来,也就是说,刘母和老仆都不认识字。 君歌心里有了底。 看来药材在交付到她们手里之前,就已经掉了包。 “先前还听闻药渣泡脚也会有些功效,就将药渣留着没有扔掉,想着等乐思精神好些,泡一泡,兴许就能添一份疗效,好的快些。” 刘母以帕子挡了下嘴角,转过身咳嗽了几声,才接着说:“那灶房里的破箩筐中倾倒的药渣,就是一直留着的。” 说到这,她眸中神情暗了些:“但这副药自从取回来,他精神一直都不曾好过,大人见到的也已经是倒过了几次后,这两天存下的了。” “是一直在积善堂拿药么?”君歌问。 刘母望向她,点了头:“和曹大夫也有些相熟了,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在积善堂抓药。” 说到这,刘母忧心忡忡的看着君歌:“大人,可是这药出了什么问题?” 看着刘母憔悴担忧的面容,君歌话到了嘴边,最终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就是例行的盘问。” 她说:“积善堂的药比较贵,我们公子专门交代了,让把案子结了之后,多照顾一下刘少爷。” 君歌边说边笑,极为自然的将刘母手里那方子,又从她手中顺了回来。 “等晚点,里面那位金大夫瞧了之后,看看用不用调一下药方,一会儿我差人再抓几幅新的来。” “这怎好意思?”刘母忙推辞,“我们已经给贵人添了那么多……” “就收下。”君歌浅笑,“若觉得不好意思,等到少爷痊愈,再为他多画些山水静物,讲讲市井故事。” 此时,在一旁看了许久的苏辰,走到门前,冲着君歌伸手:“水呢?” 君歌眉头一紧,嫌弃的瞧着他:“没有。” 说完,歪了下嘴,径自往屋里走去。 里屋,刘乐思仍旧昏睡在床上,金十三一脸严肃的为他盖上被子。 她神色肃然,摘下头套,深吸一口气。 “怎么样?”君歌问。 “毒入肺腑,但也不是没救。”金十三眉头不展,“倒是怪了,这又不是什么疑难毒症,只要对症下药,断不可能严重至此。” “问题在于,很可能并没有对症下药。”君歌上前几步,将手里的药方交给金十三,“金大人瞧瞧。” 刑部大仵作金十三,本是孤儿。 为了活命,她拜师学艺,却误打误撞,成了江湖上仵作门的亲传弟子,才有了金这个姓氏。 仵作门向来严格,医毒双攻是最起码的要求。所以金十三对眼前这个毒,还是有八成的把握。 她看着手里的药方,端详许久,点了下头:“这方子没问题,或者说,这方子本身就是解药。” 如此,事情就能对上了。 君歌将手掌摊平,掂量了一下那些白果和白芷的药渣,沉声道:“这是我在灶房,从药渣里刚刚捡出来的。” “怎么会有这些东西?”显然,金十三比君歌还要惊讶。 她审慎的捏起一颗白果,面颊上的诧异就和君歌最初发现的时候一模一样:“这……” 金十三一把将白果捏在手心,扭头就要去灶房,君歌却一把拦住了她。 “金大人。”她小声说,“刘母和那个老仆都不识字,抓药煎药都是她们全程瞧着的。” 看着君歌灼灼目光,金十三有些诧异。 这与药方,与这毫不相干的药渣,有什么关系? 君歌蹙眉:“我的意思是,这药的问题很可能与刘家人无关,贸然告知的话,恐节外生枝。” “所以你刚才才说是例行盘问?”金十三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笑了,“没想到,君大人与传言倒是不符。” 君歌一愣。 “行,我知道了,有数。”说完,金十三便拿着那张方子,走到门口,同刘母寒暄了起来。 大意便是说方子上有些地方需要调整,稍后把药送来,现在这些就不要吃了。 说完,还专门补了一句:“剩下的没用的药,我们就拿走了。” 刘母不解:“那药还有拿走的必要?” 就听金十三哈哈一笑,胡诹起来:“反正是换药,带回积善堂退掉,也能给省两个钱不是?” 只有君歌知道,钱肯定是省不了了。 不仅省不了,还费人。 入夜,六扇门门主院内。 苏辰瞧着三个煎药的砂锅,还有正在控火,忙得一塌糊涂的柳南。 他眉头直崩。 背手冷脸,扫了一眼刚刚才从积善堂背回来十包药,正靠在柱子上贪凉的沈杭。 “哎你别看我,我啥也不知道,一回来就被差遣去抓药送药,我一头雾水。”沈杭摊了摊手。 闻着满院子的药味,苏辰心头不悦,他走到君歌身旁,开口就是一句王炸:“你对病秧子情有独钟?” 这没来由的一句话,把君歌砸愣了,她撑大眼睛抬起头,自下而上瞧着他。 就见苏辰凉唇轻启,字字怪异:“病的越狠,越合心意?” 第56章 与我无关 就那么一瞬的功夫,沈杭快步上前,胳膊夹起柳南,大踏步的不见了人影。 眨眼间,院子里只剩下君歌与苏辰,只听得到煎药的咕嘟声。 月色朦胧,长明灯的光映在苏辰的侧颜上。 他仍旧是往昔那张没有波澜的面容,盯着君歌诧异的神情,倔强的非要等一个答案。 “这……”见他不走,也不继续说,君歌有些莫名其妙,“苏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苏辰背手上前一步,冷笑:“打着太子的旗号,自掏腰包抓了几十副新药,君大人富庶得很啊。” 他凑得近了,身上那股沉檀的香味,便将君歌包裹了起来。 这要是寻常女子,看着眼前人凶神恶煞的说这一番话,兴许早就被吓住了。 但,君歌从来不是寻常女子。 她咂嘴,放下手里的长筷,顺势抬手,猛地扯了一把苏辰的领口。 刹那间,苏辰一个俯身,踉跄一步,被她强行将脸拽在她的眼前。 “君歌!”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怔了一下,低沉着声音,压着火,狠狠的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苏辰是真没想到,天下之大,大到真有人活腻了,敢拽他的衣领。 大到这始作俑者,竟还一副眯眼浅笑,下颚微扬的神情,带着些许气音,极尽撩拨的说:“哟?你缺钱?”她轻笑,“那我养你啊。” 夜无波,风如月色,似拂面的轻纱,擦过两人的面颊。 苏辰先是满面的震惊,而后便是一副“不愧是你”的无奈容颜。 他阖眼,深吸一口气,一把钳住她的手腕。 结果刚要用力,君歌却自己先一步松开了他的领口,惹得苏辰那无处安放的情绪,最终只能变成用力的一甩,鼻腔里冷出一口气。 “……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他理了下衣衫,莫名觉得浑身上下都是皱巴巴的,难受。 那如刀的目光冷冷落下来,对上君歌支着面颊笑盈盈的样子。 一时僵住,无法收场。 这还是第一次,君歌瞧见了他稍显惊慌失措的模样。 那表情像是燎原的星火,点燃了她心中一丝怪异的捉弄欲。 “哎呀,若是花些银子,就能得了苏大人这般成熟稳重、俊美无涛的男子……”她咧嘴一笑,竖起两根手指,“我出双倍价钱。” 苏辰深吸一口气,眸光直直戳着她的脸庞。 他真想撬开她的脑壳,瞧瞧这脑袋里到底是什么构造,竟然能这样轻而易举的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对他可以,是不是对其他男人,也一样可以?! 越想越气,苏辰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喉结上下一滚,刚要开口训斥。 却听君歌一边摆手一边正经道:“苏大人可想好了再开口。” 他一滞。 “虽然你现在瞧着凶神恶煞,恨不得马上把我踹出去。”君歌笑着起身,抬手指着自己的耳朵根,咂了下嘴。 “但是呢,从这里到这里……”她手指往下,直到领口,咧嘴一笑,“那可都快要红炸了。” 四目相对,星辰璀璨。 苏辰拳头攥的很紧,后槽牙咬的咯吱响,眼睛撑的恨不得将君歌一口吞进去。 他一连点了好几下头,最终,竟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咣的一声,用力甩上了书房的门。 那副模样,在君歌眼里,叫落荒而逃。 她扔站在那,吭哧一下笑出了声。 什么六扇门门主,什么茅坑里的石头,说到底,也只是男人而已。 君歌俯身,瞧着眼前三个煎药的砂锅,捏起筷子在里面搅拌了几下。 等筷子从第三只砂锅里提出来的时候,君歌面上的笑意散了。 她深吸一口气,思绪极沉。 本来,金十三已经帮她创造了绝佳的条件,从刘府中将剩余的药包拿出来应当轻而易举。 可真正清点的时候才发现,刘府上下竟然就只剩余那在砂锅中已经煎了一次的药渣了。 “这可就难办了。”金十三沉言。 她在离开刘府之前,将君歌拉扯到一旁的角落:“那少年确实是中毒,但是到底是什么毒,我只有个大方向。若是君大人要追查到底的话,可以往植物毒的方向寻找。” “植物毒?”君歌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瞧着面前十分和善的金十三。 “大晋常见的毒物,分两种,一种是植物毒,就比如断肠草,一种是矿石毒,比如砒霜。”金十三低下头,手指揉捏着那几枚药渣白果,“矿石毒大多烈性,温和持续的并不多见,贵且不易得到。” “你们先前在东山镇取得的那瓶叫做‘密陀僧’的毒药,便是当中代表。”她说到这,迟疑了片刻,“内宫大多喜欢用矿石毒,所以我对矿石毒判断更准。但植物毒的话,一来是因为交叉的特征太多,二来则是因为这种慢性的大多有解,痊愈很快,伤人不深,所以见到的就少,无法给出明确的判断。” “原本这话不应该同君大人讲,但事已至此,这些内容便是案子需要。”她说,“以我的判断,毒应该也在药里。” “想让一个人被毒成这副模样,除了隐藏在日日都不得不吃进去的物什里,我想不出第二个法子。再加中药本身有些药材自带毒性,加在药中也好隐藏。” 她的判断,和君歌不谋而合。 刘乐思自从最初后背起了包开始喝汤药,一直到现在,差不多三月有余。 刘家一直在积极治疗,方子也确实没有问题。所以这越治越重,就显得匪夷所思。能出问题的,就只剩下刘乐思每日都会喝下去的药了。 “就是剩下的量太少,之后只能依靠君大人的慧眼了。”金十三道,“药渣里,兴许藏着秘密。” 因为这一句话,最终,君歌将那副残药带着那只砂锅,一起带回了六扇门。 药有问题这已经是板上钉钉,但因为抓药是经过了好几人的手,所以谁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即便苏辰已经派人去调查,将整个链条上所有能接触到药的人全部筛出来。 可如果没有实际的物证,就很容易被下毒的犯人以“不小心抓错了”作为借口,为自己开脱。 君歌需要实锤,就要精确的找出那副药有问题的地方。 需要让最终的下毒凶手,没有任何可以狡辩的机会。 她拿起一旁柳南落下的扇子,一下一下的对着药罐下的小土灶扇着风,灶内的火忽明忽暗,将她肃然的面庞映出微微的红。 夜色如海,星河如洋,盛夏的夜晚,虫鸣似波涛般席卷了宁静的夜。 君歌抬起头,望着深沉天幕,想起很多年前,父亲也是这样坐在院子里,在虫鸣声中,为生病的她亲自煎药。 父亲一生未娶,并非没有心仪的姑娘。 而是他害怕,怕娶到一个不能接纳君歌存在的女人。 就是这样一个又当爹又当妈,将君歌渐渐拉扯大的人。 他的死,竟然连个真相也没能留下。 想起这些,君歌便觉这夏日的夜,与严冬并无分别。 院子另一侧,书房里紫檀木案台后的苏辰,冷冷看着手里这封信。 他抬眼,瞧着笑的像是花一样的沈杭,看着他浑身上下都写着“快夸我”,将信“啪”的拍在了桌上。 那是二皇子周熏,邀请君歌去大理寺小叙的线报。 苏辰冷着脸,转头看着院子里煎药的女人,冷哼一声:“与我无关。” 第57章 看不出来 君歌煎了整整一晚的药。 太阳升起的时候,她悠悠醒来,发觉自己竟躺在长榻上,仍旧盖着那件鸦青色的大氅,满头是汗。 她“嘶”一声,刚想抱怨,却瞧见昨夜煎的那些药的药渣,被整整齐齐的收拾在八仙桌上,独自分成几个小药堆,下方清晰的写着对应的编号。 君歌站在桌边愣愣的瞧着,思量许久,最后的记忆仍旧只停留在了门口的柱子旁。 好像是夜过二更,她就迷迷糊糊的靠着睡着了。 回眸望着那件熟悉的,散着沉檀香味的大氅,君歌沉默了半晌,觉得苏辰这个人可真有意思。 被自己狠狠算计,摆了一道,居然还能善待她这个不速之客。 她轻笑,将袖子挽起,将屋门窗门尽数打开,迎着朝阳,细细的看着桌上的一摞摞药渣。 昨日之所以让沈杭买了那么多包,是因为刘家熬出来的那一锅药渣,和之后沈杭带回来的新抓的药渣,有重大的区别。 沈杭依照曹大夫的开的方子,煎出来的药和刘家带回来的那一锅,不能说一模一样,简直是毫不相干。 为了以防万一,君歌便让沈杭将所有曹大夫开过的方子,各抓了一副回来。 她瞧着眼前这阵仗,深吸了一口气。 日过正午,烈日当空。 苏辰书房里沉檀的香炉,青烟袅袅,像是在抗议着满院子浓郁的中药味。 沈杭回来的时候,便是被这两股交织的浓烈气息,熏的睁不开眼。 “好家伙,你这是以暴制暴啊!”他将线报推到苏辰面前,“你昨晚上就煎了那么两锅,就那点味道,哪至于把自己当腊肉熏啊。” 他边说边提起一旁的茶壶,赶忙给自己倒了口水。 “别说,这君小姑娘的脑袋确实灵光。”沈杭称赞道,“那药确实有问题,今天我去积善堂,找管事的要来了这份名单。” 苏辰不语,将推过来的线报从容不迫的打开,瞧见了上面几个显眼的名字。 “这积善堂的曹大夫,和刘乐思的父亲有些交情,所以这药倒是省事了不少,曹大夫专门安排了几个医馆的学徒,全程领着刘母和那老仆去拿药。”沈杭将手里的白水一饮而尽,咂么咂么味道,诧异的瞧着手里的茶盏,总觉得这茶盏也带着一股沉檀味。 见苏辰不语,他把茶盏放下,继续说:“我一拿到名单,就直奔京兆府去了,果不其然,在京兆府的案宗里,查到了当中一个人。” 他抬手,指着苏辰手里的线报:“给你圈出来了。” 知了声声阵阵,从雕花的窗外汹涌而来。 “这个廖明,曾经在京兆府告过刘乐思的父亲。”沈杭瞧着墙面上挂着的那把装饰用的羽毛扇,边说边往那凑,“说来也巧了,这刘家人应该是命里犯煞,你想都想不到,告他们的原因,竟然又是与贼相关。” 闻言,苏辰放下手里的线报,抬头的一瞬,正好瞧见沈杭伸着手,悄悄咪咪的把挂在墙上的羽毛扇给扯了下来。 他仿佛是感受到了苏辰疑惑的注视,咧嘴嘿嘿一笑:“太热了,挂着也是挂着……” 说完,清下嗓子,扯着自己领口往里面一边扇风一边道:“那廖明的娘,曾经在刘家做过一段时间的仆人。做着做着就起了邪念,偷了刘家一只镯子,翻墙逃跑的时候,摔到了院子外头,后脑勺着地。” “人当时没事,自己站起来跑了。”沈杭顿了顿,“谁知道镯子刚当了,到家睡了一觉,就再也没醒来。” 他咂嘴:“那廖明,就推着自己母亲的尸体,到京兆府告了刘家一状。你也知道,京兆府尹方正这人,人如其名,第一时间就把这案子摸了个透彻,不仅没接廖明的状纸,甚至还把他给训斥了一顿。” “所以,这事情刘家至今都不知道。” 苏辰瞧着手里的线报,沉默的思索着。 京兆府尹方正,确实是个刨根问底的行事风格,案子既然到了他那里,事实应该不存在偏差。 但是…… “这个廖明,具体参与了抓药的哪一步?”苏辰话音沉沉。 积善堂曹大夫写给他和君歌的信里,从一张方子变成一碗汤药的流程,清清楚楚。 为了避免抓药过程中出现错误,可以说做了十足的准备工作。 从最开始抓药的那个人,一直到药物抓好,在封包之前还有一道额外的检查手续,这当中起码经过了三个人的手。 不可能一个都没有察觉到。 更何况中药本身一次开药有限,每过十余天刘家就会取一次新药,难不成次次都能做成手脚? 沈杭瞧着苏辰的面颊,点了下头,应声到:“是……” 还没说完,君歌一手捧着一包药渣,快步从屋外走了过来:“找到了。” 她转过垂帘,一眼瞧见了沈杭,目光被他手上的那把扇子吸引了。 君歌十足诧异:“沈大人这扇子有点东西啊……”她上前几步,将药渣一左一右放在苏辰的正对面,目光仍旧看着沈杭一下一下摇着扇子的模样,笑着说,“这可是御赐的物什,悠着点。” 话音刚落,沈杭手里一滑,这扇子差点落了地。 “找到什么了。”苏辰抬手支着自己的下颚,瞧着眼前两堆药渣。 “看得出区别么?”君歌笑着反问,她一如往昔,稍稍侧身,直接倚坐在案台上,指着两堆药渣,“我比对了从三月初至今,曹大夫开出来的所有药方,但是我们从刘家带回来的这一副药,药渣的成分,却是曹大夫三月初开的那张最初的方子里的。” 一旁,沈杭刚刚踮起脚把那扇子挂了回去,就听到这个结论,笑盈盈的凑了上来:“你把那十几包都煮了,就是为了找到这个东西?” 君歌点头,一副“难道不应该如此”的模样。 “那你为啥不直接去找曹大夫,让她给你看一看区别呢?”沈杭问。 却见君歌双手抱胸,笑了起来:“因为他看不出来。” 那份笃定和自信,让沈杭愣了一下。 他扭头瞧着一言不发的苏辰,又看看这两副药渣,随手捏了一小嘬:“这怎么会看不出来啊?” “因为有问题的不是成分。”君歌道,“方子上写的药,一味不多,一味不少。” 她从两包药里各拿出一片白芷,捏在手中举起来:“有问题的是配比。” “这药里,有一样药材的配比出了问题。” 第58章 惺惺相惜 沈杭五官凑在一起,左右看了那两片白芷许多眼。 半晌,有些不太相信的说:“这还能看出来配比不对的?” 这不就是两片白芷片么!能有多大的不对啊? 直到此时,苏辰才起身,也一左一右的拿起白果,捏在手里只看了一息,便说:“是藤黄。” “正解。”君歌笑起,将手里的白芷片扔了回去,“这两包药渣……” “等会儿等会儿!”沈杭声音高了几分,打断了君歌的话,“这怎么就看出是藤花的配比有问题?我怎么没看出来?” 两包药渣,在沈杭眼里,除了颜色有点不太一样之外,左看右看都没觉得有什么区别。 再者中药配比本就是大夫自己才搞得懂的事情,单凭肉眼,他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瞧出来的。 “藤黄啊沈大人。”君歌指着左边那堆,“明明是一样的配比一样的药材,这边明显颜色更诡异,更偏黄一些啊。” 见沈杭仍旧不解,君歌正不知该如何进一步解释的时候,就听着苏辰敲了两下书案:“藤黄。” 寻声望去,苏晨手里掌着一只白润的小瓷碟,内里一圈,有已经干涸的黄色颜料。 沈杭惊了:“这个藤黄?” 平日里,偶尔能见到苏辰绘些山水图,那小碟子里便是剩下的墨料。 “藤黄,除了是药材之外,也是颜料的一种。”君歌道,“更是一种毒。” “它是一种植物,又叫月黄,玉黄,两广地区有种植。一般都是取其树脂,用于痈疽肿毒,跌打肿痛,以及烫伤的治疗比较多。” 她将苏辰放在桌上的小碟子拿起来,展示给沈杭看。 “这东西要在开花之前,将竹筒插进茎中,等着树脂流出来,再上蒸锅加热蒸干,把最后剩余的粉末刮下来,便可入药。” 听着她说这些前所未闻的东西,沈杭愣了片刻。 这还真是触及了他这大老粗的知识盲区,完全听不懂。 “别管这些。”苏辰此时才开口,“藤黄毒损骨伤肾,和刘乐思的状态吻合。” 他拿起帕子,将方才拿捏那两颗白果时留在手指上的一片黄色轻轻擦去:“那廖明,负责的是抓药的哪个环节?” 沈杭轻笑一声:“是交付的环节。” 至此,苏辰懂了。 他手里没停,仍旧一下一下的擦着手指,沉声道:“抓了。” 沈杭立马站正了身子,拱手应声:“得令。” 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开。 屋内,君歌瞧着沈杭离开的方向,不解的开口:“抓谁?” 苏辰没吭声,他将帕子放下,自书案后转出来,瞧着君歌冷言道:“把这两包药渣包起来,去京兆府。” 君歌抿嘴,瞧着他的侧颜:“你就不能先告诉我抓谁?” 瞧着她的面颊,苏辰挑眉:“不能。”话音一落,抬脚就走,边走还边说,“反正要监案,自己来听。” 看着他那莫名臭屁的背影,君歌一脸诧异。 大晋京兆府,是少有的对苏辰这又丑又硬的石头十分尊敬的衙门。 归根结底,是因为京兆府尹方正,审案判案,参政议政,一向是刨根问底,某种程度上,比苏辰还要臭和硬。 方正的硬气是体现在正面对峙上,他在朝堂上舌战百官,甚至还“文死谏”过两次。 若非几位内阁大臣护着,早不知道要被扔进哪个卡卡角角里蹲着去了。 而苏辰则是阴测测的硬气,不言不语,但一出手就是打蛇打七寸。 大晋这么多年被抄家革职,亦或者株连九族的大案,基本都是从苏辰的手里,以“刑狱特权”直接提走,因此,朝野上下,谁都怕他。 就是这两个官场上说出名字就让人头疼的家伙,彼此之间竟有些惺惺相惜。 冥冥之中,反倒是保护了方正这个敢于直言的好官。 “这案子确实有印象。”方正道,“那廖明推着他母亲尸体前来,让我给骂了回去。” 四十多岁的方正,国字脸,一身正气。单从外貌上就能看出他有多坦荡,那股浩然之气,让君歌肃然起敬。 他与苏辰并排而行,话音仍旧能传到身后君歌这里。 “他一届读书人,母亲去世,连为她发丧的准备都没有,一身破衣,裹着一张草席,推过来就喊冤。”方正话中带气,“若他所言属实也罢,竟跪在这‘明镜高悬’的匾额下,说是刘家待她母亲不善,将人殴打致死,扔了出来。” 他耸肩出气,站在公堂前的大院子里:“我派出捕头,很快就查实了他那亡母先行偷窃,拿着刘家一只镯子在当铺典当了十五两银子。还同当铺掌柜说,说她自己过来的时候脚滑,摔到了头,要赶紧典当了回家,让儿子带她去瞧病。” “后面验尸了么?”苏辰问。 “验了。”方正抬手,将他往二堂的方向请,“在后堂,护本与审案册子一应俱全,随时可供调阅。” 京兆府的二堂比较大,县丞和师爷忙碌的身影穿插其中。 君歌对方正的严格要求早有耳闻,今日得见,确实与其他衙门的风气有着鲜明的对比。 这里支撑着整个江流城的治安与民生,是最靠近百姓,也最能听到百姓声音的衙门。 方正将审案的盒子抱出来,打开的一瞬,君歌确实惊了一下。 这本是个被驳回的案件,也就是根本都没能走到开堂审理的那一步。 可眼前这小盒子里却是满满当当。 “这是护本,这是当铺掌柜的证言,这是那只镯子的典当号,上面还记录了具体的细节。”方正将内里物件一一拿出,“这是对那廖明走访调查,他的邻里朋友对他个人的评价。” 说到这,方正看向君歌,很是恭敬的颔首道:“君大人可随意查阅,若是有缺少的,只管告知,本官马上就着手补充。” 见状,君歌拱手,深鞠一躬:“有劳方大人了。” 趁着方正去沏茶倒水的时间,苏辰捏着手里的护本,自上而下扫了一遍后,他忽而抬眼,瞧着君歌:“我以为你不会对上级恭敬。” 君歌却看着手里掌柜证言,翻过一页后,歪着腰凑在苏辰身侧。 她目光始终锁在册子上,口气清淡道:“那主要是因为,方大人不是我的菜。”她轻描淡写道,“明显苏大人更帅气,更成熟可靠。” 她说完,站直身子,任由阳光倾斜在她肩头,面颊上毫无波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苏辰瞧着她那不以为意的神情,焉的发觉心头有点堵。 这还是二十六年来的第一次,善攻心,识人性,一手侧写所向披靡,习惯于将一切都掌控在鼓掌之中的他,竟然有了看不懂的人。 他听着心口传来的砰砰声,越发后悔一开始没能听沈杭的话。 若是当时就杀了她,便也不至于到现在,让自己怕到,心脏跳的这么厉害。 第59章 心理博弈 京兆府公堂上,廖明被押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 他身上穿着积善堂高级学徒的衣裳,眼眸里却是视死如归的模样。 从迈进六扇门起,一直到现在,他始终沉默不语。 二十多岁的面颊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冷漠样子。 他身后,沈杭背着自己那把红色的伞,手里拿着几张尚未完全烧干净的方子。 他仰着头,皱着眉头,对光瞧了好几遍。 “龟龟……”沈杭感慨颇深,“你这一手行草写的肆意潇洒,完全认不出来啊。” 话音刚落,一旁曹大夫满是忧郁的上前,拱手道:“这位大人,可否让在下一看?” 他瞧着那些烧的只剩残页的药方,再打开被沈杭从廖明住所搜出来的几包药材,细细比对了一下。 药方上,是曹大夫这几次开给刘乐思的补药。 但是药包里,却是最初那副,用来治疗刘乐思背后痈疽肿毒的方子。 “这三月之前的配药,为何你会存了这么多?”曹大夫难以置信,不明白这些药材到底是作何用途。 “用来毒杀刘乐思。”恰在此时,苏辰带着君歌,自二堂行来,瞧着眼前的这一幕,将手里关于廖明母亲一案的案宗,放在了公堂的翘头案上。 眨眼之间,这起投毒案,竟然有了些三法司会审的阵仗。 曹大夫抬眼,看着翘头案后并排坐下的苏辰与京兆府尹方正,愣了一瞬,诧异的呢喃:“这,这不可能啊!” 他抿嘴:“他们素不相识,为何要费尽心思,下这般毒手啊?” “没见过,不代表没有过节。”苏辰道,“刘家人不认识他,可不代表他不认识刘家人。” 话落,睨着跪在正中,双手被绑在身后,神情不变分毫的廖明,苏辰轻笑一声。 那笑意里,带着轻蔑,带着不屑,像是把刀,冲着廖明那不以为然的面颊飞了过去。 “你母亲安葬了么?”苏辰说这话的时候,手指来回的捻着。 他全神贯注的看着廖明,不放过他面颊上一丁点细微的波澜。 对苏辰来说,一个人的行为与他内在所思所想,始终是连贯成一条线的。 他要找到突破口,就必须先找到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哪一句话,哪一个事件,是他情绪上的第一个支点。 听到母亲二字,廖明喉结上下一滚,目光别向一旁,根本不想做出任何回应。 苏辰故意笑起来,手里拿起翘头案上的方形镇纸,竖着向下点着案台,发出铛铛的脆响声。 这声音,好似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勾着廖明回过头,冲他望过去。 “像不像赌场的筹码声?”苏辰下颚微扬,眼眸里不屑与轻蔑的意味更重,“你该不会把她冒死偷出来的镯子,当出来的银钱,输的连给她下葬都掏不起?” 那一瞬,廖明的面颊上闪过一抹不宜察觉的耻辱感,转瞬即逝,进而变成了愤怒的模样:“一派胡言!” 苏辰眯眼,手里镇纸的铛铛声停了下来。 他找到那个支点了,只是没想到,这第一重情绪,竟然会是羞耻。 “那你倒是说说。”他没能让廖明将这个点给跳过去,反而是进一步深挖下去,“说说你母亲葬在哪里?” 苏辰睨着他:“本座乃是六扇门门主,有刑狱特权,你只要说出你母亲葬在哪里,半年前这刘家将你母亲殴打致死的案子,便会由六扇门接手重审。” 他将镇纸拿起,把玩在手中:“本座可以给你个优待,让刑部的大仵作,专程再验几次。” 话落许久,廖明望着苏辰的表情,渐渐起了些变化。 他双手被捆绑,背在身后,但肩头却不自在的扭动着,君歌稍稍侧身,就能看到他十指交叉,却一直在动弹未停的手指。 很明显,他有点怕了。 这甚至不需要用到侧写,也已经将他的心里暴露了七成。 苏辰方才面上拿出来的笑意,在他片刻的不言语中渐渐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冷然的面颊与寒冷的注视。 他缓缓开口,话说的极慢,却极具杀伤力:“还是说,本座的一派胡言,恰好就是事实而已?” 廖明唇角微动,却仍旧不语。 这样不开口的犯人,苏辰每年不说遇上一百,起码也有八十。 越是不开口,越是问题大,这基本已经成为了一个定式,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曹大夫之外,都是一清二楚。 “不想说无妨。”苏辰淡淡道,“你这半年光是在赌场上欠的银子,就够你母亲再去偷七八回了。” 他挑眉,睨着廖明,“称赞”道:“孝子。” 公堂上,廖明阖眼,深吸一口气,之后怒目圆瞪,双手攥成了拳,冲着苏辰的方向,啐了一口吐沫:“呸!” 他额上青筋暴起,死死盯着苏辰道:“你们有钱有权,勾结在一起,谁特么管百姓死活!现在坐在那指责我,早半年你干什么去了!” “当”的一声,方正两指夹着惊堂木,打断了廖明的话。 廖明喘着粗气,胸口一下一下的沉浮着,他死死盯着苏辰:“你们半年前,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去哪里了?怎么不拿出来啊?!” 苏辰丝毫不惧,面上波澜不惊,手上依旧把玩着那块竹制的镇纸,半晌才抬头看着他:“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他轻笑:“生怕在座的各位大人,瞧不出你心中有鬼,看不出你心里有愧?” 闻言,廖明的身子明显一僵。 他垂眼,怔愣片刻,才环视了整个公堂一周。 虽然公堂两侧,沈杭也好,君歌也罢,都只是一如往昔的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可以廖明的视角,他仿佛看到了怜悯、看到了唏嘘,仿佛又看到了自己最害怕看到的目光。 瞧不起的目光。 至此,苏辰才起身,将君歌从刘乐思家里拿回来药渣,与符合药方的没有动手脚的药渣,一左一右的拿在手里。 他将两包放在廖明的眼前摊开,冷冷道:“你在积善堂学医那么久,当看得出这两副药渣的区别。” 苏辰抬手,指着沈杭从廖明住处翻出来的那几包药:“想要辩驳之前,劝你三思。” 他目光自上而下,透着彻骨的寒意:“本座最不喜欢在不能自圆其说的谎言上,浪费时间。” 第60章 扭曲逻辑 京兆府,天光大好。 夏日的炎炎烈日,灼烧着片片黑瓦,也灼烧着廖明的灵魂。 与这股难耐的灼热成鲜明对比的,便是面前这六扇门门主身上,发散出的透骨的寒凉。 他自上而下的注视着廖明的双眼,面无表情,却像是将他的一切早已看透。 他一身黑色的缁衣,那般强大的压迫感,某种程度上比灼心的正义之光,更令廖明感到绝望。 尤其是,当他不疾不徐,把廖明投毒所做的一切缓缓道来的时候,那如同地狱里执掌生死册的判官般清晰透彻的讲述。 不得不让廖明怀疑,当时的他,是不是就站在自己的身旁? “你其实一直怀恨在心,不是因为自己母亲死了而记恨刘家。”苏辰一手背在身后,“你是因为,母亲的一条命,竟然只能换回来十几两银子而怀恨在心。” 廖明一愣,下意识的反对:“你不要胡说!” “你推着你母亲的尸体来京兆府,请求为你母亲伸张正义的时候,编织了那么一大段的谎言,细数了刘家那么多的罪名。”苏辰在翘头案上拿起一张讼状,拎在手里,展示在廖明的眼前,“字里行间痛心疾首,恨不得与刘家同归于尽……” 他挑眉轻笑:“最终的诉求,却写了白银一百两。” 苏辰打量了手里的讼状一眼,毫不客气道:“这上面,甚至连个道歉的要求都没有。”他话音未停,“而你那时恰好,刚在赌场输了白银八十两。” “本座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将自己的母亲马革裹尸,抛尸荒野,如今连个埋尸地都指不出来的人,打着为她讨要说法的名义,来京兆府递诉状的。” 他的话无比犀利,像是一把刀,将廖明那还看的过去的躯壳,拨开了一层,露出内里那不堪灵魂的一角。 这个方才还淡定从容的男人,此时面颊刷白,双唇颤抖。 他抿了好几下,也无法让自己干瘪的唇,稍稍有些淡淡的起色。 苏辰不急,他收好手里的讼状,继续道:“三个月之前,刘家少爷刘乐思偶发的病痛,给了你一个绝佳的机会。” “或者说,给你那无处发泄的不甘,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冷冷瞧着廖明的模样,从他那细微的不宜察觉的细小表情中,肯定了自己的推测。 这个男人当时推着他的亡母到京兆府来,就是为了讹刘家一笔银子。 一笔他觉得能暂时令他富庶起来的银子。 只可惜京兆府尹方正是个秉公断案的硬石头,并不为他三两句的谎言所蛊惑,竟然一路深究,将他虚伪的谎言拆了个干净。 没能讹到银子的廖明,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因为手头拮据,越想越气。 气自己有个不争气的母亲,才偷了那么一回,竟然就摔死了。 气自己怀才不遇时运不济,才赌了那么几次,竟然就回不了本。 向他这样的天才,若不是出身不好,进不了那富家子弟才能进的学堂,又怎么会混成如今一个医馆学徒的模样。 他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是前途无限,是一片光明,是充满坦途的。 他就只是缺一个机会而已,缺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而已! “在你最需要这个机会的时候,刘家的少爷刘乐思,病了。”苏辰目光寒凉,他将那些被烧的只剩下一半的方子拿了起来。 “你其实不是要杀死刘乐思。”苏辰说,“你只是想让刘家察觉到,曹大夫救不了自己的儿子,那之后,你好顺理成章的,以自己母亲和刘家的关系为借口,插手这件事。” 苏辰将那张可以解藤黄毒的最终的药方举在手里:“你想以你自己的手,救下刘乐思,而后摇身一变,成为让刘家感恩戴德的恩人!” 公堂上,一片死寂。 君歌惊了,诧异的看了一眼身旁的沈杭,又望向坐在翘头案后,捏着惊堂木的方正。 确认了,他们也一样,惊讶的连表情都失了控。 这是什么样扭曲的逻辑才能干出的奇葩行为? 可这些行为,在苏辰的解释下,竟然真的能够串在一起,解释的通。 苏辰没有理会其他人的诧异,仍旧廖明的所思所想与真实的目的,从他那污浊的灵魂上剥离出来,晒在所有的人的面前。 “你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攀上刘家,攀上这给皇室作画的世家。”苏辰冷笑,“比起一次性的赔偿,细水长流才是更好的,不是么?” 廖明眸色之中尽是惊恐,他看着苏辰,半晌,颤抖着说:“血……血口喷人!” 苏辰点头,侧脸望着另一边,低着头在药包里查找许久的曹大夫。 “嗯,确实不全面。”他边说,眼角的余光边戳着廖明,“你还想就此让曹大夫,声誉扫地。” 话落,曹大夫惊讶的直起身子,看向苏辰。 看着他不疾不徐的说:“你在曹大夫手里做了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让你坐诊,你早就恨透了。”苏辰将药渣中的白芷捏在手里,“廖明,你这个局,本身就不是针对的刘家。” 苏辰冷笑:“你针对的,是曹大夫。” “刘家是你的棋子,你还需要刘家为你日后梦寐以求的生活鞍前马后。你做梦都在想着如何将曹大夫从那诊室里拉下来,做梦都在想着什么时候那诊室里能换成自己,功成名就。” 他猛然甩手,将白芷扔回了那一摞药渣中。 砰的一声闷响,如同一把重锤,打在他头顶正中的位置。 “一派胡言,血口喷人!”廖明说着就想要站起来,却在抬头的那一瞬,从苏辰的眼睛里,瞧见了无尽的轻蔑。 这场审讯,本身就是单方面的心理碾压。 从苏辰最初试探的那两句话开始,廖明就已经失去了胜算。 善于攻心的苏辰,早就抓到了攻破廖明心理防线的,最有力的剑。 他早就发现了他的自卑,他的恐惧,以及他内心深处,藏匿最深的渴望。 “你真可怜。”苏辰淡笑。 “你从不真正努力,永远在尝试成功的捷径。”他说,“你一无所有,却还想要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廖明愣住了。 就那样看着身前的苏辰,轻描淡写的,将那把锋利的匕首,猛的戳进他的心里。 他说:“你不配。” 第61章 苍天不公 廖明那看似张牙舞爪,暴怒否认的样子,在洞悉人性的苏辰眼中,却是一个无尽自卑的灵魂。 他此时盛怒跳脚,被人戳了脊梁骨一样,涨的脸红脖子粗,挣扎着身段,从口中不断骂出粗鄙之言。 越是这样激烈的无法停止的样子,越是让苏辰看到了他这皮囊之下,最深的害怕。 他怕被否定,他怕被人看出自己的无能与不配。 而在这明镜高悬的匾额下,在苏辰的身前,他终究是被卸下了全部的遮挡,以那最真实的样子,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廖明崩溃的瞪着双眼,一边全力想要从沈杭的钳制中挣脱,一边如猛兽般冲着面无表情,立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苏辰,怒吼着:“是这苍天不公!是他们眼瞎!” “如若天地不仁!还不能让我靠自己的双手去寻个跳板!靠自己的双手去缔造辉煌?!” 他青筋暴起,死死瞪着苏辰:“我!有什么错!” “哗啦”一声。 苏辰那始终面无表情的容颜,渐渐有了些变化。 不止苏辰,公堂上,一时间众人都愣在当场。 就连暴怒不已的廖明,此时也喘着粗气,转过头,看着声音的源头。 就见君歌手里那把尚未组合的玄银枪,三段在手,于空中划出银色的圆盘。 最终,在所有人的注视里,她双手猛然用力,三段合一,上前两步,站在了苏辰的身旁。 廖明愣住了。 这般威压与杀气,如同一击精准的拳头,让那他幅狂妄的模样戛然而止。 公堂上,那原本被廖明无视的威武之气,借着君歌这无声的提点,一瞬间拉到了极致。 廖明愣愣的看着她,看着她目光中透出的几分厌恶,几分凉薄,却被震得双唇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辰瞧着君歌那威仪尽显的姿态,下意识的勾起了唇角,他第一次觉得,原来被人保护着,也别有乐趣。 见廖明回过神来,苏辰便接着说:“没想到,你竟然还说得出苍天不公,天地不仁。” “你倒是说说看,你为了缔造辉煌,做了哪些事?”他语气重了几分,“是在赌场上一掷千金?还是在医馆里投毒杀人?” “你懂什么!”廖明深吸一口气,瘫坐在地上。 他说完这句话后,睨着地面,沉默了许久。 阳光缓缓前行,屋檐下的影子渐渐拉长。 那般僵持了许久,最先开口的确是站在一旁,看了全过程的曹大夫。 他终是忍不住,注视着廖明的侧颜,痛心疾首的问:“到底为什么啊!你明明只需要脚踏实地,要不了多久……” “闭嘴!” 曹大夫的话,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的抚上廖明的灵魂,却已经是他不能承受的重量。 他转过脸,不带一丝愧疚的看着曹大夫:“这么多年,你们一个两个,满嘴的脚踏实地,满口的要不了多久。” “你告诉我啊!”他喉结上下一滚,“你告诉我,你说的脚踏实地,是踏的什么地!你告诉我,你是的要不了多久,到底是多久!” “是我不够努力么?我明明那么努力了!我却仍然无法达到出师的要求,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忽悠我,说什么未来怎么怎么样……” “呵!”廖明抿嘴,“我家里穷,我出不起那笔‘上供’的钱,你们大可不必如此,标榜着什么实力至上。” 廖明恶狠狠的看着曹大夫,仿佛他如今境地,皆是拜曹大夫一人所赐。 “我没你那么有本事,能爬上师母的床!” 在他的眼里,自己是个生不逢时的苦命人。 他出生的廖家并不富裕,父亲在镖局靠给人押镖为生,一趟押镖,短则一两月,长则一两年。 母亲将他拉扯大,没有收入。 廖明小时候想读书,但私塾昂贵,便只送去了镇子上的学堂。 “我明明应该去私塾。”他说,“学堂的环境不好,那些不学无术的孩子太多,连带着将我影响。” “读书不好,父亲就不太乐意继续出钱。他不出钱,我更是不想好好努力。”廖明说,“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他,让我觉得愉快。” 后来,廖明的报复还没有显露出威力,他父亲就在一次押镖的路上遇到了山匪,再也没能回来。 断了经济来源的廖明母子,得到了镖局一笔不小的抚恤金。 只是,这样衣食无忧的日子没能延续太久。 “我不应该被困在镇子里。”他说,“我母亲也觉得我是个天才,整个镇子没几个人能读书写字,能对那些大道理侃侃而谈,但我可以。” 拗不过廖明的执念,廖明母亲只得带着他,一路到京城。 彼时廖明已经是十六七岁的男儿了。那些抚恤金,大多数用来让他们母子俩在京城落脚。 几番折腾下来,银子见底,但生活还得继续,廖明便怀揣着自己的政见,张罗着要去做名臣门客。 “但真正见到了,我才发现,他们那些见地太肤浅,我和他们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存在。” 于是他退一步,要考功名。 “那年出的题,就和那些名不副实的‘名臣’见地一样,我知道他们不愿意接纳与自己不同的声音,自然会在科举上动手脚,让我名落孙山。” 接着,他又退一步,要去做教书先生。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用的那些刻板古老的书籍为孩子教学,简直误人子弟,不做也罢!” 如此三番五次的折腾下来,终于,母子二人,开始了捉襟见肘的生活。 母亲软弱,在自己儿子面前始终不识字,没有文化,抬不起头。 而廖明因为她的退让,更加觉得自己投胎不顺,怎么就会选了这么个烂屋檐。 “连她自己都承认,我若是投个好人家,如今不说官居五品,怎么也能成个大商贾了!”廖明冷笑,“她既然给不了我最好的生活,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错的不是我。”廖明舒一口气。 到底是因为这愧疚,还是因为深爱自己的儿子,廖明的母亲在家徒四壁的时候,变卖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求爷爷告奶奶,为他谋了这份医馆学徒的差事。 而那时,曹大夫其实并没有听人介绍。 他单纯的只是因为廖明聪慧,对药理一讲就通,看上了这个男孩的记忆力和天赋。 曹大夫不知道,廖明母亲是如何跪在他面前,求他这一次,踏踏实实的去“卧薪尝胆”一回。 第62章 天地不仁 廖明入医馆做学徒之后,难能可贵的,母子二人的生活,稍稍好了一些。 也就仅仅一些。 桀骜狂妄的他,怎会甘心做一个医馆小小的学徒?他日日夜夜,脑海里盘桓的都是如何发财,如何成为光宗耀祖的人物。 他想让曾经轻看他,觉得他虚浮的那些人,被自己不可替代的成功,狠狠的踩在脚下,跪着,谄媚着,歌颂着他。 他去赌场,将全月的例银赌进去,为的是赚回全年的银子。 他私下耍些小聪明,让同期的学徒频频出错,最后备受称赞的人,仅剩他一个。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母亲在大户人家洗衣服、做奶娘、做下等仆人、纳鞋底、缝衣服……什么能赚到钱,就做什么。 那些零零散散的铜板,就那样被他带去赌场,挥霍一空。 廖明的母亲,不是故意偷那一只仅价值十多两银子的镯子的,她是没有办法了,她病入膏肓,却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 她得的不仅仅是恶疾,她得的,是无药可医的心病。 到死,他的儿子都不知道自己病了。 到死,那病的名字,还是仵作验尸的时候,落在护本上的。 “她是我娘,确实不假。”廖明说这话的时候,一点波澜都没有,“但是她除了把我生出来,还做过什么?” 他那理直气壮的模样,让在场所有人震惊。 “她既然生了我,就应该为我创造最优秀的条件,我不是比别人低一等,我就是因为没钱、没权、没人。”他自嘲一样笑起,“她死都死了,为了自己的无能,帮我一把,也不为过!” “可惜。”廖明厌恶的笑起,“可惜她连这点价值都没有,还得让我自己筹谋。” 公堂上,曹大夫踉跄两步,靠在门柱上,面颊苍白。 他双唇一张一合,震惊的看着廖明。 他迷糊了。竟然看不清,眼前的到底是人是鬼。 君歌也一样。 她攥着那玄银枪的手,指节发白,青筋凸起,她努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绪,呼吸深沉缓慢。 苏辰听着她的呼吸声,侧过身,小声道:“渴了。” 君歌一滞,不可思议的瞧着他。 这种时候,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来,让她升腾的怒意仿佛被浇了一盆凉水,酝酿了一肚子想要教训这廖明的话,当场就忘了一半。 见她站在原地不动,苏辰竟又催促了一句:“我渴了。” 君歌瞪着眼瞧着他,满脸都写着“喊别人倒水去”。 苏辰垂眼,似有似无的小声说:“你倒的,我放心。” 君歌服了,一杯白水还有什么谁倒的会更放心一说。 没等她继续反应,苏辰抬手,咳咳的咳嗽了好几声,那模样,像是疲劳到了极限,随时会晕倒一般。 这下,君歌二话不说,收了那玄银枪,赶忙一路小跑,去二堂倒水去了。 见她那不受控的愤怒终于被打散,苏辰才转过脸,继续瞧着那“十分有理”的廖明。 他佩服的感慨:“你口口声声,是你母亲没有给你提供好的环境……”他眯着眼睛,字字如冰,“那你的出生,为你母亲带来了什么实惠么?” 闻言,廖明愣了一下。 他不可思议的瞧着苏辰,一副看傻子一般的神情,大言不惭:“她得了我这个天才,难道还不够实惠?” 公堂上,安静了一息。 苏辰抬手,挡着嘴角,双肩颤抖着笑了出来。 “廖明,你可真是瞎了本座的眼。”他双手抱胸,虽然笑声不止,眸光却寒的可怕,“你若是不出生,你母亲手里会有大把银子,吃香的喝辣的,愉快的度过一生。” “你若是不出生,你母亲会游山玩水,做她想做的事情,过她想过的生活。” 苏辰笑着,用最平淡的话,解开最血淋淋的真相:“你说说看,明明可以过这样的生活,她为什么不选呢?是什么迷惑了她的眼,让她在不知道自己生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的时候,义无反顾的放弃了这样安稳幸福的后半生?” 这话,好似无形之中有一股力量,将廖明的人生倒转了二十年。 倒转至,他仍未曾降临于世的时候,他母亲坐在那里,期待着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在跳动的烛光下,一针一线做着小衣服,憧憬着未来有那么一日,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时候。 他是被期待着,被爱着,才降生在那个家里的。 他是被捧着,被保护着,才有那为所欲为,不知天高地厚的资本的。 他只看到了不能满足他欲望的付出,却看不到一针一线里的爱,看不到一粥一饭里的担忧。 “有了你,她变得穷困潦倒,一无所有,连治病都拿不出一分钱。她把一切给了你,让你在赌场上挥斥方遒。”苏辰冷冷的睨着他,“她明明可以过得很好,可她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抛弃你呢?” “你告诉我啊,畜生。” 七个字,平淡的没有一丝波澜。 却如同问罪的天雷,落在廖明的身上。 “若真如你所说,你最大的错误,是生在了一个不能给你创造机会的家庭里。”苏辰下颚微扬,“那你母亲最大的错误,就是在你已经不是人的时候,仍然选择相信你。” “相信你某一日会回过头,看到她仍在你身后,等着你。” 老院子,大槐树,斑驳的树影下,那个瘦小的,怯懦的,焦急张望的身影。 在廖明的记忆里,碎成了一地的渣滓。 他愣愣的跪在那里,脑海中嗡嗡作响。 那之后,君歌端着一盏白水,小心翼翼再过来的时候,便瞧见的是廖明认罪画押的场面。 瞧见的是他跪在地上,哭成泪人,却仍旧喊着:“错的不是我,是她,是她啊!” 这场审讯,全程没有详细的提到,那藤黄到底是如何被置换进刘家的药材里,却在审讯的最终,让那个妄图脱罪的男人,低下了他高傲的头。 君歌看着他画押后陈述的过程,看着他说自己提前备好了那些加了大量藤黄的药包,等着刘母和家仆到积善堂,利用她们不识字的盲点,在最后将药包递出去的瞬间,狸猫换太子,不知不觉的调包…… 她看着已经空荡无人,被夕阳镀上一层红光的京兆府公堂,五味杂陈。 “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所做一切,最终最终的核心,都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能给母亲更好的生活。”不知何时,苏辰站在君歌身旁,瞧着她手里的供词,揣着双手,淡笑着。 他说:“君歌今日是担心我被他打了,才连玄银枪都拿出来了?” 君歌一滞,她抿嘴,警惕的瞧着苏辰:“你怎么知道这枪的名字?” 夕阳如火,镀在苏辰的半个身子上。 他上前一步,俯身前压:“我从来不做,没有保障的生意。” 第63章 痴傻太子 夕阳似火,烧红了天际。 公堂里确如海,被傍晚特有的藏蓝色浸润着。 君歌看不清苏辰的表情,只觉得眼前的男人此时此刻邪魅而危险。 她下意识的想要摸腰间的暗器,却在腰旁,先摸到了苏辰轻轻贴在她腰间的手。 她僵住了,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半步,神情攀上一丝不知所措。 这倒是让苏辰更觉有趣。 他不以为意的往前再近了一步,凑在她耳旁轻声道:“没想到韩玉口中,那个让她无限向往的人,竟然是你。” 听到韩玉两个字,君歌回过神来,看着苏辰的面颊,冷冷道:“你认识韩玉?” 他直起腰,点头。 “太子太保韩氏一族,唯一的女儿,朝中官员谁人不识?”苏辰恢复了平日里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往后退了一步,“再者……” 苏辰立在尚未黑透的屋檐下,那双眸子,一瞬也没有从君歌的身上移开。 他轻描淡写的说:“再者,我与她大哥韩仁有些私交,自然识得。” 不等君歌深思,他进一步道:“君歌,下次若是还有这样的案子,你大可直接转交给我,不必想着什么人情债。” 他说:“这天下,总有些东西,比人情债更重要。” 苏辰说完这些,那始终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此时才捏着两只包子,伸向君歌。 他不言不语,却让人觉得格外可靠。 睨着那两只热包子,君歌沉默了许久,才探出手,犹犹豫豫的接过。 她不明白,苏辰口中的比人情债更重要的,指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最后一线阳光消失的时候,她也没能想到答案。 廖明入狱,案子破了,刘乐思得到了正确的药,身体自然会渐渐好起来。 “虽然曹大夫说藤黄伤肾,就算痊愈身体也会大不如前,但总归比丢了性命强。”夜晚的应天门外,君歌将那只小兔子捧在手里,还给了韩玉。 她站在树下,一身御史缁衣,背对皎皎明月,在韩玉的眼眸里,映出黑色的剪影,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终是没有收回那只小兔子,只轻轻笑着,让君歌收好:“这物什送给歌儿了。”她说,“我那里做了很多个,就这只与你最相像。” 君歌诧异,看着手里那垂耳朵的白兔,有点懵。 “我还以为……我怎么也得是个狼的模样?”却见韩玉咯咯笑起,绢帕挡着嘴角,“狼的位置有人占了。” 她说:“歌儿来晚了。” 此时,大晋东宫,苏辰双手抱胸,瞧着眼前蒙着双眼,和一众内侍玩捉迷藏的太子周启,故意踢开脚下的石子,弄出点动静。 一屋子的太监,抬眼瞧见面色如墨的六扇门门主苏辰,吓的哆哆嗦嗦,如鸟兽一般散开。 登时,屋内只剩下了周启和苏辰两人。 白带子蒙眼,金丝在身的周启,伸长了双手,左右来回探寻着。 苏辰也不急,自顾自在一旁坐下来,倒了一盏白水。 他将莹白的小盏拿捏在手里,清淡的说着:“我一直好奇,御史台当缩头乌龟,中立了这么多年,他彭应松怎么突然就这么放心的,把自己的得意门生,挚友的养女,送到六扇门来。” 苏辰微微眯眼,瞧着那仍旧在摸索着,口中唤着“你们都在哪里”的大晋储君。 “就算圣上理智犹存,袁一那个老太监,也定然不会答应的这么爽快。”他润了润嗓子,“原来是你送来的大礼。” 大晋一百六十多年,自开国以来留下宦官干政的苗子,在如今病弱皇帝的手里,终于成长为了宦官专权。 朝中以袁一为代表的几个大宦官,不仅娶妻收养子,甚至形成了宦官世家,将天下真正的主人,周氏一族彻底架空。 苏辰瞧着杯中倒影,半晌,才将那小白盏轻轻放下。 他起身,小声道:“二皇子也瞧上了君歌,你这两日在宫内多少闹出点动静,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 说完,他转身就走,扔下一句“顺你两缸好酒!”,便大步流星,背手离开。 直到消失在殿外,周启才收了声。 他直起身子,隔着蒙眼的白布,一改方才那痴傻呆愣,低智难堪的模样,双手端在身前,望着苏辰离开的方向。 “动静……”周启抬手理了一把衣衫,将蒙眼的白布取下,工整的叠好,“来人!” 方才被苏辰吓退的太监们,此时又垂首急行,快步跑了上来。 周启咧嘴一笑,提着衣摆就走:“咱们找周熏玩去!” 闻言,几人皆是一愣。 就这眨眼的功夫,大晋的太子,那个宫内皆知的心智不全的傻子,便提着衣摆,冲了出去。 他眼眸睨着身后追赶的众人,勾唇浅笑。 次日,君歌在六扇门门前,被人拦了下来。 那人恭敬行礼,双手奉上了一封信函。 牛皮纸,面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写。 君歌面露诧异,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确定是从未见过的人。 她谨慎的将信接过,还没来得及开口细问,送信的人便如一道风,眨眼消失在眼前。 君歌有些怔愣。 “君大人,要追么?”此时,更杨在屋檐上探出个脑袋,指着送信人离开的方向,“他往大理寺去了。” 大理寺? 君歌瞧着手里的信,摇了摇头:“不追。”她说完,转身往六扇门走去。 而后,砰的一下,迎面撞了苏辰一个满怀,手里的信登时脱手,悠悠荡荡的落在了地上。 但君歌顾不上那信,她瞧着被撞的瘫坐在地上,捂着胸口一脸憋闷的苏辰,愣住了。 “柔弱至此?”君歌声音高了几分,她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说完,便有些不好意思的伸出手,想拉他起来。 苏辰冷着脸,瞧着她伸过来的那双手,顿了片刻才将抓住她的手心,被她稍稍用力,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目光落在信上,俯身捡起,拍掉了上面的灰尘。 就是这眨眼之间,信在他手中一个过手,掉了包。 苏辰面色不改,丝毫没有破绽的伸手,捏着信封,又递给了君歌。 凉唇一掀,丢出来一个字:“瞎。” 说完,他接过柳南递过来的缰绳,一跃上马,侧过脸看着君歌:“还愣着干什么。” 他从袖口里摸出一颗梨膏糖塞进了嘴里:“刑部出事了。”他睨着君歌,“被人打成重伤的左捕头,恰好是已知的青龙卫之一。” 朝阳下,苏辰的眼眸紧紧锁着君歌:“也许有你父亲那件事的线索。” 他下颚微扬:“要去么?” 第64章 曾经兄弟 谁也没想到,刑部发案,现场却是在君歌最熟悉的京城第一酒楼,寒风酒馆里。 “这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酒楼掌柜一瞧见君歌,赶忙迎上来诉苦,“哎呀君大人!您可来了,昨天晚上我这小酒馆可是承受了一次狂风暴雨的洗礼啊!” 他指了指一楼的屏风和摆件木雕,又抬手缓缓向上,指着二楼雅室的方向:“您瞧瞧!这!这!还有这!我这年初才翻新了一次,这家伙给我毁的!” 君歌瞧着眼前这熟悉的酒馆,看着酒楼掌柜指出来的几个位置,眉头越皱越紧。 柱子上,楼梯上,条条道道布满了刀剑痕迹,仿佛经历了一场江湖乱斗。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君歌蹙眉。 “昨夜几个捕头来喝酒,也是常客,就在二楼雅间安排下来了。”掌柜长叹一息,“喝着喝着,这几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打起来了。” 说到这,掌柜的捏一把汗,十分为难:“您也知道,我这做生意的,哪里敢惹这带刀剑的?就眼睁睁的瞧着两个人,一路从雅室里打出来,打得乌泱泱一片狼藉,客人全都跑完了!” “我们几个不会武功,脑袋骨头也不够硬的,就全都躲在柜台下头不敢吭声,一直等到这交手的两个大神仙不见了人影,我才探出脑袋来。”他咂嘴,“喏!就是您瞧见这幅模样了!” 掌柜的痛心疾首:“哎呀,我本来憋屈的不得了!我恨不得马上就冲到官府去!”他顿了顿,泄了几分气,“可是我一想起那刀光剑影的,就算了,自认倒霉。” “可是老天这没给我这个机会啊!”掌柜叹口气,竖着手指,指了指二楼的雅室,“我壮着胆子上去,一看……” “好家伙!”他声音突然一大,“那雅室的正中,四仰八叉的躺着个捕头!脑袋上还在流血,贼吓人了!” 之后的事情,便和来的路上,苏辰讲给君歌的内容,慢慢对接在了一起。 瞧见了捕头倒在血泊里,掌柜的不敢轻举妄动。 “我记得君大人曾经说过,这头部受伤最忌讳胡乱搬动,我就赶忙跑到积善堂,请大夫去了。”掌柜低头,以袖口蘸了蘸额头的汗珠,“然后这一大早,就赶紧去了京兆府,府衙来人一看,慌里慌张的就留下了两个衙役,那之后,来的就是你们了。” 君歌了然点了下头。 刑部的捕头出事情,按照大晋的刑律体系,刑部自己首先要避嫌,可京兆府又级别不够,这就只能送到六扇门这里来。 君歌抬眼瞧着酒馆这倍受摧残的样子,咂了下嘴:“你方才说,昨夜来的都是捕头?那打起来的两人,也是捕头?” “可不是么!”掌柜的感慨,“我在京城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了,哪个衙门穿什么缁衣,门清!” 此言不虚,酒楼掌柜在江流少说二十几年,最初君歌来的时候,她还没穿上御史缁衣之前,就能听出君歌是从北境来的,带着北境的口音,甚至还帮她指了六扇门、御史台、以及大理寺的方位。 君歌瞧着面前乱糟糟的场面,凑到一旁的石柱前,瞧着上面深浅不一的刀剑痕迹,手指轻轻擦过。 “他们喝了多少酒?”君歌没有回头,问道。 “不少酒。”酒楼掌柜道,“虽然酒量不比君大人离谱,但是也觉不至于能喝成六亲不认的样子。” 掌柜舌头一弹,“啧”了一声,神神秘秘的凑在一旁,小声道:“肯定是积怨已久,借着酒劲,上头了。” 君歌蹙眉,扫了他一眼。 “哎呀!酒壮怂人胆哇!”他说的那般信誓旦旦,引得君歌干笑了两声。 有没有积怨不一定,但瞧着这柱子上落刀劈砍的深痕,至少在昨日夜里,这里确实进行的是你死我活的争斗。 二楼雅室里的状态,就更是有些惨不忍睹了。 金十三和曹大夫两人都在,苏辰站在一旁,瞧着他们两人互相配合着,在捕头脑袋上一圈一圈的绕上止血带。 地面上那滩血迹还在,出血量看起来并不大。 君歌迈进的时候,刚好听到金十三同苏辰絮叨伤情。 “得亏有习武的功底,脑袋上这么来一下,损伤昏厥了两刻钟,到刚才还是头疼欲裂不能言语。但好歹是醒来了,只要醒来了,卧床静养,颅内只要不继发出血,就挺得过去。这若是换了寻常人,恐怕就没这么幸运了。” 金十三叹了口气:“但他这个样子,你也别想着能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了。这种患者,头晕、恶心、耳鸣、失眠、还畏光,尤其无法回忆起自己是怎么受伤的,受伤之后又经历了什么才晕过去。”她摆手摇头,“不可能想起来。” 这点,曹大夫也点头附和:“他的注意力和记忆力都会出问题,还会出现逆行性遗忘。” “嗯。”瞧这躺在地上,眼神空洞,无法言语的人,金十三目露惋惜,“可惜了啊,左大人是大晋的剑、是刑部的剑啊……” “他们三人原本是出生入死,可以托付身后事的兄弟啊,怎么就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金十三说到这里,压在心头许久的悲伤,终究是抑制不住,红了眼眶。 她瞧着苏辰,又转身看看君歌,挡着自己的双眼,尴尬的笑着:“人老了,看不得,让你们见笑了。” 说完,她起身,冲着曹大夫摆了下手,示意将躺在地上的左杰送出去,便再也坚持不住,转身沉默着走出了这间雅室,一个人站在二楼走廊的尽头,背对着君歌,双肩颤抖,却听不到声音。 待金十三和曹大夫,将左杰小心翼翼的抬出寒风酒馆之后,君歌才看向始终背靠在窗前,一言不发的苏辰。 她抿嘴,半晌才问:“刚才金大人说,他们三人,也就是说另外两人是谁,已经有答案是么?” 苏辰点头。 酒馆屋檐四角的占风铎,恰在此时叮当作响。 窗纱被微风吹起,荡漾出层层的波。 苏辰沉默了许久,才垂眼说道:“是与左杰出生入死快十年,曾经将命都交给他的兄弟。” 君歌诧异:“那为何……”她不解的看着眼前一切。 苏辰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他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也和金十三一样,憋闷的难以呼吸。 这三个人,何止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这么简单。 他们三人,也曾将命,交给了苏辰。 第65章 空前绝后 整个雅室内,杂乱无章。 桌椅倾倒,酒壶碎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香。 君歌看出了苏辰那低落的情绪,将袖子卷起,垂眸沉言:“事情还不一定是什么样子,也许和你想想的不一样呢?” 苏辰一动未动,眼眸却稍稍抬起,落在君歌的侧颜上。 她没有看他,自顾自的蹲下身,从身后的小包里拿出一把白布条,寻找着屋内的蛛丝马迹。 “看来你和受害人认识。”君歌话音淡淡,目光集中在眼前,她拿出一块小铜镜,握在手里,往地面上引导着光。 光芒与附着在木板上的灰尘彼此呼应着,渐渐在君歌的眼前,呈现出杂乱无章的足迹。 “你既然认识他,起码应该知道他的为人。”君歌头也不抬,将手里的白布条拿下一根,圈出面前的一块,“不管是多大的疑惑和哀伤,此时能做的,不就仅剩下全力还原真相了么?” “不管那真相是什么,有多么不可思议,亦或者多么的奇幻与难以接受……”她直起腰,缓了口气,“总比压在心头,变成一个死结要好。” 看似,说的是这怪异的,兄弟反目成仇的案子。 实际上,这些年君歌又何尝不是用这一套话,来劝解自己。 君维安已经死了,但是真相不应该被雪藏。 话虽这么说,可若是那真相公之于众的那一刻,会引发山崩地裂一样的雪崩反应……那之后到底该怎么办,君歌一时半会也没有想好。 “有劳君歌了。”苏辰睨着她,面上神情未变,话里话外,却出乎意料的柔和了不少。 但君歌冷笑一声,满满都是抱怨:“可没看出来苏大人是想寻求我的帮助。”她说,“虽然救人心切,但这第一现场还真是被破坏的一塌糊涂。” 却见苏辰轻笑:“有抱怨,同京兆府讲。” 言外之意,便是他上来的时候,已经变成这残局的场面了。 可即便如此,苏辰也没想到,君歌依然没有放过一丝一毫。 屋内倾倒的斗柜,破损的小桌,被长剑劈砍成两半的挂画,还有歪倒一地的酒壶,碎裂的酒盏…… 她仔仔细细的将所有的位置检查了一个遍,眨眼便是两个多时辰。 她不结束,苏辰不动。 就那样背靠在窗口,细细的观察着君歌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对于擅长侧写的苏辰而言,这是最佳的,剖析她真实性格的机会。 在苏辰的眼中,每个人所做的一切,皆是她真实内心的倒影。但这世间的规则与道德,会让这倒影在展现的时候,有所扭曲。 只有在极为专注而放松的环境之下,呈现出来的才更接近真实。 比如当下。 一个面对着残破不堪的,已经被破坏殆尽,几乎没有任何勘验价值的现场,仍旧选择一丝不苟,兢兢业业来完成自己使命,寻求真相的人。 她一定是个心思缜密,做事周全,对这世间万物的理解,不片面,不极端,承认人与人之间诧异的可怕的人。 难以被任何人拿捏的人。 若这样的人,心甘情愿的成为自己身旁的助力,那简直是如虎添翼。 可若是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上,便是最大的敌人之一。 苏辰不是想忤逆皇权,他只是救下那些冤假错案真正的受害者,为周氏皇族,留下一丝希望。 他只是想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从那些已经发展成世家的大宦官手中夺回来,还给周氏而已。 这简简单单的愿望,却在宦官当道的大晋,变成奢望。 “有点意思。”君歌的话,将他从深沉的思索中拉了回来。 苏辰注视着她手里碎裂的酒盏,微微蹙眉。 “这酒盏里可不止有酒的味道。”君歌伸手,将它递给苏辰,似笑非笑的说,“还有蒙汗药的味道。” 说完,不忘记补了一句:“和苏大人常用的蒙汗药,一个味。” 苏辰的手在空中一滞,他喉结上下一滚,才猛地把那碎酒盏给夺了过来。 确实有蒙汗药的味道。 虽然药量很少,味道很清,但仍然闻得到。 “这就是十足奇怪的地方了。”君歌一边说,一边又拿起另一只没有碎裂的酒壶:“这屋里当时,可不止有三个男人,起码还应该有个女人在。” 她微微眯眼,借着天光,细细瞧着酒壶上沾染的散粉痕迹:“寒风酒馆是京城最大的酒楼了,这里我熟悉,后堂是没有女人的。” “一来是酒馆里酒鬼多,喝多了脑袋里没个数,姑娘在这里做事不安全。二来是因为姑娘家用的胭脂水粉,多少都散着些香味,对以买酒为业的酒楼来说,有这种味道可不是什么好事,会败了酒客的兴致。” 她边说,边走到苏辰面前,将酒壶侧边的指给苏辰看:“这种带着花香鸭蛋粉,价值不菲,只有家境优良的姑娘才会面部和手上都拍上一些。” 可说到这里,君歌脸上笑意更深,她捏着那只酒壶,手腕转着圈道:“可是呢……这酒壶最异常的并非是这鸭蛋粉。” “壶是寒风酒馆的壶,我常见,但这壶里的酒,可就不是我常来喝的那种了。”君歌将酒壶拿在手里,十分肯定的说:“这酒里加了东西。” “有,且只有这一罐,加了东西。” 但里面加了什么,苏辰凑过去闻了闻,也没能推测出来。 他将掌柜的唤来,把酒楼所有的小二聚在一起,一五一十的从头复盘。 一直到天色向晚,也没能找出来那房间里第四个人到底是谁,又是何时到的酒楼,何时离开。 “这,君大人,还有这位六扇门的官爷,我这酒楼平日里,客人大多是呼朋唤友的凑在一起,一桌上的人有常客也有头回来的生面孔。”掌柜的十分为难,“就这,我根本记不住谁是谁啊,确实记不得还有没有人进去过,又有没有人出来的。” “但小人可以肯定,他们来的时候是三个人一起来的,因为对这种穿缁衣的官爷,小人都记得贼清晰。”他说,“这三位官爷一来,就直接说要去二楼的雅室,就直接自己上去了。” “那雅室之前有预约么?”苏辰问。 却见掌柜的摇了摇头,然后指着君歌道:“这不可能,这君大人是我这常客,她知道的,我这,不预约,全凭先来后到。” 苏辰挑眉,瞧着君歌,冷笑一声:“混的挺熟。” 话音刚落,就见沈杭匆匆赶来:“快快快!刑部都闹起来了。”他说,“那左杰夫人,声泪俱下,以死相逼的非要讨个说法。关风要顶不住了,让我来搬你这救兵。” 见眼前几人皆愣住了,沈杭咂嘴,上前几步,压低声音,挑着眉头道:“四角恋,空前绝后!” 第66章 低端骗术 现实远比戏本子精彩。 天边泛起金黄色,君歌将等待勘验的物证交给柳南,先让他送回了六扇门,跟着苏辰迈过刑部的门槛,就看了一场怀疑人生的大戏。 大晋刑部的院子里,白衣如雪的姑娘,背对着君歌,被一个丫头搀扶着,声泪俱下的怒斥:“为何要包庇这种人!他对我做那些侮辱之事还不够,如今竟还将相公打成这般模样!难道在刑部,如今连王法都没有了么!” “你们这样护着他,难不成是因为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话音刚落,于宜的手里举起一把刀,架在她自己的脖颈上,“好!我今天倒是要看看!你们能护他多久!” 见状,君歌目不斜视的瞧着那白衣的背影,抬手碰了碰苏辰的手臂。 “来块石头。”她摊平手掌,小声道,“你想个办法引她回头。” 苏辰稍稍侧脸,迟疑了一息,才不慌不忙的自腰封里拿出一颗,塞进了君歌手心里。 这女人,对他发号施令倒是自然的很。 见她调整好了站位,苏辰才缓缓踱步向前,不疾不徐道:“于夫人既然知道还要讲王法,怎么就不知道涉及刑部案子,刑部是要避嫌的呢?” 这低沉却稳重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令于宜心头一惊。 她下意识的回眸。 就那一瞬,嗖的一声,石子精准的打中了她抬起的胳膊肘,命中肘上麻筋。 君歌投掷的力度并不小,擦着苏辰的身侧,像是一道光般冲了出去。 毫无防备的于宜“啊”了一声,登时便松开了手里紧抓的匕首。 下落的瞬间,苏辰只是探手一接,便牢牢的握在了手里。 这匕首有些眼熟,掐丝珐琅的手柄,嵌着一颗白润的珍珠。 竟然是当年苏辰送给左杰的那把…… 他抬眼,睨着面前被人突兀打断了步调,显得忿忿不平的于宜。 “你是什么人!”于宜边说,边伸手要去抢夺那把匕首。 苏辰面无表情,随着她的抢夺,往后退了好几步。 那恰到好处的躲闪,让于宜无法近身半分。 “于夫人在刑部闹,没用。”他话音清淡。 于宜却并不愿意买账,她仍旧死命争夺着,越发的急躁起来:“你是什么人,我们家与刑部之间的事情,用不着你来管!” 苏辰点头,步步后退,眨眼之间,便故意退到了君歌身旁。 他眼角的余光睨着一脸不情不愿的君歌,抬手便咳了起来。 君歌无语,上前一步,站在了他与于宜之间。 “别闹。”君歌道,“你相公也好,你找的人也罢,都在六扇门。” 话落,于宜的身子僵住了。 她听到六扇门三个字后,面上闪过了一丝错愕,一丝恐慌。 “走。”君歌说,“你不是要找他们么?”她上前一步,“案子不明朗之前,你见不到他们。但你可以找个地方,和我们好好讲讲,这三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宜看着君歌那浩然正气的身姿,抿了下嘴。 她目光自上而下的打量了一息,瞧着君歌身上的御史缁衣,半晌才点了下头。 也正是这一瞬对视,君歌瞧着她面颊上明显的鸭蛋粉的痕迹,以及手背上也落下的脂粉迹象,故意深吸一口气。 那味道,同残留在雅室里的,确有几分相似。 她转身,瞧着身后苏辰,上前两步:“大热的三伏天,苏大人但凡少穿两件,这肺热也不至于这般高发。” 说完,鼻腔里出一口气,走在了苏辰前面。 君歌是真的无语,这人,平时不咳嗽,一有情况就咳嗽,要不要故意的这么明显!这么夸张! 但之后,离开刑部,苏辰并没有将于宜带到六扇门去,而是直奔了京兆府。 这案子看起来就是个偶发事件,但其实并不简单,在大晋官场沉浮十年的苏辰,敏感的察觉到,它背后别有洞天。 以防万一,苏辰选择了如廖明一案那般,仿佛三法司会审一样的形式。这样,若他担忧成真,便能多几分翻盘的把握。 毕竟大晋朝野上下,等着苏辰出错的人太多了。 夜幕下的京兆府,虽然掌灯,但仍旧黑的可怕。 四个人围着院子里的石桌坐下来,瞧着哭的双眼红肿的于宜,待她心绪平稳些许,苏辰才开口问:“你方才说侮辱?” 于宜愣了一下,此刻全然没有在刑部那般,如泼妇一样的姿态,反倒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眼眶里满是泪水。 她说:“妾身自嫁给左杰至今,本本分分,从未做出出格之是,但……” 于宜抬手,抹了一把面颊的泪痕,颤颤巍巍道:“但与左杰交好的,同为刑部捕头的程文清,以及汪明两人,却都劝说我能同左杰合离。” 苏辰蹙眉:“原因?” “因为……因为……”于宜眼泪如瀑,更咽难以言语。 见状,君歌便起身倒了盏茶,推到她的面前:“慢慢说。” 人还没坐下,就感受到了苏辰投来的那抹目光。 她眉头一皱,想起傍晚的事情,有点不太想搭理他。 谁知,苏辰马上又抬手,咳咳的咳嗽了起来。 君歌咂嘴,起身咬牙切齿的又倒了盏白水,从怀中拿出几颗梨膏糖,一并交给了他。 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来,于宜光顾着看了,完全忘了继续哭。 “因为什么,于夫人还没说完呢。”苏辰一边拨开手中梨膏糖的糖纸,一边冷冷睨着她的双眼。 能够被打断注意力的哭泣,便意味着是一场有备而来的演出。 借着桌上的烛火,以及京兆府内的长明灯,他观察着于宜的每一个细节。 她此时抬着自己的右手,拇指按压着面颊,目光时不时的往左侧瞟过去,话音沉沉:“因为程文清一直想让我同他在一起,而汪明亦然。” 这话,说的很快。 也正因如此,苏辰斩钉截铁道:“谎言。” 于宜一滞。 苏辰却不疾不徐,直戳她的脊梁骨:“若你觉得本座诬陷了你,便把刚才的话,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第67章 异性兄弟 人是会说谎的,但是身体不会。 一旦开口说谎,口中说出来的话,便会和肢体语言组成矛盾的信号。 有的人看透世态炎凉,能收放自如,不易被人察觉。 但绝大多数人,做不到。 苏辰掌着那盏白水润了润嗓子,沉默着一言不发。他对人心的洞察,远超于宜能够想象的最高点。 他有着利用人心,稍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的过去,以至于现在于宜那小动作,就像是稚嫩孩童一样显得幼稚。 她并不知道,大拇指按压面颊,目光游离闪躲,在涉及核心问题的时候语速加快,语调降低,把这些全部组合在一起,是话里有诈的最典型标志中的一种。 院子里,虫鸣阵阵,夜幕上,星辰如海。 果不其然,安静了许久之后,于宜选择退一步,换了个说辞。 “……其实是程文清单方面的追求妾身,妾身不同意,他便想要强行……”说到这里,她满面哀愁的,将自己左手袖口掀起。 月色下,小臂正中,一道清晰的牙印,发散着紫黑色,让在坐的三人都皱紧了眉头。 于宜抿嘴,垂眸说的格外恳切:“他欲强行对我不轨,但我不从,就留下了这个咬痕……” 说这句话的时候,倒是直直看着苏辰的双眼,仿佛在说:所言句句属实。 夜风吹拂,夹杂着六月特有的草香,苏辰不语,抬了抬手,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说来惭愧,这本该是家丑。”于宜将袖子放下,端正了一下坐姿。 左杰的夫人,于家的小姐于宜,其实几年前与苏辰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左杰大婚,苏辰为了他的安全着想,隔了好几日,才乔装成商人,借着兜售货品的由头,真心实意的祝贺过他。 祝贺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庭,能从此过上平静安稳的生活。 他犹记得那日,左府堂室里,这个世家出身的姑娘,举手投足之间尽显稳重大气,确实配得上“佳人”二字。 但若说仅凭这良好的教养,就能掀起这般大浪,甚至搅的三个情同手足,出生入死的异性兄弟反目成仇…… 苏辰秉持着极大的怀疑的态度。 于宜的样貌绝对算不上倾国倾城,也并非是第一眼美女。 五官还不如君歌耐看。 他想到这里,怔了一下,婆娑着茶盏的手指猛然停住了。 若非于宜开口,苏辰一时半会儿竟有些缓不过神。 她一声哀叹,摇了摇头:“程文清毕竟是个男人,我当时实在没有法子了,拼命反抗,这件事,我的贴身丫鬟杏儿可以为我作证。” 她说:“当时杏儿赶来,从背后给了程文清一击,趁着他恍惚的间隙,我们两个人赶忙将他捆了起来。” “但是他并没有完全昏过去,为了脱身,张口就把我的手臂咬了。”于宜抿嘴,深吸一口气。 她瞧着眼前三人,双眸饱含泪水,神情暗淡了不少:“昨夜他们三人聚在酒楼,便是为了我这件事讨个说法。可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没想到会闹成这样的不仅仅是于宜,还有苏辰。 左杰,程文清,以及汪明,若是一般人还好。 他们曾是青龙卫最精锐的一小支队伍。也正因如此,曾经活跃于大晋阴影里的他们,更是深知不挑事,不惹事的重要性。 没有理由闹成这样。 “程文清是欲行不轨,那汪明呢?”君歌坐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她攥成拳头,捏紧了裙摆的手上。 澄蓝的夜幕如海,星辰如波。 京兆府的院子里,这诡异的安静持续了很久。 京兆府尹方正始终一言不发,闭目阖眼,双手抱胸。 苏辰一手支着下颚,目光却落在桌上的茶盏里,睨着水面上倒影的星辰,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 只有君歌,浅笑着,注视着于宜的面颊,那笑容里带着一股温暖的力量,让于宜紧绷的神经,稍稍和缓了几分。 她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惊魂未定的,敛起所有的锋芒,犹豫着、迷茫着、沉默了很久。 直到那只蜡烛燃下足足一寸,才沉声道:“汪明其实也有表达过,希望我能跟他走的意愿。” 话落,君歌惊讶的看着她低垂的双眸。 方正缓缓睁眼,锁在于宜的面颊上,而只有苏辰,手里没停,仍旧轻轻点着桌面,眸色极寒,唇角微扬。 他说:“于夫人这两日不要回左府了。” 苏辰将茶盏端起,凑在唇边抿了一口:“先回娘家去,本座已经安排好了人,同你父母说清了事态。” 他抬眼,目光犀利的戳着于宜的面颊:“明日巳时一刻,六扇门会去左府勘验,于夫人那时再到即可。” 眼见苏辰要送客,于宜有些急切:“大人,我何时能见到我相公?” 她手捏着胸口衣襟,神情忐忑。 可这话说完,竟又出乎意料的又补了一句:“我也想见一见程捕头和汪捕头……”她抿嘴,“我想问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苏辰手里的茶盏,当的一声落在桌上。 他冷冷睨着于宜的面颊,摇了摇头。连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于宜有些心惊,起身福了福,小声道:“妾身知道了。” 说完,那张欲言又止的面颊,几度更咽的看向苏辰。 这样反反复复的试探了几次,才终于放弃,转身离开。 至此,苏辰才捏着手里茶盏的盖子,当啷一声扔回了已经见底的小盏中。 “盯紧了。”苏辰道。 屋檐上一道黑影闪过,消失在夜色里。 “方大人以为如何?”他问。 就见方正无比冷漠道:“为官多年,还是头一次听说,刑部的捕头竟然连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都打不过。”他说完,看向君歌:“君大人不要误会,这话没别的意思,本官只是就事论事。” “刑部捕头的身法武艺,那都是不说万里挑一,起码也是百里挑一。再加程文清在刑部多年,是真正在一线战场上练就出来的身手。”方正道,“加之男女本就在身体素质上差距极大,若他真的欲行不轨,不管会不会得手,也都绝不可能会栽在两个姑娘手里,甚至还发展至试图用啃咬的方式脱身。” “太扯。”方正双手抱胸,“我可是亲眼见识过,刑部捕头以一当十是什么场面。” “如果……”苏辰道,“如果是反过来呢?” 面前两人皆是一愣。 “如果欲行不轨的人,是于宜呢?” 蛐蛐的叫声和苏辰的话混合在一起,一时让人接不上话。 这推理的路子确实没什么问题,是应该从不同的角度尝试理解和分析。 但是苏辰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直勾勾的落在君歌身上,戳的她浑身不自在。 半晌,她挑眉笑起:“怎么,苏大人想试试?” 第68章 一无所知 话题一下就拐到了奇怪的地方。 方正瞧着身侧两人,只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十分方正,多余、闹心、还有点如坐针毡。 苏辰就像是瞧不见他一样,居然还接了话:“我说的是现场勘验。”他故意挑眉,“君歌想的是什么?” “现场勘验啊……”君歌探身凑在苏辰面前,咧嘴一笑,“如果那时苏大人想感受一下,体验一下被人欲行不轨,我可以试试。” 话音刚落,桌旁传来一声响动。 君歌和苏辰齐刷刷的望过去,就见方正此时正扶着一旁的长明灯,背对着他们两人。 许是为了缓和尴尬,方正清了清嗓子,忙扶正了快要倾倒的灯,拱手行了个礼,快步离开了。 京兆府衙的院子里,只剩下两人。 君歌面上的笑容没变,依旧咧着嘴,支着下颚,只是话音转了一百八十度,开口便直戳主题:“说,为什么要到京兆府来问话。” 她笑意盈盈:“刑部有公堂,六扇门也有公堂,却绕个大圈子,跑到八竿子打不着的京兆府来,苏大人可别说你是什么临时起意。” 她一字一顿:“你可从来不做没有计划的事情。” 苏辰睨着她的双眼,抬手摊平,出人意料的吐出来一个字:“糖。” 君歌怔住了,面上笑意散了一半,嘴里登时絮叨起来:“你这人,咳嗽装两下就行了,怎么还病秧子装上瘾了。” 她嘴上没停,可手里也没停,啪的一声,拍进苏辰手心里两颗梨膏糖。 “没装。”苏辰沉声道,“确实不好。”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中稍稍失了些光。 君歌识趣的没有再问,只摆了下手:“算我倒霉。” 瞧着苏辰将糖放进嘴里,她才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到京兆府?” “因为这案子,很快就要上升到朝堂中去。”苏辰的声音十分寡淡,他看着君歌,“以你的筹谋能力,应该不难理解。” “难。”君歌丝毫不避讳的说,“大晋虽然女官颇多,但真正涉足朝堂的,几乎没有。” “我筹谋很久才找上苏大人做生意,更多的愿意是因为我没得选。”她顿了顿,“从外面看,紫薇宫风平浪静,政治清明,但是太子痴傻,却仍旧坐在储君的位置上二十多年……” “不管是历朝历代,亦或者当下,这可不是什么看起来正常的情况。”君歌收了笑意,“这下面的暗流涌动,哪些势力牵扯其中……” 她顿了顿,轻笑:“为什么我身为皇帝的暗影却无法见到陛下本人?为什么二皇子拿出一副贤良恭谦的模样,却至今无法向储君的位置前进半分?为什么一无所有的太子,仅靠韩家兄妹两人的保护就能活到今天?这些,我一无所知。” 好一个“一无所知”。 “大晋官制实际冗杂异常,我在御史台三年,都没能理清背后牵扯。”她说,“可我总觉得,我可能没那下一个三年的机会。” 苏辰注视眼前这话里有话,堪称人间清醒的姑娘,心中亦是多了些许敬佩之情。 她将大晋朝野上下的复杂态势,用最简单的话戳到了最关键的位置。 寻常人,看透三分,便只能看到紫薇宫里兄友弟谦的储君日常,看到太平百年,以及日后的辉煌。 再往后近三分,能看到太子痴傻,却坐在东宫储君位置上二十多年未变,看的出当中的不同寻常,看得出二皇子蓄势待发,只等一个机会,便会掀起夺嫡之争。 可若是再深入三分,就能推测出二皇子这夺嫡之争并不会顺利。这其中有更强大的势力在拉扯,甚至令皇权被架空。他们需要那痴傻太子作为傀儡,并阻挠着二皇子夺嫡的脚步,妄图控制大晋万万年…… 她看的透彻,但却因为身在外围,无法看懂彼此制衡的痕迹。即便如此,也已经到达了出人意料的高度。 “你一开始,就在赌六扇门是个三不沾的地界。”苏辰话音带着些许笑意,“太过大胆。” 就见君歌挑眉,摇了摇头:“我也从来不做没把握的生意。” 闻言,苏辰微愣。 “我父亲每次离家之前,都会留下两句话。” 提到君维安,君歌的面颊上才荡漾起柔和的笑意:“一是,如果他出事,就让我好好活下去,绝对不要追究他的死。二是,若有一日,我遇到危险,需要帮助,就直奔六扇门。” 夜色深沉,虫鸣阵阵。 “你也没来。”苏辰直言。 却见君歌笑起:“我总得花点时间,搞清楚六扇门是不是就是害死我父亲的罪魁祸首。” 这话让苏辰的后背,微微僵硬了一瞬。 “搞清了么?”半晌,他问。 “没有。”君歌实话实说,“但连我师父都说找六扇门准没错,我才愿意赌一把。” 这是苏辰听过的,将运筹帷幄,步步为营,说的最轻描淡写,波澜不惊的话了。 只是赌一把,便抓住了苏辰的把柄,反过来直接威胁他做这笔生意。 可真是颇为随意的下注。 他沉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气,于夜空下,压低声音,缓缓道来:“这案子背后,主要会涉及的是二皇子周熏。” 从面上看,周熏彬彬有礼,是世人表率。 但其实城府极深,就算是苏辰也不一定能有五成把握说赢得了他。 而他暗中布局多年,一点点将自己的棋子安插进三省六部,安插进内阁。下一步便是御史台和五军都督府。 早晚,六扇门也会成为他的目标之一。 他这种缓慢而隐蔽的布局,暗中将三法司拆成了互相不对付的两股势力。 而至今,御史台和六扇门互相不对付,是有原因的。 “也就是说,刑部是坚决支持太子的。只要是正统,脑子是不是正常的都不重要?”君歌眉头凝成一个疙瘩,“而大理寺则是二皇子一方的拥护者。” 君歌懂了:“御史台之所以保持中立,是因为六扇门至今没有做出选择,对么?” 苏辰点头:“虽然我和你师父彭应松八字不合,但起码的,维持律令运转需要我们互相中立的共识还是有的。” “这案子,看起来是简单的情感纷争,寻衅滋事,但却因为刑部捕头的身份,将刑部尚书关风,推到了危险的边缘。”君歌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颚,“也就是说,大理寺会抓着不放,带头猛参刑部一本。” “没两天,就会有大把奏折,参奏他刑部管理不善,用人不察。”苏辰起身,睨着君歌的面颊,“所以,才要来京兆府。” 君歌干笑一声。 做事人如其名的方正,一定会在朝堂上,以事实不清为由,帮着关风据理力争。 “这样,便有维系平衡所需要的查案时间了,对么。”君歌轻笑。 谁知,苏辰摇了摇头,他看着君歌的面颊,语气和缓而柔软:“我说过,这案子牵扯青龙卫。” 君歌愣了一下。 “在大晋,刑狱特权不仅是六扇门有。”他说,“青龙卫也有。” “他们是身在阴影里的一群人,但凡有暴露的风险……” 苏辰故意言至于此,抬手在脖子前,比划了杀人灭口的姿势。 第69章 图谋不轨 月上枝头,夜过一更。 六扇门门主院的厢房里,君歌带着手套,小心翼翼的将松香烛,以极快的速度熏染一层。 借着烛光观察很久之后,才又重复一次刚才的动作。 她眉头紧锁,那酒壶上的痕迹显现的并不顺利。 松香的烟子想要显出清晰的纹印,并不是没有前提条件的。 那酒壶上沾染的鸭蛋粉,能看出大概的手掌轮廓,能判断出是个成年女性,却也在无形中将手指上的汗液吸附了。 如此,便没有给松香的烟子与汗液结合的额外机会。也就是说,用一般的法子,无法显现出指纹和掌纹。 君歌将酒壶放在桌上,吹灭了松香,双手抱胸。 失去了指纹与掌纹,也就相当于失去了最直接的证据,她必须想出其他方法将物证与嫌疑人链接起来。 她仍旧记得方才苏辰的那句话。 不管这三个人中到底谁是青龙卫,如果案子被捅到了朝堂上,那么青龙卫大阁领为了保护自己而杀人灭口,便不是不可能。 另一边,漆黑一片的书房里,苏辰坐在太师椅上,望着一旁灯火未熄的厢房。 半晌才摇头。 “不能杀。”苏辰抬手,指着君歌的方向,“若是出手,必被她抓到把柄。” 沈杭愣了一下,咂嘴:“咱也不是真杀啊!” “那便更是不行。”苏辰指尖点着书案,“她若是发现背后有诈,你我身份暴露指日可待。” 听到这,沈杭迷糊了。 他上前几步,一个侧身,学着平日里君歌的样子,也坐在了书案的左前角:“你不是说她是……” 话没说完,就听咻一声,沈杭后背飘起一层冷汗。 他脖子僵硬,眼睛往下瞟着那把抵在他喉结正中,寒光尽显的匕首。 沈杭干笑一声:“保养的不错,这么多年了,看着还这么锋利。” “下去。”苏辰眉眼极寒,声音好似结了一层霜。 沈杭干笑两声,赶忙挪了屁股。 见苏辰收了那把匕首,才不忿咂嘴,嘟囔道:“我瞧着你这笔洗和砚台都挪到对侧去了……” 他“啧啧”两声,没继续往下说。 谁能想到这腾出来的位置,竟然还是专属的。 沈杭歪了下嘴,感慨万千的走到一旁,施施然道:“你之前不是说,君歌是太子送来的人么?” “他送来的,可不一定是自己人。”苏辰淡言,“你入宫一趟,直接去内侍省找袁一。跟他讲,周熏盯上了君歌。” 两人之间安静了许久。 沈杭似懂非懂的点头,估摸着他是要借着袁一的手,给大理寺施压了。 “知道了。”沈杭转身欲走,却听苏辰又将他唤住。 他沉默了一息,注视着沈杭,抬手指着桌角,冷飕飕的开口:“擦干净再走。” 沈杭哑然。 抬手指着苏辰的眉心,憋屈了半天,才吐出来四个字:“重色轻友!” 声音未散,人先跑了。 第二日,发生了两件大事。 当中之一便是君歌写了满满一页的脂粉名字,拍在苏辰眼前,手指从前往后顺了一个遍:“这些,我都要!” 她说的理直气壮,让苏辰一时不知做何反应。 瞧着眼前长长一单,他蹙眉抬眼,瞅着侧坐在他桌上的女人。 单子上,迎蝶粉、桃花粉、石粉、桂粉、杭州粉……一应俱全,数量多到让苏辰惊叹的地步。 他还真不知道女子用的妆粉,能有这么多种。 见他不动分毫,君歌弯下腰,双手抱胸的笑起来:“苏大人身旁,怕是没个可心的小娇娘啊。” 苏辰冷眼挑眉:“论不怕死,你确实是第一个。” 说完,便将纸张对折。 他这幅一本正经的模样,让君歌玩心大起,她故意眯眼,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这怎么能叫不怕死呢?” 她咧嘴一笑:“十殿阎王若是长的如苏大人这般眉清目秀,那死一死也值了。” 她表情甚是真挚,一时间,让苏辰的呼吸都梗在了喉咙口。 他鼻翼微颤,大为震撼。 竟真有人能把三观跟着五官跑这种事情,说的这么郑重其事,清新脱俗。 尤其是,她带笑的面颊上真就没找出一点点尴尬来。 这是能若无其事说出来的话么? 见苏辰神情僵住,君歌心情大好,竟还挑眉,在他震惊的注视里,补了一句:“帅,可抵万物。” 气氛尬到飞起来。 苏辰服了,长长叹一口气,再次刷新了对“江湖儿女君歌”的认识。 他阖眼,满面写着嫌弃,抬手将君歌的脑袋从脸前推出去。 末了,指尖点着纸:“这账,算在彭应松的头上。” 君歌眉头一皱,猛的坐正了身子:“上个月东山镇陈家的案子……”边说,边不以为意,自顾自的搓着手指肚。 苏辰仰着头看着她那副“你奈我何”的样子,啪的一掌拍在纸上,咬牙切齿吐出来一个字:“买!” 话音刚落,屋檐上传来一声“龟龟”。 晌午阳光透过窗楞,将书房晕染出一片淡黄的辉光。 苏辰闭着眼睛,右手攥成拳头,一下一下的瞧着自己的眉心。 堂堂六扇门门主,堂堂青龙卫大阁领,明面上的身份足够震慑群臣,阴影中的暗面更是被称之为大晋上空的阴霾。 如今,却莫名被一个巡按御史拿捏的动弹不得。 放在几个月之前,苏辰根本不敢想。 “你就不问问我是干什么用的?”半晌,君歌露出些诧异的神情。 只见苏辰睁眼,咬牙切齿,话音极寒:“君大御史难道不是买来做显现实验的么?” 君歌一滞。 苏辰冷冷出一口气,瞪了她一眼,心中暗暗起了盘算。 坐以待毙,任人拿捏,绝非他的行事风格,就算眼前人是君维安的女儿也一样。 他得想个万全之策,让君歌手里那张可以抄家的王牌,变成一张无法拿出手的废牌。 想到这里,苏辰的眸光越发的犀利起来。 “君大人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他明知故问道。 君歌这才从桌上下来,拍了拍身上的浮灰:“走,去现场。” 她回眸瞧着苏辰,笑言:“万一真是于宜图谋不轨,先动的手呢?” 第70章 后背发凉 左府在江流城运河的对岸,距离下城区的东市并不远。 苏辰与君歌一前一后,刚刚迈过左府门槛,转过影壁,蹲守了一整晚的更杨便一个倒挂,从屋檐上晃荡着说:“昨晚上来了两回,第二次属下几人直接现身,当场就把人扣下了。” “什么人?”苏辰问。 “那个叫杏儿的侍女。”他抬手,递给苏辰一张写着明细的纸,“说是回来拿取生活必需品。” 一天之内收到两张明细,苏辰面色不悦,抖了一把,将纸展开。 扫一眼,从床被到盆子梳子,确实都是女子的必需品,乍一眼看过去,瞧不出什么异常。 硬要说有什么问题,便是这登门拿取的时间点。 在苏辰已经明确让于宜先回娘家小住的前提下,她连日出都等不到,深更半夜,两次折返,属实显得太着急。 太不同寻常。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把她拦住了,让她天亮了再来,她犹犹豫豫的离开了。”更杨道,“但半个时辰后就又折回来了,说是无论如何,今天夜里必须要拿走一部分。” 他咂嘴:“属下当场就把她扣下了,暂且安顿在空置的配房里。” “她一个人?”苏辰边问,边把单子折了一道,递给了君歌。 比起他这个男人,君歌应该更了解哪些才是真的必需品,而哪些又能成为疑点。 瞧着那纸上的内容,君歌皱眉:“如果她是一个人,那接应的人就在外面。” 她指着上面的衣衫床被,粗略的估计了一下:“这么满满一页的东西,就是找平板车都得拉两趟。” “欲盖弥彰。”苏辰淡言。 这点,君歌也认同。 出嫁的女儿回娘家小住,不管怎么想,也不至于需要这么多东西。 “她是外乡人么?”君歌随口问道。 “京城人,大家闺秀。”苏辰双手抱胸,侧过面颊,竖起右手食指与拇指,“拇指指肚和食指指甲侧边有一条明显的凹痕。” 他收起食指,竖着余下三根:“中指第二关节外侧有茧痕,且其余手指指肚均有老茧。” “除此之外,有些用词和语言实际上是很土的京城官话,差不多十几年前曾流行过。”至此,苏辰顿了顿,总结到,“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家里极有可能为官,善刺绣、饱读诗书、且平日里有弹琵琶的爱好。” 说到这,苏辰怔了一下。 他隐隐约约觉得,这样的侧写,好像在时间长河里的某个点上,也曾出现过。 一模一样的特征,一模一样的结论。 那一瞬,他神情肃然起来,抬手支着下颚,分外严肃。 不是因为熟悉,而是因为,这个侧写的结论,与于宜的实际情况有不小的出入。 她确实是京城大户,但并非官家出身,而是商贾世家。 大晋女子入仕已经有百年历史,对应的,女子从商继承家业的更多。 受制于门第观念,官商几乎不通婚,所以商家的儿女,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并不多。 苏辰越想,越是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他想的出神,连君歌和更杨一起唤了他两三次,才回过神来,睨着君歌的双眼,一副没听见还理直气壮的模样。 君歌咂嘴:“我说,她既然不是外乡人,这回趟娘家闹的像是和离分家产一样。”她指着那张纸上的内容说,“除了那么几样,基本就是一份完整的陪嫁清单。” 她浅笑:“不过这最显眼的,还是这单子上的酒。”她顿了顿说,“回娘家,为什么要带着两坛子老酒走?” 苏辰听在耳中,记在心上,一边踱步向前,一边似笑非笑道:“兴许与你一样,是个酒鬼。” “不可能。”君歌大手一挥,“酒友都知,老酒坛子要防‘跑酒’,有的人埋在土里,有的人用泥巴封死,不管是开一次还是移动一次,都是大伤元气。” 她摇了摇头:“这于夫人若是懂酒,我君歌的名字倒过来写。” 待掌事主簿,将整个屋宅的物件清点记录完毕,君歌带上手套,搭上小木板桥,一点一点往里屋走的时候,渐渐发现了许多不同寻常之处。 桌椅柜架虽然完好,但仔细观察,能在表面瞧见叠加了许多层的锐器伤痕。 木质的桌椅,当漆面受损之后,接触空气时间越长,颜色会变得越发的接近棕黄。 而君歌定位到的好几处,木材材质本身的颜色依旧清晰可辨,这便说明是新伤。 “你了解左杰么?”君歌一边记录着那些痕迹的数量,一边问,“我听你方才描述,似乎对于宜很是了解。” 她问完之后,苏辰沉默了许久,才站在门口点头道:“了解,很熟。” 熟到他曾经将身后事托付给自己。 “那他们夫妻关系好么?”君歌没有抬头,目光灼灼的自衣柜扫过,可她顿了一息,眼神又折了回来。 她觉得这衣柜摆放的有些怪异,可又说不清哪里怪异。 身后,苏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点了下头:“关系很好。”他说,“好到足够做世人表率。” 君歌端详着眼前的衣柜,眉头不展:“那倒是怪了。”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恩爱夫妻的里室中,到处都是锐器痕迹。”她伸手,试探性的将衣柜往外对侧推了一把。 那一瞬,君歌明白这衣柜的违和感是从何而来了。 哪里会有人,把自家衣柜对开门冲着一个死角摆放的?这种摆放的方式,不就注定了打开柜门极其困难,拿取衣物,格外不便。 当衣柜门转过来的时候,眼前的这一幕,属实出乎君歌意料。 衣柜的对开门上,不仅有大量的劈砍痕迹,还有几枚脚印。 那踢踹的力道之大,将柜门踹出了两条大裂缝。顺着裂缝看上去,隐约可见两处长剑捅刺的窟窿。 君歌一时愣住,半晌,才抬手招呼苏辰,挑着眉头:“这就是京城人眼中的夫妻恩爱?” 苏辰蹙眉,踩着那小木板桥走过来,瞧见柜门的一瞬,也愣住了。 那之后,当君歌将屋子里所有的物件四面查看了一个遍,而后面色深沉的全部调转方向,竟然组成了令人窒息的现场模样。 刀光剑影无处不在,劈砍划痕,踢踹脚印,甚至还有几个掌印,皆清晰可辨。 她站在屋子正中,只觉后背发凉。 第71章 邪门刀痕 眼前一幕过于震撼,不仅仅是君歌,就连苏辰一时半会也难以回神。 直到君歌轻笑一声,以胳膊肘撞了他一把,淡笑说着:“这案子,水很深。” 苏辰不解。 君歌收起面颊笑意,深吸一口气:“我可以肯定,留下这些痕迹的人,意识绝对不是清晰的。” 她说:“不是一次两次的意识不清晰,而是,就没有清醒的时候。” 屋子里,刀痕覆盖着刀痕,有些已经发黄,有些仍然透着白皙。 君歌大致将它们划分为三个不同时间段,而后将更杨从屋檐上叫了下来。 “苏大人不会武,我亦不懂剑,所以这次还原,让更大人来做更合适。”她边说,边指着书柜与一旁的盆架,以手指出上面的四条颜色深浅近似的刀痕。 “剑痕入木的时候,和出木的时候,痕迹会有一个由细到粗的变化。”君歌道,“所以这四条剑痕,他们落下的方向应该是……” 北方的衣柜上一条从左至右,一条从左下方往右上,而南边书柜上是自右上往左下,在东北角落的盆架处,只是轻微点了一道,从上往下。 “更大人有没有办法,在一套或者多套招式里,在同一时间中,造成这四个大致模样的痕迹?” 君歌的话,苏辰明白。 他看着眼前的里室,按照五尺为步的规则,宽幅目测有四步以上。 在更杨尚未做出试探之前,苏辰就已经有了做不到的结论。 就算不是实战,仅仅比划两下,展示展示,步幅大一些,动作大一些,那也绝不会留下这么怪异的刀剑走向。 剑刃的路径是有一定的规律的,不同派系的功法里,规律不一样,但也绝不会杂乱无章,如现在这般随心所欲。 更杨在使了次之后,凝着眉头摇了摇头。 他收了自己的剑,站在原地单凭感觉尝试了一把,而后拱手同君歌摇头:“做不到。” 说这话的时候,更杨的目光瞄了一眼君歌身后的苏辰。 就见他也一样摇了下头,才更是底气十足的补了一句:“没人做得到。” 那之后,君歌将另外两组颜色稍浅的痕迹分出来,与更杨一起推测了许久,最终得到了,全部无法按照正常的路子产生的结论。 “剑痕可以杂乱,可以歪门,但是它不能邪门啊!”更杨摆手,“就这个痕迹,除非我喝多了,要不然疯了,不按路子出牌,乱打一通,兴许能成。” 君歌抿嘴,了然的点头。 “但是君大人,你惯常用长枪,可能感觉不到。”他说,“这屋里留下剑痕的,一定是男性,而且一定是有功底的。” 他抬手,敲了敲一旁的斗柜:“那衣柜确实不值什么钱,君大人一脚应该也能踹裂开,但是这个可不一样。” 更杨道:“这玩意叫铁木,木如其名,硬实的不得了。”边说,他边从兜里摸出来几根小木棍,“你瞅瞅,这玩意柳南都拿来给我们做暗器的。” 君歌好奇,将那铁木小棍拿在手里掂量了掂量。 沉,并且触感确实坚硬。 “他家里吃饭的筷子就用的这东西,揣在兜里就能成杀人凶器。”更杨又敲了那斗柜两下,“就这个硬度,不是我小看习武的姑娘家,是大老爷们也不一定能在他面上留下这么具体的口子。” “就是爷们,也得以双手,用全力才能砍出来这么一片豁口。”他咂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随着疑点越来越多,君歌站在屋内,思量了许久,斩钉截铁的说:“于宜肯定是有问题的。” 但是什么问题,怎么个问题法,她没有头绪。 “那侍女是叫杏儿是么?”君歌道,“让我问问她。” 也许,这个于宜口中能给自己做证人的丫鬟手里,兴许有解开这些刀剑痕迹来源的钥匙。 只是这杏儿口中说出来的话,确实令人吃惊。 她跪在众人面前,十分无奈:“程捕头每次来,都会因为我们家夫人,发疯一样的同老爷争执。”她说,“屋内那些刀剑痕迹,就是他和我们老爷两个人打成一团留下来的。” 杏儿面露无奈:“他们打起来的时候六亲不认,我们夫人和我们院子里其他几个下人,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们谁也不会武,谁也帮不上。” “再说了,帮哪边都是错的啊!一边是老爷,一边是贵客,弄的最后夫人没法子了,就只能把屋里的家具都调转一下方向,以求坏的不那么快,多用些时日。” 她抬手,指着铁木斗柜说:“就后来,夫人咬牙买的都是这样的贵物件了。这斗柜比寻常斗柜的价钱多了好几倍,就是因为硬,夫人才省吃俭用的买下来了。” 这一翻逻辑自洽,让君歌转头瞧了一眼苏辰。 他面无表情,看着杏儿的样子,半晌才睨了君歌一眼:“她没说谎。” 君歌哑然。 若这侍女没有说谎,那岂不是说明,她方才的那一番推论,完全是没有用的,没有抓到重点的? 她思量了片刻,决定干脆趁机刨根问到底:“你说程文清每次来,都会和左杰冲突对么?” “对。”杏儿说,“此事院子里不仅我一人知晓,因为闹的动静大,大家都知道啊。” 君歌点头,又问:“按理说,两个人闹成这样,已经是水火不容的态势,为什么程文清还会乐此不疲的往左府来?而左杰为什么还会一如既往的将他当成贵客?” 此话一出,懵了的那个人,竟然是杏儿。 她先是迷糊了一息,进而双唇缓缓张开,面露惊诧。 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杏儿一脸窘迫的干笑,越笑声音越小,到最后,她咬着自己的拇指指甲,眉头紧皱,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反倒是出人意料的嘟囔了一句:“就他每次来,老爷好像都不太记得上次发生了什么一样,而程捕头,好像也不记得。” 她懊恼的看向君歌:“他来的时候,还总会带老爷喜欢的吃食和点心……” 她越说,君歌越觉得自己的推测没有错。 眼前的迷雾渐渐淡了,这些所有奇怪的呈现组合一起,那最关键的一环,被她找到了。 可是……动机是什么呢? 第72章 大有说头 面前的杏儿,衣着打扮与寻常人家的贴身侍女有所不同。 不论是衣着的材质,亦或者发饰、镯子,虽然不是极品,但也绝非次货。 可按照贴身侍女的月例,杏儿想要靠自己负担起这些东西的支出,也确实有些困难。 君歌打量了她许久,才开口继续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你家夫人的贴身侍女的?” 杏儿愣了一下,她没想到眼前查案的官爷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有些疑惑的反问:“这个问题重要么?” “算不上重要。”君歌直言,“只是觉得你家夫人待你不薄,瞧着像是发小一样。” 她一边笑,一边走上前,蹲在杏儿的面前,歪着脑袋问:“因为这里面剑痕这么多,我也好奇夫人和左捕头的感情故事。” 君歌顿了顿:“若是我遇到这般场面,说实在的,不一定有夫人处理的好。” 听她这么说,杏儿眼眸里闪了光:“官爷!可不是么!我们夫人心很善的!待我亲如姐妹,平日里与人为善,和颜悦色的,谁知生活竟会如此波澜!” 杏儿是于宜出嫁的时候,自于府带来的贴身侍女。 跟在她的身旁,细细算来也已经有四五年。 “夫人未出嫁之前身子不好,常年都在别院疗养,我是夫人回京城之后,才被安排在夫人身旁,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的。”杏儿说,“夫人没有架子,性格很好,就是养在深闺,很少出门,所以显得人有些郁郁寡欢。” 在杏儿的口中,于宜是个不太喜欢与人接触,平日里常常肚子绣花弹琵琶的闺秀。 到了京城一两年,才渐渐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会和杏儿一起,逛街,下馆子,也会听曲看戏。 “夫人对这些事情很懂的,也会作诗,张口便来。” “她和左捕头是怎么遇上的?”君歌索性直接坐在了地上,支着脑袋笑盈盈的和杏儿聊了起来。 眼前这个十多岁的少女,显然对自己服侍多年的夫人,有着很强的羡慕与崇拜,提到与于宜有关的事情时,面上荡漾的都是光彩。 “我们家夫人喜欢妆粉。”她说,“京城的小姐们,都喜欢妆粉。”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妆粉对于少女们来说,就是提升自己最快最便捷的方法。 于宜不仅仅是喜欢妆粉,最重要的是识货。 “紫薇城里的公主娘娘们用的那种,夫人也不追求。”杏儿说,“那些太贵了,就算于老爷生意稳固,但那一盒的价格,也足够称得上天价。” 听到她说妆粉,君歌忙打断了她:“正好,我最近也在研究这个东西,杏儿姑娘不妨也跟我讲讲。” 她问:“那皇城里的妆粉,能有多大的区别啊?” 直到她问出这句话来,杏儿的眼睛才渐渐撑大,细细的看了君歌好几眼,眉毛越皱越紧:“官爷,您这脸,该不会是日日风吹日晒,从未保养过?” 被人这么说,君歌干笑一声:“公事繁多,有那个时间,不如多睡一刻钟。” 话音刚落,杏儿的神情就变得惊恐异常。 她一手捂嘴,难以置信的瞧着君歌:“天哪,您可真是浪费了这个好底子!” 底子? 君歌眨了眨眼:“反正又没打算成家,现在倒腾这张脸有点为时尚早。” “可别这么说。”杏儿义正言辞,“我们家夫人有句话说得好,但凡这么想的,等她想要捯饬一下的时候,大多都来不及了。” 许是君歌言谈间给人一股轻松感,杏儿越说越放松,竟同君歌聊了起来。 “那妆粉可是大有讲究。”她说,“皇城贡品,大多是铅粉汞粉按照一定比例配置的。官爷听过一个成语叫洗尽铅华么?” 杏儿得意一笑:“那个铅,就是说的铅粉。但是铅粉汞粉十分昂贵,我们夫人常用的是桃花粉,一小盒只要三两银子。” 只要三两银子。 