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薄幸》 第1章 京洲渡 献平五年的京洲渡,大雨瓢泼,铁锁连舟,已有封江之势。 雨水细密,风斜斜地刮来,顺着铁甲灌进司隶校尉束攸的脖颈里。里衣几近湿透,他不动如山,目色阴沉地望着通往京洲渡口的官道。 他的从事顶着打头风走上前来,伸手按住几欲吹走的巾帻,声音也在风雨里模糊:“校尉,已经两个时辰了——或许情报有误,永清公主并不渡江,要不我们……” “他们一定会去江东。”束攸打断了他,冷笑一声,“我就知道,顾预和会稽侯早有勾结,陛下一意孤行,竟放心将永清公主托付与他!” 雨越下越大,天际黑云摧近,江畔一片铁甲乌泱,白日也作黄昏。 又过了一个时辰。 隔着风雨,马蹄声动地而来,在积水的官道上溅起一路泥点,后面一辆青帷辎车角上挂着一盏扑朔明灭的灯。 骑兵甲下皆着青衣,是晋阳蘧家的部曲,一见到束攸的部队,立刻将辎车团团围住。 束攸提戟上马,冲到阵前,挥戟甩开几个阻挡的士兵,刚要接近辎车,其后便冲出一名女将,双锏刺向他胸肋。 束攸并不敢动她,上下打量一眼:“含英姑娘,本将是奉了陛下的命令,迎公主回京!” 蘧含英挡在车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呸了一声:“陛下?哪个陛下?先帝已崩,幼主也被你们幽囚鸩杀,许贼弑主篡位,还敢妄称天子!” “你——”束攸握戟的手更紧了,他不欲与蘧含英纠缠,蓦然发现情形十分异常。 永清公主至今未曾出面呵斥他,就连他本想先斩后奏的顾预,也不见人影。 束攸猛然盯住那辆在风雨之中,显得格外沉默的辎车。 趁蘧含英不备,一戟挑开车帷—— 一道雪光般的闪电划过,照得车中女子的脸愈见苍白消瘦。 她几乎是整个人都仰躺在男子怀中,饱满熟圆的孕腹隐有下坠之势,也是她莫大痛苦的根源。一张清丽绝尘的脸,双眉紧蹙,浸满汗水,仿佛是被窗外大雨浇透。她咬着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与身后男子紧紧十指相扣,几欲昏厥。 是永清公主和顾预。 她不仅怀孕在身,还在车中临盆。 蘧含英用双锏拦住车门,目含忧色地望向车中女子:“公主!” 震撼过于强烈,束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将矛头对准顾预:“顾预,你狗胆包天,挟持公主叛逃江东!” “束、攸……”永清艰难开口,腹中阵痛让她声音颤抖,仿佛雨中飘摇,“当初,是许长歌自己、把我送出京的,你如今、怎么敢……” “公主,别说了,”顾预紧紧握住她的手,任她痛苦地将额头与自己相抵,希冀为她分担,“过了江,我们就到了。” 二人仿佛夫妻一般亲昵相护。 束攸敛起气焰,极为平静地问:“这是陛下的血脉,还是顾预的野种?”若是顾预的,那这永清公主回了朝京也没用了,不如一同就地正法,免得陛下为情所困,耽误江山大计。 永清何尝不知束攸的心思。 坠胀的疼痛,不管不顾地试图挣破这具消瘦的身体,只有顾预紧扣的掌心,在风雨之中给了她一点苟延残喘的温度。 她脸上一丝微笑也颤着:“……你猜?” “永清公主!”束攸鹰隼般的目光紧紧盯住这位九州天命所向的燕室遗孤,他努力按捺杀心,“末将是奉陛下之命,迎公主回京。只要一回朝京,太医自有定论。” “许长歌没有让你找我。”她的声音极轻,在雨中险些听不见,却笃定得不容置疑,和她五年以来,在明堂垂帘称制时没有区别。 束攸一僵。 为了让新君无后顾之忧,也防止各地诸侯拿永清公主做什么匡扶燕室的文章,他确实是擅作主张来抓人的。 没想到永清公主分娩在即,依然清醒到可以一针刺破他的谎言。 “难道公主不愿与陛下早日团聚吗?”他反问,静待捕捉她红杏出墙,移情别恋的蛛丝马迹。 她不答。只倚在顾预肩头,忍痛呻吟,顾预的唇几乎紧贴着她发鬓。 一个中宫嫡出的公主,一个主掌礼法的太常,都全然不顾礼义廉耻。 束攸看得窝火。 “我已是这样的身子……”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让她在顾预怀中缩起脊背,她仍勉力一笑,“若许长歌知道,你这样逼迫……若我在回京长途之中,有个好歹……他、也不会放过你……” 许长歌自然不会放过他。 但如果妻子与别人珠胎暗结、生下孽种,也没有一个男人会忍此大辱。 更何况,他如今已是帝王。 “公主如此笃定,陛下只对你钟情?”束攸语气更深长,“那公主必定不知,陛下已经册封昔日的常乐公主为贵妃。迎公主回去,不过是为了效仿虞舜,娶娥皇女英,以正皇统罢了。” 车中隐痛沉静的面孔,果然一瞬间,痛失血色。 束攸有些痛快,永清公主薄情寡义,以往将陛下玩弄于股掌之中,事事掣肘,终于也遭一回报应了。 顾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响起:“他不会的,他对公主,一心一意。” “我……知道……”她一直冷静自持,最后的这句话,却沾染上呜咽。 身心皆是轰然的坠痛,让她连握住顾预的力气都被抽走,意识和血水一同流逝。 顾预心中一沉,温热的液体和血腥气一同蔓延到他身上。眼看她的双眸渐失神采,顾预紧紧拥住她,试图挽回她求生的意志:“公主,过了江,就是毗陵,会稽侯会在那里接应我们。公主说过,要让孩子唤我亚父,我们要泛舟五湖……” 毗陵。 季扎三辞王位,终老之地。 永清实在太困了。 雨水的泥腥和血腥她已分不太清,无边的困意好似又回到了陶景十五年,春三月。 相比此后十年的宵衣旰食,夜不能寐,少女时的她总是爱做长梦。春日里更有东风倚困,蒙头好睡。 “公主!” 仿佛谁都在喊,仿佛谁都痛哭,连天公也多扬下几瓢天水。 第2章 凤还乡 陶景十五年,永清奉命前往西京燕阙,为十年未见的父皇贺寿。 朱雀门前,百年御柳正发新枝,春光旖旎,行车迟迟,结着赤锦的帷车轻晃,令她困倦不已,渐渐睡去。 身旁侍女苏苏见她睡颜恬淡,不忍惊扰,只小声道:“公主,他们不让我们把宿卫带进丹若宫。” 她睁眼,蹙眉问道:“谁?” 一声极轻的怪罪,还带着大梦初醒的意犹未尽,却偏偏被那人捉住。 “臣。”一字隐有上扬的笑意。纱帷之外,隐隐绰约着一个骑马的身影,丹衣绣黼,身形颀长。 这身丹朱朝服,必定是西京里皇帝另设的中朝官员,竟不自报姓名官职。 大燕时行中外朝官制,三公九卿只能在前朝理政,是为外朝;而侍中、侍郎、中常侍等郎官近臣由皇帝亲信充任,可以进出宫禁,在皇帝身边议政决策,是为禁中的“中”朝。 “西京的中朝官都这么不懂规矩?”她伸手拂开帷帘,正欲呵斥,却对上一副颇为艳丽的眉眼,不带一丝阴柔之气,却生得浓墨重彩,他静静望着你,分明端庄持重,毫不逾矩,却好似顾盼神飞,仿佛一夜池塘尽生春草。 任谁望却一眼,都会将他烙印记忆之中。 这样不同寻常的美丽,她竟觉得似曾相识。 “臣还以为公主记得。”他隐有遗憾,翻身下马,从容一拜,“臣侍中许巽,拜见永清公主。” 原来他就是许巽,许长歌。 “哦,许侍中。”她放下纱帷,“本宫的宿卫怎么就进不得宫了?十年前父皇带着尚书台迁居西京修道,大修丹若宫,带着拱卫行宫的是东都朝京的禁军虎贲、羽林二卫。本宫今日也从朝京来,带的也是禁军中的金吾卫,难道还西京还缺这一点粮草供养区区一支金吾卫么?” 她咬重了“粮草”二字。 永清五岁时,帝后彻底失和。皇帝自知怼不过世家门阀支持的皇后,直接撂下整个外朝摊子,住到西京燕阙去了,临了还十分鸡贼地迁走了尚书台,犹能隔空草诏,给蘧皇后在朝政下点绊子。 这些年他也并非一味地爱道修禅,时常指点江山。 去年,中原大旱,皇帝趁机命尚书台拟诏,说西京拥蜀陇千里粮仓,令三千太学生就食西京,意图从蘧皇后手里夺回主宰人才选拔的权力。 如果西京连一支金吾卫都养不起,那太学也可以直接迁回朝京了。 “金吾卫当然养得。”许长歌的声音清润,瞥了一眼帷车后铁甲森森,杀气十足的军士,低笑一声,“但公主今日带的,似乎不是朝京的金吾卫,而是蘧大将军的私兵部曲。” “那侍中就说错了。”她倚回软枕上,“这就是金吾卫。侍中明明只在父皇身边对策,怎么反倒管起禁军的事了?” “陛下命臣迎接公主入宫。” 许长歌抬头,望着薄帷之后,身量渐成的小公主:“公主在信中对陛下说,欲择臣为婿,臣如今来迎,公主却似对面不识。” 他竟然晓得。 两京皆知,皇帝爱重许长歌,他十五岁时就拜为侍中,入侍中朝,谁晓得皇帝竟将女儿的私信也给他看。 但那只是一个,可以让她待在西京,显得温和无害的借口。 蘧皇后在西京禁中的布局,皆被破坏,只剩一枚残棋,如今必须得有人去收拾这盘残局了。 可是她应该认识许长歌吗? 永清疑惑,但仍低声细语,作了一幅含羞之态:“侍中如今芝兰玉树,我认不出来——我们可以进宫了。” 春风卷帘,教许长歌惊鸿一瞥。 姜家的人,向来刻薄寡恩,却偏都生得容止风流,仿佛多情。 帘中人意态懒倦,扯谎之时,眸中偏露一星慧黠,仿佛昭张地问,你奈我何。 “好,那请公主屏退宿卫,禁中非禁军不得挟持兵刃。”他道,“公主不会还要坚称这些双手满是兵戈茧痕,常与风沙为伍的将士是禁军。” “侍中硬要支开我的宿卫,倒显得别有用心。”她道。 这些宿卫是蘧皇后留给她保命的,如果遣返他们,永清无异于砧板上的鱼肉,皇帝说不定还会拿她要挟皇后。 他微微一笑:“公主非要带宿卫进宫,也显得别有用心。” 如果是旁人,她早已肆无忌惮地露出爪牙。 但面前的许长歌,她要用他立住怀春少女形象,挡下猜疑。不宜过分锋芒。 僵持之时,一名皂衣宦者带十几名小黄门走来。 “刘常侍。”许长歌颔首示意。 来人原来是皇帝身边的四常侍之一,宦官刘骑。 刘常侍随侍皇帝二十多年,扫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和气道:“护送公主的军士长途跋涉,已十分辛劳,不如让他们到羽林衙署暂且歇下,再等陛下安排。” 刘骑的意思,几乎就是皇帝的意思。看来这西京确实是个吃人地界,非要卸她盔甲不可了。 刘骑和许长歌都静待永清公主缴械而降。 不料永清向车吏道:“回朝京。”她也不是非入龙潭虎穴不可。她的命更要紧。 此行队伍皆是对她和蘧皇后忠心耿耿的人,车吏听罢,二话不说,直接调转马头,三匹枣红马,十二只马蹄在御道上哒哒踏响,便要迂回东行。 绣黼朱衣的青年一臂拦车:“公主不能走。”他确实成功地使车吏畏惧,停了下来。许长歌的声音如鸣泉漱玉,分外好听,“公主为陛下贺寿而来,未曾拜见陛下,擅自离去,于孝不合。” “我是为陛下?侍中不是已知道,我是为择婿而来吗?”永清打量他曾拜通儒梁符为师,好歹曾经身出阀阅,腹中满是礼义廉耻,必然不及她横行霸道,口无遮拦。 他却道:“那公主更不能走了,婚聘六礼不全,虽说其中步骤皆可以省去,但尚未庙见,岂有新妇独行百里的道理。”仿佛这件事真的已提上日程。 旁边的苏苏忍不了:“你……你怎能和公主说这些话。” 永清一恼:“侍中螳臂当车,是以为我不敢从你身前碾过?”即使皇帝爱重许长歌,只要一回到朝京,也没人能奈何她。 许长歌和刘常侍互对望一眼,刘骑似乎给他使了一个眼色。 他温声道:“陛下十分思念公主,只要公主能留下来,什么要求皆会满足。” 自从五岁起,皇帝从未过问她的事,这分明比她扯的心念许侍中的谎还可笑。这样的古怪,显然皇帝留她,另有目的。 “真的?”永清撩开车帷,二人目光绞缠。 她不由想起临行前,皇后的闺阁谋士董夫人对她说的话。 董夫人说:“西京中朝官里,陛下独信许侍中,视同亲子,公主只要对他施舍一点温柔,他必然对公主言听计从。” 永清不大明白。都说这位许侍中形貌昳丽,满腹经纶,她非国色,也并非长袖善舞,怎么能让这样的人言听计从? 而且,为何是施舍? 她问:“美人计?”她想起朝京里那些对她百般逢迎的世家纨绔,难道,要让她向一个臣子献媚。 董夫人笑意深沉:“公主不须行巧言令色之事。公主对他,只要稍稍垂怜,就是一道利箭。” 许长歌落到她身上的目光,似春夜里倏地坠落的星火,一种偶然乍现,却在黯淡中让人惊心的炽灼。 她有一点明白董夫人的用意,却无法理解许长歌看她的眼神,他眼中努力隐匿的、复杂的情感,让她感到未知的茫然,甚至隐隐的畏惧。 永清尚未挽弓在手,那点星火炽热,已经似一道利矢,反射向她。 仿佛是被烫到一般,手中的帷帐被她立刻抛开。 刘骑疑惑上前,再次重复道:“不知公主有何要求?” 隔绝了许长歌的音容,她心绪渐渐平静:“本宫也不敢奢求,只要一切与本宫在朝京时一个制式就可以了。” 刘骑问:“公主的意思是?” 她口齿朗朗:“我不住宫禁之中,另要开府,仪同诸侯王。”仿佛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无比妥帖的方法,“这样,我的宿卫也不必进宫,可以直接环戍公主府。对,刘常侍?” 第3章 金根车 “她想得美!” 宣室殿中,一支笔刀被狠狠掷下,栽立在一寸厚的玄色茱萸纹绒圈锦毯上,瞬间凝结了左右两席的目光。 皇帝的恼怒虽颇有雷霆之势,却漫无目的,教室中诸位近臣俱是一怔,不敢先言。 羽林中郎将赵都,第一个起身:“陛下,臣去将永清公主请进宫。” 大家都明白羽林军的“请”是什么意思。 赵都嘴里气势汹汹,却并未一鼓作气冲出宣室,杀到朱雀门前。他一贯地给皇帝表忠,只等着有个人拦住他,免得他和蘧家府兵起冲突。 平时拦他的都是刘骑,今日许长歌却罕见地开了尊口:“公主毕竟金枝玉叶,赵中郎带羽林军相迎,恐怕不妥。” 赵都立刻坐下:“那该如何是好?” 他仿佛听见许长歌笑了一声,挑眉望过去,却只见他侧脸平静如水。 “陛下,臣以为,公主一共有三个要求,不住宫禁、开府、仪同诸侯王。”许长歌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皇帝额角青筋又跳动了两下。他看在眼里,继续道,“让公主如同三公一般开府辟署,自是万万不可。仪同诸侯王和移居宫禁之外,却还是有些情由。” 皇帝最不肯让女儿沾染朝政,脸色微松。 尚书仆射邝枕也回过了味,他道:“永清公主身份已是非同一般。我朝公主,皆以一县作汤沐邑,而永清公主则独得郡国之封,实际待遇已等同诸王,因而公主要求仪同诸王,也不算逾矩。至于宫外别居——公主尚未出阁,别居自然有些于礼不合,但别居也有别居的好处,公主离禁中远了,朝京那边的人,自然也远了。” 台阶已给皇帝摆下。 “当初若不是皇后相逼,朕怎会把一个郡国都封给她。”皇帝一想起五年前的这件事就头疼。 皇嗣多早夭,公主皇子一概是十岁才序齿排行,册予封地,蘧皇后宠爱独女,昔日为爱女请封时,皇帝只循例划了永清县作为她的汤沐邑,蘧皇后力争,扣下皇帝翻修西京皇宫的费用,迫使皇帝松口,将整个郡皆封给了她,提到与诸侯王一个品秩,此郡因而也更名永清。纵观整个燕史,除了她,也只有高皇帝的长公主曾得郡国之封。 邝枕笑了笑:“正因皇后视公主为心头肉,陛下才要将公主留在西京。” “行了。”皇帝拂袖,“刘骑,你去给永清公主安排宅院。” “现下北阙甲第空置的府宅不多,去岁已卖了好几座。”刘骑觑着皇帝的脸色,“只剩毗邻皇城的几处了。” 皇帝正在沉吟,邝枕突然出声:“臣记得,冯翊公府隔壁便是昔日大将军霍胤的宅邸。” 皇帝一登基就追封替他担罪而死的太子少傅许鸿为冯翊公,如今住着的是其子,许巽许长歌。 各色目光皆投向许长歌。 他抬头,俊逸的脸上毫无波澜。 “公主此行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算正中陛下下怀。且公主不过及笄之年,即便聪慧,心性也难免稚嫩,若能以怀柔手腕,让公主归附陛下,”邝枕若有所思地望着许长歌,“总比图穷见匕,幽禁公主,两京彻底闹僵来得好——这样的大任,唯有许侍中能担当了。” 若论气度皮相,莫说满座,便是两京也找不出比这位许侍中,更能让少女倾心的男子了。 邝枕道:“更何况,昔日侍中也曾向陛下献计——”这有些阴毒的计策,还是不宜在宣室之中公开说出。 许长歌垂下眼睫。 邝枕感到这沉默中有一丝异常,令他皱起眉。 刘骑提醒皇帝:“陛下,快两个时辰了,永清公主还在朱雀门。” “把霍宅收拾出来给她住。”皇帝叹了一口气,有些同情地望向许长歌,“朕这个女儿,一贯的骄横任性,在朝京便是无法无天,你多担待。” 许长歌的眸子里倏然有一点微微的笑意:“陛下言重了。” 邝枕看在眼里。 集议一散,许长歌走下丹墀,便被身后的邝枕叫住。家中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邝仆射,有些揶揄地问他:“永清公主生得极美?” 许长歌微微一笑:“仆射以为侍奉公主,是个美差?若是仆射歆羡,巽去向陛下回话,此事便交由仆射了。” “我已成家立业。”邝枕不动声色,偏要诈他一诈,“但如果侍中实在不愿为公主折下气节,生怕妨害清誉,枕也愿代为劳。” 许长歌抿起的唇只是笑意清浅,不再接话。 邝枕已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不再旁敲侧击,随口问道:“今日怎么不见梁老奉朝?”尚书令梁符从未缺席过皇帝的议事。 “邝仆射明明与梁师共奉尚书事,却来问我。”他眼中澄澈,仿佛镜泊湖水,映出宣室前庭笔直的御道高阙,一切万物沿中轴并拢,皆收至朱雀门前那辆金根翟羽的凤舆上。 邝枕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只见日暮天光里燕归巢、云渐散。他道:“侍中可是梁老的高徒。” 许长歌没有反驳,二人在阶下分别。 他走向朱雀门前的那辆金根车。 大燕仪制,唯帝后车舆可饰金,这位永清公主向来是恃着皇后的宠爱,在朝京时便出入皆乘凤舆,没想到她长途跋涉,也要借母亲的威势,生怕皇帝不知她的骄横。 五年前朝京的雪天,她也是坐在这辆金根车上,那时她拥着轻裘暖炉,尚且一团稚气,不懂得什么叫做慈悲,也无意于施舍。她像太阳一般不懂人间疾苦,有时一缕漫不经心的微光偏是黑暗里的救赎,有时却是酷夏骄阳,让人恨得直呼“时日曷丧,与汝皆亡”。 许长歌走近。 如今他不必再在她的车前折腰摧眉,可以直起脊梁,从偶尔风起的帷帘,平静地望见里面困倦的睡颜。她倚在侍女肩头,鬓发松散开来,金钗欹斜,不知是跋涉之中懒得上妆,还自恃天生颜色,她并未涂朱付粉,只有眉尾的细细绒毛,被黄昏的光线染上淡淡金黄。 “公主。” 她被侍女轻轻摇醒,微微颦眉,犹有恼意,目光一对上许长歌,迅速偏过头去:“父皇怎么说?” “陛下将北阙甲第最好的宅邸赐予了公主。”许长歌的声音在帷帘外响起,他仿佛一直说话就带着淡淡的笑意,让永清几度怀疑他不是反讽便是别有意图,“臣请为公主挥麈引路。” 第4章 朱门邸 永清在抵达之前,一直对“最好的宅邸”的说法嗤之以鼻。 车门一开,便见这处大宅朱漆门户,廊柱石础皆是莲花须弥,层层浮雕,牌匾已被摘下,轮廓隐有漆金的痕迹。 “这是……”她皱起眉。 天子用朱门,因而就连三公官署也只敢漆黄。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武帝时赐予大将军霍胤的宅邸。”依然是许长歌那隐有笑意的声音。 霍胤,三朝权臣,废立两帝,女儿还当了两次太后,曾被武帝赐予九锡。 确实是可以称之为西京甲第中最好的宅邸,但多年来空置,想必也是无人敢住进去,唯恐步霍胤九族尽诛的后尘。 永清忍住性子,微笑问道:“这样吉利的宅子,不会是侍中为我挑选的。” 许长歌没有回答,但她隐隐约约又听到一声轻笑。 她真的有点恼了。 三公九卿也不敢这么和她这般说话。 永清只想冲回朝京,质问董夫人,这就是她说的一点温柔就可以言听计从的人吗? 她还在努力动心忍性的时候,许长歌走到车前,伸出手:“臣扶公主下车。” “你……”永清的眸子倏然睁大,她已经说不出这种古怪的感觉了,只觉匪夷所思。向来下车要么是搬来一张脚踏,要么就近唤来仆从伏在地上以背作踏——永清嫌前者麻烦,后者作践人,都是直接跳下车——哪有要一个外臣牵下车的道理! 更何况,许长歌好歹一个秩比二千石的光禄大夫加侍中,他不嫌有失身份么? 她愠怒地望去,却对上一双按捺期待的眼睛。仿佛敢在朱雀门前拦她,用近乎轻佻的亲昵语气和她说话的那个人已经退场了,现在他的眼神竟然带着一点卑微祈盼的意思。 为什么? 被那样的目光注视,她脑子瞬间一乱,连生气也忘记。 “不要你扶。”她垂下头,独自跳下车,跟来的西京宫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只有苏苏司空见惯。 她身后,许长歌的手慢慢收回拢起,脸上笑意也渐渐退去。 “公主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跳下车?从未有过例外?”他也没有似旁人般震惊,只是一味地问,仿佛质疑。 永清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宅邸门槛,闻声回头,暮色之中,许长歌似有淡淡失望。 他好怪。 永清回道:“是的,向来如此。侍中今日辛苦了,请回。” 许长歌颔首,在她的注视下,转身牵马走进了隔壁紧挨着的宅府里。 “隔壁是?”她问门吏。 那门吏恭敬道:“禀公主,咱们隔壁是冯翊公府。许侍中就住那里。” 到底是谁安排的?匪夷所思。董夫人要她利用许长歌,就恰好能让她住许长歌隔壁,难道是朝京那边的? 不对,如果蘧皇后的人已经渗透到可以左右皇帝的想法,那她也不用来了。 霍胤煊赫三朝,权势滔天,他的府宅确实比之皇宫也不遑多让。 是夜,她住的撷珠阁里依次渐起了灯烛,室内俱披上一层暖金色泽,此时那些错金饰彩,镶珠嵌羽的陈设,愈显得流光溢彩。 连苏苏都啧啧称叹:“公主,这霍府也太奢侈了,连屋里挂的幄帐都用的蜀锦,也难为那些西京宫人,这么大的宅子一个时辰就收拾出来了。” “什么霍府,等少府新制了匾额,挂上了就是永清公主府。”永清道,“仔细你手上的功夫,弄疼我的头发,可要打你。” 她难得摆一次公主架子,但永远哄不住苏苏,毕竟苏苏的母亲是她的乳母。 “公主今日尽唬人,现在还要唬我不成。”苏苏依然笑吟吟,麻利地拆卸永清头上的簪饰,“什么叫和朝京时的规制一样?您明明在朝京也是老老实实和皇后娘娘住长秋宫,哪来的什么开府仪同诸侯王,说来也怪哉,陛下竟然真的同意了。” “我哪里唬人——临行和阿娘说好了,若我办事漂亮,等回了朝京,开府也未为不可。”永清伸了懒腰。 苏苏突然问:“说起来,董夫人和您说什么了?连我也不许听。” “她说……”脑海里无端想起许长歌注视她的目光,她突然无法将董夫人的建议说出口,悄然扭转了话题,“……你有没有觉得,那位许侍中,很奇怪。” “许侍中,他长得很好看。这算奇怪吗?”苏苏持着玉梳,敲了敲自己下巴,被永清瞪了一眼,她笑道,“我知道公主的意思。他没有对公主的敬畏,反而——有些僭越地亲近了,仿佛,仿佛你们以前就认识一般?” 永清也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但她摇头:“我怎么可能认识他。” 她对于许长歌的一切了解都来自朝京的传闻。 苏苏也是这样想,她一边为永清篦发,一边道:“万一呢?这位许侍中也是传奇。温熹四十三年巫蛊案,他父亲太子太傅许鸿五刑俱受,三族夷灭,大家都以为许家没人了,哪晓得还有忠仆演了一出《赵氏孤儿》,用自己儿子把他偷换下来,陶景十年才被陛下寻到,才知道他一直流落朝京。” 说来也叫人唏嘘,大燕两百年来,从未有过文儒之士受过这全套的极刑。许鸿以《公羊春秋》而拜为东宫少傅,最终却因一场荒谬的巫蛊,招致比霍胤还惨烈的杀身之祸。当然,他为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顶下了这罪名,也在死后极尽哀荣,祔于太庙。 带给许长歌的,就是天下绝无仅有的,皇帝的愧疚。 苏苏见她异常乖顺,镜中人素颜如兰似雪,一双眸子无焦地神游。 “您还想许侍中呢?”苏苏不由笑。 她迅速撇清:“我没有!”永清叹了口气,“我是在想阿娘交代的事情,一是自从去岁开始,西京内宫的线几乎都断了,只剩一位王美人尚未暴露,却也未再递消息回来。二是,西京这两年的帐,实在难看,父皇要钱如流水,阿娘觉得不对劲。” “还有太学的事情。”苏苏提醒。 “太学,”她回想蘧皇后之前说的话,“太学并不打紧,阿娘说盯到七月就可以了。” 苏苏问:“为什么是七月?” 这是个好问题,她当时也这么问。蘧皇后却轻描淡写而过,她怕再追问显得无知,让蘧皇后怀疑她尚且不能独当一面,因而不了了之。 她受封为永清公主时,蘧皇后将一把机杼,一副刀笔放在她面前,二选其一。 她问,选机杼如何? 蘧皇后说,你选机杼,则垂范天下女子。名章妇顺,侍巾栉,执箕帚,以纺绩织紝为要,不使天下一士有寒。 她又问,选刀笔如何? 蘧皇后说,你选刀笔,亦垂范天下女子。优事理乱,文无害,通大义,杂用霸王道之法,不使天下倾颓其道。 永清还是拿起了刀笔。然后被蘧皇后关在长秋宫里读了五年的章句和律令。 好不容易,她对西京问题的看法得到了蘧皇后勉强的点头,终于同意让她小试牛刀,把她放了出来。 她虽然有些举棋不定,但仍满是重见天日的雀跃:“我们明日进宫就知道了。” 第5章 无情宴 西京燕阙,在武帝中兴、迁往东边的朝京前,已作了近三百年的都城。迁都后只供祭祀陵寝之用,又荒芜了一百年,在这期间只作贬谪宗亲的流放地。 直到温熹年间,永清的父皇也被贬到西京,对此地产生了无比深厚的感情,发现它离朝京那些阀阅世家又远,又靠近蜀陇富庶之地,因而心心念念,登基以后直想迁都回来。 饶是知晓皇帝年年向朝京讨钱修葺宫殿,永清她们仍无法想象这座丹若宫已被修成这样。 西京以阙闻名,这种前燕时期兴盛的建筑在朝京已不多见,皇帝仿佛是为了彰显这样的特色,在宫观御道两旁皆起了重重琉璃阙,不过这些琉璃阙都被高耸的安息国石榴花树淹没,只露出碧色檐顶。自进内宫,皆是白玉铺地,雕花阑轩,各宫殿前庭,皆凿荷池亭台,豢养仙鹤锦雉等珍禽。简直十步一景,飘然仙境。沿途来来往往的宫女皆是颜色娇媚,广袖曳地,蝉鬓云鬟。 是夜,御道两旁皆立九枝一树的鎏金灯,膏脂里隐隐的香气,颇有几分颓靡的味道。 苏苏心痛道:“这得多少钱啊。”燕阙盛行穷奢极欲、纸醉金迷之风;朝京因蘧皇后畅行节俭,则崇尚淡雅古韵的格致,这样的审美情致下,苏苏一点没觉得皇家气派,只心疼国帑。 “父皇向来对国库是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永清倚上苏苏肩头,闭上眼睛,“他要,阿娘又不能不给。阿娘越给,他越觉得国库的钱花不完一般,越疑心阿娘。” “公主,您今日可上着妆,别蹭成花脸了,那多丢人。”苏苏推开她的脑袋。 是。她今日还要代表朝京宫廷公卿的颜面。 永清坐直了身子。 传闻皇帝在燕阙焚膏继晷,以夜续昼,游宴不歇,如今又是皇帝的五十天寿,这寿宴排场更是省不了。分别在麒麟殿宴西京勋官,曲台阁宴太学师生,连朱雀门外几座坊市都摆了百席以宴五十以上寿者。 内宫,则是在金华殿。一下车,就很难无视殿前一座百枝大灯,如汩汩涌动的光泉,将这片天地照得亮如白昼。 她拾阶而上,礼官一报永清公主,丝竹之乐也为之一凝,遑论原本起坐喧哗的众人。 大燕天子打量着他十年未见的女儿。 她穿着一身绛色孔雀纹隐花锦的袿衣,蹙金绣凤,里衣的领口是杏色,绞缬着柿蒂纹。这种隐花锦出自蜀地,织花的经线与底色极为相似,却较为微光浅亮。因而当她在阶上时,仿佛红衣素面,但一走进明堂,便见若隐若现的流水云虞,满地雀凤。 她一走进,就显得格格不入,与众不同。一双眸子毫无女子应有的卑弱柔顺,脊背笔直,甚至抬起了头,仰见天颜。 东风沉醉的夜庭仿佛骤然升起一轮盛夏骄阳,肆无忌惮地张扬,霸道地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击碎了皇帝唯我独尊的梦幻。 永清幼时的模样,他早已忘记,甚至是陶景十年,蘧皇后要他为爱女册封的时候,他才想起原来他和蘧皇后还有过一个女儿。 他一生夫妻子女缘薄。昔日巫蛊之祸,东宫时的太子妃、良娣和两名嫡子皆坐死,登基后的所生子女多早夭,如今只剩一名太子、六位公主勉强成年。 人对于命中缺少的东西向来只有两种应对方式,百般珍惜,不屑一顾。 皇帝是后者,他的慈父情怀早在最爱的长子惨死怀中的时,就消失殆尽了。 他仿佛不是看女儿,而是看来讨债的中宫使者,一指右手第二席,淡淡道:“坐。” 永清落座。管弦之声又渐响起。 她还未来得及打量诸席宾客,巡视一下有没有那位王美人,就听见上首的皇帝道:“你还未见过太子?” 皇帝左手第一席的玄衣男子,一闻点名,神色一凛,持酒起身:“永清。” 这便是皇帝第三子,姜章,先时邹良娣所出,由于命长,熬死了诸位短寿的兄弟,活成了太子。 皇帝颜色淡淡,只称“太子”,二字灭去兄妹之伦,太子也只得呼她封号,不称皇妹。 “永清问太子殿下安。”她亦顺着皇帝心意,疏陌应答,便垂眸坐下,不再寒暄。 “今日怎么不见太子妃?”坐在右席第一的妃嫔笑吟吟问道。永清望去,心头不由突得一跳。她的风华气质,也不似旁的妃嫔那般乖顺温柔,有一种永清不曾见过的自知自恃的妩媚。 永清分明看见太子手持的金樽抖了一下,然后他恭敬答道:“荀妃身子不适,不宜面圣。多谢昭仪关怀。” 原来她是皇帝最宠爱的赵昭仪——也是帝后彻底离心的导火索,据说在西京,已经俨然是后宫女主,只恨不得让蘧皇后交出皇后金印。 如果她是赵昭仪,那她旁边坐着的少女,岂不就是和永清同岁的常乐公主。 那常乐竟有些出神地盯着她。 皇帝不悦:“这孩子身子骨一向弱,太医可诊出了什么?” 太子面色愈发难堪,他仿佛极其畏惧皇帝:“太医并未诊出,劳父皇挂念。” 赵昭仪掩面而笑:“妇人之疾,向来如此,将养着便好了,太子难得见一次永清,当好好叙下兄妹之情才是。”随即唤人让调换席位,让永清坐到太子身侧。 太子却避之如蛇蝎,望向皇帝道:“男女七岁则不同席,何况儿比永清年长十二岁,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殿中顿时又是一滞的尴尬,虽然永清未必乐意亲近他,但被当众割席,还是无异于一巴掌扇到她脸上。 她猛然意识到,这里不是朝京,不会每个人都捧着她了。而她这位三哥,自然不是对她本身有意见,而是要和蘧皇后划清界限。 虽说做太子久了,没有不被皇帝猜疑的,但这位非嫡非长的太子还是蘧皇后力争,才入的东宫,也太凉薄了些。 永清啊了一声,指尖掂着一颗葡萄,开始拖人下水,惊讶道:“我虽未见过太子哥哥,但母后时常提起,说三哥好学仁孝,虽未在身边,她亦视同亲子,挂念心头。” 皇帝还没说什么,太子眼中几乎带上煞气,拧过头瞪着她:“五妹慎言!我向来敬重皇后,但也不敢妄自攀附。” 远离皇后,对于太子而言已如此重要了么? 但她偏要,她偏要把他绑到一辆战车上。 何况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本便该和她站在一起。 指尖的葡萄捏破了,紫红色的汁水流进指甲缝里,随着体温而变得黏腻,她低头拿细布擦手:“哥哥这么说,便是了,至少您愿意唤我一声妹妹了。” “你……”太子咬牙,转向她的脸上似怒似哀。 “太子殿下和公主真是投契呢,常乐是太子看着长大的,都没能常被喊声妹妹。”赵昭仪见机上药,打趣道,“本不该叫我们常乐听着,是不是?” 这位赵昭仪,仿佛和太子颇有积怨。是以为太子是蘧皇后的人? 一直神游天外的常乐被喊到,错愕抬头,干巴巴地接了句:“太子与永清姐姐感情真好。”然后又默然不语地出神。 皇帝怫然大怒:“你怎么不滚回朝京去?” 永清好像被打了一记耳光。 第6章 离亭燕 不对,这句话不是对她说的。 太子不顾着殿外廊上,俱是鼓吹奏乐的伶人,还有满座比他年纪还小的宫嫔,便跪下了,膝行至堂中大拜:“儿不敢!请父皇息怒,以身体为重。” 一个金樽狠狠地掷到太子身旁,提溜转,泼溅了他一身的酒水。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堂中唯有天子啸如熊罴,从深殿贯直前廊:“天下岂有不在京城的太子?!当初是你自己非要巴巴跟过来,你这个没用的窝囊废!”闻者莫不惊心。 天子之怒,纵是个耽溺酒色的天子,也让人肝胆俱颤。连赵昭仪身边的常乐,也苍白了脸庞。 但永清逐渐平静了下来,她甚至想,他是在骂太子,还是在骂他自己?古往今来没有不坐镇都城的太子,可也没有跑到行宫十年的皇帝。 当众受辱,承受帝王的雷霆之怒——就算是永清,刚误以为那句斥责是指向她的,都感到耻辱火辣——何况一国储君? 但太子连溅上眉睫的酒水也不曾一擦,捡起金樽,双手捧起,膝行至皇帝案前,更咽道:“父皇息怒,儿别无长处,唯懂事亲至孝,父皇春秋鼎盛,为子者岂可远游别居?纵不做太子,儿也要随侍父皇身边。” 他一说孝,永清便了然,又见他方才紧握的拳头,她便知,太子并非庸懦无能之辈,这竟也是个卧薪尝胆的人。 怪不得赵昭仪,在皇帝那里给他上眼药。 若他日太子登基,他对蘧皇后未必有多尊敬,但对赵昭仪,一定是赶尽杀绝。 满堂寂寂。 赵昭仪倚回凭几,微微眯起眼睛。 倏然从末席,有人站起身来:“陛下。” 永清望过去。只见是位宫装丽人,由于太远,声音有些细:“妾身斗胆直言。今日是陛下万岁寿辰,先前的几位公主皆已出嫁,各随列侯徙居,如今唯有太子殿下、永清公主和常乐公主在陛下膝前。关心则乱,言行有失也是侍亲情切,还望陛下珍重天伦,莫要动怒伤身。” 赵昭仪凉凉道:“哦?王美人昔日在宫中默默无闻,竟不知你还有这番口才,不愧是颍川王氏的大家子。” 她是王美人。 永清和她目光短暂相接,各自不动声色地移开。 纵使赵昭仪有意挑拨,这番话还是被皇帝听了进去。公主不公主的对皇帝而言不大重要,王美人提醒他,他只有太子了。 皇帝有些醉意的眼睛泛着血丝,却仍能定定地盯住他唯一的儿子。他一想到,这竟然是他唯一的儿子了,心下苍凉,挥了挥手:“你下去更衣。” 太子站起身,仍不敢擦去脸上酒渍,抿紧唇不敢露出一丝委屈之色,缓缓退出金华殿。 永清紧随其后,也告退更衣。 她在殿后廊下叫住了太子:“三哥。” 那走出金华殿后,便一直挺直如松的脊背突然一僵,他一回头。红裳烈烈的女孩子快步追上前来,杂裾翩然,灿若升霞。 他却嫌恶道:“你想做什么?” 永清毫不芥蒂他那如视鬼怪的目光:“我知道,三哥想隐忍藏拙,韬光养晦。” 太子目光落下,声音仍冷:“你知道,还这般害我?” “我无意害三哥,只是我初来乍到,即知三哥藏拙,难道玲珑解意的赵昭仪,就不知道么?”她走近,将折叠成方的手帕递给他,“三哥以为退避三舍,即可以待来日,岂不知别人会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她作威作福多年,岂能容你忍辱反击?更何况,三哥恐怕比我清楚,当年三哥你非嫡非长,陛下仍春秋鼎盛,尚有新嗣不断诞生——但我阿娘,当初还是力排众议,要求早定国本,让父皇立你为太子。” 太子仍木然而立,并未接过她手中的巾帕,她继续递前:“纵使三哥如今独当一面,不屑再要皇后的助力,赵氏和父皇都早已觉得你是皇后意定的嗣子,你这般撇清,他们反而会更加疑心——想必诸如今日之事,三哥所历,比我所见更多。” 她说对了。 就像她因着蘧皇后不受父皇待见,太子也因带着这种印记,如履薄冰。 他已然被这种共情打动。 永清踮起脚尖,将罗帕举至他眼前:“都说象以齿焚身,然从未见象为避祸,自去长牙的。三哥何必为避一时天子猜疑,而舍强枝不扶呢?我和阿娘都一直以为,您是陛下唯一的太子。” 指间一松,面前眉睫湿透的男子,终于接过了手帕。 她亦莞尔。 太子低声道:“五妹先回金华殿,你我此时不宜被人看见。” 永清应下,转身离去。 但经此一幕,金华殿的筵席早已是意兴阑珊,皇帝神色郁郁,赵昭仪便提议皇帝登上城楼,与民同乐。永清尚未进食,就得随众人伴着皇帝移驾,走过飞阁复道,跋涉到朱雀城楼前。 西京除却上元,也就只有皇帝寿辰这天没有宵禁。满城皆张灯结彩,朱雀门前的大道上摆了百桌筵席,以宴老者。 万民簇拥,山呼万岁,春夜里拂来微醺的暖风,终于让皇帝稍稍开怀。 直到,一名少女驰马飞奔,却极其轻敏地避开两旁席客,在众人的惊呼中直达城门,镇守的虎贲士都愣住了,她并不冲入门中,因而也不好将她当场拿下,破坏皇帝生辰的氛围。 但很快他们就后悔了。 那少女从背后取下一面锣,敲得满街震荡。她停下来,余音波荡,永清顿时感觉,耳边一切皆被抽空,有些懵。 然后她声嘶力竭地喊:“陛下,民女有冤情!民女要状告常侍谒者何忠!” 第7章 御状前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皇帝身后的中常侍刘骑。 他一听最后一句话,脸色便蓦然沉下,上前一步护住皇帝,向城下虎贲军下令:“刺客袭驾,就地格杀!” 得了常侍肯定,十几名持戟的虎贲军涌上围堵,附近的百姓立刻如潮退般散到远处,却不肯走开,观望这幕刺王杀驾的奇景。 但他们没有动手,一来是刘骑并非他们的直属上官——虎贲中郎将还在麒麟殿燕饮,皇帝也未发话。 二来是承平日久,莫说是西京燕阙,就连朝京的皇城守备都十几年没见过血了,虎贲军士皆出身良家子弟,如何对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下手。 她的马蹄也兜兜转转,几分茫然,仿佛才领悟过来被当成了刺客,连忙解释:“我不算刺客——我是为了救我爹——” 刘骑打断:“还不把她拿下!” 当街杀人是不大可能,但擒拿一个小姑娘倒是可以。 谁料那少女却身手矫健,在十几道横飞斜阻的长戟之中轻松避让,以马为屏,还试图继续陈情:“陛下!民女家住鸿固原,民女的父亲一年前置办了一块田地——” 但她实在无法与十几名手持兵刃的将士抗衡,渐落了下风。 皇帝也极烦,他正享受清平盛世,却偏有人撞进来告诉他尚有冤情,道:“这女子多少有些不懂事,偏来朕生辰扫兴,也不知是否有人教唆,先把她抓住,再往北寺审去。”他仿佛朝人群中,永清的方向看了一眼。 皇帝的话落到那少女耳中,她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永清一怔。 她想:行,你怀疑我,那我也只好出手了。 她从宫嫔莺莺燕燕堆里挤到城楼女墙前,扶着微凉的石砖,探头对候在朱雀门外,护送她来的金吾卫道: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帮虎贲军士一把,难道要等她跑了不成!” 她分明在“跑了”二字上咬下重音。 “永清公主!”刘骑厉声制止她。 但金吾卫已经冲上前,能被蘧皇后挑给她的,个顶个是人精,嘴上喊着刁民哪里跑,虚招假式硬是把马上就要得手的虎贲军搅成一滩浑水,把包围撕开一道口子。 那少女终于也反应过来,虽然天子就在眼前,但他显然已闭目塞听,不愿垂闻民情,此时此刻已是告状无门,她仰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女孩子,策马冲出大街。 这下皇帝的颜面是彻底扫地了。 寿辰当日有人喊冤不说,连一个手无寸铁的刁民也抓不住。 城下人潮又攒动,议论声嘈嘈切切。城上则是一片阒静,无人敢言,但都悄悄觑向皇帝。 “永清!”现下太子不在了,总有人要承受他的怒火,“这就是蘧家教出来的朕的女儿!” “父皇,女儿怎么了?”永清早知道皇帝不喜欢她,但被这般呵斥,仿佛是本能地红了眼圈。 刘骑道:“公主怎能将那刺客放跑,使得她满城流窜,若她再次预谋不轨,公主将陛下安危置于何地?” “刘常侍。”她忍住眼底酸涩,沉下心神对刘骑道,“那女孩子分明是在喊冤,手上只有个铜锣,也未硬闯宫门,你怎么就空口白牙给她定了一个刺客袭驾的罪名?” 她仿佛戳中了刘骑的痛处,他猛地抬头盯了她一眼:“自古以来趁着陈情上书的时候图穷见匕,刺王杀驾的事情比比皆是。” 永清反问:“她一个农户,如何识字?又从哪里寻得缣帛作书?” “她一个农户,怎会有如此身手?”刘骑审视着永清,“公主为何一再包庇那女刺客?” 刘骑咬死她是刺客,绝对有问题。永清转身望向追过去搜捕的虎贲军,道:“她分明显露身手在后,喊冤在前,刘常侍却在她喊冤之时就截停她,说她是刺客——难道说西京并不安宁,常有这种事发生,刘常侍已经可以如此迅捷地判案了么?” 刘骑和气笑道:“公主,为防万无一失,即便错杀一千又如何?” 另一旁,皇帝身侧,传来赵昭仪柔曼之音:“永清公主不愧是皇后殿下的女儿,这等前朝大事,妾身和常乐是万万不敢染指的。” 永清望过去,她只能看见赵昭仪微微晃动的珍珠步摇,以及唇畔一抹艳色。 “你还在这里和刘常侍犟嘴,这是你该管的事吗?”皇帝眼中的厌恶过于浓郁,仿佛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你还懂不懂什么叫曲从,什么叫‘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莫说是公主了,你连一个基本良家妇人的样子都没有!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般骄盈乖张的公主?” 王美人为她捏了一把汗,连赵昭仪都诧异。在场的妃嫔出身各异,但入宫都受过《女诫》训导。这是十分重的话了。 如果蘧皇后也曾训导过永清《女诫》的内容,那她也会像这些驯顺的嫔妃一样大为惊骇,无地自容。 但她没有。 永清仿佛十分审慎地思考了为什么天底下有她这样的公主,然后轻轻说了一句话: “自然是因为,天底下有十年不坐朝的皇帝。” 阖宫都倒吸一口凉气。 皇帝醉意猩红的眼睛倏然睁大,他的气息重得像有人在他肺腑里鼓风,他好似丝毫不意外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没有震惊,只有愤怒,他扬起了手,朝她脸上扇去。 没有预想中清脆的响声。 永清却退了一步,泪珠欲落,捂住半张脸哭道:“父皇你打我,阿娘都从未打过我!我要回朝京!”说罢,她便不管不顾地冲进了人堆里,撞开一群妃嫔跑了出去。 即便此时皇帝酒意上脑,他也清晰地记得永清没有挨打。 但她哭喊如此惨烈,卒不忍闻,周围妃嫔侍从皆畏惧地觑他,仿佛他真成了暴君,又一想到要是这消息真的被递回了朝京,蘧皇后又要掣肘,和他在财用上拉锯,皇帝登时恼急,吼向刘骑:“一个刁民抓不住,宫里的公主也追不上?如今前宫皆是外臣,冲撞了公主怎么办?还愣着干什么!” 十几个宦官连忙跟着刘骑追了过去。 人群中,王美人突然低头,看了一眼被永清公主擦肩而过时捏了一下的手腕。 第8章 湘竹院 刘骑领着中黄门的宦侍在外宫搜了一晚上,麒麟殿、金华殿、曲台阁被翻了好几遍,刘骑又不能讲是永清公主玩失踪,只冷面搜查,闹得人心惶惶,都怕是赴了一场鸿门宴。如此一来,三殿筵席也开不下去,皇帝也不留人,只怕生变,把人都打发了回去。朱雀门前的车马渐次散去。 后宫里,一辆安车悄然驶出,有人从帘中探出,一块马蹄金落到守门宿卫的掌中,压得他手掌一沉:“王美人家中有事,还请通融通融。” 那宿卫心领神会:“谁家没个急事呢,王美人向来出手大方,我们也懂规矩,不过今日前头乱糟糟的,看得严,这……” 帘中二话没说,又抛出一颗金子。 两个宿卫眉开眼笑,立刻放行。 这辆车并未一直行出宫,在半道停下,里头倏然跳出一个绛色锦衣的少女,脚上登着的一双赤舄,厚底落在白玉石砖上,响得清脆,把王美人看得心惊:“公主您当心。” “我无事,”永清摆了摆手,“你回去。如今情形我已晓得了,美人如今保全自身更要紧,若有消息,递到公主府上来便是。” 王美人称是,犹豫道:“陛下还在寻公主呢。” 永清眨了眨眼:“不打紧,他今夜捉住了我,必定数罪并罚;我直接回府,等他明天醒酒,想明白利害,自然就过去了。” 她这样横行无忌,王美人无奈一笑。 永清快步向朱雀门走去,外宫里除却几座宴飨的大殿,也是重檐叠宇,这些昔日前燕的衙署都被废置,改作了书阁,供中朝官吏办公或侍夜。 途经一座书阁,忽而一阵妖风吹落她头上的帷帽,兜转几圈,跌到岔路另一边去了。 刚想去捡,就听见隔着转角,有人细声细气说话:“这玩意哪来的?谒者请看。” 永清猛然停驻脚步。 礼服繁琐,脚上这双赤舄更是笨重,厚厚的木底在砖地上响动极大。 思来想去,她脱下了鞋,拎在手上,肩背贴紧了宫墙,缓缓向那个方向踱去,挪到边缘,微微侧头,一眼觑见两队巡夜的宦侍,分明是来找她的。 事到如今,唯有反客为主,主动现身,发一通公主脾气,把这群小宦官糊弄过去。 她正打腹稿,酝酿情绪,腰身突然被人揽住,眼前景物旋转,不知被扯到了什么地方。 永清惊骇。 薄肩仍紧贴着墙壁,那只手勾得她不得不弓腰迎前,贴上了一个颇为高大的人影。 她倒吸一口凉气,今夜月色微茫,周遭影影绰绰的湘竹细叶,随风而动,抬头可见的人脸模糊不清,只有一个轮廓流畅的下颌剪影。 她尚在尖叫引来巡夜内侍和忍耐静观其变之间犹疑不决,脸侧,一盏灯悠悠提起,一星橘色灯芒在她瞳心跳动,一同倒映在瞳孔中的,还有一张似曾相识,又颇为生疏的脸。 怎会如此! 那双星火跃然的眸子,仿佛失去了白日禁锢的压抑,在夜色之中更难以名状,令她心惊。他昭彰地探询,望得她几乎惭愧自己眼底太浅,盛不起他如此深沉的目光。 心脏几乎是心悸般地跳动,连喘息都变得困难而稀薄。 他放下永清,抬起食指,置于唇间,噤声示意。 他转身走出,所有的光也随之离去,她眼前一黑,连之前绰约影然的世界都不见了。 只听见隔墙传来的对话—— “许侍中?现已三更,宴飨已结束,您还没回府?”刚才捡到她帷帽的小内侍问道。 他温声而答:“陛下传召,这月余都得长留禁中值夜了。” 小内侍便是了然的神情,自昭帝以后,侍中再不得长宿宫禁,但今朝这位许侍中,与天子情同父子,皇帝特别恩许,深夜留宫是常有的事。 “可否劳烦中贵人将帷帽还与我?” 小内侍递上,但面色仍有些震惊:“这……”这不是女式的么? “这位,是何内侍?”他目光落到中间的皂衣宦者身上,若有所思道,“何内侍之前在燕阙郊外办差,如今倒是缠上了麻烦。” 何忠勉强一笑:“侍中是听说什么了?都是子虚乌有,都是刁民闹事,咱家都是为了陛下。” 许长歌颔首:“我省得。” 谈话寒暄渐渐从息止了。 永清的眼睛也渐渐适应了重归黑暗的夜。 这时,他又提灯近身,见她一言不发,问:“公主又不记得臣了?” 又不记得? 潇湘竹下提灯而立的男子高挑清俊,一时不知他似青竹闲暇清逸,还是青竹似他容止风流。 他都生成这样了,很难叫人不记得。 “我当然记得。”永清将赤舄挡在身前,以抵抗他过度的靠近,“方才我自己也可应付,不必侍中费心。” 许长歌眉间笑意淡淡:“公主知道外头有多少人在找你么?”不待她答,他便续道,“黄门署所有人。公主要靠这双响履跑回公主府,恐怕拐出这个院子,就会被发现了。朱雀门的事,臣已听闻。公主不愿给陛下认错,想着隔了一夜,陛下顾忌皇后娘娘,就不会再找您的麻烦。可是现在您要是被陛下捉住,岂非正撞他雷霆盛怒之上?” 她如稚劣顽童一时兴起的玩闹,被旁观说破,有些羞恼。 但想必许长歌不是来拿她的。 董夫人的话倏然又在脑海响起,她深深屏息,两弯远山眉微微蹙起,便笼着忧云愁雾,真作了一派无可奈何的哀婉:“侍中帮我。” 但在许长歌看来,她分明双眉含恨,颇有忍辱的意思,就连求人的话也说得理直气壮,仿佛是十分笃定他必定接受,没有一点低声下气。 “臣能为公主效劳,十分荣幸。”他目光灼灼,“可公主用什么酬谢臣?” 永清避开他的目光。 许长歌要什么呢? 他已是皇帝的宠臣。论名,他是忠烈之后,论禄,他已经官拜二千石。若论权势,中朝官是三公九卿必经之路,他已是在位极人臣的半道上了。 不如换一个思路,想想她有什么。 “我可以给侍中……”她开口,却犹豫。永清公主的许诺大多过于贵重。她舍不得。 许长歌很想盖住她的眼睛。 她不停思索着怎么敷衍他,却不知灯晕之下,她明眸里横波婉转,一浪一浪地向他拍来,直教他心猿意马,比起方才刻意地、笨拙地示好,这无意间的姝色,让他几近束手就擒。 幸好他今日宴上没有饮酒。 许长歌深知再这般地对峙,他必然溃败,出声道:“臣,只要公主记起来。” “侍中这般说话,仿佛我曾失忆一般。”永清只觉匪夷所思,“我要记起来什么?” “一件对臣而言,很重要的事。” 第9章 怨遥夜 湘竹新叶细影,落在她白皙柔软的脸上,愈衬肌肤如玉莹润。一枚叶影落在她眼尾,他竟想伸手为她拂去。 永清沉寂半晌,实在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得与他商榷:“可以换一个么?我知道侍中不是俗人,但想来金银是不嫌多的。” 许长歌摇头,转身辄走。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她怎知道何事对他而言很重要。 永清心中暗恨,若不是今天确实玩大了,狠狠地驳了皇帝的脸面,她又不甘让皇帝下了她的脸面来弥补,怎会对他委曲求全。若换在朝京,许长歌这样的人早被她一状告到长秋宫,无论如何也要治他一个不知大体、目无尊上,再贬到她的汤沐邑去做个县令。不,做亭长,做啬夫! 西京,西京,燕阙,燕阙。 都怪这个鬼地方。 永清上前一步,恼道:“我看侍中根本就无能为力,帮不了我。” 他果然停下来了。但只是一霎,然后一声轻笑从夜风中传来,他又继续向院门走去。 激将法也无用。 许长歌步履轻缓,若她此时不在气头,想必能看出他只是在捉弄她。 他慢慢踱到门口,身后小公主终于急中生智,惊喜道:“啊,我想起来了。” 他回头,那张脸上分明交杂着恼羞和心虚,显然在说谎,但他仍然不动声色地陪她演下去,惊讶道:“哦?公主想起来了,那公主不如畅叙一番,臣洗耳恭听。” “侍中只要我记起来,”永清开始狡辩,“又没说要说出来。” 许长歌迈出了门槛。 袖子倏然被人拽住,他又回头,永清攥着他的袖角,那朝服的绣黼玄纹被她捏得皱巴,仿佛在泄愤一般,尚存稚气的容颜努力呈现柔婉乖顺,她讨好道:“这样——我们路上说,等出了宫门,我细细地说与侍中听。” 许长歌隐约感觉她本性的嚣张骄矜即将压抑不住了,晓得见好就收,点了头:“好。” 然后他又向外走,被永清死死拽住:“侍中已答应了!” “是。”他声音中的笑意已经无暇掩盖,“所以,臣才要去遣车来接公主。公主是怕黑么?” 衣袖骤然一松,身后那人眸中已覆上薄怒。 他低头,看了一眼她脚上浅色锦袜:“公主不如先把鞋穿上。” 永清胡乱蹬上赤舄。 他将灯盏,放进她手中,灯火在他眼中跃然,仿佛声音也是融化般的柔和:“臣不会食言的。公主放心。” 春三月的夜尚有一点寒意,手中的铜灯微烫,她竟就这样被安抚了下来。 许长歌确实没有食言,不出一会儿,她就听见轩车檐角的风铃声,渐渐近了。 “许侍中,这是要……”御车的小内侍刚把车停在院门边,就看见探头探脑地钻出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金雀钗上花镊颤,晃得他眼晕,他想起黄门署正在找的人,瞠目结舌,“这这是……永清公主?” “不是。”车门打开,许长歌伸手,声音明明温润儒雅,却偏偏听起来不怀好意,“小娘子还不上车?这可是宫禁,陛下万寿恩典,带你进来一回便罢,怎容你随意贪玩。该回家了。” 小黄门心下了然,不知是哪家西京贵眷。大燕名义尊儒崇礼,极重风化,实际王公贵族间荒唐脏乱之事颇多,他只眼观鼻,不敢再多嘴。不过这种事情发生在许侍中身上,倒是不可思议。 这人说谎随口即来,连一点波澜也没有。永清想。 她把手放进他掌心,就被握住一带而入,落座车厢。 许长歌盯着她逐渐有些微红的耳根:“小娘子可以娓娓道来了。” “我,我再重温一下细枝末节,以求至臻至善,不让侍中失望。”永清避开他的凝视,开始拖延。 车厢里一片黑暗,只有绢窗有淡淡的光亮,不知是来自微茫的月光,还是御道两旁逐渐油尽枯竭的灯火。 偏偏这点微光,让他的眼瞳显得格外的亮,让她无法忽视。 她又有了那种难以忍受的感觉。 似乎不是怕谎言被戳破,也不怕他暗中不轨,只是他平静地凝望,就会让她感觉如坐针毡。 朱雀门为何那么远,这滞涩的氛围,让她心慌意乱。 终于,车外小内侍突然问:“侍中,出朱雀门了,咱们直接回冯翊公府,还是先送这位娘子回家?” 永清果断道:“我先下车!” 她刚打开车门,手腕就被人扣住,许长歌听起来倒不恼,只淡淡道:“小娘子食言而肥。” “食熊则肥,食蛙则痩,”她今夜的笑容从未如此灿烂过,颇有几分诡计得逞的得意,“下回我想起来了,一定告诉侍中。” 许长歌一哂:“臣情愿您是失忆,而不是,根本不记得。” 她手腕便被松开,永清微怔,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放过。 但她还是跳了下去,跑向不远处,她的金根车。 车旁,苏苏来回踱步,已是焦上眉头,一看到永清跑过来,连忙抓住她:“公主,您可回来了!宫门外面的车马都走得差不多了,我还以为您被陛下扣住了呢。” “……也差不多。”她惴惴不安地回望一眼许长歌那边,催道,“行了,我们赶紧回去,折腾一夜了。回去和你细说。” 她却不知,如今她的公主府里也不太平。 前园耳房里灯火通明,二十几个军汉围着一个少女左右为难,面面相觑。说她是普通人,她策马奔腾,身手矫健,直直地闯进了公主府。说她是刺客盗贼,她一被围住,就很乖觉地下马,自愿被擒,被关在耳房里也毫不慌张,灰扑扑的脸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提溜转,望着他们,不带一点羞怯。 李功走进耳房的时候,那少女也是如此地张望他。 “就是她?”李功在蘧大将军帐下二十多年,官至长史。若不是因为心思缜密,办事妥帖,也不会被蘧大将军派来照看永清公主。他之前一听公主府的刺客,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蘧大将军如今只剩蘧皇后一个女儿了,而蘧皇后也只有永清公主一个女儿。若永清公主出个好歹,宫中府中,俱是山崩地裂。 士兵点头。 一看是个满脸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他稍稍松一口气,还是厉色问:“你可知这是永清公主府?谁派你来的?指使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是来行刺的?” “我知道这里是公主府,”若寻常百姓,被满脸杀气地这么一问,早已抖如筛糠,但她却十分轻快,充满希冀,“我来找永清公主,我刚刚见过她!” 第10章 李长史 “公主可认识她?”窗牖挡板被李功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半,他看那少女没有异动,再让出位置,让永清看了一眼。 永清有些惊讶:“是她。” 那在朱雀门下喊冤的少女。 “公主真的认得她?”李功再度确认,“这女娃可非等闲之辈,被人围住毫不慌张,恐怕受过训练,或许,是燕阙宫中派来的。” 李长史谨小慎微,如此想也无可厚非,但永清还是直觉,这女孩子只是单纯地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 她笑道:“方才在天子面前,她被虎贲军喊打喊杀都面不改色,更何况长史你呢。长史不必过于忧心。” “天子面前?”李功诧异,但能和西京作对的人,大概不会和他们过不去。 永清转身进了屋,那方才还无所畏惧的少女,一看见她便直跪在地,满是灰泥的脸挂下两条泪箸:“公主救命!求求您救救我爹!”苏苏去扶她,她也不肯起,“我知道皇帝是不会管我们了,只有公主肯理我!” 永清哪见过这样喊冤的架势,只看她哭得心酸:“你先起来,我不会不管你。” 李长史在军府掌事多年,多少留个心眼,示意永清暂且不要接近她,问道:“你籍贯何处,叫什么?家中遭了什么事,为何来公主府鸣冤,可在籍地已有案狱?” 如此提纲挈领一问,那少女擦干眼泪,一张脸愈发抹得花里糊涂,她答道:“我叫阿离,和我爹住在燕阙郊外的鸿固原上,我不知道我是哪里人,我是我爹在燕阙北郊捡到的……我爹以前是个游侠,直到年前,他决定安定下来过老实日子,在鸿谷原上买了一块田……” 她这段身世说得永清头皮发麻,完全与她所学的典律相悖,不由打断:“你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你们没有名籍么?你们是流民?” 她记得,大燕对生民籍贯的律令是极为严苛的,百姓只要出生就会被编入名册之中,每年都会有乡老啬夫检视,若是人数对不上,那这消失的人立刻就会被记作亡匿脱籍。在籍者皆是良民,若不在籍了,被视作流民,那便如野狗一般,生死皆无人在意,也不受律令庇护。 游侠,听起来任侠好勇,颇有快意恩仇的意思,但说破了不就是脱籍亡匿的流民。 “是……”阿离低下头,“我爹没有籍贯,我也没有……但是我们在等大赦……而且鸿固原那边说,很快就会有了,所以让我们先买田,这样到时候他们也好办。我们都在翻耕了,结果他们又翻脸说我们是流民,无故侵占良田,连买田文书也不作数……” “他们?”永清捕捉到一点,“卖你们田的是?” “是一群阉人。”阿离恨声道,“我爹前半辈子,虽说不是良民,却也爱打抱不平,做的也是劫富济贫的事,如今他想做个顺民了,便好声好气地去和他们说理,谁料他们二话不说,直接把我爹摁住打了一顿,把他关进了狱里。我去诈他们,才晓得他们的头头叫何忠,是内宫的常侍谒者。” 永清咬起唇,不由看向了李功。 阿离的事情,乍一闻是极其凄惨,弱者受欺,宦官巧取豪夺,仗势欺人,只要交到一个清官手里,必定水落石出,还她一个公道。她自己大抵也是这般认为的,所以要学缇萦救父,入西京告御状。 但若真要按法理律令来办事,就显得截然不同。 他们已被流民的身份钉死,在未登籍的情况下私自买田,宦官的做法竟是合理的。若说是宦官哄骗,也没有证据。 李功在州部摸爬滚打过来,比她更清楚这种事情,对她摇头。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于情,她还是不忍。阿离仿佛也感知到她的为难,眼睛里渐渐又蓄起泪,教她更不忍看,“若只是把人救出来呢?”田地不过几个银子,她替他们补上也就罢了。 但她只得李功到一声叹气:“公主,燕阙不是朝京。” 阿离更咽出声。 “不行,我一定要管。”她意已决,“苏苏,你带阿离去梳洗安顿,我和李长史再商量一下。” 苏苏劝着阿离走出了耳房,李功立刻对永清道:“臣知道公主心肠慈软,但这种事,比比皆是。刑狱官吏来了也是充其量报给黄门署,让内宫自行惩治宦官,那流民父女还得挨一顿板子,公主如何给她翻案?” 她仿佛被说动了,微微垂下睫。 “公主若是可怜她,不如给她报了奴籍,总比流民强。”李功又宽慰她道。 永清突然抬头:“我觉得不对。” “公主……”李功又准备多费口舌,给她详说利害。 “我知道,这件案子本身是翻不了,”脑海里,刘常侍的神情渐渐浮现,她顺着思绪理下去,“但是当时她告御状的时候,皇帝身边的刘常侍,过于激烈了,直接喊打喊杀。事是何忠指使下头人做的,若和他没关系,他好歹得做个样子查一查,仿佛,他已晓得阿离是个流民,即便杀了也不关紧要。” 如果和刘骑有关系,那说不定,和皇帝有关系。 李功了然:“臣会派人去鸿固原探查。” 第11章 与寒枝 永清一回到撷珠阁,廊下就隐隐传来欢声笑语,似在打趣着谁,颇有些不知愁的意味,仿佛也掸去她今夜的凝重焦虑。细绢糊裱的黄杨窗栅上映出几个娉婷身影,除了苏苏,还有西京宫里派来的几个侍女。 门吱呀打开,半夏端着一个铜盆出来,里头的水,已经静置分层,沉了一底的沙灰。搭在盆边的巾帕也是黑的。 “公主,已收拾妥当了。”半夏低眉顺眼,得她应声便端着东西走了出去。 永清此时还没意识到收拾妥当是什么意思。 再走进几步,便见苏苏带着两个婢子围坐妆台前,一回头看见她回来了,侧身让出一个人影:“公主您看,您可捡了个美娇娘回来!” 永清不由一怔。 苏苏身后,悄然探出一张隐有怯意的脸,拭去尘垢,璞玉琢磨般露出白皙的肌肤,她的眉眼即便在锦绣堂中,也呈现出一种格外夺目的艳丽,仿佛是刚从庭院里摘下,犹带夜露的芍药,恰配这富丽堂皇。 这竟是阿离。 她被永清长久地瞩目,有些不安,求助般望向苏苏。苏苏颇为得意:“我的手笔,怎么样?” “这是你的手笔么?”永清仍无法从她的眉眼间移开目光,“这是人家天生丽质。” “公主……”阿离仿佛被洗掉的是原先舒适的壳子,如今被缚在绸衣之中,手足无措。 苏苏打趣道:“要我说,她告什么御状呢,还差点惹来杀身之祸——不如曲线救国,混进后宫当个美人贵人,那她爹不就自然成了国丈了,那些宦官还敢难为他们?” 被永清瞪了一眼,她立刻改口:“好啦好啦,只有蘧大将军才算国丈。不过像赵昭仪那样即便是歌妓获幸,家里人也是鸡犬升天了。” 阿离一直摇头。 “你的养父确实是个好人。”永清最终只能发出这声感慨。 流离失所的游侠养育一个弃婴十几年,仍能守护她惊人的美貌,将她养成这样活泼勇毅,心不蒙垢。 阿离的眼眶又红了,她很想再添述些往事来佐证她的感慨,为养父争取更多生机。但她不敢再翻来覆去地讲自己的凄惨来叨扰永清公主,只嗫嚅道:“谢谢公主。” 李长史探查未果,永清尚不敢承这声谢,只安抚她:“这些日子你就和苏苏一起住,若有所缺只管告诉她,切莫私自出门。” 阿离点头,另两个婢子引她去寻住处,待苏苏关上门,永清立刻跟她详讲了今夜宫中发生的事情,纵她春秋笔法,只对许长歌轻描淡写了几笔,苏苏还是觉察不对。 她意味深长地笑:“这位许侍中也对公主太上心了些,怎么非要您记住对他重要的事。”她又考量着什么般,“当初您也是打着觅婿的幌子来的西京,不若将错就错,也成全这段姻缘算了。” “和你讲了这么多,你就记得结尾的许侍中了。”永清转过头去。 “本来么,您之前挑他来说嘴,不就是打量着他才貌具显,士林之中也有清誉,合情合理。”苏苏不依不饶。 “是,”永清卸去钗环,钗头金雀晃碎妆台灯影,沉沉的金色压在案上,若说起之前的起意,她倒冷静了下来,“但也因为他无根无凭,到时候抽身,也不会拖泥带水,也名正言顺。” 苏苏不解:“啊?” “苏苏,你觉得我会下嫁给什么样的人?阿娘会允许我下嫁到什么样的人家?”永清望见镜中人,她没有阿离那般惊心动魄的美貌,只有一眼可以望到尽头的人生,“无非,崔萧郑荀,邓窦桓马。他许巽许长歌,能忝此列么?” 起初,唯列侯可尚公主。而后大燕偃武修文,不再以军功封侯,便只有世家阀阅,才有尚公主的资格。 “许家不也曾是累世公卿?”苏苏明白了她的意思,有点惋惜。 “曾是,如今不是了。”她仿佛越说,越可以把脑海里那双深沉的眼睛剜去,“许公出了事,先帝已把许家连根拔起,斩草除根。纵孑遗一个许长歌,纵他以后位列三公,出将入相,也是独木难支门庭,怎能与其他名门相较而论?” 衣冠世家几世几朝,积累下的不仅是郡望士名,还有家学、财田,最重要的是如树根般蔓向整个朝野的门生故吏。 然而几世几代的积累,仅仅十年就可以清洗殆尽。昔日那些曾被许氏推举的孝廉、家学门生,或随许氏的坍塌消失,或已奉他姓为恩主。许家已一无所有了。 “就算……我有意……父皇硬要撮合,阿娘不会答应,朝中世家重臣也会反对。”她闭上眼睛,眼前昏黑中却现出了那人提灯近身的光芒,“拿他当个幌子便罢了,如果中宫蘧家的公主落入一个潦倒的门庭,岂非打了世家的脸面?” “可惜了。”苏苏那声可惜,和她头上卸下的沉沉缀饰一同被丢进妆奁之中。 “有什么好可惜的。”永清坠入绵软的绣被。 苏苏似在归整奁中的簪钗珰环,玉石金碧撞在黄杨木匣里的声音哐哐啷啷,有几分聒噪:“有蘧大将军给您撑腰,您嫁哪家不都一样?都要把您奉若神明,若是许侍中可行,您至少还能落个俊俏郎君。我今日看到阿离才晓得什么叫秀色可餐,一个美人儿放在身边也开心。若是夫妻朝夕相对,那寻个养眼的,就算把他当个摆设也舒心。” 永清总觉得苏苏胡扯,但隐隐约约又有些道理。 她竟叹了一声气。 床帏外娇俏女声却语出惊人:“公主要是学武帝的定陶长公主,另招才俊作入幕之宾——” 永清问:“你记得那位定陶长公主的入幕之宾,是谁么?” “定陶太守萧——”苏苏长在宫廷十几年,对这等宫闱轶事手到擒来,然而这个姓氏一脱口,她就闭嘴了。 定陶长公主放浪形骸,恣意妄为,已是荤素不忌,尚且如此。 “他,连作我入幕之宾的资格都没有。” 第12章 起居注 斗献阁原先是前燕时郎中令的衙署,如今被改作了中朝侍夜的书阁。 许长歌案上文牍倚叠如山,身旁也是大大小小的文书堆,豆子大的灯芒愈显微弱。自皇帝行驾西京,整个司隶校尉部便一分为二,以桐关为界,只有桐关以西的诸郡愿意将载纳税赋与人口的四时集簿呈给皇帝看一眼,并且还得在八月前委婉地向皇帝讨回集簿,毕竟天下郡国皆得在九月将所有财赋情况上计给朝京的司农。 今年实是无法,亟需钱粮,为了张口向各地贷钱,早早地把春时簿收了上来。各郡太守皆唯唯诺诺,却消极以对,甚至还直接交上来一些乡亭的原始计簿,便成了他乌泱满案的奇景。 白日里尚书省从上到下,从仆射到曹属文吏,光是分类度计,就忙活了一整天,只整理了燕阙一地的计簿,宫门将合时,邝枕几乎是绝望地问他,这是否就是梁老告假称病的缘由。 许长歌没有回答。邝枕一日之工已毕,但他奉了一个侍中的加衔,还得整夜都待在这里,对着满目狼藉,犹得做点什么,才好明日应付了事。 但那修长的手,拨着算珠也是漫不经心。 西京官制不齐,只有一个尚书省,虽说天下机要皆出尚书,但缺了外朝那些分工精密的官署,真正要如朝京那般运作起来,便格外艰难。这一群皇帝的谋臣,还得事事躬亲,管你以前是顾问的朝议大夫,还是只为皇帝随从对议的侍郎侍中,皆得身兼数职,捏成三府九卿来用。 中常侍周羽一进来,便看见两堆简牍中间,那位许侍中以手抚额,神色漠然。 一卷竹简抚在周羽掌中,他打量一眼两旁文书,笑呵呵道:“侍中月余皆辛苦了。” “周常侍,”但见有人,许长歌便是温声和颜,眉眼阴翳一扫而空,“刘常侍可还领着黄门署,在前宫寻永清公主?” “侍中已经知晓了。”周羽却不大意外,“侍中消息灵通,洞若观火,怪不得陛下将公主之事托付与你——想来侍中也晓得,公主已然回府。至于刘常侍,”周羽向来慈眉善目,他仍是笑,“刘常侍恪尽职守,自然要找到公主才肯罢休。” 周羽一直居四常侍之末,他向来明哲保身,不大愿意以宦官之身插手朝事,更常与刘骑意见相左。此时这赞美之中,颇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意思。 许长歌问:“周常侍,是如何晓得公主回府的?” 周羽道:“永清公主宅邸,是臣打理的。” 许长歌了然。皇帝赐宅与永清,自然免不了经周羽的手,布下眼线,但周羽何故专程来寻他,便是为了说,他晓得永清回府? 静默无语,又是清脆两声算珠响,拨得油灯火苗也晃了两下。 周羽手中的竹简,放到了他面前:“陛下……关心公主甚,遂也派了专人记录公主起居……” 意思是,不仅有人在监视永清,还专门记录了她的一言一行。 他抬起头,一丝诧异被周羽察觉。 周羽仍是慈眉善目地笑:“陛下深信侍中,这样的东西,以后便会直接呈给侍中了,不会假手于人。” 许长歌犹豫了一下,仍拿起了那卷竹简,尚未展开,他握在手上,问:“无时无刻皆在记录?” “总有鞭长莫及的时候,”周羽道,“毕竟,能接近公主,也非易事。若是公主外出,或特地防备守卫,那自然很难书及。” 许长歌颔首,放置一旁,又拿起扶风郡一乡的计簿。 周羽却催:“侍中不如先看此卷。” 隐私窥探他人言行,总是不齿之事,更何况还是闺阁女儿。他隐有些难堪,望了周羽一眼。 周羽却想,许侍中若是看完这卷永清公主的起居,脸色会更加难堪。 那卷简牍还是被铺展开来,墨迹犹新,最右端甚至有几处字迹洇染,显然是刚刚写完就被卷起传递。 许长歌的目光落下,向来从容自持的温润,也从他脸上一点点衰败下去,他没有嫌恶地合上,或是勃然而怒,只是淡淡地盯着那最后一句墨色漂开的话,仿佛要望到它结出霜花来。 牍文不知寒暑,但周羽却感知得到凉意。 油灯似已枯焦,光线愈暗。 许长歌平静道:“常侍是读过了,才带给巽的。” “陛下看罢,觉得,以后还是送给侍中较为妥当。”周羽遣词皆柔和圆滑,“公主毕竟在朝京娇养,皇后独宠,心性眼光皆高,侍中不必自伤,妄自菲薄。” 许长歌的声音平淡至极:“陛下是提点巽。莫要周旋其中,忘了分寸,更莫要,生了攀附蘧大将军的心思。许氏门庭潦倒,不复往昔,此中沟壑,不是巽可跨越的。” 他这话,渐渐有些生硬难听,有些怨怼皇帝的意思,周羽连忙圆场:“陛下对侍中期望甚高,是怕侍中日后为公主骄傲所伤,所以才——” “巽知道陛下苦心。”许长歌也自知失言,淡淡一笑,“也多谢常侍代传。” 他俊逸的脸上仍有苍白霜意。 周常侍也有些怜悯,槐里许氏,以《公羊春秋》显为家学,衣冠世代,享誉儒门,若非温熹巫蛊案,如今恐怕也不输与崔萧郑荀。永清公主的评述真实到残酷,仿佛一把细刀,直接剜挑开许长歌十五年的伤口。 周羽走后,许长歌慢慢卷起竹简,放到紧贴着书箧后的暗匣中。 这样的锥心之言,他早已不是初次耳闻。 也不是第一次听她说出。 五年前,他是新都侯府低贱的奴隶,她是朝京万人簇拥的小公主,一点遗落的晖光,便救他出深渊。即便带着言行无忌的刺痛,他也自认卑微,不敢妄想。 五年后,他声名渐显,以为他重振门庭,仕途畅顺,便可以肖想曾经照过他的一轮朝阳。 太阳还是那轮太阳,他却似逐日夸父,任他从东到西,从日出之旸谷,追到日落之禹谷,留给他的依然只有苍凉酷烈的日影,和不带一丝怜悯的漠然俯视。 许长歌有点不知是否该继续追逐。一直追逐到,被她身后的万丈光芒灼得渴死道旁。 在这煎熬的耿耿长夜,暗格里的那卷简,仿佛一剂只要放置即可挥发药效的虎狼之药,熬得他整夜难眠。 直到平明时分,思定长痛不如短痛的邝枕,推开了斗献阁的门。 他看见满屋案牍井然,分批列次,随手一翻,十个郡国皆已厘清,他又细看,竟已按已按粮赋丰歉与否分开。 邝枕简直怀疑是尚书令梁符去朝京搬来了大司农底下的度计属曹。 “仆射莫乱翻。”