君歌干笑了两声:“那除了这些还有哪几种?” “别家的小姐和夫人,也经常用珠粉之类的,像是我这样的下人,大多就用米粉和粟米粉制成的香粉。”她面颊微红,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那种便宜,还带香,粟米粉有些粘性,还持久一些。” 除了这些,杏儿还顺便帮着君歌普及了一把各种妆粉的特征,滔滔不绝,把君歌听的直发愣。 一旁看了许久的苏辰,此时才悄无声息的从屋内踱步而出。 他知道,君歌已经察觉到这一切发生的最关键原因,应该是酒。 只是没有足够的动机来说明,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苏辰走到院子里,站在阳光下,这才冲着更杨招了下手。 “希望是我的错觉。”苏辰压低声音,“你一会儿去一趟密室。” 他说:“查一下,我们有什么案子,是左杰、程文清已经汪明三个人一起负责的。” 听到这话,更杨一滞:“您的意思是?” 苏辰抬手,竖起食指搭在自己的唇边,示意他照做即可。 “属下明白了。”更杨拱手。 “酒在哪里。”苏辰又问,“趁着她们聊妆粉,那两坛于宜必须要拉走的酒在哪里?” 夜半三更,差遣一个贴身的侍女到家里来拉走两坛老酒。 确实十分可疑。 更可疑的是,更杨摇了摇头,面露难色:“找了,我也没找到哪里有什么老酒。” “没有?”苏辰问。 “是啊,里里外外找了两圈,确实没见到有什么老酒。”更杨抬手,疑惑的挠了挠头,“但是那杏儿倒是说,确实有两坛,而且是于夫人嫁过来之前,就在左府里的好酒。” 夫家的好酒…… 苏辰蹙眉,本能的觉得,也许那两坛老酒,就是解开谜题的关键。 屋内,滔滔不绝同君歌普及了两刻钟的妆粉材质区别后的杏儿,终于把话题回到了于宜和左杰的相遇。 “那天就是在妆粉铺子里,那掌柜以次充好,被我们家夫人发现了。” 杏儿一改方才跪在地上的样子,此时正手里捧着一盏茶,和面前也是温茶在手的君歌,像是好姐妹一般随意的坐在地上聊着。 “那掌柜咄咄逼人,非要说我们夫人诬陷,还叫来了几个打手要对夫人动手。”杏儿越说越是激动,“就在那个时候!左老爷帅极了!简直就是一道光!” “他直接站在了夫人身前,一瞬间就俘获了夫人的芳心!” 第73章 亲切待人 杏儿越说越是激动,君歌一边听,一边感慨万千。 直到最后,她确认了一件事。 这两个人关系确实很好,很恩爱,很腻歪。 君歌蹙眉深思,下句话还没问出口,就听苏辰靠在房门口,面色不悦的沉言:“废话真多。” 他迈过门槛,神情冰冷的瞧着杏儿,目光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酒在哪里。” 四个字,君歌抬眉,润了口嗓子。 看来苏辰也注意到了。注意到了这些事情中,唯一的共同点。 出事的寒风酒楼里,也是满目的刀剑痕迹,并出现了酒。而这堂室与里屋,亦是处处刀剑伤痕,且又出现了酒。 在三法司这么久,苏辰和君歌一样,从来不相信什么偶发时间。相同的要素组在一起出现了两次,那就一定不是什么所谓的偶然。 杏儿一瞧见苏辰,方才那放松舒适的样子便荡然无存。 她立马变得拘谨,将对苏辰的恐惧毫无保留的挂在脸上。浑身哆嗦,甚至有些说不出话来。 君歌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别怕。”她笑起,“他就是一身罡气,气场很强,但是个亲切的好人。” 这话,没能安慰了杏儿,反倒是让苏辰身上威压还带了几分杀气。 他抿嘴,没再说话,脑海中盘桓着那句“亲切的好人”,转身走到外面去了。 一旁的更杨面露诧异,半晌,才关切的问:“您要是不舒服,就示意属下。” 这没来由的一句,让苏辰睨着他,不知道什么意思。 更杨抬手,点了点他自己的耳朵背后:“这有点红的厉害,属下怕您肺热又起来了。” 谁知,这话说完,苏辰耳后的红就散了,戳着他的目光眨眼冷了好几度。 “酒在树下。”恰在此时,君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杏儿姑娘带我们去取。” 她笑盈盈的走过来,抬手拍了拍苏辰的肩头:“不要这么吓人,同小姑娘说话要亲切,亲,切。” “放心。”苏辰一把钳住她的手腕,上前一步,探身前倾。 他凑在君歌的耳旁,带着几分欲气,小声道:“定不负君大人的期望,亲手切了你。” 这本是一句威胁。 无奈,威胁的人不对,对方完全不吃这一套,并觉的很有趣。 君歌将被他钳住的那只手顺势一扯,苏辰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那一瞬,他靠在君歌的肩头,诧异的听到她浅声呢喃:“你倒是来试试。” 说完,稍稍用力,将他推正。 她看着面前神情混合着肃然,不甘,带着杀气和怒意,却拿她没办法的苏辰,实在忍不住,吭哧一下笑了起来。 甚至还拍了苏辰的肩头,真挚道:“苏大人,这要威胁一个人的前提是,你得比她强。” 言外之意,便是说苏辰这纤瘦的病秧子,根本不足为惧。 就见苏辰面黑如墨,深吸一口气,背手转身,往月门的方向快步而去。 见他走出十米,更杨才回过神,满眼崇拜的看着君歌,竖起大拇指:“君大人……您买墓地了么?” 说出来的话和面上的表情南辕北辙,让君歌愣愣的瞧着他:“什么?” 更杨抬手蹭了一下鼻尖,敬畏崇拜之情又多了几分,话说的十分恳切:“可以准备了。” 说完,一副痛心疾首,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着她,最终只落下一句:“你是我的神!” 月门后,左府后院的槐树下,提着铁锹的更杨刚要下手,就被君歌赶忙喊了停。 她蹲在树下,看着眼前的泥土,手指轻轻擦过,声音极为肃然:“杏儿,这酒挖出来过么?” 杏儿愣了下,目光一眼瞟到了苏辰那快要杀人的眸子上,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忙摆手摇头:“没!没有!没有挖出来过!” 君歌头也没回。 她此时的注意力都在这树下的泥土上。 “京城已经有近二十多日未曾下雨了。”君歌捏起面上的一块泥土。 她环视四周,月门之后的院子,是左府女眷居住的地方。 自从左老夫人去世之后,这里便只剩下左杰与于宜两个人,与家里照顾于宜的仆从六七人。 “浇水么?”君歌瞧了一眼四周花园,并没有种些花花草草,大多数地方都被青石板覆盖。 只有这棵老槐树的周围,有半径四尺的泥土地。 杏儿满脸惊恐的不敢抬头,生怕再对上苏辰的双眼。 她回忆了片刻,才摇了摇头:“不曾浇水。”她说,“这老槐树如此粗壮,已经是老树了,用不着浇水打理的。” 君歌没有应声,只点了点头。 她看着手里那块泥土,若有所思,半晌,才对更杨道:“有劳更大人了。” 日头已过正午,那老酒挖开露出了坛子口。 苏辰探头往里瞧了一眼,瞬间便明白了君歌方才那些话的意思。 从来不曾开过的酒,坛子口的泥封确已经是开启的状态。 方才君歌便也是瞧见了那泥土有翻动的迹象,才会这么问的。 奇怪的是,一般人家,两坛老酒就算全部重见天日,也会喝完一坛之后,再开另一坛。 可现在,这两坛都有着开封的痕迹。 苏辰蹲下身,小声对更杨道:“拿两个瓶子,灌上,送到金十三那里去。” 他边说,边用力一拧,将酒坛开了盖子。 一股浓浓的酒香飘散而来,混合在夏日的暖阳里。 杏儿闻到酒味,下意识以为酒坛子破了,忙要上前。 见状,君歌适时开口,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你家夫人平日里饮酒么?” 她边问,边往一旁走了几步。 杏儿下意识的跟了上去,开口道:“会小酌几杯,但喝的不多。” “也是这老酒?”君歌追问。 “不是的,老酒珍贵,夫人独酌的时候,都是差我去寒风酒馆买些回来。” “那你家左捕头呢?平日他喝酒么?”君歌停下脚步,瞄了一眼还在悄悄装酒的更杨。 却听到苏辰出人意料的开了口,打断了她和杏儿的对话。 他说:“左杰嗜酒。” 苏辰踱步上前,垂眼看着君歌:“有些特殊的经历,才使他去了刑部。” 闻言,君歌咂嘴,她对上苏辰视线,少见的露出为难的模样。 案子查到现在,酒也好,人也罢,怎么就会找不到一个交集呢? 君歌深吸一口气,又看向杏儿:“你家夫人和程文清是怎么认识的?” 杏儿愣了一下。 她回忆了许久,迷茫的开口:“这……好像程捕头和我家夫人,那日之前都没有交集啊……” “没有交集?”君歌蹙眉。 这话,和于宜自己讲的不一样。 第74章 你担心我 杏儿之后的话,十分耐人寻味。 总结一下,便是于宜说的将她咬伤那一日,程文清是在府里等左杰。 等着等着,突然就提着剑追砍于宜。 可是两人却在之前毫无交集,甚至没有打过照面,更别提什么意图不轨。 君歌的思绪很乱,她从没有遇到一个案子是这样乱糟糟一团麻。 那两坛老酒自树下挖出来之后,苏辰和君歌决定放长线钓大鱼,找了几个板车车夫,把于宜列出来的单子一样不差的都装好,让杏儿给送回于府去了。 只是君歌多了个心眼,拿着于宜的妆粉,又细细的问了杏儿一遍。 待基础的勘察全部结束,太阳也已经斜在了地平线上。 君歌坐在堂室前的石阶上,一筹莫展。 她没有最关键的头绪。 天下兴许有无缘无故的讨厌,但无缘无故的将人拖进泥潭,甚至还要不死不休的,可不多见。 一个女子,大家闺秀,不顾虑名节,能够在苏辰和方正的面前,坦然诉说自己遭遇的可怕之事。 这是需要强大的勇气和足够的觉悟才能做到的。 但是越是深入去挖掘,越是觉得奇怪。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自相矛盾,看到的、听到的,与真实发生的,留下痕迹的,不能说有所联系,应该说毫不相关。 于宜口中那个长久以来都对她图谋不轨的程文清,她的贴身丫鬟却说她们从来不曾见过。 堂室里屋处处刀剑痕迹,可在其他人眼里,夫妻恩爱和睦,从来不见红过脸。 明明自己的夫人被其他的男人觊觎,却从来不曾避嫌,连个抱怨都没有,仍旧礼尚往来。 君歌不理解。 她随手拾起一旁的小石子,顺手一抛,石子当当作响,滚出了好远。 “京城的男人还真是心宽似海啊!”她无比感慨。 绿帽子都快带到头上了,还能称兄道弟的常来聚聚,未免太扯了。 “胡言乱语。”忽然,苏辰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将全心思量案件的君歌吓了一跳。 她抬手,拍着自己的胸口,蹙着眉毛:“我也没瞎说啊。” 君歌道:“这要是换了我,自家夫人受旁人觊觎,我管他是不是兄弟,先打服了再说。” 两人之间,沉默一息。 苏辰睨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眼:“北境女子都如你这般有暴力倾向?” “啧。”君歌诧异的白了他一眼,“怎么,苏大人也是心宽似海的那种?” 苏辰上前两步,自顾自的坐在了君歌身旁一拳的距离,面无表情道:“我没你那么好心。” 他转过脸,看着君歌:“敢招惹我的人,我定会让他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 这四个字,听的君歌后背心一阵寒意。 她往另一边挪了下,满面嫌弃,恨不得马上划清界限:“你这还不如我呢。” “君歌。”苏辰唤道,他目光未转,仍旧看着她的面颊,“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她一愣。 “这当中的道理,这当中的深意,你难道不清楚么?” 红蓝曼妙晕染的天幕下,苏辰格外严肃。 他话里似有似无地夹杂着几分暧昧,差点迷惑了君歌的眼。 她睨着那张危险却又极具诱惑的面颊,支着下颚,咧嘴笑了:“怎么,美男计不好用了,最近改了路子,准备智取了?” 见自己的路子被拆穿,苏辰面色如常,丝毫没有变化,反而是话音一转,开口道:“二皇子约你大理寺见面,可定下日子了?” 君歌面颊上的笑意散了,她沉默了许久,越发严肃。 “案子破了,我陪你去。”不等君歌开口,苏辰不慌不忙,“你既然不想见到他,便也需要个能帮你脱身的人。” 话音平淡无波,听不出苏辰的情绪,也看不懂他的用意。 “拿着。”他从怀中拿出一块佩玉,“在这京城里,除了皇族,我便是绝对的力量。二皇子就算想对你做些什么,也必须考虑到这块玉的存在。” 那平安扣造型的佩玉,通体漆黑。 与苏辰腰间那块象征着“刑狱特权”的黑玉不同,明显小了不少,坠着灰白色的流苏,看起来怪怪的。 “虽然我是北境乡下来的……”君歌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将玉拿在手里,挑眉道,“没想到京城里男子送佩玉的对象,除了自己心仪的姑娘,竟还有生意伙伴。” 说到这,君歌的笑意淡了,目光里多了几分犀利。 就算知道苏辰这茅坑里的石头,因为刑狱特权而变得权势滔天。但对面毕竟是大晋的皇族,脱身哪有那么容易。 君歌缓缓收了笑意,思量片刻,略显冷漠:“苏大人缘何断定我需要脱身?” 她和二皇子之间的事情,理论上讲,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可是……苏辰眼眸微眯,双手抱胸,探身前倾,吐出来三个字:“流杯亭。” 君歌的后背僵硬了。 她诧异的望回去,对上苏辰似笑非笑的容颜。 时间点滴向前,许久,她才抿嘴深吸一口气,点头:“……有劳苏大人了。” 说完,君歌睨着他那运筹帷幄一样的侧颜,心中起了些隐忧。 流杯亭是皇家温泉,帝王沐浴净身一般在万象神宫,但是皇子和大臣们,则比较喜欢去江流城外的流杯亭。 一年前,君歌自己追查君维安的意外时,为了拿到大理寺案宗室的钥匙,趁着二皇子去流杯亭沐浴的时间,翻进了二皇子府,假扮丫鬟混在里面。 可谁知道钥匙还没来得及找到,反而是被中途折返回来,拿什么墨宝的二皇子周熏给瞧见了。 事态一下失控,君歌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指名道姓的非把她也一并带去了流杯亭,让她就这么给周熏端了两天的水。 最终为了脱身,君歌不得已,一手刀打晕了周熏,飞檐走壁的跑了。 从此,只要是二皇子出席的场合,她一般都抱病在家修养着。 想到这里,她瞧着苏辰那张无波的侧颜,咬牙切齿。 就不明白了,她处处小心,根本没留下任何把柄与痕迹,怎么就会被他知道的。 仿佛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苏辰轻描淡写的说着:“我身子不好,又不懂武,若是脑子和手腕也不行,早就死透了。” 他唇角微扬:“殴打皇族,最轻也是绞刑。如此,你我互相有一个把柄捏在手里,生意做起来才放心,不是么?” 君歌干笑两声,无法反驳。 谁知苏辰没打算停下来,像是点评一样,还补了一句:“尚未出嫁的姑娘家,流杯亭你也敢去。”他冷冷的睨着君歌,“下次记得出手狠一些,最好别让他还能记起来你这张脸。”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股杀气。 太阳没入地平线的那一瞬,伴着漫天归家的飞鸟,君歌支着脑袋,诧异的询:“你这是,担心我啊?” 却见苏辰肃杀之气更重:“怎么,撩完了不想负责任?” 第75章 一清二楚 君歌咂嘴,不以为意的摆了下手:“苏大人还不是一样,利用完了难道还想再同我扯上些什么关系?” 暮色深沉,苏辰下颚微扬:“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他的话越是模棱两可,越是让君歌觉得胆战心惊。 她眸光略过四周,见附近无人,直勾勾的开了口:“苏大人为何要做那些错案。” 君哥抬手,四周暗卫的方向:“他、他、还有他……他们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她眯眼,“为何三法司搞不来的人才,全都汇聚在六扇门里?又为什么,这些人在六扇门的吏治图里,从来没见过?” 苍穹之下,万籁俱静的星夜前奏里,君歌一手按着大腿外侧的长枪,目光灼灼,盯着苏辰的双眼。 她咬着牙,一字一顿:“苏辰,我爹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一个耳目遍布大晋,一个除了皇族便无人敢招惹的,真正的权利者。 一个体态纤瘦,连装病都演的那般草率,却轻描淡写的说,靠着脑子,靠着计谋活到现在的六扇门门主。 君歌不傻。 这样的人,要么身后是可控天下的黑手,要么身下便是千里浴血的累累尸骨。 要么凭借皇权,做皇权的傀儡,要么依靠手段,做良善背面的噩梦。 君歌睨着他面无表情的面颊,戳着他波澜不惊的双眸,想要透过那似有苍穹,容纳百川的眼,看清楚这皮囊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灵魂。 面对君歌的质问,苏辰面无表情。 他额边几许碎发,与夜风汇在一起,扫过那张如面具一样,不见丝毫变化的脸颊。 他双手抱胸,一动未动。 半晌,小声到:“把你的手从枪上挪开。”他说的格外严肃,“我身边的江湖高手,可不只有你君歌一个人。” 他勾唇浅笑:“要是死在这,你想找的真相,就只能日后烧给你了。” 闻言,君歌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深吸一口气,右手慢慢挪开了位置。 可那之后,咻的一声,君歌下意识的往后一仰,胳膊肘撑在了地上。 她震惊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仍旧是那副表情,淡然的、毫无波澜的。 不同的,只是手里那把明晃晃的匕首,正抵在君歌的脖颈上。 苏辰俯身压着她,看着她动弹不得,惊诧不已的面颊。 “我说过。”他话音很淡,“君歌,你的弱点,我一清二楚,你想杀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说完,他起身,将那把匕首挪开了位置,掏出张帕子,轻轻擦拭着。 “若我与你爹的死有关系的话,你会怎么做。” 君歌一愣,撑起身子,看着苏辰不似玩笑的侧颜:“你……” “假若真有那一日,你认定了这件事,我脱不了干系的话。”苏辰转过面颊,郑重其事道,“你千万别让我死在别人的手里。” 他淡淡笑起,在夜色下,却显得格外凄凉:“要是能死在你的手里,我会觉得好过一些。” 君歌愣住了,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人,那个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在京城里只手遮天的,年轻的保皇派头目,居然会在此时此刻,在自己的眼前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她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伸出的手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苏辰这话的意思,无非就是,君维安的死,与他有关。 他勾唇浅笑,没再看君歌,只抬起头,看着尚未黑透的夜空。 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带着君歌从未听过的更咽声调,说不清是低沉的怒吼,亦或者是压抑的绝望。 苏辰笑着,叹息着,双唇颤抖着说:“抱歉,我没能救下他。” 他说的云淡风轻,可捏着匕首的苍白暴筋的手,依然没能逃过君歌的眼睛。 这样怪异的沉默延续了很久。 一连三个月,苏辰也一样在找一个附近都是自己人的地方,以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将这么多年隐藏的歉意,传递给她。 但他没想过是在这里,也没想过是在当下的情形中。 他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没有失控过的情绪,为何在此时此刻,有那么一些不受控。 像是大雨过后的堰池,忽然开了一个口,一发不可收拾。 君歌坐在他身旁,垂着眼眸想了很多。 她记忆中所有对六扇门的了解,都是来自君维安。 她记得当时苏辰坐上这个位置时,最开心的人,就是君维安。 他说:有光了。 记忆中那个像孩子一样开怀大笑的父亲,与身旁不知背负了多少,连表情都不能轻易表露的苏辰。 君歌轻笑一声,穿越了四五年的时光,接上了那句话。 她呢喃着,抱怨着:“这光有点细啊……” 苏辰后背僵了一下。 身旁这女人,丝毫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反倒是面上一股同情的瞧着他,仿佛大度的如救世的菩萨,抬手,啪啪几下,重重拍了拍他的后背。 “想死在我手里,你可得努力多活两年。”她说,“别我还没出手,你先咳死了。” 君歌叹一口气:“我要的只是真相。”她眸色暗了几分,“我没有只手翻天的力量。” 她笑起:“现在的大晋是什么模样,你比我更清楚,不是么?” 那一瞬,苏辰懂了。 这个离谱的女人,以身犯险,设计一盘连环套。 用疯子一样的手段,捏着他的脖颈,强行让将彼此的命运束缚在一起。 却又真的、打心眼里的信了他在马车里说的那些话。 那些追查青龙卫需要时间,让她安静的等着,“静待佳音”的鬼话。 她这般作风的根源,是因为她人间清醒,只想要一个真相。 真相而已。 “我不想去追究谁对了,谁又错了。我的父亲死了,这就是结局。”她说,“但我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是在为什么而拼命,以至于为什么……为什么连家都不回,为什么明知会死,依然前行。” 君歌笑起:“我只想知道这些而已。” 寂静的夜晚将左府的院子淹没。 苏辰睨着她,半晌,点了下头:“我帮你。”他说,“你想要真相,我帮你。” 君歌愣了一下,对上他的眼眸。 “至于之后,你自己的路,自己选择。” 苏辰柔和的笑着,那是君歌从未见过的真实的笑容。 他抬手,拍了下她的头顶:“不管你选什么,都可以。” 第76章 宿命钥匙 那日夜里,六扇门厢房跳动的烛火前。 君歌看着眼前的一大堆妆粉,嘴角直抽抽。 原本,苏辰今夜说的那些话,软硬兼施,美男计与各种许诺夹杂在一起,势如破竹,差点就让君歌破防了。 她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还没个把时辰,这个男人便推开厢房的门,让柳南将早上她写好的那些妆粉,一股脑的摆在了桌上。 这还不完。 “宫内的妆粉大多含铅有汞,久用带毒。”苏辰亮了一下手里的小盒子,轻轻放在君歌书案的册子上,“这一盒是珍珠粉,赠你了。” 君歌缓缓抬头:“苏大人的美男计没完了?” “买了几百两银子的妆粉。”苏辰的手指点在珍珠粉的盒子上,“赠品。” 君歌的神情一僵,干笑了一声。倒是她自己自作多情了。 “除此之外,还有些物件你兴许用得到。”他说,“一并买了。” 闻言,君歌这才转身望去,看着柳南一件件的往屋里搬。 几十个空酒壶,松香烛,以及全新的,满满半箱子的兔毛刷子。 看的她怔愣当场,半张着嘴。 就在诧异的时候,又见柳南很是费劲的挪进来一只樟木箱。 箱子上雕刻着极为少见的帆船图案,坠着一把明晃晃的锁。 锁头上一眼看过去,竟然还有些包浆。 当是老物件了。 “这是君维安离世之后,六扇门收整保存起来的。”苏辰不疾不徐的自怀中掏出钥匙,“里面都是他生前所用的工具和手记。” 他淡言:“门内无人能接他的衣钵,就封存到了现在。” 苏辰两手捏起那把钥匙,要在君歌眼前晃了晃:“若是你的话,想必用得上。” 说完,手一松,那钥匙一端套在苏辰的手指上,左右摇摆着。 厢房里,夜风吹着烛火,映的苏辰的面颊忽明忽暗。 君歌抿嘴,万千感激无以言表,拱手,深深行了个礼:“多谢苏大人。” “苏辰。”他说,眸光望着君歌。 “苏大人这是?” “唤我苏辰。”他边说,边一把将钥匙又抓回了手心,双手抱胸,等着她的答复。 这意思君歌看懂了。 不这么叫他,怕是不给钥匙啊。 “苏辰。”她歪了下嘴,唤了他一声。 但眼前男人不为所动,微微眯眼,侧身向她探过来:“敷衍。” 说完,迈步就要走。 “哎哎哎!”君歌咂嘴,“苏辰,小苏!辰辰!” 猛然,苏辰收了脚步。 屋内的气氛一时间降到了冰点。 他面色极黑的缓缓回眸,咬着牙将手里的钥匙冲着君歌甩了出去。 见她一把接住,鼻腔里冷哼一声,背手一言不发的迈过了门槛。 果然,这女人还是杀了好,太闹心了! 直到他走远,君歌才一手抛着那把钥匙,看着站在一旁,白着张脸,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的柳南。 她咧着嘴笑嘻嘻道:“没有什么能比叫乳名更能破解美男计的法子了,如果有,就叫两遍!” 一向是温文尔雅的柳南,蹙着眉头,思量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抬手,挡着嘴角小声道:“那珍珠粉,是门主亲自跑了全城的妆粉店,用三倍价格从萧家少爷手里抢来的。” “嗯?”忙着开箱子的君歌,头也没抬的问,“你刚说什么?太小声了。” 柳南瞧着她的背影,抿嘴,摇了摇头:“没事。” 樟木箱打开的一瞬,君歌瞧着箱子里的物件,怔住了。 放大镜、碳粉、已经做好的带着粘性的厚厚一摞的浆纸…… 她整整一息未动,扶着箱子的边缘,觉得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汹涌澎湃的翻滚着。 君歌探身,手指自那些熟悉的物件上扫过。 自她三岁被君维安从死人堆里检出来,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君维安用过的每一样东西,她都认得。 曾经被她当成宝石把玩的放大镜,被她用来折兔子的浆纸。 她走街串巷,用卖鲜花换来的钱送给君维安的墨条。 她长大之后,亲手给他缝制的,装棉线的碳粉的小皮包…… 还有记录着痕检方法,被她用笔墨画了好多奇奇怪怪的小物件的,君维安的手记册子。 君歌睨着那厚厚一本,随手一翻,红了眼眶。 窗外,苏辰沉默的站在院子里,望着她肩头微颤的背影,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再做,沉默的离开。 他将那个箱子保存至今,果然是值得的。 有了箱子里物件的帮助,君歌这一晚的效率高了许多。 “妆粉材质不同,想要让它在瓶子上显现出掌印,咱们就只能用笨办法,一个一个的试。”她瞧着柳南,“柳大人不如先回去,这种活细致磨人,兴许要一下到早上。” 但柳南恭敬的颔首,淡笑道:“无妨,在六扇门,休息只能在结案之后。” 听他这么说,君歌歪了下嘴:“你们门主可真黑。” 星夜长明,夜风微微。 在如浪汹涌的虫鸣声中,在璀璨如河的星海之下。 沈杭翘着二郎腿,躺在于宜的屋顶上,竖着耳朵闭目养神。 更杨在密室里,一年一年自后向前的查阅着记录,寻找着左杰、程文清以及汪明的名字。 柳南和君歌,按照不同妆粉材质,尝试着以磁粉、墨粉、熏染等等不同的法子,想尽办法将酒壶上的妆粉痕迹显现出指纹。 书房里的苏辰,执笔不停,将自大晋各地汇聚来的密信,一一汇总着。 夜过三更,他抬起头,望着厢房里君歌仍旧专注的身影。 她全神贯注,用兔毛刷子,小心翼翼扫着磁粉,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苏辰不语,将寄给东山镇陈家的密信,慢慢的对折了起来。 这信,便是宿命的钥匙,会将他们两个人的命运牢牢拧在一起,亦会将他们一同推向无法回头的彼岸。 苏辰犹豫着,沉默着。 他知道,若信封口,君歌便再无退路,势必与他绑在一起,成为一条线上的蚂蚱。 想要回头,现在也还来得及。 可是…… 他深吸一口气,行云流水一般的封好了密信。 此生,他就只想任性这一回。 就这一回。 苏辰抬手,揉着自己的额头,喉结上下一滚:“真是疯了。” 事情如他预想的一样。 第二日,京城市井流传的进奏院小报上,便已经有了关于苏辰与君歌之间关系密切的八卦。 但也有失控的。 作为官报的进奏院状上,将刑部尚书关风,以及六扇门门主苏辰,一起推到了风口浪尖。 “没想到啊!”君歌笑嘻嘻的说,“如苏辰般仪表堂堂,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竟然也对有夫之妇感兴趣?” 第77章 人皆风流 事态的发展逐渐扭曲。 案子刚刚有了头绪,进奏院小状上,就已经将刑部这次发生的事件,描绘的比戏本都精彩。 “上面说刑部的左捕头,本身有个搭档叫程文清。他大婚之后,和程文清的关系依然很好,常常邀请程文清在家吃饭。” 君歌说到这里,将那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足足三尺长的进奏院状,卷到抬头,再次确认了一眼。 嗯,确实是大晋进奏院出的官报。 “倒是怪了。”君歌咂嘴,“进奏院不写时政,不记录新规,怎么开始写这种家长里短的民间故事了?” “因为不是正式的官报。”苏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阖眼靠在那把太师椅上,淡淡道,“继续。” 君歌瞧着他疲累的模样,眸光扫了一眼他手边一摞信笺,才继续说:“后来,程文清似乎对左杰的夫人动了歪心思。” 她手里的进奏院小状上,将左杰夫人描绘成清水出芙蓉的大家闺秀,而程文清则是贪图美色,对兄弟的女人动了歪心思的混蛋。 君歌仍旧侧坐在书案上,全然没注意到那紫檀木书案的左前侧,原本摆放的砚台和镇纸,悄悄换了地方,目光仍旧落在手里的进奏院小状上。 “说是兄弟看上了自己的女人,所以兄弟反目成仇了。”她眉头已经拧成了麻花,“后来他们另一个搭档汪明看不下去了,就来拉架说和。” 说到这,君歌“嘶”了一声:“这汪明也瞧上左杰的夫人了。” 最绝的是,在故事的最后,前日在刑部拦住了于宜的苏辰,竟然也乱入其中。 “嗯,六扇门门主也因其姿色而拜倒在石榴裙下,茶饭不思。”君歌念着念着,笑出了声,“论胡说八道,还是进奏院出来的比较强。” 至此,苏辰才缓缓睁眼,看着侧坐在书案一角的君歌,面色如墨。 他有点好奇。 进奏院一直掌控在二皇子的手里,而那晚他拜托太子周启,趁机去制造点二皇子周熏的麻烦。 不知道这大晋的“傻子”太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天大的事儿,能把二皇子气的拿刑部的丑闻,直接在进奏院小状上开涮。 相当于将刑部和六扇门一起,扔在了众人的口水里。 “你信么?”苏辰问。 君歌回眸,看着他那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大有“你侮辱我智商”的不忿,将进奏院小状卷起来,放在了桌上:“一派胡言。” 她说完,将一旁已经拓下来的手印,展示在苏辰的面前。 “忙了一晚上,终于弄下来了。”君歌指着眼前沾着磁粉的浆纸,长舒一口气,“这掌纹可不同寻常。” 她说:“我几乎可以肯定,当时在现场的第四个人,就是于宜。” “你还记得你当时对于宜做的侧写么?”君歌道,“京城人,大家闺秀,拇指指肚和食指指甲侧边有一条明显的凹痕。中指第二关节外侧有茧痕,且其余手指指肚均有老茧。” “也就是说她善刺绣、饱读诗书、且平日里有弹琵琶的爱好。” 君歌自腰间抽出一根小铁木条,指着那浆纸上的掌纹:“这是一个抓握酒壶的掌纹,所以指肚和掌桡侧区的纹线是最为明显的,看这里。” 铁木条指着上面的三根手指肚,与之前见过的指纹纹样不一样,指肚边缘有一片泛白的区域,像是个扁圆的柱体一样,纹线不那么清晰。 “这是茧痕特有的样式。”君歌道,“拓印下来的便是表面粗糙,看起来像是有裂口一样。” “一、二、三、四、五。”她一边数着,一边从纸上的五个手指一一点过,微微一笑,“刚刚好,五个手指,均有老茧。” “并且……”她将铁木条停留在食指的位置,那里的老茧痕迹,侧边有一块不明显的地方,“这里,凹痕。” 苏辰看着眼前的纸张,端详许久,点了下头。 可他目光犀利,抬眼,便当头浇了君歌一盆冷水:“这不行。”他说,“虽然找出了共同的特征,但是这纹线连我都看不清,不能作为证据。” 这点,君歌自然也想到了。 “所以啊,最关键的其实是这里。”她说,“能不能比对上,全靠这掌桡侧区了。” 铁木小条落在了大拇指掌肚的位置,轻轻点了两下。 整个掌纹里,唯有这一处,清晰可辨。 可苏辰摇了摇头:“不好办。”他看着君歌,“于宜是左杰的妻子,你想轻松拿到她的掌纹来比对,难上加难。” 这倒是真的,一众刑部捕头的家眷,平日里就算没抓过贼,也能凭借相公的唠叨教学,识别个八分。 若是贸然采集于宜的掌纹,无异于告诉她,已经掌握了一些证据。 “还有别的发现么?”苏辰抬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有。”君歌拿起一盒玉女粉,放在苏辰的眼前。 “这玉女粉,京城售卖的品类繁多,各家配方亦是不同。”她说,“多亏了杏儿,专门说到于宜的玉女粉是独一无二,含有蚌粉的,京城只有那么一家妆粉铺子,一月只售十盒。” “巧了。”她说,“我扫下来的那一点点沾在酒壶上的妆粉里,最显眼的便是蚌粉了。” 君歌的指尖戳着眼前的妆粉盒子:“恰好就是这一家,这个牌子,和于宜梳妆台上用的一模一样。” 她话说到这里,苏辰却抬手揉了一把自己的面颊。 还不够啊。 一月十盒的妆粉,拥有的人起码有十家小姐。 于宜如果想要脱罪,太轻松了。 “你也别急。”君歌笑言,“有时候,得用点非常规的手法,对。” 这个提议,从腰间挂着金牌御史令的人口中说出来,还真是有点令人惊讶。 苏辰听着她的法子,只觉得自己栽进她手里,一点也不奇怪。 这么出格的招数,也就只有她君歌想的出来了。 半晌,苏辰深吸一口气,点了下头:“就按你说的这么办。” 于是,一个时辰后,苏辰带着结案的卷宗,坐在堂室里,于宜的对面,端着一盏白水,点了下头: “你没听错,均无罪释放。”苏辰抬眼,看着于宜震惊的容颜,笑道,“自古男人皆风流,为爱一战,未尝不可。” 他说这话的时候,皮笑肉不笑,连身后的君歌都觉得仿佛扫过了一阵寒风。 第78章 故意激怒 君歌计划清晰明了,实际上是以退为进,将选择权交还到了于宜的手里。 “此案到现在,我们手里的证据不仅无法锁死嫌疑人,甚至连这个案子本身的模样都没有办法还原出来。” 她说:“寒风酒馆里为什么会打起来?明明有第四个人在场为什么没有人见到她?于宜和程文清本身并不认识,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是程文清对她意图不轨?甚至连拉架的汪明也被卷进里面,也成了觊觎兄弟媳妇的恶棍?” 君歌不疾不徐,细细数着案发至今所有的疑点。 “一屋子乱七八糟的刀痕,两坛子开盖的老酒,以及酒壶上的妆粉痕迹,还有小盏里的蒙汗药……” 这是前所未见的怪异案子,杂乱无章,毫无逻辑,每一个点看似串在一起,却一点都经不起推敲。 彼此的联系,比蛛丝都细。 “没有交集,不能彼此印证就算了。”她说,“最奇怪的是,连基本的动机指向都没有。” 酒水是有问题的,但里面放的是什么东西,君歌不知道,金十三也还没能给出答案。 但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应该是基于一个合理的动机来进行的下一步计划。 可到现在,别说动机本身了,连个动机的影子都没瞧见。 “六扇门的情报网天下第一,你可查出什么端倪了?” 苏辰不言,摇了摇头。 不明确的动机,未知的最终目的,让这四个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变得更是扑朔迷离。 站在旁观者的视角上,君歌怎么也看不明白。 “这样,我们使个诈。”她斩钉截铁道,“把她的动机和目的骗出来。” 说是骗出来,其实是侦查技术当中的一种,叫做刑事外线。是监视控制侦查对象的一种秘密的侦查手段。 具体到于宜身上,便是监视她的行踪,了解她平时接触的人员轨迹,以及活动的大致范围。 用来发现新的线索,得到新的证据,并在必要的时候秘密逮捕。 “咱们把程文清和汪明都放出去。”君歌道,“如果于宜的最终目的就是送程文清下天牢,那她一定不会坐以待毙。” “如果她另有计划,那将程文清释放之后,只需要静观其变就好。”说到这里,君歌睨着苏辰,“还得让苏辰你费个心,让左杰在医馆里多躺两天。只要左杰还卧床不起,作为她妻子的于宜就没了这张好用的牌。” “他离开于宜的时间越长,于宜的目的越好被抓到。”君歌坐在紫檀木的书案前,指尖摩挲着下颚沉沉道,“我们至今都不知道动机,所以始终如同雾里看花。” 她睨着苏辰:“我需要几个人盯梢。” 苏辰沉默了许久,两手撑在书案上,阖眼沉思了许久,轻飘飘道:“我来做内线,你留在我身边。” 他顿了顿:“我酒量不佳,还不懂武。” 说完,缓缓睁眼,瞧着君歌的面颊:“你得保护我。” 话虽如此,可君歌也没想到是这么个内线的法子。 她此时站在苏辰身后,觉得这个男人对内线两个字应该是有什么误解。 哪有内线上来就和需要被监视的对象针锋相对的? 还自古男人皆风流,君歌的拳头当时就紧了。 果不其然,拳头紧了的不止有她一个,坐在苏辰对面的于宜,面色可见的荡起怒意:“大人的意思是,妾身清白无所谓是么?” 她目光灼灼的看着苏辰:“你们也去看了我府苑内的模样了,处处刀剑痕迹,一处好家具都不剩下。”她不忿的轻笑一声,“破坏民居难道不应该追责么?” “他们将寒风酒馆砸砍成那副模样,将我相公殴打成重伤,这些难道都不应该追责么?!” 于宜说这些的时候,面色潮红,胸口一阵一阵的起伏。 果然,释放程文清和汪明这件事,准确的踩在了她不能接受的雷点上。 苏辰观察着她的反应,看着她身形逐渐斜倚在八仙椅上,侧目,连目光都不留给他一眼。 半晌,他轻轻一笑,自怀中拿出一根小金条。 “破坏了物件,赔偿追责,并非刑案。”他淡言,“赔不起,寒风酒馆自然会去京兆府告状。” 他将那根小金条往前推了一节:“程文清和汪明,虽孑然一身,没有家人,但积蓄还是有的。” 苏辰点了两下那金条:“本座与他们三人也有些交情,贴补一把,黄金十两,也足够赔给寒风酒馆了。” 他话到“有些交情”的时候,咬字极重。像是一把锤子,一下一下敲在于宜的头上。 其实现在,不知道动机的,只有君歌一个人。 于宜想干什么,为什么会弄成现在这个模样,苏辰一清二楚。 “破坏了酒馆的是你们三家,酒馆讨要修理钱,也是找你们三家。”苏辰将厉害关系,同于宜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这不是六扇门和刑部的管辖范围,这就只是有没有银子而已的民事事件。” 听他这么说,于宜看着桌上那十两黄金,这个数额,何止是能够修整寒风酒楼,就算推倒了重建,都绰绰有余。 但她一动未动,审慎的盯着苏辰:“那程文清对妾身欲行不轨之事,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苏辰眼眸微眯,“他得手了么?除了你口中一面之词外,你有人证物证来证明他对你做了什么么?” 他故意将话说的难听且犀利:“一没有得手,二没有证人,三只有你一个人的口供。” 苏辰微微仰头:“你是想仅凭一句话,就将程文清和汪明两个人,送进天牢?” 气氛一下就变得紧张了起来,于宜盯着苏辰的双眸,透出了几分恨意。 她咬牙切齿,咽了一口口水,捏着面前茶盏的手分外用力。 “证据?”她声音高了几分,“你们居然还有脸说需要证据。” 于宜双唇微颤,不甘心的松开了掌茶的手,颤颤巍巍,抬手扶额:“滚。” 她声音很小,却仍旧清晰的落在君歌和苏辰的耳膜里。 苏辰也不多开口,直接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等等!”于宜吼道。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金条,冲着苏辰的后背就砸了过去:“带着你的金子,给我滚!” 咣的一声,金条落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苏辰没有回头,自顾自离开了于家。 一出门,君歌就小声唤道:“苏大人。” 他没回头。 “苏辰!”君歌伸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肘,“你这是干什么啊?为什么要激怒她?” 苏辰睨着君歌不解的面颊,探身前倾,凑在她耳边,轻轻道:“省事。” “省事?”君歌一滞。 “与其坐以待毙,耗费人力和时间的做外线侦查,不如逼她出手。”他竖起手指,比在君歌眼前,“我赌她沉不住气,一日之内,必有结果。” 第79章 狸猫换女 君歌看着他仍旧如寻常,目光如刀一样犀利。 半晌,一边点头一边叹口气,抱怨道:“你下次这么做之前,能不能先跟我知会一声?” 苏辰转过身看着她不满的神情:“随机应变本就是刑事特情的技巧,君歌既然知道刑事外线,不会不清楚什么叫刑事特情。” 他的话,令君歌无法反驳。 “这手,可以放开了。”半晌,苏辰站着不动,轻描淡写的问。 此时,君歌才注意到,她仍旧抓着苏辰的胳膊肘,没有放开。 可她瞧见之后,捏的更狠了。 猛地将苏辰往自己身前一扯,揪着他的衣领,一字一顿的说:“你我是生意伙伴,做事情透明些比较好。” 就见苏辰眉头一扬:“别太放肆。”他话音极沉,却少见的听不出怒气,“你再这样不分场合,我亲自把你扭到二皇子府去。” 谁知,君歌不以为意,一声冷笑:“好啊,反正手里有苏辰的玉佩,我若说当年这一切都是受你指使,想必能当成为苏大人换个大晋天牢豪华单间。” 苏辰自上而下的睨着她,眼角突突直跳。 他双唇紧抿,一连说了好几个“好”。 “真有你的。”这话,咬牙切齿。 他就奇了怪了,君维安也是个古灵精怪不按路子出牌的人,但他一年最多只有三个月在北境。 这仅仅三个月,是怎么让他的养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见他起了杀气,君歌才松了手,睨了一眼屋檐上不知哪个暗卫紧张的身影,咧嘴一笑,十分贴心的,在苏辰的眼皮子底下帮他整理了一把衣领。 末了,啪啪拍了苏辰胸口两下:“这领口料子不错。” 说完,转过身,自顾自的走了。 瞧着她远远离开的背影,沈杭这才从屋檐上下来。 他瞧着苏辰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抱着那把大红的雨伞,咂了下嘴:“不得了。” “我就说北境的姑娘路子野,你这……”他抬手,自苏辰身上比划了一下,“你这身板,还能行?” 苏辰眼角余光瞄着他,一言不发,甩袖前行。 “哎!我跟你讲啊!我当年娶媳妇之前,我也以为我能行!”沈杭说完,搜的一声,小石子擦着他的面颊飞了过去。 他一个侧闪躲了过去,石头硬生生嵌在了背后的柱子里。 沈杭瘪着嘴“嘶”了一声,小声嘟囔道:“你这号称祖传包浆的烂石头,怎么自己人也打了。” 说完,他三两步跟上了苏辰的脚步。 “下一步怎么办?”瞧着君歌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野中,沈杭才收了吊儿郎当的样子,正了八经的拿出一封信,“东山镇陈家的回信。” 苏辰停下了脚步,将信接过来,走进避人的小巷子,背靠在一侧,快速的拆开。 东山镇陈家的林雪,便是陈千南的夫人。 自苏辰做了个假案,将陈家全员保下之后,陈雪便成为了青龙卫情报网上一颗极为关键的棋子,她们借着商人的身份,暗中帮助青龙卫购买更好的武器与甲胄,也监视着与大晋接壤的吴国使臣一举一动。 林雪手里的陈家与林家,在东山是商贾大户,富甲一方。 自然往来贸易极多,有八成都与京城有关。 于宜的身份,苏辰一直存疑,先前便让林雪暗中调查了一番。 商人之间有自己的关系网,互相之间也更为了解,只要有些资产的商人,基本都活跃在相同的圈子里。 作为苏辰这样的外人不好切入,但像是林雪一样,本就置身其中的,则很容易探查到辛秘。 他站在巷子口,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里。 京城三伏天的热浪,与阵阵蝉鸣席卷而过。 果然不出他所料。 君歌找不到的动机,对不上的目的,其本身就是不能见光的存在。 这案子从一开始就涉及到三名曾经的青龙卫,苏辰一直不觉得是个巧合。 如今手里的信,像是拼图里最重要的碎片,将事件的全貌合在了一起。 “今早,更杨带着黑案宗回来了。”他头也不抬,小声对沈杭道,“左杰、程文清和汪明,一起办的案子不多,但值得引起注意的是六七年前的那件事。” 六七年前,大晋紫薇宫里出了一件“空口定罪”的案子。 内侍省大太监袁一,在大晋天子周益龙面前,声泪俱下的控诉当时的内阁大臣李成梁。 说他结党营私,意图谋反,因为袁一发现了他的企图,如今落的被他追杀的境地。 这本是空口无凭的一件事,但当时,不知为何,也不知出于何种考量,这案子竟然被周益龙在甘露殿里,跳过三法司,直接塞进了当时只是青龙卫阁领的苏辰的手里。 他苍老无神,身子骨瘦如柴,却在递给苏辰圣旨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都杀了。” 这话,苏辰记忆犹新。 于是,便有了那年的第一冤案。 但世人只知是现在的青龙卫大阁,不分青红皂白,灭了李家上下七十二口。 却不知苏辰实际上是找了个十恶不赦的山贼窝子,偷梁换柱的保住了李家所有人的命。 除了一个人。 “当时李成梁有个小女儿,叫李莹。”苏辰道。 “是,鬼机灵一个姑娘,咱们满天下找了这么多年了。”沈杭蹙眉,“哎,那姑娘烈性,竟然自己爬狗洞跑了,但凡晚半个时辰,也不会变成这样。” 说到这,沈杭一滞。 “等会!”他说,“你这人从不说废话。”他的手指指着于府的方向:“你该不会是要说……” 苏辰不等他说完,点了下头,将手里林雪的信递给了沈杭。 “六年之前,于府养在别院的小女儿病重,传言时日不多,名医各个束手无策。但没过多久,她竟然奇迹般的痊愈了。”苏辰搓了搓自己的手腕,话音冰冷,“本是件好事,但于家老夫人却一夜之间遣散所有的家仆。” 他抬眼,睨着沈杭:“林雪找到了当年的几人,才知道遣散的原因,是因为当时盛传,老夫人思孙女心切,把个捡来的姑娘当成了真小姐。” “而真的于宜,死在了头年的寒冬里。” 第80章 太平假象 苏辰知道君歌缺少的那一片碎片再哪里。 可……真正将那碎片拿在手里的时候,却发现是一块无论如何都不能交给她的,带刺的碎片。 当年被“空口定罪”的李成梁,是主张将宦官权力收窄的第一人。 虽然只是内阁大臣,但在提出来的时候,依然获得了朝野上下众多大臣的追捧。 大晋的宦病已经病入膏肓,而李成梁,就是当时迫切需要的那个,站出来的人。 只是谁也没想到,大晋的皇帝周益龙已经昏聩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苏辰看着眼前的于府,思量了许久,才转过身对沈杭道:“一有情况,避开君歌,直接来找我。” 他说完,指尖轻捻,眉目似有万千的考量,睨了沈杭一眼。 半晌,才又道:“万事小心一些。”说完,意味深长的踱步前行。 苏辰从一开始就知道,君歌想要的那种生意伙伴,他做不了。 他给不了她透明的,诚恳相待的最基本准则。 因为于宜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清晰且明确。她要报仇,像当年每一个对李家出手的人报仇。 错的不是于宜,错的也不是左杰,不是程文清。 他们都是紫薇宫里争权夺势的牺牲品,是最末端的,微不足道的,甚至根本不被人看到的尘埃般的存在。 想到这里,苏辰站在车水马龙的大道正中,抬起头,望着朗朗天日,眼眸里失了光。 谁不是呢? 六扇门门主又如何,青龙卫大阁领又如何? 若没有当年的四大神捕,在最危难的时候向他伸了一把手。 也许他也一样,会走上同于宜一模一样的道路。 反正,这世界上能够相信的正义,能够期待的法治之光,全都熄灭了。 那么,以身为魔,满手为血,屠尽天下,又有何妨? 盛世大晋,繁华京城,不过是粉饰太平的假象。 宦官当道,争权夺势,早已经将它推到了风雨飘摇的边缘。 歌舞升平的紫薇宫,纸醉金迷的大晋帝王,他听的是万众哀嚎,声声恸哭化成的丝竹礼乐。他看的是山河破碎,家园尽毁而跳起的霓裳之舞。 他深吸一口气。 第无数次劝说自己,不能急,不要急,时机未到,不能轻举妄动。 迈步前行的那一瞬,却第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负罪感。 他缓缓转过头,却在汹涌的人流中,一眼看到了君歌凑在包子铺前的侧颜。 呼唤的冲动到了脖颈,却被他生生卡住。 苏辰转过头,捏紧了拳头,沉默的离开。 就算骗了她,就算蒙住了她的双眼,已经走到现在了,他不能犹豫,也不能停下。 一丝一毫都不能有。 直到他消失不见,君歌才捧着那四个包子,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不满的骂了一句:“狗贼。” 就像苏辰有自己的情报网一样。 从遥远的北境一个人只身上京的君歌,也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她没有直接回六扇门,反而是绕道过新中桥,往上东门旁的积德坊去了。 那里地处偏僻,大多是贫民,却在坊子最深处有座三进的四合院,四邻称呼它为“阎罗市”。 只要给钱,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君歌没走正门,绕了两圈,确认没人跟踪之后,才敲了几下一旁的小门:“是我。” 门只开了个小缝隙,她一个闪身入内,咣的一声就关上了。 瞧着眼前的熟人,君歌举着手里的包子说:“路上带的,给你了。” 韩仁挑着眉毛瞧着她风尘仆仆的样子,面无表情:“你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 “啧。”君歌咂嘴,撇着韩玉的亲哥哥,眼眸里十万个嫌弃。 一母所生,为什么两个人差距就这么大? “爱要不要。”她歪了下嘴,将当中的素包塞进了嘴里,“有个事儿,想看你这能有法子不。” 韩仁睨着她,手却始终握在身侧的剑上。 “你知道刑部左杰……” 刺啦一声,君歌包子只吃了两口,话还没说完一句,韩仁的剑劈头盖脸的就砍了下来。 她手上的玄银枪几乎是眨眼拼合,当啷一声卡住了韩仁的长剑。 “你等我说完啊!”君歌无奈。 韩仁却没给她这个机会:“打赢了,不收钱,打输了,收三倍。” 话音未落,刀剑先行。 君歌一手护着包子,一手疲于应对:“不都是说京城韩家高风亮节,三代太子太保!根本看不上这些个小银子么!” “他们扯淡。”韩仁说的一本正经,让君歌后面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好嘛。 她只得将包子抛起,手腕反转,枪头猛然一旋:“刑部一案里一个叫于宜的。” 趁着包子落地的时间,她找准韩仁故意露出的破绽,做出一副好似受骗的样子,伸手往前打去。 “这女人背后要么有势力,要么有秘密。” 她边说,边注意着韩仁的神情。 果然,他眼眸闪过一道光,以为君歌上当。 当下一瞬,她猛然扬手,接住包子的瞬间,长枪在身后一甩,直直冲着韩仁真正的破绽打过去。 也就“噗噗”两声包子落进手里的声音,玄银枪的枪尖,便抵着韩仁的咽喉,再往前一寸,便会见血。 君歌咬了一口包子:“所以你得帮我查一下刑部那三个捕头。”她呜呜囔囔道,“苏辰有说这三人当中有青龙卫。”她顿了顿,“但我看着,这仨都是。” 她一脚踩在玄银枪上,枪头那端压在韩仁的剑上。 他半跪在地,神情绷得很紧,动弹不得。手臂只要一个放松,这枪便会落下去。 那样诡异的对抗姿态,两人极有默契的保持了很久。久到君歌吃完了手里一整个包子,她才踢了一脚,将卡在韩仁剑上的玄银枪重新握在手里,刷的一声,那枪又变回了三段。 “早点查哈!”她咧嘴一笑,拍了拍韩仁的肩头,“我敢打赌,苏辰要搞事情了。” 说到这,她眸色沉了几分:“查出来,我好决定动不动他。” “你急什么。”韩仁揉着生疼的手臂,白了她一眼,“苏辰何许人,贸然出手,你自己也难活着回来。” 他鼻腔里长出一口气:“你爹把你交给韩家,不是让你送死的。” 话落,三十多岁的韩家当家,沉默了许久,面色肃然道:“你且回去,我差人去查。” 说完,他声音柔和了些许:“苏辰老奸巨猾,你消失久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君歌抿嘴,点了下头,拱手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天光大好,鸟鸣阵阵。 韩仁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身后,一袭墨色衣衫的太子周启,带着浅浅的笑意,自阴影里缓缓而出。 “不简单,十招之内就胜了你。”他淡笑。 韩仁没好气的瞄了他一眼:“你也不看是谁的女儿。”他顿了顿,“我就从来没赢过君维安。” 说到这,他话音一转:“青龙卫的线报,真的要给么?” 周启迈过门槛,缓缓踱步,俯身拨弄了一下院子里的月季花。 “给。”他眸中有光,“我们不给,周熏也会给。” 说完,两指一掐,将那淡粉色花茎折断,扔进了花丛里。 “不能让她有机会去二皇子的阵营。”周启垂眸,“会死的。” 韩仁睨着他的侧颜,半晌,冷哼一声:“您也真狠,我满院子的花,真一朵都没剩下。” 第81章 暗中布局 君歌没有听韩仁的话,她径自去了刑部。 穿过刑部的回廊,在仵作房的院子里,正好瞧见了手里拿着信的金十三。 “金大人。”君歌唤住了她,“可是那酒里的物什,查出结果了?” 阳光下,金十三见她一个人过来,有些惊讶的眨了眨眼。 她歪了下头,往君歌身后瞄了半晌,没瞧见苏辰的影子。 “就我自己。”君歌咧嘴笑起,“六扇门门主多忙啊,没空。” 金十三瞧着她,摇了摇头:“少蒙我。” 她面颊带笑,歪了嘴,目光自然而然的从一旁配房的门边扫过。 先不说苏辰人就在这,以金十三对苏辰的了解,眼下这模样,要么是故意让君歌一个人走动,要么就是……手头的正事,不能让她知道。 金十三这般想着,看了眼手里的信,径直递给了君歌:“反正你都来了,就给带回去。” 这倒是出乎君歌的意料。 原本,她觉得金十三和苏辰交情颇深,对她这个带着目的空降到六扇门的御史,应该持有极大的敌意。 所以这信,她应该不会这么轻易的交给她。 见她愣住,金十三手伸的更长了一些:“拿着。”她说,“你不是着急查案么?” 君歌僵了一下:“查案是六扇门的事情……” “别嘴硬。”金十三打断了她的话,“你父亲人缘极好,你为什么去六扇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热风习习,吹动君歌的御史缁衣。 天光璀璨,裹着刑部的仵作房,耳畔只有知了声,此起彼伏。 说出了口,金十三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她忙开口弥补:“那毕竟是你父亲,你有想法也是正常的。” 她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赶紧岔开了话题。 “六扇门昨日送来的那小瓶酒里,混着的是‘走魂散’,还有‘合欢散’。寻常人饮下,不出半个时辰,气血上涌,身体和思路都会变得难以自控。” 金十三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瞄着君歌。 见她了然的点了下头,才将惴惴不安的心咽进了肚子里。 “好在刑部捕头都有受过这些训练,潜意识里应该还记得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金十三顿了顿,“拔剑互砍,其实是快速消耗气血最有效的方式。” 君歌抿嘴,问道:“那之前在酒楼的那壶小酒……” “那里也有,且浓度明显比之后送来的高的多。”金十三回应。 “假如。”君歌没停下,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假如那满满一瓶的小酒,分别倒进两个大酒坛里。” 她抬手,回忆着左府埋在树下那两坛老酒的大小,比了一下:“比如这么大。” “如果将那一小瓶的浓度倒进这么大两坛子当中,会不会稀释成更杨送来的那两瓶的模样?” 听了她的话,金十三沉默着、思量着,半晌才重重点了下头,肯定道:“合情合理。” 她有些诧异的瞧着君歌:“可那不就是说明,动手的人是左杰的媳妇么?” 君歌抿嘴,没有反驳。 “这……”金十三更加诧异,“这是为何啊!” “不知道。”君歌道,“我来找您,也是想问问,左杰、程文清、还有汪明三个人,以前有没有办过什么案子……” 她顿了顿,话重了几分:“冤假错案的那种。” 盛夏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君歌站的位置,恰好在明灭交界的边缘。 她面带笑意,咧嘴瞧着金十三,怎么看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但站在阴影里的金十三,第一次感受到了苏辰为什么会说,这个女人不简单。 她带着大大咧咧,毛手毛脚的面具,用来掩盖她那可怕到细腻的观察力,用来让人以为,她不过就是个初出茅庐,没有任何逻辑的少女而已。 见金十三怔住,君歌摆了下手,有些不好意思的抹了一把自己的脖子:“主要是案子的线索太碎了,七七八八都对不上。” “金大人肯定也知道动机什么的是一个案子最重要的部分。”她一边轻笑,一边将眸子锁在金十三的面颊上,“苏辰曾说他们三人共同办过什么案子,只是没细说,我就只能来刑部找找线索。” 假的。 苏辰说话,要么一次说清楚,要么什么都不说。 金十三瞧着她,忽然舒缓了不少,面露难色的叹了口气:“这你来找我,我也帮不上你。要进案宗室,得有刑部尚书关大人的点头才行。” 她说:“可他被大理寺的一众人参奏用人不察,今日早朝后,至今未归。”金十三摇了摇头,“听说是吵起来了。” 见状,君歌蹙眉,面上看着好似十分可惜。 “别着急。”金十三笑起,“六扇门查人,多快啊,顶多一两天,肯定能出来。” 君歌干笑一声:“那我还不如明日多来一趟,亲自找尚书大人更快一些。” 谁知,金十三摇了摇头:“以你的立场,不要和刑部走的太近比较好。”她拍了一把君歌的手臂,“你带着御史金令,就代表的是御史台。” 闻言,君歌点头,拱手应了声是。之后寒暄两句,便拿着金十三的信,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 她走远之后,在配房里的苏辰和沈杭,才踱步而出。 “怎么样!我说的!不是一般人!”沈杭怀中抱着伞,一副“快夸我”的样子,“瞧瞧,三句话里两句试探,连真带假一通诈,幸好我们来得早,不然一准被她逮到尾巴。” “什么尾巴,你才尾巴。”金十三捏了把汗,鼻腔里长出一口气。 她冲着苏辰示意了一下,将令牌交给他:“快去。” 说完,又格外担忧的补了一句:“苏辰,我觉得她虽然是君维安的养女,但是……”她睨着苏辰冷漠的面颊,“她太聪明,太敏锐了。” “下次,直接告诉她便是。”苏辰接过金十三手里的令牌,话音无波。 “什么?”金十三与沈杭异口同声。 “她问什么,你实话实说。”说完,苏辰转过头,快步往地牢的方向走去。 就在刚刚,在君歌尚未到达刑部的时候。 于宜果然不出预料的,以探望的名义,在刑部的地牢里,在苏辰的眼前,高举着一把匕首,冲着左杰的胸口戳了下去。 戳在了他们预先准备好的一团棉花里。 换了衣裳,站在苏辰身旁,看着眼前这一切的左杰,如五雷轰顶。 他颤颤巍巍的探出手,在地牢外,更咽的问:“于宜,为什么?为什么啊!” 地牢里,那个满面诧异的女子,缓缓转过头,望着左杰的双眼。 那一瞬,沈杭将地牢落了锁。 第82章 最后机会 刑部大牢,与京兆府的不一样。 这里大多关押重刑犯,定罪之后行刑也快,相对就变得很空。 正因如此,更显幽暗可怕,仿佛是人鬼交界的一片死地。 那遍地肆意生长的苔藓,从未间断过的滴水声,像极了生命终曲的倒计时。 “为什么啊!”左杰难以置信的看着大牢里的于宜,看着自己明媒正娶回来,日日睡在身旁的枕边人。 看着她双手握着匕首,面颊冰冷的望着他的容颜。 方才苏辰站在他床前,淡然诉说于宜真实目的的时候,左杰是沉默的。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捕头,他抓过那么多十恶不赦的混蛋。 一个人是善是恶,有没有心存恶念,背后有没有见不得光的黑暗,难道他还看不出来么? 可眼前这一切……左杰头痛欲裂,踉跄两步,被沈杭搀扶着,背靠着身后另一间牢笼,坐了下来。 于宜也没想到,与左杰的再见面,会是在当下这样诡异的环境里。 她轻笑一声,仿佛认清了现实,接受了眼前的败局,将手里的匕首轻轻放下。 这个女人一改大家闺秀的矜持和气质,面带恨意的将那床上的稻草,一把推到地上。 被子下,苏辰故意放置的稻草人,在落地的瞬间发出噗的闷响。 于宜面无表情,提起裙摆,咬着牙疯狂的踹了许多下。 “为什么?”踢踹了十几次后,她喘息着缓缓收了手,抬起纤细的手腕,蘸了蘸鬓边的汗水。 “你问我为什么?”她望着左杰,咯咯地笑起,“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谁!” 那笑意在眨眼间荡然无存。 “我是李莹啊!” 那怒吼声,层层荡漾开,在这无人的,空旷的地牢里,闷出一击灵魂的重锤。 她说完,哈哈的笑起,看着左杰颓然的模样,心口仿佛压着巨石般,痛到难以呼吸。 可这一步迈出去了,便收不回来了。 地牢外,左杰抬手撑着自己的额头,用力搓了好几下。 他无助,无言,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 “左捕头,几年而已,你竟真的不记得我了。”于宜缓缓在石床边缘坐下来,话音和缓了几分。 她眼眸微眯,注视着那个低着头,不与她对视的男人。 这个她真心实意的爱着的,怎么都无法下手,纠结了这么多年的男人。 也是那年带队,第一个冲进了李府,骑在马上指着所有的人,冰冷的说“一个都不能放过”的人。 彼时策马的样子,与现在头上绑着止血带,面颊苍白,满嘴胡茬的男人组合在一起。 就像是时空扭曲,过往曾经如画一样张张闪过。 于宜睨着他,嘴角淡淡勾起一抹笑意:“我是李成梁的女儿啊,我是……” 咣的一声,左杰一手锤在身侧的牢柱上,他另一手捂着面颊,低沉的嘶吼:“我知道!” 于宜一愣。 “我知道啊!”他话音越来越小,最后汇成一丝苦笑,缓缓抬头,看着于宜。 “我怎么会不记得你?我怎么可能会不记得你?我怎么……”他说到这,咬着唇,手颓然的垂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地牢里安静的令人窒息。 唯一的一扇窗,用尽所有的力道,也仅仅只能引来那小小一块阳光。 它拼尽全力,仍旧是照不亮这块昏聩的天地。 苏辰直到此时,才踱步上前,双手抱胸:“你想复仇。” 他云淡风轻地问,仿佛眼前一切,不过是尘埃一粒,轻轻拍打,就能飘散一样。 于宜收拾了心情,抬眼看着他,摇了摇头:“不想。”她说,“我只想杀了他们。” “那庙堂之上的昏君,我杀不死。但当年将我家人带走,草草定罪,又以判臣罪名将他们斩杀的青龙卫,我此生见一个杀一个!” “哪怕是他?”苏辰下颚微扬,稍稍侧身,指着一旁的左杰,“哪怕是当年看着你跑掉,拿命为你铺就一条生路的他?” 于宜不知,左杰会从青龙卫里退下来,安心在刑部做个捕头。 便是因为那日,他眼睁睁的看着她逃走了,却什么都没有做。 他心软了。 苏辰眼角的余光睨着左杰低垂的头,看着他那只微微颤抖的,扶额的手,眉眼中悄悄闪过一抹心疼。 天牢里安静了一息。 于宜面颊上的神情变了那么一瞬,之后,她出人意料的不屑笑起,嘲讽道:“生路?” 她说的万念俱灰:“我早就死了啊。” “李莹,早就死了啊。” 一字一顿,于宜面带恨意的戳着自己的胸口。 “青龙卫不分青红皂白,以莫须有的罪名,空口定罪,将李家灭门的时候,我就已经是孤魂一缕!”她死死盯着苏辰,“我何来生路?这世道,何曾给过我生路?!” 那年,李莹还小。 李成梁只因为在大晋皇帝面前谏言,说阉党权利太大,对皇权有所威胁,不应该视而不见。 仅这一句话,换来了以袁一为首的宦官一派,大面积的诋毁诬陷。 自古皇帝多猜忌。 与天天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溜须拍马的袁一不同,大晋的皇帝周益龙,一个月难得见李成梁一面。 俗话说得好,三人成虎。 袁一在意识到危机之后,用尽所有的手段,甚至游说在太后与皇后之间。 他只用了一句话,便让太后和皇后,坚定不移的帮助他除掉李成梁。 他说:“内阁大臣李成梁,不支持二皇子殿下上位,这可如何是好?” 那莫须有的“空口定罪”案,便以此为引子,燃成了燎原之态,最终以李家的灭门为结果,画上了句号。 “当年,内阁大臣四五人,无一人为我爹哪怕说一句好话!包括你!包括你苏辰!” 于宜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眸里满是肃杀的冷光:“你当时选择了沉默,现在装什么老好人?!我父亲错了么?阉党祸乱朝政,现在已经是三岁的孩子都知道的秘密!” “他一心为国,最终却落得一个满门忠烈的结局!”她起身,挺起胸膛看着苏辰,“你跟我说要证据,你能给我一个,我爹叛国谋逆的证据么!” “你能给我一个,青龙卫依律令办案的证据么!能给我一个,这世道依然正义可期的证据么!” “你!”她指着苏辰,又指着左杰,“你!你们!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拿不出来!却跟我讲什么乾坤朗朗,天下太平,却跟我说什么日月昭昭,未来可期!” 于宜笑起,嘲弄的看着眼前所有的人。 她在牢笼里困窘的肆意嚣张,与站在牢外,肃然的,痛苦的,面无表情的几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抬手挡了一下唇角,笑声却没有停下:“苏大人啊!我们都不是三岁的孩子了,口说无凭的道理,对皇家来说,对你们来说,竟如此晦涩难懂?” “草菅人命的青龙卫,双手染血的青龙卫,都该死。”她深吸一口气,眼眸注视着左杰,攥成拳头的双手微微颤抖。 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她咬着牙,又念了一遍:“都该死,不管他是谁。” 隔着大牢的门,苏辰睨着她激愤的模样,许久,才了然的点了下头。 草菅人命、双手染血……这是每个大晋百姓对青龙卫最真实的印象。 苏辰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于宜,我不管你曾经是谁,做过什么。” 他微微眯眼,仰起头,“你是左杰的内人,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 于宜一滞。 苏辰侧过面颊,示意她往另一旁的石阶上看过去。 第83章 竹篮打水 那年冬末,李莹一身囚服,从狗洞里爬出去,头也不回的奔进了荒野中。 以至于那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她都只能从之后的进奏院小状上,看一个表象。 李莹不知道,拥有着多重身份的苏辰,虽然在朝上确实没有为李成梁说一句好话,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顶着欺君之罪,把脑袋挂在腰上,悄悄的筹划了一场营救。 他带着左杰、程文清和汪明,避开护城守军,连夜捣毁了那么多土匪窝。 将那些真正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人送进天牢,再一个一个的把李成梁的家人、妻儿置换出来。 直到那时,左杰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他以为给了李莹一条生路,实际上,却将她推进了未知的深渊。 风雨飘摇了三个月,躲官兵,啃野草,瘦的皮包骨头的李莹,意外的遇到了好心的于家老夫人。 京城之外,伊河以南的杨山下,于家的别院坐落其中。 李莹为了活下去,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被老夫人带回了别院,好生照顾了起来。 这个京城长大的孩子,见过大风大浪之后,学会了看人眼色,用漂亮话哄人开心。 因为长的秀气又知书达理,嘴甜还懂得人情世故,她在刚刚丧孙女的老夫人心中,渐渐占据了一席之地。 聪明的李莹察觉到了机会。 她多方打听之后,知道了这于家小姐从出生起,就因为身体不好被送到别院,常年只有老夫人一人陪伴,连亲生的父母都从没回来瞧过她。 于是,她在夜里悄悄翻入于家祠堂,看着已死的于宜牌位,上了三炷香,重重的叩首在地。 而后,将于宜的牌位,扔进了水井里。 她偷了她的身份,利用了老夫人的糊涂,逐渐的,让自己成为了于家的小姐。 成为了替代品。 但只要能活下去,替代品又如何? 从牌位入水的那一刻起,她就是商贾于家的小女儿,她就是于宜。 老夫人的糊涂越来越重,身边人已经逐渐认不得。 李莹便趁机换掉了所有的家仆,独自陪伴在老夫人身旁,直到为老夫人亲自送了终。 没有人怀疑过她是谁。 奔丧的于家父母,看着哭成泪人的她,不疑有他。 就那样,她洗白了身份,名正言顺的,又一次重回京城。 不再是李莹,而是于宜。 不再是无忧无虑的世家小姐,而是将复仇两个字刻在骨头上的,索命的阎王。 但她不知道,自那一晚她逃跑之后,很多很多年,青龙卫一直在秘密的寻找李莹,可始终一无所获。 眼睁睁将她放走的左杰,也因为不能承受自己这重大的失职,以及那一瞬对苏辰的怀疑所酿成的恶果,自请退至刑部,做个七品小吏。 他难以原谅自己,日日在街上寻找着李莹。 那一日,京城妆粉店里传出吵闹的声音,恰好吸引了他的注意。 已经贬职去了刑部,做一个闲散捕头的左杰,站在店门口,看着带着丫鬟与店家争论妆粉材质的,那张熟悉的面庞,鬼使神差的挡在了她的身前。 就好像是弥补一样,弥补自己那年冬季没能保护好她的错。 那一瞬,所有的棋子都到齐了。 命运就像为两个年轻人开了一场巨大的玩笑,谁也没能想到,再相遇会以这样的方式。 将自己全家压入天牢的人,时隔多年,却一身缁衣,挺身而出的挡在于宜的身前。 那轮廓好似有光,让她有一瞬间的恍然。 甚至有“若能在他身旁,做个寻常的姑娘,也挺好”的念头,一闪而过。 若无这灭门之仇,兴许他们的相遇,会有个不同的结果。 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以她改名换姓,无悲无喜的睨着左杰,福了一礼,笑着说:“小女于宜。” 这样残忍的开局。 残忍的何止是于宜。 那一瞬,透过她心如死灰一样的眼眸,左杰知道,这无法逆转的命运之轮,注定要从他身上轰然碾过。 他的灵魂与萌生的爱意,被会压成尘埃,随风而散。 只是这一切,他无比的希望能来的再晚一些,晚一些就好。 晚一些,当苏辰的计划成功,当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等李成梁再一次以“李成梁”自己这个身份站在阳光下的时候。 也不枉费他瞒着所有的人,保护下自己唯一的爱人。 他悄悄守护着她,带着她,只为了她能有个真心的笑容。 他与她,时常两两相随,河中泛舟,看明灯千盏,烟花朵朵。 人心肉长,李莹也不例外。 她动摇着,犹豫着。 她从未想过,自己真心的笑容,给了杀父的仇人。全心的挂念,也给了杀父的仇人。 她看着左杰求亲时诚恳的说会保护她一生,给她一生幸福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面颊上流下的眼泪,到底是什么味道。 她不幸福,也不开心。 相反,苦涩异常。 可事到如今,她愣愣的站在那里,看着自己朝思暮想,日日夜夜都惦念着要为他们复仇的家人们,看着石阶上缓缓走下的老父亲,看着李成梁那比曾经苍老的容颜,看着母亲哭成泪人般靠在哥哥的肩头上。 李莹迷茫了。 她双唇一张一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拼尽全力的出逃,出逃之后经历的种种苦难,她甚至昧着良心顶替了别人的身份,用着别人的名字,鸠占鹊巢,欺骗了别人全家…… 一个人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年,一个人独自筹划了那么多事。 到头来,竟像是泡沫般,砰的一声,碎成了粉末。 就像是个笑话。 她抬手,捂着自己的嘴。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信仰,所有的期望,在这一瞬间,从最底层,轰然崩塌。 “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苏辰依旧话音无波,“绝处逢生,你当懂。” 他垂眸,顿了顿才继续道:“紫薇宫是病了,可天下没病。” “李家是幸运的。” 说到这,苏辰话音沉了不少,他自嘲一般轻笑:“多少人,没有李家的运气。” 比如更杨的杨家,比如柳南的安家,比如苏辰的,米家。 他言至于此,冷漠的看着摊跪在地上,真正哭成泪人的于宜:“现在,来说说我给你的机会。” 第84章 千钧一发 左杰的心思,瞒得住往昔同僚,却瞒不住那善于洞察人心的苏辰。 而于宜将一个大家闺秀演绎的再好,深藏在眼眸里的冰冷与恨意,也无法躲过苏辰敏锐的目光。 这个男人天生带着一股俾睨众生一般的犀利与敏锐。 老天赏给苏辰的天赋,令在权谋与操弄人心上,几乎如鱼得水。 对应的,送给他的黑暗与绝望,也远比常人能够想象的多。 左杰诧异的抬着头,看着苏辰的背影,格外惊讶。 他不敢将于宜的身份公之于众,隐藏如此之久都没有向青龙卫透出一点点风声。 就是因为,苏辰是纯粹的现实主义者是,他洞悉人性的黑暗,在他的大业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可摧毁的。 一切不稳定的因素,都应该被扼杀在萌芽里。 这样的,习惯了稳扎稳打,绝不允许一丝失败可能,将运筹帷幄刻在骨子里的男人,居然说要给于宜一次机会。 瞧着他怔愣的模样,站在一旁的沈杭长长的出了口气。 他扯一把衣摆,往左杰身旁一蹲,手指蹭一把鼻子头:“你别看他绷着个脸。”他神神秘秘的往左杰那凑了凑,“那越是英雄人物,越是难过美人关。” 沈杭拍了左杰肩头一把:“日后若是有机会,你可真得谢谢那天上掉下来,把他砸蒙了的君大御史。” 他咧嘴一笑:“把石头都变成人了,简直是当世奇迹。” 另一边,君歌打从刑部出来之后,脑海中就一直盘桓着金十三的话。 那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犹如当头一棒,敲的她脑袋嗡嗡作响。 是啊,她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明明是这么大的破绽,却一点都没有发现! 如果金十三都能看穿她的目的,那么苏辰呢?那么紫薇宫里、甘露殿上呢? 君歌隐隐担忧,突然觉得这盘棋有些看不懂了。 她甚至不好说,到底是谁顺了水,又是谁推了舟。 大晋的六扇门门主,朝堂上油盐不进的、“茅坑里的石头”。 君歌渐渐的感受到了他的深不可测。 陈家一案,他为了保住陈家无辜的其他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大胆动手,毫不掩盖的做了一个假案。 君歌本没打算放过,但中途收到了韩仁的密信,她才及时收手,没将苏辰的计划戳穿。 按理说,她的小动作,应该是滴水不漏,起码骗过了六扇门几个人的眼睛。 所以才会在回城的马车上,苏辰那么爽快的同意了她提出的“生意”计划。 才会答应帮她去寻找君维安意外的真相。 可是…… 如果苏辰一开始就知道君歌真正目的,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为了君维安的案子,故意放水呢? 想的再深入一些,如果他早就知道,将御史派驻进六扇门,这本身就是个陷阱呢? 君歌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 她抬起头,看着漆黑匾额上金灿的六扇门三个大字,眉头紧锁。 她以为是自己在牵着苏辰的鼻子走,却到现在,才真正察觉到,主动权一直都在苏辰的手里,从来没有易手过。 “哎!君大人您怎么在这?” 君歌愣了一下,回过头,难得瞧见双脚踩在地上的更杨。 他眨了眨眼,面露诧异的看着君歌:“那于宜单枪匹马,拿着把刀,在刑部公然刺杀去了。门主和沈大人都赶过去了。” “什么?!”君歌愣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半个时辰之前。”更杨道,“你没和门主在一起啊?” 瞧着他诧异的神情,君歌咂嘴,忙往马棚的方向快步疾行。 她头也不回的摆了下手:“多谢!” 说完,目光格外犀利,咬牙切齿的在心中把苏辰骂了一轮。 果然是老狐狸,不愧是朝野上摸爬滚打这么久,依然能遗臭万年的破石头! 就这么半个时辰,竟然被他摆了一道! 君歌一跃上马,“驭”了一声,扯着马缰,就往刑部奔去。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更杨这才从一旁抱起鸽子,一边逗弄,一边感慨:“哎呀,得亏鸽子飞的比马快。” 说完,两手往天上一抛,那灰色的鸽子振翅而去。 从江流城上,鸟瞰整个京城,洛水船来船往,四四方方的坊子旁,有川流不息的街市,人声鼎沸闹热,确实一派盛世气象。 没多久,那信鸽扑闪着翅膀,落在了金十三的手臂上。 她忙拆了信,顺着大牢的台阶,边跑边唤:“苏辰!”而后,瞧着眼前的场面,想说的话一下卡住了。 眼前,君歌背手而立,正掌着一盏温茶。 金十三懵了。 她竟比鸽子都快? 大牢里,牢头的小桌旁,君歌掌着茶,不动声色的抬眼瞧着金十三。 少顷,咧嘴一笑:“金大人,有事?” 金十三神情尴尬,手里那小条捏的更紧,忙摆手:“也不是什么急事,就是关风这么久还没回来,我有点着急。” 君歌嘿嘿一笑,没再说什么。 果然,将马留在茶摊,只靠轻功走密道冲过来,是正确的决定。 苏辰,更杨,还有金十三。 这一条线上的三个人,她算是稳稳的串在了一起。 苏辰看着金十三明显不同寻常的模样,眸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君歌的身上。 他停顿了一息,才继续瞧着牢里的于宜,问道:“所以,那天酒楼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辰说这话的时候,身后站在角落里,刚刚把李家几口人送出去的沈杭,悬着的心至今卡在喉咙眼里。 不得了,这姑娘不仅酒量了得,功夫了得,最重要的是,脑袋也很了得。 这要是早到半柱香,完都完了! 于宜抬眼,看着苏辰,一声轻笑:“程文清对我意图不轨,左杰并不信我。所以我想靠自己的手解决整件事。” 她看着坑坑洼洼的地面:“所以我做了个局,邀请了程文清和汪明,想要靠着谋划,让我和左杰都能脱了干系。” 地牢中安静了片刻。 君歌的注意力没有落在于宜的身上。 她将手里的那盏茶往桌上一放,坐在长板凳上,双手抱胸,笑意盈盈的看着苏辰一如往昔,如同带着面具一样,没有表情的侧颜。 抬了下手,笑着,轻快的说:“请继续你们的……”她抿嘴,将表演两个字咽了下去,笑着说,“请继续你们的审讯。” 这一次,她非要亲手将苏辰按在地上,让他动弹不得! 第85章 真假相伴 和君歌猜想的一模一样。 于宜口中讲述的,竟然也是一个看似说得通的故事。 就像是东山镇陈家的林雪一样,一环扣一环,有起因,有经过,有结果。 除了这个故事本身是假的之外,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完美。 甚至可以当场结案。 于宜很聪明,在君歌面前编故事的时候,清楚的知道什么该说,这么不该说。 就好像受人指点过一样,让人抓不到话里的把柄。 “之前我说了,程文清来左府,对妾身欲行不轨。” 为了让这些话显得更有说服力,她望向君歌,苦笑道:“他是相公的同僚,妾身一届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唤来杏儿将他浑身捆绑,过程中,还被程文清咬了一口。” 她愁眉泪眼,蜷缩着身子:“这些,杏儿都能为我作证。” 说完,于宜以楚楚可怜的模样,望向君歌。 那哭红的双眼,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但君歌丝毫不为所动,她衡量一息,果断顺着这一抹注视,接过了审讯的主导权。 “你的意思是说,之前……” 她本没打算戳穿眼前这场骗局,只是想试探一下,确认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可苏辰没给她这个机会。 君歌的话还没问到一半,突然被苏辰打断了。 他说:“程文清只是去左府取东西,为何会突然会对你图谋不轨,要还咬了你?” 大牢中安静的只听得到滴水声。君歌睨着苏辰的侧颜,颇为惊讶。 这样突兀的打断,岂不是正中下怀? 可苏辰看都没看君歌,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惊讶般。 他气宇轩昂,却漠然冷傲的站在那阴冷潮湿的大牢正中,眼眸蒙了一层寒芒,如刀一样犀利。 于宜咬着唇,盯着他的眸子闪过一抹怒意。 “取东西取东西!你们只听说是取东西,怎么就没想想!他一个程家的捕头!有什么东西会放在左府里?!”于宜声音渐大,拍着自己的胸口道,“左府里有什么东西会是他的?嗯?” 她目光戳过每个人的面颊:“你们怎么不想想,面对他,一个带刀的刑部捕头,妾身一届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若非杏儿瞧见了,会酿成什么样的结果?” “各位大人,不是任何事情,都会有完美的可以躲避的境遇的!也不是任何时候,任何人都能保持理智的!” 她声声阵阵,质问着苏辰,质问着君歌:“妾身当时吓坏了!哪里管得着他是来取什么东西的?!” “难不成你们在恐惧的时候,还能想的清楚这些东西?” 这些话,她说的极快。 却是攥着心口,话音不减,直直看着苏辰。 那模样,一点不像是装出来的。 半晌,苏辰垂眼点头:“继续。” 自始至终,他一抹注视也没有投向君歌。 正经的让君歌对自己的判断真的产生了一丝的动摇。 也就仅仅一丝。 “后来,我就想靠自己,给他一个教训。”于宜的话和缓了不少。 “相公常年在刑部,又和程文清是共事的同僚,不好撕破脸。”她深吸一口气,“所以我想到了汪明。” “我想让汪明和程文清打起来,自相残杀。”她冷笑一声,将自相残杀说的像是开玩笑一般轻松。 于宜的头靠在大牢后面的墙壁上,望着唯一的那一扇长方形的小窗,望着它透过来的湛蓝的天光,微微笑起:“我从黑市的小混混手里买到了走魂香和合欢散,混在了酒里。” “偷偷让左杰喝了一些……”她眯眼,“在药物的作用下,他挥剑乱砍一通。” 说到这里,于宜望着君歌,浅浅的笑了:“我觉得,效果挺好。” 那笑容,宛若盛放的彼岸花,噬人心魄。 “那天在酒楼里,我便是将提前准备好的酒,混在其中。”于宜道,“为了不让左杰受伤,我在他的酒盏里下了蒙汗药,想着这样的话,他们动起手来,左杰不去拉架,就不会受伤。” “可是……”说到这里,于宜的神情暗淡了,“有时候,人太贪心了,就会遭天谴……” 她回忆的那一晚,寒风酒楼雅室里发生的一切,手攥成了拳头。 她看着左杰将带有蒙汗药的酒,喝了下去。他死死的握着她的手腕,一个劲的摇头,以口型说着不要。 “我让他放心,一切尽在掌握。程文清和汪明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哪里晓得酒里有什么问题。于是没过多久,酒劲上了头……” 真实与谎言大相径庭。 那时,程文清和汪明,端起那酒盏,只抿了一口,便察觉到了酒里的不对劲。 尤其是程文清,已经被算计过一次之后,更加敏感。 他手落在了自己腰间的刀上,目光戳着于宜的的面颊,像是看一个十恶不赦的犯人。 “喝。”只有左杰,倔强的端起那酒盏,摇摇晃晃的说,“别问,喝。” 服从,是每一个青龙卫刻进骨子里的忠诚。 程文清和汪明死死的睨着于宜的面颊,却仍然选择了相信左杰。 直到酒里的走魂香起了效果,眼前出现了幻觉。 但是于宜失算了。 经历过生死的青龙卫袍泽,早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三个异性兄弟,就算被侵蚀着意志,被药物斩断了理智,那强大的,超出常人的自制力,仍旧让于宜设想的一切,都没能出现。 没有自相残杀,没有失去理智,什么都没有。 慌了的,是于宜。 左杰的手像是一把锁,死死的钳着她的手腕。 就算人已经到了快要抵挡不住的边缘,仍旧丝毫没有放手的迹象。 他将手里的小盏咣当摔碎,戳在自己的大腿上,艰难的维持着冷静。 他对于宜说:不可以,迈出去,就再也无法回头。 可是,怎么回头?已经到这一步了,如何回头? 失去理智的,是于宜。 她猛地甩开了左杰的手,咬着唇,冲他摇了摇头。 那一瞬,她仿佛看到了李家所有的人灵魂,看到了那血流成河的京城法场,看到了被他们,被左杰带队抓走的父亲母亲,还有最疼爱自己的哥哥。 于宜连给自己冷静的时间都忽略了。 她猛地举起寒风酒馆里的罐子,高举过头顶,在左杰震惊的注视里,冲着他的头上砸了下去。 哗啦啦,碎了一地。 她的理智,这才惊醒。 第86章 难以置信 “酒劲上头之后,我脑海里想到的,都是程文清那日对我轻浮的言语和模样。”于宜说这些的时候,神情暗淡的像是融进了黑暗里。 “他喝了那带药的酒后,神志不清,马上就和我预想的一样,与左杰爆发了冲突。”她顿了顿,“但我没想到,左杰对蒙汗药并不敏感,在那种情况下,竟同他争吵了起来。” “那时,汪明的药劲也上来了,他忽然举起酒壶,冲着左杰的头顶,就敲了下去。” 说到这里,于宜沉默了很久,她将双腿环抱,头埋进了臂弯里,过了许久才小声说:“那时候,我看着左杰头上流血了,我害怕了。” 于宜害怕了。 那红色的鲜血,与左杰踉跄难以维持的模样,让于宜真的怕了。 他没想到这个男人,在倒地失去意识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指着程文清和汪明,说了一句:保护她。 之后,才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于宜怕极了,面色苍白,呼吸急促。 她嘴角一下一下的抽搐着,既希望他永不再醒来,却又害怕他真的不再醒来了。 踟蹰间,程文清猛然拔剑,指着她的脖颈,双眼炸裂一般布满血丝。 汪明见状,赶忙拦住了他:“你干什么!没听说保护她么!” 程文清咬着牙,毫不掩盖自己对于宜的厌恶与憎恨:“保护?保护个屁!” 眼瞅失控,汪明只好拔剑抵挡在于宜身前,一边拦着程文清,一边头也不回的对于宜道:“你快走!” 他说:“我虽然不知道你这么做到底是什么目的!但他既然这么交代了!” 汪明顿了顿,接下程文清踉跄的一剑:“你走!今夜谁也没瞧见你!这里,你从来也没有来过!” 那一瞬,于宜站在当中,看着眼前的刀光剑影,看着那两个人,脑海里的思绪早已经断了片。 “出去打!”汪明扶着额头,因为药效的关系,两个人的剑都难以自控。 “再这样下去,要害死左杰!”他边说,边一脚踹开了雅室的门。 “你,趁乱混进人群里,不要跑,混进去,慢慢走!”他扫了于宜一眼,而后,强行将程文清扯到了外面。 看着两个人挥剑的模样,于宜浑身颤栗。 她僵硬的低下头,看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左杰,直至此时,脑海里才轰的一下炸开了锅。 “左杰?”她唤了一声。 他却没有回应。 于宜颤抖着伸出手,将他身子翻了过来,抱在怀里。 那一瞬,她瞧见了左杰艰难睁开的双眼。 他探出手,轻轻拍了下她不知何时湿透的面颊:“我都知道。”他说,“你快走,翻出去,快走。” 他说:“这次,我一定保住你。” 大牢里,于宜沉默了很久很久。 沉默着,泪流满面着,眼眸空洞的像是看着渺远的另一个时空一样。 她哭着、笑着,颤抖着看着君歌:“一切都和我计划的一样,他们自相残杀!”她说,“自相残杀……自相残杀啊!” 君歌怔愣的望着她。 谎言是会骗人的,但真实经历了一切的心情,却永远不会欺骗自己。 那不是得手之后,仿佛掌控了一切的骄傲的笑容。 那是败得一塌糊涂,彻头彻尾输掉一切才有的痛彻心扉的觉悟。 她笑着,笑着笑着,哭的难以自控,哭的停不下来。 哭的就算是铁石心肠的苏辰,也出人意料的转过身,踱步而来,俯首贴面的对君歌道:“就到这里。” 他依旧面无表情,如往常一样,背手走在前面。 六月末的天,说阴就阴。 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这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已经是阴云密布。 苏辰走在前,君歌安静的跟在后面。 许久,倒是苏辰先停住了脚步,侧过身,看着君歌:“有什么想问的,你抽空去问。” 君歌一滞:“什么?” “刑部尚书那里,我去说就好。”说完,苏辰将刑部大牢的令牌,捏着绳线拎在手里,递给了君歌。 她属实愣住了,不知道苏辰这打得是什么牌。 这应该是个假案子,但如果作为御史的君歌可以随意提审最终的凶嫌,这假案子还能做的下去? “拿着。”苏辰瞧着她面颊上难得精彩纷呈的模样,挑眉,“怎么,你不是觉得这是个假案子,所以追的像是你那只老鹰一样紧么。” 这话,把君歌所思所想都说透了,让她一时无话可说,只得干笑两声:“苏大人说的是哪里的话……我怎么会怀疑你呢?” “苏辰。”眼前,乌云翻滚之下,苏辰郑重道,“不是苏大人,是苏辰。” 他往君歌身前踱步而来,接着掀起的一阵风浪,抬手将她额前一缕碎发,挂在了右耳上。 “你我之间,不必那么生分。”他话音柔和了不少,亲自将那令牌,拍进了君歌的手心里。 看着他一点都不心虚的样子,心虚的人渐渐成了君歌。 她低着头,睨着手里的令牌,深吸一口气:“苏辰。” 这一声,严肃无比。 苏辰顿住了脚步,在“哗”一声的伴随中,疑惑的回眸。 就见风雨将至的屋檐之下,君歌冷然的看着他。 不是小家碧玉的,不是温柔妩媚的。 而是单手持着那玄银枪,枪头直指他的眉心,肃然的、飒爽的、不容置喙的:“你没有什么瞒着我。” 苏辰怔愣片刻,随即一声轻笑。 他直接转过身,迎着那枪头,上前一步。 那般从容不迫,那般不悲不喜。 君歌一惊,怕真的伤到他,不动声色的往后挪了一小步。 “瞒?”苏辰在枪头一寸之内站定,“为什么要瞒?” 他张开双臂,两手摊平,微微仰头,注视着君歌:“刑部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瞒你?” 君歌目光灼灼,什么也没说。 苏辰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乌云滚滚的天空。 他眼角的余光瞧着君歌,半晌才说:“若真说有什么瞒着你,便是于宜那药的来源。” 君歌蹙眉。 “于宜亲口所言,她是自‘阎罗市’买入。”他微微眯眼,不以为意的抬手,拨开了指着眉心的玄银枪,一手环着枪杆,顺着踱步上前。 而后,在君歌面前站定,于第一滴雨水落下之前,轻声道:“她的话是真是假,你去一问便知。” 说完,又补了一句:“谋杀未遂,袭击捕头……你若想为她翻案,最好赶在她上刑场之前。” “什么?”君歌撑大了眼。 大雨眨眼而落,苏辰却一动未动,看着她难以置信的模样。 “一个死囚,我为何要利用她来骗你?” 第87章 区区善恶 大雨滂沱。 刑部仵作房里,君歌抱着金十三端给她的姜茶,沉默不语。 她回忆着苏辰的一举一动,一时间竟真假难辨。 每句话似乎都在点上,可每句话都好像避重就轻的回避了什么一样。 但却因为苏辰准确的说出了“阎罗市”,让君歌无法真正深究。 韩家待她不薄。 再加京城里,君歌绝对信任的就只有韩家的兄妹两人,她没办法将他们俩拉下这滩浑水里。 这样想着,君歌悄悄回眸,瞄了一眼坐在另一边,正被沈杭训斥的苏辰。 “你这身板,还想不想多活几年?这么大雨你站在那淋雨,有病!”沈杭气的脸红脖子粗,“上次风寒把我折腾半死,这好了伤疤马上就忘了疼?” “哎呀我做你的七拐八拐的亲戚真是要我老命了,上辈子我是不是在大魏杀人放火了啊,这辈子才跑到这来伺候你这六扇门门主啊?” 闻言,君歌吭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抱着姜茶问:“沈大人,为何是大魏啊?” 沈杭猛然回头,面色愤然,嘴角掉的快要落到下颚线外头去了:“这不是废话么!在敌国杀人放火,老子不心疼!” 说完,他眉眼一竖:“还有你!他疯你也疯了?女孩子家家的!这么大雨……” “话多。”苏辰抿一口姜茶,打断了沈杭的话。 他许久不开口,结果一开口就是这两个字,成功的激怒了沈杭。 “龟龟!我的个龟龟!”沈杭双手叉腰,正面放话,“你可别开口了,你多活两年,你要是一命呜呼了,我跟你讲,就以后,还有这种情况,那都没人能给君大人出个头了!” “闭嘴。”苏辰蹙眉,冷冷睨着他。 “行行行……你有本事,你有本事你从棺材里跳出来!”沈杭双手抱胸,一屁股坐下,七窍生烟。 瞧着两个人的样子,金十三捧着一身干净的衣裳,对君歌唤道:“这是我以前的旧衣裳,总比现在这湿哒哒的好,且先将就穿。” 她边说,边指了指自己身后:“别管他们,一直以来都是那个样子。”金十三咯咯笑起,“沈杭也就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找回点当哥哥的感觉。” 跟着金十三,君歌在仵作房后的厢房里,接过了她递过来的长帕。 “您很了解苏辰么?”君歌垂着眼眸,擦了一把自己的下颚。 人到中年,身在刑部,见过的大风大浪如浩瀚星辰一样多。 金十三手里没停,面颊却笼上了一抹寂寞的光。 她没看向君歌,自顾自将手里的衣裳抖开,反问道:“你了解苏辰么?在六扇门这么长时间的君大人,去了解过苏辰么?” 屋外大雨未停,瓢泼而下。 伴着狂风,夹杂着电闪雷鸣,吹得这厢房的窗户咣咣作响。 “这里没别人。”金十三将君歌脱下来的衣裳叠好,直起身,笑盈盈的看着她,“这么大的雨,就算有人想偷听,也没那个条件。” 她将干净的外衫递给君歌:“你了解过真正的苏辰么?”她说,“他从哪里来,要去哪里,想做什么,又做过什么。” 她话里有话:“这些,你了解过么?” 没有。 君歌发丝仍旧滴水,她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注视着金十三。 “有些事情,听别人说,凭眼睛看,是看不懂的。”金十三眼眸中是难掩的悲伤,她看着手里的那件缁衣,半晌,才回过头,继续道,“人是复杂的,是趋利避害的。” 她微微笑起:“但总有人选择飞蛾扑火,逆行而上。这样的人,区区善恶二字,怎么能装得下他?” 风声、雨声、雷鸣声,与金十三温柔的话语合在一起。 让她忽然又想起那个梦境。 那个脚下累累尸骨,当空万箭齐发,她如困兽一样用尽所有力气,仍旧无法抵挡的梦境。 想起那个破云之下,踩在箭矢铸造的山包上,一人一剑,挡在她身前,开天辟地的背影。 区区明暗二字,怎么能概括的了当下? “我知道了。”君歌肃然的神情和缓了许多,她接过金十三手里的衣衫,披在身上。 “君歌。”金十三唤道,“如果你爹还活着。”她顿了顿,权衡一二后,仍旧忍不住开口,“以他的性子,定会让你好好想清楚,你效忠的是大晋天下,是万民,还是那紫薇宫里,甘露殿上,不管苍生死活的,唯一的君王。” 她说:“你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那日,金十三温柔的注视,成了萦绕在君歌心头挥之不去的画面。 她从未想过这件事。 从三年前,得知君维安生死起,一直到现在,好不容易跻身到了京城权利最割裂的边缘。 她从头到尾,一心想为了父亲翻案,所做一切都在为了彼此制衡,用手腕牵制苏辰,为了能够利用他的刑狱特权。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她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假若君维安真的死于一场阴谋,当一切浮出水面的时候,她真能如自己夸下的海口那样,只是为了求一个真相,只是了解一个真相而已? 坐在六扇门门主院的厢房里,看着雨后初晴,天边那一抹火红的云。 君歌第一次犹豫了。 她抱着君维安留给她的手记,一个人站在屋檐下,听着滴水的声音,沉默不语。 父亲,你效忠的到底是什么,你追求的,又是什么呢? 那之后,苏辰因为淋雨,旧疾复发,连着三日都没有见到人。 君歌看着柳南已经写好的结案案宗,神情肃然。 于宜的定罪,果然是斩首。 一个假案,最终却不是以为于宜脱罪为目的,相反,不仅没有脱罪,还将斩首的刑罚板上钉钉。 她看不透,想不清。 “你想查到底么?”大晋御史台里,彭应松瞧着手里的卷宗,抬眼,目光落在君歌身上,“我建议你不要深究。” “这案子就按照苏辰定的去办。”他说,“苏辰虽然是个硬石头,但是在大事情上从来不打马虎眼。” 彭应松起身:“这几日,大理寺为首的一众二皇子的党羽,抓着刑部尚书不放。”他顿了顿,“到此为止是最好的。” 他说:“若是刑部尚书真的被拉下去了,那么我们御史台,也就必须要有自己的立场了。” 这话的意思君歌明白。 夺嫡之争的天平会不会倾斜,与这一案最终如何收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比起这个……”彭应松将一旁的进奏院小状扯了过来,“这上面一板一眼说你和苏辰私定终身,这是怎么回事?” 君歌一愣:“私定终身?我怎么不知道!” 第88章 天下为镜 此时,城郊十里,号称淋雨之后染了恶寒,回府修养的苏辰,正坐在十里亭中,瞧着面前跪在地上,衣衫褴褛的女人。 “这家伙腿脚飞快,差点让她溜了。”沈杭将手里的信,递给苏辰,“就她,为了养活自己的孩子,偷了别人家七八个小娃娃,给卖掉了。” 沈杭说到这,一脸厌恶:“其中有两个年纪小的一直哭闹,被她捂死了。” 闻言,女人嘴里呸了一声:“你少血口喷人了!我的钱干干净净,是我做生意得的!” “哎哟!”沈杭鼻翼微颤,卷起袖子,“做生意?那你这半个月跑什么?” “啧!”女人一脸不屑,“你们一群人,提着剑,天上地下的追我,我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跑!” 见她十足有礼,沈杭瞪大了眼睛:“这年头真是绝了,干坏事的比我们拿人的捕头都有理啊!” 他咂嘴,自怀中拿出厚厚一落,往石桌上一拍:“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扯什么玩意出来。” “看清楚了啊!这要是没点铁证,也不会兴师动众的跑这么老远来抓你!”沈杭猛然收了吊儿郎当的样子,声色俱厉的呵斥道,“诡辩之前,好好想想你的谎言怎么圆回去!” “我根本没做坏事,我圆什么谎!”女人不屑一顾,“再说了,你们是什么人!抓我这个良民,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 “青龙卫。”至此,苏辰才不紧不慢的道。 他掌着一盏清水,眸色犀利如刀。 女人面颊上的神情变了:“什……什么?” “铁证如山,已经定罪。”苏辰说,“所以别演戏了,这案子青龙卫接管了。”他微微仰头,“民间应该也知道,青龙卫的人,懒得费口舌,也没什么耐心。” 他起身欲走,在沈杭身旁停了一下脚步,压低了声音:“别着急动手。” 说完,才撩开马车的车帘,探身而入。 车轮滚滚,苏辰大马金刀的坐在当中,目光冷冷的落在面前的韩仁脸上。 “君歌那里怎么办?”韩仁废话不多,直切核心,“李成梁的案子给不给她?你的情报给不给她?” 盛夏的京郊,空气中弥漫着青草香气。 鸟鸣阵阵,泉音如铃。 苏辰许久不言,垂眸深思。 车行了许久,隐隐已经瞧见京城长夏门的轮廓。 韩仁瞧着依旧不动如山的苏辰,深吸一口气:“给不给,您倒是给句准话啊我的内阁苏大人?” 面前的男人,一身黑色缁衣,绣着蓝色云纹,双手抱胸,依旧沉默不语。 在马车将要通过长夏门时,他才终于抬起头,肃然道:“给。” 韩仁一愣。 “把我的名字抹去,剩下的,全部都给她。” 两人对视许久,韩仁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小声确认了一下:“全都给?” 苏辰点头:“给。”他说,“我们不给,周熏也会给。” 他眯眼,紧了眉头。 不同的两个人,一个在宫中,一个在宫外,却异口同声的说出了相同的话语。 韩仁本想再多说两句,可话到了嘴边,就说不下去了。 他点头,应了一声:“知道了。” 马车行过长夏门,一路向北,刚走过两个大路口,在闹热的南市边,韩仁借着人流的掩护,悄悄下了车。 没过多久,君歌那只名为庆生的老鹰,脚踝上绑着小竹筒,在六扇门上空盘旋了三圈。 之后一个俯冲,落在了君歌手臂的皮甲上。 更杨痛心疾首的站在屋檐上抱怨自己那些鸽子的时候,君歌已经看完了庆生脚踝上的密信。 她冲着更杨咧嘴一笑:“为表歉意,等事情办完了,我请更大人喝酒!” 更杨猛然收声,看着君歌的眼神颇具敬意:“一言为定!” “不醉不归!”君歌笑起,而后抬手一挥,转身往刑部去了。 有苏辰的交给她的令牌,君歌畅通无阻的入了大牢。 她看着一身囚服,抱腿靠在大牢里的于宜,睨着她,垂眸唤了一声:“李莹。” 原本,眼眸无光的于宜,渐渐聚焦,注视着站在牢笼外的君歌。 她一声轻笑,淡淡的说:“李莹已经死了。”说完,又补了一句,“于宜也已经死了。” “可你还活着,不是么?”隔着大牢的铁柱,君歌双手背在身后。 她手指上揉捏着那张写着“空口定罪”一案来龙去脉的小条子,仿佛看到了天下另一边的第二个自己。 不同的,只是她输了而已。 “你还活着,就有希望。”君歌看着她在天牢里,不过短短几日便沧桑不少的容颜,心里仿佛堵着一块石头,格外煎熬。 听到这番话,于宜笑起:“哪里还有什么希望。”她说,“我输了就是输了。” 两个女人之间,沉默了很久。 君歌索性坐了下来,平等的看着于宜的面颊,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你爱左杰么?” 大牢里,铺面而来的潮气,与名为阴暗的色调交织在一起。 于宜面带惊讶的瞧着那不拘小节,席地而坐的女人,看着她以一副江湖气,歪头注视着自己。 淡然、冷漠,却大气桀骜,像是翱翔的鹰,自带一股不拘的力量。 于宜的眼眶红了,她笑起,点头道:“我爱他啊……” “若不爱,我早就动手了。”抬手,揉着自己的额头,“若不爱,也不会想着把自己和他一起,摘出整个事件之外。” 她抿嘴,摇头:“我太天真了。” “如果你有第二次机会呢?”许久,君歌问,“如果你有第二次活下来的机会,你想做什么。” 这始料未及的问题,让于宜愣住了。 她惊讶的抬头,看着君歌淡笑的面颊:“什么?” “如果你能活下去,你想过什么样的人生?”君歌顿了顿,“有想过么?” 于宜咬唇,沉默了许久。 “若有第二次人生……”她摇头,“我希望,天下不会再有人,和李家一样,背上莫须有的罪名,百口莫辩。” “我希望那正义的光,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抬手,淡淡笑着,睨着自己两指之间,还不足一寸的缝隙。 “就这么一点点,能分给无权无势的普通人,能分给向我一样失去一切的人,能给我们一个,心向光明,努力活下去的理由。” 她更咽着,满面泪水的看着君歌:“我只求这一道光,仅此而已。” 盛夏的大晋,在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在阴冷的大牢里,君歌隔着铁柱,望着仍然笑着,秉持着一个世家小姐应该有的全部骄傲的……也许是叫李莹,也许是叫于宜,也许还可以叫君歌的女人。 她沉默着,将手指里的那封密信,撕成了粉末。 君歌起身,恭敬的站在哪里,双手环在胸前,弯腰向她行了个大礼。 行刑那日,出乎苏辰意料,君歌直接告假,并没有去。 既没有去刑场,也没有去刑部。 她坐在“阎罗市”后院的台阶上,对站在一旁全神贯注喂着庆生的韩仁,小声说:“我不去,她就能活下来。” “嗯?”韩仁没听清,“你说什么?” 君歌望着她,浅浅一笑:“我说,忠心于天下,还是忠心于唯一的君王,若是你,你怎么选?” “君王有七情六欲,有贪念、有嗔痴,便会有万劫不复的罪与恶。”一旁竹帘后,棋盘旁,传来君歌陌生的声音。 她诧异望过去,隔着帘子,看不到人脸,只能瞧见夹着黑子的纤长手指,从容落定。 “但天下、民心,永远能够倒影出世间最真实的模样。” 他勾唇浅笑:“如何选,大人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 第89章 谁骗了谁 雨后盛夏的晌午,阳光里混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阎罗市的后院被折射出一道金光,与君歌诧异的神情恰好组合在一起。 她缓缓坐正身子,盯着那竹帘,半晌才看向韩仁:“十殿阎罗?” 阎罗市之所以叫阎罗市,便是因为传闻中有个“十殿阎罗”,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韩仁瞧一眼竹帘的方向,垂眼点了下头。 见君歌起身,他忙补了一句:“不得无理。” 这没来由的一句,让君歌前进的脚步猛然停住,她疑惑的转头看向韩仁:“规矩我懂。” 说完,一脸莫名的往前院子去了。 见她背影消失不见,竹帘后,被盯得浑身发毛的周启才松了口气。 “难怪苏辰说,她不好对付。”周启肆意洒脱的将身子往一旁斜靠过去,忽而话音一转,“哎老韩,我们帮他一把怎么样?” 韩仁冷着脸:“属下还年轻。”说完,他望向君歌离开的方向,补了一句:“出手可别太阴间。” 阎罗市的十殿阎王,见其容颜者死。这个规矩,君歌在韩家住了三年多,早就烂熟于心。 可君歌不知道周启这“十殿阎罗”的名号是怎么来的。 他生逢大晋皇族动荡之时,为了保命,不得已将自己装成个傻子,一晃就是十多年。 这十年里,周启以痴傻做掩护,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渐渐掌控了当下的局势。 不论是苏辰也好,韩仁也罢,都是他左膀右臂的存在。 论计谋,他与苏辰可一较高下,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苏辰的谋略虽然出其不意,但步步为营,是稳健的。 可周启……他倒是同君歌有几分相似,出的招数虽然十分管用,但绝大多数都过于邪门。 没有二般情况,所有人都按着他,不让他出手。 一时间,韩仁挺同情苏辰的。 没想到有朝一日,能靠同行衬托,让他在这一众“乱臣贼子”里,显得好像是个正义之士了。 这些东西,先一步离开阎罗市的君歌,一点都不知道。 她看着已经过了正午的太阳,脚步在街市上打了个转,而后往大理寺的方向走去。 那日,陌生的侍卫交给她的那封信,她还记得上面的内容。 虽然是二皇子周熏亲自约见,却也没提是所为何事。 本想如苏辰安排的那样和他一起去,但现在君歌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神情面对他。 面对这个真正的叛臣。 她甚至也不知道本月要交给袁一的密信里,到底要如何描述这一案。 是如实告诉袁一,苏辰隐瞒了青龙卫一事,还狸猫换太子的将死囚换了个人? 还是要昧着良心,帮着苏辰捂上甘露殿的双眼双耳,就如现在外界看起来的那样,告诉他于宜已经伏法? 君歌觉得恍惚。 分明于宜也是受害者,是种下的前因结出来的恶果。 为什么没有人去深究那个前因呢?选择直面曾经的错误,就这么难么? 除了这些,还有苏辰。 他这般费尽心思的将于宜保下来,这般费尽心思的掩盖了青龙卫曾经的所作所为…… 君歌在大理寺门前停住了脚步。 她抬起头,看着那块威严的匾额,手攥成了拳。 苏辰,你和青龙卫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思绪就是这么其妙,想着一个人的时候,仿佛能折叠千米万米,让他被命运的推手,送到眼前。 听着身后渐行渐近的马蹄声,君歌回眸,一眼就瞧见了熟悉的那辆马车。 她撑大了眼,愣愣瞧着从马车里下来,朝服未脱的苏辰。 他似乎知道君歌就在这里,只瞄了她一眼,便仰起下颚,示意着大理寺的方向:“走。”他说,“你来的倒是快。” 苏辰面上不悦,先走了两步,见她没跟上来,才转过身又催促到:“跟上。” 君歌瘪嘴:“你监视我?” 苏辰冷哼一声:“我监视的是大理寺。” 合情合理,令人无法反驳。 君歌头回在苏辰这吃瘪,有点不太习惯,吹胡子瞪眼的跟着他往里走。 “你看进奏院小状了么?”苏辰头也不回。 原本,外面瞎扯的“私定终身”一事,君歌都快要忘记了。被他这么一提,才了然点头:“放心。”她轻笑一声,“这种不负责任的言论,我一定郑重辟谣。” “为什么辟谣?” 转过影壁,苏辰睨着君歌那张迷糊的面颊,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要辟谣?” 这一句,当真将君歌问懵了。 被人风言风语的杜撰了一把,凭空多了一段私定终身的情史,这难道不应该辟谣?! 苏辰的目光冷然,大有一副听不到回答就不罢休的样子。 “这……”君歌扫一眼四周,瞧着附近没人,才语重心长劝解,“苏辰你以后是要娶媳妇的,被人传出这种无凭无据的闲话,不好的。” “京城的姑娘各个娇贵,到时候你解释不清,坏了姻缘怎么办?”她说的句句在理。 “那北境呢?”苏辰眯眼,“北境姑娘也小肚鸡肠?” “那必然不会,我们北境的女子各个飒爽。”君歌咧嘴一笑,“你要是喜欢,回头给你介绍几个。” 说完,她伸手就要拍苏辰的手臂。 却见当下,苏辰往后退了一步,双目仍旧死死锁在她身上,声音忽然高了几分:“所以,你骗我?” 君歌愣住了。 骗他?就这诡计多端的家伙,到底谁骗谁啊! 她诧异的看着苏辰,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要出钱养我的是你,将我挡在身后的是你。” 他说这些的时候,话音极大,却仍旧平淡无波。 “那日夜里扯着我衣领……” 君歌脑海里轰的一声,顾不得许多,她一把扯住苏辰的领口,往下猛然一拽,抬手就捂上了他的嘴:“苏辰!你疯了?!” 那双清冷的眸子,微微眯了一下。 君歌一滞,她眼角余光往身侧瞟了过去,隐隐瞧见一排人,站在回廊之下,隔着五米开外,大张着嘴巴。 糟了!中计了! 就在她急忙想要甩手的当下,苏辰竟猛然前倾。 那一瞬,苏辰的面颊与君歌贴面而过。 看起来,就像是亲上了一样! 第90章 扭曲真实 一向是万草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君歌,闻着铺面的檀香味,看着这个男人漆黑的缁衣衣领。 当即抬腿,使劲一踹。 苏辰故意没躲,却不想她竟如此用力,面色一白,踉跄两步,弯着腰,手按着她的肩头,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好好”。 好个头啊! 君歌几乎死亡凝视,戳着苏辰的头顶,吹胡子瞪眼。 在二皇子掌控的大理寺里演这么一出,日后甘露殿上那位九五至尊,要是不对君歌这个皇帝暗卫的忠诚起疑,她名字倒着写! 派来查苏辰谋反证据的暗卫玄武,将将过了三个月,就跟被查的人“私定终身”不说,还在别人的院子里上演了一出为爱疯魔的戏码。 君歌深吸一口气,怒目圆瞪,狠狠的将苏辰的手从自己肩头拍了下去。 活该被踹!活该疼死! 她白了苏辰一眼。 “啪啪啪”三声,伴着一阵大笑,在一旁看热闹的众人自觉的让出来一条路。 二皇子周熏一身白衣,手持一把扇子,笑的像是花一样:“没想到啊!你苏辰也有今日啊!” 君歌后背一僵,拱手行礼:“下官君歌,见过二皇子殿下。” 她将头埋得很低。 方才还疼的直不起腰的苏辰,此时却扯了一把她的手臂。 就在君歌以为这个男人又要把自己推到前面去的瞬间,她被苏辰扯着往后踉跄几步,大半个身子都被他挡住了。 “二皇子殿下。”苏辰拱手,“让您见笑了。” 说完,他调整了一下站姿,几乎将身后的君歌全都挡住了。 这模样,让周熏越发好奇。 好奇君歌到底是何许人,怎么偏偏这烂石头把她盖的这般严实? “苏辰,法场行刑结束,你来大理寺只是归档。”周熏的扇子点了他的肩头两下,“快去,黄大人在等着你呢。” 说完,他甩开扇子,一边探头,一边以扇挡了半张脸:“君大人等着也是等着,这样,与我小酌两杯?” 君歌蹙眉,她属实不想和周熏单独会面,可对方皇亲国戚,这邀约,不好回绝。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苏辰冷哼一声:“不可。”他冷冷道,“要么一起,要么就改日再议。” 他说的字字棱角,几乎从周熏圆滑世故,满面笑意的脸庞上,碾压了过去。 周熏捏扇的手紧了。 “也好。”他面上笑意不减,让开了一条路,“那便一起,也热闹。” 转过身,周熏面颊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朝野的石头,油盐不进的苏辰。 也就只有他,才敢这般生硬,不计代价的与周熏做对了! 这茅坑里又臭又硬的家伙,周熏却因需要他牵制御史台而动不得他。 满心窝火。 早晚有一天,非得亲手拧下这苏狗的头! 见周熏走远,苏辰才回眸瞧了君歌一眼,他让开了一条路,淡淡的说:“二皇子好色。” 说完,背手,往另一边走去。 君歌看着他的背影,想到方才他的挺身而出,抬手挠着头,快步跟了上去:“抱歉啊。”她说,“我下次轻点。” 还有下次? 苏辰蹙眉,打量了她一眼:“若真有下次,你最好能负得起责。” “什么责?”她一脸迷茫。 苏辰服了,面黑如墨,冷哼一声,甩袖快步急行。 这别扭的样子,君歌懂了,原来是断子绝孙的责。 她双手抱胸,小声道:“想得美。” 趁着苏辰同大理寺少卿周旋的时间,君歌深沉严肃的梳理着近期发生的一切。 不管是东山的案子,还是画师的案子,乃至刑部捕头一案,都让她觉得自己看到的,皆是扭曲的、虚假的。 他们背后,都有朝野纷争、夺嫡之战的影子,都有各方势力的牵扯与博弈。 百年大晋,自几十年前,皇帝周益龙登基之后,就逐渐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在位二十余年,二十余年不早朝。 如今朝野说的参奏,说的上朝,已经变成了隔三差五,自圣上书房的甘露殿前,转一圈的形式而已。 归根结底,是因为周益龙的皇位,是不合规矩的杀兄夺权。 他虽然顺利登基,大权在握,却无比怕死。怕有人和他一样,也走这条弑君的老路。 渐渐的,大晋的皇族,就成了天下的笑话。 宦官专权,外戚把持朝政,可谓是将气数已尽需要的几样特征,一口气收集全了! 太子痴傻,二皇子却谦卑良善,对治国颇有见地。 仿佛几十年前那场弑君篡权的荒诞剧目,仍然未曾落幕,蠢蠢欲动的将要演绎第二周目一样! 君歌站在大理寺的院子里,背手看着盛放的花朵。 这当中,势力三分,宦官为首的保皇派,外戚为首的二皇子一派,已经保守的老大臣为首的太子一派…… 越是复杂,越见人心险恶。 反倒是苏辰,这所谓意图谋反的叛臣,却沉稳内敛,好似三不沾一样独善其身,让人捉摸不透。 “别被苏辰那一副冷傲君子的模样给骗了。” 君歌一滞。 二皇子并没有去回廊凉亭上坐以待毙,而是笑盈盈的,跟在他们二人身后,趁着苏辰不在,先一步接近了君歌。 该来的,躲不掉。 君歌抿嘴,转过身,对上身后颔首致意的翩翩君子:“殿下。” 周熏看着这张脸,瞳孔一缩,顿了片刻:“我们曾经见过?” “不曾。”君歌斩钉截铁道,“殿下常去御史台?” 周熏打量着她,半晌,笑着摇头:“当是走眼了,将君大人与一位故人叠上了。” 他眸子里倒映着君歌的面颊,轻笑一声:“如今想来,那位从天而降,又不辞而别的故人,与君大人所寻,当是同一样物什。” 周熏笑眯眯的甩开扇子,挡了一下头顶艳阳,颇为感慨:“哎呀!此物正好在我手里,君大人要不要随我来?” 他说:“当年君维安一案的案宗,始终锁在大理寺卿的书案暗格里。” “哗啦”一声,他抬手,拎着手里一串钥匙:“巧了,暗格的钥匙,我一直贴身携带。” 阳光下,知了声声阵阵。 苏辰被大理寺少卿故意牵制,就算听到了外面的话,却无法脱身。 就在他担心的时候,只听君歌干脆利落的说:“不去。”她话里带着嫌弃,“我们家苏辰说了,不能和您单独去。” 屋内,苏辰愣了一下。 这家伙,是要报他在影壁后算计她的仇! 第91章 盟友敌人 艳阳高照,灼着君歌和与周熏。 大晋的二皇子被人这般当面冒犯,却不气不恼,笑出了声。 “早就听闻北境女子性子刚烈,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周熏笑意盈盈,边说边将手里那一把钥匙放下,自怀中拿出另一只单独的钥匙。 他就是像是早有预料一样,做了两手准备。 铜制的钥匙左右摇晃着,周熏面颊上的笑意渐渐淡了:“拿着。”他轻笑,压低声音,“若是你的话,自己也能去拿到?” 这意思,便是知道了曾经翻墙入院的毛贼,就是眼前的君大御史了。 周熏见她迟疑,便意味深长又言:“乱世之下,有些非常规的手段,也不是那么稀奇。” 手段并不稀奇,但这话,从皇子的口中说出来,就有点稀奇了。 他睨着君歌,见她终于将钥匙接过去,才难得正经的颔首道:“是盟友亦或者是敌人,就等君大御史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之后……再议。” 周熏踱步前行,话里有话:“你这样耿直的好官,跟在苏辰的身旁,倒是浪费了。” “君大人可曾想过,陈家一案会不会是苏辰给你设的一个局?刑部一案会不会是苏辰设给你的另一个局?” “他故意引着你到东山去,故意让你看到陈海是如何办错案,再故意让你看到……这人心有多黑暗。” “他故意带你查青龙卫,故意让你看到那女子丑陋的嘴脸,再故意让你去查……查这朝堂有多污浊。” 说到这里,周熏一片一片将手中的山水折扇合上,抬眼,睨着君歌:“他可绝非善类。” 那目光,像极了猎人瞧着猎物的样子,犀利而狠毒。 但君歌波澜不惊,只拱手道了声谢。 苏辰什么人,君歌一清二楚。 大家都不是喝西北风长大的,比起苏辰,明显眼前这个披着绵羊皮的狼,更加危险! 见她这般云淡风轻,通透淡然,周熏先是惊讶,而后竟然唇角轻扬:“很好,喜怒思绪不形于色,我很中意你。” “今夜我会带大理寺卿入宫,是动手的大好时机。”周熏不等他再说什么,咯咯笑起,转身便大步离开,还撂下一句:“君大人果真如传言不太一样,让我越发有兴趣!咱们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告辞!” 君歌愣了。 她惊讶的看着二皇子离开的方向,瞧着那白衫在身的男人狂放桀骜地笑着离开,“嘶”了一声。 “这人原本就是这种性格?” “阴沉、老辣、谋事上一直都像个赌徒。”不知何时,苏辰站在她身后,垂手淡言。 这熟悉的,沉稳的声音里,仿佛有一股令人安定的力量。 君歌被周熏搅的浮躁的情绪,此时渐渐平稳了下来。 她挑眉回眸,瞧着苏辰:“这是在说你自己?” 苏辰缓缓侧目,面无表情,义正言辞:“我从来不赌。” 瞧着他那副无比臭屁的模样,君歌抬手,拍了一把他的手臂,故意调侃:“对,我们家苏辰最厉害了。” 说完,她咧嘴一笑,迈步向前。 她没看见,身后苏辰仍旧面无表情,状似波澜不惊,却如一尊石像般,在原地站了许久。 他慢悠悠的抬手,挡了一下自己的半张面颊,生怕那如燎原烈火一般涌上面颊的灼烧感,一不小心便燃了这天下。 “可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沈杭自屋檐上探出脑袋,手里一把大芭蕉扇,蹙眉瞧着他。 “二皇子方才说那些话的时候,这姑娘可是眼皮都没眨一下。”他悠悠道,“她该不会是早就知道?” 苏辰此时才放下手掌,神情肃然。 知不知道不是关键,关键是,自己和青龙卫的关系,君歌是不是已经察觉了。 她一心追查君维安的死因,一心想要打开那个不能打开的盒子。 若某一日,真相被原原本本的放在她的眼前…… 苏辰不知道,她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能云淡风轻的同他开玩笑,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始终在他身旁。 君维安会死,青龙卫会犯下那样惨烈的错误,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当年的心软,因为他当年的不成熟。 这段过往,他一直不愿意开启,也一直不愿意回忆。 就连苏辰自己都觉得,他才是那个害死君维安的罪魁祸首。 天空红黄晕染,如通透的琉璃。 街市闹热嘈杂,川流不息。 君歌一个人晃晃悠悠的逛着。 她走到北市旁的寺庙旁,熟练地跃上寺庙的鼓楼,坐在最高处,俯览大晋的京城,天选的江流。 身后是皇家的通天塔,眼前是夕阳西下,金辉灿烂的十字街,君歌一时恍惚,仿若在梦里。 她从来不傻,或者说聪明的令人惊叹。 所以君维安从很多年前就告诫她,远离京城,远离皇族,山高远水的去过安稳的日子。 那时君歌不懂,满腔热血只想用在刀刃上,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拼尽全力,便能所向披靡,为天下出一份力。 可短短四个月,看着翱翔在天际的庆生,君歌第一次真正的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她紧着十二分的精神,从一个孤女,一步步走进御史台,走进大晋皇族的心腹要地,走进甘露殿上,成为皇帝的暗卫。 又机关算尽,借着天家的手,将自己送进了大晋的六扇门。 只为了六扇门门主腰间那块有着刑狱特权的黑牌。 可事到如今,盟约已成,君歌却犹豫了。 她从未想过,探寻真相路,竟然会艰难至此,竟然会牵扯出这么多势力,这么多的人。 在争权夺势的暗流里,她自己仿佛一叶孤舟,只能随波逐流。 她要的真相,竟然成了这么多人意图拿捏她的把柄。 她以为天衣无缝,不被任何人注意就可以低调行事,却发现低调的只有她自己。 也许从她三年前迈进御史台开始,就已经被互相博弈的势力,死死的盯在视野里。 她从来没能自己左右自己的命运。 一切不过都是虚幻的影子。 望着大晋这片虚假的盛世,看着林立的酒肆,听着淼淼的乐声。 君歌又想起了于宜的那句话:若有第二次人生,希望天下不会再有人和李家一样,背上莫须有的罪名,百口莫辩。 希望那正义的光,能够照耀到每个人的身上,哪怕只有一点点。 当夕阳的血红被深邃的夜幕驱逐殆尽,君歌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御史金令。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的决定,到底是正确,亦或者错误。 不知道所谓的选择,到底应该以什么为标准来衡量。 星辰之下,君歌不知道坐了多久,才起身离开。 她身后,庆生追随着她的脚步,没入了黑夜里。 直到她平安落地,不远处,坐在酒楼窗边的苏辰,才掌起了酒盏,收回了目光,看着眼前秘密上京的陈海,睨了一眼他手里的信。 “迫在眉睫,下官实在是找不到值得信赖的人了。”陈海将密信推给苏辰,“顺着陈千南往上查,不出大人预料,竟真的查回京城了。” 第92章 永为臣子 陈千南一案后,明面上是东山镇县令陈海,戴罪立功,回东山继续任知县。实际上是太子和苏辰故意运作的结果。 一个戴罪的臣子,很难再受重用。 便是以此为遮蔽,让陈海回到东山镇,暗中追查陈千年一案的细节。 在当地这么出名的人物,干出十恶不赦的大事,却能够让身为县令的陈海一无所知。 就算有大人物在他身后打点,也未免太过只手遮天。 “下官的调查,卡在了他往京城运河里捐银子一事上。”陈海仍然如先前那般,说话做事一板一眼,“目前知道他是通过途经东山的北吴使臣,与京城的某个大员搭上了线。” “陈千南出银子修运河,他做的那些龌龊事儿,就进不到京城来。”他说,“再往上,这大员是谁,银子出了多少,又到底有多少真的修进了运河里,线索就断了。” “下官待罪之身,也不好进京调查,怕打草惊蛇。幸好林夫人的商队正要入京,这才乔装跟来。” 他双手将信呈上,很是恭敬。 “具体的细节,都写在里面了。” 苏辰瞧着面前的陈海,经过东山陈家一案,他已经不似当时那样棱角分明,处处都要遵循个规则制度了。 夜风阵阵,吹得屋内的烛火忽明忽暗。 苏辰颔首,将信接过来,瞧着上面清秀的小字,抬眼问道:“这本应交给御史台。” 涉及官员,本应是巡按御史监察的范畴。 陈海当然懂。他点了下头,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郑重道:“下官本想亲自交给君御史,但……” 他看向苏辰:“君大人做御史只有三年,此案背后错综复杂,下官并非信不过君大人,只是觉得……”他顿了顿,“太危险了。” “一步错,步步错,之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自嘲般笑了一声,低下了头。 这个曾经在苏辰面前趾高气扬的男人,没在时间的消磨里折腰,没在金钱与美色的诱惑里迷失。 却终究被自己犯下的错误,削平了棱角,变得更加圆滑。 “以前下官不懂,不懂什么叫退一步,就仍有翻盘的机会。”他抬头,眼眸里映着苏辰平静的容颜。 半晌,才摇了摇头:“直到我亲眼鉴证了秋生的死,见证了林氏隐忍不发的样子。” 陈海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沧桑的手掌,在他眼里好似染着无数无辜者的血与泪。 “下官愚钝,到现在才明白什么叫蛰伏。”说到这,他干笑一声,佝偻着腰,许久没有再吭声。 若当年知晓这些道理,兴许那么多无辜百姓,就不会惨遭毒手。 他到底还是太自负了。 “知错能改,便是成长。”苏辰道,“面对问题,不再逃避,便是成熟。” 他微微笑起:“剩下的,就让我来。” 他伸手,将将要碰到那封信的时候,陈海却猛然一掌压在信上,目光灼灼的看着他:“苏辰,你当真要?” “要如何?”苏辰眯眼。 陈海喉结上下一滚,盯着他,摇了摇头:“你我为人臣子,切不可动不该动的心思。” 闹市声声阵阵,繁华如梦。 星空中沉浮着摇曳的孔明灯,河道上遍布着各色的花灯。 叫卖声,丝竹舞乐声,与仲夏夜和煦的风交织在一起,轻轻吹动苏辰的衣袖。 他郑重其事看着陈海,义正言辞:“天家仍有可救大晋的人在,我永远都是大晋的臣子。” 得了他这句话,陈海抿了下干瘪的唇,轻轻抬起了压着信的手。 他拱手鞠躬,无比敬重。 那晚,君歌如往常一样,穿过天街,走端门入皇城。 夜幕下的大晋皇城紫薇宫,隐隐还能听到些许舞乐声。 她安静的等在应天门外,约一刻钟后,才见到了搭着拂尘,垂首疾行而来的袁一。 君歌拱手:“袁公公。” “君大人快快免礼,让你这国之栋梁行如此大礼,杂家受之有愧。”话虽这么说,袁一面颊上却仍然是笑开了花,觉得轻飘飘了。 “这几日繁忙,傍晚才将刑部一案整理出来,耽误了些时间。”她将手里的密信递上去,探头往应天门内瞧了一眼,“望公公替君歌美言几句。” 其实不是公务繁忙,而是一直在斟酌怎么写,到底要不要如实告诉大晋的皇帝,说苏辰暗中布局,搞的一连好几个案子,都真假参半? “其实……君大人,今日紫薇宫有些闹热,要不,杂家领您去讨杯酒喝?” 袁一尽微微勾唇。 “不该去的不去,不该见的不见。”君歌直起腰,状似随意地笑起。 这听起来十分随意的回答,却令袁一甚是满意。 他笑意更深:“陛下也有提起君大人,过来之前还专门差杂家问问,说君大人已经在六扇门三个月了,不知有何感想啊?可比在御史台顺手些?” 迎着那张笑脸,瞧着两鬓夹着花白的长发,君歌蹙了眉头。 这话要是没发生在“私定终身”之前,可能还只是个字面意思。 可有了那进奏院胡诌的瞎话,以及白日里大理寺一番闹腾之后,便别有深意。 那是在问她,是不是仍旧还是御史台的人,是不是真就跟着苏晨跑了。 君歌一脸嫌弃地摆手,仿佛与六扇门有十万八千个不对付:“茅坑里的石头,冥顽不灵!谁爱去谁去。” 她叹一口气,满腹抱怨:“袁公公,这活再干下去要命,就不能换个人替我?” 袁一瞧着她不满的模样,故作嗔怒道:“说得这么话!陛下钦定,是那么容易改的么!” “君歌失言了。”她拱手行礼,眼角的余光却瞟了袁一一眼。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蒙混过关了。 “也不怪君大人,那苏辰,别说您了,杂家都拿捏不住他。”袁一上前一步,俯首帖耳道,“其实若君大人能拿捏的了他,也未尝不是个好法子……” 他话里带刺:“苏辰毕竟是个男人,把他拿下了,主动权就在咱们手里了不是么?” 恶心。 君歌阖眼,深吸一口气。 而后堆了一脸的笑意:“公公的意思,君歌懂了。” “哎!”袁一笑的和蔼可亲,抬手拍了拍君歌抱拳的双手,眼睛眯成了缝,“这是陛下的意思。” 待袁一离开后,望着那快步而去的背影,君歌面如死灰。 她握紧了腰间的玄武剑,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轻松愉悦。 说什么陛下的意思…… 皇帝的暗卫玄武,却从来不能迈进甘露殿半步,三年来,君歌自始至终都没能见到大晋天子周益龙。 她到底接受的是谁的命令,早就起疑了。 紫薇宫内,袁一刚刚走过乾元殿前,就听一声轻唤:“袁公公!” 他回过头,见来人是自己的亲信李高,这才舒了口气。 “快去瞧瞧太子殿下,这在二皇子那把剑都架在脖子上了!”李高分外焦急,扯着他就往外走。 “唉唉!”袁一“啪”一声拍在他的手背上,“急什么!” 他理了下自己的衣裳,回眸扫一眼甘露殿的方向,犹豫片刻,将怀中三封信都拿了出来,递给了李高:“瞧见这封没有,这封送去给圣上。” 说完,袁一压低声音:“剩下两封,烧了。” 要烧了的那两封中之一,便是君歌刚刚递给他的那封。 第93章 月黑风高 月黑风高夜。 打更人转过两圈,君歌靠在老槐树上,约莫着已经是二更天。 只是树下依旧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大晋的三法司虽然各有各的立场,瞧着仿佛是水火不容。 但这十二时辰的上工制度,还真是如出一辙。 君歌瞧着手里周熏给的钥匙,有一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感慨。 她断定周熏不会那么好意,真的将案宗交给她,可她又不愿意放弃这次机会。 万一那暗格里,真就有最关键的信息呢? 君歌咬牙,将黑布蒙了半张脸,小心翼翼落在屋檐上,猫着腰,慢慢往大理寺卿的书房方向挪过去。 她压低身子,走走停停,越发觉得今夜安静的不同寻常,这么久的时间里,竟然一个暗卫也没见到。 瞧着眼前一个人影都没有的大理寺卿院子,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简直就是把有诈写在脸上了。 君歌琢磨了片刻,她摸了一块碎瓦,在脑海中计算了一下一来一回大致需要的时间。 那之后,她趴在屋檐上,摸出了脖颈里挂着的小竹笛。 “想抓姐姐,哪有这么容易!”她转过身,笛音一响,在深夜里格外悠远。 那瞬间,大理寺内众人皆愣住了。 往常来个刺客来个毛贼,生怕搞出什么动静,怎么今日这个,还吹上哨子了?! 一时间,捕头们纵身一跃,跳上屋檐。 而躺在背光一面的君歌,将手里的碎瓦往后一抛,当啷一声响。 “在那里!” 果不其然,一众捕头飞檐走壁的追了过去。 君歌此时又抓起几块瓦片,前后左右的扔了好几下。 直到这屋子上面,透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大理寺一众捕头被到处作响的瓦片声来回折腾,到君歌消失在屋檐上的时候,也已经迷糊过来了。 “好家伙,这次来了个反侦察的毛贼啊!”巡夜的捕头挽起袖子,“不抓到他,我这身衣服就白穿了!” 豪言壮语放出去的同时,君歌已经摸到了暗格,拿出了她想要的东西。 理论上说,此时她只需要悄悄消失就好。 听着外面喧闹的声音,她瞄一眼头顶的大洞,知道自己肯定不能再走屋檐。 这般想着,眼眸落在了大理寺卿平时放置在屋里的几件衣裳上。 论乔装打扮,没有人比她更在行。 但是,论抓乔装打扮的贼,周熏明显更有经验。 君歌翻过后窗,准备混在捕头里消失在大理寺的时候,人让走出院子,就瞧见了在院子门口,摆着一桌好酒好菜的周熏。 他背对着君歌的方向,手里的扇子一下一下的点着石桌的桌面:“既然来了,就别躲着了。” 扇子在他手里转了个圈,直至自己身旁的位置:“君大人,还要本皇子亲自请你入座不成?” 果然是鸿门宴。 君哥咂嘴,觉得扯上周熏,就没好事。 上次是做贼失利,和他当了大半个月的侍女,这次做贼又失利,被他堵在院子里进退两难。 就在她倍感无奈,准备现身的时候,院子外传来熟悉低沉的声音:“二皇子殿下有眼疾?认不得在下了?” 苏辰? 君歌惊讶不已,一口气提在了嗓子眼。 “怎么是你?”周熏显然有点难以置信,“你来干什么?” “这话苏某也想问。”苏辰不疾不徐的踱步上前,捏起桌上的小盏,眸色清冷地扫过满桌的下酒菜,“二更天,殿下不在自己的寝殿里休息,跑到大理寺来摆宴……” 苏辰抬眸,睨着周熏:“宴的竟然还是苏某家的女眷?” 女眷两个字,君歌听的真切。 她爬墙的手一滑,差点掉下去。 幸而关键时刻,更杨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咧嘴,自上而下的冲着君歌笑起来。 “笑个屁!”沈杭压低声音,一把拍了下他后脑勺。他咬着一根小竹签,咬牙切齿:“快拉上来,赶紧走!” 院子外,苏辰依旧将周熏的视线死死的粘在自己的身上。 “你的女眷?”周熏一脸不敢相信,上下打量了苏辰一眼,噗的一下笑出了声,“你知道她是谁么?” 他手里的扇子微微摇动着:“追女人,也得分个先来后到不是。” 却见苏辰无比随意的伸手,将桌上的小酒倒在盏中,手腕轻轻摇晃了几下:“劝殿下收了心思。”他眸光如刀,落在周熏身上,“殿下打得什么算盘,苏某心中一清二楚。” 他抿了一口杯中酒,不同周熏虚与委蛇,反而是直戳痛处:“殿下那些手腕,洗不白。”他说,“你以为陈海一案为什么就草草了事?” 苏辰抬手,蘸了下杯中酒,在石桌上写了一个“袁”字。 “非苏某手笔,也非君歌一人能摆平的。”苏辰眯眼,“殿下一向聪慧,定然知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见自己的目的被苏辰看穿,周熏也不再端着一副公子如玉的模样,面色深沉了不少。 “你告诉我这些,不是白白说出口的。”周熏甩开扇子,撩一把衣摆,坐在了石桌旁,“你苏辰,从来不做没有收益的买卖。” 苏辰抬手,将手中小盏里剩余的酒,缓缓的洒在“袁”字上,看着水面渐渐将整个字淹没。 他沉声道:“我与殿下有一样的目的。”苏辰轻笑,“起码在这件事上,我们可以做个盟友。” 周熏手里的扇子猛然停住。 他锁着苏辰不似玩笑的模样,许久才说:“让我想想。” 那之后,苏辰将小盏放下,拱手行了个礼。 他转身欲走,却被周熏又一次唤住:“苏辰。”他手里扇子极有节奏的摇着,“你今夜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苏辰转过身,话里有话:“来替人挡一场鸿门宴。” 说完,他大步离开。 半晌,周熏冷笑一声:“调虎离山啊……” 门外,马车里,君歌自知理亏,目光一直瞟向别处。 “君歌,可真有你的。”苏辰双手抱胸,额角青筋直蹦,“就差把鸿门宴三个字贴在你脸上了,你竟还真敢迎难而上。” 君歌抿嘴,眼角的余光瞧着苏辰,小声道:“那还不是因为你骗我。” “骗你?” 第94章 忠诚模样 苏辰被这没来由的一句话逗笑了:“从你来六扇门开始,只有你君大人忽悠别人,还真没听过你也能被骗的。” 他是真的起了火气,话中丝毫不留情面:“你知道若方才我不出面,你会面临什么结果么?” “你以为他周熏是什么好人?你以为他真的温文尔雅,有世间传言的那般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 “你知道他在那壶酒里下的是什么东西么?”苏辰边说,边捏着自己的鼻梁根,一下一下的压着逐渐上头的躁动血液。 大晋的二皇子,温文尔雅的周熏,是个为达目的,不惜在酒里下合欢散的无耻之徒。持续了十年的夺嫡之争,令他的手腕变得越发肮脏龌龊,连基本的廉耻都抛之脑后。 这也是为什么,苏辰瞧不上他的根本原因。 如果这样的人真正上位,只会比篡权的阉党更加变本加厉。 马车飞快,君歌看着苏辰动怒的模样,小声说了一句“抱歉”。 她确实想的太简单了。 “还吹笛子。”苏辰头也不抬,他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你可真有你的,你笛声一起,周熏的阵脚乱了没我是不知道,但沈杭和更杨是实打实的懵了。” 苏辰直起腰,闭着眼睛靠在马车车壁上:“大大小小的危险经历过那么多次,今夜可真是开了眼。” 他抬手,指着君歌,一字一顿:“你太自负了!太相信眼睛看到的冰山一角,太相信耳朵听到的诱导之音!” 他面颊笼上一抹绯红,话音却一点不见温柔。 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苏辰死死的将君歌锁在自己的视野里:“你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这莫名突兀的一句话,让君歌后背僵住了。 她有些心虚的转过头,打量了苏辰一把:“那酒……你喝了?” 苏辰目光灼灼,点了下头:“喝了。” 马车里一片寂静。 车外,更杨的耳朵恨不得能拐个弯贴在窗户上,就连沈杭也是一脚跨在那里驾车,脖子往后贴得老长。 君歌一口气提在嗓子眼,看着苏辰依然理智在线的样子,出人意料的竖起大拇指:“苏大人可真是条汉子!令人敬佩。” 她咂嘴,好奇的探身向前:“哎?什么感觉啊?” 见她突然凑近,苏辰猛吸一口气。 什么感觉?想办了你的感觉! “不用太紧张。”君歌嘿嘿一笑,“你敢动手,我就一手刀打晕你,保证快捷,无痛,就一眨眼的功夫。” 她笑嘻嘻的拖着下颚:“没想到啊,手无缚鸡之力的苏门主,在这种时候意外的可靠啊!” 苏辰眼角直抽抽。 “闭嘴。”他冷言,抬手盖住了自己的双眼。 这女人真的是八字和他相克,令他烦不胜烦。 居然说什么意外的可靠,这种时候,只有太监才会真的可靠。 见苏辰这般吃瘪模样,君歌顿时玩心大起,她抿嘴,故意扯了一把衣领,作势要从怀中刚要拿出在大理寺偷来的案宗。 就听突如其至的咣啷啷一声响,马车一个踉跄,猛然摇摆。 君歌始料未及,重心不稳,眼瞅就要扑进苏辰的怀里。 说时迟那时快,没有什么能难倒练武的女人。 于是,待马车平稳之后,场面就变得有点诡异了。 苏辰依旧背靠在车壁上,右手依旧拍在自己的眼睛前,来回的揉搓着。 用沈杭的话来说,他这辈子遇到君歌,应该是上辈子毁灭了大魏…… 这女人,全心全意的护着怀中的案宗,却在摇摆的途中,看着从盒子里落了一地的白纸,分外诧异。 她全然忘记此时此刻,她正一脚踹在苏辰的身旁,上演着令人惊叹的长腿壁咚。 苏辰服了,生无可恋。 自从被周熏用白纸案宗摆了一道之后,君歌现在瞧着大理寺,横竖都不顺眼。 她在御史台里,坐在彭应松书房里的小桌前,那份怒火烧的极旺。 “堂堂皇子,竟然做出这样的事!” 见她愤愤不平,彭应松递给她一盏茶:“你不是早就知道是空案宗么。” 君歌一滞。 被彭应松戳了脊梁骨,她干瘪瘪笑了起来:“师父,您能不这么快拆穿我么。” 说完,她端起茶盏,吹了吹上面的浮沫。 “但我还真没想到,苏辰竟然真的出手救你。”彭应松边说,边坐回了书案旁,“试出来这么个结果,你可还满意?” 君歌睨着掌中温茶,许久,点了下头:“师父。”她轻轻道,“我觉得苏辰,是个正人君子。” 她抿嘴。 二皇子在大理寺摆鸿门宴,君歌知道,但她仍旧这么高调的前往,甚至弄出根本无法脱身的动静,更多是为了让那身后的黄雀,从阴影里走出来。 “昨夜苏辰不仅出手相救,二皇子的酒里掺了合欢散,他饮了一杯,仍旧理智。” “什么?”彭应松的声音高了几分,“合欢散?!” 他起身,撑大眼睛看着君歌:“你没事?” 君歌摇了摇头:“那苏辰手无缚鸡之力,能有什么事?”她说,“他敢动一下,我一个手刀下去,能让他一觉睡到天亮。” 闻言,彭应松嘴巴一张一合,最终只瘪着嘴,哀叹道:“你可长点心!那家伙!岂是你能轻易拿捏的人!” “我想试着相信他。”忽而,君歌收了面颊的笑意,沉沉道。 她不等彭应松开口,便将有关刑部一案的真实的案宗,亲手放在了彭应松的书案上,拱手,郑重行礼。 “大人,卑职犯错误了。”她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卑职放任了六扇门的作假,放任了一件案子没有按照原本应有的样子前进。” 她顿了顿:“卑职愧对腰间的御史金令。” 盛夏虫鸣,微风徐徐。 君歌额角流淌着汗珠,腰弯的很深。 彭应松先是诧异,而后拿过案宗,一页一页翻着。 直到最后,他面颊上的神情,才渐渐变成了然。 没错,她犯了所有御史都会犯的错误。 大晋御史台的君歌,感情用事了。 但…… 彭应松合上案宗后,出乎意料的没有训斥君歌,反倒是和颜悦色的说:“你心中有疑问。” 君歌一怔。 对,她心中有疑问。 在民不聊生,一片太平假象的当下。 在皇帝不仁,一遍一遍压榨的如今。 在宦官篡权,连皇命样子都见不到的现在。 君歌迷茫了。 她缓缓抬眼,看着彭应松:“师父,到底什么叫做反?什么又叫做叛?” 她微微更咽:“我做的,到底是为了谁?为什么听皇命,就要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背着莫须有的罪名走向刑场?而听天下的声音,却生生与皇命背道而驰?” “我忠诚的,到底是谁?” 第95章 正义颜色 夏日的风如滚滚的热浪,自京城上空席卷而过。 燥热与声声阵阵的蝉鸣,令君歌的心像是无根的浮萍,飘着,荡漾着,烦躁得落不了地。 她是聪明的,因为聪明,所以疑惑。 因为有自己的思考,所以对这天下运行的方向,越发的琢磨不透。 彭应松睨着她惆怅的容颜,微微勾起唇角。 他仿佛看到了二三十年前,那个刚刚穿上御史缁衣的自己,挣扎在自己的正义理念与凄惨现实之间,找不到一个平衡。 也和现在的君歌一样。 他不满当下的制度,不接受一切灰度的空间,不理解为什么正确与错误就摆在眼前,可依然有人像是瞎子一样,冲着错误的方向一往直前。 “你觉得正义是什么颜色的?”许久,他认认真真的看完了手里的案宗,合上了最后一页。 “君歌。”彭应松睨着她的双眼,“你眼里,这大晋律令行使的正义是什么颜色的?你手里的权力,又是什么颜色?” 君歌蹙眉。 她不明白彭应松话里的意思。 “如果牺牲一个人,可以活下一百个人,但必须舍弃正义……”彭应松道,“又如果勇敢的践行正义,保住了那一个人,但再之后,会害死一百个人……” 他笑起:“你如何选择?” 不等君歌回答,彭应松深吸一口气,背靠在太师椅上:“三法司日日都在做这样的选择。”他说,“先前有个拐卖孩子的女人,为了给自己的儿子提供赌资,短短三四年,卖掉了四五个孩子。” “朝中有重臣便质疑三法司,认为应该修改刑律,将拐卖者一律从重处罚,格杀勿论。”彭应松微微眯眼,看着君歌,“你如何以为?” 拐卖儿童,破坏的何止是一个家庭那么简单。 这样污浊的生态链,根本不应该留有手下留情的余地。 “当诛。”君歌道。 闻言,彭应松出人意料的笑起来,他顿了顿,手指敲着书案问:“你设身处地的想想,假若你就是那个拐卖的人呢?假若你犯下这样的罪行,一旦被人发现,就会死呢?” 他的话,轻轻的点了君歌。 她抬手,细细摩挲着自己的下颚,思量许久,蹙眉道:“……那我可能会在有暴露风险的时候,杀掉那个孩子……” 只要没人知道她干过这个事情,只要没有证据,她便可以脱罪。 “而且风险太大了,我还不如……”君歌一滞。 彭应松的手指恰到好处的翘在了书案上:“拐卖的风险太大了,还不如杀了卖尸,在被府衙追捕的时候,为了脱罪,甚至可以下死手,对不对?” 他和煦的笑着:“谁人不痛恨拐卖?谁人见到人贩子不想大卸八块?但……”他沉声道,“律令不能。” “只要孩子活着,或者说,有极大的概率能活下来,便有找回来的希望。”彭应松垂眸,“如果死了,一切都没了。” “拐卖孩子的人可恶么?”他问君歌,却又自问自答,“可恶,可恶至极!” “那!”君歌诧异的看着他,“那难不成!就这么不痛不痒的放任不管?” 彭应松摇了摇头:“你要时刻记得,律法的价值观是从何而来的,它应该回应的是什么。”他说,“一代代三法司,就是为了这些细节能更完善而存在的。” 他说:“这也许需要很久,但我们始终在努力。” 他将君歌交给她的案宗推了回去,点着上面的内容说:“而在这过程当中,御史的选择,捕头的选择,衙役的选择,看似细小,却有可能拯救无数人的命。” “这不是错。”他笑起,“这是可以有的弹性区间。” “你得感谢大晋的律法体系,没有你想象中的成熟。” 君歌站在屋内,愣愣的看着那本案宗。 她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彭应松看似在说律法,却好似又处处没在说律法。 她一筹莫展,心乱如麻。 “师父……”君歌咬唇,“我是不是,不太适合做御史?” 彭应松撑大了眼:“哎哟!”他哈哈的笑了起来,“我承认,你最近面对的事件,复杂程度远超你的想象,但我认识的那个君歌,不像是知难而退,会选择回避的人。” 他叹一口气,从身后博古架上拿出来一个小盒子:“这里面,都是御史台这段时间遇到的问题。” “舍弃正义,保一个人,与保全正义,杀一个人,而后间接害死他背后百余人,便是这盒子里的问题之一。” 彭应松的手轻轻拍着盒子盖:“这山贼可是打劫了不少官员商贾,但他打劫的银子,却分给了全村的老弱病残。” “那个村子,男丁在边疆驻守,老的老小的小,除却当中识字懂礼的,在外面从事些商业,剩下的全是妇孺。” “去年年景不好,大旱之后颗粒无收。”他看着君歌,“妇孺当中有魄力的一员女子,便做了女山贼头目。” “如今,若是斩首她,山贼是灭了,但百余户老弱病残怎么办?饿死?” “可若是不斩首,劫匪就是劫匪,抢夺就是抢夺,大晋律法颜面何在?皇族颜面何在?” 他微微眯眼,将手里的盒子端起来,把君歌问他的问题,又原封不动的抛了回去。 “君歌,如果是你,此案当中的民心与你御史的职责,你怎么选,你选哪个?”他说,“你是推行你的正义,彰显你的律法权威,还是背弃这一切,给那百余老弱病残活下来的机会?”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 御史大夫的书房,仿佛接受不到盛夏阳光的洗礼,那寒意自下而上的涌上来。 许久,君歌沉默着摇了摇头。 她选不出来。 她咬着唇,面色难堪至极。 她竟然选不出来啊! 洞察这一切的彭应松没有再说话,只冲着君歌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那天,君歌觉得如在寒冬,仿佛太阳都是扎眼的。 她一遍一遍的回忆着彭应松的话,如坠冰窟。 另一边,六扇门门主院里,苏辰看着手里的信,半晌,将它递给了站在一旁的沈杭。 他说:“把君维安‘意外’真实的案宗给她。” 第96章 讨要个人 沈杭没敢接那封信,他惊讶的脸上的表情都走了样。 嘴巴一张一合,往后退了一步:“不行!”他摇头,“我不同意!” 见苏辰冷冷睨着自己,沈杭话音更是强硬:“开什么玩笑?我绝对不会同意的,就算你是大阁领,这件事如果没有殿下开口,你休想拿到案宗。” 他瞄了苏辰一眼:“涉及到暴露你安危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你自己说了不算?” 青龙卫内部的规则,便是涉及大阁领的所有资料,必须由其他三个阁领一起抉择后,才能最终决定。 当下青龙卫除了苏辰这个大阁领之外,仅有沈杭与韩仁两个阁领,不足三人,便意味着只要沈杭具有一票否决的权利。 “你醒醒啊!那是皇帝的暗卫!你还嫌皇帝老儿不够怀疑你?” 苏辰面无表情,半晌,将手里的信抽了出来。 他拍在桌上,点着信说:“这是君歌交给袁一的密信。” 沈杭愣住了:“啊?” 怪不得沈杭,那所谓密信,从头到尾都是空白的。 一个字都没有。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苏辰双手架在书案上,看着面前脸色难堪的沈杭,淡淡道,“她起疑了。” 袁一做梦都想不到,君歌有这个胆量,竟然敢在交付的密信上动手脚。 这信如果真的被大晋的皇帝瞧见,以他多疑的性格,必定单独召见君歌。 而若是皇帝根本没瞧见…… “宫内的眼线带回来的。”苏辰起身,背手而行,“她在赌,赌她自己到底在为谁效力。” 沈杭看着苏辰严肃的神情,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明白苏辰的意思。 一个人在忠诚动摇的时候,是最容易被外部干扰的。 只需要轻轻一推,她兴许就会投入青龙卫的怀抱。 “我不同意。”沈杭仍旧强硬,“就是因为她太聪明了。” 他指着门主院外:“这姑娘来六扇门多长时间?先是藏拙,拿出一副傻瓜充楞,大大咧咧的样子,蒙了多少人?” “你敢说你这专精心理侧写的苏大门主,没有被她骗过去?”沈杭无奈笑起,“你都被骗过去了,更何况我们?!” 他拍着自己的胸脯道:“哎我可是真以为她是个傻白甜的小姑娘的啊!” 说到这里,沈杭深吸一口气:“就这样的,派到大魏当细作,兴许都能混进大魏朝野,坐到第一把交椅上的人,这种人,你敢放在身边?” “我早就说过了,这姑娘不一般,不是你……” “沈杭。”苏辰冷冷开口,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到此,沈杭才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拱手行礼:“属下失态了。” 苏辰双手抱胸,靠在紫檀木的书案前:“我并非在感情用事。”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又拿起那封空白的密信:“备车,我要入宫。”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沈杭咂嘴,小声嘟囔一句:“又没说你感情用事,怎么自己倒是先承认了呢!” 其实,苏辰清晰的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他在马车里看着手中空白的密信,大抵上推测到了君歌的意图。 她一定是快要到了抉择的边缘,迷失了方向,原地打转。 大晋的紫薇宫,穷奢极欲的乾元殿旁,便是皇帝周益龙所在的甘露殿。 马车在应天门前停了下来。 车帘撩开的一瞬,苏辰身上黑色的缁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紫色的朝服。 他极少穿这身衣服。 一来是因为皇帝自登基至今,从未上过早朝。 二来是因为,比起这身一副,六扇门那件漆黑的缁衣,更让他显得不那么好接近。 他向来讨厌无效的交流,尤其是大晋官场上的无效交流。 甘露殿本是皇帝的御书房,却在这几十年里,快要变成了皇帝的歌舞场。 当苏辰的到来打断了舞女轻盈身姿之后,斜躺在榻上的周益龙,显然不那么开心。 “苏爱卿,你要么个把月都不见人影,要么就专挑这时候来扫朕的雅兴,你倒是活络的很啊!” 胖得难以动弹的周益龙,挑眉瞧着苏辰,摸一把身旁放着的蜜饯果子,一股脑塞进嘴里。 “说,今天又是何事来求朕?” 他一边嚼着蜜饯,一边笑盈盈的说。 若不是深知周益龙手腕残忍且高明,他这幅模样,属实难以让人同一国之君联系在一起。 “臣想同陛下讨要一个人。”苏辰道。 周益龙眼眸眯的快要合上了,他又将蜜饯放一颗进嘴里:“你想要谁,绑走就是了,还来问朕干什么?” 他轻笑:“苏爱卿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不就是要个人么,准了。” 说完,他才故意探身,压低声音,小声问:“哎,你要谁啊?” 苏辰没抬头:“御史台君歌。” 周益龙的后背僵了一下。 他捏蜜饯的手在空中拿捏了片刻,嘴里却是轻快愉悦的回应:“给!”他说,“不就是个御史,给了!” 说完这些,他又故意小声道:“你要她干啥啊?” 苏辰这才抬起头,看着周益龙,迟疑片刻道:“娶媳妇。” 当啷一声,周益龙撑大了嘴巴,手里的蜜饯落在了地上。 “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苏辰道,“你再说一遍!” 苏辰拱手,腰弯的极深:“望圣上赐婚。” 这突如其来,意味不明的求赐婚,属实让周益龙惊讶。 他缓慢的撑着长榻,坐正了身子,上下打量了苏辰好几眼,许久才说:“赐!这就赐!” 他满脸笑意,搓着双手:“来人!拟旨!” 说完,还眼眸带光的感慨:“哎呀,真是天赐良缘啊!朕的苏爱卿竟然也有瞧上的姑娘了,岂有不成人之美的道理?” 直到苏辰拿到了圣旨,粗略看了一眼,确认无误之后,他才跪拜在地,叩首谢恩。 在周益龙笑的如花一般的注视里,大步离开。 待他走远,周益龙猛的收了笑意。 他抬手,将身旁剩余的蜜饯果子,一把打翻在地。 “天作之合!?”他冷笑一声,“到阎王殿里去天作之合!” “圣上息怒。”袁一忙上前,“此事有诈啊。” “有诈?”周益龙指着苏辰的背影,“有什么诈?朕派去查他谋反的暗卫,成了他的媳妇,你告诉朕,这有什么诈?” 袁一颔首:“君大人昨夜来过,说要拿捏住苏辰,找到他的证据,现在这情况不太有利。” “是奴才提议让她接近苏辰,入苏府。”袁一顿了顿,“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 周益龙坐在榻上,紧闭着双唇。 许久,他才点了下头:“也好,夫妻嘛,诛九族,一起死,妙的很。” 第97章 恶棍恶霸 明台之上,大晋的皇帝周益龙,一边满腹牢骚的抱怨着苏辰,句句话不离诛九族。一边目光就没从袁一的脸上挪开。 他稍显谄媚地望着这个内侍省总管,最终竟咧嘴一笑:“袁一,朕说得对不?” “对。”袁一颔首,“陛下是天子,说的都对,错的是他们。” 袁一搭着浮尘往前凑了两步,试探性地问:“那陛下,这苏辰被赐婚一事,昭告天下否?” 却见周益龙吹胡子瞪眼:“昭告个屁!他算什么东西,也配皇家帮他昭告天下?” 他两手提着封腰,左右掂量了两下,肚皮上下两节的肉,晃荡了好久。 他说:“别吭声,免得之后办他们的时候,落个不仁不义的骂名。” 说完,周益龙嘿嘿一笑:“哎袁一,刚才那个小舞,快给朕续上啊!”还指了指满地的蜜饯,“还这个,再来一盒新的。” 袁一勾唇浅笑:“奴才这就去。” 说完,恭敬的退了两步,这才离开。 他身后,依旧坐在长榻上的周益龙,猛然收了面颊的笑意。 他冷冷注视着袁一离开的方向,确认他走远之后,才冲着长榻雕花的手柄,小声道:“跟苏辰交代,朕把君维安唯一的女儿就拜托给他了,让他千万保住她的命。” 周益龙搓了搓手:“对了,跟他讲,赐婚一事朕压下来了,但日后定然会成袁一手里的王炸,让他想办法,尽快处理掉袁一的左膀右臂。” 他冷冷睨着大殿之外:“朕的时间不多了……”他说,“若朕这一代,没能终结了宦官专权,外戚干政,辅国大臣一事,亦或者将这皇位让给他……让苏辰务必郑重考虑。” 说到这,周益龙沉默了许久,才沉沉道:“……就这些了。” 长榻后,连接着密道。 大晋的皇帝周益龙,在亲哥哥与宦官争权失败之后,为了天下,背上了弑兄篡权的罪名。 用二十余年隐忍不发,在紫薇宫城下,开凿了一条四通八达的密道。 皇帝的暗影,大晋的青龙卫,是他最后的亲信,最后信赖的人。 “陛下不必忧虑。”苏辰淡淡道。 这倒是让周益龙一惊。 往常,这长榻后,密道里,要么是沈杭,要么是柳南。 冷不丁换成青龙卫大阁领,他还有点不习惯:“怎么是你?你还没走?” 苏辰没回答他的话,自顾自多说了一句:“有些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说,“皇城里负重前行的,可不止有陛下一人。” 龙涎香的味道自一旁扁圆鎏金的香炉里悠荡而出,他的话让周益龙怔愣了许久。 他双手来回的揉搓着,神情肃然,半晌,才恍然大悟。 可下一秒,那漫天盖地袭来的无助与苦涩感,似潮水般将周益龙淹没。 “曾经勤恳治国,天下太平的大晋,都怪一时骄奢,将批红大权落进了宦官手里。”他垂眸,“算上朕的长兄,历经三代皇位的传承,都没能把宦官的权利连根拔起。” “如今已经到了成败危亡的关头了。”周益龙无奈地笑起,“希望他日,朕去见列祖列宗的时候,不至于脸上无光。” 甘露殿里,绵延几十米的死寂,就像是周益龙肩头的担子一样,有摧毁一个人意志的力量。 过了许久,苏辰道:“时机快到了。” 说完,他轻轻敲了一下长榻,消失在暗道尽头。 “时机将至……” 周益龙细细思量着这段话。 苏辰从不说没把握的事情,他既然这么说了,便是已经钳住了袁一深到商业里、伸到医馆中,以及左右朝臣,掌控时局的关键命脉了。 他睨着殿外带着舞女折回来的袁一,堆了满面的笑容:“哎呀!可回来了!” 周益龙笑嘻嘻地站起来:“这要是没有你,朕可如何是好啊!”说着,便伸手,将袁一的手放进了自己的掌心,轻轻的拍着。 只要他拖住袁一,蒙住他的双眼,让苏辰在不知不觉间切断这阉党的触手。 这天下,这大晋,便仍有希望。 即便他留下一个传世的恶名,若能一扫天空的阴霾。 作为皇族,他便已经是死而无憾。 有时候,看不见硝烟的战场,和疆场杀敌一样的惨烈。 这点,苏辰和他有一样的看法,有一样的见地。 他回到马车上,将圣旨收进衣袖,沉默不语。 有这一卷赐婚的圣旨,君歌便已经成了袁一的眼中钉。便已经被不能抵挡的波涛,推到了苏辰的身旁。 除了同生死,共存亡之外,她没第二个选择。 马车缓缓停在六扇门前,苏辰刚刚撩开车帘,就瞧见另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门旁。 更杨倒挂在门口,指了指门主院的方向:“御史台的韩玉韩大人来了,在里面等您呢。” 说完,嘿嘿一笑:“带着案子来的。” 他抬手,挡了一下嘴角,悄悄说:“先前积善堂,咱们顺藤摸瓜,送去御史台的那个案子……” 苏辰蹙眉,手里紧了几分。 他没想到彭应松的动作这么快,若是打草惊蛇,势必引起袁一的注意。 上次刘家画师一案,以投藤黄毒的廖明为切入点,苏辰审讯之后,抓到了一条倒卖药材,定期给他支付回扣银子的人。 廖明一个赌徒,能活的这么滋润,仅靠自己每月那点俸禄肯定是不行的。 且他只是交付药材的最后一环,那些药材,长久从积善堂消失不见,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本身就不同寻常。 更杨蹲守了十多天,沿着廖明这条线,竟然摸出来了倒卖药材的线索,直指太医院。 这种涉及官员的案子,自然也就让苏辰顺手“麻烦”给了彭应松。 “歌儿!这事情你可得帮我!”韩玉的声音传来,“真气死我了,我差点就出手了!” “我不怕恶霸,不怕暴徒,再穷凶极恶的我都不退半步,可是偏偏这次就遇上个什么都不懂的!打不得骂不得,询问两句,他竟然比我还凶!” 韩玉气的胸口一个劲地起伏:“这次,你们家苏辰我得借走!” 你们家苏辰? 当事人微微蹙眉,背手往书房走去。 “对对对。”君歌安抚道,“像这种恶棍,那就得让更大的恶霸来对付!” 恶霸? 苏辰的脚顿在了门口。 第98章 非同一般 正午刚过,六扇门门主院里的日头就仿佛要将地心烧穿。 若非苏辰这一坨移动的低气压,屋内两个女人都要热晕过去了。 君歌瞧着比她瘦小不少的韩玉,手里的羽毛扇子没停:“就是那画师案子顺着摸出来的么?” 韩玉润一口冰凉的井水:“对,就是太子那个画师朋友,苏门主派柳南柳大人协助了御史台,现在这案子手上有廖明的证词、有回扣的账簿,有其他几名证人的证言,彼此之间互相印证,只需要嫌犯的口供,就可以完美的结案了。” 说到这,韩玉叹口气:“可是你调任六扇门之后,御史台剩下的能够进行审讯的人,都在外面办差,台里就剩下我一个人。” 她尴尬地笑了一下,有的无奈。 君歌明白,韩玉看起来小家碧玉,却极为心细,做事缜密,所以在御史台里主要负责异闻阁案宗的归档,以及掌控御史台自己的情报线。 虽然能力很强,但是性子上与君歌相比,软了不少。 有江南女子的风格。 君歌笑起:“你还是真是完美的继承了夫人的性子。”她咂嘴,“不在江南,胜似江南。” “我倒是羡慕歌儿呢……”韩玉微微笑起,“敢爱敢恨,飒爽得很,我却始终止步不前。” 话到了这里,韩玉的神情暗淡了不少。 君歌想要安慰她,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韩家代代侍奉太子,做太子太保,但世人皆知这一代的太子,痴傻呆愣。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韩玉自小与他一起长大,从他摔了头开始,便借住韩家了年,是韩玉不嫌弃,日日陪着,直到他十三岁那年回到东宫。 她喜欢做那些小玩偶,便是因太子周启喜欢。 她知道东宫无人能给太子好眼色,便常常偷偷去陪周启说话解闷。 但韩家就算再忠诚,韩玉的父亲也反对她和周启在一起。直到去世之前,都没有松口。 谁会把自己好端端的女儿往傻子身旁嫁?就算对方是当朝太子又如何? 没有实权的太子,注定会成为傀儡的太子,那东宫与火坑又有何不同? “你好歹还有个惦念的人。”君歌哈哈笑起,“我这孤家寡人,连个瞧得上我的都没有。”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身后阴风阵阵。 “孤家寡人?”苏辰双手抱胸,眼眸极寒。 君歌不知是踩了他哪个不痛快的点,有些诧异的眨了眨眼,片刻之后稍显恍然:“你不算!”她大手一挥,“别以为我不知道在大理寺,是故意演给二皇子看的。” 演。 苏辰面色不悦,瞧了一眼站在一旁,满是“同情”的韩玉,深吸一口气。 他上前一步,背手探身:“看来这账,得空了,要和君大人好好算算。”他伸手,猛然将君歌手里的羽毛扇子抽了出来,“御赐的羽毛扇,可还顺手?” 闻言,君歌手指上捏着根掉落的羽毛,抬手干咳一声,忙给插了回去:“我挂回去……” 至此,苏辰才有空看向韩玉:“审问到哪一步了?” 韩玉愣了一下,拱手行礼,而后面露难色:“这第一步都没能进行下去啊。”她说,“那太医院的常御医,不是一般人。” 真正在御史台的大牢里见到了常御医,苏辰和君歌才体会到了什么叫“不是一般人”。 常青年纪不大,目测与君歌同岁,但是身上一股江湖痞子的气息,令人惊叹。 “哎!小姑娘,你又来了?”常青在牢里,隔着五六米,先跟韩玉打起招呼来了。 韩玉一听见这话,便抬手捂着双眼,只摇头。 怕是留下心理阴影了。 常青也不见外,甚至不同君歌和苏辰开腔,自顾自的开始引经据典,以理服人。 “我都说了那么多遍了,你们御史台审我,哪里有权利提审我啊!”他翘着二郎腿,坐在牢里,看起来颇为享受,“我是御医,挂名的虚衔。” 他嘿嘿一笑,十分感慨:“我手里既没有权利,也没有正经的官职,甚至连个盖章印刻的权利都没有。” “可是你们御史台呢?”他右手一下一下点着,头头是道,“御史台是什么地位,什么机构?查的是平头百姓,号脉看病的么?那不是!” “御史台监督大晋官员,闻风奏事,弹劾那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昏官。”常青拍一把自己的胸脯,“我,常青,既不算官员,更谈不上昏官,你们审我,门不当户不对啊!” 好家伙,这一通炮火连珠,令君歌刮目相看。 先不说内容怎么样,就这有理有据,逻辑清晰的混淆概念的样子,一看就是老手啊。 到了这,常青可没停。 他拍着自己的腿,仰天长叹:“哎呀!且不说这门不当户不对,你们抓我之前也不了解一下我这当事人啊!” 常青竖起手指:“我在太医院做药官的时候,当年可是给太子殿下抓过药的。后面医术精进了,那也是给皇后娘娘开过方子,给二皇子上过跌打损伤药膏的。” “虽然不至于如太医院诸位老御医一样劳苦功高,颇有建树,但我也曾是小有成就,有所功勋的啊!”他咂嘴,冲着韩玉连连摆手,“是!你们御史台将我这样的人,二话不说就带到这里来,你们这是滥用职权,枉法办案啊!” 说到这,君歌瞧着他的双眼都要冒出光了。 这是个人才啊! 她抬手摩挲着自己的下颚,忍不住啧啧咂嘴,神情瞧着十分开心。 原本,苏辰对这种人,见多了、听多了,丝毫不为所动,结果眼角余光瞧见君歌的模样,再看向常青的时候,便觉得他哪哪都不太顺眼,比较欠收拾了。 他正要上前,却见常青抬手:“且慢。”他瞧着苏辰,嘿嘿一笑,“在下的话还没说完呢,急什么?” 还没说完? 苏辰抿嘴,深吸一口气,睨着君歌:“去,搬个凳子来。” 君歌一滞,怪异地瞧着他:“你倒是去啊?” 他目光冷了几分:“御史台的地界上,连个凳子都不给客人搬的?” 她瞧着苏辰突然无理取闹的样子,一脸的莫名其妙。 半晌,干笑两声:“要水不?再端一碟花生米?” “两碟!” 君歌一滞,她看向牢里的常青。 他拱手道:“有劳了。” 第99章 人满为患 在御史台的大牢里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常青是头一个。 君歌歪着嘴将手里一盏白水递给她:“来,多喝点,免得一会儿说干了嗓子,聊不了正事。” “正事?”常青接过,一边笑一边咕咚咚喝了大半盏。 他捏着袖口一抹干净嘴巴,继续道:“你们多大?” 君歌没好气的看着他:“与你何干?” “关系大了!”他一边笑,一边翘起二郎腿,“你,还有那个小姑娘,做了几年的御史?不出五年?” 常青一派老成模样,摇头晃脑:“我们学医的,五年打杂,三年跟班,待上手号脉看看诊,怎么也得是十年的沉淀。” “你们御史就那么好当?不到五年,官场门道都没摸清楚,谁和谁是亲家,谁又是谁的远方亲戚都闹不懂,就敢出来抓人审讯?” 他摆手:“就算你们是姑娘家,那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常青抬手,指着牢外:“年纪轻轻,根本不懂人情世故,听着风言风语就诬陷好人,为了点政绩恨不得把我这良善之人踩到地上摩擦。”他摇头,“不妥啊!对得起你们身上这身御史缁衣么!” 听到这,君歌的拳头紧了。 她终于明白了韩玉那句不是一般人,是有多么的不一般了。 御史台办了三年的案子,君歌见过的人也不少,这种说实在的,挺少见。 别说韩玉想揍他了,君歌也想。 但她瞄了一眼苏辰,这个被当成救兵搬来的家伙,正事不关己一样捏着茶盖,一下一下拨弄着白水的水面。 若非君歌亲自倒的水,看起来还以为是在喝茶。 指望不上。 君歌叹口气。 “你说这么多,避重就轻有什么用?”她站在牢外,“回扣银子的账本,你倒卖药材的目录,甚至你上下线的口供,我们都掌握在手里,清清楚楚。” “我不承认。”常青笑起,“他们诬陷我啊!” “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诬陷你?”君歌冷言。 谁知,常青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这谁知道啊,你问他们去。”他嘴皮一掀,滔滔不绝,“这年头栽赃陷害无非一个眼红嫉妒。我这般年纪在太医院站稳脚跟,月俸四十两白银,惹人眼红很正常啊!” “就算不是因为才华而嫉妒我,我常青一表人才,帅气稳重,潇洒多金,前途无量!”他说,“左右算得上天之骄子,遭人毒手也是合情合理,意料之内。” “往下说,常家三代皆是良民,也出过几个榜眼探花,家庭条件无可厚非,我没必要搞什么回扣,不缺银子!” “往上说,我们家兄弟几个,榜眼探花都在为官,官场上沾亲带故的人也多啊,但我们都是凭本事自己考出来的,又没作弊,难不成这做了朝廷命官,连血缘都得断了?”常青头头是道,“既然血缘不断,我也犯不着继续拉扯关系啊!我足够了啊!” 听着他的嘴巴比洛河的水还滔滔不绝,君歌额角青筋直蹦。 一句话换回来一车话,还真是出人意料。 她咂嘴,喉咙里悠悠冒出一缕白烟:“好一个帅气稳重,潇洒多金。” 让君歌一时间竟被堵的没话说。 “常青,你也知道自己前途无量。”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语重心长道,“这些事情依靠你一个人是做不到如此缜密细致的。” “太医院的药材有详细的进账记录,你拿出去倒卖,账上做成这个模样,起码要有能够影响到内宫宫门开启的人来配合你。”君歌道,“你早点交代,态度良好的话,兴许还能念在你常家三代为朝廷鞠躬尽瘁的份上,求个宽大处理。” 直到此时,苏辰拨弄水面的手才停了下来。 君歌确实犀利。 不管是韩玉给的案宗,亦或者是六扇门帮助抓人的时候,都没有人提到过常青可能只是个纽带。仅凭案宗和与嫌疑人三言两语的对峙,她就能够察觉出这个男人并非幕后主谋。 这样的眼光与决断的能力,并非是所有人都有的。 不愧是他苏辰看中的女人。 此时,君歌双手抱胸,站在苏辰身前半步的位置,冷眼冷情的看着常青。 这个男人手指修长,却指尖发黑,面色虽然红润,双唇却有些泛白。 兴许是因为君歌的话戳了脊梁骨,目光稍躲闪了一瞬:“这位御史大人,您说的是什么话,我没干过的事情为什么要承认?” 他两手一摊:“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不是受害者?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不是被诬陷的?又怎么能证明,这不是针对我常家的一次阴谋?” 君歌嘴角直抽抽。 她两指捏着鼻梁根,上下揉搓了好几下,半晌,抬手对一旁站了许久,插不上话的韩玉道:“去写案宗。” 韩玉一滞。 嫌疑人一个字都没开口,怎么就能写案宗了呢? 君歌咂嘴:“立案之后,送到六扇门的地牢去。”她抬眉冲着常青笑起,“不好意思啊常御医,我们御史台的大牢满员了,这正好六扇门门主苏大人在这里,就顺便将您转交给六扇门。” 常青愣住了,他显然没想到自己什么都不说,怎么不仅没能脱身,还往最邪门的衙门里送了? “哎!你这小御史,无凭无据,凭什么关押朝廷命官?”常青起身,上前两步,“你们御史大夫呢!让你们御史大夫来见我!” “常御医。”君歌道,“你听过证据链这个词么?”她微微笑起,“谁也没说过,在御史台的案子里,必须要有当事人的口供才能定罪啊。” “有口供,算态度良好,少判两年。”她将御史金令的牌子拿在手里,故意在常青面前转了两圈,“没有口供,算拒不认罪,也就多关个几年。” 她咧嘴笑起:“我们都不要紧的,来日方长。” 常青怔住,面色难堪起来:“那!那也不能把我送去六扇门啊!” “为什么不能?”君歌语重心长,“您瞧瞧,我们这已经满的只剩下空牢房了,实在是住不下嫌疑人了。” 这一本正经说瞎话的本事,让苏辰端水的手微微一颤。 他别过头去,“噗”的一声。 这笑声在空旷的地牢里,回荡了三圈。 第100章 非黑即白 苏辰本就是来带走常青的,如今君歌顺水推舟,正是他所急需的。 常青的背后,正好牵扯着袁一的太监养子,也是他左膀右臂当中,在后宫内院里兴风作浪的,甚至连当朝皇后都要给三分薄面的宦官袁冰。 自御史台地牢出来的时候,韩玉识趣的放慢了脚步,渐渐消失在了君歌与苏辰的身后。 被常青的油嘴滑舌气得头晕眼花的君歌,光顾着抱怨了,完全没注意到。 “他竟然以为我们是什么都没有,就敢把他带来。”君歌咂嘴,“这几日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师父出的题目到现在我都没个答案,又遇到这种人。” 她歪嘴:“当时没直接出手揍他,我可真是太稳得住了。” 苏辰默默听着,不动声色的放缓了前进的脚步:“题目?” 君歌点头:“题目。” 黑瓦灰墙的御史台,在盛夏炙热阳光的洗礼中,升腾起足以扭曲视觉的热浪。 她呲牙咧嘴地扯着自己的领口,满脸写着“热”字。 苏辰瞧着那张通红的面颊,往一旁的屋檐下走去:“讲讲。” 跟在他身后的君歌,瞧着面上一丝汗水不见的苏辰,睨着他连个褶皱都不见的六扇门缁衣,一边用手扇风,一边感慨任何人之间的参差。 “也没什么,师父问我正义是什么颜色的。”她垂眸。 看似提问,实为试探。 “他问我,这大晋律令行使的正义是什么颜色的?我手里的权力,又是什么颜色?如果牺牲一个人,可以活下一百个人,但必须舍弃正义,又如果勇敢地践行正义,保住了那一个人,但再之后,会害死一百个人。我该如何选择。” 君歌望着苏辰的侧颜,看着那张常常没有表情,如面具一样嵌在脸上的面瘫模样,对他会给出什么样的回答,并没有太大的期待。 在六扇门四个多月,苏辰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回答了君歌。 陈千南一案,他没选择正义,他选择了放过陈家无辜的人。 刘乐思一案,他也没选择正义,他选择了对孙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这二皇子的爪牙。 乃至之前的于宜一案,他也一样没有选择他应该行使的正义,他掐灭了于宜背后关于李成梁空口定罪的冤案,能够翻案的火苗,救下了于宜,却埋葬了更多的真相。 可是,就是这样的男人,这样的苏辰,此时此刻,却停住了脚步,转过身,认认真真的反问了她:“你觉得,若正义是白,邪恶是黑。”他勾唇,“那世间万物是不是非黑即白?非错即对?” “婆媳吵架,口舌之争,害人精神崩溃,一命呜呼。只因为她不是下手的人,所以她做的就是正确的?” “弱小者旁观施暴,没能伸出援手,害人重伤。只因他没有见义勇为,所以他做的就是错误的?” “呵。”苏辰微微仰头,“君歌,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哪有那么多干干净净,合理又理想的案件?” “正义是什么颜色?权利是什么颜色?活下来的人才有讨论的资格,入土的人,这辈子都没有资格知道它们是什么颜色。” 他睨着君歌怔愣的、诧异的神情,眸中流淌过一抹心疼。 却最终忍住了伸手的冲动,将最痛苦的成长,亲手呈现在她的面前。 苏辰上前两步,俯首帖耳,双唇擦着她的耳廓,轻轻地说出如刀一样锋利的语言:“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行使的正义,也不一定是纯白的模样。” 君歌心头咯噔一声。 她下意识的一把扯住了苏辰的领口,咬牙切齿:“说我可以,不许你这样说我父亲。” 苏辰睨着她,眼眸慢慢眯成月牙,口气轻蔑:“你怕了。” 她确实怕了。 怕苏辰说的是真的,怕追随了十年的正义的背影,怕一直寻找的真相,真会如镜花水月,从一开始就不是她想要的样子。 大晋战火连绵的了一百二十多年,在之后好不容易停战的四十多年里,皇族穷奢极欲,沉迷享受。 民间并没有得到应有的休养生息,反倒是穷困潦倒,生活困难。 君维安在这样的背景下,仍然告诉君歌,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向善的人,坚守正义的人。 可她此时此刻,在见了大晋官场三年的污浊之后,在亲眼看着苏辰以冤假错案才能救下更多人的性命之后,她突然怕了。 怕她一直以来追求的,都是一纸谎言。 苏辰抬手,一掌将她攥着衣领的手包裹在手心里。 “你不知道你到底在追求什么,也不知道到底在为谁效力。”他上前一步。 两人极近,近到君歌能清楚的听到苏辰的呼吸声。 “你还太嫩了。”苏辰小声道。 说完,才缓缓放开了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那只原本紧紧扯着苏辰衣领的手,无助颓然的松开。 她站在那里,目视着苏辰离开的背影,第一次认认真真的去打量这个男人。 哪怕只是一个步伐坚定的背影,也令她发自心底的羡慕。 有些的人光,是家族赋予的,是功勋带来的。 而有些人的光,却是由内而外,仿佛连接着灵魂,是那样鲜活的,跳动的,令人移不开眼睛。 君歌抬手,揉着自己的面颊,低沉的喃喃自语:“叛臣。” 一个忠于自己,忠于天下,无愧于百姓的…… 违背了君主,违背了律令,不符合体制的,当世的叛臣! 可她羡慕啊! 她不得不承认,那道光,令她移不开双目,令她嫉妒。 这样的勇气,这样的能力,为什么她就没有呢! 那一晚,君歌在重建了一半的寒风酒楼里,在掌柜诧异的注视中,一个人包圆了大半的库存。 酒楼掌柜瞧着她不同寻常的模样,拍着一旁小厮的肩膀:“快快快,去六扇门,跟人说一声……”他抿嘴,“我觉得今晚,君大人怕是要喝醉。” 可最终,掌柜的还是低估了君歌。 她一个人月下独酌了许久后,结了账,一点不见摇摆的,抬脚便跃上屋檐,踏着轻功,往苏府的方向去。 她想借着酒劲,面对面地问问苏辰。 问问他,为什么要做六扇门的门主,又为什么不行使三法司的权利,直接从源头上终结冤假错案。 她脚下飞快,跃过苏府高耸的院墙后,落地的一瞬间,正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没想到,堂堂青龙卫大阁领,也有这般忧心忡忡的时候。” 君歌一滞。 她身后,追了半晌没能追上的更杨和沈杭,都僵在了原地。 完了! “青龙卫大阁领?”君歌黑着一张脸,冷冷地重复了一遍。 她活动了一下脖颈,一脚踹开了房门。 屋内,苏辰与周启两人,都愣住了。 第101章 奉陪到底 月色下,君歌逆光而立,冷冷的注视着屋内两人。 周启眼眸一转,心中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怕是捅娄子了。 他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两步,找准时机,以袖遮面,脚底抹油般,从侧门溜了。 屋内就只剩下愤怒的君歌与苏辰,面对面。 苏辰仍旧不急,面无表情,将手里的白水放在了桌旁,话音无波:“坐。” 他越是这样,君歌心中的恼怒越是不可收拾。 她甚至不等他说下句话,手里的长枪便下意识地组在了一起,直直冲着苏辰的眉心打了过去。 当啷啷一声响,她长枪卡在沈杭与更杨,一扇一剑形成的夹角上。 “君大人!你冷静点啊!”更杨两手执剑,脚下扎得很稳。 沈杭也趁机回头:“鬼鬼,你还没事人一样坐在这干啥!躲都不躲的么!” “为何要躲?”苏辰阖眼。 沈杭懵了,更杨也懵了。 这什么意思?打还是不打? 不等两人深思,君歌两手夹着长枪,猛然一阵,枪头高速旋转起来,眼瞅他们二人就要招架不住。 果然,沈杭之前的判断一点都没错,若是君歌的话,很可能他与更杨两个人联手,哪怕再加柳南,也一样打不过。 麻烦了! “君歌,你别冲动。”沈杭蹙眉,一边招架着她如破竹般的攻势,一边挡在苏辰身前半步不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并非有意瞒着你……” “确实是有意隐瞒。”苏辰仍旧阖眼,坦言道。 沈杭眼睛撑的老大,心里将苏辰从头到尾,骂了一串。 不帮忙,在那装大尾巴狼就算了,还火上浇油! 果然,君歌更气,长枪一甩冲着沈杭的机关伞就劈砍下去。 锵一声。 若是没有更杨搭把手,这一下定会把沈杭打出个好歹。 “君大人,你给个解释的机会啊!”更杨以肩头抵着用力下压的长枪,诚恳道,“你这酒后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通打砸,和外面砸酒楼的醉鬼有什么区别?” “我没醉!”君歌手掌一扭,又要出招。 “你不醉谁信啊!”谁知更杨语出惊人,“酒楼里哪个醉鬼会承认自己喝醉了的?” 屋内安静了一息。 他这一番只有酒鬼才能理解的话,把沈杭和苏辰都听懵了。 “……更大人,你这话,她要是信了……”沈杭小声道。 就听哗啦一声,君歌收了手中的长枪。方才还是明晃晃一人高的玄银枪,现在似三节棍,被她掂量在手里:“那我就听听,听听你们还能耍什么花招!” 闻言,沈杭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干咳:“草率了。” 君歌沉默不语,在沈杭诧异的注视下,真就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的八仙桌上,咣当一声,把那把玄银枪,和腰间的玄武剑一起,拍在桌上。 她看着苏辰的眼眸很冷。 见他仍旧面无表情,便一把钳住了他的下颚。 那一瞬,刚刚喘口气的沈杭和更杨,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苏辰眸光冷了:“放肆!”他咬牙切齿。 “放肆的是你!”君歌探身前倾,自上而下,眸光仿佛戳透了他的灵魂,“骗我很有意思?瞒着我很有趣?看着一无所知的我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奔波很有成就感?” “我爹那么信你!”她一字一顿,声音高了几分,“我也那么信你!” “可你呢!”她缓缓直起腰,眯着眼看着苏辰,“玩弄权谋,操弄人心……” “好玩么?爱玩么?还想玩么?”君歌冷哼一声,甩开他下颚上的手,在苏辰的胸口衣襟上,仿佛是擦掉什么脏东西一样,手心手背的擦了个遍。 她冷冷道:“姐姐我奉陪到底!”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一旁的沈杭是真心被吓住了。 不是因为苏辰的境况,而是因为君歌从内到外爆发出的那股魄力,生生将他一起镇住了。 他有点明白苏辰为什么想要将她拉拢近青龙卫了。 不仅仅是君歌本身的优秀,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便是未来的大晋,需要这样的人。 需要这样,有魄力,有胆识,又愿意身先士卒,哪怕仅有自己一人,也要与天斗一斗的人。 他往后悄悄退出了堂室,站在门口,感慨道:“刮目相看啊。” 谁知,阴影里的更杨抱怨了一声:“快看看,哪坛是大阁领从殿下那里顺来的酒!”他压低声音,指了指脚下,怀中还一左一右抱着两罐。 沈杭愣了,他竟完全没注意到这家伙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 也没注意到他是怎么把这两坛子酒弄来的。 “你这是?”他问。 “别问了,你这种滴酒不沾的不会懂。” 沈杭“哦”了一声,端详片刻:“应该是这坛,有标记。” “打开!”更杨催促道。 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沈杭还是很配合的打开了坛盖子,而后,借着月色的遮掩,他把怀中另外两罐一起倒了进去。 “你这?”沈杭惊呆了。 “什么千杯不倒,都是因为酒不够杂!”他抬手抹了一把嘴角,“这一罐子下肚,保准睡到明天正午过后。” 沈杭懵了:“你这轻车熟路啊?” “要不怎么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说完,更杨抬眉,将坛子里的酒又打了一罐,抱着往堂室的走去。 和预想的一样,君歌急火攻心,怒上心头,酒劲也跟着一起上了头。 从来没醉过的她,此时有些昏昏沉沉,看到更杨抱着的酒罐子,顺手就接了过来。 她打开盖子,在苏辰面前,抱着酒罐就来了一大口。 而后,呛得咳嗽了好几下。 咣一声,酒罐落在桌上,君歌目不转睛的盯着苏辰,她擦一把嘴角:“说啊!你倒是说啊!” 屋内烛火微微跳动,苏辰睨着她愤恨的神情,难得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君歌。”他说,“你太自负,弱点太明显,如果不瞒着你,我们都得死。” 苏辰垂眸些许,自怀中拿出一把带着血痕,锈迹斑斑的钥匙。 这钥匙的另一端,坠着半块玉佩。 君歌一眼认出,钥匙是自家在北境那小院子的钥匙,而那玉佩……是君维安常年带在身上的,她小时候送给他的那一块。 苏辰沉默了许久,在烛火的映衬下,淡淡道:“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第102章 杀人诛心 屋内跳动的烛火与剑拔弩张的态势,和屋外满天星辰,慵懒闲散的虫鸣,万籁俱静,使人安宁的仲夏夜。 就像是天下的两端。 一端是尖锐的,深刻的,像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一端却又是柔美的,包容万物的,仿佛只要静静地坐着,一切都会好起来。 沈杭与更杨,一同坐在石阶上,背对着屋内,却因苏辰的一句话,眼前好似都浮现出君维安那张带笑的面庞。 这个男人,幽默、隐忍,却又在痕迹检验与现场还原上造诣颇深。 他曾是青龙卫最敏锐的那一个,也是青龙卫里最会中庸、最懂演戏的那一个。 不到生死的关头,谁都没想到他才是对他们谋划的天下,向往的未来,最忠心耿耿的那个。 也正因如此,他成了所有人心头的忌讳与悲痛。 “当年是我,信誓旦旦地认为君维安是内鬼。”沈杭轻笑,抬起头,看着浩渺的星辰,“最像内鬼的那个人,为了救我们的命,自己只身赴死。” “有时候我就想,人看见的,人听见的,人想到的,兴许都不一定是真的。”他说,“就好像幕后有一根线,有些人在冥冥之中,偷偷地把种子种在了我们的心里,让我们以为这样成长,这样的路就是正确的。” “切。”更杨摆了下手,身子往后一躺,撑在后面的青石板上,手边一只圆圆的西瓜左右滚动着。 他轻笑:“你啊,就是一板一眼,没见过的,没看过的,没听过的,就以为是别人骗你,就以为是个小概率事件。正因此,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更杨抬手,指着沈杭的鼻子尖,一字一顿:“酒楼去少了,民间故事听少了。”他笑起,“就你这样的,干不了情报。”更杨说到这,深吸了一口气,嘟囔了两声,“君大人将整个情报网指名道姓地留给我,真不是看不起你,而是你真的不适合。” “你和苏辰以前一样,太自负,太以为岁月静好,天下安宁了。”他眼眸望着深邃的夜空,仿佛透过天幕,往向曾经混乱不堪的青龙卫。 “没见过深渊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深渊的模样?”他话里有话,看着沈杭诧异的面颊,笑意更深。 “龟龟!”沈杭撸起袖子,“野崽子长大了啊!不是蹭吃蹭喝,天天沈叔沈叔喊着,在我屁股后面满地跑的时候了啊!” 听到他的抱怨,更杨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们身后,冰冷的仿佛冻结了时间般的堂室里,君歌愣愣的看着桌上的钥匙。 她缓缓抬眼,死死盯着苏辰。 这个男人抬手轻轻揉了下他的眉心,缓缓开口:“这天下,远不是你想想的那么简单。”他说,“我知你信赖六扇门,不远千里只身而来。三年时间,草蛇千里,布了这么一局棋,” 他顿了顿:“可你以为你是下棋的人,但你只是个棋子。” 苏辰伸手,将君歌手边的酒罐子扯了过来,将自己小盏里剩下的半盏白水一饮而尽,抱着罐子满了一整杯。 酒香悠悠,君歌不语。 她仍旧无法接受,抬手撩起额前的碎发:“我那样地信任你……我甚至在几封密信中,都不惜以命来担保你。我真是个傻子。” 酒里倒映出苏辰的面颊,他蹙眉,感受到了君歌的几分醉意。 “我只有让你绝对地信赖我,我才能保住你的命。”苏辰深吸一口气。 他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将手中的小盏咣当一声摔在桌上。 “君歌!”他声音高了几分,“你以为你看到的那些都是真的么?你以为你亲眼所见的,就是正确的么?你以为你敬重的律令,你追随的所谓道义,你口中的勇敢,你心中的信仰,是光辉的、是与这盛世交相辉映,有彼此匹配的辉煌么!你自负,你总以为眼见为实,你……” “你少来这一套!” 苏辰一滞,抬眸诧异的瞧着她。 “怎么,苏大阁领除了手脚都是摆设,跟个怂包一样不会打之外,嘴巴也是摆设?”君歌仍旧瞪着苏辰,方才那点醉意,因为他这一连串的质疑散了大半。 “有问题就解决,有误会就沟通,三岁孩子都知道的道理,怎么到了苏大阁领这,处处都成了我的性格有问题?”她冷笑一声,“苏辰,你是不是侧写了太多人,看谁都不如意,处处都是缺点,瞧不见别人半分改善的可能?” 见苏辰被自己的话怼的愣住了,君歌将酒罐子一把抓了回来,直接抱在怀里:“你这精致的五官属实是掩盖不了朴素的脑袋瓜。还喝酒?浪费酒水。” 君歌抱着罐子,指尖在罐身上轻轻敲打着。 “你凭什么把错都推到我身上?口口声声弱点是我,看不见真相的是我,追寻错误道义,错误信仰,看不见这天下污浊的是我。”君歌怒上眉梢,半分情面也不留给苏辰,“行啊!那你苏大门主倒是来跟我讲讲,我爹死的真相是什么?我爹追求的道义和信仰又是什么?他是怎么就平白糟了你们青龙卫的毒手的?” “来,你这看得见真相,号称瞒着我是为我好的青龙卫大阁领,倒是说出来让我听听看,听听你瞒着我到底是为了谁好!” 君歌冷冷的眯着眼睛,注视着苏辰。 烛火微微的跳动着,屋外坐在石阶上的两个人,后背僵硬,不敢回头,耳朵却恨不得拐个弯凑进去。 争论起来一向是站在上风的苏辰,今夜竟然能被怼的哑口无言。 这般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沈杭和更杨瞧着刚刚徒手劈开的半个瓜,捧在手里,一时不好下嘴。 君歌确实太犀利了。 她听得出最核心也是最尖锐的问题,让苏辰没有再绕过去的可能。 苏辰知道,这秘密的封条一旦拆掉,今夜之后,要么他从此与君歌是水火不容的敌人,要么便是生死一线的盟友。 他端起酒,润了一口嗓子。 突然觉得要来那赐婚圣旨的时机,可真是恰到好处。 他轻笑,瞧着君歌自信的模样,不动声色的开始扭转整个局势。 “你父亲的案子不是意外,但他的死确实是青龙卫所为。”他故意断句在这里,抬眼瞄了君歌一眼。 见她怒上面颊,又放下手里的酒盏,不疾不徐道:“但又不是青龙卫所为。” “是又不是,不是也是。”他挑眉看着君歌。 不出意料的,他自己的脖子上多了一把漆黑的长剑。 “苏辰。”君歌眉头直蹦,“你知道江湖排行第一的讨打行为是什么么?” 苏辰轻笑点头,跳过她的问题,猛然出手钳住她的手腕。 那玄武剑在他的力道之下顺势反转,反而是架在了君歌的脖子上。 他瞧着怔愣的君歌,唇角上扬:“他是被你效忠了三年的人,亲口下令杀死的。” 苏辰眯眼:“你在为你的杀父仇人,兢兢业业地祸害着忠良之后。” 第103章 口是心非 他的话清晰无比,字字如锤,重重打在君歌的心头上。 那张本是自信的、嫉恶如仇的面颊,渐渐变为疑惑、不解,生出几许诧异。 四个多月的相处,君歌足够了解苏辰了。 这个男人要么不开口,只字不提。若要开口,那便不打诳语,每个字都绝非信口胡言。 “你见过圣上么?”苏辰微微眯眼,“你知道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么?知道圣上身旁的暗卫,到底有几人么?” 他轻笑:“你真的是在为大晋的皇族,是在为天子效力么?” “君歌,这些问题,你当真没有想过么?” 想过,怎么可能没有想过? 曾经她身在御史台监察百官的时候,这隐隐的违和感并不明显。 只因官员各自有自己的立场,有自己的想法,所作所为在大方向之内,符合律法,便只是风格之间的诧异。 君歌并没有多想,也上升不到自己到底效力的是谁,这种令人感到手足无措的问题。 但自从她设计了一切,迈进进六扇门,亲自站在了三法司的第一线上之后,君歌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就像是矛盾的两端。 她内的挣扎,迫使她不得不真的直面这个问题。 “怎么,君大人回答不上来?”苏辰手肘猛然用力,顶了一把君歌的锁骨。 她以习武之人特有的下意识反应,迅速的往后撤了半步。 那把玄武剑,顺势落进了苏辰的手里。 夜风微凉,苏辰睨着剑上深邃的的水波纹,步步紧逼:“有问题就解决,有误会就沟通。君大人口中三岁孩子都知道的道理,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成了衡量别人的尺子?” 他探身向前,一把夺过君歌手里的剑鞘,将玄武剑收进其中。 “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在为谁效力。”他冷笑,“不管我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我都不会选择一个不知道是敌人还是朋友的人,掏心掏肺。” “君歌,这很难理解么?”苏辰睨着她,将玄武剑咣当一声放在桌上,“你并没有权利要求我做什么,你是人,我也是人,我有我自己的选择,你也一样有你自己的选择。” “你拿捏我把柄的时候,我可以选择斩草除根的杀了你,也可以像现在这样,等着你自己愤然醒悟。你以为是你历近三年做了一盘棋,你就没有想想,若没有背后看不见的人顺水推舟,若没有彭应松和韩仁暗中保护着你,若没有他们帮你将细枝末节全部打理干净……” 苏辰上前一步:“凭你一人之力,你当真能如现在这样,活着站在我对面,质问我玩弄权谋,操弄人心?” 他抬手,轻轻捏起君歌的下颚:“我说你太自负,便是因为你看不见背后这些推手。我说你亲眼所见不是正确,便是因为所有人为了保护你,不愿意让你看见那肮脏的真面目!” “你敬重的律令,追随的道义,口中勇敢,心中信仰,全是建立在这些人!建立在当今的圣上、当今的太子,韩家、御史台,以及六扇门所有人对你的保护上!你看不见真正的真实,拿着所谓虚假的真相,口口声声的质疑天下,你对的起你爹留给你的这些无形的遗产么!” “君歌,你就像是被保护起来,养在院子里的一朵娇花,你目之所及,取决于保护你的院墙有多高。你瞧见的,可不一定是真实。” “你以为的独立思考,是谁给你的错觉?”苏辰嗤笑道,“你不过只是被别有用心的人,以真相的一小片碎片蒙了眼睛,让你以为你看到的是全部。” 他探身前倾,那深邃的眸子仿佛将君歌吸纳进一片汪洋大海,凉唇轻启,字字铿锵:“你以为是我骗了你?” 苏辰摇头:“是你自己狭隘的视野骗了你。”他浅笑,“人永远看不到自己认知之外的事物,而打破这一层壁垒的人,才能操控全局。” 他摩挲着下颚的手指,缓缓按在她的唇上:“你不妨再给一次机会,我会带着你重新走过这四个月的路。”他轻笑,“毫无保留的告诉你,什么是真实。” 说完,他隔着自己的手指,轻轻吻了下君歌的唇。 在她惊恐的注视下,和蔼可亲的唤了一声:“夫人。” 月下,微风拂面,门口吃瓜的两人,一边抹嘴,一边啧啧道:“今天超常发挥了。” 更杨点头:“可不是么,把半年的话一口气都说完了。” “当年他被抄家的时候,也没见他说这么多字。”沈杭咬了一口西瓜,将剩下的瓜皮扔在一旁。 “当年大阁领怎么说的?”更杨好奇的问。 “闭嘴。” “哎对!就是这么说的!”沈杭嘿嘿一笑,而后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僵硬扭头,瞧着苏辰将已经醉过去的君歌打横抱在怀里,一人甩了个“死亡凝视”,而后自两人中间,大步穿了过去。 “口是心非的家伙,跟他爹一样。”见苏辰走远,沈杭才歪了下嘴,“说什么再给一次机会,还不如他爹当年那句‘要么杀我,要么嫁我’!” 他话音刚落,耳旁仿佛擦过了一道光。 沈杭诧异回头,就见一颗黑色的石子,打着旋转,嵌在红柱上。 更杨竖起大拇指,十分敬佩的瞧着沈杭,嘴巴上下一碰,以口型比了“英雄”二字。 当啷一声,他眼前也划过一道光,第二颗石子也嵌在了柱子上。 更杨白了脸,郑重其事的说:“吃瓜不语!吃瓜不语!” 夜里下了一场雨。 温润的水气如一场似有似无的梦境。 君歌看着眼前自家的小院子,看着那颗高高的白杨树,与年幼的自己擦肩而过。 院子里,君维安低着头,手里捧着那一枚玉佩,三十多岁的年纪,笑的像是个孩子。 他举起那只玉佩对着明晃晃的天光,渐渐收了笑意。 他目光深邃,仿佛穿越了几十年的光阴,望着君歌的方向,淡笑着说:“歌儿,累了。” 君歌更咽,红了眼眶。 她垂头丧气的坐在君维安的身旁,看着他一如曾经的和蔼笑容。 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三年了,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找到。”她双手捂着自己的面颊,头渐渐埋在臂弯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她说:“爹,我好想你啊。” 梦里,君歌心痛着,却不愿意醒来。 梦外,苏辰坐在床边,一下一下的拍着她的后背。 就像曾经,君维安为他做的一样。 第104章 榜上有名 次日君歌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她一手扶额,半晌才迷糊过来,自己竟然躺在摇摆的马车里。 身旁,苏辰大马金刀的坐在那,专注的看着手里的书信:“醒了?” 这场面,让君歌一时恍惚。 她揉着脑袋,有些想不起昨夜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那句:夫人。 她愣了一下,倒抽一口寒气,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给。”苏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头也不抬,将一旁的装水的袋子递给她,“还有个把时辰,难受就多睡一会儿。” 君歌看着他手里的水袋,犹犹豫豫地接了过来。 她拧开盖子,瞄着里面扫了一眼。 “没毒。”苏辰轻笑,“我若要杀你,昨夜就是天赐良机。” 他说的没错,从来不醉的人,昨夜竟然喝的烂醉如泥。 君歌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口,没察觉出水里有什么怪异之后,便大口喝了下去。 她头一次宿醉,整个人都不好了。脑袋是清醒的,但身体不是。 “你要带我去哪里?”许久,她瞧了一眼马车外的旷野,靠在车壁上问。 苏辰思量了片刻,将手里的密信递给了君歌。 “东山镇。”他说,“你不是想知道什么是真相么?”他探身前倾,微微眯眼,“我亲自带你去看。” 东山镇…… 那是君歌刚刚到御史台时,苏辰做的假案子。 为了除掉恶贯满盈的陈家少爷,苏辰暗中计划以鬼怪杀人为由,将陈千南除掉。 却被青楼花魁秋生打乱了计划。 那之后,陈家少爷陈千南,被人砍断手脚之后挂在了树上。 不得已,苏辰重新布局,用看似连贯的逻辑,以保全陈家其他人为目的,在君歌眼前上演了一出追查假案的闹剧。 君歌看透不说透,以此为把柄,要挟他帮助追查君维安一案。 这本应该是已经画上句号的案子,如今他却坐在君歌身前,告诉她那些都不是真相。 君歌瞧着他手里的信,犹豫着伸手接了过来。 信的落款赫然写着“陈海”二字。 “陈大人?”她诧异抬头。 原本水火不容的两个人,竟然在暗中有书信的往来? “前几天,陈海悄悄上京了一趟。”苏辰道,“陈千南身后的势力,在失去了他这个冤大头一样,冲锋陷阵的人之后,果不其然将目光落在了陈千南的夫人林雪身上。” 他睨着君歌:“林雪是我安排在陈家的。” 君歌蹙眉,她干笑一声:“……你们早就认识?那所谓的侧写,原来只是演给我看的?” 苏辰摇头:“不。”他说,“林雪是事件之后,自愿为青龙卫效力的。” 他撩开马车的帘子,看着渐渐西斜的太阳:“当初之所以必须蒙上你的眼睛,便是因为这案子背后牵扯的,是我们盯了三年多的人,内侍省袁一的爪牙,” “若当时将整个陈家全部牵扯进来,把整个背后深层的关系全都深挖。”他眼眸看向君歌,“袁一一定会为了自保,杀人灭口,血洗整个东山镇。” 听他这么说,君歌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摇了摇头:“他不是那样的人。” 苏辰笑起,他望着君歌,不再开口。 马车悠悠的停在东山衙门前。 夕阳西下,陈海捧着一碗醒酒汤,抬手护着碗边,盯着汤面,小心翼翼的迈过门槛,递给了君歌:“这宿醉最是磨人,君大人慢些喝。” 直到君歌诧异的接过他手里的碗,陈海才神神秘秘的从怀中又掏出一封信:“苏大人,他们确实有行动了。” 陈海抿嘴:“下官盯得紧,这群人消停了几个月,游手好闲的晃悠了几个月之后,终于按捺不住了。” 说完,他让开一条路:“二堂细说。” 时隔三个月,再一次迈进东山县衙的时候,君歌捧着那一碗醒酒汤,心中五味杂陈。 见她落在后面,更杨上前几步,笑盈盈问:“昨夜那酒不错?”他一字一顿,“东宫里讨要来的御赐佳酿,门主府邸的书房里,还有两大缸!” 他边说,边比划一下那两坛大酒缸。 君歌斜眼瞄着他:“你没什么事骗我?” 更杨一滞,尬笑了两声。 君歌却也没深究,不气不恼,话音平淡如水的感慨道:“我说初到六扇门的时候,看你们几个暗卫都一个模样,相同的性子相同的路子。” 她抿了一口醒酒汤,被那“绝世无双的美味”,刺激的耳聪目明,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般,一股酸爽,直冲天灵盖。 她呲牙咧嘴,补了后半句话:“原来大家都是老演员了,倒显得我班门弄斧。” “难道不是。”更杨嘿嘿一笑,“君大人确实骗过了所有人。” 说完,他脚往一旁的柱子上踢过去,借着力道,一手按在右腿上,飞身上了屋檐。 君歌愣住了。 他的姿势,身型……最关键的是那个按着右大腿的小动作,和自己一模一样。 仿佛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君歌。”许久,苏辰不见她跟上来,站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侧身睨着她,“跟上。” 她点头,心里盘算着找机会要问问看。 问问更杨,他的轻功师出何人。 二堂里,林雪与赵何安静的坐在石桌旁,瞧见苏辰和君歌一前一后的迈步而入,行礼行到了一半,僵住了。 “自己人。”苏辰淡淡道,头也不回。 他撩开衣摆径直在桌边坐下,睨着林雪的面颊:“时间紧迫,长话短说。” 林雪颔首,先是冲着君歌笑起,福身行礼:“大人。” 说完,她从身后拿出几枚银锭,放在了桌上:“以前一直抓不到他们联络的方式,这次赵何以身犯险,终于让我们掌握了。” 她两手捏着那五十两的银元宝,手腕用力,来回旋转了几下,元宝上渐渐有了一道细微的缝。 拆开之后,竟然是如鲁班锁一般的内部构造,在最深处,夹着一封密信。 君歌看的云里雾里,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敢问夫人,是谁与谁的联络方式?” 林雪望向苏辰,得到他首肯之后,才郑重其事道:“是阉党一派与其他地方官员的联络方式。”她抿嘴,“将密信藏在银子里,借着捐款压银子的镖车,运到西凉去。” “这里面,全是如何欺骗朝廷,如何贪污银钱……”她说,“还有袁一指名道姓,要抹掉的人的名单。” “您和苏大人,都在其中。” 第105章 精准拿捏 “但这不是现在最麻烦的。”陈海打断了林雪的话,“现在最麻烦的是……” 陈海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自从陈千南一案后,民众除恶务尽的声音越来越高。这节骨眼上,恰好就出了事。” 他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道:“和九年前杨将军的案子有些关系……” 闻言,苏辰猛然抬手,压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的姿势。 九年前,边关大捷,率军回京的左龙武卫大将军杨江,被人以铁证扣上了通敌叛国的帽子,人没到京城,就被诛杀。 杨江是东山镇人,老宅安在这里,一道诛九族的圣旨,让杨家满门皆灭。 “直接说案子。”苏辰阖眼,跳过了这个话题。 陈海颔首,抿嘴道:“杨家荒废的老寨子里发现了几具尸体……” 说到这,他扫了一眼林雪,示意她接着说完。 “死的人浑身赤裸,容貌被毁。”林雪道,“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便都没了主意。” 这话听起来很怪。 君歌瞧着林雪,疑惑地问:“为什么不能行动?她说发现尸体,而后报官,再由陈大人组织勘验现场,难道不应该是顺理成章?” “原则上是这样。”林雪说,“问题出在,死的人当中,有个人是我送进驿站,追查这银子秘密的线人。你们都见过他,是老六。” 君歌一愣。 这么说她就理解了。 通敌叛国,满门抄斩的大将军家荒宅,平日里绝对不会有人贸然进入。 对方将人扔在那里,便是故意的。 “他们也在找我们。”林雪道,“谁都可以先发现那个现场,独独我们不行。” 着急寻找老六的人,便是老六的上一级。 敌暗我明,这种情况下,事情变得格外的复杂。 “你有什么必须要将老六带回来的理由?”半晌,苏辰淡淡问。 “有。”林雪说,“老六死的那天,我收到他的密信,他说他被发现了,将已经得到的证据藏在了‘永远不会被怀疑的人’身上。” “确定是老六的密信?”君歌蹙眉。 就见林雪将一旁的几卷小纸条全部拿了出来,推到君歌面前:“君大人请过目。” 她说:“我们都不能确定是真是假,尤其是在陈千南一案之后。我也曾想过这字条是不是假的,可如果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我就要做好它是真的的准备。” 话虽这么讲,但鉴定的条件实在是太差。 老六之前从来没有写过字,是在他入了陈府之后,赵何手把手教他,才渐渐会写一些简单的字。 当中还有不会写的部分,大多用圈或者叉来代替。 笔迹鉴定,往往需要大量的,由当事人亲自书写过得的内容作为基础的参照,而老六并不符合这个条件。 他传递回来的小纸条上,字迹歪歪扭扭,错字连连。 “人的书写习惯具有特定性和稳定性两个特征。”君歌将身后小包里的放大镜拿出来,将纸条平放,肆意潇洒的将苏辰的茶盏直接当成镇纸压角,弯着腰看过去。 “前人有见字如面的说法,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人的性格特征在书写手法里的侧面反映。”瞧了半天,君歌蹙眉,直起腰,颇为感慨,“这人可真够粗放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一排纸条里挑出来了两张,而后拿在手里一一比对。 其实,字迹特征并不局限在布局,书法书评,字型笔顺,还有运笔写法之类,只停留在字本身层面的特点。 还有会经常被人忽略的遣词造句、以及字的神韵的特征。 一个人之乎者也写惯了,突然换成大白话,他写出来的字就会变得莫名的生硬,这种情况叫失神。 反之亦然。 而君歌手里那两张作为比对的,恰好就符合失神的情况。 “运笔流畅,横竖的起笔落笔点,都有明显的改变。”她将手里两张又推在了桌面中央,“写这两张纸条的人,应该是常年书写,运笔十分丝滑。” 她干笑一声:“也难为他了,模仿笔迹,要是模仿比自己好看的字体,相对容易些。往下模仿,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但……”君歌说到这,蹙眉道,“你们确实暴露了,收到了假的密信。” “可这最后一封。”她指尖落在“永远不会被怀疑的人”,这几个字上,重重点了下,“这确实是亲手所写。” 也就意味着,老六在杨家院子里的尸体,必须想办法带回来。 “这,下官不明白啊。”陈海道,“既然这密信都已经送到了,咱们去找那不会被怀疑的人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正中下怀一样的去杨府里啊?” 苏辰瞄了他一眼,淡淡道:“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被怀疑。” “啊?”陈海愣了一下。 苏辰掌起桌上茶盏,抿了一口:“真正的线索还在老六身上。” 那么问题来了,如何名正言顺地去发现尸体? “那杨家院子附近,一定有盯梢的,最先进去的人一定会被跟踪。弄不好我们所有人都会暴露。”赵何扫一眼众人。 就见苏辰沉默了片刻,缓缓抬手,指着君歌:“你去。” 君歌一愣,抬手指着她自己:“我?” 接下来,这是君歌此生听到的最阴间的招数了。 她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瞧着苏辰:“你想都不要想!做梦!” “做做样子而已。” “不行!” 她话音刚落,苏辰手心里坠下一只唤鹰笛,左右摇摆,和君歌脖颈上那只一模一样。 君歌怔怔地瞧着:“你怎么也有?”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领口,空空荡荡。 苏辰眯眼,迎着她吃人的目光:“其实杨将军一案,与你父亲有些关系。” 君歌伸手去抢,苏辰一个侧身,完美的躲过:“我爹要知道你利用庆生,一准揍你!” “老鹰,猛禽,食腐肉。”苏辰道,“监察百官的巡按御史君大人,回访戴罪之身的陈大人时,自家驯养的老鹰飞进了杨家的院子……” 君歌气急,准备掏出玄银枪的时候,苏辰声音高了几分:“恰好遇到了杨家宅院抛尸案,顺藤摸瓜,将九年来她养父一直追查的杨将军通敌叛国的冤案,一举查清!” 苏辰眯眼,眼角的余光瞧着站在那并未动手的君歌。 唇角扬起来了。 第106章 伏山钟声 从县衙出来的时候,君歌脸黑得与夜空不相上下。 每次她拿捏别人的时候,都觉得有一股成就感。直到现在,她瞧着苏辰那张隐隐带笑的面容,才察觉到那股成就感多欠揍。 “你想去放花灯?”苏辰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回眸问道。 “也是来得巧。”后脚自县衙出来的林雪,将帽兜盖在了头上,瞧着君歌不解,便解释道:“今日花……”她瞄了苏辰一眼,话到嘴边换了个词,“今日女儿节,东山有花灯会。” 她浅笑:“若是在花灯会上拔得头筹,便能去敲响伏山寺的钟声。”她抿嘴,“传闻那钟声响起的时候,能够见到逝去先祖们的在天之灵,能够保佑子孙后代福泽安康。” “君大人看来有相见的人,不妨试试看。”林雪笑起,“多少是个慰藉。” 君歌睨着她,半晌,点了下头:“多谢林姑娘。”而后,摇了摇头,“我不太信这些……” “你若拔得头筹,我便不用庆生,另想他法。”苏辰的声音自她身后悠悠而来。 君歌仍旧笑对林雪,眼角直蹦:“我虽然不太信这些,但仍旧会去试一下,多少是个安慰。” 说完,她转过身,狠狠瞪了苏辰一眼。 直到两人的马车走远,赵何才撩开了车帘子,有些欲言又止道:“那个钟,不是说在七夕当夜敲响,便是昭告天下的情缘钟么?” 