一个有些沙涩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他一回头,便见许长歌伏在一张书案上,眼底淡淡褐晕,那张万年不变,从容温和的脸上终于显出了疲惫憔悴,邝枕很能理会,毕竟昨日光理这堆乱账,他也要折去半条命,不由赞叹:“侍中不仅长于经学,还善课案牍,难怪陛下如此倚重。” 许长歌摇头。 邝枕笑道:“适才我从宣室来,陛下也念及侍中这月值夜辛苦,特别恩准侍中额外休沐三日。” 他的笑里竟有一丝怜悯。 许长歌闭上眼,皇帝必定另有差遣:“仆射请直言。” “陛下的意思是,”皇帝原话过于直白赤裸,邝枕试图使之文雅,“乘此阳春三月,天地萌动,侍中可和公主祓禊水滨,体察民情,风乎舞雩,效溱洧士女,互赠兰芍——使永清公主不思归。如此一来,陛下还可以和皇后继续商榷少府用度,陇蜀各郡也不必被我们压得如此紧了。” 许长歌点头,木然起身。 他刚走出门,邝枕喊住他:“侍中记得更衣洗沐。这身朝服虽也衬你,到底肃正了些,不讨女儿家喜欢。” “……多谢仆射提点。”一夜未眠,他实是忍不住这阴火,“依着仆射的意思,巽倒应该向章台街里的男倌请教一二了。” 邝枕佯作读卷,转过身去,恍若未闻,待许长歌走出院子,里面才传来令人气郁的笑声。 第13章 休洗红 一个时辰后,一辆安车停驻永清公主宅前。 永清便被活生生从梦中摇醒,她抓住苏苏那只不停拍打的手,绝望道:“苏苏,你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起这么早。” 更何况,昨夜为了阿离的事情,更折腾到了半夜,她此时困得更是沾枕即睡。 “那是在朝京的时候,等您把皇后娘娘交代的事办妥了,您回去想睡多久睡多久,”苏苏抽走她的枕头,“更何况,这事得您拿主意呀。许侍中说要陪您观风。” “观什么风……我现在,只能观梦。”永清裹着被子蜷成一团。 身上一重,似是枕头被扔了回来,她便听见苏苏道:“那我便回话说,您不去了。” “……我去。”永清最终还是睁开了眼睛。 苏苏叹:“唯有美色动人心啊。” “……胡说什么,明明是因为,许侍中和刘骑同在父皇前奉事。他在为父皇谋算什么,自然不会向我吐露,但我若问起刘骑,他口风未必就有那般严了。”她翻身仰躺,头顶的苏苏仍是一脸不信。 苏苏又催她:“那您倒是快些起来,不然怎么给您梳妆?” “我不想动了,这样,”她又闭上眼睛,绵绵道,“你叫那几个婢子进来,就和,在朝京的时候一样。我躺着,你们给我梳妆,我还可以再睡一刻。” 苏苏笑吟吟应是,但每回这般,也不能给她繁复妆饰,只得简单拾整。 明知要起身离去,睡也会变得半梦半醒。轻缓的脚步声在她身畔时而响起。铜盘里巾帕绞动的水声后,带着花汁清甜的暖湿便覆面而来,旋即被似是粉黛的淡淡麝脂气息覆盖,仍由三四个人在她脸上轻扫淡描,篦发挽髻。 苏苏突然喊了一声:“阿离?” 永清睁眼,按着榻侧首一望,阿离正捧着一朵粉色芍药,在门边探头探脑,一被叫住,她便惴惴不安:“我,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差事,摘了一朵花给公主。” 永清想说,她只是客居此处,并非为奴为婢,但一想若她闲下来恐怕更为其父忧心,便招手道:“那你以后,便替我插花。过来让我看看。” 阿离连忙跑近,将那朵花递给永清,她既不懂如何向尊者毕恭毕敬地呈献,也不会心思讨巧地故作亲昵,似是永清说要看,她便持花给永清一观。 苏苏看得噗嗤一笑,见永清也坐了起来,便说:“你给公主簪在发上。” “我吗?”阿离有点畏惧在永清头上动土。 永清点头:“随便簪上就好,你挑的花好看,怎么簪都行。” 饶是轻妆简饰,也让许长歌等足了三刻,他倚在车轼上,隐有困倦,还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无力,不知是来自几十个县的财赋歉赤,还是那卷暗格中的文简。 “许侍中。” 直到一声略有愠意的呼唤,他蓦然清醒,便见永清公主带着薄嗔的眉眼,亭然在他面前。 他不由怔了一下。 这位朝京最尊贵的小公主,向来衣饰皆从皇家气度,金钗高髻,浓墨重彩,广袖深衣,锦绣蹙金,灿若朝阳升霞光。但她眉眼并不秾艳,实属清丽,在这样的盛装下,常生出清冷傲慢的疏离。 如今她只以玉笄简单挽起长发,发髻低平,反托生出几分柔婉,一朵犹有朝露的粉白芍药簪鬓,也插得歪斜随意,摇摇欲坠。上身是绞缬菱花纹的窄袖浅红罗襦,下身轻碧罗裙,似东风枝头递来一朵桃花,清新秀媚,涤荡精神。 休洗红,洗多红色淡。不惜故缝衣,记得初按茜。 他莫名想起这首民歌。 但这样接近关雎情思的惊艳没有持续太久,她便突然掩袖打了个呵欠,眉眼间转瞬褪回带着懒倦的稚气,仿佛在白日里永远睡不够一般。 永清一半是真有困意,一半是为了掩饰难堪。 她犹带着些起床气,只见许长歌也一脸疲惫来接她——虽然隐隐约约猜到,他可能怀着和自己同样的使命,但她仍为他这样有些敷衍的态度而微恼,最终却被他炽烈长久地注目,那些置气的骄横只变成一个呵欠盍然而逝。 此刻他倒精神奕奕,又蔓上笑意:“臣扶公主上车。” 落座车中,她侧首望向镂空车窗,不去看身旁的许长歌:“侍中说要陪我观风,观什么风?怎么轮到我观风了?” 大燕旧制,每年使乐府官吏到各地倾听民间讽喻诗歌,上达天听,以观民风。然而自从辞赋兴盛,观风之制便渐渐没落,乐府也只作些柔曼靡靡的艳歌了。 “公主不是奉命观风么?”他衣上熏染的郁金气息,颇有些引人沉醉,“陛下寿辰已过,公主何不早归朝京?” 这句话,是他问,还是皇帝问? 永清托着右脸,作扭捏状:“……自然因为许侍中你。”说罢,她愈发把头侧向窗外,不敢看许长歌的情状,手掌心捧着的脸也开始发烫。 “真的?”许长歌却握住了她的手腕,迫使她扭转过身子,直视他。 如果不是昨日周羽送上的文书,他或许真的会自欺欺人地相信这句破绽百出、演技拙劣的话。 “你……”永清惊愕。她以为许长歌是个慎独君子,却不想会这样逾礼地握住她的手,她命令道,“放开。” 她蹙起的眉,愈发印证起居录中她的话。 许长歌非但没有放手,竟越握紧了,一用力,将她带向他,哂笑道:“不是因为臣么?臣就在此处,公主怎么看起来倒有些郁闷不乐?” 永清第一次如此近地与他对视,也第一次在他眼中望见隐有痛意的阴翳。 许长歌倒要看她要如何收场,圆了这句违心之谎。 转瞬,绵绵懒倦的声音在他肩头倚落:“因为,我好困。” 永清顿时感觉手腕上的力道变得柔和,心中舒缓,长吁一气。 身侧声音又传来:“公主看起来如释重负一般。” “侍中在侧,又有何等重负可挂心头呢?”她觉得自己的回答简直妙绝,心中击节赞叹。 许长歌轻轻放开了她,永清暗暗称赞自己力挽狂澜,已收拾了这幅局面。 倏尔他又道:“公主不是问我们今日观什么风么?” 永清虔诚好学地问:“什么风?” 想来无非是西京风土人情,名园名景。 他的语气中又有上扬的笑意:“郑风。” “西京在秦地,观什么郑……”永清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蓦然惊觉,许长歌说的郑风,是《诗经》中的郑风。 子曰:郑声淫。 第14章 微水滨 燕阙八川分流,微水穿过的燕阙北郊,风光最为旖旎,北望辄见大燕五帝的山陵巍峨起伏,群青葳蕤,南滨芳浦,杨柳萋萋,向来是西京交游宴请的好去处。 西京富庶,民间极重享乐,时逢三月上巳,微水南滨更是游人不歇,青年男女出双入对,沿岸位势绝佳之处,纷纷围起步障屏风,供达官显贵燕饮取乐,兰汀沙洲上,更有人不拘礼俗,以春江三月的桃花水,沐浴洗涤,以求驱邪去病。 江畔柳堤上,往来行人若路过一双璧人,必定歆羡之余还有些不得其解。 男子仪貌惊艳,容止风流,少女亦生得见之忘俗,只是他们二人不似旁的鸳侣般并肩携手,言笑晏晏。那俊俏郎君,却跟在桃花般的少女身后,亦步亦趋,过于合礼,甚至恭敬,没有一丝春日幽会的狎昵。 闷闷地走了一刻钟,永清觉得后颈快被那人望出一个洞来,她停下了脚步:“这还是我第一次到离皇宫这么远的地方。” 第一次总会有一些特殊的意义,他心中一动:“公主在朝京时,不也常出宫游玩么?” “是,”她点头,不自觉地任由他靠近,“但也只是在王公甲第间游宴,从未到过百姓炊烟之所。更不要提这样的河洲芳原了。” 河洲上嬉笑放歌的声音迢迢递来,她望向略有薄雾的微水,汀岸春草渐生,绒茸若无,她回头望向许长歌:“我一直以为书中说郑声淫,故而郑风之诗皆不堪入目,习诗时皆浅带而过。却没想到唯郑声可表我朝这样自然活泼的民风民俗。” 许长歌随她的脚步停下,一树柳枝披拂在他肩头,他一笑,便教人春风沉醉:“公主果真是来视察民情,观民之风了。” “那侍中觉得,我是来做什么的?”她踮起脚尖,直直地逼视他,试图为难一下他。 她鬓边芍药湿软的花瓣无意间轻轻擦过他的下颌。 那微微的痒意落到他的心尖,他没有回答,却道:“臣有私心。”他望着那双湛湛清明的眸子,仿佛里头的春江桃浪,皆涌心头,“公主久在深宫,臣想带公主体会民间风俗,让公主,也懂得,郑风之情。” 郑风多男欢女爱之词。 这委婉又几近剖白的话,让永清耳根通红。若换个姿容稍劣的男子,早被骂作登徒浪子打走,但由这般芝兰玉树的许长歌说出,只教人心鼓震撼,甚至跃跃欲试,她佯作无意地问:“怎么体会?” 他眨了一下眼睛:“一篇一篇地体会。” 这倒挫败了她刚刚生出的大胆期待,她失落点头:“哦。侍中是在太学当博士当惯了,好为人师,想寓文于景,给我授业。” 他摇头,轻笑一声,握住了她的手。 “……侍中!”永清似被掌心的温度灼到般。 “今日,我不是侍中。许侍中今日休沐,恕不应事。”他牵着她向前而去,柳烟如重帷拂过,他温声询问,“不知小娘子家在何地高门,可有闺字?” 许长歌本已准备承接永清公主羞恼的怒火与呵斥。 但她的手竟没有试图挣脱。 在他故作镇定的忐忑之中,身畔传来有些娇怯的声音,遣词造句皆生疏:“……妾家朝京,姜氏五娘——”她为他抛却身份的游戏引诱,犹豫了一瞬,还是将这个唯有她的外祖与阿娘知晓的小字告诉了他,“妾字采薇。” 他指间腾挪,渐与她十指相扣。 “好,采薇。”他声音愈见温柔,“今日我们不讲克制于礼的《小雅》,我们只讲发乎于情的《国风》。” 什么叫不讲克制于礼?什么叫只讲发乎于情? 她心头一跳,却怕只是自己想多,只问:“那第一篇是?” 他驻足,在她耳畔道:“第一篇,你已然领略了。” 永清微微侧过头,避开那有些温热的气息:“侍……许郎何意?” “在车上的时候。”他为这亲昵的称呼而语调上扬,“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再次落在她耳边的字句,一语双关,颇令人动心,“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这是郑风中《有女同车》一篇。 在姜氏尚未出阁的公主之中,她确可以暂冠孟姜之名。 永清的防守已全然溃败。 她终于明白许长歌的太学博士不是凭着皇帝的偏爱白捡的了。他竟在这种事情上,也能用枯燥无味的经学文辞编造一个令人怦然心动的直钩,只待她胡思乱想,自己往上咬。 “贵人可要香草?”路旁一名挎着藤篮的布衣妇人打量着他们衣着华贵,却未佩香草,适时抓住了商机。 这声清脆爽利的叫卖暂缓了永清的紧张,她立刻问:“有什么?” 妇人点着篮中香草报名:“有茅香、白芷、杜蘅、兰草……”里头的香草似是新摘下来的,形态各异,却都苍翠欲滴,花朵也未失朝气。永清倒是真有几分想买。 许长歌却道:“不必了。” 那妇人大失所望,转身而去。 “为什么?”永清不悦。 “因为。”许长歌渐渐露出一丝难色,“没带钱。”他昨日赴宴身着朝服,自然未携钱袋,早上又匆匆得命来找永清,换了身衣裳便径直出门。 永清已然偷师成功,给他来了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佯作娇性道:“不行,妾就要嘛。郑风《溱洧》中语:‘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上巳游春,怎能不佩香草?旁人都有,就妾没有,许郎——” 娇音婉转,含嗔带痴,分明故意要他难堪。他却直想笑,不知是为酥了一半的骨头,还是赞叹她活学活用,学坏得极快。 他又喊回那在一旁看热闹的妇人:“可否赊账?” 那妇人上下一打量,心想穿成这样也好意思找她这样的穷苦人家赊账,没好气道:“不行!两贯钱一株,我这草已是这两岸最便宜的了。” 永清在旁愈发来劲:“许、郎——” 她引得过路男女侧目。 或许是出于同类相惜,一个路过的男子忍不住对许长歌道:“这位郎君,你们是新来燕阙的?每到上巳时节,这微水畔香草极其昂贵,且专挑你们这样的抬价。其实这些草河上汀洲就长得有,你的小娘子若是执意要,你不若自己去替她采来便罢了。” 永清一想到许长歌宽袍大袖,跋涉河中的样子,马上乖巧道:“这样也行,只要是许郎赠的,妾都喜欢。” 许长歌默然望着她,久久不能言。 正当她又要喊出一声许郎的时候,他突然笑了一下:“好。” 然后他便拽着永清向河洲走去。 永清一个趔趄:“什么,我……” “难道采薇你,忍见你的许郎一个人跋涉汀洲,而你一个人站在干岸上么?”他似笑非笑。 她连忙道:“我——我忍心,我忍心!” “还以为你妾不妾地,已说得有瘾了,”许长歌扣住她手腕的力道丝毫不减,“不,你不忍心。” 永清已被他拉上了通向河中汀洲的沙地,松软的沙土一被绣鞋踏过,便冒出一沤水。她道:“我不忍心见许郎辛苦劬劳,这样,我不要了。” “不行。君子言必行,行必果。”许长歌头也不回。 被阳光照过的河水略有一丝暖意,已经漫上了她的脚踝。 第15章 觅芳草 行至一半,永清已无回头之路,许长歌也放开了她,两人提着宽大的衣摆,在水中艰难跋涉。 永清忍不住再度哀唤:“许郎——” 虽然汀洲近岸,水清沙明,她逐渐不反感这样大胆恣意地游戏。但涉水之事,各人不同,河水淹到许长歌小腿肚,却已到了永清膝头,她逐渐寸步难行。 她的裙袂已不能往上卷了。 许长歌转过身,他逆着阳光,永清有些看不清他的眉睫。他月白锦袍已然湿了下缘,洇散开一线蔚蓝。 他也进退维谷。宿卫皆不在身旁,必定不可能让永清一个人回到岸上。但她确是窘迫,若不安抚,那骄横的公主脾性一上来,他今日这场自欺欺人的幻梦,都要如河上泡影一般随波散去了。 水波摇曳,许长歌向她走来,他引涌的波浪拍在她膝上。 永清“啊”了一声,她看见许长歌将衣袍放下,任三月的河水将他衣上月白,染成天空的颜色。 “啊——” 许长歌将她拦腰抱起。 阳春灿烂过头的日光直直落入她的眼瞳,让她来不及反抗便闭上眼睛。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这样抱她。 但那时,她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一团稚气。如今怀中的容颜,已出落得让他情动不已。 日晕在她眼前沉析出了五色的光圈,夹杂着点点暗色的斑块,慢慢剥落而下,显出许长歌近在咫尺的侧脸。 他的声音从胸腔中传来,低沉地落在紧贴胸膛的耳朵里:“采薇,我可以抱你过去么。” “你都已经——”永清想呵斥,他都已经把她抱起来了,还搞什么先斩后奏。但声音却被阳春抚煦得绵软,如娇似嗔。 二人无言。 只有两颗心脏跳动的声音,和不知何处传来的渺茫渔歌,在他步履搅动的水波之中回响。微水两岸,汀洲之上,戏水男女众多,皆是恣情欢笑,他们倒未显得过于注目。 永清落地,只见许长歌衣摆尽湿,颇为狼狈。 但他已然是浑不在意了,含笑问:“采薇,你想要哪种香草?”河中这块浅浅露出的土地,却是草木葳蕤,芳草如烟,零星点缀着白紫各色的细碎花朵。 宫中只用西域进的珍惜香料,从来不用生于山泽之野的香草。 永清沉默了一霎。她都不认得。含糊其辞道:“自然是越多越好。” 许长歌左眉微挑,仿佛已洞悉了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泽兰生于水滨,白芷杜蘅集于高地。他为她一一采来,一捧香草郁郁,递到她面前,清芬扑鼻,隐有淡淡苦药般的余韵。 “多谢许郎。”她笑吟吟去接,不料却被许长歌避开了。 他问:“《溱洧》,最后一句是什么?”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她鬓边那朵芍药,早被在被他抱起的时候,坠堕微水,随波逐流了。 “许郎——”她慢声唤着,今日才发现,这两个字竟格外好用。 许长歌无法。他确实抵抗不住这婉转娇唤,只抽出一株兰草,浅蘸春水,轻轻在她头上点拨三下。 一滴凉凉的水珠落在永清眉心,她睁大眼睛问:“你做什么?” “祓禊。”他悠然道,“消除不祥。” 但永清显然不明白这种民间风俗的真正含义,她愤怒地抽过他手中一株香草,完全浸入河水之中,甩了许长歌一身:“你才不祥!” 许长歌不动声色地抹去脸上的水珠,再度以兰草浸水,慢慢走近她:“看来,这等简而化之的仪式已不可让你满意了。采薇,你知道最初的时候,祓禊是要以兰草在河中洗浴么?” 他显然要报复她。 永清突然察觉,在这抹去身份的嬉戏之中,她不能再以公主的威仪让许长歌事事退让。但只要她呵斥一声“侍中”,这游戏便戛然而止,她就会获得全然的优胜。 但她竟不舍得。 永清退了几步,踩进没过脚踝的浅水之中,她果断先发制人,丢掉香草,直接将水泼向许长歌:“既然如此,那请许郎先洗一番!” 许长歌眼疾手快,以袖一挡——便湿透了半个臂膀。 “好。”他沉住气,甚至笑了,“轮到你了。” 永清踉跄逃离。 但这不并不是一场戏水的开始。永清回头望着他刚走开几步,便被许长歌一把拉回怀中:“当心!” 方才她站的地方,噗通一声,掉下一只大雁,浮在水上,腹部插着一支箭,血渐渐晕开水面。 “这是……”永清刚开口,便见那分明死掉的大雁开始溯流而上,“它……它动了?” 许长歌将雁拎起,她才看见那箭矢上系着一根丝线,那悬丝不住紧绷,显然是另一端有人在拉取。 他将丝索缠绕几圈,那一头立即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一伙人气势汹汹赶来,前头的家仆瞪着这一对衣衫半湿,十分狼狈的男女:“你们是何人?竟敢偷邝仆射的雁?” “邝仆射?”许长歌重复道。 人堆里立刻钻出那个熟悉的面孔,四目相对。 邝枕听见许长歌的声音,本是心虚的,却看见他衣衫湿透,差点笑出声——他本以为,斗献阁便是许长歌狼狈的极限了。 “糊涂东西,连许侍中也不认得了!”他开口先呵斥家奴,依然忍俊不禁,“侍中莫怪,毕竟你如今的模样,叫我也不大认得出。” 许长歌问:“邝仆射今日不奉公?”邝枕早晨分明告诉他,今日只有他一人休沐。 “这不都是托了侍中的福?侍中一己之力做完了斗献阁的事,”他笑道,“陛下遂给整个尚书台都放了三日沐休。我这才有闲暇带拙荆游春,那雁子——” 意思是许长歌今日已不是皇帝特准的休沐,反而是额外地奉差了。 他按下怫怒,平静点头:“此雁甚好,多谢仆射割爱。” 邝枕急道:“侍中,使不得。这是拙荆要的雁,若是——” 他目光突然转到许长歌身旁的清丽少女身上,她神色淡然,气度从容,邝枕登时明白了她的身份,肃容而礼:“永清公主。” 不料这一礼,却漏了破绽。 永清饶有兴致地问:“仆射从未见过我,是怎么认得的?难道说,仆射早知道我会和许侍中出游么?” 第16章 邝卧云 邝枕文吏出身,巧舌如簧:“臣来时遥观此处五色云气,便知必是燕室子孙,如今西京燕室最贵者,非公主莫属了。” 这话说得荒谬,却教人不可为难,永清哼了一声:“邝仆射竟通天文。” 永清懒得给邝枕假以颜色。他横来的一句“许侍中”,又将她和许长歌拉回了君臣本位。也教她确凿地知道,许长歌不过是皇帝派给她的一块蜜饵罢了。 他接近她,就像她接近他一样。 初初萌动的春情,也似被拔离土壤的香草,渐渐无了生趣。 邝枕又邀他们燕饮,河堤平坦高处,偎桃傍柳之地,邝家以素色步障围了一席之地,陈上簟席饮盏,香草花果,便成最简单的士宦人家游春宴席。 说来这位邝仆射,她早在朝京就有所耳闻。他并非是皇帝的亲信宠臣,乃是三年前才从朝京赴燕阙就任的。邝枕初为广汉郡太守的掾吏,以廉见举,入了三公府,但因着出身不好,颇被士族排挤,自请到西京侍驾,把颇为赏识他的窦司空气得没脸。 但另一种为人津津乐道的说法是,他与妻子卞氏恩爱过笃,但卞氏出身蜀中商贾,为人所讥,处处为难,他四处谋求,才搭上了梁符的路,迁调西京尚书台。只因西京商贸繁昌,风俗宽容。 当见到邝枕欢喜地将雁奉给卞氏时,永清认可了这种本显得荒谬的说法。 卞氏生得娇小玲珑,为人却爽利大方,一见永清,不等邝枕说话,便看着她湿透的鞋袜笑道:“妾在闺阁的时候也常在上巳游水,打小就知道,是决计不能穿这样好的锦鞋出来的。妹子不嫌弃的话,妾那里还备了一双木屐,可以换上。” “卞娘啊,这是……”她一口一个妹子,饶是宠妻的邝枕也心惊肉跳。 “好,多谢。”永清并不在意。但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卞氏在朝京仕宦妇人之中不受欢迎。 她和永清一样无忌。但永清的无忌是公卿士族必须忍受的,卞氏则不然。 眼见永清跟着卞氏绕过屏风,邝枕低声对许长歌道:“侍中勤于……皇命,鸳鸯戏水,倒叫我一箭搅和了,不若这般,稍许我与拙荆出游,此处便留给你与公主燕饮赏景。” 许长歌面色不善,但并未反对。 邝枕又道:“此外,侍中最好莫往上游去了,尚书台同僚在那处结宴流觞,他们未必有此眼力识得公主,若侍中和公主被看见了,必被调笑,公主女儿家脸皮薄,若恼了侍中就不好了。” “邝仆射。”许长歌沉声道,“你倒真替巽着想。” 邝枕知许长歌恼了,虽是同奉尚书事,但他秩六百石,许长歌秩比二千石,也不敢再打趣,待爱妻从屏风后出来,携手而去。 屐齿踩在卵石上哒哒地响。他侧过头,眼角余光里,浅碧裙袂下,她白皙的脚趾若隐若现,长久地在水中浸泡,起了浅浅的粉褶,愈显得柔软。 “侍中。”她落座在许长歌身侧。 明眸里含羞带怯的憧憬已荡然无存,她如往常一般有神的警觉,清明,踌躇满志。 他心知,不可奢求的时光已然结束了。 “邝仆射似与侍中私交不错。”她甚至已经开始套话,“我记得,刚到燕阙的时候,是刘常侍和侍中一起迎接我,许侍中也与刘常侍熟络么?” 许长歌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公主是想问昨夜朱雀门之事。若臣说,臣晓得比公主还迟,公主可信?” 永清将信将疑。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西京的中朝,已有渐渐分化的意思了。 刘骑为首的四常侍参政,并非大燕历史头一回。在此以前,已有两次宦官风波了。第一回是武帝晚年,授权柄于中书令,但很快武帝驾崩,中书令之权被大将军霍胤革除。第二回便是先帝温熹年间,任用宦官诛杀霍胤,从此宦寺权势滔天,位至乡侯,直到温熹末年才被扑灭。 但凡宦官参入中朝,由于他们离皇帝更近,便不可以避免地另与皇帝私下议政,有意无意地排开外臣。 可许长歌不一样,皇帝对挚交遗孤的信任与偏爱,绝对重于刘骑。怎会连他也不知晓刘骑的动作? “侍中认识何忠。”她想起昨夜,他遇见何忠时说的话,她盯着他的眼睛,“你也知道何忠在燕郊办事。” 他目中澄澈,毫无波澜:“看来公主是一定要臣自证清白了。” 许长歌自证清白的方式,就是带她亲往鸿固原上一探。 第17章 鸿固原 鸿固原去城十五里,永清倚在车窗边,仰见日色西沉,叹息一声。 她本想拒绝,毕竟已派了李长史去探查。但她又不能直向许长歌暴露李功和他背后埋在西京一带的眼线——虽然他们肯定早有察觉。 她回头盯着许长歌变得半湿的衣服:“你不难受吗?”她都隐隐感觉到他身上的潮润气息。 许长歌怔了一下,随即才了然她的意思,淡笑道:“臣不在意。” 这倒难得。他倒看上去确实丝毫不介意。 听闻他以前虽然落难,但还是被老新都侯慧眼识英,收为义子,想来也比寻常纨绔差不到哪里去。以前在朝京见的那些勋贵子弟,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一日更三次衣是常有的事,莫说是这样湿衣沾身了。 他问:“公主要传唤县令来么?” “不必了。”她虽未至郡县,但也省得这些官吏上下都是一样的,鸿固原出了这样“刺王杀驾”的事,又牵扯禁中宦寺,这位县令恐怕早就在昨夜备好万死之辞,哪里还肯详谈——更何况,阿离是流民,他们也不在名簿之中。 却想起阿离所述的,那块田的位置,她心中一动:“我们去田野。” 车至乡野。 此间漫野新苗,绿绿葱葱,永清一眼望过去,不由叹来一句:“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许长歌刚把她牵下来,闻言不由轻笑。 “侍中何故发笑?”永清挑眉。 他忍住笑意,带她走向田间:“这是豆苗。古有周子兄不辨菽麦,今有永清公主指豆为黍。” “……难道这漫山遍野全都是豆子么?我只是说……这只是一种比兴。”她强辩。 “若是比兴,那公主便慎言了。”沉沉的夕阳落在他眼中,“黍离,是亡国的比兴。” “我偏不。”永清扫了他一眼,无所顾忌地吟诵下句,“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那时,她尚且不能全然地体会词中之意,只觉情景相合,语调亦欢扬。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此时田间还有零零散散,穿着短褐的农人,淹没在新苗之中,偶尔像一个黑点一样显出来,而阿离的那块田,禾苗任由东风吹滚,也不见有人耕作。 他们沿着田埂漫步,倒真是行迈靡靡。 永清道:“我们去找个农家问问?想来他们会认识阿……认识那家人。” 她险些说出阿离的名字。 许长歌看了她一眼,徐徐道:“不急。自会有人找上来。” 他带着永清又绕着这块田走了两圈。不时,竟真有一个皂衣小吏模样的人领着三四个随从步履匆匆地跑了过来,起先都皱着眉头,打量了他们衣绸被锦,相貌不俗,不知是哪家贵胄出游,便转开了笑脸,好声劝道:“此处乡野,实在不宜二位贵人游赏,再往北一里有一短亭名鸿阳亭,是鸿固三景之一,鸿阳落雁,不如二位往那处去?” 却没有人理会他。 许长歌眉目神色淡淡,未置一语。 永清霎时明白,轻轻哼了一声:“你连犯三回我家郎君先考之讳。”本是借题发挥,但细想却觉得好笑,许父讳鸿,这处地界又叫鸿固原,是怎么都脱不掉的。 她这声哼得娇,许长歌不免侧目,眼底笑意差点忍不住。 “你们——”小吏想了半天哪个字他重复了三回,一想到是个鸿字便觉得这两人没事找事,本想发怒,扯出上头的旗子狐假虎威,却觑见许长歌腰间青绶,脸色顿变:“在下有眼无珠,还望尊驾恕罪。”他又疑道,“不知是哪位京中使君,可否是为着……那事而来?” 许长歌的印绶虽予小吏以威,却又让他起疑——看来宦寺早安排了下去,这些人皆是守在此处,提防着此事闹大的。 那小吏又殷勤问:“尊驾可是三辅府君?” 西京之地,不似朝京,二千石官吏屈指可数。京兆尹年逾六十,右扶风和左冯翊也和他年岁对不上,许长歌扫见他眼中疑虑,尚不想正面与刘骑为难,便道:“羽林中郎将。”左右算来,唯赵都与他齿序相近。 “原是赵中郎。”那小吏笑容愈谄媚,谁不知宠妃赵昭仪的侄子。 永清扯住许长歌的袖子,佯怒道:“每回和你出来都这般无趣,动不动就被人拦下!就连出来游个春也是,你这二千石的中郎将做得还不如胥吏可得自专,如今闲野漫步,此处分明无主之地,却还有不长眼的乡吏硬来轰人,我不依了。你把他们都给我弄走。” 她天生一派的颐指气使,把小吏看得一愣一愣。 “卿卿勿怪。”许长歌眼底笑意浮起,四个甜腻至极的字从他口中说出,永清只觉耳畔一酥。 “不就是块无主之地么,”她瞪了那小吏一眼,“你把它给我买下来!” 永清自然记得许长歌身无分文,但她笃定,出了这般通天的事,这块地是不会再被倒卖了。 而许长歌,只需要无限柔情地唤一声:“卿卿——”便成了一个惧内的男人。 眼看这样一出闹剧,小吏全然松懈下来,笑呵呵道:“阁下不知,此处乃是王田,实在是不可通卖的。” 王田。燕室的王田。 永清眼里一沉。 怪不得,刘骑不许细查,怪不得,那群宦寺敢直接把阿离父亲下狱。 她仍维持着娇蛮的口气,向许长歌道:“你少教别人来一同诓我,看那旁边耕作的,不都是些布衣粗人,王田,明明是少府直理的,这我还是省得。我不就想要个别院么,拖了这些日子,还在哄我。” 但她刚去扭许长歌的袖子,抬头便见许长歌的眼神也不对了。 小吏笑道:“自致唐三年以来,王田皆出赁与民,贵人所见,不过是租田的农户罢了。” 永清还想套话,不料腰肢倏然被人揽住,她身子登时一僵。 “薇卿,”许长歌将她揽近,声音温柔如旧,却不容质疑,“日后定给你置办,我们莫要扰他人公干了。” 腰上禁锢得颇紧的手臂,几乎是挟持着她离开了田地。 “许侍中。”车马之旁,那群乡吏也渐渐远成黑点,她竭力推开他,“你不觉得自己逾礼了么?” 他既不歉惭,也不轻佻,仿佛所作所为极为平常正当:“臣是为公主圆场。” “我何来得需要侍中圆场?”永清退了几步,扶轼倚坐车旁。 他道:“公主不似妇人。” 永清不料他来这么一句,嗤笑一声,仍是薄怒未平。 “臣既已唤公主卿卿,公主却不曾唤臣一句夫君。”颇为暧昧的声音在她耳畔落下,她一回头,落进他含笑的眼底,他道,“胥吏位卑,却人情练达,公主再继续盘问,恐怕很难不被发觉。” 永清本没指望这趟能查出什么来,总归是得倚重李功。 但许长歌,令她十分不快。 即便她演技生疏,但他这样面不改色信口雌黄的人,难道不能替她问下去?仿佛是那句王田,将他的态度全然地扭转。 永清沉静下来,无喜无怒,只漠然地望着他:“侍中再说一遍,谁是君,谁是卿?” 她明明是仰视,却似睥睨一般,教他才晓得,原来她的清冷傲慢,并非是华服盛装的妆点,而是本性使然。 那五年前的卑微感再次席卷而来。 他低声道:“公主为君,巽为臣卿。” 夕光的瑰色在他微垂的眼眸里,竟有一种支离的苍凉,竟让她觉得不忍。 永清避开他的目光,却瞥见晚风扬起的月白衣袍,尚有浅浅水痕。微水滨洲,无论他真心或假意,她确有一刻,为之惑溺。 良久,她道:“我们回城。” 稍稍松软的语气,又被许长歌抓住可乘之机,他微微一笑道:“此时赶回城,恐怕城门将闭,不若——” “孟尝君尚能鸡鸣狗盗,”永清气得差点笑出来,“侍中一定有法子。” 第18章 新田契 许长歌确实有办法,不过,过于简单直接。只需一枚二千石的龟钮银印,便可以让西京城门洞开。这委实让永清颇为惊诧,毕竟朝京守备森严,曾经皇帝游郊晚归,都被城门侯拦在门外。相比之下,燕阙城名为副京,皇帝行在,实在是漏成筛子。 回至北阙甲第,李功已候多时。 他如数家珍:“这是鸿固县去岁的计簿,这是近一年来官府经手的田地买卖文书……” 十几卷牍文累在案前,永清仿佛回到了长秋宫。 永清殷切地望着他:“长史,不会让我一个人看?”蘧皇后让她学看笺奏时,也未有如此骇人的量。 “自然不会,”李功道,“公主也不必阅读。臣已看完,无一可取之处。” 那他还拿出来做什么? 永清忍不住想。但转瞬便明了,这大抵是幕府里的通病——或许也不能称之为通病,只是文吏做事以后,都要循例告知已尽的事,以致主公晓得辛劳,再呈上自己的意见,就更受赞赏。 她谦敬地问:“长史想来另有高见了?” 永清很上道,李功很欣慰,他也不绕圈子了,直接告知她:“西京三辅之地,田地十分有七归于王田,二分归于勋贵,一分归于民。致唐年间以来,王田与勋贵皆食租税而已,万不会出售与民的。本来王田悉归少府管理,但自从陶景五年,陛下移驾燕阙,朝京少府便不再辖管三辅王田,转而移交西京黄门署——似也不是正式移给黄门,但确实是一直由宦寺收取租税,供陛下花销,因而阉人若想做些手脚,倒是极为容易。” “我知道,阿离之事牵扯的地,便是王田。”她点头,眼见李功疑惑,道,“我与许侍中,今日也曾去鸿固原……” 李功皱起眉:“许侍中?”对他而言,皇帝近臣都是一样的不善。 她略去之前的微水滨岸的事情,只讲了鸿固原上他的反应:“……他似是听到王田,始知此事不妙,才阻拦我问下去。”至于怎么拦的,她也不敢说。 “向来阉寺倚势鱼肉百姓是常有之事,但倒卖王田实在是胆大包天,”李功思忖道,“许侍中不知,独刘常侍知,难不成西京阉寺与朝臣也不对付?”说罢,他摇头,“不对,若是如此,许侍中也不会阻拦公主。” 但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永清问:“鱼肉百姓?长史的意思是,这是刘骑手下的人私自敛财?” “公主以为是陛下授意?”李功摇头,“王田本是皇室之业,陛下缺钱厉害,去岁便屡向朝京讨钱,又何必卖与百姓?” “缺钱,变卖换钱,不是常事么?”永清道,“更何况王田也非永不许动,立国之初,不也常将王田分授与流民耕种?” 李功笑了笑:“公主还记得田赋是多少么?” “如今的是,十五税一。”她还记得。 “这是自有田地的百姓,才有的税赋。”李功叹了一口气,“如是租田,诸侯勋贵之田,与王田一样,皆是十而税五,且另得交十五税一的田赋。” 意思是租耕农田的百姓,有一大半所得,皆得被抽走。 “这也太多了……”永清只觉荒谬震惊,但她知道李功并不在说苛政,“长史是说,卖田得不偿失,若陛下把王田卖了出去,变成私田,所得反而不如往日,所以阿离之事,是宦官损公肥私罢了?” 李功捋须颔首。 永清有些心灰意冷。蘧皇后又不是派她来查贪墨的,除非这件事真的与皇帝有关系,否则她支使不动李功。因而李功反复提醒她,不要管闲事。 闲事,地方州郡便罢,两京王畿之地,她也要视若无睹么? 她眉眼间的寥落无助,似曾相识,教李功想起十六年前,他随蘧大将军觐见初入长秋的皇后。昔日府中不让须眉的女公子,燕室的新妇,被锢在翟衣丽袿之中,茫然而消沉。 她对他说,汝成哥哥,我竟是公卿世族的皇后,不是陛下的皇后,更不是天下万民的皇后。 “李长史,”有些低落,却仍然清醒的女声将他从回忆中拉出。小公主捧起一卷文书,望向他,她的女儿容貌全不似她那般英丽,只有一缕傲气与执拗,隐约才有她的影子,“我在这里衣锦绣,食膏粱——我不是父皇,我做不到如此心安理得。如果遇见此事的是阿娘,她会如何为之?我想阿娘也做不到,她四时衣物,一季不过两身,三年才一制,李长史……” 一抬出蘧皇后,李功无法了,他取出公文之中,最底下的一卷,递给永清。 仿佛釜底抽薪一般,上面垒成小堆的牍文也尽数坍塌。 “这是——”永清打开,却见是一份新写的田契,“置鸿固原宋齐田二十亩,价共一十五万钱……陶景十五年二月廿四。”末尾赫然钤着黄门署何忠的印。 她声音倏然带上欢喜:“李长史,这是刚从宦官手里买到田地的人?” “是。臣以为,公主最好莫涉这趟浑水……”李功无奈苦笑,“若公主执意要办了它,这份田契可为证据。今日又审了阿离姑娘。综而述之,鸿固原王田私卖,都是年初发卖,专卖与外地商贾或有阿离这般的流民,经一季耕种,阉寺便在秋收时翻脸,缴没田地,销毁文书,如此一来,王田除却出卖的钱,还有十成十的收成。而这些买主的身份,又使得他们敢怒不敢言,若有异辞,便被驱逐出京,自然没有似阿离父女这般一根筋追到底的。” 这等招数,实在是狡诈,盘剥民脂都打不住了,简直是敲骨吸髓,一点儿都不剩下。 永清犹豫道:“那这户姓宋的人家——” “已补给钱银,打发他们还原籍地了。”李功也并非不近人情。 “长史竟能一日查到这么多事,”她夸奖,“怪不得阿祖常赞你是他的左臂。” 李功却无喜色:“宫中之事,我等难以插手,但宫外之事,想查,还是轻而易举。” 燕阙自然有蘧皇后的人,她忍不住问:“那为何以前……” “公主,殿下派在西京的人,不是为了监视陛下,不必事无巨细都报过去。”李功与她细细分说,“更何况,查得越多,调动的人越多,越容易打草惊蛇。” 永清沉默,李功之前拦着她,不告诉她,想来也有这层顾虑。 “去岁的计簿。”那沉甸甸四时卷册摞在永清手边,她忽而道,“今年三月方至,按理说,也因见着这岁春时的集簿才对,长史何不取来?” “说是上计了。”大将军府的面子,各个郡县多少要卖一点,李功倒不疑有谎。 “上计?上计给谁?司农上计是在九月,朝京并没有提前上计的公文发出呀。”永清一疑,长秋宫中的案牍,如今蘧皇后多少会让她看一眼,上计更不是小事。 李功色变:“公主的意思是,三辅之地的春簿皆上给了西京。”他说罢,却并不惊怒,反而有一种释然。 皇帝若是查账,便是准备张嘴要钱了。 外朝那头,春簿上计,宦寺这边,倒卖王田。很难不教人联想。 永清知他想借此追得皇帝钱帑亏空在何处,提醒道:“这文书只有何忠的印,尚不能咬死和刘常侍有干系,更无法附会到陛下身上。” 李功沉吟:“公主容臣细查。” 第19章 召入宫 何忠在宫外办事颇多,抓他的行迹易如反掌,但刘骑久侍深宫,李功调查起来颇为吃力,多日无所获。永清曾提议进宫找王美人打探宫中动静,但李功极为坚定地否决了,告诉她,王美人这枚棋十分重要,不能轻易暴露。 永清只能作罢,被迫过了几天清闲日子。 但有一个阿离在府中,这清闲和她以往十几年有了一点出入。 先前永清让她去侍弄花草,她能摘一朵是一朵,庭中的芍药玉兰,栀子琼花,全给薅秃了,这差事自然停了。李长史给她寻了柄剑,她便专注练剑,她倒是有招有式,气贯长虹,但小院里头就难免磕磕碰碰,一日下来,仅剩的绿枝也给她削没了。后来她自请服侍永清,又把永清和几个侍女都折腾得够呛。她身世可怜,又非在此为奴,周遭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有苏苏出头建议给阿离换个事做。 苏苏道:“一定得是又不用动脑,又不能停手,不必把握分寸,但是得凝神聚气的事情。” 旁边的阿离,已褪了怯色,笑吟吟地望着她,我见犹怜。 永清想了想:“那……练字?” 阿离却惨呼了一声:“我都不会认字!” “这不更好,”苏苏如蒙大赦,“我是说——这样,你可以多学一些!文武双全!” 永清看苏苏这两日也无所事事,便道:“那你教她。” “我?”苏苏倒退一步。 永清眸子一弯:“不然呢?这进院里还有哪个女儿认字?” “半夏呀,”苏苏在朝京宫中就颇有人缘,如今亦然,“我常见她给家里人写信来着。” “是么?”半夏似常在她院中出现,她心中一疑,暂先按下,把阿离的事定了,玩笑道,“就你了,除你为女博士。反正你们也住一起,一月之内,让她学完《急就篇》,我可是要似太学一般考课的。” 她话音一落,苏苏便跌坐,捶床直呼:“那可是两千多个字……”她扭过头问阿离,“你真的一个字也不认识么?” “我认识‘离’。”阿离的眼睛温柔澄澈,如同小鹿一般,她又生得极美,就直直地望着永清,竟看得永清脸红心跳,“我爹在燕阙南郊水渠捡到我的时候,装我的木盆里,有一块布,血书了个离字。我爹觉得这个字无论如何对我很重要,便寻人问了,于是唤我阿离。” 燕阙城坐西朝东,丹若宫背后的南郊人迹罕至,若她不被捡到,恐怕九死一生。 永清心下恻然:“我已让李长史托人照顾你爹,还好他不在北寺狱中。” 阿离微微垂首,一蹙眉,便是哀艳动人。 苏苏见她已这般可怜,忍下那句才一个字的惊叹,转了话头:“说来隔壁冯翊公府,倒是一直安静。咱们搬进来这些天了,我是一点动静没听见,仿佛没住人似的。” “槐里许氏就剩他一个人了,”永清轻描淡写,“他,既未成家,亦无姬妾……安静,不是常理之中么。” 她的清闲日子,便到此结束。 晌午时分,宫中递出了帖子。 尺牍外扎着燕阙宫廷特供的冰绡,白封泥里闪着金粉,钤着“披香常乐”四个字。 常乐公主邀她入宫相叙。 永清狐疑,这显然不是常乐自己的手笔,必然是皇帝的意思。三月初二的寿宴,父女俩闹得天翻地覆,皇帝虽过了气头,但永清仍然怕他秋后算账,虽说打骂惩戒是不会的,但他要下她的脸面还是轻而易举。 “公主还是得去,”尺牍落到李功手上,他反复看了两遍,最终劝她,“陛下此举,虽不知有何图谋,但必是借常乐公主向您示好。之前公主与陛下置气,若现在还驳了回去,日后公主要进宫,可就难了。” 是,若要刺探皇帝的动向意图,她还是得进宫。 “可我又不能带宿卫入宫。”燕史上多次宫变,皆是被诛者受诏只身入宫,直接被当场格杀,虽说她一个公主尚没有这些权臣逆贼的待遇,但她还是心惊。 这也是李功有些担心的。虽说皇帝尚没有残暴到此,但身无宿卫相护,永清难免受欺负。 阶下,有些磕绊的书声传来:“许终古,贾友仓,陈原始,韩魏唐……”是苏苏在带着阿离学《急就篇》。 “阿离姑娘!”李功扬声唤她。 书声一息,顷刻,她身轻如燕,旋入堂中:“阿离在!” 永清明白了他的意思,拉住阿离的手,问道:“阿离,你可愿随我入宫?” 第20章 火烧云 宣室殿中间摆着一个小山般的鼎形饕餮铜炉,里头的炭火愔愔地烘熏着苏合香。外头千金才得一点苏合的渣滓块,但皇帝却没日没夜地熏着几乎不流于市中的芳烈油膏。 苏合开窍避秽,仿佛是为提点诸臣,面圣对策时耳目清明。虽说中朝诸臣都算是皇帝的心腹,邝枕、赵都等人仍是提着十二分的谨慎与清醒,生怕行差踏错。 但刘骑隔座的许长歌,永远容止闲雅,不轻慢,亦不惶恐,仿佛他生来就该待在此处一般。 大燕五日一朝,皇帝行驾西京以后,中朝集议也是如此。刘骑想起,上次集议之后,许长歌在廊下拦住他。刘骑知道,尚书台这些士大夫,表面和气,实则不愿与他这样的阉人为伍,私下里总是对他回避。这位许侍中,仿佛待人皆是一般的温和从容,刘骑不能从他眼中探出一丝嫌恶。 但刘骑不会为此感激。他这种姿态,与他的老师梁符如出一辙的明哲保身,不偏不倚,游刃有余。梁符非良善之人,他的关门弟子,自然也是。 许长歌如常般温和道:“京郊的火,恐怕要烧到常侍身上了。” “侍中何意?”他作不懂。 “王田是陛下私帑,巽自然不会以为,常侍会背着陛下,损公肥私。”许长歌微微一笑,“巽只想知道,此事是陛下的主意,还是常侍献计?这实在不是一个高明的策略,常侍不觉得,过于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他问是不是刘骑,但话里话外,皆是在说刘骑。 刘骑脸色不豫:“侍中已经知晓了,可是陛下——” “不是陛下。只是雁过留影,水过留痕,常侍手下人做得再斩尽杀绝,也会留下血痕不是?巽猜想,此策实在称不上仁政,常侍也怕遭到尚书台诸臣反对,才不经中朝集议,私向陛下呈请。”许长歌洞悉得可怕,一步步推得刘骑背后发凉。 “侍中也晓得,为了陛下的大计,自前年始,西京便向蜀陇诸郡另课杂税,收上来的不过杯水车薪,”刘骑便不遮掩,反问他,“如今期限将至,钱粮尚未筹足,又追收各郡春簿,意图贷钱。再拖下去,皇后那边定要察觉。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骑何错之有?”这些儒生,总是囿于程式上的仁礼,明面上层层掠税和他又有什么分别? 许长歌静静注视他:“常侍一心为陛下。但恐怕此刻,永清公主也已知晓。若她追到常侍身上,牵出了陛下,又教朝京晓得,恐怕陛下大计,也将溃于常侍的非常之法了。” 于是有了今日。 此事既已兜不住,便摊开在了众臣面前。刘骑捅的篓子,自然得由他自己收场,他的办法简单有效,把永清公主扣在宫里,她下面的人自然为她分心,便难以追查下去。 但听罢他设想的扣住永清公主的方法,连赵都也忍不住面带鄙夷:“……刘常侍这个法子,恐怕不好收场?还要将赵昭仪扯进来?”若是刘骑玩脱了,岂不是拉着赵家一起被蘧皇后恨上。 赵都一双凤眼生得和赵昭仪一模一样,连嫌厌轻慢的神情也如出一辙。 刘骑暗骂,许长歌这样明面上的士林清流反对也便罢了,你赵洵美一个妃妾荫封的外戚还装什么仁人义士。 中常侍鲁源也深感冒犯,宦官的荣辱总是莫名的共通,他道:“话不是如此说的,公主在宫外,案子一大,惊动朝京,自然不好收场,只要公主在后宫之中,俱是陛下家事,如何发落悉听陛下一言,大事可化小,小事可化了。” 周羽一如既往的沉默,他向来只是充席的,只在那里垂头静坐。这日,他无意间却瞥见,许侍中目光森冷。 他心中了然,刘骑的手段,对许侍中而言,是切肤之痛,难为他还能在这里听下去。 倏然,许长歌察觉到他的目光,对他笑了一下。 这颇为艳丽的笑容把周羽吓得够呛,他立刻眼观鼻,口观心,只怕被许长歌拖进政局之中。 刘骑看向了许长歌:“更何况,尚有许侍中可以解围。” 许长歌不搭话,只轻轻一哂,眼底笑意疏离。 邝枕笑道:“刘常侍如今才教许侍中晓得,如何还指着许侍中解围呢?”他似替许长歌婉拒,却分明是指责刘骑事先不与尚书台商量。 刘骑自知此事办得难堪,反被抓住把柄,不敢在陛下反驳,只冷冷望着邝枕。 太中大夫陈实瞧着刘骑脸色不虞,只怕邝枕被宦寺记恨,连忙圆场:“梁尚书抱病,邝仆射年轻,个中有些旧章程是仆射不大明白的,刘常侍与梁尚书共事十几年,也分得轻重缓急。事已如此,还是先稳住永清公主要紧。” 邝枕仍要分辩:“枕只是——” “卧云!”陈实低声喝住他。邝枕看了他一眼,收了声。 刘骑试探地唤了一声闭目假寐的皇帝:“陛下?” “这倒是朕的不是。”皇帝扫了一眼两旁席座,“说来说去,不过是个钱字。你们都是雅士,嫌谈钱俗,因而三年了,也变不出来钱。” 邝枕陈实俱是脸色一白,刘骑鲁源亦不敢出声。 骤然如料峭寒风过堂,人人噤若寒蝉。 直至许长歌开口:“刘常侍善后需要多少时日?” 刘骑松了口气,答:“至多一旬。” 许长歌微微颔首。 皇帝见许长歌已无异议,思忖片刻,手指叩了两下几案:“刘骑,你去安排,赵昭仪那边,让她听你的。” 刘骑称喏。 不时,一个中黄门进来报:“禀陛下,永清公主已进青琐门了。” “让她先来宣室——罢了,让她去披香殿。”皇帝一想起自己唯一的嫡出子女,心情复杂,“诸卿先散了。” 诸臣皆拜而去。 一出宫门,陈实便走到邝枕身旁,责道:“卧云,如今你也糊涂,刘骑跟在陛下身边二十年,他本便疑你是朝京的人,你何苦这种事上和他过不去?” “我要是朝京的人,那你陈若虚怕也逃不掉!”邝枕亦怒,“你看看阉人干的那档子事!那是王田啊,他若真授民变卖也就罢了,让流民归化也算好事一桩。他还诈卖,强夺,杀人灭口。我们三年变不出来钱,那就要做这样的事?那何必在这里锱铢必较,求着各郡攒钱,直接杀西京里的富贾不就成了!” “谁让梁尚书抱病……若他在,陛下必不会偏听刘骑。”陈实直摇头,“唉,捱过今秋就好了。” 邝枕一想到皇帝要干的事,便觉得灼日烈烈,晃得人心烦意乱,闭上眼睛道:“会好?我看未必。” 第21章 披香殿 常乐已有许多年,不曾听闻母亲谈起那位稳坐朝京的蘧皇后了。 但那日金明殿夜宴,那位高傲的朝京公主闯入了燕阙丹若宫,也将蘧皇后的影子带进来,让赵昭仪翻来覆去,说了几个夜晚。 她母亲对蘧皇后的怨言,十几年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词。 可恨,可畏,可悲,可笑。 中宫之威,将门之女,垂帘理政,手执权柄,可畏是自然。她因怀孕时,目睹皇帝宠幸赵昭仪,因而不允册封赵氏,让她们母女至今未入玉牒,可恨是自然。但她已是皇后了,又有什么可笑可悲的?或许,这只是赵昭仪聊以遣怀,设想皇后也有不遂意之处罢了。 如今蘧皇后的影子落在她身前。 “你在想什么?”隔着一张香案,永清问。 中宫之影转瞬挥去,面前的永清神色淡然,她不笑,眉眼便显得有些单薄的清冷,一双清明的眸子仿佛洞察秋毫,但却对常乐的繁杂情绪无动于衷。 永清只觉怪哉。 即便常乐只被皇帝假手递了个帖子,把她叫进来,按理说,也当虚情假意地寒暄拖她一阵,却怎的似闷嘴葫芦? 常乐仍是直勾勾地望着她,良久,道:“五姐,你有见过频阳姐姐?” 皇帝有六女活到了册封的年纪,长女闻喜公主,嫁与京兆杜氏,次女金乡公主嫁与谯郡桓氏,三女灵寿公主嫁与清河窦氏,此三者皆随夫赴任,奔波州郡。只有四女频阳公主出阁时,已是陶景九年,皇帝早撒手不管事,蘧皇后的永清渐渐大了,她推己及人,也心疼了一下频阳,做主将她嫁给了新都侯次子,便可留住朝京,不必背井离乡。 “见过一两面,不大熟。”永清点算一番,只有陶景九年频阳出嫁和陶景十年老新都侯寿宴的时候见过两次。 常乐眼睛一眨不一眨:“五姐也到了出阁的年纪,皇后殿下一定也要把你留在朝京。”常乐生得娇美,微微上挑的凤眼偏生一丝妩媚,自与赵昭仪一脉相承。 她问这个做什么? 永清仍是无动无衷的模样:“或许。” 永清的毫不在意,让常乐胸中滞郁。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她看到永清的时候有如此艳羡。 “姐姐永远不用担心被一门显贵却糟糕的姻亲发配州郡,甚至可以检点挑选,随心所欲。你也喜欢长歌哥哥,”常乐打量着她,“所以长歌哥哥,就得陪你。我已许久不曾在上林苑见到他了。” 目高一切的嫡姐,脸上终于有了波澜。 她没有疑惑,只是单纯地重复了一句:“哥哥?” 常乐终于找到了她可以凌驾永清之上的地方。赵昭仪跟她说,许长歌声名远播,远在朝京的永清公主亦慕而思之,让她莫要再肖想了。赵家狗屠出身,纵赵昭仪是宠妃,一朝天子一朝臣,家中子弟又只有一个赵都稍有出息,她如何和永清相争?不如求皇帝,让她低嫁给赵都,还能帮赵家垫垫门槛。 但赵都出身寒微,却满是纨绔习气,尚未娶妻便姬妾满房,怎能比得上玉竹湛然的许长歌? “是。长歌哥哥,自从五年前来了西京,父皇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如同亲子。长歌哥哥,体贴温柔,对我极好,”她的声音逐渐欢扬,“五姐才来西京,自然是不晓得这些。” 但面前的永清,却并未如她期望的惊怒。 她眸中渐渐呈现一种了然与果然如此的神色,愈见清冷淡然。 这样的反应,让常乐羞恼,开始虚张声势,她笑得羞怯:“五姐倒是和长歌哥哥说的一样。” 永清果然问:“他和你说?他说了什么?” “长歌哥哥,自然是什么都会同我说的。”常乐细详着她的神色,心中终于痛快,微微一笑,“他说五姐自矜高贵,如果不是姐姐向父皇强求他,他是不会如此卑微相陪的。你让他也颇为煎熬,时而怀疑自己失了君子本心。”她猜了一半真相,编了一半假话,却都合了永清和许长歌的脾性。 永清所生长的宫廷,只有长秋宫的皇后,来往传送的前朝文牍,时而在陛下聆训的公卿将相。 常乐所生长的宫廷,却是赵昭仪在一干莺莺燕燕里厮杀,患得患失,巧舌如簧的战场。 在此披香殿中,自然是常乐尽占了东道之势。 一个她时而存疑的揣测,最终被人盖上真相的章,仿佛也漫出了无尽的凉意,浸透了微水滨岸的旖旎回忆。 皇帝给她的蜜饵,确是香甜诱人,她却没想到,为饵的那人,竟也是身不由己。 永清蓦然站起来。 常乐仍嫌不足:“永清姐姐,你不会生气了?” 永清的目光仿佛冰冷的河水淌过她的脸颊,她淡淡道:“不会。” 她还是没能如常乐所期待的那样,暴跳如雷,惊怒失色。 常乐还想说点什么,却听见门口有黄门报天子驾临。 她忙迎了上前,方止门槛,回头对永清娇柔一笑:“永清姐姐,你真的没有生气么?怎么连迎驾父皇的礼数都不记得了?” 却只听见永清一声嗤笑。 “常乐。我真的没有生气。”香案前,她那绛衣金钗的嫡姐却施施然坐下,微微偏头,望着门口的她,“只是你,不敢相信有人可以端然坐席,待皇帝来见罢了。” 常乐确实不信。 但当她那喜怒无常的父皇真的走进堂中,看到永清端坐案前,竟只是脸色微微沉了一下。 “永清啊,”他甚至还浮出一个极为敷衍的笑容,他坐在逆女身前,关怀道,“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你今年也十六了?” 永清盯了他一会儿:“父皇,女儿是陶景元年生的。” “朕是说虚岁。”皇帝目光转了一圈,他的手在案上不住地叩,仿佛无地安放,“你母后这些年,为着你,想必不容易。” 永清的微笑极为客气,但她却不留情面地反问:“阿娘这些年不容易,是因为女儿?” 不待皇帝思考到底是忍一时风平浪静,还是维护自己的天威,她便续道:“难道不是因为父皇么?父皇周旋不了公卿士族,最后还是把摊子丢给了阿娘,临走前,还赔去了灵寿姐姐。” 陶景四年,屯骑校尉张齿与司隶校尉窦津争夺强买先帝繁安公主的田地,愈演愈烈,纠结千人在京城械斗,皇帝初掌大权,为了维护皇家体面,一怒之下,革去两姓子弟朝中之职,还要将之籍没,谁料得张氏煽动北军,险些酿成宫变。还是蘧皇后察觉不对,连夜召蘧大将军压制住。 皇帝以为都闹到这个地步了,可以清算张窦,谁料此事根系世家利益,三公官署和尚书台皆封还诏书,不予钤印。最后梁符还劝他,把灵寿公主嫁给窦氏,暂且安抚,再借得窦氏支持才把张氏给料理了,此事才终于收场。 皇帝经此一事,又为赵昭仪的事和蘧皇后大吵一架,心灰意冷,壮志全无,第二年便到西京燕阙去修道了。 他已显出愠色:“朕是关心你!你提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谁教你这般乖张说话的?” “父皇,五姐是皇后殿下的女儿,自然是与众不同,”常乐在旁出声,“还请父皇息怒,想必姐姐没有冒犯父皇,指责父皇的意思。” 她挑拨得过于明显,连皇帝都忍不住怒目相视:“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出去。” 常乐心中一颤,应声而去。 永清觉得好笑,他明明是打着常乐的名义把她叫来的。她问:“父皇,女儿叫什么?” “你说什么?”皇帝皱起眉。 永清有些期待地望着他,她不期待他想起,但期待他窘迫打嘴的神情:“女儿的大名,叫什么?” 皇帝脸色顿时十分好看。 公主向来只称封号。若有亲近的人,似蘧皇后、蘧大将军,或者以后她的夫君,自然会唤她的小字采薇。大名,恐怕只有上玉牒和哀册这等死生大事的时候会写了。少用,却很重要。 他如果真的关怀自己女儿,怎会不记得。 君王沉默了半响,最后只道:“既永清于四海,终有庆于一人。永清这个封号,很好。” 室中不知是谁起先,父女皆嗟叹了一声。 俱是一愣。 永清想,这个封号,或许是他赠予自己唯一美好的东西了。虽然一开始,这仅是一个极其狭贫的边县。 不约而同的嗟叹,竟难得地共享了一点默契与温情。 直到皇帝图穷见匕:“朕这十几年终归亏欠了你们母女。你到了快出阁的年纪,这几日便别出宫了,朕已叫人把兰林殿收拾了出来,你也多陪陪朕。” 第22章 西京雨 西京春雨蒙蒙,本是惬意轻快,偏落在黄昏时分,便成暮霭沉沉,缃云堆天。 李功接到永清公主被扣在宫中的消息,坐立难安。虽然他也知道皇帝并非丧心病狂之人,但幕僚,总是善于做最坏的打算。 “不如给朝京递去信?”跟着他一起来的将军府曹掾提议。 “不可,”李功直接否决,他站在门廊下,遥遥可见宫门前的高阙,没入黄烟般的细雨之中,“公主尚且无恙,陛下留自己女儿在宫中,合情合理。即便有什么,亦是远水难救近火。贸然递信,恐怕使得皇后和大将军忧心。” 曹掾也是焦上眉头:“唉。若蘧家几位将军还在,陛下多少顾忌些。” “若是几位将军还在,蘧氏又怎会被选立为长秋宫。”他望向东天,亦是一片混沌,隐有天光淡淡。 “若说近水,蘧氏倒是还有能用的人。”曹掾忽而道。 “你是说,桐关校尉,蘧平?”李功一豫,“但他到底不是蘧家正支。驻关将领,私入京城,总是大忌。虽说这里不是朝京,只是皇帝行在,他恐怕也得掂量,未必使得动。” 从朝京到燕阙,沿途官路五百里,设有十三关驿,最后一驿,即在桐关。桐关自古险要之地,扼守西京咽喉,从古至今镇守的皆是精兵良将,若是轻骑疾行,只须两日夜,即可奔达燕阙。 “长史忘了,大将军对他有恩,若不是大将军,他还在晋阳老家种地呢。”曹掾笑道,“再者,大将军看人的眼光总不会差的。” 也没有更好的预备之法了,李功拍了一下廊柱,转身回屋:“如此,那我便修书一封,鸿固原的事,你还是盯紧些,莫懈怠。” 曹掾称是。 雨落到兰林殿里,却氤氲着庭院里春兰的娇媚香气。 奉养在深宫的花朵,连盛开的姿态都是被精心培植过的,这等软媚清甜的香气,自然也逢迎着人主的喜好。 “这花也太香了。”阿离甚至打了几个喷嚏。 苏苏敲了敲案上尺牍:“花不香,难道还是臭的,快来接着读,别老往庭中瞟。” “我是为了保护公主嘛,李长史特地嘱咐了。”阿离学书极快,却偏偏不大能定下神来,她笑吟吟道。 “别打岔,公主一个人好好地在庭里——”苏苏才觉得不对,从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庭中夕雾漫漫,唯有一个孑然而立的绛色身影,“公主,外面下着雨!你在……” 庭中的永清回头,细雨落在她眼睫上,使之轻颤:“我在看花。” 苏苏立刻冲了出去把她拉回来:“没听过什么在雨里才能看的花,这要是伤寒了怎么办,又不在朝京,皇后殿下多心疼啊。” “一点毛毛雨罢了。”她鬓发的与衣裙俱是微微地润湿,花气融入雨中,她的衣衫上也沾上春兰气息。她有些出神般道,“宫中的兰花,不似野外滨洲的猗兰……”她的话音渐渐息止,在苏苏与阿离探询而不解的目光里。 永清想说,不似他递来的一捧兰草,清芬之余,亦带苦韵。 “没什么。”她摇头。她在想什么荒唐的事。 苏苏还想追问,却听见殿前来了人。是中常侍周羽,特地将公主府中的婢子带来服侍永清公主。 “常侍倒是有心了。”永清目光掠过,几名熟悉的婢子皆低眉顺眼,她问,“我见这丹若宫中,宫人如云,随意差遣几个派与兰林殿便是,怎么还特地将她们接进来?仿佛,我是出不去了一般?” 周羽笑起来极为和蔼:“公主说笑啦,不过是想着这几人服侍公主十来日了,也算得力,也怕公主用宫里新人不惯。” 永清了然:“哦,如此说来,是她们身怀异能了。” “普通宫人罢了,若公主觉得她们不好,再添十个也使得。”周羽恍若听不懂她词中之意。 周羽走后,永清对苏苏道:“盯着些她们。” 苏苏亦警觉了起来:“那便别让她们近身伺候了,不若,也别让她们进公主寝中。” “不。让她们如常便可。不给她们机会,怎能露出马脚?”永清倚在窗边,望向庭中雾花烟树,“特别是……那个半夏,寻常宫人竟会读书写字,倒是难得。” 半夏的马脚尚未被她们抓住,此后两日倒是一个常乐常来兰林殿晃荡,她假口说赵昭仪生病,自己心情滞郁,非要永清陪她散心。 她每回来,必不会安安分分坐半晌,必然是四处游逛,似看不足,翻乱永清的箱箧,顺走一两支华胜金钗。若是被永清捉住制止,她便娇娇柔柔地说几句许长歌的往事,仿佛这是她唯一可以刺痛永清的武器。一开始永清尚有波澜,常乐说久了,她便对这两人都无限厌烦。 “长歌哥哥——”她又来了,却因永清眼中的一抹凌厉而戛然而止。 “常乐。大燕女子十三即可婚嫁,”她本便不是善于隐忍的人,听常乐嗡嗡数日,终于冷语相向,“你既与许侍中如此青梅竹马,父皇怎没有玉成之意?不会是因为你没上玉牒,还要看长秋宫的脸色?你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哥哥,我真是困惑许久。许侍中算你哪门子兄长?我在玉牒上也没有你这样一个妹妹。” “你……”那方才破为自得的一双凤目,瞬间蓄泪,常乐摔门而去。 气走了常乐,她并未舒心,只觉索然无味。到头来还是要摆出嫡室的威仪,破了姊妹的脸面才能换得一丝清净。 “公主,一击诛心。”苏苏收起差点被常乐顺走的一支嵌红蓝宝的金簪,啧啧称叹,“这样好的东西,差点就落常乐公主手里了。” 阿离无法理解:“她都是公主了,怎么还老惦记别人的东西?我看这支簪子也旧,也不比她自个儿头上的好看呀。” 苏苏手里的簪,样式颇古旧,簪身宽平,簪头铸的金花嵌槽亦是民间也不用了的样式,缀在其中的红蓝宝石亦有时光沉淀的痕迹,深色沉沉,不大闪亮。 “确实旧,两百年了。”苏苏晃了晃手中的簪子,递给阿离看,“皇后殿下节俭,虽对公主宽泛些,首饰衣服也不允随便制造,公主有一大半首饰都是前几代宫里的东西,这支,记得是文帝的许皇后留下来的。” 这个姓氏蓦然让永清心里一动。她细细算了一下,许皇后身出槐里许氏,好像还真和许长歌沾点关系。 阿离顿时对手中的金簪流露敬畏:“好,这院子里的人年岁加一块儿也没它大。” “你要是不嫌弃的话,给你。”永清出声,见阿离发愣,她忙道,“我没有随手赏赐的意思,只是——” 只是那日听李长史说起租田之赋,十而税五,又想起阿离家被宦寺诈骗,诈得的钱也尽入了皇家私帑,总觉亏欠。 “谢谢公主。”阿离一双眸子毫不带卑怯之色,腼腆一笑,“我知道,是公主送给阿离的,阿离很喜欢。” 她眼角眉梢溢出的笑意温柔,冲淡了张扬艳色,永清登时又听见心脏怦然而动的声音。 她的美丽,永清竟恍惚相识。 第23章 巫蛊案 次日,永清的兰林殿又迎来一波洗劫。 这回来的不是常乐公主,是中常侍刘骑。 二十来名寺人在房间里进进出出,翻箱倒柜,不时又拎着铁锹匆匆趋向后院,永清有些困倦地倚在苏苏肩头,坐在软毯铺成的席枰上浅眠。 刘骑打量着她:“公主丝毫不慌么?竟也不问,是为何事?” “慌?本宫向来日行一善,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自是春困好睡,犹嫌不足,”她似猫儿般半睁一只眸,浅露的目光隐有凉意,“刘常侍,你半夜睡得着么?”她伸了一个懒腰,闭上眼睛,没看见刘骑眼里凶光,“好,那就遂了刘常侍的心愿。本宫虚心请教,刘常侍在这里贼盗般地搜殿,所为何事?” 倏尔一名小黄门捧着一包东西匆匆跑来,并着里头清脆的碎响:“常侍!找到了!” 刘骑掀开那破布,觑了一眼,好似恍然大悟,沉沉叹一口气:“公主已然晓得自己做了什么,怪不得如此从容。如今物证俱获,还请公主随我去宣室面圣,听陛下发落。” 但面前的永清公主却纹丝未动。 刘骑皱起眉。 “刘常侍,你也侍奉过先帝,也侍奉了父皇。”永清恍若未闻,只在苏苏肩头睨着他,“本宫敬你是长者,方才你让本宫问,本宫就问了,如今你却不答话,这是什么君臣之仪?” “公主到了宣室——” 她斩断刘骑的说辞:“本宫要你回话。” 这傲慢的气度和远在朝京的蘧皇后如出一辙,狠狠压了刘骑一头,提醒他终归是姜氏内臣,不得不向她低头。 刘骑含恨,被迫恭敬道:“赵昭仪近日病得蹊跷,巫觋看过,断定宫中有人行巫蛊压胜之术,陛下勒令搜宫。”话说至此,他终于可以昂起脊背,点了点身旁人端着的东西,惋惜道,“如今看来,竟是公主一时糊涂。” 永清起身,径直走过刘骑身侧。 刘骑喝道:“公主!” “怎么?”她回头,欠着睡眠,生出几分厌倦,“本宫要去宣室殿,刘常侍如今怎么一惊一乍的?” 宣室里,皇帝有些焦虑地等待着永清的来临。 旁边的常乐却已入戏,垂睫啜泣不已,皇帝向她道:“朕已传了太子和侍中,你也莫过于失态了,没了公主的尊贵。” 常乐一愣,马上起身:“父皇,女儿暂去更衣。” 皇帝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无奈叹了一声气,挥手任她去。 不时,太子已临,他一听宫中有巫蛊之事发生,又传他上殿,已是如履薄冰,出门前向荀妃几乎是生离死别的告辞。一入席,坐在皇帝下首,觑见皇帝对他并无怒容,一反常态,更是从头到底冷水浇头,冻在席上如同冰雕。 但过了一会儿,常乐公主从后殿神色凄楚地出来,拭泪沾巾,楚楚动人,他突然感觉事态并非如此严重,暗中松了一口气。 “永清公主到。” 磨人的等待间,皇帝这一局的主角,终于进了宣室殿。 她身后跟着的刘骑,将一物奉上皇帝案前:“陛下,这是在永清公主殿中找到的。” 布帛一被揭开,便是宫中最为忌讳的偶人。 常乐立刻放出哭声:“父皇,母妃病入膏肓,竟就是为这样的东西,女儿和母妃也不知何处得罪了永清姐姐,怎能下此狠手!女儿知道,女儿与母妃深得父皇眷顾,姐姐和皇后自然不喜,可我们母女已被逐出朝京十年了,姐姐怎还怀恨在心!” 太子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要是永清在燕阙出事,皇后那边的人岂肯善罢甘休。 “父皇,鬼神之说,向来无稽之谈。”太子开口,“昭仪真的病重,应向太医院问责才是。” “永清尚未辩驳,你怎就如此替她着急。”皇帝冷冷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立刻垂下头。 “辩驳?女儿为什么要辩驳?”独立殿中的绛衣少女疑惑不解。 这是刘骑和皇帝始料未及的。按理说,先前的永清,口齿伶俐,巧舌如簧,他们已准备了天衣无缝的说辞,充足的证据,连服侍她的好几个宫人都统一的口径,只待她如困兽一般力竭受擒,哑口无言。 皇帝只愣了一息,便沉声道:“既然你已承认一时糊涂以巫蛊之术暗害赵昭仪,便在兰林殿禁足三月,静思己过——” “原来父皇以为我暗害赵昭仪。”永清打断了他。 皇帝闭上眼睛,以手支额:“你还有什么话说?” 她终于摸清了皇帝打的什么算盘。 她一想通,便脊背生凉,她和李功还在猜测调查。她其实一直暗中期待王田之事和皇帝没有关系,只是刘骑欺上瞒下。 大燕巫谶盛行,王公百姓皆深信此道,利用此祈福求胜是常有的事,但被抓住把柄,说成诅咒他人,大做文章酿成惨祸的也比比皆是,皇帝自己当年也被巫蛊案所坑害,如今他不惜诈永清进宫,用巫蛊这种把戏,强把她扣下,也要替刘骑遮掩。 但如今还须如何探察呢,他已然坐实了李功的猜测。 她蓦然回头,冷冷地瞪了刘骑一眼,又望向阶上的皇帝,掷地有声:“你们都错了,我没有害赵昭仪,我是在诅咒父皇。” 第24章 针锋对 语惊四座。 只有常乐倒吸凉气的呵声,她已然不知该不该说话了,这顶大罪已不是她敢轻易帮腔的。 太子跽起身,凝眉厉声道:“永清,你糊涂,怎能说这种气话!” 人精如刘骑都愣住了,这永清公主撒什么痴狂,竟嫌事不够大,敢说自己是在诅咒皇帝? “你说什么?”皇帝只觉匪夷所思。 永清一字一句,清冷凉透的声音在空寂的宣室中回荡:“女儿说,刘常侍闹了个笑话,女儿确实在行厌胜之术,但是女儿诅咒的是皇帝,不是一个小小昭仪。” 皇帝突然意识到了她想做什么,连忙喊道:“刘骑,把永清公主带回兰林殿!” 刘骑也察觉到,立刻去拽永清的胳膊,谁料不知她从何处生出的孤勇,一把推开了刘骑。 “别过来!”她眸中的孤凛让刘骑为之一震,她瞥见刘骑的神色,讥讽一笑,“刘常侍,我已犯此等大罪,恐怕已不是你们能够审理的?” “永清!”皇帝喝止她。 “父皇怎么了?我明明这样不孝不忠冒犯了父皇,怎么能仅仅把我关在宫殿了事?”她一想到她的父亲,竟为了几个钱不折手段,纵容宦官鱼肉百姓,声音渐涩,“依着温熹十三年的律令,大逆之罪皆须移交廷尉审理,父皇应当把我发到朝京才是!到了廷尉面前,这出巫蛊案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当水落石出,女儿是五刑也受得,庶人也废得,还请父皇秉公而行!” 皇帝只否认:“永清,别说气话,朕知道,这种事,你做不来!” 永清知道他不敢把事情闹大,讥讽道:“父皇此言差矣,我在宫中行压胜,自然要挑个厉害的来压,赵昭仪一个册封都未过录的妃妾,怎么能入我的法眼,我把她埋后院都算我纡尊降贵,自然要挑如父皇这天下第一人来压胜了!” 她越说越狂,皇帝气极而怒:“好好好——你是个有骨气的,既然敢说敢做,那你也敢当!”他将箭矢瞄准的亲生女儿,她的脖颈纤细脆弱,纵使如何口齿伶俐,终究是弱质女流,在以他独尊的燕阙皇城,他可以不计后果地先斩后奏,再将这道雷霆传向朝京。 “陛下!”刘骑眼看皇帝就要被永清公主激将,连忙提醒,“公主只是年少轻狂,畏罪罢了!” “我是不是气话,三哥和常乐都有见证,父皇不会出了这个宣室殿便信口雌黄,翻云覆雨?”永清紧追不舍,“刘常侍不会还想说我已疯癫失智,把我再关起来?那刘常侍就等着廷尉下月来拿人!下月,廷尉要是拿不了我,就拿你刘常侍!” 刘骑惊而后怕,仍强道:“公主恃着大将军与皇后偏溺,便可以忤逆陛下了吗!从来孝道天伦第一遭,公主何故因惧罪而颠张?赵昭仪之事好商量,何必权势逼主偏来犟——” “常侍想说蘧家权势熏天,因而皇后才生得我这般不孝女儿。”不待他说完,永清便抢白,她眼中寒林秋涧,所见皆哀色,“温熹时先帝有草诏,黄门竖子心不良,分明告诉父皇偏信阉宦不可取,稳固公卿是正道,如今竟有刘常侍诋毁长秋和国丈!我阿娘大兄一命西羌丧,二哥箭疾亡晋阳;我三舅四舅困死在哀牢。父皇,你便纵容阉人在这污蔑忠良!” 太子暗中长叹,生出对永清的无限艳羡。 无论真假与否,皇帝都不会动永清的,除非他已做好和蘧家决裂的准备。但皇帝可以逐渐从蘧皇后手里夺回大权,却永远不可能和蘧家决裂。他需要要蘧皇后来维系周旋四方,作为与公卿士族的纽带,更要蘧大将军的威望来震慑三军,如同当年张窦之乱一样。 更何况,蘧家儿郎皆战死,皇帝永远不必担心蘧进变成和霍胤一样窥窃神器的权臣。 太子想,他要是生在蘧皇后肚子里,怎会有如今谨小慎微,胆战心惊的日子。 她字句皆实,皇帝赤羞难当。他突然意识到他们明明是在说巫蛊,却被永清搅到了宦官和朝臣的问题上,还把蘧家的功劳簿翻出来哭。 皇帝对刘骑怒目而视。 这出戏真如赵都所言,快收不了场了。 倏然,禁闭的直棂门外,传来青年男子的声音,如鸣泉漱玉。 “陛下,恕巽迟来,不知禁中出了什么要紧事?” 一听这个声音,太子脸色蓦然沉了下来。 第25章 犹慑惑 皇帝一听,如清风拂面,神色骤然一松:“阿巽,你进来。” 绢窗之上,栅格之间,是许长歌丝毫不动的身影:“臣听闻二位公主俱在,想来臣不宜入室,请陛下容臣在此说话。” “你这孩子。”皇帝脸上隐隐有了笑意,又命刘骑到门口叙述如此这般的事情脉络。 许长歌听罢,似静默了良久,只见那道颇为英轩的剪影,仰首长叹了一声。 “此乃陛下家事,外臣本不应多言,只是,”他又垂首,如怀忧思,“温熹四十三年,巫蛊案浩大,牵连无数,臣父也曾受此无妄之灾,以致臣幼失恃怙,辗转飘零,幸得陛下明察,才为臣父拨得清名。奈何,臣已欲孝无亲,永失天伦。如今陛下又遇此事——真是彼苍者天,造化弄人。” 他并未涕零哀声,只淡淡叙述,却颇令人恻然。 开篇将此事定义为家事,杜绝永清将事态扩大;又提当年朝野惨痛,让皇帝掂量三思;最后提醒皇帝和他也曾是巫蛊案的受害者,劝说皇帝该摆出吸取教训的平和姿态了。 许长歌这番绝词,永清嗤之以鼻。他后面哪里是在劝皇帝,分明是堵她的嘴,不让她再继续发挥下去。 但他既已自剖伤口,现身说法,永清亦不好继续抓住不放,隔着一道门和他隔空论战。 ……怪不得他不入殿。 皇帝拭去额上冷汗,终于有个不错的台阶可以下了。他道:“朕不是先帝,自然兼听处之,不会再让人含冤受屈。”