林雪点头:“对啊。”她点头,“昭告先祖,保佑情缘,求儿孙满堂。” 她回眸瞧着赵何,咧嘴笑起:“换个说法而已,无伤大雅。” 原本,林雪的计划应该是万无一失,但歪就歪在有个人真的想见见逝去的先祖,还有个人十分想保佑自己的子孙后代。 “我也报名。”更杨乐呵呵投进三枚碎银子。 负责记录的主簿抬眼:“这位公子,我们这个得两个人参加。” “我是他搭档。”沈杭上前一步,一手搭在了更杨肩头,“我们俩一组。”说完,指着一旁愣住的苏辰:“我们要跟他们斗!” 苏辰嘴角直抽抽。 一心只想着跟苏辰好好练练手的沈杭和更杨,全然没注意到四下投来的诧异的目光。 主簿的手微微颤抖:“这……您确定?”他为难的开口,“我们这个活动的规则,虽然只是爬伏山寺最高的那个钟塔,但是要求是参赛两人当中,有一人全程脚不落地啊!” “嗯?”沈杭瞄他一眼,“怎么,官爷我看起来不像是实力派?”他歪了下嘴,“别说一个人脚不落地,我们俩都能脚不落地。” “也不能碰到塔的柱子和地面。”主簿还想再挣扎一下。 “龟龟,你这是不想做生意了啊!”沈杭眉毛一竖,指着他手里的册子,“写上!大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沈杭!”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主簿没辙了。 他抬手咳嗽了好几声,让参赛的站在百米外的起跑线上。 因为塔内的空间狭小,两组人进入之后,后面的就不再放行了。 君歌看着苏辰的一张黑脸,指着一旁分明成竹在胸的沈杭和更杨:“你这细胳膊细腿,不会轻功的,你跑得过他们俩?”君歌转过身,拍了一把自己的肩头,“别扯了,我背你。” 说完,她扎了个马步,把袖子挽起来:“大老爷们,算计别人的时候这么顺溜,这种该争强好胜的时候怎么婆婆妈妈的!” “赶紧的,为了我的庆生,你今天要么被我背上去,要么被我打晕了背上去,你自己选一个!” 最终的结果喜闻乐见。 这是苏辰此生戾气最重,最想大杀四方的高光时刻。 他头埋在君歌的肩头,声音低沉的像是咆哮的猛兽,咬牙切齿的说:“要是不能赢,我把你的老鹰炖了吃。” 一众参赛的情侣里,最突兀的两对人,一左一右站在当中。 更杨背着已经笑岔气,根本使不出轻功的沈杭,全神贯注得在看起跑的信号。 当红帕子落地的瞬间,他便如脱缰的野马,迅速的冲了出去。 但……他也没想到,君歌背着苏辰能跑出流星划过一般的速度。 眨眼功夫,百米距离,比他远远快了四五米,第一个冲进了门。 眼瞅要输给一个姑娘家,沈杭也冷静了下来,后脚迈进塔内之后,他拍了下更杨的肩头,拇指竖起,打了个战术手势:扔上去! 更杨猛的换了姿势,双手交叠,以身为踏板,将沈杭抛了上去。 两个人彼此配合,轻功极快,君歌最初的优势,眨眼就成了劣势。 她咬着牙,瞄一眼身后捂着眼红了耳朵根的苏辰,只一眼,瞥见了塔里追在他们身后黑衣的刺客。 “苏辰!”她唤道。 话音刚落,苏辰手里一颗石子飞了出去,打在飞身冲过来的第一人眉心。 他像是倾倒的屋舍,压垮了身后几人。 君歌抬眼,瞧着沈杭和更杨已经走远,俨然没有追上的可能性,便将苏辰放下,把玄武剑递给了他。 她手握明晃晃的长枪,挡在苏辰的身前。 “现在还追得上。”苏辰道。 却见君歌抿嘴,摇了摇头:“他那么拼,一定有和我一样的执念。”她轻笑,“让给他了。” 说完,黑衣人重新冲了上来。 已经到达的塔顶的沈杭和更杨,瞧着正对着月亮的老和尚,还没开口,就听到老和尚道:“这是上苍的恩惠,是历代先祖不懈奋斗,才铸就的一段佳话,一段缘分。” 他头也不回:“两位施主,一同将钟敲响!你们的名字,会从今日起,被永远传唱!” 咚—— 君歌手里长枪一转,黑衣杀手自二层纷纷坠落下去。 可头顶的塔窗上,渐渐涌进更多的刺客。 她看着无处施展的狭小空间,攒着玄银枪的手微微渗出汗水。 咚—— 她始终挡在苏辰身前,却仍然只能步步后退。 若是在空旷的位置对付这十几个刺客,简直如砍瓜切菜。 可这塔中,狭小的令她处处受限,怎么办? 咚—— 最后一声钟声响起的时候,君歌只觉得眼前一黑踉跄两步,倒在了身后人的臂弯中。 “可以了。”阖眼前,她看向苏辰,听着他沉稳的声音,不知为何,只觉安心。 第107章 历史车轮 钟声悠悠荡荡,老和尚回眸的一瞬间,瞧见敲钟的是两个大男人,一时也愣住了。 “这七夕的同心钟……”他磕磕巴巴道,“还是头一回遇上两位公子……” 他左手托着新郎官才会佩戴的花翎,右手端着大红的盖头,一时不知道哪一样该递给谁。 更杨和沈杭诧异地看过去,才想起七夕有个别名叫女儿节。 一心缅怀至亲的更杨,和一心保护女儿的沈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默契,二话不说,把老和尚绑在了撞钟的杆子上。 直至此时,他们才忽然发觉,早就应该上来的身后两人,竟不知去向。 “坏了!”沈杭拍了一把脑袋,忙往下冲。 夜色四合,伏山塔矗立在东山镇的北角。 是一望无垠的地平线上,最豪迈霸道的制高点,是东山的门户,是附属国往来的使节商团,进入大晋最核心区域的标志。 也是今夜女儿节花灯会,万众瞩目的焦点。 沈杭快步往下,从八层高的塔上下到一半,便渐渐放缓了脚步。 他怔愣的、诧异的,看着立在二层正中的男人的剪影。 苏辰背对着他。 塔中月光自窗口一道道投下来,汇聚在他的身上。 身后暗线纹绣,只在月下会隐隐显出一个轮廓的青色的龙,仿佛活了一样,栩栩如生。 他一脚踏着刺客的尸体,一手自软剑上轻轻擦过。 当中血痕汇聚成一道流水,滴答在地。 在漆黑一片只有月光照亮的塔里,他如破世而出的阎罗,神情冰冷的,仿佛万年不化的冰霜。 那才是真的苏辰,才是他纤瘦假象之下,包裹的万夫莫开的青龙刃的传人。 “属下来迟!”沈杭与更杨双手抱拳,单膝跪地,面露惊恐。 沈杭了解他。 玩闹归玩闹,玩闹的时候,他们是亲戚,是兄弟。 可当青龙刃出鞘的时候,他便是大阁领,便是一众青龙卫的希望。 苏辰将软的青龙刃收回腰间,抽出怀中的帕子,仔细的将双手鲜血擦干,而后,凉唇轻启,淡淡道:“回。” 他语调清淡的,仿佛脚下踩踏的只是蝼蚁。 他走到一旁靠着墙壁睡熟的君歌身前,把玄银枪捡起递给了沈杭,而后将君歌打横抱起。 “当如何解释。” 他不是询问。 “……”沈杭点头,“千钧一发之际,我和更杨赶到了。”瞧着熟睡的君歌,更杨蹙眉:“额,君大人遭身后刺客暗算,危难之时更大人救下了两位。” 苏辰眯眼,满意的转身离开。 迈出伏山塔前,他补了一句:“收整干净。” 袁一果然还是出手了,不管周益龙怎样同他周旋,这个将奸猾刻进骨头里的老太监,为了掌控全局,成为这权谋棋盘上的王者,越发的嚣张狠辣起来。 竟然在东山这样的闹事正中,也敢派人埋伏。 苏辰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再等了。 他得亲手将历史的车轮扛起来,以最轰轰烈烈的方式,赶在一切都来得及之前,碾碎阉党在大晋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次日,君歌醒来的时候,脖子后面一片青紫。 站在杨家老宅里,她目光死死的落在苏辰的后背上。 纵然沈杭已经说了很多遍,他与更杨“从天而降”及时赶到,但君歌习武多年,洞察力惊人,她很确定当时身后只有苏辰一人。 若是有连她都察觉不到的刺客的话,恐怕根本等不到他们两人救命,早就双双交代在那里了。 可是,细胳膊细腿的苏辰,真的有那快准狠的手刀本事? “愣着干什么?”苏辰的声音传来,“画师已经绘制好了。” 君歌瞧着眼前老六的尸体,歪了下嘴,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脖颈,自身后拿出一把白布条。 她睨了一眼杂草丛生的杨家荒宅,耳旁知了声声,脚下虫鼠满地,屋宅破败,有几间厢房的墙壁,已经坍塌风化。 谁能想到,这就是在大晋战功累累,守卫边关,立下汗马功劳的杨江大将军的祖宅。 九年前一场无妄之灾,杨家满门皆灭。 杨将军没有输在战场上,却输在了他最忠心的朝廷里。 自那之后,大晋的武将便全都寒了心。 老六的尸体在这里放置了有天,尸体附近奇臭无比。 他趴在地上,右手捂着嘴巴,面部朝下,浑身赤裸。 君歌大致扫了一眼,心中无比疑惑。 藏在永远不会被怀疑的人身上的重要线索,到底如何藏在面前这具近乎一览无遗的尸体上? 她身旁,东山仵作正一边验尸,一边记录着死亡时间。 “死亡时间在三日前,子时。”他说,“尸体面目被毁,浑身赤裸,手足皮肤易剥落,已经进入了腐败的阶段。” “他身上中毒,致命伤却不是毒发身死。”君歌蹲下身,补充道。 老六的尸体松垮,以脊柱为中线划分的话,左边姿态明显异常。 关节的扭动,以及姿势,都不符合一个正常人肌肉完全放松的模样,倒更像是从肩部开始,手臂手肘,肋骨胯骨,以及大腿的腿骨关节,还有脚踝关节,都骨折了一样。 人的姿势格外扁平。 但身体右侧却不一样。 起码关节看起来是良好的,姿态虽然扭曲,但绝没有到怪异的程度。 “再加上体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的冲击……”君歌起身,抬头看了一眼老六身前,杨家二层楼的堂室。 “体表损伤较轻,脏器出血严重,损伤集中于身体某一侧,有复合型骨折的痕迹。”她看向仵作,“这是高坠伤。” 可如果是高坠伤,那疑点就更多了。 恰在此时,君歌睨着尸体旁草丛的痕迹,找到了一小片奇怪的压痕。 那些肆意生长的荒草,在老六右手边,却有一片明显的倾倒痕迹。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扫了过去,压成了一幅小小的扇面模样。 扇面的半径,恰好是老六手臂的长度。 她愣了一下,忙招呼仵作:“把嘴打开。”她说,“他在保护嘴巴。” 话音刚落,却见苏辰三两步走上前,挽起袖子,带好手套,沉沉道了一句:“我来。” 第108章 狐狸尾巴 苏辰的动作异常娴熟,看得君歌目瞪口呆。 他不以为意,小心翼翼的拨开老六的手掌,轻轻试探了一下他的腮帮。 果然,里面藏着东西。 他蹙眉,先是抬手合上了老六的双眼,那之后,才轻声道:“失礼了。” 依旧是往常冰冷的,仿佛带着一张面具的模样,可君歌瞧着这张侧颜,说不上来有什么不一样,却又觉得哪哪都不太一样了。 仿佛多了人间温度。 “君大人。”苏辰冷言,“你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君歌一滞,尬笑一声:“你好看。” 确实不太一样了。 苏辰眯眼,探身前倾:“回客栈,让你慢慢看,看个够。” 君歌愣住了,她瞧得出来,苏辰往昔看她的眼神中,藏着的那一抹戒备和嫌弃,都不见了。 “你……” 苏辰的手猛地抽回来,就这一来一回的对话间,老六口中藏着的一枚小银锭,被取了出来。 他将银锭递给了沈杭:“送过去。” 说完之后,回过头看着君歌:“抱也抱了,背都背了,你我二人的名字都挂在花灯会的大灯笼上了,君大人莫不是此时要和本座说,你不打算负责任?” 君歌一脸迷茫。 花灯会上是他以庆生要挟,再加沈杭和更杨乱入,才害得君歌不得已出此下策。 “再说了,我还没同你讨要救命之恩,你反倒跟我说什么负责任。” 说完,君歌瞄了一眼沈杭,赶忙转身开溜。 见她走远,苏辰才摘下手套,睨着老六的尸体,同一旁仵作叮嘱:“验尸的时候,注意一下有没有明显的肝脏受损,胃内容物是否有铁锈味。” “大人是怀疑……”仵作瞧着苏辰肃然的面颊,了然点头,“小人知道了。” 东山镇陈家一案,秋生所用的矿物毒“蜜陀僧”,沈杭从外围追查了很久,一无所获。 反倒是内宫线人李高曾说过,此物大晋不产,是大晋的附属国仓加流传到内宫的外来物。 从仓加到大晋江流城,东山是必经之地。 如果苏辰推测的没错,这蜜陀僧和阉党应该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而院子另一侧,君歌瞧着处处破败的杨家,走在已经坍塌的回廊旁,隐隐看到荒草里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小心翼翼的走过去,瞧见了已经被扔在一旁的“杨氏祖祠”匾额。 内里,更杨背对着她,正轻轻擦拭着几幅零散在地的牌位。 她站在门外,诧异的瞧着眼前更杨的模样。 这个平日里经常坐在屋檐上眺望的男孩,这个她以为是世家少爷的纨绔子弟,正小心翼翼的将牌位放好,点了三炷香,跪在所有牌位面前,深深扣首。 他弯腰的一瞬,君歌瞧见了杨江大将军的牌位旁,夫人更氏的名字。 更杨更杨,原来如此。 “当年事出突然,我正好在外玩耍,才躲过一劫。” 更杨跪在地上没起来,他始终背对君歌,生怕自己现在这软弱的模样被人瞧见。 “那时我只有12岁,尚未至舞勺之年,性子又烈又嚣张。”他说,“那天……” 他自嘲一般的笑了一声:“我甚至想着,我是杨家的嫡子,杨家的后人,大不了我杀进去,和他们同归于尽。” 那时,杨家莫名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甚至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给。 杨江在大军凯旋而归的路上,就和自己的副手一起被杀害,杨家一夜之间皆为死囚。 “父亲是被冤枉的。”他说,“我有证据,但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家人都被就地正法。” “我提着剑,一门心思往里冲。”说到这更杨笑起来了,“然后和一个人打了百多个回合,他不出手,只是防御,我却无法再前进半步。” 更杨起身,转过头看着君歌:“君大人猜猜那人是谁?” 君歌愣了一下,她猜到了答案。 更杨看着她说不清是同情还是惋惜,亦或者两者都有的模样,摇了摇头:“你爹刚出现的时候,看起来可不比抄家的那伙人温柔。” “他跟我说,要是我连他都杀不了,就别想着报仇了,让我跟他回家当……”更杨捂着嘴笑起,摆了摆手,“算了,此事给君大人卖个关子,未来若有机会再说。” 阳光从破损的屋顶落下来,化作道道光柱。 更杨深吸一口气,转了话音:“君大人。”他说,“如果没有青龙卫,如果没有苏大阁领……” 他垂眸,只笑了起来,什么也没有再说。 那一刻,君歌才真的承认,自己对苏辰,对青龙卫,对他们要做什么,又是为了什么,一无所知。 她太狭隘了。 她听着袁一的话,听着朝野的传言,顺着他们的思绪,理所当然的认为青龙卫是大晋的污点,是朝野中人人惧怕的暗杀集团。 却从来没有真的去想过,去了解过。 仿佛他们一开始就被钉在了叛臣的石柱上,一开始就在天下的对立面上。 就是这样的一群人,到底有什么样的目标,什么样的计划,能够让人至死不渝。 能够让老六在生死一线的最后关头,就算死得那般不光彩,也仍要选择以命守护? 她想起彭应松叮嘱她的那句话。 这世界上,耳朵听到的不是真的,是别人想让你听到的,眼睛看到的也未必是真的,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 想起苏辰的那句话。 她是被人蒙着眼睛,以真相碎片的一角,自信的以为掌控了全部。 若是将一切从头推翻,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答案? 君歌看着更杨,看着他焚香祈祷的模样,那一瞬,脑海中一直混乱不堪的思绪,终于链接在了一起。 本在内宫才有的蜜陀僧,原本平静的计划突然被打破,二皇子的突然示好,以及袁一后知后觉派来的杀手…… 她明白了。 当那遮挡双眼的碎片被拿开之后,君歌懂了。 她拱手行礼:“多谢。” 而后飞快转身,在更杨满是疑惑的神情里,看着前院苏辰思量的背影,郑重其事道:“不是阉党。” 苏辰一愣。 君歌伸手,将他拉扯到一旁:“你想想看,谁现在急需一条能够囤积武器和私兵的商路?” 她指着苏辰手里那枚已经洗干净的银子:“周熏。” 第109章 商路博弈 烈日下,破败院子里。 杨家祖宅的堂室中,苏辰和君歌席地而坐,更杨坐在屋檐上晃荡着腿,沈杭背靠在门柱上,一边盯着院子里勘验的众人,一边手放在伞柄上,时刻小心着刺客。 君歌手里拿着一根小木棍子,在地上画了个圈。 “最初的时间点,应该推到秋生买那瓶蜜佛陀开始。”她手中小棍敲了两下。 “蜜佛陀本身是内宫女子之间争宠宫斗,并不流传于民间的毒药,这是金大人曾亲口告诉我的。”她说,“仓加国使臣入京朝见,是每年的腊月入京,二月二离京。而陈家案发时间是三月末,也就是说,只要有人受益,那么仓加国使臣在入京之后携带一部分‘特产’送出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并非所有人都有见到附属国使臣的权利。 使臣朝见,皇帝体虚病弱,事情自然而然的落在皇子的头上。 “今年也是二皇子。”苏辰点头,“大皇子痴傻,定不能委以重任,相伴出入的人,自六年前二皇子年满二十周岁之后便一直是他。” 他顿了顿,神情颇为玩味的看着君歌。 半晌,才小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君歌抬眼,看着不知何时探身凑过来的苏辰,思量了他话里的意思。 那与其说是探寻,不如说是警告。 有些话一旦说出去,便再没有回头的可能。 “我知道。”她点头,“怀疑一个皇子勾结他国扰乱大晋……” 阳光倾斜而入,半面清晰半面暗。君歌手里的木棍瞧着地上自己画出来的圆圈,轻笑:“不论真假,都是死罪。” 构陷皇族是死罪。 就算是真的,就算最后二皇子真的因此而成为阶下囚……他的罪名也绝对不会是通敌叛国,所以君歌还是杜撰皇镞,依然是死罪。 苏辰看着她淡定的神情,挑眉道:“你就不怕我也是二皇子的人?” 君歌咂嘴,抬手一掌卡在他胸口锁骨之间,用力将他身子推正,嫌弃的瞄了他一眼:“苏辰,我看起来像是个瞎子么?” 她歪了下嘴:“你若真是二皇子的人,他差人送信那日,有本事不要把信调包啊!” 苏辰一滞。 “噗”的一声,原本背靠门槛的沈杭抬手捂着嘴巴,双肩直颤。 屋内的气氛凉了不少,苏辰双手抱胸,打量了一眼君歌,没好气的吐出两个字:“继续。” 看着这个男人莫名吃瘪的样子,君歌心中舒爽,在地上写了个“一”。 “二皇子也不是一般人。”她说,“他手里的大理寺卿白曲,是先前的六扇门门主米元思的副手,查案也好,情报也罢……”君歌顿了顿,“六扇门会的,大理寺不能说精通,起码不差。” “所以……”君歌垂眼,“陈千南一案,苏辰你布局了那么久,最终被人以突发意外的状况先一步强行扰乱,这种手法,是不是很像六扇门?” 君哥边说,边在地上写了一个“二”:“而且最关键的是,先前的六扇门门主米元思,善计谋,善谋划,做事情不自己出手,只挪动棋盘上的某个棋子。他的风格一向是静观其变,不求最快的回报,而是善于操盘,这和阉党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第一次我们来东山镇的时候,没有刺客。但这第二次,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带回老六的尸体,刺客就已经明目张胆的在闹市行刺了。” 君歌叹一口气,破感慨的摇了摇摇头:“二皇子不会干这么傻的事情,这仿佛就是在告诉你,东山镇对他而言很重要。” “为什么这么说?”苏辰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君歌的面颊,“猜测?” 君歌摇头,在地上写了个“三”:“这几件事看起来并没有联系,但如果跳出来看……” 她说:“陈千南的善人名声,是从捐银子开始的。而有问题的,被动手脚的恰恰是银子。”她眯眼,“但是银车换回来的,是兵器,是私兵。” “阉党需要这些东西么?”她笑着看着苏辰,“不需要啊!” 没错,阉党在大晋已经成权倾朝野的态势,只要袁一想,他甚至不需要用虎符,就能逼着忠君爱国的将领,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帮他起兵造反。 他用不着屯兵,用不着兵器,他手里有最强的人质,他自己就是最强的战力。 但反观二皇子,一方面要筹划夺嫡之争,一方面要堤防阉党,他无比需要在暗中做这种“谋逆”准备。 “陈千南捐赠银子的最远端,到达了几乎与仓加接壤的小镇,如果不是他被你们盯上了,二皇子是舍不得扔掉这枚棋子的。”君歌长舒一口气,“这么多月,他跃跃欲试的想要拉拢六扇门,甚至想要利用我父亲的案子先将我拉拢到他的阵营去,说明他已经经不起第二次损失了。” “但阉党只需杀了我就行。”苏辰眯眼,目露钦佩,“老六的案子你怎么看。” 光阴寸寸前行,君歌往苏辰身旁的阴凉里挪了几分。 “老六的案子很怪。”她说,“不像是专业杀手干的。” “为什么?” 君歌不满,瞧着他明知故问的样子,白了他一眼:“因为多余的动作太多了啊。”她吐槽道,“又是扒衣服,又是下毒,又是高坠,最后还扔在杨家的祖宅里,每个动作都多余至极。” 她摇头:“不专业,拖泥带水,像极了头次作案慌慌张张的初犯。” 这点,苏辰也认同。 “倾向于头次作案,立场不同的新手。”苏辰起身,“林雪曾说她安排老六卧底在驿站。” “没了陈千南这条线,二皇子急需另一个能够替代他的人。”他向着君歌伸出右手,“走,我们去会一会这个‘新大善人’。” 君歌瞧着他自上而下看着自己的和善模样:“只是去会一会?” 睨着她,点头,用最温和的口吻说:“抄家,下狱,让林雪接了这条线,卧底进去。”他眯眼,“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 果不其然,青龙卫大阁领,朝野中人人惧怕是有道理的。 她伸手,一把拍在苏辰的手掌里,在他用力拉扯自己的一瞬间,猛然先发力。 苏辰愣了一下。 这明显的试探让他原本站的很稳的双腿,故意松软了一把。 而后向着君歌,猛的就倒了下去。 第110章 搬石砸脚 原本,君歌只是想试试这男人到底会不会武。 但是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是这样。 现下,她尴尬的抿嘴,瞧着瞪大了双眼的苏辰,干笑两声。 四下无比安静。 她一手揽着苏辰的腰,一手拖着他的后脑,只觉得头顶上,屋门外,两道视线火辣辣的戳着自己。 “咳咳……”君歌尬笑,“意外……意外……” 确实是个意外。 她的计划原本十分的完美。 本来是想接着苏辰伸过来的手,趁他拉自己的时候,猛踹一把他的小腿。 因为习武多年的人都有个最基本的特点,便是下盘很稳,任何时候都不容易摔倒。 但可能手上用力过猛,这踹的力道还没发出去,苏辰倒是先倒了下来。 君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脚下一转,身子一百八十度翻了一把。 本来在上面的苏辰,被她这一转,后脑着地几乎已成定局。 君哥心头一紧,生怕他摔出个好歹,于是就成了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态势。 她瞧着苏辰那瞪得像要杀人一样的眼眸,赶忙轻轻将他放下,十分诚恳的甩锅:“我就说你平日里还是多吃些鱼肉,这瘦的……” 她边说,边心虚的拍了一把他的胸脯:“你这以后娶不到媳妇的。” 话音刚落,苏辰猛然钳住君歌的手臂,将想要开溜跑路的她一把扯到自己面前:“又想跑?” 君歌一滞。 “你几次三番的撩拨,竟还妄想全身而退?”苏辰冷冷道,话音里带着几分嗔怒,“君歌,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行啊?” 盛夏,破败的堂室与虎狼之词,让君歌一向淡定的额角,渗出了汗珠。 苏辰坐起身子,但他手上的力道没减分毫,浑身发散着一股“敢逃你就死定了”的黑暗气息。 “这……”君歌目光别向别处,“都说了是个意外。” “意外?”苏辰挑眉,“君大人在我身上的意外有点多啊。” 他轻笑:“这世上没有偶然,只有必然。” 他不给君歌开口的机会:“处心积虑这么多次‘意外’,看在我这般配合的份上,君大人也得负责到底不是?” 苏辰眯眼:“女子清誉是清誉,男子清誉就不是清誉了?” 见他一点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君歌的心渐渐攀上了嗓子眼。 糟了,玩脱了。 “这在我们……” “在你们北境,女子豪爽性子豪迈是不假,可北境女子向来敢作敢当,绝不推卸责任。” 君歌后背渗出一层汗珠。 “那在你们……” “在我们京城出了这种事情,被人看到这副模样……” “没人看见!”君歌声音猛然高了八分,斩钉截铁的说。 苏辰睨着她,瞧着她眼底起了慌乱,故意遮挡一把自己的面颊:“那就难办了。”他说,“昨日沈杭和更杨为了脱困,用了点特殊的手段,现如今整个东山都知道你背着我拿了花灯节头彩,名字挂在伏山寺的姻缘灯上起码要七七四十九天。” 她一滞。 “还因为那一伙刺客,你不省人事,以至于返程的大半个时辰,我在行人眼皮子底下把你打横抱回了客栈。再加今日又是这般模样……” 苏辰挑眉:“君歌,我若真娶不到媳妇,你觉得是拜谁所赐?” 他说完,君歌的神情精彩纷呈。 这不对啊!不应该是这个路子啊! 她挑眉瞧着身下的男人,抿嘴摇头:“要真有那么一天,我给你介绍几个熟识的姑娘。”她尬笑,“你看韩玉就很好嘛!门当户对,大户世家。” 苏辰眼角直抽抽,看着这女人垂死挣扎,乱点鸳鸯谱的样子,终于松开了手。 君歌蹭的站起来,忙往一旁挪了好几步,像是避瘟神一样,就差直接跑路了。 她没等苏辰起身,赶忙往院子里走,迈过门槛的一瞬,被站在门口看了全程,脸笑的和太阳一样灿烂的沈杭招手唤住了。 他十分恳切道:“君大人,谁都行,千万别动韩玉。” “啊?”君歌眉头拧成麻花。 “甭管对方是谁,您只要敢牵线搭桥,有人就敢把他扬了。”沈杭瘪着嘴巴,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那下手,比苏辰狠多了,” 瞧着他颇为神秘的样子,君歌挠着后脑,小声道:“我就为了脱身,随口一说。” “为了脱身?”苏辰迈过门槛,站在她身旁,轻笑,“跑的了就试试看。” 他那肆无忌惮的样子,震撼君歌好长时间。 她诧异的望着他的背影,瞄了一眼沈杭:“沈大人……”她欲言又止,“就这样的,身旁怎么会没个前赴后继的姑娘家啊?” “嗨!”沈杭摇头,“以前有前赴后继的,后来他嫌烦,直接就把人爹给抄家革职了。一连好几个!那之后,就耳根子清闲了。” 他瞧着君歌,嘿嘿笑起:“君大人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还真让他没辙了。” 君歌蹙眉:“您这话,听着瘆得慌。” 说完,她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赶忙跟了上去。 “哎君大人您也不用怕!”沈杭抬手唤道,“他苏辰手里可是有皇家赐婚的圣旨的!你放心!他赖不上你!” 君歌顿了一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沈杭,一扫方才的担忧,满面都是笑意,她竖起大拇指,中肯称赞:“恩人啊!” 直到走远,屋檐上看了全程的更杨才倒挂下来,意味深长的瞄了沈杭一眼:“沈大人,您这机关伞,能打赢她那玄银枪?” 沈杭摇了摇头:“主要是我也打不赢青龙刃啊!” 更杨闻言,了然点头:“很有道理!” 君歌前脚出了杨家的老宅,一抬头就瞧见了两盏灯笼,一个牛郎一个织女,造型十分别致。 如果花灯下面不坠着她和苏辰的名字就更好了。 直至此时,君歌才迷糊过来:“原来是七夕啊!”她惶惶然的看向要上马车的苏辰,“那沈大人和更捕头凑什么热闹?” 苏辰撩车帘的手停在了半空,他面无表情的回过头:“你又是凑的什么热闹?”他一跃钻进了马车里,嘟囔了一声,“本来只是陪你胡闹……算了,结果不坏。” “什么结果?”君歌跟在后面,只听到这句。 苏辰不语。 他本想带着君歌去塔顶看烟花。 可如今这结果,也不坏。 作为花灯节头筹,将男女两人的名字挂在灯下,是东山镇为相爱两人送上一整年姻缘祝福的方式。 不仅能圆上自己在甘露殿讨要赐婚圣旨这件事,也能让得到消息的袁一彻底坐不住。 那之后的刺客,就再也不是只针对苏辰一个人了。 他只需要坐等,袁一便会将手里唯一一个有希望杀死他的王牌,彻底推到自己身旁来。 “你说的新大善人是谁?已经有眉目了么?”君歌见他不开腔,便也懒得追问。 苏辰阖言,淡言:“你见过他。” 第111章 梁上君子 时隔三个月,再见到富有为的时候,君歌着实惊叹。 那个在公堂上一口一个女侠,粗布麻衣穿在身上,担心其他人被陈千南迁怒而披星戴月,一个人收拾那间臭气熏天的屋子的壮汉。 此时一身真丝外衫,镶嵌一颗金牙,面色白净,扎着架子,站在富府的匾额下,被众家仆簇拥着,向着刚从马车上探出头来的君歌拱手行礼:“大人,咱们又见面了!” 说完,他咧嘴憨厚一笑,侧身让出一条道:“府里请!” 瞧着他脖子上的大金链子,手上两只大金镯子,君歌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她退了三步,左右看了半晌,确实仍是东山镇内,那挂着她名字的七夕花灯,在街角格外显眼。 就是这人,有点物是人非的意味。 “怎么回事?”她跟在苏辰身后,小声问。 苏辰背手,侧过面颊,睨了她一眼:“有钱能使磨推鬼。” 说完,又补了一句:“站在身后。”他说,“免得又被人偷袭了。” “啧!”君歌干笑一声,“这话说的就像是你能保护我一样。” “替你挡两刀问题不大。”他头也不回,却将君歌说的心头一惊。 也许是感受到了她的诧异,苏辰稍稍放缓脚步:“算是报恩。” 他浅浅一笑,提起衣摆,跨过了门槛。 三个月前还是陈家杂役的富有为,三个月后一跃成为了东山镇新晋的商人。 “当时从衙门出来,我就没再回陈家。”他讥讽一笑,“那不把人当人的家伙,有那结局就是老天有眼,活该。” 君歌边走,目光边从屋檐红柱子上扫过。 房梁雕花,院内山水相映,小池塘里开着荷花,假山做了个曲径通幽的造型,山下还放着只纯铜衔币的貔貅。 “他死了之后,这东山镇有些生意就做不成了。”富有为弯腰,将堂室的大道让了出来,“快,两位大人里面请。” “看来你的小日子过得不错。”苏辰瞧着他,话里有话。 富有为嘿嘿一笑,拱手:“做些货郎生意,还过得去。” 见富有为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苏辰便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哪里遇到的贵人,资助了你这么大一条行商的链子?”他迈过门槛,走到八仙桌旁,仿若在自家地盘上一样,倒了一杯水。 富有为神情一僵,不太好看了,再开口明显没有了方才的热情:“您这说的是什么话。”他说,“我富有为凭自己的本事打通的商路,怎么到了您口中,听起来这么不堪?” “凭自己的本事?”苏辰转过身,睨着他,摇了摇头。 “富有为。”他润了下嗓子,“本座有件事要警告你。”他下颚微扬,“九年前杨家将军的通敌叛国,最重要的证据,就是你打通的这条商路。” 屋内的气氛,一下便剑拔弩张起来。 君哥趁着苏辰吸引了富有为全部的目光,她不动声色的退了几步,闪身转进了垂花门后。 整座富府是新建的,用的上好的木料,却不是精工细作,边角毛糙,有些地方甚至未上漆面,但却被打理的格外仔细。 烈日之下,仍旧家仆洒扫,衣衫湿透。 君歌从怀中拿出一颗糖,打量了一眼那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问道:“你小小年纪,怎么在这做洒扫的杂活?” 扫地的女孩停了下手,瞧着君歌手里的糖,犹犹豫豫不敢接。 “拿去。”君歌将手伸得更往前了,“你家里人呢?” 女孩咬唇,瞄着她身上官府的缁衣,半晌才扣扣搜搜地伸出手,飞快的把糖藏进了衣裳中。 她望着君歌,摇了摇头:“爹爹跑商去了。” 君歌蹙眉:“那你平日住在哪里?读书了么?” 见状,女孩的头更低了。 她干笑一声,跳过了君歌的问题,抬手指着前院的小配房说:“府里的下人都住在那里,后面是老爷和几位夫人住的地方。” 说完,她很有礼貌的颔首致意:“谢谢大人的糖。” 君歌本想再问些,却看着小姑娘瘦小不堪的身影,最终也没能发出一个音节。 她小心谨慎的往后院走,躲过了几个侍女的目光之后,终于摸到了主院的内室。 这里平日是富有为和夫人居住的地方,打扫的格外干净整洁。 君歌一眼看过去,没能瞧见什么异常来。 她在内室里转了一大圈,这里干干净净,香炉是凉的,熄灭的线香盘在里面,积攒了厚厚的香灰。 书房中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砚台上墨迹已经干透。 她下意识地去拉书桌上的雕花小抽屉,打开的瞬间,正好瞧见了一两封拆开的信。 阳光自窗外透了进来,知了叫声汹涌如浪。 君歌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刚瞧见上面第一行字,一颗小石头哒的一声敲在窗框上。 她抬头,看到屋檐上更杨焦急的手势。 君歌忙将信放回去,合上书桌抽屉,快步往外走。 可是慢了一步。 她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了女人急切的声音:“快点,老爷吩咐了,赶紧都烧了。” 这下糟了! 君歌扫一眼屋内,慌忙跳上了房梁,躲在最粗的柱子上。 急匆匆进来的女人一身妃色外衫,提着裙摆火急火燎地赶到桌旁,将方才那小抽屉里所有的信都拿了出来,一股脑交给了旁的丫鬟。 “快,都烧了。”女人低着头,翻找了好久,确定没有遗漏之后,才急匆匆地又离开了。 看她走远,君歌才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 早知道她要烧了,还不如都揣进怀里! 一步之遥,亏了! 她稍稍探头,这一眼,不看不要紧,一看僵住了。 现在回想起来,更杨的手势那般焦急,显然有些奇怪。 如果只是来两个弱女子的话,君歌在最坏的情况下,大可以手刀打晕,尽快脱身。 她瞧着眼前这无比熟悉,一身白衣,一把扇子,此时正和她一左一右躲在屋梁上的大晋二皇子,半晌才回过神来。 君歌拧着眉头,尴尬拱手:“……有生之年竟能在梁上见到二皇子殿下,真是三生有幸。” 周熏一手扶额,一手疯狂摇摆:“君大人还是忘了。”他说,“算我谢谢您了。” 第112章 吃错药了 四目相对,三米之遥,两人,一根横梁。 斗拱上有细微的脚步声,自君歌面颊旁,落下一缕细微的尘埃。 她睨着那一道灰尘,一手悄无声息的放在腿边。 “哎我一直有个事儿,挺好奇的。”忽然,周熏先开了口。 他将手里的扇子挥开,悠悠摇着,直接坐在了横梁上:“你当年是怎么偷摸进了我的府邸?” 君歌挑眉。 “我寻思我那府里精锐也不少啊,怎么就能让你混进我的内院去了呢?”他笑着说,边笑,手里的扇子渐渐摇动得慢了。 “殿下既然一清二楚,为何当时不戳穿?”君歌放在玄银枪上手紧了。 “皇子府邸,岂是等闲之辈能混进来的?”周熏笑意更深,“你能混进内院,不说本事如何,起码胆识在江湖上排得到前十。如君大人这般的能人志士若是能为我所用……” “若不能为您所用呢?”君歌目光犀利,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 极静。 打断皇族的话,无异于是直接回绝了周熏的邀请。 这片刻的安静之下,头顶瓦片地落下的细密尘埃,越来越多。 与她和二皇子这般平静和谐的场面不同,头顶上,沈杭和更杨,正剑拔弩张地与大理寺暗卫对峙着。 横梁上,周熏依然笑意盈盈,他“呵”了一声,岔开了话题:“先不说这个。” 他指了指眼前的院子:“眼下你我有共同的目标,彼此同行一段后,君大人再做定夺,才是良策。”他说,“刚才信上内容你也瞧见了,阉党也好,我也好,亦或者是苏辰这意图篡权的贼子,谁能活着走到最后都未可知。” 他歪着头,话里带笑道:“想君大人这样的人才,若是站错了位置,可真真太可惜了。” 君歌眼睛死死戳着他。 横梁离地三米,这一身白衣的皇子坐在这也不知多久,君歌竟都不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便是他深藏不露,武艺高强的佐证。 “君大人别这样,你我只有这浅浅几句话的交流,尚不能将我心中抱负同大人细说,但好歹君大人也给个机会不是。” 君歌摇头。 这样子,直接把周熏给卡住了,后面一大堆长篇大论,登时卡壳。 他上下打量了君歌一眼。 这人怎么跟苏辰一样,有点油盐不进的味道呢。莫不是近朱者赤,近辰者石? “但既然有人要诬陷二皇子,君歌也不会坐视不管。” 周熏一愣,转眼,眉开眼笑:“有君大人这种一点就通的,真乃是御史台幸事!” 他说完,颔首致意,轻功一跃,飞快的离开了。 至此,君歌抚在玄银枪上的手,才终于缓缓挪开。 她自横梁下来,瞧着已经空无一物的书案抽屉,鼻腔里长出一口气。 她几乎可以肯定,二皇子就是为了那些信来的。 之前她看到的那封,字迹在先前林雪拿出来的小条子中她比对过,所以格外熟悉。 那就是假冒老六的字,向林雪传递假消息的人。 这次他又假冒了二皇子周熏,写了一封让富有为组织山贼土匪,配合自己刺杀苏辰的信。 可惜的是信没了。 就算现在赶过去,怕是早就烧成了灰。 但也不算一无所获。 能在这遇到偷信的二皇子周熏,起码说明富有为身后的金主,应该就是他没错了。 商路、私兵、以及作为棋子的富有为,几乎可以肯定,是二皇子一派为夺嫡做的准备。 他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君歌面前出现,全仗太子心智不全,痴傻不能为皇。 搞清楚这一切之后,君歌回到堂室前,还没进去,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肃杀目光。 苏辰隔着十米开外,眼眸似刀一样戳在她侧颜上,看得君歌心头发毛。 她施施然转过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半晌,苏辰又同富有为寒暄了两句,大步上前,扯过君歌的胳膊肘就往外走。 他沉默不语,手里的力道却不减。 直至出了府邸,将她推进马车,苏辰才起了怒,冷冷注视着她:“翅膀硬了?” 君歌摇了摇头,别开目光:“我软过?” 苏辰嘴角直抽抽,一连说了几个“好好好”。 见君歌不以为意,抬手捏着自己的鼻梁根,抱怨了一句:“幸亏他没安排刺客。” 闻言,君歌那副不以为意的模样,稍稍僵硬了一下。 就这一瞬,正好被苏辰瞧见了。 几乎是侧写师的本能,眨眼之间,苏辰便察觉了君歌性子里的软肋。 他微微蹙眉,有些难以置信地试探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人贸然行动,沈杭和更杨都需要去支援你。”他瞄着君歌,“那我怎么办?” 说这些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君歌面颊上的神情,不放过每一个细小的变化。 他自己都没想到,平时只会在断案审讯时才用的心理侧写,有朝一日也会用在君歌的身上。 果然,听到这句话后,君歌将信将疑地瞄着他,没多久,便透出一股心虚的样子。 苏辰愣住了。 他双手抱胸,指尖轻捻,继续道:“也是那富有为傻,没在堂室安排杀手。”他眯眼故意强调,“你也知道,我虽然是六扇门门主,但却手无缚鸡之力,连个轻功都不会,唯一的特长是骑马逃命……” 说到这,苏辰的声音比平日里柔和了不少:“君歌,你就算不想对我负责,好歹也让我死得好看一些?” 那一瞬,君歌蹙眉,方才那副死鸭子嘴硬,还同他争论谁翅膀硬了的模样荡然无存,反倒是心虚更重了。 苏辰懂了,果不其然,君歌的软肋真的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地方。 可想起她几次三番,毫不犹豫地挡在自己身前,苏辰只觉得是自己注意到的太晚了些。 他将话说得更具有假设性,试探得更猛了一些:“你我之间难不成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你非得把我一个弱小的男人,扔在那样的杀手堆里?” 他叹一口气:“我尚未婚配,未留子女就先被遭此结局,你让我如何去见苏家祖上八辈英灵?你就不怕我们苏家一众人,做鬼都缠着你?” 这下,四目相对,君歌面颊上精彩纷呈。 半晌,她蹙眉直言:“你吃错药了?” 苏辰僵住,额角青筋直蹦。 马车外,沈杭的“哈哈”声,笑的全车都在震。 第113章 一通招惹 御史台浸润三年,君歌对事出反常必有妖的敏锐度,远超常人。 苏辰平时一副油盐不进、惜字如金的铁疙瘩模样,突然示弱,定有古怪。 虽然字字句句都很有道理,但话放在他身上,就感觉像是甜粽子加了盐,不对劲。 被她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的苏辰,手指揉着自己暴起的青筋。 没想到自己侧写十年,终于遇到了个传闻中反侧写的,还正好又是个搞痕检的。 他盯着君歌,咬牙切齿的吐出来几个字:“少废话。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这才对嘛。”君歌了然点头。 这才是她认识的苏辰。 她探身前倾,勾唇浅笑:“怎么说也是我认可的男人,你可以弱,反正我保护你。” 君歌的手指自下而上的指着他的眉心,一股霸气由内而外的发散出来:“但我的人,输什么都不能输姿态。” 那摄人心魄的笑容,让苏辰的心头漏了几拍,他低头深吸一口气捂着眼睛,喉结上下滚动吞咽着。 真该死! “你这种话是不是张口就来?”他低沉着声音,微微抿嘴,“说的很好,以后不许说了。” 他喉结上下一滚:“听着烦。” “你烦我就更要说了。”君歌嘿嘿一笑,“免得你说我招惹你。” 苏辰语结。 她怕是对招惹有什么误解! “对了。”君歌撩开帘子瞧了一眼,郑重道,“擅自行动是我不对,但好歹不算是一无所获。” 她说:“我在富府内院的横梁上,见到周熏了。” 至此,苏辰才缓缓放下了手,点头道:“我知道。” 君歌咂嘴,“嘶”了一声:“有你不知道的么?” “没有。” 君哥:…… 她嗓口冒一缕白烟。 算了,比起刚才那个样子,她还是更习惯他现在这一如往昔欠揍的模样。 “倒是你,在堂室说了那么久,问出个所以然了么?” 苏辰抬眼望过去,半晌,自怀中拿出一个被帕子包着的物件。 他伸手递给君歌:“轻拿。” 里面是一只白玉的茶盏,通体纯白,在帕子上,手心里,让君歌看的不明所以,十分诧异。 “富有为亲手捏起的。”苏辰淡淡道。 “指纹?”君歌愣了一下,明白了苏辰的用意。 但也就明白了一瞬,便比先前更迷糊了。 “你这单独拿个白玉茶盏回来,就算有指纹,我跟什么玩意比对啊?”她蹙眉,“这东西……” “急什么。”苏辰道,“坐以待毙,不是青龙卫的风格。” 谁知君歌干笑一声:“不是,我想说,你在堂室这么半天,就摸了一只茶盏?” 这效率未免太低了! 马车停在了老六生前出活的客栈,陈海已经在逐一询问。 见苏辰的马车姗姗来迟,只瞄了一眼,仍旧专注于眼前人。 “他在这里喂了这么久的马,平日睡在哪里你都不知道?”陈海眉头紧皱,“你这不是包吃住么?” 客栈掌柜蹙眉:“大人,包吃住是包吃住,但是大家都是席地而眠的,没有个固定的位置啊!” “我这客栈,平日里只有些镖局的镖师,压着箱子来,上好的客房都留给他们了,我们剩下的这七八个人,全都是找个干净地方,打个地铺就睡了。” 他越说越委屈:“再说了,最近这天气一天比一天要命,睡在屋里那是热的根本睡不着啊!” “所以,你这里少了个人,你都不知道?”苏辰踱步上前,背手而立,手里一块六扇门的牌子在掌柜面前晃了一眼。 做生意这么多年,掌柜的一眼就认出那牌子不好惹。 眼神往他腰间的长刀瞄了一眼,更是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他下意识的别开目光,不太高兴的嘟囔了一句:“每天活那么多,谁知道他是不是不想干了走了啊。”他撇嘴,“我们这来来往往的本来就多,一直缺人,不愿意干的收拾下就走了,又不奇怪。” 不奇怪,才是最大的奇怪。 苏辰目光环视了一眼这间客栈。 不仅不能说是破败,应该说在东山镇外,贴着官家的驿站,抱团而成的东山驿城里,条件数一数二的。 桌椅板凳不见掉漆擦痕,所售菜品里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光是酒水就能提供清香酱香……粗略一数十多种。 楼上楼下,前院后院,这么的大的客栈,带上厨子,算上已经身死的老六,却只有七八个小二。 “他不愿意干了,难道也不愿意要银子了?”苏辰看着掌柜。 “没到结算工钱的日子,他就是要银子那也拿不到啊!”掌柜拱手,“再说了,这位官爷,我们客栈是小本生意啊,我诚诚恳恳兢兢业业,一个月下来也赚不到几个钱。” “创业艰难,两袖清风。”他哭丧个脸,摊了摊手。 “你这哭穷不专业。”忽而,君歌道。 她手里拿着根墨条,眯着眼睛念出来上面的几个字:“良临藏墨。”君歌轻笑,“一百两一根,大多收藏,你却用了一半。” “哎这位官爷!你怎么随便翻别人东西呢!”掌柜的面颊一白,瞄了一眼在另一旁的几个小二,见无人察觉,才继续道,“那都是假的!” 他话还没落下,苏辰便踱步上前,伸手直接抓着君歌的手腕,将她手里的墨凑在鼻子前闻了下。 墨香纯正扑鼻,没有煤炭臭气,也没有腐味。 苏辰没松开君歌的手腕,只用另一手手指轻轻弹了两下。 响声清脆。 他睨着那质地柔润,不见开裂,光滑泛着青紫光泽的“假”墨条,回过头睨着客栈掌柜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直言:“账册在哪里。” 掌柜瞧着他,突然就来了气势:“哎你们不要太过分了!我瞧着是出了人命案子才配合你们一下,你们倒好,又是查墨又是要账本的?你们到底干什么来的?” 苏辰没理他,径自绕过柜台,将放在台后最上面的一本账册扯过来翻开。 “你住手!”掌柜见他这般我行我素,撸起袖子就要冲过来。 “你们捕头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外头天大的案子不查,盯着我一个小客栈挖地三尺的说查就查?谁给你的权利!把你能耐成这样!你上司是谁!你敢不敢报上名来!” 苏辰一边听,一边两指从账本上那“营收负三两”的字样上划过。 “不才苏辰。”他头也不抬,“去搬救兵。” 他说:“晚了,你这客栈就没了。” 第114章 不容小觑 一整个月,苏辰前后算了一下,整间客栈的盈利不超过30两银子,除去人工费用,别说赚钱了,要不了几年,千两白银的家底也能给赔个干净。 但这掌柜穿的干净利索,店里其他小二的衣着也不是粗布麻衣,上面还带着几朵纹绣。 苏辰轻笑,试探道:“你雇凶杀人还要提前把衣裳扒下来,莫不是因为那衣裳在你眼里,比人值钱?” 这话显然戳到了掌柜的痛点。 他眉眼一横,凶神恶煞,手指直指苏辰眉心:“好好好!你给我等着!你们给我等着!”他咬牙切齿:“我倒是要看看!你们一会儿还笑得出来!” 说完,转身就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苏辰依然在翻着账本,低头轻唤:“跟上去。” 话落,一道身影便自屋檐上飞身而下,踏着树冠紧跟上去。 直到掌柜走远,君歌才好奇的问:“你怎么知道是他雇凶杀人?” “第一。”苏辰道,“没人说过出了人命案子。” 青龙卫一大早是直奔杨家去的,并没有百姓围观。 命案不到侦破的那一刻,所有的消息都要烂在肚子里,这是三法司所有人在履职的当天就要背下的内容,自然也不会是自己人走漏风声。 “第二……”苏辰抬眼,将账册递给君歌一本:“这字体,眼熟。” 君歌一愣。 她忙把账册拿过来,借着下午的阳光,细细看过去。 这字体乍一看,与林雪手里那些密信字条毫不相关。 林雪的字条上,就算是冒名顶替的假密信,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粗放得很,与账册上标准的行楷搭不上边。 但是,若是细细看去,起笔收笔的位置,横竖倾斜的角度,竖弯钩里习惯性的顿笔…… 字迹大面的样子可以模仿,人的习惯却是一时半会不可能改过来的。 “九成相似。”君歌道,“若是我,我敢给就是本人的鉴定。”她边说,边看着苏辰的侧颜。 君歌心中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觉得苏辰莫不是看一遍,听一遍,就能学会其中奥妙? 可这念头她觉得太大胆,太荒谬。 就算笔迹鉴定相对指纹足迹还有工具痕迹要简单一些,但那一股需要多年痕检经验才能觉出来的,字迹的灵性,并非一般人站在旁边看就能学会的。 寻常人学痕检,光是认清楚手指头上的指纹类别,少说三年,理论学明白了,实践起码也得有个百八十回,才能拥有对痕迹起码的敏感性。 这么想,君歌就觉得自己方才的念头,太扯。 “要真是这客栈掌柜,那他的胆子就不是一般的大。”君歌道,“假冒老六是小事,假冒二皇子周熏,指示富有为雇凶劫杀朝廷命官,这任意一条,可都是死罪。” “不是他。”苏辰斩钉截铁道。 他望着君歌,沉默了半晌,见附近没人,陈海带着衙役,还在配合沈杭搜查整座客栈,才压低声音:“你不是问我,方才和富有为说些什么?” 他指尖轻轻点着客栈:“他要钱,我要人。”苏辰顿了顿,“他把人交出来,我把客栈和商路留给他。” 君歌蹙眉:“这……你不用你自己的人?” 瞧着她诧异的面颊,苏辰难得笑了:“你不懂人性。” “若是没有二皇子为了保住这商路砸下来的银子,富有为吃不成个胖子。”他说,“穷怕了的人,一旦得到一生也挥霍不完的财富,那么他会无时无刻都在害怕别人断他的财路。”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句谚语在此时尤其适用。”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所以富有为只会表面答应,实际上不仅不会把人交出来,还会变着法子的取你我性命。” “是你性命。”君歌更正道。 “取我性命,和取你性命,有什么不同?”苏辰挑眉,“君大人又打算扔下苏某人不管?” “啧。”君歌咂嘴,“说案子呢,严肃点。”她敲了两下柜台,“再说了,我可有哪次扔下你跑路了?” “刚刚。” 君歌摆手,懒得理他:“所以呢,富有为要银子,你要人,他不会给你人,但仍旧想要银子。”她倚靠在那,挑眉看着苏辰,“一向是运筹帷幄的苏门主,可有法子了?” “那得看二皇子懂不懂了。” 他啪的一声合上了账本,目光灼灼看着君歌:“我渴了。” 因为了解,所以知道多说无益,君歌心中对他有十万个粗鄙问候,但仍旧老老实实转身倒水去了。 瞧着青花瓷的茶壶,缓缓倾倒出小半杯水,君歌忽然意识到苏辰那句二皇子懂不懂,大有玄机。 原来被阉党祸害的不仅仅是苏辰,也有二皇子的阵营。 假冒二皇子,要求富有为劫杀苏辰的人,和暗中给林雪假密信的人,只有出自二皇子自己的阵营里,才能达成现在这样的效果。 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 看起来琐碎的线索,串联在一起之后,其实是一条完整的阴谋逻辑链。 阉党在二皇子的阵营里有奸细,这个人隐藏于东山镇这条重要的商路里,伺机制造六扇门与二皇子一派的摩擦。 将苏辰的眼睛,引导至二皇子身上。 那便是陈千南一案。 这之后,东山一事便已经吸引了苏辰的注意力,这个奸细便开始进行第二步。 便是将已经暴露的苏辰的线人老六杀死,挑拨二皇子与苏辰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他利用这条会牵扯到谋反,几乎卡住二皇子咽喉,能决定他生死的商路,带着六扇门入局,让苏辰一步步追查下来。 而二皇子为了保命,也为了最大化的保住这条商路,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苏辰深入的调查。 于是,刺客也好,杀手也罢,哪怕是来路不明的山贼土匪,都可以被扣上“是二皇子周熏要杀苏辰”的帽子。 才有了他亲自跑到富有为家里,趁着苏辰牵制富有为,在后堂里找证据。 才有了那句,“现下你我有共同的敌人”。 君歌瞧着小盏里的半杯白水,只觉得后背发麻。 两个人看似毫不相关的死,串在一起,竟是这样的一场缜密的阴谋。 她回眸,看着苏辰的侧颜,忽而觉得他能在六扇门门主这个消耗品的位置上坐这么久,确实是不容小觑。 “来了。”阳光下,苏辰忽而开口。 他被阳光勾勒出一条金灿的辉光,立在门口:“还真是她。” 第115章 突如其至 看到来人的一瞬,君歌愣了一下。 她本以为应该是个心思缜密的谋士模样,没想到,却从马车上下来了位年轻的姑娘。 一身水田衣,头带珍珠钗。 君歌觉得眼熟,便想往前凑过去,却被苏辰抬手,拦了一下。 “别动。”苏辰说,他伸手捏下君歌鬓边一小片蒲公英的碎片,轻轻一吹,散进了烈日里。 那姑娘越走越近,对上了苏辰的面颊。 她愣住了。 君歌也愣住了。 这不是在内院,匆匆进屋,慌忙烧了全部书信的富有为的夫人么! 富夫人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颔首转身,想从另一扇门进去。 君歌本想拦住她,刚要过去,却被苏辰钳住了手腕。 他望着她诧异的神情,摇了摇头。 富夫人迈过门槛,先是如寻常住店一样在柜台前唤了几声,见无人搭理,便满面好奇的四下打量起来。 苏辰仍旧背对着整间客栈,脸上被君歌诧异、不解的目光,戳成了筛子。 他蹙眉,打量了这个女人一眼,有点搞不懂自己当时是怎么被她给算计了。 难不成所有的才智都用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富夫人在大堂里转悠了片刻,一边喊着“小二!小二!”,一边往每个隔间里都望了一遍。 她站在大堂里,瞧着身旁的丫头,面露疑惑的瞧了一眼苏辰,似乎有什么顾忌,思量片刻,才对丫头说:“喜儿,你去瞧瞧,这么大的客栈,怎么一个招呼的人都没有?” 听到这句话,君歌脑海中闪过一个词。 原来是侦查与反侦察。 她抬眼看着苏辰,冷笑一声,双手抱胸,没了方才那一副疑惑的模样。 也对,六扇门天天都在大案要案的第一线,见过的缉捕现场那么多,对这种可疑情况的判断比她精准细致。 但君歌不服,她瞧着苏辰,往另一侧退了半步,小声道:“提前沟通部署,就这么难啊?” 她说这些的时候,眼角的余光锁在仍旧在往隔间里张望的富夫人身上。 “要是因为沟通不畅,坏了大事。”君歌歪嘴,指着他身上六扇门的缁衣,“就算是你,失职了也得脱衣服的。” 阳光下,苏辰瞧着君歌一本正经的样子,面无表情的抬手,一边上前,一边作势要解开领口的扣子。 君歌一惊,一把按住他颈窝前的手:“你疯了?” 这声音猛然高了几分,在空荡的客栈里更是响亮。 果不其然,让一旁本就有些慌张的富夫人,警惕地回过头。 糟了! 君歌僵住了。 这本是苏辰故意诱敌深入的一场伏击。 当富有为的夫人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君歌真的以为挑拨离间的那个幕后之人就是她,直到她说让喜儿去找找店里的小二。 这种障眼法在普通案子里不常见,但是在涉及情报的案子里十分常见。 光鲜亮丽、知书达理,看起来气质卓绝的那个人,并非是手握权利的幕后之人,反倒是身旁越不起眼的,才越是位高权重。 她们敢来,便是在玩一场灯下黑的戏码。 也正因如此,才异常地警惕,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打草惊蛇。 正在君歌面色越来越白的时候,苏辰却一把揽住她的后腰,转了个方向,将君歌按在了客栈的门板上。 “夫人这就受不住了?” 他俯身,瞧着君歌硬如石像的身段,目光向下,两根长钉正被君歌捏在手里,抵在他的胸前。 苏辰眼眸微眯:“你这般调皮……”他故意往前又压了几分,果然,君歌手里的暗器随着他的逼近,不仅没扎过去,还退回了袖口中。 他勾唇浅笑手指轻捻,心情大好。 便又更是得寸进尺的凑在君歌耳边,贴着她炸红的耳廓,轻轻道,“不是要我脱衣服么?” 轰的一声,君歌只觉得自己七魂六魄都恍惚了一瞬。 她猛然抬手,一把扯过苏辰的领口,埋在他肩头深吸一口气,笑着,温柔如水道:“相公,回房继续啊!” 苏辰一愣。 “反正天这么热,也没地方去……”君歌笑言,说的时候目光却擦着苏辰的剪头,落在富夫人身上。 大家闺秀,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以手帕挡了下嘴角,红着脸转过身去了。 至此,君歌才猛踩苏辰一脚,青筋暴起,一副“杀了你”的样子,嘴角抽抽,话音却似绕指柔般拂面而过:“相公意下如何?” 许久,苏辰不言。 君歌这才注意到,这男人捂着嘴,目光别到一旁。 她抿嘴,小声问:“踩疼了?”不等苏辰开口,便咂嘴,“下意识动作,力道是大了些,你这小鸡子身板怕是有些受不住。” 她有些心虚的伸出手:“我扶着你去?” 说到这,她声音更小,却凑的更近了:“快点,富夫人往后院去了。” 苏辰仍旧低着头,深吸了三口气,才缓缓放下手。 他目光戳着君歌的面颊,依旧是寻常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沉着嗓音:“张弛有度,收放自如……很有经验?” 说完,自顾自转身,往后院走过去。 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把君歌问懵了。 “要论张弛有度,收放自如,明显是苏大门主更专业。”她“切”了一声,“那我下次是配合还是不配合?” 苏辰收了脚,回过头瞪了她一眼:“还想有下次。” 至此,君歌才隐隐觉出点怒气来。 她歪了下嘴。 不就踩了一脚,怎么跟个姑娘家一样,还生气了。 客栈大堂之后有个被厢房环抱的小院子。 苏辰撩开侧门的帘子时,屋檐上的沈杭探出头来,打了个“得手”的姿势。 “她是来找什么东西的?”君歌问。 苏辰脚下没停:“来找一定会暴露阉党的决定性证据的。” 君歌了然。 也是,不然也犯不着冒这么大危险。 苏辰打了个响指,早就埋伏在四周的暗卫迅速的调整好了战术位置。 两个女人在屋内,其余的人在屋外。 他从腰间拿出一块石头,望着厢房里的一只花瓶,与准备冲进去的暗卫打了个手势。 三。 苏辰抬手。 二。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 一! “苏辰!” 前院传来一声吼。 他愣住了。 韩仁? 第116章 推他一把 天光之下,知了声声阵阵。 苏辰捏着手里的石子,露出了前所未有过的诧异神情。 他做梦都想不到,客栈老板搬来的救兵是韩仁。 一边是唾手可得,能将阉党砍断一条手臂的重要的证据,一边是急匆匆喊着他名字的太子太保韩仁。 苏辰缓缓的放下手,将石子揣回了腰间,神情寒了八分,打了一个撤退的手势。 眨眼,暗卫消失不见。 他睨着那扇厢房的门,拳头攥得很紧。 他看着一样诧异的沈杭,给了他一个务必追踪的手势后,才满面阴郁地转身,往大堂里走去。 撩开帘子,就见韩仁大步而来,手里攥着一封信,拱手行礼,顾不得寒暄,递给了他。 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 内容简短却令人窒息:放人,不可追。 五个字,太子周启的笔迹,苏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他刷的一把将信揉在手里,冷冷的抬眼注视着韩仁,似乎在同他讨要一个说法。 就在这一瞬间的对峙里,后院传来咣当一声响,君歌赶忙追了出去,却只瞧见两个姑娘从后门跑出去的背影。 “君歌。”苏辰唤道,“回来。”他仍旧盯着韩仁,半晌才深吸一口气,“把沈杭叫回来。” 说完,刚刚赶回来的更杨,便从屋檐上追了出去。 客栈里,方才隐藏起来的陈海与一众衙役,此时才渐渐走了出来,瞧着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态势,谁也不敢开口。 只有客栈老板嚣张跋扈,站在门口:“怎么!哑巴了!”他说,“继续搜查啊!继续说我雇凶杀人啊!刚才不是很牛气哄哄么!说什么这客栈就没了,继续说啊!” “来人!”陈海一声令下,“将客栈查封,其余皆带回衙门!” 掌柜的愣了一下:“哎我说陈大人,你……” 他话没说完,眼角余光就瞄见君歌将御史金令拿在手里,抬手示意一旁的桌椅:“韩大人,给个解释。” 掌柜的话音一下卡住了,再说出口就变成了:“啊成成成!真是麻烦!不是要去衙门么,走,现在就去!” 他那样子,倒好像自己受了天大委屈。 这客栈大堂,眨眼便只剩下三人。 君歌摸索了半天,终于在柜台后面找出点春茶的茶叶,倒了一杯白水,再泡了一壶新茶。 一左一右地放在桌上后,瞧着这两个人撕裂空气一般的对峙,自觉地准备趁机开溜。 “你坐下。”苏辰仿佛看穿了她的念头,微微仰头,指着自己身侧的位置,“御史巡按大人可得听清楚缘由,免得在案宗里,说是我苏辰徇私枉法。” 韩仁深吸一口气,冷言:“话别说得那么难听。” “那要怎么说?”苏辰盯着韩仁的面颊,“你知道你放走的是什么东西么!我盯着袁一的那些个养子有多久了,你心中没点数么!” 他声音高了许多,连君歌都被这般气势震在当场。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苏辰。 凛冽,犀利,毫不留情。 “冷静点。”韩仁鼻腔里出一口气,“这……” “冷静?”苏辰双唇抿成一条直线,“你让我怎么冷静?你明知道袁风背后牵扯的是米家冤案,杨家冤案,你告诉我冷静?” “八十多条人命啊!”他说这话的时候,极尽克制,但脖颈上暴起的青筋,依然将他压抑的怒火暴露无遗。 “苏辰!”韩仁的声音也高了许多,“这就是个通敌叛国的商路案子!你不要带着个人的感情,让自己失了判断力!” 咣的一声,苏辰猛敲一把桌面,咬牙切齿:“青龙卫里怎么会出了你这个家伙!” 这话,将韩仁怼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望向站在一旁的君歌,指了指桌边的空位:“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示意君歌坐下,“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少一副大哥的做派!”苏辰脚下一勾,将那长凳往自己身旁拉扯了一把。 啪的一声。 君歌冷面将玄武剑和御史金令一起拍在了桌上。 她伸手将两人面前的茶盏一左一右地泼了出去,再当啷一声,将空空如也的杯子扔回了面前。 “怎么?”君歌一脚踏在长凳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那把玄银枪,眼神冰冷地从韩仁和苏辰诧异的面颊上划过去。 “喝多了,嗓子都润得能吵架了?”她冷哼一声,望向韩仁,“来,先给我解释清楚,你为什么认识他。” 她再看向苏辰:“你也给我解释清楚,他为什么是青龙卫!”她神情带怒,“给我当着这把玄武剑,把你们瞒着我的,一五一十都给我扯清楚!” 君歌目光带着绝对的杀气,脖颈左右一晃,“咔咔”响了两声:“你们知道的,我从来不骂人,因为我动手能力,江湖第一。” 京城里,东宫中。 周启望着宫外夕阳将至的光景,盘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韩仁应该见到苏辰了。 他捏起手边一颗葡萄就往嘴里放,唇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他顺水推舟,将江湖排行第一的玄银枪的主人送进了六扇门,把这么得力的助手推到了苏辰的手边,他居然不收。 十五年的交情,苏辰那老秃驴、硬石头,绷了这么久都不把君歌拽下水。 不像是那个唯利是图的他。 周启能想到的唯一的答案,便是苏辰心里,有君歌一块不可替代的位置。 所以才宁可让她什么都不知道,傻傻地置身事外,只跟着他的脚步,就那么看似随意地保护着她。 这样,若有一天他们失败了,在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起码她能全身而退。 “怂货。”周启轻笑,“白给一纸赐婚。” “什么婚?” 周启后背一僵。 他咧嘴,嘿嘿一笑,回过头看着韩玉:“玉姐姐,我要吃小馄饨!” 韩玉蹙眉:“不行。”她顺势坐在一旁,将托盘里的山楂茶端起来,自己先用小勺子尝了一口,之后才推到了周启面前,“乖,我刚煮的山楂茶,解暑。” 周启瞧着面前白瓷小盏里大半盏凉茶,像个孩子一样蜷起身子问她:“玉姐姐,为什么每次你都要偷吃一口才给我!我不是太子么,你说我身份尊贵,可你为什么你要比我先吃啊?” 傍晚的金光落在空荡荡的东宫里,韩玉温柔笑起,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因为我贪吃啊!” 周启手紧了。 为了杀他,硕大的东宫,竟然连尝膳官都没有了。 “你以后别偷吃了。”他说,“你这么胖,要是再偷吃,我就要绝食了。” 另一边,东山镇外,客栈大堂里。 韩仁目光戳着苏辰,试探性地瞄了一眼君歌,依旧端着架子:“你江湖第一了?” 苏辰抢在君歌之前,面无表情的颔首道:“江湖第一。” 第117章 我相信你 瞧着眼前就剩下一滴水的小盏,苏辰胸腔里一股遭人暗算的闷气,像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缓缓的吐出去。 他扫一眼长椅,见君歌一点罢手的样子都没有,终于妥协。 他指着韩仁:“青龙卫阁领之一,被派去保护太子。” 苏辰冷哼,目光戳着韩仁的面颊,显然有各种不满:“他腰上的剑,名白虎。” 韩仁瞧着苏辰的臭脸,什么也没说。 比起苏辰是怎么定义自己的,他更关心青龙卫的现状。 “让你放人是迫不得已。”韩仁冷着一张脸,严肃的仿佛冰冻了空气,“这是个陷阱。” 苏辰抬眉。 “袁一已经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了。”韩仁说,“你若是揪着此案不放,让他顺杆爬上来,你可曾想过后果?” “你和更杨不一样,他是杨江仅存的儿子了,就算他暴露了,当年连夜赶来将他一个人救出来的君维安也已经死了。袁一就算有心深究,也已经断了线索。” 说到这里,韩仁阖眼,深吸一口气:“你不一样,你……” “有什么不一样?”苏辰冷冷看着他,“都是人,血肉之躯,何为不同?” “血肉之躯?!”韩仁神情更冷,“当年救你的人呢?我韩家逃得掉?沈家逃得掉?你脑子好用了十多年,突然就生了锈?!” 他冷笑,指着君歌:“这家伙呢!千里迢迢赶过来,自己要查的真相还没抓住个头绪,就先给你送个九族连诛的脑袋?!” “你别太过分了!”说这话的时候,韩仁气震山河,字字铿锵。 他从怀中拿出厚厚一叠密信,啪的一声拍在君歌面前:“你要的,苏辰的真实身份!” 零零散散四五封,落款清晰的写着“十殿阎王”。 也就意味着,这信中的内容,是以阎罗市的信誉作为担保的,绝对真实的内容。 君歌伸手去取,在将要触碰到信的一瞬,苏辰一把钳住了她的手腕。 夕阳的金光里渐渐夹着一抹血色的红,天边的火烧云像是苏辰的心一样,从原本的波澜不惊,到起了真正的涟漪。 他目光仍旧死死的盯着韩仁,对他、对太子的做法,异常的抗拒。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韩仁的面,违抗太子周启的意思。 苏辰的手捏的很紧,那力道之大,竟让君歌也动不了分毫。 她惊讶于这平日里病秧子一样柔弱的身板,居然有这般爆发力的同时,对信中的内容,更是起了兴趣。 不得不看到。 她知道,这一定是苏辰最大的把柄,是能够触及到他生死的关键的证据。甚至开启之后,他是不是叛臣,是不是反贼,都能有个定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苏辰仍旧注视着韩仁那不动如山的模样,话确是说给君歌听的。 “听话,别看。”他说完,才望向君歌。 六扇门门主,青龙卫大阁领,何曾如此卑微求人。 他望着君歌,眼眸里带着祈求,带着后悔,声音低沉,仿佛夹杂了一丝更咽。 “这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他说,“这确实是你可以永远拿捏我的把柄,但是……” 他喉结上下一滚:“若你看了,便永远没办法回头。” 知晓这信中的内容,便意味着,永远的被捆绑在苏辰的身旁。 她知道了太多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便也会成为阉党的眼中钉肉中刺。 便再也没有了回头的可能。 同苏辰对峙半晌的韩仁,也少见的点了头:“你若是打开了,便真的无法回头了。” 他目光犀利的看着君歌:“就连韩家,日后也不会再保你了。”他说,“韩家不会做没有胜算的押注。” 天已红透,黑暗正竭尽全力的驱逐最后的那一道光。 星辰点点,却无法聚沙成塔,怎么也换不回消逝的太阳。 天边的一弯月,就算燃尽了光辉,也无法挽回即将陷入沉睡的大地。 没有人能唤醒不想醒来的人,就像没有人能阻止大晋王朝陷入一场空前绝后的沉睡一样。 “苏辰。”半晌,君歌忽而开口。 她另一手攥着玄银枪,郑重其事的问:“我有一个问题。” 她抿嘴:“舍弃正义,保一个人,与保全正义,杀一个人,可那之后,便会间接害死百余人……” 韩仁一滞,惊讶的抬眼看向君歌。 这不是内阁已经吵成一坨乱麻的问题么? 君歌没看到韩仁诧异的模样。 她顿了顿,继续问:“如果是你,此案当中的民生与正义,民心与职责,你怎么选,你选哪个?是推行正义,斩杀一人,还是背弃职责,给那百余人活下来的机会?” 苏辰手上力道不减。 “何来选择一说?”他微微眯眼,“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 君歌愣了一下。 “为什么要让百余人活下来,就必须要依靠那违法乱纪的一个人?又什么彰显正义,需要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斩草除根?” 对啊,为什么? 苏辰瞧着她怔愣的样子,微微蹙眉:“错的不是她,她只是不那么去做,便活不下去了,便会死。” 他说:“但凡有第二条路,她都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那么。”苏辰下颚微扬,轻轻道,“为她创造第二条路,岂不是更好?” 四目相对,君歌看着苏辰那双澄明的双眼,仿佛看到了万千星辰的光辉。 “如何创造?”君歌追问。 却见苏辰抿嘴:“重要么?” 不重要。 重要的是,所有人都活了下去。 活着,便有希望。 一旁的韩仁叹了口气,抬手揉着自己的脑门。 他承认,这话就算是如他这样见过大风大浪的臣子听了,都会觉得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苏辰依旧还是那个苏辰,那个洞悉人性,直面人心,最黑暗的夜里,创造出希望的人。 只是…… 韩仁看着苏辰,摇了摇头。 只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冷笑一声,满脸都写着“恭喜你,成功的把她拉下了水”。 果不其然,君歌双肩微颤,笑了出来:“原来如此。”她边笑边说,“原来如此啊……” 她另一手松开了玄银枪,在两人之间坐了下来,在苏辰没来得及抓住她另一只手的时候,拿走了最上面的信。 咬着信的一端,撒拉一声拆开。 “君歌!”苏辰猛然站起,伸手想要抢夺。 那一瞬,君歌的长钉举在手里,抵在苏辰喉结的正中。 她另一手一边展信,一边淡淡的说:“我相信你。” 第118章 大夜弥天 嘴上说着相信,可手里的钉子一点都没收回去的意思。 君歌瞧着信中的内容,眉头一紧。 她望着韩仁,神情肃然。 韩仁被她瞧得后背发毛,这才从袖口里拿出一只细竹子,在苏辰越发暗沉的面色前,拔出盖子,从里面倒出来一只长卷。 苏辰冷了脸,咬牙切齿:“你算计我?” 韩仁白了他一眼,将桌上那些无关痛痒的信都收了回来:“是他,不是我。”他说,“再说了,不是你说的,让把你的名字全都抹掉再给君歌的么!” 确有其事,苏辰语结。 韩仁将长卷展开,一掌拍在上面,郑重其事道:“看了,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说完,他缓缓的挪开了自己的手掌。 当全心全意付出一切,散尽家财只为天下百姓,一心谏言却得家破人亡。 当大夜弥天,长夜难明,兢兢业业一心为民的人,一夜之间成为乱臣贼子,叛国恶徒,九族皆成阶下囚。 唯一被人冒死改了年岁,才得以活下来的孩子,是选择鸡蛋碰石头,玉石俱焚?亦或者就此逃避,消失在大晋历史的长河里? 君歌看着长卷上的字,微微蹙眉。 十二年前,当时的六扇门门主、内阁首辅米元思,因反对阉党干政,大力推动三法司改革,将阉党清除出三法司内部后,一夜之间成为叛国恶徒,乱臣贼子。 所推行的改革新政虽然保留了下来,但却被判死罪,家眷女子为奴,男子流放。 米家女眷忠烈,圣旨未到,先行自缢,无人幸存。 男子仅有一不满十岁的嫡子,受皇恩浩荡,活了下来。 这便是世人皆知的米家一案。 “他那时已经十四,原本保不住他。”韩仁道,“是你爹……你爹说,反正救了杨家的儿子已经是死罪,一条命死不了两次,多救一个是一个。” 韩仁说到这,抬手捂了下嘴。 他面上不言,冷酷依旧,可心仍然是热的,是活的。 想起当年君维安拦着他的样子,便只剩下满腹心酸。 那个男人,六扇门的缁衣在身,笑呵呵的将匕首揣在腰后面,在韩仁和沈杭诧异的注视中,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般嘱咐道:“我要是回不来了,我家里有个年方十二的姑娘。”他抿嘴,“当年更杨我可是跟他说了的,他要么做我徒弟,要么给我女儿当童养夫。结果搞这么几年,他学一身本事,愣是没叫我一声师父的。” 君维安笑呵呵的指着韩仁和沈杭:“给老子作证,别让那兔崽子跑了!” “君维安!”韩仁一把抓着他的手臂,“我和你一起去!” 君维安咂嘴:“怎么臭毛病这么多呢?”他将韩仁的手臂推下去,“我是拿着协助抄家的皇命参与这件事的,你要是去,傻子都知道你是来劫狱的。” 他指着一旁的长板凳:“你坐好了,老老实实等着。”他说,话音却沉了,“……米大阁领问斩是三日之后……” 君维安推开门,侧过身瞧着韩仁:“我若是第四日的太阳落下去之前还没回来……”他笑起,“我们家君歌就拜托了。” 直到他轻功踏起,人已经走远,韩仁才愣愣的追出去:“你休想死在外头!”他手攥成拳头,狠狠地捶了一把门框,却无力地像是锤在了棉花上,只余下一声叹息,“哎!” 韩仁说到这里,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苏辰。 他却仍旧闭着眼睛端正地坐着,丝毫不打算开口。 君歌看着长卷上的内容,大抵上猜到了君维安当年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他打点了许多人。”韩仁道,“现在更杨手里的一张情报网,最初便是从这件事开始,一点一点被他捏出模样的。” 如何救出米元思唯一的儿子,君维安也没有主意。 他唯一庆幸的便是在痕迹与鉴定这里,大晋没有人能质疑他的权威。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操作的。”韩仁叹了口气。 那三天三夜,漫长的像是最冷的寒冬。 明明是初秋时节,可韩仁就觉得像是落在冰窟窿里。 他看着年轻的,第一次遭遇到这种事情,怕的面色苍白的沈杭,连句安慰他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也知道,我们这行最怕的几句话……”韩仁长出一口气,竖着手指,“今天不忙、万无一失、平安无事……” 这几句话,就像是三法司的魔咒。 当年的韩仁瞧着不敢睡觉,站在门框旁边一直望着君维安离开方向,咬着牙一言不发,杵在那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的更杨,也不知道还怎么开口让他去休息。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关于米家抄家的密信倒是一封接着一封的送来,可里里外外一点都没有君维安的消息。 他们三个人心中都知道,青龙卫大阁领米元思,是抱着以身惊醒世人的必死决心,踩上刑场的。 可君维安…… 若是真的也没能回来,这之后,青龙卫怎么办,这里所有的人,下一步应该何去何从?谁能给个答案? 昼夜交替,三个人不吃不喝,就那么坐在屋子里,倔强的谁也不愿意离开。 烛火燃尽六支,谁也不敢让它灭掉。 在第四日,地平线上的光只剩最后一瞬的时候,更杨站了起来:“我去找他。” “你给我坐下!”韩仁瞪着他,“冷板凳老老实实坐好,要送死,你前面还有两个排着队。” 他仍旧是那般严肃的神情,话音无悲无喜。 可只有韩仁自己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慌乱。 君维安不回来的话,这里他最年长……绝对不能让沈杭和更杨出事,这便是韩仁唯一的念头。 夜色四合,星辰满布。 黑了已经两个时辰了。 谁也没走,谁都不愿意走。 一向准时的君维安,偶尔迟了一次,完全可以理解。 烛火荡漾,听着外面打更的声音,韩仁终于更咽,他起身,淡淡地说:“我去一趟北境。” 转身的一瞬,大门咣当被人踹开,君维安背着一个浑身伤痕,已经晕过去的男孩,笑嘻嘻地站在所有人的面前。 他身边,大晋的太子,挡着半张面颊,披着一件长袍,抬手撩开了帽兜。 君维安瞧着愣住的众人,嬉皮笑脸道:“我回来了!” 早就忍不住的更杨,猛然起身,一把拔剑,指着君维安的眉心。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十一岁的孩子,谁受得了这个。 “确实,你辛苦了。”君维安嘿嘿一笑,“没事!以后你就有竞争对手了。” 更杨吸一把鼻子,挑着眉头,气的满脸涨红,他不明白都这时候了,君维安竟然还有闲工夫开玩笑。 “你瞧见没有!”他笑嘻嘻的将肩头的男孩放了下来,“这多亏太子殿下,帮我又抢了个童养夫回来!” 第119章 启明无光 韩仁言至于此。 他故意抹掉了太子的部分,将苏辰是怎么被带回京城的,浅浅的告诉了君歌。 “君维安带回来的那个被阉党用刑之后,遍体鳞伤,高烧昏迷,徘徊在生死边缘,憋得金十三那只验死人的大仵作,都迸发出医学潜能的,那个米家唯一的嫡子,米元思唯一的儿子。”韩仁伸手,指着一言不发,沉默的像是石像般的苏辰。 他点着他的方向,想说的话到了嘴边,深吸一口气,拐了个弯:“但他不会伤害你的,他就是屠尽天下,也独独不会伤你一人。” “事到如今,有些话便可以说开了。”韩仁道,“米家一案,杨家一案,君维安其实都留下了能够翻案的物证。” 他说:“但是,那些物证都是痕迹鉴定的范围,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办法拿到真正的决定性的证据。” “除了你。”他望向君歌,心中压抑的,对君维安的愧疚,溢上了面颊。 如此,君歌便懂了。 韩仁是需要她不能回头的。 上京三年,君歌从入御史台起,一直顺风顺水,几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她以为是自己在按部就班的,沿着自己的计划,一点一点逼近六扇门,逼近青龙卫。 但其实,她从踏上京城第一步起,从敲开了御史台的大门起,一切便开始脱离她的掌控。 自以为布局棋盘的人,竟也只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正因为这当中牵扯的利害关系……”韩仁说到这,冷笑一声,目光戳着苏辰沉默的面颊:“原本,顺着你的意思将你送进了六扇门,就是为了让苏辰把你拉到青龙卫这一侧来。” 他毫不客气:“比我们任何人都洞悉人性的他,做这种事一向是游刃有余。”他抿嘴,“可偏偏,他拉拢你拉拢到了一半,突然就放弃了。” “不仅放弃了,还无死角的在拦着你入局。”韩仁略带嘲讽的轻笑,“也不知道是因为救命之恩,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他歪了下嘴,小声埋怨:“同是救命之恩,我妹怎么就没这待遇呢!” 不等君歌开口询问,他便先一步拱手致歉,将话题扯回了原点:“今日确实是不得已,出此下策。” “为了保护你,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他无奈摇头,叹了口气。 天已经黑透,客栈里的三人仍旧坐在桌旁。 瞧着一左一右成对峙之势的两个大男人,君歌颇为无奈的从腰后的兜里,摸出来白蜡和火折子。 正要点上,却被苏辰和韩仁同时伸手拦住了。 君歌一滞。 “会暴露。”苏辰轻轻道。 “正是。”韩仁也附和,“青龙卫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就像苏辰每日每夜都在想办法与阉党博弈一样,对方也在无所不用其极的要致青龙卫于死地。”他叹一口气,“我们里有叛徒。” “什么?”君歌的眉头紧了,扫了一眼黑的几乎与夜色融在一起的苏辰的臭脸。 “若非如此,也不会需要这样粗暴的将你拉下水。”韩仁伸手,将君歌面前的长卷慢慢卷了起来,“理论上讲,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他哼了一声,将长卷用棉线系好,放在了君歌的手边:“但理论终究是理论。”望着君歌,韩仁蹙眉,“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痕迹检验的水准和能力已经彻底的暴露了,所以最近你参与的案子,都在竭尽全力的回避痕迹检验。” “或者说,能推理就不用痕检,你知道是为什么么?”韩仁轻笑,“他在淡化你的存在,淡化你的能力对一个案子的影响,他甚至为了保护你,他自己学……” “够了。”苏辰冷言,打断了他的话。 韩仁瞧着苏辰那充满警告的双眼,就像是看到了十几年前的米元思一样。 他白了苏辰一眼,开口道:“你不是女娲,一个人补不了天。” 说完,韩仁从怀中拿出一包点心,一只小刺猬玩偶,推到君歌面前。 你早些知道这背后的污浊,也好早些应对。” 韩仁起身:“阉党祸国乱政,已经到了要将大晋基业蚕食殆尽的边缘了。”他从怀中拿出一只小刺猬玩偶,放在君歌手边,“韩玉托我带给你的。” 说完,他欲言又止的看了一眼苏辰,转身从小门,借着夜色的掩盖,匆匆离开了。 客栈中,漆黑一片的大堂,只剩下君歌和苏辰两个人。 得知了苏辰的真实身份后,君歌一时半会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想安慰,但她知道灭门的痛,怎么可能是一两句安慰就能缓解的。 她想转移话题,可话到了嘴边,怎么琢磨都开不了这第一句的口。 沉默就像是无边的夜色,都是黑的,都将人淹没。 许久,苏辰抬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只说了三个字:“回去。” 他起身的一瞬,君歌猛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苏辰有些诧异的低头看过去。 隔着窄袖,那只手传递了不知如何开口的迷茫与犹豫。 “别走。”君歌望着他,“告诉我,青龙卫到底是什么。” 她目光灼灼,在黑夜里,如启明星一般明亮。 像极了君维安。 苏辰愣愣的看着她的面颊,看着这个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却像极了君维安的女人,仿佛透过她,又见到了他那张永远都不会变的笑脸。 “告诉我,我父亲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 他自上而下的看着君歌,伸手轻轻的拍了下那只抓着他手腕的手。 他探身前倾,面无表情的询:“知道了,你打算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他眼眸眯成了一条线,话中满是冷漠:“青龙卫,是阉党的刀。” 君歌愣了一下。 “你父亲这么多年在做的,便是踏着我父亲的尸体,在走上青龙卫大阁领的位置后,彻底的,从最初的根源上,将整个青龙卫连根拔起。” 他勾唇浅笑:“冤案是青龙卫奉命制造的,为了救下无辜的人,假案也是青龙卫违抗命令制造的。” “君歌。”他嗓音稍显更咽,“你一届巡按御史,能做的,就是在我将阉党连根拔起之后,在天下初定的光落下来的时候,亲自将我弹劾。” 他捏着君歌的手更紧了:“那样,你便能落一个大义灭亲,不徇私情,秉公执法,名垂千古的美名。” “我需要你活着看到那一天。”苏辰顿了顿,“我们需要你见证那一天。” 那一瞬,君歌仿佛看到了苏辰身后,君维安的影子。 第120章 就在这里 夜色如墨,东山镇上女儿节的闹热声,在这镇外驿城里,若隐若现。 一连七日绚烂绽放的烟花,将苏辰的侧颜晕染上大红大黄的光亮。 君歌严肃的看着他的面颊,反问道:“那你呢?” 苏辰眯眼,就像看傻子一样,略带嫌弃:“最后一案,我会留给自己。” 烟花簇簇,在夜空里盛放出短暂的澄明。 天地被照亮,街市上行人驻足而立,笑着望着那盛放的光。 “假案?” “假案。” “当真?” “当真。” 苏辰笑起:“你现在问的这么清楚,对得起你身上的御史缁衣么?” 见他成竹在胸,仿佛计划的格外周全,君歌才缓缓松开了手。 她睨着苏辰,无比严肃:“重要么?” 苏辰一滞。 君歌什么也没有再说。 她心里五味杂陈。 不知道的时候,看苏辰所作所为,皆是谨小慎微,可独独并不防着她这个外来户。 怎么想都和朝野中传言的那个杀伐果敢的六扇门门主,无人敢惹的执笔判官,有巨大的出入。 原来只是因为她是特殊的那个人。 只是因为,不需要对她遮遮掩掩,反倒是需要她,将把柄全都拿在手里。 君歌心中不悦。 觉得自己折腾了三年,拿捏在手里的苏辰的把柄,一息之间从金灿的宝石,化成了街边随处可见的臭石头。 她心中烦闷,憋屈。 返程路上,苏辰瞧着她一脸的“开心”,顺手买了个吹糖人,塞进她手里。 君歌愣了一下,有些惊讶的看着她。 “我爹说的?” 苏辰点头:“他说,你开心的时候最喜欢玩这个,等他化了,就不开心了。” 这话,让君歌一时摸不着头脑。 “所以,我现在看起来是开心的样子?”她不可思议的问,边问边伸手,戳了一把那糖人的面颊。 “关于你的事情……”苏辰背手而立,“君维安一向是反话连篇。”他浅笑,“别人听不出来,我听得出来。” 君歌戳糖人的手顿了顿,面颊上刚刚散开的笑意,马上就收了回去。 苏辰缓缓侧身:“君歌。”他轻轻唤,“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最初的缘由,便请你在这段时间里,信我多一些。” “伤害谁,都不会伤害你。”他向着君歌伸出手,“来青龙卫么?”他说,“玄武一位,始终在等你。” 市井街头,繁华如梦。 手里攥着那只糖人,看着苏辰淡然的,沉稳的,不再遮掩的真实模样,君歌只觉得惶然。 她不像苏辰一样识人性,懂人心,见人做人,见鬼装鬼。 她无法游刃有余,她没经过大风大浪,不如苏辰一般,所有曾经硬朗的风骨,全都敛藏了锋芒。 用圆滑,用谋略,将自己包裹成大晋皇权的走狗,让人傻傻分不清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沉的如一块河石,千万年的冲刷,只打平了他的边角,却改变不了他的本质。 只有苏辰自己知道,他从未偏离本心,从未离开他选择的这条路。 “假如信仰抛弃了你,假如希望背叛了你。”记忆中,君维安的面颊依旧清晰可辨。 他守在生死一线,挣扎了两个月才渐渐好转的男孩面前,背光坐在窗前,头也不抬的说:“你可以选择玉石俱焚,现在就冲出去。” “我能救你第一次,却没本事救你第二次。”捣药声当当当的响着,君维安瞧着金十三留下的配药,眯着眼睛抱怨,“哎这年头,仵作的字怎么越发跟药铺那些家伙一样了,这是什么密文……” 他身后,坐在床上,看着自己双手发呆的男孩,蓬头垢面,一时分不清是在地狱,还是在轮回的路上。 “你也可以选择就此离开,我给你做了假身份,也有些银子,你可以以我养子的身份,走得离京城越远越好。” 初冬的光,透过窗楞落进屋内。 炭火燃出噼啪声,眼前满是昏黄的光。 男孩抿嘴,沙哑的问:“若是复仇呢?” 君维安捣药的手停了。 但他仍未回头,只问了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你能吃雪么?” 男孩不懂。 “你若只能一身单衣站在雪地里,吃一天的雪,喝一天的冰……”他摇头,“那你报不了仇,你很快就会死。” “你若能吃十天的雪,喝十天的冰。”他轻笑,“呵,那你还是赶紧收包跑路,逃命去。” “若是百天、千日呢?”男孩打断了他的话。 君维安不语,轻笑着摇了摇头:“做得到再说。” 那时,走投无路的苏辰,满心只有复仇两个字。 他没听懂君维安话中的深意,却真的一身单衣,饮冰吃雪,谁也劝不回来。 在大病一场之后,君维安瞧着他仍旧要往雪地里冲的模样,终究是妥协了。 “你以后,就叫苏辰了。苏醒的苏,星辰的辰。愿你如你父亲一样,做唤醒天下的那道光。” “不。”苏辰站在门边,侧目回头,面容冷峻的完全不似十四岁该有的模样。 他一字一顿:“我要做驱散阴霾的光。”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转身看着君维安,“哪怕双手染血,在所不惜。” 苏辰跪下,顿首在地:“求君大人,助我一臂之力。” 光阴收束,十二年前,十二年后。 苏辰仍旧是那个苏辰,他侧身站在东山镇闹市的花灯下,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 他缁衣在身,一手背在身后,向着君歌伸出手去:“求君大人,助我一臂之力。” 他仍是他,仍是那个少年,是从至暗的泥沼里,挣扎着,艰难前行的他。 他仍是他,仍是那个天真的,说着哪怕双手染血,也要做驱散阴霾的光的人。 是那个生死已然无所畏惧,忠奸已然不能定义的,大晋臣子。 饮冰十年,热血未凉!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君歌睨着他那只手,仿佛跨越了十二年的岁月,与君维安重叠在一起。 他不疾不徐的弯下腰,将少年扶起。 一如她此时不悲不喜的走上前,咧嘴一笑。 他说。 她说。 “我本来就在这里。” 第121章 互相渗透 烟花簇簇,长夜无眠。 姹紫嫣红化成点点灰尘落下的时候,悄无声息。 人们只记得它绚烂时的那片光芒,看不到光芒背后,燃尽了生命,用尽了全力,向死而生,为了更高,更远,将灵魂燃尽的决绝。 那一簇光,哪怕只能够在无名长夜里照出一点点方向。 便是此生无憾。 君歌都懂。 苏辰亦然。 人有七情六欲,事有旦夕祸福,长夜漫漫无穷尽,但总有人,会义无反顾,做那一簇花火,哪怕只能照亮一方天地。 这样的人,以身为启明的星,总能吸引“同类”的目光。 就想苏辰一样。 君歌看着他漠然的神情,不知为何,反复穿透了他包裹在身上的,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铠甲,看懂了那冰壳子下面,一颗燃烧的心。 绚烂、浓烈、让她移不开眼睛。 睨着那只手,君歌嫌弃的撇嘴,顾左右而言他:“别想抢我的糖人。” 说完,便转过他,径自走了。 她怕多待一息,对苏辰那张脸的抵抗力,就会崩的一塌糊涂。 她呲牙咧嘴的摇摇头,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自己这么多年的行为准则。 帅者,可远观亦可亵玩,唯独不能动心。 她一个江湖女子,性格豪迈如汉子,斗不过那些有潘安之姿的人身旁,前赴后继的莺莺燕燕,她才懒得去争。 苏辰瞧着自己落空的手掌,睨着君歌轻快走远的背影:“……也好。” 他收紧掌心,捏成了拳。 话说开了,君歌再回过头来看这件案子的时候,便有了头绪。 先前,她一直被动的跟在苏辰的身旁,拿不到细节,只能看到案子朦胧的模样。 现如今,苏辰将所有的密信和已经掌握的证据,放在她眼前的时候,君歌那遮挡在双眼上的,密不透风的真相一角,崩成了碎片。 “他竟然还在干这种事?” 东山镇的富有为,在为二皇子守护商路的同时,也接受了阉党抛过来的橄榄枝。 “近来内阁的奏本都会刻意避开门下省,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苏辰说,“门下省内有袁一收买的官员,很多内阁尚未被御批的条子,常常从门下省走漏风声,先一步出现在进奏院报上。” 苏辰点了一只灯盘,拨弄了一下灯芯,瞧着光亮正好,才放在了君哥的桌前。 “所以,当中有很多边关密报,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泄露出去的。” 瞧着迷信上阉党利用商路串通敌国的条条目目,君歌只觉后怕。 她拧着眉头,看着一封一封的密信,越发觉得自己像是个傻子。 这三年来,她到底都在干什么,这些事情,为什么从来没有察觉? “这条连接着仓加小国的商路,某种意义上,是阉党转移资金,收买地方官员的腐败之路。” 苏辰将信分成了两部分,指着其中一半说:“二皇子周熏利用这条路,从仓加购买兵器铠甲,招募私兵。”他指尖微转,指着另一摞,“而阉党则转移国库的钱粮,将赈灾的灾银和税金,层层盘剥。” 他起身,从一旁的茶罐里捏了一小撮茶叶,沏了一壶热茶,亲手倒给君歌:“烫嘴,等等在喝。” 君歌没抬头,思量片刻:“也就是说,阉党现在不知足,想要用二皇子屯兵器这必死的把柄,把这条商路的所有权,彻底拿在自己手里,对么?” “也不应该说不知足……”苏辰瞧着杯子里的茶水,又拿出了另一本册子,递给君歌,“阉党盘剥的灾银和吞掉的税金,这两年在这条路上,老被土匪打劫。” 君歌诧异抬头:“土匪?” 烛火微微颤抖,她上下打量了苏辰一眼,将信将疑的接过他手里的册子,翻开扫了一眼。 懂了。 “这土匪莫非是青龙卫分堂?”她蹙眉,瞄了苏辰一眼,“打劫还留账本的。” 苏辰点头:“现在的土匪,人品高尚,知书达理,不足为奇。” “你也是土匪?”君歌挑眉。 不出所料,他点头应道:“头目。” 君歌干笑两声,这三个词,听起来就像是王婆卖瓜一样,可苏辰还真有这个自吹自擂的资本。 她眼眸瞄着不再对她绷着防着的苏辰,瞧着这个男人原有的那股有棱有角的气势感,仿佛在确认了君歌不是敌人这件事后,变得柔和了些许。 她扫一眼无尽长夜,轻言:“你若是累了,就去歇息。桌上这么多东西,我怕是要看一夜。” 见苏辰不以为意,她咂嘴又多说了一句:“你这小身板,若是再染了风寒,病了……”她冷哼一声,“我可不保护病秧子。” 闻声,苏辰抬眸。 “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这种赔本买卖,我不干。” 苏辰冷脸起身,背手往外走:“又不是你创业。” 说完,迈过门槛,径自离去。 长夜漫漫,星河璀璨。 在阵阵虫鸣里,君歌理清了眼前残局。 瞧着各路汇总的密信,她不得不佩服苏辰的能力。 一手按着二皇子周熏的要害,让他和大理寺对整个六扇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井水不犯河水。 一手顺着阉党背上的芒刺,圆滑世故的抓不到一点把柄,乍看之下,倒成了阉党最强的助力。 君歌捏着那些密信,揉着自己的眉心。 她在烛火跳动中,想起了父亲。 那个一年有大半光阴都不在家里的父亲,曾经是不是也像这样坐在这里,也像这样看着信。 东山镇已经入了梦。 更杨仍旧躺在屋檐边缘,望着明月的方向晃悠着腿,嘴里一根茅草,来回的打着旋转。 屋檐下的院子里,一向是缁衣在身,不见一点褶皱灰尘的苏辰,此时一身常服,墨发三千,垂在身后。 他倚在石桌旁,手里额外拿着韩仁送来的黑色的信。 “真是活久了,什么怪事都能瞧见了。”沈杭碎着嘴,嘟嘟囔囔不停,“干嘛把我叫回来啊,我差一点就能追到那俩的奸细了。”他歪嘴,“你是看不起我的脚力还是怎么回事?” “有自己人。”苏辰冷冷道。 沈杭一滞,诧异的望向他:“自己人?” 苏辰抬眉,在月下,于星辰光辉之中,十分为难的点了下头。 他抿嘴,半晌都没能将富夫人的真实身份说出口。 第122章 手腕稚嫩 “那之后怎么办?”沈杭蹙眉,“放走了阉党的奸细,我们手里这些证据就不太好用了,明明就差一步,就能卸掉袁风这条大胳膊。” 苏辰右手两指轻捻,看向沈杭,“你去见一下周熏。” “啊?”沈杭不可思议的指着自己的面颊,“我去?” “告诉他,他的提议,我苏辰接受了。” 闻言,沈杭一头雾水,抿了下嘴:“那……阉党奸细不抓了啊?” 苏辰摇头:“不急,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他说的是富有为。 老六生前出活喂马的客栈,是富有为作为中间人注资的。 苏辰已经提前警告过他厉害关系,却在关键时刻,客栈里出现了富夫人,甚至她还被六扇门包围了。 富有为虽然不懂权谋,但是初次干坏事的人,大多都心虚。 他没有应对官府和六扇门的经验,此时阉党去找老六藏起来的物证计划失败,他必阵脚大乱。 乱,就会出错。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富有为专门差人来客栈,堆了一脸的笑容:“这……我们家老爷,有请大人到府上一叙。” 苏辰一身常服,瞧着眼前的人,冷冷道:“休旬假,改日。” 富府管家面露惊恐,忙从怀里拿出一摞银票:“大人,这是我们家老爷一点心意,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给一份薄面。” 粗略瞧了一眼,少说千两。 “富老爷还真是出手阔绰啊!” 门口,一身白衣的周熏,低着头飞快的往客栈里走。 与富府管家擦身而过的时候,一把将他手里的银票都抓了回去,以扇柄指着苏辰道:“我替他收了。” 说完,低着头冲着院子,脚下不停。 苏辰没在门口过多耽搁,转身也跟着周熏往里走去,边走边说:“谁收的找谁。” 用周熏的银子收买苏辰,亏他富有为想得出来。 果不其然,周熏气的不轻,石桌旁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他以衣袖抹一把嘴,张口就是一句国粹,自嘲般看着苏辰:“你说说,为什么我手里的都是些烂棋子?”说完,他隔空指着京城的方向,“凭什么袁一手里,一个个都是绝顶聪明的高手!” 周熏撩一把衣摆,愤恨的坐在石凳上,手里的扇子摇的飞快。 “一个个的,不省心!” 见周熏不与他遮遮掩掩,苏辰便也不陪他弯弯绕绕:“领头的不聪明,没办法。” “你!”周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捏扇子的手青筋暴起,却拿他没辙。 如今自己能不能顺利脱身,能不能保住这条商路,掩盖下私屯兵器一事,还得仰仗身旁这个油盐不进的臭石头。 晌午未至,热浪先行。 三伏的天,加上糟心的事,周熏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像是被剥皮抽筋一样的难熬。 “你怎么知道我提议联手的事情?”他直奔主题,“你和君歌已经到这种无话不谈的地步了?” 苏辰端起小盏,润了一口嗓子:“是苏夫人。” 周熏手里的扇子停了:“哈?” 这反应,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还不如跟我讲,你苏辰决心弃暗投明、脱离阉党、扶正皇族,这种可信度比较高。” 苏辰颔首。 确实不聪明。 周熏虽然十多年前就在准备夺嫡,但太子周启,从来不将他当成对手与阻碍。 比起阉党,在后宫吹捧下成长起来的二皇子,显然稚嫩许多。 毕竟,整个大晋的皇宫众人,谁也不认为一个心智有缺的傻子,真的能继承大统。 而至今都没察觉出周启的心智有缺是装的,便是周熏最大的失误。 “此事,苏大人若是能帮我一把,我便也回敬苏大人一次。”周熏轻笑,“苏大人斩首的到底是什么人,大理寺从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以谋反的大罪名,换谋反的大罪名,某种意义上,周熏是在将苏辰绑在自己的船上。 苏辰瞧着他。 嗯,也不算太不聪明。 “但我说的不是这一次。”周熏猛然收了扇子,神情严肃的看着苏辰,“我说的是,肃清阉党。” 一瞬间,方才大热的院子,此时仿佛涌进了一股低气压。 “我昨日同君大人说的,是‘共同的敌人’。”周熏笑道,“苏大人该不会偷换概念,以为只是这一条商路?” 两人之间,一道看不见的霹雳,暗自较劲。 仿佛一张看不见的棋盘两侧,互相掂量着手里棋子,互相推测着对方的王牌。 苏辰下颚微扬:“我收回刚才那句话。” 竟犯了几个月前一样的错误,如先入为主的小瞧了君歌一样,也先入为主的小瞧了周熏。 “苏大人暗中做了那么多事情,当真以为我一无所知?”他瞧着苏辰,“既然是相同的目标,我们一路同行,有何不可?” 见苏辰不语,周熏摇着扇子,继续道:“你一人艰难前行,不如我们一起,我作为大晋皇子,早就想拔掉阉党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了。” 他大义凛然:“你可能不知,阉党为了夺权,暗中对太子下毒,乃至他如今神智缺损。”周熏深吸一口气,“在我这,阉党早就已经是恨之入骨的存在了。你若是愿意帮我,我……” “我不是帮你。”苏辰摇头。 被打断了话的周熏,心中不悦:“你怎么跟那个君歌一样,都这么肆意的打断皇族的话么?”他白了苏辰一眼,“就算你不是为我,为百姓拔掉阉党总可以了?多一份力,你也多一份胜算啊!” 瞧着他说这些话的样子,苏辰双手抱胸,沉默了很久。 半晌,他轻笑:“殿下求合作的方式,可真是令苏某开了眼。” 他斜了下身子,略带轻蔑的看着周熏:“二皇子殿下请回,我能帮殿下的,仅仅是不深究而已。”他微微仰头,“若殿下觉得如此程度还不够,那我也可以秉公执法一次。” 苏辰轻笑:“主动权在谁的手里,殿下始终没搞明白。” 他说完,院子另一侧的屋檐上,刷刷刷地摔下来七八个刺客,哀嚎一片。 君歌“啪啪”拍着手掌的浮灰,逆光站在屋檐上:“就这?” 第123章 决定证据 院内一片死寂。 周熏愣愣的看着满地刺客,摇着扇子的手越来越慢。 他冷静下来了。 难怪昨日苏辰没有去追那两个姑娘,难怪沈杭趁着夜色悄悄摸到他的落脚点。 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而那些刺客显然训练有素,见事情败露,齐刷刷咬破了藏在牙里的剧毒,不过眨眼光景,头一歪,死了。 气氛十分诡异。 半晌,周熏干笑一声,瞧着苏辰:“你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苏辰不语,没回答他的话。 原本,周熏被他粗暴打断提议,莫名一副趾高气昂打压他的模样,气的七窍生烟。 可现在,他不得不佩服苏辰的敏锐,也不得不钦佩这个男人的姿态和手腕。 “看来,我这里也有奸细。”周熏哈哈的笑了起来,上前两步,站在刺客的身前,一脚踩在了两腿之间。 他的脚左右碾压了片刻,目光格外狠辣犀利,冰冷的如高山冻雪。 “果然。”周熏咬牙切齿,他转身,脸上那翩翩君子的笑意彻底散了。 这个大晋的二皇子,正冷冷瞧着苏辰,连装都不愿意再装一下了:“苏辰,你我本同类,这一次,我欠你个人情。”他眯眼,“欠了,便会还。” 他手指指着地上的刺客:“之后有劳苏大人找个由头,将这几个阉党,送到我那里去。”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以扇指着头顶的君歌,揉着自己的额头:“没全打下来?” 君歌立在屋檐上摇头:“看着跑远了。”她竖起手指摇了摇,“两个。” 周熏心中的火气冲到了头顶,他深吸一口气:“告辞。” 说完,他冷哼一声,咬牙切齿的摇着扇子,仿佛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冒烟般,快步离开了客栈。 直到他走远,君歌才从屋檐上轻快跳下,瞧着苏辰侧颜,有些不解:“反正都是对抗阉党,为何不暂时选择与他同行?” 苏辰瞧着君歌:“你权谋不行啊。” 君歌一滞:“哈?” 他说:“已经告诉他,与他同行了。” 见她不解,苏辰侧过身,难得的解释了一通。 “若不与他同行,便不会告诉他,他的人里也有奸细。”他眯眼,上前一步,顺手将君歌发丝里夹着的一片碎叶捏了出来,“可不只有你一个人会演戏。” 周熏诚心的来寻求合作是真的。 比起阉党,他更担心这条商路真正的用途公之于众。 那可不是他推出去一个人替他挡刀就能解决的问题,搞不好十几年的筹谋,都要功亏一篑。 所以很容易能想到,刺客并非周熏的人。 他现在急于同苏辰展示合作的诚意,断然不会用这种搬石头砸脚的傻子方法。 “就算是二皇子,也是老老实实学了合纵连横,学了帝王术……”苏辰抿嘴,“是被当成必要时刻,能够替代太子而培养的人。” “你说他不聪明的时候,就是在提醒他了?”君歌挑眉,觉得比起二皇子,身旁这个人,更加深不可测。 苏辰不语,反倒是瞧着君歌的黑眼圈,转了话音:“昨晚可看出端倪了?” “看出来了。”说到这里,君歌一肚子气。她瞧着苏辰,嫌弃的往另一侧挪了半步,“我爹当年可能也没想到,他救了这么个家伙。” 一个晚上,君歌对苏辰有了全新的认识。 她之前还对苏辰依靠权谋手腕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些年,深表怀疑。 可昨夜之后,她服了。 这样缜密的权谋,这样运筹帷幄的能力,显然同她不是一个级别。 君歌抿嘴,觉得自己当时能在陈千南一案里拿捏了苏辰,全要感谢他心中仍旧对父亲留着怀念。 不然…… 苏辰瞄着她一脸后知后觉的样子,垂眸轻笑:“我是问你案子。” 君歌愣了一下,哦了一声:“你不是都有打算了?” 她竖起手指:“想让林雪拿了这条商路,你就得把富有为拉下来,正好可以利用老六的案子。”说完,又竖起一指,“顺便利用富有为,卸掉袁一左膀右臂里的袁风。” 苏辰目露赞许,点了下头:“能办到么?”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要铁证。” 听到这话,君歌唏嘘不已:“其实当时铁证就在眼前,可就差了那么一步,那些密信被烧了。若是有信,做字迹比对,再将老六案子牵扯的富有为拿下,形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御史台便可以因为疑点重大,正式介入,将袁风送进去了。” “这里面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证明写信的人,是根据袁风的意思行事的。”君歌咂嘴,单是想想就觉得艰难。 “老六留下来的银子,解决了你这个问题。”苏辰道,“银子里,藏着已经烧毁一半的袁风亲笔。”他说,“他偷了这半张密信,所以才遭了杀身之祸。” 他瞧着君歌怔愣的神情,笑言:“你我拿着都不安全,所以昨日已经悄悄交给韩仁了,他会带去御史台。” 原来,他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只等那些需要的物证,自己走进这张网中。 说到这,君歌多问了一句,“昨日,那客栈老板的后台真的是韩仁么?” 苏辰摇头:“无巧不成书。” 他蹙眉道:“客栈老板的后台是富夫人,是富夫人半途遇到了韩仁,拜托他争取逃跑的时间。” 越说越把君歌说迷糊了。 “那你们说的那个自己人,难不成就是富夫人?” 苏辰点头瞧着君歌,欲言又止。 半晌,只说了一个字:“嗯。” 那只后,苏辰在院子里简单的梳理了之后要做的事情。 已经被逼到崩溃边缘的富有为,为了活下去,十之八九会用杀害老六的同样手法,雇凶杀苏辰。 “他舍不得他的银子。”苏辰说,“穷怕了,就会竭尽全力,为了守住银子,奋力一搏。” 但苏辰失手了。 夜里,几支火把照亮了富府的院子,苏辰站在富有为的尸体前,脸冷的可怕。 整个府里的下人都跑光了,他那些夫人们,也都不知去向。 只有富有为一个人,死死抱着一箱子金条,蜷缩着跪在地上,如蜗牛缩进了壳里,一动不动。 他想起韩仁那句:青龙卫里有叛徒。 第124章 真的走了 好好的一局,突然就变了风向。 苏辰每一步都往后想了起码两步,杜绝了一切失手的可能性,可偏偏仍旧生了披露。 富有为面色发白,呕吐物里一股铁锈味,身子痛苦蜷缩,头南脚北,双目紧闭。 又是蜜陀僧。苏辰脑海中,闪过周熏两个字。 君歌捏着一把白布条,在府里转了一整圈,却发现整个现场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有。 脚印、指纹,工具痕迹,甚至一张带字的纸都没有留下。 她看着苏辰冷冷的面颊,摇了摇头。 火把噼啪作响,映在苏辰的面颊上。 他深吸一口气。 找不到一点点痕迹,也就意味着,该有的没有。 他的手紧了。 这说明,青龙卫里确实出了叛徒,而且,“富夫人”十之八九已经知道叛徒是谁了,所以在应该留下记号的时候,什么也没能留下。 因为对方也懂暗号。 因为对方也看得懂青龙卫之间的暗语。 负责守着富府的陈海,此时站在一边抬不起头。 衙役们全都被打晕了,以至于富府什么时候出的事,谁也不知道。 若不是他觉得这么久没有人回禀消息,夜里专程赶来瞧一眼,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现眼前这场面。 “苏大人……”陈海的神情痛心疾首,他卯足十二分的警惕,没想到又是在他手里出了问题。 苏辰转身,冷着脸拍了下陈海的肩头,什么也没说,沉默着离开。 只有君歌上前两部,在陈海身旁小声道:“和大人无关,陈大人不必自责。”她说,“对方极其专业,专业到……” 说到这,君歌抿嘴,发出一声长叹。 她指着富有为的尸体,无奈道:“验了。”话落,她摇了摇头,跟上了苏辰的脚步。 身后的现场,已经没有勘察的价值了。 夜风微凉,东山镇白日喧嚣的商街,此时万籁俱寂。 街上只有一前一后两个人。 苏辰抿嘴,收了脚步,回过头看着始终同他保持着五米距离的君歌,冷冷道:“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君歌摇头。 手无缚鸡之力的六扇门门主,一个人半夜三更游荡在街头上,就像是个活靶子一样。 而且,君歌瞧着他肉眼可见的情绪极差,大抵上是猜到了他此时心中的难以置信,难以接受,难以思考。 她微微勾唇笑起,觉得这个脑袋瓜好到不像个人的家伙,原来也有七情六欲,原来也会失手憋闷,也会束手无策,一个人生闷气。 苏辰往前再走几步,君歌便又再跟几步。 他走,她也走,他停,他也停。 万籁俱寂,皓月当空,苏辰手里的拳头紧了。 他转过身,大步向着君歌走过去,停在她一米身前:“你是不是很想看着我失败?很想看着我从高处跌下来之后,这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 君歌瞧着他,眼眸微垂,没有说话。 这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让苏辰更气了。 两天,两次,先是放走了阉党的奸细,之后又失去了可以指认袁风,卸掉袁一手臂的关键棋子。 还被告知自己最信赖的部下中,出了一个叛徒。 一向是运筹帷幄,最擅长拿捏人心,十年来嫌少有败绩的苏辰,此时此刻,对失控的惧怕,对几次三番脱手的不甘,让他觉得自己现在真真实实的就是一个失败者。 连东山的困局他都翻不了盘,更别说京城了,更别说掀翻阉党之后,还有二皇子周熏。 他抬手,将额前碎发尽数撩到脑后,那股无力感,登时席卷了全身。 胜败兵家常事,可独独不想让君歌看到现在这个模样。 见她不语,苏辰转身,脚步更大更快。 “所以呢?”这次,君歌没动。 她站在街道正中,背对着月光,双手抱胸,歪着头瞧着苏辰的背影。 “你若是累了,就休息,你筹划错了,就重头再来。”她脸上挂着十万分的不解,“为什么要逃呢?” 苏辰顿住了脚步。 他缓缓回头,目光中起了一抹杀意:“逃?” 却在瞧见君歌面颊的一瞬,愣住了。 这个女人眼眸里清澈得没有一丝尘埃,她仿佛只是在说一件顺理成章的小事般,平静得像是满地清幽的月光。 “你想想,这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我们俩都死路一条而已。”她摊了摊手,“稍微好一点,缺个胳膊少个腿的,只要能活下来,我养你便是了。” “……养我?”苏辰惊了。 他缓缓撑大双眼,看着君歌慢上前,边走边说:“带你离开京城,回北境去,再也不管这天下了。”她说,“好歹我这玄银枪也算江湖有名,这样的退场,大概就是最差的结果了。” 苏辰睨着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们君家都喜欢捡半死不活的人回家是么?我这手脚齐全的,看不上是么?” “啧。”君歌嫌弃地瞧着他,没搞懂他是怎么理解成这歪斜的模样。 她恨铁不成钢:“我是在告诉你,失败了,最差不过如此。你就抱着这样的心,再看你现在的困境,就只是过眼云烟,轻如沙粒。” 苏辰懂了。 他惊诧点头:“你安慰人的方式还真是别致。”他鼻腔里冷出一口气,背手瞧着四下,实在是忍不住吐槽,“跟着彭应松怎么就没学到点好呢,他歪酸我那一套可真是得了真传。” 见自己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君歌抿嘴点头,一反常态:“成,我不管你了,我睡觉去了。” 说完,扭头就走了。 空荡荡的街道,眨眼就剩下苏辰一个人。 他愣愣地瞧着眼前空无一人,漆黑一片的商街,像个石头般杵在那里,心头更堵了。 她竟然敢真的走了! 原先哪次不是揪着他领口,来一通就算手脚齐全也一样捡回家的言论,怎么今天没了下文呢! 苏辰背手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怕她拐回来找不到自己,又怕她拐回来瞧见自己还站在这。 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自己像是个傻子。 那别扭的样子,让屋檐上的更杨,不得不转头瞧着身旁歪嘴吐槽的君歌,由衷称赞:“霸气。”他说,“能把他气成这样的,你是第一个。” “他压力太大了。”君歌叹息,“生生气,让他脑袋停滞一下,休息一下,也是好事。” 说完,她拍了更杨一把:“走,这里交给沈大人,咱们干一票大的去。” 更杨一滞:“啊?去哪?” 君歌卷起袖子:“抓奸细。” 瞧着更杨愣住,她咧嘴一笑:“该我御史台上场带你们飞了。” 第125章 以身相许 长街静得可怕。 星辰如大海的浪花,月色如清幽的薄雾。 东山镇夜的寂寥,与白日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如现在的苏辰与君歌,一个满面月色,清冷高贵,另一个半身阴影半身光,于黑暗中注视着苏辰那张满是清幽的面颊。 君歌不明白,不明白什么叫做为了谁。 “你的目的,难道不应该是为了皇家,为了天下?”她不解,“明明有卸掉袁风的机会,你为什么不用?” 她摇头:“我认识的苏辰,不是那个唯唯诺诺,束手束脚的人。是个会利用身边一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利用一切,誓不罢休。 这话从君歌的口中说出来,苏辰只觉得心口一紧,越发的烦闷。 他抿嘴,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却被君歌打断。 “如果利用我,可以让天下早一天见到光,那请你尽可能的利用我。”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刚正不阿的,让苏辰恨不得堵上她的嘴巴。 “利用?”他手攥的很紧,死死盯着君歌。 那股无力感,虚脱感,混着不爽、憋屈、一股脑的堵在苏辰的嗓子口。 他一连深吸好几口气,才极力平静的开口:“你想过御史台么?”他轻笑,“你知道为什么彭应松要独善其身么?” 君歌点头:“我知道。” 御史台的地位虽然很高,但在大晋,也仅仅只是有参谋之权,无决策之力。 “大多数人都以为御史台就只是走个过场,监督一下案子办理,或者在几个衙门吵架的时候,当个和事佬。”她看着苏辰,“但我师父说过,有些事情,只有御史台能够办得到。” 她说:“该怎么选择,我很清楚。” 君歌低头,将腰间的御史金令解了下来:“苏辰,御史台只忠诚于圣上。”她一字一顿,“铲除阉党,我们因为没有决策的实权,无法亲自冲在第一线。” “但你可以。”她伸手,将御史金令递给他,“你可以用奇怪的方法,以御史台的名义,介入这个案子。” 瞧着君歌手里的御史金令,苏辰明白了她的意思。 “反正你都想到如何做个假案脱身了……”君歌歪了下头,“那多一条‘趁巡按御史休息,偷走御史金令,强行拘捕被告’的罪名,也无妨啊。” 苏辰愣住了,他一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招数他想过,只是因为会牵扯到君歌,所以被自己否定了。 同样的法子被当事人自己说出口,还真是五味杂陈。 “拿着。”君歌道,“至于这之后,我‘为了追回御史金令,在某个地方与你们的人大打出手,却正好将关键证据打了出来’,也完全有可能。” 皓月当空,一只黑猫从苏辰身后追着一只老鼠,疯狂奔跑。 苏辰是真的惊了。 “彭应松有没有说过,你的思路异于常人?”他边说,便将她手里的御史金令拿了过去。 “和常人一样,那叫泯然众人。”君歌笑起,“管他一样不一样,管用就行。” 说完,她抬手戳了一下苏辰的心口:“事成之后,你得请我喝酒。” 苏辰冷哼一声,将御史金令踹进了怀里,睨着她笑嘻嘻的样子,长出一口气:“苏府书房里,有两坛御赐的酒。” 君歌愣了一下,试探性的问:“给我了?” 他点头:“给你了。” 不等君歌道谢,苏辰补了一句:“但有要求。”他说,“你只能在苏府里喝,带不走,也别想与人同饮。” 闻言,君歌不悦:“小气。” 她上前两步,与他同行:“算起来,我可是救了你好几次的命,今天还出谋划策,解决了件大事,就要你两坛子酒,你这么扭扭捏捏。” 苏辰轻笑:“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他话音仍旧如往昔一般没有波澜,但却柔软许多。 只是君歌等了半晌,也没听到他后半句话。 “然后呢?”君歌嫌弃的瞧着他掂量那御史金令的样子,“不是忘恩负义……那我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借给你了,你只还给我两坛子酒就算了,还条条框框一大堆。” 听到这,苏辰深以为然的点了下头,沉言:“自古有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他收住脚步,侧过身,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以为不明的笑意,探身前倾:“既是救命之恩,大抵唯有以身相许,才能两清。” 街角尽头,君歌眨了眨眼:“大可不必。”她摆手道,“虽然如苏大人这样五官端正,帅气逼人,白天冷冰冰,晚上也冷冰冰的公子哥,可以称得上京城万千少女的梦。” 她不以为意,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但,我,君歌北境人,不吃这一套。” 苏辰眼角直崩,捏着御史金令的手紧了。 他努力挤出来一个笑意:“敢问君大人吃哪一套。” 君歌想了想,坦然道:“虽然二皇子阴狠了点,但起码面上瞧着文质彬彬,也有脑子,能算半个暖男。” 她话音刚落,就觉面前阴风阵阵,遂又补了一句:“相比之下,苏大人就只剩下阴了。” 苏辰抿嘴,点了好几下的头,手里攥着御史金令,难得和煦的笑起:“那真是太糟了。”他说,“赐婚的圣旨我都已经要出来了,该怎么办呢?” 君歌愣了:“赐婚圣旨?谁的?” 她脑海中闪过一丝不妙的念头。 苏辰仍旧笑着,抬手指着君歌:“你……”又指了下他自己,“和我。” 仿佛有一声脆响,君歌脑海里有一根叫理智的线,断了。 那一瞬,屋檐上的沈杭和更杨,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 “龟龟……”沈杭抬手摸了一下脑袋,压低声音感慨,“感觉今晚要出大事啊……” 确实是大事,陈海在东山镇干了十几年县令了,头一回遇上这样的境况。 太阳出来的时候,镇上一座小院里,哀嚎阵阵。 他带着一众衙役赶过去,瞧见的却是君歌手持一把比他都高的长枪,与苏辰面对面对峙着。 中间还夹着二皇子周熏。 君歌往左,苏辰往右,以周熏为盾牌,在地上踩出了印子。 “有劳殿下别动分毫。”苏辰道,“殿下要是动了,商路的事情就自己想法子。” 第126章 凶多吉少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苏辰!”周熏笑盈盈地看着君歌,却咬牙切齿冲着身后说,“是你活太久了,还是我活的太久!你怎么敢用皇族当盾牌!” 苏辰眼角的余光瞄着一旁正在搜查的沈杭,点了下头:“那殿下只管离开。” “你!”周熏还真没有那个敢离开的能力。 他摇着扇子,瞧着站在君歌身后搞不清楚状况的陈海,满心恼火地指着一旁:“愣着干什么啊!这群人里有不少人参与了富有为的死!” 闻言,陈海拱手行礼,瞄着怒火中烧的君歌,小心翼翼地往一旁挪了过去,生怕那长枪不长眼,连着他一起揍。 周熏大抵上是猜到了苏辰的计谋,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君歌会这么大火气。 依照他的观察,这两个人应该是同一条战线啊,怎么,一晚上就决裂了? “君大人。”周熏手里捏着扇子,尽量和煦的开口,“我已经充分的理解了是他偷了你的御史金令……但是苏大人正三品,你从五品,也算不上是越权越级,再说你在六扇门,也是听他号令,此事犯不着这么上纲上线。” 他边说,边扫了一眼小院子。 一地狼藉。 本来昨晚周熏是想着,若苏辰不好动手,他就想办法抄了这个窝点,把人先逮住。 结果怎么突进去这件事,还没想好,就瞧见苏辰一路夺命狂奔,一脚踹开院门,直接跑了进去。 他身后跟着飞檐走壁,手持长枪的君歌。 速度之快,之犀利,叹为观止。 周熏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诧异起身,探头望过去,就见眼前刷刷两道黑影,分明是沈杭和更杨两个人,竟然也飞快的跟了进去。 小小院子,登时鸡飞狗跳,一通混乱的声响,把守在外头,不知道该怎么打开局面的周熏生生听愣了。 他做梦都想不到,六扇门办案竟然豪放至此,竟然让三品大员直接冲进去开道的。 世道变了啊! 更没想到的是,自己本着看热闹,捡漏的心态来鉴证一下到底谁是混在自己阵营里的奸细时,一把被苏辰扯在了君歌面前。 被他义正言辞,特别隆重的重新介绍了一番:“殴打皇亲国戚,按律令当斩。” 再然后,就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生生被逼的动弹不得。 周熏抿嘴,见君歌火气不减,揉着自己的额头,瞄着身后苏辰,压低声音:“苏辰,我都已经帮你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想怎样?” 他说的是偷御史金令,算不上是越权越级一事。 “再说了,你们俩这一出,演之前就没合计一下?” 苏辰瞧着周熏那副笑里藏刀的样子,就想起君歌昨夜的话,他转过身,直接不回答。 这一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模样,让周熏一通心梗。 若非现在必须依靠苏辰,他还真想马上就把六扇门这几个人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就在这犹豫的瞬间,后院里起了刀剑的声响。 苏辰愣了一下,扭头就往后院走。 周熏正诧异,原本身前怒不可遏的君歌,竟也提着长枪冲了过去。 他赶到的时候,君歌已经将挣扎着想要逃走的奸细,死死按在了身下。 周熏追上前,看到地上姑娘的时候,愣了。 他的反应,让苏辰和君歌心中确信,这是抓对了人。 她是富有为夫人的丫鬟,也是周熏安排在富有为身旁的眼线,但同时,又是阉党的奸细。 君歌一边将她绑起来,一边问:“你们家夫人呢?” 丫鬟抿嘴,却努力想要抬起头,看向周熏。 她一个字也不说。 直到晌午将至,人已经全都押送了下去,院子里只剩下收尾的几人。 周熏自奸细被抓之后,整个人暗沉的可怕。 他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君歌的火气也随着奸细被抓,散了一半。 她收好了玄银枪,看着院子里齐刷刷跪在地上的一众富府家仆,寻了当中一个瘦弱的女子问道:“姑娘,富有为死之后,你们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聚在这里。” 女子唯唯诺诺的抬起头,小心谨慎的望着四周,仿佛是在确认什么。 “说出来。”君歌追问,“那位是朝廷三品大员,能给你做主。” 院子里,众人听到能够做主几个字,竟都双唇紧闭,安静的异常。 “别怕。”半晌,苏辰才开口,“你们怕的如果是某位幕后的官员,那么这位大人……” 他将手里的御史金令,当着所有人的面递给君歌:“这位是圣上钦点的巡按御史。”苏辰顿了顿,故意用戏文里的称呼说,“民间所说八府巡抚,便是指的她。” 大多数百姓,不认得御史。 但大多数百姓,都从戏本子里听过“八府巡抚”这个本不存在的官职。 君歌没有否认,接过御史金令的同时,站起身,看着眼前众人:“我知道各位可能经历了非常可怕的事情,为了不让更多的人经历,希望大家能够将实情告诉。” “你们在富有为死后,为什么会聚在这里?”她再一次问道。 这回,人群中终于有人开口了。 “是富夫人身旁的丫头说,我们聚在这里,就会有人来为我们作证,证明我们是清白的。” 君歌蹙眉:“那你们夫人在哪里?”她望了一眼被聚集在这里的人,独独没看见那个在富府后院遇到的小姑娘,“你们是所有人都在这里了么?” 却见他们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昨天,老爷突然倒地之后。”女子抿嘴,小声说,“夫人的丫鬟突然把我们所有人都聚了过来,说她丢了几封信。” “找了大半个时辰,最后说是在翠姑娘那找到了两张。”女子瞄了君歌一眼,“然后,那丫鬟就让人把夫人和丫头一起带走了。” “去了哪里?”君歌问。 “我们也不知道。”她说,“夫人的丫鬟突然就变得特别可怕,还说我们如果不想死,就什么都别问。” “对!”开口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把她们俩一起带走的,全是青龙卫!” 说话的是原本富府的管家:“我认得!来过好几次,是青龙卫啊!”他两手手指合在一起,比划出了一个木牌的大小,“那黑色的腰牌上,写着青龙二字!我认得啊!” “青龙卫何其残忍!根本不是人!”他指着门外,“这都一整夜了,夫人和那小姑娘,怕是凶多吉少!” 第127章 艰难复杂 东山镇外一片绵延的山脉,被带走已经一天一夜的富夫人和小姑娘,要从哪里找起? “回客栈。”半晌,苏辰扔下这三个字,快步往外走去。 他走到门口,又收了脚步,回眸瞧着沈杭,意味深长道:“你留在这里。”他话音越发寒冷,“一个人都不能少。” 那一眼,将沈杭冻上了一层冰。 他拱手,一反常态的郑重道:“属下得令。” 苏辰是气恼的。 一连三日,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是炸裂了一样的疼。 从最开始死去的老六,到林雪似有似无在引导他参加女儿节的话,还有之后出现在塔里的刺客。 再之后,以及不应该出现在东山的二皇子,富有为谨小慎微的反应,与客栈掌柜嚣张跋扈的样子。 随后突然叫停了苏辰计划的韩仁,关键棋子的死亡…… 一桩桩一件件,看起来彼此独立的碎片,在苏辰的脑海中,被三条线缓缓的穿在一起。 这案子,复杂的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寻常人只能看到两起谋杀,看到老六的暴尸荒野,看到富有为的贪财暴毙。 看不到二皇子为了将商路拿捏在手里,不允许一点点失误的心狠手辣。 他拉拢了富有为,给了一个贫苦出身的男人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财富,给了他美女如云,给了他执掌商路的地位。 却也用这些东西,买了他的命。 富有为没有抛弃他,周熏却先一步,将苏辰已经视为关键棋子的富有为,如垃圾一样抛弃掉。 只要富有为死了,苏辰就拿不到能够指向周熏的证据。 可是周熏没想到,自己用来监控富有为的心腹,竟然早就已经背叛了他,在为他效力的同时,也在为阉党做事。 苏辰是失去了富有为。 也正是如此,意外的得到了周熏的心腹。 他站在院子门口,看着幽深的巷子,在巷子的尽头,仿佛看见了自己。 “机关算尽太聪明。”君歌不动声色的站在他背后,“周熏的失误太多了。”她淡淡道,“这样的人,未来真要坐上那九五至尊的位置,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苏辰转过头,光影之中,瞧着倚靠在门旁,已经无奈的接受了赐婚事实的君歌,浅浅一笑:“人太聪明,也是负担。” 他问:“你什么时候察觉的?” 他问的是周熏的计划。 “察觉周熏为了自保,用密陀僧杀了富有为?还是察觉阉党为了把屎盆子扣在你头上,不惜搞出来假的青龙卫?” 苏辰眯眼,转过了身。 “还是说……”她顿了顿,“你准备将老六和富有为的不了了之,变成假案,再送一份内侍省袁风,为境外刺探,非法提供帝国秘密罪的大线索给御史台的计划?” 君歌抬手掏了掏耳朵,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察觉什么?”她抬眼看着苏辰,“我一个被人拿捏,夹在皇族和你之间的小御史,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却比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人,对眼下的事态清楚的多。 “君歌。”苏辰睨着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他目光灼灼,望着她的双眼。 幽暗的巷子里,阳光如线,划分出阴阳两重,一如正义和邪恶,被划分在两端。 苏辰在阳光里,君歌却在阴影中。 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轻描淡写的说:“你瞧瞧这阳光。”她手指着那条线,“方才还在我脚下,这会儿便到了你那边。” 君歌双手抱胸,咧嘴笑起:“没有绝对的光明,也没有绝对的黑暗。”她指着自己,“我在做的,只是我的职责而已。” 天下之大,非明暗可以定义。 光影永远是相伴而生,没有谁能脱离了谁。 若是遵循律法,按部就班已经无法驱散阴霾。 那如苏辰这样,隐忍着,压抑着,一步步驾驭黑暗,当立于顶点的时候,再亲手驱散阴霾,便也是正道的光。 “作为这一切的见证者,御史只是在巧妙的维持着道义天平的两端而已。”她笑起,“你若一黑到底,我定亲手杀你。” 只要苏辰仍旧在拨乱反正的这条线上,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满足民众最朴素的道德追求,便是君歌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 巷子里,微风吹过。 苏辰缁衣的衣摆荡起涟漪。他站在阳光里,微笑着颔首致意:“谢谢。” 两个字,千斤分量,是把命,交到了君歌的手里。 她的后背一僵,登时手足无措起来。 这般郑重其事的道谢,让她这大大咧咧惯了的人,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哪哪都怪。 手放的位置怪,目光落的地点怪,甚至脸上微微发烫,也很怪。 “哎呀少来。”她假做嗔怒,摆着手责备他,“有这个闲叨叨的功夫,不如想想看那些冒充的青龙卫怎么解决。”君歌抿嘴,小心翼翼的问,“那个混在青龙卫里叛徒,你有线索了么?” 苏辰愣了一下,半晌才点头说:“大概知道是谁了。” “能对我的规划了如指掌,能知道我下一步要做什么,能提前部署,还能不被我察觉。”他自嘲一般笑起,“能同时满足这几个条件的人,可是不多。” 确实,能同时满足这几个条件,范围一下就缩减到了十个手指数的过来的程度。 “你既然这么说了,便已经有打算了。” “嗯。”苏辰点头,“暂且不打草惊蛇。” 君歌没有追问,了然的点头应了声好:“那……富夫人呢?不是你的自己人么?”她蹙眉,“你就不去找她的?” 闻言,苏辰笑起:“连着他一起被带走,就是阉党犯的最大错误。” 当时,君歌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半个时辰后,客栈的院子里,看着将小姑娘护在怀中,还带回来一把青龙卫腰牌,华服在身,却因为太热而撩着裙摆,扇着芭蕉扇的身影。 君歌惊呆了。 她酝酿了半晌,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柳……柳大人?” 一身女装扮相,完全认不出模样的柳南瞧着君歌,尴尬且腼腆的笑了笑。 “让君大人见笑了。” 第128章 难言之隐 君歌瞧着柳南的模样,又看着睡在他怀中的小姑娘,眉头紧了。 这是在富府里,君歌送了一颗糖的女孩。 “门主。”柳南抱着小女孩起身,看向苏辰,“我有要事禀报。” 扮装未换,抱着个姑娘坐在这里,柳南急切的瞧着苏辰。 他目光时不时瞟一眼君歌,神情越发的为难。 直到苏辰清淡的说出“君歌是自己人”,柳南的神情上才闪过一瞬间的惊讶。 “你见到了。”苏辰上前一步,“青龙卫的叛徒。” 柳南点头:“见到了。”他说,“大阁领果然先见之明,让我隐藏易容身份。” 他咬着唇,沉默了片刻,重重说出来两个字:“沈杭。” 客栈院子,一片死寂。 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转瞬起了乌云。 苏辰面颊上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摆手点头:“去换身衣裳。” 他不急,剩下的话,让柳南换了行头之后再说也不迟。 阴云密布的天空,落了星星点点的雨。君歌瞧着苏辰一如往昔平静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仿佛是察觉到了她的担忧,苏辰放下手里的白水,轻飘飘的说:“诸如此类,早已习惯。” 他微微一笑,仿佛在说不用担心。 可君歌的心头更沉,她紧着眉头,抿嘴道:“……你居然能习惯。” “不然呢?”苏辰反问,“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对沈杭而言,阉党确实有更大的胜算。” 他望着屋檐下的雨,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一样:“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天下。” “我曾想过,尽忠职守的为朝廷效力,将公允二字印刻在三法司每个人的心里。”他转过头,看着君歌,“血气方刚的时候,总是将这天下理想化。一度以为只要公道在心,便能如几百年前,大魏的太宗皇帝一样,开创一个永明盛世。” “可天下复杂,人心复杂,十年的沉浮让我比谁都清楚,这大晋天下的每个衙门背后,都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着。”他说,“看似罪在皇族的无为,实则名为阉党的病灶,已经快要将大晋推到民不聊生的边缘了。” “你爹告诉我,如今想要切掉这块病灶,正面改革已经行不通了。”他颔首,“我父亲一案,便是正面改革的结果。” “他指给我另一条路。”苏辰嗓音低哑道,“若成了,我便是千古罪人,但大晋便可以从此海清河晏。” “若不成……”他微微一笑,“便是我与天下共存亡,也没什么不好。” 君歌蹙眉:“我爹到底是怎么忽悠你的?” 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 看着眼前院子里,被雨水激起的一层水雾,苏辰面无表情的说:“成为大晋最大的黑暗,便可以驱散天下所有阴霾。” 他用十年,将自己变成阉党的傀儡,将自己变成朝中人人惧怕,人人唾骂的走狗。 他一手铸造冤假错案,却是为了保护真正的受害者。 他一身污浊,却是为了呼唤正道的光。 他知道他在做的每一步是为了什么,清晰的、理智的令人心疼。 他是奸臣,却比任何人都忠诚于天下。 他是走狗,却比任何人都向往着光明。 “背叛而已。”苏辰轻轻一笑,“若沈杭能活到最后,那便由他去。” 君歌诧异的看着他,她只觉得苏辰这笑容背后,像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那你呢?” 她问:“那你自己呢?” 苏辰一滞。 “天下海清河晏了,背叛你的人都活下来了,你呢?”她难以置信道,“你自己的愿望呢?” 愿望。 苏辰摇头。 他瞧着君歌担忧的神情,才轻轻开口:“愿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的,用回自己原本的名字。” 大雨瓢泼。 这是君歌第一次在苏辰面前,哑口无言。 他的愿望太朴素,太简单,却又是最艰难,最不可能实现的。 “只要米家翻案了,就行了。”君歌站起来,望着瓢泼大雨,下定了决心。 “我帮你。”她坚定的看着苏辰的双眼,郑重其事道,“不管结果怎么样,我帮你。” 不是所有的雨过都会天晴。 看着仍旧乌云密布,随时可能会下第二场雨的堂室外,已经换了衣裳的柳南,将三封信推在君歌面前。 最上面的那张,边缘火烧的痕迹十分清晰。 “当时要去烧掉富有为往来的信笺,我藏了两封最关键的。”柳南说,“可没想到,那小姑娘偷偷跑了进去,硬生生从火堆里偷走了几片残片。” “也就是这个举动,招了杀身之祸。”他叹口气,“二皇子安排在富府的锦华……哦,就是那个贴身侍女,非让我杀了她。” 柳南摇头:“我面上同意,却没下手。” “所以你也暴露了?”君歌诧异的问,“她做你贴身侍女那么久,就没发现你是个女人?” “没有。”柳南腼腆的笑了,“她在二皇子眼里的级别不低,侍奉的事情从来没做过,我也不喊她,自然而然,她就没和我走的太近。” 见君歌不解,苏辰插了一嘴:“阉党曾制造了三大冤案。杨将军通敌叛国一案、米首辅贪赃枉法一案,以及安将军谋害二皇子一案。” 他缓缓道:“而安将军的夫人出自江南柳林城,冠夫姓之前,单名一个南。” 说完,君歌神情复杂的瞧着柳南:“又是我爹捡回来的?” “这次真不是。”柳南忙摆手。 想起君维安捡回来的都被要求做童养夫,赶忙在苏辰眼前表明态度,划清界限:“我是靠自己活下来的。” 说到这,柳南有些欲言又止:“是更杨去教坊司办案,被他追着打出来的。”他说,“君大人从更杨手里将我救下来之后,给我找了江湖师父,教了我易容术和机关术……” 他越说越尴尬,忙将话题扯了回来:“原本,我也不敢相信是沈杭。” “但是……”他沉默片刻,“昨日我们两个人被带走之后,被拉到了十分偏僻的荒野。” “我知道他们是要灭口。”柳南说,“可是,在尚未动手之前,沈杭赶到了。” “我觉得他应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亦或者自己的计划。”他目光从苏辰和君歌身上扫过,“不然,他也不会将那些人遣走,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让我带着小姑娘逃命去。” 第129章 证据完整 苏辰睨着手中的茶盏,了然地点了下头:“若是沈杭,反而无妨。” 他放下手里的水,安静的等着一旁君歌的答复。 乌云密布的天空,沉默无声的正堂。 君歌的目光全都汇集在眼前的信上。 柳南带回来的两封信中,就有君歌在富有为书房里瞧见的,授意富有为安排山贼劫匪,刺杀苏辰一行人的密令。 也有额外一封,则是命令富有为除掉老六的信。 君歌从后腰的小包里,找出了先前林雪带过来的那几张字迹不同的字条,将它们一一摆在桌上。 雨后,汇聚在门口大树叶上的水珠缓缓向下,慢慢聚合在一起,滴落在泥潭上,荡起一层涟漪。 “我很好奇。”君歌一边对比,一边问,“富有为显然是穷苦出身,但是他夫人房间里,一整套笔墨纸砚,都有常用的痕迹。” 她微微眯眼,将纸条往门边光亮的方向倾斜了一点:“用的人是你,还是那个奸细?” “是锦华。”柳南说,“我在她面前,以伪声隐藏了身份。为了防她起疑,将教坊司里仍旧保留的假身份告诉了她。我在她眼里,是不识字的花瓶。” 他顿了顿:“但我十分肯定,她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她只是利用富有为看上这张脸来做掩护,便于在富府里落脚。富有为的后院,其实也不是给我住的,那间屋子其实只有锦华在居住,我住在一侧的配房里。” 人前,柳南假扮的富夫人是主子。 人后,二皇子安插进来的锦华,才是真主子。 君歌了然,点了下头。 “那我有个提议。”她抬头,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这张信上,留存的有指纹。” 她手往前推了过去,竟然是小姑娘从火堆里捡出来的那一张。 君歌带着手套,轻轻点了下纸上的三个位置:“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一共三枚。” “托了三伏天的福,人体手指上的带汗的情况比较严重。”她说到这里,肯定道,“所以这三枚清晰的指纹里面,有可能有小姑娘的,也有可能有柳大人的。” 她顿了顿:“也可能,既没有小姑娘,也没有柳大人……” “甚至没有锦华。”苏辰接了她的话。 “正是。”君歌道。 “那会是谁的?”柳南诧异的问,问完就愣住了。 既然都不是,那就只有可能是发号施令,亲自写下这封信的袁风的了。 “这还真是决定性的证据。”苏辰轻轻道,“能提出来么?” 君歌点头:“能。虽然要花点时间,但是能够提取,也能够正常进行比对。”她轻笑,“可比于宜当时留给我的那个酒瓶子简单多了。” 因为纸张吸汗,所以汗液接触之后,留下的指纹相对固化,因为进行显现操作而出现破坏的概率是非常低的。 “如果有袁风的指纹,这个案子的证据链就串起来了。”苏辰点头,“甚至不需要在袁风身上多花时间。” “其实,已经串起来了。”君歌说着这句话,将纸条和三封信当中的两封,往前推了推。 “客栈里账本上的字,与三张纸条是同一个人写的。这个人,应该是客栈老板。他贪财,想保护财富,指认锦华并不难。而这两封并非出自二皇子命令的信,最大的可能是锦华亲笔写的。”君歌顿了顿,“刚才柳大人不是说,锦华是文房四宝真正的使用者么,她毁掉了信,却不一定有时间逐一擦掉粘在书房里的指纹。” “只要信上的指纹,和书房里某一处比对上,便证明信是从锦华这里流出去的。” “二皇子为了保住商路,一定会抛弃锦华,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告诉锦华,信上的指纹不仅仅比上了她,也比上了袁风。” 她说到这里,看着苏辰:“至于后面怎么审讯,怎么拿到口供,就是你这位精通心理侧写的专家出手了。” 君歌明艳一笑:“之后,就由御史台来介入,比较好了。” 她的思路十分清晰。 锦华是一条细细的线,线的一端是客栈老板,连接着商路,商路上有阉党通敌卖国的痕迹,侵吞赈灾银两的不堪。也连接着私自屯铠甲武器,招募私兵的夺嫡序幕。 而线的另一端,却恰好绑着袁风和周熏。 现在,苏辰还需要利用周熏皇族的身份,共同对抗阉党,所以,选择性的遮蔽了不利于周熏的部分。 正好也利用了周熏心狠手辣的一面,让他身后的所有人,看到自己未来有可能的下场。 攻心之战,在于润物无声。 “之后比对的量会很大,东山工具有限,收尾还是要尽快做。”君歌说,“纸上的笔记要一个字一个字的分析,需要比对的指纹也必须一一采集。” 君歌沉思片刻:“最快需要十天。” “我给你二十天。”苏辰淡淡道。说完,他看着柳南,“你将小姑娘送去林雪那,她知道该怎么办。” “至于其他的,就按照君歌说的。”他起身,“事不宜迟,先去富府。” 苏辰瞧着屋外低矮的云层:“去晚了,二皇子就要放火了。” “那沈杭怎么办?”柳南诧异的问,问出去之后,又觉得突兀,一时不知道拿出什么表情比较合适。 就算他有难言之隐,背叛就是背叛。 柳南看着苏辰的背影,半晌,才听到他说:“先解决他的难言之隐,之后再说。” 这是什么处理方法? “可是……”他上前两步,想要追问。 却被君歌伸手拦住了。 她摇了摇头,示意柳南不要再说下去了。 对柳南来说,沈杭可能只是青龙卫里的叛徒而已。 对苏辰来说,沈杭是表兄弟,是当年冒死将他藏起来的,有救命之恩的人。 但是柳南的关注点突然就歪了。 从刚才起他就觉得很奇怪了,跟着苏辰这么多年,从来都是“最少十天”之后,紧接着就是“我只给你最多五天”,头一回听到能有二十天的。 再加君歌这动作,仿佛对苏辰了解的无比透彻。 他忍不住好奇,抿嘴压低声音问:“君大人,这阵子我不在,可是出什么大事了?” 就见刚刚迈出门槛的男人,冷冷回头瞧着他:“聒噪。” 第130章 猎手猎物 那话音里莫名的杀气,让柳南顿住了。 他忙低头行礼,赶紧去将小姑娘带回来,一言不发的赶忙送去了林雪的面前。 之后,马车在泥泞的街道上驶过,载着君歌和苏辰,往富府的方向走。 瞧着眼前闭目养神的苏辰,君歌有点替柳南叫屈:“苏大人的双重标准越发的明显了。” 苏辰缓缓睁眼,睨着她打抱不平的模样。 “都是属下,要一视同仁。”君歌咂嘴,“有的话,你得说出来,你不说出来,谁知道你要干什么。” 这话刚说出口,驾车的柳南后背就紧了。 他倒抽一口寒气,一口白烟从嗓子眼里冒了出去。 只有男人最了解男人。 苏辰那目光,分明不是什么双标的目光。那是猎手在划定自己的猎物,并警告其他人的目光。 果然,马车里,苏辰探身前倾,越发靠近:“君歌。你不觉得,你没有资格说这句话么?” 君歌有些迷糊。这没来由,莫名其妙的一句,从何说起啊? 苏辰不悦。 “都是上司,你有一视同仁?”他眉头紧皱,“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你心里没点数么?” “对待你?”君歌更懵了。 她咂嘴,意见比苏辰更大。 “我日日都在吹捧苏大人眉目剑星、帅气难当,可谓是京城万千少女的梦。结果我倒是换来了莫名其妙的一纸赐婚。” 她干笑一声:“我还没有先发难,问问苏大人你到底是怎么对我的,你倒先有理了?” 苏辰挑眉:“正好,我现在就告诉你这赐婚的缘由。” 谁知,君歌抢在他话前面,先竖起手指道:“第一,是为了让袁一怀疑我,逼我入青龙卫的阵营。” 苏辰一滞。 “第二,是为了明目张胆和袁一对着干,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比如袁一若是派人来杀我,你便可以顺水推舟的和他撕破脸。” 他手紧了。 “第三,是为了我父亲留下的关键的翻案线索。”君歌一副早已“看透全局”的样子,嫌弃的白了他一眼,“我要是之后不帮你把我爹藏起来的关键线索给找出来,你大概率是会用这赐婚来威胁我的。” “如何威胁?”苏辰话中危险的压迫感,已经浅浅的溢出来了。 “叛臣乃是诛九族的。”君歌干笑一声,“无异于是将我的脑袋和你的脑袋绑在一起了。” 话到了这里,苏辰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前两条她确实都说对了,但这第三条,还真不是计划内。 他坐正身子,一副低气压的模样:“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问出去,他就后悔了。 君歌脸上的神情,分明一副“难道不是”的反问。 苏辰抬手揉着自己的双眼,另一手更紧了:“这就是你的一视同仁?”他冷笑一声,“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听到你好好吹捧吹捧彭应松。” 车轱辘压过小水坑,君歌越发的不明所以,她忍不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师父世故圆滑,用不着吹捧。” 到底想说什么,苏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只是看见柳南那样凑近君歌,压低声音说着悄悄话的样子,心里不高兴。 她从没对他说过悄悄话。 她说她一视同仁,独独对他百般招惹,一个劲地,上赶着说些令人误会的胡言乱语,不分日夜的拨动他自以为铁石心肠的弦。 结果到头来,那些话竟然只有他一个人当了真。 真有你的! 苏辰咬牙切齿,没了几个月前,那所谓来日方长的淡然。 事已至此,他不想惹她厌烦,也不想闹成无法收场的局面,只长长的出一口气,摆手道:“算了。” 这个话题到这里,可以了。 他已经充分的理解了,只有自己心动这件该死的意料之外的事实了! 可君歌不是那话说到一半,就能够算了的人。 见他这幅准备翻篇的模样,她一脚踩在苏辰身旁,满身江湖气的凑在他眼前,威胁道:“苏辰,我最烦别人说话说半截。你有什么话,最好现在说清楚,说完整。” 她自上而下,瞧着他的双眼。 她一脑袋的莫名其妙,搞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令她倍感不适。 索性,苏辰也不是那怂包性子,竟然真的点头,字正腔圆的开了口。 “我醋了。” 马车里静的可怕。 他说的波澜不惊,面无表情,平静到让君歌下意识的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她震惊反问,声音高的半条街都听得到。 苏辰黑了脸:“你让我说,我说了,没听见可不归我管。” “啧,是男人就有点担当,你再说一次……”她的话没说完,苏辰一反常态的用力一推,她便顺势跌坐在对面。 “你!” 没来得及发难,苏辰一条腿半跪在身旁的座位上,手指捏着她的下颚,迫使君歌自下而上的望着那张,说不清是带着杀气还是怒气,亦或者两者都有的面庞。 苏辰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的自她唇上碾过,用低哑、压抑声音,沉沉道:“君歌,我这京城万千少女的梦,难道就没能让你,也稍稍有那么一点想要做梦的想法?” 君歌一滞。 妈耶! 她干笑两声:“这……我不是京城人啊。” 不是京城人,苏辰冷笑,这回答还真是有她的风格。 他没松手,缓缓逼近她的面颊:“既然如此,为何撩拨?” 君歌眉头紧了。 “既然不想,为何招惹?” 她撑大了双眼,瞧着越来越近的苏辰,浑身绷得像是个木头。 一向秉持好看的不中用,中用的不好看的江湖儿女选夫原则,她从见到苏辰第一天开始,就因为太帅,太接近朝廷,太心思缜密,而将他划在只能欣赏的位置上。 如今被他这么一问,还真的有点心虚了。以至于忽然就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人生座右铭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还真没想到自己游刃有余了二十多年,这回稍稍有那么点栽了的味道。 正三品,官比她大,不好打晕。 论谋略,睚眦必报,不好回答。 她咂嘴,想办法别开他视线的同时,一手死死揪着苏辰的手腕,尝试着让往后稍微挪一点,就一点点! 可这纤细柔弱的男人,偏偏这时候像是激发了某种本能一样,力道大的连她也控不住了。 仿佛必须要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眼瞅苏辰越来越近,君歌慌不择路,呲牙咧嘴的乱扔一句:“那!那我以后换个人还不行么!” 苏辰顿住了。 自以为奏效的君歌,小心翼翼的瞄了他一眼。 但不论是从气息,还是从面颊上那冷漠的到极限的注视,都让君歌心中一凉。 糟了,踩雷了! 苏辰手上力道更重,手指压着她的唇,冷笑着吐出两个字:“你敢。” 第131章 管他是谁 两个字,将整个马车都冻上了。 苏辰额角青筋凸起,死死的盯着君歌。 “君大人做事情一向是有始有终。”他冷笑,“拍老虎的屁股,手已经抬起来,若是不一击必杀,怕是会咬死。”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指力道不减:“你也不会想要被我这辈子都咬着不放?” 君歌怔住。 那是她从未感受过的,真实的且凛然的杀气。 就在骑虎难下的之时,马车外,柳南十分适时的咳了两声,背着身子道:“那个……富府到了。” 车不知道已经停了多久,他站在那犹豫了半天,可算是插上了一嘴。 即便如此,苏辰竟然也没有打算松手。 君歌干笑一声,轻轻拍了拍苏辰的手腕,提醒他:“证据,证据重要!” 家国天下,儿女情长,孰轻孰重,君歌知道他掂量的清楚。 可他仍旧不松,仿佛今日非要见个分晓。 那越发暧昧不明的气氛,逼的君歌只好咂嘴,嫌弃开口:“哎呀,来日方长,苏大人就在乎这一时半会?” 至此,她眼前的男人才慢慢松手,深吸一口气,带着十万分的不悦,甩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他扫了柳南一眼,让他差点结冰。 更糟糕的是,君歌下车之后,开口第一句话便冲着柳南:“不应该啊。”她说,“寻常男子遇到我这样的,基本拔腿就跑,你们门主有点不太寻常啊。” 柳南干笑两声,低头快步往富府走去,边走边拱手说:“君大人,您可放过我。” 整个青龙卫,看不出君歌在苏辰眼里是特殊的,也就只剩下这个当事人自己了。 柳南一时都不知道应该先同情自己,还是先同情苏辰。 眼瞅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君歌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还真让彭应松说对了,在苏辰这里玩攻心计,只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富府大门上的封条未拆,沈杭在安顿府里原本的家仆,更杨在帮着陈海押送锦华。 苏辰一把扯下封条,捏在手里搓成了团。 他推开门,吱呀一声响,刚要迈过门槛,身后君歌就扯了他一把:“跟在我后面。”边说,玄银枪已经提在了手上。 重新回来是个十分冒险的举动。 阉党的杀手在盯着苏辰,二皇子周熏也在盯着苏辰。 从他踏进这个院子起,后面会发生什么,都变得风云莫测。 苏辰瞧着君歌警醒的背影,堵在心口的气散了大半。 他的侧写还是正确的。 北境边疆长大的姑娘,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靠自己生活的女孩。行走江湖,侠气远大于自身对“女人”这个标签的认同。 就算她是万花丛中过的高手,但越是轻浮调侃,越是掩盖了并不擅长应对感情的真实。 就像是她想要拿捏苏辰,就会用苏辰最大的弱点一样。若是要拿捏君歌,武力也好,威胁也罢,往她为国为民的侠义特征上冲,无异于送死。 而往她并不擅长的情感弱点上打,便能逐渐蚕食。 想到这里,他便觉得舒畅了几分,唇角不自觉的微微扬起。 觉得自己仍旧是那个运筹帷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自己的东西绝不会让步半分的人。 他瞄定的猎物,谁也别想碰。 院子里空无一人。 大雨过后,地面冲刷的更是什么都没剩下。 柳南将峨眉刺捏在手里,一边四下张望,一边对君歌说:“君大人,我不擅长近战。” 君歌了然点头:“还有什么弱点,一次说全。” “恐高,恐水。”苏辰双手揣在身前,挑着眉毛说,“柳南只会机关术。” 机关术,江湖少见,因为不实用。 人的负重有限,总不能天天背个十斤暗器在身上,可要是不带着,要用的时候就尴尬了。 所以机关术师是个稀有的,但他们也有很多江湖传言。 比如尚未出手,先翻找个把时辰。旁人大多死于话多,机关术师,一般死于攻过来了,但找不着东西。 所以,君歌看着空手的柳南,神情就格外玩味了。大概的意思就是,这两个人都得仰仗她保护了。 说什么将柳南一起挟持走,是最大的失误,都是骗子。 “算了,手无缚鸡之力的都能坐上六扇门门主、青龙卫大阁领的位置,这六扇门里再出什么神仙,我都不奇怪了。” 只有柳南,一脸的委屈。 自家大阁领这算是公报私仇? 他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苏辰,颇为感慨。 三人脚步很快,一路直奔后院,在富夫人的堂室书房前,君歌带上手套,仔细的瞧着笔墨纸砚。 “墨条。”苏辰直接拉开了一侧的小抽屉,里面用过的墨条安静的躺在上面。 又是良临藏墨,价值不菲。 其中有一块用了小半截,上面的指纹非常清晰。 君歌犹豫的将墨条拿起,思量了一瞬,忙将它用一旁的宣纸包起。 “这个只能做下下策,还得找。”她神情凝重。 苏辰不解,但他从不质疑君歌的专业,若她说是下下策,那便一定有巨大的提取障碍。 文房四宝,笔墨纸砚。 砚台被擦洗过,剩余的纸张皆是全新,墨上有指纹却难以提取,君歌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了挂在笔架子上的狼毫毛笔上。 “可是因为松烟熏染不出来?”苏辰蹙眉,他在想下下策的原因。 君歌点头:“正是。” “方才那两块墨你也见了,和我们在客栈掌柜那里见到的是同样的上乘墨。”君歌一边查找,一边说,“如今墨块大多分两类,一类松烟墨,一类油烟墨。而‘良临藏墨’,就是古法松烟制作。” 她叹气:“恰好和采纹的烟子是同一类。” 君歌惯常使用松烟熏染,然后以宣纸拓印。 但在制墨上,因为松烟细腻柔滑,所以也是上乘首选。 “倒也不是说不能提取。”她拿起第二支笔,细细查找,“但是,如果可以不消耗这个时间,就更好了。” 笔架子上挂着五支。 她微微倾斜,变换着光线的角度,仔仔细细的看着。 “加快速度。”忽然,苏辰淡淡的说。 君歌一滞,这才发觉不同寻常的细碎声响。 “你猜猜,来的是阉党的刺客,还是周熏的灭口的杀手?”他说。 这次,君歌学聪明了。 她将身后的小包打开,一股脑把能带走的全都塞了进去:“都是来要你命的,你还管他来的是谁啊!” 第132章 按部就班 将笔墨纸砚,能带走的全都塞进小包里之后,君歌转过书案,将那满满一包塞进了苏辰的怀里。 看他面露不悦,君歌撸起袖子,指了指外头:“要不,你来打?” “倒也不是不可以。”苏辰说这话的时候,十分郑重。 但君歌吭哧一下笑出了声,意味深长的拍了下他的肩膀头:“后面站好。” “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万一出什么事儿……”她将腰间的玄武剑递给了苏辰,拿起玄银枪,活动了一下脖子,“我还指望你那刑狱特权,把我爹的案子提出来再查呢。” 说完,她迈过门槛,向阳而去。 堂室里,抱着一把“杂货”的苏辰,迟疑了片刻才跟了出去。 他突然有点担心,某日若是让君歌知道自己可能打的赢她…… 他是要真的打赢呢?还是放个水呢? 院子里的场面出人意料。君歌出来的时候,地上已经躺着四五个哀嚎连连的。 正中的阳光下,柳南儒雅的背手站着,手里的峨眉刺刚刚停止旋转。 这瞧着,根本用不着她出手。 “不是说不擅长近战么?”君歌瞧着地上被峨眉刺打伤之后,陷入昏迷的一众刺客,伸手探了探鼻息,“都还活着。” “那说明是周熏的人。”苏辰快步前行,“放着不管,我们走。” “为什么不是阉党的人?”君歌问。 “阉党只用死士。”他顿了下脚,“刺杀失败,必咬毒自尽。” “经验?” “经验。” 寥寥两字,皆是心酸。 拿到了关键的证据,也抓到了关键的人,苏辰没在东山镇久留。 他准备按照君歌的计划,先从锦华作为突破口,将两起命案串起来之后,直接送御史台。 就算御史台再中立,再独善其身,拿着铁证,彭应松硬着头皮也得在朝堂上把袁风给抓下来。 只要这案子立下来了,苏辰就有办法从袁风开始,撬动整个阉党。 他不急,先撬动阉党,再收拾周熏。 六扇门里,君维安留给君歌的箱子中,除了一本小册之外,还有很多极为难得的材料,比如磁粉。 君歌瞧着眼前带回来的几样物品,再看看手里的磁粉,怎么想都觉得心疼。 带回来的那么多东西上,竟然也一个指纹都没有,她甚至怀疑锦华平日书写的时候,是有意识的隔着帕子。 以至于唯一的线索,便真的只剩下那块墨。 一连三天,君歌都在跟那块满是指纹的墨块做斗争。 磁粉的吸附要强一些,她一点一点用兔毛小刷子,屏住呼吸,轻柔的刷了几下,再慢慢以带着浆的宣纸轻轻拓印下来。 墨块的五个面,君歌足足提取了一整日。 而纸片上沾染的指纹要相对的简单一些,提出来的时候,恰好赶上更杨将锦华押送回来。 这个女人依旧沉默,什么都不说。 君歌也不同她絮叨,只将采集的物件备齐,瞧着六扇门地牢里,一身囚服的锦华,勾了勾手掌:“来,手伸出来。” 锦华撇了一眼她放在一旁的工具,不屑一笑,十分自然地伸了出去。 当十个手指都捺印完成之后,君歌才轻飘飘地说:“你可能以为自己打扫得很干净。”她笑着看着锦华,“下次不用这么以为了。”说到这,又补了一刀,“大概也没下次了。” 她故意感慨:“哎,何必啊。”一边收东西,一边摇头,“你以为你不说,你弟弟就平安无事?” 君歌抱起那几卷宣纸,转身就走:“什么世道了,还有人喜欢做白日梦。” 大牢的门再次关闭,锁链声敲击着锦华的心头。 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等等!” 可君歌就像是没听见,脚下更快。 “等等!”锦华这次,吼得很大声。 从地牢出来的时候,君歌瞧着站在门口的苏辰,眉头紧皱:“你这损招,下次能不能自己干?” 苏辰摇了摇头:“女人之间会更有冲击力。” “冲击力……”君歌歪嘴,“我看是破坏力。” 话音刚落,身后地牢就传出了吼声:“我要见苏辰!我要见苏辰!” 那声音与方才判若两人,回声荡漾在整个地牢里。 “我越来越觉得,你这侧写格外可怕。”她蹙眉,“和下降头似的。” 苏辰不语。 他倒是想下,若是下降头能让眼前这女人稍稍听话那么一点,也是值了。 瞧着君歌的黑眼圈,他淡淡道:“走。” “走?”君歌格外震惊,“打破了她的心理防线之后,一走了之?” 苏辰脚下没停:“明天再说。” 那坦然的模样,让君歌格外迷茫。 难怪外面都说六扇门的审讯是地狱级别,这谁遭得住。 但其实,苏辰是在等,等沈杭背着他,偷偷将锦华的弟弟救出来。 那天夜里,和更杨密信中说的一样,沈杭扛着个男孩匆匆赶回了京城。 男孩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他是连夜敲开了积善堂曹大夫的门,亲手送了进去。之后才返回六扇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嘻嘻的晃悠到门主院书房复命。 书房里,苏辰点着一盏灯盘,沈杭前脚刚进来,还没开口,他便先一步话里有话的说:“保护起来。” 那声音比之前更加寒凉了。 沈杭停住了脚步,面色有一瞬的白。 月色如水,他不动声色,如往常一样,自顾自从博古架上找了盒茶叶,捏了一小嘬。 “这又要保护什么?”他乐呵呵地问,“关键证人的话,没有地方比六扇门的地牢更安全。” 苏辰头也不抬,却仍旧点头:“沈青青,还有你夫人郑氏。” 沈杭的手顿住了。 至此,苏辰才缓缓抬头,看着他有些出神的模样,继续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锦华始终不开口,是因为被阉党威胁,她怕弟弟卷进这摊浑水,遭毒手。 沈杭也一样。 看着苏辰严肃的神情,他脸上的笑意,散了。 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沉默着坐在一旁的八仙椅上,望着手中温差上漂浮的茶叶,小声道:“你这里的茶,还是一如往昔的差。” 茶无所谓,如今待他一如往昔,才最是让人心碎。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他说,“内人和孩子都被下毒了。让用你的动向换续命的解药。” 沉默晕染在两个人之间。 曾经构筑的绝对信任,在此刻仿佛裂开了一道口子。 沈杭觉得,应该是再也回不去了。 谁知,苏辰一声叹息,出人意料的开口:“那就换。”他说,“只要能换来,任何消息都可以给他们。” 沈杭后颈僵硬,片刻之后才惊讶的看着他不像是说笑的模样。 “但你也不能拖。”他说,“不能坐以待毙,起码要让金十三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能解,如果有,天南海北我也给你弄来。” 苏辰望着他,他实在是没法将“阉党绝对不会拿出解药这句话”说出口。 “苏辰。”沈杭眼眶红了,“我背叛你了啊,我是叛徒啊!你是不是脑壳有包了,连叛徒都能包容了?!” “你哪里背叛了。”苏辰打断了他的话,“提供无关痛痒的情报,也叫背叛?” 第133章 必死决心 屋内烛火微微颤动,苏辰说的轻描淡写,但落在沈杭耳朵里,却有千斤分量。 “你给了袁一什么消息,我大概猜的到。”许久,苏辰才说,“我们共事十年,你到底什么为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他从书案一旁,拿出两封写好的密信:“你拿去。” 苏辰睨着他:“两封内容一样,你拿一封去给袁一。”他顿了顿,“内里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他已经插不进手了。” 信中,是苏辰打算将袁风的案子移交御史台的详细安排。 几乎将整个三法司都拉下了水,就算袁一就通天的本事,除非一口气把三法司都拔了,才能阻拦苏辰的脚步。 但沈杭摇了摇头。 他没拿那两封信,反而是深吸一口气,留下一句“够了”,转身离开。 坐在书房里,苏辰目光透过半开的窗,看着沈杭沉默不语,低着头大步离开的背影,将手里的信,挪在火上,燃了一封。 看来,知道绝对不可能拿到解药的,也不是苏辰一个人。 “你就不追出去?”君歌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歪着脑袋好奇的问。 苏辰不语,端起一旁的小盏,润了一口嗓子。 “不是我说,你这个模样还能有死心塌地的属下,要么是奇迹,要么是他们瞎了眼。” 君歌抱着手里的册子,一股脑的放在了苏辰的面前:“齐了。”她说,“也串起来了。” 她看向窗外:“等你拿到锦华的口供,大晋就要变天了。”她轻笑,“一直跟着你在夜里办案,我都好几个月没瞧见太阳升起是什么样子了。” 苏辰眯眼,他细细思量着君歌的话。 漫漫长夜,看不到启明的星火。 满月微光,照不亮前进的道路。 “也许会死。”他话音平静的像是看透了一切,身子往太师椅上靠过去,没等君歌开口,又说,“这次,你站在我身后。” 当时,君歌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只觉得是他带着些暧昧,顺势而言。 可第二日,一直到太阳落山,君歌也没等来锦华口供,反倒是出乎意料的,拿到了一纸调令。 大晋皇帝的亲笔御令,调她回御史台,即刻赴任。 她站在院子里,于血红的夕阳下,呆愣愣的转过身,望着背后大门紧闭的书房。 “君大人,既然令已经送到了,老奴就先回去了。”李高哈着腰,恭敬颔首,转身要走。 君歌的拳头紧了:“李公公。”她努力绷出一个笑意,抿嘴道,“我想见一见陛下。” “陛下说了,不见。”李高从容的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那袁公公呢!”君歌不死心。 听到袁公公三个字,李高蹙眉:“君大人。”他似笑非笑的瞧着君歌,身上的斗牛服松松垮垮。 他眼眸微转,上前一步:“老奴觉得,大人如今自身难保,还是多想想自己比较好。”他瞄了一眼君歌在六扇门的小厢房,“您这几个月,到底是在为谁做事,又求的是个什么玩意,您心里清楚么?” 君歌一滞:“我当然清楚。” “海清河晏?天下太平?”李高抬手挡了一抹嘴角,“空话而已。” 他眼眸在君歌诧异的面颊上扫过:“如今这局势,海清河晏之前,必定血流成河,天下太平之前,注定天翻地覆。” “太子痴傻,没了袁公公的支撑,被二皇子干掉那是分分钟的事情。可二皇子心狠手辣,你干掉了袁公公,他只会面上当你是个功臣供起来,背地里忌惮你还来不及,更不可能重用你。”他微微蹙眉:“所以,如何海清河晏,如何天下太平?您这么费劲,全力追逐的到底是什么呀?” 李高微微一笑:“这点,苏辰比您聪明多了。” 他说完,自怀中拿出厚厚一落信:“喏。”他顿了顿,“礼物。” “你不是一直在找你父亲一案的真相么?”李高眯眼,“这里面,只是真相一角,有多少真实,只能大人自己判断。” 瞧着那厚厚的一包,君歌紧了眉头。 “哎呀,拿着。”李高催促道,“本来,不打算此时交给你的。但圣上说了,若君大人迷茫,就做个顺水人情,让我亲自给你。” 圣上。 君歌抬眼,面颊被夕阳映照出淡淡的红。 那一摞信被牛皮纸的小绳系紧,打了一个死结,像是很久没有开启过。 李高看着她的神情,心底腾起一丝心疼。 这个姑娘,身在乱世,靠自己的力量走到现在,走到如此深入的地方,已经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上前一步,拉起君歌的手,将信拍在了她手里。 “这是你父亲效力圣上二十年来,写给圣上的所有书信。” 君歌愣住。 “圣上舍不得销毁。”李高说,“看着这些信,圣上才有坚持下去的力量。” 他小声道:“你要相信苏辰,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三代大阁领,两代皇帝,无数人的血,一定会换来一个新的天地。”他说,“但君歌……” “你现在,首先要知道,你父亲到底在做什么,然后,你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说完,李高松开了君歌的手,他转身,看着盘旋在天空中的庆生,微微笑了起来。 “庆生庆生……这是当年我取的名字。”回眸,残阳在李高身上描出一个金色的剪影,“但求事成,共庆余生。” 他甩了一把拂尘,深吸一口气,快步离开了。 天边晕染着红蓝相间的波涛,汹涌的一如君歌起伏的胸口。 她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竟微微有些颤抖。 她身后,苏辰背手而立,站在书房里,隔着窗,望着她的背影。 “不太好。”更杨抿嘴,“您这时候……” “会死。”苏辰淡淡的说,而后,再也没有说话。 他已经做好了必死的觉悟,势必要和阉党正面相对。 他能做的,就是在一切开始之前,将万一失败了,万一如他父亲一样,死的尸骨无存的话。 起码,将她一路追寻的真相,交给她。 “你这一向都是在做最坏打算的模样,像极了君大人。” 更杨说的是君维安。 他睨着苏辰,冷哼一声,故意激他:“你可想好了,若是明日死在朝堂上。”他说到这,十分夸张的扔出“嘿嘿”两声。 “那不好意思,童养夫可不是你一个人。” 话落,苏辰手里的青龙刃,抵着更杨的喉咙口。 谁知,他瞧着杀气顿起的苏辰,丝毫不退让,吊儿郎当的摊手:“你都要死了,还管得着活人的事儿?” 他顿了顿,话音陡然严肃:“你要是死了,谁还有那个保护她的本事?” 第134章 掀开真相 入夜,君歌坐在阎罗市的石阶上,在烛火映衬之下,郑重地、像是某个仪式般,将牛皮纸绳的结,一点点打开。 韩仁瞧见了她面前的信,垂眸沉思片刻,沏了一杯茶,放在君歌的身旁。 “有什么不明白,你就说出来。”他没走,反倒是坐在了君歌身边。 他看着泛黄的信被君歌从封子里抽出来,安静地等着。 只是事与愿违,君歌信刚打开一封,还没看完,一旁就响起咚咚声。 “很抱歉打断你们两个。”周启一身黑袍,遮挡着面颊,轻轻敲了敲着门柱。 “君大人,我现在有需要你帮忙的事情。”他说,“很急,跟我走。” 次日一早,天光刚亮,苏辰一身朝服,独自一人站在甘露殿前。 他等了很久,一直到辰时三刻,甘露殿的门才悠悠开启。 殿内,周益龙悠闲地斜倚在长榻上,嘴里一直咀嚼着,手边果盘摆着各色的水果。 “苏爱卿来了?”周益龙有气无力地说,“来来来,朕这里刚得了些鲜献,一起品尝啊!” 一旁,袁一颔首,端着另一只果盘,皮笑肉不笑的凑上前。他就那么站着,仿佛苏辰不吃下一口,他绝不离开。 “吃!”周益龙横眉竖眼地指着那盘子,“怎么?不给朕面子?”他冷笑,“你来找朕,朕次次顺你心意,都这时候了,你怎么不顺朕心意一次?” 苏辰沉着脸,掐了一小串葡萄,塞进了嘴里。 那一瞬,他愣了一下。 葡萄的味道苏辰很熟,但口中这味道,像极了秋梨膏。他蹙眉,脑海中闪过君歌的名字。 “味道如何?”周益龙抬手提了一把腰封,那一瞬,全身上下的肉仿佛都掀起了波澜。 “谢陛下赏赐。”苏辰一边说,一边又吃了两颗,目光在甘露殿的每个角落都看了一个遍。 除了几个小太监,没什么异常。 周益龙却震惊,指着苏辰:“袁一!他吃了!他吃了!” “是,吃了好几颗。”袁一颔首。 “呐,刚才咱们打赌,这下朕又输了?” “哪里,陛下不会输。” 袁一微微撇了苏辰一眼,笑着说:“陛下方才同老奴打赌,说老奴端来的鲜献,苏大人肯定不吃。” “对对对!”周益龙指着苏辰,“我说了,你要是吃了,朕满足你三个要求!” 那一副拿着皇权当儿戏的样子,让袁一的嘴角笑开了花。 “过期不候,出了这宫门就作废,你快些提。”周益龙边说,边抓了一把葡萄塞进了嘴里。 苏辰拱手:“只怕陛下说了不算。” “君无戏言!”周益龙声音高了几分,“说!赶紧的。” 甘露殿前,香炉青烟袅袅,苏辰颔首:“第一,想让二皇子来一趟。第二,想让三法司也来一趟。” 周益龙故作惊奇:“啊?”他问,“你这是又要卖什么药?” 苏辰站起:“讲个故事罢了,人多,热闹。” 他几乎是重新定义了热闹两个字。 甘露殿上,二皇子周熏,带着大理寺大理寺卿白曲,满面不情不愿。御史大夫彭应松夹在正中,右边站着吹胡子瞪眼的刑部尚书关风。 “不是说要讲故事么?”周益龙十分不耐烦,“磨磨唧唧的。” 苏辰拱手,话还没说出口,殿外探出个脑袋:“讲故事?我也要听!” 众人皆愣。 东宫里的痴傻太子周启怎么跑出来了。 见一众人各怀心思地瞧着他,周启嘴巴一撅:“算了,你们讲的那些个故事,我都听腻了!”说完,扭头就跑了。 他身后,几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追着他满地跑,一声声唤着“太子殿下”。 瞧见确实没人注意到他,周启跑得更麻溜了。他转的圈子越大,留给韩仁和君歌的时间就越多。 甘露殿上,苏辰从怀中掏出来一本账册。 “长话短说。”苏辰道,“内侍省袁风,侵吞赈灾银两一百六十万两,侵吞税银三百九十万两,以及通敌叛国,这案子……”他顿了顿,“移交给在座的哪一位?” 周益龙怔住了。 袁一也愣住了。 “就这?”半晌,周益龙回过神。 好家伙,他演得这么卖力,还以为苏辰要讲一个多宏大、多要命的故事,结果一句话就完了? “就这。”苏辰边说,边看了袁一一眼,“事关重大,御史台一家审不了。” “审的了!”周熏一口接过话茬,死死咬住御史台,“监察百官的御史台接手,合情合理。” 这烫手的山芋,多一家介入,周熏屯兵一事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 只要让御史台吃下这个案子,那苏辰定会顾及君歌性命,不敢对他轻举妄动。 他必须让御史台接下去。 但显然,御史台有自己的打算。 “陛下。”彭应松拱手,面露难色地瞧着袁一,又看看周熏,摇了摇头,“这……应该审不了。” 话一出口,关风几乎是习惯性的冷嘲热讽:“哟,彭大人又开始和稀泥了?” “哎呀,我说的是真的。”彭应松一如往昔,十分诚恳,“圣上,您想想,这么多银子,还通敌叛国,这种案子我们御史台二十多年都没办过了,没有经验啊!” 言外之意,这二十多年来都是袁一处理的,他比较有经验。 不愧是彭应松,苏辰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他总是能悄无声息地促成。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目光都落在了袁一身上。 袁一后背紧了,这才反应过来苏辰的目的。 他仍旧皮笑肉不笑,不得不颔首笑言:“袁风乃是老奴养子,虽然老奴办些个通敌叛国的案子很有经验,可这涉及养子,按律令当避嫌,老奴插不上手,只能给提点提点。” 要的就是他插不上手这句话。 但袁一怎会坐以待毙?说到这,他故意“哎呀”一声,“苏大人,您这证据管用么?” 一旁长榻上的周益龙,冷冷看着袁一。他深吸一口气,适时的端起一副架子,指着苏辰:“啊对!管用不!要是不管用,还是袁一办了放心。” 瞧着周益龙,苏辰点了下头,侧过身,冲着殿外唤道:“带上来。” 门外极静。 袁一笑意更深。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殿外天光大亮,就是不见人影。 苏辰的手攥成了拳。 此时,就连彭应松也预感到事态不妙,垂首暗中想法子,想让苏辰全身而退。 周益龙身旁,袁一颔首站在龙柱前,丝毫不怀疑这场对峙的胜负。 有的人,活着是证据,死了就是尸体而已。 和他斗,苏辰只能算个乳臭未干的兔崽子。 半晌,苏辰抿着嘴回过头,拱手行礼。 如此状况,他就不得不将案子交给袁一了。 “陛下。”苏辰道。 但周益龙没理他,伸着脑袋看向殿外,缓缓站了起来:“这……朕的皇宫,现在传个上殿的令,都要这么久了么?” 苏辰一滞,他回过头。 殿门之外,两个低着头的小太监,一手擦着面颊上的血,一手架着伤了腿的锦华,逆光如剪影,将她送上了甘露殿。 第135章 精准打击 殿上,安静的可怕。 “罪女锦华,参见陛下,参见二皇子殿下与列位大人。”她跪在地上,叩首行礼。 苏辰的目光落在两个小太监身上,迟疑了很久,才转过头,看向袁一。 这个两鬓斑白的内侍省大总管,此时面颊因为震惊而扭曲,神情诡异的让人认不出是恨还是笑。 “方才,臣说要讲个故事。”苏辰瞧着所有人都已经到齐,便缓缓开口。 “一连五个月,东山镇发了三桩命案。”他背手而立,“第一桩,乃是陈千南被害一案。” 陈家嫡子陈千南,东山镇的大善人。 “他被青楼花魁秋生下毒,死在陈家东厢房内,而后被人砍断手脚,引出了陈千年黑恶一案。”苏辰话音很淡,“以此为切入点,六扇门先是发现了东山知府陈海被人蒙蔽,先前所接收的状纸大多为假证。” 他顿了顿:“有人模仿先代六扇门痕迹专家君维安君大人的笔迹,写下了假的鉴定证词。” 说到这里,苏辰望向了袁一:“大概是将君维安那些,自家小女目不识丁,不学无术的话当了真。以至于根本没想到,御史台的君大人,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袁一面上仍旧笑意盈盈,唯有搭着拂尘的那只手,骨节微微泛白。 “擅长痕迹检验的君大人,一眼看出笔迹有假,六扇门便顺着这条线深入调查了过去。”苏辰抬手,自袖兜里拿出一枚银锭,“便得到了此物。” 当着众人的面,苏辰将那只特殊筑造的银锭,像是拆解鲁班锁一样,轻车熟路的分解开。 一枚小小银锭,拆出了八个零件后,内里卷曲的一张字条,这才显露了出来。 “被人在杨江祖宅的荒院子里发现的老六,直到死前,都将此物紧紧含在嘴里。”苏辰说,“老六会死,便是因为此物。” 说完,他看向锦华:“因为老六无意中发现了银子的秘密,又利用这个秘密,私藏了一封密信。” 大殿内极静。 正在此时,苏辰扫了一眼,才发觉那两个送锦华上殿的小太监,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他心头一紧,口气严厉了不少:“那封密信,便是内侍省袁风,指示锦华杀人灭口的信。”他眯眼,“杀的是我苏辰,以及御史台巡按御史,君歌。” 听到这句话,殿上几人各怀心思。 周熏暗暗松了一口气。 到现在为止,苏辰都还没有将提到商路屯兵一事,似乎确实是和他站在同一条线上。 若他真能始终不提,帮他一把,将袁风拆下来,对自己的阵营也是百里无一害。 但袁一想的比周熏更加缜密。他知道苏辰将话只说了一半。 条子确实是袁风写的,但刺杀的命令是他下的。刺杀君歌和苏辰只是顺便,把商路拿在手里才是正事儿。 他只是没想到,君歌的武艺竟然如此高强,几轮杀手派过去,不仅不能伤她分毫,反而还使得自己损失惨重。 甚至还被苏辰抓到了,足够与他撕破脸的把柄,闹到了甘露殿上当面对峙的程度。 商路肯定是短时间内不能轻举妄动了。 现如今,袁一要先处理眼前这个炸了毛的,叫做青龙卫的狗。 既然已经露了獠牙,那便容不得他活下去了。 半晌,周益龙一边嚼着葡萄,一边看着袁一:“刺杀朝廷命官,还是朕钦点的巡按御史。” 他故意满脸惊恐的求助:“袁公公,这咋办啊!” 当着三法司的面,袁一纵然只手遮天,也得考虑皇权在三法司心中的分量。 他笑着颔首:“回陛下的话,事情还没搞清楚呢。”他说,“若当真是我儿袁风所为,当按律令,严惩不贷。” 说完,他若有所思的望向苏辰:“苏大人,你这么言辞凿凿,可老奴瞧着,现下跪着的这个姑娘,似乎是二皇子殿下府里的女官?” 摸爬滚打60年,从一个捡粪球的小男孩,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大太监,袁一也不是玩着玩着就白了头发。 他虽然没有学过制衡之数,却仿佛天生,将拿捏与反拿捏,掌控的恰好到处。 他在点周熏,也是在警告周熏。 如果现在,周熏的人帮了苏辰,断掉了他袁一的胳膊,那么接下来,要么是他周熏被苏辰按死,要么就是被袁一按死。 但是他的威胁,在周熏这里已经不起作用了。 比起还有一个痴傻太子做后备傀儡的袁一,周熏此时显然更需要拉拢苏辰。 他上前一步,看着锦华,神情格外复杂。 “确实是我府内的女官。”他顿了顿,“从小照顾我饮食起居,一起长大的府内家臣。” 他望向袁一:“袁公公好手段啊,连我的人都不放过,连我的人都被拉拢了。”他笑起,拍了拍手,咬牙切齿,“好手段。” 说的到底是哪个袁公公已经无所谓了。 袁一的脸黑成了墨,仍旧不想放弃:“既然如此,当情深义重,缘何还能被拉拢?” “因为毒!”许久不开口的锦华,怒吼一声,“因为如果不为袁公公做事,我弟弟就会死。”她红着眼,瞪着袁一,“可没想到,就算为他做事,也一样会死。” 说完,锦华抿嘴,顿首在地:“圣上明鉴,罪女锦华,本是二皇子府上一名女官,因亲弟弟被袁风下毒,以解毒药为要挟,让我……” 她踟蹰了一瞬:“让我以二皇子名义,趁御史台巡按御史君歌与六扇门门主苏辰在东山镇办案保护薄弱,招募死士,追杀二人。” “可是他又在东窗事发,行刺失败之后,将我和弟弟作为弃子,毫不犹豫的抛弃,甚至追杀至甘露殿外。”锦华额头点地,缓缓闭上双眼。 她从来没想过会背叛二皇子。 她比他大三岁,是看着他长大的。 如果不出意外,连她弟弟未来也是为二皇子效力的。 “罪女,在二皇子府,是跟着账房张夫人,负责管理二皇子殿下吃穿用度,以及府里一切采买。”锦华说,“三月之前,我弟弟突然失踪,我告假四处寻找,皆无果。这件事,京兆府府尹方正,方大人可以为罪女作证。” “最初,我以为弟弟是被人贩拐卖,就在我准备辞去二皇子府一切职务时,他却奇迹般的回来了。” 说到这锦华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回来的时候,已经身染五石散,神智涣散。” 五石散,像是一根钉子,精准的戳进甘露殿每个人的心头上。 尤其是高高在上的,大晋的皇。 所有人都望向周益龙,看着他若无其事,掐了一颗葡萄,塞进了嘴里,笑着说:“看朕干什么,继续啊。故事说一半就想卡壳?一个个都活腻了?” 他说:“朕,仍旧是大晋的皇帝。” 第136章 十殿阎王 和甘露殿上三方斗智斗勇的互相试探不同,殿外是另一层意义上的斗智斗勇。 假扮太监的君歌,此时站在内侍省内,一脚踩着瑟瑟发抖的老太监,手里摇着刚抢来的芭蕉扇,另一手握着玄银枪抵在他脖子旁:“我这个人,耐性不太好。” 她说:“而今三伏天,又热,又闷,也不见下雨。”她咂嘴,“你们这群老东西,回答还慢,万一我失手割断了脖颈,您九泉之下多担待。” 这谁撑得住! 当即,老太监双手作揖:“君!君大人!您这样,就不怕上面怪罪下来?!” 君歌点头:“怕啊。”她手里扇子摇的飞快,“反正怪下来也就是死,咱俩做个伴?” 她话音刚落,老太监疯狂摇头。 他身后,内侍省培养了那么久的精锐们,死的死,伤的伤,哀嚎一片。 难怪派出去的杀手都没有活着回来的。 老太监摸一把汗:“袁公公,袁风,往密牢去了!” 君歌点头,目露赞许:“识时务。”她伸出一只手,笑着勾了勾手背。 “这……”老太监也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这不太好……” 话音刚落,君歌了然,手里的玄银枪转了个圈。 “等等!等等!”老太监忙说,“我给!我给钥匙!我带路!带路行了!” 君歌收了脚,比了个请的姿势,笑的十分灿烂:“有劳了。” 看着老太监起身,踉跄前行的模样,君歌回过头,忘了一眼甘露殿的方向。 希望苏辰能一切顺利,在正面卸掉袁风。 而她要做的,就是和韩仁一起,在阴影里,让袁一这一次,没有机会打翻身的仗。 “我和你一起去。”刚走了两步,身后一身淡黄色长袍,挡着半张脸的太子周启,快步而来。 君歌瞧着她,仍旧不习惯。 若不是昨夜当着她的面摘下了帽兜,再加韩仁的不置可否。 她这辈子也不会把东宫里的痴傻太子,忽悠着韩玉天天缝制小动物的家伙,和阎罗市里,无所不知的“十殿阎王”联系在一起。 君歌歪了下嘴,吐槽道:“你们怎么都这么喜欢玩双重身份?都谁教的啊!” 周启帽兜没掀,随便捡起了身旁一个死士的长剑,应声道:“你爹啊。” 见君歌怔住,周启边笑边说:“要论身份多,你爹最多。” 说完,走在他前面快步跟上了那个老太监。 “走,要赶在袁一反应过来,杀人灭口之前找到他。” 殿上,五石散的字眼,唤醒了属于甘露殿的,沉寂了二十年的记忆。 周益龙沉默着将葡萄一颗一颗往嘴里塞,听着锦华一五一十,把袁风要她做的事情说出来。 “我为了给弟弟解毒,想了各种方法,正在此时,袁风找到了我。”锦华的拳头紧了,“袁风说,只要我帮他做事,他就会定期给我解药。” “他让你做什么事?”周益龙难得起身,瞧着甘露殿下跪着的锦华,费劲地迈了两步,走到香炉前,与锦华面对面。 “他说,他想要陈千南开拓出来的那条通往仓加国的商路。” 锦华的话一出口,周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仓加商路?”周益龙蹙眉,瞄了一眼周熏,又看看袁一,“要那玩意干什么?”他似笑非笑,“倒卖军机,引狼入室,灭我大晋?” 周熏的手攥紧了。 他分不清这个在甘露殿里猫了十几年,就上了几次朝的皇帝到底是说说而已,还是故意敲打他。 盘剥税银,侵吞国库的是袁一。 倒卖军机,联手仓加的可是他。 周益龙抬手指着苏辰,又指了指锦华,一字一顿:“说,继续说,我看看你这个故事,还能有多离谱。” “罪女不知袁风要那条商路来做什么,但是罪女知道,如果不照做,就会拿不到解药。” 锦华没有选择。 五石散,原本是方士炼制出来的,号称仙家才能食用的仙丹。 后来不知那方子怎么就流传进了大晋,在三十年前的士大夫之间风靡一时。 可渐渐的,他毒药的特征显露了出来,早在先代皇帝的时候,便已经禁了。 五石散是禁了,可是它并没有从大晋的舞台上退出,反而摇身一变,成了暗中操控别人的一种手段。 当时,身中五石散的锦华弟弟,意识不清,如果没有解药,随时都有可能会死。 “为了拿到解药,我瞒着二皇子殿下,听了袁风的命令,去了东山镇,给了当时被民间拥戴为敢于揭露陈千南罪行的,百姓英雄的富有为,黄金百两。”她轻笑,“有钱能使鬼推磨,而巨额的银子,能让磨推鬼。” “东山的英雄,不过如此。”她说这些的时候,已经没有方才那么义愤填膺,多了几分接受现实的苍凉和无奈。 看清了,接受了,也就没那么抗拒,也就认命了。 她跪在殿上,像是跪在自家的屋里一样,看起来既放松,又舒适。 “富有为为了摆脱穷这个字,砸了大批银两,将东山镇原本属于陈千南的产业买了下来,之后按照袁风的命令,自己组建镖局,开始接那些押银子的活。” “而我负责他和袁风之间的联络,以及记账。”锦华说,“利用这条商路,袁风在三个月的时间里,侵吞赈灾银两一百六十万两,侵吞税银三百九十万两,皆有账册可以证明。” 为袁风做好这一切之后,锦华得到了第一瓶药。 她开心地拿了一颗,喂进了发病弟弟的口中。 看着自己亲弟弟渐渐恢复神智,思路和精神甚至比先前更好,锦华内心的天平渐渐倾斜了。 她不想背叛二皇子,可是又不得不背叛他。 有些事情,只要做过一次,就像是开了一道口子,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尤其是,药将要没了的时候。 “那次,弟弟发病更重,我再去求袁风。”她说到这,如鲠在喉,半晌才接上下半句话,“袁风说,他给我一群死士,让我按照他的计划,伺机劫杀苏辰。” 但这一次再去东山,锦华本能的发现了不对。 因为那百两黄金,富有为变了。 变得疑神疑鬼,变得谨小慎微,变成了他曾经唾骂的,陈千南的模样。 “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有人会盯上他的银子。”说到这,锦华叹息,“那个叫老六的死,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次意外。” 第137章 不入深渊 杀老六的并不是什么专业的杀手,也不是袁风发现了苏辰的渗透。 而是老六在客栈,等押镖的镖局师傅睡着之后,悄悄检查那些银两,寻找银车秘密的时候,被客栈老板撞破,又在酒局上,说给了富有为听。 一个穷怕了,变得视财如命的土财主,对一个偷偷摸摸,敢于动他银两的,他眼中的下贱贫农起了灭门般的杀心。 就像是曾经的陈千南一样。 “他自己雇佣了土匪,将老六从客栈安排的厢房里拖了出去。”锦华说,“等我赶到的时候,看见的正好是他们将一丝不挂的他,从屋檐上扔下去的样子。” 她抿嘴:“他当时就不行了。” 说到这里,锦华想起那个荒院子,想起那一夜富有为狰狞着,紧握从老六身上拔下来的衣服,凶神恶煞的,一遍遍重复:都是我的银子,我的银子! 他双目猩红,那股狠辣的模样,让锦华感到了害怕。 他就是像是地狱的恶鬼一样,为了守护来之不易的钱财,舍弃了身为人的部分。 彻头彻尾的,变成了为了钱而不顾一切的奴隶。 但锦华没有立场指责他。 为了解药,不顾一切,抛弃了自己效忠多年,对自己还不错的主子,转过身向着黑暗,用一身污浊换取微薄的活下去的力量。 她和富有为,也没什么区别。 一个害怕失去金钱,怕回到那个被人奴役,被人看不起的曾经去。 一个害怕失去弟弟,怕失去自己最亲的亲人,失去活下去的动力。 为了活着,被人利用了自己的弱点,迷失在欲望中,铸造出了全新的恶鬼。 但锦华仍旧保留着对二皇子的愧疚,也仍旧并不完全信任袁风。 “我为了保全自己,那之后和袁风的信件往来,他让我烧掉,我都留下了一些残片。”锦华说,“我知道御史台的君歌君大人,痕迹检验可谓是大晋第一。只要手里偷偷留下一些物证,我以为袁风就不敢不给我解药。” 但是袁风根本没让她回去,新的任务接踵而至。 看着密信上面的内容,锦华愣住了,她没想到竟然是刺杀苏辰和君歌。 她知道,一旦和六扇门为敌,一旦和御史台为敌,便再也无法回头。 “袁风为了让我不回头,给了我十多名死士监视我。他根本不是让我部署计划,而是单纯的让我执行。” “我那时,又满心都是亲弟弟的解药。”她说到这,抬手挡住了自己的眼,“只要能拿到解药,只要能再拿到一次,一定可以解了他的毒,那之后就辞官回乡下,再也不回来了。” 所以,她听了袁风的话,从沈杭那里知道了苏辰到达的时间,暗中部署了刺客。 锦华望向苏辰,自嘲般笑起来,摇了摇头:“只是没成功。” 那些死士在女儿节当夜,在那座伏山塔里,死的悄无声息。 到现在她都不知道,仅凭苏辰和君歌两个人,到底是如何将塔外埋伏的十几个武功高强的死士,杀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们两人,竟然完好无损!”她声音大了几分,“为什么啊!哪怕有一点点的受伤,哪怕破个皮!毁个容!都可以啊!” 她更咽道:“你们毫发无损的出来,我弟弟可是会拿不到药的,他会死的啊!” 锦华的目光如一把刀,戳着苏辰的面颊。 但这个男人不为所动,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冰冷的像是一尊石像。 “都是你们!”她恶狠狠的说,“你们受个伤,只需要养半个月就能好,可我弟弟呢!我弟弟失去的是命啊!” 听到这句话,甘露殿里一片死寂。 打破这一片沉默的,出人意料的竟然是袁一。他实在没忍住,吭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里,夹杂着对锦华的嘲讽、蔑视,以及对袁风的骄傲和自豪。 “听见了么?”苏辰背手而立,站在锦华的身旁,“你昨日在大牢里问过本座一个问题,你问我,你弟弟在我眼里算什么。” 苏辰看着她惊讶的神情:“我的回答仍旧是一样的,在我眼里,他是条命。但在你祈求解药的对方眼里,可能连命都不算。” 锦华怔住了。 在一旁许久不开口的彭应松,此时状似无意的小声嘟囔道:“你是如何将生的希望,寄托在拉你下地狱的那个人身上的?” 拉她下地狱。 彭应松的话,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锦华的脑海中嗡嗡作响。 确实是地狱。 正因为伏山塔一战,锦华对办事不力,伤不了苏辰和君歌一分一毫,就拿不到药的恐惧,摧毁了她最后的理智。 她开始不计后果,为了能够在袁风面前表现出她很卖力,值得再被相信一回,在看到那个偷信的小姑娘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下达了杀死她的命令。 “你想要杀死的姑娘,和你一样。”苏辰冷冷的说,“因为父亲被富有为控制,踏上押镖的危险道路而不得不在富家做没有回报的苦力。” 他顿了顿:“你知道她为什么心甘情愿,冒着会死的风险,也要从尚未燃烧殆尽的火中,偷出你扔进去毁尸灭迹的信么?” 锦华悠悠抬头,空洞的双眸看着苏辰。 看着他双唇上下触碰,说出不带感情,却如洪流一般有摧枯拉朽力量的语言。 苏辰微微眯眼:“她说,偷出来,就有机会让别的孩子,不再经历这样可怕的事了。” “你满心想的都是自己,自己的家人和弟弟。”他阖眼,深吸一口气,“你不入深渊,谁入深渊?” “难道不应该么!”锦华猛然起身,她腿上的血浸染了半身的衣裙,“我连自己的家都没有了,我连自己的亲人都保护不了,我还去想别人!?” “所以呢?”苏辰冷漠的驳斥,“拼尽全力,坏事做尽,保住了你的家和你的弟弟么!” 锦华愣住。 他上前一步。 “锦华,你以为那十一二岁的女孩到底为什么站出来?”苏辰漠然的说,“你以为,她为什么没有和你做一样的选择?是因为她没有你这个被袁风看中的机会么?” 他摇头。 “是因为她从来不相信,这天下会有不付出代价的捷径。” 苏辰扫了一眼甘露殿内沉默的众人,索性将话挑明了:“你在握紧袁风伸出来的手时,可曾有那么一瞬,想过这件事去找刑部,找御史台,找大理寺,就会有解决的可能么?” 他微微一笑,反问道:“你想的是什么呢?” 第138章 恶鬼捷径 内侍省。 君歌和周启,在地牢暗道之前,将老太监绑在了大门上。 一前一后的往内里走。 “所以,殿下早就知道沈杭被威胁了?”君歌将玄银枪握紧,小心翼翼的走在周启的身前。 “嗯,一开始就知道。”周启说,“他身份特殊,距离苏辰又很近,是苏辰身旁唯一有家人的近臣。若是不对他下手,才是一件怪事。” 君歌抿嘴,干笑一声。 让韩玉照顾了这么多年,天天枣羹桂花酿,上午绣个花,下午做个小玩偶,背地里被君歌点评为生活不能自理的皇储。 如今一把剑拿在手里,脚下沉稳,头脑还很好使,她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为了不打草惊蛇,本宫提前把沈杭的家人保护起来了,在东宫隐藏身份做宫女,这事情就没告诉苏辰。” 周启哈哈一笑:“以他的性子,若是知道了一定会马上抄了阉党,就像现在一样。” 原定计划并没有这么仓促,卸掉袁风,起码也是等到锦华的口供十分完善之后。 但因为沈杭的家人,苏辰等不到那一刻,在审了一半之后,强行将她拽到了甘露殿上,当面对峙。 听着周启的小声,君歌蹙眉吐槽:“苏辰还好,你没告诉沈杭才是最吓人的。” 闻言,周启抬眉,似笑非笑的说:“忘了。” 若是以前,兴许君歌还真的信。 但现在,想到这痴傻太子,隐忍不发这么多年,骗过了朝野不知多少人,多少双眼睛。 她咂嘴。 这忘了两个字,水份太大了,大到怎么看都像是有意而为。 像是缜密的计划了一张大网,而沈杭与苏辰,甚至君歌自己,都只是这张网上的一个点而已。 仿佛看出了君歌的心思,周启笑意不减:“只轻轻的推了苏辰一把,以他的实力,君大人不用担心。” “啧。”君歌嫌弃回头,“谁担心他了,别提他,火大。” 周启知道君歌是在说调任的事,笑了:“别怪他,他只是想保护你而已。” “我知道。”说完,君歌调整了一下姿态,看着眼前阉党死士,转了转肩头,“就是因为知道,所以火更大。” 甘露殿上,袁一瞄着苏辰的脸,往一旁走了两步,对小太监低声说:“正午了,陛下该用膳了。” 小太监颔首,退了几步,悄无声息的从殿后离开。 周益龙眼角的余光瞧着,手里的葡萄来回转了好几圈。 殿内,锦华不认同苏辰的话。 她抬手指着身后三法司的众人,指尖从刑部尚书关风,从御史大夫彭应松身上划过,落在了大理寺卿白曲的身上。 “你问我我在想什么?”她咽一口口水,恶狠狠的说,“反正我铸下大错,如今说出来也无妨。” “你看看他们三个人,三法司啊!大晋律法的扞卫者啊!”她哈哈笑起,“你苏辰一年要被多少杀手追杀,你自己心里没有点数么?” “三法司有用么?律令有用么?”她抿嘴,“没用的衙门,我为什么要赌上我弟弟的命,去做什么没用的尝试!?” 说到这里,锦华仰起头,轻蔑的看着苏辰:“别以为你现在说的好像多么高高在上,你也什么都做不了。” 她指着大晋的皇帝,嘲笑着说:“他也什么都做不了!你和他一样!没用!” 锦华粗重的喘息着,她将对这天下的不满,对这时代的不屑,一五一十的,全都说了出来。 “放肆!”袁一一声怒吼,“泼妇!竟敢在天子面前口出狂言!拖出去!杖毙!” 咣当一声。 袁一愣了下。 身旁周益龙将手中果盘重重放在一旁。 他将那颗在手心里转了好几圈的葡萄,缓缓放进了嘴里:“都什么毛病?” 他说的轻描淡写,却让殿上氛围,落进了寒冬:“怎么,虽然老子是个没实权的傀儡,但连听个故事,都听不到最后了么?” “陛下,这哪里是什么故事,这是乱世祸言,这是大逆不道啊!”袁一忙说。 “朕连个实权都没有,乱世祸言又如何,大逆不道又如何?”周益龙自嘲笑起,“莫非你是怕我还能把他们给怎么样了?” 这话,说的袁一心惊肉跳。 他虽然挟天子以令诸侯,但还没到这么明摆着的份上。 如今让周益龙一句话戳破,相当于眨眼之间,促成了二皇子和苏辰的同盟。 此时袁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哇! 苏辰的目的,原来根本不是袁风,根本不是什么商路一案。 而是要和他在明面上,争权夺利了啊! 他瞥了一眼苏辰,果不其然的对上了他漠然的双眼。 “小姑娘故事讲的不错。”坐在长榻上,热的仿佛水洗了一样的周益龙,冷哼一声,“讲,继续讲!” “把你想说的,都说出来。”他歪着嘴,看起来火冒三丈,“朕听听,你这将死之人的嘴里,还能说出些什么话来。” 将死之人。 锦华听着这四个字,笑了。 她站在殿上,指着殿外:“我不是没想过去找三法司。”她说,“是相比苏大人口中的捷径,选择三法司我就要失去亲人,而选择袁风,我起码还会有保全家人的机会!” 见她这般执迷不悟,苏辰连连点头,话都懒得再多说一句。 倒是彭应松,头垂的很低,故意嘟囔了一句:“要是找我们,孩子早得救了。” 锦华愣了一下,诧异回头。 关风双手抱胸,胳膊肘撞了一把彭应松:“彭大人,和稀泥就和倒底,你这扔一句扔一句的,装给谁看呢?” 被戳了一把脊梁骨的彭应松,登时就要同关风理论起来,可话没说出口,倒是先听到了大理寺卿白曲的声音。 “五石散,乃是毒。”白曲说,“要解毒,只需要不再给他五石散就好了。” 他望着锦华:“你被骗了。”他说,“袁风给你的不是解药,只是五石散本身而已。你喂给弟弟,他只会死的更快。” 此时,周熏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别处:“恶鬼的捷径,你竟也敢走。” 而另一边,收拾了十几个死士之后,君歌瞧着身后的周启,不可思议的说:“也就是说,你为了解毒,把沈杭的家人绑在东宫后面的柱子上十几天?”她干笑一声,“忘了好,幸好你忘了。” 第139章 弑君的心 手握长剑的周启仍旧笑意不减。 他上前几步,蹲下身,揭开了面前死士的面纱,将那些纱巾一条条的收好,再顺着腰封,摸到了内侍省牌子。 君歌等在走廊尽头,忍不住催促:“殿下快些。” 周启却摇了摇头:“你也来帮我摘下来。”他没抬头,“这些牌子有大用处。” 话落许久,他却瞧着君歌一动不动,只得解释道:“这世上有一种罪恶,一如陈千南,一如袁一,所作所为皆是天下大恶,可偏偏就像是老天不长眼,真就能让他作恶之后,连个脚印也都不留下的。” “为什么呢?”周启笑着问君歌,边说边把眼前人腰间的牌子又拆下一块。 木牌子挂在他手指上,撞在一起,当啷一响。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的恶念。”周启一针见血的说,“他是一群人,为了可能毫不相干的利益,聚集在一起,铸就的弥天大恶。” “陈千南一案,本心正直的陈海为什么几年来都察觉不到异常?是因为他眼前所有的窗户,都被人用假象糊上了。” “假象多了,也就成了真。” 他晃了晃手里的木牌:“就像这群杀手,配置的腰牌齐了,也就成了内侍省的小太监。” 听到这里,君歌越发觉得不解,她瞧着周启,蹙眉道:“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周启轻笑:“本宫在说,如何在大夜弥天的时候,创造出光。” “哈?”君歌更愣。 她诧异的看着周启,看着他数着手里的牌子,开心的咧嘴笑起:“还差十几个,有劳君大人再努努力。” 君歌一滞。 果然近朱者赤,近辰者黑。 两个人都这么莫名的让人觉得不爽。 甘露殿上,被大理寺卿白曲戳破了五石散真相的锦华,站在众人面前,脑海中嗡嗡作响。 “不可能。”她踉跄两步,“这……这怎么可能!我弟弟吃了解药之后,明明好转了!明明不像是之前那么难受了!” “可他下次发瘾的时候,便会比上一次,更加严重,更加痛苦。”白曲深吸一口气,“最终会因体内燥热,七窍流血,暴毙身亡。” 周熏缓缓睁开眼,望着锦华:“白大人从不妄言,这点你是知道的。” 锦华当然知道。 在二皇子府里做了这么多年的府官,二皇子的亲信白曲是什么为人,她一清二楚。 但正因为知道,才更加无法接受。 这仿佛是在告诉她,是因为她的无知,才将亲弟弟逼上绝路。 见锦华的精神已经稍稍恍惚,苏辰便又开了口:“你为了袁风给你的假解药,不仅仅组织了杀手对朝廷命官进行围剿,放任了富有为杀害老六,甚至最终,自己也双手染血。” 他话说到这,锦华心头一紧。 她看着脚下地面,半晌,哈哈大笑了起来。 上殿之前受伤的腿,流出的鲜血染红了鞋子,在她踩踏的地方,印出一个血的脚印。 “苏大人找去客栈的时候,我害怕急了。”锦华提了一下裙摆,缓缓的跪在了地上,“当时老六偷走的信并没有被找到,那是袁风的亲笔,若是落进苏大人手里,一定会将商路真实的用途挖出来。” 她说这些的时候,状似无意的回头看了一眼周熏,露出一个坦坦荡荡的笑意。 “我知道,商路是他贪污灾银税银,甚至出卖大晋,倒卖军机的路。”锦华顿了顿,“一旦暴露,我和弟弟必死无疑。” 那时候的锦华已经杀红了眼。 她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计划借着富夫人的掩护,亲自到客栈去搜寻曾经老六住过的厢房。 但是不仅没能找到,还没苏辰围在了屋里,只差一点,就会被苏辰当场抓到。 “如果被抓,我就会成为弃子,就再也没有利用价值,别说解药了,可能也会死。”锦华干瘪的双唇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出了最后的话,“我为了活下去,为了解药……” “我想趁我仍然身在东山,还有权力,还来得及,就把所有的过错推给富有为。然后将为富府做事的人,以及知道我身份的人,全都杀死。” 她顿了顿:“只要他们都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我做过这些事情。我弟弟,就还有药。” 她说的理直气壮,说的掷地有声,说的一点不心虚,一点不虚伪,将人性最真实最丑陋的样子,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那些什么大义,什么三法司没有实权,什么不可以用她弟弟的性命做一场赌博。 通通都是虚言。 “你弟弟的命,是命。”苏辰面颊阴沉的可怕,他背手而立,“别人的命,是草芥。” “那是因为他们不管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现状!但是为我所用,兴许能够骗过袁风,至少能让我弟弟多活几天!” 甘露殿上死一般的沉寂。 这样逻辑诡异,自相矛盾的话,竟然是从二皇子府官的嘴里堂而皇之的说出来的。 “为什么?”苏辰没打算放过锦华,“为什么别人改变不了的是什么呢?” 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锦华,索性再也不遮遮掩掩:“他们是贫农啊。”她说,“这辈子都是贫农,这辈子,没有机会翻身的。” “放肆!” 甘露殿里,周益龙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贫农?”他冷笑,“往上数两百年,朕的祖上也是贫农,谁告诉贫农不能翻身?谁告诉你贫农什么也做不了?” “是你不想让他们做成什么,是你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是个既得利益者,是个不用怎么努力也能比他们有权利,所以你怕急了!” “怕!”周益龙的声调高了,“怕他们有朝一日,踩在你头顶上,证明你除了出身之外,处处不如人,就是一坨屎!” “哼!”他冷笑一声,看着一旁的袁一:“朕说的对不对,袁一。” 不等袁一回答,周益龙极为讽刺的补了一句:“就像朕一样。” 除了血脉和出身,在袁一的眼里,他就是个肥头大耳的傻子。 可这话,袁一没法接,他皱着眉头,为难道:“陛下,该用膳了。” “用膳?”周益龙微微仰头,他顺着袁一身后望过去,瞧着小太监低着头,端着一盅不知何物,等在角落里。 周益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还不行。 他还没帮苏辰把袁风拆下去,这午膳,绝对不能吃。 “袁一。”周益龙捏着仅剩的几颗葡萄,笑着问,“内侍省副总管袁风在哪呢?” 袁一一滞。 “朕虽然昏庸……”他顿了顿,“但好歹,也是大晋的皇帝,你该不会现在就起了弑君的心?” 第140章 借我玩玩 殿内六双眼睛望着袁一,只有周益龙一人,看向了甘露殿外,不知何时已经乌云密布的天空。 虎符已经交给苏辰了。也已经知道大晋的太子,是个和他一样隐忍不发的聪明人。 看着眼前的阵势,苏辰实际上,是将朝野三股势力都集中在了这里。 他是在告诉周益龙,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并且自己选择了扶持太子。 周益龙相信苏辰,就像当年,他相信米元思一样。 他将手里的葡萄都放进了口中,一改往昔事事都要袁一指点的模样,起身瞧着殿内众人。 “苏爱卿,袁风一案显然证据确凿,你汇同三法司秉公处理便是。”周益龙顿了顿,“处理完了,怎么处理的,朕要昭告天下。” 苏辰闻言,拱手应了一声是。 “三法司没有异议?”周益龙问。 “臣等当竭尽全力,从旁协助。”关风与白曲异口同声,只有彭应松皱着眉头,一脸不太情愿。 “彭大人这是又闹什么性子呢?”连周益龙都懵了。 三权纷争之下,御史台独善其身,彭应松很长时间都像是和稀泥的和事佬,谁也不偏袒,谁也不帮衬。 只是这次,明明瞧着是打压阉党的大好时机,他怎么还是一脸唯唯诺诺,恨不得往后退十步,将事不关己贴在脑门上呢? “这……”彭应松抿嘴,拱手道,“臣的御史台,最精锐的人都借给六扇门了,剩下还一个,天天被太子殿下揪着捏泥人……” 言外之意,便是没人,干不了。 周益龙嘴角直抽抽,仰着头,气的鼻孔朝天:“你!你给朕亲自下场!少找那些破理由!” 听到这句话,彭应松才勉勉强强的应了声,谢恩之后往后挪了两步,站在了高大的关风身后。 那模样,就像是生怕多晃悠一秒,就多一件活一样。 搞不清彭应松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周益龙歪了下嘴,指着锦华:“这个女人,你们是不是还得带走继续追查追查?” 他故意说:“我瞧着这腿上是新伤啊,怎么?殿前摔到谁的刀刃上了?这是碰瓷啊!” 听到这,苏辰的手紧了。 他再次环视了一整圈,仍旧没有找到当时送锦华上殿的小太监的身影。时间过去的越久,他心中的忐忑越是深重。 不了解整个紫薇宫现状的君歌,若是在这里遇到危险,就算是苏辰,也很难在第一时间赶到。 越是担心,他面上的神情越是阴暗。 这般状态,周益龙看在眼里,虽然不知道他在着急什么,但瞧着这个模样,实在是有点吓人。 “行了,都散了。”周益龙歪了下嘴,“打晌午的说什么讲故事……”他指着众人,“你们是要讲醒世格言!” 他说完,迈步要走。 “陛下。”袁一唤道,“陛下该用膳了。” 周益龙一滞。 