他看向永清,“朕知道你觉得委屈,你先回兰林殿待着,朕自会命人调查水落石出。” “哦,这般大费周章,”永清挑眉,“父皇便是想把女儿拘在宫里罢了,宫外又有何洪水猛兽呢?”她睨了一眼刘骑。 “越来越不像话了!”皇帝避开巫蛊的话头,只拿父仪压她,“朕看你该好好在宫里重学礼仪和女诫,什么时候学好了,什么时候再出去。” 说白了,演这么大费周章,不过是为了这最后一句话。 此时身在燕阙地界,皇帝无赖,她也没法。 但想来,这燕阙城门漏如筛子,那这丹若宫的宫门估计也不大严谨。 “好。” 皇帝本欲再与她废几句口舌,却见那桀骜不驯的女儿,难得的答了一句好。 刘骑道:“既然如此,臣送公主回兰林殿。” 永清拂袖,蹙眉望向皇帝:“怎么,难道连这丹若宫,也不许女儿随意行走了么?” “罢了,让她自己走。”皇帝生怕她又发狂。 永清一出宣室,举目是飞鸟渡金顶,宫观尽披霞,苍天浩茫无穷,而其下四方之地,更显得逼仄沉重。 她在朝京的时候,怎么就不曾觉得禁宫令人喘不过气呢? 正想着,倏然身侧传来隐有委屈的声音:“公主连声谢也不愿对臣言么?” 她转身,辙见许长歌站在门旁,如寻常燕居的王孙公子般一身紫衣,眉眼间也沾染上纨绔般的淡淡萧散懒倦,就连随身带的笏板也随意地半揣在袖中,露出一截。 有些令人移不开目光。 她侧过头去,看向渐没西山的红日,式微的红光落不进她冰凉眼底:“怪哉。侍中替陛下解围,反要我道谢。” 永巷长街之中,一道夕阳在两侧高耸朱墙中斜切而过,沉于下者殷殷暗红,上接青瓦处橙黄灿烂。 许长歌与永清走在其中,身后两丈,不紧不慢跟着数名宫人。 永清倏然道:“多谢侍中,仗义执言。” 她真的道谢了,许长歌反而颇为惊讶,唇边笑意淡淡:“公主这一声谢,倒教臣生出惶恐。” “这个谢字,不是你要的么?”她声音毫无波澜。 不知是否是囚困金笼的缘故,她竟不似先前恣意娇纵,在他面前,生出几分警惕来。 “我只是尝试着向公主讨要一回酬劳罢了,”许长歌语气温和,又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毕竟上回,臣带公主出宫,公主可是食言而去,连一声谢也未曾遗给臣。” 仲春的温暖随日落褪去,宫墙之下已有凉意,他又这般近身低语,气息灼人。 又是这样。他莫名的亲近狎昵,皆是怀着目的而来。 说来,她好像也无理憎恨他的亲昵引诱,董夫人让她做的,不也是一样的事情? 只不过她更骄矜自持,只要微微一垂眸,他自会捧上虚情假意逢迎。 啊,难道董夫人早知那许侍中也怀此心,要她将计就计罢了,却是她一开始会错了意,徒然地给这场博弈,染上了些许可笑的少艾春情。 她这次没有避去,反而侧过脸仰视他,乌黑的眸子,如有碎冰流凌,目光寒浸:“毕竟侍中肯为了我,放下家门惨祸,来陪父皇和阉人做这一出苦肉计。我自是真心实意感激侍中,钦佩无比。” 身侧的少女已娉婷如出水芙蓉,言语间微睇绵藐,让人错觉色授魂与,然而近旁了却如隔茫茫江雾,疏离冷淡。 她的冷漠是流凌桃浪,清波冶滟,令他魄动神飞,说出来的话,也字字锥心。 许长歌顿时僵在那里。 她嘲弄道:“侍中在殿上向陛下晓之以情,救我清名,这番深情厚谊,想来若按稗官野史的传奇故事,我就应当东墙窥宋,暗许芳心,向父母大闹哭嫁,以死相逼,再助侍中位极人臣,做个贤德的妻。” 许长歌听罢,嗤笑了一下:“公主疑我。” 仿佛是把他虚伪的柔情撕了下来,永清只觉淋漓的痛快,她微微一笑:“哦?我使得侍中蒙冤了?那侍中倒是分辩,也教我做一回圣断,也让我来做回苦情的救兵。” “公主是以为,臣也是今日的一道棋。”他问。 “今日?不止。”她在宣室殿中的恼火一路烧到他身上,“侍中陪我去鸿固原以后,怎的那般巧,父皇就召我入宫了?我还以为侍中真是士林清流,不与刘骑同流合污呢?倒是我大意了,侍中是父皇的忠臣,又不是诤臣。你已然含辱忍性地来讨好我,想来已抛去君子本心,礼义廉耻。槐里许氏昔日也是簪缨世代,经学传家,若许公泉台得见,如今唯一的儿子成了魏丑夫,弥子瑕之流,真不知他是何感想。” 她刻薄得痛快淋漓,每一句话都逐渐击裂他的虚情假意,撕破他的楚楚衣冠,最后一句掷下,一切都轰然碎裂,却显出了他的哀恸。 永清蓦然惊觉自己说得太过了。 那抹让她气势顿减的哀恸转瞬即逝,永远在许长歌脸上的、沉稳温润的笑意也逐渐淡去,最后一缕残阳逶迤在他眸中,泛起五色霞光,诡魅异常。 “含辱忍性?”他骤然欺身,令她踉跄倒退,跌倚宫墙,他声音愈渐温柔,竟伸手抚上她耳鬓,“公主这么聪明,聪明到一眼就能看得出陛下的醉翁之意,怎么就想不起,看不出,臣对公主,是真心实意?” 天如覆墨,苏苏几人远远地,几乎看不清他们在干什么了。 “你——”他指间书茧拂过的耳背渐起红晕,永清全身血液都在奔涌,他衣上郁金草的温润芬芳,竟也显得靡软,她只觉舌间打结,震惊无比,“这可是皇宫禁中!” 许长歌竟有这般的胆子! “禁中又如何?”永清从未想过,许长歌的眼中也会呈现出这种可近称狂妄的神色,他愈发贴近,“公主,这是燕阙的禁中,不是朝京——” “太子殿下安!” 远处传来苏苏大声行礼,惊去乌桕树上老鸦,也让永清蓦然从许长歌的慑惑中醒神。 第26章 东宫怨 “三哥!” 永清从未喊得如此情真意切,她用力推开许长歌,跑回苏苏身边。她匆匆对太子行了个礼,便带着宫人告退。 小黄门给他掌着灯,太子遥见十丈之外,宫墙阴影下独身而立的许长歌。他分明知道太子在此,却岿然不动,恍若未见一般。 自从五年前,皇帝把许长歌接到燕阙,太子本便如履薄冰的日子更加难熬。无他,唯有四字,相形见绌。偏偏,皇帝还顾念昔日挚交兼帝师的情谊,对许长歌嘘寒问暖,视如己出,甚至想把他放到东宫里做个少傅。幸哉,许长歌识趣了一回,表示敬谢不敏,否则太子能被气呕血。 太子冷笑一声:“许巽。这就是你的礼。” 这声直呼其名,格外刺耳。 一朝天子,两京权贵,三十六列侯,七十二郡望,不假他一点颜色的,也只有这位东宫太子。 许长歌踱步而出,疏疏作揖了事:“太子殿下。” 一近灯火照见之处,再抬头,他又谦和如初:“太子殿下有何见教?臣倒听闻,羊太傅近日又被陛下训斥了,若羊敬也被打发回了朝京,太子似乎就更不大好过了。” 太子听见,登时面色如霜,忽而想起了他刚刚的举动,讥讽道:“自然,没有你这般两头下注,如鱼得水。” 许长歌双眉扬起,沉默不语。太子一见,便知他说中了,接而冷笑:“看来永清的性子,没有常乐那般好糊弄,你失算了。” 许长歌眼神淡漠,打量了他片刻:“太子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哦,”不待太子反应,他便如梦初醒般,“臣忘了。太子如今独居东宫,不可在禁中过夜了。臣身为侍中,有陛下恩准特许,但太子殿下没有。” “你——”太子最恨,便是皇帝待许长歌,竟胜过他这个亲子。无论是政见还是私事,皇帝对许长歌都皆言听计从,以致他时常怀疑,许长歌是不是皇帝的私生子。 许长歌劝道:“臣劝太子还是快些赶路。等下宫门落了匙,太子又不像赵中郎那样,有宠妃做保,被人告诉陛下您宵禁闯宫门,岂不是又叫陛下以为,太子已经迫不及待,有不臣之心?” 太子拔出腰间错金半蛟的佩剑,恨声:“许巽!” 许长歌一把按住剑镗,直直将霜刃半露的剑推回剑鞘,盯着他的怒容,一字一句道:“太子,您要惜命。” 小黄门见势不妙,连忙拉住他劝道:“殿下,宫门确实要落匙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太子妃身子尚不好,您更要保重自己啊。” “许巽,你要记住,这天下姓姜,不姓许。”太子挣出二人的制挟,连连冷笑,“尚公主如何,三独坐又如何,即便你真有那一天,你也要记住——两京宫门上,沾得最多的,就是你们这样自以为是弄权亲贵的血!昔日霍胤废立两帝,最终还不是抄家灭族!呵,本宫忘了,你已经没有满门,也没有家族了。” 许长歌独闻最后一句时,面色一变,拂袖而去。 小黄门胆战心惊:“殿下,您何必和许公子一般见识?若陛下听了他的话……” “父皇只本宫一个儿子,他即便厌恶,也不会废了本宫。”太子只觉痛快,哪里容得小黄门扫兴,更厉声道:“待本宫登基,一定要杀了他!” 御道之中图穷见匕,兰林殿里氤氲蒸香。 这边永清妆饰卸下,心悸初平,便见半夏捧着一个三层鎏金博山铜炉进来。 她一闻到那似曾相识的清香,心中又悸,蹙眉道:“这是什么香?” 半夏不知何意,只道:“公主,今天烧的是郁金。” “拿出去。”永清挥袖。 “公主,您这是怎么了,”苏苏屏退了半夏,调笑问道,“方才您和许侍中都说什么呢?” 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永清闭上眼睛:“……阿离呢。” “哎,说起来阿离那性子……好多宫人问了几回了,我只道是和我一样,都是从小陪公主长大的,她们倒也尊敬了几分,咱们进宫三天了,她明面不说,却着急得紧,魂不守舍的。”苏苏忍不住问,“我们真的就得等陛下放我们出去呀?李长史不得着急。” 她原先是这么想的。 但阿离的事情显然不能再拖,刘骑必定已开始着手善后了。 安宁的黑暗之中,苏苏沾了些香膏给她擦脸,她阖着眸,几欲睡去,倚在苏苏怀里:“太子如今,住宫内么?” “没有,”苏苏在她额角轻按,指法醇熟,“我记得陶景十三年,太子娶了荀家的女儿——就是,您记得么,颍川太守荀固。这位荀太守之妻,和皇后殿下的舅母是表姐妹,您记得么,就是以前桓司空的次女——” “……我哪里记得了这么多,”苏苏一念起亲戚来,永清就头疼,“何况还这么远,两京勋贵皆姻亲,州郡豪右都带故,无论他们是谁,到了我面前只称一声公主便罢了。” 更何况,蘧家两代人几近死绝。一至逢年过节,宫中府中百官常拜,却没有几个正经亲戚,以至她从小便不搭理这些人情世故。 苏苏也想到这层,叹了口气:“哎,反正,言归正传,太子殿下娶了荀妃,就住到皇城东边的明华宫去了。” 永清对镜顾盼,里头一张脸被苏苏涂得花里糊涂,亦不减狡黠笑意:“那我们明日,就可以出宫办事了。” 第27章 荀宅里 西京故都坐西向东,北为水,南为山,出北阙为甲第,两遭为坊市,今日驻守北门的虎贲军,遇到了平生未有的难题。 太子与许侍中的车驾同时从禁中出来,两名赶车的小黄门为谁先勘验前行而吵了起来,车厢里两位贵人竟都默不作声。 虎贲军士面面相觑,依礼,自然该太子先行。可是,谁敢跑到皇帝宠臣前面说,请他许侍中让一让?就连虎贲中郎将灌铮都要让敬他三分。 太子坐在车中,额角已隐隐显出青筋。若换了平日,他早就打起帘子呵斥许巽无礼。 但如今,端然坐在他对面的少女,轻声道:“让他先走,不是置气的时候。” 太子仍然不快,但也听从,正欲向外嘱咐。 不料外面的争执声停了,便听见许长歌的声音—— “臣无心与太子争道,让倒让诸位军士难做了。” 虎贲军如蒙大赦,连连赞他知礼谦和,赶紧放行了太子的车马。 许长歌瞥了一眼沉住气的太子车驾,放下帘:“太子今日反常,跟着他。” 轩车辘辘而行,错彩画蛟的车厢之中,永清长舒一口气。 太子问:“五妹想去哪里?”举手之劳,卖给蘧皇后一个人情他还是愿意,两方并济,向来是他的安身之道。 “我不知道。”她打开车窗,觑见道旁桃李艳冶,春光正好,顿觉全身松快,“三哥,你找个安静的地方,再托人去公主府把李长史叫来即可。” 太子便道:“不若把你送过去罢了。” “三哥,”永清深深屏息,“我隔壁宅子,可是许侍中啊。” 兜转几番,太子带她进了信平坊一处院落,来往仆奴见太子亦不惊诧,从容行礼引路,庭中偎杨傍柳,正是扬絮的天,煦风之中,绒毛打着旋儿地滚地,时而飞跃墙头,流风而舞,惹得永清鼻尖儿难受。 她打了个喷嚏:“这是什么地方?” “是,荀妃三弟的宅院。”他说荀妃的时候神色格外轻柔,仿佛柳絮亦落他心头。 他既说三弟,未称官身,想必那人也并非在此奉职,永清问:“荀三郎,他为何在燕阙?” “惟明为博士弟子,去岁太学西迁,他不也过来了。”太子道。 他一说惟明,她就记起来了,荀太守的三子荀镜,士名远播,所谓风谣“惟明光风可鉴月”是也。 “荀惟明还须进太学做博士弟子?”永清颇为惊讶,“若要论学问,荀氏家学,已是许多人心向往之了。若要干禄求仕,荀固为士林领袖,品题清议,自是高标,他的儿子士名俱显,三府举荐征辟还来不及,怎的还用纡尊降贵进太学?” 太子只皱眉:“永清,荀太守既是尊长,也是我岳丈,你怎可直呼其名。” 她目中无人惯了,自知礼亏,不再言语。 燕重名节,荀妃父亲才高于世而好诤谏,士人皆以得他点评为荣。凡得他称一句好,便可被奉为名士,坐在家中等着州郡来礼贤下士,举荐为官。 但她如今觉得,荀固识人的眼光恐怕也不过如此。 据传,当年许长歌奉诏入西京,途经颍川,拜谒荀固,荀固一见他便下泪沾巾,老泪纵横,三哭征羽,数声贤侄,然后大笔一挥,就让许长歌凭着一句“终贾国士今又在,绝学英彦失复来”名扬两京一十三州。 细细想来,他这句评词里头,不说全部,也有十成十,是托了许长歌那惨死的父亲,许鸿许征羽的故旧交情。 许长歌除了年纪,哪一点似终军贾谊了?遑论国士。 至于绝学英彦,他家世传的春秋图纬倒是确实绝学了,但恐怕他自己也继承无门;英倒也挺英俊…… 永清正倚在案上出神,便听得前庭车马喧嚣,她抬头,就见一身青衫,眉眼焦急的李功快步穿庭而来,紧趋其后的是一个面相陌生的中年男子。 李功一登堂,一声公主未唤得,识得她隔座男子蛟凤玄衣,金漆佩剑,滞了一下,立即行礼:“太子殿下!” 他没想到永清是拽着太子出来的。 太子倒十分给李功面子,连忙搀起:“李长史,昔日在朝京,我们见过。” 他认得李功。这位李汝成,是蘧进的心腹,但说来也怪哉,再好的幕僚也不可能一辈子屈居幕府,大多借由恩主举荐升迁,李功在蘧进帐下二十年,据闻蘧进多次有意举他宰执州郡,无论是刺史州牧还是郡守校尉,他都谢绝了。 现今还跟到西京来,只为护着一个永清? “这位是?”他目光一转,落到李功身后的男子身上。 永清也在探看,这个人,她并未在大将军府里见过。他和李功差不多的年岁,肤色较深,眉毛浓密,五官英挺,一听得太子问起,自报家门:“臣桐关校尉蘧平,拜见太子。” 永清愣了,她从未听过蘧家还有这号人。 太子竟倒退了一步,回头盯了她一眼:“永清!” 他自然担心。 桐关险要之地,驻军精兵五千,燕阙所驻羽林虎贲二军不过三千人,蘧平显然是未奉诏便入西京,若被皇帝晓得,恐怕蘧大将军也保不住他,到时候又晓得他来见了太子,谁不往勾结宫变上想? 他反应过激,李功蘧平俱有些尴尬。 永清起身道:“舅舅轻装简行来看我,我却忘了告诉三哥,”又笑吟吟望了太子一眼,“三哥见过李长史,却未见过蘧校尉,我倒要无赖一回,求三哥替我尽个东道之谊,代我和舅舅说些西京故事。” 她这话说得蘧平惶恐,他和蘧进关系且远着,担这一声舅舅颇是受宠若惊。 太子却颇为心动,口中满是顾忌,但真遇到武将,还是想竭尽所能地笼络,永清给他铺的台阶好,亦免了几分忧虑,他也晓得李功和她另有话说,欣然道:“蘧校尉既是皇后本家,又多年镇守桐关,本宫心里是极为敬重,内弟荀镜多有箭矢收藏,不如校尉随我一观?” 蘧进称善,二人遂去。 永清难免带上一分责怪:“长史怎能私调蘧校尉进燕阙?若被父皇发现了,岂不是连累阿娘。” 李功解释:“公主三日未归,臣实在忐忑,只防万一罢了。更何况,蘧校尉只身入城,轻骑散于郊野,不会为人所知的。” 他既为自己考虑,永清亦不好苛责,她叹了一口气,转而道:“我省的。鸿固原的事,如何了?他们把我扣在宫中,已然发觉了。” “正要禀报公主,”李功摇了摇头,“宦官已然收敛,此事恐怕再难追查下去。” 永清却未惊讶。 照着刘骑和许长歌对她的掌握程度,不出意外的话,李功的追查多少会出点意外。 第28章 荀惟明 李功道:“之前公主又被扣,府中难免分出心思。虽然何忠的罪证俱实,但刘骑和他划得干净,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宫里。除非把何忠拷起来细审,但我们客在燕阙,无论是京兆尹,还是黄门北寺——” 永清知道很难,却不想细听这套千难万难的解释之词。 她打断:“真的没办法了么?” 李功仍坚持他之前的意见:“公主,先前臣便说过,这实在不算什么大事。说难听一些,既与勋贵豪右无关,即便呈堂诉审,何忠刘骑为内臣,逮捕皆须皇帝点头,阿离这类人的命,实在微渺。公主心软,臣也想着或可牵出陛下的动向,才费神细查,但如今看来,这板子,是决计打不到刘骑身上的。” 他说得永清哑口无言。 她本还蕴着些恼意,但李功一句一句逐渐把她冷了下来。 庭外春深晴袅,堂上重檐阴阴。 永清道:“长史,阿娘以前教我读律,大燕律法驳杂,不说有一千,各种科条案比加起来也有九百条。她说法之所在,是不使天下之道倾颓……” 李功发觉,永清公主已经逐渐开始无意地察觉并使用蘧皇后对他的影响了。 “公主,”李功罕见地打断她,“殿下所说的‘道’是什么?” 他瞬间把永清问住了。 她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蘧皇后要她守的道是什么? “是稳,是有序。”他的口气变得有严厉,“公主,你同情这对父女,你想帮他们,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遭遇本身是合序的。臣断言,即便这件案子在朝京依律而审,公主也不能接受最终的结果。” 永清被说中了,她强辩:“可我朝以春秋决狱,先论心再论迹——” “公主想说春秋决狱,以仁入法,条律之外尚有人情。”李功皱眉,“但您有没有想过,仁即礼,礼是不下庶人的——更何况,他们连庶民都算不上。如真要到这一步,公主在陛下面前,替她引据春秋,能说得过陛下身边的许侍中和梁尚书?恐怕最后什么仁礼之道都要落到秩奉六百石的何忠身上!” 永清恼了,冷笑道:“长史的意思是,我大燕无爵傍身的流民便是虫豸一般,半点公道都轮不上了。” 李功问她:“如果阿离生得貌丑痴肥,言行无状,或只是个老态龙钟的市井无赖,公主还会坚持给她讨公道到现在么?” “我……”她刚刚涌起的一丝气势,瞬间被釜底抽薪。 她好像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正义凛然,“……长史想说,同情也分三六九等,老幼妍媸,更何况王法。” 面前的小公主仿佛是霜打一般,气焰全无,眼中甚至颇为迷茫。 李功缓了语气:“更何况,阿离他们以武犯禁,逃役了不知多少年,本便背弃了王法,此时他们又追寻王法庇护,天底下岂有这等两全之事?” 他这句话本是想减少永清的内疚。 但永清听到一句以武犯禁,脑海里只弹出来了它的上一句话。 儒以文乱法。 “侠,是不为朝廷所容的。”她望见荀宅匾额上题着一句,清流荡邪,“但是儒,已然内化了。王法之治外,尚有时议呀。” 李功顿觉不妙:“公主?” 永清想起那位荀三郎君:“惟明光风可鉴月。荀固当年因温熹末年宦官乱政,三辞三公之位,我不信他的儿子荀镜要是知道何忠做的事情,还能安然稳坐,交游太学。” “公主要利用士林议论,”李功感觉头疼不已,告诫道,“欺诈百姓,倒卖王田这样的事情,他们自然会义愤填膺,激浊扬清,但公主可要想好,若是煽起他们,如何息止,可是公主您控制不住的。” “可是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李长史,你之前说我只是为阿离一时意气,我觉得不是。阿离他们确实并非良民,但和他们一样受宦寺之虐的岂是一家一户?”永清直直地望着他,“难道我们一定要和先帝一样,姑息养奸,直到他们积罪满盈了才剪除么?我知道利用士人议论实属非法,但法序之内的恶,岂能再依法而治?” 李功终于发现永清的不同了。 蘧皇后把她保护得太好。她对一切都有无尽的热情和期待,霸道王道,她都是纸上谈兵,以最完美无缺地准则衡量世间。 罢了,让她碰碰壁也好。 李功叹了口气:“便依公主的意思。臣会将此事与荀镜说分明。” 永清主动道:“我可以亲自和荀惟明说。” “如今公主要见荀镜,必然要知会太子,太子向来避事,恐怕不大赞同妻弟搅进来。”李功摇头,“更何况公主现在,还得回宫,以免陛下察觉。” 这倒是。 她乘着太子车辇出来,也得乘太子车辇回去。如今兰林殿中四处有人窥伺,阿离和苏苏恐怕也不能为她拖延太多时间。 信平坊向来是个清贵地界,太学诸生身出阀阅的,多在此地置宅别居。 许长歌遥跟东宫车马至此,眼看车上跳下一个熟悉身影。 “荀——荀惟明。”他一念出荀字,便自然而然地接出一个颇为熟悉的名字,心下了然,转对车吏道,“回宫,我有事找灌中郎。” 第29章 春胧夜 北门前是夕晖漫漫,太子望见紧闭的宫门,怒火中烧。 这回,虎贲中郎将灌铮亲自迎在车前,歉然道:“今日禁中下谕,早关宫门,殿下是奉诏入宫?可有诏书?殿下若是无要事,不若明日再入宫面圣?失阑实属大罪,臣实在担当不起。” 太子的声音闷在车厢里:“陛下何时下的谕?” “半个时辰前,”灌铮道,“许侍中亲自代传。” 车厢里一阵沉默。 须臾,车中摇铃一响,车吏便会意,驾车掉头而去。 太子迟疑道:“我送五妹回府?” 永清轻轻摇头:“我一定要回宫。父皇发现我出宫是小事,只怕细究起来连累三哥。我不想三哥为我惹祸上身。” 她这话说得诚心诚意,太子颇为动容,他生母钟良娣早丧,皇帝向来不爱重他,爹不疼娘不爱,手足之情更是淡薄,没想到永清虽然性子骄矜,竟还颇为体贴。她大可一走了之,不管不顾,毕竟皇帝上次见识了她的狂病,如今连训斥她也怕惹麻烦,非要回宫,也确实只是为了太子。 “此事多半是许巽,”太子一说出那个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名字,刚生出的柔情也冷却,“他是要你去找他。” “不可能。”永清一想起昨日她对许长歌的刻薄言辞,便矢口否认。 太子颇为探究地打量她:“你和许巽——”他刚把她和许巽连起来,她耳朵尖就开始泛红,这话想来也不必问下去了,“许巽狼子野心,翻云覆雨,我劝五妹莫要着了他的道。” 永清又好气又好笑,只得道:“三哥,真的没办法进宫了吗?” “如今丹若宫虽只是父皇行宫,但宫禁也不比朝京松散到哪里去。”太子眼中一暗,“当然,只是对我而言。自有那猖狂之人,恃着父皇的恩宠,可以在宵禁后出入宫门。” 永清问:“谁?” 太子冷冷道:“许巽。” 这不就是许长歌给她张个网等她自己往下跳么? 永清倚在车窗旁,缄默不语。她突然后悔刚才说为太子着想。不如,她直接回公主府,也不管明日东宫如何洪水滔天了。 “我送你去冯翊公府。”太子忽然道。 太子细细考量一番,想起昨日许长歌对永清的反应,突然觉得,谁着了谁的道还不一定。若许长歌对永清动心,那简直是天谴般的报应,蘧皇后是决计不让他攀上永清的。一想到世上还有许长歌求而不得的事,太子已然快意。 “三哥不是让我不要和许侍中扯上关系么。”永清颇为抗拒。 “为今之计也只得如此了,”他犹豫了一下,“许巽虽狂妄,但好歹恪守于礼,不似赵都那般市井做派。” 待到夜色初临,许长歌沐浴方毕,正焚香读稿,就听见僮仆来告:“公子,有一女子求见。” 他眸中闪过讶异:“谁?” 小僮虽知自家公子不是拈花惹草的主,仍不免好奇地窥探他的神色:“她不告知姓氏,自称,采薇。” 永清直接被引进了内室。 雕花门窗皆敞,落入庭中花木疏影、檐下月光。许长歌穿着白色寝衣对庭盘坐,半披着一件靛蓝袍衫,身旁唯有一个香几,两卷牍文。 他散垂腰间的长发犹有水痕,月下侧颜,隐隐透出些萧闲疏狂的意态。 他好像生来就接近月色一般。 永清不由多看了几眼,直入主题:“侍中送我回宫。” 她还是如此理所当然,颐指气使。 他并未放下手中书稿,也未回头看她,隐隐见得唇边衔了淡淡笑意:“公主今日和太子同游,怎么孤身一人?” 因为太子把永清放在许长歌宅邸门口,便脸色阴沉地回了太子府,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晦气。 “你跟踪我们。”永清蹙眉,“你从早上就知道我在太子车中了,不放太子进宫,也是你安排的。” 他倒大方应承:“是。” 永清问:“我们说话,你也都听了?” 他的目光仍停留在籀文上:“否。” 永清道:“侍中如今,是生我的气了?” 他翻了一页:“是。” 永清一时语滞,想来是昨日她刻薄他的身世,又推开了他,让他恼了,气势一落:“所以侍中不会帮我了。” 手中稿卷终于被放下,许长歌转望着她:“否。” 永清怔住。 “臣如今湿着发,公主不会让我立刻启程,顶着夜里寒气送您入宫?”他道。 虽说她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但仲春的天,能有什么寒气? 他续道:“不如公主帮臣擦干,臣便可以束发整冠,送公主回宫。” 不知羞还是恼,她只觉两颊滚烫:“你——” 但许长歌从容平静地望着她。月光之下,眼眸中星点熠熠,坦荡澄澈得仿佛这不是一个无礼要求,而她的反应则过激了。 永清走上前去,坐在他身旁,一把扯掉他身上的靛色袍衫,胡乱地擦起了他的头发。 她才搓了没几下,手腕就被他扣住了。 “公主实在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一抬头,就对上他眸中强忍的笑意,“若要为公主夫婿,恐怕不能指望公主执巾栉了。” “许长歌,”颊上红如胭脂,她眼眶也隐有烫意,咬牙切齿道,“我劝你见好就收。”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更仿佛慰叹般低声道:“公主终于肯这样唤我了。不是像太子那般直呼大名,亦不唤我侍中。我还以为,你已经连我的字也忘记了。” “你——僭越!”她开始挣扎。 许长歌笑道:“公主气糊涂了,这不是僭越。” 永清突然被拽了一下,就贴上他胸膛,青丝溽润,散出的水汽中弥着澡豆洁净的香味,他的声音不知是从耳畔,还是头顶传来,与他的心跳、春夜虫蛩的轻吟一起在她脑海炸开,嗡嗡地响。 “这是犯上。” 一道温热吐息出现在了左耳,她被灼得几乎缩起身子。然后他咬住了她的耳垂,甚至将玉珰也一并含在口中,和舌尖一同,摩挲着她外耳软骨。 她震惊得几近失声。 这就是太子口中的恪守于礼? “你怎么敢……”耳垂上的灼意与轻咬,仿佛是一种经年酝酿的怀恨与哀怨,时轻时重,摇摇欲坠的克制颠倒意乱,让她堪堪吐出几个字,便无法言语。 他却越发将她搂紧,发梢清凉的水滴坠入她的衣襟里,向深处堕落而去,与紧贴的肌肤,冰火交织,滴水穿石地消弭她的娇纵傲慢。唯有声音的沙涩,出卖了他轻狂里残存的卑微:“公主又想说,臣不配?” “我……”她艰难地转过眼珠,眼角余光里,是月色下他如峰峦般挺秀的鼻梁,眼中的微光仿佛散落山谷的湖泊,又似堕天的星火,皆散发引诱,让她深深地为之所惑,来不及想那个“又”字是何时发生的。 若不是容色惑人。他的情感怎会如此容易地打动她,竟让她也怀上哀矜。 更何况,他的声音和着试探的亲吻还落在她耳畔:“臣不配,公主却偏偏拿臣当幌子,屡番招惹,非要臣生出肖想来才肯罢休,却又反复无常,让臣日夜惶恐。公主宁可求那个废物太子,也不愿意相信臣?如今却还要臣来为公主收拾残局?” 每一道呵叹,每一声诘问,从耳根蔓延出无尽的酥痒爬过四肢百骸,才到达她的心脏。 他好似说了许多话,但她一句都听不进去,最后这种折磨戛然而止的时候,她唯独听见一句—— “公主为何哭了。” 第30章 襄王梦 永清这才发觉。 她的眼泪已滴淌到许长歌紧箍着她的手臂上。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奇怪,她的内心深处既不恼怒他的轻薄,也不担心他会拒绝她的要求。有什么好哭的呢? 但,一旦明白了自己竟是这样的想法,怨楚便涌了上来,就在他怀中,放声恸哭。 许长歌身子陡然一僵。 她的哭声不再似幼时娇纵,仿佛遭受过天大屈辱一般,一声一声直捣他的肺腑,让他渐生愧疚。 他不再钳制,轻柔地搂住她,如以前一般轻拍她的背脊,抚拢她的发鬓。 排山倒海的宣泄并未持久,一阵爆发以后,她便转成了小声抽噎:“我要回宫。” 许长歌低低道:“我送你回朝京,回到蘧皇后身边。”他的内心突然动摇,不愿看她如同困兽一般,在皇帝这盘棋局之中孤勇厮杀。 “不要。”永清一怔,迅速从他怀中挣出,“我的事,还没做完。”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眸尚且湿盈盈的,但焕出的神采,是他前所未见。 不用想,也知是与今日那信平坊有关。 “你和太子今日去见了荀镜。”他心中生出的羡妒逐渐酸楚,“荀固的女儿是太子妃,已结椒房之亲,荀氏如今还想尚主?”他声音蓦然一沉,“是不是,太子的主意。好叫他稳坐东宫,高枕无忧。” “即便我下嫁荀镜,又如何?”她有意无意地牵动着他的情绪,试探着他对她的底线在哪里,“荀惟明身出名门,品性高洁,又是三哥的妻弟,想来阿娘也会满意这门亲事。” 话音未落,她又被他揽住腰身,对上他蕴着笑意的眼睛:“公主今日没有见荀镜,是在诓臣。臣可以理解为,公主心中有臣么?” “你……你在胡说什么。”他目光洞悉而灼烈,她的谎言也显得无力。 “公主若是见过了荀镜,必会说他仪貌端方。但公主并未见过他,又知臣为太学博士,必定是见过荀镜,不敢在相貌上信口雌黄,只得称赞他品性高洁。”她被他说得逐渐垂下头去掩饰窘迫,许长歌亦愈发趋近她的脸颊,不肯饶过她,“但公主为何要顺着臣的话,夸赞荀镜?公主想看臣是否嫉妒,是否失态?” 永清已然恼道:“你怎能如此狡诈!” 此刻许长歌只为窥见她的一丝心意而欢欣。 “公主想看,臣自然倾力奉上。”他的手指,勾上她腰间衣带,“只是,失态有很多种,不知公主想看哪种。” 身畔许长歌的呼吸已变得缓慢而沉重,这种陌生的起伏,让她突然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妙。 “许侍中。”永清轻声问,“这也是父皇吩咐的么?” 他眸中蓦然清明了几分。 永清暗自松了一口气,却隐约惆怅。 不料他反问:“公主在臣怀中,安之若素,亦是皇后殿下吩咐的么?” 她听到皇后两个字,骄矜横生,呵斥道:“你大胆。”却被他抱得浑身发软,舌尖转出的音也不大稳当,颇有几分娇气。 许长歌轻轻一笑,为她系好衣带。 永清不由想,这可能就是太子所说的“恪守于礼”了。 但他还是贪在她腰间,不肯释手,倏尔,他在她鬓边,审慎而犹豫地问:“若臣向陛下请婚……公主可愿意……?” 永清很想问,这也是皇帝安排的吗? 一转头,望见他星火跃然的眸子,仿佛燃烧的是经年的期待,猜疑和刻薄便无法脱之于口,取而代之的是胸腔里慌惶无措的悸动。 她垂下眼睫,不忍再看:“阿娘她,不会准许的。” “臣知道,”他没有一丝受挫,毕竟他早知如此,反而被她的曲折委婉所鼓舞,轻柔地捧起她的脸,“臣问的是,公主的心意。” “我……”永清犹豫半晌,一个不字在她唇间,无论如何都推不出来。 许长歌或许以为皇帝对他的愧疚,可以为他请到一道婚书,但他既非列侯,又非外戚,更不是公卿世家,朝京必定是上下一齐地反对。既是如此,又何必给他,也给自己一丝荒谬的期许。 她每一次心跳,脑海里都会叫嚣着,许长歌和她绝无可能。 但越来越频仍的心慌意乱,夹杂着悲哀让她如鲠在喉。 “臣知道了。”不待她狠心下拒绝,他仿佛会读心,微微一笑,“在公主能拒绝臣之前,臣,还有机会。” 她被他盯得声如蚊呐:“什么机会。” 他这话颇有点绝望的意思,却被他说得仿佛势在必行一般:“一个供臣垂死挣扎,让公主无法拒绝的机会。” 永清突然,自以为地探到了他的底线。 于是她得寸进尺:“那侍中自然会对我知无不言。” 许长歌哪里不知她的算盘,反问道:“若臣言多有失,夹杂妖惑之语,公主可分辨得出来?” “我们可以试试。”永清斗志顿起,眸中神采飞扬,“西京的钱,去了哪里?” 许长歌倒没想到,她一上来便问如此机要之事。 第31章 神女心 “西京羽林虎贲二军,外加陛下后宫靡费,宫观修葺,中朝官俸禄岁赐……”他笑吟吟地打太极,明明白白地敷衍她。 “这些朝京每年都会拨钱,”永清恼道,察觉到他唇弯笑意,霎时明白他是故意逗弄她,呵斥,“许长歌!” 他无辜道:“公主问的是西京的钱,这些虽是朝京拨来,难道就不是西京的钱了么?” 永清哼了一声:“京畿三辅的春时计簿,还有宦寺倒卖的王田,不会都和你都有关系?” “哦?公主竟连计簿的事情也晓得。”许长歌颇为赞赏。 永清疑道:“那……王田呢。” 王田的事实在是太缺德了。 他坦然:“臣是与公主同日知晓。” 她稍放下心,转而盯住他的眼睛:“那这些额外的钱,侍中总不会说,是朝京短了西京的吃穿用度,被拿来补贴了?” “这倒是个好理由。”许长歌若有所思地点头,眼见她又要发恼,忍笑道,“容臣再编一个。” 永清挣扎起身,欲走。 “好了,”那只手又把她揽回来,他贴在她耳畔道,“陛下要取黑水城,时在五月。” 这等军国大政,皇帝连太子也不曾告诉,竟就告诉了许长歌。 她开始觉得皇帝对他的信任,简直不可以思议。问道:“你不会是父皇的私生子。” 许长歌意味深长道:“公主可知,大燕开国之初,尚有上古遗风,以妻妾待客。” 永清想事情,最容易发散。 一想到皇帝当初与他父亲情同手足,常常下榻许家,又待他这般出众的优渥,她便觉得毛骨悚然。 “你……”她倒一吸口凉气,明眸圆睁,盯着许长歌,竟不知说什么。 他眸中笑意愈深。 她突然反应过来,大怒道:“你故意诓我!”这心惊的猜想,让她差点觉得自己的行径都跟着荒谬。 许长歌从未笑得如此开怀过。 “臣当然不是陛下之子。否则,岂有太子容身之地。”他言语愈发狂浪,排揎起太子来。 “更何况,若臣与公主真是同父的兄妹,”他突然勾起她的下巴,不由让她仰起头,望进他眼中天河星海;转瞬又翻过手,以手背指节滑过她下颌轮廓,“岂不是成了文姜与齐襄公?泯灭人伦,尽夜偷欢。” “谁和你尽夜——”永清别过脸去,羞恼道。 “哦?”他长眉轻挑,又欺近身揽住她,低声道,“臣还以为,公主为了驱使臣,不惜做一回高唐神女,窃下神台,来荐枕席——成全臣痴心妄想的梦。” “许长歌,你越来越大胆了。”永清试图呵斥他,却连斥责也软绵起来。 他唇将要落下,就听见怀中人问道:“侍中的意思是,只要我愿意,便可以凭借这样,招揽俊杰英才,作入幕之宾,为我所用么?” 她真的很善于扫兴。 一听此言,他骤然停止,笑意尽失,目光幽暗:“以公主之质,自然可以。” 永清方得喘口气。 “但是,”那在她腰间的手臂却紧了紧,他语气中隐有威胁,“公主最好不要这么做——因为,臣会嫉妒的。” 人定时分,朱雀门军士放进了许侍中的帷车。 那辆车并未如他所言,驶向宣室,反而拐了个弯,奔向兰林殿去。 赶车的小黄门眼见许侍中将永清公主抱下马车,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他被许长歌淡淡扫了一眼,便自知失态,低下头去。 永清将要进去,许长歌拉住了她:“公主下次有事,不必劳烦太子,臣的车驾,公主随时可用。” 永清反问:“若我觉得,东宫车驾更为舒适安心呢?” 许长歌不加思绪便道:“那太子近来就会事务缠身,无暇帮助公主了。” 他面上云淡风轻,说出的话却不容人细思。 永清眼皮一跳,不再说什么,转身入殿。 寝殿之中,苏苏用鹅黄灯罩覆住室中灯烛,以使光晕柔和,以便永清入睡。 她又拿着永清的衫襦翻来覆去地看,有些疑惑地嘟哝道:“外头也没下雨呀,这衣衫好些地方怎么湿漉漉的。” 还有好些淡淡的香味,似是用郁金、沉香等香料合的澡豆。 永清躺在轻罗帐中,正要睡去,听见这声问,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一般,心怦怦跳起来。 北阙甲第之中,许长歌又重拾起未看完的公牍。 那满篇的公文敬辞,竟皆不入目了。 他又搁到一旁,抬头既见空庭皓月,燕宫飞檐,无端地想起她羞恼嗔怒的模样,欢情未接,将辞而去。 终究还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第32章 赵洵美 荀镜确实对得起他的士名,嫉恶如仇,不出三日,就连禁宫之中,也物议沸腾。 宫中流传的版本大意是,荀惟明在太学雅集上揭露了宦寺倒卖王田,欺诈百姓,杀人灭口,引得士人皆口诛笔伐,又传下至百姓商贾,引得许多受害者跑出来鸣冤。皇帝被舆论所挟,要求刘骑自纠黄门署,严查此事。但士人听了更不乐意,让刘骑自己查自己,岂不是自己罚酒三杯了事?太学诸生及士人最开始要求请朝京的廷尉过来,皇帝哪里肯,最后让太学博士祭酒张明和京兆尹一起审查此事,到后头还把病中的尚书令梁符也拉了起来。 当然,要旁观,还是在宣室殿看皇帝的脸色来得精彩。 皇帝的鎏金七宝案前,永清瞟了一眼堆积倚叠的士人奏表,离她最近的一份,卷露一端,满是批评皇帝纵容宦官涉政的文辞,末尾落着太学生顾预的名。她满脸天真地问:“父皇,什么叫做‘手握王爵,口含天宪’?” “……你怎么天天到宣室来。”皇帝一把抓起她面前的奏表,扔到身后。 永清笑吟吟道:“父皇不也说了?女儿到了出阁的年纪,自然要珍惜时光,多侍奉父母左右。不然父皇何必把我接到宫里来住?” 皇帝自搬到西京以来,很久没有这般忍气了,他一定要找点儿什么理由把永清打发出去。他烦躁地抬眼,看见正在磨墨的永清,不由一怔。 倒不是惊叹于她竟也会侍候笔墨,毕竟她干得极其敷衍,极不尽心,一盒终南的愉麋墨尽被她倒进龟砚之中,一小方清水根本化不开,搞得研墨的研杵酱酱黏黏,惨不忍睹。 但她垂首盯着龟形铜砚,眸中既不含讥怒,面色亦不带冷傲,倒生出几分寻常女儿家的温和贞静来。他细看,才发觉永清生得并不像蘧皇后,反而多随他几分,甚至颔首低眉,影影绰绰间,颇似在他十岁时早逝的端贞皇后。 皇帝没有慈父情怀,反倒生出几分诡异的孺慕之思。 “刘常侍。”但她偏偏要开口说话,眼睛落到趋入殿中的刘骑身上,又是一幅含着讥诮的天真,“常侍,什么叫做‘手握王爵,口含天宪’?” 她问皇帝,皇帝自可以搪塞无视。 但刘骑不行,他得敛气低眉地答:“是指一人位高权重,有王侯封爵,所说之话,如同王法律条一般,生杀予夺。” 永清终于肯放过那滩泥墨,微微一笑:“这句话是在说常侍啦?毕竟常侍的义父,是黄门十侯之一呀。” 温熹年间先帝以宦官诛杀霍胤,十位为首的宦官皆封侯,权倾朝野,这才叫手握王爵,口含天宪。最后先帝晚年惊觉,抬起了蘧家,才将宦官都收拾了干净。 如今的刘骑见识过黄门十侯的风光,未必不生此心。宦官后戚轮番上位,这风水也该轮到他了。 “公主说笑,臣只是宫中家臣罢了。”刘骑眉头一跳,竟看到皇帝也停笔看着他,他差点就对上了皇帝的目光,恭声转了话,“陛下,梁尚书已在墀下求见。” “永清,你先回去。”皇帝便道。如今眼前棘手的还是永清。 她怎肯轻易离去:“女儿可以陪着父皇见梁尚书。”想来梁符是要来报王田之事了。 “胡闹!”皇帝终于逮到机会可以呵斥她了,“宣室本就不是你随便能进的地方,朕这几天纵着你,把你性子养更刁了。出去。”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永清也不装大孝女了,一声不吭甩袖而去。 一出宣室殿,便见廊下一排齐整的持戟卫士,五步而戍。她要等梁符出来,便站在西京最高的殿上,在兵戟重林之中,旁若无人地远眺宫城里重重高阙,安然自若。 赵都和邝枕正从丹墀之下走过,抬眼看见这一幕都不由驻足。 向来无论是谁,入殿见驾,皆得急趋而行,以示恭敬,何曾有人似这般徘徊廊下,散漫悠闲。 “这是陛下新得的宠姬?”赵都轻佻一笑,“胆子这般大,也不怕色衰爱弛,秋后翻帐。” 邝枕认出是永清,暂按不表,揶揄他道:“赵中郎是替昭仪着急了。” “我是心疼这位小美人儿,不知天高地厚,来日只怕跌得惨。”赵都一概私下里言行放浪。 邝枕倒没想到他连宫妃也敢调侃,眉毛不由挑了一下,出言道破真相:“她可不是陛下的新宠。” “邝仆射竟然认得她。”赵都又细细打量她几眼,见她眉眼清丽脱俗,从容淡然,仿佛重檐高殿和林立的兵戈都对她没有一丝压迫感,顿时来了兴致,“她是谁?” 邝枕道:“永清公主。” “哦,是她。那怪不得。”他又在那窈窕姝影上流连片刻,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常乐讲述里大闹宣室殿的蛮横嫡姐对上,“生得倒是不错,怎的这么泼辣。”他意味深长道,“难为许长歌了。” “公主和许侍中在一起的时候,”邝枕想起微水滨洲之上,少女眉眼含情展笑的样子,“可全然不同。” 赵都听罢,莫名生出了胜负欲,嗤笑一声:“哦?那倒有意思了。平日里章台燕饮相邀,他许侍中一点面子也不给我赵某人,我还真以为他浩气绝尘,清心寡欲了。没想到风月上,竟有如此能耐。” 他越说越放荡了,邝枕只笑,不再撘话,借言呈事辞去。 永清在廊下苦等,梁符一直未出,却等来了一个邝枕。邝枕知会谒者后,又朝她执板一礼:“永清公主。” 他只得了她淡淡应声。 上次这邝枕在微水畔扰了她的兴,她且记着。 邝枕在门前恭敬候立,一旁永清有点焦虑地来回踱步,不自觉间在殿前绕了一个圈。 在她离邝枕最近的时候,倏然听那人来了一句:“公主可有听闻今日的太学清议?” 永清蓦然抬头,却见那青色朝袍,趋入殿中。 第33章 何辞患 夜里,消息终于传到了兰林殿,永清才知道太学今日所议题何。 随着梁符这三朝老臣出马,时人都以为倒卖王田的案子已是尘埃落定,市井府第之间虽未忘却,但物议渐有平和之势,也不再投与过多的关注了。当然,太学生依然是激浊扬清,借此抒发对时政之弊的意见,但也逐渐偏移了此案本身。 是日太学辟雍里,许长歌轻车而过,停下侧耳倾听,聆得一阵群情激昂以后,忽而向离他最近的太学生王难温和地问了一句话,然后整个太学都安静了下来。 再后来,太学的议论,就变成了:任气游侠,不从王化。 永清一身寝衣斜倚榻上,从荀固写的那本《毛诗章句疏笺》里抬起头,她一时不知该以什么神情面对,震惊,疑惑,愤怒? 最后只问:“许长歌到底说了什么?” 在外头探了消息回来的苏苏面露难色:“这哪能晓得这么细?不过梁尚书已着手去查了,如今再怎么解读此事,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阿离她最近可还好?”永清这几日都在宣室殿,几乎不曾见过阿离,前些日子她虽是被艰苦学业逼得没空整天胡思乱想,但闲暇下来,她仍是时有忧色。而且,她总是难以自已地逃避阿离的目光。 “公主该睡了。”苏苏收走她手中的书卷,“……她还好,每回消息也都告诉她,如今也定下神了。” “那就好……”她口中说着好,一张脸上却有些恍惚。 永清莫名忐忑。 许长歌到底什么意思?他到底说了什么能让一个个起先激愤不已的太学生,都扭转风向? 威胁? 不是。倒不是说许长歌这人有多正人君子,主要是那些儒生向来畏德不畏威的。若以性命仕途相挟,估计反而激起更高浪潮。 利诱,亦不可能,理由同上。更何况如今太学子弟多出身经学世家,更有些故作清高的直呼“阿堵物”,视富贵如云,许长歌亦不可能许诺别人仕途。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永清实在想不出来怎样的说辞,怎样的轻飘飘一句话,能起到这种效果。 但确实也如苏苏所说,这案子还有什么可翻转的?他即便引转舆情,如今也不是时候了,宦官的罪是脱不掉的,又有什么用? 她抱着软枕反复翻身,直到纷乱的思绪将她缠缚成茧,困意渐渐席卷。 梦里亦不安生。 许长歌的眼睛似乎一直注视着她,那双生得望之惊艳的眸子似笑非笑,深邃不见底,倾情邀她跌入其中,汹涌吞噬。她已是摇摇欲坠了,但转瞬之间,那些深邃的旋涡逐渐散开,变成一双有一点哀伤而天真的眼睛。 ……阿离? 永清蓦然惊醒。 她顿时明白为什么每次看阿离,都有异样的感觉了。 然而她心中的疑问尚未来得及考证,次日便接到了太子带来的,来自李功的密函。 其一。阿离的父亲已被转移至北寺狱,使中常侍鲁源拷之。 其二。王田案的处置已下,何忠等十余人坐罪诛,私自买卖的王田尽数归还,三辅之地赐民以爵一等。 王田的处置结果不对劲,但当阿离泪眼盈盈跑到她面前来的时候,她已无暇细想。 阿离明明只是无法理解地疑惑:“为什么?公主,我爹到底有何重罪?苏苏姐姐说阉人不是已被一网打尽了么,我们不是已经沉冤得雪了吗?李长史先前说还好不是在北寺狱,北寺狱是什么地方?公主……”,但那茫然而哀恸的声音却似诘责一般让永清揪心。 阿离像一头小鹿般从山林探出,即便为人所伤,也将全心全意的信任交托给她。那双神似许长歌的眼睛,每次望向她都是纯净的希望与温柔,而她每唤一声公主,羞耻就让永清如坐针毡。 她的父亲敷衍了事,别人的父亲便承灭顶之灾。 阿离犹自垂泪,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这话里颇有几分幽怨的意思。即便永清对她再好,终归贵贱有别。帝国最尊贵的明珠或许会为一粒沙的颠沛而垂怜,却不会真正地感同身受,更何况,一位公主为她四处奔走,已是仁至义尽了。 她又落下一滴泪,但却未如之前一般,砸在自己手腕上。 那滴泪卧在握住阿离的手上,顺着微微垂下的手腕滑至金镯的镂凤雕云里。她抬头,只见永清一张沉静的面孔,神色坚决:“今晚,我们去北寺狱。” 罢了,不就是和皇帝撕破脸么。 大不了打皇帝一个巴掌,让他也打回来就是了。 北寺狱隶属于黄门署下,位在皇城之北,在朝京时,只拘禁二千石以上的公卿将相,如今跟着皇帝来了西京,直接跌了一个等级,只要是被皇帝和刘骑等看不顺眼的人,就会被直接丢进去。 ——听说目前,尚未有进去的人走出来。这也是,李功闻之色变,一定要告知永清的原因。 永清不信。 只要她想捞,一定可以把人捞出来。 就像她在朝京一样。 第34章 北寺狱 “……这是什么地方?” 碗口粗的方形木栅密密地隔开禁地,一些已浸泡在漆黑熏人的水氹里,被虫蛀得只剩下半截。 这样也算笼子吗?她在朝京时,在萧司徒府上寄养的小动物,也各配有一个完整干燥的笼,以防止那些活泼的小东西偷偷越狱。囚字尚且四角齐全,否则怎能被称之为笼呢? 这里没有灯。只有永清身后,赵都提着的一盏暗淡的灯,敷衍的光线照不进深狭的走廊,只能照见远处坑洼泥泞的地上何处有反光的污水。四处都是一种她从未见识而叫人难以忍受的臭味——后来她才明白,那便是尸臭。 她站在尚算干净的石阶上,隔着两寸的鞋底,都无法伸出脚,踩到未知的乌泱里。 “我的永清公主啊,您难道看不出,这里是监狱?”赵都那双凤眼,在黑暗之中好似本该属于一条寒鳞美艳,森森吐信的毒蛇。他望着永清,目光冰冷而轻佻。 她一张素白的脸庞上满是犹疑,仿佛是刚刚接触一个全然不解的世界,甚至连其中的骇人血腥也来不及害怕。 看起来,也与那些自诩钟鸣鼎食的贵族女儿没什么不同。 只不过她家有九鼎。 半个时辰前,赵都抓到永清的时候,他正带着羽林军巡夜皇城。 说抓,似乎也不大恰当。 她既未乔装打扮,又不曾行踪鬼祟,一身蹙金孔雀绣的衣裙,三四个婢子外加五六个宦寺跟着,浩浩荡荡,提灯夜行。七八盏灯远远地,在沉夜之中耀如明珠,即便赵都不是刻意得了消息去逮她现行,也很难忽视。 更何况,一杆重枪拦在她身前,她竟眼睛也不眨一下,反而抬头厉声道:“大胆!” 她理直气壮地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她宵禁夜行理所应当,他拦下她也理所应当,而她目中无人地傲视也理所应当。 她也确实有那么一瞬间慑住了赵都。他旋回枪,认出是昨日在宣室遥遥望过一眼的永清公主,毫不避忌地直视着她:“哦,是公主殿下。” 永清借着身旁灯火打量了他一眼,这人一张皮囊倒是不错,眼角眉梢总是轻佻闪烁,一身绛色纱縠单衣,赤帻鶡冠,腰间青绶、黑犀双卯,想必是个中郎将了。他冠旁两根鶡羽也似他的眼神一般不安分,在夜中摇曳。 这般年纪,这副皮囊,这个德行,除了赵昭仪那个侄子还有谁? “你是赵都。”她淡淡道,“黑灯瞎火,赵中郎刀剑无眼,本宫暂不追究。你带人退下。” “公主竟然知道赵某,”赵都觉得颇有意思,“只是公主似乎不大明白现在的情势?宵禁后擅自出行宫掖,无论如何都是大罪,捅到陛下面前,臣虽然得罪了公主,倒还能落下个奉公克己。” “赵中郎既然没有当场拿下我,自然也是因为知道,即便送父皇那里,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毕竟我又到面前去疯一阵,他亦不痛快,到头来还怪赵中郎不会做事。”她的声音隐隐透着些轻慢得意,不以刁蛮任性为耻,“所以,赵中郎还在这里威吓我,想必心里还有别的算盘,不会是想卖我一个人情这么简单?” “公主聪明。”他身形一动,倏然凑到她身前,指尖暧昧缠上她鬓边雀钗上衔着的一串珠穗,“若臣说,只要公主愿意与臣作一对鸳俦凤侣……” 他放荡的话尚未说尽,永清尚且未来得及说出“放肆”二字,便见一道剑光刺破,赵都避身一转,反手长枪一挡,便听得极其刺耳的尖利划声,听得众人耳朵疼。 苏苏立刻护着永清倒退几步,她才看清是阿离挺身而出,已与赵都交上手,接而又是几道寒光粼粼,然而她用的是剑,与长兵相接占不得什么便宜,虽然永清看不懂招式也渐觉她有颓势,当即出声:“够了!” 一阵疾风过她身侧,阿离退回她身旁以剑相护。 赵都定定地盯住阿离的脸,她的铁面具严丝合缝地拢住一切痕迹,不给他追丝寻踪的线索。他转而看向永清,挑了挑眉:“公主身边,真是能人异士辈出,连一个小小的婢子,也身怀绝技——难道说,是蘧家的人?” 他似有了些忌惮。 “是,又如何?赵中郎今日怕不是吃了酒,言行无状。”永清索性模糊下去,将错就错。 “公主笃定臣不敢动公主,臣也笃定,公主夜行理亏,不能治臣的罪,这也算是礼尚往来。”赵都又摆出一幅无赖模样。 永清哼了一声,只觉可笑。 理亏?她永清公主什么时候自觉理亏过,但凡这是在朝京,他早就被拉出去罚作城旦舂了。 第35章 活地狱 赵都也知,他此刻尚能占点儿口舌的便宜,是因地利之势,但他不是见好就收的人,凝望她清丽的脸庞,勾起唇角:“但臣仰慕公主已久,今夜甘作公主马前卒,任由公主驱使。”他又略略凑近了身,在阿离警惕的边界,俯身对她道,“不知能否能在公主心中,勾上一笔情帐呢?” 阿离手臂一动,剑光闪了闪。 “赵中郎,带我去北寺狱。”她毫不避忌,一双清冷的眼睛毫无羞赧之色,直视着他,“你不会阻挡我,对?你也知道,阻拦是没有用的,才想卖我一个人情。” 赵都似笑非笑:“当然。” 赵都领路,一路畅通无阻,她曾经设想的宦寺层层阻拦,皆没有发生,只是这人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明明走在她前面,却让永清觉得总有玩味的目光探视她。 北寺位处低洼之地,夜间雾起露重,愈近此地,愈见阴寒,她只觉罗衣不耐,双臂后背皆起层层寒颤。 赵都突然停下。 他一回首,望着那双镇定自若的眼睛:“不过,公主仿佛不觉得,就算您去了北寺,也无济于事——别这样望着臣,臣并不知道公主要做什么。只是告诉您,进了北寺,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她身侧,阿离的脊背倏地一僵,持剑的手,手背上的青筋凸起。 赵都如今打量着永清的神色,察觉到她渐渐回过味来了,愉快地为她介绍北寺狱的诸位宾客:“永清公主想见谁?或说,公主想把谁救出来?是陶景十一年,蘧皇后派到西京来,却消失了的京兆尹。还是陶景五年随驾的前中宫谒者?还是……” 他开口全称她为“永清公主”,显得有些拗口而刺耳,但一声尖叫,让她蓦然明白了赵都的用意。 “永清公主!”一阵锁链,在粗粝而覆盖着血水的砖石上拖动的声音,并着这声孤注一掷的尖叫狠狠震住了永清,她循声望去,却只见一片狂躁的黑暗在她左下侧的栅栏外,“奴婢也见过您……奴婢,奴婢也是长秋宫出来的呀!永清公主,求求您,让皇后殿下救救奴婢——” 她没能说得出话。 闷闷的贯穿声,伴着兵刃破空的凌厉,用涌动的鲜血将一切话语都堵塞住。 “赵都!”永清狠狠瞪着他。 她分明看见,他随手拿起身旁兵器架上的一把长刀,掷向了那名女子,不带一丝犹疑,让她无法阻止。 “疯婢罢了。”他语气极为怜惜,“若是说软了公主心肠,又让公主无能为力,该教公主有多痛苦?” 永清向前一步,迈向那处牢笼。 “公主当真要看?”他有点惋惜,却仍然颇为体贴地借她一缕灯芒。 她审慎地迈下石阶,仍有液体溅起,渐渐浸透鞋面,趾尖一阵凉意。但她来不及为此皱眉,那一幕平生未见的惨状便撞入视野。 她脑海被惊悚震慑得一片空白,只听见身后苏苏倒吸凉气的声音。 “公主!”阿离眼见前面的永清踉跄倒退了两步,马上就要摔倒,连忙上前扶住她的右臂,却见赵都已经扶住了她的左肩。 白骨、腐肉、鲜血,这三样她平生未见的东西,竟然可以同时出现在一具躯体上,喉咙破开的洞,终于把一切都解脱。 而这名宫婢来自朝京,来自长秋宫,或许在永清幼时曾经服侍过她,才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挣扎着乞求她。 永清浑噩回头,却仰见赵都一双兴奋而期待的眸子,摄取着她的惊愕与惧意。她顿时醒过神,用力甩开他,转而紧紧抓住阿离的手。 她努力压住声音的尾颤:“赵中郎,我一路走过去,不会你便一路行刑?” “当然不会。”赵都轻快道,“毕竟,似她这般活蹦乱跳,还能叨扰公主的人,不多了。” 那双白骨森然的腿,也可以被称为活蹦乱跳吗? 她不再说话,握住阿离的手继续往深处走去。 赵都又问:“公主到底要寻谁?” 前面那高傲的红衣身影一停:“西京游侠,郭秦。” 第36章 非汝臣 赵都引着她们,在幽深过道中迂回,除却脚步在水洼中踏过,便只剩下一片气若游丝的抽吸声似幽魂般从两旁腐朽的栅格里荡来。 佛经之中的阿鼻地狱,竟在她脑海有了情状。 方才那婢子的惨状难以忍受地反复闯入她的脑海,让永清明白为何这些笼子即便破损亦无人修补了——他们早已不必担心这里的囚徒,会有逃出生天的能力。 但身旁的阿离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的步伐稍稍地急了起来,带着永清向前而去。 永清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赵都的脚步停下了,他正要抬起灯烛,期待永清看见下一幕杰作的神情,手腕上便是一沉,他低眉辄见一只嫩白无茧的手摁住了他,有些不自然地曲起。 她生硬道:“赵中郎,你可以退下了。” “天家皆是狡兔死,走狗烹,我还以为公主不似他人无情呢。”赵都一笑,“看来公主对臣也是用完即弃?那公主对许侍中,也是如此?” 永清没有回应他故意挑事的问题,只是重复道:“你可以走了。” 赵都不怕她能做出什么,耸了耸肩,遗憾挑眉,转身而去。 他的身影消失在光的尽处,永清盯了许久,确定他已然走远,却仍无法下定决心,带着阿离上前,探视她的父亲。 “公主——”阿离有些着急,近在咫尺,永清却没有让她上前的意思,她已在宫中学了不少所谓的礼仪规矩,但天伦在前,她简直顾不得了。 “阿离……”永清启齿欲言,想让她做好最坏的打算,望见那双希望潋滟的眸子,无法开口。 她只能沉默地提起灯烛,推开那腐朽的牢笼,不知光洒向的是绝望,还是希望。 “爹!”阿离的尖叫,让她握住灯盏的手一颤。 她正要靠近,苏苏也窥见了郭秦如今的样貌,脸色也变得苍白,拉住她:“公主,您不如就在这里……” 永清摇了摇头,走了进去。 一滴水从天而降,砸在她发间,带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道,她突然仰见,北寺狱的屋顶不是以梁木搭建,而是似坟茔一般,以砖石券成。不知让地砖变得湿滑的是郭秦的血,还是屋顶滴漏的腐水。地上,阿离不顾污泞跪在半个人身旁。 那真的只是半个人。 “他——”她的喉间涌起强烈的恶心感,直教她想逃离这幅画面。 这就是赵都说的无济于事。 这是什么地方? 这到底是是什么地方?监狱,还是活死人墓?她甚至开始觉得,赵都之前杀掉那个宫婢,竟然是一种慷慨的仁慈。 她听见一声奄奄一息的呼唤:“阿离……你在哪……” 阿离的父亲还活着! 此情此景,很难生出侥幸,反而觉得惊悚残忍。 “爹,我在,我在……”阿离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脸,“公主已经为我们平反了,那些阉贼也被杀掉了!我们还被赦赐民爵,爹,我们可以像你想的那样子,重新做良民了……他们怎能……怎能这样……爹,女儿来救您了……”她越说越没有底气,只能逐渐变成呜咽。郭秦已是这幅样子,已不是濒死可救的程度。 世上怎有白骨残躯,血肉复生之事? “阿离,没有用。”他一听女儿的声音,仿佛眼中又有了些神采,勾起了残存的意志,“别答应他们。” 阿离不解其意,愣了一下:“爹?” 一股怒恨灌注,他似燃尽的残烛,骤然爆出火花,坚声道:“不要信朝廷的人!我是老糊涂了,江湖风霜三十多年,替这些朝廷老狗抚平了多少人间不平事?爹承认做过乱纪之事,但剑下没有一命冤魂!”他望着本无血缘之亲的唯一家人,“你长大了,爹想你似平常人家女儿一般嫁人生子,不要颠沛流离,才想做个温顺种地的良民——是我老糊涂,忘了这王法有多吃人,一旦放下了剑,便有衣冠禽兽,提刀宰割!爹还那些顺民一般去论理?论理,可笑——他们姜家有什么天理!连底下的阉奴都视人命如草芥!” 郭秦每一句话都似一道鞭子,狠狠打在永清脸上。 教她无法反驳,连劝慰都显得假仁假义,拙劣可笑。 阿离仍是抽噎,父亲为她的退让,更让她惭恨,声音犹带上破音:“都是我的错,爹……” “你如今是穿的什么?”郭秦蓦然问道。 阿离愣住了。 第37章 自惜身 郭秦盯住阿离一身绫罗,如今的她已经不似刚进公主府时那般身着锦衣,仿徨无措。他眼睛里满是血丝,眼神变得凌厉:“阿离!不要接受这些所谓贵人的施舍!”他吃力地抬头,盯住永清,“他们或许会有所不同,但那也只是内斗罢了,她怜悯你,也不过视你如猫儿狗儿,除非殃及自身,又怎会故作仁慈地垂听民情?害我们的人和你求救的人,本就是同一群人——难道她会造自己家的反?” 永清倒退了一步。 脑海里一片嗡嗡,她是这样的人吗? 她好像可以反驳他,她和刘骑、赵都云泥有别,但那真正生杀予夺的皇帝,是她的父亲,她又如何能与之割席? “不是的!”阿离疯狂摇头,“公主真的和那些人不一样——” “阿离,不要把命交到别人手里。你不会因为她帮过你一回,便想着什么结草衔环,以身相报?燕室的民籍册是什么?那是勾魂簿罢了!这是爹一辈子的教训。”郭秦咳出一口血,那强撑残烛的恨意已燃烧殆尽,“游侠流民也没什么不好,皇帝老儿恐怕这辈子连两京之地以外的地方都没去过,可笑普天之下又有几处王土?只要你拿着剑,永远不要听别人的妖言,只要你拿着剑,天下万里你都来去自如。” 他说到后面,已经极为吃力了,几度想握住女儿的手,却老是错开,声音亦渐渐颓下:“答应爹,阿离,答应爹,不要做燕家权贵的顺民、附庸、爪牙、妻妾……你要随心所欲地活着,活得比他们更自在,更正气浩然……” 阿离握住他的手,眼泪汹涌而下:“爹,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又将回到之前那活死人般的状态:“帮一帮爹爹。阿离,残喘苟延,丢人。爹这辈子本就该死在兵刃上。阿离,用你的剑,杀了我。” 他没有迎来女儿回答,但也没有气力再度重复遗命了。 阿离的抽泣声音渐渐止息,肩臂亦止了颤抖。 她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丝绸滑溜溜的,只把脸上的泪痕愈发抹开了,不似以前穿的夏布方便耐用,无论是血还是泪,都可以尽数抹去,留一张干净的脸,一双方便行事的手。 她拔出了那柄李长史相赠的长剑,声音还带着一点涩哑:“爹,将就一下,以前那把剑不见了。” “不挑了。”郭秦颔首,神色一松,好似世上最好的麻沸散,最好的止痛药已被呈现。 寒光一闪,永清眼睫一颤。 喷溅的鲜红没有落到她身上,却令她更加难过。 一刻之后,赵都看到满身是血的阿离毫不惊讶,铁面后的那双眼睛,始有了他们这种人身边暗卫的冷漠空洞。 “臣还以为,公主是来伸张正义,救人的——没想到却是来灭口的。”赵都仿佛十分惊讶,赞叹道,“看来公主倒与臣是一路人。” 这句“一路人”,瞬间刺得两个女孩子都僵住了背脊。 永清没有搭理赵都,兀自向深狱出口走去。 “公主不发发善心,救一救那些……朝京来的人?难道在公主眼里,他们不算自己人?”他的话似蛇般缠住了她的腿,叫她又停了下来,“公主在陛下面前如此傲烈不屈,臣还以为公主今日还要荡平此处,平尽世间不平之事呢。” 真是可笑。 她回头,细细审视着赵都那张仿佛看客般的脸:“你想用你们造的孽,让我愧疚?” “但凡你们稍稍有一点天良,这里稍不似一点活地狱的情状,我或许真的会如你所揣测,不管不顾,大闹一场。”身侧幽魂般的呻吟,只是在恨生命之不尽,而不是乞求苟命。她感觉有一点麻木了,不去细想脚上沾湿的是什么东西,静静地盯住赵都,“有用吗?你们这样的人。即便北寺荡为灰烬,你们也能寻另一处人间炼狱,说不定,下一回,便是宣室,是德阳,是长秋。” 赵都毫不在意:“公主的意思是,要替天行道,荡平我们,荡平陛下了。” 永清冷笑一声。 赵都却道:“不知‘我们’之中的许侍中,能不能被公主高抬贵手,放过一马。”一脉烛影拍到她侧颜之上,照见她微微睁大的瞳仁,赵都见之兴奋起来,“哦?看来公主之前丝毫没有发现,许侍中,也是‘我们’的一员?” 第38章 离为火 暮春的尾声里,王田案也曲终。 也在这日,永清公主重新回到了阔别十数日的公主府。 因而,许长歌一直拖到戍时一刻,才从宫中慢慢出来,回到那座空荡的宅邸。 冯翊公邸里少植花卉,多是翠柏青松,环着叠巘重峰的太湖石,蓊郁终年,不知春秋。只有隔壁那座逾制的大宅,连花木也不大安分,时常从墙头横斜而出。 往年仆役皆受吩咐,一一剪去,今年照常提起大剪架梯登墙,倒被他拦下来了。 似因朝雨之故,此时东天的月亮隔着一片轻云,仿佛毛茸茸的一片圆,不大发亮,他刚在中庭驻足看了一眼月色,就听见西边院墙上有个不大愉快的声音: “许长歌!” 他转身。 一月的不管不顾,西墙上已是薜荔藤萝,参差披拂,尤其是隔壁蔓来的紫藤萝,串珠碎玉般的花朵一摞一摞坠在青色的细藤上,无力地垂挂墙头,随风而动。琉璃青瓦上坐着个眉眼熟稔的少女,一身鹅黄衣裙恍若东天那轮月。 只是她眸中含着淡淡的愠怒,不似天边月色茸茸可爱,却叫许长歌扬起了唇角:“公主这是在做什么?登墙窥宋?” 这话有些耳熟。 永清细细一想,登时积蓄的质问与冲怒都被他化劲,她一掌拍在墙头琉璃瓦上,只得拿身份压他:“侍中自重!” 走正门,她又怕似上次那样被他欺负捉弄,有苦难言,这样隔墙相望就很好,只要她从梯子上一跳,许长歌就无法奈何她。 “公主在站在梯子上?不累么?”许长歌走近这堵藤萝墙,仰见这轮脾气不大好的月亮。 他每次都这样,顾左右而言其他。 永清瞪了他一眼,她想敲打许长歌关于北寺狱的事情,却对上那双热烈深邃的眸子,登时从花梯上退下一格,将脸埋在紫藤花里,不教他窥见自己脸色的破绽。 那双眼睛,实在太像了。 她脱口而出:“你有没有姊妹?” “公主说以前?”他倒没有被刺痛的样子,反而极为平静地为她回忆了一番,“若是族中姊妹尽算上,大抵有六位堂姊,两位堂妹。” 难为他五岁被抄家灭族还有这记性。 永清摇了摇头:“我是说,亲姊妹——罢了,她们现在可还……” “都死了。”许长歌一双澄明的眼睛望着她,“公主不明白,什么叫夷三族?” 她读了那么多年的律令,当然知道,妻族、父族、母族,五服之内,斩尽杀绝。更何况先帝当年在许鸿的事情上,手腕酷烈,以至于天下二千石皆胆寒,士林为之缄默,敢怒而不敢言,只能给予槐里许氏有限的同情。许长歌这样《赵氏孤儿》般的幸存,恐怕很难二度重演。 她叹了一口气,随口问道:“你是独生子?” 许长歌竟犹疑了一下。 永清身子微微前倾,脖颈贴在冰凉的琉璃瓦上:“你不是?” “家慈受刑时,已有六月身孕。”他沉默良久,方开口,“是,也不是。” 永清顿时又涌生出一种愧疚。为什么祖辈造的孽,偏偏要让她心生愧惭? 她正不知要不要继续问,便听得墙内有婢子一溜烟地跑了过来:“公主!苏苏姐姐请您去前院,阿离姑娘要出逃了!” 顾不得许长歌了,她立刻跳下花梯,提起裙摆,跑向前院:“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出逃不出逃,阿离又不是我的犯人!” 许长歌隐约听见隔墙传来“公主您慢些”的声音,不由一笑,眉间郁色亦为之冲淡。 阿离。这个名字倒是很巧。 巽为风,离为火。 许离,正是他父亲当年,为未出世的幼弟所择的名字。 即便庭灯如星子般散在四处,剧烈的奔跑还是让她的视线倏尔模糊了一下,一下子撞到门框上。 “公主!”身后婢子惊呼。 她无暇搭理,捂住额头快步走进厅堂,见那一团纠缠的人影已经快移到门口了。 “……我阿离自幼为父母所弃,无姓无籍,既非你燕家之民,不认你燕家之罪,亦不承你燕家之爵。苏苏姐姐教我识字学书,可又有什么用呢?我只学会了一个词,不食周粟。”一身劲装的阿离正对脸色铁青的李长史说着,无意间看见了永清,登时沉默。 她的眼睛变得更似许长歌了。 温柔灵动尽数消解,愈发深邃而隐忍,静静望着永清。 永清问:“身上可有盘缠?” 阿离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长史,劳烦取三缗钱,两锭金子来。”永清吩咐李功,又望向阿离,“我送你的簪子,你不会不要?” 阿离轻轻点头:“我带着。” 苏苏拽了拽永清的袖子:“公主,您这是做什么……阿离她要走了!您不希望她留下来吗?我还指着您呢!” 她起初也想让阿离留下来。阿离留在她身边,她自然会待阿离和苏苏一样,何必受颠沛流离之苦? 但阿离那番话,突然让她恍然大悟,原来普天之下也并非尽是姜氏之土,总有一类人如风来去自由,利禄锦馔皆可抛。 李功的人取来了金银,永清接过,亲自给阿离装进包袱里:“如果你以后路过朝京——” 阿离微微一笑:“我会远远地看公主一眼,不让公主知道。” “何故不让我晓得。”永清嗔怪道。 阿离只笑得腼腆:“我怕公主兴师动众。” “阿离姑娘。”李功突然出声,他指了指门口的一匹骏马,“既已有盘缠,那想必一点马草,还是省的出来。” 阿离不料方才被她一顿宣泄的李功竟会赠予她马匹,深深动容:“多谢长史。” “阿离走了,”她翻身上马,这匹枣红马不大惯新主,马蹄在门前兜兜转转,不肯离去,她捋了捋鬃毛,看向永清,那双艳丽的眉眼又有了一点温柔的光,“公主保重。” 她便纵马而去,亦如她当初纵马而来。 第39章 潜弊论 阿离一走,李功就对她郑重道:“公主,明日功有事相商。” 永清最听不得这种话:“长史不如现在便说出来。”不然她今晚也睡不好了。 “此涉军国之秘。”李功倒不是故作高深,“更何况,明日太子殿下也会来。” “太子来我府上?他也肯?不怕被隔壁抓到,告诉父皇?”太子向来谨言慎行,她在宫里时,和他打个照面也是匆匆辄止,一点也不敢和她多说两句话。 李功颔首。 “有比他作壁上观,明哲保身更重要的军国大事?”这句话永清自觉说得有些刻薄,但她是真心实意地惊讶。 李功点头。 她叹了一口气:“长史是教我今夜睡不着了。” “公主如果今夜无法入眠,不如浅阅一下一篇文章。”李功道。 “文章?” 一刻钟后,永清的案上摊开了一张素缣,上面墨迹颇新,书法端正,是朝京盛行的公牍体,她看了一眼第一句话,就觉得这样一板一眼的字体和里头狂语相悖得有些离奇荒唐。 李功又递给她两张名刺:“昨日荀郑二人来访,想拜见公主,臣道公主不在,他们便留下名刺与这篇文章。” 她接过,一张自然是荀镜荀惟明的。另一张,属于郑学郑仲觉。 “仲觉。”她有一年多没见过这个人了,微微歪头思忖一下,“啊,我想起来了。是大鸿胪卿郑旻的次子,是么?”一旦想起了一点儿,其他回忆就迅速涌入,“他和他兄长郑函不是双生子么?向来是形影不离的,怎么这回就他一个人的名刺。” “这便不得而知了。”李功不以为意,“公主且看这篇文章。” 永清本想今日早些休憩,李功这般说,她只得硬着头皮读完。当初在朝京时,蘧皇后有时顾不上她,就把她丢回大将军府,蘧大将军便让李功来督她读书,在她十几年的人生里,严父的缺位多少是由李功补全的。 “好狂的文辞。”起初她一目十行,只想早些敷衍李功,但此人行文浩然涤荡,仿佛春涧飞泉,清新涤荡,但其中锋芒却字字诛心,饶是永清事不关己,只是旁看,也觉得惊心动魄,“郑家的人肯定不会了,荀惟明竟有这么狂?” 她终于看到文末:江东顾兄怀之就书屏上,朝京郑学叹而临之。 “郑学抄的,那便合理了。”她顿时对不协调的字迹与行文释然,“顾怀之,是?” 李功道:“公主可听闻,江东双璧,顾怀之芗兰独茂,林柔远同尘和光?” “……江东,那是什么野蛮之地?”永清摇头,“还双璧呢,这话恐怕也是江东乡人自己传的,我都不知道,想来两京士林也不大认可。” “这林柔远,是会稽侯林遐的幼弟,林迩。而那顾预,顾怀之——他的确只是一个乡间野人,”李功笑了笑,“先前也如公主所说,这样边远之地所贡举之人,本在两京是不入流的。直到这位顾怀之,前些日子在太学的长屏上写了这篇《郡国潜弊论》,天下闻名,连带着那林迩的名声也水涨船高。” 永清卷起文稿,随手扔到最高的书架上:“他写得也太过了。纵使州郡各有弊病,哪有他写得这般沧海横流,民动如烟?仿佛大燕亡国即在眼前一般。这文章要是被父皇看到,我看他也要被禁锢乡里,永不启用了。” 李功笑了笑:“陛下已经看到了,是许侍中送上去的。” 这显得许长歌倒有了点儿嫉贤妒能的意思,永清不由问:“啊,那他——” “陛下没有动怒。反而准了许侍中的荐举,为那顾预特别安排射策,中则应除之为郎。”李功道。 许长歌有这么好心?皇帝有这么宽宏大量? 再加上太子,今日这些人真是匪夷所思。 隔了一夜,这些永清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纷至沓来。 首先是太子。 辰时,永清绕过院角那棵已经是青枝坚韧的垂柳,一进前厅,就看见太子和蘧平已落座厅堂。 苏苏在她耳畔小声嘀咕:“哇,蘧校尉也来了。不对,蘧校尉还没走呢?要被人抓住弹劾怎么办?” “是。且和太子一起。”永清蹙起眉。 李功瞧见永清,便屏退了四周奚奴,苏苏本也要退下,永清将她拉住留在身边,向李功道:“长史是知道苏苏的。” 李功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既然如此,臣也不故弄玄虚了。那黑水城之事,臣已告诉了皇后殿下和太子殿下。昨日朝京来信,长秋宫的意思是,这样也说得通西京每年要的那样多的钱去往了何处——若陛下执意用武,撞到南墙,自会回头。” “阿娘觉得父皇赢不了这一战?”永清问道。 她这话问得李功无法回答。 看见李功的脸色,她突然明白了,未必赢不了,但朝京不希望皇帝赢,或是,朝京不支持皇帝,皇帝就赢不了。 战争,特别是主动的战争,向来是消弭矛盾和重新分配权力的牌局。 她便含糊地问另一个显得浅显无心的问题:“……嗯,为什么父皇要打黑水城?我们和纥石部向来相安无事。” 自皇帝登基算起,已有十五年没有打仗了。 温熹年间诸边郡用兵频仍,西北镇西羌,西南平哀牢,东南一路追击海贼。直到一场地震塌了西南栈道,千山阻绝,让伏波将军蘧珗、横野将军蘧珍和五万精锐困死哀牢山中,惨绝朝野,遂使天下厌战,军心动荡,再加上国库的亏空,先帝才收住了手,发了罪己诏。为了甩掉地震天谴的罪名,顺便摆了以图谶闻名的槐里许氏一道,他才终于带着功亏一篑的遗憾撒手人寰,留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给他横竖看不顺眼的太子。 纥石便属于西羌的一支。温熹三十七年,武威太守蘧过死后两年,西羌又乱,西北诸郡被迫内迁,就连扼住西京西北走廊的黑水城也丢给纥石部了——好在纥石人颇为开化,耕牧经商,不似其他戎人一到冬天就来劫掠边境。 第40章 黑水城 永清觉得有点不大自在。 李功,苏苏皆是自己人,蘧平也算半个自己人,可太子端然坐在这里真是极为突兀——虽说他身上有半管血都和永清一样。 但她又不能当面问:三哥你在这里有何见教?怎么又和你有关系了? 好似她的目光停留在太子身上太久,被李功注意到,他咳了一声:“公主,太子殿下所知的陛下意图,似乎和公主传来的不大一样。” 永清试探道:“三哥?”太子在中朝还有人? 太子亦望向她:“五妹,是谁告诉你,父皇要打黑水城?” 他的语气好似在循循善诱,给她纠错一般,让她不大痛快,“是,许侍中。” “许巽满口鬼话,你怎能相信?”太子满意一笑,又语重心长对她道,“我早劝过五妹,莫要着了他的道。” 永清有点恼了,她沉住气,温和道:“既然三哥说我被骗了,怎么今日还来相商此事?” 太子那双向来隐忍的眉眼,终于露出了一点锋芒:“因为,我把它从一句谎言,做成了事实。” 永清愣住了。 “五妹前些日子一直都在宣室殿打转,怎么前两日便不去了?”太子有些遗憾她没能第一时间听到这件事,“得了李长史的信,我又与……确认了一番。战事是假的,是许巽拿来搪塞你的——但父皇想用兵,却是真的,其中过于机密,我尚且不知父皇到底想打何处。” “但我将黑水城之事,散给了赵昭仪。”他本想只报给李长史说,这只是皇帝虚晃一枪罢了,但他突然想到,会有一个人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他想到此处就忍不住笑起来,“昨日,她便去父皇面前旁敲侧击,捡起什么家国大义,寸土必争,最后建议皇帝让赵都领兵,去打黑水城。” “赵中郎领兵,未必打不赢。”永清想起赵都此人,品性虽劣,但身手脑子都还过得去。 太子语气痛快:“所以,自然后来有……人,和父皇陈言,又叫父皇回心转意,决定改派赵昭仪的两个从兄为将,以蘧校尉为副。古往今来,可有被敌活捉了的将领再度启用的?向来是一门都抬不起头,倍遭唾骂。” 看来,他是要摆赵家一道了。 积年的怨恨,让他已等不到皇帝宾天的那一日,就想釜底抽薪,狠狠杜绝赵家崛起的机会。 赵都有出息,但他的父亲和叔伯就不是了。那是当了几十年的狗屠之辈,一朝荣华加身,又享乐十几年富贵,不思进取,既不年轻,亦无才志。 永清明白了太子的计策:“三哥让赵昭仪以为,此战轻而易举,可为家人争功。朝廷用人,要么举孝廉,要么选太学,这两条路,皆控于门阀之手;赵氏兄弟皆是庸人,又不通儒学,父皇要扶持他们,给他们贴金,自然只能走军功这条路了。” 她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蘧平,想来这位也早和太子说定了:“所以,三哥也叫她以为,只要叫上蘧校尉,便可为那富康伯和宣义伯保驾护航,万无一失,甚至可以轻易夺了蘧校尉的功劳。”她有些不悦道,“你们都串通一气了,何故又来问我们。” 这话说得重。 太子生怕她心生芥蒂,连带蘧平也使不动了,连忙道:“并非如此。蘧校尉本是不愿意参战的。”他看向李功,“只是,我想,如此釜底抽薪,长秋宫也能少有苍蝇在耳的厌烦,不是吗?蘧校尉亦想为长秋宫分忧,颇为犹豫,我便说,来问公主与长史,他们的意思,自然也是长秋宫的意思。” “三哥说得好似是让我做决定一般。”永清冷笑,“分明是让我骑虎难下。若我不让蘧校尉去,赵昭仪的兄弟几斤几两她自己清楚得很,临了肯定又死缠烂打,让父皇换赵都去。三哥晓得我不愿意看赵家人立功,才来逼我。” 蘧皇后治下,一贯对边执行的是绥抚之策,且不说蘧家在温熹年间打没了整整两代人,光是那亏空的国库,她花了十几年才勉强补上。永清亦是厌战的。 明明这些事情,李功最清楚才是。 她有点迁怒地盯着李功。 李功叹了一口气,对她道:“公主,你不想知道陛下到底能掏多少钱出来吗?” “长史,连你也?”永清坐起身,“你向来都是最敬重阿娘的。她不是说——” “事急从权。”李功又叹了一口气,眼角余光瞟向蘧平,“公主,皇后殿下是不希望陛下吃到战事的甜头,走上穷兵黩武之路,但依照太子所说,恐怕陛下的脸面摔得更狠,殿下的苦心不也可达成?更何况,大将军已过花甲之年。” 他前面说得牵强,最后一句又看似完全不搭边。 但就是最后一句话,把永清说沉默了。 李功暗示她,蘧家无人了。晋阳蘧氏主家几乎全灭,毫无战事的十几年,也扶不起来什么旁支,虽然蘧大将军和蘧皇后一直有淡隐的意思,免得再被日后的太子猜忌——但真若如此,等蘧大将军百岁后,恐怕面前的这位太子也对蘧皇后和永清公主少了几分敬畏,不会似现在一幅孝悌恭敬的样子。 李功有私心,想让她们后生也如现在一般随心所欲。 或许只要一个蘧平,便够了。 太子等着她的答复。 永清淡淡看了他一眼:“三哥是否可以告知妹妹,朝中何人,可为我所用呢?” 太子知道她松口了,不想亮底牌,客气道:“东宫属官,任五妹差遣。” 她要东宫属官有何用。 永清不紧不慢道:“我记得,五经博士邹叙,是三哥生母邹良娣之兄,难道不和三哥同气连枝?” 太子见她气定神闲地盯着自己,大有不闻清不罢休的意思,知是无法,只得一一告诉她前朝暗自投向他的官吏。 永清让李功一一记下,见太子一脸吃亏的神色,不由笑道:“我又不与三哥相争,三哥何必防我?我还仰赖三哥,支使这干人等在陛下宣布出征之时,为赵氏兄弟造势呢。” 所谓捧得越高,摔得越狠,赵氏出征时越多赞誉,他们战败以后,皇帝的脸就越疼。 太子颔首。 第41章 盈则亏 此后赵昭仪消停了数日,直至入了夏,皇帝发诏,以其二兄为将,往西北征讨纥石,点了西京屯军与桐关守备同往。 这道诏是尚书左仆射梁符起草的,雷厉风行,等传到朝京的时候,军队已经处出发五日了。 满朝文武皆惊,此战师出无名,无人看好,更何况统帅的竟然还是赵昭仪的兄弟。 大燕向来有启用外戚为将的传统,昔日横扫西北,让诸国臣服、戎人胆寒的大将军霍胤便是武帝的小舅子。但是人家是年轻体壮、有勇有谋的正经国舅,不是赵氏兄弟这样年逾四十、连杀猪宰羊都忘了的宠妃亲戚。 就算是不喜蘧皇后主政的新贵,都雪花般的谏书飞向燕阙,求皇帝收回成命。 蘧皇后只问了一句,副将是谁。知道是蘧平后,又召见大将军蘧进问了一句,蘧平何许人也。 她便松了容色,任由皇帝折腾。 到了五月,前线捷报频传——城没打下来,但赵氏书信一封接一封,皆是说如何如何形势大好,尽在掌握之中。 燕阙宫中,赵昭仪是春风得意,连连十天在披香殿日夜游宴。不仅满宫妃嫔,还有不少两面逢迎的西京贵族女眷,也都来凑趣。言语中颇有把赵家拿来和蘧家比的意思。 听苏苏说起这件事时,永清正躺在廊下竹榻上看书,觉得可笑,不由放下了手中《六韬》:“我倒是想去看看她那幅得意忘形的样子。” 苏苏不由笑道:“您想去,今夜倒是可以。听闻赵昭仪今夜要把宴会搬到上林苑的凌波湖上去,半个西京都晓得了,说是赏新荷,估计也就在惠风榭那了。虽然不给咱们帖子,您路过了,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这些日子做细作,愈发游刃有余了起来,飞香殿的事情无她不知的。永清又时常夸奖指点她,因而她整个人都焕发着胸有成竹的意气。 “我们也去凑个热闹。”永清丢下了书简。 苏苏却觉得她今日不对劲:“公主,您可从来没有随随便便看书看到一半扔下的。” 她确实从来没有。 “看不进去啊,”她不得不叹气,“兵书能算书么?我看了只觉满页空谈,不知所云。怪不得赵括习尽兵书,还是纸上谈兵。” 她有心了解军政,从书阁抱来一堆兵家经典,可一本都不读不进去。可见术业有专攻,她虽给蘧平出了大略,行兵布阵的事还是少指指指点点得好。 苏苏便玩笑道:“这么多书,还不如当初装几本给阿离,常用字她也都识得了,说不定她行走江湖,懂点儿兵法还有用呢。” 她一提阿离,永清就有些郁郁。 苏苏刚想劝几句,就听见院门外有人影闪动:“谁?” “苏苏姐姐,奴婢是半夏,”她倒是大大方方走了出来,低眉顺眼地行礼,然后递上一封帖子,“奴婢不敢扰公主休憩,只是宫中递来了东西,奴婢不敢怠慢。” 苏苏接过一看:“公主,是赵昭仪的帖子,邀您今夜入宫,去惠风榭。” 这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哦?”她从竹榻上起身,赤着足悠然在廊中转了一圈,“那你们,就来给我梳妆更衣,让我晚上得好好瞧瞧赵昭仪和她的拥趸们。” 她似笑非笑看了半夏一眼。 半夏仍是恭顺地低下头去,不去承接她的目光,毫不逾礼,一点错处挑不出,行礼告退,没有一点逗留打探的意思。 那片青色裙子一转过弯消失在月洞门中,苏苏便攥着那请帖着急道:“那个半夏。之前您不就觉得她不对劲?不如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了她。” “不行。”她接过那张帖子,细细展开,盯着那颇为熟悉的字迹,“你以为长秋宫中就没有父皇的人?阿娘和父皇不一样,她不会赶尽杀绝,她会留起来。” “啊?” 永清想了想:“就好像渡河。上游永远会冲来尖利的碎石,但下游的河底能积攒的碎石之数是一定的,若你已知晓这条河可以刺痛你的碎石的位置,那便不必反复耗神耗力地去清理河床了。” 第42章 君入瓮 初夏的风掠过凌波池上万千荷盖,拂至惠风榭,吹散赵昭仪微醺的酒意。 她生平没有这般高兴过,皇帝承诺了一个保她兄弟封侯的机会,此战之后,别人提起她的兄弟,就不是屠夫、瓦匠,而是和蘧进一样击敌的将军! 蘧大将军也一天天老了,他只有蘧皇后一个女儿,以她的盛宠,这大将军的位置,迟早轮到她赵家来坐。 耳畔众人的恭维,更助长了她的狂想,婢子却偏这时候来告诉她永清公主来扫她的兴了。 没想到永清真的会来。 她皱起眉头,张嘴欲骂,又想起这样令人飘飘欲仙的恭维,怎能让她一个人独听呢?对她来说这是溢美之词,对永清而言恐怕就是刮骨之痛了。 “让她进来。”她又掩袖饮尽一盏清酒,娇笑道,“给我们永清公主一个耳听八方的坐席。” 永清一进水榭,粗略扫了一眼,除却富康伯、宣义伯夫人和两个依附赵昭仪的美人,另有十名世家女眷。王美人坐在席末。 西京共有甲第三十家,如今只来了十家不到,总体而言也不太相信赵氏兄弟的能力。 但能来了十家,都对赵氏抱着非常高的期望。 “永清公主真是越来越没礼数了,”赵昭仪一见她坐下,便开始挑刺,“在座各位,都是大家出身,都给大燕打过天下,还是你的长辈,就这么一声不吭?” 永清抬头,有些惊愕。 她不料赵昭仪已经飘到了此等境地,好歹之前她还肯勉强伏低做小,摆出一幅谦和德妃的姿态。 “哦?难道也包括你?”永清激她道,“我记得赵昭仪在变成奴隶以前,不是商贾么?” 赵昭仪听了这句话,酒气上涌,一时憋在心头,说不出话来。 坐在她下首的贵妇便道:“公主,此一时,彼一时,宣义伯和富康伯马上击破戎人,这可是百年未有的战功啊。昔日武帝霍皇后也是贫贱之身侍奉圣上,奈何兄弟争气,战功赫赫,最后一门显贵,比之蘧大将军,可是有过之无不及。” 赵昭仪听了顺心多,眸中含着醉意,点头道:“正是,韦氏说得正是。” 永清凭栏而倚,拨动着夜间清寒的湖水,只饶有兴致地听着:“诸位真是饱学之士,对于战事了如指掌呀。” “公主是不信了。”坐在韦氏对面的妇人,呵呵一笑,“妾出身武家,这将帅么,久战则成将,就算一次打不赢,一旦陛下起了心思,总归能练出来。只怕不得圣心,也是廉颇老矣,不得重用呀。” “唉。人最重要的还是活着,纵有泼天的富贵,那膝下空荡,半个儿孙也无,带进棺材里又有什么用?”富康伯夫人更是不留情面,看了一眼永清,“也不知道有的人家是不是孽造多了。” 阴阳怪气。 都在挤兑蘧家,简直恨不得她的外祖与母亲也尽数死无葬身之地。 她之前还对太子的做法有些疑虑,总觉得有些过于阴毒,现在简直为自己的同情感到可笑。 永清深深屏息,努力抑制发火的冲动。 赵昭仪见永清已是哑口无言,更是放浪形骸,甚至当众唱起歌来。 “相逢狭路间,道隘不容车——” 她晃晃悠悠起身,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将捧她的贵妇都惊到了。 苏苏悄声道:“她平日那般狠辣深算的人,竟也可以这般失态。” “她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一跃登天了,”永清够到一朵白色的莲花,试图摘下来,突然有些感慨,“可惜如今的大燕,已不是武帝时候的盛况了,霍氏的神话,又怎能复刻呢?” 赵昭仪已身姿柔曼地舞到了众人中央。 “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兄弟两三人,中子为侍郎——” 突然,一个穿着异于宫人的仆役连滚带爬地跑进来。 赵昭仪不悦道:“什么东西!” 宣义伯妻子有些尴尬:“妹子,这是咱家里的奴婢。” 那家奴几乎号丧一样:“主母!西北递来了消息,我们老爷和富康伯一起被,一起被纥石人抓起来了!” “什么意思?”赵昭仪登时瘫坐地上,凤眸里尽是茫然,她望向两个嫂子,她们却只会抖如筛糠。 “败了!二位乡伯败了!纥石人还索要赎金,黄金万两!”家奴痛哭道。 一连十日的酒宴,让她脑子不清醒,只觉不快,又想起杜家妇人的话,说:“败了,再打不就行了。” 这次韦杜皆没有站出来为她说话了。 她只听见清脆笑声,格外刺耳。 循声望过去,永清坐在栏杆边,手里不知何时捧了一朵白莲花,她仿佛真的是来赏景游湖的一般。 永清目光缓缓掠过韦杜二人:“大燕征战的历史,确实也是各位谈资的家史,那么,能不能请各位用家史告诉赵昭仪,兵败和被俘的区别呢?” “她在说什么!”赵昭仪皱眉。 韦妇惊恐道:“兵败,也便罢了,要是被敌人生擒,那可就是死路一条啊!” 赵昭仪的两个嫂子闻言,俱已哭成一团了。 “你也跟着胡说什么?刚刚不还说再打不就行了么?”赵昭仪她大半张脸都是绯红的酒意,只觉得耳朵涨得不行。 “看来诸位女客腹中文墨还不如我身边的侍女呀。”永清叹气,“苏苏,你给赵昭仪讲讲武帝时上将军李凛的故事。” 苏苏娓娓道来:“昔日武帝使上将军李凛击戎狄,谁料阴差阳错,李凛中了埋伏,百战力竭而被俘,戎人惜才未杀他,武帝却以为他已降敌,杀其家眷,以致李凛真的降了戎狄,因此——” “因此,”永清笑吟吟道,“我朝武将只能战死,不能被擒,被擒者若未自行了断,就算归朝,也是声名俱裂了——这就是名节。” 宣义伯和富康伯妻子听罢,一人一边,拽住赵昭仪的手哀求道:“妹子,你去求求陛下!那可是你相依为命的两个堂哥,你去求求陛下,去给纥石人送黄金,把他们换回来!” 赵昭仪木然许久,这才如梦初醒,不顾脸上妆容凌乱,酒气熏熏,拉着两个嫂子跳到车驾上:“快,快,来人,本宫要去宣室,本宫要见陛下!都儿呢?快把都儿也叫上!” 一车兵荒马乱地拉走。 永清走到中央,环视一圈:“诸位乘兴而来,看了一场好戏,也该乘兴而归了。” 衣风从她身侧刮过,那些赶来巴结赵昭仪的妃嫔贵妇纷纷灰溜溜出了水榭。 最后一个起身的,又是席末的王美人。 她上前一步,衣袂轻扬,凝眉道:“公主,殿下可知此事?” 在王美人眼里,黑水城之战,若蘧皇后晓得,也不会准许。 永清答非所问:“赵昭仪若是失势,想来不要阿娘授意,王美人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她眼前那张艳色正值春的容颜蒙上淡淡虑色。 王美人还是点了头:“不必殿下吩咐,我也心中有数。” 第43章 捷报来 赵氏兄弟的兵败比李功意料之中快上了许多,蘧平的捷胜就相较而言显得缓慢了。 永清有些担心。 李功却道:“蘧家没有吃过败仗。” 她凝噎,只怕个万一。但细细一想,好似确实如此。她那几位舅舅身死也非殒命战场,要么天时不和,要么后方辎重均输不力。即便如此,也是顶着万难,硬咬着牙打赢了再咽气。 那想来蘧平也不差。 蘧平的军队一去无影,赵昭仪天天在皇帝面前哭,求皇帝去把她的从兄接回来。 她岂知,赵氏兄弟前呼后拥地出征,十几个臣子都上书称赞他们将重铸大燕荣光,直夸皇帝追比武帝。 如今他们战败被俘,就像是在全天下人面前打了皇帝一巴掌,皇帝已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怎会从内帑掏出黄金万两,去赎两个废物。 过了三天,他甚至任由赵昭仪在殿外哭喊,充耳不闻。身边又多了王美人这一朵端庄贤淑的解语花,不多言,不妄语,被看添香,青春可人,横竖比门口那人看着舒服。 两京都看起了皇帝的笑话。 这日永清正在练字,就听见外头人来报,皇帝身边的周常侍来了。 这位周常侍,周羽几乎是皇帝身边第一和蔼的人。他一进来就对永清恭恭敬敬作礼,然后开口便笑:“公主,陛下心疼您,特地命奴婢送来几张上好的貉皮给您。” “常侍吃茶,”她唤来奉茶的婢子给周常侍端来茗汤,不由好奇,“这夏天还没过呢?父皇怎么想起给我毛皮了。” 周常侍难掩喜色:“破虏将军蘧平如有神助,天降神兵,不仅大破黑水城,把那二人都接回来了,还带回了许多珍奇风物,陛下便分赏了六宫。” 蘧平已升为将军了。 东西果然也不是特地给她送的,人皆有之,不过这样也好,至少皇帝尚未起疑。 “那宣义伯和富康伯恐怕受了不少委屈?”永清不经意般问。 周常侍听到这两人,连忙道:“公主下次见着陛下,可千万别提了。陛下正有意削去了他们的爵位,奈何顾忌着赵昭仪的面子,尚未决定,您可别触了霉头。” 她故意套皇帝的心思,却不料周常侍这般为她着想,不由一怔:“我知道了,多谢常侍提醒。” 送走周常侍,苏苏回来向永清道:“真可惜,赵昭仪的两个兄弟竟然平安回来了。” “我让蘧平把他们弄回来的。”永清捧起书毕的《军势》,东莱纸细腻平滑,阳光通透而过,格外炫白,上面的隶书不拘于蚕头燕尾,倒有些锋芒毕露的意思。 苏苏一脸惊讶。 她正细细看着,侧眸见着她这幅神色,不由笑道:“赵昭仪此时还没缓过神来。等她缓过来了,就会晓得,这两个兄弟不如死了得好。活着,倒连累了她。” 赵氏兄弟一回来,皇帝更是颜面扫地。 又过了三日。听闻赵都一日路过殿前,亲自点醒了赵昭仪,她终于想通。 那日午后闷热异常,宣室殿前,梧桐阴里,蝉鸣格外聒噪,千声万声的声嘶力竭。 永清正想去宣室殿看看皇帝的脸色,瞧见丹墀下前跪着赵昭仪,她声音哀戚,一遍一遍地喊:“陛下,请赐妾身兄长一死!” 史书里外戚获罪,后妃都是脱簪素服地求情,她偏偏每日香衣严妆,不肯损自己一分美丽。 毕竟她没有皇子,家人更不成器,只有一把勉强维持的青春颜色,怎敢让皇帝看到她的憔悴容颜? 永清从她身旁走过,斜扫了一眼。 她仿佛在烈日下感受到了冰冷的目光,猛地抬头,恨恨地盯着永清:“我的今日,便是蘧皇后的明日。” 她眼力浅短到何种境地,才敢这么比? “听见昭仪不再给那两个废物求情,我还以为昭仪变聪明了,”永清颇为惋叹,“看来,连这个主意,也是别人给你出的。” 赵昭仪心中一惊,尖叫道:“难道是你!是你害他们被俘的!” 她疯狂摇头,反复她自己也不肯相信,金钗下长长的珠穗随着她晃动上,绞得无比凌乱。 永清静静看着她一脸惊恐又怨毒的神情,认真问道:“夫人真觉得我有此神力么?” 赵昭仪一滞,她突然也觉得自己好像太高看永清公主了。 一个久在深宫的公主,怎能影响边陲战局。 但一想到她那日在惠风榭笑而不语,也无所谓旁人讥讽的模样,就觉得这件事和她脱不了关系。 “你……”赵昭仪惊疑不定。 “你想让家人踩着别人的功劳上位,怎么就没料到有如此风险?”永清拍了拍她被毒日晒得发烫的头顶,“再想想。” “小贱人!”赵昭仪宠冠后宫十五年,怎受过如此大辱,直想扑上去撕烂永清这张沉静淡定的脸,看看她究竟窝着什么祸心。 她扑腾了几下,膝盖却跪久了,起不来。 永清不理会她,拾阶而上。 宣室殿丹墀之上引来了一渠上林活水,绕着整座殿宇环流飞泻,刚近檐廊,扑面寒珠冷雾,暑气顿消。 永清一近殿门,便被人拦下来。 日光之下,檐角如雾如雨,折出虹光如桥。 “公主。”虹光之外,许长歌手中握着一支牍,在诸位内侍面前,对她从容一礼。 他今日穿是那件颇为眼熟的靛色单衣,静谧深蓝,如同月夜雾霭。她顿时不愿再细看细想,匆匆应了一声,便快步向殿内走去。 许长歌展臂拦下她:“公主此时恐怕不宜见陛下。” 永清差点撞进他的臂弯,努力沉住气,平静道:“侍中有事吗?” “有。一件公主很可能感兴趣的事,”许长歌却是坦荡端方,温声道,“不若公主随我闲庭漫步,我为公主一一道来。” 第44章 古尚书 永清竟觉得身后三尺之外的男子不太真切,仿佛他本该出现在晦暗夕雾或是迷离月色之中。 “臣猜公主最想知道三件事。”他声音永远不疾不徐,“第一,陛下已决定赐死赵氏兄弟,但保留其爵号,给赵昭仪体面;第二,陛下确实颇为欣赏蘧将军,已封为二千石的破虏将军,赐居西京。” 永清站定回头,听见他说第二的时候,微微蹙起眉头。 “公主不满意?”许长歌察觉,不由问道。 她想蘧平做环卫西京,总掌宫禁的执金吾,免得又出那种被软禁宫中的事情。当然不满意。 阳光里她发鬓金饰灿然,却也不及她眸中希冀:“执金吾,侍中觉得他可有希望?” “执金吾,可是比蘧平原来的校尉一衔,整整高出了两阶。”许长歌闻之,鸦羽般分明整齐的长眉蓦然扬起,“公主有意抬举,恐怕也略显得操之过急了。” “更何况,”他意有所指,“如今代行执金吾一职,环戍西京的,可是刘骑。” 他以为这样说,永清就会知难而退。 但她没有。她只是略略低头,咬着唇思索片刻,然后就扬起脸,认真地征询他的意见:“意思是,我要吃掉刘骑的饼?” 许长歌一时震撼,她到底在想什么? 须臾,他又隐隐猜到了她的心思,顿觉得不妙,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这第三件事,便是我说的,公主十分乐意听闻的事。” 永清只当他默认了,心思早已开始谋算怎么弄掉刘骑。 许长歌见她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手中黄杨木牍,轻轻敲了她额头。 永清不由一怔。 以前在朝京的时候,他说话时,她一走神,他也是这般。 “你说。”她叹气道。 “不行,公主不听讲,我得先考校一番。”那对帝言事的木牍,仿佛在他手里成了教尺,在掌心有一下没下地打拍,“《尚书》共几篇?” 永清不假思索:“《尚书》原百篇,伏生述二十八篇,鲁王壁中多出二十五篇,今传共五十三篇。” “是,陛下去岁于西京太学石壁刻就的石经,便是这五十三篇《尚书》,”许长歌笑意深沉,“可如今,长沙王却说,他为自己修墓时,从湘阴崖洞里得了以籀文书写的《尚书》百篇。” “长沙王?”永清终于露出了他所期盼的惊愕神色。 长沙王是皇帝的九弟,文才武略过人,昔日最得先帝喜爱,差点让先帝废掉太子,改立颇有野心的幼子为嗣君。此后他夺嫡失败,却仍在湘阴侯的护卫下,全身而退,回到了封地长沙国。 结合他的身家立场,永清已不难猜想:“那么想必,这百篇《尚书》中必然有和父皇所倡导的经义相悖之处,若我是九皇叔,此刻就带着一大群舌战之将上京辩义,把皇帝颁布的石经打烂,动摇天下儒者之心。若是手头又有军备,辄又可以罗织谶纬,就地起义了。” “公主也替他想得太远了。”许长歌失笑,却见她说得神采飞扬,皎若朝阳升霞,不由目光留恋了一番。 永清突然感觉到他长久地注目,有些不自然道:“我说得离谱了么?” 她初涉朝政,在入仕数载的许长歌面前,生怕稚拙露怯。 “没有,”许长歌收回目光,却心跳倏然加快,又盯了旁边红墙树影半晌,平静了心绪,道,“不过,公主说得十分的准——长沙王确实是派了府中宾客三十人,要与太学三千学子于飞廉观辩论十日,谁才是伪学。” 永清眸子倏然一亮:“侍中这般详尽地告诉我,想来我也有幸观摩了。” 太学为朝廷储备士才之地,如今在经学上的权威面临挑战,挺身而出与长沙王门客辩义之人,无论是出自经学世家,还是布衣名士,必定会在日后的朝野政坛,留下浓墨重彩一笔。 若能在中朝侍圣的顾问大夫里中安插她自己的人,就不必再假手于太子了。 许长歌方颔首,便听得天边鸣雷低沉。乌云变幻,渐有云水雨汽扑面而来。 跟在后面的苏苏脸色一变,上前道:“糟糕,公主,要下雨了,我们出来没带伞呢。” “前面不远,即是斗献阁,我们可以去避雨。”许长歌提议。 永清迟疑了一下,她向来不惧淋雨,但想到万一生病,膳食药物更有可能被人做手脚,便应下:“还劳侍中引路。” 夏日雷雨来得匆忙无常,他们在抵达斗献阁前,便已经落雨如密针,许长歌的单衣皆洇出深色水痕。 一至阁中,便是轰雷巨响,落雨倾盆,漱瓦飞檐,在廊下抛出两条飞瀑般的水柱。斗献阁院中翠竹茂盛,为雨水洗涤,更是不染纤尘,颜色媚人。 永清站在窗牖旁,却越看这几丛竹子越眼熟。 “公主不记得了。”许长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便是——” 那熟稔的温沉男音一响起,她就回忆起这是和许长歌在万寿宴偶遇那一夜的书阁,不想被苏苏得知那夜的窘境,立刻伸手捂住他的嘴:“我知道了!” 许长歌颇为无辜地望着她,眼睫一眨,触到她的指腹,瞬时让她的感知变得灵敏起来。 她一点点地收回手,无名指腹滑过他光滑挺拔的山根,最后停滞在他唇畔,鬼使神差一般—— 她轻轻按了一下他的下唇。 许长歌的眼神也如窗外风雨般,逐渐晦暗。 他正抬起手,要握住她的手腕。 “公主——”苏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里有伞耶!” 许长歌迅速放下手,转开目光——是了,这里有伞,他一直在这座书阁中备得有。 永清从他眼中似乎看出了一丝懊丧,颇为奇异。 “我们再歇一会儿。”她对苏苏道。 但她也不看他,兀自转过身去,望向窗外涤荡世界的天雨。 扑卷来的水汽犹是草木蒸腾的一般,闻之涤荡肺腑,让她胸腔里慌乱跳动的心,逐渐归于正常。 许长歌静静负手立在她身后,手指不断摩挲拢在手心里的木牍。 “许侍中。”她好像应该说点什么,打破这尴尬的寂静。 “臣在。”他从容得好似无事发生,却握得木牍更紧了。 二人一同屏息半响,却只听得轰隆雨声。 永清心中千言万语,问出的却是一句:“侍中可会害我?” 雨声嘈杂,她连听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微弱,更未听得许长歌的回答。 但她已经没有心思再确认一遍了。 许久,他终于答道:“臣许巽,余生永不会做明知有损于永清公主之事。” 倒没想过是这样郑重其事,又颇有回旋余地的回答。 “这话说得,”永清长叹,“确实是许侍中才说得出来的话。” 第45章 观车行 十日后,便是长沙王门下私学诸生抵达西京的日子。 自从武帝迁都以后,西京少有盛事。蘧平凯旋算是一件,但也由于赵氏兄弟的被俘显得黯淡失色了不少。 这日清晨,几十辆白布牛车浩浩荡荡地从太学所在的北宫辟雍出发,拉着三十名博士弟子和三十名长沙儒生向燕阙城南的飞廉观去。双方挑选的学生满腹经纶自是不用说,还得仪表堂堂,口齿清晰,不能给自己主君丢脸。因而这天西京万人空巷,沿街俱是站满了人,各坊墙头也有人搭了梯子探头探脑,都想看国朝风流人物,是何许模样。 毗邻朱雀门大街的承平坊中一座酒楼,楼阁轩敞,正对着路面,恰为绝佳观景之所,也已人满为患。 二楼栏杆旁,永清、苏苏和许长歌三人凭栏而倚,早已等了半天。 旁边的看客也等了半晌了,起了骚动: “还有多久呀,怎么在这儿坐半天了都没看到人。” “这儿真的能看见吗?还一席十金,这不坑人么?” “退钱!奸商!” …… 趁着店家安抚诸位贵客的时机,永清也忍不住悄悄问许长歌:“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去飞廉观等?父皇让你承办此事,你若是迟了,不会有误么?” 她今日一身浅碧绣襦缃绮裙,额前缀着一枚六瓣莲花的青玉华胜,为方便戴帷帽,只简单拿玉笄挽发,别无装饰,与旁边珠环翠绕,琳琅满头的贵妇女眷相比,倒如芰荷般清新。 “陛下的意思是,拖一拖,杀杀他们的锐气。”许长歌一把折扇轻敲栏杆,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臣又想着,公主怕是来相人的——居高临下,倒比混在乌泱泱人群里,看得清晰些。” 永清闻言,不由眼皮一跳,她确实是来选士的。 苏苏只惊呼:“我们这个坐席竟然要三十金?就为了从上面看几眼那些个臭男人?” 她话音未落,便闻旁边一个:“来了来了!我看到导车了。” 永清望去,燕宫的方向,出现了三辆为主管太学事务的太常卿引路的导车,随后是骑着枣花马持兵刃的八名伍长,然后太常卿的皂盖安车才缓缓渐渐从地平线升起。等随从太常的主簿、主记的车过去,又隔着一片密密麻麻的随行军士,才是十五辆载着太学生的牛车。 那白布作盖,四方无遮的牛车一出来,人潮瞬时沸腾,从街边两旁到墙头楼台,娘子少妇都纷纷把自己手里的小物件抛向车中,贫者抛花草香果,富者掷金珠锦囊,只想得青青子衿一顾。 而那车中人物,确实各个丰姿仪,雅容止。 苏苏不禁咂舌:“这也太疯了,燕阙的人怎么这么有钱,什么都扔。” “不然怎么说西京竞豪奢呢。”永清道。 苏苏此时眼睛格外地亮,瞥见一处不由尖叫:“哇,有人扔木瓜和金簪了!这真的不是谋杀吗!” “真是小家子气,没见识。”几步之外,刚刚扔下去一支金华胜的贵妇白了她一眼,“你们不会是乡下来的?” “你……”苏苏忍住,不给公主闯祸。 “如果让太学生每年佳节都成群结队出来走几趟,”永清却突发奇想,“所得之物每十抽一,岂不是又是一笔额外收入。” 许长歌听罢,不由失笑:“今已有田税和口赋,公主莫不是还要给太学加一个风流赋不成?” “这些人是父皇点选的么?”永清注意到前面几车人皆是锦绣罗衣,冠珠缀玉,略略靠近他,低声问道。 “太学生三千人,陛下岂能一一识得,”许长歌低声在她耳畔道,“是臣同梁尚书、张祭酒一同选的。” 永清闻之,若有所思道:“你和梁符倒是——” “公主不记得了,臣昔日在朝京时,就曾拜梁尚书为师。”许长歌察觉到她对梁符态度微妙,不动声色地转移到她颇感兴趣的话题,“这些人中,有二十人父辈为经学大家,又有五人为在朝公卿子侄,剩余五人则是地方郡国推举上来的布衣名士。” 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一动:“那这大概也与所有太学生的出身比重相当了?” “并不是,既重在输赢,怎会按比重取人,这些人确实是太学佼佼者,”许长歌轻轻摇头,“公主以为布衣尚有五分之一?实际上,太学中唯此五人出身草野。” 永清一时震撼,她竟未想到。她以为累世公卿,是盛赞家学渊源,人才辈出;谁知如今累世公卿,是若非祖辈累世为官,不得为公卿! “公主也学五经,也知道,治学,是一件非常昂贵的事情。”许长歌又看出她的心思,“因而这五人,若不是天生圣人降世,就一定得到了有心之人的赞助。”他说有心之人时,仿佛是咬了重音。 确实。她叹了口气。 目光落到离得最近的牛车上,那身影竟颇为熟悉:“那二人是——” “公主认得他们?北海郑氏的郑学和郑函。”许长歌一问出口,他便了然,“他们是大鸿胪卿郑旻之子,公主想必在朝京见过郑旻。” 何止,她还在朝京郑宅见过这二人,北海男子似乎都是一贯的身姿雄伟、面如冠玉,坐着都比旁人高出一头。 郑氏算是比较亲近蘧皇后的海岱士族了。 许长歌见她颇有兴趣,他也分别告诉她各车学子姓名与出身。 最后一辆牛车,许长歌却闭口不谈了。 永清举目望去,那两名学生,一名穿着紫金锦袍,金冠缀玉,面容显得有些稚嫩,眉眼含笑,形貌未成。他旁边的人,一身白纻深衣,正襟危坐,肩背瘦弱,显得十分清癯,面色沉静,仿佛满楼被看招摇都与他无关。 很奇怪,这两个人坐在一起,就显得奇怪。 “那是——”永清不由发问。 许长歌眼底笑意浅了许多,淡淡道:“此二人,恐怕公主很难引为己用。” “为何?”她反而更有兴致了。 “此二人,合称江东双璧——会稽侯幼弟林迩林子争和乡间野人顾预顾怀之。”许长歌淡淡道。 顾预竟看起来如此病弱,他那篇《郡国潜弊论》的狂词简直挑一句出来就能压倒他单薄的肩膀。 会稽侯林遐为武帝所封的三侯之一,和中山侯、湘阴侯一样,各食六县之地,世袭罔替。 “林迩便罢了,会稽侯向来生怕惹火上身;不似中山、湘阴一般,在朝野上蹿下跳。”永清早知顾预此人,偏要问许长歌的看法,“顾预也不行?想来他以布衣起身,其才学心性俱在他人之上?” 许长歌还没回答,苏苏从栏杆一侧滑到她身边:“公主,我们也丢点儿什么?你看那两个郎君长得也不输前面的人,结果走在最后,大家都没东西丢给他们了。” “丢什么?”她们为防引人注意,什么都没带。她头上也就一件饰物了,苏苏更是素挽丫鬟,什么都没妆戴,难怪人家认她是乡下人。 永清只得伸手摘下覆在额前的莲花华胜。 第46章 果盈车 永清刚举起手臂,要将青玉莲花华胜扔向江东二人。 她就被许长歌捉住,细腻皓腕紧紧被握在他掌心。 “这种东西,”他手指拨开她捏起的拳头,取出里头的华胜,放入他自己怀中,眸中长河星沉,略有不悦,“怎能随便丢给别人。” 他没有留给永清诧异或恼怒的时间,转而摘下腰间印绶上所穿的夔龙玉璧放进她手里。 永清唯恐那江东双璧走过了,没有犹豫,直接扔了过去。 玉璧没有落在车里,直向后面骑着玄黑高马的人奔袭,那人身手利落,瞬间抓住玉璧,扬眉冷淡,勒马盯向玉璧所来的方向。 他身后的队伍也停滞了,霎时整条街都寂静了,楼上诸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永清顿觉不妙,向后退了一步,隐匿人群之中。 苏苏赶紧护住她,又紧张问:“那是谁呀。” 那人绀衣长冠,腰间佩剑,一看便身份不凡,可太学诸生连同主官太常卿都走完了,又能是谁。 此问自然只有许长歌能作答。 他抱臂而立,坦然地对上那人阴沉目光,缓缓道:“湘阴侯世子,欧阳野。” 欧阳野目光落到许长歌腰间青绶,心中一惊,顿时有了顾忌。 二千石官吏,多少算个大员了。虽说在荆州时,州牧郡守,都得给湘阴侯府几分颜色,但这里毕竟是西京。 他不愿一时意气,节外生枝,与西京贵人结仇,便准备忍过去。 不料苏苏于此万众屏息的时刻拍栏喊道:“那不是给你的!是给前面的二位郎君的!” 四周渐渐起了稀稀落落的笑声。 顾预闻之一愣,也不免抬头望去,看到苏苏旁边的的许长歌,神色差异。 欧阳野几乎将玉璧捏碎,拳头颤抖,狠狠将玉璧扔向前头的牛车。 本以为许长歌一块上好的玉璧就要在湘阴侯世子的怒气中碎掉,结果那玉璧飞进了顾预怀中。 他被打得闷哼了一声,清秀的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 林迩吓得脸色也跟着白了,连忙低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顾预就忍痛直起腰身,神色如故。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整个队伍又前进起来,只是在湘阴侯世子以后,便是长沙王的三十门生,西京百姓都知他们是来挑事的,虽然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对诸君风姿指点调笑,却不似之前那样掷果盈车。 “天呐,那个世子好凶。”苏苏有些后怕,“那位顾郎看起来颇为虚弱,也不知他的肋骨可还好。” “他一会儿,就会见识顾怀之的真性了。”许长歌淡淡一笑。 意思是这位顾郎现在不声不响,颇为隐忍,一会儿却是辩经的主力之将了。 “侍中却仿佛隔岸观火,不大担心辩义输赢。”永清看他颇有些作壁上观的意味,“说起来,侍中可会下场一辩?” 能为太学博士,许长歌的经学功底自然不在诸生之下。 “臣不擅与人争论。”他仍是笑,“更何况,臣是《春秋》博士,并不钻研《尚书》。若论起来,欧阳其祖为伏生弟子,家学渊源,只是后来投笔从戎了。这位湘阴侯世子,若是一心向学,而不是舞刀弄枪,恐怕今日飞廉观,要成他家一言堂了。” 苏苏道:“意思是,这位世子不通文墨,今日也插不上什么话?” “此人性情暴躁,说一不二,”她问得直白,许长歌避而不答,反而道,“不过,刚才苏苏姑娘对他直言不讳,他也暂且忍了心性,倒是不简单。” 苏苏嘿嘿一笑:“不过一个六县之侯,我们公主的汤沐邑不比他们家大?” 永清被说得赧颜,拉住她:“你别乱说。” 苏苏不言,许长歌又岂不知。蘧皇后宠爱独女,昔日为爱女请封时,皇帝只循例划了永清县作为她的汤沐邑,蘧皇后力争,扣下皇帝翻修西京皇宫的费用,迫使皇帝松口,将整个郡皆封给了她,提到与诸侯王一个级别,此郡因而也更名永清。纵观整个燕史,除了她,也只有高皇帝的长公主曾得郡国之封。 他颔首:“确实,若是真较起来,公主是和长沙王一样的。” “怎么一样。诸侯王国可以在蕃地开府理事,各有王太傅、国相,我却连为我赋税的汤沐邑令都不知是何许人也。”永清越说越心动,“要是我也能开府就好了。” 许长歌极为捧场:“公主既有开府之愿,臣先毛遂自荐为王太傅。” 一旦想到许长歌极有可能成三公之上的太傅,但她开府的希望极为渺茫,捧场就有了点儿败兴的意思,永清揶揄道:“只怕许侍中嫌王太傅卑微,不及三独坐紫绶金印,煊赫明堂。” 他笑而不语。 整个浩荡车队已走完,苏苏为永清戴上帷帽,许长歌将二人送入辎车,向飞廉观驾去。 飞廉观中,两列三十席,皆满座。上位三席,太常卿陈束居中,右席为湘阴侯世子欧阳野,左席却空空如也。 案前香炉中,张祭酒又往里加了一把茅香。 湘阴侯世子本就急性,此刻更按捺不住,不耐烦道:“都快半个时辰了,我看可以开始,不必等他许巽。” “老朽不过以年高才居尊位,”张祭酒一把花白胡,笑得让人没脾气,“陛下钦命主事的还是许侍中,世子还是等一等。” 欧阳野冷笑:“大燕尊崇儒教,以五经治天下。我奉长沙王命,送《尚书》真卷入京,诸位作为天下儒生的表率却如临洪水猛兽,百般拖延。难道是怕皓首穷经都付伪学,而不敢看真书吗!” 皓首穷经,自然是在说年逾六十的张祭酒,他却笑眯眯捋须:“老朽记得,太学中欧阳氏《尚书》还出自贵府,若吾辈所习皆为伪学,湘阴侯府将如何自处?” 欧阳野顿时被噎住,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他的话恰落入永清耳中。 她被许长歌安置于太学生身后十步之距,隔着一扇四神飞舞的落地大屏,虽看不见明间的场景,但声音却听得格外清晰。 苏苏附耳道:“这位陈公好厉害呀。” 永清点头,展开了许长歌刚刚递给她的,那份所谓百篇尚书的隶书版文字。原来的简牍说是用蝌蚪文写的,因而给在场儒生皆发了一份隶书抄版。 “这是……”苏苏也看,“怎么这么薄一卷,这好像只有《尧典》一篇?” 此时许长歌也从正门走进,欧阳野刚想讥讽他一顿,一认出来他是那酒楼上的人,便什么都明白了。 欧阳野声音阴沉:“好一位许侍中!侍中既代表陛下,这便是陛下待长沙王的态度吗。” 许长歌目不斜视,淡淡道:“我代表陛下,世子便是代表长沙王。下不可以语上,世子还是先想想自己这句话的分量。” 湘阴侯世子终于发现,今日实非他的主场,他是无法在口舌上占到这两个人的便宜了。 他一掌拍案,沉声道:“许侍中已到,可以宣布开始了。” 第47章 辩义中 许长歌略略侧首看向张祭酒,得其点头后,徐徐朗声:“荀子曰,君子必辩,小人辩言险,君子辩言仁。诸君汇于飞廉观,是为探讨《尚书》要义,只要文辞致实,不逆于先王之法,一切皆可言,不必拘于一家一姓之说。” 这番话说得很巧,决口不提长沙王所呈之书,只冠探讨经义之名,更压了本是客场的湘湖儒生一头。并且谁要是敢趁机说出不利于皇帝的话,那就是“逆先王之法”,便有奸心。 “今日所论,是为第一篇,《尧典》。” 永清和苏苏已在说话的空隙看完了这篇。可以看出,这和当今通行的内容几乎没有区别,只是在个别词句上有些许出入。 她心里已经认定这是一部伪经了,也大致晓得了许长歌等人打的什么战术。 苏苏悄悄问:“既是献书,怎么不先让大家鉴别多出来的那几十篇是不是真的。” 永清也压低了声音:“因为,当世无人见过真正完整的《尚书》。要对未知篇目证伪,就比证实难了许多。但如果已有的篇目中出现了所谓不符合‘三代先王之法’的内容,就很容易被抓住攻讦,从而质疑其他未知篇目。” 制造伪书,必先托于真经,因此在现存篇目中一定会稍作改动,以显示自己的特异性,但三代的文法,与现在总有将隔未隔的差异,是今人又很难模仿得以假乱真的。 但她却未料得,这群人就算是一字未改的篇名二字都吵了一炷香的时间。 总而言之长沙一派坚称之所以称“典”是为百代之道,万世都要尊崇,所以独称“典”,太学则坚称是因为尧舜禅让,不同于后世传位于子孙,特殊,故独称“典”。 苏苏听得直犯困:“这有什么区别,就不能两个意思都有么。” “不太一样。”帷帽之下,永清轻轻摇头,“若是从了长沙王那边的意思,岂不是让贤,也要传之百世了。” 虽然之前都说好了要怀仁,现在都是夹枪带棒,互相含沙射影。 “公主,我真不明白,长沙王赢了又能怎么样呢,”苏苏叹气,“就算证明了让贤合理,难道辩倒了陛下就会让位么,皇后娘娘、蘧大将军那边也不答应啊。” 这句话瞬间点拨了永清,她凝眉思索:“长沙国与其他诸侯王国不同。朝廷多年不对北边征战了,但南边用兵频繁——湘阴侯就专门在镇瓯越诸族。” 难不成,长沙王已万事俱备,只差一个起事的借口了? 应该不是,否则湘阴侯不会把世子送来西京。 她走神之际,长沙王那边已经有一个深衣幕客站起来振臂大呼:“若非万世常法,岂可光宅天下!” 郑学和他似是之前已经说恼了,一向不善弯弯绕绕的他直言道:“长沙王妄以贤名自居,比之舜,可惜舜非尧弟,乃是帝婿!各位要替长沙王不臣之心作托词,还是留着《盘庚》的时候再跳出来!” 这话一挑破,两方骂战更经久不绝。 张祭酒咳了几声,都无人理会。 “吵什么吵!”湘阴侯世子吼了一声,霎时一寂。 那人立刻告状:“适才侍中说必辩言以仁,这位太学生妄自揣测我等,还请许侍中秉公处理。” “汝为君子儒,勿为小人儒,”许长歌恍若未闻,温声对郑学道,然后轻轻揭过,“重申一次,请诸君辩而不争。” 张祭酒道:“诸生暂且一放,往下看。” 接下来关于四时之教的内容,便是太学这边抠着字眼,质疑不同之处,而长沙王一派据理力争,非说自己是真正的古本正宗。 于是这个时候,举国之力举办的太学,就和地方诸侯私学的差距,逐渐显现开了。 许长歌虽说不拘泥于一家一姓之言,但如今经学讲求的就是家学渊源,师承和家承被极为看重,因而那二十名经学世家弟子,集体发力,直把长沙门客逼得哑口无言。 欧阳野更是恨不得把自己先人刨起来说道几分。 分明便是太学大获全胜了。 那位江东顾郎虽出自乡野,说起来确实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最后更是釜底抽薪:“今日长沙献书,我等只见得隶书文本,恐怕那原本是否是真正的蝌蚪文写就,也未可知。不如将原简给我等传观,我等之间,治学籀文、科斗篆者数不胜数,一见即分明。” 就在此时,湘阴侯世子拔出腰间佩剑,锋芒直向顾预:“住口!我大燕以武立国,今朝江河日下,皆为你等儒生所误!现在竟然连一个乡野村夫也能与本世子同堂,是可忍,孰不可忍,必杀你以正王道!” 张祭酒吓得差点背过气,只剩许长歌厉喝:“欧阳野!此乃西京,王畿之地,不容你放肆!” 欧阳野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屑道:“你一个不能承爵的公子,岂能喝止本世子?” 顾预就坐在她们前面,苏苏连忙护住永清:“这湘阴侯世子真是发疯了。” “他不是发疯,”永清心也悬起来,沉声道,“是顾怀之木秀于林,但却无世家底细,他要拿他挽回长沙王的威势。” 那顾预似是被他之前砸伤,脸色犹显苍白,但眼睛都不眨一下:“诸侯力政,兵戈暴乱,才有王道偏失。” 这句话又说长沙王不臣,又说湘阴侯在南养寇自重,以战养兵。 如说欧阳野之前只是做做样子,如今被他这么一激,直接跃阶而下,一剑刺来。 “退下!” 欧阳野剑锋已抵到顾预肩上,听得此声,瞬时身形一僵。 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望向太学生背后的落地屏风,这声音未必多俱威势压迫,只因出现在此处极不合时宜,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啊! 第48章 孔孟羞 这一愣,欧阳野的杀机顿时不似方才满盈,但仍将剑刃逼向顾预脖颈。顾预索性漠然仰首,准备以身殉道。 “本宫叫你退下,世子是听不懂吗?”永清危坐屏风之后,声愈冷,“世子骄矜倨傲,揶揄公卿之后,剑指布衣良人,藐视王畿上国,贬损儒术经学,凭什么?就凭你家区区六县之地吗!” 事关人命,她不得不暴露了。 许长歌心中一沉,右手已然握住腰间剑柄,走到欧阳野身后,以防他气急败坏,刺向屏风后的永清。 “那你又是谁!”欧阳野气得发笑,整个飞廉观,即便是许长歌也不敢和武帝三侯叫板,何况一女子。 那屏风之后,女子声音清越,掷地有声:“若以封邑论,湘阴侯食邑六县,本宫拥汤邑一郡,唯长沙王可与本宫比肩;若以君臣论,湘阴侯为长沙王臣,长沙王为天子臣,本宫为天子女,世子为列侯子,岂有臣在君前血刃的道理?” 当今皇帝有六个公主,满堂俱是一愣。但想到她拥有一郡之封,除却蘧皇后的永清公主,还有谁? 这番言辞,确实颇具天家威仪,一时众人都不想她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终于有一个人能在气势和地位上压住这位桀骜不驯的湘阴侯世子了。 “公主以君威压臣,怎么不想你姜氏的南疆,有多少地是湘阴侯打出来的。”欧阳野虽狠,却不莽撞,冷哼一声,收剑入鞘。 更何况,当年在哀牢山,湘阴侯多少欠了蘧家一条性命。 饶是无论如何,他都得给蘧皇后的女儿面子。 同是三侯世家的林迩此时十分有发言的资格,他斟酌道:“欧阳兄此话有失偏颇,南域拓土也非你湘阴一家之功,怎么说得似我们会稽侯府枉食君禄一般?” 欧阳野不料被林迩背刺,讽刺道:“家父常说老会稽侯窝囊唯诺,如今一见,看来你兄弟二人也是如此。” “湘阴侯、会稽侯皆守南鄙多年,因此武帝才越过二十等爵制,特封你们世袭罔替之爵。”他既已放下剑,也该给他一个台阶下了,永清敛了语中锋芒,“世子以武立府,自然该知道武德首要是禁暴。” 张祭酒不知是看局势好转,还是终于缓过劲来了,步履蹒跚地从阶上下来:“永清公主说得好啊,君子武德不在暴,今日之论已毕,诸生燕饮之后,行射礼时,有什么武德,都在射场上去!也请公主作为皇家之宾观射。” 永清讶异,这位张祭酒竟然还挺卖她人情,也不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张祭酒是胆战心惊地转身离去,虽说永清公主这尊大佛难侍候,但好在能挡欧阳野这种混世魔王,简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不久,诸生皆退,去往燕饮之所,永清自然不可跟过去同堂共饮。张祭酒向她告罪,没有提前预备她的酒肴,请她暂歇此处,等加急做了膳食再给她送来。 她又让苏苏去取辎车中的箭矢,方才喧哗吵闹的偌大文堂,就空荡荡只剩她一人了。四壁皆垂圣贤画像,梁间施帐皆以青纱,柱础周围也是五经故事的画砖。 在小枰上连续跪坐三个多时辰,腿脚皆已发麻,她摘下帷帽,稍微一活动,被压抑的血液又重新涌回双腿,酸胀刺痒,无法言喻的感觉让她手指绞住裙子龇牙咧嘴。 君子慎独,幸好此刻无人看到她这样的情态。 她刚这样想,许长歌就从屏风前转过来,一身朱衣称得他颇为器宇轩昂,却又脸上神色微妙。 许长歌一看地上的少女,垂在地上的缃碧衣裙如芰荷初展,似在白纱帷帽中闷了太久,芙蓉面上薄汗微沁,眉间似蹙非蹙,还咬着唇,颇为可怜。 “你怎么在这……”永清连忙敛正衣裙,奈何又一动,更是钻心入骨的麻痒,不由低低呻唤了一声,“啊——” 许长歌才晓得了怎么回事,落坐她身前,轻轻托起她光滑的小腿,大手揉捏起来。 “你——”永清已不知是惊还是羞了,一把清音颤了几回,带上些娇嗔意味,“这可是飞廉观——这是在……外头。” 空寂庙堂,仿佛无人之境,但满壁都是尧舜文武,孔孟荀曾,四公四圣,七十二圣贤。反而令她更如坐针毡了。于诸位圣儒眼皮下,他就这样毫不避忌地给她舒揉小腿,肌肤相亲。 一瞬间,羞耻感仿佛潮水一般,滔天灭顶,也让她的心加速跳动,几近心悸。 但他指节分明有力,力道亦不轻不重,迅速舒缓了她的不适,一双眸子又如常般沉静坦然,静静地盯着她的腿,仿佛是专心于此一般,低垂的脸庞在阴影之中愈显得轮廓分明,俊美异常。 又给了她一种是自己大惊小怪的错觉。 “你……怎么不去和他们一同燕饮。”脸上晕红渐褪,她才稳定了声线开口。 他手上动作放慢了些:“若臣在筵中,湘阴侯世子恐怕一杯酒都难以下咽。” “这倒是。” “更何况,”他对上她的眼睛,望那一泓秋水,两京明珠,“公主最不喜酒气沾衣之人了。” “我又不是周公……”她微微歪过头,“又不曾作《酒诰》。” 她心中略有些疑惑,他怎晓得她不喜欢饮酒的人? 一瞥就见周公画像恰悬在屏风右侧,她马上转过头来,不敢看那正气浩然的画中人,指了指:“周公就在那里,我的腿已经不麻了。” “公主怕被别人瞧见。”许长歌唇边勾起弧度。 永清微愠:“那难道被别人看见——还是一件好事吗。” 许长歌知她恼了,停了玩笑,正色道:“公主一定要去观射礼?” “是,”她肯定回答。 “那,辎车之中,那一囊上好的朱雀羽矢,想来也不是为臣准备的。”他略略低头,佯作惋叹。 那确实不是,她是拿来赠予她看上的太学生的,但他这幅十分受伤的模样倒是叫她不好意思应声,转而道:“侍中也要参加射礼?” 射礼,她只在书上读到过,无论是大射、乡射还是普通燕射。 “张祭酒年高,我代为东道,执主人弓矢。”许长歌将她双腿轻轻放下,以裙覆拢,似是犹豫了一下,又问,“公主一定要亲自观礼吗?” 永清眨了眨眼:“湘阴侯世子总不会一箭射到我头上。” 许长歌明白了她的决心,还想告诉她什么,却突然笑了一下,不再言语。 此时苏苏从门口进来,呈上一个革制箭箙,里面有五只朱雀羽矢,通体漆黑,唯羽丹朱,未曾开刃,只作礼仪之观。 永清取来一支,递给许长歌:“先赐一支给侍中好了。” 许长歌双手接过,食指抚过箭矢的钢身,微微一笑:“那臣必为公主一射正鹄。” 第49章 燕射礼 飞廉观后庭恰有一射之地,永清带着苏苏坐在上席,张祭酒很贴心地给她围了一堵稍矮的屏风。 多亏这幅绣着西王母瑶池仙宴图的丝屏,永清大为震撼的神色,外人无从知晓,她还保持了一点公主庄严的体面。 苏苏努力压低声音,仍震惊得无以复加:“公主,我觉得,两京宫廷里所有女人见过的光膀子,以后加起来也没有咱俩今天见到的多了。” 后庭之中,最远处等距立了三靶,两旁有侍者举着四神画旗,向诸生示意靶心,即“鹄”之所在。规矩是未射者候于阶下,射者则须登阶,宾先主后。 这些都很正常。 唯一让她们尴尬的是,射箭皆须袒露左膀,一时间,六十名儒生形形色色的膀子全袒了出来。 苏苏眼睛一亮:“您看,湘阴侯世子肌理真健硕啊,果然是从小练武的,就是不一样。” 永清双手捂住发烫的脸颊,也觑了一眼:“确实。” 相比之下,站在他旁边的许长歌,虽然不如欧阳野虎豹般的魁梧,但也是肌体匀称,动静之间,辄见形状。 这种本以为羞耻的事情,只要看了第一眼,就变得完全可以接受了。她们逐渐放开,依次点评阶下各个学生的膀子,这一个略显丰腴,那一个憾于瘦削,比较让她们意外的是,之前看着颇为瘦弱的顾预,一脱了衣服倒是比旁边诸人都显得肌肉发达。 几番礼节毕后,终于到了宾主上堂比射的时候。 欧阳野强忍着对面前人的不满,和许长歌互拜,又假惺惺谦让推辞一番,最后急不可耐地拿起弓箭。 比讲经释义,他比不过许长歌,射箭,总是他的主场了。 左阶之下,乐工弦鼓渐起,欧阳野一疑:“这是什么?” “世子难道不知,射礼与军礼不同,”许长歌悠然道,“射不主皮,而在准。不必如田猎时穿革贯靶,只要准即可。准有两层,一是中鹄,二是要随乐工所鼓《驺虞》之曲的鼓点而射,若不与鼓点协同,则不算得中。” 欧阳野冷笑:“这有何难。” 遂挽弓架箭,手背隐露青筋,拉得弓如满月。 《驺虞》出自《诗》之召南,此歌短小精悍,鼓声凝重,犹如猎者在深草密林之中悄行,寻觅豺狼虎豹之影。 彼茁者葭,1发五豝,于嗟乎驺虞。 彼茁者蓬,1发五豵,于嗟乎驺虞。 此曲的节奏与词一般,极好默数。 “中的者九!”负责掷筹的人喊道。 一曲奏毕,欧阳野十矢皆中鹄,力穿箭靶,最后那一箭下去,靶子都被他射烂了,轰然倒地,分崩离析。尤为可怖的是,他们用的箭,都没有箭镞。 但跟上了鼓曲的,只有九支。 在侍从捡矢又立新靶的间隙,永清对苏苏道:“射礼,还是可以看一人德行性情的。欧阳野精于弋射,之前九箭皆中,也未必不通乐理,只是他性子暴躁,最后一下乱了。” “要不是射箭得露光膀子,也可以叫霞君来和他们比一比。”苏苏不由想到,“难道他们上战场的时候也是光膀子不成?” 永清一怔:“霞君?” 苏苏点头:“是啊,她还会些拳脚,半夏跟我说,年富力强的宦官都不敢欺负她。” “主人射!” 她不及细想,听得此声,不由抬起头望向堂阶之上。 许长歌左侧臂膀袒露,衣袖垮系腰间,朱袍玄领,分外醒目,拇指戴上玉韘以挽弦。他又不慌不忙地从腰间箭袋取出那支朱雀羽矢。 欧阳野见之色变:“朱雀矢,诸侯王方可用,你从哪里得来的?” 他轻笑一声,不予理会,二指挟箭纳弦入栝,左臂筋肉遂现,微微侧首示意乐工:“可以开始了。” 鼓声又起。 “中的者十!” 欧阳野脸色变得难看了。 许长歌无一矢穿靶,但也每箭中鹄,更是十鼓不失。 他之前不去饮酒,不会就是等着射箭。 永清一想到他过来找自己目的不纯,就有些恼意。 “世子当罚酒。”许长歌解弦下弓,便有侍从捧盘上前,呈给欧阳野一罍酒。 欧阳野饮罢摔去,铜罍哐哐当当地掉下阶,滚了几圈。 接下来便是三组三组的诸生轮流比射了,报筹声音接连不歇。 连中十矢听上去很难,经年累月地练习,还是有很多人都能达到。但在燕饮之后,醉意上脑,还能清醒地挽弓中的,十分的不简单。 这样不简单的人,太学中就有十三个,另有三人是和欧阳野、许长歌一样全部中鹄。 分别是郑学与郑函郑氏兄弟二人,还有带伤射艺的顾怀之。 这三人也恰是永清准备结交招纳的三位学生,她暗暗为自己的眼光得意。但顾预实在是出乎她的预料,她感慨道:“顾怀之看着弱不禁风,没想到竟能十次中鹄,人不可貌相,我之前还想借口他受惊,送他一支,没想到他倒这么争气。” 她招了招手,授意一个侍者过来,吩咐将三支朱雀羽矢,赐予此三人。 她有郡国之封,以诸侯王之箭赏士,既显得她郑重其事,也不悖于礼制。 郑学和郑函见矢,皆是眼皮一跳,对视一眼,又听得是永清公主所授,北海郑亲近蘧家久矣,便欣然受之。 箭箙里只剩一支朱雀羽在里头打转,苏苏便问:“公主,最后一支不赏人么?” 永清想了想:“你给欧阳野拿去。” “就他?”苏苏杏目圆睁,“您还不如赏我呢。” 射毕本当再度酬酒,但欧阳野显然已懒得应付这一套礼节,倚在殿基旁,恨恨地摘叶作飞箭,一下一下砸在本是同根生的桧树上。 “就当赔他之前在大街上丢掉的脸面。”永清哄了哄她,“快去。” 欧阳野在湘阴敢上云梦擒虎,能捣洞庭蛟龙,谁曾想今日一败涂地,做什么都不痛快,他此时就后悔在长沙王面前自夸,揽下这个活计——虽然他到西京的主要任务,也不是带这群儒生辩义就是了。 正想着,脚下随意踢了一粒石子,便听得“哎哟”一声。 抬头就对上一张气鼓鼓的脸。 小鬟桃夭颜色,翠袖捧箭迎风,眉眼毫无卑柔。 欧阳野怔忪了一下,那小姑娘就颇不耐烦道:“呐,给你的!真讨厌。” 他从来没被人这样说过,稀里糊涂、不明所以地接过。 他心中莫名好感,但突然一想到,这不就是之前在酒楼上拿玉砸他的那个丫头吗! 正要去寻,那小姑娘早就一溜烟跑没影了,只剩一支朱雀羽在掌心。 第50章 七夕夜 此后飞廉观辩义连续十日,已至陶景十五年的七夕。 这日皇帝自然如常,前朝后宫,皆是大宴,永清又得在宫中暂歇一夜。 横竖是出不去了,她索性在宴上露了一面便起身回到兰林殿。 七月七一贯秋雨绵绵的朦胧夜,这年却是桂魄晴射,唯有轻霭缥云,在一钩弦月之下如悬深青角帐。 兰林殿中四壁窗牖皆绮疏青锁,泛着微蓝的月光从交结相扣的木质菱花窗棂,斜穿入屋,在地面亦影印菱花如故。 兰林殿如旧,但今夜只有她和苏苏两人相伴,颇为冷清,连作些闺阁游戏也凑不来人。 苏苏突然问:“公主,你说阿离现在哪里?都两三个月了,她能走到朝京吗?” “她骑着马。”永清噗嗤一笑,“我们来的时候走了快十天——她要是就去朝京,岂不是能在燕阙和朝京间来回六七趟了。” 但她也说不上来,阿离会去哪里。 她和苏苏一样,也从未去过两京之外的地方,揣测着阿离的行迹,倒似夏虫语冰,只怕拿一张舆图出来让她们指,也只能对着两京一十三州,侃侃而谈典故诗词,对当下的风俗民情一概不知。 抬头仰见月光,却是从四方的天空洒下,她突然觉得逼仄烦闷:“我……我想一个人走走。” 只有走出重檐高墙的殿宇,才会在如砥如矢的御道之上,望见一片无遮无拦的夜空幽蓝。北斗七星横卧于地平之上,斗柄西指,天下皆秋,舀来天河一勺水,浇熄人间七月火。 仰望星辰,确实会让人心境开阔。 “这是——永清公主,您一个人出来,也不叫人提盏灯。” 几个巡夜小黄门瞧见她孤身一人,走过来颇为关切:“若不嫌弃,请收下奴婢的灯。” 宫人巡夜所用的行灯,豆形铜质,燃着灯膏,她持在手中,还颇沉。 那几个小黄门又恭恭敬敬告退而去。 御道霎时又寂静如初,秋之为气,摇落草木,寒蝉亦憯凄,连一声鸣叫也不曾闻了。 衣带曳动的微风让赤色烟火有些扑闪,一开始只是想随意走在,但如今却觉得这条漫长笔直的道路竟然可以让人一直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直到看见前方有一个颀长的影子斜倚着墙壁,微微弓着身,如玉山之倾颓。 难道是。 她举起行灯,缓步靠近:“许侍中。” 犹隔几步,一豆灯芒照见许长歌沉浸阴影中的脸庞,朱色朝服被阴翳之处,如血迹干涸,殷殷暗色。他抬头,向来云淡风轻的眸子隐含悲意,一映出她的身影,又仿佛被灼伤一般,蓦然闭上,侧转过头。他胸口起伏,仿佛是深深屏息以后,才回应了她: “公主……” 这已不是石榴丹朱开遍的时节,整座宫廷纵是不见花木之处,也可以闻到淡淡的木樨清甜。但此处不仅有若隐若无的木樨花气,还有一股有些熏人的酒意。 “侍中饮醉了?”两弯远山黛色颦起,她上前一步。今夜皇帝在清凉殿宴请近臣和湘阴侯世子,想来他自然也在其列,却不料能喝成此等情态。 谁知他却挥袖制止,脚下踉跄一下,似有些不稳:“别过来。” 从未被他以这样生硬的语气拒绝,永清僵住了。 许长歌抬头,入秋了,他的小公主仍是罗衣薄衫,夜风轻轻曳起她的裙裾,仿佛她随时将乘风归去,她眸中潋滟的不再是溺人秋水,而是惊惶茫然,这样的惊茫落入他的心头,让他几乎窒息。 “对不起。”清烈醇酒让他的声音夹杂哑意,这三个沉痛的字更是直直地坠了下去。 永清几乎没听清,又上前一步:“你说什么?” “没什么,”那句话一脱出口,他仿佛就谅解了自己,突然握住她持着行灯的手,微微泛红的眼眸转向那跃跃明光的灯焰,几丝散落的碎发落在他眼前也不顾,只沉吟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侍中此夜为何如此不乐?”她感觉左手腕是被他紧紧钳住,力道几乎没有分寸。 “永清。”他倏然又加重了手中力道,一把拉近了她,也不顾行灯坠在地上。 心脏仿佛就在耳膜旁跳动,她来不及惊讶,一切反感或试图挣扎的想法都被他悲伤的眼神溺毙。好似也不止是怜悯他的悲伤,她好像从来就不能长久地拒绝许长歌。 “你会厌恶我吗。”被酒意折腾得颠倒糊涂的思绪,终于抽出一句勉强折衷的问法,他却有些可笑地自答,“你不会的。” “你是不是做了些什么事?”永清突然冷静,疑道。 这句一针见血,将他血液中的醉意都放干了,萧瑟秋风瞬间灌进来,他也蓦然清醒。 “没什么。” 她腕上的钳制渐渐松弛,他蹲下去,捡起了那盏早已熄灭的灯。 再直起身,他又平静如故,甚至笑了一下:“公主有什么心愿?臣想为公主达成。” 这就让她更觉得背后发凉,不由问道:“侍中是在问我的遗愿吗?” “公主说笑了。”他眸中仿佛有些水汽,显得格外晶亮润泽,令人移不开目光。 “我曾经想嫁给侍中。”她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坦然道。那夜他的引邀与剖白过于诱人,她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为之心驰神荡。 “曾经,就是现在不想了。”他又勉强一笑。 永清颔首:“是。我觉得,侍中很危险,我和阿娘更危险。父皇和阿娘是根本对立的。他不会喜欢出身将门的阿娘,又有一个即将位列三公的女婿。这可能会害了我,也可能会害了侍中。” 他也曾经和她一样清晰透彻地明白这一点,因而他只追问:“现在呢?现在公主,想要什么。” 永清突然意识到许长歌确实非常想给她实现愿望,斟酌开口:“我想要很高很高的权力,稳定的安全——嗯,想要只要我不做伤天害理、违法乱纪之事,就不会有人可以危害我;像阿娘一样,想要所欲所求,皆不用假手于人。” 许长歌也发现,她对西京的敌意,愈发明显。是之前北寺狱的事情,让她第一次被皇权的恶相所震慑而恐惧吗?但他也承认,一切根绝这些问题的解药,只有纯粹的权力。 “臣会帮助公主,如愿以偿的。”他的目光有些过久地停留,过了许久,他又歉然道,“臣今日无法送公主回寝宫了,还望公主恕罪。” 永清摇头:“无碍。” 他的异常如此分明,但话都挑破到这个层面了,却不好问什么。况且他们竟然还谈论了嫁娶,她觉得自己也该回到兰林殿清醒一下了。 永清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许长歌握着那盏熄灭的行灯,久久未动。 他突然伸出手指,按上灯盘中心如针似钉般凸起的火主,切肤刺痛让他又重返现实。 今夜宴前,皇帝曾单独召他入宣室谈话。 第51章 一念错 许长歌在傍晚的时候,被皇帝召入宣室。 他在这五年中出入宣室的次数,比太子二十七年还多。因而他没有任何疑问,甚至这次,还怀抱着一点期望。 一进宣室殿,便见小山般的鼎形饕餮铜炉,里头的炭火愔愔地烘熏着苏合香。外头千金才得一点苏合的渣滓块,但皇帝却没日没夜地熏着几乎不流于市中的芳烈油膏。 苏合开窍避秽,皇帝阖着眼,倚着凭几,坐在案前,一听宫人报许侍中至,睁眼便笑:“巽儿,你来了。赐座。” 许长歌直身而坐。 皇帝看着面前玉树初成的青年,些许感慨:“要是征羽尚在人间,看到今日的你,不知该有多高兴。” 他又提起了许长歌的父亲。 “陛下对臣的栽培,父亲泉台若见,也深感厚恩。”他温声应答,又问,“陛下今日召臣,不知所为何事?” 皇帝满意点头,抚展案上帛绢:“朕已决定在燕阙增设光禄寺,进梁符为光禄勋;你便替他接过尚书令的位子。这尚书台第一道旨,便由你来写。” 光禄寺的郎官,向来是拣选官吏的重要来源。因而蘧皇后先前抓得极紧——即便皇后放手,恐怕公卿世家亦不会善罢甘休。皇帝如今直接又设了一个光禄寺,那岂非向天下昭示一朝二君? 皇帝向来如此,偶有一些灵光一闪的灼见,却因能力有限而不得善果。 上次征伐纥石便是如此,如果不是永清有意抬举蘧平,这种打赢也没意思的仗早就被他拦下来了。 “臣建议,”许长歌还是得和缓地劝他,“光禄寺尚在朝京,写增设这等辞藻恐怕有所不妥。不若写是迁搬,但已在西京选才,东都诸员就地解任,另遣他派。” “善。”皇帝觉得这招更是釜底抽薪,连连夸赞,“就这样。其余事务,皆由你和梁符商议即可,不必再来回朕。” 水漏点滴,一刻未至,他书好公文,呈与皇帝一览。 皇帝看完称善,转而问道:“张祭酒上回和朕说,永清也去飞廉观了。” “想也是你带她去的,”不待许长歌答,他探究地看了他一眼,“欧阳野鲁莽好斗,她出面保全了天威虽是不错,但一个公主,还是不应当抛头露面。” 皇帝言辞中苛责永清,却不曾怪罪他。 胜于父子的亲近,也给了他一点彻底摊牌的勇气。 “陛下所言极是,永清公主已至及笄之年,飞廉观事是臣之过。”许长歌郑重而拜,“陛下若以公主妻臣,臣将视公主如隋珠和璧,呵护备至。” 皇帝长久的沉默。 “为什么是永清?”他问。 皇帝并不愠怒,但他话语中的疑心却更惊险:“因为她是中宫嫡出,蘧进的外孙?朕以为你的能力,不须姻亲相固,也能稳执牛耳。” 许长歌还从未被皇帝疑心过。 原来分去了皇帝对太子的倚重,也多少分去了一些他的忌惮。 “并非。”他平静道,“永清公主与臣有总角之交,如今华如桃李,臣慕少艾罢了。” 皇帝皱眉:“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 “因为臣以前还未见到永清公主,”他不自觉地放缓声音,“公主神采飞扬,皎若朝阳升霞光,臣实是情不自禁,一见倾心。” 皇帝虽疑心病犯,但和昭仪腻歪了十几年,确实看出他眼中的情愫是真。 “为什么是永清?”可他还是不能接受,几乎有些躁郁地将桌面的笔墨扫至一边,“你从不向朕求什么,但你一开口,竟就这样让朕为难。” 他仍坚持:“臣只求永清公主。” 皇帝拍案,不掩失望:“你是征羽唯一的血脉,朕对你是有重望的,你娶了蘧皇后的女儿,来日蘧家如霍胤一般崩塌,你将如何自处?朕百年之后太子登基,他难道不连带着清算你?还是说,你不愿意再为朕谋事了。” 谋事二字,令他瞳孔微微睁大。 但他仍然坚持:“臣奉陛下为君,视陛下如父,就算臣尚了永清公主,大燕江山依然金瓯无缺,丹宸永固。” 他话音一落,嵌宝鎏金案上的物什,连带着玺印、公文,都被皇帝扫落。 “你真是糊涂了。”皇帝气得冷笑,“朕这么栽培你,指望你以后督佐太子重振朝纲以成大业——朕有时候甚至指望你多过于太子!结果你第一次来求朕,不为公侯爵禄,不为枢要之权,就为了一个永清!” 许长歌只长拜,并不收回请求:“陛下息怒。” 君臣无言地沉默对峙。 “罢了,起来。”皇帝仿佛松了口。 “以前朕欲治国,却有心无力。这几年渐有了心力,想要回权柄,蘧皇后却紧握不放,”皇帝长叹,“还是你为我出谋划策,渐渐迂回局势。” 许长歌突然心底一沉,他预感皇帝要说什么了。 “就算朕同意,”皇帝望着他最信赖的近臣,一字一句道,“但若永清知道,你给朕出的主意,要软禁她以动摇皇后——她们母女,怕是都不会答应这门婚事。” 许长歌尽失血色,他几近大不敬地直视着皇帝,目眦欲裂:“那是陛下让臣——” 但他没有再争辩下去,无论之前是为了维护谁的利益,他也确实出了这鸩毒般的计策。 “朕还有女儿,永乐美丽也温顺。”皇帝却很满意他的反应,和蔼道,“翁主更有的是。无论你娶谁,朕都会给你封侯。” 他可以争执顶撞皇帝,因为他可以全身而退。 但他不敢去想象,永清知晓他一念之差的错事,会是怎样的反应。 更何况,这精巧的机关,已尽数掌握在皇帝手中,不再是他力挽狂澜可以补救的了。 “差不多该去清凉殿了。”皇帝起身,抖展冕袍,滚绣图章——即使不如先祖远甚,他也还是玩弄权术的天子,“‘叔善射忌,又良御忌。’你是个六艺全才,今日为朕御辇。” 于是清凉殿宴上,欧阳野便看见连续十日不沾滴酒的许长歌,一举累十觞,饮尽宵中。 第52章 太学书 皇帝另组光禄寺的消息一出,两京哗然。 此事筹备时颇为隐秘,永清知道的时候,已是天下皆知。 但无人探到蘧皇后的反应,仿佛这是在她的默许之中进行。 对永清而言,前尚书令梁符的沉寂突然变得合理起来,在蘧皇后那里不得重用,他自然要另择一主,如今摇身一变,瞬间变成了光禄勋,跻身九卿,倒是一次非常成功的豪赌。 但比较不合理的是皇帝。 最近莫名对她十分慈爱,时常召她入宫小住,嘘寒问暖,情真意切——且不算是上回那般的软禁。她有次想试探皇帝的底线在哪里,半夜子时嚷着要出宫,从上林苑旁边的兰林殿开始,吵醒了半座丹若宫,把皇帝从王美人的寝殿里吓出来,他竟也没说什么。 甚至勉强安抚了她几句,让黄门署的人给她开启宫门,送她回府。 好怪。 但她竟然有些渴望皇帝的关注。 无论如何,缺位十年的父亲,终于姗姗来迟,对她展示了难得的温情。 思及此处,新切的贡橘都变得难以下咽,她将浅口玻璃盏推至一旁:“我不想吃,别剥了。” “公主?”苏苏被她生冷的语气吓了一跳,怏怏放下小刀,将最后一点挑剜开的饱满果粒拂入玻璃盏中。 “……我是没什么胃口。”看苏苏剥了半天,她还是拿起银匙尝了一口,澄黄颗粒一入口,却差点逼出眼泪来,“好涩!” 苏苏慌忙给她冲来一杯蜜水:“都怪我,周常侍特意送来的,没想到这么酸涩……” “没事,这本就不是橘子的季节——”她安慰苏苏,却蓦然抓住了那个关键的人名,“你说谁送来的?” “周常侍。”