袁一转过身,退后几步,将小太监手里的汤盅端起,捏着勺子搅拌了几下,“汤羹补身,当趁热吃。” 纯银的小勺,轻轻触碰着汤盅的边缘,发出叮当的响声。 袁一一边吹,一边和颜悦色的笑着,步伐极稳的上前,将汤羹双手奉上。 苏辰见失态不对,意欲上前。却在探身的一瞬,被彭应松扯住了衣角。 他诧异回眸,瞧见了彭应松十分严肃的摇了摇头。 苏辰的手攥成了拳,半晌,拱手告退:“臣等告退。” 望着他转身离开的身影,周益龙才抬了一下袖子,面无表情的接过袁一手里的汤。 他放在嘴里品了一口,愣住了。 枣花银耳? 殿外,苏辰脚步飞快,最终却停在了石阶上。 他回眸瞧着笑盈盈同二皇子拜别,还把锦华交给关风,一股压不住的老狐狸气息的彭应松,气不打一处来。 等了小半柱香,彭应松才一脸乐呵的转过身,对上他要吃人般的黑脸。 “嗨呀。”彭应松故作惊恐,“一向是游刃有余的苏门主,怎么今天情绪都写在脸上了呢?” “彭应松。”苏辰话音很冷,“你什么意思?” 瞧着他真的动了怒,彭应松抬手蘸了一把额前的汗水:“苏大人这没来由的一句话,何意啊?” 苏辰点头,气的脖子都红了。 什么意思? 方才袁一端上的那一盅汤,分明有问题,作为臣子,不阻止就算了,竟然还坐视不理,也不当他理。 “你别这么冲动。”彭应松看着苏辰脸红脖子粗的模样,上前两步,笑成花一样的压低声音,“你现在还有功夫站在这冲我发难?” 他说:“你不去找君歌?” 苏辰眼眸微眯。 彭应松垂下眼睑,轻轻说:“做事情,要一步一步来,你也看到了,殿上那种情况,你做不到一锅端。” 他抬手清咳了两声:“袁一只是断了一只手臂,又不是被将死了,还犯不着对圣上下手。”他顿了顿,“他也没机会下手了。” 说完这些,彭应松一声感慨:“哎呀!我那小徒,一手一个祖传包浆雪花黑金啥啥玩意的石头,五十两呢!这不出点大力,我还真怕苏门主上门讨债。” 他嘿嘿一笑,转身要走。 “这债,一个子都不能少。”苏辰沉言,“不过北境盛行以身相许,也能抵一部分。” 彭应松闻言,停住了脚步。 他神情严肃了不少,转过头,看着苏辰:“……我这老友的女儿,千金难求。”他说,“你想娶她,要我过这一关唯有一个法子。” 他肃然的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字一顿的说:“你要赢。”他冷笑一声,“毫发无损的,赢!” 说完,他换了一副面颊,笑盈盈的看着他,拱手道:“告辞。”大步离开。 石阶上,苏辰看着彭应松的背影,隐隐察觉到他为何看着他。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阉党是鹬,二皇子是蚌,而渔翁,必须是太子。 想要让二皇子万劫不复,唯有给周熏一个清君侧的理由。让他觉得皇位已经唾手可得,为之疯魔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出在大晋的皇帝身上,是最好不过的。 看着彭应松的背影,苏辰抿嘴,只觉得这天下搞成这样,一定是因为周氏祖上捅了狐狸窝。 与苏辰想法不谋而合的,还有站在内侍省暗道最深处的君歌。 她瞧着太子周启,笑盈盈的拎着一把内侍省的牌子,站在吓白了脸的袁风身前,十分和善的询:“袁公公,这小木牌子你有没有啊?有的话,借本宫玩一玩?” 周启顿了顿:“或者,你腰上那个黑色的,就写着青龙卫的那个,借本宫玩玩也行啊!” 第141章 是为了你 太子周启瞄着眼前面色刷白的袁风,挽起袖子,将袁风腰间的假青龙卫牌子扯了下来。 他拿在手中掂量几下,嗤笑一声:“看来袁公公也不知道,真正的青龙卫,彼此之间都认识,所以根本没这块腰牌。” 他上前一步,将手里的长剑挽出一个剑花:“你们带着这种假东西……”周启意味深长地说,“想必死伤挺严重。” 因为带着假牌子,所以不论是苏辰还是周启,瞧见这一群人时,连核实身份的功夫都免了。 袁风这才有些迷糊过来,指着那块黑牌子,难以置信的开口:“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皇宫内院!岂容你如此嚣张!” “哈哈哈!”周启背手笑起,“你这话说的,就好像这大晋的皇宫,是你的家一样。” 说完,长剑直直抵着袁风的眉心。 这个仗着袁一撑腰,二十岁就成为内侍省副总管的太监,平生第一次被人用剑指着额头。 他坐在地上,双腿一通乱踢,往后挪了几步。 “好汉!好汉饶命!”他白着脸,手里攥着两块金条,事到如今还不愿意放手。 周启笑意更深:“瞧瞧你的样子,正因如此,你才成了苏辰的切入点。” 说完,他瞄了君歌一眼:“那有绳子。” 双手抱胸瞧了一路的君歌,眉头紧皱。 半晌,不情不愿的将绳子拿起来,将袁风五花大绑。 那之后,周启才将牌子收好,扫了一眼袁风身旁的金银珠宝,以及博古架上的几张卷轴。 内侍省的暗道尽头,是地牢改造而成的一间密室。 平日里袁一跟随大晋皇帝,多数时间都在甘露殿里,这地方久了,就成了袁风用来藏污纳垢的地方。 他随手掀开了几个小盒子,内里珠光宝气,应有尽有。 “南海的珊瑚串、金珍珠……”他蹙眉,“蜀地的南红、和田玉佩……” 他看向袁风,想了想,问道:“那么多银子,到底是运往哪里,又到底交给谁?”他抓起珠玉一把,“你可别告诉我,都成了这些玩意儿。” 被五花大绑的袁风躺在地上,目光惊恐的看着密室外。 见他半晌不开口,周启沉了面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密室之外,地牢之中,回荡着脚步声。 周启握着书册的手紧了。 倒是君歌,冷笑一声,将手里的长枪又拆成三节,收了回去。这模样仿佛单凭脚步就判断出了来人是谁,让周启一时怔愣。 不等他发问,君歌倒是先开了口。 “看来甘露殿上已经有结果了。”她催促道,“该走了。” 她话音落下一息之后,苏辰的身影才出现在密室门口。 周启愣住。 竟然还真的是依靠脚步声判断的? 瞧见朝服在身的苏辰,袁风比看到亲爹都激动:“苏大人!救我啊!这两个奸恶歹徒,意欲毁了内侍省啊!” 苏辰冷冷看着他,这个做事心狠手辣,二十出头就坐上副总管的太监,从他面前走过,直奔君歌身旁。 他看也没有看袁风一眼,一手钳住君歌手腕,拉着她就往外走。 周启愣愣瞧着两人离开的模样,干笑一声,故意问:“哎!那我怎么办?” 苏辰脚下不停,仿佛走得更快了。 当密室里恢复了死寂,周启看着她们离开的方向,瞄了一眼怔愣的袁风,笑盈盈地说:“看来,袁一抛弃你了。” 正午,却不见炙热的阳光,反倒是乌云压城,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 待苏辰扯着君歌从密道里出来的时候,内侍省原本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死士,已经不见了踪影。 反倒是韩仁穿着太监服,等在她们两人的面前。 擦肩而过的一瞬,韩仁小声说:“这一次,替换了差不多三分之一。” 苏辰头也没回,径直走了。 他心中窝火,扯着君歌的手死死不松开,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穿过应天门,将她推进了马车里。 “你倒是翅膀硬了。”他弯腰上车,将身后的竹帘重重甩下。 刚在对面落坐,下巴正中就被玄银枪的枪头抵着。 君歌抬手,解开了一直捂在头顶的黑色纱帽:“我看是苏门主的翅膀硬了。”君歌睨着他,“利用完了,就一脚将我踹出了六扇门,算盘打得妙啊?” 车轮滚滚,大风习习。 苏辰阖眼,点了下头:“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么?” 君歌一滞。 “你知不知道袁在这紫薇宫里有多少眼线和杀手,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是在阎王殿前转了一圈?你知不知道……” “少废话!”君歌抬眉,眼眸带怒,探身向前。 她恶狠狠盯着苏辰的双眸:“苏辰,你不干这么冒险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将脑袋挂在腰上,冒死进来?” “你倒是好,先质问起我来了。”她冷笑,“那我倒是要问问你,今日甘露殿上要是打起来了,你怎么办?” 君歌的手指戳着苏辰的心口:“袁一安排的众多杀手,你打得过哪一个?你死了,你想过之后么?”她重重点了两下,“三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走到现在,可不是来给你苏辰收尸守节的。” 收尸守节。 看着她怒目圆睁的模样,苏辰面颊微微一红,他别开君歌的目光,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让你担心了。” 君歌愣住了,将自己方才说的话在脑海中过了好几遍。 确实是横眉冷对,字字句句也都没说错啊! 可眼前这是什么情况?苏辰的新把戏? 她嘴巴一张一合,满面莫名其妙,收了玄银枪后,震惊的目光从苏辰身上扫两轮:“说谁担心你呢!?”她双手抱胸,不可思议,“我是担心我爹的案子没人能重启了!” 苏辰了然,抬手挡了下嘴角:“谢谢。” 君歌更懵了,搞不懂这个男人脑子里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咂嘴,摆了下手:“总而言之,下次这么没谱的事情就别干!” 她双手抱胸,数落到:“搞不明白你在急什么,口供拿了一半,袁风也没拿下,案子都没有移交给御史台,匆匆忙忙上殿对峙。”君歌顿了顿,“就算是为了沈杭,幸好太子殿下早有应对,不然若你失败了,后果不堪设想。” “君歌。”苏辰望着她的双眼,就像是没听见她一连串的抱怨般,轻描淡写地说,“日后太子让你做事,不管就好。” 君歌愣住。 “还有,我不是为了沈杭。”苏辰抬手,揉了下自己的额角,“我是为了你。” 第142章 朱雀玄武 马车外,大风呼啸,电闪雷鸣。 车停在了寒风酒馆的正门前。他抬手敲了两下车壁:“风太大,怕惊了马,在这歇歇脚,等雷声过了再走。” 车里四目相对,君歌歪头挑眉,一副“打死都不会相信”的样子,轻笑一声:“苏大人为了拉拢御史台,美男计不好使,所以换了路子?” 她撇了下嘴:“每年情爱翻水的案子那么多,谈感情可能更不太行。” 苏辰笑了,他撩开车帘先跳了下去,回身向着君歌伸出手,温柔地说:“下来,今天我请了。” 几番反常的举动,让君歌无比警惕。 她没搭理苏辰的手,瞄了他好几眼,瞧着确实有些骇人的天色,不太情愿地往寒风酒楼里进。 掌柜的瞧见是熟客,笑成了一朵花。 “店里最好的清酒。”苏辰淡言,自行往二楼的雅室走去。 自从寒风酒馆出了刑部捕头一案后,这本就是京城第一字号的酒楼,多了不少八卦的酒客。 大堂里热闹非凡,时不时能听见有人高谈阔论。 “那程捕头和汪捕头,飞檐走壁,刀剑如光,唰唰唰就这么挥了几下,吓得我匍匐在地,赶忙往门口爬。” 这说的是当时在寒风酒楼,因为走魂散的作用,神智恍惚的程文清和汪明。 君歌的脚步慢了几分,望向那一桌酒客。 “都是因为国色误人啊!这兄弟反目,谁能想到竟然只是因为一个女人。” 她站在那,想起当时办案的场面,瞧着已经翻新过的寒风酒馆,那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 也正是那一案,才让君歌明白了苏辰为什么要制造假案,又到底是在做什么。 “君歌。”苏辰扯过她的手,将她往自己的身后拉了一把,“人多眼杂。” 君歌一愣,低下头看着身上未换的太监服,赶忙低着头往楼上走去。 屋檐下,占风铎叮当作响,声声阵阵。 屋门关上的那一瞬,君歌背靠在窗边,瞧着川流不息的河道,单刀直入地问:“你一向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苏辰坐在桌旁,云淡风轻:“想请你而已。” 他这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让君歌鼻腔里长出一口气,走到他对面坐下后,扯了常喝的汾小酒,满了一整杯。 “我方才说是为了你,绝无半分虚言。”苏辰没动,“你知道沈杭是什么人么?”他顿了顿,“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是青龙卫里四位阁领。” 君歌蹙眉,等着他下句话。 “沈杭手里的机关伞,又称朱雀伞。”苏辰捏着袖口,抬手将君歌刚刚倒满的酒盏,两指轻捏,放在嘴边抿了一口,“他自己有足够的能力解决掉所有的刺客,再加太子暗中相助,并不需要太担心。” 他顿了顿:“相比他和他的家人,更值得我关注的,是他崩塌的自我认同。” 话很缜密,除了君歌听不懂。 仿佛是察觉到她的白眼,苏辰说得更透彻了一些:“他以为他背叛了我,所以……这段时间无法面对我。从来不喝酒的他,一连两日都是被寒风酒馆的掌柜送回的苏府。天亮了,就消失不见,深夜里,再被送回来。循环往复。” 君歌干笑一声:“也不一定是无法面对你。” 想起太子周启在暗道里说的那些话,她抿嘴:“太子为了保护沈杭妻儿,将他们暗中带进了东宫。说怕打草惊蛇,连你也没有告知。” 苏辰一滞。 “出卖了自己效忠的主子,不仅没能救出妻儿,现在连妻儿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了。”君歌看着苏辰手边的酒盏,干脆托着酒壶,对瓶子喝了一口。 她抹了一把嘴角:“苏辰,我不管你是什么动机,但是你今天惹麻烦了就是惹麻烦,昨日企图把我一脚踹出六扇门,这也是事实。你若是真的想在日后让我帮你给那么多冤臣翻案,你是不是也应该尝试着,对我稍微坦诚相待一点点?”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你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你告诉我啊!”君歌不悦,“你一声不吭,一个人背负着如山的重压……” 她顿了顿:“我就问你,如果今日我和韩仁没有假扮太监混进宫,如果锦华在上殿的路上被人杀死,你怎么办?你能全身而退,从甘露殿里毫发无损地出来么?” 不能。 这个答案,苏辰比谁都清楚。 如果锦华死在殿上,让袁风一事死无对证。那么换来的一定是变本加厉,防不胜防的暗杀。 他也好,他身边的人也好,阉党一个都不会放过。 “你明知如此,竟然还一意孤行。”君歌不忿,白了他一眼。 因为没有时间了。 苏辰不语,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大雨滂沱,洗刷着整个紫薇宫。 那淅淅沥沥的声响,敲得周熏心烦。 他站在屋檐下,望着烟雨迷蒙一片的院落,转身同大理寺卿白曲说道:“你今日也瞧见了,苏辰这下是摆明了要和阉党一战了。”他沉默片刻,“你认为我应该如何选择是好?” 白曲捏着茶盖,拨弄着茶盏里的浮沫:“彭应松不动,二皇子殿下就不动。” 周熏蹙眉:“那个搅屎棍,你管他干什么。” “殿下年轻。”白曲润了一口嗓子,“掌管御史台十几年,彭应松虽然无功,却也无错,甚至独善其身,中立至今。殿下以为是偶然还是必然?” 大雨敲击青石板的声音,一下一下落在周熏的耳朵里。 他面色阴沉,细细思量着白曲的话:“往昔交情少,还真没注意到他这个老狐狸。” “殿下只需要坐山观虎斗,等着苏辰和阉党斗得两败俱伤,再利用君维安的案子,将君歌拉拢过来,便可以撬开御史台的门。”白曲说,“就算彭应松再厉害,也不能对自己托孤友人的女儿,坐视不管。您拿捏了君歌,便是拿捏了苏辰,也就等于拿捏了整个三法司。” 他眯眼,望着二皇子那件白衣后若隐若现的祥云图,沉声道:“您手里不是还有杀手锏?” 周熏回眸:“杀手锏?” 白曲冷笑点头:“苏辰绝对不会告诉君歌,在君维安死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周熏一愣,眨眼恍然大悟。 他捏着扇柄,点着白曲称赞道:“好手段!妙极了!” 第143章 你利用她 大雨连绵,直到入夜。 马车碾过积水,画出几道长长的波。 君歌帮着苏辰将醉的不省人事,口中却仍旧唤着“青青、青青”的沈杭,安顿在了苏府的厢房里。 若非亲眼所见,真的难以将眼前的人,和之前意气风发,会笑着同君歌说,信在他在,信亡他亡的六扇门第一暗卫联系在一起。 云开月现,淡青色的月光落在苏府的屋檐上。 原本属于沈杭的位置,此时只有更杨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里。 他怀中抱着沈杭那把机关伞,眼角的余光落在院子里苏辰的身上。 那天他情急之下激怒了这个男人,想起青龙刃抵在喉咙口的场面,仍旧后怕。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 记忆中,那夜苏辰杀气腾腾,丝毫不退让。 他只能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底:“你都要死了,还管得着活人的事儿?你要是死了,谁还有那个保护她的本事?” 天下真心想要保住君歌的人,本就不剩下几个。而有实力步步谋划,缜密前行的,更是少之又少。 但更杨没想到,苏辰竟然会在一切布局都不完善的情况下,强行要去甘露殿,拆掉袁风。 他在夜色中,冷冷的看着更杨,许久才说:“没有时间了。” 更杨不解。 光阴似箭,十年风雪都咬牙挺过来了,为何到了今日,就变得没有时间了呢? 苏辰慢慢挪开了抵在他喉咙口的青龙刃,垂眸淡言:“从外面看,拆掉袁风会有两个结果,一个是二皇子坐山观虎斗,等着我与袁一两败俱伤。另一个是他倒戈到袁一手里,暗中与袁一结盟。” 他掏出一张厚帕子,轻轻擦过柔软的青龙刃。 “但还有第三种可能。”苏辰抬眸,看着更杨,“按捺了十年,都没有机会展示他恶劣手腕的周熏,趁着我被君歌乱了心神的时候,大肆活动,拉拢朝臣,分割青龙卫。” 那一瞬,更杨愣住了,他明白了苏辰的意图,所以后背腾起了微微的寒意。 “你利用她?” 苏辰沉默不语,像是默认了他的话。 “你利用她让周熏觉得可以动手了,所以他结党营私的时候,一定会让太子抓到足够将他除掉的把柄?!” 夜风吹拂,更杨心中咯噔一声。 “杨叙。”苏辰唤了他的本名,目光灼灼,极为郑重地问,“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更杨一滞。 这般郑重其事的询问,从君维安将苏辰带回来起,直到今日,也屈指可数。 他往后退了半步,以将士之礼,半跪在地。 “我问你,如果现在有机会让你再上疆场,你去,还是不去?” 他猛然抬头,自下而上望着黑暗中苏辰的看不清神情的面庞,惊讶的半张着嘴。 “好好想想。”苏辰说完,讲青龙刃收回了腰间,沉着面颊,缓缓往门口走去。 他背手而立,停在了珠帘前,回过头望着更杨,苦笑道:“我利用她,是因为我比谁都注视着她。”他说,“只有我能利用他。” “苏辰!”更杨的震撼,登时与天空上的月亮一样大。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番话,是最近听过的最震撼人心的胡扯八道了。 如果这个人不是他的大阁领,他真的会跳起来冲着他的脑袋一通猛锤。 他抿嘴,想了又想,指着他的侧颜点了好几下:“就你这种人要能有媳妇,那就太侮辱人了!” 苏辰闻言,顿了顿脚步,而后什么也没说,径自转身离开。 昨夜还是那个冷漠的,说着利用君歌的男人,今日在月下,面对着她步步紧逼的质问,更杨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院子里苏辰蹙眉,瞧着那个一点不让步的姑娘,眼角的余光看了更杨好几回,只瞧见他上下唇一碰,吐出一个“该”字的口型。 “我是在问你,你看更大人干什么?”君歌指着身后,“沈大人醉成这样,屋檐上就剩下更大人一个,我不留下来,你们今晚被阉党割了脑袋都不奇怪。” 她一脸不忿:“你安心睡就是了。” 她在这里,他能安心才怪。 苏辰为难地蹙眉:“……男女授受不亲。” “哈?”君歌一惊,不知何时手里多了几根长钉,一边抛一边问:“你说什么?” 月下,她挑眉的模样极具警告意味。 苏辰摇了摇头,目光移到别处:“……有劳君大人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生怕多留下一息,就藏不住面颊的红。 他也没想到,这样强势的君歌,竟意外闪耀的让他移不开眼。 见他老老实实的回了房,君歌这才缓缓出了一口气。 望着苏辰房间里微弱的烛火,她坐在庭院里的石桌前安静的等着。 已经提前和苏辰说过,韩仁今天会来找她。带着她父亲写的那一摞信,亲自来找她。 君歌睨着天上的星星,数着自己到六扇门的时间,前后加起来已经快要半年。 养父一案最大的收获,便是那一摞亲笔信。 韩仁来的晚,与往昔一样,瞧见君歌的背影,提着剑就冲了上去。 那一股杀气,让坐在桌前看着密信的苏辰无奈的笑了一声。 就这样,还说什么让他休息的天方夜谭。 他起身,倒了一盏白水,起身走到门后。 将身旁灯盘里的灯芯往下扯了一点点,借着微弱的光,一边看密信,一边侧耳倾听。 刀剑碰撞的声音只响了两下。 院子里,君歌的玄银枪压在韩仁的肩头上,她咬牙压低声音:“他刚睡!” 韩仁黑着脸收了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会睡?”他说,“当心被人卖了还在数银票。” 君歌没接他的话,将信接了过来,坐在石桌旁,燃了一只烛。 “本来这些东西,应该你自己慢慢去看。”韩仁在她身旁坐下,“但仅仅只是信,想要联系出个前因后果,太难。” 他伸手将几封黑色的信抽了出来:“先看这几个,这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他顿了顿,“那时还没有苏辰,也没有更杨和柳南。” 韩仁抿嘴:“但是有你。” 君歌拆信的手顿了一下。 她缓缓抬头:“有我?” 第144章 风起北境 大晋147年,君歌3岁。 流年不利,北境饥荒,层层瞒报的结果,便是朝野以为只是粮食减产,情况依然乐观。 只拨了银两,走官道往北境去。 但当时的大晋皇帝,似有先见之明,暗中密令君维安跟踪赈灾银两,确保灾银送到百姓手中。 于是,君维安见到了北境人吃人的地狱。 在饥荒侵蚀的土地上,到处燃着星星点点的烟火。 不是炊烟,不是祭祀。 是百姓为了活下去,因为强烈的求生欲而爆发的烧杀抢夺。 那烟子,比战火更灼心。 君维安第一次见到了这样的人间炼狱,他心中保有的身为朝廷官吏的自豪,一瞬间土崩瓦解。 他迷茫了,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自豪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那种情况下,他浑浑噩噩回来的时候,多带回了一个你。”韩仁双手抱胸,深吸一口气,将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的”这句话,咽了回去。 “你当时,饿得皮包骨头,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我们都没想到,一个女孩子,三岁,竟然可以瘦小到这个程度。”他将自己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你的腿只有这么粗,刚刚到京城的时候,连米粥都喝不下去。” “当时的庆王……也就是如今的圣上,瞧着你瘦弱成那个模样,才知道原来赈灾灾银,半数都落在了阉党的手里。” “那时候,大晋的阉党专权乱政,就已经是不得不除的顽疾了。”他指着脚下的院子,“我们四个人,米元思、君维安、沈钰,还有我,和庆王一起,在这里歃血为盟,立志铲除阉党,在所不惜。” 但出乎意料的是,当时的大晋皇帝,周益龙的亲哥哥在得知这件事之后,做出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旷世之举。 他以诏书形式,根本没有同任何人商量,就自己强硬地肃清了大批阉党。 “我们当时不懂啊,或者说,当时觉得他做的是名垂千古之事,只要能成功,快刀斩乱麻,可谓是损失最小……”韩仁说到这,将君歌已经看完的一封信拿在手里,话音更咽,“看不懂他那时是在用自己的命,去扫清一部分阻碍的同时,也是在用他自己当前车之鉴,警告我们。” 韩仁顿了顿:“警告我们的想法是多么不成熟。” 当时阉党还没有穷凶极恶到不能容忍的地步,还没有拉帮结派,没有染指储君。 但是阉党,却真实地在卡着皇家的脖子。 那一举肃清了三分之二的阉党之后,朝政瘫痪,政令不通,后妃生活不能保障,甚至皇帝想喝一碗粥,竟都没人给端过去。 “总不能差遣大臣们来干这种事情?”韩仁阖眼,“正因如此,又不得不慢慢将一部分阉党,用极高的代价,再次请了回来。” 赶出去的时候说得有多难听,请回来的时候,就得有多卑微。 无形中,给了阉党“大晋无我不行”的待遇。 “那年之后,京城生男子,除了显赫人家,竟争相将亲儿子送进宫内做太监,以家里出了内侍省的管事太监为荣。” 韩仁抬手,上下捏着鼻梁根:“就是那年,你爹和我一起翻墙入宫,在乾元殿的后堂里,瞧见了名为养病,实为软禁的皇帝。” “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阉党利用五石散,将自己和皇族捆在了一起。”韩仁说到这,腾起怒意,“当时我们想以庆王身份,请求杨江大将军回京清君侧,可是就那么巧。边关危难,北有大魏屯兵,南有仓加蠢蠢欲动,大战一触即发。而大晋兵力有限,若是调兵回来,大晋必亡。” “可若是不调兵……”他抿嘴,无奈地笑,“一个被阉党囚禁的皇帝,能做什么?” 他伸手将一封黑色的密信抽了出来,手指点在上面:“看这个。我们五个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探讨了一个月,提出了这个方案。” 信是写给先皇帝的。 君歌看着上面的小字,手指捏得越发的紧了。 她知道君维安在做一件大事,大到会说出“若是死了,这辈子远离京城,永远不要去京城”这种话来。 她不知道,在看到北境人间地狱的时候,写下这一封拉拢阉党的信时,君维安受的是何等的煎熬。 “当时的条件下,没有别的选择。”韩仁叹息,“只能先拉拢,让阉党名正言顺地重新回归朝堂,先将大晋朝政进行下去,抗击大魏,保障民生。等阉党放松了警惕,再以青龙卫为基础,构筑皇族自己的力量。” “反正来日方长里,总能将阉党一点点蚕食替换。”韩仁顿了顿,“可谁也没想到,先皇的回复是否定的。” “他说阉党不傻。”韩仁的手指紧了,“他让庆王去拉拢内侍省大总管袁一。而后,‘弑君夺权’,这样袁一就会相信,除了阉党,这个本就不喜欢朝政的庆王,没人能依靠。” 当时大多数人都反对这个提议。 除了米元思和君维安。 他们太清醒,清醒地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唯一能瞒过阉党双眼的最后的法子。 袁一想要控制天下的权利,但他只是个太监,所以他需要一个像傻子一样的傀儡皇帝。 “在我们争论不休的时候,中间又起了很多波折。”韩仁说,“为了利用被软禁的先皇,袁一令先皇服用五石散。待成瘾后,他便威胁先皇,说若他寻死,他就毒杀太子。” “可先太子刚烈,几乎和袁一针锋相对,不懂隐忍。”他叹口气,“袁一说出这话之后,他竟以身殉国,以死明志,想要唤醒世人。” “呵……”韩仁摇头,“以至于死的悄无声息,被阉党按下了所有的消息,用重病离世搪塞了过去。” “因为他的死,让我们五个陷入了是保大晋,还是保皇帝的诡异选择里。”韩仁看着君歌,“这明明不应该是一个可供选择的问题,但偏偏……” 他顿了顿,所有的话,都化成了一声轻笑。 偏偏!在那个时候,连选都选不出来!往左往右,都是危亡的局面。 像是大晋的气数要到了一样。 他们围坐在一起,无奈地看着一盘烂棋,满手废牌。 除了一腔热血,满心报国的五个人,五个脑袋,五条命,什么也拿不出来。 第145章 一纸空话 “报国,救国。”韩仁颔首,“在当时我们口中,就是一纸空话而已。” “就像是这几年新晋的几位侍郎,慷慨激昂,天天上书陈词要推行新政,要惩奸除恶……”他冷笑,“都是废话!” “我们当年不知道要改革、要惩恶么?”韩仁抿嘴,深吸一口气,“拿什么去做啊?笔杆子和刀剑拼么?五个人和两万阉党拼么?” “那些儒生,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连至高无上,君权神授的皇帝,都被困其中,动弹不得。他们却以为寥寥几言,就凭着几句话,凭着自己一条命,就能将天下乌云挥散,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韩仁说到这,手攥得很紧。 紧的就像是当年,他们坐在这里的那一晚。 前路迷茫,大夜弥天,谁都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直到你爹说了一句话。” 他望着君歌怔愣的模样。 “你爹说,事到如今,唯有先同流合污,走到最高顶点去……”他顿了顿,“最终站在顶点的那个人,不忘初心,于离天最近的地方,亲手拔开那片黑暗。” 君歌呆呆的看着韩仁,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穿过了无尽的时间和岁月,重叠了无数人的声音。 却在君歌的耳中,变成了君维安的声音。 她苦笑一声,放下了手里的信。 “还真是只有我爹能想出来的鬼主意……”她两手擦着鬓角,长长叹了口气。 “那你们呢?”君歌抬眼,“就没拦住他这疯狂的想法?” 韩仁点头:“拦了。”他说,“比起谋略,米大阁领更加擅长,他提出了一个温和一些的法子。” 米元思的计划便是用阉党的招数,打败阉党。阉党怎么起家的,他就怎么做。 “只要足够隐忍,内阁早晚都会是米家的人。然后从内部将阉党掌控的部分一点点的那回来。” “这个方法更稳定,牺牲更小,但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君歌说,“阉党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 她这样的反应,让韩仁愣了一下。 半晌,他苦笑一声:“当时,我们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方法才是最好的。”他指着君歌,“你是第三个说出这句话的人。” “第一个是你爹。”他顿了顿,指着一旁厢房的门,“第二个是苏辰。” “你爹当时不屑的嘲讽了这个法子,我们还一度认为是他想的太复杂。直到很多年后,满身是伤的苏辰坐在床头,听我们说完这些之后,说和他一样的话。” “他说,米家就是去送死的。” 这句话,时隔十二年,仍旧戳痛苏辰的心。 他背对着木门,望着灯盘里跳动的火。 火苗影影绰绰,像极了那夜里,君维安将真相说给他时的氛围。 也是这样幽暗的,躲在屋门下。 君维安伸手掐灭了唯一的光,将玄武剑紧紧抓在手里。 米元思死后,他手下的其余三个青龙卫阁领,就成了阉党的心腹大患。 当时在六扇门君维安,隔三岔五就会接到被外派查案的调令。 那些案子大多鸡毛蒜皮,处理起来并不复杂,但总能让君维安不得不留宿一夜。 目的就是为了杀他。 “这群人还不错,起码知道光天化日不好下手。”他咂嘴,看着一旁非要跟来的苏辰。 “兔崽子,你都十六了,有些话我也该告诉你了。”君维安压低声音,屋外是阉党的杀手,光听脚步声数了下,大约三十余人。 苏辰瞪了他一眼:“出去再说。”他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今天死在这里,往后再也没机会说。 君维安睨着他,咧嘴一笑,抬手一把拍在他头顶:“让你听着你就听着,这么多废话呢!” 他指了指一旁的窗户,示意苏辰慢慢往那边去。 “你爹当年,可不是没看出那招数行不通。”君维安说,“他知道我们这一辈,成不了这个事情。” “你想想看当时的时局,阉党一家独大,皇族没有一个能寄予厚望的。而他手里都是什么人?抛开世代太子太保的韩家,以及儒士出身,只会写点谏言的沈钰。” 他轻笑:“沈钰还直接离开了,就剩下躲了二三十年,别说有个靠山了,朝堂大臣都认不全的庆王。” 君维安小心翼翼往一边前进,生怕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啊……还有我,空有一身武艺,顶着个大晋痕检第一人的帽子,创立了阎罗市。”他望向苏辰,“就我们这几个人,能怎么样啊?” 他咂嘴,抹掉额头的汗珠,趴在地上,恨不得将耳朵埋进身下的青石板里。 听了半晌,没听见其他动静之后,君维安才起身拉着苏辰往外走:“你爹只是为了给阉党一个,他只懂朝堂制衡,不懂暗中筹谋的假象。” 边说,他边抬手,轻轻拉开窗户上的横锁:“他比谁都清楚,会败。”君维安顿了顿,“他独独没想到的是,严一根本没告诉圣上,就先一步屠戮了米家。” 将苏辰推出了窗户,君维安勉强地勾了下唇角:“此案若是经圣上,最多也只是流放而已……”他拍着苏辰的肩头,“你记住了,他们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虎符。” “往后若要举事,必须先要拿到虎符。”君维安目光灼灼,“那虎符,一定会交给你的。” 说完,他咣当一声,关上了窗户,将苏辰一个人,扔在了窗外。 苏辰愣住了。 那一晚,君维安本该必死无疑。 但关键时刻,刑部暗卫却出人意料地赶来了,救下了苦战的君维安,已经没听他的话,又折返回去的苏辰。 那次,苏辰被罚跪在他父亲的牌位前,跪了三天三夜。 “有勇无谋,就是送死。”满身是伤的君维安,气得七窍生烟,“你让我死的壮烈一点不行么?我要是带着你一起死了,有什么颜面见你爹?” 苏辰别看目光,看向一旁:“你担心的是你女儿。” 君维安一时更住。 而后话音更高:“哎你个兔崽子!就凭你!真以为能让我那宝贝女儿侧目?”他吹胡子瞪眼,“就你这身板!她一脚能踢飞两个!” 说完,君维安“哎哟哎哟”地叫起来,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了丝丝血迹。 一旁的金十三,毫不客气地用力按了下去。 “你又是怎么回事,我们俩是有仇么?每次受伤就不能轻一点?我看你给别人……哎哎哎!” 金十三的手下的更重了,恶狠狠道:“用点力,才能让你记住疼!” 第146章 杀人灭口 那之后,因为全身而退,所以君维安的计划只说了那么一半,剩下的就被他咽进了肚子里,好几年没再提过。 苏辰背靠在门口,望着漆黑一片的屋内,手里的密信怎么也看不进去剩下的字。 他抬手掐灭了身旁灯盘的烛火,静静地听着院子里,韩仁娓娓道来。 “反正都是死,死的籍籍无名,与死的绚烂如花火。”韩仁笑了,“我们都比较喜欢后者。” “当时,米大阁领在朝野运作,出任内阁首辅,暗中将整个内阁换成了我们的人。大家面上蒙蔽阉党,其实都心照不宣。” 在保大晋还是保皇族这条路上,就是这么五个脑袋,为了那不一定会成功的信念,选择了常人不敢选的路。 他们隐忍地选择了放弃被控制的皇族,采纳了先皇提出的,让庆王取而代之的方案。 之后六年。 庆王甘愿以身做傀儡,蒙蔽袁一的双眼。 青龙卫大阁领米元思,在暗中开创属于皇族自己的势力。 君维安则作为他的谋士,观察着阉党一举一动。 韩仁倾韩家的全力,保护太子。 独独只有沈钰,离开了他们五个人。 “……也不算离开。”韩仁蹙眉,“谁也没想到,他那么决绝。”说到这,他有些更咽:“你只需要知道,他一直在帮你们。” 那六年里,先皇如行尸走肉,一直等待着时机成熟,便在袁一面前演了一出手足相残,“弑君篡位”的戏码。 庆王跪地而行,抱着袁一的腿,哭着问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没有人比陛下更清楚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了。”韩仁叹一口气,“兵权。” “一夺就是十四年。”韩仁说,“直到上个月,终于拿回来了。” 万籁俱寂,苏府的院子安静了很久。 君歌将手里看完的信放下,双手抱胸,沉默了很久。 她懂了。 苏辰为什么说没有时间,以及这个男人到底在谋划什么,她终于明白了。 望着那间已经沉入夜色的小屋,君歌瞧着韩仁,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韩大人,到底什么叫叛臣?” 星辰之下,君歌缓缓抬眸,看着韩仁。 “是如我父亲这样,心系天下,哪怕要污了自己的身,也要站在那可以拨云见日的最高处的人,叫做叛臣……” “还是如袁一那般,为了自己,为了一己私欲,为了权钱,利用皇族,蒙着皇族双眼的人,叫做叛臣?” 君歌凝视着韩仁那张肃然的面颊,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是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叫做叛臣?还是身在其位,乱谋其政就叫做叛臣?” “是装疯卖傻这么多年,看起来不问政事,只知道捏泥人玩娃娃的太子叫做叛?” “还是蠢蠢欲动,想要将东宫之位握在自己手里,结党营私的二皇子叫做叛?” 她低沉着嗓音,问出了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 作为百姓的君歌,看不出他们的叛。 可作为御史的君歌,却也找不出他们的忠。 惶惶大晋,风雨大晋,君歌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奇怪的循环里。 一直一直,找不出答案。 明明善恶的决断那么分明,就事论事的时候她能说得头头是道。 可若是将时间线拉长,君歌看到的正义和邪恶,善良与卑劣,却渐渐变得模糊,甚至倒转了过来。 韩仁瞧着她惆怅的模样,许久,轻声道:“这永远都只有你自己才能找到答案。” 第二日,苏辰推门出来的时候,君歌仍旧坐在石桌前。 她回眸,望向苏辰,勾唇浅笑。 “京兆府尹方大人来过了。”君歌起身,“出事了。” 苏辰愣了一下。 “太医院的林大人死了。”她顿了顿,“毒杀。” 烫手的山芋优先送到苏辰这里来,基本上是三法司的共识。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医院林辞的死,就显得别有深意了。 “他是常青的老师,也是将常青提拔到太医院的人。”方正走在苏辰身后,往林家的宅子里进。 常青在六扇门的地牢中关了半个月,苏辰故意不理,就将他那么晾晒着。 没想到还没开始审他倒卖药材吃回扣一事,他的老师倒是先出了事。 七月未时的阳光披在苏辰身后,君歌的身上,她抬头看着眼前的小院子,只一眼就瞄到了门槛上的呕吐物痕迹。 君歌径直上前,低着头打量了一番,才往里望过去。 阳光将院子晕染出一片薄薄的金光,满园的月季花含苞待放,乍一看,宁静祥和。 若是没有这一排呕吐物,就更好了。 她将袖口挽起,把一直别在腰后的袋子取下来,拿出内里的一把小白布条。 “中心现场在哪?”君歌打量着门扉,心无旁焉。 “主要是在东厢房和正房。”方正道,“这四合院是一进的小院,林辞有一妻一妾,育有一子,今年五岁。” “什么?”君歌蹙眉,“他今年不是已经五十有七了么?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方正抿嘴,点了下头:“五岁。” 君歌了然,十分感慨地将白布条麻溜地挂在门槛上,把那一片呕吐物圈在了里面。 动作流畅熟练,一气呵成。 站在一旁的苏辰,上前两步,俯身讨要那些白布条:“给我些。” 君歌睨了他一眼,从身后的兜里又拿出了一小把,递了出去。 不多时,院子里所有的特殊痕迹都被一一圈了起来。 “这量有点多啊。”君歌站在院子正中,凝着眉头。 寻常人,胃内容量有限,就算在中毒呕吐的时候,最多也不会超过原本的胃内容量极限。 但是眼前这个样子,起码得有两个成年人的呕吐情况了。 “因为死的不是一个人。”金十三的声音传来,她从一旁的厢房走出来,手里端着护本,边走边落笔。 君歌蹙眉,迈过门槛迎了上去。 “金大人,如何?”她问。 金十三也不抬:“一男一女两名受害人,死亡时间在距今五个时辰之前,死因是中毒。” 她顿了下,抬头扫了一眼君歌,侧身瞄了她身后的苏辰,才又继续说,“初步判断,又是密陀僧,且这次的服用量极大。”金十三压低声音,凑在君歌身旁,“十之八九,杀人灭口。” 这就怪了。 君歌抿嘴,琢磨了半晌。 迄今为止,除了倒卖药材,好像还真没什么案子和这个林御医扯上关系,怎么就突然被灭口了呢? 第147章 何时会明 “方大人。”苏辰转过身,看着一筹莫展的方正,“死的是林辞和谁?” “林辞和他的妾氏,其妻与年幼的儿子,下落不明。”方正说,“儿子是妾氏所生。” 听了他的话,苏辰转过身,小心地推开一旁书房的门。 林辞死的位置是正堂正中,和先前几个密陀僧中毒的死者不一样,他死的时候在屋内的太师椅上,勾着脑袋,保持着坐姿。 衣服上也没有大面积的呕吐物,只有口中带着明显的铁锈味道。 而书房就在正堂另一侧,内里干干净净,还燃着一盘未灭的线香。 “有点怪,对。”君歌靠在门框上,看着站在书房里的苏辰,“什么凶手这么悠闲,杀人之后还在书房里给自己点一盘线香的?” 她顿了顿,手指尖蹭了鼻子一把,有些嫌弃的吐槽:“不过话说回来了,这大晋御医的家里,用的熏香质量一言难尽,像极了劣质蚊香。” 苏辰蹙眉:“……你闻得出来区别?” 君歌干笑两声:“闻不出来区别的才不对劲。” 三伏天,中毒而亡的御医,味道低劣的盘香。 三者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联系,但如果将这个圈子放大去思考,就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变成了,苏辰在甘露殿上拿到了抓捕袁风的皇命后第一天。 中毒而亡的死者林辞,则变成了关在六扇门地牢中、御医常青的师父。 而这明显不符合他身份地位所使用的味道低劣,却遮盖性极强的熏香,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他深吸一口气,垂眸道:“你看看还有什么细节痕迹留下。”他说,“我去找方正。” 说完,转身与君歌擦肩而过。 但君歌没想放过他,手里的长钉正好抵在苏辰的胸口。 被莫名其妙威胁了的苏辰,诧异地别过面颊,凝视着这个女人的侧颜。 就见君歌咂嘴,不情愿的看着苏辰:“凭什么?” 凭什么? 三个字,站在正堂的金十三和方正,都愣了一下。 却见君歌挑眉:“我都已经不是派到六扇门的巡按御史了,苏大人也算不上我的上司了。”她勾唇一笑,“凭什么听你的?” 君歌的本意是希望苏辰继续把她留在六扇门,但总有些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抬手握着君歌的手腕,稍微调整了一下长钉抵着的方位:“这里的软甲加了铁片,你这长钉打下去,多半会歪斜。” 他格外郑重,转了下身子,将君歌手腕调整了一下方向:“要从这里,斜着打下去。”他淡然地说,仿佛这长钉正对的不是他一样。 “斜着打,用腕力,可以避开锁骨,直入心脏。”苏辰微微一笑,“记住了么?” 君歌眼角直抽抽:“记这些东西干什么?!” 她歪嘴:“你别岔开话题,我一个金令御史,凭什么听你的?” 就见苏辰一脸不解:“你是我未婚的夫人,不听未来夫婿的,还想听谁的?” 当啷一声,金十三手里的毛笔落了地。她一边“咳咳”地咳了两声,一边俯身去找。 方正见状,也忙转过身,帮着金十三找笔去了。 只有君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反怼他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以前不这样啊!君歌琢磨了片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个男人开始逐渐占了上风的呢? “哎我说你是不是……” 她后半句话没说完,就听苏辰吐出来两个字:“葡萄。” 君歌愣住了。 “为了不让我在甘露殿上被毒死,君大人居然想出在葡萄里塞秋梨膏这种邪门路子。”他抬手弹了弹君歌的脑门,“怕守寡?” 说完,自顾自往方青身后走去。 君歌站在原地,瞧着他的背影,半晌没迷糊过来。 直到苏辰和方青一前一后的离开了正堂,君歌才惊恐地看着金十三:“这是什么逻辑?我怎么没懂?” 金十三摇了摇头:“他是告诉你,世上仅有一人能杀他。” 见君歌更加迷茫,她啪的一声合上护本,抱怨道:“不懂就对了。”她抬手点着君歌,“不需要懂!” 院子外,苏辰带着方正,走到一处避人的角落里。 他先行拱手行礼,将方正吓了一跳:“苏大人这是何意啊?” 正三品向从三品行礼,就算如方正这般一心只有百姓的官员,一时也觉受不起。 苏辰垂眸:“方大人应该看得出来,这是个什么案子。” 院子里知了声此起彼伏,盛夏末尾,炙热消散了几分,站在阴影里,方正面颊上严肃的像是一块冰。 “先前只是猜测。”方正拱手回应,“如今苏大人都这么说了,便是坐实了猜测。” 方正刚刚看到现场的时候,就觉得这像是阉党为了灭口而做下的案子。 不一定有凶手,但一定有人过来威胁过林辞。 燃那种劣质的熏香,很长时间以来都是朝野背地里骂阉党的隐晦方式。 所以这案子,百分百是和阉党有关。 回廊的阴影下,苏辰望向堂室的金十三和君歌,半晌才开口:“方大人还打算追查么?” 他问这话的时候,方正的手捏紧了。 继续追查,有可能连他都会被卷进派别争斗里。 可若是不继续追查…… “这样。”苏辰看出了他的想法,“此案移交给六扇门,方大人不再过问,如何?” 方正一滞。 他知道,苏辰这是在保他。 “不。”方正摇了摇头,“天下苦阉久矣。” 他拱手:“下官没有苏大人那般魄力,敢在甘露殿上与袁总管、二皇子,当面对峙。”他顿了顿,“但下官有报国之心,有救国之志……” 方正的话没有说完,苏辰一手盖在了方正抱拳的双手上。 他微微用力,压了下去。 “方大人。”苏辰郑重其事道,“还不是时候。”他说,“大晋未来还需要你,还不是你介入的时候。” 方正愣住,他诧异的抬起头,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苏辰。 “这案子移交六扇门。”苏辰道,“莫要再提。” 那一瞬,方正心中一紧:“下官斗胆一问。”他沉默片刻,“长夜何时会明?” 苏辰睨着他:“快了。” 第148章 我说了算 正堂里,金十三蹲在地上,看着面前坐在太师椅上的林辞,瞧着他狰狞痛苦的面容,说出了和苏辰一样的判断。 “其实,密陀僧这种毒药,并不常见的。”她说,“你记得我以前专门和你讲过,密陀僧因为效力太强,虽然最初是后宫争夺使用,但因为不够隐蔽,所以早就被弃之不用。” 金十三感慨道:“但是没想到,今年竟然变成了毒杀官员的玩意了。” “这东西产自何处?”君歌问,“我记得是西域走商路运进来的。” “波斯一代。”金十三起身,“经过仓加,而后再入中原。”她顿了顿,“是大晋的禁药。只能通过秘密的运输进入京城。” 秘密的运输。 君歌了然的点了下头。看来这个案子,又是和那条东山镇的商路撇不开联系。 “我倾向于他是自杀。”金十三蹙眉,“因为死得太顺。” “那种是矿石毒药,要导致这种深度中毒,吃进去的量要非常巨大。”她说,“但是两名死者口鼻残留都只是呕吐物,且不含酒味。” “没有酒,这种矿石毒可并不美味,被人强行灌入的话,身体上会有搏斗的反应,但是两具尸体都异常的平静。”她指了指一旁的配房,“女性死者,林辞的妾氏,甚至是沐浴净身之后,很有仪式感地躺在床上,等待死亡。” “最初发现尸体的是林辞在太医院的好友,因为他今日少见地没有出活。”金十三顿了顿,“那个人一看林辞死了,吓得一路狂奔到京兆府,站都站不起来了。” 她叹一口气:“服用了密陀僧之后还能这么干净的尸体,我掌刀这么多年,这两具可谓是头一槽。” 说完,她看向君歌:“君大人以为呢?” “就算是被迫自杀。”君歌看着金十三,“但仍旧是故意杀人,逼迫他的人,也理当承担责任。” 她扫一眼院子,又看看书房:“金大人不想让我蹚浑水的好意,君歌心领了。” 她竖起拇指,头也不回的点了点苏辰的方向:“但是没用,有个人,一定会把这案子盘下来。” 金十三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苏辰背对着正堂,正和方正探讨什么。 她不怀疑君歌的话,甚至十分认同:“可我不是说他,我是说你。”她抬手拍着君歌的肩头,“我不想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你也看到了,他面对的都是什么样的老狐狸。” “一个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金十三蹙眉,“他这么多年,连个踏实觉都不敢睡,如今到了和阉党撕破脸的时候,更是凶险至极。” 这一番话是金十三的肺腑之言。 她和君维安交情颇深,但关系始终是兄妹之间的情谊。 如今看着逐渐踏上君维安老路的君歌,金十三心中无比的担忧:“……你和他们不一样,花样年华,没有必要赌上自己的性命。”她蹙眉,“我实在不能看着不管,我是真的担心你。” 听着她的话,想起初见之时那个毫不客气,冷脸对待自己的金十三,君歌心里仿佛有暖流淌过。 她看着金十三,点了点头:“正因如此,请您一定要帮我。” 金十三愣住了。 趁着苏辰不在,君歌郑重其事道:“接下来的话,您一定要听我说。”她指了指苏辰,“韩仁和更杨我已经安排好了。”她压低声音,“但有个忙,只有您能帮我。” 那之后,案子顺理成章地从京兆府转进了六扇门的手里。 金十三一言难尽地看着苏辰,直到两人的马车消失在视野中,方正才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金大仵作方才起就欲言又止,可是案子有什么疏漏?” 闻言,她瞧着方正思量片刻:“方正啊……”金十三抬手挠了挠鬓角,“你说,若是君歌和苏辰两个人斗智斗勇,谁赢的可能性更大?” 方正被她这话问愣住了,支支吾吾回应:“这不就是鸡蛋碰石头么。”他顿了顿,“就算是君大人赢了,但大概也是因为苏辰想要输而已。” “你倒是看得透彻。”金十三转身,“可偏偏,君歌就准备利用他会让着她这个点,把苏辰将死了。” 此言一出,方正半晌没回过神。 他思索了半天,恍然大悟:“这反其道而行之,倒是有极大的胜算啊。” 说完之后又觉得不对劲,追上金十三多问了一句:“她不是苏辰的人?” 金十三顿住了脚:“她可从来没说过她是苏辰的人。” 见方正不解,她叹一口气:“现在看来,行事作风,颇得彭应松的真传。” 方正更愣了:“谁?” 马车穿过商街,沿着运河行了一刻钟。 苏辰低头看着护本,君歌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半晌,终于是被戳得难熬,苏辰合上护本问道:“我脸上有东西?” “长得好看,多看两眼不行么?”君歌挑眉,怼得苏辰一时断了思绪。 “倒是我的错了?”他换了个姿势,目光别向一旁,却没了思量案子的心情。 “你能意识到,我倍感欣慰。”君歌没打算放过他,“指着他手里的护本问,这又是牵扯到阉党,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先前已经惹了袁一,如今袁风已经在御史台的地牢里接受三司会审,这案子又被你拿回来……”她蹙眉,“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是真的不怕死啊。” 马车摇摇晃晃,苏辰看着一旁有些怨气的君歌,摇了摇头:“不怕。”说完,故意加了一句,“前面要到御史台了,君大人回。” 车里安静了一息,君歌看着苏辰那张“欠揍”的脸,深吸一口气:“你想得美。” “怎么,查案的时候我就是你尚未成婚的未婚夫人,案子查完了我就是和六扇门没有关系的御史台流窜人士了?”君歌歪了下嘴,“苏辰,算盘都让你打了,我未免也太亏了啊!” 她探身前倾,手里不知何时握着玄银枪的枪头,咣当一声扎进了苏辰身旁的座位里。 君歌笑得十分和善:“就请苏大人跟我一起去一趟御史台。”她说,“你扔过来的烫手山芋,得负起责任!” 谁知苏辰微微眯眼,迎着君歌的面颊,轻声问道:“凭什么?” 君歌凑近了,恶狠狠说:“凭我们家里我说了算。” 第149章 你忘了么 已经和袁一撕破了脸,又抓住了袁一左膀右臂之一的袁风。 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给他,转身又将涉及阉党的案子收入怀中。 君歌看着苏辰坐在地牢里的侧颜,整个人严肃的可怕。 袁一又不是小孩子,他几十年都能横在宫中让皇族动弹不得,必然是因为足够的心狠手辣,足够的敢于动手。 所以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袁一的杀手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出现。 面上说是三法司会审,但御史台的大牢里,实际上只有关风和彭应松两个人。 和苏辰预料的一样,二皇子在不确定谁输谁赢的现在,仍旧选择按兵不动。 “所以,你其实很清楚这条商路尽头是连接仓加皇室?”关风正襟危坐,眉头紧锁。 他眼角的余光望向苏辰,眉眼中满是忧虑。 袁风被扣在牢里,不耐烦的白了关风一眼:“尽头是谁不关我事啊!”他说,“我只负责沿途清点,到地方了就按账本下银子,每个郡县分多少,装车之前都是有定数的。” “定数!”关风冷哼,“你知道那些银子做什么用的吗?” 听到这话,袁风面颊上的神情更是不屑:“知道啊。”他歪了下嘴,“赈灾的灾银啊!” “咣当!”关风更气,猛敲了一把卷头案,“你还知道?!” “怎么?”谁知,袁风的声音比他更大,“知道又怎么样了?区区减产而已,朝廷拨款千万两,就只是为了救一个县!” 他看着关风:“一个县多少人口?满打满算三万户,均下来每户三四百两!” 袁风冷笑:“关大人每年多少俸禄?”他呸了一声,“你还不如那减产的穷县富裕!”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从来都没想过,就算给了他们这么多银子,有什么用?他们能买什么?一个个好吃懒做地在家躺着,来年减产只会更厉害,这本就是一个恶性循环!” “还不如让中间郡县得些实惠,以京城为中心,起码也能富庶整个东部!” “我呸!”关风猛然站起来,面红脖子粗的指着他,“厚颜无耻,厚颜无耻!” “唉呀……”彭应松端起一盏茶水,“关大人消消气,消消气,审案子,没必要气到自己。” 关风吹胡子瞪眼看着彭应松,嘴唇紧了又紧,只觉七窍生烟:“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他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一甩衣袖,冷哼一声,直接走了。 见他离开,彭应松目光落在了许久不开口,像是个旁观者一般的苏辰身上。 他手指从茶盏边缘擦过,沉默了一息才说:“我去看看关大人。这里就有劳苏门主了。” 迟疑片刻,见苏辰没有应声,彭应松才起身,端着那杯茶水追了出去。 御史台的地牢里,此时只剩下苏辰君歌,与袁风面对面。 “让郡县得些实惠……”苏辰缓缓开口,“是你的意思,还是袁一的意思?” 袁风愣住了。 这个问题过于犀利,如果说是袁一的意思,相当于直接指认了袁一,那他就全身在大牢,也一样难逃灭口命运。 可如果说是自己的意思,也就意味着承认了贪污赈灾银两,侵吞税银,这么大数目,一样是死。 为了活着,袁风看着苏辰,故意避开不回答:“苏辰,我养父待你可是不薄。”他轻笑,“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是他帮你建功立业,让你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位置!” “你现在翅膀硬了,就忘恩负义了?”袁风瞪着他,“面对你这样不忠不义的人,是我的意思,还是袁公公的意思,重要么?” 他冷冷一笑:“到你这里,不都是一样的,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的结局?” 听完他这些话,苏辰不恼,点了下头:“也就是说,是袁一了。” “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说是袁公公了!”袁风声音更大,“苏辰!你不要得寸进尺!给脸不要脸!” “你!”他咬牙切齿,“就是我们养的一条狗!一条狗而已!” 因为暴怒而嘶哑的吼声,在地牢里荡漾开。回声如浪,登时如寒潮,冻上了三伏天的尾巴。 地牢外吹胡子瞪眼,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的关风,瞧着眼前的彭应松,火灭了一半。 他蹙眉,回头望着地牢,面颊上闪过一抹不安。 “这人证可不能死。”他嘶了一声,“不行,我得回去。”说完他立马转身,向着大牢就走。 彭应松忙伸手拦住了他:“哎呀,有君歌在,你怕什么?” “你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啊!”关风压低声音,“那就是因为有君歌在,我才怕!谁知道那阉狗急了跳墙,能把什么事儿撂出来?万一……” “嗨!”彭应松拍了他肩头一把,方才面颊上那一抹谄媚的笑意散了,郑重道,“早晚都会知道,这早知道了也不一定是坏事。” 关风站在原地,看着笑盈盈的彭应松,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咂嘴:“这局,你收拾。”他不可思议的背手,往一眼四周,“我可不帮你。” “你也帮不上不是。”彭应松哈哈笑起,“狗急跳墙,为求活路,一定会把君歌父亲是怎么死的这件事,彻底抖出来。” 他抬眼望天,两手揣进了袖口里:“但愿风平浪静。”他意有所指,“这天下,可真经不起再折腾一回了。” 上一次,袁一为了肃清米元思一派,将米家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满门抄斩。 其冤案持续三年,连累朝野里半数官员。 为求自保,不少人倒戈至袁一脚下,以至于朝野上下一时间竟然摘不出几个和阉党没关系的官员来。 那之后,为了安抚袁一,破天荒的允许了宦官娶妻认子。 也正因如此,才终于给了青龙卫喘息修养的机会。 差点被连根拔起之后,青龙卫里能真正威胁到袁一的人,也就只剩下君维安一个人了。 地牢里,袁风骂累了,像是个大爷一样靠在椅子上,轻蔑的看着苏辰:“识相的话,早些放了大爷。” 他冷哼,探身前倾:“没有人比大爷更了解你。” 他目光落在君歌的面颊上,微微一笑:“苏辰,你这没有背景没有势力的孤儿,你是怎么能拥有六扇门,怎么能成为大阁领的……” 袁风的话里带着警告:“你忘了么?” 第150章 一言为定 袁风的一番挑衅,恰好暴露了他最深的恐惧与担忧。 苏辰不疾不徐地起身,踱步上前,丝毫没有恼怒的模样。 他背手而立,站在牢前:“你说了这么多,独独不提案子。”他顿了顿,“你是觉得自己的命够长?威胁了我,就不会死?” 他话音平静如水:“袁一是什么手段,你跟随他十多年,难道不比我清楚。”他目光极寒,“莫非你还指望能从这里出去?” 苏辰手指轻捻:“你这辈子接到的命令里,有几个人是进来之后,还能活着出去的?” “事到如今,竟然还妄想着你这一番话会传到袁一的耳朵里,让他来这里救你么?”他竖起两只手指,在袁风面前晃了晃,“风雪冰霜,袁雪和袁霜死的时候,也是你这样来威胁我的。”他微微仰头,“可你还不是一样,将两人杀得干干净净?” 袁风的眼眸缓缓撑大,目光恶毒的看着苏辰。 可他的威胁并没有起到半分作用,苏辰仍旧不紧不慢地说:“如今算来也已经五年有余,可惜六扇门至今也没能找到他们俩的尸体。” 地牢里,方形的小窗投下一片光,落在袁风的身前。 棱角分明的就像是苏辰现在说的话一样,仿佛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说:“就算袁一不杀你,袁冰也恨不得马上杀死你。” 苏辰眯眼:“袁一老了,活不了太久,他手里这一盘掌控着大晋命脉的棋,自然也只会交给还活着的人。” “你死了,袁冰才能安心。” 隔着地牢的门,一个在里,沉默的、厌恶的,目光饱含恶意,死死的盯着苏辰。 另一个在外,高傲的、云淡风轻的,似乎一点都不想多管闲事般,面无表情的望着袁风。 御史台这个自开国至今,关押过不少贪官污吏的地牢,在此时此刻,散着与盛夏末尾不相衬的寒气。 袁风的目光擦着苏辰的面颊直直往后。 他看着背靠石墙上,双手抱胸,观察着全程的君歌,半晌,冷笑一声,压低声音,轻蔑地说:“苏辰,我知道你善于攻心。说实话,你刚才说的那些确实令我动摇了。我还真觉得,我马上就会死了。” “但是……”他咬了下唇,“这要下地狱,我不能自己一个人去,前面黑啊,我怕!” 他往后退了两步,脚上的铁链子哗哗作响。 袁风仰着头,眯着眼冲着君歌喊道:“君大人,您还不知道?” 冷不丁被点了名的君歌抬眼,看着袁风。 他一步一步往后走着,而后站在一个自认为安全的位置,挑眉说着:“您还不知道,眼前这个道貌岸然、忘恩负义的家伙,就是害死你爹的青龙卫的大阁领?” 君歌蹙眉。 果然,袁风为了脱罪,狗急跳墙,一定会挑拨六扇门和御史台之间的关系。 从她这里入手,便是最简单最方便的。 只是君歌也没想到,他的下一句话,颠覆了她之前所有已知的真相。 牢里的袁风哈哈笑起来,震得铁链哗哗作响。 他深吸一口气,指着苏辰:“就是他,苏辰,苏大门主,青龙卫大阁领!他就是害死你爹的罪魁祸首啊!” 君歌一僵。 “为了对袁公公表一个忠心,在凉屏山上眼睁睁看着你爹被乱刀砍死,扬长而去的可就是他啊!”袁风的表情越发狰狞,“这些你都不知道?!” 他拍着自己的胸脯:“我来告诉你啊!” 五年之前,凉屏山上。 那一夜大雨倾泻,无月无光。 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当时被困在山上的五个人之外,谁也不清楚。 等第二日关风带着支援的人马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是如行尸走肉一样,跪地叩首不起的苏辰。 “所以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关风坐在彭应松的书房里,手里的温茶倒映着自己愁眉不展的面颊。 他抬头看着彭应松:“我把这话告诉你,是因为我相信你这老狐狸保持中立纯粹是装的。”他润了一口嗓子,“你若真中立,根本不可能收留君歌。” 屋里的线香青烟直上,撞上房梁的瞬间,才散入空气里。 彭应松沉默了片刻,才将手里的书卷放下,望着关风那张快要吃人的严肃面颊,摆了摆手:“你和方正走得近了,脸也方正了?”他轻飘飘地回应道,“故人的孩子,怎能不收留?” “得了!”关风将手里的茶盏往一旁放下,“这话,换了谁我都信,偏偏从你彭应松口中说出来,打死我都不信!” 关风“嘁”了一声:“当年国子监,你这人为了两边不得罪,可没少吓唬当时还是皇子的圣上和米元思。到现在,你看看那些个戏院子演的戏本,那些个恶毒男角,愣是有不少都是你彭应松做原型的。”他咂嘴,“你现在跟我说什么故人的孩子,你说你要毁灭世界我还更信一些!” 听了这一番话,彭应松仍旧微笑着点头。 他望向一旁的香炉,半晌才说:“正是如此,才能保住君歌。” 关风愣了一瞬。 “纵然是关大人,大概也觉得我将君歌收进御史台,一定是耍心眼子,指不定要把她教成什么模样,对?”他笑盈盈的,让被戳到真实想法的关风,一时间无言以对,“也正因如此,君歌也好,青龙卫也好,这才有喘息的机会。” “若她在君维安刚刚去世,转身就去了六扇门,一路追查到底的话……袁一绝不会让青龙卫有今天这足够和他抗衡的实力。” 彭应松起身,目光从哑口无言的关风身上扫过,望向窗外湛蓝如洗的天。 “至于收留她么……确实是故人所托。”他说,“君维安只身赴死之前,庆生送来了一封绝笔信。信中他将庆生和君歌一同托付给我的时候,我比你现在还惊讶。” 他看着关风,微微一笑。 惊讶的是他还是那么大胆,那么不按常理出牌。 惊讶的是他依旧看得那么准,那么令人难以置信。 “只可惜,他还是为了他的信仰,为了那孩子死了……不然我还真不想中立。”彭应松说,“和这样的人斗起来,这无聊的日子才能有点盼头。” 他说这话的时候,关风只觉得背后发凉。 “别,可别。”他摆手,“已经够一团乱了,可以了!不需要额外的盼头了!” 彭应松转过身,笑着说:“那怎么行。” 他琢磨了片刻:“我们打个赌,君歌和苏辰,我的徒弟和君维安的徒弟,你觉得他们两个要是斗起来,谁会赢?” 关风惊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打赌?”他声音高了几分,“你就不怕地牢里现在已经杀起来了么?我跟你讲,君歌这次要是会放过苏辰,我就在你这院子里表演单手倒立!” 彭应松端起茶水喝了一大口,忙指着他:“君子一诺!一言为定!” 第151章 狗急跳墙 地牢里,袁风慷慨激昂地说完那一席话之后,喘着粗气,饱含期待地看着君歌。 看着这个曾经备受袁一赏识,被认为是最有可能杀死苏辰的人。 可是他喘息着喘息着,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这苏辰面不改色岿然不动,那是他一贯的作风,天塌下来大概率也是这幅模样,不足为奇。 但他身后的君歌,怎么在听到关于君维安的死时,也沉稳得像是一块石头,面无表情的望着他,仿佛早就知道了一样。 他愣了愣,有些惊恐地指着苏辰:“你!你告诉她了?”说完,又摇着头,自己否定了自己,“不!不可能!你不敢告诉她的,你不会告诉她的!” 袁风越发的激动,他指着苏辰,抻着脑袋冲君歌喊:“他!苏辰啊!他是你的杀父仇人!杀父仇人啊!” 声音在整个地牢里回荡开,冲击着苏辰的耳膜。 袁风不知道,此时此刻,苏辰的后背僵硬了。他拳头攥得很紧,恨不得将眼前这个男人扯到面前,一剑要了他的命。 不是因为他说出了苏辰不愿意告诉君歌的真相,而是因为,就连当时君维安以身为盾,换来死里逃生的四个人,都并不真的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能对当年一事如此了解,除了亲自参与过这件事之外,不可能有其他人。 而袁风,却当成了救命稻草一样,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背靠石墙,君歌双手抱胸,目光看着苏辰背在身后,攥成拳,微微颤抖的手。 她沉默了片刻,按下早已波澜起伏的心绪,竭尽全力保持着平静的模样。 以低沉沙哑的嗓音,轻蔑地问:“就这?” 在御史台三年,什么样的贪官污吏她没有见过? 事到临头,本着自己不好过,就谁也不能好过的念头,见人就泼脏水的更是数不胜数。 她知道袁风是故意的,是故意说出她父亲的死,是故意让她和苏辰崩裂出一条无法修复的裂痕。 故意让她们互相猜忌,互相质疑。 只要比袁风先乱哪怕一点点,袁风就赢了。 哪怕她知道,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口中说出的一切,有八成的可能性是真的。 站在自己面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手腕上青筋暴起忍不住颤抖的男人,十之八九,就是杀父的仇人。 君歌冷冷地睨着袁风,不以为意地咂嘴,摇头叹息:“说完了,就可以说说案子了。” 她深吸一口气:“说,灾银、以及税银,你是如何记录,如何分配,这一切又是受了谁的指使。” 她笑起,神情灿烂到让袁峰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两片薄唇陡然失了血色。 “早点交代,早点解脱。” 轻飘飘四个字,不仅仅是说给袁风的,也是说给苏辰的。 袁风听不出君歌话音里的隐忍,但站在君歌身前不足两米,连她已经乱了套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的苏辰,缓缓阖眼,半晌,胸口起伏一息,才又睁开眼睛,目光无比犀利地戳着面前的男人。 他惊呆了。 自以为最大的一张王牌,用了最强的力道,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袁风不甘心。 “什么叫就这?”他声音越发尖刻,“你一个人只身从北境来京城,沿途多少艰辛!难道不就是为了探寻你爹死亡的真相么?”他拍着自己的胸口,“我知道啊!我告诉你啊!” 他越说越着急:“是苏辰啊!是苏辰把你爹抛下了啊!那天晚上下着大雨,他们四个人逃命去了啊!是他们把你爹一个人扔在了凉屏山的半山腰,你爹是因为寡不敌众才死的啊!” 袁风说完这些,饱含期待地望着君歌。 可这个女人依旧背靠在石墙上,神情清冷,看不出一点波澜。 她了然地点了下头,只说了两个字:“所以?” 所以?什么叫所以? 袁风愣愣地站在那。 他本想利用这件事拿捏住苏辰,接着君歌的手保住自己的命,可现在看来,是自己草率了。 她就像是早就知道这些一样,沉稳得如一块石头。 “喂!”袁风不死心,“你听清楚了么!”他说,“你爹啊!你爹君维安啊!是被这家伙出卖了!出卖了啊!” 见他咄咄逼人,不见棺材不掉泪。 君歌冷笑一声,仰起头看着袁风:“你只会这一句话么?”她分外轻蔑,“所以呢?你想得到什么呢?” 袁风急了:“你应该杀了他啊!杀了他,就替你爹报仇了啊!” 地牢中极静。 君歌满脸怜悯地望着他,许久才摇了摇头:“杀他?”她微微眯眼,“袁风,事到如今你还不清楚你自己的现状么?” 她上前两步,并排站在苏辰身旁:“杀了他,你还指望谁能保护你的命?” 袁风愣了一下,他看着苏辰已经起了杀气的目光,喉结上下一滚:“你什么意思?” 君歌点头:“你知道为什么到了御史台的人,都巴不得供出点别的人来么?” “因为当个关键证人的话,三法司都会想办法保着那个人的命,不让他死得莫名其妙。”君歌笑了笑,“三法司也是将就办案率的,没什么价值的人关在这里,关着就关着了,没人管的。” “某天吃个饭就没了,或者睡一觉就没了,倒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她看着袁风,“这些套路,袁公公不是轻车熟路么?” 见袁风面色越发惨白,额角汗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抬手,像是架在兄弟的肩头一样,斜倚在苏辰的身旁。 这一靠,袁风的腿彻底软了。 “如今唯一的一张王牌已经打出来了,还有其他牌么?”君歌笑盈盈地看着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苏辰心口的位置。 “我劝你早些说清楚,若是让别人抢了先,你这关键证人的位置,可就不保了。”她竖起手指,比了个嘘的模样,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隔壁还关着太医院的常青呢,要是让他知道你小袁公公进来?” 君歌咧嘴一笑:“我估计他会豁出去,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能抖出来。” 说完,她笑着望向苏辰,咬着牙,对上了他那仍旧漠然的没有表情的面颊,整个人僵硬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去。 第152章 不要犹豫 袁风眼里的两个人,互相信赖,无懈可击。 只有苏辰看得懂,这个女人强压着怒火,只是为了不将他追查了半年的案子毁于一旦。 苏辰垂眸,顺势揽住了君歌的腰,将她往一旁狱卒歇息的方桌前带过去。 边走边压低声音,只说了“谢谢”两个字。 袁风终于认了。 他以为的王牌,他以为能够摧毁一切的王炸,竟然什么也不是。 如今自己深陷牢狱,细细想来,君歌方才的话确实中肯。 他坐在石床边,沉默了许久,终于开了口。 “将赈灾银两,按照途径郡县八品以上官员每人两百两,知府每人五百两来送过去。”他顿了顿,“这都是袁公公,袁一的意思。” 他说完这些,才发觉苏辰根本,没有转回来。 被求生欲望打败的袁风,心提到了嗓子眼,慌忙往牢外望去。 就见那个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六扇门门主,青龙卫大阁领,正提着青花瓷的茶壶,倒了一杯温茶。 他头也不回,却仿佛知道袁风在望着他一样:“八品以上每人两百两。”苏辰将茶推到了君歌面前,之后才转过身,踱步回来,“袁大人好大方啊。” 他微微眯眼:“可这册子上有名有姓的官员们,说的证词可是和袁大人的话对不上。” 苏辰将怀中黑色的册子拿了出来,那是陈千南一案后,林雪亲自交给苏辰的。 比起在幕后策划这一切的阉党,直接事实了全部过程的陈千南手里的名单,竟然比袁风知道的还要清晰具体。 袁风看着那本黑册子,怔愣了半晌,才恍恍惚惚地问:“……你将他们都拿下了?” 苏辰不置可否,跳过了他的提问:“你自己克扣了多少?” 他直戳核心地问:“可别说什么你心怀大爱,只是帮人发银子而已。”他将手里的册子晃了晃,“这一套行不通。” 坐在一旁的君歌,看着面前的茶盏,努力地集中注意力,细细地听着两个人之间如同闲谈一般,却充满拉扯与威胁的审讯。 她听着苏辰越发犀利的追问,将阉党贪污的银两从千万两,逐步往上攀升,渐渐逼近万万两。 听着袁风是怎么背着袁一,自己一点一点将本该打点其他郡县的银两克扣下来,让被喂大了肚子的一众贪官与阉党闹出了间隙。 听着苏辰轻描淡写地说他见缝插针,在君歌看不见的时候,在阉党猜不到的地方,见缝插针,与其他仍旧效忠皇族的官员,将那些贪官全部替换,一锅端掉。 袁风愣住,在一来一回的审问里,他慢慢认清了苏辰原本的模样。 这个男人用绝对服从,用染血的双手向着袁一展现了忠诚,却在得到他的信任之后,釜底抽薪。 袁一三十年来布局的一切,只用了寥寥五年,他坐上青龙卫大阁领之后五年,便已经被蚕食成千疮百孔的模样。 他不是狗啊! 他是狼啊! “袁风,你最好努力的回忆回忆,这十年你还干过什么,袁冰干过什么,以及你的养父袁一,又干过什么。”苏辰低着头看着手里的册子,“你这么聪明,知道要派杀手在狭小的空间内追杀我和君歌。” 他顿了顿:“那你一定知道,我做了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苏辰冷冷一笑:“自身难保的袁一,没有机会来救你。” 已经拿到了他需要的口供后,苏辰合上册子,转身要走。 “等一等!”袁风唤住了他。 他目光落在君歌身上,抿嘴大声道:“君大人!我方才所言无半句虚言!”他吼道,“他!苏辰!真的是你的杀父仇人!” 说完,袁风看着苏辰杀气升腾的面颊,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你不让我好过,我怎么可能让你舒服?!” 他手如长刀,在自己的脖子上比了一下:“你别太自信了!公公到底在做什么!你这辈子到死也不会知道!” 苏辰冷哼一声:“冥顽不灵!” 说完,甩袖离去。 袁风脚上的铁链哗哗作响,他面颊在两根铁柱之间憋得通红,看着苏辰的背影吼着:“你赢不了!你到现在都没看透!你输定了!” 吼完,放声大笑。 君歌迈出地牢的一瞬,看着天空中倾斜而下的耀眼光芒,整个人僵在门口。 苏辰的脚步缓慢,一言不发,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越是这样,君歌越气。 气的是他甚至连想要解释一下的模样都没有,就好像方才那一切,那些背叛、那些杀父之仇的罪名,他全都默认了一样! 她站在那,思绪在“杀父仇人”这四个字上,像是被掰成了一个圆,怎么都出不去了。 “苏辰。”许久,君歌抬手挡了一把这刺眼的阳光,缓缓问,“你真的不解释一下?” 阳光下,苏辰站在她身后,看着君歌被风吹动的御史缁衣,抿嘴点头,坦言:“事实,无法狡辩。” 哗啦一声,玄银枪擦着苏辰的面颊,穿透了他耳旁的空气。 君歌咬着唇凝视着他,看着他淡然的,如初见那般没有波澜的神情。 看着他仍旧背手而立,坦坦荡荡,心如止水的模样。 她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君歌抿嘴:“为什么那天,要抛下我爹!”她的声音大了几分,“为什么!你要抛下我爹自己离开!” 她胸腔里满是愤恨的怒火,上下起伏。压抑了太久的愤怒与不甘,仿佛一瞬间破开了一个口子。 此时此刻,失去亲人,失去一切,靠着那仅存的回忆才坚持到现在的痛苦和绝望,让她握着玄银枪的手臂,止不住的颤抖。 她眼眶红了,话音更咽却杀气不减:“苏辰,那是我爹啊,是救了你的,救了我的,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说到这,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君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眼前,苏辰颔首,郑重地点头。 他面颊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像是一潭死水。 “君歌。”他轻轻道,往后退了一步,出人意料的单手握住了玄银枪的枪杆,以绝对的力量,将那寒芒尽显的枪头,抵在自己的心口上。 苏辰微微仰头,轻描淡写地说:“想杀一个人的时候,不要犹豫。” “不是所有人都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他微微一笑,“我和你说过,要冲着这里来。” 第153章 利益至上 盛夏末尾,乌云遮蔽了太阳。 大风刮过,她咬着唇,死死地盯着苏辰。 看着他仍旧是淡然的,仿佛点评一般的口吻,平静的不起半分波澜。 君歌手里的玄银枪,此时仿佛有万千的重量,抵在苏辰的心口正中,却像是灌铅了一般,再也推动不了半分。 止不住颤抖的手,更咽的话音,让君歌从没有像是现在这样被动、软弱、不像她自己。 苏辰垂眸,手腕微微一震,玄银枪哗啦一声恢复成了三节的模样。 他边收,边往前走:“下次,千万别犹豫。” “你!”君歌的怒意像是燎原的大火,熊熊而起。 她眼底流转的失望,像是飞刀一样,从苏辰的面颊上擦过。 “你就不解释一句!?”她的声音微微更咽,“你明知道……” 明知道她会相信他的苦衷,会相信他的无可奈何,会理解他为什么做出那样的决定。 但可苏辰却依然如往昔般,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他伸手,食指擦过君歌的面颊,不动声色地带走那第一滴眼泪。 他不想解释。 仿佛不得到宽恕,就是对当时那个弱小的自己,最好的惩罚。 “事实如此。” 不管有多少的内情,不管他到底是主动还是被动,最终结果就是那样的啊! 就是君维安一个人只身迎敌,而他们剩下的几人,抛下了他,向着反方向突围了出去。 他甚至都无法返回去救他。 苏辰的话像是一把钝刀,从君歌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头上,缓慢而用力地划了过去。 她一把扯过玄银枪,哗啦一声,死死地攥在手里,悲极反笑。 那夹杂着哭腔的笑声根本停不下来,君歌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苏辰微微蹙眉,有一瞬的慌乱和不知所措。 他从怀中掏出手帕,却被一掌拍开。 “滚!”她咬牙切齿,“滚出去。”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苏辰看着她的背影,伸出的手仍旧悬在半空。 他缓缓收紧了那张帕子,神情阴郁得可怕。 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周启挑着眉头,望着君歌离开的方向,有些不太放心地说:“何苦啊?” 他双手揣在怀中,一身白色镶着金边的帽兜,与黑衣的苏辰,仿佛身处明暗世界的两端。 何苦? 苏辰将帕子收好,转过头看着周启,冷冷地问:“很闲?” “不算闲。”他笑着摇头,“阎罗市接了个大活,对方可是赌上了命,让本宫帮她算计一个人。” 周启的目光从苏辰身上缓缓扫过去,似笑非笑:“先前还以为是她庸人自扰,想太多。”他抬手,挡了一把带笑的唇角,笑意更深,“现在看来,倒是颇为犀利。” 这一番说了像没说一样的哑谜,惹得苏辰更加不快。 他绕开周启,鼻腔里冷出一口气,背手往六扇门的方向走去:“袁风的口供拿到了。”他顿了下脚,“常青指认袁冰,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瞧着他绷着一张臭脸离开,周启又望了一眼君歌消失的回廊。 果然是君维安的女儿,果然是彭应松的徒弟。 苏辰要做什么,竟然先他一步察觉了八分。 他的不解释,只是为了让君歌更恨他,这样才能不回头的离开他。 他比谁都清楚,君歌只有离开他,才是安全的。 周启轻笑一声,转过身跟上了苏辰的脚步:“得快点。”他说,“袁一被松了土,动静最大的可是我那傻子弟弟。” 之所以一直揪着这条商路不放,最初的线索是在仓加国朝堂的内应送来的一条线报。 内容大抵是说,大晋朝内有势力引狼入室,邀请仓加派兵入大晋清理阉党。 自这条线报起,一晃三年,苏辰追着商路一条一条地查,终于大海捞针一般锁定了原本在陈千南手里的这条。 最初,苏辰和周启都以为是仓加虚晃一枪,目的是探查大晋。 可没想到随着逐渐深入,才发现引狼入室的竟然是二皇子周熏的势力。 什么私兵,什么铠甲武器,远在京城的周熏根本不知道,来的是仓加的十万精锐大军。 一面悄悄在边境安营扎寨,一面乔装成边境百姓,到处散播朝野力挺贪腐、不施仁政,以酷刑欺压无权无势的百姓,说着“感人肺腑”的“民不聊生”之事。 若不是每件都真假参半,只说差的不说好的,周启都差点信了。 “国与国之间,素来只有永远的利益。”他嘲讽地笑起,“说周熏傻,对利用阉党我下手的时候可一点都不手软,转过头来也深知阉党是个祸患,必须得除掉。可说他聪明,竟然连引狼入室的基本道理都不懂。” “请神容易送神难。”苏辰没回头,依然快步前行。 “所以得快点。”周启扫了一眼四周,严肃道,“军饷的缺口太大了。” 他说:“父皇密令骠骑大将军喻正阳暗中调兵行动了,但喻将军年事太高,前日出征之前他私下来找我,跪在东宫前,先将自己的牌位留了下来。” 说到这,周启深吸一口气。 “我按照你说的,将青龙卫的有生力量都给了他。”说完,周启又补了一句:“你知道,你的暗卫们,最后决定上前线的人是谁么?” 见苏辰不语,他压低声音,说了两个字:“柳南。” 听到这个名字,苏辰才猛然收脚,有些诧异地望向了周启。 更杨和柳南,一个是大将军杨江之后,一个是金吾卫安将军的儿子。 苏辰先前私下里问过更杨,是觉得比起柳南,更杨这样有剑术防身,又经历过那么多实战的人,明显要更合适。 见他怔愣,周启郑重其事道:“我也诧异。”他深吸一口气,“柳南不会轻功,人还怕水,一身书生气息,除了机关术,就只会使一副峨眉刺……” 他叹息:“连长剑都没摸过,却毅然决然地,宁可打晕更杨,也要替他奔赴前线。” 他将柳南临行前留下的信,递给了苏辰:“我发现这信的时候马上就赶过来了,他应该是早就下定决心了,专门趁着你审案,无暇他顾的时候下手。” 周启下颚抬起,指着彭应松书房的方向:“更杨现在还躺在彭应松那没醒来。” 看着那薄薄一封,苏辰接过来,捏在手里。 “让他去。”他沉默许久,缓缓踱步。 而后将信揉成了一团,没有打开。 苏辰猜到了信中写的是什么。 他说:他是将军的儿子。 第154章 一点希望 从来没有一天的沉默如今日这般灼人。 君歌坐在彭应松的书房里,整个人浑身发散着一股漆黑的烟。 彭应松皱着眉头,一边看着躺在里屋人事不省的更杨,一边瞧着君歌,神情格外弱小无助。 “这……你又是为何啊?”他明知故问,将“毫不知情”的样子演活了。 见君歌仍在气头上,没有要回应的样子,彭应松只得搬个小凳子,神情哀怨地坐在了里屋和正堂的门口。 他知道,要是让君歌进去瞧见更杨现在那副样子……反应最大的,既不是更杨,也不是君歌,一定是苏辰。 再加上太子那个装傻充愣的“同道中人”,混在里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煽风点火,指不定今天这出要唱成什么歪七扭八的模样。 彭应松思量了半晌,既然君歌不开口,那就只能他先开口了。 “是不是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了?” 君歌身子一颤。 她倔强地将目光别向一旁,在却仍旧在彭应松的面前,落了泪:“师父,您是不是早就知道?” 她干笑一声,擦掉眼泪,看着彭应松:“知道那个号称只存在于朝野传言中的特殊的组织,知道我爹是青龙卫,知道苏辰是青龙卫的大阁领,也知道我爹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 彭应松思量了一息,点了下头。 难怪。 君歌终于明白,三年布局,为何她一个人能够走得这么顺风顺水。 她在利用袁一的同时,袁一也在利用她。 一向坚强的君歌,眼泪此时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任凭她话音多么的平静无波,但双眸模糊的连彭应松的表情都看不清楚。 “冤假错案、杀父仇人。”她抹一把面颊的泪,“忠臣、奸臣。” 说到这,她微微更咽:“当世的叛臣……” 君歌抬眼望着彭应松:“您说让我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们已经看过太多虚假的真实。” “您说让我相信自己的心,从心判断……”她苦笑,“冤案、错案,他做的明目张胆,承认事实的时候又连解释一下的欲望都没有。” “明明他所做一切皆是出格,我却判断不出来他到底是忠是奸,是善是恶。” 君歌抬手揉着自己的额头:“师父,您教教我啊。” 大风越发犀利,带着哨音呼啸而过。 电闪雷鸣声不绝于耳,却迟迟不见一颗雨滴。 闷热的可怕。 彭应松看着她苦恼的模样,半晌,才悠悠地说:“歌儿,你一直很乱啊。” 君歌一滞。 他一如往昔,说得轻轻松松,却字字清晰地落进君歌的耳朵里:“这人呢,越是想要面面俱到,越是会落地一个支离破碎的结果,越是想要精益求精,往往只会一事无成。” “你想三碗水端平,想查你爹的死因,又想帮着苏辰和阉党斗,还想匡扶皇室。”他哈哈地笑了起来,“你当你是大罗神仙啊?” 他摆了摆手:“歌儿,你不是佛祖,你普渡不了众生。” 不是佛祖,普渡不了众生。 君歌呆呆地坐在那里。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想起曾经苏辰,也说过同样的话。 “你认同你是大晋的子民,你想要为皇家效力,你心中依然忠诚于皇室,忠诚于圣上。”彭应松娓娓道来,“但是苏辰他不是啊。” “苏辰也好,你爹也罢,他们没选择皇室,他们选择了忠诚于天下,选择了忠诚于正义,忠诚于百姓。” 一道闪电,照亮了彭应松的半张面颊:“虽然很傻,但你能说他们是错的么?” 选择抛弃皇室,还是选择保住皇室…… 韩仁昨夜说的那一席话,君歌终于领会到了真谛。 很傻,胳膊扭大腿,却不能说是错误的。 “你想要的是一个真相,一个安稳的盛世,不再有人含冤身死,不再有人被正义抛弃。”彭应松一针见血,犀利地问,“可你忘了,你自己本身就不足够正义。” 他笑盈盈地说:“袁风不是主谋,只是按照袁一的吩咐来做事,此等罪名,罪不至死。” 他顿了顿:“若有朝一日,袁风刑满释放,你能够当他是全新的人,当他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把他作为百姓,真诚相待么?” 君歌愣住了。 彭应松轻笑:“你会犹豫,还说什么不再有人被正义抛弃?对自己所做一切已经赎罪的人,你还能说他是有罪的、是邪恶的么?” 大风刮过,御史台里关窗闭门的呼声从一个院子,传到另一个院子。 雨还未下,人却已经有了身处瓢泼之中的即视感。 君歌惊讶地看着彭应松,她竟然真的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你会乱,是因为你太高看自己了。”彭应松淡淡笑着,“来御史台三年,你都始终自负着,这一点,苏辰没有看错。” “可是。”君歌蹙眉,“我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彭应松哈哈笑起,“你知道你爹后来,为什么极少触碰他擅长的痕迹鉴定?他痕迹技术那么强,又和米元思一样精通权谋,他难道不知道,做人要惩恶扬善这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么?” 第一滴大雨落在地面上的时候,彭应松收了玩世不恭的笑意,冷冷注视着君歌。 “你想想看,他若真的专注在痕迹上,专注在真相上……他真的是在惩恶扬善么?他真的能惩恶扬善么?惩恶扬善,在当下的大晋,真的这么简单就能实现么?” 不能。 不仅不能,还会被人利用,被人排挤。 别说惩奸除恶,就连自己的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世间很美好,但那都是留给活人的。”彭应松的声音和倾盆大雨声交叉在一起,“死了,什么都不会有。”他说,“这一点,你爹深知,苏辰亦然。” “你会忠奸难辨,只是因为你打心底里知道,唯有像他们这么做,才能活下去,才能真的为深陷黑暗的人,等待着惩奸除恶的人,带去一点点的希望。” 看着屋外瓢泼大雨,望着翻滚的水雾。 彭应松竖起两根手指:“御史台中立二十年,二十年不办大奸大恶的案子。这二十年和稀泥一样的日子,是我唯一能帮得到他们的。” “不过。”他顿了顿,“时间不多了,能中立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说到这里,君歌疑惑蹙眉:“你们都在说时间不多了,到底是什么时间不多了?” 彭应松望着她,抬手指了指天空:“你知道袁一为什么能控制皇族么?” 君歌点头:“五石散。” 这个回答,彭应松很满意:“五石散是有极限的。” 他抬手指了指天空:“比起御史台中立二十年,那位可是用命,续了二十年。”他顿了顿,“极限了。” 君歌大惊。 皇帝? 第155章 梦寐以求 大雨倾盆,整个京城一片朦胧。 “人之所以不同,不是因为贵贱,而是因为身份。”彭应松望着大雨,“因为身份不同,所以各有各的战场。” “陛下的战场在甘露殿里,太子的战场在东宫中,当年米首辅的战场是乾元殿,是朝堂,而你爹则是这些光找不到的地方。”他说,“在影子里。” “二十年,是陛下用命争取的时间和机会,正因为这二十年,才有了你……你们、以及所有人喘口气,再继续向前的动力。” 他坦言:“对于没有下限的阉党,要是没有这二十年的缓冲,你们几个,早就死透了。” 君歌愣愣地看着彭应松。 那一瞬,她觉得教了自己三年何为御史之道的师父,格外的陌生。 他一直以来都把自己伪装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关心,只会盯着御史台这一亩三分地,在一切可能会有冲突的事件上,清一水选择回避的御史大夫。 回避的久了,就连君歌也以为他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朝野动向,对天下大势没有任何兴趣的人。 却在现在,在当下,才真正发现这个男人原来什么都知道。 “其实你想想看,面对那种局面,以你爹和米首辅的脑子,一定是有备用的第二套方案的。”彭应松笑着说,“第一套方案,是米首辅亲自整肃朝纲,相当于是从正面和袁一斗起来。” “这方案最终是输谁赢的结果,你已经见到了,十几年前米家被阉党杀了个干净。” “所以,我父亲给了第二个法子……”君歌打断了彭应松的话,“他为当下这一天,用自己的法子,又争取了额外的十几年时间。” 彭应松赞许点头。 雨滴拍打树叶的声音,敲击瓦片的声音,混在一起,却让君歌的思路慢慢清晰。 当年的君维安也许根本布局不了这么远,他只是尝试着种下了种子,并为了这颗种子能够长成参天大树,贡献了自己的一生。 “而你,正在用你的感情用事,一点一点摧毁你爹努力了一生的结果。” 君歌有些不明所以,望着他。 刚要开口,就听彭应松犀利地说:“你现在去和苏辰计较你爹是怎么死的,这个时间点太微妙了。” 他抬手指着身后里屋,躺在床榻上至今没有醒来的人:“沈杭这几日夜夜买醉,更杨又昏迷在这里。” “柳南有别的任务在身……”彭应松故意摇头,“此时若是袁一孤注一掷,倾全力刺杀苏辰的话。”他顿了顿,“胜算极大。” “所以,杀父之仇就不追究了么?”君歌咬唇。 “哎呀!”彭应松呲牙咧嘴,嫌弃地开口,“谁跟你说不追究了?你要追究,那苏辰也得活着才能追究不是?他要是死在刺客手里了,你追究什么?” 他语重心长:“做事要分轻重缓急,要讲究个顺序。你等阉党被拔了之后,再慢慢追究不好么?” 望着君歌沉默深思的模样,彭应松才缓缓舒了口气。 自己想要传递出去的东西,他确信君歌已经收到了。 但人生毕竟是她自己的,就算是彭应松,也无法再往前干预半步。 若是君维安还在世,大抵上也只会做到这一步。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君歌忽然起身,拱手行礼,什么也没说,自顾自的走出了这间屋子。 面颊上最初的那一股迷茫,一股不解与愤怒,随着大雨对天地的洗礼,也消失不见了。 彭应松望着屋外,由衷地希望她,能走一条对得起自己的正确的路。 他知道,若是苏辰在这节骨眼上死了,君歌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就像是当年质疑了米元思的她的父亲一样,那简简单单的一声对不起,到死也都没有机会言说。 想起当年时光,彭应松以前只觉得君维安是个傻子。 但现在,在觉得他是个“傻子”的同时,多了由衷的敬佩与理解。 若是上苍再有一次机会,当年歃血盟誓的应该还会多他彭应松一个。 “可惜没如果。”他靠在门框上,深吸一口气,又说,“别那么警惕,我又不是敌人。” 更杨一滞,放在剑上的手顿了一下。 “你既然醒了,喏,太子留下的密信。”他没回头,将怀中的信拿了出来,“让你阅后即焚。” 闻言,更杨迟疑了片刻,他想了好几遍彭应松到底是不是值得信赖,最终将信将疑地夺了过来。 他把信打开,看着上面的小字,眉头渐渐紧了。 另一边,大雨之下,六扇门前,周启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车帘被撩开,露出苏辰半面身形。 眼前的雨势一点都没小,他的面颊似乎和乌云互相呼应,没有最黑,只有更黑。 周启坐在他对面,瞧着他这一副拧巴的模样,实在是忍不住“嘁”了一声。 “怎么,不是你当年埋汰我,说什么‘不过就是个女人’的时候了?”他故意歪酸道,“君歌嘛!不过就是个女人。” “两条腿的癞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满大街跑。”他冷哼一声,“你方才那,‘要冲着这里来’的气势呢?” 他以手比长枪,指着自己的心口,在苏辰眼中别提多欠揍了。 周启看着他脸色更阴郁,吭哧一下笑出了声:“也好,让你这石头蛋子尝尝这痛心疾首的味道,你才能知道我为什么死也要瞒着韩玉。” 见他沉默不语,一副这就要冲进雨中的样子,周启忙落井下石:“你也别太难过。” “君大人何许人也?当朝从五品,御史台金牌御史,人如明月般皎洁无瑕,是非分明,做事干脆利落。这是多少京城公子哥梦寐以求的……良人啊!” 良人两字,周启故意说得惊天动地般大声,死死的闷在苏辰的脸上。 在讨到了他如刀一样的杀气后,周启笑盈盈递给他一把伞:“孤家寡人,自己打伞回去。” “你这是什么毛病啊,大业未成,先拆自家庙宇?真搞不懂你这脑袋怎么想的,把他们一个个都支开,轰走,他们就安全了?” 话音刚落,苏辰一把按住了周启手里的伞,冷冷的开口:“谁梦寐以求?” 面对他吃人一样的杀气,周启愣住了,颇为惊讶:“……我问的是这个事儿?” 第156章 看清楚脸 周启格外无语,自己叨叨了这么多,独独只有这一句入了他的耳朵? 他摆手,懒得和这人争论了。 “你赶紧走。”他说,“就你现在这只身一人的样子,我跟你在一起我都怕死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苏辰丝毫没有打算绕过这件事:“她还撩拨了谁家的公子?” 这下,周启更是惊讶:“你这话……” 话音未落,驾车的韩仁打断了他的话:“殿下,时候不早了,再晚怕引人起疑。” 周启了然,但仍旧不甘心的看着苏辰,指着他郑重其事地说:“活下来。” 他顿了顿:“活下来,日后好好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完,他松开了手里的伞。 苏辰望着这把油纸伞,看着上面绘的着朴素兰花,转身撩开了车帘:“这话,希望太子自己也能记得。” 马车里,周启微微笑起:“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见到了。再见之时,希望你我都能安然无恙。” 油纸伞打开的瞬间,大雨顷刻如泼水般落下去。 苏辰没有回头:“看来,殿下的痴傻要痊愈了。” 说完,一个人沉默着往六扇门里走去。 “苏辰!”周启猛然撩开车帘,望着他的背影。 周启抿嘴,手攥得很紧,半晌才说:“活下来,这是本宫的命令。” 这话,在大雨里,在呼啸的风里,没得到他任何的回应。 苏辰只顿了一下脚步,而后头也不回地往六扇门里走去。 直到他消失不见,背靠马车车壁的周启才说:“你把马车停到巷子里,乔装去帮他。”他说,“别让杀手看到你的脸。” 韩仁顿了顿,压低声音:“可能用不到臣了。” 周启猛然坐直身子,他撩开车帘,在滂沱的大雨中,看到了君歌的身影。 愣了一瞬,他笑了:“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本宫竟还会羡慕那石头蛋子。”松一口气后,他摆手,“走,有她在……” 周启卡住了。琢磨了片刻,才发现有君歌在,最危险的怕不是刺客。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下颚:“真可惜,看不到最精彩的场面。” “什么?”韩仁蹙眉。 “我说,看不见君歌那吓掉下巴的精彩表情了。”周启哈哈笑起来,拍了拍车壁,“快走快走,免得被波及!” 望着君歌轻轻踏过屋檐,脚下踩着水花,飞快往六扇门内进,韩仁扯了一把帽檐,“吁”了一声,调转马头,往东宫的方向走去。 大雨中,君歌头戴斗笠,还没踏上六扇门屋檐,远远先瞧见了埋伏的刺客。 她细细算了算,自己腰间暗器一共十二枚,匕首一把,长枪一把,但对方足足二十余人。 目光中,苏辰已经迈过门槛,眼瞅要转过影壁。 而埋伏在屋檐上的刺客,也发现了君歌的存在。 “啧。”君歌咂嘴,“麻烦!” 说完,她故意将两根长钉打在最远处的刺客胳膊上,以牺牲威力为代价,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而后,玄银枪像是游龙般,劈开点点水花,扫出一条路来。 这般动静,那个臭石头总该察觉了! 君歌一边清除整个屋檐,一边重重地将枪杆落在瓦片上。 哗啦啦,一片石瓦碎裂的声音,伴着刺客的哀嚎,同滂沱的大雨一起坠落在地面上。 可是撑着伞的苏辰,头也不回,仍旧径自往地牢的方向走去。 “苏辰!”君歌唤他。 可没走两步,刺客就像是杀不完一般,拦住了她的去路。 君歌火了:“该死!” 她手里长枪一转:“六扇门这鬼地方!特产是不会武功还耳聋的石头么!” 说完,眼前众人被长枪逼退,往后退了几步。 眨眼之间,便形成了僵持不下的局面。 看着苏辰渐渐在回廊越走越远,君歌越发焦急。 可被团团围住,她一时半会儿不好破局。 恰在此时,叮当几声响动,几把飞刀自天而降,君歌眼前多了一个缺口。 对面,一身红衣的沈杭,打着全开的朱雀伞,冷着脸望着眼前的众人:“喂!你们几个别着急走,我有个问题要问问。” 他示意君歌快走。 而后看着眼前黑衣的刺客,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杀气。 那一瞬,君歌险些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我夫人在哪?!我女儿在哪?!”沈杭怒吼,朱雀伞在滂沱大雨里转成了花。 君歌却无暇顾及,一路往苏辰的方向追过去。 可是真就如彭应松说的那样,袁一仿佛孤注一掷,将压箱底的刺客全都出动了。 但奇怪的是,屋檐下,六扇门内随处可见倾倒破损的门窗,却没瞧见一滴血,也没瞧见一个受伤的同僚。 似乎这些杀手,埋伏了一个空的六扇门。 苏辰身后跟过去的刺客越来越多,君歌越发着急。 恰在此时,天光一闪,一把长剑落在她眼前,拦住了去路:“君小姑娘,枉费公公那么照顾你,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 熟悉的声音响起,君歌的头皮都紧了。 怎么连他都出动了?! 大雨里,对方一身蓑衣,穿着太监服,双手抱胸冷冷的看着君歌。那太监服上绣着一条巨蟒,手里把玩着两把小刀。 是袁一最得意的弟子,也是袁一最强的帮手,内侍省总管之一的袁冰。 人如其名,冷血动物,不会痛,没有心。 “让开!”君歌道,“我没时间跟你废话!” “别白费力气了。”袁冰冷笑,“让他多活了这么些年,说到底,你还得感谢公公足够仁慈。何必对着干,自找没趣?你要是现在回头,我会在公公面前再美言你几句的。” “我再说一遍!让开!”君歌长枪微微一转,做出了迎击的姿势。 “你们怎么个个冥顽不……” 袁冰话没说完,轰的一声,在君歌眼前平白飞了出去。 君歌怔住了。 赶来救场的更杨也怔住了。 他站在君歌眼前,手上握着一把黑色冒烟的长桶子,惊讶的说:“……柳南新造的玩意,有点厉害啊。难怪他说啥也要去……” 说完,看着摔在屋檐下,缓缓站起来的袁冰,他忙催促道:“这有我,你快去。” 君歌点头,提枪就走。 “等下!”更杨喊住了她。 他欲言又止,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另一番模样:“那个……一会儿,你动手之前,千万看清楚是谁!千万要看清楚脸是谁!” 这莫名的一句话,让君歌格外迷茫。 “这有什么需要看清楚的?”她转身,“手里拿剑的,一个都不放过就完事了。”说完,飞奔而去。 她身后,更杨“嘶”了一声。 这要出大事啊! 第157章 废话真多 大雨渐渐小了,积水成片,君歌踏水而过。 她手里的玄银枪化成一道光,追着苏辰离开的方向一路飞奔。 越是追着,越是觉得怪异。 硕大的六扇门,路上却瞧不见一个人影。 几间厢房的门窗歪歪扭扭,里面被翻弄得像是糟了贼。 君歌满心疑问,却无法停下脚步。 目光所及的地方,回廊上,院子里,还有练武场中,皆静得可怕。 她看着眼前这条通往地牢的路,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小雨淅淅沥沥,水洼上倒映着她严肃的面颊。 就这一小会,君歌忍不住在脑海中想了无数的可能。 万一赶上了,他活着,身受重伤,应该送到哪里去救,哪一条路最快最稳。 可……万一没赶上呢? “啧!”君歌越想越气,想起苏辰以前说她凡事都会做最坏打算。 当时只觉得这男人废话多,未雨绸缪有何不好? 现在,她却真的讨厌这止不住冒出来的最坏打算! 眼瞅地牢的院门就在眼前,君歌咬着牙,跑得更快了一些。 她一脚踹开院门的瞬间,一个黑衣人正横在空中,飞了过来。 君歌忙一个侧身,那人重重摔在地上,翻滚了两下,没了动静。 她愣住了。 就那个瞬间,清晰地瞧见杀手脖子上的刀痕,伤口不大,却精准的落在动脉上。 这是个高手!……可六扇门里有这样的人? 她顾不得多想,捏紧手里的长枪,一个闪身迈进院内。 刚刚好。 小雨画上了休止符,风吹散了禁锢京城的闷热,水滴聚在屋檐上,顺着叮咚作响的占风铎,滴在被血染红的水潭里。 满地杀手,哀嚎连连。 像是垃圾一样被堆叠在一起,如同一个小小的山包。 那最上面,黑衣的男人持剑而立,背对着门口。青色纹线绣着一条蜿蜒的龙,在云开的瞬间,仿佛迸出耀眼夺目的光。 剑上缓缓落下一滴血。 他没有回头,只挽了一个流畅的剑花,清冷无比地说:“竟还有活的。” 苏辰偏了一下头,活动着自己的双肩,回身的一刹那,愣住了。 因为杀气太强,太凛冽,他完全没把身后的人同那小刺猬一般的君歌联系在一起。 以至于根本没想到,身后酝酿了滔天杀气的人,竟然是她。 “苏辰!”君歌咬牙切齿,额角青筋暴起。 手里的玄银枪势如破竹,劈头盖脸地打着旋转就刺了过来。 苏辰一个闪身,忙往一旁退了好几步:“你冷静点!看清楚了!”他声音高了几分,“我不是刺客!” 咣当一声,长枪刺进一旁的柱子里,君歌猛然拔出,气急败坏地指着他:“姐姐我打的就是你!” 