苏苏回答,“周常侍有个义子在巴郡任橘官,年年敬孝。” “他只给咱们兰林殿递了橘子?”永清的手指随意划着略有粗糙纹理的玻璃表面。 皇帝身边中常侍四人,刘骑自然为首,这位周常侍却向来是个打太极的妙人,昔日连昭仪也未曾笼络到他,之前蘧平战胜,也只是对她一般客气而已。 苏苏也琢磨回味来了:“似乎是这样——” “你去宫里打听打听,周常侍最近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或是,和什么人隐隐生疏了些。”玲珑葱甲轻轻敲着玻璃盏缘,大秦出产的白玻璃,颇为剔透,声如鸣玉玎珰,令人豁然开朗。 苏苏应声,领命而去。 如今西京形势已有了超出她预料的意头,永清思忖良久,决定给蘧皇后写信。 素缣铺陈,舔笔蘸墨,才提笔几字,就听见外殿一阵惨哭,嘤嘤呜呜,夹杂而苏苏阻拦的声音渐向她这厢渡来。 永清刚将帛书藏于案下,就见一人拨得珠帘纠绞散乱,扑倒在了她案前的织花蒲团上。 那茜色隐花锦衫晃得她有些眼晕,只见女人鬓边也金钗摇摇欲坠,呜咽道:“公主,妾身求您了——求您救命啊。” 苏苏收到她质询的眼神,无奈道:“实在是拦不住王美人。” 王美人不该这么明显地和她来往才对。 永清握住她的手,问道:“美人要我救命,救谁的命?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怎么救?” “妾身思来想去,这宫中只有公主您可以写信求皇后娘娘了,只有您能救妾身唯一的弟弟!”哭地一塌糊涂的王美人得了她提纲挈领的发问,虽然依旧眼泪簌簌,口齿却逐渐清晰了起来,“昨日陛下宣布在西京重立尚书台,今晨朱雀门前突然出现了一卷谏书,不仅指责陛下另起中朝,还说陛下放权外戚、重用宦官、包庇被俘的赵氏二人,陛下看了,勃然大怒,派刘常侍严查此事。” 意思是这谏书骂了皇帝不说,还骂了蘧皇后、许长歌梁符的尚书台、刘骑等常侍宦官,还踩了一脚暂时失势的赵昭仪。 任谁听了都倒吸一口凉气,永清不由蹙眉:“这到底是谁写的,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不过倒也颇为可敬。” “可敬什么,”王美人悲咽一声,“半天功夫不到,刘常侍就说查到了,竟然查到了太学头上!赵中郎带着羽林中郎将直接将整个太学封了起来,结果搜出了一卷有五百多名太学生联名的谏书草稿,妾身的弟弟,也被牵连其中,然后刘骑就告诉陛下,说是妾身弟弟他们要谋逆——” 太学。 她才倾注希望的三个不器俊才。 永清迅速道:“若我为美人修书一封,美人家中可有途径加急传达入朝?” 王美人来求兰林殿已是病急乱投医,她知道自己这些年仿佛西京一枚废棋,半点儿用都没给蘧皇后帮上,还多次为明哲保身推脱掉了朝京传来的任务,几乎不对永清抱有希望,但如今见曙光在即,她心中又愧疚又激动:“有的有的!” 永清立刻将那张帛书划掉开头,重新书写。 “妾身昔日也是迫不得已……”王美人在她旁边一边给她磨墨,一边忏悔,“王家势小,女儿在深宫也只能做小伏低,否则恐怕连小命都会丢掉。可是妾身的弟弟不一样,他少有才名,被举入太学,从来只想当个忠臣,只想为天下苍生做事……” 极度惊惶与悲伤之下,王美人对弟弟的描绘根本止不住,永清亦不由被她触动。 永清书毕停笔,折好帛书,交给王美人:“一般刑狱大致十日内定论,此等大案或许稍有滞后,但我建议美人还是加急,最好五日内即达朝京。” 五日,若非御批急文,寻常文书很难达到这个速度。 王美人已然面色苍白了,永清几乎不忍心对她说出残忍的真言,她犹豫一会儿,仍道:“但是美人还是得作最坏的打算——刚才说是时日期限,是正常狱案的速度。” 对面两只粉红盈泪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她,几乎不会眨动:“……什么意思?” “寻常案狱搜证也须好几日,这次刘骑半天不到就确定了。”永清尽量谨慎地斟酌用词,“但是,就算定罪——美人也还有机会,即便是死罪,也是秋官掌刑,不至秋分,一般是不会动刑的。” “公主大恩,王家永世难忘。”王美人噙泪颔首,对她行了大礼,便匆匆去递送书信了。 苏苏唏嘘不已:“王美人真是可怜啊。她近来这般得宠了,陛下要动她的家人,还是半点儿招呼都不带打的。” “谁说不是呢。”永清深深叹气,王美人悬心降下去了一半,她的心又提起了。 群上谏书,确实很像是太学那群激浊扬清的学生能干出的事,若是顾预、郑学和郑函亦牵涉其中—— 罢了。她几乎快肯定,依着他们的性子一定会牵涉其中了。 “公主,给皇后娘娘送信来得及吗。”苏苏都不禁担忧。 “连你也觉得来不及,”永清瘫在铺着枕垫的长席上,微微蜷缩起身子,“过了今夜,我们得和李长史一起去拜访一下许侍中和太子了。” 但她想不到,留给王美人的时日无多,留给她的也是。 第53章 惊血夜 永清过去十几年从不做噩梦。 自从她那次去了北寺狱,噩梦便常缠绕在她床榻间。 今夜的梦里,她蓦然惊醒,是北寺狱梁间的灰尘扑朔而下,呛得她睁开了眼睛。四周的铜镜锈蚀,显出的人影也扭曲怪诞,却仍能清晰地看见红疮斑驳的皮肤。只要一动,就会有某个地方破裂开,渗出血脓。 血的味道甜黏又恶心,颇为真实,她甚至有肠胃抽搐欲呕的感觉。 只要捱过去,醒了就好,她想。 但她没有再听到仿佛叹息般的痛吟和哀泣。 只看见囚禁她的牢笼被人霍然洞开。 但走进来的,是许长歌。 他玄衣纁裳,服着冕弁,仿佛是刚从婚礼出来的,唯一不和谐的便是,手里提着的剑。 铜镜里的人容颜模糊,只听见他说,永清,你原来在这里。 然后他又说了许多声对不起。这几声对不起却十分地熟悉,好似她本该听到过。 我来救你了,他说。 虽然看不见他的五官神色,但他的悲伤就像她身上散发的血腥气味一样,弥漫四周。 永清也无端地感到哀恸。但她清醒地知道这是做梦,有些好笑地问他:“你要怎么救我?” 他却仿佛没有听见。突然抱住她僵卧的身体,在他愈来愈紧的怀抱中,她几乎浑身的皮肤都尽数破损,好在梦里没有知觉。 她皮下渗透的血,已湿透她破碎的衣裳,浸染到他的婚服上。 他说,永清,你不应该在这里。 然后他提起了剑,削去她身上班班红痕,就像试图从一个烂透的梨上削出完整的果肉一样。 …… 这场面实在太过诡异,超出了她对噩梦的容忍。 永清终于惊醒。 蓦然睁开眼睛,案上烛光微弱,她看见头顶宝帐上垂下的翠羽璧珠泛着浅浅的光,壁上光影也随着她起身而改变。 这是真实的世界。 但萦绕鼻息的淡淡血腥,却也是真实的。 “苏苏?”她赤脚走出内寝,恐惧着噩梦缠绵的床榻,她在昏暗中不由加快了脚步,“有人吗?” 她被门槛绊了一下,摔在廊中,抬头望见月光流照的桂树兰庭,才发现她跑反了,走到了后院。 她也发现了那股血腥气味的来源。 桂树下,摇落满地的芳香碎金,也躺着一个双目紧闭,气若游丝的顾预。 他依然是那身半新不旧的白纻深衣,却多了几道触目惊心的刀痕,就连他脸上也是一道横贯的血迹,让他清秀的眉眼显得格外污糟。 她突然意识到,皇城之中发生了什么。 “顾先生?顾预?顾怀之?”永清见唤醒他无果,又试图将他拖到殿中,却听一声痛楚的低吟。 她立刻转身去找苏苏。 “公主!公主——” 却见苏苏正抱着一件外衫来寻她,看到满身是伤的顾预出现在这里,都来不及惊愕,只对永清道:“公主,中常侍刘骑带了一队明火执仗的禁军在门口,说城中有逆贼潜逃,有人看到可疑身影窜进了咱们府里,要搜咱们!” “他们已经进院了?”永清眸中一沉。 “李长史哪里肯答应?当然不能让他们进来!”苏苏提高了声音,“如今带着几十府兵在前院守着,也递了信给蘧平将军了。” “你想办法先把顾预藏起来,”永清披上外衫,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这位刘常侍,对我的寝宫有什么执念,搜了一次兰林殿便罢了,如今连我公主府也来闯。” 苏苏忙去扶顾预:“他们不会就是在追杀他?” “多半是,”她不由想起今日下午王美人满眼希冀地望着她、千恩万谢的样子,心中一酸,“恐怕王美人的弟弟,也凶多吉少了。” 北阙甲第,火燎冲天,滴着油的火把照见夜里一片杀气腾腾的盔甲,许多士兵身前尚有血迹逐渐滑落,浸入雕花石砖缝隙之中。 刘骑在马上等待许久,那紧闭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他正欲跃马入内,便听一声厉喝: “刘常侍可知此乃公主府!” 庭院之中,永清公主从两列横戟以待的府兵中走出,她披着一件朱红色的云虞纹织锦衣,金银绣线鲜亮灿然,乌发垂腰,衬得她愈发肤若霜雪,清冷的眼睛仿佛是冻结的冰面一般映出赤色火光。 刘骑心中一震。 如果说在巫蛊案时候,那个巧言善辩,傲骨不屈的小公主还残留着一点稚怯,那么如今,她的声音里已满是不由旁人质疑的凛然威仪。 他不由皱眉,自己怎么被永清公主吓到了,即便这几十名府兵皆是精锐,又怎敌他门外三百禁军?不客气道:“太学诸生叛乱,意图谋反,抵抗缉拿者格杀勿论!如今有乱党余孽流窜皇城,臣劝公主最好不要妨碍公事!” 他伸手示意军士入内。 “本宫看谁敢!” 这一声厉喝,将马蹄也喝退了半步。 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襟,扬起纤细的脖颈,却睥睨出最狠厉的神色:“刘常侍,本宫在提醒你一次,这是公主府!” 刘骑改变话术:“公主府离皇城最近,太学流贼极有可能骚扰公主府邸,臣也是为了公主安危着想。” “常侍奉命追贼,却追到本宫这里,意思是贼已经进来了。”永清冷冷一笑,并不理会他的托词,眸中冰霜不消分毫,“岂不是说你自己渎职失察,放纵贼子刺王杀驾?本宫看你不是追贼的,倒似个贼喊捉贼,欲对本宫不轨!” 刘骑狠狠一拽手中缰绳:“公主怎能信口雌黄?” 永清甩袖负手横眉冷对:“常侍只怕狼子野心!” 局面霎时一僵。 外衫落在地上,夜风缭乱她的长发,添了几分孤凛的意味。 刘骑看在眼里,愈发觉得这公主府中必有古怪,如今为着斩草除根,怕是必须要和永清公主闹翻脸了。 一旦下定决心直接撕破永清的面子,他就觉得自己之前莫名的顾忌可笑。 只要永清公主活着便可,其他人死活不过是拂了蘧家脸面。 “公主执意让臣为难,臣不得不先斩后奏了!”刘骑意决,“都给我进去搜,一定要把人搜出来!阻拦之人,皆以同党论处,杀无赦!” 永清上前一步,拦在马前。 李功暗叫不好,永清这倔脾气又上来了,立刻上前护住她。 刘骑几乎准备直接踏马进去,就听见宫道之上,又是一阵震耳欲绝的马蹄声。 “常侍且慢!”一声洪迈如熊咆,直接将刘骑镇在原地。 他回头,就知道永清公主如今的底气是什么了。 第54章 谁之罪 公主府门前又挤进来一百来名屯骑军士。 领着他们的人,自然是如今掌着西京北军的破虏将军蘧平。 “蘧将军,”刘骑不免忌惮,“你怎能擅自带兵入城!” 蘧平昔日在桐关军饷不知被刘骑掠走了多少,早就恨他牙痒,沉声道:“陛下命我戒备京师,我只见这偌大京城唯一骚乱的地方,就是你刘常侍走过的地方!常侍既已先带卫士搜城,闹得人心惶惶,我见有异紧接相随,有何过错?” “既然蘧将军是误会一场,那请自行退去,”刘骑暗自咬牙,勒缰回马,只想将这人送走,杀了顾预要紧,“我还有公务在身,搜捕贼人。” 蘧平望向李功,他虽然心中着急,只怕永清受伤,无颜见蘧大将军,但见是禁军围堵,心中也有犹疑。 李功所握环首刀一凛:“蘧将军,刘常侍不听劝阻,未奉诏书,擅自来犯公主府,其迹可诛!” 蘧平便道:“常侍在追什么贼?” 刘骑道:“太学乱党贼子。” 蘧平问:“乱党贼子是和你一样的阉人?” 刘骑大怒,额头青筋暴凸:“蘧平,你敢这么羞辱我!” “我只不过问贼子是不是阉人罢了,我何曾羞辱阉人,只是刘常侍自厌罢了!”蘧平大笑,连带后面军士也忍不住笑出声,他正色道,“学生既不是阉人,怎能偷入皇城,还闯入公主府?我看你刘骑是昏了头了!” “蘧将军打了胜仗,口气也变大了,”刘骑眼神阴冷,“就不怕我告诉皇上蘧将军拥兵夜袭皇城?” 蘧平面色一僵。 “刘常侍自己违禁在前,却也敢恶人先告状,反咬别人一口?”永清如今也决定彻底和刘骑撕破脸了,“总不能你是阉人就可以带兵进皇城!” 自从皇帝登基,刘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别人喊他阉人,如今又被永清公主揭疤一次,他已是怒目通红:“我算是看明白了,公主包庇贼人,蘧平也恐怕脱不了干系,还有蘧皇后、蘧进也——” “住嘴!”永清高声打断他,扫视他身后的金吾士一眼,“你自己倚仗父皇宠信,横行霸道,自以为私闯内宫无碍,你可曾为这些卫士想过,私闯公主寝宫是何等大罪!他们以为跟着你是来抓捕贼人的,一腔热血,为你所用,你却陷他们于不忠不义、犯上的境地!” 金吾卫本当由执金吾统领,如今刘骑强揽了皇城防务,士兵本便不大服宦官掌军。 刘骑后背浸出汗来,他犹不甘心,最终决定破釜沉舟:“既然公主不让军士入内,说奴婢只是一介宦官——” 他冷笑道:“那奴婢自己进去搜查一番,总是与礼无碍了!” 永清眼睛都不眨一下:“那常侍就试试能不能自己走进此院。” “你——” 刘骑心一沉,已经准备纵马踏过永清公主了,如今陛下已决心收拾蘧氏,那他就算杀了公主,又有何妨? 他抽出鞭子。 “刘常侍且慢!”又是一声高喝,划过夜空。 刘骑面色一凝,回过头。 永清也随之望去,只见两旁军士皆主动避让开来,一匹白马飞驰而近,如踏霜云。 马背上的许长歌神色淡漠,依然姿容闲雅,只有月白衣摆上隐有飞溅的血痕,玷污了它原本的纯色。 他没有看向她,只对刘常侍道:“不必搜了。” 刘骑难以置信:“许侍中,当时可是你——” “是,”许长歌平静地打断,“其余五百七十六名贼党皆死,就算他独活也无用。我明日自向陛下解释,不会连累常侍。” 他说得如此简单,仿佛袍上所沾的血迹,不是来自他平日教学相长的学生,而是真正的乱党贼子。 永清突然觉得他如此陌生,不由颦起双眉。 许长歌的余光悄然扫了一眼庭中独立的小公主,秋已渐深,她仿佛是从睡梦中惊醒一般,依然衣衫单薄,连如画的眉眼也有些料峭寒意。 他强忍住给她披上衣服的冲动,继续劝退刘骑:“更何况,他若逃入皇城,也是自投罗网,最有可能趁乱混出京城。” 刘骑有些迟疑:“侍中的意思是?” “林迩还在么?”许长歌压低了眉,思忖片刻道。 刘骑脸色一变:“林迩并不在名列之中,申时的时候,他说要回江东。我想着不好得罪会稽侯,便——难道说,顾预也在车上?” “常侍还是速速带人去堵截。”许长歌长叹一声。 刘骑此时心焦如焚,只怕自己一时讨巧坏了事,应了一声便带兵朝城门奔去。 许长歌又转对蘧平道:“蘧将军若此时不跟着刘常侍的兵马出城,等下恐怕难向皇城巡卫解释。” 蘧平尚有顾虑,又望向永清。 永清笑了一下:“多谢今日舅舅解围,我已经无事了,您还是赶紧出城,以防夜长梦多。” 蘧平放下心来,亦绝尘而去。 方才还摩肩接踵,甲片相接,转瞬便只剩下许长歌一个人了。 朦胧月色之下,她只能看见他眉目依稀的侧颜,他仿佛是在望屋脊上的仙兽铸象、仿佛是在望血溢长阶的太学,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肯转过目光。 他的声音不是质询,仿佛是一种期望:“公主没有窝藏逃犯,是吗。” 永清只看见他衣袍上逐渐干涸的血痕,温热的鲜血逐渐变成了难以洗脱的污记,她没有回答,只问:“太学的事情——” “公主,”疑问还未宣之于口,许长歌就温和地截断了她的话,“这样。臣不过问公主今夜发生的任何事情,公主也不过问臣今夜干了什么。” “好。”永清一怔。 或许今夜他们都应该有秘密——即便已经各自猜了七八分。 她微微垂下眼睫,他衣上的血渍,在昏沉的光线下看起来几乎是纯黑,却比天边月更为惹眼。 “你的衣服脏了。”她的声音随夜风而来,轻轻一句,就让他身形一滞。 白马嘶鸣一声,许长歌调头欲去,但还是停驻了片刻,道:“公主的衣裳掉了,秋渐深,会着凉的。臣告退。” 今夜月色微弱,他的背影被黑暗吞没得更快了。 公主府门口血腥气久久不去,她回到殿中,都不觉得顾预带来的血腥气重了。 苏苏一见她回来,就面带忧色地上前:“公主,顾预似乎醒了,但他看起来伤得极重。” 第55章 倚秋光 床帏之后,顾预的脸色苍白不见血色,嘴唇亦如昙花般白到几近透明,一双生得颇为秀气的眼睛半睁着,眼睫微微颤动,他的手指也似乎无意识地试图抓握,他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却仍然持续地给他带来痛苦喘息。 似乎是隐隐有了知觉,但远远算不上清醒。 “你怎么把他放我榻上了……”永清颇为无奈。 “您让我把他藏起来,他又有伤,我实在不知道把他放哪了。”苏苏也没有办法,“我去叫李长史过来?” “……算了,别叫他。”永清权衡再三,她想起上次李功对阿离事情的态度,“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此夜之后,在刘骑的罗织下,五百多名死去的太学生皆会被坐实谋逆乱党之名,是非真相,或许唯有躺在眼前的顾预知道了。 “给他用过药了吗?”永清坐在他身边,解下他腰间带钩,小心翼翼地撩起他叠着刀痕与血渍的上衣,掀到他伤口之处,他便闷哼一声,她才发觉,破损的织物和绽开的皮肉已被污血粘到一起。 那一片血肉看得苏苏头皮发麻,连忙道:“给他喂了您的紫珠玉清丹,之前还流血,现在已经不流了,想来是有用?” “那不是用来治月信下红的药吗……”永清感到无比尴尬,“罢了,有用就行。我们可有干净的夏布?你找些来,我们给他简单包扎一下。” 苏苏应声而去,永清伏在顾预身前,慢慢地将他的衣物从伤口剥离,终于露出一片坦荡无遮的胸膛。 伤口看起来并不深,却极为狭长,横亘了整个左胸及下腹。 她稍微放心了些,要是再深,她恐怕就束手无策,只能准备在后院给他埋起来了。 “公主,夏布尚有——”苏苏看到胸膛袒露的顾预,捂住了嘴,“天哪。” 之前永清一心察看伤情,还不觉有什么,如今苏苏一回来,她也不免面红耳赤,可见羞耻心是在有限的世俗之中才会作祟的。 “有什么好惊讶的,上次在飞廉观不也看过了。”她恼道。 “那不一样呀,上次,光天化日,而且也不止看他一个,”苏苏忍不住笑,“这回放在您的闺阁之中,倒挺羞人的。” “羞什么羞,再不快点给他包扎起来,一会儿人都凉透了,就变成吓人了。”永清唬住她,两人忙活了大半夜终于把他的伤口包扎了起来。 永清已经忘了了苏苏临走前说了什么,也不大记得自己是怎么合上的眼睛,一夜兵荒马乱,倒换来一次平静无梦的酣眠。 而顾预醒来,日光从窗格绮疏落下,格外刺目。 在无边的血夜后,他竟还能看到明日朝阳,没有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无限的苍凉。 他尝试起身,低头辄见自己上衣尽褪,被胡乱地缠绕着好几圈白布,除却凌乱倒也算严实,他心中一动,他记起昨夜精疲力尽前,不知翻进了何处院墙,竟被哪位仁人义士救了。 一转过头,他的目光便凝固了。 榻边伏枕着一位熟睡的少女,她似乎是坐在地上便睡着了,身上半披的朱红锦衣也滑落了左肩,漆黑长发如缎般披垂一边,秋阳煦暖,拂过她精致眉眼,呼吸匀净仿佛极是好睡。 皆将闭目美人比作海棠春睡,今日他却觉得面前人的睡颜更似旖旎秋光,望之则让人心境平畅。 他在想什么? 顾预只觉自己荒谬,生死之际冒出这种念头。 那双被他太久注视的眸子倏然睁开,秋阳之下,泛着琥珀般剔透的棕色。 “抱歉,姑娘……在下……多谢……”他一时竟不知该先感谢搭救之恩还是告罪非礼勿视,只道出一串干涸沙哑的词。 “你醒了,”她却毫不惊讶或羞恼,甚至颇为喜悦,听得他一番前言不搭后语的呓语,反露忧色,“你好像还有一点糊涂,可感觉发热恶寒?我阿娘说,若是被兵刃所伤,一旦发热,多半有性命之虞。” 昔日顾预在飞廉观高谈阔论,字字珠玑,如今说话却似有些磕巴,她不由得担心。 顾预摇头,心绪也平静了下来,诚恳道:“姑娘救命之恩,顾预铭记在心,此时情况危急,在下不能久留,否则或许会为姑娘招致灾祸,不知姑娘高堂贵姓,来日必以报答。” 永清这才想起,她之前要么带着帷帽,要么躲在人群里,顾预没见过她。 “你不会想报答我的高堂,”她眸中泛起讥讽之色,笑也自嘲,“顾先生不记得了,我们见过。” 她的声音渐渐冷淡,却变得熟悉起来。 “你昨夜翻进了公主府,”永清轻叹一口气,坐到榻上,青丝遮蔽了她的侧脸,她伸手将长发捋至身后,“我是,大燕的永清公主。” “永清公主。”顾预瞬间明了,内心深处却涌起一丝莫名失落。 他忍住伤口疼痛,俯身致礼:“公主两度出手相救,预无以为报,此生身家性命,皆由公主差遣。” 永清只怕他伤口裂开,连忙扶住他的肩膀:“顾先生,别这样,你身上还有伤,你我都在这样不合于礼的地方相见了,何必再拘于这些俗礼呢?” 温软的掌心覆上的是他赤裸的肩膀,却仿佛拢住了他的心脏。 顾预“啊”了一声。 永清忙问:“是不是伤口疼?” 顾预连忙称否:“我伤得并不重,只是昨夜疲于逃亡,精疲力尽,让公主担心了。” 既然顾预无碍,她便言归正传,问道:“先生可信我?” 顾预直接挑明:“公主是要问昨日太学之事。” 永清点头。 顾预一想到,她是永清公主,就不免想起京中给她附会的,与许长歌的流言蜚语。 他合上眼,深深屏息:“公主可信我?毕竟在陛下御批之中,我已是乱党贼首。” “昔日飞廉观中,我知道先生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太学诸生,大多是一群心怀苍生,致君尧舜的君子。因而昨日刘常侍带人遍寻皇城,我宁可和他撕破脸皮也要保全顾先生,”永清坚定道,“先生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顾预没想到还有这番波折,心中触动更深。 他低头望一眼缠身的布带,苦笑道:“公主不如先猜一猜,我身上的伤,是何人所致?” 永清一怔,她怎会知道。 顾预喉头更动,一字一句道:“昔日我辈之良师,太学春秋博士,陛下的许侍中,许巽许长歌。” 第56章 流亡臣 顾预以为她会露出惊愕的神情,矢口否认,或者为许长歌辩解。毕竟满京皆以为许长歌谦恭俭让,温文尔雅,更何况传言倾心于他的永清公主。 但永清垂下眼睫,静若凝霜,只重复道:“我相信顾先生。” 她昨夜便从许长歌染血的衣袍看出端倪,虽然她并未想到,他竟真的可以对自己的学生,刀剑相向。 “公主真的信我。”他激动道。 在被宦官污蔑,被扣上贼首的帽子的时候,一些志同道合的昔日同窗都对他有了片刻的犹豫,但永清公主却坚定不移地相信他。 永清柔声道:“我信顾先生,所以,顾先生能否将事情来龙去脉都告诉我?比如,那封谏书,是你们写的?还是别人栽赃?” 提及谏书,顾预胸中尽是郁气,叹道,“陛下要在西京另立光禄寺,半朝官吏尽出于郎官——陛下愿意亲政理事,本是好事。但其中掾吏竟皆以宦官充任!岂非又演温熹末年内宦之祸?得知此事时,学子们正在清议朝政,更是义愤填膺,便将对朝政的看法,合着了一篇谏书欲陈陛下。” 永清隐约猜到:“那想来,之后又变故?” “公主聪慧。”顾预颇为惊讶,继而述道,“我本并未参与,且见此书言辞激烈,延及士族外戚,极有可能招致灾祸,便力劝诸君不要上书。更何况陛下正踌躇满志,此时并非上书劝阻的时机。他们热血澎湃,但也听取了我的意见,决定暂缓上书。谁料那封本应废弃的帛书,第二日就出现在了朱雀门前。” 这倒是出乎意料,她未想到顾预竟是那个阻拦的人。 如此见来,他并非只是个疾世愤俗,钻研经史的儒者,反而对时政局势颇有见地,亦懂得权衡转圜之道。 永清问:“先生以为,做这件事的人是谁?” 顾预不假思索:“许巽。” “为什么?”永清失笑,她不这么认为。许长歌的那几剑,让顾预失望之际,也多了几分偏见。 顾预见她似乎偏向许长歌,心中郁郁,深吸一口气:“因为,昨夜刘骑带兵来太学,是许侍中,亲自圈点我为贼首。” 这倒怪哉。 按理说许长歌和顾预应当并无仇怨,那日在酒楼遥望,许长歌还较为欣赏顾预才华。 永清心中虽疑,但还是坚定她自己的判断,轻轻摇头:“我以为,许侍中固然参与了此事,但他只是与刘骑共理此案,并非揭发此案的人。” 顾预便问:“公主以为是谁?”他没有一丝赌气愤懑的意思,反而异常冷静清醒地等待她的意见。 被江东双璧之一的顾预如此认可,她眉眼不由飞扬上的快意神采:“是陛下,但论及根本,是刘骑。” “公主是否这样想的,”顾预何等聪明之人,转瞬即明了,“太学被捕的五百多名学子,除我以外,皆出自名门士族。陛下并非认为谏书联名的学生意图谋逆,只是他想顺势清剪打击士族势力。” 他如此闻弦知雅意,永清不由莞尔一笑。 秋阳灿烂,她朱衣黑发,更衬肤色白皙,那一点笑意在她眉眼间宛如日下初霜一般,清冷夺目。 得此动人心魄的肯定,顾预不由停顿片刻,收回目光,再继续道:“但陛下并非是在太学安插眼线的人,宦官就是陛下的眼线。刘骑选择将这份谏书递到陛下面前,就是料定了陛下会打击士族。但陛下举政在前,逮捕尚未入仕的太学弟子,并不能动摇士族势力,只不过是敲山震虎而已,还会引起士族反感,实在是一步昏棋。” “但是,失去了士族的支持,陛下只能更加倚重宦官,利用他们去打压士族,所以最后得利的还是刘骑。”刘骑为了扩大权势,不惜残害无辜之士,她思之则恶寒,“但我不大明白,为什么陛下直接越去了狱讼过程,直接动刑?” “因为,文中曾提及陛下包庇战败的赵氏二人。”顾预低头,神色忧郁。 赵氏二人皇帝已决心处死,但皇帝为了给昭仪体面,决定直接在秋分行刑,不再对外发旨。太学自然不知,而这谏书里唯一的破绽,便给了皇帝雷霆盛怒的把柄。 永清颦眉:“那,陛下说的可是就地处斩?” “不是。刘骑传召,以逆贼之名捉拿,违抗者杀,”顾预深深叹息,回忆昨夜,令他逐渐浸入那段痛苦之中,“一生光明磊落的太学诸生,怎能接受此等污名,纷纷提剑拒捕。” 大燕士人皆佩剑。对于儒生而言,君子剑在大多时候只是腰间佩饰,但在清白遭到践踏的时候,不熟武艺的他们,还是拿起它,保卫最后的浩然正气,宁死不屈。 顾预沉痛道:“我能有一线生机,皆赖仲容兄拼死相护——他说此事本与我无关,实不该将我牵涉其中,若我也含屈而死,将来又有谁能替他们正名?” “仲容是?”永清眸中隐有酸涩。 顾预已然更咽:“郑函兄表字仲容,昔日公主在飞廉观中,也曾赐箭与他。” 昔日西京长街之上,掷果盈车,书射皆绝的青年俊才,如今已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永清闻之,瞬间泪盈于睫:“那郑学呢?” 她都不敢想象,如果双子皆死于宦官之手,消息传到东都,鸿胪卿当如何情状。 “子觉在辩义结束那日,便回了朝京,幸免于难。”顾预强敛悲意。 永清亦舒了一口气,拭去泪水,声犹更咽:“先生暂且忍悲,养好身体,日后我们一定可以替他们正名。” 顾预低声道:“公主实在仁心盛德。” 如此二人静默相对,终于敛起悲伤,稍显从容。 苏苏端着膳食一进来,便看见床帏之中,他们二人一个卧于榻中,一个坐在旁边,一个衣衫半褪,一个长发不挽,仿佛寻常燕寝的夫妇一般,瞠目结舌:“顾预,你干什么呢?真当自己家了,你在我们公主面前还衣衫不整,你想干嘛?” 顾预瞬间红到耳根:“在下实在失礼,但是在下醒来就——” 永清连忙站起来,挽住苏苏:“说起来他的衣服呢?” “昨晚不是剪下来好些,然后——”苏苏蓦然改口,“我们还是找蘧将军捎套男装进来。” 苏苏又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永清听罢,轻声对顾预道:“顾先生,你现在可能起身?” “可以。”顾预强忍着扯动腹下伤口的疼痛站起来。 永清看他十分勉强,但还是得硬着头皮道:“可否请先生暂避廊下——” 顾预一怔。 苏苏直言:“我们公主要梳洗更衣了!” “在下立刻出去。”顾预耳垂瞬间红得滴血,立刻转身,扶着柱壁向后院踉跄而去。 妆奁前,苏苏一边给永清梳拢长发,一边感慨:“之前看顾预挺能言善辩的一个人,怎么现在有些呆呆的,不会是昨晚摔到脑子了?” 第57章 美人泪 昨夜惨祸的震荡尚未传到朝京,而西京之中则是视若无睹的漠然。 环绕太学的水渠又复澄澈如初,只有阶隙青苔犹有血痕。剩下的二千多名太学生,虽对宦官更恨之入骨,也已认识到羽翼未丰之时,以卵击石,会有怎样的下场。 和血吞下的仇恨,越被压抑,越会疯长。 而对王美人来说,朝野是否震荡,已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知道今日永清一定会进宫,便一直在兰林殿门口守候。但当她又一次坐在永清面前,不再涕零下泣,只有沉默。沉默与麻木让她像一塑玉琢雕像,才让永清察觉到她不输昭仪的美丽与青春。 王美人似乎也只比她大几岁。 她好像还沉浸在昨夜的希冀之中,令永清不忍先开口打扰,在更衣完毕后,陪她在前厅一同沉默地坐着。 “西京的老仆说,没有找到他。”王美人的声音仿佛是从梦中传来。 她的身子轻微地旋动,仿佛发髻上仅剩的一枚素银华胜,也要压垮了她:“妾身昨夜睡得那样安稳,以为马上就有救了。可偏偏就在妾身躺在陛下身边的时候,阿难就死在了刘常侍的刀下。” “王美人,我很抱歉。”她的声音如此茫然,让永清心中一酸。 “妾身知道,公主已经尽力了。”她这才显出了哀色,“妾身和公主都没有料想到。妾身也不该在这里叨扰公主,可妾身却发现,偌大的宫廷,除却公主,真无一人在乎他们——就连陛下,陛下他连一点喜恶都没有,仿佛这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还在清晨若无其事地赏了妾身两匹蒲桃锦。” “我知道美人伤痛,”永清握住她的手,“在兰林殿,你可以哭出来。” 王美人怔住了。 她清灵哀婉的眸子几乎不能转动,须臾以后,骤然伏在案上,呜咽出声:“公主,您不知道,有时候妾身真恨自己不如昭仪,不如她奸诈,不如她自私,妾身今日一直在想,要是也有昭仪的狐媚手段,是不是阿难就不会死?妾身不肯放下身段去做那些事,生怕被人说失了妇德,连弟弟死了,都不敢在外人面前露出哀戚,连一件素净的衣裳都不敢为他穿。” 王美人的婢子在旁边脸都白了。 永清只攥紧了她的手,无言安慰。 她终于哭得尽兴,接过婢子递上的罗帕,擦干眼泪:“妾身本是来感谢公主的,却倒让公主瞧了这般失态的模样。” 她转过身去,让婢子送上手中捧着的锦匣:“妾身听闻公主早上差人向太医署要了好些补血益气的药,若是妇人内症,太医的药自然不缺,但公主要是气虚失血,妾身宫中这只上好的辽地人参,是极养身的。” 永清没想到王美人竟有如此手笔,正好给顾预养身,但她实在有些犹豫,“可否问一句,美人的消息怎么如此灵通?” 王美人仿佛已对这些奇珍皆看空了,含忧的眼睛望着她,轻轻道:“公主,如果你特别关注一个人,当她试图使用宫中的人、物的时候,她对你而言就没有了秘密。” 永清心头一震。 昨夜以后,西京全城戒严,为搜查带伤之人,严禁各处药铺医馆出售医治金创之药,凡是接待伤者皆须上报官府。就连李功要给公主府中昨夜受伤的士兵医治,也和京兆尹的掾吏周旋了许久。 她倒想了个自以为巧妙的办法,来了一手灯下黑,城里的医馆不给治,她直接来太医署拿药不就成了? 没想到这么多人都注意到了她,好在刘骑还无反应。 王美人将她的惊讶看在眼里,静静道:“妾身还知道,公主最近在调查周常侍,周常侍最近也颇为关注公主。” “你……”永清坐正了身子,若王美人不是在示好,便是在威胁她了。 “公主不必担心。”王美人声音依然轻细,“妾身之前有求于公主,所以便眼睛便放得长了些。” 永清勉强一笑:“美人倒让我觉得,似乎宫中人人皆可以洞悉我的一举一动。” 王美人点头,转瞬又摇头:“只有离陛下越近的人,才能知晓得越多。妾身觉得,宫中盯着公主的人,并不多。” “如果公主尚未得到消息,妾身可以提供一些。”她倾身靠近,在永清耳边道,“陛下身边四位常侍,除了周常侍,皆在尚书台兼了任,周常侍,是主动请辞,说要一心照顾陛下起居的。” 永清眼眸倏然一亮。 那点光也一星半点儿地落到了王美人眸中,使她也有了一丝神采,也有了很轻的笑意:“妾身不懂前朝之事,只是想,或许公主想知道。” 永清颇为惭愧,低声道:“没能帮到美人的忙,永清何德何能,还被美人如此照拂。” “以前我只求深宫苟活,如今却觉得,能帮到公主,是一件稍有慰藉的事情。”王美人又轻轻摇头,仿佛是霜风苦雨后,孑然摇曳的残荷一般,“您和我见过的妃嫔公主,都不一样。” “我虽未能救得王郎性命,但若时机成熟,我必为他们正得清名。”永清的声音坚定而有力,是王美人在燕阙宫廷一片柔靡之音中从未听到的清越。 “公主想替他们翻案。”王美人有些疑惑,她只将此当作安慰,温柔道,“这可是连许侍中也做不到的事情。” “许侍中?”永清重复。 “是。如今太学重开,陈太常称疾,许侍中暂代太学事务,安抚诸生,一番肺腑之词据说听者无不泣涕。许侍中如今在清流中的名望,是极高了。”王美人说得平静,但每一字句,永清听来,皆似讽刺。 “妾身该走了。”她脸上已毫无悲意,像一具木偶一样被婢女扶起,走至门槛,又回头望了永清一眼,再缓缓低下头去。 王美人离去,永清在案前心绪难平。 之前她和顾预以为刘骑是最大受益者,如今看来,许长歌简直是名利双收。 到底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现在还有一个更要命的问题摆在她面前:宫里到底还有谁,和王美人一样,眼线众多,且一直密切关注她? 前一个问题,仍是谜云重重;后一个问题,答案纷至沓来。 第一个来的,是周常侍。 隔了一日,一个太医院的小丞来访公主府,转交给李功一个扁平的大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足有一尺宽的花胶。 苏苏颇为识货:“公主,这么大一张金钱鳘鱼胶!以前南海郡进宫朝京的,也差不多就这么大了。” 永清不大爱吃补品,如今听来,周常侍这份心意不可谓不贵重。 结合王美人的话,这位周常侍可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妙人,有弃暗投明之意,于是她问苏苏:“小厨房里可还有些吴盐?” 苏苏一头雾水:“吴盐自然有的是。” “你随便找个盒子,装上些吴盐,找机会送给周常侍。”永清拿起那张似翼展开的金黄鱼胶,翻转看了看。 苏苏咂舌:“公主……我们就拿这个回礼?” 永清冲她一笑:“这不是回礼,这是回应。周常侍看了便懂得。” 第二个来的,是许长歌。 第58章 周常侍 永清在寻药的消息,在一天之间就传到了至少三个人的耳朵里。 但周常侍的鱼胶、王美人的人参都只是寻常百搭的益气补品。许长歌送来的,则是一盒去腐生肌的红升丹,一瓶专治疗刃器损伤的金创药。 他知道顾预藏在公主府了。 永清合上匣子,手掌覆压其上,转对苏苏道:“他人呢?” 苏苏摇头:“是许侍中身边的人送来的,被李长史盘问了半天,也不肯给,说一定要交到我手上。” 永清现在对许长歌充满了怀疑,她甚至觉得,在药里下毒这种事情,他也不是做不出来。 烛影之下,做工精巧的黄杨木匣湛然生光,四面光滑如镜,她忍不住去拨弄锁扣。 她身后是新安的两扇落地屏风,沿着柱帷而设,直接将内室隔成两间,隔着一件水云绣帐,两扇孔雀明光的绣屏,基本上看不见里面还卧着一个顾预了。 “顾先生状况可好?”为防惊扰里头的顾预,她声音逐渐低缓。 苏苏为此紧张氛围感染,也伏在案上,凑近道:“王美人送来的人参,下午便熬上了,我闻着挺香的,顾先生却不大饮得下去,看上去挺痛苦的。” “这才戌时不到,他便没了精神?”永清不免担心,“下午不是还说了好一会儿话,还看进了些书么?” “些许是又困了,”苏苏颇为夸张地压着嗓子道,“公主,您现在这幅紧张的样子,简直同我娘和皇后娘娘以前看见您生病一样。” 苏苏一双笑靥绽在细腻柔软的脸颊上,永清不客气地捏了一把:“少怪声怪气的!” 苏苏嗔哼一声:“我走了,才不管你。”说罢便撒腿跑出廊下,合上了门扉。 永清叹气,回头望向顾预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案上的药匣,犹豫了一瞬。 她还是放弃了,抱来衾被,在外面的小榻上和衣而眠。 夜半,她却被一阵猛咳惊醒。 永清直觉不妙,立刻跑进里间,只见榻上的顾预咳得几乎弓起了身,昏暗的夜色之中,仍可辨见他一双星眸紧闭,眼下一片病态的潮红,鬓角亦隐隐渗出汗珠。 “顾先生,顾先生。”她意图推醒他,又轻轻唤了几声,顾预却仍是不省人事。 她抚上顾预的额头,潮润的汗水之下是一片高热。 他还是发热了。 “先生你别吓我……”永清脑海一片空白,伏在他耳边一遍遍唤他的名字,无论如何意识清醒了总比不省人事的好。 须臾,顾预逐渐睁开了眼睛,他似仍无力,眼眸半合,其中水汽氤氲,似江间雾岚一般,他本便生得清秀,此时更显病弱可怜。 “公主……”顾预眼前影影绰绰,头痛欲裂,却仍记得这个见之忘俗的身影。 他的声音沙哑滞钝,仿佛随时又要昏死过去一般,永清两天已闻死讯无数,哪里还能再见这种场面,已带哭腔:“顾先生,求你了,求你了,千万别死。” “我不会的……”他已止了咳嗽,面前少女的哭声将他从昏沉的睡意中唤回,他有气无力道,“水……” 永清连忙端来一盏水,已经不顾什么男女之防,只揽住他的肩膀,扶他起身饮下。 连冷水滚过喉头,都如刀割般令顾预皱起眉头。 永清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肩后闷哭:“对不起,顾先生,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在王美人告诉我这件事以后还作壁上观,只是写了一封信给阿娘,我应该立刻去找蘧将军,让他保护你们。”顾预的肌肉有些僵硬,她的眼泪隔着寝衣一点一点渗进来,给他滚烫的身体带来一丝凉意。 “不关公主的事。”顾预有些费力地转过眼珠,他的眼白泛着瓷蓝,望见抱住他肩臂的永清公主,脑海依旧混乱,心竟也跟着乱了起来。 他胸膛起伏,似是呼吸也有些困难,仍对她道:“蘧将军驻守外城……也无能为力……” 永清却哭更狠了:“说到底都是我无能,王难的死,郑函的死,五百多名太学生的死都是我无能。” “公主已是仁善之极,刽子手尚不知耻,您怎能替他人受过呢……”他有些不知轻重地握住她的手,试图安慰她。 但她的手触之辄感若冰肌玉骨,竟让他萌生一丝贪求的欲望。 他慌忙甩开。 永清为他的举动一怔,渐息了眼泪,努力冷静下来问道:“我现在该给先生降温还是捂汗。” 幸好顾预杂学旁收,还看过一些医书,他道:“降温——不过为兵刃所伤,若是发热也只得听天由命了。” 眼见永清眼眶里又泫然欲下,他改了口:“阳胜则热,阴胜则寒。重寒则热,重热则寒。我多喝水,睡一觉便好了,公主不必担心。” 永清听他引经据典,稍安下心,去绞来清水为他擦拭额头与脖颈,几回之后,她决定征询一下顾预的意见:“许侍中送给了我一些红升丹和金创药……” 她话未说完,顾预便激烈地打断:“不用他的药。” 她早该想到,宁死也不向欧阳野屈服的顾预,怎么可能为偷生而接受许长歌的施舍。 “好……”永清安抚他,“先生可觉得好些了?” 顾预浑身依然燥热滚烫,只是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却点头:“我已无碍了,公主请早些休息。” 永清仍有疑虑。 顾预一低头就望见那双满怀忧思的明眸,秋水泛滥未收,眼睫边缘尚有胭脂般的淡淡红痕。 他只得道:“我有些困了。” 永清这才扶他躺下,拢上床帏,踉跄着无比困意的脚步出去。 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是一夜折腾,次日,被苏苏喊起的时候,永清只觉得后脑隐隐的疼,她的语气都变得虚浮:“怎么这么早……” “哪里早了,都快午时了,”苏苏将昨日送给周常侍的木匣递到眼前,“周常侍送回来的。” 永清困得差点打不开匣子,昨日装满的细白如雪的吴盐已消失,只剩下一条写着字的布带。 她强撑着眼皮看完,便蓦然惊醒。 好了。 第三个紧盯着她的人,也浮出水面了。 苏苏见她神色有异,不由问:“公主,是不是出事了?” “刘骑,”她卷起布条扔回匣中,扶榻起身,坐到妆镜台前,望见面前神色清冷郁然的镜中人,“周常侍说,刘骑还是怀疑到我们,今日他无论寻什么由头,都要向皇帝请命,搜查公主府了。” 第59章 锦帷邀 “顾先生。” 虚汗退去,顾预在半梦半醒间浑噩许久,终于听见一声盼望已久的唤,让他尽力转醒。 永清的声音,向来偏于锐意清冷,在顾预听来,却是无限缱绻柔情。 永清试了试他的额头,只觉虽热,已不似昨夜滚烫,稍安下心。 她长叹息一声,对他凝重道:“先生,请答应我,今日无论听到任何人的声音,任何的动静,都不要出声。” 顾预干涩的唇几番翕动,喉间却似被一团烈焰烧枯,几乎失声,只得虚弱点头。 耳边,她的气息如兰似麝,只落下一句: “顾先生,我一定会保下你。” 解下重帷帘钩,两扇雀屏也严丝合缝,永清走到前厅,吩咐苏苏:“无论什么办法,去把许侍中请来。实在不行,委托周常侍,也要让许侍中过来。等刘骑奉诏来搜府,告诉李长史,我已有化解之策,叫他搜就是,别再跟他们流血了。” 苏苏十分犹疑:“可是许侍中若是发现了顾预——” 此时苏苏心中,许长歌也已不是什么好人了。 “没有其他办法。”她只觉得胸腔中仿佛有个深渊,让她自己一点点滑落,她深吸一口气,“刘骑冠冕堂皇,奉命而来,如今能让他有所顾忌的,除了父皇,只有许长歌了。” 她终于走到算计他的这一步。 她没有办法了,那夜公主府的府兵为了护佑她,负伤者十数。这些人都愿意为她拼尽性命,死战到底,但她不能让他们以卵击石,对抗禁军。 撷珠阁里珠帘卷,斜阳秋情也恹恹。 许长歌还是那个轻裘缓带,从容闲雅的许长歌。 他含笑凝视着对面的永清公主。她一身石榴红茱萸锦袿衣,金银印花纱的衣带披垂,秋阳从她身后渐渐沉没,将最后的落霞灿烂都奉送与她,奉送与囚锁金笼的帝女。 永清不能再忍受他的目光,提起桌前凤首壶,再倾一杯清酿,递送他面前。 许长歌却没有接过的意思。 “侍中不愿饮我的酒。”永清问。 “公主实在太刻意了。”许长歌依然好整以暇,甚至眸中有些忍俊不禁,“公主一个时辰罚了臣七杯酒,自己却滴酒不沾?” 永清听罢,不再劝酒,转而掩袖,一饮而尽。 辛辣呛鼻的酒液让她连咳三声,几乎是将酒盏丢到几案上。 “宫门要落匙了,臣今日还要值夜。”许长歌似是笑了一声,“臣告退。” 他起身。 永清站起来挽留他:“宫禁于侍中而言,视若无物,何必急在一时。” “公主终于等不及了。”许长歌捉住她眼中的一丝慌乱,意味深长道,“公主此刻一定在想,为何刘骑还未出现。” 永清勉强的笑意渐褪:“侍中早就知道了——我忘了,你和刘常侍,此时都是父皇船上的人。” 他没有回答,转身辄去。 但他的步履并未迈得出,因为一双手抱住了他的腰。 永清将脸贴在他后背,他身上的郁金味道使得酒气亦变得中萃柔和,她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婉转:“长歌,别走。” 她逐渐加快的心跳从身后传来,叠在许长歌的心头,让他实在不能挪动半步,就算是想故意逗弄她,揶揄她,假意辞行,他也挪动不了半步。 永清听见他的胸腔中传来一声闷叹。 “公主确实是好算计。”他颇有些赞叹的意思,“公主与臣的流言,两京皆知,刘骑见到,不过是坐实这一点罢了。臣留在这里,便要在刘骑面前为公主辩护澄清;甚至还得为了公主,授人以柄,卖给刘骑一个人情。 “但是公主并不确信臣对公主的感情足以做到这个地步,便想起了七夕夜里,臣饮醉的失态。便想再灌醉臣一回,让臣松口答应——因为赌输的后果,公主不能接受。” “侍中洞悉一切,”永清愈抱紧了些,生怕他怫然而去,扬起脸坦然问道,“那我赢了吗?” 她这般理直气壮,仿佛本该如此,向来如此,恃着他的愧疚,他的钟情。 环在腰间的那双手,几乎死死勒住他,让他本有一点的气恼,也尽数化成好笑,他答:“公主总会是赢家。” 永清松了一口气,放开了他。 倏然身间一轻,眼前天地一转,转瞬,眼前便是许长歌为酒醺染得微红的耳根和微微上扬的唇角。 许长歌将她拦腰抱在怀中,下唇无意间碰触她微凉的耳廓:“公主每次主动,皆是有求于臣。其实,公主不必备酒,臣也肯为公主做一切事情。” 他眼中静泊着一丝委屈。 似乎确实如此。 她以前那样的在乎许长歌。前生飞蛾扑火一般,不惜奔向别人设计的陷阱。 如今她却为别人的错误而疏远他,唯有在走投无路之时,才会转向他。 永清正酝酿着歉疚。 “其实。今日公主不召臣,臣也会来见公主。”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眸中星垂平野,勾燃一点夕阳坠落的火,“公主既要臣逢场作戏,今日,不若便假戏真做了。” 许长歌抱着她向内室走去。 永清脑海轰然空白。 以至于她都没有听清他略有伤怀的一句:“陛下尚可以公主胁迫臣,何况公主自己。” “不要!”她反应过来,慌忙挣扎,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命令道,“别进去。” 这句话,重点在于,别进去。 许长歌眸中的笑意荡然无存,他深深屏息,望向那双惊骇的眼睛。 永清从未见他,对她露出这般阴沉生冷的神色,就连他下颌也因帷帐的落影而显得线条生硬。 “为什么?”他心中已有了答案,却仍问她。 许长歌不等永清回答,手臂愈箍紧了她,抱着她走了进去。 内寝里,窗牖封堵,光线昏沉,犹有药材的气味弥漫其中,那放下的罗帷微风扬起,投在地面上重影交叠。两扇孔雀相对起舞的蜀绣丝屏,也是影影绰绰,欲盖弥彰。 “臣知道,顾预在公主这里。”他昂着首,永清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他的声音渐生了一丝阴狠的杀意,“但臣实在没想到,这位顾怀之,竟作了公主的入幕之宾。” 许长歌愈来愈紧的怀抱勒得她腰疼,但已顾不得这许多,她愈发抱紧了他的脖颈,强颜欢笑:“没有这回事。” 她努力压低的声音,不是怕惊扰屏风之后的顾预,还是为了谁? 她的拼命掩护和关切,都点燃了许长歌的理智。 “哦?”许长歌低头望着她,讥讽道,“这么说,顾预不在这里,那自然碍不着我们的事了。” 他不再看永清逐渐发白的脸色,抱着她逼近那扇孔雀屏风。 第60章 妒火愔 “别过去。许侍中,我命令你。”永清胸口起伏,不停摇头。她发上簪钗坠堕,云鬟尽颓,青丝披拂他臂间。 这颇有几分狼狈的美丽,让许长歌想起,她和刘骑结下梁子的那夜,也是这样长发披垂,也是这样一袭红衣,也是这样庇护顾预。 妒火,迅速燎原。 “顾预真的不在里面吗?”他于屏风前席地而坐,依旧毫不放松地将她禁锢怀中,狎昵地在她耳畔问道。 永清何尝不知他只是猫抓耗子般地折磨她的心态罢了。 但她不能认,许长歌听见顾预在她寝中便已是这个反应,要是知道他还躺在她卧榻之上—— 他的佩剑仍随于身,上面还曾沾过顾预的血。 “不在。”她逐渐镇静下来,若无其事,甚至拢了一下有些飞乱的发丝。 她指尖方才掠及之处,转瞬便被许长歌烙下隐含酸涩的吻,他的声音妒火愔愔:“那他应该在哪里?既不是入幕之宾,难不成,已是裙下之臣。” 顾预正低烧之中,魂梦颠倒,不知梦境现实,一个他最不愿听到的声音,渐渐离他却近了。 他睁开眼,试图确认只是幻觉。 但他却又听到一丈之内,传来的含着恨意的声音: “公主对他看重如此,教臣后悔,当时没有一剑杀了他。” 他对太学生刀剑相向,正是永清所不能容忍的,她怫然冷笑:“那你当时为何不杀了他?顾预既未挡你的路,也和你从无过节,甚至连太学上书的事情也并未参与。” “原来公主在意这个。”他托起她的下颌,夕光昏暗,她的肌肤仍然莹白如玉,他怜爱道,“他可是江东的人,欧阳野桀骜外显,这位顾怀之看着浩然正气,可未必是个善茬。更何况——” 他吻上她额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初公主在酒楼上将玉璧掷给他,公主选择了他,臣也选择了他。” 眉心灼意的吻并未纾解她的惊惧。 许长歌的脸近在咫尺,永清却觉得如此陌生。他就似黄河之水一般,平时静水澄清,一至狂风暴雨,底下阴积的疏狂与阴戾便翻涌而出,掀起滔天巨浪。 永清试图挣扎起身,摆脱他的桎梏:“我选择了他?所以你就要杀了他?” “当然不是,”他恍若未见她的反抗,又把她按回怀中,地上委落的金钗与花钿闪着瑰奇的光泽,他却只盯住那双隐含怒意的明眸,“公主要他,臣才没有杀他。不然为何臣只刺了他无关要害的三剑,还留给他逃命的机会?不然为何要点他为贼首?” 永清隐约知道了他的意思,震撼地望着他:“你……” “公主真聪明,”他微微一笑,语气轻松平静得令人胆寒,“顾预这等王佐之才,若不能为我所用,自然要早早抹杀。但公主既然要他,那臣只能让他声名尽毁,再无入仕为官的可能,他才能尽心尽力,甘心做公主的幕客。难道公主救起他的时候,他不是如此全心全意地感激吗?” 这样的真相,要是被顾预听见—— 永清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屏风另一侧。 床榻之上,已有身影坐起。 她眼中的哀恸与震动,在他的妒火上,又浇一层油。 “可臣现在后悔了。”许长歌的理智已土崩瓦解,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强烈的妒恨,他放开了永清,拿起了一旁的佩剑。 永清无暇顾及松开的衣衫,扑上去,握住那把剑,隔着露出一截的寒光与他怒目相视:“许长歌!” 她知道,她越这样,许长歌的杀心越重,但已经无法了,他只要越过屏风,顾预就必死无疑。 一滴眼泪落在霜刃之上:“你不要一错再错了。” 她真不知以前的温润君子,为何会变成这样。 还是说,他一直都是这样翻云覆雨,变诈无常。 “公主为谁而哭,为他,还是为臣?”这句话一出口,许长歌也察觉到自己的癫狂。 锵地一声,佩剑坠落。 永清倚着屏风微微喘息,她脸颊旁的绣屏雀羽金丝隐现,翡翠生光,两只鸟各展尾羽,争奇斗艳。 许长歌的目光落在永清脸上,她目含悲意,眉间隐忍,明明是一幅清冷孤凛的神色,却让他更觉是色授魂与,姝色惊心。 既有两度救命之恩,又有一张姑射之貌,朝夕相对,就算正人君子如顾预,如何不情愫暗生? 他马上就要离开,不敢想象他不在的时候,他们会发生什么。 许长歌抚上她的脸颊,欺身而上,将她抵贴在屏风前,他的眸中也引渡了她枯涩的悲哀:“臣以前就对公主说过,臣会非常嫉妒。” 永清没有回答。 他的吻从眉心落到唇上,酒气中含着郁金的味道,毫无恶息,只显得和畅醉人,暗香幽深。 这个吻最初是带着生涩的啄食,甚至有时只是莽撞地相贴,然后他迅速找到了诀窍,学会如何攻城略地,侵掠如火。 永清眼前渐生薄雾,太阴初升,她已不大能看清面前的许长歌,但感知却变得敏锐,腰上的手臂越缠越紧,托住她后脑的手却捧得轻柔,微微的酥痒从后颈传来,舌尖渡来的醉意与之前腹中的那杯酒一起烧上她脸颊。 他的吻愈发霸道肆意,得心应手,直到一丝腥甜弥漫唇间。 永清呜咽一声。 他愕然放开,永清看见他破损溢血的唇,懵了一下,她明明没有咬他,嗓子也被吻得绵软:“不是我。” “是我。”许长歌将她揽回怀中,唇齿的依偎让气氛从剑拔弩张回归闺房燕好。 只有顾预,他感觉这脉脉温情,比之前的杀机还难忍受。 他既知许长歌嫉贤妒能,对他做了什么;又知永清公主为了保护他,付出了什么。屏风前二人交叠的身影,在他灼热昏暗的目中,便变得刺眼而痛心的存在。 顾预无法忍受,他宁可死,也不想看见永清公主受许长歌的轻薄欺侮。 他强撑起病体,脚步倏轻忽重,朝屏风走去。 第61章 捉风流 许长歌很乐意向入侵者展示他既得的一切。 他吻上永清松散衣襟里露出的一截锁骨,故意哑暗了声音:“公主那夜来找臣,不已许诺,白首同心,非君不嫁?” 这句话一出口,屏风后踉跄的身影顿时僵住。 他们竟是两情相悦。 颈下的酥意让永清觉得好笑,如今许长歌妒火渐去,醋意却翻涌不歇。 “那算不得什么,”她双手推开他紧贴的胸膛,却反被钳制,恼羞道,“既没有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 当时,她只是不忍拒绝许长歌,怎么就被他说得好似自己死心塌地,一往情深了? 许长歌修长的手指按住地上的剑鞘。 “但我依然记得。”永清一见,乖觉改口。 猎得了她的唇间柔软,他似一只餍足的雄狮,显出驯顺的懒倦。就算仍吃顾预的飞醋,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十分安然。 永清也隐隐听见了她身后的动静,低声对他道:“我们出去。” “为什么?”许长歌长眉一挑,他还没有敲打够顾预。 “一会儿刘骑要来了……”虽然设计之中,他便是这宫闱艳事的主角,但永清还是希望场面不要弄得过于惊人。 “刘骑搜遍公主府,只剩公主内寝未搜,一进来看得公主与臣耳鬓厮磨,难道还敢扰人美事?”许长歌永远可以将脸红心跳的词句说得如此光风霁月,只让永清自己一个人在羞耻中挣扎。 而且,还是在顾预面前。 她背对着顾预,看不见屏风之后,那身影已然倾颓,听不得这种话的正人君子,已经气血翻涌,昏然倒地。 许长歌适时地捂住了她的耳朵。 “侍中私下里对别人也是这样肆无忌惮,强词夺理吗?”她微微恼了,睫毛纤长微卷,因着刚刚被他吻得泪眼朦胧,变得湿润纠缠,带着一点颓靡。 月光流淌入户,似积水清冽,窗棂绮影也疏斜。 “我只对公主这样。”许长歌月白衣袍在微蓝的夜色里,似雪月般无暇,他仿佛一瞬间又变回了温柔无辜的谦谦君子。 “臣要走了。”他又将她搂紧了些。 刘骑尚未到来,永清也抱紧了他:“不行。” “公主就只想着用臣敷衍刘骑。”他悒悒不乐,勾起她下颌,惩戒般的在她侧颈烙下一个红痕。 微微的刺痛,让永清蹙眉,他肯定没干好事,她却又把握不准:“你做什么了?” “一个让公主在近期忘不了臣的印记。”他唇畔扬起的弧度颇有几分得意。 那笑意稍纵即逝,他望着她红软的耳根,还有那双清冷含雪的眸子,只觉无比贪恋,须臾的离别已让人依依不舍,何况——他吻上她耳根,有些朦胧沉闷的声音落入她耳中:“公主之前让蘧平打了胜仗,给了陛下一点甜头,如今他觉得,可以收复云中十三城,似武帝时一般羁縻西域了。” “怎么可能?”她为皇帝荒诞的梦发笑,“如今内帑空虚,各郡军费繁重,且皆被各地豪族圈成了私家部曲,早已不是武帝时的盛世了。” “是啊,怎么可能。”他轻笑了一下,“那公主觉得,臣有没有可能达此丰功伟业?” 永清摇头。 云中十三城关隘险要,易守难攻,在霍胤死后便被戎人劫掠而去,后来的先帝未尝不想收复,只是国库实在没钱支付募兵的巨额军费,中央军备又废弛,更无法调动被各地豪族控制的军队。 如今的世况更是江河日下,丝毫没有希望。 何况许长歌以经学入仕,常年为皇帝对策,虽然通骑射,但并不曾历练军中。 “但是陛下,一定要臣达成此事。”他此时说陛下二字,眼中的暗潮又涌动起来。 永清突然发觉,许长歌和皇帝的关系,似乎也不如外人所觉得的,亲胜父子。她心中一沉,问道:“你是不是得罪他了。” 这是根本没有希望的事情。 纵是掌兵多年,在各地豪强世族中尚有余威的蘧大将军,也不能在钱粮短缺的情况下揽下一场横贯十三城的战争。 “或许。”她第一次流露对他的关心,让他唇角上扬了起来,“臣问陛下,只要赢回来,就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他说是。那这场仗,也并非全无可能了。” 一想到许长歌的“无所不用其极”,她就心头一跳,总觉得他是要报复皇帝。 她问:“可以带上蘧平吗?” 怀中人打的算盘简直震耳欲聋,他失笑道:“皇后是势必不会给陛下拨钱了,陛下清算太学士子,更失世家支持,公主还觉得这是一个似黑水城那样,可以为亲族谋事的好差吗?” “我是怕侍中无人帮衬。”虽然也有一点为蘧平谋禄的心思——蘧大将军老了,蘧氏朝中后继无人。她有一些心虚:“侍中何时启程?” “九月秋狝冶兵。臣此后一个月,恐怕要四处奔波,不能时常与公主相见了。”他又将她揽近了些,眼神颇为可怜,“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公主就没有什么要对臣说的吗?” 他知道她有些怨他,但还是想争得一些哪怕敷衍的温情。 永清微微叹气,略带凉意的手指抚上他方才在激烈中咬得流血破皮的唇,隔着手指,叠上她的吻,蜻蜓点水的一下,又在他耳边叮嘱:“早点回来。” 许长歌却怔住了。 她不再别有心思的主动,让他更是贪恋。 “好。”一声失魂低哑,他再度纠缠上她的唇。 刘骑带着一队持着火把的内侍冲进来的时候,便看见这样一幅旖旎景象。 永清公主衣衫渐宽,许侍中如抱琵琶般将她横揽怀中,鸳鸯交颈,耳鬓厮磨。 正如许长歌所道,刘骑已搜尽了公主府其他院落,如今十拿九稳地杀到这里,却不料撞破这样一桩宫闱艳事——或者说宫闱丑闻。 许长歌立刻带着惊疑问他:“刘常侍怎么在这里?”仿佛真是春情撞破一般。 永清知趣地伏在他怀里观战,做个怯怯娇娘,羞于见人模样。 “许侍中,这可是秽乱宫闱啊。”刘骑不可思议地瞪着许长歌,都忘了他是来搜查顾预的,“昔日平帝时,侍中宋协就因与宫人私通被斩首弃市,高祖时那与定陶长公主私通的萧太守亦坐诛,你怎么这么糊涂?” 更何况,偷情对象还是蘧皇后的女儿,泼辣蛮横的永清公主。 但被皇帝寄予重望的许长歌有这样一个天大的把柄落到他手里,刘骑只觉自己的位置更稳当了。 许长歌好言好语:“以巽和常侍的交情,难道常侍不可为巽在陛下面前遮掩一二吗?” “这……”刘骑面露难色,心中一阵狂喜,“陛下天威,怎能欺君?” “陛下既未曾问起,常侍何来的欺君之罪?”许长歌言辞诚恳,“巽实在是一时把持不住,并非有心让常侍为难。若常侍肯放我一马,这份人情,巽定牢记在心。” 刘常侍叹气:“陛下才对侍中委以大任——哎,侍中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也是人之常情。既然如此,我也就装聋作哑一回了。” 许长歌谢过。 刘骑本想再问他可曾见到顾预。仔细一想,怎会有男人偷香窃玉的时候,容忍另一个男人藏身香闺?也不自讨没趣,走至门口。 “常侍。”许长歌叫住了他。 刘骑回头。 “常侍手下的人,也会闭嘴?”他对刘骑笑了笑,眼神似那日草拟太学名单时一样平静无波。 刘骑心领神会:“侍中放心。”提刀走出寝院。 永清隐觉不对,从他怀中挣脱,问道:“你和刘骑打的什么暗语?” “无事。只不过提醒刘骑让手下的人嘴严一点罢了。”他温柔道,“公主莫非要臣留宿?” 永清立刻摇头,扶起他:“我送侍中出门。” 第62章 横冷对 永清一迈出门槛,蓦然愣住。 院中蕉石旁,苏苏好似刚被训斥了一通,双眼通红,不敢出声,颓着肩膀萎在一边。 她身侧,是一个突然变得既有压迫感的身影,脸色铁青地望着被许长歌半搂在怀中,钗欹鬓乱的永清。 是李功。 他的眼神似诘责又似失望,眉间是鲜少对她展现的怒气,就似一个温柔而严格的父亲突然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带大的女儿不仅不听话,擅作主张,还做了惊世骇俗的事情。 怎会如此! 李功分明从不踏进内院的! 永清只想转身回屋,一关门把所有人都关在门外。 怎会如此尴尬! 李功没有说话,只皱眉盯着她,她一抬头就对上许长歌不合时宜的、温柔的注视。加上苏苏委屈的目光,三双眼睛都落到她身上。 这要是在文人戏谑的野史之中,她此刻简直应该拔出许长歌腰间的剑,要么她,要么他,总得死一个才能收场解脱。 “李长史。”许长歌终于收回揽在她腰间的手,对李功一揖,“巽先辞去。” 许长歌很客气了,按官秩而言他本不必对李功如此尊敬,但在李功看来如今多少带了点心虚的意思。又看得他一脸云淡风轻,更是格外窝火:“侍中仿佛无事人一般?” “长史可还有何事要问?”许长歌含笑问。 李功怒极,一时噎住。他难道要问许长歌又是什么时候钻进来的,在他家公主房中做什么? 他冷静下来,想到刘骑的搜查,心中多少把状况摸了个七八分,狠狠甩了一下袖子:“无事,侍中慢走不送。” 许长歌走后,李功震怒稍平,盯着她的眼神愈发复杂了几分:“公主让苏苏告诉臣,已有解决之策,勿要阻拦刘骑搜府,便是如此?臣倒是有点不明白,公主甘愿被刘骑搜府,又请许侍中来,是为了什么。” 永清哑口无言。 李功向前一步,走到门口,闺阁里逸出的暖风,没有应当的熏香气味与脂粉气息,反而有一种,他格外熟悉的金创药的味道。 他完全明白了。 李功长叹:“公主当真救了那顾预,臣还以为是刘骑别有居心,要算计我们。原来,是他循着蛛丝马迹而来。”他也猜到了永清的心思,“公主认为臣在阿离的事情上未曾尽心尽力,甚至显得冷血了些,不会赞同救顾预,所以,连臣也瞒着。” 他看着永清长大,知道永清性子倔,凡是打定主意的事情,即便眼见是一条吃亏的路,也要不惜代价硬走下去,因而旁人看着她都觉得她娇纵任性——虽说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还挺有毅力的。 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现在的永清竟然敢直接绕过他,绕过蘧皇后给她安排的羽翼,一意孤行地在皇帝的刀下做这种瞒天过海的事情。 顾预和太学的案子,虽说已是将了朝京一军,他们是无论如何躲不开的,但她这样把自己搅进去,若被皇帝以此为借口抓住把柄,到时候就更被动了。 好在,她把刘骑糊弄过去了。 但许长歌,必定是已知此事——但他还帮了永清。 为什么? 难道就因为一个情字?他分明身家利益,荣辱所系都在皇帝身上。 李功又皱眉,他忍不住责怪永清:“公主实在不该引狼入室,倘若他言行非礼,冒犯公主怎么办?那许巽即便万死也难赎此罪!” “许侍中不是那样的人,不会强人所难。”之前李功所说,永清都唯唯诺诺,不敢反驳,如今她终于可以说几句,脸颊微烫,“他——未必是个良善之人,但他不会做我不乐意的事情。长史多虑了。” 李功听了,更是头皮发麻:“公主,你们?” 许长歌对永清公主而言绝非良配,蘧皇后绝不会同意。她这样的性子,都敢一个人设计骗过两方人马,若是真被许长歌哄得鬼迷心窍,回到朝京岂不是得和皇后闹得天翻地覆? 永清正想分辩几句,却听见房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响。 是顾预。 她和李功俱皱起了眉头,李功刚想进去看看,她不由自主地一拦:“长史——” “顾预,是个烫手山药。”李功看她戒备的眼神,无奈道,“但如今也不能让他被西京的人抓到,公主这几日用药恐怕也是病急乱投医,若不想他丧命,还是让臣把他带到前院治。” 那双灿烂盈光的眸子瞬间斟满笑意:“长史!这次是我的错,以后我一定什么事都和你先商量。” 李功有些唏嘘,永清服软认错,还是颇为罕见的事情。 他一走进房中,就忍不住又想说永清几句,怎能将一个男子安置在自己的闺寝之中?但一看到烧得有些神志不清、纱布满是血迹的顾预,便无暇再回头看永清了。 顾预的情况,看上去颇为糟糕。 他半蹲在顾预面前,正要去把他扶起,不料被这病入膏肓的伤患狠狠推开。 顾预自己也跌伏在地上,咳出一口血,他的声音嘶哑而绝望:“让我死!” 第63章 风波局 “顾先生!” 喉中的腥甜仿佛弥着猩红细雾,让顾预视野也变得模糊。 他多想就这样一死了之,剧烈的咳喘带动胸腔的剧痛,又将他的意识反复唤起,再一睁眼,眼前又是一片灼灼艳红,带来一幅雪肤花貌。 他无法推开永清。 但他一望见她担忧的眼睛,无法抑制地回想起刚才她与许长歌亲昵的样子,她分明,对许长歌有情。 而她的意中人,又毁尽了他的前途,将他冠上逆贼的罪名。 顾预说不出来哪一桩令他更痛苦。 “顾先生,你不会死的,李长史会救你,他在军中多年,身边有专治刀剑创伤的医师……”永清见他不抗拒她,便小心翼翼试图将他扶起来。 “预向来自负经世济民,以天下为任,不做那三征七辟皆不就的南山隐客,沽名钓誉。”他苍凉一笑,自嘲道,“如今声名尽毁,被迫流亡,连着书立说也不可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永清怒道:“你怎能说这种话!郑仲容本是大鸿胪卿之子,他若不是拼死护你,刘骑也不会对他动手,难道他一条性命就是为了让你多活三天?你就连替他翻案,还他一个清白,还你自己一个清白也不愿意?” 永清知道,他的遭遇,对一个积极入世的儒生而言,已是灭顶之灾,心中愧欠万分,但还是得继续激他,让他活下去,“你的《郡国潜弊论》将朝廷从头到尾骂个遍,提出一堆难题便想一死了之?是,你文中亦诚言尚无有效的方剂来医大燕之弊病,那你就不找了?难道身在庙堂,金印紫绶,位列公卿才能圆顾先生宏图之志,你才济世有方么!我看顾先生对欧阳野威武不屈,以身殉道的架势也不似恋慕荣禄之人,难道你来世间一遭,便是为听一声玉碎清响,要旁人赞一声君子死节便值了?” 她话语连珠,句句点在顾预痛穴上,蓦然把他从悲怒失智的困顿中打醒。 他闭上眼睛,更咽一声:“公主说的是。” “顾先生是有志之士,我说过,一定会让你们沉冤得雪,”永清放柔了声音,诚恳道,“若先生不愿助我一臂之力,弃世而去,我并非个中亲历之人,岂不是真相大白遥遥无期?先生为我,为仲容,为天下,也请安心休养,以待来日。” 她猛药配温方,双管齐下,终于让顾预艰难点了头。 李功随即接过顾预,将他带出了院子。 永清长舒一口气。 今夜终于结束了。 “呜呜呜,公主!”苏苏在旁边哭了许久,再扑到她面前的时候,已是双眼通红,“你不知道之前李长史对我有多凶!” 永清刚在锦榻上瘫下,听了这话立刻坐起来:“你还说呢,你怎么能让李长史进来?” “我怎么拦得住李长史啊!”苏苏欲哭无泪,“我怎么敢!最后我壮起胆子还了骗他一下,结果他一听我说话就觉得不对劲,瞪了我一眼,就全完了。我又不是雾月姑娘,谁都能骗住。” 那确实。 不必说李功心思细腻,单是他看着苏苏和永清长大,扫她们一眼就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永清正要说话,又听见一阵敲门声。 苏苏问:“谁?” 那婢子道:“长史说,若公主还未歇息,请公主来前院一遭,有事相告。” 苏苏无限同情地望着永清。 “你什么眼神?”永清自知是又要被一顿说,咬牙道,“我就不信,他还能替阿娘罚我。” 李功自然不可能罚她。 他只是一身青衣,肃容凝眉,静静地凝望规矩坐在对面的永清,然后不时摇头轻叹一声,过了一会儿又仰天长叹息。 如此反复,过了一刻钟,永清实在忍不住了。 她一脸决绝赴死:“你写信。” 李功便问:“什么信?” 永清无望道:“写信告诉阿娘,我闯了什么祸,如何自作主张,如此,她就会让你把我押回朝京,再当面骂我几天。” “这,倒是不急。”李功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微妙,“公主的任务尚且未完成——” 永清突然察觉到了什么:“李长史。你上次给阿娘写信是什么时候?” 李功只愣了一稍,对面的小公主就拍案而起,眸中狡黠笑意简直有些得意忘形:“长史最近都没有写,我知道了!是蘧平的事情!你擅作主张答应与太子合谋,犯了阿娘‘不战’的大忌,但你也不敢骗她,所以一直拖着没给她写信。” “殿下最后知晓,细细衡量,也会明白臣的无奈。”李功不紧不慢道。 永清笑吟吟地望着他,此时她对李功一点儿也不心虚了:“但这还是算瞒报。” 李功咳了一声,看来这次是无法逮住永清给她一顿来自长辈的人生劝谏了,迅速把她的注意力转到正事上:“公主可知太学之事因何而起?” 永清道:“顾先生曾对我说,是遭人陷害上书。我想,是父皇以此为借口,向朝京公卿士族示威,打击士族,而为他出谋划策的,大抵是刘骑。” “臣这里收到的消息是,陛下不仅逮捕了许多世家子弟,还有另外几个人,也下狱了。”她知道得倒是大差不大,但多是以顾预视野所见,李功为之补全,“尚书仆射邝枕,博士祭酒张明,太中大夫陈实。” 博士祭酒张明主管太学,出了这么大的事,若他头上无人,恐怕多半要被牵连,倒不意外。邝枕她是认得的,这陈实倒是不认识。 李功又奉出另一份文卷:“蘧将军回京后,交予了臣这趟出征的账簿,臣大致算得了此战所耗钱粮之数,也誉写了这三年来朝京向陛下所输的钱粮之数,可供公主详看。” 那沉沉的竹简嗒一声击在桌案上,顿时让永清决定明早起来再草草看一眼。 “而这,是蜀陇两地,上月所接到的陛下诏令。”一份封泥皲裂的公文又被呈到她前面,“陛下要在蜀陇两地重启均输之制,已从黄门署遣去了阉寺,充任各郡的均输令丞。” 均输之制,这个制度已经停用很久了,永清刚听见的一刹那差点想不起来它是干什么的。 所谓均输,便是让各郡商货皆控制于皇帝所设置的均输官之手,不可跨区域运输,只能卖给官府贩卖贸易。此法在武帝之前便废弛了,均输官吏把持久了难免巧取豪夺,与民争利,后来愈渐渐开放,连盐铁都交与私人盈利了。 “我记得,邝枕是巴人?”她沉吟道,“那这张明和陈实也——” “张明不是。”李功摇头,“他,似乎只是因事发在太学,而被牵连。陈实则是与邝枕同乡。” 蜀地人,同乡,均输。 “那我要是猜得没错。”永清展开那卷沉甸甸的竹简,低头一目十行地寻找她想要的数字,了然道,“……果然。” 第64章 邝枕妻 许长歌一回宅邸,迎面便是断续寒蝉之声,叫得连庭中经年不改的青松翠柏亦显得凄凉,月色勾出针叶形状,仿佛满树寒针,冰冷锐利。 他走过前院,抵到前厅,才看见人影相迎。 “公子,那卞氏还不肯走。”僮仆疾步上前,小心地对他道。 许长歌面庞略有倦色,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她想待多久,就让她待多久,好茶好饭皆伺候着便是。” 邝枕落难,与他无关,他没有落井下石,就问心无愧。 他转身就要从侧门绕过去。 “公子。”僮仆是颇有眼力的,晓得许长歌本性如何,是会搭理这种事的。但那卞氏实在死缠烂打,竟对他一个奴仆也好声好气地卑微乞求——又塞了那么多金银,他实在不得不张这个口,“那卞氏说,她是诚心而来,带来了公子感兴趣的礼物。” 如今能有什么事物,让他感兴趣? 许长歌挑了挑眉。 即便有,又岂是小小一个卞氏能给得起的。 但他仍停住了步履:“那便请她正厅相见。” 许长歌也只在三月上巳时,见过卞氏那一面。一看便知是邝枕捧在掌心的娇妻,如今遭此晴天霹雳,必定是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因此他不肯见她,只怕她一哭二闹,弄得难堪不说,半句正事不吐一个,没想到她倒是非常上道。 即便他也不一定会答应出手相救,也想看看,她能开出什么条件。 正厅里,只点着两盏七枝松鹤铜灯,光影沉沉,落在卞氏身上,愈发沉重。 她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看见许长歌,立刻上前跪倒行了极重的大礼:“侍中请救外子一命!”她抬起脸,面庞上满是坚定,眼泪早已干涸,只有眼底浅浅的粉红犹有崩溃过的痕迹。 许长歌没有虚情假意地去搀扶她。 他低头审视了一下她的神色,心平气和道:“巽与邝仆射虽同朝为官,但交情泛泛耳,卞姊似是找错人了。” “妾身别无它选了。外子在家中诚言,陛下左右,四常侍诡谲奸猾,赵中郎趋炎附势,梁老故作痴聋,若有朝一日大事临头,唯有许侍中还可能愿意为正义拂逆陛下,一进忠言。”卞氏知道他一定会首先拒绝,仍不泄气,亦不肯现在就甩出最后的筹码。 “哦?卧云兄竟如此高看巽。”他神色却没有一点为之所动的样子,还颇为惊讶,仿佛她所言皆不事实。 但卞氏感觉到了,他不再以官位称邝枕,而称邝枕的字,显得稍稍亲近了一些。 许长歌未必打定主意铁石心肠,旁观到底。 “上回王田之事,阉寺只手遮天,绕过朝臣,蒙蔽陛下,不就是侍中察觉到,才告知陛下此行不妥么?”卞氏抓到了希望,趁热打铁,“这回太学上书,怎么会和尚书台扯上关系?外子实在无辜——” “邝卧云真的无辜?”许长歌却笑了一声,打断了她,“卞姊这话不大诚心。” 卞氏的肩膀陡然一僵,她迅速冷静下来:“侍中如何不信?难道是外子唆使学子上书,还是外子将那书文递到朱雀门外的?” “卞姊知道,巽所言,不是太学上书的事。”许长歌落座堂中,他的坐席旁没有灯火,卞氏努力探察着他的脸色,却见一片乌色阴影,混沌不清。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刻薄的冷:“你真的不知,刘骑为什么抓邝枕么?” 许长歌有些厌倦这样和她打太极了。 虽说毫无交易地救了邝枕,自然可以拉一把人情,但自从上次,他向皇帝坦言要娶永清,皇帝对他的态度,多少不似之前那般言听计从,为了邝枕,再次让皇帝扫兴,不大值得。 卞氏当然知道,她赌了一把许长歌只以为邝枕是受太学牵连,但没想到。 他知道。 如今她现在只能献上最后的筹码了。 “黑水城之战所费远超先前所预料,陛下接下来的计划恐怕难以为继。”卞氏只觉得说出每一个字,都有恻恻阴寒从身侧升起,“各郡亦绞不出多余的税赋给陛下,刘骑提议,重启均输,只在陇蜀两地实行,可陛下能在西京经营,皆是倚重陇蜀的地方大族。我们和朝京的世家不同,皆是半商半士,因而多被看轻……均输一开,蜀陇商脉扼断……我们……” “所以邝仆射,一时糊涂。”许长歌淡淡道,“鼓动盐井闹事。想来,他也是为了保全卞家的矿山。” 卞氏咬牙:“妾身知道,侍中可以救外子。” 许长歌声音愈发放松:“卞姊也知道,邝枕如今被关在北寺狱。那可是,没有活人出来的地方。” “所以……只有侍中能救他。”卞氏深吸一口气。 能在北寺狱插手的人,只有许长歌,刘骑和赵都。 更何况,许长歌的话,皇帝多少会听。 许长歌没有接话了。 他将沉默递给了卞氏,催促她尽快地亮出最后的筹码。 卞氏别无选择。 但她这次却站了起来,走上许长歌座前,端庄落座,声音亦不似之前低声下气:“若侍中愿意出手相救,若外子能安然归来。卞氏蜀中十二座铁矿,尽数奉与侍中。” 第65章 朝京秋 朝京的秋,要么是多雨得满城皆涝,直淹到德阳殿陛下,要么就是整月晴空,干得尘土飞扬。 很不幸,今年的秋季是前者。 但对于痕都大师而言,这样丰盈的雨水与他的家乡别无二致,蓑衣斗笠地穿过如沟溪般朝南流去的积水,倒是游刃有余。 长秋宫的廊下,中宫谒者隔着细密雨帘瞧见远远的一道蓑衣人影,一瘸一拐地渐近,晓得是白马寺的痕都大师又来给皇后送经了,连忙打着伞迎了过去,看清一张高眉深目,肤色微黑的脸,果然是那位身毒来的大师:“哎哟,我的大师,您平时一个人亲自送来便罢,这么大的雨,半个皇城都被水淹了,您还亲自过来,当心您的腿疾又犯了。皇后殿下昨日还嘱了太医给您配药呢。” 痕都大师在白马寺译经七年,汉文读写已是十分流畅,但说话还是带着一点生硬的口音,因而他向来言语简短:“殿下心诚,贫僧亦诚。” 两京贵族皆爱挥麈谈玄,痕都最初带着佛经来到朝京,无人问津,还险些被赶了出去,唯有皇后宽容几分,给了他一席之地翻译经书,传授佛法。后来他一部《金刚经》送上长秋宫案头,蘧皇后看罢称善,传阅朝京女眷,一时风靡。 雨大风也大,谒者的袖袍也被吹湿了大半,他把痕都送到廊下,挑起珠帘觑见里头参差人影,回头歉然道:“殿下还正与董夫人谈事,恐怕大师今日是不得见了。”他抬头望见天边翻涌的雨云,“但这会儿雨下得大,大师不如在西殿里稍作歇息,用些斋饭,我去安排车驾送大师出宫。” 痕都双手合十,念了一声旁人听不懂的话,谢过谒者,便跟着他往西殿去。 殿中只听得风雨中,一声珠玑清脆的响。 董夫人微微抬头,刚想望过去,便被身侧的女子叫住:“颂先。” “殿下似又有雅客了。”董夫人目光落到日渐消瘦的皇后身上,十几年来她从未想过羸弱这个词会被她用来形容蘧大将军的女公子。 “你连自己女婿身死,都只皱了下眉头,未曾停下手中的案牍,”蘧皇后拾起案上笔刀,衣袖一伸,露出一截枯瘦的腕,刮去方才写错的字,“怎么听得一声帘响,反倒能抽身回头了。” “雾月的婚事,我先前便不大乐意。”董夫人一听她提起郑函的死讯,神色变得淡淡,“郑家还说,她幼时和桓家定过亲,如今算是新寡了。话里话外不过说桓六郎夭折多少是因为我们雾月八字不好,郑家能下聘不过是看在她爹是司徒的面子上。如今郑函一死,他们不敢直说刽子手是陛下,便往我们头上泼脏水。” 她那一下皱眉,不过是想到郑氏日后的难缠,顺便哀叹一下自己女儿暗淡的红鸾星。 “下次看上好人家,我给她赐婚。”蘧皇后道。 郑家本也都脾性温良,只是郑函死后,似着了魔般找上萧家闹了一日,最后大鸿胪卿亲自上门将又哭又疯的夫人带回了家才算了事。 郑函被杀,萧雾月也无辜,最后两家人闹成这样,叫她也难张口调和。 她将刀笔放置一旁,斟酌道:“……郑卿昨日来谒,他说前日之事抱歉万分,他还想认雾月这个儿媳——” “他想让郑学娶雾月?”董夫人冷笑,“我们雾月都寡两次了,可不敢再高攀他北海郑家的门楣!他也多少算个大儒了,怎么想得出让小叔子娶未过门的嫂子这种主意?” 当然是因为,雾月是萧司徒的独女。 子不如婿,婿不如徒。无论哪家郎君,娶了萧雾月,便会得到萧司徒倾尽所有的官场人脉和助力。 皇后削肩微动,轻轻叹了一口气,化开在秋雨的水汽之中:“不嫁也好。萧家就是太爱给子女定早亲。雾月和永清同岁,我还想多留永清两年,你自然也是这般想雾月的。过两年,咱们再一起给这两个讨债鬼看人家。” 将军女公子与河南尹娇娥,自小契若金兰,形影不离,连命运也如镜般互映。一个入主长秋宫,一个成公卿夫人。 昔日董夫人艳羡她母仪天下,说大燕皇帝都早死,等她熬死了皇帝,就可以扶持幼帝垂帘听政,一展抱负。由于皇帝比她大上了二十岁,说不定过几年就龙驭归天,蘧皇后就可以成为大燕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女主。 谁想陶景一朝皇帝中年登基,品行平庸,酒色皆沾,命倒是很长,愈到后头,还愈发折腾了起来。 公卿与皇帝两方拉扯着,却让她在中间耗尽元气。 她又重重叹了一声。 自从当年她不顾太医的劝阻,在孕中强行保下永清,她的气血便逐渐亏了下去。长秋宫的梧桐转黄的夜晚,她的手脚就会开始变得冰凉,直到第二天暮春才会缓解。 永清。 一想到自己唯一的女儿,她便很能体会董夫人的心情。 仿佛是心有灵犀。董夫人问:“殿下将公主送到朝京,倒是一回也不见担心。说来已是七月,也该接公主回来了。” “陛下,好歹是她的父亲。虎毒不食子,更何况她只是位公主,陛下也不会似对太子那般忌惮嫌恶。”蘧皇后说起女儿,略显得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些柔和的笑意,增上了几分血色,“只怕她贪玩,怕被我拘着,不肯回京。” 她这样的羸弱,看得董夫人心疼,她握住蘧皇后的手,那手冰得让她有些心惊:“女儿不在身边,你也少些烦心,怎么不好好调养下身子?珍药补品皇宫里是不缺,我记得以前你练武的时候,气色好得很,我来癸水疼得满床打滚,单你在旁边活蹦乱跳,如今倒是比我还不如了。不如得空了,把功夫再捡起来,养养身总是好的。” “汝成也是这般劝我的。”蘧皇后闭了闭眼睛,“荒废这么些年,哪里捡的起来。年轻时候,我还自信能和哥哥们比划……可生了永清……”她止住了话,不想将生气的枯萎推到女儿身上。 董夫人闻之微怅:“……其实当年,公主在殿下腹中的情况实在不好。若你……放弃了她,还可以将养身子,等日后再育皇嗣。”也不会从此落了病根,无法生育,连身子也不好。中宫无子,倒让那庶出的皇三子占了东宫之位。 姜章人品虽过得去,只是年岁太大了。即便皇后有意亲近,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比自己小了不到十岁的庶子情同母子。 “别提以前的事了——永清现在身子康健,能吃能睡,还肯看书,不就很好?”蘧皇后淡淡一笑,转了话锋,“别说我了,平日大家都赞你温婉慧质——是不是另说,你已人前装了几十年了。这回雾月的事一出,你便锋芒尽露,把郑卿夫人数落得哑口无言,威风大扫京华。” “殿下。”董夫人有些羞恼,看见蘧皇后眼底有了些年轻时促狭的笑意,她又释然,“若说威风大扫京华,怕是陛下才是。” 她又转回谈了一个多时辰的正事上,语气中微有些嘲弄:“咱们的陛下这回终于认清现实了。当初他厌恶朝京的士族把持朝政,束缚皇权,不能让他做随心所欲的天下第一人,如今跑到西京去,还不是要借蜀陇豪右的势?如今发现西京那些武帝以前的勋贵人家也不比朝京的列侯温顺到哪里去,蜀陇那些商贾起家入仕的小户人家也不愿意给他随便拿捏,倒发起威来了。” 西京送来的公牍,她们已看罢,本来以为是皇帝发疯失智,要彻底和朝京决裂了,细细一看,逮捕入狱,以及被害的太学生里,只有三成是朝京士族子弟。皇帝不过是拿剑对准了朝京,再轻轻放下。 他还有理智,亦还忌惮。 但收拾不了那些树大根深,盘根错节的世家,还收拾不了蜀陇那些肥的流油,坐以待毙的富户? “邝枕。可惜了。”皇后食指按在木牍那个名字上,“我记得,窦司空很赏识他。” “这张明……”董夫人眉尖轻蹙,“不是咱们的人?” 太学的官吏,自从搬去燕阙后,被皇帝从上到下都换了一遍,这首脑之位的博士祭酒,自然也不例外。 “他是哪里人?”蘧皇后也觉得有些异常。此人分明是两不沾的,夹在邝枕和陈实中间,总不可能是纯粹的倒霉。 判断一个人所属势力,最好的办法便是寻的籍属之地。察举之制下,州郡举材贡士,被举荐为官的人自然和州郡府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谓门生故吏是也。 董夫人也不记得。 好在此次前来,她已将所有公文中所出现的人名的案卷皆调了来。 窗外雨声,隔着绢窗亦是嘈嘈切切,密密匝匝。室中寂静一时。 董夫人细寻一阵,声音带上一丝笑意:“张明,江东吴郡人。温熹四十三年为会稽侯举荐入京,策对为郎。” “吴郡人。”蘧皇后按了按太阳穴,冰凉的手指倒纾解了一丝思绪的混沌,“哦?那个太学生顾预,似乎也是吴郡人?” 第66章 惹尘埃 “这倒新奇。林家终于开窍了。”董夫人浅浅一笑,“看来,这位小林侯,也不似看起来那般温良恭俭。” 会稽侯自武帝赐封以后,便世居江东,主要以击退流窜东南沿海的海贼为要,亦须配合湘阴侯联合镇压南方诸越不时的暴乱。但比起时常爱在朝京指指点点政事,还搅合了上一朝立储的湘阴侯来讲,会稽侯林氏是世世代代的安分守己,只是在朝贡的时候会显得抠抠索索一点。 如今的会稽侯林遐,更是颇有文儒之风,礼贤下士。老侯爷和夫人亡故后,他把三岁的幼弟林迩当儿子养大,在江东是人人皆称赞的孝悌典范。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蘧皇后若有所思,接过董夫人手中的文卷,注视良久,“温熹四十三年,倒是个好时候。西南兵败,宦祸掀翻,巫蛊席卷,长沙王夺嫡,朝内朝外一团乱,即便多疑如先帝,也注意不到他在朝中塞了人进来。他手倒是长,经营一个会稽不够,还伸到吴郡去了。看来顾预那篇文章,也不简单了。” 顾预这个名字,也曾在朝京似投石静水,激起一阵浪潮。 说来十分好笑,那篇《郡国潜弊论》递上长秋宫案头的时候,他尚且籍籍无名。 不知何时开始,京中将这篇文章的故事传得绘声绘色。说是什么,皇帝亲自到太学讲学,拟题试文于诸生,限时三个时辰,所有人都闷头苦写,唯独这位顾怀之半醉半醒,直至最后半个时辰,素缣仍是白净一张,被小黄门检举怒斥,而他不慌不忙,挥毫而就,文不加点,一气呵成。这样的举动自然吸引了皇帝,取来一看,却被其中毫不掩饰的犀利指责刺痛,当即撕碎,并敕令永不许启用此人。顾预偏又将整篇文章默写在太学屏风上,才被人传抄了下来,皇帝闻之大怒,严令禁止流传此文。 向来禁令,就是把寻常之物抛得奢侈珍奇。有了这分传奇色彩,这篇《郡国潜弊论》才风行朝京,被读书人争阅,都想看看什么样的文章能引得皇帝如此暴跳如雷。 他的文章倒是能配得上这个故事,倒未叫抄写的人失望。有人说他狂妄空洞,亦有人说他是真正碧血丹心,忧天下之忧。 但倒没有到振聋发聩,使得居于高位的世家心惊的程度。 蝼蚁跳梁,在萧司徒与郑鸿胪卿等人眼中,这样犀利的攻讦也不过是无力的诘责,不过隔靴搔痒,动摇不了他们一丝一毫。因着这样的坦然自若,甚至会对他的文采与勇气称赞几分。 正巧那段时间,郑学返京,大鸿胪卿带着儿子来见蘧皇后,她便随口问了一句,这轶事可真? 倒把郑学问得摸不着头脑。 她便了然。 必然是有人,在为顾预造势。 “……顾预那篇文章,怎会恼了皇帝?”提起此事,董夫人轻描淡写道,“他字字皆写州郡之弊,明面上是指责皇帝治国不对,却是指责皇帝纵容地方豪右,动摇国器,皇权不固。每一论,每一点,都合了皇帝的胃口。” “这样说起来,倒怪了。”朱砂墨里舔上两笔,蘧皇后执笔在张明的案卷上勾起两个红圈,“顾预一介布衣,文才斐然,虽然可能会和会稽侯不清不楚,但隔得山高水长,想来在陛下眼里也算身家清白。这样的人,陛下栽培若干年,不就可以养成下一个梁符?如今怎的反被打成了逆贼。” 董夫人微微一笑:“这几日事多,殿下又不得闲,连昨日公主捎来的信也忘看了?李长史倒抄了一部分递到了萧府,里头有一段说,陛下曾为顾预专门准备了端门射策。” 蘧皇后眉尖微微颦起,旋即展开。 “殿下也猜到了。那顾预,倒是个有傲骨的。”董夫人静若秋兰,拂袖提笔,亦如兰叶翠带随风款摆,轻缓而有度,“倒不是会稽侯调教出来媚上的人。皇帝和他客气一下,他还真以为自己遇到什么广开言路的圣君天子了,狠狠地拂了皇帝脸面——殿下想想,咱们的陛下最擅长什么?秋后算账,不声不响地阴人。这么看来林家选人么,倒是十分宽容,但凡看着有志才的,一掷千金,不求回报,也不挟持人家变成爪牙——不过,这样说来,倒可以明白他们年年哭穷,钱花哪里去了。” 蘧皇后敛了笑意,她一肃容,便尽显得威仪,掷下笔淡淡道:“好啊。他收拾了反抗不了他的人,又敲山震虎,震了一把朝京。最后再拿他厌弃的人来替罪。”手指轻叩桌面两下,“皇帝说此事是顾预鼓动,即便是死了儿子的郑旻,也得顺着台阶下了。想来顾预这几日在朝京的名声也变糟了?” 董夫人拾起那只掉落在地的兔毫:“自然。” 那些被皇帝拿来杀鸡儆猴,随机点中的世家,自然将满腔怨气皆泄到顾预身上。 之前大家看那篇《郡国潜弊论》,皆是听个响,当个笑话乐子。顾预所列的各州郡豪族,甚至以登入他所列举的例子为傲。 如今皇帝掀起的一场血雨腥风,倒叫他们意识到,皇帝把这篇文章真的看进去了,真的会有一把刀,落到头上。 郑函一死,更加深了他们的不安。 如今皇帝追捕顾预,倒叫他们觉得,是皇帝意识到自己的错失,要杀掉始作俑者来安抚他们,自然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为了防止皇帝是罚酒三杯,过几年就把顾预又召回来,他们自然要卖力地给顾预泼上脏水,毁其声名,断了皇帝的后路。 “可惜。”蘧皇后叹道,“这孩子,真是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 董夫人看她难得出一回慈悲心肠,想来捞一把皇帝讨厌的人,对她们也无不利之处,便道:“殿下可惜他,不如派人招徕他来。” “罢了。”蘧皇后犹豫一瞬,最终还是摆了摆手,“疾世愤俗,读书是入魔了。他不愿意与皇帝阿谀奉承,自然更看不起满是公卿权贵的朝京——即便是当初的邝枕,窦司空说他滑得跟条泥鳅一般,还是不能在朝京扎稳根脚。且放他于江湖草野,倒不定有大造化。” 董夫人又从旁边一捆捆的案卷中翻出永清的帛书,递给她:“公主的信。” “每回都是汝成代笔——我也晓得,定是这丫头忙着玩,哪里想得起她的阿娘。”蘧皇后唇畔笑意浅浅,展开帛书,“这回咱们的小公主终于肯躬亲执笔了。” 董夫人顺着她心意凑趣:“公主从来没离开过你,如今都快四五个月了,自然想娘想得要紧。” “儿女都是没良心的。我不信。”她脸上笑意愈盛,低头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读到中间,她的笑容逐渐消失,将帛书攥在手中,深深屏息,“连李功也学会先斩后奏了。” 她许久没有这般连名带姓地叫李功了。 董夫人眉突地一跳,但察觉她并未愠怒:“应当也并非坏事罢?” “我说呢。每回都是李功写来。这回换了一个,自然有猫腻。”蘧皇后冷眉一扫,“那黑水城,叫皇帝打赢了。李功还把以前在桐关的蘧平也搅进来。” 董夫人晓得她心头不快。只怕此战一胜,皇帝更要变本加厉,推长战线。 更何况,按照她的计划,蘧家应当是渐渐地淡出皇权的旋涡——换而言之,不要再给姜家人卖命了。 “李长史也是为了殿下。”但她也很明白李功的想法,“……太子正值青年,大将军百年之后,你和公主的日子还那么长……” 蘧皇后其实不在乎等日后成了太后,是长门寂寥,还是有个虚与委蛇地做孝子模样的皇帝在长乐宫门口打转。 可还有永清。 她闭上了眼睛,最后只得有些怅然道:“汝成总是这样。不听劝,劝不听。好几次想放他到州郡做个府君,他就是三推四辞。想给他赐婚,提了十几年,他也都拒绝了,就是不把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董夫人的神色有些微妙。 她转了话锋:“陛下既吃到了甜头。恐怕更要有大动作了,只怕……还是把公主接回来。” “这场战已经把皇帝攒的钱掏空了。”蘧皇后睁开眼,思忖片刻,“你说得对。是得派人接永清回来了。” “那我倒要向殿下求一个恩典了。”董夫人却叹了一口气。 蘧皇后莞尔道:“我哪有不许你的时候,什么事,说罢。” 即便董夫人宠溺心疼女儿,也委实觉得这不似个正经事,无奈一笑:“雾月她……想求殿下,让她去接公主回京。她和公主,和苏苏,也有好几月不见了。” 但怎急这一时半会呢?自然是因为董夫人怕郑旻夫人又杀上门发一阵疯,难为自己女儿,找件事情让女儿离这个是非之地远一些。 蘧皇后心知肚明,点了头:“永清看到雾月,会开心的。” 第67章 安息花 西京这边,对顾预的追捕不过持续了数日,等到了第七天,燕阙城中搜捕的禁军便逐渐稀少。但城门的森严戒备,却被延续了下来,李功手底下在外活动的线人,好几次进城汇报的时候都被拦下盘问几阵,险些出了差错。好在对药铺医馆的监视与控制亦不似之前严密,有了充足的药材,顾预的伤势好得快了起来。 “身子好了,我只怕他意志消沉。”秋日庭中,撷珠阁院中芙蓉灿烂如锦,鲜妍明媚,永清也取了一朵簪于鬓侧,手指抚摸着,只觉那花瓣轻柔微皱,似绡纱攒成。 苏苏为她扶起芙蓉,以一枚金簪固于堕马髻侧,微微一笑:“读书人嘛,有书读就可以不出小楼,自有天地春秋。他精神好了,公主不如挑些书给他送过去。” 永清点头,镜中人如雾如烟的眉尖却微微蹙起:“是我多心?总觉得李长史,不大喜欢我去看顾预。” 一开始顾预垂危,永清难免心急,总想去前院看看情况,李功都把她拦了下来,告诉她去了也无济于事,后来顾预情况渐渐好转,李功又开始扯什么男女之别,三推四阻。 “似乎长史对顾先生感情很复杂。”苏苏将梳子放下,轻轻在她耳边道,“我前几日溜去瞧了瞧,顾先生房门紧闭,外头的仆役说,李长史在和顾先生促膝长谈,我说那我就等着呗,结果他劝我最好别等了,李长史这几日天天都去,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我便回来了。” 苏苏故作高深道:“公主你说,两个大男人能在房间里做什么?咱们认识李长史也十几年了,他到现在都没成家,我看他可能有断袖之癖,说不定看上顾先生了。” 永清正在漱口,一口香茗直接喷了出来,狂咳不止。 其实朝京的确有人这么揣测过李功。 而且这个说法的受众颇为广泛,仅次于李功曾经受过宫刑。 世人对于别人婚姻的热忱总是奇怪而恐怖,一旦有一个人高龄不婚,无论男女,都会被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裹挟。 其中还包含一个十分可恶而荒谬,荒谬到无人敢大范围散播的谣言:李功痴情于蘧皇后,才不肯外放,也不肯婚配。 但永清看来,李功只是沉迷于处理案牍,心无旁骛。更何况,他在大将军府只在一人之下,蘧大将军待他极为信任,京中公卿也对他十分客气,这顺遂的日子不比被发配到哪个边郡受苦受累,殚精竭虑地做太守好多了? “……苏苏你……罢了,”永清渐止了咳嗽,她深吸一口气,“李长史想来是不大放心顾预,是想多谈话,审审他罢了。即便是阿离,他也以前不也常旁敲侧击,只怕她会被人利用。” 说起阿离,两人俱是沉默了一霎。 “想来顾先生读的书比我多,也不知我这里的书他看不看得起。”永清起身走到书柜旁翻着那一堆卷简,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琳琅满目,规规矩矩地分隔其中,也不知哪种会让顾预稍稍舒怀。 “儒家经典,他想必是倒背如流了,”永清想了想,“……《老子河上公章句》、《淮南鸿烈》,先送这两本过去。” “啊?”苏苏咋舌,“不是说顾先生这类儒生,是最讨厌讲这套两京贵族故弄玄虚的东西了嘛?” “怎么就故弄玄虚了,”永清瞪了她一眼,“我倒觉得,他如今忧思过度,看一点出世的东西,倒对他好一些。要是在朝京,我看把阿娘案上的那些佛经搬来给他看正合适。” 她和苏苏正说着,前院却来报太子主动上门了。 永清略整仪容,便上前厅相迎。 又一个药匣被放到她面前,永清眼皮一跳,若他也是来给她送药的,那太子在宫中的情报实在是太迟缓了。 她还得问:“三哥这是何意?” “你打开看。”太子眉间郁郁,甚至下颌犹有青痕。 永清拨落锁扣,里面铺满了橙红色丝蕊,灼灼鲜艳,似是染料,又似香薰:“这是?” 太子也想到,她不经人事,怎会认识这个,阴沉道:“这是安息红花。你想办法给赵昭仪服下。” “什么?”这个名字已许久没有在宫中活跃,永清怔了一霎,立刻问道,“她怎么了?” 太子有些烦躁的顾盼四周,他说出来的话使所有阴郁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赵昭仪有孕了。” 赵昭仪十几年未有身孕,竟然就在她绝境之时,上天给了她一次逆风翻盘的机会。 她第一反应,是疑,赵昭仪真的这么巧,就怀孕了么? 第二是气,太子竟然想借她的手,给赵昭仪下毒? 永清简直被气笑,她倚回凭几,侧首叹气。 她真不明白为什么皇帝不喜欢太子。这父子俩简直是刻在模子里的想一出是一出。皇帝尚且有梁符和许长歌出谋划策、有刘骑为马前卒,给他的异想天开兜底,太子有什么? “三哥怎能将这样阴毒的事情推给我一个女儿家呢?”她尚且言辞婉转,给他留点颜面。 太子遭拒,怫然道:“五妹好糊涂。赵昭仪死灰复燃,难道你在燕阙皇宫,就能安枕而眠吗?” 他竟然还说她糊涂? 永清一想到黑水城的谋划后,太子如今也算是和她绑在一起了,按捺下性子,细细给他分析:“可就算三哥得偿所愿了,赵昭仪的宠就复不起来了吗?她若是小产,岂不是更惹父皇可怜?死灰复燃难道是因为灰烬本身尚有余焰?是父皇愿意给她添一把柴,给她一个台阶下。” 皇帝十几年的信任虽不复了,但宠爱还是在的,更何况他那么喜欢赵昭仪的皮相和谗言。 她见太子神色有所松动,续道:“更何况,她腹中孩儿男女未知,就算是个皇子,稚子无知,又怎能撼动三哥的地位?无论如何,它也是我们的血亲,何必做绝?三哥若是轻举妄动,恐怕反被赵昭仪倒打一耙,更惹父皇动怒。” 更何况,要是东窗事发,皇帝查到她头上,必然会往皇后头上带。蘧皇后虽然手腕强硬,但一点错处都没给皇帝抓到过,要是背上谋害皇嗣的罪名,皇帝还真可以掀起废后的风波了——真不知太子到底是和谁一头的。 太子知她有理有据,一拳砸在案上:“三妹不知,每年秋狝,我皆代父皇校点西京屯军,可今年秋迩迫在眉睫,父皇只字未提,今日却宣布令许巽代他主持!许巽不足惧,只是父皇这样的心思,叫人难以揣测,我是真不知哪里又惹怒了父皇。” “原来三哥是为此事忧心?”永清一笑,“那既然如此,我们去问问另一个必定参与此事的人不就行了。” 她如此循循善诱,太子终于开窍:“蘧平?” 蘧平如今升任将军,独立开府办事,因他辖着京郊屯卫,因而将军府也毗邻屯兵校场。 隔着一度后墙,仍可听见隔壁杀声震天,气势惊人。 纵使迟钝如太子,也察觉到如今的破虏将军府有所异样,他不由向蘧平试探道:“今日的京卫屯兵倒不似以往闲散,蘧将军真是治军有方啊。” 他说闲散,都是说得好听了。 两京以前的京郊屯卫皆由京畿附近的人轮流服役,每每春耕秋种,都纷纷告假回家,一此下地就是三个月,朝廷又重视农桑,不得阻拦。以至于每年秋练,太子只能拉三分之一的兵出来撑场面。吃空饷更是严重。 “太子谬赞了。”蘧平模糊其词,转而邀请他们兄妹入室饮茶。 永清眨了眨眼:“舅舅怕是有军国要务再身,尚属机密,不得泄露。” 蘧平不料被永清看穿,惊讶道:“公主知道多少?” “舅舅忠直,只是待许侍中离开,陛下身边自然是太子殿下翊佐,如今早些告诉他,也教他到时候莫手足无措。”永清端坐小枰之上,乖巧道。 太子做到她三哥这个份上,军国大政一概不知,也是可怜,皇帝一点权力都不放给他,日后他继位又如何能独当一面? 蘧平也是这么想,他决心手把手教太子了。 于是他对永清道:“内子常对小女说起公主事迹,不如让小女陪公主闲逛后院解乏?” 永清闻弦知意,走出了茶室,进了内院,留蘧平和太子促膝长谈。 她一进后院,就看见秋阳疏桐之下,蘧平的妻子邓氏坐在庭中石凳上,旁边立着一个眉眼英气的姑娘,颇为高挑,左脚来回勾踢地面,背着手正耐着性子在那里瞅邓氏做针线。 邓氏刚喊了一声“公主”。 那姑娘看见她就兴奋扑来:“啊,你就是永清公主!” 邓氏顿时沉下脸。 她是真的飞扑而来,永清倒退一步。苏苏也跟着后退,紧张地躲在她后面小声道:“不是,公主,皇后殿下如此端庄娴静,我还以为蘧家女儿都似殿下一般呢——” 她话音还未落,永清便被一个轻盈如燕的身影扑倒,栽进身后落英簌簌的菊花丛中,闷哼了一声。 第68章 蘧含英 苑匠将这片菊花栽得致密,永清倒进去只听见周遭齐齐的茎杆压折的声响,她们好似跌进了一只巨鸟的怀里,羽毛似的花瓣旋转飞扬,浪蕊浮起的花粉直教她打了个喷嚏。 她身上那只娇燕似也不曾料到她接不住这一招式,也失了重心跌在她身上。 但只是一稍,永清身上便陡然一轻。 邓氏一把抓住女儿后领,似提溜小鸡般把她提起来:“蘧含英!你懂不懂礼数?到西京来都快三个月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蘧小娘子顿时连连求饶:“您找来教我的大家也没教我怎么和公主打招呼呀。” 苏苏连忙冲过来把永清从花丛中扶起,拂去她头发上一片片缠着的花瓣:“公主您没事?”她一张脸都吓白了,小声嘀咕道,“……哎,这蘧小娘子也太不讲礼了……” 永清摆了摆手:“不关她的事。” 李功曾和她说过,蘧平被蘧大将军提起来之前,一直在晋阳老家以耕耘为要。哀牢山惨祸之后,蘧大将军独自敛葬了最后两个儿子,扶棺还乡,遇见了蘧平,才把他放到了军营里。 但蘧皇后入主长秋后,忧虑蘧家权重再似霍胤一般被皇帝猜忌,便未把蘧平调入朝京培植,一直在地方打转。即便如此,刻意抑制着蘧平的发展,也有人以为蘧平并非池中之物,主动相交,比如南阳邓家,便认为蘧平奇货可居,主动将女儿嫁给蘧平。 谁料蘧平被搁在桐关十几年,邓氏也只得陪他春冬风沙,夏秋烈阳地顶着。 桐关山高水远,蘧含英也似被放羊般养着,邓氏试图用邓家那套大家闺秀来训她,却总被蘧平纵着,她总是哀叹橘生淮北则为枳,橘生淮南则为橘,离了京畿之地,这套是半点也无法启用了。 “您还是上前去说,”苏苏拽了拽她的袖子,指点了一下那方的一对母女,“看那架势,您再不上去劝几句,蘧小娘子怕是要被出家法了。” “舅娘。” 邓氏高高举起的手,正要落下,就听见旁边一声清泠的唤,她如同蘧平初被唤舅舅一样,俱是有些惊讶地一愣。 蘧含英怎不知永清是给她打掩护,转身闪回永清身侧,亲昵地挽住永清的臂膀:“公主,我带你出去玩!我们去逛九市,带你喝西市腔。” 邓氏连忙喝止她:“你一个人野便罢了,公主金枝玉叶,怎能和你一同胡闹!真要去,也得多多带上二三十个侍从,套上轩车,再遣一列先骑开道。”邓氏远离朝京十几年,倒没忘记贵人出行的排场。 “那还有什么意思?”蘧含英撇嘴,“公主又不是出去亲蚕、祭天。” 永清倒被她说得颇为心动,轻轻握住蘧含英的手:“舅母,我们轻装简从,不被人发觉,自然不会有事。” 在朝京时,蘧皇后对她的出行管得极严,虽然她常常出宫,交游宴会,但都是来往于公卿勋贵的宅邸或是庄园小筑,车接车送,从宫门到府门,几乎不曾见过市井之象。后面跟随的宫人队伍浩荡,走一圈半个朝京城都知道永清公主出宫了。 到了燕阙以后,蘧皇后虽不在身侧了,但十几年来的规训已让她自觉地执行这套繁复的出行守则,要么就是有许长歌或太子的陪伴。 邓氏不好拂了永清的面子,勉强点头,蘧含英连忙拉着她出门。 永清被推到门口,看见将军府门前空当如也,奇怪道:“我们不用坐车么?” 蘧含英瞪大眼睛:“就隔着两里路,还用坐车吗?要不我带你骑马?”把她拉下了台阶。 “不用了。”永清生怕麻烦她,刚走了没几步,又蓦然停下,对她歉然道,“我的帷帽似乎放在茶室了。” “为什么要带帷帽?”蘧含英十分疑惑,挽住她,“这又不是风沙时节,不带就不带嘛。” “啊……可以吗?”永清眉间迟疑。 坐太子和许长歌的车马更须帷纱严整,许长歌更是一有外人,就给她戴上帷帽。 她以为这才是正常的,但是仔细一想其实别人并不会这样。 “走啦走啦。”身旁小娘子连连催促。 西京自古繁华,市中店铺琳琅,蜀中锦缎,江都铜镜,琼崖明珠无所不贩。西域的商路也为西京带来了安息大秦的香料、玻璃,大宛的良马、葡萄,殊方异物,四面而至。甚至时有胡人牵着骆驼过市。 蘧含英看得兴奋不已,却见身旁少女一张清丽容颜,神色紧张,不由关切:“你怎么啦?” 永清不由自主地挽紧了她:“若我说,我是第一次出门,被这么多人看见,你信吗?”她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许长歌和太子让她带帷帽了。 在后宫乃至前朝,就算和她为敌的人也须对她表面恭敬;而在市井之中,贩夫走卒,公卿百姓,没有人知道她是公主,都可以用肆无忌惮的目光打量她的容貌。 她从未受过这么多形形色色的瞩目,有点难以忍受。 “你长得好看嘛,大家当然都爱看。”蘧含英了然,不免嘀咕道,“不过,皇后娘娘把你管得这样严,不许你抛头露面,你怎么还有勇气跑五百多里去找许侍中?许侍中到底是怎样一位神人啊。” 为什么蘧含英会这样看她? 永清蓦然驻足,一把拉住蘧含英,眸中寒光一闪,直把她吓一跳:“你说什么?” “啊?”永清在蘧含英面前一直是温和好说话,陡然露出真面目,把她震了一下,却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的哪一句?” “……就是。”永清无法把她刚才的话复述一遍,“就是,许侍中有关的那句。” “啊,你说这个呀。”蘧含英促狭眨眼,“我虽然来西京不久,但也晓得,整个西京都知道永清公主听闻许侍中才貌美名,遥隔山水亦是倾心,不顾皇后殿下反对,一心为爱追随至燕阙,就是为了求陛下赐婚。” 苏苏听得眼皮直跳,有些恼道:“蘧小娘子,这种混账话你从哪里听说的,可不能乱传呀。” 永清蹙起眉。 这个浑话,倒也不算乱传,甚至有些空穴来风的意思。 永清跟皇帝是这般的说辞,可是皇帝但凡要脸,除了许长歌,应该并不曾告诉旁人才对。 而她和许长歌后来……即便有稍稍亲昵走近的时候,也都是私下无人。 怎会如此? 蘧含英惊觉这是谣言,连忙住口:“我不知道这是假的……我还以为……”她好尴尬,本来觉得这是段好姻缘,可以打趣一下永清,现在却碰了满鼻子灰,还惴惴不安地担心永清不开心。 永清揽回了蘧含英的手臂,瞧见她紧张局促的神色,永清暂排心头疑虑,佯作不在意地笑道:“你什么逸闻都听得一耳朵,也算是含英咀华了——还是真对得起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皇后娘娘起的。”永清的态度让蘧含英心里一松,又说起名字,她眼神一亮。 “我娘?为什么?”她的疑问脱口而出,自觉有些失礼。 蘧平和蘧进的亲缘极远,早出了五服,她一直以为蘧平与朝京的交往联络也仅限于蘧进了,蘧皇后应该不大认识蘧平。 蘧含英一点都没有感到冒犯,只是有些惊奇她不知晓:“因为我和公主同年呀,我是正月初六生的,公主是正月十五的生辰。那月,哀牢山的栈道清通了,两位蘧将军的棺椁终于被运了出来,停灵朝京。正好我爹娘在赴任的路上停留朝京,生了我,又正巧我和公主同月而生,皇后殿下知道了就亲自给我赐名含英,不然我爹前半辈子都在种地,怎么可能取得出这样好听的名字。” 永清只知自己四位舅舅皆是壮烈殉国,不曾预料,自己出生的那一月,两个舅舅的灵柩才被运回中原。 蘧家儿女向来要强隐忍。蘧皇后就连皇帝和赵昭仪的污糟往事也不曾向永清抱怨,又怎会告诉她舅家的这样一段惨痛往事。 蘧大将军更是从不向永清提及半分忧愁。永清每次回大将军府,一栋宅子都是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永远笑呵呵的外公和他养的一群猫儿。 但蘧皇后还是在永清的名字里隐隐透露了当年绝望的心迹。 永清眼中酸涩:“所以她才给我取字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思我哀。 蘧皇后在上元之夜孤独地生下唯一的女儿,没有丈夫的陪伴,只有兄长的死讯,甚至连唯一的父亲也得扶棺回乡,无法陪伴她身旁。唯有《采薇》之歌,可以稍稍令她遣怀。 她甚至无法决定女儿的大名,因为依着燕室的惯例,公主单名须从女部,她只能将一切情绪都压抑到一个只有她亲昵呼唤的小字上。 苏苏眼看永清被触及伤心往事,她连转了话题:“蘧小娘子光提自己,倒不提和你同时出生的哥哥。难不成就光你得了殿下亲自题名?你哥哥就例外了?” 第69章 点香馆 蘧含英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滴溜溜地转,映出苏苏一张娇俏圆脸:“这位姐姐怎么什么都知道呀!” 苏苏抿嘴一笑:“两京上下的轶事奇谈,没有我不晓得的。” 永清道:“苏苏的娘亲,是我的乳母。” “失敬失敬。”她心悦诚服。 永清亦叹服。 蘧平这种十年都不曾进京拜谒蘧皇后的远房亲戚,苏苏竟然也了如指掌。 她问:“你还有哥哥?”竟不曾听蘧平和李功提起。 “蘧御有什么好说的。他太木了,不然也不会被我爹扔在桐关继续吃沙。”蘧含英满不在乎,她环视一周,兴奋道,“我们去点香馆坐坐,这也隔得近,久闻大名,我还没去过。听说西京很多勋贵女郎私下里出行都爱去此处。” 苏苏颇为好奇,她只知人情世故,不知人烟风物:“点香馆?我怎么没听说过,这是卖胭脂水粉的铺子,首饰铺,绸缎庄,还是什么茶肆酒楼呀。” 蘧含英只嘻嘻一笑,挽住二人加快了步伐。 她们沿道直走,不时便至一条翠楼青瓦的街,酒旗昭张,画枋漆柱,似是一番富户豪奢景象。 街上穿行之人也多为女子,婵娟此豸,颜色姣好,她们顿时没有之前惹眼了。 永清突然发现苏苏的眼神变得迷茫,她喃喃道:“这难道是……” 她还没说完,就被蘧含英拍了一下肩头:“我们到了!” 蘧含英拽住二人的手腕,闪进了旁边挂着“点香馆”匾额的门里。 这处点香馆显然是茶楼的布置,走的古朴清雅的格调,倒是与涂金饰珠的周遭楼阁截然不同。 似是黄昏未至的原因,里头的宾客不多,一楼还颇为雅致,陈设玩物皆是玲珑精致的玉雕、漆器、文人书卷、散落的香炉焚的也是清净檀香,暗色的铜炉镂刻成须弥山的样子,升起青烟曼妙,如绸如缎。大厅中间一个黄杨木搭的台子,上面几个水绿衣裙的女孩儿在调试管弦,筝一挑,瑟一鼓,笛一按,零零碎碎的音不成调,一看到她们进来,悄然转回了目光,低眉顺眼,也不多语,继续低头试音。 “公主这里是……”苏苏以比永清多了一年的人生阅历,终于反应过来了这是什么地方。她浑身都被针扎一样不自在,试图撇开蘧含英,在永清耳畔小声道。 “真是稀客,”她又未能说出口,便被一个青衣素帼的老妇人打断,笑呵呵道,“小娘子是头回来么?是想要雅间,还是就在一楼随席而坐?” “雅间!”蘧含英迅速答,朝着苏苏挤眉弄眼,笑得得意忘形,“可以快一点吗?有点着急。” 东家有一丝讶异,还是迅速找人引她们上楼:“既然这样着急,那这单册,老妪一会儿也遣人送上。” 一在厢房落座,门扉紧闭,苏苏一张脸已是能红得滴出血,她挣开蘧含英:“哇,公主,这里是——” “贵客请看花册。”门外三声叩。 苏苏立马噤声,只怕泄露永清的身份。 她咬着唇开门接过册子,递给永清。 “你这是怎么了……”永清翻开册子,瞥见她极为少见的扭捏模样,打趣道,“上次我们在飞廉观,你都不曾眨下眼……” 然后她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手中绢册。 却见上头并无期待的茶果酒水,一页页都是俊俏郎君画像,旁边题着名字,年岁,身长,尺寸。 …… 难怪那东家掌柜,听到蘧含英的话,一脸诧异。 原来这点香馆,是个秦楼楚馆。 蘧含英凑上前来,指了指那画中面如冠玉的男子:“我看这个就不错。十七岁,和我们想必也谈得来。” 门外叩门声又响起:“请问贵客是否已点好了?” 永清慌忙把册子塞进蘧含英怀里:“……那,那你去说。” 怪不得,她说,这是西京勋贵女郎私下里出行都爱去的地方。虽然自从武帝崇儒,经学大兴,纲常礼教被三令五申,世家女子出行的规矩也繁复了起来,但麻烦是麻烦了些,还不至于不准人出来溜达的程度,怎么会变成“私下”里的事情? 西京的民风再次震撼了她。 趁着蘧含英出门,永清悄悄在苏苏耳边道:“你说朝京有这种地方吗?” “应当没有。朝京那么多世代经学传家的公卿,您想想,即便是雾月姐姐,萧司徒和董夫人那样疼她,不也规矩极严,和您一样几乎不许私下去别的地方游玩么?”苏苏认真思索道。 门一开,蘧含英便扑回榻上,抱着软枕,蜷成一团,把脸埋进枕中,露出一双无比兴奋的眸子:“我的天呐。真是夙愿已了,我一打听说有点香馆这种地方,就想来看看。每回都到门口了,怯着只身一人,都生生折回来了。今日咱们一定要玩个够!玩得尽兴!” 苏苏听她一通豪言壮志,脸上红晕都到耳根了,她摸着后脑勺,颇不好意思:“啊,那我们怎么就点了一个男孩子呀,让他伺候我们三个,岂不是显得……” 蘧含英一阵狂笑:“苏苏姐姐!你想哪里去啦?我方才问过了,这点香馆可讲究得很,说什么‘雪不容垢,玉不蒙尘’,倡优不分男女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咱们刚点的那位小郎君再细皮嫩肉,你也不能活吃了他。” “哇,公主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苏苏臊得直跺脚。 蘧含英笑得乐不可支。 永清重复道:“卖艺不卖身?” “是呀。”蘧含英点头,颇为赞赏道,“方才我一问,那人可说得正气凛然,说,点香馆可不是旁的粉窟香窑那等作践人的地方,倒把我搞得惭愧。” “我看未必。”永清摇头。 蘧含英不解道:“啊?” 永清道:“我记得陶景十三年的时候,青州有位个人被称赞乡里,都说他如何刚正有节,才高八斗。先是传到了太守那里,太守一听,自己治下竟有这样的贤人,立刻辟为掾吏。结果那人说自己只想寄情青崖,不愿入官场自污。于是他美名更盛了,又被太守举荐到刺史那里,刺史一听,立刻召见,那人竟推掉了三回。后来还是刺史得空了,亲自驾车相迎,他才骑着毛驴远远露了一面。刺史想他如此超然脱俗,说不准是商山四皓之曹呢?立刻上报来了朝京。搞得他名动京华,儒林诸士是未见其人,便交口称赞。” 蘧含英听得来劲:“那他这般出世,自然也拒绝了?” “拒绝?”永清微微一笑,“怎会。他立刻拿着太守、刺史相赠的银钱上路,一月不到就抵达了朝京。阿娘听说了,立刻安排大鸿胪卿给他射策课试,结果发现此人不过泛泛之辈,只是沽名钓誉,以增身价罢了。最后还是把他打发回了青州——但他名声已是这样盛,即便未曾中选,回到家乡还是做了太守身边的曹吏,更有一帮人吹捧他是被朝京权贵排挤,才不得志,愈发敬重他了起来。” “公主的意思是,他们这般说,只是为了吊高客人的胃口,见到真正贵不可言的人,便不是这番做派了。”蘧含英性子虽直,却不笨,听完若有所思。 “秦楼楚馆,本就是作践人的地方,分什么三六九等?有什么区别?”永清淡淡道,“把说得自己清白温良,把普通客人捧得清贵,更是挤破头一掷千金,遇到真正的显贵,又怎敢拂逆他们的心意?” 不时,他们点的那名小郎君进来了,亲自布上精致小巧的饼饵,为她们煮茗烹茶。这小倌儿看着风流灵巧,哄起人来更是一套一套,不落窠臼,似也打量着永清显然是个涉世未深的显贵少女,并不敢做逾矩的事,尽捡些西京风土奇闻与她们听。 从西京八水三川的精怪传奇,一直谈到近来坊间的世俗故事,把蘧含英哄得乐不可支,连本来不大感兴趣的永清也在旁微笑。 他看到永清笑颜不由怦然心动,更加起劲,主动奉上了最高规格的当世传奇:“……娇客是闺阁女儿,想来不曾听闻这桩奇事,话说本朝蘧皇后的掌珠永清公主,如今年方及笄,云英未嫁,帝后为她选婿,择遍两京一十三州的公卿列侯,她却一个也看不上,令帝后发愁不已。后来她得见西京许侍中,仪貌过人,一见倾心,便什么也不顾了,挟着百万贯嫁妆自行下嫁,可谁知却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梦,许侍中却自言齐大非偶,向陛下谢绝了这门婚事,她如今还在西京苦守,不肯离去呢!” 面前清丽少女,笑容蓦然僵住了。 她问:“你怎么说得如此绘声绘色,仿佛就在皇宫里看到一样?” 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所言非虚,他眉眼飞舞,颇具暗示:“咱们这儿是章台街里最清雅的楼子,男女伶人皆有,西京显贵谁不曾来此怜香惜玉?那位西京公子,还在楼里呢,您一会儿出去不定能碰见——就晓得了这位许侍中的才貌简直是当世宋玉,怪不得公主紧追不舍。” 永清起身出门。 第70章 不欢宴 永清不能自抑地回想许长歌那夜的吻。 那样的生涩、浓情,却原来是来自一个眠花宿柳,走马章台的常客。 还是说,这样的亲吻缠绵,对他而言早已不是一件值得悸动的事情,不过是兴之所来,随意平常。 永清慢慢地沿着走廊踱步,黄昏时刻,点香馆的门庭渐渐热闹,但二楼厢房几乎都是门窗大敞,尚未盈客。她就在紧闭的厢房窗前驻足,细细听那些浅唱低吟,莺声浪语。她听得如此谨慎仔细,竟然没有脸红心跳,只一心分辨,那是不是许长歌的声音。 她竟犹存幻想,想证明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最好不是,不然她要怎么面对再度沉沦的自己。 在临街的一间厢房前,她的一切执念如露如电,尽数幻灭了。 丝竹之声柔靡,听者醉骨,隐有艳婢调笑,放浪形骸。 她俯身贴在窗上,熟悉的温润男声,让她肺腑酸楚:“……学生北行在即,燕阙大计,还须老师筹谋,更要代学生与朝京周旋,实在让老师费心了。” 能让许长歌呼为老师的,只有尚书令梁符了。 梁符今年快六十了竟然还和学生一起来这种地方。 梁符笑道:“朝京那些禄蠹,你不必挂心,只有蘧皇后难缠,真是半点饷银也不从指甲缝里漏出来。虽然你说你自有法子,但一点也不肯告诉为师,倒是最让为师忧心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许长歌仍不对梁符坦诚相待,只道:“老师切莫忧心,学生已经胸有成竹。待光复了云中十三城,陛下便可重回朝京掌权,蘧皇后岂敢继续独占神器?蘧氏子嗣凋零,中坚之辈,不过出一个蘧平,将他冷置一旁,他便再无升迁机会。太子虽有意气,与陛下却是一脉相承,疑心病重,权势术轻,他与蘧家决裂,不过旦夕之间。” 梁符担心:“即便如此,尚有蘧皇后在,此女颇有吕后遗风——” 许长歌声音带了一丝笑意:“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皇后之权,不过是陛下的一杯羹罢了,换了一位陛下,她还能占这杯羹么?霍太后的旧例在前,霍胤一死,她也只能谪居上阳,生死无人问。” 永清愕然。 他在说什么? 让她的阿娘像霍胤的孙女一样,随着家族的覆灭困死冷宫。 刘骑的声音传来,隐有探究的意味:“许侍中如今言之凿凿,可你和蘧皇后的女儿却是情非泛泛啊。” 许长歌没有立刻回答。 伴随着刘骑这声疑问,室中丝竹亦停了。 许长歌似顿了一下,声音平静无澜:“永清公主确实颇具姿色,然而远称不上宜室宜家。她既然远道而来自荐枕席,巽也就难却盛情了。露水欢情,又有何妨?” 刘骑大笑。 胸中滞郁让永清几乎喘不过气,她沿着墙壁缓缓滑下。 这厢永清提着一股怒气在反复寻找确认,那边苏苏也坐不住了,她侧首对蘧含英道:“蘧小娘子,我出去寻公……寻她。”她走过,狠狠瞪了那小倌儿一眼。 小倌儿讪讪一笑,发觉房中唯一剩下的那位姑娘也是一脸恍惚和迷茫,他兀地想起刚才那女子唤她的姓氏,心头一跳,小心翼翼道:“这位姐姐可与新入京的蘧将军有些渊源?” 那位破虏将军怎么说也算皇后的亲戚,要是晓得他在楼子里编排永清公主,他还要命吗? “啊?”蘧含英恍过神来,那英气的长眉一挑,陡然生出几分压迫感,她打量了他一眼,“你们都会这般打探客人身家吗?” “不敢!”他连声道歉,又抱起琵琶,“方才奴实在不知何处得罪了两位娇客,一时心惊,口不择言,还望姐姐恕罪。” 他觑间蘧含英眉间略有忧疑,温柔一笑:“这楼子清雅得很,这个时辰客人也多是女客,那两位娇客想来过一会儿就回来了,奴给姐姐小弹一段。” 在章台街中,即便是点香馆,曲调亦是艳冶柔靡,听得蘧含英不大得劲。 厢房之外的歌吹亦渐渐响起了,一楼舞台上先前零零碎碎不成调的丝竹管弦尽数谱成缠绵的音律,伴着浅唱低吟飞转,绕梁楼阁。 永清一出门便似走没影了,二楼凭栏的多是衣着华贵的女客,苏苏在渐显昏暗的光线中,试图辨认出她的公主的身影。 她越走越着急,整个回廊都被她找了三圈了,永清半根头发丝都不见踪影,她只觉头顶冒汗,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要是永清失踪,还是在点香馆这种地方,她要如何向李长史张口? 要是永清有个三长两短,她还有何面目回朝京见蘧皇后和娘亲? 苏苏手心也开始冒汗,周围并不算嘈杂的谈话声与轻歌缓曲都在她耳畔嗡嗡作响。 “喂。” 一声低沉的男音落到她肩侧。 苏苏不由惊呼出声,她吃痛地揉了揉被那人拍了一下的肩膀:“你——” 一抬头,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庞在她眼前放大,那可谓英轩的眉眼笼着一团熟悉的不豫与狂气,仿佛谁都欠他家三千万贯钱一般。 这要是换作永清,她一定不会记得这张只遥遥见过几次的脸了。 但苏苏向来对人事极为敏感,她脱口而出:“欧阳野!” “现在的大燕皇室真是不行了。”他眉间笑意稍纵即逝,只弥留一瞬,便板着脸不屑道,“怎么公主身边一个侍女也调教不好,一点也不懂事,竟然敢直呼本世子的姓名。” 他遥见那日飞廉观中惊鸿一瞥的娇俏侍女,便不由自主地跟了过来,谁料得训兵训惯了,一开口便听起来似是斥责。 更始料未及的是,她哭了。 黄昏的光线从窗棂间的白绢里落下来,影影绰绰,那张秋月般皎洁的脸上却是泣露连连,昔日所见灵动活泼的眸子,泛着酸楚的底色。 她泪流至下颌,才渐渐起了呜咽,那声音揪得欧阳野浑身不自在,他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连这也能哭?” 苏苏正找永清找得昏头转向,心中自责不已,猛然被欧阳野说一通什么“调教不好”,“一点也不懂事”,终于忍不住,泪水决堤。 她恍惚间紧急想起了湘阴侯早年与横野将军蘧珍的交情,扑上去只把他当最后一根稻草抓住:“呜呜呜……”她还是抽噎了一会儿,压住哭得有些不成话的鼻音,“世子一定要帮我,老侯爷要是知道了,也会让您帮我的!我们公主不见了!” “你说什么?”他反应了一瞬,“你是说永清公主在这窑子里?” 他这话说得实在难听。 苏苏瞬间收了委屈和惊惶,怒从心生,喝道:“欧阳野!你怎么说话呢!” 欧阳野挑眉:“那你还要不要本世子帮你找永清公主了?” 苏苏的气焰瞬间枯萎:“……要。” 廊中,欧阳野大步流星地穿行,苏苏小跑着跟在身后,对他耳提面命:“……此事十分机要,一定要把我们公主赶紧找到,但是绝不能兴师动众,闹得人尽皆知,更不能暴露我们公主的身份,还有——” 欧阳野蓦然在长廊尽头临街的一间厢房前停住,他面无表情地转头:“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还有,千万别……”苏苏正要加上一句,抬眼发现欧阳野一脸不耐烦,才顿悟这句话是讽刺,想起欧阳野脾气不好,她也不敢惹他狠了,委屈收声,低下头。 旁边人便冷冷地哼了一声,只是尾音似颤了一下,带出了一点难忍笑意。 苏苏感到费解。 他推开了门,苏苏悄悄抬头,“啊”出了声。 这间厢房与她们所待那间陈设几乎相同,只是更显得宽阔轩敞,中间相对摆着七八张酒案,丝竹管弦相伴,俳优倡伶相和。 欧阳野似乎是个不速之客,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皆带惊疑。 而那席中有一人,形貌出众,一眼就叫人认出来。 许长歌。 但席中还有好些腰佩印绶的官吏,苏苏不敢轻举妄动,缩在门背后,拽了拽欧阳野的袖子:“他……许侍中……” 欧阳野了然,点名道:“请许侍中出门一叙。” 许长歌瞥见欧阳野身旁有一角粉色衣袂,隐约在何处见过,思忖一霎,起身向席首的梁符告退离席。 梁符却留住他:“长歌。” 许长歌又坐了回去。 苏苏看着急,简直想冲上前去质问他有没有见过永清。 但她看到了刘骑,迅速把自己藏好。 “梁老。”欧阳野放声道,“子质不请自来,想和许侍中借一步叙旧,您不会不肯?难道是昔年在朝京,和我父亲旧怨未结,连小辈间来往也迁怒?” 梁符眯起眼睛,向许长歌点了头。 许长歌这才退席,倦色在他眉间罕见地出现,一场筵席结束,他就算是滴酒未沾,也被熏染得近朱者赤。 “许侍中!”一出门,女音颇为急切地叫住他。 他微微挑眉,有些讶异,他明明从不招惹章台女子。却见欧阳野身后站着永清的婢女,她快步上前,一手还拉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伶官,焦急道:“侍中,我们公主不见了!您可有看见?她应当是去寻您了。” 许长歌顿时清醒了几分:“永清公主?” 苏苏迅速讲了先前伶官所叙之事。 许长歌听罢,顿时色变。 第71章 安魂香 “……点香馆那边……他们不敢封起来……” “……陛下……” “……即便许巽……梁老也……” 永清仿佛在昏暗幽光的河底,困倦的睡意似缓缓流动的河水,无形却让她无力挣扎,甚至胸膺间还有溺水般的窒闷。似有人在她身旁肆无忌惮地说话,但沉到她耳畔的时候,已模糊得只剩残破的字词。 她拼命地试图清醒,却仍无知觉,但渐渐地,她可以嗅见一阵异香,带着极浓的麝脂气息,浓烈得就像有人朝她后脑重击了一拳,让她涌起强烈的恶心感,几乎要呕出来。 终于,胃部的痉挛带来了全身知觉的复苏,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头顶悬着一顶鹅黄锦帐,中心坠下一个鎏金香球,似已被熄了火,仍有一些余韵般的轻烟逸出。 身下床褥绵软惊人。 她勉强撑起身子,额头两侧仍是一阵一阵的昏疼,她揉着最疼的右太阳穴,尚未从浑噩中缓过来,不经意间侧过头,便看见一张她熟悉而厌恶的脸,近在咫尺。 惊愕让她喉间发不出声音,只能一把扯下帐顶的香球。炭火方熄的香球烧得滚烫,她也顾不得掌心灼痛,狠狠向那张脸掷去。 “我的小公主。”他轻而易举地避开,狭长而上挑的眸子似蛇一般,目光放肆地钻进她瞳孔,试图掠得惊惶与恐惧,“你是想说,‘赵都,你好大的胆子’,对?” “你……”永清终于可以发出细若蚊呐的声音,垂下眼不去看那张极其让人不舒服的脸。 赵都静静地看她,仿佛极为欣赏她现在虚弱无力的模样,甚至在等待她发怒和反击。 他这般的平静,让永清忌惮。 在对峙的空隙,她逐渐可以思考,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伴随着太阳穴突突地疼痛,她终于想起来,她尚在偷听许长歌与刘骑、梁符的筵席,便感觉脖颈后一疼,失去知觉。 这里陈设俱是一派富贵奢靡之象,与点香馆是截然不同。 赵都的目光,让她后背发凉。 以往在宫中,他虽然言行轻佻,立在宫阙高墙之下,尚得克制,被迫敬畏。 但如今,他肆意地盯着永清的脸,竟然带着一种轻蔑,使得唇畔笑意也显得冰冷。 “赵中郎想要什么?”她终于定下气,可以冷静地说话。 赵都哦了一声,极为惊讶般:“公主这话倒是奇怪。赵某在此能做什么呢?” 反正两京无人敢要她的命,赵都自然也只是恐吓她,或许,是皇帝授意,就似上回把她骗进宫软禁一般。只是这回她明明和蘧含英出门是随性为之,竟也会出这种事。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赵中郎还在铺垫什么?”永清更觉得恶心,“你把我掳来,自然是有利驱使,不如早些摊开来讲。或说,父皇,他又想干什么?” “安魂香药效也不过如此,看来公主已清醒大半了。”赵都有些惋叹,“可公主这态度不大对?” 他欺身上前,眼神似一条游走的毒蛇,缠上她:“哦,我忘了。公主一生锦衣玉食,从未遇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事。”他猛然摁住永清的肩膀,笑容暧昧,“这里不是燕阙行宫,更不是朝京。陛下在人前要做做样子,公主怎么盛气凌人,我们都得受着。可这人后,公主猜猜,都说是市井之徒的赵某人,会不会似许长歌一般守什么礼?” “你——”武将的气力摁得永清肩膀裂骨般的疼,她在榻上动弹不得,死死盯住他,“赵都。你别发癫。” “公主还是不太清醒啊。”赵都抚摸着她白皙光滑的下颌,冷冷一笑,“傲得很。不过一会儿,你哭死哭活,自然会学乖。” 永清挣扎阻止他撕扯自己的衣衫,突然,她觑见赵都袖中扎着的一根麻绳。 她嗤笑出声:“赵中郎才刚刚丧父,即便是乡陌市井的犬豸亦懂孝道——哦,意思是,你爹无能被俘,才被问罪赐死,你便迫不及待地要追随先父的脚步,更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干件十恶不赦的大罪来尽孝了?” 赵都听罢狠狠将她摔在榻上,永清方喘了一口气。 抬眼便见赵都面目狰狞:“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唆摆的他们?” 他突然又笑了,又拽住她的胳膊将她带入怀中,“蘧平于我如杀父仇人,这其中自然也少不得朝京的谋算,公主今日拿自己偿还,是不是也很合情合理?” 一拳砸在他胸口,他却好似一点感觉也没有,永清恨声道:“那看来你已经做好准备下到泉台陪你父亲了?” “我为什么要死?哦,公主以为,只要事后,你跑到朝京告状,我自然会五马分尸。”赵都爱怜地拂过她鬓发,“可你会说吗?” 赵都挑衅地看着她:“你要蘧皇后治我一个奸污公主的罪?你要向帝后,向朝臣,向你暗通款曲的许巽宣告你永清公主也成了我赵都的枕边人?蘧皇后真的会杀了我么?你猜陛下会不会说,事已至此,不如结两姓之好?蘧皇后即便想让你另嫁望族,那些朝京的经学世家,又岂敢迎你入门?” 他句句戳到永清痛处,她恨得眼睛里泛起一阵水雾,喉咙生疼。 赵都竟在这里等着她,算计她。 “许巽就是书读多了,尽是虚伪。”他将她的恨意尽收眼底,十分满意,愈发想刺激她,“你不会真的喜欢他?我忘了,我的小公主这么聪明,想来也晓得,他是陛下派去勾引你,要把你绊在西京的人,你什么都知道,但还是被他的皮相蛊住了,是么?” 他一提起许长歌,永清心中恨意与酸楚交织,只恨悔不当初。 她以为自己可以游刃有余地利用许长歌的感情,却没想到反被将军。 许长歌心里,根本没有她。 他的演技实在炉火纯青,连嫉妒痴狂都那般逼真。 永清的手臂被他扼出一圈红痕,她一碰到赵都便浑身僵硬,地上的安魂香飘送来的麝气依旧浓郁,双重的厌恶达到了顶峰,她直接在赵都怀里开始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 赵都怎么也没想到,永清的反应竟会这么大,他有些嫌恶地放开了她。 永清强忍胃中翻涌,拔下发间金钗,灯下的钗尾尖尖对着赵都寒光闪烁。 赵都看得分明,笑道:“公主觉得我赤手空拳,可以用这些小玩意挣扎一番?” 永清手腕一翻,将金钗对准了自己喉咙:“我自然没有想过能拿这东西杀了你。”她看见赵都有一丝犹疑的面庞,便知他忌惮,愈发握紧的钗,“但我赌你赵都不敢让我死,即便你晓得我在威胁你,但你不敢赌这侥幸,也不敢赌你扑过来抢夺的时候,我的钗子会不会划破我的喉咙,我会不会得救——但凡差错一点,你都交代不了。” 她说中了。 赵都面色不虞地望着她,不敢近身,他也试图从永清的神色中看出破绽,他故作镇定道:“公主想来比我更惜自己的命。” “那赵中郎敢跟我比疯么?”永清握住金钗,愈发迫近皮肉,她打量赵都一眼,笑了,“你不敢。你不是赌徒。” 她赢了。 永清一人踉跄地走在西市里。 除却章台还是灯火连绵,笙歌不歇,正经的市中店铺皆已垂下隔帘,大门紧闭。 今夜的月光格外地光亮,落在她脸上,一片惨白,脖颈上两个细小的孔缓缓渗着些血。 她不断地回想,她握住金钗,逼着赵都把她放出宅院的时候,赵都在门口,最后对她说的那番话。 前方突然有人骑马朝她冲来,勒马回旋,一伸手将她揽上马背,奔出街市。 郁金香气温醇持正,既不似麝香浓芳但霸道,也不如兰草清幽却寡淡。这也是为何常以郁金酒奉祀王庙的原因。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是谁。 身后变诈无常的佞臣,怎么配得上这样中正柔和的王道之香? “公主受惊了。”他在她耳畔隐有歉悔。 风声过耳,马蹄劲疾,一路奔驰直到了冯翊公府前。 他抱她下马,檐下灯火忽闪跳跃,他脸上亦是明暗交错,看不清神色。 永清猛然想起,她第一次和太子出宫,在冯翊公府,他也是这么理解她的:自荐枕席。 “放开我。”哭音苦涩地拖长尾音,她从他怀中挣扎而下,躲到柱后。 他和赵都,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都是皇帝用来对付她的棋。一步怀柔,一步雷霆。 “公主暂且入府休憩片刻……”许长歌以为她今日被赵都惊吓过度,仍过去揽她,却见她宁可瑟缩成一团躲在墙和门的夹角,也不肯靠近他一毫,赤色灯焰之下,她抬起的眸子里盈满洪水般的怨恨。 许长歌的心直直坠下,一直试图变得平静温和来抚慰她的声音,也带有一丝尾颤:“是不是赵都他对你——” 她不想回答,她只想让许长歌离她远一点。和许长歌一比,赵都也算坏得光风霁月,胸怀坦荡。 她不停摇头,清泪溢出:“你走开,别过来。” 好似她刚刚窥破了他的本来面目,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其心可诛。 许长歌不顾她的拼死挣扎,将她横抱而起,带入府中。 第72章 透光镜 永清好恨。隔壁的公主府灯火俱灭,想来是她迟迟未归,苏苏和含英必定回府告诉李功,李功自然又带着所有人马遍寻燕阙城了。 无论她如何地踢打,许长歌都坚定地抱着她穿过庭院,一直到寝中。 对赵都,她虽然以玉碎相挟,安然无恙,但只是因赵都忌惮伤她性命,难以脱身罢了。似这般拳拳到肉,怒气宣泄地踢打,若是放在赵都身上,他必然恼怒地予以报复。 但许长歌只能默默地忍受。 她内心隐隐地感知到,他会这般隐忍,便愈发变本加厉,试图从他平静如水的伪装上砸出一丝裂缝,想逼他无法继续在她面前故作情深。 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愈发把她抱紧了。 许长歌稍一松手,她便挣脱开,跌跌撞撞缩进黑暗深处,死死地盯住门口月光朗照的高挑身影:“你别过来,我不想看到你,我要回家。” “好,臣送公主回京。”门前传来的声音却依然如月色一般清润温和,那身影一动,便要迈入门槛。 “别过来!”她声犹更咽,“我不要你送。” “永清,别怕,”许长歌从未见过永清这样的惊惧沉痛,他无可避免地怀疑是赵都那个登徒浪子,对他的小公主做了什么。他努力温柔地和她沟通,一边慢慢地靠近,“我只看你有没有受伤——” 他的脚步蓦然停下。 黑暗之中,一根闪着沉沉金光的簪尖,对准了他。 她已经收敛起伤心,积着泪的眸子月下如一捧雪般清冷,握着金簪的手微微颤抖:“本宫已经说过了,请许侍中莫要执意抗命。” 她透露出的恐惧,锥刺进他心里,让他对赵都的怀疑,进一步加深。 当初只见她将顾预藏在房中,他便已揣测得嫉妒难忍,如今见她从赵都魔爪下逃出,却是这样一幅心碎欲绝的模样,他几乎不敢联想。 “恕臣难以从命。”许长歌的声音沉降而来,他轻松扼制住她挥舞簪子的手,将她揽入怀中端详。 永清绝望。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许长歌轻而易举地就挟持住了她。 她被迫抬起头,用最严厉的眼神制裁他。 许长歌细细验查一番,发现她身上并无伤痕,只有脖颈上有两个细孔隐有血迹。他顿时便知她是如何逃出生天,手指刚刚抚上那处伤痕,低头便见怀中小公主一直狠厉的眼神,她几乎眼睛都不眨一下,隐有酸泪,仿佛一只困于囚笼的幼兽,拼尽全力抵抗着可能的威胁。 他被这防备的眼神刺痛,一松手,金光一闪,右臂血肉登时便沿着一道深长的破痕剜挑翻开。 被拧得弯曲的金簪顿时掉在地上,很快,嵌宝的凹槽尽数被他手臂上不住滴落的血淹没。 永清没有想到自己竟能使出那样大的气力。 她以为她只会轻轻地划他一道,以作威示,却忘了他也是血肉之躯。 而他对她竟然一点防备也无。 她坐在地上,身子不停打颤,声音却格外冷静:“侍中现在满意了?可以出去了吗。” 许长歌一声未吭,走到月下,右袖几乎被血染透,尽成朱色。 他问:“公主是听到了什么?” 永清心头一跳。 她很想诘问,他为何要与蘧皇后为敌,为何不爱她还在她面前情真意切地演戏,连嫉妒与深情,都如此栩栩如生。 但这些疑问一旦出现在她脑海,她就知道了答案。 如今朝野上至三公,下至地方刺史郡守,皆是各地门阀士族把持,毫无家族根基的官吏,根本无法在仕途上有所建树。温熹巫蛊案后,许氏满门尽灭,许长歌只剩下一个忠臣之后的虚名,再无家族倚仗,他的一切权力皆来自皇帝的信任,让皇帝重新回到朝野的中心,他才能更进一步。 同样作为皇帝近臣,布衣出身的梁符和依附皇权的宦官刘骑,也是因此而和他同仇敌忾,为皇帝筹谋。 士族和后戚已然结成联盟,他们就算试图融入,也不过分得残羹冷炙。 但站在弱势的皇帝身旁,就不同了。一旦成功,身名显赫。况且皇帝昏庸无能,一直打压太子,待到皇帝百年之后,毫无根基的太子登基,到时候朝纲大权,多半要为西京这班臣子所窃。 他们都忌惮蘧进变成霍胤,他们却都想自己成为霍胤。 立国家之主,所赢无数。 一旦顺着这条线理下去,脊背上的寒意就逐渐蔓延。 十年来一直默默无闻,耽溺享乐的皇帝突然奋起,恐怕也有他们的手笔。黑水城之战,恐怕也是他们投石问路罢了。 永清哭太久了,后槽牙都酸胀疼痛,她的声音仍有一些颤抖:“你和赵都,又有什么区别?赵都尚未轻薄于我,许侍中衣冠楚楚,却也强人所难。” 许长歌听见她已把他同赵都并列,勉强一笑:“那是公主算计臣。” “难道侍中,从来没有算计过我?”她沉默一霎,终于捅破了他们之间的窗纸,“父皇派你接近我,不就是为了防着朝京?不就是,让你拿捏住我?如今西京的库里钱亏得狠了,我的好父亲,哦,他背后自然还有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给他想出了这样恶心的主意,换了个赵都来对付他的亲生女儿,堂堂的一国公主。” 门边月色静默无言。 “臣对不住公主。”他低声道,隐有痛意,“但——” 他若知晓此事,怎能允许赵都伤害她? 但千错万错,亦在于他。 他聪明一世,自负一时,高估了皇帝对他的信任。七夕那日向皇帝求娶永清,教皇帝晓得了他的心意。皇帝自然不会再在和永清有关的事情上,叫他听见。 都是他的错。 永清凄然一笑:“那日也是在这里。侍中竟问我,若你向父皇请婚,我可愿意。” 她方才回想那日情景,只觉如今乐事他年泪,极为伤心。一旦说出来,反觉得可笑,想起他说的,她不宜室宜家,故意问他:“如果如今,我要侍中立刻向父皇求娶呢?” 他捂住右臂的伤口,转过身去,深叹一口气:“臣暂时做不到。” “我知道了。”永清已经验证了所有的猜想,反而有一种释然的感觉。 失去了执念,无牵无挂,不必时常一想到他,就变得纠结难舍,简直是重归自由。 “公主怀疑臣的心意。” 永清偏头抵住墙壁,不愿看他。 “臣下月就要启程离京了。” 她衷心地希望,这场皇帝为夺权而发起的战争一败涂地。 “臣劝公主,可以利用太子,切莫倚重他。” 永清终于想笑了,太子虽比不上许长歌,但至少还没有害她的能力。 许长歌挑起的所有话端,都得不到永清的回应。 她在灯火俱眠的黑暗之中沉静。 一道银白的光芒突然落到永清脸上,仿佛月魄凝结,散发着奇异皎洁的清辉,并不刺目。 她眼珠微微一动,那道光就向她身旁墙壁游去,落在壁上,亮处显出盘绕成圆的连弧花纹,外圈则是十六个相接环绕的字: 日月之光,天下清昭。 千秋万世,永毋相忘。 除却许长歌,还会有谁搞这样的名堂。 她朝门边一望,许长歌左手举着一枚玲珑铜镜,镜面对月以承其光,指尖转动,似在调试位置,那镜子背后的铭文,便被穿透的月光影映在壁上。 她又望向墙壁,那上面月色镂刻的文字不断地转动,待他停下时,正中上下是两个巧合相对的字,“永清”。 永清心中绝望。 她的心依旧会为他悸动。 甚至许长歌再度靠近的时候,也不再排斥。 郁金的香气再度萦绕,他将那枚铜镜放入她手中,指尖引渡来微凉触感:“每次赏玩这面古镜,臣都觉得莫名可爱,直到有一夜对月赏玩,轮转铭文,才知为何——同时也顿悟,这枚古镜最适宜的主人,莫过于公主。” 她还是没有说话。 许长歌将古镜系在她腰间,又是不落痕迹的亲昵:“臣将北行,此去山长水阔,音书难递,无法陪伴公主左右,也无法用行迹表陈心意。” 温热的气息又在耳畔,低音拂乱心弦:“只愿公主望见千秋万世之月,心中仍有永毋相忘之人。” 永清不去看那一双永远深情款款的眼睛。 半个时辰后,被许长歌派人通知的蘧家人和李功一起赶到了冯翊公府。 湘阴侯、公主府、将军府三路人马一边隐匿行迹,一边暗中打探搜寻,满城找了永清三个时辰,俱都快疯了。 自责是祸源的蘧含英整个人已是魂不守舍,一看到她平安无恙,憋了一天的眼泪尽数冲出眼眶。 她刚扑上来,一看到永清身后芝兰玉树的许长歌顿时什么都说不出来,直到和永清一起回到公主府里,开口便感慨万千:“我理解了,我终于全然地理解公主了!” “我不理解。”永清望着腰间铜镜,叹了一口气。 宅邸门前,李功脸色铁青,对许长歌横眉一扫,只字未言,反向欧阳野作揖:“多谢世子出手相助,大将军与皇后若知,亦感念湘阴侯府的情义。改日,功必奉礼上门,亲自道谢。” “举手之劳,亦是情理之事。”欧阳野极为尊重李功,难得说了句客套话。 随即李功便邀欧阳野入府小坐,公主府的灯火渐起,人情暖意,止在宅门之内。 天心一轮孤月皓白,照见长街一影孑然。 第73章 如瓮中 平明时分,燕阙西城门刚打开不久。这个时辰,向来只有熙熙攘攘的贩夫走卒,拖着与生俱来的疲惫,穿过沆瀣秋雾,入城谋生。虽然近日,燕阙各个城门的巡察都变得严密,通行所耗时间愈长了起来,但一大清早起来就壅塞住了,还是头回遇见。 时间一久,瞌睡皆醒得差不多,议论和鸦叫一同,落下寒枝。 