他一滞。 长枪在君歌手中划出一道道银色的光芒,逼得苏辰连连后退。 君歌是气急了。 尤其是想到初见时,他一本正经地说着不懂武。 想到他在东山镇还坦然地张开双手,说什么拉二胡。 还有那每每遇到刺客,就像是个怂包一样把君歌挡在自己身前的模样。 甚至一本正经地说着,拿一纸婚约可以让她安心在身旁保护他! 他!提着剑,一个人杀穿对面的人!竟然需要她的保护! 他!一身武艺,竟然真的将自己唯一的父亲,扔在了凉屏山里! 自己真是天下第一傻子,怎么就被这么拙劣的谎言忽悠到今天! “苏辰!你说!你为什么要抛下我爹!为什么你有这样的实力,还要抛下我爹!” 乌云缓缓散开,条条道道夕阳的光,温柔地落在被雨水涤荡了的地面上。 解决了一众刺客,击退了本欲追杀的袁冰,沈杭与更杨刚刚赶到地牢的门口,就瞧见了两个人对峙的场面。 沈杭看着杀气腾腾的君歌,心头一惊,忙要冲进去帮苏辰。 他前脚刚迈出去,更杨就一把将他扯了回来:“你傻啊!” 更杨瞄了一眼苏辰和君歌方向,嘿嘿一笑,“这叫打情骂俏,打情骂俏懂?” “啊?”沈杭抿嘴,“你跟姑娘就是这么……” 不等他说完,更杨一副“你别多管闲事”的样子,推着他沿着一旁的小道往后走,边走边冲着苏辰摆手:“放心!常青那边有我们!两位慢慢聊!慢慢聊!” 见沈杭还一副不罢休的态势,更杨嘴角一撇,压低声音:“你还不快走,我们俩可是包庇门主的‘从犯’,你想想你那把伞能抗住那玄银枪几下?!” 沈杭愣了一息,看向更杨,郑重道:“很有道理!” 两人会意对视一眼,脚底抹油,跑了。 雨过天晴,金灿的光落在片片水洼上,君歌手里玄银枪上仍旧带着水花,光芒更盛。 从未有过一个时刻,她看眼前的人是那般通透,犀利,不再迷茫,不再觉得雾里看花。 苏辰迎着她坚毅的目光,垂眸换了个姿势:“既然如此……” 他话没说完,君歌脚下猛冲:“废话真多!” 那一瞬,仿佛时空倒转,回到了曾经苏辰与君维安对峙的那一刻。 他也是如现在这样,站在君维安的对立面上,握着手里的青龙剑,怒不可遏地质问君维安:“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你早就知道这是阉党的陷阱!为什么不阻止我爹!” 那一年,苏辰十八岁。 米家的剑法在他手里已经炉火纯青,他趁着夜色掩护,溜进了御史台的异闻阁里。 那里放着米家冤案可以翻案的决定性证据,放着唯一一本真实的案件卷宗。 看完整个卷宗之后,苏辰一个人在异闻阁里呆了整整一天。 米家冤案,由头是米元思通敌叛国,将敌国奸细引荐入朝野为官。 但是卷宗里却写着,他引荐入朝为官的人,其实是个宦官。 写这些的人是君维安。 “你明知道这是阉党害他布的局!为什么不阻止他!” 当时,君维安也是深吸一口气,如他现在这样,从身后摸出一把被铁链连在一起的三节棍。 不等苏辰诧异,他猛然一抓,那三节棍严丝合缝,变成一把长枪。 “小子,从现在起,每一招,每一式,你给我记清楚了。” 那长枪在他手里转了几圈。 君维安微微一笑:“免得你很多年后,也和现在一样,连个能让人好好听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苏辰咬牙切齿,脚下猛然冲过去:“废话真多!” 第158章 不讲武德 穿越了六年的光阴,像是两个时空的重叠。 不同的院子里,不同的人。却是相同的武器,相同的境遇。 彼时他满心复仇,手里的青龙刃像是浑然一体的绸缎,由内而外迸发的愤怒,让他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犀利与可怕。 就像是六年后的现在,就像是君歌双眼里溢出来的怨恨与痛苦一样。 时光如流水,绵长的丝线,终于在这一刻彼此交叠。 命运的马车,如很多年前那个笑嘻嘻的男人所计划的一样,从两个人的身上,轰然碾过。 苏辰懂了。 懂得了那时手握长枪,明明有着压倒性的胜算的君维安,为何看向他的目光是那么的悲伤,那么的凄凉。 当年他不是不救,不是不想救,而是不能救。 是为了保住更多的人,为了自己的挚友赌上性命而筹划了一辈子的事业,不能出手,不能救。 君维安是唯一懂米元思的人,所以才会聪明地退了一步,静观其变。 只为了当燎原的大火,当灭门的铡刀落下来的时候,他仍有机会保住米元思留下的希望。 那个人,就算不是米元思的儿子,也会有别的“苏辰”。 苏醒的苏,星辰的辰。 愿如米元思一样,做唤醒天下的那道光。 苏辰望着一下一下刺过来的君歌,看着她和自己当年一样的决绝神情。 早已经忘记什么叫心痛的他,此时却想起了这种感觉。 他想起困在凉屏山上,风雨交加的一夜。 在君歌喘息的间隙,捏紧了手里的青龙刃。 “君歌。”他轻轻唤,“从现在起,每一招,每一式,你都要记清楚。” 他微微仰头:“你要记得,能杀我的人,只有你。” 君歌一滞。她抬手抹了一把下颚。 话里的意思还没来得及细品,苏辰手里的软剑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再也不是方才那被动迎击的模样了。 明明比剑长出那么多,君歌的玄银枪却一点破绽也找不出来,几乎无法靠近他半分。 越是如此,君歌越气,气急了,也不同他论什么武德了。 放弃了那些花里胡哨的招式,她握枪回击着步步紧逼的青龙刃,却仍然不能逼退苏辰半分。 这个男人越走越近,竟然把她抵在了角落,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苏辰钳住了君歌的下颚,一如往昔,用平静如水的嗓音说:“你输了。” 君歌咬唇:“我没有!” 谁规定了两人对战只能用武器敲敲打打? 她是故意的,故意将他引到自己的面前。 君歌另一手攥成拳头,她等这一瞬的破绽已经等了很久了,终于等到机会了! 可她话刚刚说完,所有的力道和注意力都聚在拳头上的时候,苏辰却探身前倾,吻在了她的唇上。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妙。 脑袋断了弦,但手不一定能停下。 震惊归震惊,可那力道一点也没减少。 因为打得太实在,实在到这全力的一击,精准的避开了胸甲,明显的、沉闷的打在了肉上。 让苏辰这同样不讲武德的举动,就显得冲击力弱了一点点。 君歌登时有些心虚。 就见眼前的男人憋着一口气,白着脸,挑着眉头,面颊上满是诧异。 他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 应该是疼的,君歌皱了眉头。 她看着苏辰松开手,直起腰,往后踉跄着退了两步。 方才那副要他狗命的怒火,终于是散了大半,反而此刻是攀上了心虚和担忧的情绪。 这本来是来救他的,没想到最后…… 君歌冲着他伸出手,嘴唇一张一合碰了好几下,只蹦出来几个尴尬的字:“那个,你没事?” 气氛一时间有那么点微妙。 苏辰硬着头皮将青龙刃收回了腰间,扶着一旁的柱子,一言不发的坐在了石阶上。 姓君的果然都一样。 六年前,君维安终结那一斗的时候,不是用手里的长枪必杀。 而是一拳打在了苏辰的肚子上,让他蜷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打架,谁还跟你讲武德不成?” 看,两个人连说的话都一样。 幸好有经验了,内里还有一层软皮甲。不然这一击,足够他缓半个月。 但此时,苏辰望着君歌心虚的面容,眼眸微微一转,深吸了好几口气,指着她:“你得负责。” 君歌愣了一下。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受伤一事要是传出去……”他指尖一下一下点着君歌,咬着唇,摆了摆手。 这在君歌眼里,意思是已经没有说下句话的力气了。 见苏辰那么痛苦,她嘴巴抿成一条直线,将长枪放在一旁,清咳了两声:“……你事成之前,我就勉为其难地给你做个护卫。” 闻言,苏辰挑眉,捂着自己的侧腰,点了下头。 “我可不是原谅你了。”看他好像恢复了点,君歌歪着嘴,忙说,“等你把阉党拉下来,希望你能给我个解释。” 看着她拧巴的模样,苏辰轻轻一笑:“事实确实如此,但当时没有其他办法。”他说,“要么我们都死在凉屏山里,要么拼一下,还能活几个。” 他的声音很轻:“你爹给我的做的新身份,让我在青龙卫没有任何背景,自然就会被袁一注意到。” “我顺着他抛出的诱饵一点点往上爬,摸到了阁领位置的边缘。”苏辰缓缓调整了一下坐姿,稍稍往一旁的柱子上靠过去,“但袁一岂会是那么容易就信任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 “凉屏山一事,便是阉党的诡计,可我们当时势单力薄,需要依附阉党,所以不得不去。” “去了,也许有赢的可能,不去,一定是全盘皆输。” 夕阳血色深重,落在苏辰和君歌的面颊上。 他手指轻捻,话音很凉。 “袁冰带着阉党最精锐的杀手,大概有百余人,把我们五个围在凉屏山上。”他说,“而我手里袁一的密令是,只要君维安死了,我就是下一任的青龙卫大阁领。” 他望向君歌:“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君歌怔愣着看着苏辰,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在大业面前,在生死面前,这样艰难的选择,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当时没提密令的事情,随手拔了五根草,我说抽到最长那根的人,负责吸引敌人,其他人突围。”苏辰笑起,“没人反对,也没人知道最长的那第六根是在我手里。” 他抬手捂着自己的双眼,一声长叹:“也没人会想到,你爹会假意抽签,上来直接给了我一个手刀。” 夕阳下,君歌看着苏辰的侧颜,沉默了许久,而后艰难地扯了下嘴角,清淡的说了一句:“不讲武德,到死都耍帅,还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苏辰透过指尖的缝隙,看着君歌强忍心酸的模样,悄悄将自己肚子上差点被她打烂了的软皮甲抽了出来,扔在了一旁的花丛里。 他仍旧假装痛苦难耐,呲牙咧嘴地扶着一旁的柱子,艰难的起身:“走,常青那里耽误不得。” 君歌一滞,瞧着他步履蹒跚的样子,伸手扯过他的胳膊,直接套在了自己的肩头上:“别逞强了,我扶你去。” 第159章 歪打正着 地牢里,更杨和沈杭匆匆赶到的时候,被眼前的场面惊了一下。 难怪整个六扇门里一个人都没有,原来是都埋伏在这里,等着应对要取常青性命的杀手。 沈杭这才收了朱雀伞,摆了摆手:“都回去,外头收拾一下。”他顿了顿,“打扫干净,别留痕迹。” 众人见沈杭和更杨两人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这才松了口气,应了一声“是”,慢慢从地牢里退了出去。 待人散尽,更杨才把剑收好,深吸一口气。 他看着沈杭,拧着眉头:“我还以为你一蹶不振了。” 说到这,沈杭面颊上满是愧疚,他想了很久,最后只尴尬地笑了一声,小声嘟囔道:“谁知道那家伙心胸这么宽广。” 他说的是苏辰。 沈杭比苏辰大了十多岁,与他有些表亲的关系。 更杨看着他有些颤抖的手,拍了一把他的肩头:“你和我们十几年的兄弟了,怎么可能说抛弃就抛弃。” 他叹一口气:“不过经历了这一次,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君大人最后没有把整个情报网交给你了。” 沈杭愣了一下。 更杨自嘲一般地摊了摊手:“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那么多顾虑啊。” 他抿嘴,再拍了一把沈杭的肩头,收起手里的剑,往地牢深处走过去。 沈杭看着他的背影,抚了一把自己额前的法,有些沉闷地靠在一旁。 其实不是更杨想的那样,到底为什么,沈杭自己比谁都清楚。 他一直以来都是米元思的耳目。 最初是极度不愿来六扇门的,因为要干大事情,就得跟在内阁首辅的身旁,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想,三岁孩子都知道官大好办事。 可是他都还没来得及抗议,米家先出了大事。 那时候,沈杭第一次发觉了自己到底多懦弱。 那么大的事情,冲在最前面赶过去救人的,竟然是和米元思的关系看起来像是个冤家,见面就斗嘴的,甚至背地里一个劲叨叨说米元思那一套行不通的君维安。 而他自己,二十岁出头,坐在桌边上,腿抖得站不起来。甚至在某个瞬间,无比的惧怕会被点到名字,惧怕会被拉着上阵。 那要活下去的本能,强烈到让他明知道应该要去救,却迈不出第一步。 “才不是什么有后顾之忧。”沈杭叹一口气,“是怕死啊。” “倒也不是。”话音刚落,被君歌搀扶着的苏辰,一步一步地挪过来,边走边说,“你能来,就已是生死置之度外。”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沈杭愣住了,他倍感惊讶:“你这,受伤了?” 握着朱雀伞的手紧了,神情无比肃然:“谁干的,我这就去宰了他!” 一旁,君歌十分为难,她憋了半天,把脸扭到一旁去了。这样子差点让苏辰破防。 他憋着笑,指了指外面,岔开了话题:“搬张椅子来,我要审常青。” “那不行!”沈杭横眉竖眼地说,“你都这样了还审什么?你休息一天天又不会塌下来!” “别说了。”苏辰话音微颤,“快去。” 其实他是憋笑别的颤,但沈杭听起来,就是伤势极重,气息都颤抖了。 这种时候,他怎么能离开? 仿佛是看穿他的想法,苏辰踉跄两步,走到他身旁。 “你妻女安然无恙,在个安全的地点解毒。” 沈杭愣住了,他猛然抬头。 就那一瞬,苏辰打了他胸口一拳,淡笑着说:“之前的事,一笔勾销。”说完,又补了一句,“下不为例。” 听到这句话,沈杭更是惊讶。他抬手捂着胸口,微微有些更咽:“你……”话到了嘴边还是卡住了,只点了下头,“我去给你搬椅子。” 转身的时候,内心腹诽了好几轮。 什么重伤,什么疼的颤抖,全是骗子!这结结实实的一拳头,差点把人打出内伤。 走到门口,他回头看着君歌搀扶着他,一步一步往里挪的模样,沈杭眯眼:“龟龟……”他感慨道:“以后得让我家青青防着点这种人。” 六扇门地牢里,被关押了足足一月的御医常青,带着脚镣缓缓走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是无比颓废的模样了。 怪不得他,御史台的地牢算是单人间,伙食不错,还安静。 可他非要自讨没趣,逞一时口舌之快,仗势欺人还拒不交代,就住进了这八人的大房里。 伙食奇差,闹腾还没有隐私就算了,随便问问,同住的不是杀人的就是抢劫的。 他一个小小职务犯罪的,开头还端着架子,一派“我是袁公公的人”的模样,趾高气扬。 可没过几天,就像是霜打的茄子,蔫了。 再加上方才外面那么闹腾,明显是谁要来杀人灭口的态势,他现在怕急了。 在看见苏辰和君歌的时候,就好像见到了亲人,双腿噗通跪在地上,哭丧个脸:“我说,我都说。” 他欲哭无泪的指着外面:“别让我出去!怎么都好!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你们别把我放出去!我穷凶极恶,我罪大恶极,我就应该在这住个十年八年的,千万别对我仁慈!” 君歌惊了。 不过一个月而已,这竟然判若两人。 她很难想象,这是之前那个说着“审我,你们不够资格”,说着“叫你们上司来,你们办案就是这么徇私枉法的么”……那个在御史台地牢里,把韩玉和君歌都气的七窍生烟的家伙啊! 浑身上下瞧不见一点伤痕,除了可能因为伙食不好瘦了些,没见到用刑的痕迹啊。 “你们是把他怎么了啊?”君歌小声问。 苏辰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盏白水:“什么都没干。” 什么都没干? 君歌将信将疑。 她身旁,苏辰将茶盏放在一旁,慵懒的说:“袁风已经在御史台等候三司会审,带你进太医院的林辞已经被灭口。”他抬眸,“刚才那么闹腾,是袁冰带了精锐要来灭你的口。” 常青白了脸,跪行两步:“苏大人救我啊!”他拱手作揖,“你可别让我死了啊!我知道的太多了,出去必死无疑啊!” 苏辰探身前倾:“瞧见这盏润口的水了么?” 他无比凉薄的说:“我只给你这一盏茶水的时间,你若是不能说出比袁风更有价值的内容,那你是死是活,也不是特别的重要。” “有价值!有价值!”他忙往前凑过来,“是二皇子!对太子下毒的是二皇子!袁公公一直都知道这件事,不仅放任,还让我们配合他!” 苏辰一滞。 这还真是歪打正着,意料之外! 第160章 案中有案 一直以来,周启和苏辰都认为对东宫下毒的人是袁一。 因为掌控太子的命脉,获利最大的人,怎么想都是阉党。 虽然也曾想过会不会是二皇子,但觉得他知道周启年幼的时候摔了头,真的痴傻了一阵子,应该不会费劲干多余的事情。 只是人心险恶,同父异母,手足兄弟,竟也隐藏在背后。 “太医院每个月要配置三种奇特的药,是由我师父和我专门负责的。”常青咬唇,“第一种是半边月和忘忧草按比例混合而成,长期服用能使人变得呆傻、畏光,主要是送到东宫的。” “第二种毒药是五石散,由五种矿物混合而成,曾经在士大夫当中流行过好一阵,是禁药。” 常青咽了口口水,眼角的光瞄着苏辰手边小桌上的茶盏,支支吾吾地问:“那个,我能讨口水喝么?” 苏辰点头,亲手倒了一杯新的,递给常青。 他方才怕急了,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盏白水在他手里,像是沙漠里救急的绿洲,一饮而尽。 “那第三种,是仓加国送来的叫做密陀僧的矿物……”常青眉头紧皱,“那个东西我们得用手脚磨成粉,特别的麻烦。” 三种药物,恰好是这半年京城和东山镇频繁发案的始作俑者。 “五石散和密陀僧流向哪里,你可知情?”苏辰问,他的目光看着常青跪在地上颤抖的样子,心中隐隐约约有了点数。 “五石散大部分都是袁公公……哦,袁冰拿走的。而密陀僧都是二皇子要走的。”常青道。 地牢里沉默了片刻。 如此看来,便终于理清楚了这拧在一起互相利用,互相掺杂的复杂案情。 “可真是丧心病狂。”苏辰的口气平静得像是一池不起涟漪的水。 他挑眉看着常青:“就这?” 常青愣了一下,忙回忆了起来:“不,不止。”他琢磨了片刻,“那个……因为忘忧草和五石散的原材料不好找,量大了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我师父林辞就想着和京城的医馆合作。” “我们出比市场价高一些的银子,回购医馆里的那些药材。”他顿了顿,“经常合作的有三家……”说到这,他心虚地瞄了一眼君歌,“御史台说我吃回扣,就是太医院做账的时候,稍稍出了披露,才露出马脚。” 闻言,君歌不悦:“出了披露?”她冷冷看着常青,“是出了人命。” 常青愣了一下:“人命?” “你以为为什么会抓到你?”她说,“你合作的医馆里,是不是有京城第一的积善堂?” “……确实有。”常青将信将疑,“但是不可能啊,积善堂没跟我过账的,他那里管理药材的那个家伙,要的东西都很奇怪。” 他竖起手指,冲着君歌细细数着:“他都是要点什么白芷、藤黄,组在一起就是个消肿攻毒,祛腐敛疮,治疗痈疽肿毒的常用方子啊。” “你就不觉得他要的量有点多?”君歌看着他。 常青面颊上透出十足的诧异:“……这痈疽肿毒,在寻常百姓里,冬春季节阴雨过后,是容易反复得病的。他虽然要的量大,但积善堂每日看病的也不是那几个人,那药材拿去用的量也不少啊。” 看他的神情,君歌觉得常青不像是在说谎。 他给出来的理由,似乎也说得通。 “但是藤黄呢?”她追问道,“那么大量的藤黄,你都没有警觉?” “藤黄虽然是药材,但是他也可作颜料啊。”常青一脸委屈,“那家伙说自己有个在大户人家做事的母亲,那家的孩子是个有名的画师,我想着画师用藤黄制颜料,这不奇怪啊!” 确实,不奇怪。 从常青的角度来说,每一条似乎都有合理的解释。 如此,廖明以藤黄差点毒杀了太子好友刘乐思一案,应该是和常青确实没有关系了。 他只是吃回扣吃得不那么凑巧,吃到了一个意欲杀人的赌徒头上了。 “等等……”常青神情越发惊恐,“藤黄用多了可是剧毒……”他喉结上下一滚,“你们方才说出人命,可是因为那藤黄?” 见常青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君歌没说话,只点了下头。 就瞧着眼前的男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舌头打了结,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和你有交易的还有哪些医馆。”君歌看着他,“早点说出来,早点解放。” 她瞄了一眼牢房深处:“起码能换个条件好点的御史台的地牢。” 听到要换地方,就像是踩了常青的尾巴:“不!”他斩钉截铁,“我哪里也不去!我就是死,我也死在六扇门这地牢里!” 说得这么慷慨激昂,一时让君歌接不上话。 不愧是在太医院这泥潭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眼力界确实很好,一眼就能瞧出来哪里安全。 他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胡子拉碴,却一脸委屈巴巴求助的模样,目光死死落在苏辰身上,许久,才终于说了一句苏辰想听到的话:“苏大人此番能战退袁冰的精锐杀手,也就意味着苏大人已经有了能和袁公公分庭对抗……不!是碾压袁一那阉党老贼的实力了。” 他顿了顿:“那个……要是需要我站出来指证阉党对皇族下毒的话,常青定全力以赴!” 话是说出去了,只是苏辰依旧沉默。 那股淡定的样子,看得常青心里七上八下,后背唰唰地冒汗。 他神情越发不淡定,只能又望着君歌:“君大人,我这个算戴罪立功?” 君歌点头:“嗯,能减刑,早点出去。” 听到早点出去这四个字,常青都快要哭出来了。他使劲锤了一把地面:“我不出去,我就住在这里了!” 至此,苏辰才端起茶盏,润了下嗓子,问道:“你师父是怎么回事。”他问,“袁冰为何要灭他的口?” 常青想了想,回答说:“因为五石散难配,五种粉末的比例要求得很精妙,而这个比例,只有从仓加远嫁京城的师娘知道。”他说,“阉党要的五石散,大多数都是师娘亲手配置的。” 他叹一口气:“但是师娘也不是自愿的啊,我师父林辞有个五岁的儿子,在袁冰的手里做人质,就是因为这样,师娘才咬着牙配药。” “你知道你师娘在哪里么?”苏辰微微眯眼。 “每月三号,师娘会将配好的药送到北市的一家胭脂铺子,袁冰会派人带着师娘的儿子,上门取货。” 三号,正好是明天。 第161章 我答应你 按理说,常青已经招供,流程上是要移交回御史台了的。 但这个男人抓着六扇门的牢门,死都不肯换地方。 “环境好?环境好有什么用!”他嚎叫的声音地牢外都听得到,“环境好能有命重要么!脑袋掉了还能接上不成!” 站在地牢外的众人,回眸瞧着地牢深处,像是早就习惯了一样,不为所动。 夏末秋初的夜,起了微凉的寒风。 院子里方才那些刺客,此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苏辰随性的坐在石阶上,看着眼前的三个人,沉默了很久才说:“原本,我是准备派你去东宫的。” 他望着沈杭:“你和我们不一样。”苏辰顿了顿,“你有家室。” 有家室,所以能不上一线就不上一线,这是六扇门这么多年来,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沈杭站在他面前,眼眸瞄了一眼身侧的花丛。 “那不行。”他摇头,“你们为了我,都拼成这样了,让我往后退这件事,我干不出来。” 苏辰摇头:“不是让你往后退。”他深吸一口气,“太子的病要痊愈了。” 痴傻了这么多年,在东宫里玩泥巴的太子周启,突然在阉党风雨飘摇的节骨眼上痊愈了。 他看着沈杭:“只有韩仁保护他是不够的。” 话从这个方向说出去,沈杭还觉得有几分道理。 韩仁手里虽然拿着白虎剑,但东宫的地理位置确实太差了,基本上就在阉党的老巢里面扎着。 他是个人,人就得吃饭睡觉上茅厕,总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和太子绑在一起。 “总得有个人在暗处。”苏辰轻飘飘地说。 沈杭迟疑了很久,想了好几轮,觉得才终于点了头。他抿嘴,神情玩味:“你可别骗我。”边说,眼神边瞄了一眼花丛,“你要是骗我,我刚才可是在某个地方捡了某个东西的……” “噗”的一声,更杨绷着一张脸,双肩直颤。 这一幕,看得君歌不明所以。 她伸着脑袋,偏过去在花丛里瞅了好几眼。 夜色太深,什么也瞧不见。正因为什么也瞧不见,她更好奇了。 “捡了什么东西啊?”她疑惑的抬头,目光从三个人面颊上扫了过去。 原本她不问,这事情可能就过去了。 但现在一开口,把沈杭给问住了。 他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面不改色,平静得像是跟他毫无关系,双胸看戏的苏辰,下意识地冒出来两个字:“喜帖。” 院子里众人沉默了一息。 更杨实在是憋不住了,转过身笑出了声。 只有君歌,一脸迷茫:“喜帖?”她感觉自己和他们不在一条脉络上,“谁的啊?” 还能是谁的?沈杭半张着嘴巴。 苏辰要是不以这“打成重伤”为幌子,让君歌落一个“以身相许”的后果。 他沈杭的名字从今往后倒过来写! “哎君小姑娘……”他瞧着坐在那动都不动一下的苏辰,再看看云里雾里的君歌,痛心疾首地摆了摆手:“不说了,到时候你跟我们一起参加就好。” 见沈杭不再反驳,苏辰才继续说:“更杨去一趟东山镇。” 说到这,方才还笑得前仰后合的更杨,脸上的笑意一下就僵住了。 他眨了眨眼:“现在?”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去东山? “去东山,帮林雪抓紧时间拿下商路。”苏辰边说,边从一旁树枝上扯下一小节木棍,“事情和我原本想的有出入了,有些安排必须尽快调整过来。” 听到苏辰这么说,更杨没开腔,倒是席地而坐,等着他说下半句话。 “方才常青将三种毒药是从哪里来,经过太医院调配之后又是交到谁手里,说了个清楚。”苏辰用小树枝,在地上写了一个“一”。 “这第一种,和我们之前调查的一样,是太医院通过民间医馆,私自买进药材,制作的能够使人呆傻畏光的毒药。”他说,“也就是太子一直作为补药服用的所谓秘药。” “我之前一直认为对太子下毒的是阉党,因为阉党具备下毒的条件和能力,拥有一个痴傻的傀儡储君是再好不过了。” 苏辰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但是常青明确指证,制作这种毒药的,要求将这些东西送到东宫去的,是二皇子周熏。” 闻言,更杨和沈杭都愣了一下。 “周熏?”沈杭也坐了下来,“不应该啊……” 是不应该,最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手的人,就是周熏。 自古三方争夺,最有效的计谋应该是坐山观虎斗。 二皇子周熏并不知道苏辰其实是太子势力,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是猥琐发展,展现一个温润如玉,丝毫不觊觎王位的好弟弟,好皇子形象。 “太子一直扮着痴傻的模样,对二皇子来说,只需专心针对阉党就行了,等收拾了阉党,回过头再对付那个傻子太子不就行了?”沈杭手指摩挲着下颚,眉头挤出了几条抬头纹,“他没理由这么干,无异于将谋害皇子的重大把柄扔在袁一的手里。” “他是当袁一是个傻子么?”沈杭“嘶”了一声,摇摇头,想不明白。 星夜之下,虫鸣阵阵。 苏辰想了很久,摇头看着沈杭:“有没有一种可能。”他顿了顿,“这把柄不是捏在袁一手里,而是在沈钰手中。” 听到这个名字,沈杭的面色变了。 方才那稍显轻松的氛围,眨眼变得沉闷无比。 沈钰这个名字,君歌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之前在苏府的院子里,韩仁专门说过,当年歃血为盟的是五个人,但最终还留下来共同商议天下大事的,仅有四个人。 这四个里,就是少了书生沈钰。 “这次让你去东宫,也是希望你能查清楚这件事。”苏辰凝视着沈杭的面颊,说得郑重其事。 诡异的气氛持续了很久,君歌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个人。 沈钰,沈杭,她将两个名字并排而列的时候,觉得兴许是有些血缘关系。 可是…… “我去。”夜空下,沈杭点了头,“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他看着苏辰。 那句“你别死了”却像是石头一样,说不出口。 但苏辰仿佛听到了他的话,淡笑着点了下头:“我答应你。” 第162章 捂错方向 明月高悬,清光满地。 苏辰手里的棍子没停,又在地上写了一个“二”。 “除了这第一种毒药,还有第二种。”他说,“常青说圣上服用的五石散,是袁冰让他师父林辞和夫人,研磨配制。而林辞那个五岁的儿子则作为人质被袁冰扣在手里。那个五石散,就是袁一一直以来给圣上服用的。” 直到此时,沈杭才抬手打断他的话,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 “我很长时间以前就想问了。”他说,“那皇帝老儿是真傀儡还是假傀儡?”沈杭蹙眉看着苏辰,“他明面上处处和你作对,但是暗中连虎符都给了你。”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看向一旁也满脸疑问的更杨:“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瞒着我们了?” 苏辰点头:“假傀儡。”他说,“要牵制住阉党,只有我爹一个人是不够的,圣上便是那个候补的人。” 候补。 听到这,沈杭干笑一声。 真是一场时间跨度颇大的戏。 前后二十多年,台前,周益龙是米元思的候补。台后,君维安亦是米元思的候补。 台上台下彼此配合,在夹缝中,硬生生唱出了如今的局面。 阉党的罪证有了,兵权有了。 按理说,苏辰完全可以带着几十万的大晋精兵,举着清君侧的旗号,将阉党连根拔起。 可偏偏,就是这么凑巧,边境告急。 仓加屯兵十万就算了,西边大魏也虎视眈眈,真就能一个兵也分不出来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苏辰睨着沈杭,摇了摇头,“想都别想,永远也别想。” 沈杭愣了。 “我永远是大晋的臣子。”他目光望着沈杭,“我所做一切,都只是为了大晋而已。” “若真如你所想,踏平紫薇宫……”苏辰顿了顿,“百姓就能从苦难中被解救出来了么?”他摇头,“未必。” “在本就风雨飘摇的基础上,筑造一个千疮百孔的残局,岂能是十年二十年就修复的?”他说,“那我父亲,君歌的父亲,甚至当今圣上的隐忍,又有什么意义?” 苏辰轻笑:“二十年前圈地为王,招兵买马地攻过去就是了。” 听他说得这么轻松,沈杭哼了一声:“得了,二十年前他们几个人一穷二白,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还招兵马买……当土匪头子兴许还有些可能。” 他瞄着苏辰:“你说这个第二条的意思,是不是我也得顺势帮着点皇帝老儿?” 苏辰点头。 “帮着太子,把他绑在甘露殿里。” 两人之间不足三米的距离,正好刮过一阵夜风。 沈杭发丝凌乱,无比惊讶地看着苏辰:“绑?”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家伙合着是借刀杀人? 苏辰点头:“绑。必要时候,打晕他,不能伤性命。” “你等会儿!”沈杭抬手,一本正经,“这种事情,让我这个有妻女的来做,不太合适!” 粗略一想,也知道是要砍头的大罪名。 “君歌。”苏辰侧目,看向在一旁站了许久的君歌,用两个字掐断了她深沉的思绪,“你觉得合适么?” 星辰之下,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她。 君歌歪了下嘴,违心地将目光挪开:“我什么也没听见。” 苏辰了然点头:“御史台的巡按御史都说没事了,你就放心动手。” 好家伙,沈杭干笑两声。 他是哪只耳朵听到的没事两个字啊? 沈杭呲牙咧嘴:“得得得,我知道了,那第三个呢?” 说到这,苏辰垂眼:“第三个,你们不用管。”他说,“我和夫人一同处理。” 夫人? 君歌愣住了。 谁知,惊讶的只有她自己。 更杨和沈杭就像是习以为常,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神情复杂的看了君歌一眼:“属下告退,这就动身。” 临走前,沈杭故意凑在更杨耳旁,用谁都能听见的声音打耳语:“他刚才是左边疼还是右边疼啊,怎么像是换了方向啊?” 说完,飞快地跑了。 更杨不敢回头,尴尬咳嗽了两声,也赶忙溜了。 院子里,苏辰仍旧坐在石阶上,他看着一旁的君歌,招手道:“扶我起来。” 君歌站在原地,白了他一眼:“我是念在你生生吃了那一拳的份上,才忍着没有追究你那不讲武德的举动。”她歪着嘴,“不讲武德就算了,怎么现在还得寸进尺了呢?” 苏辰望着他,恍然间,竟露出迷茫的模样。 他蹙眉抿嘴,像是受了委屈一般,声音小了几分:“我没那个意思。” 月如银盘,贴在低矮的屋檐上,将君歌诧异怔愣的面颊照得清晰无比。 她从未见过苏辰这样的神情。 从她迈进六扇门至今,苏辰要么是冰冷的、面无表情的,要么是狡黠的、处处算计,像只狐狸。 可如现在这般,柔软的,添了几分弱气的样子…… 想来那一拳头应该是伤得有点厉害,从傍晚到现在,又提着气审了常青,给沈杭和更杨安排了新的任务,就算是铁打的,也该撑不住了。 “君歌。”苏辰柔声唤道,“你回去休息。”他说,“苏府不远,我自己走回去便是。” “走?”君歌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去,咂嘴,“就你这个样子,还走回去?” 她果然还是心太软,只得恨铁不成钢一样伸手去扶他,嘴上还不忘记吐槽:“别以为我原谅你了。”她歪了下嘴,“等你好了,咱们秋后算账。” 苏辰为难蹙眉:“你别吓唬我,我现在身受重伤,打不过你,你一吓唬我,我侧腹就疼得厉害。” 君歌懵了:“你这疼是声控的啊?” “嘶……”苏辰捂着侧腹,满脸痛苦,眼瞅就要站不住。 这一下整的,君歌还真拿他没办法了,只能好声好气安抚:“没事了没事了,姐姐送你回去,你老人家今晚可躺在床上千万别动弹了啊!” 君歌将他手臂环过肩头,从头到脚,从脸上到内心,都汇成了一个字:累。 心好累! 可越是这样,苏辰越是想捉弄一番。 刚出六扇门,他就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柔声细语,无比虚弱地问:“这么大反应,莫不是夺了你的初吻?” 说完,望向君歌。 只是没见到想看到的“娇羞”样子。 君歌那股心累溢出面颊,她反问道:“怎么,苏大人难不成是个惯犯?” 苏辰一滞:“啧,痛痛痛……”边说,边踉跄一步,往君歌身上更歪斜了一点。 站在月下,君歌仰天长叹:“上辈子毁天灭地,这辈子遇到你苏大魔头。” 她“啧”了一声:“苏大阁领,你从方才已经捂了三个位置了,是不是需要我补两拳?” 第163章 就是她了 其实苏辰捂的一直是那一个位置。 只是君歌想起沈杭的话,觉得有些古怪,便故意诈他。 这套对付其他人管用,对付比她还耐吭耐拐骗的苏辰,就不太行了。 就见他一点慌乱都没有,倚着君歌的力道一点都没减,还一副隐忍痛心的样子:“若非真痛,断不会在这种地方示弱。” 确实,惯常喜怒不形于色,脸上仿佛嵌着一张面具般,很少有波澜的苏辰。在这种阉党已经开始明目张胆要取他性命的时候,被人搀扶着出来,若被阉党耳目瞧见,无异于自掘坟墓。 君歌回忆了自己那一拳头的力道,有些心虚地挪开目光,岔开了话题:“我送你回去。” 她身旁,苏辰浅笑。 那晚,君歌坐在苏府的屋檐上,看着皎洁的明月,对苏辰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推测出了七八分。 他面上说着不会自己一个人扛下来,实际上却是将最重要的三个心腹都送走了。 一个去了战场,一个派去东宫,还有一个,推到了不起眼的东山去。 理由找的冠冕堂皇,都是不能拒绝的那种。 也就是说,苏辰一开始就没打算共同进退。 什么最后的假案,什么全身而退,都是虚的。 前进的只他一人,所以最终,死的也就只有他一个。 皇权浩浩,大晋山河昭昭,纵观古今几千年,背着大奸大恶的名头,不管曾经做过什么善事,有几人是老死善终? 像苏辰这样,从外界看起来是那么多错案的始作俑者,又知道了太多皇家辛秘,可谓是叛的彻底的奸臣。 就算为了安定民心,为了堵上朝野群臣的嘴巴,皇家对他的结局,也只能是五马分尸。 此一战,苏辰不开天辟地,改朝换代,就一定是个断头台上,血撒当场的结局。 他竟然还骗她说什么会做一套假案,仿佛还能全身而退。 君歌双手抱胸,望着满天星辰,连米元思都没能成功的事情,连君维安都束手无策的局面。 不过只是二十年的光阴而已,难不成还能凭空多出来个新法子? 想太多! 话虽如此,可君歌心里却一点也不着急。 大约是已经成功算计过苏辰一回,当下这又多了几个盟友,似乎再算计一次,就变得轻而易举。 苏辰一心只想着拨云见日,拿命赌一个云开天至的结果。 他为了这些,可以不惜一切。 但君歌和苏辰不一样。 她眼中,心怀天下,不惜飞蛾扑火的人,不应该像米元思、君维安一样,落一个尸骨无存的结局。 这些人,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值得被世人温柔以待。 他舍弃的,看起来是良心,埋葬的,看起来是正义。那张脸,仿佛只是披着人皮的冷血恶魔,心无愧疚地左右着别人的生死。 “真讽刺。”君歌随手捏起瓦片上的小石头,拿在手里把玩着。 讽刺的是,皇帝仍在,大晋仍繁荣昌盛,世人仍安康舒适。 却在天下人看不见的地方,已经腐朽到需要恶魔来救世的程度了。 天子无能,神佛不见。 魔,却将世人抗在了肩头,用良心换权力,用手腕换机会。 人前被万人唾骂,人后却顶在天地交接的位置,一己之力,撑着天下。 他头顶,神不是神。 他脚下,魔亦非魔。 君歌将手里的石子抛了出去,就像是下定决心了一样。 既然他要不顾一切去成就大业,那她也就疯魔一次,舍命陪君子。 局已经布好了。 她和他都是局中人,不同的是,君歌手里,比苏辰多了几个棋子。 这般想着,她将带着密信的小竹筒,拿在手里把玩了几下。 次日一早,苏辰推开门的时候,正好瞧见庆生稳稳落在君歌手臂上的模样。 她背对苏辰,将小竹筒绑在庆生的脚上,拍了拍那流畅光滑的背毛,往空中一送。 庆生盘旋了三圈,径直飞向了阎罗市的院子里。 京城上东城门旁,教业坊内,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沈杭正坐在院子里。 他诧异地看着那只熟悉的老鹰,轻车熟路地俯冲到韩仁的手臂上。 “庆生?”一身红衣的沈杭,看着韩仁拆信的样子,伸长了脖子要去看信里的内容。 韩仁不客气地抬手,将他往后推了推。 他侧身转到一旁,唤了一声:“殿下。” 手里的纸条轻轻摇摆了两下:“让你说中了。” 屋内,正悠闲看书的周启,头也没抬:“怎么威胁的。”他问。 韩仁有些为难,撩开了竹帘,走到周启身旁,将纸条双手呈上:“她说,你不帮她,她就找个良辰吉日,向韩玉讲讲您是怎么骗她的。” 周启的后背一僵,脸上汇成了一个大写的问号后,半晌,干笑两声。 他一把夺过那字条,看着上面的小字,面颊诧异地扫了个来回。 “不是说没有血缘关系么?”周启一边看,一边问,“这不按套路出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能耐,怎么和君维安一模一样呢。” 他将小纸条放下,火折子点燃了一旁的蜡烛:“帮,全力协助。” 说完,将纸条烧了个干净。 看着眼前的灰烬,周启心中有几分期待。 这世上能算计苏辰的人可是不多,这两个人,组在一起是最互补的头脑,拆开就是最强的对手。 “两相对峙,谁输谁赢,我还真挺期待。” 屋外沈杭轻咳两声:“这不是明显的么,君小姑娘还是嫩了点。” 屋内,周启安静了一息:“如果是君小姑娘和我一起对付苏辰呢?” 沈杭一滞,惊叹道:“龟龟……你们俩是要玩死他啊?”他歪了歪嘴,“这年头奸臣真难当,不仅得斗阉党,还得防着自己人……” 说到这,他话音卡住了,面颊上越发的黯然下去。 望着眼前的厢房,沈杭自嘲一般的笑了一声。 他说的,不就是他自己么。 此时,北市,胭脂铺子前,扮成富商夫妻的苏辰和君歌,本来是埋伏在这里见林辞的夫人的。 两个人等过了晌午,依旧不见有人过来。 但在拐角的树荫里,看到了一个神情恍惚,衣衫褴褛的女人。 她目光灼灼的望着胭脂铺子,手里捏着一个小瓶子,嘴里振振有词地嘟囔着“敏儿敏儿……”。 苏辰注视了她片刻:“就是她了。” 第164章 虚以逶迤 女人一脸惊恐地被六扇门捕头请走的这一幕,被北市胭脂铺子对面,两层小楼的医馆里,正在给袁冰包扎的李高,看了个清清楚楚。 “林辞的夫人被带走了。”他边说,手里没停,“倒是你,那是什么武器能把你伤成这样?” 袁冰冷眼,口中粹了一口血:“没见过,黑黑的一只长筒,打出来的声音和烟花差不多。”他深吸一口气,“要不是那家伙,昨日常青死定了。” “又不妨事。”李高清清淡淡的说,“怎么配比咱们都摸出来了,这女人和孩子已经用不着了,就当是送给苏辰那王八蛋了。” 李高手里一卷白色的纱布,将袁冰受伤的侧胸包扎了两圈:“但你这模样,得修养个大半月了。” 袁冰不语,片刻之后,他看着李高:“咱们要没时间了。”他说,“圣上突然又要上朝,本以为是说着玩的,这几天竟然还真的开始理政了,此事对公公十分不利。” 他将里衫穿起,理了一把领口:“我得回去帮他。” 瞧着四十岁出头的袁冰,咬着牙也要站起来的样子,李高叹了口气:“行嘞,咱家公公也正需要您回去出谋划策,我这就去安排人,你先坐下歇息,别着急起来。” 他伸手将拂尘拿起,搭在胳膊上,转身就往外走去。 袁冰冷冷的看着窗外的胭脂铺子,手攥得更紧了。 事到如今,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苏辰坏了他的事。 李高走出门外,招呼了一辆马车过来,他给了车夫一粒碎银,小声说:“一会儿送完了人,你拐回来之后去带个话。”他说,“就说我们已经回家了。” 说完他指了指一旁阎罗市的方向。 说完还不忘威胁道:“嘴巴严一点,走了半点风声的话……” 车夫颔首致意:“小人知道。” 李高愣了一下。他的动作和姿势,分明是暗影彼此之间的确认身份时才会用的细微动作。 身后袁冰已经踉跄着出来了,李高顾不得多想,转过身搀扶着袁冰,埋怨道:“哎呀,都说让你别急。” 袁冰扫了一眼车夫,目光如刀一样从他身上打了好几个来回,看得李高的心卡在了喉咙眼。 最终,袁冰什么也没说,钻进了马车里。 李高坐上去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后背湿了一层。 苏辰没将林辞的夫人带回六扇门,反而是去了京兆府。 方正闻言,从后堂迎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君歌生无可恋地搀扶着步履蹒跚的苏辰。 “这是怎么回事啊?”方正见他仿佛伤得不轻,忙伸手搀扶。 手伸出去一半,苏辰一个侧身躲开了。 “不妨事。”他说,“谁打的谁负责。” 方正愣住了,目光瞄见君歌那十万个嫌弃的样子:“难不成是君大人打的?” 君歌干笑一声:“有点后悔,应该力道再……”再重一些,就能让他老老实实不到处乱窜。 可话没说出口,苏辰“嘶”了一声,面露痛苦,姿势更加歪斜,他柔声道:“痛。” 君歌咬牙切齿:“忍着!” 方正彻底懵住了。 这可真是人活太久,什么场面都能见到。 他忙招呼人给苏辰抬个八仙椅,但被苏辰拦了一下。他指着身后蓬头垢面,年约四十左右的女子,对方正说:“去仵作房,让她见见尸体。” 被苏辰这么一说,方正这才仔细打量了这女子一息。 “林夫人?!”他震惊地看着她,眼眸中闪过一抹同情和叹息。 京兆府的仵作房里,林辞与他妾氏的尸体并排躺着。 里面传出林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震得屋檐上筑巢的飞鸟,拍翅而起。 看着她痛哭流涕的模样,方正迟疑了又迟疑,犹豫了又犹豫,还是拱手问道:“敢问苏门主,这到底是……” 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苏辰端着一盏白水睨着他:“方正。”他郑重其事地唤,“此事与圣上性命攸关,你当真想听?” 方正诧异回眸,目光在苏辰和君歌身上打了个来回。 这话其实很巧妙。 官场这么多年,方正虽然从来不同旁人虚以逶迤,也从来不做问心无愧的事情。 但不代表他听不出这话里带刺的意思。 若真是询问他想不想听,何必要加上前面那句和圣上性命攸关。 为人臣子,当替皇族排忧解难。 不听,那就是不忠。 听了,那便摘不清干系。 方正知道,苏辰这是有了完全的计划,要拉他下水了。 京城党派之争已经成了顽疾,宦官当道,他一己之力支撑着京兆府的运行,一边安抚百姓,一边吹嘘皇族,这种大忽悠的日子已经过了太多年。 他自己都觉得没法改变了。 可不知为何,看着苏辰那澄明的双眼,便隐隐觉出星星点点的希望之光来。 就是那么一瞬,鬼使神差的,方正拱手行礼,做了人生中最欠考虑,最冲动,最不那么方正的决定:“苏门主怕不是要让我听,是希望我能朝堂揭发?” 两人之间安静了片刻。 果然,这个号称京城第一刺头的家伙,能在朝野里这么多年无人敢惹,还能混得风生水起,是有原因的。 不是所有人,都能清晰的意识到苏辰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不忙决定。”苏辰放下小茶盏,“你先听我慢慢说。” 京兆府里,仵作房旁,在悲天悯人的哭声中,苏辰用淡然的口吻,把袁冰扣押林辞儿子,逼迫林家配药,最后杀人灭口一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方正大惊。 他守着京兆府这么多年,知道朝野争斗是一滩黑水,但没想到,竟然已经黑到了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 苏辰目光仍旧望着仵作房的方向,他一手支着面颊,又一次问:“我再问一次,方大人当真要做?” 他抬眼,缓缓看向方正。 就见方才还正直霸气的男人,此时露出了犹豫退却的神情。 这太危险了。 “成了,名垂千古,败了,株连九族。”苏辰轻描淡写地说,“我知此事艰难,方大人若是为难,便算了。” 可方正却出人意料地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他反问道:“若方某拒绝了,此事谁人还能帮到苏门主?” 他问得郑重其事,目光坚定的落在苏辰的面颊上。 第165章 第一声吼 京兆府仵作房的院子里,林辞夫人的哭声仍旧断断续续地传来。 白杨树下,方正严肃地看着苏辰:“若我不帮这个忙,苏大人还会去请谁帮忙?是刑部尚书关风?还是御史台的彭应松?亦或者大理寺白曲?” 苏辰迟疑了片刻:“就算方大人同意,我也一样会再去一趟。” 成了,青史留名,败了,九族皆灭。 原来如此。 对付已经形成气候的阉党,也只能用相同的手段。 方正犹豫了片刻:“之后呢。”他问,“阉党把持朝野气候少说十年,先不说京城,就说京城四周各个郡县,官家书信往来,皆掌控在阉党手里。如若袁一倒了,苏大人可想过后续?”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先皇便是因为后续无力,让阉党变本加厉地反扑了过来。 大晋皇室,已经经不起再这么折腾一回了。 “苏大人的心,我都看在眼里,可若仅仅有勇无谋……”方正摇了摇头,“方某并非惜命,方某人知道,只有将阉党连根拔起,大晋才有未来。” “我愿意与苏大人一同举事,是因为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我的后人,在未来连一条可选的路都没有。”他说,“不想让他们卑微到只能对阉党低头,否则便无活路的地步。” “也正因如此。”他话音一转,“我不愿意将命赌在没有把握的事情上。” 夏末的风,擦着两人的面颊吹拂而过。 苏辰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 方正为人刚正不阿,但始终都停在一个本职工作的范围内。 所谓本职,便是京兆府管辖的一亩三分地里。他不问政事,不越线,也从不偏袒哪一方。 看起来也和彭应松一样独善其身,实则是沉默着观察着天下动向。 “我这话,其实自私。”方正见苏辰不回答,不知为何,有些掏心窝子的感慨像是挡不住的洪水般说了出来。 “京兆府尹,京城百姓的父母官,却在这件事上畏首畏尾,甚至曾经想过要和与之相关的,包括苏大人您划清界限。”方正长叹,“夹缝生存,太难了。” 这么多年,方正一边顶着阉党的腐蚀,一边提防着二皇子的招募,整个人游走在刀刃上。 但他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 这样的环境下,不仅没能让他折断腰杆,反而是慢慢变得越来越有脊梁。 方正一直都像是个战士一般,用自己的方式,镇守着京兆府,守住这官场与百姓之间的最后一堵墙。 “这件事上我必须自私。”他说,“大晋就算所有的郡县都被阉党吞了,只要我方正活着,京城这堵墙,就永远都在。歪风邪气就吹不到百姓家里去。” “官宦子弟、富商二代,让他们自己互相消耗,互相内斗去。”方正揣着手,“互相散尽钱财得拼一个面子,互相不求上进的正当纨绔。” “这风只要不吹进百姓家,那么百姓就还能活。那么北市南市,依靠商业维持生活的人,就还能有饭吃。” “可若是我倒了。”他目光冰冷地看着苏辰,“阉党会只要权力,不要银子么?” “百姓可以无权无势,只要还有个能讲理的地方,那对生活的影响便是有限的。”方正顿了顿,“可百姓不能无权无势,无处申冤,甚至还没饭吃。” “说一句大不敬的,若真到那一天,这虚假的盛世大晋,便如镜花水月……”他望着苏辰,言至于此,摇了摇头,“所以,苏大人若非已经是万全手笔,方某人只能承诺给苏大人一件事。” 他沉沉道:“便是朝野之上,绝不发一言。” 他身旁,苏辰面无表情地端起白水的茶盏,润了一口嗓子。 而后自怀中,拿出了半年之前,东山镇陈千南一案里,林雪交给他的黑色册子。 两指轻推,那册子擦着桌面,到了方正的面前。 “看了就懂。”苏辰说,“你平日与吏部也多有往来,不需苏某多言,便知我已做到哪一步。” 方正睨着那黑册子,将信将疑。 他思量一息,抬手,有些好奇地将册子拿起,轻轻展开。 “这是!”他愣住了。 上面所写之人,这半年里陆陆续续辞官的辞官,入狱的入狱,足足有几百人。 按理说,几百官员的变动,京城吏部绝对会出现“郡县无人可用”的窘境,各种政令一定会僵死,传达不出,也推行不下去。 可是……别说吏部安安稳稳,甚至连这种不正常变动的风声,都愣是一点都没有传出来。 方正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苏辰:“你的手笔?” 苏辰点头:“册上的人,均是阉党养在当地,只拿银子不办事的人。” 方正更加震撼。 “既然是阉党的人,那朝野为何不知?”他无比震惊地问,“这几百人的大变动可怎么瞒住……” 说到这,他顿住了。 几百人,阉党手下的青龙卫,恰好也是几百人。 方正震惊的半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苏辰。 他想说什么,苏辰都明白。他点头:“只有成为阉党走狗的头目,才能在阉党的眼皮子底下,培养出合格的父母官。” 那一刻,方正的震惊与夏日的风混在一起。 他都分不清面颊上的汗是被热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 如今再看苏辰,再想苏辰曾经的那些所作所为,面前这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忽而就高大了起来。 方正起身,左手在前,双臂自上而下,深深作揖。 他的头埋得很深,半晌,只说了一句话:“这在乾元殿上的第一声,我来!” 让没有成为任何阵营的刀,一直在京城里从不越线的方正开这第一口,是最合适不过的。 他的第一声,能够打得阉党猝不及防,让阉党一时分辨不出是从哪个阵营里冒出来的声音。 燎原的星火,一直以来都用不着多么强力的火种。 只需指甲盖的大小,迎风而起,便能眨眼之间,烧得遮天蔽日。 大晋朝廷,憋屈了太久了。 那一股憋屈,只需一点点的推力,便能使众人拧在一起。 一如当下,刚刚回复了早朝制度的第一天,第一个“臣有奏”。 便是紫色朝服在身的方正,在乾元殿上前一步,用洪亮的声音,说出震惊朝野的第一句话。 “臣奏内侍省袁冰,以太医院林辞五岁儿子为人质,逼迫林家配禁药五石散,谋害皇族!事情败露之后,内侍省袁冰为求安稳,竟谋杀太医院林辞及其妾氏灭口。” 洪亮的声音在大殿上像是审判的刀,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 “臣恳请圣上,将袁风、袁冰,交由三法司会审,以追查幕后真凶!” 他边说,边死死地盯着龙椅旁,搭着浮尘的袁一。 第166章 朝野序幕 方正是真心敬佩苏辰的。 他用了最迷惑袁一的一步棋。 京兆府办了林辞之死的案子,以至于他方才参奏的话语滴水不漏,那些切入点与苏辰完全不同,皆是这林辞一案的范围之内。 除非刑部跳出来反驳,说这案子早就已经移交完毕,才有可能会露出马脚。 但站在前排的关风,此时就像是双腿灌铅,忘了还有这件事一样,一脸惊讶地看着方正,当场拱火:“还有这种事?!” 他面露惊讶,看着身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彭应松。 “嘿!”他故意大声,“彭大人,内侍省违法乱纪,这绝对是御史台该查的范围了?” 彭应松听到这话,闭着眼睛,把生无可恋写在脸上。他小声嘟囔:“关我什么事?” 说完,睁开眼嫌弃地看着关风,瞟了一眼龙椅上,也被方正吼懵了的周益龙:“这圣上看着呢,你瞎咧咧什么啊。” “什么叫瞎咧咧,我是看彭大人屁股稳了二十来年了,再不动弹一下,可就要退休了。” 关风整个就是一副不嫌事大的模样,把这风直直的扇在彭应松的脸上。 瞧着像是埋汰彭应松的,实际上,确是堵了袁一的退路。 是在警告袁一,在朝堂上,他没有那个能抢皇帝话语权的能力。 果然,周益龙只诧异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就明白了这唱的是一出什么戏码。 他一副为难的模样,先是看看袁一,再看看朝堂百官,故意唯唯诺诺地瞧着身旁满头花白的袁一:“这……公公教我啊!”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 “这成何体统啊!” “圣上理政,竟问阉人如何是好?” “这!几年不上朝,圣上难不成都忘了自己才是皇帝了?” 这些话像是纷纷而落的雪花片,变成巴掌,一下一下打着袁一面不改色的脸。 他仍旧搭着拂尘,侧过身,颔首道:“陛下是大晋的天子,陛下说了算。” 由是如此,也平息不了百官的质疑。 方正此时,声音更大,将所有人的目光又拉回了自己的身上:“臣恳请圣上,将袁风、袁冰,交由三法司会审,以追查幕后真凶!” 大殿上,登时鸦雀无声。 周益龙微微眯眼,望着一旁安静站着,一言不发的二皇子周熏,还有他身后,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样的苏辰。 他迟疑了片刻:“皇儿如何认为啊?” 周熏一愣。 百官目光齐刷刷戳在他身上。 周益龙是故意的,他在逼周熏选边站。 若是他同意追查到底,朝野大臣的心目中能加一节大分。 但是对应的,也会彻底得罪阉党。 只是周熏此时已经不将阉党放在眼里了,他觉得有苏辰这个挡箭牌,已经别抓了尾巴的阉党,就是强弩之末。 拔掉之后天下定然空出许多官职,正好能够让他安插一众自己的门生。 怎么看,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儿臣以为,方大人一向不信口雌黄,能在大殿之上当即参奏,定然是有十足的证据,万分的把握。”他顿了顿,侧目看了一眼方正,“大人乃是百姓父母官,若是此案不能有个结果,百姓眼里还不知道要怎么议论皇家呢。” 他边说,边瞄了一眼袁一。 天下苦宦祸久矣,只要他开了这个头,附议的声音很快就会响起来。 但是,周熏不傻,这冲锋陷阵的破事儿,他不能让拉拢了这么久,都没有松口的方正来。 他得趁机卖个人情。 “但是!”周熏两个字说得势如破竹,让一众站出来刚想附议的大臣,腰弯了一半,卡住了。 大家都愣住了。 这也能峰回路转,强行洗白? “兹事体大,牵扯甚广,仅凭京兆府难以兼听则明。”他说,“大晋三法司衙门这些日子正在查办内侍省袁风,想来已经分不出太多精力,此案不妨另择其他衙门,比如……” 他望向苏辰。 狗咬主人,百官大喜。 苏辰,冤假错案的制造者,阉党的走狗。 此案若是落进了六扇门,苏辰若是包庇阉党,定吃满朝弹劾的奏折。 若是不包庇阉党,袁一一定不会放过他。 周熏这是一箭双雕! 他身后腰弯了一半的大臣们,悬着的心可算是落进了肚子里。 再加上他们从周熏口中听到袁风已经进去了,顿时士气大涨。 “臣附议!” “臣等附议!” 他没有抬头,听着此起彼伏的“附议”声,唇角微微扬起。 “异议。” 周熏一滞。嘴角扬了一半,塌下来了。 他诧异地转头,看着这声莫名其妙的异议的来源地,满面迷惑。 不是别人,正是苏辰。 所做种种都是要砍掉阉党顽疾的人,此时此刻,却在唾手可得的胜利果实面前,扔出来一声异议? 就见苏辰不紧不慢,睁开眼睛,冷冷的看着周熏。 那样子仿佛就是在说,他周熏打的什么算盘,苏辰一清二楚。 他云淡风轻说:“六扇门日前被人砸了,此时遍地狼藉,门窗皆坏,满门都在构木修院子,没工夫管这已经铁证如山的案子。” 他回看向周熏:“二皇子方才也说了,方大人乃是百姓的父母官,大殿参奏,定是十足证据,万分把握……”苏辰下颚微扬,“既然如此,移送大理寺,直接公诉岂不是更好?” 他微微眯眼:“难不成二皇子自己说的话,自己都不信?”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最先站出来的,出人意料的竟然是关风。 “苏大人所言极是,附议。”说完,他小声吐槽,“你那六扇门让人砸了,可真是大快人心!”他故意内涵他,“干脆推平了重建,满朝文武都会称赞上苍有眼的。” 茅坑里的石头,专门坑害忠良的家伙,阉党指哪里打哪里的狗,可算是遭了报应! 简直大快人心! 只有周熏,白了脸。 这案子要是落在自己的手里了,虽然会大涨在朝野中的支持率,但也会顺势把自己变成袁一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不能接过来。 趁着百官还没吭声,周熏惊讶地问:“谁人这么大胆,竟然砸了六扇门?” 苏辰不疾不徐,吐出来两个字:“袁冰。” 周熏愣住了。 百官也愣住了。 就连周益龙也愣了一瞬。 他顺势拱火,大为惊叹:“苏爱卿竟然还能活着?!” 第167章 哪门子心 在朝野横行霸道了二十年的阉党。 因为周益龙故意不上朝,不问事,很多官员被打压之后,求助无门,就只能吃个哑巴亏的结果。 可苏辰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丝毫不慌乱的将内侍省袁冰的名字说了出来。 百官又不是喝露水吃西北风长大的,这种势力之间微妙的变化,一眨眼就被捕捉到了。 苏辰迟疑了片刻,才往身侧站出来一步,在周熏身后脸成了炭色:“袁冰要冲天牢,被我手下暗卫重伤,此时应该还是半身伤痛。” 大殿一片哗然。 袁一的目光冷的像要当场诛杀苏辰一般,那股杀意,此时此刻他一点也不掩盖。 越是如此,百官越觉得苏辰说的是真的。 他们不仅仅惊叹袁一明目张胆的对六扇门下手,更惊叹袁一手里第一干将的袁冰,竟然被苏辰的暗卫打退了!打伤了! 袁一之所以能做到挟天子令诸侯,不仅仅是因为手腕强硬,更重要是因为他身边聚集了一众高人。 头脑极好的李高,以及武艺高强,为了得到权势不惜自宫为太监,认了袁一做爹,才得了袁冰这个新名字的外来习武者。 当年据说先太子之死颇有蹊跷,而君维安和米元思为了追查此事,夜闯甘露殿,可两人联手皆为他手下败将,袁冰因此一战成名。 这也是为什么,他敢在六扇门里,屋檐上,一个人单枪匹马面对长枪暗器都在手里的君歌时,丝毫不怕。 “得亏有柳南这个奇葩。”同一时间,东宫之内,面上说是去了东山镇,实际上被君歌安排藏在东宫的更杨,将手里的黑色长管子放在了君歌的眼前。 “他临走让太子殿下留给我一封信,信中便是这东西的用法。”更杨顿了顿,“专门叮嘱我,让找个阉党头目练练手。” 君歌拿起那黑长筒子,全铜的材质,上面有十个小孔,各连着一根引线。 “这叫什么玩意?”她好奇问。 “他起名叫铳。”更杨顿了顿,“十眼铳。”边说,便从身上拿出一把铅弹,“每一个洞里塞一节,填上火药,放好引子,用火折子一点,对着要打的人,嘭一声!”他思量了片刻,“不是对面被打成重伤,就是我被炸成重伤。” 闻言,君歌缓缓的吐出一个字:“啊?” “他信上就是这么写的。”更杨摊手,“那家伙精通暗器,平时也好琢磨这些东西,但之前最大的实惠就是只要有他在,门内不缺毛笔。谁能想到真弄出来这么个逆天的玩意,当时我怕误伤了君大人,对着瓦片打的。” “对着瓦片,打到了手臂?”君歌眉头拧的更紧。 “第一次用,不知道这东西还有推劲,我差点从屋檐上掉下去。”更杨说,“把我震得老疼了。” “早知如此,你不妨对着腿。”一旁沉默许久的周启,笑盈盈看着他。 那笑意把更杨看的瘆得慌。 对着腿,那不就是打到脑袋么。 他没接话,直接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岔开了话题:“殿下,就这个东西,真要是送到前线去……” “没银子。”周启笑意更深,“当下军饷都捉襟见肘,国库穷的令人发指,根本没有多余的银子冶炼这种精密的器件。”他扬起下颚,指着乾元殿的方向,“全等着苏辰抄了阉党,把银子收回来,好解燃眉之急。” 说到这,周启将茶盏放下,指尖轻轻敲了几下桌子:“时间差不多了。”他抬眼看向君歌,“乾元殿应该还能拖住一段时间,两位要偷阉党的令牌的话,就趁现在。” 他话音刚落,更杨和君歌便默契的点了下头,各自往两旁走去。 东宫正殿里,眨眼便只剩下周启一个人。 他看着乾元殿的方向,眉眼间难掩笑意。 连他都没有想到,君歌其实早就介入进了苏辰的计划里。 东山镇的林雪早就拿到了商路的控制权。 而柳南也是带着关键的任务才去的前线。 这些都是君歌的手笔。 这么短的时间内,成败关键,就从苏辰的手中偷偷溜走,周启还真挺期待他发现一切的模样。 发现自己在殿上舌战群雄的时候,被自家媳妇给狠狠算计了一回,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他瞧着杯中清茶上的倒影,笑了起来。 得知袁冰重伤之后,乾元殿上,百官惊讶的撑大了眼。 没想到恢复早朝之后,这第一天就双喜临门。 苏辰的六扇门让砸了,动手的人被打成重伤。 这意味着要么阉党内部割裂了、内斗了,要么就是袁一接班人的位置被不可抗力松动了。 有点意思啊! 二十多年坐山观虎斗,这是不是要有个结果了? 独独只有二皇子周熏不这么想。 他只觉得,苏辰这是在故意引火烧他。 周益龙眯着眼睛想了半晌,抬手招呼周熏道:“皇儿啊,苏辰的六扇门都让人给砸了,这事情不如就你去办了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肯定能办的让大家都满意啊!” 周熏腹诽了百句粗鄙之词,他瞧着龙座上那个胖的连喘气都艰难的大晋皇帝,话音一转:“儿臣愿意领命,但兹事体大,希望御史台能从旁协助。” 这火,终于烧到了彭应松脚下。 御史台和六扇门,微妙的维持着朝野里各方势力之间的平衡。 刑部和六扇门走的近,二皇子和大理寺就结成了同盟。若要让他冒险跟阉党对着干,他怎么得再拉下水一个才能算得上心理平衡。 等着这句话等的快睡着了的彭应松,登时来了精神:“嗯!臣觉得行!臣愿意鞍前马后,全力协助!” 认同的声音一响,大殿上鸦雀无声。 一向是和稀泥的彭应松,忽然同意的这么干脆利索,说的那么言辞凿凿……这让百官都有些愣,有点同情周熏。 就好像他做了御史台的挡箭牌一样。 只有仍然弯着腰的方正,话里十分不痛快:“二皇子殿下若是没有那赴死的觉悟,就别在这搅浑水。”他话很重,“臣彻查此案,是抱着全家都会死的信念在大殿上开口的,敢问殿下是抱的哪门子的心?” 他说的直接了当,像是一把刀,白刀进去,红刀出来,那温文尔雅,端方雅正的二皇子,一瞬间涨红了面颊:“方大人您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方正话更尖刻,“殿下既想要个朝野支持,又不想面对随时会死的结果,那就往后退一步,这案子臣一个人扛着,足矣!” 第168章 千古罪人 “殿下说的这般好听,却字字句句都耽误时间。”方正直接正面对周熏开怼,“臣要的是圣上恩准,不是殿下口口声声从旁协助,实则以此谋政绩。” 他毫不客气:“您要是有心为民,就把眼光放在朝堂之外,从细微之处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朝堂上,鸦雀无声。 被正面怼了的周熏,面颊青一阵白一阵:“方大人,您可真是……” “方大人所言极是。”苏辰颔首,“恳请圣上恩准。” 两个人,一唱一和。 周熏的面色,难堪至极。 搭戏台子的是方正,唱戏的是自己,怎么唱着唱着,调子就成苏辰的了? “哪里这么费劲!”幸好,这一出龙椅上的周益龙看懂了,“你们凑一起!”他指着台下众人,“三法司,六扇门,加上你周熏,一起审!” 周益龙算是瞧明白了,苏辰这是要借此案,一边牵制住二皇子周熏夺嫡的心,给太子争取时间。 一边还要把周熏推在身前,让阉党的目光短时间内转移到他身上。 还真是聪明,朝堂上唱了这么一出,要维持住“大晋皇帝是个窝囊废”的形象,那这案子注定不会只落在方正手里。 那得三方势力都有,大家一起审! 这样,苏辰最终的目标——用最透明公开,高效快捷的审理结案后,把军饷以最快速度送达前线。 这一目标才能实现。 这么大一台戏,不是唱给他周益龙看的,也不是演给袁一的。 是给百官看的啊! 但,已经到了生死存亡关键的袁一,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侧过身,露出阴郁的神情,看着周益龙:“臣,异议。” 百官目光之中,群臣注视之下,这个阉党的核心,霍乱了朝野二十年的内侍省大总管,不屈膝,不颔首,挺直了腰板,面无表情的看着大晋的皇帝。 泱泱大晋,星河山川千万里,周氏浴血而来的天下。 他的天子,被一个宦官,在早朝上,用这样轻蔑、不尊的模样对待着。 周益龙的手紧了,二十年的沉默,二十年的隐忍,二十年拿命换来的今日可以与之抗衡的局面,让他再也忍不住。 他猛拍一把龙椅,大声道:“放肆!” 声音极大,冲得乾元殿上的房梁微微一震。冲得白玉石板的地面,恍然一晃。 却见袁一不急,不恼,泰然自若的背手,侧着头看一眼殿上已经愣住的百官。 他像是这天地真正的主人一般,睨着百官或是怔愣,或是惊慌,以及仇恨的目光,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周益龙怒目圆瞪,气血攻心,只觉得逐渐上不来气。 他艰难的抬手指着他:“你!你!” 袁一瞄了他一眼,抬手轻蔑地在他眼前压了几下空气,仿佛在说让他别这么大反应。 而后,从容不迫地上前一步,站在周益龙身前,冲着殿外,笑盈盈地说:“都还看什么?” 他猛然收了笑意,冷冷道:“不想死的,就快点滚。”说完,补了一句,“这点小事,还犯不着闹到圣上眼前,杂家自会处理妥当。” 说完,看着周益龙汗如雨下,艰难喘息的样子,他笑着望向一旁的小太监:“去,宣太医。” 小太监颔首,转身离开。 “袁一!”周熏一手指着他,“你是要篡权夺位么!” 袁一挑眉,整个乾元殿落进了死一般的安静里。 台上两人,一前一后,谁是真正的皇帝,一时间竟分辨不出来。 袁一连掩盖都不想再掩盖,他抱胸看着眼前的周熏,直接漠视了他的存在,扫一眼众人,言语更是杀气腾腾:“看来是都想死?!”他抬手,“杂家数到十!还站在这的!别怪杂家不客气!” “一!” 后排的官员,有人已经白了脸。 “三!” 终于,第一个撑不住的,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他的举动,像是冲垮了其他人的心理防线一般,众人鱼贯而出。 “六!” 大理寺卿白曲,瞧着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袁一的二皇子周熏,咬着牙,一把将他扯过来:“快走!” 周熏愣了一下。 “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周熏刚想说什么,白曲猛然发力,拖着他就往外走。 “九!” 被白曲抓着的周熏,看着站在龙椅前的袁一,破口大骂:“你这阉人!不得好死!我一定要杀了你!” “十!” 轰的一声,大殿的门紧紧地关上了。 方才还百官皆在的大晋权力中心,威严宏伟的乾元殿,转眼之间,便只剩下了几个人。 袁一微微仰头,瞧着台下几人,了然地点头:“杂家敬你们是真汉子。” 关风冷笑一声:“犯不着这么客气。” 他瞄了一眼身侧的彭应松:“彭大人竟然会留下来,倒真是出乎意料。” 彭应松咂嘴:“你说这话,就不怕我背后戳你一刀?” 关风愣了一瞬,诧异道:“你试试。” 说完,两个人不知道是踩到哪个点上了,竟哈哈大笑了起来。 方正瞧着他俩莫名轻松的氛围,再看看身旁神情格外严肃的苏辰,顺着他的目光,瞧见了已经呼吸极为艰难,意识也有些涣散的周益龙。 “圣上!”方正大惊,这就要上前。 谁知,袁一将拂尘一端拆开,一把短刀直指着他:“方大人切莫再上前了。”他说,“再上前一步……” 袁一阴郁笑起:“那你可就要成了弑君之人了。” “你!”方正咬牙切齿,怒目圆瞪,“袁一!你今日做出这等举动!你可想过后果!” “有什么后果?”他哈哈笑起,“你们,还有殿外的他们。难不成有人还能活着出去?” 听着他的小声,方正身上荡起一层鸡皮疙瘩,气的直发抖:“你疯了!” “那也是你们逼的!”袁一摇头感慨,“啊,不对,是苏大人逼的。” 他笑着往后退了两步,将坐在龙椅正中的周益龙往一旁踹了踹。当着他们几人的面,坐在了周益龙的身边。 他斜倚在龙椅上,身形慵懒,以手中的短刀指着苏辰:“来来来,杂家亲手培养出来的孩子,咱们浅浅的来聊一个,价值一条人命的对话。” 闻言,苏辰点头。 他扯了一把朝服领口,将手里的笏板往一旁的地上一扔,仰起头,轻蔑地看着袁一。 在袁一疑惑的目光中,似笑非笑,单刀直入地问:“我若是今日能拔了阉党,你有什么想说的。” 袁一心头稍稍惊讶了一下,他看着苏辰一如曾经的欠揍模样,摇了摇头:“你拔不了。”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都不怕你背后捅刀子?” 他看着苏辰,咧嘴一笑:“因为你不够自私,你仍爱大晋啊!而阉党根基何其之大!你拔了,便是动了国之根本,便会民怨四起。待到那时!纵然你苏辰是天赐的手腕!你也一样挽回不了!你便是陷万民于水火之中的,千古罪人!” 相顾无言。 打破平静的却是彭应松“吭哧”一声笑。 袁一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听着他轻描淡写的感慨:“就现在,别说千古罪人了,遗臭万年你都拦不住他。” “哎呀……”彭应松冲着他摆手,一语双关,连骂带侮辱:“你不行啊!” 第168章 千古罪人 “殿下说的这般好听,却字字句句都耽误时间。”方正直接正面对周熏开怼,“臣要的是圣上恩准,不是殿下口口声声从旁协助,实则以此谋政绩。” 他毫不客气:“您要是有心为民,就把眼光放在朝堂之外,从细微之处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朝堂上,鸦雀无声。 被正面怼了的周熏,面颊青一阵白一阵:“方大人,您可真是……” “方大人所言极是。”苏辰颔首,“恳请圣上恩准。” 两个人,一唱一和。 周熏的面色,难堪至极。 搭戏台子的是方正,唱戏的是自己,怎么唱着唱着,调子就成苏辰的了? “哪里这么费劲!”幸好,这一出龙椅上的周益龙看懂了,“你们凑一起!”他指着台下众人,“三法司,六扇门,加上你周熏,一起审!” 周益龙算是瞧明白了,苏辰这是要借此案,一边牵制住二皇子周熏夺嫡的心,给太子争取时间。 一边还要把周熏推在身前,让阉党的目光短时间内转移到他身上。 还真是聪明,朝堂上唱了这么一出,要维持住“大晋皇帝是个窝囊废”的形象,那这案子注定不会只落在方正手里。 那得三方势力都有,大家一起审! 这样,苏辰最终的目标——用最透明公开,高效快捷的审理结案后,把军饷以最快速度送达前线。 这一目标才能实现。 这么大一台戏,不是唱给他周益龙看的,也不是演给袁一的。 是给百官看的啊! 但,已经到了生死存亡关键的袁一,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侧过身,露出阴郁的神情,看着周益龙:“臣,异议。” 百官目光之中,群臣注视之下,这个阉党的核心,霍乱了朝野二十年的内侍省大总管,不屈膝,不颔首,挺直了腰板,面无表情的看着大晋的皇帝。 泱泱大晋,星河山川千万里,周氏浴血而来的天下。 他的天子,被一个宦官,在早朝上,用这样轻蔑、不尊的模样对待着。 周益龙的手紧了,二十年的沉默,二十年的隐忍,二十年拿命换来的今日可以与之抗衡的局面,让他再也忍不住。 他猛拍一把龙椅,大声道:“放肆!” 声音极大,冲得乾元殿上的房梁微微一震。冲得白玉石板的地面,恍然一晃。 却见袁一不急,不恼,泰然自若的背手,侧着头看一眼殿上已经愣住的百官。 他像是这天地真正的主人一般,睨着百官或是怔愣,或是惊慌,以及仇恨的目光,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周益龙怒目圆瞪,气血攻心,只觉得逐渐上不来气。 他艰难的抬手指着他:“你!你!” 袁一瞄了他一眼,抬手轻蔑地在他眼前压了几下空气,仿佛在说让他别这么大反应。 而后,从容不迫地上前一步,站在周益龙身前,冲着殿外,笑盈盈地说:“都还看什么?” 他猛然收了笑意,冷冷道:“不想死的,就快点滚。”说完,补了一句,“这点小事,还犯不着闹到圣上眼前,杂家自会处理妥当。” 说完,看着周益龙汗如雨下,艰难喘息的样子,他笑着望向一旁的小太监:“去,宣太医。” 小太监颔首,转身离开。 “袁一!”周熏一手指着他,“你是要篡权夺位么!” 袁一挑眉,整个乾元殿落进了死一般的安静里。 台上两人,一前一后,谁是真正的皇帝,一时间竟分辨不出来。 袁一连掩盖都不想再掩盖,他抱胸看着眼前的周熏,直接漠视了他的存在,扫一眼众人,言语更是杀气腾腾:“看来是都想死?!”他抬手,“杂家数到十!还站在这的!别怪杂家不客气!” “一!” 后排的官员,有人已经白了脸。 “三!” 终于,第一个撑不住的,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他的举动,像是冲垮了其他人的心理防线一般,众人鱼贯而出。 “六!” 大理寺卿白曲,瞧着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袁一的二皇子周熏,咬着牙,一把将他扯过来:“快走!” 周熏愣了一下。 “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周熏刚想说什么,白曲猛然发力,拖着他就往外走。 “九!” 被白曲抓着的周熏,看着站在龙椅前的袁一,破口大骂:“你这阉人!不得好死!我一定要杀了你!” “十!” 轰的一声,大殿的门紧紧地关上了。 方才还百官皆在的大晋权力中心,威严宏伟的乾元殿,转眼之间,便只剩下了几个人。 袁一微微仰头,瞧着台下几人,了然地点头:“杂家敬你们是真汉子。” 关风冷笑一声:“犯不着这么客气。” 他瞄了一眼身侧的彭应松:“彭大人竟然会留下来,倒真是出乎意料。” 彭应松咂嘴:“你说这话,就不怕我背后戳你一刀?” 关风愣了一瞬,诧异道:“你试试。” 说完,两个人不知道是踩到哪个点上了,竟哈哈大笑了起来。 方正瞧着他俩莫名轻松的氛围,再看看身旁神情格外严肃的苏辰,顺着他的目光,瞧见了已经呼吸极为艰难,意识也有些涣散的周益龙。 “圣上!”方正大惊,这就要上前。 谁知,袁一将拂尘一端拆开,一把短刀直指着他:“方大人切莫再上前了。”他说,“再上前一步……” 袁一阴郁笑起:“那你可就要成了弑君之人了。” “你!”方正咬牙切齿,怒目圆瞪,“袁一!你今日做出这等举动!你可想过后果!” “有什么后果?”他哈哈笑起,“你们,还有殿外的他们。难不成有人还能活着出去?” 听着他的小声,方正身上荡起一层鸡皮疙瘩,气的直发抖:“你疯了!” “那也是你们逼的!”袁一摇头感慨,“啊,不对,是苏大人逼的。” 他笑着往后退了两步,将坐在龙椅正中的周益龙往一旁踹了踹。当着他们几人的面,坐在了周益龙的身边。 他斜倚在龙椅上,身形慵懒,以手中的短刀指着苏辰:“来来来,杂家亲手培养出来的孩子,咱们浅浅的来聊一个,价值一条人命的对话。” 闻言,苏辰点头。 他扯了一把朝服领口,将手里的笏板往一旁的地上一扔,仰起头,轻蔑地看着袁一。 在袁一疑惑的目光中,似笑非笑,单刀直入地问:“我若是今日能拔了阉党,你有什么想说的。” 袁一心头稍稍惊讶了一下,他看着苏辰一如曾经的欠揍模样,摇了摇头:“你拔不了。”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都不怕你背后捅刀子?” 他看着苏辰,咧嘴一笑:“因为你不够自私,你仍爱大晋啊!而阉党根基何其之大!你拔了,便是动了国之根本,便会民怨四起。待到那时!纵然你苏辰是天赐的手腕!你也一样挽回不了!你便是陷万民于水火之中的,千古罪人!” 相顾无言。 打破平静的却是彭应松“吭哧”一声笑。 袁一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听着他轻描淡写的感慨:“就现在,别说千古罪人了,遗臭万年你都拦不住他。” “哎呀……”彭应松冲着他摆手,一语双关,连骂带侮辱:“你不行啊!” 第169章 大智若愚 大晋京城,紫薇宫。 乾元殿宫门轰然关闭的那一刻,二皇子周熏被白曲拖到了殿外。 他衣衫凌乱,怒不可遏,脖子涨得通红。在大殿门口提着衣摆就要踹进去。 “袁一!你个狗贼!你不得好死!”他吼得歇斯底里,可惜无人问津。 周熏是真的气。 他虽然不喜欢苏辰,但他更讨厌袁一,更讨厌蹲在周氏血脉头顶上,踩着他们一家子人,为所欲为的阉党。 此时被关在殿外,百官谁也不知殿内境况,一个个都颔首站在石阶下,谁也不敢抬头看周熏的背影。 他猛然回身,冲着百官冲过去,把那第一个跑出乾元殿的家伙揪在手里,猛地给他一拳。 “懦夫!怂包!”周熏是真的气急了,他边骂边踹,“你能有现在!锦衣玉食!有权有银!你以为是谁给你的!” 他看着眼前蜷缩的身影,恨得牙痒痒:“养了你们这么久!不为皇室排忧解难!你们跑得倒是快啊!” 周熏怒不可遏,抬手指着四周所有人:“真行啊!真行!这就是我大晋的文臣们!我大晋的脊梁们!” 他吼得声嘶力竭,百官无人敢应。 远处,周启站在乾元殿后的红柱旁,穿着一身太监服,看着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忍不住轻笑道:“心是好的,就是太公子气了。” 他身旁,同是一身太监服装的韩仁,点头没有应声。 太子周启,因为生母陈婕妤的出身不好,几乎没有母族势力。 他出生时,周益龙还是庆王,后院争斗还没有这么白热化。 陈婕妤在生下他后身子羸弱,周启刚刚三岁,便撒手人寰。 他还没从幼年丧母的悲剧里走出来,周益龙便成了大晋的皇帝。 因为是长子,周启也顺理成章的成了大晋的太子。 打那之后,他的童年便笼罩在随时可能暴毙而亡的阴影里。 用周启自己的话说,便是皇后目光短浅,以为他“意外身亡”了,周熏就能在未来继承大统。 就从来没想过,他们母女俩能在阉党手里能活过几个来回。 “原来平顺长大的孩子,在这种时候是那样的反应啊……”周启面颊带笑,不知是称赞还是嘲笑,“竟然还有时间在那发怒。” 说到这,周启望向远处的内侍省,有些担忧地叹一口气:“希望君歌和更杨一切顺利,不然……” 他顿住了话音,转身看向一旁哆哆嗦嗦的太医,笑盈盈岔开了话题:“你不要怕,平时怎么带出来的,这次也怎么带出来。” 说完,看一眼韩仁,同他一起将拂尘搭好,一左一右,驾着路也走不动了的太医,敲了几下配房的小门:“开门,太医到了。” 乾元殿内,被彭应松一语双关骂了一通的袁一,双目冷然地看着他。 半晌,他冷笑一声,根本没把墙头草一样趴在地上二十年的彭应松放在眼里。 他看向苏辰,不疾不徐:“来,说说,你今天打算怎么拔了阉党?” 苏辰背手而立,摇了摇头:“你这条命聊这个,不够价格。” 气氛登时跌入冰点。 殿内所有的人都看得到袁一面颊上因为愤怒的抽动。 他目光阴冷的看着苏辰,忽而哈哈笑出了声:“罢了,你都要死了,无所谓了。”袁一压着怒火,歪着头看着苏辰,“真可惜,就差一点。” 他说:“我以为你能目光更长远,还对你抱着十足的期待,没想到,你依然被眼前、周围人的生死所胁迫。”袁一指着殿上其余几人,“就这么几个家伙,你以为你能翻起来多大的水花?” “内阁的人一个都没留下,六部里面也没见有人留下来。”袁一嗤笑道,“你想成事的急切心情杂家理解,但是你头脑简单成这样,委实出乎意料。” 说完,他手里的短刀指着苏辰:“你输了。” “杂家就在这里,就在你的眼前,不过五步距离,你青龙卫大阁领仍旧在权衡。”他笑起,“你在算是你杀我快,还是我杀他快。” “苏辰,我其实挺钦佩你的,没有背景,靠着出卖和算计一步步能走到现在,颇有杂家当年的风范。但可惜就可惜在,这大晋千疮百孔,就你一个人舍命堵窗眼……”袁一摇头,“没用。” “你不是神佛,你没那个重建天下的本事。”他轻轻抚摸着龙椅,缓缓站了起来,“但我有。” 他站在龙椅之前,以俯瞰蝼蚁一样的目光,望着殿上所有的人。 本来,听了他唠唠叨叨一大把废话之后,苏辰手已经挪到了腰间。 可准备拔剑的瞬间,偏殿门口传来一声探询:“公公,太医到了。” 殿内,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袁一没用动。 却听询问的声音又高了几分:“陛下,太医到了。” 这声陛下,叫的是袁一。 殿内,鸦雀无声。 袁一听着自己做梦都想听到的两个字,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他看着眼前四个人漆黑的面色,心情更是大好:“你们说,朕要不要赦免了他?” “你!”方正涨红了脸,眼瞅就要上去和袁一拼一个你死我活,却在迈步的瞬间,被苏辰抬手拦住了。 他奇怪地看向苏辰:“苏大人,您这是……” 话没说完,就听彭应松先开了口:“这年纪大了的人,就是聒噪,啰嗦。” 方正一滞,惊讶的目光拐了个弯:“彭大人,这现在是说啰嗦的时候么?” 却见彭应松身旁,关风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方正懵了。 在场众人,莫不是真的要认下这个篡权的阉党?! 只听彭应松当场和稀泥:“你又不傻,自己坐那龙椅会有什么结果,心里比我们都清楚。”他一脸“麻烦死了”的样子,指着袁一身后,“这人半死不活的,抬出去意思意思,对你来说应该更好用?” “或者是,你想马上见到阉党内部斗成一团?”他嫌弃摇头,“你认了那么多‘亲儿子’,谁还不想做个龙椅玩玩啊!” 言外之意,不能生,没儿子。 袁一睨着彭应松,目光如刀。 他一边摆手招呼太医上前把人带走,一边恶狠狠地笑着:“真不知道你彭应松是大智若愚,还是纯粹弱智。” 他冷哼:“我今日定用你祭天!” 第169章 大智若愚 大晋京城,紫薇宫。 乾元殿宫门轰然关闭的那一刻,二皇子周熏被白曲拖到了殿外。 他衣衫凌乱,怒不可遏,脖子涨得通红。在大殿门口提着衣摆就要踹进去。 “袁一!你个狗贼!你不得好死!”他吼得歇斯底里,可惜无人问津。 周熏是真的气。 他虽然不喜欢苏辰,但他更讨厌袁一,更讨厌蹲在周氏血脉头顶上,踩着他们一家子人,为所欲为的阉党。 此时被关在殿外,百官谁也不知殿内境况,一个个都颔首站在石阶下,谁也不敢抬头看周熏的背影。 他猛然回身,冲着百官冲过去,把那第一个跑出乾元殿的家伙揪在手里,猛地给他一拳。 “懦夫!怂包!”周熏是真的气急了,他边骂边踹,“你能有现在!锦衣玉食!有权有银!你以为是谁给你的!” 他看着眼前蜷缩的身影,恨得牙痒痒:“养了你们这么久!不为皇室排忧解难!你们跑得倒是快啊!” 周熏怒不可遏,抬手指着四周所有人:“真行啊!真行!这就是我大晋的文臣们!我大晋的脊梁们!” 他吼得声嘶力竭,百官无人敢应。 远处,周启站在乾元殿后的红柱旁,穿着一身太监服,看着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忍不住轻笑道:“心是好的,就是太公子气了。” 他身旁,同是一身太监服装的韩仁,点头没有应声。 太子周启,因为生母陈婕妤的出身不好,几乎没有母族势力。 他出生时,周益龙还是庆王,后院争斗还没有这么白热化。 陈婕妤在生下他后身子羸弱,周启刚刚三岁,便撒手人寰。 他还没从幼年丧母的悲剧里走出来,周益龙便成了大晋的皇帝。 因为是长子,周启也顺理成章的成了大晋的太子。 打那之后,他的童年便笼罩在随时可能暴毙而亡的阴影里。 用周启自己的话说,便是皇后目光短浅,以为他“意外身亡”了,周熏就能在未来继承大统。 就从来没想过,他们母女俩能在阉党手里能活过几个来回。 “原来平顺长大的孩子,在这种时候是那样的反应啊……”周启面颊带笑,不知是称赞还是嘲笑,“竟然还有时间在那发怒。” 说到这,周启望向远处的内侍省,有些担忧地叹一口气:“希望君歌和更杨一切顺利,不然……” 他顿住了话音,转身看向一旁哆哆嗦嗦的太医,笑盈盈岔开了话题:“你不要怕,平时怎么带出来的,这次也怎么带出来。” 说完,看一眼韩仁,同他一起将拂尘搭好,一左一右,驾着路也走不动了的太医,敲了几下配房的小门:“开门,太医到了。” 乾元殿内,被彭应松一语双关骂了一通的袁一,双目冷然地看着他。 半晌,他冷笑一声,根本没把墙头草一样趴在地上二十年的彭应松放在眼里。 他看向苏辰,不疾不徐:“来,说说,你今天打算怎么拔了阉党?” 苏辰背手而立,摇了摇头:“你这条命聊这个,不够价格。” 气氛登时跌入冰点。 殿内所有的人都看得到袁一面颊上因为愤怒的抽动。 他目光阴冷的看着苏辰,忽而哈哈笑出了声:“罢了,你都要死了,无所谓了。”袁一压着怒火,歪着头看着苏辰,“真可惜,就差一点。” 他说:“我以为你能目光更长远,还对你抱着十足的期待,没想到,你依然被眼前、周围人的生死所胁迫。”袁一指着殿上其余几人,“就这么几个家伙,你以为你能翻起来多大的水花?” “内阁的人一个都没留下,六部里面也没见有人留下来。”袁一嗤笑道,“你想成事的急切心情杂家理解,但是你头脑简单成这样,委实出乎意料。” 说完,他手里的短刀指着苏辰:“你输了。” “杂家就在这里,就在你的眼前,不过五步距离,你青龙卫大阁领仍旧在权衡。”他笑起,“你在算是你杀我快,还是我杀他快。” “苏辰,我其实挺钦佩你的,没有背景,靠着出卖和算计一步步能走到现在,颇有杂家当年的风范。但可惜就可惜在,这大晋千疮百孔,就你一个人舍命堵窗眼……”袁一摇头,“没用。” “你不是神佛,你没那个重建天下的本事。”他轻轻抚摸着龙椅,缓缓站了起来,“但我有。” 他站在龙椅之前,以俯瞰蝼蚁一样的目光,望着殿上所有的人。 本来,听了他唠唠叨叨一大把废话之后,苏辰手已经挪到了腰间。 可准备拔剑的瞬间,偏殿门口传来一声探询:“公公,太医到了。” 殿内,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袁一没用动。 却听询问的声音又高了几分:“陛下,太医到了。” 这声陛下,叫的是袁一。 殿内,鸦雀无声。 袁一听着自己做梦都想听到的两个字,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他看着眼前四个人漆黑的面色,心情更是大好:“你们说,朕要不要赦免了他?” “你!”方正涨红了脸,眼瞅就要上去和袁一拼一个你死我活,却在迈步的瞬间,被苏辰抬手拦住了。 他奇怪地看向苏辰:“苏大人,您这是……” 话没说完,就听彭应松先开了口:“这年纪大了的人,就是聒噪,啰嗦。” 方正一滞,惊讶的目光拐了个弯:“彭大人,这现在是说啰嗦的时候么?” 却见彭应松身旁,关风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方正懵了。 在场众人,莫不是真的要认下这个篡权的阉党?! 只听彭应松当场和稀泥:“你又不傻,自己坐那龙椅会有什么结果,心里比我们都清楚。”他一脸“麻烦死了”的样子,指着袁一身后,“这人半死不活的,抬出去意思意思,对你来说应该更好用?” “或者是,你想马上见到阉党内部斗成一团?”他嫌弃摇头,“你认了那么多‘亲儿子’,谁还不想做个龙椅玩玩啊!” 言外之意,不能生,没儿子。 袁一睨着彭应松,目光如刀。 他一边摆手招呼太医上前把人带走,一边恶狠狠地笑着:“真不知道你彭应松是大智若愚,还是纯粹弱智。” 他冷哼:“我今日定用你祭天!” 第170章 理智分裂 此时,方正隐隐地觉察到了不对,这不是彭应松的风格。 他虽然擅长瞎搅和,但总能两边都不得罪地全身而退。但今天,就现在,他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挑衅着袁一。 不管是口嗨辱骂一下,还是人身攻击,只要开口,这个人就没能断过。 方正有些疑惑,目光落在慢慢上前的太医身上。 就见他满头虚汗,颤颤巍巍,仿佛站都站不稳。而他身旁一左一右驾着他的两个太监…… 方正一愣。这有点眼熟啊! 同样怔愣的还有苏辰。 他的计划里可没有现在这一幕。 他看着假扮成太监的周启和韩仁,将已经意识涣散模糊的周益龙背起,在小心谨慎的离开之前,给他打了一个“拖时间、不能动手”的示意后,往一旁的配房走去。 还没等他细想,袁一便像是皇帝一样坐在了龙椅上,睨着殿内的四个人,渐渐有些得意忘形:“事到如今,说给你们听也无妨。” 他指着众人,声音高了许多:“是谁规定太监不能做皇帝!”他冷冷地看着他们,“年幼家贫,我为了活着便没得选择!如今我什么都有了!当个皇帝为何不可!”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阉人怎么了?”袁一摸着龙椅上的雕刻,眼眸里尽是狂风骤雨,“我也有家,我也有儿子。治国,周氏不行,我行。在座的各位自诩正义和正确的化身,那我就问问了,我为什么不能做皇帝?!” 殿上鸦雀无声。 “说说看啊,你们不是有什么理论么!那为什么我就不能当皇帝!你们不也是心怀天下百姓,不惜为了百姓抛弃了皇族,明知道天子中毒、明知道宦官当权却不得不为了百姓忍气吞声直到现在么!” 袁一声音大了许多:“我小时候在并州长大,丰年还能乞讨到几个馒头,灾年就是人吃人。那时候我就在想,有朝一日我要夺权,我要拿着这权势,福泽天下。” 他指着身下龙椅:“现在,我就差一步之遥!” “你们口中的帝王,你们心中的皇帝,难道不是带领着百官,让民生安稳,天下安定的人!?”他冷哼一声,“抛弃了皇室的你们,究竟谁坐在这椅子上,有什么区别?百姓安居乐业,不就足够了!” 他看着众人:“这天下,没什么救世的神仙。我从小一步一步走过来,垂死挣扎的时候从来都只能靠自己。” “如今我一步步走到这里,你们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能当皇帝?” 说完这些,袁一侧身,用自己觉得最舒服的方式斜倚着,仿佛这一刻,他就是大晋的天子,这紫薇宫的主人。 “只因为我是阉人?”袁一冷笑,“那我就把这紫薇宫变成阉人的紫薇宫!” “到那时,我看看谁人还敢说我没有资格做这天下的主人!” 其实,袁一的话,当真将殿上众人问住了。 尤其是平日里做事一板一眼,鲜少变通的方正与关风。 “两位大人,鸡鸣狗盗之徒,刑满释放之后,你们说要给别人一个改过自新,从头再来的机会。”袁一望着他们,“我不过是生活所迫,我们阉党不过是为了能活下来,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 “为什么作奸犯科之人尚且有第二次为人的机会,为什么阉党就没有?”袁一冷冷的看着,“你们这样区别对待,公平么?人可以为了自己的目标拼搏奋斗,我要一个身为人的权利,想来并不过分!” 方正和关风对视一眼,两人竟真的哑口无言。 他们可以接受一个坏人不再作恶,却没法接受一个阉党要成为皇帝。 按理说,人人都有选择自己道路的机会,人人都有选择之后为之奋斗的权利。 可为什么,袁一的问题,他们回答不上来? “责任。”此时,苏辰清清淡淡的说了两个字。 袁一愣了一下:“责任?”他抿嘴,“我侍奉皇家这么多年,事事兢兢业业,你和我说责任?” 苏辰点头,面颊上略带轻蔑:“你事事兢兢业业是不假,可你做的就是阉党本该做的责任,你用你做的这些换取的金钱也好,权力也罢,都超越不了阉党这个职位本身。” 他轻笑:“你难道不懂么?你从没做过一个帝王该做的事情。” 一句话,点开了方正和关风百思不解的结。 “没人规定阉党不能做皇帝。”苏辰说,“你也说了,天下人要的,是民生安稳,百官要的,是天下安定。”他看着袁一,“那么,你做到了哪一条?” 苏辰轻笑:“你把国库收缴的税银,按照地方官员官职大小,一人两百到五百两不等,像是发奖赏一样的发下去笼络人心。又将朝野三省六部里处处安插着阉党,拉帮结派,甚至挤兑其他官员,政见不和优先以将对方杀害为最佳手段……” “你做的事情,确确实实是帝王享受的权力,只是这权力,你可没有能使用他的能耐。” 苏辰慢慢往前:“你服侍了周氏,却行使周氏祖上浴血奋战,安定天下才换来的权力。以至于仓加大兵压境了,国库里连军饷都拿不出来。你用本该保护所有人的银子,为你自己铺路,却在这里理直气壮地问你为什么不能成为皇帝?” 他笑起:“你能不能成为皇帝和你是谁,什么身份,有多大的关系?” “袁一,天下之大,草莽出身的皇族比比皆是!仓加皇族放牛出身,大魏李氏农耕出身,北燕甚至是算命出身。”他仰起头,“你袁一,若是真有那做皇帝的德行,真有那礼贤下士为国为民不惜舍命奋斗的本事!” 他一字一顿:“你就是个阉党,我也会扶你成为皇帝!”他说的字字铿锵,“天下人从来都不瞎!你的骂名不是因为你是阉人!而是因为你做的种种连人都如!” 甘露殿内,袁一额头青筋直蹦。 他咬牙切齿,盯着苏辰冷傲的面颊:“那不一样!”他说,“农耕,放牛……不一样!阉人,和他们不一样!” “啧啧!”就听彭应松咂嘴,火上浇油:“这又不一样了。” “刚才还说都是人,都一样,应该有同样的权利。”他看着袁一疯狂拱火,“袁阉人,你这理智怕是分裂了啊!” 第170章 理智分裂 此时,方正隐隐地觉察到了不对,这不是彭应松的风格。 他虽然擅长瞎搅和,但总能两边都不得罪地全身而退。但今天,就现在,他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挑衅着袁一。 不管是口嗨辱骂一下,还是人身攻击,只要开口,这个人就没能断过。 方正有些疑惑,目光落在慢慢上前的太医身上。 就见他满头虚汗,颤颤巍巍,仿佛站都站不稳。而他身旁一左一右驾着他的两个太监…… 方正一愣。这有点眼熟啊! 同样怔愣的还有苏辰。 他的计划里可没有现在这一幕。 他看着假扮成太监的周启和韩仁,将已经意识涣散模糊的周益龙背起,在小心谨慎的离开之前,给他打了一个“拖时间、不能动手”的示意后,往一旁的配房走去。 还没等他细想,袁一便像是皇帝一样坐在了龙椅上,睨着殿内的四个人,渐渐有些得意忘形:“事到如今,说给你们听也无妨。” 他指着众人,声音高了许多:“是谁规定太监不能做皇帝!”他冷冷地看着他们,“年幼家贫,我为了活着便没得选择!如今我什么都有了!当个皇帝为何不可!”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阉人怎么了?”袁一摸着龙椅上的雕刻,眼眸里尽是狂风骤雨,“我也有家,我也有儿子。治国,周氏不行,我行。在座的各位自诩正义和正确的化身,那我就问问了,我为什么不能做皇帝?!” 殿上鸦雀无声。 “说说看啊,你们不是有什么理论么!那为什么我就不能当皇帝!你们不也是心怀天下百姓,不惜为了百姓抛弃了皇族,明知道天子中毒、明知道宦官当权却不得不为了百姓忍气吞声直到现在么!” 袁一声音大了许多:“我小时候在并州长大,丰年还能乞讨到几个馒头,灾年就是人吃人。那时候我就在想,有朝一日我要夺权,我要拿着这权势,福泽天下。” 他指着身下龙椅:“现在,我就差一步之遥!” “你们口中的帝王,你们心中的皇帝,难道不是带领着百官,让民生安稳,天下安定的人!?”他冷哼一声,“抛弃了皇室的你们,究竟谁坐在这椅子上,有什么区别?百姓安居乐业,不就足够了!” 他看着众人:“这天下,没什么救世的神仙。我从小一步一步走过来,垂死挣扎的时候从来都只能靠自己。” “如今我一步步走到这里,你们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能当皇帝?” 说完这些,袁一侧身,用自己觉得最舒服的方式斜倚着,仿佛这一刻,他就是大晋的天子,这紫薇宫的主人。 “只因为我是阉人?”袁一冷笑,“那我就把这紫薇宫变成阉人的紫薇宫!” “到那时,我看看谁人还敢说我没有资格做这天下的主人!” 其实,袁一的话,当真将殿上众人问住了。 尤其是平日里做事一板一眼,鲜少变通的方正与关风。 “两位大人,鸡鸣狗盗之徒,刑满释放之后,你们说要给别人一个改过自新,从头再来的机会。”袁一望着他们,“我不过是生活所迫,我们阉党不过是为了能活下来,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 “为什么作奸犯科之人尚且有第二次为人的机会,为什么阉党就没有?”袁一冷冷的看着,“你们这样区别对待,公平么?人可以为了自己的目标拼搏奋斗,我要一个身为人的权利,想来并不过分!” 方正和关风对视一眼,两人竟真的哑口无言。 他们可以接受一个坏人不再作恶,却没法接受一个阉党要成为皇帝。 按理说,人人都有选择自己道路的机会,人人都有选择之后为之奋斗的权利。 可为什么,袁一的问题,他们回答不上来? “责任。”此时,苏辰清清淡淡的说了两个字。 袁一愣了一下:“责任?”他抿嘴,“我侍奉皇家这么多年,事事兢兢业业,你和我说责任?” 苏辰点头,面颊上略带轻蔑:“你事事兢兢业业是不假,可你做的就是阉党本该做的责任,你用你做的这些换取的金钱也好,权力也罢,都超越不了阉党这个职位本身。” 他轻笑:“你难道不懂么?你从没做过一个帝王该做的事情。” 一句话,点开了方正和关风百思不解的结。 “没人规定阉党不能做皇帝。”苏辰说,“你也说了,天下人要的,是民生安稳,百官要的,是天下安定。”他看着袁一,“那么,你做到了哪一条?” 苏辰轻笑:“你把国库收缴的税银,按照地方官员官职大小,一人两百到五百两不等,像是发奖赏一样的发下去笼络人心。又将朝野三省六部里处处安插着阉党,拉帮结派,甚至挤兑其他官员,政见不和优先以将对方杀害为最佳手段……” “你做的事情,确确实实是帝王享受的权力,只是这权力,你可没有能使用他的能耐。” 苏辰慢慢往前:“你服侍了周氏,却行使周氏祖上浴血奋战,安定天下才换来的权力。以至于仓加大兵压境了,国库里连军饷都拿不出来。你用本该保护所有人的银子,为你自己铺路,却在这里理直气壮地问你为什么不能成为皇帝?” 他笑起:“你能不能成为皇帝和你是谁,什么身份,有多大的关系?” “袁一,天下之大,草莽出身的皇族比比皆是!仓加皇族放牛出身,大魏李氏农耕出身,北燕甚至是算命出身。”他仰起头,“你袁一,若是真有那做皇帝的德行,真有那礼贤下士为国为民不惜舍命奋斗的本事!” 他一字一顿:“你就是个阉党,我也会扶你成为皇帝!”他说的字字铿锵,“天下人从来都不瞎!你的骂名不是因为你是阉人!而是因为你做的种种连人都如!” 甘露殿内,袁一额头青筋直蹦。 他咬牙切齿,盯着苏辰冷傲的面颊:“那不一样!”他说,“农耕,放牛……不一样!阉人,和他们不一样!” “啧啧!”就听彭应松咂嘴,火上浇油:“这又不一样了。” “刚才还说都是人,都一样,应该有同样的权利。”他看着袁一疯狂拱火,“袁阉人,你这理智怕是分裂了啊!” 第171章 见缝插针 “哼。”袁一冷冷看着话语中夹杂着辱骂的彭应松,“你也就只能再嘚瑟这一小会儿了。”他说,“不出一刻钟,你们这些家伙都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你,还有你!”袁一哈哈笑起,“我会大发慈悲地让你们全家人在九泉之下好好相见。” 他说完,看向苏辰:“但是你这孤儿。”他嘲讽道,“看在你为我办事这么久的份上,我就成全了你和君歌。”他冷笑:“你们黄泉路上,也算是个绝佳的伴!” 袁一大手一挥:“来人!” 紫薇宫里,乾元殿上,他转身坐上龙椅,像个真正的帝王一样,用最傲气盖世的风姿,声震苍穹地说:“将这一众叛臣!给朕斩了!” 那声音恢宏的,令听到的人都颇为感慨。 就好像他真的称王称帝,真的成了这大晋的主人,居然有那样的底气,那样的自信。 可是,与袁一想好的不一样。 他豪气万丈地放出狠话后,不论殿里殿外,竟然都无人回应。 袁一有些怔愣。 这不可能。 阉党专权这么多年,紫薇宫里理当处处是他的心腹。听到他的话,本应该是一呼百应,怎么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而且,今日这场夺权虽然出了点茬子,但总归还是在他计划的轨迹上,怎么都不应该是如此安静沉默的场面。 这个六十岁的内侍省大总管,坐下不属于他的龙椅上,惊讶地看着台下众人。 他猛然站起,提着衣摆,匆匆自龙椅下来,快步走到殿门前。 他呼吸很急促,面颊微白。 看着紧闭的殿门,他抬手,猛然一推。 本该是从外面被锁死的乾元殿门,吱呀一声响,缓缓开启。 袁一愣住了。 外面,不是他以为的血溅当场,百官求饶的场面。 外面,什么都没有。 白玉石的地砖,长方六百米的殿前广场上,什么都没有。 他震惊地迈出门槛,望着四下空无一人的场面,脑海中嗡嗡作响。 这就是他的帝国?他奋斗了一生追求的绝对的权力中心? 乌云遮日,滚滚而过,袁一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以为是在梦里。 等他回过神,极度愤怒地回眸,看着眼前的四个人:“苏辰!你做了什么!” 苏辰垂眸:“我一直都在殿上,能做什么?”他仰起头,“我要承担的使命,在这几年里、在你察觉不到的时候,已经做完了。” 袁一愣住了。 “袁一,你看到的,可不一定是真的。”苏辰微微笑起。 十几年来,君维安交给苏辰那么多卧薪尝胆的权谋之法,不是让苏辰正面去和袁一争斗的。 他迈过门槛,看着乌云之下,风雨欲来的乾元殿广场,走到了袁一的身旁。 他丝毫不畏惧这个阉人的滔天怒火,他平静得仿佛早就预料到了全部。 “你从没真正信任过其他人。”苏辰微微一笑,“所以,你输得彻底。” 袁一不信:“不可能!” 他指着苏辰的眉心:“你骗我!” “确实骗了你。”苏辰颔首,“总要有个最高调的人来吸引你的注意。” 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大雨落下第一滴的时候,君维安躺在摇椅里,不紧不慢地絮叨着:“你一个人强,有什么用?” “你哪吒转世,三头六臂,还是大罗神仙,天选之子?”君维安笑起,“你看了那么多史书,哪个人干出点名声的时候是单枪匹马,一个人上的?” 他手指着上东门的方向:“邙山底下埋着的,都是这样的傻子。” 摇椅轻轻晃着,君维安手里的扇子没停下。 他身后,十六七岁的苏辰站在荷塘边,看着满院子盛开的粉莲花,听着知了声声阵阵,沉默不语。 君维安头也没回:“你啊,记住几句话。” “人无完人,但众志成城。”他摆了下手里的芭蕉扇,“你机敏活络,且没有让袁一过分忌惮的点,派别之间四不沾,比太子,比皇帝,都适合做那个吸引他目光,勾着他,让他分精力盯着你的存在。” “你要接了这六扇门,有意无意地戳着袁一,迫使他不得不针对你。”摇椅停了,君维安回头笑着看他,“如此,太子便有空隙。” 他顿了顿:“未来,更多的人,也会靠着你创造的时机,得到喘息的机会。”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话在权谋场上不适用。这里本就是一个你死我活,只凭本事说话的地方,流血流泪都只会死得更快。”