肚中挨饿的自是长吁短叹,愁着下顿何处着落,互诉贫贱之苦。 腹中饱食的,说起话来底气都不一样,精神足了不少不说,颇有指点江山之势。 “到底前头在做什么呀,哎。” “似乎是有人要出城。” “好多人呐,各个都拿着家伙事儿。” “别是纥石人要打过来了,我有个兄弟走西边儿商路,说这几年西羌不大太平,那被取了黑水城的纥石人也气性大了起来,他们要是报复西京可是易如反掌啊。” “什么报复,呸,黑水城本就是咱们的,纥石人那是趁着西羌内乱,咱们也顾不上才鸠占鹊巢捡了个大便宜。被打一下就抱头鼠窜之辈,还敢有脾气?” “那是以前。你没听说,纥石部有个什么——” 他们还没指点完西部的局势,前方的队伍就又动了,连忙各挑起担子往前攒动。 在进城的长龙之前,一辆准备出城的轩车在众多护卫之下折返而归。 一骑黑马从后面疾行赶上,至车旁渐渐缓下来,马背上,李功眉笼阴云,对车窗内道:“公主,陛下此番是真的硬下心了。” “但是消息还可以递出去,是吗?”车厢内的女孩子声音有些低落,仍强打精神。 “渐也有些艰难。”李功凑近了一些,低声道,“但昨日,朝京来的最后一封信——殿下已知道了陛下想要北伐的意图,公主这次做得十分不错。” 他省去了蘧皇后说已派人接她回京的事。 还是慢了一步。 无论是飞鸽传书,还是驿使暗路飞奔,遥隔五百里路,终归消息有迟滞的时候。 就像现在,虽然朝京已晓得了皇帝要重燃战火的野心,亦果断决然地使出了釜底抽薪,抽去了战争仰以维息的财粮,但皇帝也果断扼住了蘧皇后最大的软肋,永清。 李功越想越恨。 昨日一盏残灯下,永清强忍泪意与委屈,努力平静地告诉他,她的亲生父亲,要怎样荒唐地促成一段恶心的姻亲,来挟制蘧皇后。 他一开始简直不敢相信,最后发现自己真是高估了帝王的道德感。 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君父? 李功当即拍板,不要等蘧皇后派人来接了,他们明日趁着清晨城门松懈,不必告知皇帝,先走为上。 但今日城门守的,却不是意料中蘧平的部下,而是原应镇守宫门的虎贲中郎将,灌铮。 灌铮对他恭敬一礼:“对不住了,李长史。铮虽也是军中之人,敬畏蘧大将军盛名,但实在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西京之中盗贼横行,未得陛下允准,宗亲贵眷,皆不得擅自离城。不如您让公主向陛下请命?但得陛下文书,铮不敢再拦。” 请命? 永清这是逃命! 但灌铮已是十分客气委婉了。说是宗亲贵眷,但分明是冲着永清来的罢了。 “我真的做得不错么?”永清神思恍惚,“我怎么觉得,我仿佛都是在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李功坚决道:“有的。” “真的吗?”车厢里又是一声迷茫的叹息,她终于说出了一直盘旋心头,不敢轻易告诉李功的话,“我每回从许侍中那里套到的消息,难道不都是他刻意放给我的?难道他不会回头告诉父皇?我真的有,赢过他一回么?” 李功迟疑了一瞬:“公主放宽心。今日之功,皆应千日之外。” 他本想告诉永清,按照他们手头现在有的线索来讲,皇帝并不知道关于云中十三城的计划已被朝京知晓,否则朝京对蜀陇两郡军备的削减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达成。 但永清这消息来得模糊,他几回问到许长歌是怎么告诉她的,她皆摇头不语。 他隐隐有了猜想,但亦不愿捅破。 许长歌或许真的对永清动心了,永清亦然,他此前十分为此头疼。但如今永清对许长歌的态度突然变得冷淡,是意料之外的万幸之事,他不愿让永清再平添对许长歌的好感。 永清沉默。 她现在只感觉什么都没意思。 甚至想不通,到底是亲生父亲冷血无情的阴谋让她更有被背刺的痛苦呢。还是意中人深情款款地蒙骗与利用更让她愤怒。 正想着,轩车蓦然一停,让她身子向前倾去。 不待她发问,便听见周常侍的声音,从帘外传来。 “永清公主,请奉诏。” 第74章 彩聘来 皇帝传召永清入宫。 永清听罢,啧笑一声,她对周常侍征询般问道:“常侍觉得我该入宫么?我会入宫么?” 周羽不敢接话,他即便有心相投,亦不敢明面上偏帮永清,只笑呵呵打太极:“公主懂事,更懂情理。” “周常侍,功可否在宫门口等待公主?”李功冷静下来,问道。 “李长史恐怕要等许久了。”周羽仍笑得温和无辜,他突然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兰林殿许久未曾清扫。” 皇帝这回不会强行扣她了。 但到底是什么事? 永清和李功对视一眼,此时他们已十分被动,看来这趟不去不行了。 宣室殿丹墀之下拥堵囤积了一堆朱漆箱箧,仿佛市井摊子一般,显得格格不入,谁看了都得皱眉。 一进宣室,永清便觉得气氛诡谲。 皇帝旁边,赵昭仪终于重新出现,许久不见,她渐有丰腴之态,笑吟吟地望着永清。 左边,太子脸色铁青,仿佛刚刚挨过训斥。站在他身旁的许长歌的脸色同时难看,眸中霜色凝重。 她一望向右边,头皮顿时发麻。 那是富康伯夫人和赵都。赵都纵是在御前,眉眼依旧轻佻乱晃,看到她轻轻一笑,仿佛是一条毒蛇朝她吐信子。 “永清,你可来了。”赵昭仪先声夺人,她转头笑对皇帝道:“本来嘛,这婚姻大事,陛下点头即可,但我们太子殿下做哥哥的舍不得妹妹,非要妹妹亲自相看不可。” 永清深吸一口气。 也是。 昨日赵都不过是皇帝的马前卒,他虽未得手,但难道皇帝的计划便进行不下去了么? “来,永清,你看我们家都儿如何?一表人才自是没话说,他对你,可是一见倾心呀。”富康伯夫人看见她简直两眼放光,永清公主虽然性格娇纵,肯定不是什么逆来顺受好欺负的媳妇,但她有钱啊,娶了她不就拿捏了蘧皇后,不久等同拿捏了半个国库? 虽然一直以来,她都旁敲侧击着赵昭仪,想给赵都求娶常乐公主,赵昭仪却一直拿门第说事,想把常乐嫁给世代公卿的豪门大族。前几日却不知怎么地松口了,却告诉她,可以想法子让赵都娶到中宫嫡女,永清公主。 对她而言,自然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赵都立刻向皇帝表深情,那腔调又让永清恶心:“微臣句句属实,如能尚永清公主,死而无憾。” “这孩子就是实诚,一腔痴情,却不懂礼数,”赵昭仪极力渲染这郎情妾意,天作良缘,“还以为天子嫁女和民间一样呢,巴巴地带着妾身嫂嫂带了十几箱纳采礼来,专程向陛下求婚。” 合着宣室殿前的东西都是赵家人特地摆给皇帝看的。 皇帝亲自写的戏,自然演得轻车熟路,无比流畅,他赞叹道:“赵都这孩子确实性子相貌都不错,永清,你可愿意?” 永清微微一笑:“女儿不愿。” “公主是嫌我们赵家门楣浅。”赵昭仪有些伤感。 皇帝刚才只是意思一下,想来昨日赵都该干的都干了。本想看她娇羞婉转说句愿意,不料被永清当场拒绝,他瞬间变脸:“昔日召你来燕阙,便是为了给你寻门亲事,如今怎么反倒不愿了!” 皇帝这话也好意思说出口。当初她的议亲对象,明明是站在他旁边的许长歌。 许长歌和永清俱是一僵。 永清看了一眼许长歌,他依然是隔岸观火,恍若与他无关。 她想了想,本便不该指望他什么。 永清落落大方地向皇帝一拜:“女儿并非不孝,忤逆父皇,反而是因崇孝,才不愿意嫁与赵家郎君。” 所有人俱是一愣,唯独许长歌神色一轻。 “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前后不着调的话?”皇帝难以理解。 永清看了一眼赵都,问皇帝:“父皇,我朝以孝治天下,天子选婿,难道要取不孝之人?” 不待皇帝说话,富康伯夫人连忙辩解:“公主这是什么意思?我们都儿……” “富康伯什么时候被处死的?”上下软唇一动,吐出来的话让赵昭仪瞬间挂不住笑。 她不给赵家人反应的时间,娓娓而道:“富康伯是三天前才被父皇处死的。女儿想知道,若赵家郎君是个忠孝之人,怎会在重孝加身的时候,想起婚姻大事来?” 这里单说赵都不孝,其实连带着撮合这件事的赵昭仪、皇帝都显得多少有点问题。就算他赐死了富康伯,也不能不许别人儿子守丧。至于赵昭仪,便是想靠着怀孕在身,拿永清垫赵家门槛,连兄长的丧期也不在乎。 皇帝好面子,拂袖道:“此事日后再议。” 赵都却上前一步,意犹未尽地看了永清一眼,对皇帝道:“陛下,微臣并非有心不孝,只是微臣实在情不自禁,昨夜与公主已有了夫妻之实,微臣真心爱慕公主,生怕损毁公主名节,才冒着家父丧期,向陛下乞婚。” 在场所有人闻之色变。 第75章 荀慧卿 赵都的说辞离谱得简直骇人听闻。 所有人都震惊他怎么有胆子在宣室殿,堂而皇之地对皇帝说,他曾和公主苟且。 但就是因为他说的话离谱,让人觉得他几乎不可在这种事情上扯谎,即便看到永清神色淡然沉静,没有一丝羞愤,也得在心里打上两圈鼓。 赵都,向来都是一次又一次地突破永清对于无耻的认知。 她此时若是激烈反驳,愈显得东窗事发的慌张,除非真一头撞死在宣室殿的柱子上,名入列女传,或是非要扯破脸皮,求女医自验清白,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更何况,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无耻地乱泼脏水,她就得劳心费力地自证不实。 她一开始恶心赵都的市井下作,不择手段,但细细想来,皇帝在朝堂之上玩弄的不也是这套么?只是多了一层礼义廉耻的外壳,稍显冠冕堂皇。 当他想逾过礼义廉耻的束缚,便派出了赵都,替他当一把为所欲为的刀。这几乎是和上回巫蛊如出一辙的手法,新瓶装旧酒,却偏偏挑了一个她难以突围的点。 昨日那傲慢凛然,不可侵犯的小公主,今日竟也会眉眼一团阴郁地死盯着他。 赵都好整以暇,转头向皇帝道:“陛下,微臣所言,句句属实。永清公主不愿承认,只不过是女儿娇羞罢了,若微臣与公主并非郎情妾意,微臣怎会认识久居深宫的公主?” 眼看事情不对,太子怎可让永清嫁到赵家去,他难得仗义执言:“赵二郎这话说得倒是怪。燕阙新来的公主只有永清一个,常乐你自然熟识,剩下的便只有永清了。更何况你认识永清,永清未必认识你,怎么空口无凭就成了私情凿凿的证据了?” 赵夫人抚了一下耳鬓华胜,不经意般道:“太子近来倒是和永清公主兄妹情深,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是皇后娘娘亲生儿子。” 太子冷冷地盯着赵夫人的肚子。 赵都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掏出一支金钗:“此乃公主昨夜遗落枕边之物。” 那只簪子确实是她的。是在逃出别院时,被赵都拔下的。簪钗皆为御造,稍微查一下就会发现。 永清顿时笑意全无,她现在不可能和赵都开始掰扯到底有没有私情,这样一来,这趟浑水便会被他牵引着越搅越浑。 除非有人能给她证明,昨夜她并未和赵都待在一起过。 她望向太子。 太子是必然不行了,他必然不可承认昨夜和她曾去见过蘧平。 许长歌。 二人目光瞬间交错,他眼中一动,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永清却低下头。对于皇帝而言,她和许长歌暧昧不清,恐怕比和赵都在一起更难以接受。 满堂阒静。 皇帝终于将这张大网收拢。 他佯作慈爱道:“《关雎》为毛诗之序章,儿女情事本便是人之常情。倒是永清你,向来扭捏,可这婚姻大事怎能使性子耽误掉了?你两个姐姐都是十三四便出嫁,你已经十五了——朕看,都是被你娘耽误了。如今朕便给你们指婚,下月即可成亲。” 真的嫁给赵都? 他赵都怕是不知道什么叫做齐大非偶,就不怕来日蘧皇后秋后算账,宁可她变成寡妇孀居一辈子么? 啊,寡妇? 皇帝从来没觉得自己赢得这么轻松过,虽然拿女儿清白做把柄有些不齿。 但突然,那阶下垂头丧气,仿佛已是束手就擒的女孩子蓦然抬起头。 永清眼角余光瞥过许长歌。 反正这辈子也不可能了。 她直直地仰视天颜,冷漠道:“惭对父皇厚爱,赵中郎盛情,女儿已有婚约了,恕难从命。” “什么?”皇帝眉头一皱。 “女儿自幼就和兰陵萧氏郎君有婚约。”永清脖子一梗,编起瞎话分毫不眨眼,“若不出差错,明年便是女儿出阁之期。” 世家大族极为看重姻亲,但凡皇帝还要一点遮羞布,就不会做这种拆别家婚约的事情。 赵都却开口,他看了永清一眼:“哦?听闻皇后殿下与萧司徒夫人私交甚笃,公主不会想说,您的婚约对象,是萧司徒的公子?” 他既然这般说了,自然是知道萧司徒唯有一女。 永清淡淡道:“自然不是。是萧司徒的子侄,萧雩。” 皇帝眉间川字更深了。 先前皇帝和赵都还犹豫,此前从未听闻永清有过婚约,极有可能是她临时生智,拿来作挡箭牌。 但如今她真的指名道姓地点出人选,便有七八分真了。 更何况,兰陵萧氏年轻一辈,确实都是从雨字部的。 永清心中一松。 看来皇帝厌恶士族,既不愿意任用他们,就对皇嗣一辈的青年知之甚少。 萧雩,此人倒真在萧氏族谱之上。 只不过,他在萧司徒名下,旁边写着一个小字,雾月。 蘧皇后和董夫人年轻时也曾想来一个指腹为婚的约定,董夫人先生了萧雾月,蘧皇后便许诺日后必定让雾月成为太子妃,入主长秋,谁料得蘧皇后从此只有永清一个公主,她只能把雾月接来长秋宫日日和永清一起读书。 萧司徒唯有雾月一个女儿,萧家不允女儿入族谱,他便为女儿拟名萧雩,上了族谱。因而世人都晓得萧司徒膝下唯有一个女儿,却不知族谱上名下赫然一位公子萧雩。 皇帝阴沉地望着她。 他在盘算,到底是羞耻重要,还是那千万贯的钱粮重要。 太子如释重负,他道:“永清既已有婚约在身,想来父皇不必为她劳神费力了。”他淡淡瞥了一眼赵都,“更何况赵中郎所言未必属实。” 赵都冷笑一声:“陛下尚未开口,何来的婚约,何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太子以为,皇后金口一开,陛下便无法回转了么?”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太子双眉一扬,“我燕室自定陶长公主以后,愈重礼教,公主皆无再嫁的例子,赵中郎恐怕有些急了?” “好一个妇无二适之文!”赵都若有所思,他不怀好意地看向永清,“臣与公主已有夫妻之实,敢问公主如何二适萧氏?” 皇帝沉下脸:“朕无意捣毁婚约,只是皇后教女不严。永清,你自己作了无可挽回之事,如今嫁给赵都,是你最好的归宿。” 永清心一横,跪下,肩背笔直:“父皇执意相逼,但女儿此生非萧郎不嫁!” 许长歌心中滞郁,他微微垂下眼睫。 皇帝脸色愈发难看,他威胁道:“难道还要朕帮你一同瞒骗萧家?朕做不出来这种事!” 意思是,她不答应,皇帝也会出面告诉萧家泼在她身上的脏水,以朝京野闻疯传的速度,萧家也会一起和她承受这份污名。 永清深深屏息。 又回到了最初的。 皇帝这一回,真是把所有事情都算死了。 永清头一次感觉冷汗从脊背流下。 许长歌向前挪了一步,正欲堂前陈情,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温柔女音: “父皇,昨夜永清公主一直和妾在一起,想来并未见过赵家郎君。” 她是谁?永清心归原位,却有些疑。 听到这个声音,皇帝脸色突然柔和,赵夫人一双凤眼扬起寒光。 太子仿佛无声叹息,略略低下头,不去看她。 几个宫人搀进一名身形清瘦的华衣女子,她眉眼秀致雅润,仿佛是观音玉像一般,隐隐透出悲悯之意,一袭玉色袿衣,浅碧垂髾,衣带宽松,腹部微微隆起。 “慧卿,你身子渐重了,不是已叫太子告诉你免了晨昏定省,不必入宫吗。”皇帝眉间刚有点笑意,提及太子,转头看见他垂头丧脸,顿时火起,“太子妃有孕在身,你也不顾惜她,如今人都来了,你还在这里站着一动不动?朕看你儿子和丈夫都做得不怎么样!” 原来这就是太子妃,荀慧卿。 皇帝眼中或许根本没有太子颜面,他竟然当着赵家人的面训斥。 相比之下,太子竟显得正常了许多。 太子袖中的拳头紧握,他走向荀妃,搀扶她坐到一旁,虽然皇帝对他恶语相向,他对荀妃还是意态温柔。 荀妃慢慢坐下,对皇帝歉然一笑:“都是妾的不是,自作主张,与殿下无关,请父皇切莫怪罪殿下。前几日思乡心切,妾央求太子殿下请永清公主到东宫来说话,昨日相谈甚欢,竟忘了宫禁时间,不得已让公主暂且留宿。公主今晨怕被陛下怪罪,走得急,连妾赠她的手镯也忘记取,妾便入宫来送,谁晓得听说公主来了宣室,妾也跟来,无心听见了殿中谈话,想是公主脸皮薄,又怕被陛下晓得她在东宫贪玩,不好意思向陛下直言。” 荀妃说话温声细语,有条不紊,叫人如沐春风,只有赵家人的脸色却似经霜一般败退下去。赵都说话没有章法,已有些惹恼了皇帝,如今太子妃赶来给永清作证,他们算盘更是空了。 “荀姐姐,”永清从善如流,转对已和颜悦色的皇帝告罪,“父皇,都是女儿的不是,才叫荀姐姐辛苦跑了一趟。” 她抬眉,含笑扫了一眼神色瞬间转阴的赵都。 第76章 莹玉镯 赵都冷眼旁观。 荀妃一出来,便将宣室殿中的局面搅得稀碎。 皇帝竟然未曾不悦,甚至神色极缓。 永清亦察觉到了这一点,她愈发亲昵地贴近荀妃。 荀妃眉目间仿佛美玉生光,温润得令人望之平和,她亦抬头回望永清,只是螺黛精心描绘的远山眉微微低平,收敛着一丝山雾沆瀣般的愁岚。 看得永清有一丝心虚。她和荀妃虽有亲缘,但也是极远了,甚至从未打过照面,如今这幅姊妹情深的样子不过是为了脱困。 但荀妃只是温柔地望着她,似已明白她的困境,给足了她底气。永清扬声道:“我先前还不知赵中郎为何在陛下胡言乱语,如今想来,是以为只要他胆大包天,就可以遮蔽真相。若不是昨日女儿整晚都和荀姐姐在一起,恐怕真是百口莫辩了。” 赵都眼底一沉:“哦?那为何公主先前不说?”他看向荀妃的眼神一样冰冷,“不会是太子妃临时起意,尚未和公主串词?” “赵中郎这是什么意思?”永清看向皇帝,“父皇以为呢?” 皇帝神色微妙。 永清知道她已经没事了。 之前,太子娶荀氏女,被皇帝怀疑投向皇后,也无可避免地将河南士族的势力带入了西京。 此后东宫一直如履薄冰,连带荀妃也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但那都是怕皇帝生疑,让太子他们不好过。 但如今永清出事,并有可能撬动朝京和士族利益,荀妃便真的现身宣室,明明白白地和永清站在一起,告诉皇帝他们本便是一体的。这西京之中还有另一股士族的势力愿意支持永清。 皇帝反而倍受束缚,生出忌惮了。 他已经开始找台阶下了,转头看向刚刚攀扯永清的赵都,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玷污朕的女儿声名!” 赵都显然没有意识到皇帝这是一出苦肉计,依然狡辩:“太子妃只不过是给公主打掩护罢了!微臣句句属实!” 皇帝此刻只想要个台阶,把皇家清誉放下来,结果赵都竟不肯认错,他冷笑道:“好啊,你这么言之凿凿,朕就把你送到朝京廷尉那里,让他查个水落石出!” 廷尉掌百官重案的刑狱诉讼。 赵都尚且对这错综复杂搅在一起的局面不明就以,赵昭仪回过味儿来了,只要是到了朝京的地界,那就是蘧皇后的天下,被她晓得了赵都给永清泼脏水,他还有活路? 赵昭仪见势不好,生怕富康伯的独苗被皇帝迁怒,双眉一颦,呻吟一声:“啊,陛下,妾身肚子好难受。” “爱妃!”皇帝老来得子,紧张得不行。 “陛下息怒……”赵昭仪众目睽睽之下倚入皇帝怀中,泪眼朦胧,“哎,情之一字,二郎也是为情所困,才一时失了分寸,妾身请求陛下千万莫要怪罪二郎……” 赵昭仪闭关两月,演技炉火纯青。 皇帝本便是为了在荀妃和永清面前挽回面子,随口说说罢了,他随便一挥手:“你们都退下!” 赵昭仪只怕自家人仍不懂见好就收,虚弱道:“快向陛下谢罪,回去以后定要反思己过。” 赵都虽不敏于此道,但觑得上位脸色,也迅速告罪欲走。 回去? 哪有那么简单。 “等一下。”永清声清如雏凤,“夫人如今身体不适,有些事情还是不宜在此倾听,父皇,不如先送夫人回宫。” 赵昭仪立刻起身:“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永清反问:“昭仪身子好了?怎么如今说话这样中气十足。” 赵昭仪此时要是和永清争辩,就失了弱态,要是认了身子不适,就得被送回宫。 面对此等难局,她果断选择了以往百试百灵的做法,楚楚可怜地望向皇帝:“陛下。” 可惜如今皇帝并非只爱她一个,不再事事偏心于她。在她失宠的两月里,皇帝从王美人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叫真正的青春。 皇帝拍了拍她:“你先回去歇着,皇嗣要紧。” “是。”赵家的庇护伞含恨而去。 永清立刻对皇帝道:“父皇,今日之事不光关系女儿声名,还有整个燕室体面,乃至于大燕天下的圣训王化。” 皇帝知道她委屈,但不料她一套一套,直接给赵都扣这样一顶大帽,圣训王化都出来了。 她看不清许长歌的脸色,但太子已然眼中有了些痛快,旁边的荀妃有些微微阖眸,有些疲态。 富康伯夫人哭道:“公主这是说得什么话?我儿不过是个孩子,又懂得什么,再说他也是倾慕公主,才干了这档子糊涂事,公主怎能如此薄情。” 永清笑了:“你的意思是,赵家看得起姜氏,倒成了本宫的福气了?” 赵都听得不对劲,他连忙呵止:“母亲!” 她以为赵家是什么人家?真正累世簪缨,四世三公的荀妃在旁边听了都直摇头。 赵昭仪一走,赵家便是胡言乱语,市侩毕露。 富康伯夫人看着皇帝阴沉的脸色连连摆手:“臣妇愚钝耿直,不懂说话,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永清徐徐道,“父皇,女儿接下来所言并非出于私愤。女儿的名声,暂按不提,女儿都听父皇的。我朝重孝治,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赵二郎君重孝在身,不思恭俭节欲,反生攀附门第之心。赵家胸有成竹,堆了一堆东西在宣室殿前,恐怕来往的公卿黎庶没有不知道的,父皇若不惩戒,怎能显示圣政威严?” 富康伯夫人跳脚不已:“好一个蛇蝎美人,昨夜和我儿浓情蜜意,今日反要我儿死无葬身之地了。” 永清红了眼眶,直接跑到皇帝面前:“父皇你看他们,他们到现在还要污蔑女儿,嘴里不干不净。” 赵都已是收嘴了,但富康伯夫人却实在不会看眼色,她弄得这场面愈发难以收场了,皇帝恼羞成怒,向宫人道:“给她嘴堵起来!” 几个宦官立刻上前,赵都手一抬,他们还是没有给她堵起来,富康伯夫人吓得退到柱子后面,皇帝便不和她发火了。 永清清泪滴下,口齿却愈见清晰:“女儿终于明白为何说‘明王以孝治天下’了!无父之人必定无君,不孝便会不忠,才敢在宣室殿信口雌黄,侮辱天子。女儿听说赵都还奉着羽林中郎将的差事,父皇,这样的人,怎能奉君于朝?岂非污染吏治?” 赵都这羽林中郎将,永清也决定一并给他撸了。 “你……你……你一个女儿家怎么敢指点朝事!”富康伯夫人恨得哆嗦,竟敢上前,在皇帝身边伸手拉扯永清。 皇帝见状雷霆震怒,直接把案上蓝田镇纸砸向她:“朕的女儿轮不到一个屠夫寡妇来教!朕看是赵昭仪让你们胆子养太肥了!赵都,暂卸羽林中郎将一职。富康伯、宣义伯夺爵,收回宅邸。长歌,你来写诏书。” 许长歌恭声应是。 皇帝早就不想养这家人了,连贵为大将军的蘧进他都懒得给好颜色,更何况赵家这种卑微之身的妃嫔亲戚。 至于赵都,虽然于他还有大用,但暂时亦不能让士族警觉寒心,只能暂且委屈他一下了。 富康伯夫人一阵抽搐,蓦然倒地不省人事。 皇帝甩袖:“把她弄出去,乌烟瘴气。” “永清公主。” 永清刚走下丹墀,身后柔弱女声喊住了她。 太子扶着荀妃走到她面前,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太子神色隐有伤痛。 “昨日太子和公主一同出行,妾见太子至夜未归,恐怕有节外生枝之事,因而进宫探看情况,还望公主莫怪妾多事。”荀妃眸中的哀愁,让永清感觉异常熟悉。 她蓦地想到了王美人,十分怪异。 “荀姐姐哪里的话,”永清忙迎了上去,不去想这种奇怪的感觉,“今日多亏荀姐姐为我解围,我谢姐姐还来不及。” 荀妃欲言又止,她转向太子,却不与他目光相接,轻声道:“妾有一些话想私下和永清公主说。” 太子沉默地站到远处秋梧阴里。 永清扶住她:“姐姐想说什么便说。” 荀妃对她柔柔一笑,缓缓道:“妾知道公主清白,但赵都有这样的胆子,绝非空穴来风,必定是在何处觊觎了公主。若有此事,想来是太子不在公主近旁,才出纰漏。” 永清感叹于荀妃的聪慧:“姐姐说的是,昨日我和太子分别,和蘧平将军的女儿在街市曾遇到了赵都。” “还好没有出事……”荀妃喃喃道,“公主,您和别的世家贵女不一样,请千万别再私自出行了。” “可是……”永清有异议。 不待永清说完,荀妃便温柔地打断了她:“妾没有用女则束缚公主的意思,只因为公主身份实在不同——比之如君王,就算是武帝当年,也从未撇开千骑万乘独自出行,对吗?公主是帝女,即便再重要的事情,也比不过您的安全,您可能一时轻便随意,但别人已经等待这样的可乘之机许久了。” 荀妃的话,醍醐灌顶。 追杀她的皂衣人还有赵都的事情——哪有什么偶然,都是疏忽的注定。 她真的狠狠地长了一个教训。 她心悦诚服:“多谢荀姐姐提点。” 荀妃只对着她笑,仿佛因着怀孕,显得异常柔和,她退下腕间玉镯放到永清手中:“公主来西京许久,妾身还未曾见谒,这一玉镯,便作赔礼了。” 手中的玉镯莹润生温,如膏如脂,永清忍不住问困扰她许久的问题:“为何荀姐姐之前不愿来看我?” 她一直以为荀妃会和她很亲近的。 荀妃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太子偏转,说话似吁叹般轻盈:“妾身对不起皇后娘娘,也不敢见公主。” 永清还想问,她便歉然摇头,转身向太子走去。 荀妃和太子,实在奇怪。 第77章 河上公 皇帝这回并未再想把永清软禁在宫中。 也是。 此时整座燕阙城在皇帝眼中,已成了完美无缺的囚笼,让永清插翅难飞,同时亦留给他体面。 永清轻而易举地就回到了公主府,她刚在前厅稍歇,缀玉沉沉的雀华步摇卸去,头颈顿时一轻。 不多时,李功后脚跟进来,询问她宫中情形。 “……我记得以前,荀氏不常与朝京的人来往?”她简单地讲了一下,然后便问起前几年东宫的情形,“特别是,荀固将女儿嫁给太子以后,似乎愈发两不挨了起来,既不亲近皇帝,也不亲近朝京,连和桓家的来往也疏远了。长史那边,可晓得太子和太子妃在西京的情况?” 李功听到荀妃出手相助,也是一幅惊讶的神情。 “有。”李功敛去讶然,不必去寻案牍便可简单地告诉她,“但并没有什么异常。陛下疑心太子,因而东宫之人皆是深居简出,荀妃更是敬顺妇德,每回进宫,都不叫赵昭仪挑一点错处出来。” “荀妃时常进宫么?”永清感到奇怪,“她若时常进宫,恐怕不算深居简出?” 李功道:“臣是指,她不与西京勋贵妇人交往,倒是时时奉诏进宫。” 西京贵族的气数皆是明日黄花,资历老一些的,多曾追随高祖一统天下,后来都随着武帝迁都,荣光不再,只能盘踞燕阙,连诏除恩荫都挤不过桐关以东那些经学世家,如虎贲中郎将灌铮。另有一撮,则是朝廷不再实行均输以后,以山泽盐铁之利起家,再转入仕的,如陈实邝枕。 荀妃不与西京勋贵人家来往倒是很正常的事。 “……长史也觉得,荀家是想在太子身上押注,不想偏倚任何一方?”永清若有所思。 李功颔首,他凝眉道:“荀家如何,公主不必再想了,如今最要紧的是保全自身。” “我知道呀,”永清指尖拨得雀喙所衔的明珠摇曳,眉心疲惫压得她闭上眼睛,“可如今父皇身边,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今日来一个赵都,明日来个刘骑……还有……许长歌……” 即便李功可以和她共谋,但要防贼千年,实在是太为难了些。 “顾预。”李功突然道,“臣曾浅试此人,赤心不泯,才智亦有,对我们,并无敌意。” 永清曾多次提议将顾预纳为谋士,但李功一直含糊,对顾预多加防备。 如今终于松口了,不知是形势所迫,还是他确实已对顾预放下心。 她睁开眼睛,神色如常,问:“顾先生在哪?” 顾预正在院中看书。 王美人的人参硬生生吊了他半条命回来,李长史身边的医师又精通外创之伤,调养数日,他的气色已渐渐转好。 顾预手中那卷书的木质陈旧,是她送给他的。 永清凑上前去,看见是《老子河上公章句》,不由玩笑道:“先生竟然倾慕道家,要养性修身了。” “治国平天下已是无望了,”顾预也玩笑,却颇有点自嘲的意思,“只得修身。” 他这样平静坦然地接受被剥夺仕途的命运,倒叫永清生出难过。 “先生若有意,我可以托太子为先生在东宫谋职,”永清试图补救,但她略略一顿,“只是先生以后恐怕不能以真名行走于世了。”那个被誉为江东之璧的顾预,将会被乱党钦犯的印记覆去。 顾预放下手中木简,有些不解:“公主想将我卖与太子吗。” 永清坦诚:“我是怕先生不愿屈居幕后。” “为太子宾客,不如为公主谋士。”顾预微微一笑,经此大病,他身形更见清癯,脸颊亦更瘦削,“更何况在下身无长物,公主救命之恩,也唯有用毕生所学偿还了。” 顾预心如赤子,永清得到这样的保证,却还是为他惋惜。 金桂在风里絮絮地落,开到此时,香气也浅近于无,永清手里一捧桂子,仍是淡香疏疏。 她问:“先生即是我的谋士,那我有疑问,随时皆可叨扰先生了?” 顾预点头:“这是自然。” 不料,永清公主直接抛给他一个他最不想回答的问题: “先生如何看待许侍中?” 顾预胸腔起伏,西风吹落了他脸上平和的笑意。 让被迫害的顾预评价迫害他的许长歌,永清已经做好了听到一阵狂风暴雨的批判。 顾预却依然语气平静:“君子德如风,小人德如草,风行草偃,但在许侍中身上,则完全相反——虽然,他说不上君子,也实非小人,大抵因为他身出儒门,心向韩非,以儒门的标准评判他,恐怕难概全貌。侍中韬略经纬,只可惜,与奸佞合污,全然不在为人臣子的正道上。” 这话轻巧简单,未带控诉,却是鞭辟入里了。 他说罢,隐有犹疑,端详着永清的神色:“公主会不高兴吗?”在那夜,他也察觉,并非是许长歌一味趁人之危,永清也有些情不自禁。 “怎么会?”永清一出口,突然明白他在顾忌什么,直摇头,“先生不必顾虑,我与许侍中,实非良配。如今他又与刘梁勾结,仿佛是悬了一把刀在我头顶一般。” “那么公主,必定又想问刘骑、梁符二人了。”顾预心下释然,笑意也变得轻松。 绕过了许长歌,一切话都变得好谈了起来,她点头:“想必,他们二人也是类似。” 顾预沉吟一下:“不。”他突然反问永清,“公主觉得,他们之中,谁为主导?” 永清不假思索:“刘骑。他奉侍君王二十多年,深得父皇信赖,权势煊赫,辖制禁卫——” 清音蓦然刹止,她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想错了。 “梁符布衣出身,侍奉四朝君王,早年为霍胤谋事,却仍能在先帝清算下保全其身,官至尚书仆射。”他并不笑她,只细细地分析,“刘骑虽然与陛下最为亲近,但他一介宦官,纵使手眼通天,终究无法逾过身份的限制,朝事主力并不在他。更何况,梁尚书与许侍中有师生之谊,又有印绶在身,恐怕心中很难心甘情愿与刘骑为伍,他们二人,对刘骑也多少有些保留余地。” 永清豁然开朗:“先生的意思是,刘骑反倒是最薄弱的一环。” “是的。”顾预颔首。 她渐渐暗示:“可是刘骑、赵都执掌皇城,仿佛在我卧榻之旁放了一把刀。” 让向来不齿小人行径的顾预给她出损人的点子,有一点强人所难。 他果然犹豫,沉默了一霎。 在顾预的认知里,就算被奸佞所害,也应当由君主裁决,澄清玉宇。为人臣子,是不可擅作主张替君行事的,否则和乱臣有什么区别? 永清轻叹一声:“先生不知,昨日……”她低下声音,“我差点被赵都……” 她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昨日发生的事。 顾预看向她,她簪环已卸,秋浦芙蓉一般伶仃素净,眉眼间淡淡哀婉。 他墨色眼瞳不由震动,终于还是为她让退了一线,低声道:“既然如此,公主实在是骑虎难下。但赵都已暂解官职,要动他,也无由头。至于刘骑,若要斩绝他的性命,恐怕有些难度。” “先生以为当如何?”见他松口,永清眸中兴奋。 顾预无奈看了她一眼,细细为她筹谋:“外朝之臣,启用罢免,尚有同僚可以评议,若要使外臣失势,等同于要扳倒他同气连枝的所有党羽。但宦官则不同,所有权柄皆来自陛下,生杀予夺,皆在陛下一念之间,刘骑看着位高权重,但实际最为脆弱——公主请想,我朝哪有操持权柄的宦官,得了善终的结局?即便先帝当时诛杀霍胤,令黄门十位宦臣封侯,位极人臣,温熹晚年,这十人不也一样和陛下离心离德,最终夺爵下狱?” 顾预有理,但她总不能慢慢地等皇帝捱到晚年,对刘骑失去信任。 但是反间计,也太难了,更何况刘骑狡猾,对皇帝奉承至极,很难让皇帝对他心有隔阂。 她以手抚额,陷入沉思。 “刘骑想重履昔日黄门十侯的风光,”她若有所思,“但也有人想极力避开当年黄门十侯的下场。” 顾预迅速问:“谁?” “周常侍。”抽丝剥茧一般,一截思绪渐渐显现,她答,“周常侍曾向我示好,还婉拒了陛下尚书台的委任,当初刘骑搜查兰林殿,也是他为我递来的消息。” “贪功冒进之人多,急流勇退者少。”顾预笑了笑,“这位周常侍,倒是不同凡响。既然公主在刘骑身边有眼睛,盯着他一段时间,总会找到纰漏之处。” “那多慢呀。”她有些等不及了。 永清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问:“皇城禁卫精锐,还是西京屯兵精锐?” 顾预不料她问这个,只答:“西京禁卫几经裁减,如今只有羽林、虎贲二卫常驻,更不在校场操练,自然不及西京屯兵。” 她仿佛玩笑般:“屯兵由蘧将军领着,既然兵在我手,要不我们直接清君侧,搞个宫变。” 永清语气轻快,但顾预明显感觉她确实动了这个念头,连忙阻止:“万万不可。即便成功,公主这样也会使得蘧将军身名俱裂——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各地藩王宗室,若是效仿此举,那大燕永无宁日了。” “我只是玩笑。”她小声辩解,心虚低头。 面前小公主颇有些委屈,垂头丧气,顾预一瞬间觉得自己说得过了。 他刚想开口道歉。 永清眼睛已突然一亮:“但是,宫变不可取,若刘骑他意图宫变,我们制止,还不可吗?” “刘骑如今正是春风得意。”这在法理上说得通,但顾预颇为犹豫,“可如何让他生出这样的胆子?” “他想不想不重要,他要不要调兵进宫,也不重要。”永清如释重负,指尖将木简敲得嗒嗒响,“只要让我那好父皇,相信刘骑有这个胆子,不就可以了?剩下的,我们都可以帮他完成。” 第78章 林中鹿 不久,便是秋狝的日子。 自古以来,四季畋猎就具有非常强烈的军事意味,在大燕,秋狝的意义更为突出。皇帝不仅要带勋贵皇亲一同往林苑射猎,还要举行对两京戍军的校阅演习。以往永清的父皇称疾不理事,朝京的校阅自然归蘧大将军代理,而西京燕阙则一直由太子敷衍了事。 今年的秋迩则不能敷衍了,皇帝点了许长歌负责,校阅完毕直接挥师北上。 承平日久,秋狝逐渐附会上了节庆的意味,皇帝爱好奢游,顺手给了金戈铁马出身的西京勋贵一个追忆往昔峥嵘岁月,怀念祖上荣光的机会,允许西京贵族子弟随行秋迩围猎,赵昭仪亦顺水推舟,在内宫邀宴女眷。 太子昨日便托人告诉永清,他可以带她去观看秋狝围猎。 永清拒绝了,她如今不太想看到许长歌。但宴会她还是去了,毕竟,这是个难得的,会见王美人的机会。 她一入席,便发现赵昭仪将这席位安排得颇为微妙。 既没有按照尊卑秩位来列,也没有按照与皇家的亲疏远近来列。 仿佛是极为随意地,只把云英未嫁的年轻女孩子和梳着高髻的妇人分成了两拨。 苏苏扶着永清入座,打量了周围几眼,对引路的宫人道:“这席位倒安排得怪。” 那宫人只能讪讪地笑:“姐姐有所不知,咱们燕阙这边是老风俗,和朝京不大一样。” 没有这样的道理。 大燕礼仪制度一贯是相同的,又不是民间,哪有十里不同风的说法。 但苏苏也知,这自然是上头人的手笔,不再难为她。 “赵昭仪十年独霸后宫,偏偏久居深宫,得不到外头人的认可,她自然不肯放弃这样难得风光的机会。”永清拨着腕上玉镯,在人群中巡视一眼,并未看见太子妃的踪迹。 唯独殿上赵昭仪荣光焕发,端出一幅后宫女主的架势,独居尊位。 本来无论按照身份尊卑还是亲疏远近来讲,永清完全可以坐在正中尊位,但赵昭仪当然不可能甘心把这样风光的机会拱手让人,便想了这样一个别扭法子。 她还特地遣了身旁侍女过来问候永清,那绿色宫装的婢子殷勤道:“昭仪听闻公主没有同胞的兄弟姊妹,一个人在朝京长大十分落寞,专程安排让西京各家同龄女儿来陪伴公主。”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在奏乐换曲的中间空隙落下,使得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一耳朵,隔得远的只模糊地听见,愈发向旁近窃窃私语地问。 永清抬眼。 赵昭仪唇畔微笑极为柔和,她也望向永清,然后开始抚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永清抬手整理了一下微微欹斜的雀华冠,朗声道:“听闻父皇最近十分宠爱一位王美人?今日她怎么不在。” 赵夫人脸上的笑差点挂不住。 永清身后便有两个贵眷少女悄声说话。 “听说……自从赵昭仪兄弟……那事以后……圣上就忽地宠上了一位王美人……” “可赵昭仪不是有孕了?这宠爱不也被她掰回来了。” “哎呀,这种事你都不懂……赵昭仪有孕,那自然王美人就可以……” 然后便是一阵笑嗔。 赵昭仪淡淡道:“王美人身体抱恙。” 王美人称病不去赴宴,本来无人在意,永清这么一挑出来,倒叫妃嫔贵妇皆揣测,是她如今与昭仪分庭抗礼,故意下赵昭仪的面子,也叫人想起赵昭仪既不是正经女主,如今的势头更不如往昔。 此后赵昭仪也不来招惹永清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永清起身离席,回到她暂歇的兰林殿。 王美人已在此处恭候多时。 永清刚至兰林殿,就碰见一个小黄门鬼鬼祟祟拉着一辆车在兰林殿门口张望,一见她,就欢喜跑来行礼。 “你是?”这个小黄门颇为眼熟。 “奴婢是外遣到冯翊公府专奉车马的。”小黄门低眉顺眼,“许侍中说,若公主想散心,可以前去猎苑观看秋狝,让奴婢给公主御车。” 永清点头,随即打发了他:“本宫没空,你退下。” 小黄门应声而去,倒未多劝。 王美人察觉她情绪微妙,知趣不问,只微笑道:“陛下当真爱重许侍中,竟派宫宦入宅邸服侍。” “父皇眼里,别人家的儿子总是比自己家的亲。”她嗤笑一声。 永清不再多言,将袖中一卷帛书取出,递置案上:“母后给美人的信。” 王美人一破去封泥,抖展锦书,满卷密密麻麻的字就向她扑来,蘧皇后字迹苍遒有力,一气呵成,几乎不带墨点。 她一声呵叹,整个人如凋零秋叶,落寞中更凄艳动人。 “母后十分关心美人。”永清轻声细语向王美人道,“斯人已逝,美人应当保重自己才是。” 王美人摇头:“妾身已无欲无求了,陛下不召幸的时候,妾身甚至感觉如释重负。” 王美人自从胞弟死后,无心承宠,颇有点随波逐流,顺势而为的意思。 这样怎么行。 后宫还是得有一个人牵制赵夫人,别让她死灰复燃。 永清安慰她:“我知美人哀伤,但有一些话,若不是美人向陛下提点,王郎恐怕迟迟难以沉冤昭雪。” 王美人纤薄的背脊倏然挺立,她眼睛睁得分明:“公主?” “陛下一时还难回心转意,但美人若按照我说的做,至少可以向刽子手报仇了。”永清斟酌着,将王美人也拖入计划之中。 王美人郑重道:“请公主吩咐。” “也不是什么十分困难的事。”永清望着她姣好的容颜,青春,就是后宫中最锋利的刀,“美人先须固宠,如今赵夫人虽然重回风光,但到底不如以前了,她在孕中又多有不便——其二,美人多为刘骑进言,称赞他颇有温熹年间黄门十侯之风,并告诉陛下,宫中常常传言,陛下要封刘骑为侯。” 王美人已然明白,她的眼睫轻轻颤动:“妾身知道了。虽然,刘骑于妾身是杀亲之仇,但妾身省得,公主必有大局。” 日影近午,苏苏又道周常侍来了。 周常侍还未走进殿中,便有一股血腥热气扑面而来,三人都忍不住以袖掩鼻。待他一进来,后面跟着的宦侍便将肩上扛着的东西掼下,那是一个深褐色的毡毯,闷重地响,仿佛是一个人直直地扑倒在地上。 王美人柳眉一蹙:“这是……” 周常侍见王美人也在,倒不意外,依次见礼,和气笑道:“公主,这是秋狝上猎得的一只鹿。” 她微微侧首,目光越过王美人的肩膀,落到毡毯上:“是父皇赏的?” “是许侍中和太子送与公主的。”周常侍道。 王美人好奇:“这究竟是太子猎的?还是许侍中猎的?怎么还有两人合送的道理。” 周常侍一瞬神色似乎变得些许微妙,他朝王美人道:“美人问的,也是今日秋狝的难题了。” 永清原本听到许侍中三字,便懒得置问,如今也被吊起了些许兴趣:“什么难题?常侍也说与我们听。” “秋狝一贯是要先令宗亲勋贵们先行入猎场狩猎,博个彩头,今年湘阴侯世子也加入了。”周常侍隐有笑意,“但今年猎苑兽畜不甚繁兹,大部分人皆是空手而归,唯独太子殿下、许侍中和湘阴侯世子迟迟未出,遣人去探,才知他们三人,在共逐一鹿。” 逐鹿一出口,永清和王美人俱是心惊。 永清问:“后来呢?” 周常侍说得模糊:“后来,太子殿下空手而还,许侍中携鹿而归,欧阳世子被抬出了猎苑。” “所以,难题是?”王美人不理解。 周常侍面露难色:“许侍中说,这只鹿是太子殿下的,但殿下并不承认。欧阳世子则说许侍中故意射杀他。三人在陛下面前颇不痛快了一阵。”他还是说得没头没尾的。 有些话不是周常侍可以说的。 永清思忖片刻,突然笑出声,她问:“常侍,当时是否如此。欧阳野怒不可遏,坚持要求陛下惩办许侍中。许侍中则称,他是看到世子僭越无礼,与太子争夺,因此逐于其后,护卫太子。然而太子后来渐渐体力不支,折返回来,欧阳野即将得鹿,但被许侍中一箭射伤。当然,那只鹿后来也被许侍中得手——因而,许侍中才说,这只鹿是太子殿下的。” 太子自然不肯领许长歌的情,因而矢口否认。 “公主真是神了,确实如此。”周常侍惊讶,“太子与侍中互相谦让,最后许侍中提议将此鹿赠予公主。” 她太明白这三个人的性子了,也突然后悔没有去秋狝,真想看看太子和许长歌互相“谦让”是个什么场面。 王美人意犹未尽,觉得这个故事还差了点收尾:“可是,那湘阴侯世子,便善罢甘休了么?陛下可有责罚许侍中?” 永清哂笑。 皇帝就算把黑锅扣在太子头上,也不会责罚许长歌。 周常侍摇头:“许侍中还有要务在身,校阅京郊屯兵。随后陛下授许侍中左将军金印紫绶,领武都、陇西、广汉等六郡兵马已经北上了。因此陛下托付太子去安抚欧阳世子。” 最后太子不仅得承许长歌的情,还得给他收拾残局,承受欧阳野的阴阳怪气。 想必他不日就又要来找永清了。 第79章 毗陵客 永清料到太子会很快来找他,却不料得,会如此之快,当日下午,太子登门拜访时,永清正在听顾预讲《吴越春秋》。 自从上回永清和顾预浅谈谋事以后,李功亦渐渐有意与他攀谈,常常用一些无关时局,又曾经很重要的事来浅试他,发现顾预皆对答如流,颇有见地。 私下里,李功忍不住屡次向永清称赞顾预,但又感叹:“顾怀之这种人,谁都是得之则幸,但恐怕很难久为主公信赖,谁不揣度他岂能甘居人下,不会有朝一日另展宏图?” 永清不大能理解李功的想法,又庆幸窃喜,又防备猜疑。 李功看出她的心思,道:“公主。当世于儒生而言,入幕府为客卿,总比察举射策入仕为官低人一头——我知道,公主的意思是说,如今的官场,外头有的是沧海遗珠,但他们此时暂居人下,难道可以坚持一世幕僚?只是暂捡一枝而栖,各取所需。大将军府中的客卿亦是来来往往,若有机会,都会奋不顾身跳出去,我们也不会强留下来。” 永清闻之蹙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怎么反倒疑他才高起来了。” “人无完人。”李功拢起袖中木牍,眉间犹豫,最终还是说,“我多次旁敲侧击,此人既无嗜好,也不贪求荣华,仿佛已是无欲无求,圣人一般。” “这不好?”永清不由轻轻一笑。 仿佛圣人一般,如今的顾预连最后一点求名的心思都没有了,确实可以这样形容。 “不好。”李功这回坚定地告诉她。 永清一怔。 “人无完人。哪有人真的无欲无求?”李功道,“什么都不要,大多是动心忍性,因为有求之物,不可言说。”他沉吟一瞬,又道,“更何况,以蘧家以往用人的步骤,这顾先生,还差了一步。如今我们暗驿不畅,江东又遥隔千里,他以前……究竟是什么个来路,我们还没摸透。” 此后李功便逐渐接纳顾预,让他也一同看一些朝京来的案牍,以李功的态度,永清不难猜想,他对顾预留了一手。 闲得无事,永清很难不想起许长歌。 为了迫使自己不要从耽溺于胡思乱想,她重新拿起了书本,开始啃起各家经史。遇到疑惑之处,她还是如在朝京一般,向李功求教。 李功如今都在焦心怎么重新打通暗路,自然无暇再在这种事情上帮她释义解惑,他转而遥遥一指:“顾先生既然曾入太学,经史艺文手到擒来,公主不如去问他。” 永清顺着他所指方向一望,海棠形窗牖之中秋光旖旎,花木扶疏,他的手指正好点在左边的一座书斋飞檐上。 那是顾预所住的地方。 顾预暂居的古木斋里种着几棵颇有年月的木樨树,结青纱为帐,在下面放上一张书几,两个蒲团,桂树凋花尽被纱帐兜起,不必再有桂花落满头的烦忧,但可揽木樨清芳入怀。 永清之前还忐忑,只怕顾预颇为冷清地敷衍她。她倒不怕不耻下问,只是她是被捧着长大的,一旦别人对她的能力有些稍稍显得不是那么褒义的评价,她便会沮丧而失去兴致。 但顾预不仅容忍了她在细枝末节上到处毛糙的小毛病,还一字一句地为她释义,一句不到十字的话,援引古今,为她讲透,甚至可以无视叙写的顺序和时间,随性自如地拆解来给她讲,并且清晰地让她醍醐灌顶,而非一头雾水。 后来,顾预怕她眼睛看久了劳累,甚至为她读书。 听顾预读书是一件极为享受的事情。他全然沉浸文字之中,抑扬顿挫吐字清晰,不徐不疾,偶尔还会停下,为她细说当地风土人情,历史沿革:“……吴公子季扎不肯受王位,他所隐居的延陵,便是如今的吴郡毗陵。” “我记得,先生也是吴郡毗陵人。”午后的困意似桂花窸窣坠落的声音一般,缓缓地覆上永清眉睫,她伏在案上,听见顾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的声音也有些懒倦,“先生也曾躬耕于野。” “季扎说‘富贵之于我,如秋风之过’,对于先生而言,也是这样吗?”她枕在肘上,目光看见顾预托着书卷的手,宽大而有一些粗粝的茧痕,或许是他昔日耕读江东时留下的。 “预尚未被秋风扫过。”顾预失笑,“但也不需要了。” 她忘了,顾预和她不太一样,从未体验过富贵。 “先生为什么对天下风物皆了如指掌?”永清不由好奇,不光是他讲江东的事情,就连陇蜀、五湖、海岱他似乎都踏经行遍。 虽然当世学者都雅好游学,但顾预的门第财力显然不足以支持他不事生产地长途跋涉。 顾预微微一顿,他的眉眼皆在桂树阴翳之下,坦然道:“十五岁那年,江东大水,饥荒遍野,家中田地尽没为江湖,预举家为乞食,成了会稽侯的僮客。” 永清一没忍住,脱口问道:“什么是僮客?” “就是。”顾预卷起木简,在桌上轻轻磕两下,让其服帖,“奴隶。会稽侯乐善好施,凡是投奔之前已启蒙入学的人,皆可入会稽私学,脱为良民。若是资质出众的人才,还会举为孝廉,或推为郡吏。预得了侯爷赏识,赞助游学天下。” 这么说来江东会稽侯,是常年累月地招贤纳士。 她望着顾预:“这么说来,会稽侯还是个当世的春申君。” “公主怕预暗中为会稽侯做事?”顾预品出她的弦外之音。 对面的眼睛眨了两下,秋阳温和落进她眼睛里,仿佛一块琥珀,他仿佛又看到了富春江的静谧秋水,在他心里潋滟生光。 他错开目光,避免心猿意马,却想到这样显得颇为心虚,仿佛坐实了他来者不善。他抬起头,真诚道:“预曾向会稽侯发愿,只为天下仕宦,不为一家一姓做幕客参谋。” “那……” 他岂不是如今破戒了? 仕途尽毁,名声狼藉,还流落深宫作了她一个公主的谋士。 “公主并非一家一姓,为公主谋,也是为天下谋。”顾预终于找到一个颇为合意的借口,可以让他平静下来。 远远地,苏苏在廊下喊了永清一声,她一回头,苏苏道:“公主,太子殿下来了。” 永清试探道:“不如我为先生引荐太子?” 顾预微微一笑,仍是摇头。 永清只得憾而离去。 前厅,太子已在明间兜兜转转,来回踱步,一看到永清就走上前,眉间愤懑犹不平:“上午秋狝的事你可听说了?” “三哥,”永清不由笑,“那鹿还在小厨房呢?要不您带回去给荀姐姐尝尝。” “她以前倒好些炙鹿脍,但她现在孕中,吃不得这样热性的东西……”一提起荀妃,太子就自然而然地接过话,然而他神色骤然一暗,话音也断,转头便说,“父皇派我去看望欧阳野,你也和我一起去。” “我?”永清眉头一挑,“为何?” 自从上次那档子事儿以后,她有些不大愿意出门了。 “你不知上午欧阳野骂得多难听。”太子冷哼,“他右臂尚且中着箭,莫说箭头了,箭羽都还没拔下来,却躺下指着许巽鼻子骂了整整一刻。” “都骂了些什么?”现如今她倒是很乐意听别人说许长歌的坏话。 “先骂他丧家之犬,灾星降世,命硬得紧,妨死自家满门云云。欧阳野又说他乃楚之蛮夷,不懂秋狝的规矩,因此并非有意冒犯于本宫,但许巽竟敢也追逐太子之后,绝对是心怀不臣。许巽还放冷箭射杀天子宾客,亏德伤仁,怎么还敢妄为太学博士……” 他厌恶欧阳野,却更讨厌许长歌,一桩桩一件件,细细说起来,竟然觉得欧阳野每一句话都颇合他的心意,隐有了笑。 永清若不是听见攻击许长歌灭族惨祸的那句话,大抵也会开心的。 一听到丧家之犬,她不由想起偌大的冯翊公府,常年皆是空空如也,奚奴也如同隐形般几乎不曾被她看见。洞开的庭院之中草木葳蕤,椿萱并茂,但他的手足亲长,皆已殒命了。 太子终于止住了话头:“……直到校阅的时刻到了,父皇把许巽打发去了校场,他才善罢甘休。” “许侍中……走了?”永清如梦初醒。 一句许巽让她魂游天外,一句许巽又让她离魂附体。 她暗恼自己。 “是。”太子并未察觉到她的异常,他此时一心在于如何兜转地将话说得不那么生硬,试探道,“五妹不是曾在飞廉观上镇过欧阳野?我看那欧阳野色厉内荏,多少顾忌蘧大将军昔日的情面——” 合着太子是打算是拿她压欧阳野。 “那我把那只鹿给他送去?”永清觉得好笑。 “那怎么行。”太子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姜家的东西,岂有拱手让人的道理。”他最后揭出了真正目的,“那欧阳野性情古怪,若是之后反咬一口,说我照顾不周,陛下那里,必定把许巽惹的祸扣我头上,也请五妹做个鉴证。” 第80章 鸟虫书 或许是多年被皇帝猜忌的结果,太子文史骑射差强人意,唯有在自保一项上,有着惊人的敏锐直觉。 东宫车马停在欧阳野下榻的函宾馆许久,遣了车吏几回敲门,一座两进的宅院硬是寂静得无人应声。 连着宿卫行从在内的三十多人就硬生生地在门口等着。 “我就知道,”太子又撩开门帘子,探看一眼,“欧阳野搅不动许巽,那肯善罢甘休,如今定是埋怨到我身上了,打定主意不应声,叫我吃个闭门羹不说,回头还要跟陛下上书,再和家中唆摆一顿,又让长沙王和湘阴侯上书,到时候……” 他说着便要下车强行闯门,肩膀却陡然被身后女孩子按住。 “三哥。” 永清示意他坐回来,挽起青锦帘,露出车厢上一块镂雕的栅格车窗:“你看那里。” 他们的马车别在函宾馆门前,正在一棵秋梧树下,这行道斜对面另有一棵二人合抱粗的歪脖梧桐树,仿佛是镜像一般,也在一处宅院门前停着一辆驴拉着的皂布小车。 “我们来后不久,我就听到有轮辘的声音。”对面的车窗黑漆漆的,明明已让人看不大清,却好似感受到这边的窥探般,迅速放下车帘。她说,“结果那车里,也不曾出来一个人,去敲哪家门。” 太子正窝火:“这坊里的人都死绝了。” 永清好言相劝:“……三哥再想想?”她时常觉得,自己仿佛是半个太子太傅一般,总要引他。 但太子分明不领情:“五妹,你有话直说。” “我的意思是,”永清深深屏息,转头盯紧了那辆小车,“那辆车,似乎也是和我们一样,要去见欧阳野的,不然怎会远远地停在别人宅门前,却不下车,也不敲门?要么,它也等着欧阳野给我们开门,要么是避忌我们在前,不敢在我们面前见欧阳野。” 太子若有所思,仿佛经脉一通:“那欧阳野未必是想臊着我们,也可能怕后面那辆车不知情形,妄自跟了进来,叫我们撞见。” 他主意已定,点了两个东宫宿卫:“去看看那边是什么人。” 那两名褪去戎装的宿卫尚离了十步远,就听得一声驴叫,带着车向前面奔去,心虚得分明。 太子立刻下令:“捉住他!”十几名宿卫应声而动。 宿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他”是什么,转而直接抽刀砍向那头驴,一声嘶鸣过后,小车也倒了下来,仿佛一个瓮笼般把里头的人扣住。那里头的人仍龟缩其中,不肯出来。 宿卫直接把一个葛布短衣的人捞了出来,双臂反扣,两只手被高高提起,推到太子面前:“还不老实点!” 这人大呼冤枉:“我一升斗小民,实在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贵人,饶命,饶命啊!” “在墙角鬼鬼祟祟做什么呢?”太子冷声道。 “没、没做什么!小人真不是盗贼呀。”那人磕巴着极为恐慌,“只是今秋收成不好,腆着脸上京来找个富亲戚打打秋风,谁知吃了一顿闭门羹,小人真没做坏事,小人只是乡野村夫,不懂燕阙贵人的忌讳,饶、饶命啊!” 他抖如筛糠,面如土色,直让太子怀疑冤枉了良民,回头有些责怪永清:“你是不是想多了。” 那人趁着太子转身,也偷觑向轩车深处,却被一双冷清的眸子蓦然盯住,那少女仿佛洞悉了他的心思,她轻轻笑了一下。汉子不由一愣。 她轻声问道:“你方才说,你是做什么的?” “小人在家务农——”那人又哭天抢地,还未开始嚎啕贱民凄惨,生之何艰就被打断。 她笃定道:“你不是。” 太子一愣。 那人抽噎一顿,连忙辩解道:“这位贵人娘子怎么懂得农田上的事?小人如今一身穷得只剩这件粗布短褐了,除了伺候两亩瘦田还能干啥,要是能有别的活路,也不能沦落到现在的田地!” 如果不是今日见过顾预的手,她也不会晓得,耕与读,区别会这么大。 永清写字习惯不好,右手中指第一个指节处也有薄薄的茧。蘧皇后常年握着刀笔,以刻牍文,她指间也唯独两处有茧罢了。 顾预自幼耕种,即便后来得了会稽侯的赏识可以游学天下。但长年累月地农作,给他留下的茧痕依然糙得让人难忘。 而眼前的这个人,双手也只有食指与中指有茧罢了。 永清判决:“你是一双刀笔吏的手,从未做过农活。你也不是来找亲戚打秋风的,除非,你的亲戚是湘阴侯世子。” 那人脸色一灰,仍要狡辩:“小人不认识什么狮子——” 太子道:“回了东宫,有的是法子让你想起湘阴侯世子是谁。” “小人本就不认识!”他仍是横,闭上眼睛,“贵人给个痛快,免得折磨一通,小人贱命一条,还要气得贵人呕血。” 太子冷笑:“给我捆回去,让中庶子好好审他。” 永清却察觉不对劲。 这人一点都不慌忙,若他是细作,即便是忠心殉主,也该担心一下身上带的证据害了他的主子。 她的目光在那身根本藏不下东西的短褐上一转:“三哥,不如先搜那辆驴车。” 太子明白了,吩咐道:“把那车子拆开来搜,车辐帘布,凡是能写字的地方都细细地看。” 函宾馆正房,弥漫着一股呛人的药膏味。 欧阳野十二岁就跟着湘阴侯镇压百越,如今臂上新添的箭伤,对他而言,不过小事一桩。 但可恨的是,被许长歌从后面偷袭。他一想到此处,就恨得牙痒。 门口却跑来了他的亲信,急道:“世子,那太子殿下来了。” “来就来了,你急什么,不是早说晾一晾他,”欧阳野剑眉一挑,瞥了他一眼,“你还来问?” 亲信一拍大腿:“我的世子爷,不是问,他们已经硬闯进来了!” 话音刚落,一男一女就出现在了门口。 “世子伤情可好些?本宫惦念着,特地带了最好的金伤药来。”那位东宫太子,一改在皇帝面前敬小慎微的模样,眼底隐有笑意,连半分歉疚也不肯带。 欧阳野冷哼一声:“太医嘱咐要静养,闭门谢客。你一个大燕太子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不知协理军国要务——哦,你倒是想,却不敢跑到朝京去,和皇帝倒是如出一辙。” 太子色变:“欧阳野,许长歌是射穿了你的脑子吗!” 但他的储君之怒,并不能在函宾馆中施展,若论单挑,他自然打不过欧阳野,若是先斩后奏,湘阴侯和长沙王又可以巧立名目过来找朝廷麻烦了。 欧阳野早上骂了半天许长歌却见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如今终于找了太子的不痛快,他只觉轻松。他刚想再挤兑太子几句,突然瞥见他身后的女孩子悄悄坐到屏风后去,那顶帷帽分外眼熟。 她从袖中抽出一封帛书。 “这上面的字,倒是漂亮,是鸟虫书么?我不大认得。不知是出自湘阴侯的手笔,还是长沙王?” 欧阳野目光沉了下来。 第81章 手中筹 在车顶盖夹层里翻到的帛书,湘纨新裁,墨迹隐泛着浅褐,笔画如花鸟鱼虫一般,花纹弯曲。 永清不擅书,已经认不出来写的是什么了。不过根据上次长沙王造的那部伪经来看,湘阴那边似乎非常喜爱楚越旧体字,这封书恐怕八九不离十,也是来自欧阳野的老家。 “家书罢了。”欧阳野已经认出永清,讥讽道,“永清公主上次在飞廉观偷窥男人,这次连别人书信也要偷看?” 太子听了也受不了,拍案而起:“你嘴里能不能放干净一点?” 永清突然可以体会一点许长歌和太子的心情。 欧阳野的嘴过于毒了。 她懒得和他争那些口舌胜负,只将那帛书抖展开来:“世子是不是觉得我和太子都不认得,就可以被你打发过去?我们不认识,太学里有的是擅长金文古字的人。”永清已打定主意,若他不松口,便回去拿给顾预解读。 又要用特殊文字加密,又要藏在一个费劲的地方,这封信的内容,肯定不是一封简单家书可以概括了。 但也没有十分的保卫护送,欧阳野也并非火燎眉毛,他自己也觉得这封信大抵不是什么其心可诛的谋逆之言。 他哼了一声:“人呢?” 太子和永清对视一眼。 欧阳野发现他们没明白他的意思,颇有些好气:“送信的人呢?” 太子道:“还活着。” 永清看见欧阳野握紧的拳松开了。 欧阳野盘膝坐在榻上,盯着屏风后的人:“你们想做什么?” 他很快明白永清他们是想和他做交易,如果不是图他点儿什么,这封信早就被呈送御案之上。 “太子和我都很能体会世子思乡的心情。”永清笑吟吟道,“我们也确有一事,需要世子协助。” 永清把要他做的事情一说,欧阳野瞬间找到了反客为主的感觉,他笑了:“这可不是一桩易事。结交近侍的罪名,可是可以板上钉钉地算成谋逆。你们不会觉得这封信对我重要到这个地步,可以驱策我铤而走险,火中取栗?” 太子凝眉:“你想要什么?” 他这句话一出口,永清就觉得不妙。 明明是可以拿把柄威胁,太子一有稍稍妥协的态度,便显得他们求人心切,立刻会陷入被动的局面。 果不其然,欧阳野得寸进尺:“你们阴谋不轨,若我直接告诉皇帝——”他左手一伸,“书信还我,人也给我放了,此事我就烂在心里,绝不告诉他人。” “你——”太子暗骇。 这一招深深打在了太子死穴上。永清能凭借蘧皇后自保,太子的处境却极为艰难。 一开始在帝后失和的时候,他选择了皇帝,毕竟后娘不及亲爹,然而他后来又娶了蘧皇后的外甥女荀氏为妻,依然和皇帝住在西京。这样旁人看来多少有点墙头草的意思,但也可以理解,都不得罪,都不亲近,明哲保身。但在宫廷之中哪有绝对的明哲保身?不支持,在帝后看来就是反对。 虽然他现在选了蘧皇后,但蘧皇后尚未对他表示认可。 太子显然打了退堂鼓。 “世子,西京没有廷尉。”在太子又说出恶化情势的话之前,永清迅速道。 “这还用你说,三公九卿皆在朝京。”欧阳野不屑道。 “西京没有廷尉,难道西京就没有刑狱之案了吗?”永清仿佛在真的为他贴心考量一般,“世子知道如今的刑狱大案都移送哪里了么?是移送宫禁黄门署的北寺狱。你可知如今北寺是谁管么?正是可能会被你拉下水的刘骑。” 欧阳野的脸色稍有变化,她接着道:“太子与我有所图谋,陛下自然震怒,但世子暗地在西京为长沙王发展眼线,把手都伸到了陛下脚边——你以为刘骑敢不细查世子么?以前陛下不想与长沙王兄弟阋墙,因而格外厚遇世子,如今这一封帛书递上去,这份兄弟之情,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永清他们并没有把湘阴侯在西京连根拔起的意思。 但刘骑和皇帝自然希望斩草除根。 永清只差没问欧阳野,你不会想换个更厉害的来对付你? 欧阳野不傻,永清和太子兄妹自然不会就这样放过他,以后更有千百双眼睛盯着他的行动。或许他们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或许,是要借用他的眼睛。 这是明晃晃的阳谋,也是他暴露以后最好的选择。 欧阳野心中已做决定,他瞥了一眼太子:“但这件事实在太险了。” 意思是要太子加码。 太子直接闭上眼睛假装没看见。 他不懂,太子是一个怎样厌恶和各方势力沾上关系的人。如果这里头出现了一点儿互利的意思,太子的危机感就会陡然降临。 永清揉着那缯帛,只恨太子不争气,道:“若说险,恐怕没有比世子如今做的事更险的了。” 欧阳野也看出来,此事主导在于永清。 他还是坚持先过嘴瘾,他骑虎难下,永清公主也是骑虎难下。他笑道:“我也别无所求。只是来了西京快两月,想家中姬妾得紧,身旁又无一个贴心的服侍,如今又受许巽冷箭,更需要一个细心可人的女儿抚慰,公主若是——” 太子勃然大怒:“欧阳野,你摆清自己的位置!这种浑话,是你能对公主说的?再让本宫听见你嘴里不干不净,你就别想回长沙了!” 永清突然感触。 虽然天家荣辱俱是一体,羞辱永清,在场的太子面上也难堪。但太子还是有几分真心,把她当成妹妹护着的。 仿佛冒犯尊者就是欧阳野的天生乐趣。 他丝毫不惧,却也不恼,接着道:“我又没对公主不敬。我只是想向公主讨一个人罢了。” “谁?”永清问出的一瞬,她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欧阳野道:“那日公主在飞廉观中的侍女。” 太子以为这事就算一锤定音了。 但不料,永清坚决道:“不行!” “五妹——”太子有些烦了,不就一个侍女,即便不是为了换取欧阳野的助益,白送他做个人情也未为不可。 欧阳野也不料她反应这么大,一时愣住。 屏风后的人影倏然站起:“钱帛可以,珍玩可以,你想在朝京谋个千石以上的官秩,也可以。但是人不行。” “哦?公主以为湘阴侯府中是缺钱帛珍玩,还是长沙王不舍得给我千石之禄?”永清公主何曾有过这样激烈武断的反应,他愈发咬死了这个条件,“我只不过向公主讨要一个奴婢,公主却这样扫我颜面。如果不行,那我也不留太子和公主饮茶,你们请便。” 室中一寂。 永清只恨许长歌早上那一箭,否则哪有如今这桩万般棘手的事。 第82章 高亭叶 于此胶着之际,突然响起一阵谨慎的敲门声。 “世子,茶果已在前苑备好,不知——” 欧阳野之前作出一幅送客的姿态自然是欲擒故纵,他倚回榻上,懒懒道:“太子殿下和公主虽不请自来,倒也是贵客——不如去前苑吃两盏茶,冷静冷静,二位若是回心转意了,我们再谈。反正我这伤势也躲不了你们,不是吗?” 他倒是胜券在握,仿佛吃定了永清会妥协。 太子看不惯他的做派,冷哼一声:“蛮夷。” “五妹。”但他显然也是欧阳野这个意思,他走到屏风后,低声对永清道,“这欧阳野是块硬石头,狂傲得很,咱们,再商量一下。” 静静跪坐的少女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迅速回应他。 太子知道她心中不快,正欲再说几句,永清倏然抬起头,他蓦然被一双霜雪清寒的眸子慑住。秋气尚未转深,如今馆阁仍以薄绢糊窗,日影皆清透,不似混沌冬日,连白天也要点烛。尚且灿烂的秋阳穿户而来,落到她的眸中,成了两泓琥珀光,颜色发浅的眸子显得有几分淡漠。 她今日简妆出行,上着一件荷绿绣襦,下着同色素面罗裙,外罩一件绛紫色绉纱广袖单衣。只露出的青绿袖口与衣领,上头绣着新羽皎洁的白鹤,如游青崖山水之中。 这是不流行于西京的穿着与配色,显然是属于朝京所崇尚的韶秀清玄之风,恰衬得她肤白若雪,却也显得目光冰冷而死气。 还有一点厌烦。 “三哥。”她目光缓缓在他脸上滑动几下,半垂眼睑,“我们好声好气地商量,你不会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情,对?” 她仿佛已经洞悉了他所有的想法,太子顿时一震。 永清唇弯勾了一下,笑意有些嘲讽,却很快觉得这样颇没意思,收敛了起来。 那夜许长歌说,让她不要偏倚太子。 她当时极其防备许长歌,听得此话心中也犹疑了一下。太子和许长歌一直别苗头,谁知是不是许长歌故意给太子挖坑?但她对这个并非亲生,又相识颇短的哥哥也确实没有全然信任。 当时疑心许长歌不怀好意,使离间之计,无论他是不是这么个意思,倒也歪打正着,太子和她确实不是一条心。 他们暂歇的茶阁设在函宾馆西角,高亭秋风,凭栏可眺墙外行道梧桐瑟瑟,院中银杏满地烁金。 没有僮仆伺候,几碟常见的西京糕饼摆在几案上,还有一篮西域瓜果。红泥火炉仍煨着沸水,咕噜地响。 “怎么这么个地方。”永清随意落座,开口打破和太子的僵局,“连四堵墙都没有。” 自从刚刚那一幕,她和太子走过来都各怀心思,一路无话。 “隔墙有耳。”太子一直被低沉的气氛所压抑,此时她主动破除这阵法,顿时让他一松,“这四处无遮的地方倒不必忌讳,又临在高处,更无窃听之忧。” 永清广袖褪至腕后,给他斟了一盏茶,唇边笑意真实而浅淡:“三哥倒是很懂这些。” 她话依然有些刺耳,但声音温和了许多,太子听出并非讽刺,他道:“我倒觉得,五妹不懂这些,才是怪哉。” 永清眉尖刚刚蹙起,隐有不快,太子便续道:“我不是贬损妹妹的意思。”他眉间有些郁色,刚想端起茶盏小啜一口,谁知秋风卷起银杏小扇叶偶尔落入高亭之中,偏有一片落进他茶盏里。 他放下茶盏,伸手拂去落在案上的一片金黄,却又有另一片叶子坠来。 湿淋淋的叶子被他从茶水中捞起,小扇被水浸得有些发暗,随手一丢,便坠到不知何方去了。 太子突然苦笑了一声。 他道:“三妹是父皇登基后出生的,已是大幸了——你和常乐都不曾经历……唉,昔日东宫之中,人人皆是如履薄冰,恐朝不保夕。你又自幼生长在长秋宫,虽然父皇不甚宠爱你——我可以这么说?想来,其实你也不在乎父皇。” 永清犹豫了一下,点了头。 她怎么刚对太子起防备,想着不如先疏远他一段时间,太子就在这里滔滔不绝,大吐苦水,竟有一些交心的意思? “但父皇的关爱,对你而言,本便是无足轻重。就连常乐,也要懂得如何揣测圣意,委曲求全,撒娇任性也要拿捏住尺度,只怕错了一分,便惹来雷霆震怒。”太子语气竟生出几分艳羡,幽幽长叹,“我,即便身在东宫,也怕隔墙有耳,每回入宫,更是战战兢兢,生怕哪个宫人,是赵昭仪的眼线。对着父皇身边的那些阉人,更要客客气气,委屈忍辱。” 永清想起初见太子的时候,皇帝竟然当着阖宫嫔妃,拿酒水泼他。 她虽不能对太子以往的经历感同身受,却对“耻”十分地敏感,那一瞬间十分地可以理解太子的心情,仿佛被酒泼的是她自己一般。 太子看见她眉间最后一道锁展开,轻轻叹了一声,已是动容的模样。 “如今父皇偏信宦臣,连以往为他出谋划策的邝枕陈实都因得罪刘骑被抓起来了,皇后殿下与五妹都看不下去,我也深为痛心。”他又继续沉痛道,永清渐渐觉得不对味儿了。 “如今我们有了欧阳野的把柄,他为了缓兵之计,也一定会答应我们,只不过此时我们比他更急,是不是?”太子觉得自己在循循善诱,却不见永清的脸色越来越冷,“从来两方结交,没有不送人送物的,不怕他要什么,却偏怕他什么都不要。常言,人无癖不可与交。如今他恰好看重了你身边的那婢子,不如顺水推舟——” 太子还未说完,眼前一片紫云挥过,他便听见砰得一下,又是碎瓷砸地的声音。 这种声音几乎是触景生情地让他住嘴。 他定睛一看,那永清递给他的,被落叶所污的青瓷莲花盏,已经在地上近乎粉碎,只剩一个瓷胎厚重的盏底,还依稀可辨六瓣莲花纹样。 “三哥。”永清努力平抑怒火,“你这套人情理论,不会是羊太傅教的?” 她知道,羊敬也是个端重老儒,也是先帝、蘧皇后点头认可过的人,他自己人情世故官场礼节已经够呛了,绝对是教不了太子这套圆滑恶心的把戏。 太子刚要分辩几句,又被她堵住:“我想也不会。自然是父皇言传身教。” 太子哑口无言。 “我便明说。我不喜欢父皇这套权术手段,又没用,又折腾人。”永清说着,突然笑了一声,她也不知是嘲笑太子还是嘲笑皇帝,“其实三哥也不喜欢?他们这群人都是这样,你是在尝到这的苦以后,有样学样才学会的,可若真要在这套子里,用他们的把戏规则来相斗相争,你真的能玩得过么?” 那双清明澄亮的眼睛里有一丝悲凉:“还是说,其实三哥是最像父皇的人。他以前在东宫战战兢兢,你也亦然,所以来日三哥登大宝,也要把父皇这脉气象延续下来?” “不!”他蓦然闭上眼睛,声音罕见地带上坚决之意,“我不会和他一样!” 他的反应有些激烈,永清一愣,虽说是激将,倒是没想到他如此吃得下这套话。 “我不会和父皇一样,自从当年太子妃和大哥死后,他……”太子咽下一堆牢骚话,“他日江山传到我手中,必定不会是如今两京各自拉锯的局面。” “三哥很爱惜荀姐姐?”永清突然发问。 她这问得赤裸直白,仿佛是一把如意勾开了深闺锦帷,叫人窥破东宫里的画眉之乐,举案齐眉。 太子蓦然站了起来,惊讶得舌头打结:“你……你一个未出阁的公主怎能……” 被他说不害臊的妹妹却俏皮一笑,更让他惊讶了。 这是以前他认识的永清? “我知道了。”永清柔和道,她将话又引到苏苏身上,“三哥尚知仁爱,不似父皇,心中早已谁都不牵挂,谁都可弃。如果是父皇,他自然会和欧阳野做这个交易,他会觉得,不过婢子而已。但我如果告诉三哥:以财色达成的同盟,也会因财色而崩析,更何况,苏苏对我而言也是很重要的人,三哥还会坚持要我交人么?” 太子抓住了最后一句,他问:“所以,你十分看重这个婢子,希望她以后有个好归宿?” 永清点头。 “可你怎知欧阳野不是好归宿?”