他用芭蕉扇戳着苏辰的方向,“但你记得,只要你还做个人,你就永远比那成了鬼的,更有胜算。” 摇椅咯吱咯吱地响起,在盛夏六扇门的屋檐下,君维安望着树叶里落下的光辉,轻轻地说:“人有感情,知进退礼让。鬼无人性,永远利益至上。” “你要在拉拢自己人的时候,用利益做大头,用人性做小头。”君维安伸了个懒腰,“如此,大业可成。” 当时的苏辰不懂,站在原地傻傻地问:“何时可成?” 过了很久,君维安才似乎是在回答他一般,轻描淡写地说着:“快了。” 这一快,就是十年。 苏辰背手,站在恢宏大气的紫薇宫乾元殿广场前,他站在袁一身边:“上次在甘露殿,袁公公所有的目光都在刺杀锦华上,所以才让君歌有机会偷袭了整个内侍省。” “你知道被人偷袭死伤是必定会有的,所以并没有太过在意到底死的都是谁,也不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苏辰微微笑起,“你口口声声,以阉人的权利为幌子拉拢人心,却在骨子里,将和你一样的阉人当成用完了就扔的棋子。” 苏辰说到这里,望向了身后的彭应松:“倒也多亏了你这弃子战术。”他下颚微扬,“不然,还换不进来这么多的人来。” 被他冷不丁用眼神戳了一下的彭应松,目光别到一旁。 果然,自己私下里的小动作,苏辰清清楚楚。 君歌和周启那日血洗了整个内侍省,蛰伏了这么久的彭应松,可算是找到了见缝插针的机会。 死的是阉党,换进去的可都是彭应松这些年招募的,护国死士。 大换血了这么一波之后,紫薇宫的主动权,其实已经从袁一手里溜走了。 但他所有的目光都在苏辰身上,恨不得将钳住他左右手,拿着袁风和袁冰铁证的男人立马碎尸万段。 他派出去多少人,彭应松就能换进来多少人。 这些,袁一从来都没想过。 只靠着苏辰一个人和他周旋,背后有多少人趁机见缝插针,慢慢将他铸就的阉党势力,一点点的瓜分了。 直到此时,袁一才渐渐明白了。 他早就入了一局棋,他自以为指掌天下的时候,眼前这几个不起眼的家伙,却将他的天下,在他手里蚕食了! “你别得意得太早!”袁一咬牙切齿,“你在这紫薇宫站得住,可不一定在大晋也能站得住!” “咳咳!”许久不言的关风,此时抬手清了清嗓子,“你要说的是你的地方势力的话……” 关风摊手,故意痛心疾首地摇头:“不好意思啊,上三个月刑部和御史台开展的百日督察,基本已经全部替换完了。” 第171章 见缝插针 “哼。”袁一冷冷看着话语中夹杂着辱骂的彭应松,“你也就只能再嘚瑟这一小会儿了。”他说,“不出一刻钟,你们这些家伙都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你,还有你!”袁一哈哈笑起,“我会大发慈悲地让你们全家人在九泉之下好好相见。” 他说完,看向苏辰:“但是你这孤儿。”他嘲讽道,“看在你为我办事这么久的份上,我就成全了你和君歌。”他冷笑:“你们黄泉路上,也算是个绝佳的伴!” 袁一大手一挥:“来人!” 紫薇宫里,乾元殿上,他转身坐上龙椅,像个真正的帝王一样,用最傲气盖世的风姿,声震苍穹地说:“将这一众叛臣!给朕斩了!” 那声音恢宏的,令听到的人都颇为感慨。 就好像他真的称王称帝,真的成了这大晋的主人,居然有那样的底气,那样的自信。 可是,与袁一想好的不一样。 他豪气万丈地放出狠话后,不论殿里殿外,竟然都无人回应。 袁一有些怔愣。 这不可能。 阉党专权这么多年,紫薇宫里理当处处是他的心腹。听到他的话,本应该是一呼百应,怎么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而且,今日这场夺权虽然出了点茬子,但总归还是在他计划的轨迹上,怎么都不应该是如此安静沉默的场面。 这个六十岁的内侍省大总管,坐下不属于他的龙椅上,惊讶地看着台下众人。 他猛然站起,提着衣摆,匆匆自龙椅下来,快步走到殿门前。 他呼吸很急促,面颊微白。 看着紧闭的殿门,他抬手,猛然一推。 本该是从外面被锁死的乾元殿门,吱呀一声响,缓缓开启。 袁一愣住了。 外面,不是他以为的血溅当场,百官求饶的场面。 外面,什么都没有。 白玉石的地砖,长方六百米的殿前广场上,什么都没有。 他震惊地迈出门槛,望着四下空无一人的场面,脑海中嗡嗡作响。 这就是他的帝国?他奋斗了一生追求的绝对的权力中心? 乌云遮日,滚滚而过,袁一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以为是在梦里。 等他回过神,极度愤怒地回眸,看着眼前的四个人:“苏辰!你做了什么!” 苏辰垂眸:“我一直都在殿上,能做什么?”他仰起头,“我要承担的使命,在这几年里、在你察觉不到的时候,已经做完了。” 袁一愣住了。 “袁一,你看到的,可不一定是真的。”苏辰微微笑起。 十几年来,君维安交给苏辰那么多卧薪尝胆的权谋之法,不是让苏辰正面去和袁一争斗的。 他迈过门槛,看着乌云之下,风雨欲来的乾元殿广场,走到了袁一的身旁。 他丝毫不畏惧这个阉人的滔天怒火,他平静得仿佛早就预料到了全部。 “你从没真正信任过其他人。”苏辰微微一笑,“所以,你输得彻底。” 袁一不信:“不可能!” 他指着苏辰的眉心:“你骗我!” “确实骗了你。”苏辰颔首,“总要有个最高调的人来吸引你的注意。” 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大雨落下第一滴的时候,君维安躺在摇椅里,不紧不慢地絮叨着:“你一个人强,有什么用?” “你哪吒转世,三头六臂,还是大罗神仙,天选之子?”君维安笑起,“你看了那么多史书,哪个人干出点名声的时候是单枪匹马,一个人上的?” 他手指着上东门的方向:“邙山底下埋着的,都是这样的傻子。” 摇椅轻轻晃着,君维安手里的扇子没停下。 他身后,十六七岁的苏辰站在荷塘边,看着满院子盛开的粉莲花,听着知了声声阵阵,沉默不语。 君维安头也没回:“你啊,记住几句话。” “人无完人,但众志成城。”他摆了下手里的芭蕉扇,“你机敏活络,且没有让袁一过分忌惮的点,派别之间四不沾,比太子,比皇帝,都适合做那个吸引他目光,勾着他,让他分精力盯着你的存在。” “你要接了这六扇门,有意无意地戳着袁一,迫使他不得不针对你。”摇椅停了,君维安回头笑着看他,“如此,太子便有空隙。” 他顿了顿:“未来,更多的人,也会靠着你创造的时机,得到喘息的机会。”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话在权谋场上不适用。这里本就是一个你死我活,只凭本事说话的地方,流血流泪都只会死得更快。”他用芭蕉扇戳着苏辰的方向,“但你记得,只要你还做个人,你就永远比那成了鬼的,更有胜算。” 摇椅咯吱咯吱地响起,在盛夏六扇门的屋檐下,君维安望着树叶里落下的光辉,轻轻地说:“人有感情,知进退礼让。鬼无人性,永远利益至上。” “你要在拉拢自己人的时候,用利益做大头,用人性做小头。”君维安伸了个懒腰,“如此,大业可成。” 当时的苏辰不懂,站在原地傻傻地问:“何时可成?” 过了很久,君维安才似乎是在回答他一般,轻描淡写地说着:“快了。” 这一快,就是十年。 苏辰背手,站在恢宏大气的紫薇宫乾元殿广场前,他站在袁一身边:“上次在甘露殿,袁公公所有的目光都在刺杀锦华上,所以才让君歌有机会偷袭了整个内侍省。” “你知道被人偷袭死伤是必定会有的,所以并没有太过在意到底死的都是谁,也不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苏辰微微笑起,“你口口声声,以阉人的权利为幌子拉拢人心,却在骨子里,将和你一样的阉人当成用完了就扔的棋子。” 苏辰说到这里,望向了身后的彭应松:“倒也多亏了你这弃子战术。”他下颚微扬,“不然,还换不进来这么多的人来。” 被他冷不丁用眼神戳了一下的彭应松,目光别到一旁。 果然,自己私下里的小动作,苏辰清清楚楚。 君歌和周启那日血洗了整个内侍省,蛰伏了这么久的彭应松,可算是找到了见缝插针的机会。 死的是阉党,换进去的可都是彭应松这些年招募的,护国死士。 大换血了这么一波之后,紫薇宫的主动权,其实已经从袁一手里溜走了。 但他所有的目光都在苏辰身上,恨不得将钳住他左右手,拿着袁风和袁冰铁证的男人立马碎尸万段。 他派出去多少人,彭应松就能换进来多少人。 这些,袁一从来都没想过。 只靠着苏辰一个人和他周旋,背后有多少人趁机见缝插针,慢慢将他铸就的阉党势力,一点点的瓜分了。 直到此时,袁一才渐渐明白了。 他早就入了一局棋,他自以为指掌天下的时候,眼前这几个不起眼的家伙,却将他的天下,在他手里蚕食了! “你别得意得太早!”袁一咬牙切齿,“你在这紫薇宫站得住,可不一定在大晋也能站得住!” “咳咳!”许久不言的关风,此时抬手清了清嗓子,“你要说的是你的地方势力的话……” 关风摊手,故意痛心疾首地摇头:“不好意思啊,上三个月刑部和御史台开展的百日督察,基本已经全部替换完了。” 第172章 乾元之变 大雨缓缓而至,洗刷着整个紫薇宫的殿前广场。 乾元殿后,周启看着几人的背影,双手抱胸。 已经昏迷的周益龙被可靠的太医接走,现在已经在东宫全力救治。 而这里…… 周启远远望着宫门口,累瘫在地上的君歌和更杨,微微笑起。 还真是千钧一发。 若是在袁一下了命令之后才打开宫门放百官离去,那周熏就有可能从一无所动的阉党反应中,察觉到还有其他势力的存在。 他看着乾元殿前的苏辰,微微垂眸。 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如今已经有了这样的实力…… 他由衷敬佩的同时,也由衷地感到惧怕。 若是君歌和苏辰真的走到了一起,那实在是有些太可怕了。 “回。”许久,周启笑着地说,“有几日没见玉儿了,想喝甜羹。” 他身后,韩仁睨了一眼苏辰的方向,颔首应声,跟在周启的身后撑起一把伞,慢慢走进了大雨里。 直至此时,终于明白自己气数将尽的袁一,回过头,看着身后刚刚坐过的龙椅,看着他梦寐以求的乾元殿。 他哈哈地笑了起来。 “没有袁一,也会有袁二。”他目光依然阴狠,“你们费尽心机保下来的周氏江山,没了那肥头大耳的皇帝之后,我倒是真想看看那傻子太子继位的场面。” 他咬牙切齿,在此时此刻,仍旧嘲讽着:“一个是傻子,另一个是连自己哥哥都不放过,用毒来控制天下的毒皇子。” 袁一看向苏辰:“苏辰,你选谁?”他边说,边笑得越发猖狂。 选傻子,便是步了袁一的后尘。 即便不是宦官,苏辰也已经足够功高盖主。 选毒皇子,那就更是逃不了要被暗中杀掉的命运。 周熏不会允许自己手里的权力,有一点点的瑕疵。 袁一的笑声回荡在天地间,在大雨的映衬下,添了几分垂死挣扎的凄凉。 苏辰没打算回答他。 他抬手,默默地说:“请,袁公公。”他说,“剩下的,大牢里慢慢聊。” 雨淅淅沥沥,整个夏日的炎热,仿佛都被驱散了一样。 这大美壮阔的紫薇宫,像是经历了一次生与死,像是被燎原的大火炙热的烤过一样。 蒙尘的砖瓦渐渐被洗刷,压城的漆黑天色,渐渐萌出光亮。 卸下一切,放下一切,但仍旧不甘,仍旧不服输的袁一,背对着苏辰,状似无意的感慨:“也许是年纪大了,没什么冲劲了。” 袁一走出屋檐之下,雨水眨眼打湿了他的衣衫。 “事到如今,杂家竟然打心眼里佩服你。”他顿了脚步,缓缓回头,“说到这,我想起来了,君维安平日最好随手捡个孩子回去。” 雨中的袁一看着苏辰,眼眸里的杀气已经荡然无存。 那双曾经雄心壮志,想要用最少的牺牲改天换地,在某种意义上鉴证了名垂千古的双眼,此时混沌且黯然无光。 兴许真的如同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已经老了。 老到如今才发觉出了,眼前这人与记忆中的某一人,缓缓重叠的面颊。 “像啊。”袁一咯咯笑起,“确实像。” 怎么会到现在才注意到呢?袁一心中微微震撼。 原来如此,原来他也是被人捂着双眼的人。 袁一的面容舒展了,紧绷在心头几十年的执念,轰然崩塌了。 他再也没有机会走进乾元殿,也再没有机会摸到那把龙椅了。 雨水沿着他的发丝落在地上,他将已经湿透的拂尘再一次搭在手臂上,释然道:“你还活着,杂家便释然了。”他说,“当年那件事,杂家没能救下米大阁领,一直以来都心中愧疚。” 他转过身,迈向大雨里:“米大阁领,还有君维安,杂家亏欠甚多。”他说,“若非如此,君歌也活不到现在……” 他话说得越多,身后众人越是诧异。 “等等!”苏辰唤住他,“这话什么意思?!” 袁一停下了脚步。 “意思?”他笑起,“意思是我懂了啊!”回眸望着苏辰,“原来,我也不过就是一枚棋子!” 苏辰一滞,他提起朝服衣摆就要下来。 却见袁一哈哈大笑起来,踉跄两步,在风雨中嘲弄地说着:“杂家!还有你!哈哈哈!” “事到如今我才想明白!”大雨里,袁一看着已经走到面前的苏辰,郑重其事地说:“孩子,你的路还没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话音落下,袁一笑得更加张狂肆意,而后,那声音在最高处,戛然而止。 他站在雨中,在苏辰的面前,在他惊讶的目光注视里,正面朝下,笔直地倒了下去。 再也没有起来。 大晋167年,京城江流,大紫薇宫正殿乾元殿上,宦官政变,阉党夺权。 百官性命堪忧之际,青龙卫大阁领苏辰、御史台巡按御史君歌、奉太子周启之命力挽狂澜,将周氏大晋从改朝换代的边缘,拉了回来。 后世史书中称之为“乾元之变”。 殿上争斗结束之后,本以为大晋周氏会千疮百孔,却在群龙无首之时,传来了太子痊愈的消息。 就像是天佑大晋,在最危急的时刻,名正言顺的太子站了出来。 他迅速重整了大晋的宫内的体系,肃清了袁一一派的残余,但袁冰趁乱逃走,下落不明。 宫内内侍省由李高接任大总管,作为最大功臣的苏辰,卸任六扇门门主,入内阁,正式辅佐太子。 而君歌则着手开始彻查由阉党铸造的冤假错案。 这一战,可谓是大获全胜。 但明明是这般落进史书中的壮阔之举,参与其中的几个关键人物,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那日袁一牙齿内藏着鹤顶红,显然也是做好了成王败寇的觉悟。 可他死前说的那一番话,让聚在御史台里的一众人,心情和吃了败仗没什么两样。 “要我说,就是那老贼故意的。”关风看着依旧淅淅沥沥的秋雨,心中无比不痛快,“他就是死到临头故意恶心我们一把。” 屋子里,彭应松低着头,挡着自己的双眼埋汰道:“你们自己是都没地方去么?我御史台屁大点的书房,乌泱泱站你们这么多人。”他咂嘴,“事情刚刚告一段落,就不能让我稍微休息一下?” 一旁,低着头默写第一批冲出乾元殿官员名字的苏辰,一言不发。 见苏辰没说话,关风就觉得腰杆更硬了:“就避个雨,这么小气。” 避雨? 连着十几天都避雨? 彭应松没好气地瞄着他,浑身上下都透着疲惫。 他思量片刻,看向苏辰,故意道:“我忽然想起来个事儿,这几日公事繁忙,都忙忘了说了。因为大家都没空,所以今晚君歌要和更杨两个人去喝庆功酒了。” 话音刚落,苏辰的笔停了。 “哎你说说!”彭应松眼角的余光一个劲的往苏辰身上飞,“这俩孩子什么时候这么熟络了,我都不知道!” 关风一头雾水,直接补了一刀:“君维安是神了啊!童养夫也能找的这么准的?” 话落,边觉这初秋的室温,有点低的耐不住了。 第172章 乾元之变 大雨缓缓而至,洗刷着整个紫薇宫的殿前广场。 乾元殿后,周启看着几人的背影,双手抱胸。 已经昏迷的周益龙被可靠的太医接走,现在已经在东宫全力救治。 而这里…… 周启远远望着宫门口,累瘫在地上的君歌和更杨,微微笑起。 还真是千钧一发。 若是在袁一下了命令之后才打开宫门放百官离去,那周熏就有可能从一无所动的阉党反应中,察觉到还有其他势力的存在。 他看着乾元殿前的苏辰,微微垂眸。 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如今已经有了这样的实力…… 他由衷敬佩的同时,也由衷地感到惧怕。 若是君歌和苏辰真的走到了一起,那实在是有些太可怕了。 “回。”许久,周启笑着地说,“有几日没见玉儿了,想喝甜羹。” 他身后,韩仁睨了一眼苏辰的方向,颔首应声,跟在周启的身后撑起一把伞,慢慢走进了大雨里。 直至此时,终于明白自己气数将尽的袁一,回过头,看着身后刚刚坐过的龙椅,看着他梦寐以求的乾元殿。 他哈哈地笑了起来。 “没有袁一,也会有袁二。”他目光依然阴狠,“你们费尽心机保下来的周氏江山,没了那肥头大耳的皇帝之后,我倒是真想看看那傻子太子继位的场面。” 他咬牙切齿,在此时此刻,仍旧嘲讽着:“一个是傻子,另一个是连自己哥哥都不放过,用毒来控制天下的毒皇子。” 袁一看向苏辰:“苏辰,你选谁?”他边说,边笑得越发猖狂。 选傻子,便是步了袁一的后尘。 即便不是宦官,苏辰也已经足够功高盖主。 选毒皇子,那就更是逃不了要被暗中杀掉的命运。 周熏不会允许自己手里的权力,有一点点的瑕疵。 袁一的笑声回荡在天地间,在大雨的映衬下,添了几分垂死挣扎的凄凉。 苏辰没打算回答他。 他抬手,默默地说:“请,袁公公。”他说,“剩下的,大牢里慢慢聊。” 雨淅淅沥沥,整个夏日的炎热,仿佛都被驱散了一样。 这大美壮阔的紫薇宫,像是经历了一次生与死,像是被燎原的大火炙热的烤过一样。 蒙尘的砖瓦渐渐被洗刷,压城的漆黑天色,渐渐萌出光亮。 卸下一切,放下一切,但仍旧不甘,仍旧不服输的袁一,背对着苏辰,状似无意的感慨:“也许是年纪大了,没什么冲劲了。” 袁一走出屋檐之下,雨水眨眼打湿了他的衣衫。 “事到如今,杂家竟然打心眼里佩服你。”他顿了脚步,缓缓回头,“说到这,我想起来了,君维安平日最好随手捡个孩子回去。” 雨中的袁一看着苏辰,眼眸里的杀气已经荡然无存。 那双曾经雄心壮志,想要用最少的牺牲改天换地,在某种意义上鉴证了名垂千古的双眼,此时混沌且黯然无光。 兴许真的如同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已经老了。 老到如今才发觉出了,眼前这人与记忆中的某一人,缓缓重叠的面颊。 “像啊。”袁一咯咯笑起,“确实像。” 怎么会到现在才注意到呢?袁一心中微微震撼。 原来如此,原来他也是被人捂着双眼的人。 袁一的面容舒展了,紧绷在心头几十年的执念,轰然崩塌了。 他再也没有机会走进乾元殿,也再没有机会摸到那把龙椅了。 雨水沿着他的发丝落在地上,他将已经湿透的拂尘再一次搭在手臂上,释然道:“你还活着,杂家便释然了。”他说,“当年那件事,杂家没能救下米大阁领,一直以来都心中愧疚。” 他转过身,迈向大雨里:“米大阁领,还有君维安,杂家亏欠甚多。”他说,“若非如此,君歌也活不到现在……” 他话说得越多,身后众人越是诧异。 “等等!”苏辰唤住他,“这话什么意思?!” 袁一停下了脚步。 “意思?”他笑起,“意思是我懂了啊!”回眸望着苏辰,“原来,我也不过就是一枚棋子!” 苏辰一滞,他提起朝服衣摆就要下来。 却见袁一哈哈大笑起来,踉跄两步,在风雨中嘲弄地说着:“杂家!还有你!哈哈哈!” “事到如今我才想明白!”大雨里,袁一看着已经走到面前的苏辰,郑重其事地说:“孩子,你的路还没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话音落下,袁一笑得更加张狂肆意,而后,那声音在最高处,戛然而止。 他站在雨中,在苏辰的面前,在他惊讶的目光注视里,正面朝下,笔直地倒了下去。 再也没有起来。 大晋167年,京城江流,大紫薇宫正殿乾元殿上,宦官政变,阉党夺权。 百官性命堪忧之际,青龙卫大阁领苏辰、御史台巡按御史君歌、奉太子周启之命力挽狂澜,将周氏大晋从改朝换代的边缘,拉了回来。 后世史书中称之为“乾元之变”。 殿上争斗结束之后,本以为大晋周氏会千疮百孔,却在群龙无首之时,传来了太子痊愈的消息。 就像是天佑大晋,在最危急的时刻,名正言顺的太子站了出来。 他迅速重整了大晋的宫内的体系,肃清了袁一一派的残余,但袁冰趁乱逃走,下落不明。 宫内内侍省由李高接任大总管,作为最大功臣的苏辰,卸任六扇门门主,入内阁,正式辅佐太子。 而君歌则着手开始彻查由阉党铸造的冤假错案。 这一战,可谓是大获全胜。 但明明是这般落进史书中的壮阔之举,参与其中的几个关键人物,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那日袁一牙齿内藏着鹤顶红,显然也是做好了成王败寇的觉悟。 可他死前说的那一番话,让聚在御史台里的一众人,心情和吃了败仗没什么两样。 “要我说,就是那老贼故意的。”关风看着依旧淅淅沥沥的秋雨,心中无比不痛快,“他就是死到临头故意恶心我们一把。” 屋子里,彭应松低着头,挡着自己的双眼埋汰道:“你们自己是都没地方去么?我御史台屁大点的书房,乌泱泱站你们这么多人。”他咂嘴,“事情刚刚告一段落,就不能让我稍微休息一下?” 一旁,低着头默写第一批冲出乾元殿官员名字的苏辰,一言不发。 见苏辰没说话,关风就觉得腰杆更硬了:“就避个雨,这么小气。” 避雨? 连着十几天都避雨? 彭应松没好气地瞄着他,浑身上下都透着疲惫。 他思量片刻,看向苏辰,故意道:“我忽然想起来个事儿,这几日公事繁忙,都忙忘了说了。因为大家都没空,所以今晚君歌要和更杨两个人去喝庆功酒了。” 话音刚落,苏辰的笔停了。 “哎你说说!”彭应松眼角的余光一个劲的往苏辰身上飞,“这俩孩子什么时候这么熟络了,我都不知道!” 关风一头雾水,直接补了一刀:“君维安是神了啊!童养夫也能找的这么准的?” 话落,边觉这初秋的室温,有点低的耐不住了。 第173章 你试试看 君歌和更杨在东山镇忙活了好几天。 前者是为了杨家冤案收集资料,后者是为了尽快将袁一手里抄出来的银子送到前线去。 “说到这,我可真佩服你。”眼瞅京城巍峨的城门已经从地平线的彼方慢慢升起,更杨扯了一把手里的马缰,对一旁的君歌说,“你是怎么绕过苏大人,和林雪搭上线的?” 君歌“吁”了一声,稍稍停了脚步,打开水袋喝了一口。 她大气地抹了一把嘴角的水珠,说了三个字:“灯下黑。” 眼皮子底下的小动作,是最不容易发觉的。 “苏辰太善于攻心了,与其和他周旋,不如在眼皮子底下按照他设计好的,一步步走就行了。”她将水袋系在腰后,“剩下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做就可以了。” 那日,君歌后半夜在屋檐上找到更杨,将东山镇商路已经规划好的线路和方案交到了他的手里。 当时更杨一点都不相信这个女人能算得出苏辰的下一步计划,可第二日,苏辰就真的以“协助林雪潜伏在商路里”为由头,想要将更杨送到东山镇去。 先前一次,送他去十万八千里的军营,可惜被半路杀出来的柳南抢了先。 再来这么一次的时候,更杨就一点不觉得君歌那些话只是说说而已了。 “这么多年,君大人还是头一个算计了他的人。”更杨话里有话,笑了起来,“大人自求多福啊!” 夕阳下,君歌轻轻夹了一下马肚子。 城池边缘的百姓和京城里锦衣玉食的富家人不同,两人穿行在小道上,时不时能听到关于阉党覆灭之后,家家户户的闲谈。 阉党没了,周启颁的第一道政令便是免了一部分苛捐杂税。 这在两国即将开战的节骨眼上,看似是舍弃军饷的奇怪举动,实际上却大大提振了士气。 一瞬间便给了百姓生活下去的希望。 从城郭外慢慢往城门走去,夕阳偏左,光辉耀眼。 “下一步,怕是要跟二皇子争个你死我活了。”她和更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忽然,天空中一声鹰鸣,让君歌诧异地抬起头:“庆生?” 她颇为疑惑,从马背上跳下,找了附近有些空旷的地界,吹响了脖子上的小笛子。 庆生一如往昔,俯冲而至,在她眼前拍了两下翅膀,缓缓落下她手臂上。 君歌看着它脚踝上纤细的竹罐,满心疑惑地打开了盖子。 “庆功酒?”一旁好奇凑过来的更杨瞧着纸条上的小字,诧异地望着君歌,“谁啊?” 夕阳下,君歌格外迷茫:“我师父。”说完,她卷起纸条,看向更杨,“他说让你一起,大家不醉不归。” 听着君歌的话,更杨下意识觉得有诈。 乾元殿一战虽然是大获全胜,但是那之后,但凡留在最后的几个人,出来之后身上要处理的公事就堆成了山包。 京兆府尹方正,自打那天出来,就在督促吏部大面积遴选后备的官员,苏辰卸任六扇门之后,听说忙得直接住进了东宫。 理论上来说,御史台和刑部,应该也没空喝什么庆功酒。 “就当放假!”君歌看着更杨,咧嘴一笑,“听说更大人也喜欢喝酒?” 她这一笑,让更杨更觉得事情不简单。 月从江上起,花灯璨京城。 波光粼粼的江面,轻舟划过。 江边商街熟悉的寒风酒馆里,君歌坐在窗框上,一副爷们样子望着屋外繁华盛景。 上次看这一幕,还是她和苏辰打赌拼酒的时候。 当时只觉时间静好,岁月冗长。有很多要做的事情,但按部就班,慢慢来,总有头绪,总会一点点做出成绩。 如今再回首,只觉得好笑。 自己算计了那么久,想尽办法让苏辰成为自己身旁的助力,以为顺着这根杆子往上,就能摸到父亲身死的真相。 结果爬上去了才发现,这是从云端垂下来的钓鱼线。 所有的人都莫名地挂在君维安的鱼竿上,咬着一只名为苏辰的鱼饵,动弹不得。 这线从时光的尽头而来,仿佛有生命一样,将他们每个人变成一个节点,不断绵延往后。 不管是追求真相的君歌,还是甘愿为子的苏辰,乃至利用他们,为天下隐忍至今的周启。 细细想来,竟都是被一股劲拴在一起。 一股这天下不该如此,这天下理当更好的劲,牢牢地绑在了君维安的钓鱼线上。 君歌手里的酒壶轻轻摇着,望着眼前仿佛不变的盛世,又真切地觉得,有什么东西彻头彻尾的变了。 “我爹这个人,从小我就觉得他不靠谱。”她说,“每次离开的时候都说出任务,说一个月回来,那一个月就必定是回不来的。” “我有时候觉得,他就像是卖给六扇门了一样,为什么别的孩子身旁有父亲,我父亲身旁就只有六扇门。”君歌咂嘴,“我就想,如果我也进了六扇门,我是不是也算是站在他身旁了。” 屋外,一连绽放了十天的烟花,在最后一日的尾巴上,照耀了君歌的面颊。 她笑着说:“可他没给我这个机会。” 手里的酒壶见了底,她望着空空的,黑色的洞,说不清心里哪一块缺了点东西。 明明是大获全胜,她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想要的线索没要到,先查的案子没查成,袁冰就跑了。 据阉党残余的势力供述,君维安会死,和最初的计划实际上有很大的出入。 有人从中作梗,扭曲了本该有的样子。 可君歌干了这么大一票,居然连个尾巴都没能摸到。 看着一旁人贴心送过来的酒壶,君歌笑着接过来,轻叹一声:“但幸好,你们都在。”她寂寞地笑起,“来京城三年,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月下,烟花声砰砰作响,绚烂了京城大半的天空。 “这些天更大人也累了,谢谢你相信我。”她微笑回眸,看着屋内,愣住了。 后面想说什么来着,登时望了。 君歌扫了一眼屋内,刚才还在同她举杯畅饮的更杨,不知何时,连个人影都没剩下。 反倒是已经升任内阁,怎么想都应该忙得没时间的苏辰,此时满脸“愉快”地看着她:“继续说。” 他拿起一块枣花酥,手指捏下一小块,推进了无比震惊诧异的君歌的嘴巴里。 拇指轻轻擦过君歌的唇,苏辰挑眉仰头:“你再撩一下试试看。” 第173章 你试试看 君歌和更杨在东山镇忙活了好几天。 前者是为了杨家冤案收集资料,后者是为了尽快将袁一手里抄出来的银子送到前线去。 “说到这,我可真佩服你。”眼瞅京城巍峨的城门已经从地平线的彼方慢慢升起,更杨扯了一把手里的马缰,对一旁的君歌说,“你是怎么绕过苏大人,和林雪搭上线的?” 君歌“吁”了一声,稍稍停了脚步,打开水袋喝了一口。 她大气地抹了一把嘴角的水珠,说了三个字:“灯下黑。” 眼皮子底下的小动作,是最不容易发觉的。 “苏辰太善于攻心了,与其和他周旋,不如在眼皮子底下按照他设计好的,一步步走就行了。”她将水袋系在腰后,“剩下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做就可以了。” 那日,君歌后半夜在屋檐上找到更杨,将东山镇商路已经规划好的线路和方案交到了他的手里。 当时更杨一点都不相信这个女人能算得出苏辰的下一步计划,可第二日,苏辰就真的以“协助林雪潜伏在商路里”为由头,想要将更杨送到东山镇去。 先前一次,送他去十万八千里的军营,可惜被半路杀出来的柳南抢了先。 再来这么一次的时候,更杨就一点不觉得君歌那些话只是说说而已了。 “这么多年,君大人还是头一个算计了他的人。”更杨话里有话,笑了起来,“大人自求多福啊!” 夕阳下,君歌轻轻夹了一下马肚子。 城池边缘的百姓和京城里锦衣玉食的富家人不同,两人穿行在小道上,时不时能听到关于阉党覆灭之后,家家户户的闲谈。 阉党没了,周启颁的第一道政令便是免了一部分苛捐杂税。 这在两国即将开战的节骨眼上,看似是舍弃军饷的奇怪举动,实际上却大大提振了士气。 一瞬间便给了百姓生活下去的希望。 从城郭外慢慢往城门走去,夕阳偏左,光辉耀眼。 “下一步,怕是要跟二皇子争个你死我活了。”她和更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忽然,天空中一声鹰鸣,让君歌诧异地抬起头:“庆生?” 她颇为疑惑,从马背上跳下,找了附近有些空旷的地界,吹响了脖子上的小笛子。 庆生一如往昔,俯冲而至,在她眼前拍了两下翅膀,缓缓落下她手臂上。 君歌看着它脚踝上纤细的竹罐,满心疑惑地打开了盖子。 “庆功酒?”一旁好奇凑过来的更杨瞧着纸条上的小字,诧异地望着君歌,“谁啊?” 夕阳下,君歌格外迷茫:“我师父。”说完,她卷起纸条,看向更杨,“他说让你一起,大家不醉不归。” 听着君歌的话,更杨下意识觉得有诈。 乾元殿一战虽然是大获全胜,但是那之后,但凡留在最后的几个人,出来之后身上要处理的公事就堆成了山包。 京兆府尹方正,自打那天出来,就在督促吏部大面积遴选后备的官员,苏辰卸任六扇门之后,听说忙得直接住进了东宫。 理论上来说,御史台和刑部,应该也没空喝什么庆功酒。 “就当放假!”君歌看着更杨,咧嘴一笑,“听说更大人也喜欢喝酒?” 她这一笑,让更杨更觉得事情不简单。 月从江上起,花灯璨京城。 波光粼粼的江面,轻舟划过。 江边商街熟悉的寒风酒馆里,君歌坐在窗框上,一副爷们样子望着屋外繁华盛景。 上次看这一幕,还是她和苏辰打赌拼酒的时候。 当时只觉时间静好,岁月冗长。有很多要做的事情,但按部就班,慢慢来,总有头绪,总会一点点做出成绩。 如今再回首,只觉得好笑。 自己算计了那么久,想尽办法让苏辰成为自己身旁的助力,以为顺着这根杆子往上,就能摸到父亲身死的真相。 结果爬上去了才发现,这是从云端垂下来的钓鱼线。 所有的人都莫名地挂在君维安的鱼竿上,咬着一只名为苏辰的鱼饵,动弹不得。 这线从时光的尽头而来,仿佛有生命一样,将他们每个人变成一个节点,不断绵延往后。 不管是追求真相的君歌,还是甘愿为子的苏辰,乃至利用他们,为天下隐忍至今的周启。 细细想来,竟都是被一股劲拴在一起。 一股这天下不该如此,这天下理当更好的劲,牢牢地绑在了君维安的钓鱼线上。 君歌手里的酒壶轻轻摇着,望着眼前仿佛不变的盛世,又真切地觉得,有什么东西彻头彻尾的变了。 “我爹这个人,从小我就觉得他不靠谱。”她说,“每次离开的时候都说出任务,说一个月回来,那一个月就必定是回不来的。” “我有时候觉得,他就像是卖给六扇门了一样,为什么别的孩子身旁有父亲,我父亲身旁就只有六扇门。”君歌咂嘴,“我就想,如果我也进了六扇门,我是不是也算是站在他身旁了。” 屋外,一连绽放了十天的烟花,在最后一日的尾巴上,照耀了君歌的面颊。 她笑着说:“可他没给我这个机会。” 手里的酒壶见了底,她望着空空的,黑色的洞,说不清心里哪一块缺了点东西。 明明是大获全胜,她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想要的线索没要到,先查的案子没查成,袁冰就跑了。 据阉党残余的势力供述,君维安会死,和最初的计划实际上有很大的出入。 有人从中作梗,扭曲了本该有的样子。 可君歌干了这么大一票,居然连个尾巴都没能摸到。 看着一旁人贴心送过来的酒壶,君歌笑着接过来,轻叹一声:“但幸好,你们都在。”她寂寞地笑起,“来京城三年,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月下,烟花声砰砰作响,绚烂了京城大半的天空。 “这些天更大人也累了,谢谢你相信我。”她微笑回眸,看着屋内,愣住了。 后面想说什么来着,登时望了。 君歌扫了一眼屋内,刚才还在同她举杯畅饮的更杨,不知何时,连个人影都没剩下。 反倒是已经升任内阁,怎么想都应该忙得没时间的苏辰,此时满脸“愉快”地看着她:“继续说。” 他拿起一块枣花酥,手指捏下一小块,推进了无比震惊诧异的君歌的嘴巴里。 拇指轻轻擦过君歌的唇,苏辰挑眉仰头:“你再撩一下试试看。” 第174章 若打得过 晌午还是落雨的天,下午便晴了。 就像是迎接君歌回来一样,到了傍晚,竟有了绝美的夕阳。 一直以来那股压抑的氛围,随着盛夏的离去,秋日的来临,也消散不见。 但东宫里一片狼藉。 “你得帮我想个法子。”周启瘫坐在长榻上,“玉儿十多天都没来了,闭门不出,我派人去求个枣花羹,硬生生带回来闭门羹。” 他一边写着户部的人丁册子批注,一边瞄着面色极差的苏辰。 “你这又是怎么了?”周启不明所以,“乾元殿的大功臣,怎么像个落汤鸡一样?怎么,你也被我那皇帝老爹算计到怀疑人生?” 乾元殿上,都以为在生死线上徘徊的皇帝周益龙,被抬到东宫之后立马就活过来了。 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把装傻了十几年的周启训了个彻底,甚至把欺君之罪都搬出来了,逼得周启只能一五一十将自己蛰伏这么久的计划全都说了。 最后,大晋第一演员周益龙,对于这最大的功劳被苏辰抢走了,十分不满。 意思是如果没有周启的出现,他定然能寻到机会,一刀裁决了袁一那老贼。 “憋了二十多年的仇,没能自己报了!”周益龙气得七窍生烟,“朕告诉你!朕撂挑子了!朕不干了!” 扔下这么三句话之后,周益龙直接当起了甩手掌柜,躲在东宫里不走了。 对外,是还在昏迷,人事不省。 对内,是心力交瘁,需要放松。 周启找了那么多给他解毒的法子,真等到要用了的时候才发现,他早就自己解了。 胖是自己吃出来的,虚是彻头彻尾忽悠袁一装的。 那个龙椅上动一动都会大喘气的大晋皇帝,其实是个灵活的胖子。 这些天在东宫张罗着减肥锻炼,还嘲笑了苏辰和周启,竟都没有发觉他的步步为赢。 但苏辰和周启不一样。 这件事对苏辰的冲击并不大,毕竟皇帝怎么样、谁来坐,对他来说其实是无所谓的。 只要政令照常运转,民生得以改善,谁人是皇帝,谁人颁布的,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苏辰不爽的是君歌和更杨一起出差,还没人告诉他的事情。 “臣要休假。”站在周启对面,他直勾勾地说。 周启愣了神,半晌指着一地的奏折:“你是在和我开玩笑?!” 于是,在周启生无可恋中的哀叹中,苏辰一路没停,直奔寒风酒馆。 他赶到的时候没瞧见更杨,想来是大老远见他策马而来,直接跑了。 瞧瞧进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君歌伸手讨酒,便顺手递给她一壶。 这个女人十几天没见,警惕性随着乾元殿一事尘埃落定,也随风而去了。 她一如曾经,跨坐在窗户口,看着漫天绽放的烟花,自顾自的说着连苏辰都从没听过的心里话。 登时,那翻上心头的嫉妒,让苏辰越发不爽。 明明是他都不知道的事情,这女人凭什么要说给更杨听? 是自己卸下了不会武的伪装之后,连被撩拨一下的价值都没有了么? 越是如此,越是生气。 当君歌回眸愣住的那一瞬,苏辰听着那不是说给自己的“谢谢”二字,只觉得自己之前是不是对她太纵容。 纵容到她一点没把自己放在心里,哪怕圣旨在手,也没能将他这个“未婚夫”种进她心里去。 他将枣花酥捏在手中,仿佛像是种子般强硬地塞进了她的口中。 “继续说。”他勾唇笑起,内心却恨不得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明明是她先撩拨,明明是她先说着那些令他动摇的话语。 为何此时,她仿佛要换个人一样,将他抛在身后? 君歌看着苏辰清冷的面颊,他的眼眸被烟花点亮,却只有一瞬间的绚丽。 在最后一朵烟花消散后,一切归于平静。 苏辰没松开钳住她下颚的手,口气冰冷得像是提前入了冬。 “除了真相,你有更想要的东西了么?”他上前一步,近乎贴着君歌的身侧,平稳的话音里透出一丝危险的气息,“君歌,是我已经没了利用的价值么?” 他指尖微微用力:“你背着我差遣林雪,我不管。你悄悄吩咐柳南,我当不知道。你偷偷调动更杨,我也全当一无所知。” 苏辰轻笑:“甚至你找太子结盟,与韩仁商议怎么反着我的计划来,把沈杭从东宫抽去支援彭应松……”他顿了顿,“因为是你,我都可以不深究,不计较,甚至配合你演到底。” 他微微眯眼,缓缓凑在君歌面前:“是我演得不够好?还是我给了你太多的自由,让你如今觉得我已经可有可无?” “你想要什么,你想谋划什么,你要做什么……”苏辰的眼神越发的危险,“我可以不管不问,帮你擦干净尾巴,不留一点痕迹。” “但是。”他话音一转,“你撩拨别的男人,不行。” 苏辰冷笑一声,手指自君歌的唇上轻轻擦过:“我是拿你没有办法,但别人,你大可以试试看。” 月色怡人,繁华如梦。 江水涛涛而过,夜市热闹非凡。 但君歌的思绪就好像与这大晋的辉煌不在一个层次上。 她愣愣地看着苏辰,后背僵硬地把他方才几句话过了两遍。 原来她在做什么,她想干什么,这个男人一清二楚。 他只是放任她去做了,只是由着她去努力了。 就好像不管她怎么拿出新招数,怎么算计他,最终成败的决定权,都在他的手里。 君歌点头,嘴里蹦出来两个字:“奸臣。”说完,觉得不解气,又骂了一句,“狗贼。” 苏辰愣住了。 他微微眯眼:“……你真的听懂我在说什么了么?” 君歌听懂了,只是她不敢说自己听懂了。 不走心的撩拨,往往只是在掩盖她怕受伤害的真实模样。 只要不先动心,便不会受伤害。这句话一直以来都是君歌的行为准则。 她瞧着苏辰那张帅气的面颊,故作嫌弃地将他推开:“听懂了听懂了。” 说完,举起酒壶,却在凑到嘴边的瞬间嘀咕了一句:“你打不过我。” 她顿了顿:“我爹说了,打不过我的不行。” 说完,手里的酒壶被苏辰一把夺了过去。 他“笑意盈盈”,青筋直蹦:“要是打得过呢?” 君歌一滞。 “打得过的话,如何?” 第174章 若打得过 晌午还是落雨的天,下午便晴了。 就像是迎接君歌回来一样,到了傍晚,竟有了绝美的夕阳。 一直以来那股压抑的氛围,随着盛夏的离去,秋日的来临,也消散不见。 但东宫里一片狼藉。 “你得帮我想个法子。”周启瘫坐在长榻上,“玉儿十多天都没来了,闭门不出,我派人去求个枣花羹,硬生生带回来闭门羹。” 他一边写着户部的人丁册子批注,一边瞄着面色极差的苏辰。 “你这又是怎么了?”周启不明所以,“乾元殿的大功臣,怎么像个落汤鸡一样?怎么,你也被我那皇帝老爹算计到怀疑人生?” 乾元殿上,都以为在生死线上徘徊的皇帝周益龙,被抬到东宫之后立马就活过来了。 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把装傻了十几年的周启训了个彻底,甚至把欺君之罪都搬出来了,逼得周启只能一五一十将自己蛰伏这么久的计划全都说了。 最后,大晋第一演员周益龙,对于这最大的功劳被苏辰抢走了,十分不满。 意思是如果没有周启的出现,他定然能寻到机会,一刀裁决了袁一那老贼。 “憋了二十多年的仇,没能自己报了!”周益龙气得七窍生烟,“朕告诉你!朕撂挑子了!朕不干了!” 扔下这么三句话之后,周益龙直接当起了甩手掌柜,躲在东宫里不走了。 对外,是还在昏迷,人事不省。 对内,是心力交瘁,需要放松。 周启找了那么多给他解毒的法子,真等到要用了的时候才发现,他早就自己解了。 胖是自己吃出来的,虚是彻头彻尾忽悠袁一装的。 那个龙椅上动一动都会大喘气的大晋皇帝,其实是个灵活的胖子。 这些天在东宫张罗着减肥锻炼,还嘲笑了苏辰和周启,竟都没有发觉他的步步为赢。 但苏辰和周启不一样。 这件事对苏辰的冲击并不大,毕竟皇帝怎么样、谁来坐,对他来说其实是无所谓的。 只要政令照常运转,民生得以改善,谁人是皇帝,谁人颁布的,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苏辰不爽的是君歌和更杨一起出差,还没人告诉他的事情。 “臣要休假。”站在周启对面,他直勾勾地说。 周启愣了神,半晌指着一地的奏折:“你是在和我开玩笑?!” 于是,在周启生无可恋中的哀叹中,苏辰一路没停,直奔寒风酒馆。 他赶到的时候没瞧见更杨,想来是大老远见他策马而来,直接跑了。 瞧瞧进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君歌伸手讨酒,便顺手递给她一壶。 这个女人十几天没见,警惕性随着乾元殿一事尘埃落定,也随风而去了。 她一如曾经,跨坐在窗户口,看着漫天绽放的烟花,自顾自的说着连苏辰都从没听过的心里话。 登时,那翻上心头的嫉妒,让苏辰越发不爽。 明明是他都不知道的事情,这女人凭什么要说给更杨听? 是自己卸下了不会武的伪装之后,连被撩拨一下的价值都没有了么? 越是如此,越是生气。 当君歌回眸愣住的那一瞬,苏辰听着那不是说给自己的“谢谢”二字,只觉得自己之前是不是对她太纵容。 纵容到她一点没把自己放在心里,哪怕圣旨在手,也没能将他这个“未婚夫”种进她心里去。 他将枣花酥捏在手中,仿佛像是种子般强硬地塞进了她的口中。 “继续说。”他勾唇笑起,内心却恨不得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明明是她先撩拨,明明是她先说着那些令他动摇的话语。 为何此时,她仿佛要换个人一样,将他抛在身后? 君歌看着苏辰清冷的面颊,他的眼眸被烟花点亮,却只有一瞬间的绚丽。 在最后一朵烟花消散后,一切归于平静。 苏辰没松开钳住她下颚的手,口气冰冷得像是提前入了冬。 “除了真相,你有更想要的东西了么?”他上前一步,近乎贴着君歌的身侧,平稳的话音里透出一丝危险的气息,“君歌,是我已经没了利用的价值么?” 他指尖微微用力:“你背着我差遣林雪,我不管。你悄悄吩咐柳南,我当不知道。你偷偷调动更杨,我也全当一无所知。” 苏辰轻笑:“甚至你找太子结盟,与韩仁商议怎么反着我的计划来,把沈杭从东宫抽去支援彭应松……”他顿了顿,“因为是你,我都可以不深究,不计较,甚至配合你演到底。” 他微微眯眼,缓缓凑在君歌面前:“是我演得不够好?还是我给了你太多的自由,让你如今觉得我已经可有可无?” “你想要什么,你想谋划什么,你要做什么……”苏辰的眼神越发的危险,“我可以不管不问,帮你擦干净尾巴,不留一点痕迹。” “但是。”他话音一转,“你撩拨别的男人,不行。” 苏辰冷笑一声,手指自君歌的唇上轻轻擦过:“我是拿你没有办法,但别人,你大可以试试看。” 月色怡人,繁华如梦。 江水涛涛而过,夜市热闹非凡。 但君歌的思绪就好像与这大晋的辉煌不在一个层次上。 她愣愣地看着苏辰,后背僵硬地把他方才几句话过了两遍。 原来她在做什么,她想干什么,这个男人一清二楚。 他只是放任她去做了,只是由着她去努力了。 就好像不管她怎么拿出新招数,怎么算计他,最终成败的决定权,都在他的手里。 君歌点头,嘴里蹦出来两个字:“奸臣。”说完,觉得不解气,又骂了一句,“狗贼。” 苏辰愣住了。 他微微眯眼:“……你真的听懂我在说什么了么?” 君歌听懂了,只是她不敢说自己听懂了。 不走心的撩拨,往往只是在掩盖她怕受伤害的真实模样。 只要不先动心,便不会受伤害。这句话一直以来都是君歌的行为准则。 她瞧着苏辰那张帅气的面颊,故作嫌弃地将他推开:“听懂了听懂了。” 说完,举起酒壶,却在凑到嘴边的瞬间嘀咕了一句:“你打不过我。” 她顿了顿:“我爹说了,打不过我的不行。” 说完,手里的酒壶被苏辰一把夺了过去。 他“笑意盈盈”,青筋直蹦:“要是打得过呢?” 君歌一滞。 “打得过的话,如何?” 第175章 片面全面 事情变得有点复杂。 鸟鸣阵阵,天光大好。 君歌坐在苏府的床上,看着陌生的床幔,脑袋里一片空白。 昨夜说打不赢她的不行……之后呢? 她回忆了片刻,只记得苏辰好像问了一句要是打得赢怎么办。 想到这里,君歌倒抽一口凉气。 糟了,自己怎么回答的,之后打没打,赢了还是输了,这些重要的东西完全不记得了! 她郁闷地起身穿衣。可就在撩开身上薄被子的瞬间,瞧见了被子里有些不同寻常的物件。 她懵了。 “苏辰的腰封为什么在这里!?” 声震苍穹,把更杨的鸽子吓的一阵拍翅。 屋外,君歌生无可恋。 她看着面对面坐着的更杨,一手握着玄银枪,一手苏辰的腰封,眼眸撑得快要吃人了:“当真?” “当真。”更杨憋着笑,“府里上下都看见了,我跟你开这个玩笑干什么。” 他指着君歌手里的腰封:“大人好心扶你回来,你非要跟他比划。”他抬手,挡住了颤抖的嘴角,别过脸笑了几声,才转过头一本正经地说,“大人不理你,你气急败坏的去抢剑,剑抢不到,就非要去解他的衣裳。” 君歌“嘶”了一声…… 自己一向喝不醉,以至于从来不知道喝醉之后的酒品是这个模样? “我酒品这么差?”她不可思议地问。 更杨点头,郑重其事:“特别差。” “那也不对啊……”君歌想了想,“苏辰武艺不差,对付一个喝醉的家伙应该还是挺轻松的。” 更杨顿了顿,颇为无奈:“主要君大人不讲武德。”他琢磨了片刻,还是把要亲亲要抱抱要举高高的部分咽了下去。 这是说出来,要么他被玄银枪灭口,要么就得被青龙刃灭口。 “总之。”更杨清了下嗓子,“昨晚您是成功地拿到他的腰封后,十分开心的睡着了的。” 说完,更杨实在忍不住,笑得双肩直颤,边哆嗦边说:“大人下了死令,你想喝酒,他书房里管够,再去别的地方喝酒,让我们先把你绑了再说。” 君歌尬笑了两声:“大可不必,我以后不会出去喝了。” 有这种酒品的前科,谁还敢出去喝酒啊! 她收了玄银枪,挑着眉头看着手里的腰封,漆黑的底子上绣着青色的云纹,正中却是内嵌了半月形的剑鞘。 青龙刃不在这里。 原先,青龙卫四大阁领拜把子的时候锻造了四把传世的武器。 世人都以为那四把武器无一例外的都是剑。 可真正见到了四样之后,才发现当中真正的剑,只有一把玄武剑。 青龙刃是软剑,沈杭手中的朱雀是伞,韩仁手里的白虎剑,虽然只见过一次,然而君歌记得,那把剑只有一半,还有另一半从未出鞘。 所以白虎剑应该是双剑。 说来有些奇怪。 君歌看着玄银枪,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令人疑惑的问题。 天下名士锻造的,象征着兄弟情谊的玄武剑,君维安虽随身携带,但从未用过。 为什么? 这不符合基本的逻辑。 有机会拿到最好的武器,可为什么那把武器,并非是顺手的武器呢? 自君歌记事起,君维安便是长枪从不离手。他交给她的,也是彻头彻尾的枪法,从未教过她剑术。 这又是为什么? 可君歌没机会多想。 阉党被肃清,军饷送上前线,皇家在狠狠赚了一笔之后,也陷入另一场危机。 太子的“痊愈”,让在之前还保持着一定活跃度的二皇子周熏,猝然沉寂。 自从乾元殿他被白曲拉出去之后,便在府邸闭关谢客,这十多天都没有什么动静。 也是,他周旋于朝野之间,拉拢了那么多官员,宏图伟业布局了大半,结果拔掉阉党的功绩,却一丁点都没能落在他头上。 不仅如此,本以为不会有任何威胁的太子,此时此刻伤口撒盐,高调地接下了皇城里的一堆烂摊子,处理得井井有条。 就算是个傻子,此时也已经注意到被摆了一道的人,是他自己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君歌却不得不拜访二皇子府。 二皇子掌控着大理寺,想要平反阉党冤案,她就必须从大理寺卿白曲的手里拿到当年的案宗。 被生生摆了一道的周熏,此时此刻绝对不会那么轻易将案宗交出来。 君歌被人领着,穿过长长的回廊,在湖边的凉亭里,瞧见了举杯独酌的周熏背影。 他仍旧是一身白衣,不等君歌开口,就猜到了她来此的目的。 “案宗可以交给君大人。”周熏背对着君歌,她看不到他是以什么样的神情说着这样的话,“但是我有条件。” 此时已经心力交瘁地周熏,也懒得再同君歌虚与委蛇。 “当时六扇门追查商路一事……”他缓缓回眸,“我要御史台异闻阁,你亲手写下来的案宗。” 荷花池面上荡过秋风,周熏不再是那个笑着看着君歌的皇子了。 他目光阴沉,眸子里是毫不掩盖的杀意。 君歌摇了摇头:“二皇子当知异闻阁是为什么建造的。” 大晋御史台异闻阁,是由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御史,记录真实的所见所闻,还原真实案件模样,所设立的独立在御史台的特殊机构。 异闻阁只记录真实,不做点评,也不审判。 只是真相而已。 而有关商路私募兵器的事情,也一样被君歌记录在内,安安静静地放置着。 周熏将酒盏重重放在桌上:“异闻阁里,三年前,彭应松能把你父亲是怎么死的那一册交给我,你现在,就能把商路的那一册交给我。” 他起身,缓缓走来。 “真相应该由胜利者书写。”他睨着君歌,“而不是现在胜负未定的时候,被尔等先一步,片面地记录下来。” 君歌听着他的话,没有后退,正面看着他,问道:“殿下的片面,便是不支持你的人,都是片面,支持你的,就叫全面?” 她微微一笑:“殿下缘何判定御史台是不支持殿下的人?” 君歌仰起头,在周熏有些诧异的目光注视里,郑重道:“我会交给殿下。”她说,“亲手交给您。” 第175章 片面全面 事情变得有点复杂。 鸟鸣阵阵,天光大好。 君歌坐在苏府的床上,看着陌生的床幔,脑袋里一片空白。 昨夜说打不赢她的不行……之后呢? 她回忆了片刻,只记得苏辰好像问了一句要是打得赢怎么办。 想到这里,君歌倒抽一口凉气。 糟了,自己怎么回答的,之后打没打,赢了还是输了,这些重要的东西完全不记得了! 她郁闷地起身穿衣。可就在撩开身上薄被子的瞬间,瞧见了被子里有些不同寻常的物件。 她懵了。 “苏辰的腰封为什么在这里!?” 声震苍穹,把更杨的鸽子吓的一阵拍翅。 屋外,君歌生无可恋。 她看着面对面坐着的更杨,一手握着玄银枪,一手苏辰的腰封,眼眸撑得快要吃人了:“当真?” “当真。”更杨憋着笑,“府里上下都看见了,我跟你开这个玩笑干什么。” 他指着君歌手里的腰封:“大人好心扶你回来,你非要跟他比划。”他抬手,挡住了颤抖的嘴角,别过脸笑了几声,才转过头一本正经地说,“大人不理你,你气急败坏的去抢剑,剑抢不到,就非要去解他的衣裳。” 君歌“嘶”了一声…… 自己一向喝不醉,以至于从来不知道喝醉之后的酒品是这个模样? “我酒品这么差?”她不可思议地问。 更杨点头,郑重其事:“特别差。” “那也不对啊……”君歌想了想,“苏辰武艺不差,对付一个喝醉的家伙应该还是挺轻松的。” 更杨顿了顿,颇为无奈:“主要君大人不讲武德。”他琢磨了片刻,还是把要亲亲要抱抱要举高高的部分咽了下去。 这是说出来,要么他被玄银枪灭口,要么就得被青龙刃灭口。 “总之。”更杨清了下嗓子,“昨晚您是成功地拿到他的腰封后,十分开心的睡着了的。” 说完,更杨实在忍不住,笑得双肩直颤,边哆嗦边说:“大人下了死令,你想喝酒,他书房里管够,再去别的地方喝酒,让我们先把你绑了再说。” 君歌尬笑了两声:“大可不必,我以后不会出去喝了。” 有这种酒品的前科,谁还敢出去喝酒啊! 她收了玄银枪,挑着眉头看着手里的腰封,漆黑的底子上绣着青色的云纹,正中却是内嵌了半月形的剑鞘。 青龙刃不在这里。 原先,青龙卫四大阁领拜把子的时候锻造了四把传世的武器。 世人都以为那四把武器无一例外的都是剑。 可真正见到了四样之后,才发现当中真正的剑,只有一把玄武剑。 青龙刃是软剑,沈杭手中的朱雀是伞,韩仁手里的白虎剑,虽然只见过一次,然而君歌记得,那把剑只有一半,还有另一半从未出鞘。 所以白虎剑应该是双剑。 说来有些奇怪。 君歌看着玄银枪,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令人疑惑的问题。 天下名士锻造的,象征着兄弟情谊的玄武剑,君维安虽随身携带,但从未用过。 为什么? 这不符合基本的逻辑。 有机会拿到最好的武器,可为什么那把武器,并非是顺手的武器呢? 自君歌记事起,君维安便是长枪从不离手。他交给她的,也是彻头彻尾的枪法,从未教过她剑术。 这又是为什么? 可君歌没机会多想。 阉党被肃清,军饷送上前线,皇家在狠狠赚了一笔之后,也陷入另一场危机。 太子的“痊愈”,让在之前还保持着一定活跃度的二皇子周熏,猝然沉寂。 自从乾元殿他被白曲拉出去之后,便在府邸闭关谢客,这十多天都没有什么动静。 也是,他周旋于朝野之间,拉拢了那么多官员,宏图伟业布局了大半,结果拔掉阉党的功绩,却一丁点都没能落在他头上。 不仅如此,本以为不会有任何威胁的太子,此时此刻伤口撒盐,高调地接下了皇城里的一堆烂摊子,处理得井井有条。 就算是个傻子,此时也已经注意到被摆了一道的人,是他自己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君歌却不得不拜访二皇子府。 二皇子掌控着大理寺,想要平反阉党冤案,她就必须从大理寺卿白曲的手里拿到当年的案宗。 被生生摆了一道的周熏,此时此刻绝对不会那么轻易将案宗交出来。 君歌被人领着,穿过长长的回廊,在湖边的凉亭里,瞧见了举杯独酌的周熏背影。 他仍旧是一身白衣,不等君歌开口,就猜到了她来此的目的。 “案宗可以交给君大人。”周熏背对着君歌,她看不到他是以什么样的神情说着这样的话,“但是我有条件。” 此时已经心力交瘁地周熏,也懒得再同君歌虚与委蛇。 “当时六扇门追查商路一事……”他缓缓回眸,“我要御史台异闻阁,你亲手写下来的案宗。” 荷花池面上荡过秋风,周熏不再是那个笑着看着君歌的皇子了。 他目光阴沉,眸子里是毫不掩盖的杀意。 君歌摇了摇头:“二皇子当知异闻阁是为什么建造的。” 大晋御史台异闻阁,是由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御史,记录真实的所见所闻,还原真实案件模样,所设立的独立在御史台的特殊机构。 异闻阁只记录真实,不做点评,也不审判。 只是真相而已。 而有关商路私募兵器的事情,也一样被君歌记录在内,安安静静地放置着。 周熏将酒盏重重放在桌上:“异闻阁里,三年前,彭应松能把你父亲是怎么死的那一册交给我,你现在,就能把商路的那一册交给我。” 他起身,缓缓走来。 “真相应该由胜利者书写。”他睨着君歌,“而不是现在胜负未定的时候,被尔等先一步,片面地记录下来。” 君歌听着他的话,没有后退,正面看着他,问道:“殿下的片面,便是不支持你的人,都是片面,支持你的,就叫全面?” 她微微一笑:“殿下缘何判定御史台是不支持殿下的人?” 君歌仰起头,在周熏有些诧异的目光注视里,郑重道:“我会交给殿下。”她说,“亲手交给您。” 第176章 那又如何 周熏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十分确定君歌和苏辰之间的关系不一般,也正因为如此,当苏辰没有选择自己阵营的时候,他基本上放弃了拉拢君歌这件事。 可是现在,面对他要销毁案宗这样的大事情,她竟然可以顶天立地地站在那里,说着会亲自交给他这种话。 他不信。 三年前为了求一个真相,从北境一路走来的人,理当是无比重视真相,甚至不惜一切要维护真相的人。 可她在明知自己拿到案宗一定会销毁的时候,竟然点了头。 君歌察觉到周熏的诧异,在被风吹动,左右摇曳的树下,浅浅笑起:“殿下不必觉得奇怪。” 她说:“经过阉党一事后,君歌想明白了很多曾经想不明白的东西。” “以前,师父曾经问我,如果真相在眼前,揭发它,我会得到名利双收,但那之后,有很多人要因此陷入生死的边缘,我会怎么选。” 君歌看向斑驳的光阴:“我那时候,就算再纠结,应该也会选择揭发它。” 她意味深长的笑起:“因为总觉得,维护真相,维护正义,将真实的一切告知天下,就是我应该做的。觉得这就是父亲交给我的为人之道,也是无数人期待的正道的光。” 周熏拧着眉头看着她,手里的扇子被他一片一片地打开:“所以现在呢?”他不明所以地瞧着君歌,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现在啊……”君歌笑了,若是现在,她会牢牢地拉住那些人的手,将所有受影响的人妥善安置之后,再去给予应当伸张的正义。 就像苏辰曾经回答给她的那样。 为什么要做选择?明明有更好的方法,为什么要拘泥于形式,为什么要将事情办成非黑即白? 这本身,都没有必要啊! 真相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如果不能成为希望,那起码也不应该成为绝望啊! 君歌看着眼前迷茫的周熏,微微一笑:“现在啊,我觉得真相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 时间在那一瞬,仿佛凝固。 周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都变了:“不重要?” 眼前的女人背手而立,顶天立地地站在他面前,微笑着说:“嗯,不重要了。”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君歌那如画的笑容,看着她站在自己的庭院里,如风似水,自成一景的超然气息。 心中漏了一拍。 直到君歌离开,周熏也没能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只有君歌自己知道,这句不重要,是她花了足足三年才终于悟到的东西。 真相依附在事实之上。但并不是所有的真相,都能使人拥有正面的力量。 它发生的时候悄无声息,落在每个人的眼里却都是不一样的模样。 就像彭应松,也像苏辰,更像太子周启,以及龙椅上蛰伏二十年的大晋帝王。 更像是这盛世繁华,无与伦比,却背地里向死而生,经历了世人无法知晓的绝地反击的天下。 他们每个都被人贴上了一个标签,乍看之下就是标签上的样子,可真实的模样远远超过了标签想要表达的内容和方向。 一个心如明镜,知道怎么做才是当下最好选择的搅屎棍。 一个忠奸难辨,朝野人人唾骂,却拔掉了阉党顽疾的走狗。 一个痴傻十年,未来的傀儡,被人拿捏的必死棋子。 以及龙椅上,被五石散控制,像是提线木偶般只能苟活的皇。 哪个是真相?所有的都是真相。 她迈过二皇子府的门槛,看向大理寺的方向。 隐隐觉得自己身上那个依附在苏辰之后,像是他跟屁虫一样的御史标签,也是时候亲手撕掉了。 她慢慢察觉了,比起寻找正义的六扇门和刑部,比起给予定罪制裁的大理寺,御史台在做的事情,更像是观察者。 观察着天下全貌,体恤着所有人,理解着所有人,包容着所有人。 引导每个人走向正途,防范着他们步入深渊,比秋后算账,比事后追责,要重要得多。 君歌想起彭应松那句话,若是袁风真的刑满释放,再一次站在她面前的话…… 她真的愿意伸出手,尝试着重新接纳他回到这个天下来。 这才是御史能做的,以及御史该做的。 看着澄明的天光,君歌站在十字路口,望向还有小半个时辰路程的大理寺,轻轻咂嘴。 希望那一本案宗,能把周熏从崩溃的边缘,伸一把手给拉回来。 阉党被拔掉,开心的人没有,伤心的倒是多了一个。 她走在路上,忽而身旁响起了马蹄声。 君歌诧异地转过头,看着与她并排而行的灰色马车,不解地往一旁又挪了挪。 马车就像是故意的,往她挪得方向凑了凑。 嘿,得寸进尺! 君歌收了脚。 马车也停了。 就在她准备质问的时候,苏辰撩开车帘,顶着黑眼圈看着她,吐出来两个字:“上车。” 君歌看着他有点精神萎靡的模样,想起那根腰封,心虚地别过目光,钻进了车里。 马车向前,苏辰朝服未脱,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缓神。 “周熏是不是要案宗。”他轻轻道。 君歌还没来得及点头,就见苏辰补了一句:“给他。” 听到他这么说,君歌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故意反问:“为什么?苏大人去了内阁之后,已经可以管辖到御史台了么?” 她想听听理由。 就见苏辰深吸一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闭着眼睛说:“我是说,你若不知道怎么选择,就给他。” 君歌挑眉,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马车里,苏辰沉默了一息:“一本案宗,掩盖不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曾经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不管怎么操作,经历过那一切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扭曲不了真实。” 听完这一席话,君歌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计划都躲不过他的眼睛了。 这个男人与她意外的默契,想事情的角度大差不差。 “你就不怕他利用世人舆论,倒打一耙?”君歌故意道,“想想酒楼里左捕头那一案。你忘记你是怎么被人杜撰说拜倒在于宜的石榴裙下,不能自拔的?” 闻言,苏辰缓缓睁眼,他看着君歌此时意味深长的表情,探身前倾:“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世人如何说我,那又如何?”苏辰看着她,“世人争名逐利,深陷泥潭,满身风雨。” “可我偏偏就还没落到,需要世人来定义我的田地。”他说,“我没那么软弱。” 第176章 那又如何 周熏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十分确定君歌和苏辰之间的关系不一般,也正因为如此,当苏辰没有选择自己阵营的时候,他基本上放弃了拉拢君歌这件事。 可是现在,面对他要销毁案宗这样的大事情,她竟然可以顶天立地地站在那里,说着会亲自交给他这种话。 他不信。 三年前为了求一个真相,从北境一路走来的人,理当是无比重视真相,甚至不惜一切要维护真相的人。 可她在明知自己拿到案宗一定会销毁的时候,竟然点了头。 君歌察觉到周熏的诧异,在被风吹动,左右摇曳的树下,浅浅笑起:“殿下不必觉得奇怪。” 她说:“经过阉党一事后,君歌想明白了很多曾经想不明白的东西。” “以前,师父曾经问我,如果真相在眼前,揭发它,我会得到名利双收,但那之后,有很多人要因此陷入生死的边缘,我会怎么选。” 君歌看向斑驳的光阴:“我那时候,就算再纠结,应该也会选择揭发它。” 她意味深长的笑起:“因为总觉得,维护真相,维护正义,将真实的一切告知天下,就是我应该做的。觉得这就是父亲交给我的为人之道,也是无数人期待的正道的光。” 周熏拧着眉头看着她,手里的扇子被他一片一片地打开:“所以现在呢?”他不明所以地瞧着君歌,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现在啊……”君歌笑了,若是现在,她会牢牢地拉住那些人的手,将所有受影响的人妥善安置之后,再去给予应当伸张的正义。 就像苏辰曾经回答给她的那样。 为什么要做选择?明明有更好的方法,为什么要拘泥于形式,为什么要将事情办成非黑即白? 这本身,都没有必要啊! 真相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如果不能成为希望,那起码也不应该成为绝望啊! 君歌看着眼前迷茫的周熏,微微一笑:“现在啊,我觉得真相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 时间在那一瞬,仿佛凝固。 周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都变了:“不重要?” 眼前的女人背手而立,顶天立地地站在他面前,微笑着说:“嗯,不重要了。”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君歌那如画的笑容,看着她站在自己的庭院里,如风似水,自成一景的超然气息。 心中漏了一拍。 直到君歌离开,周熏也没能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只有君歌自己知道,这句不重要,是她花了足足三年才终于悟到的东西。 真相依附在事实之上。但并不是所有的真相,都能使人拥有正面的力量。 它发生的时候悄无声息,落在每个人的眼里却都是不一样的模样。 就像彭应松,也像苏辰,更像太子周启,以及龙椅上蛰伏二十年的大晋帝王。 更像是这盛世繁华,无与伦比,却背地里向死而生,经历了世人无法知晓的绝地反击的天下。 他们每个都被人贴上了一个标签,乍看之下就是标签上的样子,可真实的模样远远超过了标签想要表达的内容和方向。 一个心如明镜,知道怎么做才是当下最好选择的搅屎棍。 一个忠奸难辨,朝野人人唾骂,却拔掉了阉党顽疾的走狗。 一个痴傻十年,未来的傀儡,被人拿捏的必死棋子。 以及龙椅上,被五石散控制,像是提线木偶般只能苟活的皇。 哪个是真相?所有的都是真相。 她迈过二皇子府的门槛,看向大理寺的方向。 隐隐觉得自己身上那个依附在苏辰之后,像是他跟屁虫一样的御史标签,也是时候亲手撕掉了。 她慢慢察觉了,比起寻找正义的六扇门和刑部,比起给予定罪制裁的大理寺,御史台在做的事情,更像是观察者。 观察着天下全貌,体恤着所有人,理解着所有人,包容着所有人。 引导每个人走向正途,防范着他们步入深渊,比秋后算账,比事后追责,要重要得多。 君歌想起彭应松那句话,若是袁风真的刑满释放,再一次站在她面前的话…… 她真的愿意伸出手,尝试着重新接纳他回到这个天下来。 这才是御史能做的,以及御史该做的。 看着澄明的天光,君歌站在十字路口,望向还有小半个时辰路程的大理寺,轻轻咂嘴。 希望那一本案宗,能把周熏从崩溃的边缘,伸一把手给拉回来。 阉党被拔掉,开心的人没有,伤心的倒是多了一个。 她走在路上,忽而身旁响起了马蹄声。 君歌诧异地转过头,看着与她并排而行的灰色马车,不解地往一旁又挪了挪。 马车就像是故意的,往她挪得方向凑了凑。 嘿,得寸进尺! 君歌收了脚。 马车也停了。 就在她准备质问的时候,苏辰撩开车帘,顶着黑眼圈看着她,吐出来两个字:“上车。” 君歌看着他有点精神萎靡的模样,想起那根腰封,心虚地别过目光,钻进了车里。 马车向前,苏辰朝服未脱,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缓神。 “周熏是不是要案宗。”他轻轻道。 君歌还没来得及点头,就见苏辰补了一句:“给他。” 听到他这么说,君歌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故意反问:“为什么?苏大人去了内阁之后,已经可以管辖到御史台了么?” 她想听听理由。 就见苏辰深吸一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闭着眼睛说:“我是说,你若不知道怎么选择,就给他。” 君歌挑眉,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马车里,苏辰沉默了一息:“一本案宗,掩盖不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曾经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不管怎么操作,经历过那一切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扭曲不了真实。” 听完这一席话,君歌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计划都躲不过他的眼睛了。 这个男人与她意外的默契,想事情的角度大差不差。 “你就不怕他利用世人舆论,倒打一耙?”君歌故意道,“想想酒楼里左捕头那一案。你忘记你是怎么被人杜撰说拜倒在于宜的石榴裙下,不能自拔的?” 闻言,苏辰缓缓睁眼,他看着君歌此时意味深长的表情,探身前倾:“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世人如何说我,那又如何?”苏辰看着她,“世人争名逐利,深陷泥潭,满身风雨。” “可我偏偏就还没落到,需要世人来定义我的田地。”他说,“我没那么软弱。” 第177章 旧案卷宗 马车悠悠停下。 君歌撩开帘子,望着眼前大理寺的匾额,有一瞬间的恍惚。 车后,苏辰于拂面的微风中淡言:“我陪你去。”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 这里是大理寺,二皇子的阵营。 早先算计过君歌,也让苏辰没能捞到什么好处的地方。 “这里你一个人来太危险。”苏辰说。 “可是。”君歌从车上一跃而下,“你不是需要一个替换掉白曲的理由么?” 苏辰脚下没停:“那个理由不需要与你有关。” 君歌吭哧一笑,学着他背手的样子,从追了过去:“哎,你现在手里有几个把柄,透露一下呗。” 阳光下,大理寺的门缓缓开启。 有多长时间没在白日里办过案子了? 瞧着秋高气爽的天,他像是凝固般的面庞上,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三个把柄。”他说,“商路是其一,除此之外,还有两个。” 他不想对君歌有所隐瞒,这个女人站在他身侧,一股挺身而出当家做主的味道,瞒着她并非上策。 “一个是谋害太子,还一个呢?”君歌压低声音,谨慎地迈过门槛。 “还一个啊……”苏辰扯了一把身上的鸦青色大氅,“还一个是谋害忠良,与阉党勾结。”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往下说 若是曾经的君歌,此时兴许义愤填膺,甚至还会刨根问底。 问问陷害的是哪个忠良,又是和哪个阉党勾结。 可现在,她只顿了下脚步,轻轻地应了一句:“这样啊。” 转过影壁,穿过大理寺空旷的前院,在回廊前,苏辰放慢了脚步,小声警惕地说:“他来了” 顺着苏辰的目光望过去,大理寺卿白曲,正冷冷的看着他们。 对白曲而言,这两个人是欺骗了二皇子周熏的罪魁祸首。但又是拔掉了阉党,不惧生死的真正的功臣。 他站在回廊中,阴影下,看着光彩照人的苏辰与君歌,神情更是阴沉。 “不知内阁苏大人来此,有失远迎。”白曲拱手,眼角的余光瞄到君歌,也不情不愿地打了个招呼,意思了意思。 他不想和君歌扯上任何关系。 一连许多年,因为彭应松像是泥鳅一样的风格,指不定将朝野的注意力甩到谁的身上,所以让大理寺几乎都在刻意地避开御史台。 但这次,白曲看着一同前来的两人,觉得有些棘手。 君歌还好。 苏辰从六扇门升任内阁大臣之后,风头无两。 没了袁一,有些软骨头,需要点靠山才能办事的官员们,自然就投奔到了苏辰手里。 他顺势提出了要彻查阉党积案冤案,整个大晋朝野无人敢反驳。 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他对着干,对白曲没有任何好处。 可若是顺着他…… “彻查阉党积案冤案一事,大理寺理当配合。”白曲说,他冷冷的侧身,让开了一条路,“但本官公事繁忙,大抵上也没有那个时间陪君大人一件件地梳理。” 白曲话里说的是君歌,但目光从始至终都看着苏辰:“不如让少卿陪同?” 话里话外皆是试探。 苏辰瞧着他,跳过了这个问题,话音一转:“上次,白大人给了君歌一份空的案宗。” 白曲愣了一下。 “不如大人将保存的那份君维安君大人的案宗交出来,那样的话,这积案冤案,也可以你们自己彻查。” 秋风轻起,苏辰鸦青色的大氅被微微吹动。 两人之间似乎有一场看不见的博弈,彼此制衡。 片刻,白曲摇头:“不了。”他说,“本官没有这个权利。”他望向君歌,“御史台本就监察百官,这积案冤案也理应由御史台清点彻查。” 他说到这,眸子里流淌过一丝寒意:“大理寺配合就是。” 这些话如果不细听,没什么毛病。 可若是细细去想,便觉得不同寻常。 为什么偏偏是君维安的那份案宗不能给? 在白曲转身带路的时候,君歌诧异地望向苏辰。 他什么也没说,可面上的神情却好似覆了一层厚厚的霜。 那天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起码杨将军通敌叛国一案、米首辅贪赃枉法一案,以及安将军谋害二皇子一案的卷宗,君歌都顺利地带了出来。 案宗室里,白曲盯得很紧,苏辰又被拦在外头不让进来。 君歌一个人仰着头,在一排排博古架里扫了一遍,独独没能瞧见君维安一案的案宗盒子。 但她不能久留,没回头都能感受到白曲吃人的注视,怎么想都能猜到这人身后应该是藏了不少秘密。 老虎的尾巴,在没拿到打虎神器之前,还是老老实实地绕过去比较好。 反正今天已经知道了位置,也知道这案宗室得三把钥匙才能进来,不亏。 “先就这些。”君歌怀抱着三摞厚厚的册子,颔首致意,从白曲身旁擦肩而过。 “君大人。”白曲突然开口。 他眼角的余光瞄到了那几本案宗上的名字。确实是阉党致使的冤案错案,他拦不住。 “君歌。”白曲的声音沉了些许,他故意垂眼叹息,摇头道,“当年,你爹是被他最信赖的人背叛的。” 他看着君歌:“我说的不是苏辰。”白曲顿了顿,“你可别步他的后尘。” 君歌看着白曲,不为所动地笑起:“多谢大人提点。” 说完,她迈步要走。 “是太子。”白曲冷冷道,“这是苏辰和周启,永远都不会告诉你的真相。” 君歌愣了一下。 白曲看着她想要回头,却只顿了下面庞的模样。 而后,他的眼中,这个被彭应松寄予厚望的女御史,留给他一个背影,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她终究是没有回头,像极了她爹。 从大理寺的案宗室出来,日头已经西斜。 苏辰看着她面如死灰一样的神情,顺手将案宗接了过来。 案宗室里发生的那些,君歌只字未提。 她看着苏辰,瞧着他双眼始终看着前方,有些诧异地问:“你不想看看么?” 最上面的盒子,便是米元思贪赃枉法,私通附属国的案子。 若是常人瞧见,就算是出于好奇,也会翻着看两眼。 苏辰没说话,一直到马车前才轻飘飘地说了句:“我信你。” 世间最沉重,便是“信”这个字。 君歌停住了脚步,站在马车前,望着他淡然的侧颜,沉了话音:“苏辰。” 她郑重其事,紧张到双手攥成了拳头:“你……” 她想问他为什么相信自己,明明,这段时间里算计他的都是自己。 但话没说出口,更杨从树上倒挂下来:“急事。” 他看了君歌一眼,犹犹豫豫,扣扣搜搜地说:“君大人回避一下。” 第177章 旧案卷宗 马车悠悠停下。 君歌撩开帘子,望着眼前大理寺的匾额,有一瞬间的恍惚。 车后,苏辰于拂面的微风中淡言:“我陪你去。”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 这里是大理寺,二皇子的阵营。 早先算计过君歌,也让苏辰没能捞到什么好处的地方。 “这里你一个人来太危险。”苏辰说。 “可是。”君歌从车上一跃而下,“你不是需要一个替换掉白曲的理由么?” 苏辰脚下没停:“那个理由不需要与你有关。” 君歌吭哧一笑,学着他背手的样子,从追了过去:“哎,你现在手里有几个把柄,透露一下呗。” 阳光下,大理寺的门缓缓开启。 有多长时间没在白日里办过案子了? 瞧着秋高气爽的天,他像是凝固般的面庞上,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三个把柄。”他说,“商路是其一,除此之外,还有两个。” 他不想对君歌有所隐瞒,这个女人站在他身侧,一股挺身而出当家做主的味道,瞒着她并非上策。 “一个是谋害太子,还一个呢?”君歌压低声音,谨慎地迈过门槛。 “还一个啊……”苏辰扯了一把身上的鸦青色大氅,“还一个是谋害忠良,与阉党勾结。”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往下说 若是曾经的君歌,此时兴许义愤填膺,甚至还会刨根问底。 问问陷害的是哪个忠良,又是和哪个阉党勾结。 可现在,她只顿了下脚步,轻轻地应了一句:“这样啊。” 转过影壁,穿过大理寺空旷的前院,在回廊前,苏辰放慢了脚步,小声警惕地说:“他来了” 顺着苏辰的目光望过去,大理寺卿白曲,正冷冷的看着他们。 对白曲而言,这两个人是欺骗了二皇子周熏的罪魁祸首。但又是拔掉了阉党,不惧生死的真正的功臣。 他站在回廊中,阴影下,看着光彩照人的苏辰与君歌,神情更是阴沉。 “不知内阁苏大人来此,有失远迎。”白曲拱手,眼角的余光瞄到君歌,也不情不愿地打了个招呼,意思了意思。 他不想和君歌扯上任何关系。 一连许多年,因为彭应松像是泥鳅一样的风格,指不定将朝野的注意力甩到谁的身上,所以让大理寺几乎都在刻意地避开御史台。 但这次,白曲看着一同前来的两人,觉得有些棘手。 君歌还好。 苏辰从六扇门升任内阁大臣之后,风头无两。 没了袁一,有些软骨头,需要点靠山才能办事的官员们,自然就投奔到了苏辰手里。 他顺势提出了要彻查阉党积案冤案,整个大晋朝野无人敢反驳。 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他对着干,对白曲没有任何好处。 可若是顺着他…… “彻查阉党积案冤案一事,大理寺理当配合。”白曲说,他冷冷的侧身,让开了一条路,“但本官公事繁忙,大抵上也没有那个时间陪君大人一件件地梳理。” 白曲话里说的是君歌,但目光从始至终都看着苏辰:“不如让少卿陪同?” 话里话外皆是试探。 苏辰瞧着他,跳过了这个问题,话音一转:“上次,白大人给了君歌一份空的案宗。” 白曲愣了一下。 “不如大人将保存的那份君维安君大人的案宗交出来,那样的话,这积案冤案,也可以你们自己彻查。” 秋风轻起,苏辰鸦青色的大氅被微微吹动。 两人之间似乎有一场看不见的博弈,彼此制衡。 片刻,白曲摇头:“不了。”他说,“本官没有这个权利。”他望向君歌,“御史台本就监察百官,这积案冤案也理应由御史台清点彻查。” 他说到这,眸子里流淌过一丝寒意:“大理寺配合就是。” 这些话如果不细听,没什么毛病。 可若是细细去想,便觉得不同寻常。 为什么偏偏是君维安的那份案宗不能给? 在白曲转身带路的时候,君歌诧异地望向苏辰。 他什么也没说,可面上的神情却好似覆了一层厚厚的霜。 那天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起码杨将军通敌叛国一案、米首辅贪赃枉法一案,以及安将军谋害二皇子一案的卷宗,君歌都顺利地带了出来。 案宗室里,白曲盯得很紧,苏辰又被拦在外头不让进来。 君歌一个人仰着头,在一排排博古架里扫了一遍,独独没能瞧见君维安一案的案宗盒子。 但她不能久留,没回头都能感受到白曲吃人的注视,怎么想都能猜到这人身后应该是藏了不少秘密。 老虎的尾巴,在没拿到打虎神器之前,还是老老实实地绕过去比较好。 反正今天已经知道了位置,也知道这案宗室得三把钥匙才能进来,不亏。 “先就这些。”君歌怀抱着三摞厚厚的册子,颔首致意,从白曲身旁擦肩而过。 “君大人。”白曲突然开口。 他眼角的余光瞄到了那几本案宗上的名字。确实是阉党致使的冤案错案,他拦不住。 “君歌。”白曲的声音沉了些许,他故意垂眼叹息,摇头道,“当年,你爹是被他最信赖的人背叛的。” 他看着君歌:“我说的不是苏辰。”白曲顿了顿,“你可别步他的后尘。” 君歌看着白曲,不为所动地笑起:“多谢大人提点。” 说完,她迈步要走。 “是太子。”白曲冷冷道,“这是苏辰和周启,永远都不会告诉你的真相。” 君歌愣了一下。 白曲看着她想要回头,却只顿了下面庞的模样。 而后,他的眼中,这个被彭应松寄予厚望的女御史,留给他一个背影,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她终究是没有回头,像极了她爹。 从大理寺的案宗室出来,日头已经西斜。 苏辰看着她面如死灰一样的神情,顺手将案宗接了过来。 案宗室里发生的那些,君歌只字未提。 她看着苏辰,瞧着他双眼始终看着前方,有些诧异地问:“你不想看看么?” 最上面的盒子,便是米元思贪赃枉法,私通附属国的案子。 若是常人瞧见,就算是出于好奇,也会翻着看两眼。 苏辰没说话,一直到马车前才轻飘飘地说了句:“我信你。” 世间最沉重,便是“信”这个字。 君歌停住了脚步,站在马车前,望着他淡然的侧颜,沉了话音:“苏辰。” 她郑重其事,紧张到双手攥成了拳头:“你……” 她想问他为什么相信自己,明明,这段时间里算计他的都是自己。 但话没说出口,更杨从树上倒挂下来:“急事。” 他看了君歌一眼,犹犹豫豫,扣扣搜搜地说:“君大人回避一下。” 第178章 往后余生 那之后,苏辰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将君歌送到御史台后,黑着天,调转车头就往紫薇宫里赶过去,到最后君歌也没能问出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她一个人捧着厚厚的三摞案宗,在彭应松的协助下,将当中的内容,与御史台异闻阁里锁着的内容,比照时间线还原了出来。 两份来自不同衙门的信息,却惊人地还原出了一个相同的真相。 “想来白曲也是打算利用这些冤案来扳倒阉党的,没想到被苏辰打了个措手不及。”彭应松拿起大理寺记录的那一本,少见的神情严肃,“这得叫关风来一起看。” 他端详着当中的内容,眉头紧锁。 知道阉党丧心病狂,却不知道竟到如此地步。 那案宗就像是时间的魔盒,将历史的齿轮往后回拨了十六年。 十六年前,当时的六扇门门主、内阁首辅米元思,在甘露殿上呈交了一本奏折。 彭应松还记得那奏折上是怎么写的。 他说:“如今陛下被阉党挟持,可见其祸之深。若不能拔除阉党,天下必将大乱,大晋必将走向灭亡。” 可谓空前绝后,矛头直指阉党。 “当时我们都以为他疯了。” 可米元思知道,阉党的刀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左右都已经注定一死,与其被扣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不如死得璀璨一些。 将阉党一事警示朝野的同时,也能为君维安准备好的后续的计划,出一份力。 那天,米元思刚刚从紫薇宫出来,就被气恼的君维安用玄武剑架在了脖子上:“你特么是不是疯了!” 马车里,君维安气急败坏:“老子在外面想方设法救你!你在干什么!米元思!你米家上下这么多条人命!你怎么有脸干出这种事!” 车轮滚滚向前,君维安怒目圆瞪,手却稳得丝毫不动。 那把玄武剑距离米元思的脖颈不到一寸,在摇摆的马车里却碰不到他分毫。 许久,米元思笑着问:“找到法子了么?” 六个字,将君维安的怒火尽数扑灭。 他找不到法子。 自己只是六扇门一个小捕快,朝中无权无势,身后唯一的依靠就是眼前这大马金刀,稳如泰山的人。 君维安抿嘴,倔强地没有说话。 “你瞧瞧这盛世。”米元思清清淡淡地说着,“乍看之下太平安宁,人人称颂,人人安居乐业。” 他的手指微微勾起,撩开车窗布帘:“只要权力的争斗没有影响到百姓,走这么一步,难道不是最正确的决定?” 那时候的两人,和现在的君歌与苏辰不同。 米元思手里只有个寥寥几人的青龙卫。 君维安手里,连人都没有。 “怎么斗?”米元思问,“当时我们五个人歃血为盟的时候,我们都知道这套正面对抗的法子行不通。” 他深吸一口气:“如今袁一已经做好了局,等着我往里进,我若是逃了,大家都得死。” “自古以来最黑暗的便是权力争夺,袁一现在又是风头正盛的时候,谁也救不了我。与其死得这么窝囊,不如和他搏一搏。” 米元思笑起:“这样,便能给你的计划开一个豁口,你能趁机将沈钰送进去,也能沉下来,慢慢培养自己的力量。” 他说这些的时候有多轻松,君维安的眼眸就有多冰冷。 “那你呢?”他问。 米元思想了想,竟看着他笑了:“死得其所,甚是欣慰。” 那天,君维安倾尽全力和米元思战了一场。 一直一直都能胜过米元思的他,独独那一场输得彻头彻尾,甚至连手里的玄武剑都落了地。 米元思就那么站着,轻轻松松地看着他。 在月下无人的院子里,他们两个人不知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打完了那最后一场。 君维安累瘫在地上,看着皎皎明月,心如刀割。 那一夜,他喝了不少酒,跌跌撞撞地摸到了金十三的家里。 在虚弱的沈钰面前,落了成年之后唯一一次眼泪。 他忍不住。 当年歃血为盟的五个人。 先皇已死,庆王坐在龙椅上以身饲毒。 如今米元思也下了赴死的心,而沈钰一届书生,更是假意退出,实则为了大义挥刀自宫,要改名换姓,只身一人去做所有人在内侍省的内应。 那天,君维安看着坐在窗前,笑着问他要不要吃水果的沈钰,崩裂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哭成了泪人。 他后悔了,他怕了,他恨不得时间倒转,他再也不做什么英雄梦了。 可是人生没有第二次,时间没有第二回。 沈钰看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哄孩子一般,沉默着安慰。 一连三天,君维安醉生梦死。 若不是金十三的一个巴掌,他还可以更加沉沦。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她吼,“所有人都为你铺了路!就是为了看你成这废人模样么!” 屋内的动静很大,沈钰蹙眉,艰难行走到正堂,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君维安,吐出来两个字:“君歌。” 背对着他的身影微微一颤。 沈钰抿嘴:“不想让君歌和我们一样,活在一个没希望的朝廷统治之下,你就振作起来。” 他垂眼,望向寄养在金十三家里的那只老鹰:“活着,总要有点希望啊。”他虚弱道,“那老鹰,就叫庆生。” 但求事成,共庆余生。 “我还活着。”沈钰说,“咱们还能赢。”他微微一笑,“大不了你教我用剑,我进去斩了袁一那老贼,也算是胜利了一半。” 许久,瘫坐在地上的君维安笑了。 他悲痛欲绝,却笑得像是个孩子。 天知道他是怎么站起来的。 那红肿的眼眶,踉跄的脚步,以及那个惨绝人寰的回眸之后,笔直地倒了下去。 他大病一场,醒来已经是十天之后。 沈钰改名李高,被已经买通的线人送进了内侍省,成了个小太监。 君维安在金十三家里养了半个月,他望着那只被他好不容易驯服的老鹰,终于定下了决心。 金十三犹记得那天。 这个男人容光焕发,仿佛浴血重生一般望向她:“咱们也得配合一下。” 他笑着说:“米元思通敌叛国这罪名,得帮袁一坐实了才行啊!” 他逆光而立,笑着,眼神却是死的。 “往后余生,我便只剩算计了,十三……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他抚摸着庆生,避开了金十三怔愣的目光。 第178章 往后余生 那之后,苏辰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将君歌送到御史台后,黑着天,调转车头就往紫薇宫里赶过去,到最后君歌也没能问出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她一个人捧着厚厚的三摞案宗,在彭应松的协助下,将当中的内容,与御史台异闻阁里锁着的内容,比照时间线还原了出来。 两份来自不同衙门的信息,却惊人地还原出了一个相同的真相。 “想来白曲也是打算利用这些冤案来扳倒阉党的,没想到被苏辰打了个措手不及。”彭应松拿起大理寺记录的那一本,少见的神情严肃,“这得叫关风来一起看。” 他端详着当中的内容,眉头紧锁。 知道阉党丧心病狂,却不知道竟到如此地步。 那案宗就像是时间的魔盒,将历史的齿轮往后回拨了十六年。 十六年前,当时的六扇门门主、内阁首辅米元思,在甘露殿上呈交了一本奏折。 彭应松还记得那奏折上是怎么写的。 他说:“如今陛下被阉党挟持,可见其祸之深。若不能拔除阉党,天下必将大乱,大晋必将走向灭亡。” 可谓空前绝后,矛头直指阉党。 “当时我们都以为他疯了。” 可米元思知道,阉党的刀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左右都已经注定一死,与其被扣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不如死得璀璨一些。 将阉党一事警示朝野的同时,也能为君维安准备好的后续的计划,出一份力。 那天,米元思刚刚从紫薇宫出来,就被气恼的君维安用玄武剑架在了脖子上:“你特么是不是疯了!” 马车里,君维安气急败坏:“老子在外面想方设法救你!你在干什么!米元思!你米家上下这么多条人命!你怎么有脸干出这种事!” 车轮滚滚向前,君维安怒目圆瞪,手却稳得丝毫不动。 那把玄武剑距离米元思的脖颈不到一寸,在摇摆的马车里却碰不到他分毫。 许久,米元思笑着问:“找到法子了么?” 六个字,将君维安的怒火尽数扑灭。 他找不到法子。 自己只是六扇门一个小捕快,朝中无权无势,身后唯一的依靠就是眼前这大马金刀,稳如泰山的人。 君维安抿嘴,倔强地没有说话。 “你瞧瞧这盛世。”米元思清清淡淡地说着,“乍看之下太平安宁,人人称颂,人人安居乐业。” 他的手指微微勾起,撩开车窗布帘:“只要权力的争斗没有影响到百姓,走这么一步,难道不是最正确的决定?” 那时候的两人,和现在的君歌与苏辰不同。 米元思手里只有个寥寥几人的青龙卫。 君维安手里,连人都没有。 “怎么斗?”米元思问,“当时我们五个人歃血为盟的时候,我们都知道这套正面对抗的法子行不通。” 他深吸一口气:“如今袁一已经做好了局,等着我往里进,我若是逃了,大家都得死。” “自古以来最黑暗的便是权力争夺,袁一现在又是风头正盛的时候,谁也救不了我。与其死得这么窝囊,不如和他搏一搏。” 米元思笑起:“这样,便能给你的计划开一个豁口,你能趁机将沈钰送进去,也能沉下来,慢慢培养自己的力量。” 他说这些的时候有多轻松,君维安的眼眸就有多冰冷。 “那你呢?”他问。 米元思想了想,竟看着他笑了:“死得其所,甚是欣慰。” 那天,君维安倾尽全力和米元思战了一场。 一直一直都能胜过米元思的他,独独那一场输得彻头彻尾,甚至连手里的玄武剑都落了地。 米元思就那么站着,轻轻松松地看着他。 在月下无人的院子里,他们两个人不知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打完了那最后一场。 君维安累瘫在地上,看着皎皎明月,心如刀割。 那一夜,他喝了不少酒,跌跌撞撞地摸到了金十三的家里。 在虚弱的沈钰面前,落了成年之后唯一一次眼泪。 他忍不住。 当年歃血为盟的五个人。 先皇已死,庆王坐在龙椅上以身饲毒。 如今米元思也下了赴死的心,而沈钰一届书生,更是假意退出,实则为了大义挥刀自宫,要改名换姓,只身一人去做所有人在内侍省的内应。 那天,君维安看着坐在窗前,笑着问他要不要吃水果的沈钰,崩裂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哭成了泪人。 他后悔了,他怕了,他恨不得时间倒转,他再也不做什么英雄梦了。 可是人生没有第二次,时间没有第二回。 沈钰看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哄孩子一般,沉默着安慰。 一连三天,君维安醉生梦死。 若不是金十三的一个巴掌,他还可以更加沉沦。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她吼,“所有人都为你铺了路!就是为了看你成这废人模样么!” 屋内的动静很大,沈钰蹙眉,艰难行走到正堂,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君维安,吐出来两个字:“君歌。” 背对着他的身影微微一颤。 沈钰抿嘴:“不想让君歌和我们一样,活在一个没希望的朝廷统治之下,你就振作起来。” 他垂眼,望向寄养在金十三家里的那只老鹰:“活着,总要有点希望啊。”他虚弱道,“那老鹰,就叫庆生。” 但求事成,共庆余生。 “我还活着。”沈钰说,“咱们还能赢。”他微微一笑,“大不了你教我用剑,我进去斩了袁一那老贼,也算是胜利了一半。” 许久,瘫坐在地上的君维安笑了。 他悲痛欲绝,却笑得像是个孩子。 天知道他是怎么站起来的。 那红肿的眼眶,踉跄的脚步,以及那个惨绝人寰的回眸之后,笔直地倒了下去。 他大病一场,醒来已经是十天之后。 沈钰改名李高,被已经买通的线人送进了内侍省,成了个小太监。 君维安在金十三家里养了半个月,他望着那只被他好不容易驯服的老鹰,终于定下了决心。 金十三犹记得那天。 这个男人容光焕发,仿佛浴血重生一般望向她:“咱们也得配合一下。” 他笑着说:“米元思通敌叛国这罪名,得帮袁一坐实了才行啊!” 他逆光而立,笑着,眼神却是死的。 “往后余生,我便只剩算计了,十三……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他抚摸着庆生,避开了金十三怔愣的目光。 第179章 好久不见 每每回忆起这些,彭应松的心里就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沉重得无法呼吸。 “我和你爹在书院的时候互相不对付。”彭应松笑起,“我嫌弃他草莽出身,是个粗人。他嘲笑我家大业大,但我啥也不是。” 彭应松感慨道:“别说,他这话我还真没法反驳,唯有暴怒,没辙。” 彭家在京城是官宦世家,可流传下来的为官之道只有两个字:圆滑。 所以最初彭应松看君维安的时候,就是个刺头,恨不得亲自把他拔了。 可又因为“圆滑”的家训,只能阴戳戳地恶心他。 这样奇怪的同窗关系,一直到他看懂了君维安和米元思之间到底要干什么的时候,变成了一种强烈的震撼。 “我嘲笑他是粗人,他却将家国兴亡扛在了肩上。”跳动的火烛下,彭应松满是悲悯,“而我,依然什么也不是。” 君维安的计划里,彭应松忍着巨大的震撼帮了他一把。 帮着他将米元思的死罪坐实了。 甘露殿前,君维安沉着面颊,如行尸走肉一样自台阶上下来。 彭应松等在那里,第一次唤了他一声“君大人”。 君维安愣愣地看着他拱手行礼,十分郑重:“往后……大人若是有需要的,尽管开口。” 甘露殿前,乾元殿广场中,灼人的日头之下,君维安望着那将腰杆看得比命都重要的“官宦子弟”,上前扶起了他的胳膊。 “彭大人的话我记住了。”他笑着说。 彼时,彭应松便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男人仿佛在走上一条只手撑天的路。 从那时起,彭应松能做的,就是偷偷地往君家寄信,捎银子。 因为听说君维安在北境家乡有个养女,脾气暴躁,目不识丁。 他就悄悄做个老好人,想着总归是个姑娘家,有点银子还是好的。 可他没想到君维安干了件大事。 悄悄寄银子的时候,偶然撞破了这个男人连夜快马加鞭的,以假身份出了京城。 彭应松不踏实,便悄悄等在了六扇门的小侧门之外。 谁知,三天后,君维安和一个无比眼熟的少年,借着夜色的掩护,扛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家伙闪身奔了进去。 说到这里,彭应松伸手调亮了灯芯。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么?”他挑眉看着君歌,“你爹真的是个狠人,刺头。他不仅把东宫太子给弄出来了,肩头上还扛着米元思的嫡子。” “而且……”彭应松将一旁锁在御史台异闻阁里快十二年的册子递给君歌,“而且他还瞧见我了,冲我嘿嘿一笑。” 想起这一幕,他就拍着胸脯一个劲地顺气:“可吓死我了。” 也是这件事为契机,彭应松知道了太子痴傻是个安抚袁一的幌子,也知道了君维安下一步到底准备怎么做。 “我挣扎了好几个月,终于败给他了。”彭应松笑起,“人活在世上,总归也是要做点什么的。” “圆滑度日,中规中矩也是一条路,平庸地度过一生,不图什么美名,也不落什么骂名,这也是一种生活的选择。”他望向屋外,“可这大夜弥天,总归得有人站出来啊。” “若人人中规中矩,天下都躺着不动弹……等大晋都没了的时候,便是灾祸的开始。”他说,“我两眼一闭,入了土就安生了,但后人呢?你们这些晚辈呢?” 彭应松微微笑起:“你爹想得比我透彻。” 自从米元思斩首之后,君维安就再也没停下过。 他交给了彭应松一份案宗,里面记录着米家一案是怎么坐实的。 当中最详细的部分,竟然是经过了君维安的手。 “这……”当时,彭应松惊呆了,“这岂不是在说,所有的错误证据都是由君大人完成的?” 君维安看他惊讶的模样,比彭应松还惊讶:“这不是显而易见么?” 一句话,怼得彭应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什么叫显而易见? “你这是冤假错案啊!”他说,“这!” “是冤假错案。”君维安沉沉道,“阉党主导的冤假错案,阉党的走狗,青龙卫的玄武,亲手认定的冤假错案。” 彭应松愣住了,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懂了。 眼前这个男人,是在用自己的手,创造阉党覆灭的契机。 瞧着彭应松参透了他到底想做什么,君维安指着盒子里一份封死的信封:“待时机成熟,这里,便是翻案的铁证。” 彭应松的手颤抖了,他有些更咽地看着君维安:“你在胡说什么。”他训斥道,“你可是大晋第一痕检啊!谁人能够推翻你的判断!谁人敢这么干!” 当时,君维安只抬手拍了拍彭应松的肩头,意味深长道:“会有的。”他说,“她会来的。” “虽然我算计了她,但是……”他说到这,面颊上透出钻心的痛,“但是现在,只能为算计而活着。” 他立马又笑起:“争取到的时间有限,不知道袁一什么时候会开始对我起疑,我没时间停下。” 没时间停下。 他们每个人的时间,都是前一个人用命换来的。 米元思的时间是先皇争取来的。 君维安的时间,是米元思的死,与以身饲毒的皇帝一起换来的。 以至于他每一步都太沉重了,沉重到无法喘息,沉重到根本不敢停下来。 彭应松看着远去的他,抱着那可以翻案的案宗吼道:“你呢!你要给谁换时间!” 君维安没停,也没回头,亦没有回答。 只是潇洒地在夕阳下摆了下手,仿佛在说:放心,尽在掌控。 星河璀璨,幽光满地。 御史台的书房里,君歌愣愣地听着这些她从来都不知道的过往,全然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回应彭应松的目光。 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面颊上波澜不惊地将那封的严严实实的信递了过来。 他的手微微颤抖:“给,翻案的铁证。” 书房里蔓延着寂静。 君歌将信封一点一点地拆开,展开厚厚一摞印着各种指纹鉴定图样的信纸后,在最上面的一页,瞧见了君维安熟悉的小字。 他说:丫头,好久不见。 他说: 丫头,我好想你。 第179章 好久不见 每每回忆起这些,彭应松的心里就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沉重得无法呼吸。 “我和你爹在书院的时候互相不对付。”彭应松笑起,“我嫌弃他草莽出身,是个粗人。他嘲笑我家大业大,但我啥也不是。” 彭应松感慨道:“别说,他这话我还真没法反驳,唯有暴怒,没辙。” 彭家在京城是官宦世家,可流传下来的为官之道只有两个字:圆滑。 所以最初彭应松看君维安的时候,就是个刺头,恨不得亲自把他拔了。 可又因为“圆滑”的家训,只能阴戳戳地恶心他。 这样奇怪的同窗关系,一直到他看懂了君维安和米元思之间到底要干什么的时候,变成了一种强烈的震撼。 “我嘲笑他是粗人,他却将家国兴亡扛在了肩上。”跳动的火烛下,彭应松满是悲悯,“而我,依然什么也不是。” 君维安的计划里,彭应松忍着巨大的震撼帮了他一把。 帮着他将米元思的死罪坐实了。 甘露殿前,君维安沉着面颊,如行尸走肉一样自台阶上下来。 彭应松等在那里,第一次唤了他一声“君大人”。 君维安愣愣地看着他拱手行礼,十分郑重:“往后……大人若是有需要的,尽管开口。” 甘露殿前,乾元殿广场中,灼人的日头之下,君维安望着那将腰杆看得比命都重要的“官宦子弟”,上前扶起了他的胳膊。 “彭大人的话我记住了。”他笑着说。 彼时,彭应松便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男人仿佛在走上一条只手撑天的路。 从那时起,彭应松能做的,就是偷偷地往君家寄信,捎银子。 因为听说君维安在北境家乡有个养女,脾气暴躁,目不识丁。 他就悄悄做个老好人,想着总归是个姑娘家,有点银子还是好的。 可他没想到君维安干了件大事。 悄悄寄银子的时候,偶然撞破了这个男人连夜快马加鞭的,以假身份出了京城。 彭应松不踏实,便悄悄等在了六扇门的小侧门之外。 谁知,三天后,君维安和一个无比眼熟的少年,借着夜色的掩护,扛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家伙闪身奔了进去。 说到这里,彭应松伸手调亮了灯芯。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么?”他挑眉看着君歌,“你爹真的是个狠人,刺头。他不仅把东宫太子给弄出来了,肩头上还扛着米元思的嫡子。” “而且……”彭应松将一旁锁在御史台异闻阁里快十二年的册子递给君歌,“而且他还瞧见我了,冲我嘿嘿一笑。” 想起这一幕,他就拍着胸脯一个劲地顺气:“可吓死我了。” 也是这件事为契机,彭应松知道了太子痴傻是个安抚袁一的幌子,也知道了君维安下一步到底准备怎么做。 “我挣扎了好几个月,终于败给他了。”彭应松笑起,“人活在世上,总归也是要做点什么的。” “圆滑度日,中规中矩也是一条路,平庸地度过一生,不图什么美名,也不落什么骂名,这也是一种生活的选择。”他望向屋外,“可这大夜弥天,总归得有人站出来啊。” “若人人中规中矩,天下都躺着不动弹……等大晋都没了的时候,便是灾祸的开始。”他说,“我两眼一闭,入了土就安生了,但后人呢?你们这些晚辈呢?” 彭应松微微笑起:“你爹想得比我透彻。” 自从米元思斩首之后,君维安就再也没停下过。 他交给了彭应松一份案宗,里面记录着米家一案是怎么坐实的。 当中最详细的部分,竟然是经过了君维安的手。 “这……”当时,彭应松惊呆了,“这岂不是在说,所有的错误证据都是由君大人完成的?” 君维安看他惊讶的模样,比彭应松还惊讶:“这不是显而易见么?” 一句话,怼得彭应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什么叫显而易见? “你这是冤假错案啊!”他说,“这!” “是冤假错案。”君维安沉沉道,“阉党主导的冤假错案,阉党的走狗,青龙卫的玄武,亲手认定的冤假错案。” 彭应松愣住了,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懂了。 眼前这个男人,是在用自己的手,创造阉党覆灭的契机。 瞧着彭应松参透了他到底想做什么,君维安指着盒子里一份封死的信封:“待时机成熟,这里,便是翻案的铁证。” 彭应松的手颤抖了,他有些更咽地看着君维安:“你在胡说什么。”他训斥道,“你可是大晋第一痕检啊!谁人能够推翻你的判断!谁人敢这么干!” 当时,君维安只抬手拍了拍彭应松的肩头,意味深长道:“会有的。”他说,“她会来的。” “虽然我算计了她,但是……”他说到这,面颊上透出钻心的痛,“但是现在,只能为算计而活着。” 他立马又笑起:“争取到的时间有限,不知道袁一什么时候会开始对我起疑,我没时间停下。” 没时间停下。 他们每个人的时间,都是前一个人用命换来的。 米元思的时间是先皇争取来的。 君维安的时间,是米元思的死,与以身饲毒的皇帝一起换来的。 以至于他每一步都太沉重了,沉重到无法喘息,沉重到根本不敢停下来。 彭应松看着远去的他,抱着那可以翻案的案宗吼道:“你呢!你要给谁换时间!” 君维安没停,也没回头,亦没有回答。 只是潇洒地在夕阳下摆了下手,仿佛在说:放心,尽在掌控。 星河璀璨,幽光满地。 御史台的书房里,君歌愣愣地听着这些她从来都不知道的过往,全然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回应彭应松的目光。 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面颊上波澜不惊地将那封的严严实实的信递了过来。 他的手微微颤抖:“给,翻案的铁证。” 书房里蔓延着寂静。 君歌将信封一点一点地拆开,展开厚厚一摞印着各种指纹鉴定图样的信纸后,在最上面的一页,瞧见了君维安熟悉的小字。 他说:丫头,好久不见。 他说: 丫头,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