太子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你记得,我们去蘧将军宅邸,你后来失踪的那日么?” 永清狐疑:“记得。” 太子说欧阳野不是好归宿,莫非又要打个迂回策略,给他美言? “你不曾好奇为什么那日欧阳野也一同出现在公主府门口?”太子道,“那日我和蘧将军促膝长谈,而后蘧含英来告诉他,永清公主失踪了,要带府兵搜城,蘧将军清点人马之际,又细问了一问。她便说,公主身边的苏苏姑娘托了湘阴侯世子找到许侍中,已寻了好一阵子。” 永清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第83章 寻旧梦 欧阳野从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太子和永清一去两炷香,他便有些不耐烦了。 换做以前,他必定已跟了上去,要跟他们一锤定音,但如今他的伤势不好行动,也只能待在榻上强作气定神闲。 又过了一刻,他实在忍不住了,向旁近吩咐:“把我的剑取来。” 那年轻小厮刚要转身,一旁的老仆大惊失色:“世子,您可万万不能冲动啊!”他眼看欧阳野要起身,立刻扑上去把他按住,“侯爷特地嘱咐您不要冲动行事,那可是当今太子!您要是一时之愤,酿成大祸——这还是人证物证皆在,长沙王怕也是保不住您!” 欧阳野一口气半天迂不出来,但这又是忠心跟着自家多年的老仆,他只得道:“勤伯过虑了。我只是闲来无事,想把佩剑擦拭一下罢了。” 大燕以武立国,上至公卿大夫,下至贩夫走卒,只要能出得起钱的,都会以刀剑佩身。由于民风过于剽悍,历代皇帝皆倡导偃武修文,传道受业。如今大部分人的佩剑只是精致的点缀,如同双卯、印绶一样成了身份的象征,许多人千金求一柄华贵精致的剑鞘,里头装的剑却是锈朽兵刃。甚至由于有人嫌剑身太重,市面上还流行一种只有剑鞘与剑柄铸在一起的“空心”剑,以便高不成低不就的官吏商贾妆点赏玩。 只有对于武人来讲,闲来掖锋拭刃,保养自己心爱的佩剑是一种闲暇消遣。 老仆松了一口气,不多时,欧阳野的佩剑被呈上来。 永清和太子一进房间,就看见这一幕。 正中的东壁上开着薄绢裱糊的圆窗上,穿透而过的光让绢窗上淡墨描出浅褐色的兰草叶若隐若现。临窗的 黄杨木榻上,欧阳野盘膝斜坐,一把银光粼粼的剑置在膝头,他伸手取来案上一个鎏金铜盒,又用一个大笔般的软毛刷细细蘸取里头之物,轻柔地刷尽剑身,再以一块鹿皮拭遍。 他仿佛已全然沉浸在这件事之中,不再似平日般狂傲,摆着一张臭脸,甚至嘴角微微抿起一丝笑意。 永清感到诡异,她不由看向太子。 “如何?我便说,欧阳野并非如我们所见那般狂暴。若他是个不能忍性的人,怎能在我们走了一个时辰,还在此处平静自若地拭剑?依我看,此人也并非凡俗。”太子回头亦望向他,眸中十分满意,低头对她道,“如此一来,你该放心了。” 他面前的永清,却眼睛里盛的仍是狐疑。 她不能接受。 即便欧阳野是个良人,亦对苏苏有情,她也不能以这种方式,如同交易一般把苏苏推出去,若有朝一日她与湘阴那边反目,苏苏当如何自处? 欧阳野或许想护着她,湘阴侯府中其他人可未必这么想。更何况,湘阴侯夫人身出弘农杨氏,据说连湘阴侯本人也敬重非常,不敢轻举妄动。杨氏的人她是知道的,最重尊卑礼教,落到这老夫人手里,还不知怎么挑剔她的苏苏。 “如何?”这声是欧阳野问的,他收起剑,颇为挑衅地望向永清,笃定了她会松口。 永清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她冷笑道:“绝无可能。” “哦?”欧阳野不料她气性这么大,“公主是觉得我的诚意不够足?” 永清哼了一声:“世子恐怕想错了。” 欧阳野却愈发觉得她是嫌自己交换的条件少,他若有所思道:“不如我先告诉公主和太子一个消息。” 太子迅速道:“什么?” “许侍中挂帅出征,这西京里还有两人一并出去了。”欧阳野将鹿皮扔回木案中,抬头看了永清一眼,“邝枕和赵都。” 微水河畔,秋风落叶,举目不见西京。 黄昏还未近,只是天边隐有纁色,许长歌却打了一个喷嚏。 偏将军杜骁看见,笑他:“许公子以前只作春秋博士,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今第一回到军营里,肯定是水土不服的,不似我们,皮糙肉厚惯了。”听起来颇有关心的意思。 杜骁没有称他为将军,甚至也没提他的侍中之职,仍把许长歌当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贵胄公子。 他原领着西京射声校尉之职,行伍起家,自然不大服许长歌一个近臣,从天而降,成了他的上峰。 想来,自然是和黑水城一般,皇帝要给近臣亲信进禄加爵,让他替许长歌做工罢了。 “不是水土不服。”许长歌略去杜骁的不怀好意,笑了笑,他若有所思地回望西京,“是恨我的人,太多了。” 冗长的行军队伍,马蹄扬尘如烟,仿佛是黄昏已从地面升起。 半日只行军二十里,便驻扎河岸,升起炊火。 星垂平野,杜骁帐下隐隐传来嬉笑谑浪,说着些章台街里也不常听见的荤话。然后便是篝火噼啪烧裂木柴,并着酒碗碰撞的刺耳声音。 倏尔一静,然后又爆发出一阵哄笑,寒林中的乌鸦也被惊起,余下一阵相得益彰的聒噪。 这次皇帝发了武都等六郡兵卒,底下各郡带来的武将自然抱作一团,颇有想把许长歌撇开,另立幕帐的意思。 他坐在空旷的主帐之中,油灯微茫,光线散开,充盈一室。许久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孤立了。 上次还是在五年前,在曾经的新都侯府。 麻衣相人观其面相,而又观其气色,显贵者有五色云气于其头顶,又有龙睛凤目等云云。 对于许长歌而言,他是否生了一幅相术师眼中的富贵之相,并不是十分重要。但长相如何,却是他命运的多次转折,甚至比广为赞誉的经学造诣,对他更重要。 温熹四十三年腊月初九,他的父亲,前太子少傅许鸿被分尸弃市。 司隶校尉的属兵冲入家宅时,他和乳母的儿子一同被乳母揽在怀里,躲在暗室之中。司隶校尉检点许家宗谱,发现少了许鸿之子,许巽,立刻命令属兵遍搜奴仆房中,逼问乳母下落。在连斩十个宁死不屈的忠仆后,终于有人彻底崩溃,指出了三人所藏之处。 司隶校尉看着瑟瑟发抖的乳母,问她,哪个是许家郎君? 乳母一边流泪,一边将自己的亲子推了出去。 然后他和乳母一同被卖入新都侯府,没过多久,乳母在伤心之中病死,被人卷了草放在木板车上拉出城郊,他竟不知被扔到了何处。 后来新都侯府的郎君渐长,在奴仆之中挑选书童。 老新都侯看到了许鸿妻穆夫人带给他的美貌,极其难忘地说:“此子竟能为奴,天道不公。” 于是他选到那顽劣不堪的纨绔子弟身边。伴读,在主君的眼中,是给儿子选个伴,背背书箧,提点功课,激励儿子上进;但在纨绔眼中,便是多了一个可供驱使笔墨的牛马罢了。 很快他就不仅只替五郎君写功课,甚至稍稍年长的子弟,皆要点他代笔。毕竟承益于许氏庭训,新都侯府诸子弟还在读《急就章》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援引《公羊春秋》,与夫子对谈。 美丽的皮相和才华让他摆脱了如乳母一般草席裹尸的命运,但也给他招致了嫉妒。 尤其是在新都侯认他为义子的时候,府中子弟无不暗中讽讥,表面上以礼相待,兄友弟恭,一待老侯爷不在,便主动挑衅,动辄打骂。 直到陶景十年的腊月。 新都侯六十寿宴,满朝京的权贵皆登门贺喜。当日他不愿替新都侯五子代写书帖,便被命令在新都侯府门前,为贵人下车的脚踏。 朝京比燕阙冷得格外早,新都侯府门前雪已深至脚踝。 他没有反抗的余地,新都侯爱重他的才华,却更偏疼幼子。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奴隶。 他四肢皆着地而跪,一开始的世家权贵皆惊讶。新都侯府竟有这样相貌的奴隶。这样相貌的奴隶竟也要俯身以背供人脚踏下车。 惊讶归惊讶,没有人过于在意,言笑晏晏地踩着他的背相携而入。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脚皆被积雪冻得通红,原先湘素深衣,也被踩上灰深的脚印。 车轮碌碌转动的声音又近了,金根翟羽,三马齐驱,车厢外皆覆着朱红暖毡,一掀开车帘,里头熏香暖炉卷着湿暖的白烟涌来,仿佛仙境。 想必是极贵人家了。 他想。 “我不要踩着人下车。”童音娇软,却中气十足,不带一点商量余地。 他愕然抬头。 锦绣堆中,坐着一个明眸灿然的小姑娘,锦衣轻裘,一团稚气的脸上尚未显现出可以称之为美丽的特质,却有着新都侯府中卑顺温和的女子身上从未有过的气度。她一颦一笑皆是肆无忌惮,仿佛是冬日的朝阳肆无忌惮地光顾苍苍皑皑的人间,从不曾思考她的灿烂会不会让满目的白雪刺痛。 旁边的人小心翼翼道:“永清公主,外面积雪厚,不比平时,您将就一次?再说,您上次就是直接跳下车,差点折了脚,要是又有个好歹,皇后娘娘多生气啊。” 原来是蘧皇后的永清公主。 他知道。新都侯曾说起,这位中宫唯一的子女,新得了一郡之封,位比诸侯王。 永清公主望见了他抬起的脸,微微歪头,也有不可思议之感。 他低下头,准备承受公主的重量。 却听见一声不容置疑:“那,我要他抱我下去。” 第84章 照雪影 她的声音利落而响亮,足以叫方圆两丈内所有人听见——毕竟从她出现的时候起,周围的人皆得敛气屏息,连迎宾的东家人寒暄也得压低了声音。 门口的僮仆有眼尖的瞧着事情不对,跨进门槛一溜烟儿地蹿进宅内,不知是向谁禀告去了。 周围来贺喜的车马亦渐渐壅塞道口,不时有嘶鸣声响起,但新都侯府前却很自觉地以他们为中心,空出了一大片地。 没有人敢越过金根凤舆,走在永清公主前头,只能有些焦虑地观察情况。 那位永清公主微微扬起下巴,浑不在意四周投来的惊愕目光。 深棕色的眼珠转动一下,仿佛唯独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对他得意一笑。 他一时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接受公主的垂幸,可以让他冻在雪地的膝盖站直,却也可以将他推上风口浪尖,或招致来自皇宫的震怒,再将他本便破碎的命运碾作微尘。 “公主!”永清公主身旁一位看起来颇为年长的侍女瞪了他一眼,仿佛一眼就看破了他隐隐起的,略有图谋的心思,回头又对小公主温言细语地劝,“七年男女则不同席,就要您懂得避嫌,公主已经快十一岁了,似闻喜公主那般,再过两年都能嫁人啦,这种糊涂话可不能在外头乱讲了。” “我怎么就讲糊涂话啦?”她迅速反驳,“再说了,什么避嫌,上回桓司空带他家小公子来长秋宫觐见——桓司空可比朱姑姑你懂《礼记》,阿娘不照样让桓六郎陪我玩?” 朱姑姑哭笑不得:“那……怎么可以混作一谈?桓公子是何等出身?这奴婢又是什么身份?做这些活计的都是下等奴仆,能被公主踩一脚都是这辈子积德了,他的手怎能碰到公主?” “朱姑姑这些话,可敢在阿娘面前说?”她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眉间蕴着愠色,“你是知道阿娘的,她最讨厌别人说这种糟践人的话了。” 朱姑姑便笑:“只要和公主有干系,那可未必。更何况,殿下仁慈,却是严以律己,不许宫中车马以人做踏,可也未曾关过宫外的事情。” 一声轻哼极娇气地逸出:“踩着别人下车可以,我让他抱着我下车又有什么分别?新做的暖靴,我还不想沾上雪水呢。” “咱们小公主什么样的脾性,奴婢还不知道?”朱姑姑揽住她的肩膀,笑呵呵地哄她,“您无非就是看他跪在这里可怜,想让他站起来罢了。”她微微压低了声音,“但这小奴衣着皆胜于普通僮仆,恐怕是新都侯府里另有曲折,公主何必搭理别人家的事呢?您即便要管,进去吩咐频阳公主一句不就是了。” 那两笔新柳般纤细飞扬的眉,尖尖拢起:“频阳?” “频阳公主去岁不是下嫁新都侯次子?您不记得啦,那回您也来过这儿。”朱姑姑提醒。 “哦。”她如梦初醒。 这声通常意味着和解与妥协。 仿佛是滑下悬崖的人挣扎着攀上岩间一株细藤,却眼睁睁地看它逐渐断裂。 频阳公主是最会见风转舵,看人眼色。她生母早逝,虽名义上是皇后抚育,但皇后何曾真的照顾过她,后来又嫁到新都侯府来,过了十几年寂寞惶惑的日子,更是为了拴住夫君的心无所不用其极,极力作出贤良淑德,温顺大度的样子,怎会为了一个奴婢触小叔子们的霉头? 许长歌垂下眼睛。 也好,若是真遂了永清公主的意,也不过是饮鸩止渴,必将招来新都侯府里郎君们的报复与嘲笑。 跪得太久,膝下的积雪已将近凝成冰,埋在雪中的手指也开始呈现出绀紫色。 他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雪地里白茫茫一片,连其中的碎石残片也看不太清,仿佛他的世界本便是这般纯白无垢。 “不行。”又是一声清脆的斩钉截铁。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雪色与日影之中,那双琥珀般的眸子瑰丽灿烂,流光溢彩。 永清公主抿起唇角,笃定道:“我就要他!”她又细细地端详了他的脸,眸中闪过惊艳之色,倏尔又板起脸,故作威仪,“你还不站过来!” 他缓缓起身,绕膝的雪气依然冰寒刺骨,他的膝盖打着颤,险些站不起来。 朱姑姑双眉倒竖:“公主!” “姑姑别担心啦。”从车厢里又钻出一个圆脸小姑娘,双髻簪着团绒,穿着也不似普通宫人。 她扬了扬脸,问他:“我问你,你是几年生人?” “温熹三十八年。” 他的声音有一丝虚弱,少年清澈的嗓音好似在烈阳之下渐渐融化的霜雪,带着大势颓然,无可奈何的哑意。 连朱姑姑也被感染上同情,微微缓和了神色。 圆脸小姑娘嘿嘿两声:“姑姑您瞧,他也才十五嘛,半大不大,更何况众目睽睽,谁敢害咱们公主?我娘说了,我们小孩子家哪里忌讳那么多,半大的男孩子和小内侍也没差。” 她又转到永清公主身后,以为自己很小声,一阵北风却偏将窃窃私语递送他耳畔:“公主,苏苏只能帮您帮到这里啦,不过您硬要他抱干嘛。” 永清公主正义凛然:“阿娘不是说要我日行一善?” 那圆脸小姑娘嗯了一声:“真的吗?这回和以前往宫里捡小猫小狗也一样吗?” 二人对视一眼,永清公主噗嗤一声笑了,赶紧看了他一眼,又敛正了神色,粉霜凝成的双颊为日影蘸上些许红晕,她小声呢了一句:“他生得好看,我就想让他抱,怎样?” 仿佛察觉到他追随的目光,她立刻明眸圆睁,瞪了回去。 但目光一交汇,她的气势顿时软了下去,嘟哝了一句:“过来。” 此时此刻,他皆为她所役使。 许长歌顺从地走近车缘,他微微低头,不敢再与她对视,只看见一双尖儿攒珠缀玉的锦靴,轻轻地踢着车板。 “抱我呀。” 身前的小公主脆生生道。 “遵……遵命……”他努力镇静,一阵北风穿透他单薄的衣裳,让少年的声线有些发抖。 但他却不知道怎么将这娇贵的女孩子抱起。 他犹豫了一霎,轻轻环住她的膝弯,向上一用力,托着她靠着肩膀,坐在自己臂弯。 永清公主并不重,他素来跟着新都侯府的郎君们习武练剑,这点气力还是有的,但在雪地里冻得太久,他的双腿不住地颤抖,他强忍着继续往门槛的方向走了几步。 “你没事?”永清公主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有些紧张地搂紧了他的脖颈。 如果能攀上永清公主,他就可以脱离新都侯府这个苦海了。 他要讨好她,不能将虚弱与无能呈现给她。 他咬紧了牙:“没——” “事”字还没勉强挤出口,他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膝关倏然一软,便听得永清公主“啊”一声惊呼,然后便是胸口一阵闷痛,痛得一阵腥甜涌上他喉间。 四周都是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代替炎凉的目光重创他已濒临绝望的心。 周围那些声音又蜂拥而上,围住了他们。 “公主!” “新都侯府的人呢!” “这奴婢真是胆大包天,竟敢——” “公主您没事——” 哦,这就是万千宠爱的公主,虽说其中曲意逢迎的占了大多数。 他想这有什么用呢? 因着皇后的权势,永清公主周围永远环绕着阿谀奉承。但他都不敢以真实身份活下去的人,这样的命数岂是他能鄙薄的。 他缓缓睁开眼,却被雪地里反射的日光刺得隐有泪意。 胸口钝闷的感觉却没有消失。 “你还好吗?”永清公主的隐有担忧。 他这才发现永清公主仍然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不肯撒手,因着旁边的随从宫人、侯府仆役,以及好事来讨好蘧皇后和蘧大将军的达官显贵皆没能把永清公主扶起来。 他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抱歉,公主。”他不知为什么先说了一句道歉的话,或许是为着他刚刚一时熏心的利欲。 永清公主却大声催促:“那你赶紧把我抱起来啊,雪地里不冷?” 他还没回答,永清公主又凑近他耳边,压低的声音格外软糯:“你一定要把我抱进去新都侯府,要是被别人拉开了,他们会难为你的。只要进去了,大家都觉得我看上你了,以后你就在朝京甲第之间横着走。” 她仿佛对朝京勋贵世家间的人情世故十分了解,却给他想了个极其天真甚至荒唐的脱身之法。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多谢公主。” 这荒唐的许诺却灌注了他坚定的力气,他坐起身,将她拦腰抱在怀中,慢慢站起来。 周围又是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但这次是不同了。 这回永清公主牢牢地扒在他身上,仿佛八爪鱼一般,旁人看来是这相貌俊美的奴婢时来运转,被公主垂怜。 但他知道,永清公主只是怕他再一次脚下打滑,又摔一跤。 她小声在他耳畔道:“你这回可走得当心一点呀,刚刚虽然我摔在你身上,也挺疼的,你浑身都是骨头。” “好。”他不知为什么,气息隐有哭音。 第85章 频阳主 他抱着永清公主,永清公主又紧紧地搂住他,一路上来往宾客仆从皆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身后又紧紧跟着的宫人也焦头烂额,却是一路无人敢拦。 一走到正厅门前,两幢垂莲柱间铺悬一张厚厚的暖毡,将霜天雪气尽数阻隔。 守门的婢子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忙不迭地埋下头给永清公主行礼,打起帘子,毕恭毕敬地让他们进内。 窗牖门户皆被封堵保暖,厅中各处皆点着松鹤衔明的九枝铜灯,两处大柱之间更置着一丈宽的青松盆景,繁茂松枝直顶梁橼,松土之上覆压的青绿圆石,一旦细看,便会发现那是蓝田玉种。这棵青松,他记得是新都侯次子和频阳公主夏日时遣人从终南山移栽来,培在园圃之中精心照料,只为今日。 满堂宾客峨冠博带,动则环佩玎珰,静则珠光熠转。 新都侯是先帝敕封的,建邸不过二三十来年,正是家宅荣盛,春风得意,鲜花着锦之时。 他身后,湿透的鞋履带着雪水洇透了铺在地面的绒毯,留下一列突兀的脚印。 随后朱姑姑一脚踩在他的脚印上,忙不迭地凑上来,向他怀中人好声好气劝道:“公主……这已入厅堂了……您还是赶紧下来……” “我为什么要下来?”怀中的小公主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是被少年纤长睫毛下遗落的卑怯击中,她愈发搂住他不放。 朱姑姑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董夫人,她远远地看了一眼,轻轻一笑,便转过头去,倒让朱姑姑一头冷汗。 她擦了擦额角:“公主,您是上宾,得去接见新都侯呀,再怎么说也得和他寒暄两句——” 他突然感觉怀中人往上一蹭,有些凉意的钗环抵在他的脖颈间,金镊颤花,递来满不在乎的娇音:“是阿娘要我来的,只说让我露个脸,好叫新都侯府的人不要看轻了频阳去,我又不是特特来给那老头子祝寿的。” “是是是。”朱姑姑顺着她的毛捋着,“不如您去寻频阳公主,让她带您和新都侯那几位郎君娘子玩?” “不要。”她果断道,“新都侯府那几个儿女看着就不似好人,一进宫就贼眉鼠眼的,只会冲我笑。” 他终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唇角忍不住地微动了一下。 那抹纤细的笑意只能被最近的人捕捉到,毛茸茸的脑袋又在他怀中动了动,他低头,猝不及防地望进她一泓秋水之中,满是如波光般浮动的天真。 “这样子。”她妙计颇多,微微眯起的秋水里满是慧黠,“姑姑替我去送寿礼,反正您是长秋宫的人,如皇后亲临,岂不比我牌面更大?” 朱姑姑哭笑不得,知道她向来不爱敷衍这些勋贵人情,尤其是新都侯这样的暴发户。她道:“可公主您呢?” “我要——”她随手一指,却不小心戳到他的唇,她轻轻“啊”了一声,忙不迭地收回,似是被他被寒风吹得发皱发硬的嘴唇扎到了。她又被无辜怯惧的眼神望见。他那双如此艳丽的眉眼,眉梢眼角却都是哀绝,仅有的一丝祈盼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头待宰的绵羊了。 “我要他陪我玩。”永清不再含糊,坚定道。 朱姑姑刚要说话,便有一锦衣妇人行色匆匆地赶来,她梳着大首髻,头戴雀华冠,金羽花枝熠熠生光,是新淬过的,唯独那雀喙上衔的合浦明珠不及抵在他脖颈间的光华宛转。 是频阳公主。 听闻前头出了这种动静,她神色有些窘迫,几乎是哀求地对永清公主道:“五妹妹,你下来,姐姐知道你不喜欢凑热闹,不如姐姐带你去后苑看梅花罢?” 永清公主看了一言不发的他一眼,淡定道:“不要。” 频阳咬着唇,为难不已,只得硬着头皮向这满室锦绣之中,唯一格格不入之人发作。 她敛了神色,浑不似方才那柔弱无助的模样,斥责道:“风寻,你怎么回事?三郎不是让你帮忙在前头迎客么,新都侯府养了你十年,也不图你回报养育之恩。可你老侯爷生辰大日,也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我都怕叫老侯爷知道了寒心。” 他抿起的唇骤然又变成一条沉默的线。 永清公主却立刻抬起头问他:“你叫风寻?” 不,不是的。 他突然涌现出一种让他胸腔中弥漫窒息的渴望,想告诉她,他真名是许巽,巽卦为风的巽。 但他只能轻轻点头,接受这奴籍上的称呼。 “频阳,把他送给我。”她的声音柔软如初,却带着一点若隐若现的威压。 二人俱是一震。 许巽此时突然发现,永清公主从未喊过比她年长至少八岁的频阳姐姐。 频阳颇为难堪,她纠结道:“五妹妹……他不是寻常奴隶,他是老侯爷的义子呀。” “那让他给我当伴读。”永清公主眨了眨眼。 频阳求救地望着朱姑姑,朱姑姑咳了一声,向她解释:“公主呀,向来您的伴读都是从世家女儿中挑——他——更何况,您已经有了萧小娘子了,不是么?” 永清公主一声笑落在他耳侧,振振有词,震得他耳朵隆隆:“你们又在这里诓我了,谁规定的只能有一个伴读呀?前几日卫尉还跑来长秋宫说要把女儿送来当伴读呢。” “男孩就是不行!”朱姑姑图穷见匕,直截了当道,“他又不是侍中和给事中。怎能出入禁省呢?公主别任性了,到时候又要被殿下斥责。难不成,您要把他变成阉人带进宫?” 她最后那句话分明是夸大事实,以打击永清的想法。 但他却听见怀中人反驳道:“我不管,那就让他进宫当小黄门好了!” 许巽顿时感觉全身一凉。 “不行。”频阳难得鼓起勇气驳了一次永清,“风寻是侯爷的义子!” 虽说这义子未必有多父子情深,但老侯爷颇为欣赏他的才干,常说他文韬武略都比亲子高上不少,新都侯府要扎根京城,必要在各处遍插门生故旧,这风寻便是棵送去官场的好苗子。 他怀中的小公主干脆利落:“那我要他陪我去看梅花。” “好。”频阳无可奈何,向身后侍从吩咐道,“你们带风寻去换一身干净衣裳,准备好暖炉和大氅,莫要让公主冻着了。” 永清公主还是紧紧地揽住他的脖颈,没有丝毫要下来的意思。 频阳真的要哭了:“五妹妹——” 永清公主气定神闲:“我和他一起去。” 这句话似比一旁白石暖炉中蒸腾逸出的热气更让他双颊发烫。 “请……请公主稍等片刻,风寻去去就回。”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沙哑,低得逐渐微茫,仿佛稍稍增大一点,就会暴露他跃在喉间的心跳。 “真的吗?”永清公主紧紧盯住频阳,“那我一会儿要看到他哦?频阳,你可不许把他藏起来,也不许再把他弄到门口去。” “五妹妹放心便是。”频阳耷拉的眉头强弯起来,陪笑道。 “那你放我下来。”他耳畔轻轻落下一个显得有些后知后觉的羞赧的声音,“穿好看一点,我等你哦。” 他哪有什么好看的衣服。 但有了永清公主这一句无心的叮嘱,他的房间里立刻出现了一套崭新的锦裘衣袍。 府中的管事特地过来告诉他,新都侯已经晓得了前头的变故,说已在痛骂那两个不争气的逆子了,要他好好奉承公主,不必再忧虑府中的事。 是了,永清公主对他的一时青睐,在他看来是救命脱身的稻草,在新都侯府的眼中,也是和蘧皇后示好献媚的机会。 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悸动,却引来吸血蚊蝇蜂拥而至。 一瞬入梦,偏偏又变得恶心了。 但他哪里有可以挑剔的能力?这样的妄想和不值一文的清高,都来源于所谓至高无上的圣贤之书。 满腹经纶,学的是以直报怨,却偏偏要唾面自干。 满口仁义,奉的是君子固穷,却偏生在炎凉世态。 他是新都侯府中将经义吃得最透的人了,却也是这新都侯府中最不屑一顾圣王之道的人。 他穿上新衣,跟着管事走到后苑梅园中。 成为新都侯义子以后,再也不用干寻常苦力之事,新都侯也让他在府中来去自如,但他从未到过后苑。 因为他一直不大喜欢花草。 无论是欹斜病瘦而被赞为傲骨的梅,还是春日里雍容绝艳堪称国色的牡丹,他都曾看过它们在火焰中,和锦绣膏粱,吉金乐石一同燃烧焦黑的模样。 美丽,无用,偏被玩弄它们的人附会上期许的品格,也与他一同消亡。 绕过蕉叶枯黄的石丛,抬腿迈入洞门,他有些郁然地抬眼,准备迎接映入眼帘的一片死气花木。 “你怎么才来!” 却先听见一声娇喝,带着十分之十的暴躁。 按理,他此时应当唯唯诺诺地道歉,再好好地哄好这位小公主。 但他面前,身量未成的小姑娘拥着与枝头梅花同色的檀红大氅,银狐团绒簇着的领口上头是一张气鼓鼓的小脸,满是娇纵,任性。一双茶色琉璃般的眸子里只映着他一个人,而那怨念也不带着高高在上的威逼,而是真心诚意地,对姗姗来迟的嗔怒。 她也没有对他突如其来的木讷感到恼火,反而走上前来,戳了戳他的手:“帮我摘梅花。” “是。” 满园草木,在他眼中突然有了生气。 第86章 应长歌 “给我拿着。” 一段梅枝从上方送下来,墨色折枝上骨朵坚硬的红梅在他忽的眼前一晃。 “是。”他右手又将坐在他臂弯的女孩子抱紧了些,颇为费劲地腾出左手,接过她递来的梅花。 大雪茫茫,天地琉璃世界,他呼吸里也是清寒霜气。冰冷的寒气沿着鼻腔一路涌卷而入,仿佛要在体内也结出冰晶来。呼吸之间,便会有带着一点微苦和腥甜的痛意,扑入肺腑。 这样的冷,鼻子都快冻掉了,嗅觉已麻木得不能感觉到一点花香。 他起初以为永清公主只想让他帮她摘一枝梅花罢了,谁料得,这位小公主奉行“事必躬亲”,非要他把她抱起来,亲自去北风枝头拣选芳华。 接过了她手中的花,那怀抱也变得摇摇欲坠。 远远站在院子外盯着的宫人和新都侯府管事俱是“嘶”了一声。 他也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右臂愈发用力将她往怀中箍去。 “哥哥。” 声音很近很轻,却在耳畔如滚雷般。 他僵住。 又是一声极为娇腻的“哥哥”,永清公主察觉到他的变化,疑惑道:“你怎么啦?” 他恭敬道:“卑贱之躯不敢受。” “你长得好看,你受得。”永清公主也察觉到这摇摇欲坠的危机,搂住他的脖子,有些忐忑,“我们去那屋里坐一会儿——这新都侯府的地砖也忒花里胡哨了,什么花纹样式都往上雕,摔下去——还挺疼的。” 团绒簇绕的袖口勾在他颈上,隐有雪意消融的香风送来。 “好。”他又低声应诺。 不出一刻,梅园里那附庸风雅的小亭台便被十几名急匆匆赶来的仆从铺上暖毡炉火,又结设一桌精致更胜前院的小宴。 管事小心翼翼地站在台阶下,对着站在亭中的少年卑颜曲膝:“侯爷说,新都侯府鄙陋不足,人手粗笨,必不似长秋宫中精致华贵,能让公主安心舒适,唯恐怠慢了公主,还望公主宽恕。” 他怀中的小公主神气傲慢:“你们都退下。” 管事刚想称是,却被一旁跟来的内侍狠狠瞪了一眼,立刻激灵道:“还请公主让奴婢们伺候左右。” “公主——”皂衣内侍一甩拂尘刚要说教两句,就被她顶了回来。 她干脆道:“你也出去。” “可他——”内侍焦头烂额,又隐隐察觉到这位向来骄横的小公主已经有了些不耐烦的意思,赶紧息了严苛的话,转而较为客气地对他道,“这位……郎君,还请多照拂我们公主,不然——” 永清公主哼了一声。 内侍立刻收声,不敢触她的霉头,促着管事一同站到院子门口做门神去了。 摆脱了尾巴,永清公主戳了戳他单薄的肩膀:“还不快坐下。” 绒圈锦面的暖垫终于捂热了久跪在雪地中的膝盖,那位公主仍然黏在他身上不肯离去,一双被暖湿蒸气濡染得睫毛湿透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 其实,于礼,于制,他都该谨慎地与她保持距离。 但他向来不是慎独君子,更何况,她挽起了他最后为人的尊严。 一种从未涌在心间的贪恋与珍惜,让他无法将冠冕堂皇的话宣之于口。 他只能垂睫缄默。 但他的缄默却让永清公主有些郁闷,她愈凑近他的脸:“你叫风寻,这是你的姓名?可是我看别的男孩子都只有单字的名呀?难不成你姓风?天底下还有这种姓?” 那近在咫尺的明眸忽闪忽闪,让他不由一笑:“天底下为什么不能有姓风的人?” “很怪。”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评价道,“这姓氏也太风花雪月了些。” “风,是最古久的姓。”他轻声道,“伏羲女娲,皆以木为德,以风为姓,黄帝梦大风吹天下之尘垢皆去,说,风为号令,执政者也。后来便有一个叫风后的人,成为皇帝的三公之一。” 她扑上他膝头,好奇道:“那你姓风?那你以后也想当三公啦?不过现在的三公,都得姓窦,姓邓,姓桓,姓马,姓萧,姓……” 未等她列数完几大望族门阀,他便温柔打断:“不是。” 永清公主歪了歪头:“那你的名字叫风寻?好怪,大燕不是所有人都是单字名么?”她顿了顿,眸中浮现迷茫,“好像也不对劲,我以前就觉得奇怪了,女孩子的名字倒是二字居多,男的便成单字了,为什么呢?” 她只是随口一问。 但不料这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却信口拈来:“因为,《公羊传》中写“二名非礼”,故而春秋讥二名。我朝崇儒维礼,移风易俗也深入姓名之中。” 小公主被震撼了一下,然后喃喃道:“什么是二名非礼?” 他微微一笑,忍不住僭越地摸了摸她鬓发松松的脑袋:“就是,单字为名,才符合三代以来的礼法。其实,女儿的名字也是如此。只不过因避忌,称呼女子皆呼其字,民间流俗便误以为女子起名当起双字。但略懂礼制的门庭,还是会为女儿起单字名。公主也是如此,是吗?” “是,”永清公主眨了眨眼,“玉牒上,我叫姜妠。但是阿娘她们平日都叫我采薇。其他人都喊我永清公主——诶,那你的字就是风寻啦?你是新都侯的义子,你也姓刘?” 他唇角浅淡的笑意渐渐消失。 他怎敢以真名存活于世。 风寻,不过是他最后对新都侯胡诌的一个名字,还侥幸残留了过去的微痕。 “不是。”在她额间的手指停滞了一下。 永清公主微微抬头:“那……” “我姓许。”被那双天真潋滟的眸子注视,他终于将闭塞已久的姓名,告诉天下间另一个人,“我叫许巽。公主知道,巽是什么意思么?” “哪个巽?音讯的讯?”她问。 他平静地解释:“不是‘召彼故老,讯之占梦’的讯,而是,巽……巽,就是风的意思,不常用,常现在八卦周易之中。” 她眸中流露钦赞:“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些,”他犹豫了一下,委婉道,“公主平日也应当有学才对,可能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啊,你是说那些老头子非要我背的书?”她摇了摇头,“那木简太沉了,我拿起来都难受。” 她好奇道:“那你有名,却没有字啦?” “是的。”他犹豫了一下,“男子二十弱冠才起字。” 她道:“可是我见鸿胪卿家的两位郎君,从小就有字了。” “若父兄有赐,不及年岁也是可以的。”他深吸一口气。 永清公主终于没有问他,为什么他的父兄不给他起字了。 她隐约意识到了其中不同,气氛顿时凝固了一霎,她转而欢快道:“那我给你起字。” “公主知道如何起字么?”他唇弯微微上扬。 永清哪里懂这套弯绕,她歪头想了一会儿,便道:“我觉得‘长歌’不错。” “好。”他温和地顺着她,“多谢公主赐字。” 这两个字听则好听,与他的大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根本没有遵从起字的法则。 但这却助长了永清的兴头,她倏然一笑,眸中狡黠:“我决定了,带你回宫!你这么喜欢看书,宫里文琅馆的书取之不尽,你想看多久看多久。”她又往他膝头蹭了一截,半玩笑半威胁道,“但是我要和阿娘举荐你,让你当专门教我功课的博士,你平日里,可不许似那些老头一般严。” 永清公主实在想一出是一出。 利禄财帛向来最动人心,但这种一步登天的许诺从一个半大的女孩子口中说出,便不具备信服力。 可她立刻就站了起来,垫了好几层的锦毡,使得她的脚下过于柔软,一步踩进暖柔的织物之中,她走路便有些歪扭,她兴奋地跑出了亭子:“我现在就去告诉董夫人!你在这里等我!” “公主!” 他刚要去追,却被窜出来的宫人迅速按住。 “公主她——”膀大腰粗的内侍按住他轻而易举,他刚出声,就被那内侍训斥。 永清公主不在,那些宫人自然不用给他好脸色,一旁一个便怒斥道:“公主让你在这里待着,你的耳朵没听见?” 他只得被关在亭中枯坐。 永清公主却一去不返。 直到黄昏渐沉,他才被允准出来,但召见他的,既不是永清公主,也不是新都侯。 宾客尽散的宴会厅中,静静地坐着一位衣着清丽的夫人,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气度如空谷幽兰。一旁是先前跟着永清公主的几名宫人,却没了她身边那位朱姑姑和小侍女的身影。 那夫人正摩挲着手中一串翠珠,一脉斜阳打下,反射一道金光叫他看不清她的脸,只有一道纤细娉婷的剪影。 他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极为不同。 宫人不再对他一脸不屑,就连来引他的管事都有些毕恭毕敬。 “你,便是永清公主点名要的人?”他看不见,这位夫人看清他的眉眼以后,眸中闪过的惊异复杂的神色。 他低声应喏:“是。” “永清公主说,你叫许巽,”她手中翠珠长串绕腕几圈,“可是,新都侯的人却说,你叫风寻。” 她的声音温柔细弱,却叫他后背一凉。 那么,你到底是谁?” 第87章 双刑徒 烧得铁壁通红的炉火突然爆裂地响了一下,将许长歌从回忆中抽离。 适时帐外有名小卒喊了一声:“侍中!” “何事?”他彻底醒过神来,镇定问。 “杜校尉说——”帐上那漆黑的剪影挠了挠头,“那随行的犯人闹起来了,请您过去看看。” “谁?”许长歌站了起来,压低了眉,“邝枕?” 小卒道:“装在囚车里的那位倒没闹腾,跟着粮草车一起来的那位已经和杜校尉快打起来了。” “哦?杜校尉还怕打不过一个犯人?”许长歌一听,知道了是谁的事,转而坐了回去,漫不经心道。 铁火盆中木柴毕剥燃烧,橙红的火光映在他侧脸上,愈衬得浓眉如墨,小卒小心翼翼地打量他,总觉得他似要隔岸观火,恐怕自己回到杜骁那里没好果子吃,连忙劝道:“侍中,您是知道的,他虽是囚犯,到底以前是羽林中郎将,杜校尉怎敢和他动起手来?” 更何况,真打起来,杜骁不一定打得过赵都。 许长歌心中暗笑,这两人恐怕是狗咬狗一嘴毛。 “这样。传我的令,随行刑徒,杜校尉都可以自行军法处置,不必再来禀。”他淡淡道。 “侍中——”小卒焦急起来,又喊了一声,却被一记剑光凛冽般的眼神慑住,知趣地退了出去。 杜骁忌讳赵昭仪的势,也深知赵都混迹充军刑徒的队伍之中,是皇帝的意思,想让赵都将功折罪,重回朝堂,以塞朝京那边的嘴。 赵都自己也知道。 如今他闹起来,自然是想重掌兵权,毕竟,他昔日带的羽林军此番也一同出征了。杜骁如今代掌着羽林,自然不肯将兵分给他,却也怕彻底撕破脸皮了,亲近赵都的士兵哗变,所以不肯当这个黑脸,就要请名义上的最高裁决者,许长歌来敲打赵都。 可他杜骁什么意思?先前那般挤兑他,如今还想让个小兵传令,以为他召之即来? 没有三催四请,他怎能轻易出山。 许长歌随手拿起一卷文简,坐在火炉边看了起来。 文过两章,中间杜骁又派两名司马和主簿来请了三回,许长歌皆恍若未闻,以“杜校尉全权处置”而搪塞过去。 当他手中文简重新卷合的时候,一个魁梧身影终于按捺不住冲进了他的主帐。 “许侍中!”杜骁左脸一个黑印,武冠亦歪斜地扭到一边,瞪得似牛铃的眼睛蕴着恼火,“那赵中郎闹那般凶了,你都不管?若是军心不稳,酿成大祸,难道侍中就有颜面回朝面圣?” 许长歌抬眼看了他一眼,转而慢悠悠地将文简放回书箧中:“征发军中之事,何干侍中与中郎将?” 杜骁两眼一直:“你——” “校尉自负世代领兵,长戍京畿,难道不知军令如山?”许长歌笑了一声,“我见前几日校尉处置士兵时手段果决,杀一儆百,如今到了一个赵都面前,竟然心慈手软起来。” 杜骁急道:“侍中明明知道,赵中郎统领西京禁军多年,陛下日后是定要他官复原职的,我怎敢真拿军法处置了他!” 许长歌不为所动:“那校尉便遂他的意即可。” “许巽!”杜骁破口大骂,“你他娘的知不知道现在有多急!好些羽林军都围了过去,那赵都正在妖言惑众,要是军中真的哗变了,你该当何罪?” “哗变,你以为他要反?”许长歌反问。 杜骁一顿。 赵都当然不反,但是要带走他手底下的军力,其实止是不如他私心之意罢了。 盘算一番,他赔了笑脸:“赵中郎向来为人轻狂,不知礼数,若真多了他这么一支,您也不好管束不是?” “赵都不过是要权而已,若日后战事紧急,无可任用的良将,必然还是要把他提起来。”许长歌轻描淡写,浑不在意一般,“早来晚来,并无区别。” “可是——”杜骁急道。 “可是,他一来,就坏了杜校尉的生意。”他点出杜骁私心的冰山一角。 杜骁见他松口,连忙赞道:“许侍中果然慧眼如炬。可除了我这档子事,赵中郎也是陛下身边得脸的人,他若掌了羽林,轻狂起来,恐怕也要欺到您头上不是?到时候内部拉扯,恐怕更贻误战机。” 许长歌没有回答他。 盛着柴火的铁盆又是“嘭”地一声巨响,转瞬息声,只留下燃柴干裂的毕毕剥剥的声音。 杜骁莫名感到惶恐。 他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赵都。 赵都和许长歌都是皇帝身边极为亲信的人。 莫非,今夜这一出,其实是赵都和许长歌联手演的?就是为了卸掉他们这群六郡随征的人? 如果许长歌真的不出来辖制赵都,恐怕真的得出大问题。 他后背开始凝起冷汗。 不知过了许久,那一幅儒士模样的青年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军中之事,与侍中何干?” “许巽,陛下命你统帅三军,你——” 他倏然收了声。 那双他常在背后讥讽的艳丽眉眼,含着若有若无的冰冷笑意,仿佛在玩赏他渐渐惹祸焚身的命运。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皇帝要让许长歌统帅三军,又要带上赵都了。 “许将军。”他恭敬行了军中大礼,“还望您能出面,压制刑徒。” 许长歌合上了眼睛,转而问了一句让杜骁摸不着头脑的话:“邝枕在哪里。” “邝枕?”杜骁拿不准,以为他在问军中某个将领,脑子里绞尽脑汁把认识的人过了一遍,却想不出来。 “囚车在哪?”许长歌问。 一问囚车,杜骁倒是能记起来——毕竟那长长队伍中唯独一辆的囚车格外显眼。 “里头的人是……?”杜骁疑惑很久了,即便是充军的刑徒,也没有像这样被关起来行军的。 “你不必问。”许长歌为邝枕掩下最后一丝尊严,“要治赵都,先把他找来。” 自从太学上书之后,邝枕陈实张明被抓,许长歌已经快一个多月没见过他了。 那日邝枕妻来他府上求他,条件爽快诱人,他当夜便传信入北寺,让他们保证邝枕整个人还是完整的。 如今看来,他还是能使唤得动北寺狱的人,毕竟刘骑还卖他几分面子。 邝枕手足皆被枷锁,沉重的铁链一路拖行,不断地磨损他瘦骨嶙峋的脚腕,一路上血迹干涸,留下环着脚踝的一寸宽的褐色深痕。 除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之外,邝枕确实还是完好无损的。 至少手脚俱全。 似是一路上衣不蔽体,寒气霜结,他刚走进炉火燃烧的军帐之中,便抽搐着抖了一阵。 杜骁识时务地走开。 许长歌终于结束了端详,微微一笑:“邝仆射,好久不见。” 邝枕已是许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他有些僵硬地扭转脖子,从蓬垢的乱发中看见那张熟悉无比,从容俊逸的脸。 他仍是一幅木然的模样,只是眼瞳倏然放大,已不知是迷茫还是惊异。 许长歌不由叹息一声:“要是邝仆射的脑子坏掉了,令妻再奉上三座铁矿,恐怕也无法救回仆射的仕途了。” 邝枕的脸终于呈现出一种明显的痛楚和激动:“侍中——” “还能说话,舌头还是好的。”许长歌点了点头,将手中一卷文稿递给他,“还认得字么?” 邝枕伸出手要去接,却被蛇蟒般粗的锁链压得又沉下去。 许长歌见状,拔出挂在墙上的佩剑,几声铿锵的金属撞击的响,顿时斩断了邝枕一切的束缚。 他又将文卷递给邝枕,重复道:“还看得懂么?” 邝枕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对他现在的境遇而言,十分重要。 他试图平静体面地接过,但被枷锁太久的手不住地颤抖。 许长歌笑了一声。 有一些刺耳。 邝枕看完,猛然抬起头:“陛下要派太子去蜀中剿匪!” 许长歌静静地看着他。 邝枕却一股血气翻涌,直冲头顶,他扑上前,扯住许长歌的衣襟:“许长歌,我往日对你颇为尊敬,向来以为你并非与刘骑赵都等人同流合污,必然心中另有明月,卞娘已将二分之一的家产双手奉上,你竟然——” 邝枕是个纯粹的书生,如今更是虚弱,许长歌轻轻一挡,他便跌倒在地。 “邝仆射脑子还是好的,”许长歌并无恼怒,“只是看来寒邪入体,有些发蒙了。”他问,“仆射真的以为,我在其中做了手脚?” 邝枕沉默了。 蜀陇均输的事,原本与许长歌没有利益纠葛。 卞娘为了救他,将盐铁皆奉送给了许长歌,这样一来,许长歌却会悄然地会向蜀陇有一丝偏斜与动摇。 邝枕随着全身回暖,他的脑子清明了不少:“侍中想让枕,怎么做?” 许长歌顿了一下:“其实,你现在应该称我为将军。” “陛下还是出兵了,”邝枕倒未疑惑,眼神有些黯然,他自嘲一笑,“可侍……将军还称我为仆射,这也是多年前的老黄历了。” 他勾起唇角:“这倒无关紧要。只要卧云你为我解决一个心腹大患,明日,你便是将军司马。” 邝枕望着他。 许长歌眸中一暗:“赵都。” 第88章 雨应来 一场秋雨,西京满城尽落叶。 光秃的树梢连刮过的北风也显得愈发料峭瑟瑟,苏苏打起帘进了撷珠阁,捧进一个做工精致,四面满是蟠螭蛇纹,上头却被打磨得平滑如镜,可鉴人影的铜盒,好奇道:“公主,您上次不是说,您和太子跟那湘阴侯世子闹得颇不愉快嘛,怎么他这几日三天两头给您送东西呀?” 永清提着的笔尖在竹简上画了一个圈,她沉默了一霎,含糊其辞:“……他自然是要献殷勤。” “献殷勤。”苏苏怔了一下,转而笑靥如绽,“我们公主的气度自然是什么男儿都得折服的。” “……” 往日这种玩笑,她常开在许长歌身上,但现在苏苏却发现永清正眼神复杂地凝望着她。 “公主?”她未放在心上,转而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个盒子,“您不赶紧看看?先前您也说,那南方蛮夷能安什么好心?后来发现是那块据说流失已久的悬黎古玉,连您也说不出他半个不好的字来。” 欧阳野,是想让她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那日他想简单粗暴地巧取豪夺,被她一把拦下,却也不敢和她撕破脸,竟有一点渐日图谋,软磨硬泡,想迂回地让她松口。 而他算计的那个人,还跟个孩子一样笑呵呵地在她面前傻乐。 永清心情复杂:“你倒是觉得他……挺好的。” 铜盒的锁扣有些太紧了,苏苏拨了半天,抬起头回了一句:“是呀,我觉得他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永清的笔杆“啪”一下折断,她声音抛得有些尖:“你说什么?” 难不成,是她棒打鸳鸯,从中作梗,成了那种话本传奇里的仗势欺人刁难有情人的恶主? 苏苏被她吓得手上一用力,铜盒顿时在地上摔开了,露出一块襄陵出产的织成锦缎,苏苏抱怨道:“公主您这么大声干嘛。”她蹲下去捡起来,“那回您失踪了,我正好在那楼里撞见了他,他二话不说就答应帮我找您,而且事后还守口如瓶,颇有君子之风。” 她越称赞欧阳野,永清越头皮发麻,忍不住地阻挠:“……说不定,只是看在阿祖和阿娘的面子上罢了。” “长沙那边的人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苏苏一顿,“其实,若真有可能,也是湘阴侯惦记着昔日横野将军的情罢了,可父辈的交情,他还能记着,颇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意思,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永清已经开始自责起来。 她为什么没有事先问苏苏的心意? 苏苏这时,话锋一转,却道:“可惜湘阴那地,实在太远了。” “对啊,我也是这么想。”永清如释重负,忍不住以手抚膺,长叹一声。 苏苏颇为遗憾道:“湘阴侯世子也算是身出名门,还算能入皇后殿下的眼,可湘阴侯是要世代镇守南疆的,江南卑湿,皇后殿下肯定舍不得放您去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受苦呀。” “啊?” 合着苏苏是在琢磨她和欧阳野。 “您的笔怎么断了呀,”苏苏取走她手里的断笔,嗔怪道,“还握在手里,要是被木刺扎到了怎么办?” 永清对她的唠叨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只紧紧追着她的神色:“你怎会这样想?” “嘿嘿,我现在看到哪家贵胄公子,都要琢磨一番,能不能入公主的眼,配不配尚公主,”她极为夸张地以手捧心,作出极为忧愁操劳的样子,“不然怎知日后要到何处谋生呢?” 永清弹了她一下脑门:“怎么,我成亲了,你还要跟着我不成?” 苏苏突然意识到永清这是在反问她,惊恐道:“什么?原来公主打算以后就不要我了?” 她起初以为永清又是在逗她,但是这回室中静默了一霎,永清竟悄然移开了目光。 “公主不许不要我!呜呜呜!”苏苏撒下手中物什,从背后抱住她,半威胁半撒娇道,“我好不容易看着公主,把公主拉扯这么大,您休想把我甩开,我一辈子都是公主的人!” “我倒是想啊,”她胳膊力气惊人,勒住永清锁骨,让她一窒,咳了两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要是敢这么干,阿娘也要把我训斥一顿,再给你挑个身家清白的门第,照样把你打包,送出长秋宫。” 这倒是几乎铁板钉钉的事。 苏苏鼻子有些酸,大燕风俗早婚,皇室公主更是早早地就打发笼络各家去了,永清能留到这个年纪,蘧皇后还没开始给她婚事打主意,已是为外人咂舌。 她们俩又能如此亲密无间地过多久呢。 “你不会想哭鼻子?”永清冷不丁一问。 苏苏的泪意马上缩了回去:“没有。”她松开了永清,将恼气都撒在了欧阳野送来的铜盒上,“我到要看看这回这世子还能送来什么东西?不会就是一块织成?” 已松开的铜匣里吐露着半截翠色织成,五色彩线密密刺绣,夹以金丝,华贵得有些俗气,这样的东西,在西京看久了,眼睛也有些厌倦。 苏苏一拽,织成中包裹的东西又是一声清脆的响,哐当一下掉在案上。 永清伸手拿了起来:“簪子?” 她的眉尖倏然蹙了起来。 这不是一支普通的簪钗。这是诸侯夫人礼服中的一支笄。所谓“君子偕老,副笄六珈”,本是皇后和皇太后专用,但后来也特别恩赐部分诸侯夫人,多只封赏一次,而后世代传家。雕饰着青鸾水云,古朴方正,看起来有了一些年头。 她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这不会是昔日武帝册封三侯的时候,赐予三侯夫人的六珈之一。 欧阳野把这种跟诸侯玺印一般的贵重的东西随身带着,还用来送人? “啊,真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苏苏无限感慨,“湘阴侯世子那般狂傲自大的人,也肯用心揣摩女儿家的心思,送公主这种东西,所谓‘何以结相於,金薄画搔头’——唉,可惜了,他只能痴心妄想了。” 苏苏竟,浑然不知,欧阳野是想要她。 永清点了点头:“确实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神女自己都不知道襄王有梦。” 她犹豫了好几回,最终还是决定把真相按下来。 湘阴对她不是个好去处,对苏苏也亦然。 即便欧阳野喜欢她,是真情实意的,男人的真心又能持续多久呢? 潇湘深夜月明时,她那举目无亲温柔单纯的苏苏难道能靠欧阳野一点垂怜的温柔取暖吗? 不如留在朝京,她还能庇护苏苏一世。 苏苏又悠然长叹一声,她的眼睛又圆又亮,瞳仁漆黑,却没有无神的疏离感,此时仿佛是在哀叹别人的故事一般。 “李长史那边说太子传了信给您,叫我等您有空了再拿给您看,我看您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我去拿了哦。”苏苏转身欲走。 永清叫住她:“等等。” “啊?”那双圆溜溜地眼睛乖顺地转了回来。 永清将那枚珈笄递给她:“这个,给你了。” 苏苏打趣道:“哇,公主好无情,随手送人,借花献佛。” 永清瞳仁滑向另一边:“本来就是要给你的。” 苏苏眼睛眯成两弯弦月:“看上去也似个古物,那我也沾一沾公主的光啦,日后我苏家也有个传家宝了。” 永清隔着支起的窗,看着她正美滋滋地将这小玩意揣进怀中,她身后是天高云淡,露出一角宫阙峥嵘。 苏苏的身影刚从窗景中消失,永清便听见一声尖叫:“啊——” 她心中一紧,连忙起身,披衣还未跑到门口,便听见半夏高喝一声:“你是何人,怎敢擅闯公主内宅?” 随后,永清便听见一个熟悉无比,却故意放得有几分阴阳莫辨的浑厚的声音。 “我是,公主的心上人。” 她的眉毛疯狂地往上跳了两下。 这。 难道是。 她一走出门,来到廊下,便见苏苏捂着嘴,眸中却斟满笑意。半夏和几个西京宫中拨来的婢子皆神色惶恐,如临大敌。 微微抬头,雨后秋日晴丝袅袅,令人感到气清神净。院中蕉石枯水旁,一人穿着朝京士人谈玄论道时,最爱穿的大袖长襟的白袍,外头束了一件素面无纹的青纱禅衣,明明是遮掩身形的装束,却愈发显得他高挑纤细,长身玉立。他头上戴着一顶白玉小冠,乌黑的发髻后又垂下束发的两根青绿发带。 穿在玉冠中的发簪向左偏移,他回过头,一卷封泥未卸的文简敲在手中,端的是倜傥风流的做派,仿佛燕居在家的士子:“我的小公主,好久不见。” 永清快步走上前,眸中欣喜难以掩饰:“萧——” “雾月”二字,尚未出口,一根修长的食指便落在她柔软的唇间,让她噤声:“是我哦。” 他清秀如兰的眉眼在她眼前乱晃:“公主青梅竹马的萧雩,萧应雨,不是吗?” 他的目光微微转动,不动声色地扫了伫立一旁的半夏等人。 哦,准确来说,是她。 第89章 四面风 “你的院子里的那些人,就不打算动一动么?” 正事未提,萧雾月先蹙着眉头给永清来了一句,仿佛十分不满意。她说话的语气不似她的母亲董夫人一般温柔有力,却更似蘧皇后,直言不讳,还带着一些挑剔,让人刺痛。 永清抬头,萧雾月身后,全然打开的窗牖里,她所忌讳的那几个婢子都自觉地远远站在对面回廊里,不敢做出一丝有意接近的样子。 “动她们做什么?”永清伸手去取她手中的文牍,反被她打了一下爪子,悻悻然收回来,“还不给我看。” 萧雾月恨铁不成钢一般:“隔墙有耳,你这四墙透风,还想看里头的东西?” 永清哼了一声:“那你就不懂了,我把她们打发了,自然父皇那里会另挑新人来,说不定更调来更高明的耳目,更何况,我发觉以后,每逢谈事,皆是洞开门庭,她们反倒不敢近前了。” “妇人之仁。”萧雾月不屑道。 永清挑眉,乘她不注意,猛地拍了她胸脯一下。 “你——”萧雾月柳眉倒竖。 “你穿了束胸,就不是妇人了?”永清眸中促狭,“还在我的宅子里说我妇人之仁,真当这里是长秋宫,阿娘天天为你说话呢。再说,我怎么妇人之仁?不过是以逸待劳罢了。” “以逸待劳?你分明是不想处决那些婢子,又晓得这种训练的耳目遣返回去也必无善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个活菩萨养着她们罢了!”几月不见,萧雾月说话愈见犀利刻薄。 永清摆了摆手,正巧苏苏端上茶盘,分别给她们面前放了一盏枣圆雪梨汤,雾月一见苏苏顿时变了个人,亲昵拉着她袖子道:“好姐姐,我要吃冰蜜水。” 苏苏捧起茶盘:“不行,这都十月的天了,怎么还饮冰的。” “我为了接你们回去,八百里风尘,又碰见一个不成器的公主,现在是满肺腑的火。”萧雾月嘻嘻一笑,“帮我弄点儿来嘛。我只饮一盏,好不好。” “十月的天了,我去哪给你弄冰块。”苏苏嘟囔一声,却仍乖乖地唤了半夏几个随她去取冰。 几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 萧雾月回过头,却见永清有些不快。 她语有讥意:“你是愈发谨慎了,竟连苏苏也放心不下?” “哪能呢?”她施施然回敬,“毕竟公主和苏苏一奶同胞,亲密无间,要说放心不下,要出个内鬼也该是我萧雾月才是。” 永清以手托腮,望向天际飞檐。罢了,她口舌上是不敢占雾月上风的。 “我是为了她好。”萧雾月半合眼睑,饮了一口清润生津的雪梨汤,“苏苏不似咱们,以后日子简单,何须污了耳目。” 永清默然地接过置在她肘侧的文牍,敲开封泥。 “啊。”她倏然握紧了拳头。 萧雾月挑眉道:“你怎么这么一惊一乍了。李长史说是那位太子递来的书信,说是极为机要之事,我是不信的。太子——” “太子已经启程去巴蜀了。”永清声音渐渐冷下来。 “巴蜀。”对面青衫白袍的年轻谋士,稍稍一思忖便了然,“陛下前阵子在蜀陇之地推行均输之法,已有不少当地商贾勾结着小官闹了起来。” 永清道:“可太子是说,他是受命去剿匪。” “是啊。”雾月不以为意,“他们难道真敢明面反?自然是拿钱自助一些亡命之徒闹事罢了。” 雾月见她眉头仍是紧锁,便是另有隐情,便问:“你和太子关系何时这般好了?是不是还有别的我不晓得的事?” “太子走了,那,过段时间……我有件事,恐怕不大好办了……”永清将针对刘骑的计划娓娓道来,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词,尽量说得委婉,生怕被她又不留情面地一顿轰炸。 没想到萧雾月听见这个颇为惊心动魄的计划,却十分平静。 她饮尽一盏梨汤,将空盏与永清面前满满的梨汤调换:“那其实——还好。你要是让太子掺和进来,真出了纰漏,那问题反而大起来了。” “这倒是——”永清听罢,沉吟称是。 萧雾月轻轻一笑:“公主这般相信我,连这种大逆之事都告诉我,莫不是色令智昏了?” “你人都来了,自然是要帮我的。”永清拧了她薄薄的脸皮一下。 人前萧雾月端庄娴静,不多言,不妄语,简直是朝京闺秀标杆,一到永清面前,她的蓬松大尾巴便嚣张摇摆,她拍开永清的手,眼波流转:“谁说我要帮你了?你这摊子烂得很,我只要奉差接你回去便是了。” “什么,你以为我们能回得去?”永清终于扳回一局,噗嗤笑出声,“我若能随心所欲地走出西京,你恐怕在桐关就接到我了。” 萧雾月无可奈何地叹气:“有料到,这不,只能来当你的援军了。” 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嘴有多刀子,心就有多软。 她叩了叩桌案:“但我有个条件。” “萧先生请讲。”永清忍俊不禁。 萧雾月敛去了笑意,眸中笼着山岚般薄薄的凉气:“你要把这宅子里都清理一边。我不似你心慈,能忍则忍,我不想有一点出差池的可能。” 永清沉默一霎,道:“可举事在即,此时抽手来做这,恐怕打草惊蛇。” 这倒是。 萧雾月也无法反驳。 “我来想办法。”但她仍坚持己见。 永清突然觉得,不过半年未见,世上另一个与她契若金兰的人,变得有些让她不敢全心托付了。 坐在她对面的人,一张脸仍是清净无欲,仿佛空谷幽兰,眼神甚至多了一丝厌世的疲倦。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层沆瀣烟水,山岚薄雾。 静对无言好一刻。 永清主动开口:“朝京有什么事,可以说给我听的?” “那可是发生太多事了。”雾月眸中一丝颇为刻薄的讥讽稍纵即逝,“我……” 她还未说出口,便听见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 苏苏迈入门槛,托盘中的琉璃卷耳杯中冰块碰得直响,她半抱怨半玩笑道:“我的天呐,我的萧公子呀,你可晓得你面子有多大,我愣是差人一同去皇城凌室取的冰!” 她一低头,目光落到萧雾月身前满满一盏的雪梨汤上,伸手拾起了永清面前的空盏:“罢了,看来你是真的想饮冰蜜,那我也算是不辞辛苦为君甜了。” 萧雾月饮了一口蜜水,唇齿间的话语也愈发愉人:“好姐姐,我看这屋子里也就你对我好了。” 永清分明看到她牙齿碰到冰块时,浑身一个寒颤。 罢了。 “我们方才说到了哪里?”永清随口道。 萧雾月的神色却变得有些不自在,只作沉吟:“嗯……” “你们别叙旧了,”苏苏打断,“前厅有两个人来找公主了。”她笑吟吟地看了萧雾月一眼,“我们萧公子想来也有兴趣一见。” 这几日来往最多的唯有欧阳野了,但他必不可能主动登门,永清便问:“谁?” 苏苏目光仍落在萧雾月身上:“荀镜和郑学。” 萧雾月低垂下头,她的眼底落下阴翳。 永清亦察觉不对,她问:“怎么了?郑学还是荀镜和你不对付?” 苏苏刚要说话,萧雾月便一挥袖站了起来:“罢了,别告诉公主。我现在是萧家小郎君萧雩,又不是萧司徒的女儿,我怕什么?走,我陪公主会一会这两位当世才子。” 为什么萧雾月要说会一会? 仿佛怀着一丝敌意,觉得这荀镜郑学是来和她找茬的? 前面青衫大袍的身影阔步流星,发带飞垂,永清来不及问,只得跟了上去。 前厅里,李功正陪着两位青年。 那二人皆是正襟危坐,发冠鬓发一丝不乱,庄严得犹如神像。 永清和郑学是互打过好几回照面的。青州北海的人仿佛都生得极为魁梧高大,萧雾月已是永清见过的女子里最高挑的了,差不多和寻常男子一般高,因而每回扮起男装来皆很难被人察觉。 但她一走进前厅,倏然和坐着的郑学一对比,竟然让人感觉身形纤弱。 那久居颍川的荀镜,确实如许长歌曾言,生得是丰神俊朗,浓眉如墨如刀,总是一幅若有所思忧国忧民的神色,让人觉得,他仿佛颇为——刚烈? 郑学察觉到来人,主动带着荀镜上前拜见永清:“公主。” 永清看见他穿着一件麻布丧服,心中恻然:“郑郎节哀。” 郑学叹息一声,谢过永清,抬头看见永清身旁竟陪着一个男子,心中迟疑:“这位是?” “他是——”永清微微拖长了声音,本想引萧雾月自圆其说。却不料停了一霎,身旁是一阵沉默。 连荀镜也注意过来,开始打量起萧雾月。 永清急了。 女扮男装这种事,虽说萧雾月有天生优势,却也不能被细细地看。 她刚要开口说话,沉默半晌的人终于缓缓开口:“兰陵萧氏十二,萧雩,久闻郑子觉大名。” 永清松了一口气。 却见郑学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第90章 曲与直 郑学仿佛对萧雾月的出现颇有微词,但却自制地按捺了下来,他仍平静地与她相对一礼,李功见永清有萧雾月陪同,便道另有急事,告辞而去。 四人一同入座,永清注意到荀镜的眼睛里隐有血丝,透出几分憔悴,但他极为敏锐,永清不过在他脸上停留一瞬,他便迅速地望过来,目光如炬。 永清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不对? 为什么要她错开目光?荀镜上门为客,自是有事相求。 她又瞪了回去。 荀镜一丝不苟,仿佛是刀削斧碶般挺括分明的五官,仿佛蒙着巨大的纠结,他眉间一动,俯身向永清作揖:“永清公主,自温熹以后,我荀氏闭门不闻世事,只于颍川着学授业。” 确实是闭门,不闻世事这个词让萧雾月的眉梢都往上微微扬了一下。 门生过万的荀氏私学,怎会不闻世事?仿佛说得荀固是老禅悟道,只知山中岁月长,不晓人间几度秋一般。更何况,荀镜的亲姊姊都嫁进东宫了。 但这套说辞荀氏的人都自信为真。 荀镜道:“但见陛下为身边奸佞所惑,愈有温熹旧祸重演之势,镜自向家父陈情请命,绍继家父旧愿,为天子清明耳目,以正雅乐。” 永清犹豫一瞬,点了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些仍是冠冕堂皇的话。 在荀镜说话的间隙,她迅速扫了一眼郑学,他明明坐在萧雾月对面,按说这种情景之下,他应微微低头以示恭听,他的头却向一旁偏了一些,仿佛不愿与她相对。 萧雾月不似永清时常代表蘧皇后在世家间交际来往,向来深居简出,保持朝京闺阁标杆的神秘感,只活在诸位公卿夫人的赞叹之中,郑学肯定没见过她,自然也和她没有个人恩怨。至于萧郑两家亦常结秦晋之好。司徒萧钦和大鸿胪卿郑旻私交和睦,政见也没有争锋相对之处。 什么能让郑学难以保持君子的谦和,近乎侧目而视? 难道萧家和郑家的关系,自她走后变得糟糕了起来? “……太学上书之事闹得两京震荡,民意沸腾,宦佞更是残害忠良无数,就连仲容兄也——”荀镜看了一眼神色悲绝的郑学,叹了一声,“上回李长史将宦官倒卖王田的证据交与镜,便知公主亦无法坐视陛下身边有人窃取权柄,祸国殃民。因而镜与子觉有一事想请公主出手相助——” 郑学此时却打断了他:“惟明!” 他丝毫不掩饰警惕地看向萧雾月,眸中满是疑虑与愤恨。 “我知郑郎谨慎,但雾……勿要过虑了,萧应雨也一心为国,更与我有多年情分,是决计不会做出尔等忧虑之事的。”永清笑吟吟解围,视线向萧雾月那处一眺,却见她是横眉冷对,不屑一顾。 到底是怎么回事。 荀镜斟酌一晌还是决定信永清,拱手道:“如今我等有一友人亦在党锢名列,更被推为贼首,身败名裂,被天下共缉。镜恳请公主能暗中派人打探其消息,稍以庇佑。君子重诺,他日后洗脱冤屈,必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他刚说完第一句,永清便知道他说的是,神色变得有些微妙。 郑学察觉,以为她心中犹豫,连忙加码:“此人文采俊秀,一篇《郡国潜弊论》名动天下,昔日学与惟明两度登门,也曾将此文抄写,送呈公主。公主可还有印象?他便是那位——” “顾预,顾怀之。”永清淡淡接道。 她没有一丝惊愕,倒让郑学和荀镜心中打鼓。 他们已是有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来托付永清公主派人保护顾预了。庇护一个有谋大逆的罪名在身的逃犯,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 可这位永清公主却丝毫不慌张,甚至面上平静无澜。 倒是一旁的那位萧十二郎锁起了眉头。 “大鸿胪卿在朝京时,可是未对陛下所为说一字不是。更是带头将一切祸端皆推到了这江东顾预的身上,”他眸中一丝讥讽稍纵即逝,“怎么郑子觉便迫不及待地为他翻案了。” 皇帝对世家的试探,招致了他们的反扑,两方皆不想撕破脸,顾预这两不沾的江东边地之人自然成为了夹击的对象。 永清早有预料。 却没想到郑旻死掉了长子,竟然也会甘愿咽下这口气。她以为,至少他会和当年同遭党锢之祸的荀固一般,表现出一点弃朝而去的气节,然后等下朝的皇帝哄回来。 郑学横眉以对:“你是说我郑氏见风转舵,唾面自干。”他怒极,反而笑了一声,蓦然站了起来,“可笑,萧家背约弃盟,落井下石,竟然还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萧雾月不咸不淡道:“萧家如何背约弃盟,落井下石了?” “呵,萧应雨,你也装傻。”郑学沉下声音,“萧司徒的女公子已受我兄长三书六聘,不料我兄长命丧奸贼之手,萧家人便上门退婚,还说这门婚事从头到尾便不作数,连在我兄长灵前吊唁也不曾!” 永清终于从那双冷静如雾水凝成的眸子里看到一丝火光。萧雾月也站起身,迎上他的目光,她似笑非笑道:“我记得董夫人登门拜访那日,郑子觉应当并不在场才是,怎么说来如此激愤,仿佛历历在目?” 等等。 她说出“董夫人”的时候,永清才恍然—— 她早该反应过来的,萧司徒能有几个女儿?奈何萧司徒此人向来默默,倒是董夫人长袖善舞,极为活跃。 和郑函订婚的那萧氏女,是萧雾月! 她为什么不知道萧雾月又订亲了? 郑学到底知不知道面前的萧雩,是险些成了他嫂子的萧雾月? 永清一个激灵,她震惊的神色过于姗姗来迟,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尽数落在了荀镜眼中。 郑学愤恨道:“我父亲奔波国事,不暇自哀,即便是长子的丧礼也无暇顾及。我更是为保护西京中其他学子四处奔走,萧氏便趁此时上门,咄咄逼人,一再羞辱家母!慈萱出身不及兰陵高第,却也是知书达理,最后竟当场崩溃,回来向我哭诉——” “谁羞辱谁啊?”萧雾月终于扯去了风轻云淡的面纱,怒目相视,“你娘说的闲话不堪入耳,如今事后倒是能巧妙删裁,校得是精妙无双,分毫不谈她先前散播的那些污糟了!为了给你哥脱罪,她——” 她因怫怒而不自觉拔高的音调,产生了一丝破绽。 永清分明看见荀镜的眼中闪过疑惑。 不行。 再吵下去,雾月迟早得暴露。 永清拿起面前的青口白瓷杯,狠狠地砸在二人中央。 争执声戛然而止。 三人皆不由自主地看向端坐席中,一脸山雨欲来的永清公主。 这片庭院中的天光为云幕所遮,霎时室中黯淡,伴和着一阵寂静。 “茶水洒了。”永清徐徐道,“三位见谅。请容本宫更衣。我记得萧公子还有一封信要交给李长史,不如随我一同出去。” 第91章 芙蓉廊 秋气高洁,前厅院落里已被园匠补种上了时宜的芙蓉,蜀中移植来的花木郁郁繁茏,行走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之中,左右皆有锦簇花团掩映。 “你怎么回事?”行至此处,再也看不见厅中人影,永清已按捺不住,拽住萧雾月,“你订亲了?还是和郑函?他死了?萧家又和郑家闹翻了?” 萧雾月半合眼眸,不置一词。 “……肯定是郑家夫人说你不好。”永清霎时明白了,转而握住她的手,二人一同放慢了脚步,漫步花廊之中。 萧雾月两度许嫁,未婚夫婿皆夭寿而亡,想也想得出,怕被议论儿子随贼子谋逆的郑夫人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把满京的口舌都引到萧雾月身上。 终于被永清晓得,萧雾月反而有一种出其意料的如释重负,她淡淡道:“罢了,我也不在乎,早就不想嫁人了。” “那董夫人为什么——”永清斟酌道。若是萧雾月真的不想成亲了,董夫人必定对独女百依百顺,正好借着新寡的名头拒绝一切求亲,何必要闹到郑家门口去呢? “阿娘和我一开始也没有这个意思。”萧雾月平淡得仿佛在叙说别人的故事,“我们登门吊唁,郑夫人反而在灵前,当着郑氏亲眷和来访宾客,羞辱我。说郑函是被我克死的,还要赶我出去。阿娘便真的生气了。” 郑夫人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恐怕是真的以为,董夫人如传闻中那般温和柔弱,文质彬彬。 她真发起狠来为女儿挽回颜面,自然是郑夫人受不了的,回头又向郑学添油加醋那么一说—— “其实郑学为人也算当得起一个仁义,只是——”永清刚想说,还有一个“孝”字压在头顶,从小读的书,学的规矩,必然不会教他去怀疑披麻戴孝,涕泪连连的母亲。 “我正要说这个。”萧雾月却眉毛一扫,“你不要信他,郑家人反复无常得很,若是要借你的手,追捕顾预,再和皇帝媾和谈判,那你在中间不过是火中取栗而已。” 萧雾月也对郑学有了偏见,永清试图软化她:“其实郑家当时毕竟死了人……” “是,他们第一反应便是推卸罪责,洗清声明,后来发现失了我父亲这棵树有些得不偿失。”萧雾月微微抿起唇,眸中嘲弄,“你猜后来,郑旻亲自登门,来找我父亲,说了什么?” 她态度极为坚硬,永清只得顺着她的话问道:“……什么?” 萧雾月冷笑一声:“他说郑夫人悲痛欲绝,失魂落魄,一时口不择言,要母亲和我谅解。后来他又提出,婚约仍可继续,只要我嫁给他的二子,郑学即可。” 这委实是荒唐了。 她倏然转过头:“你说我能克死那郑子觉么?” 这自然是气话。 萧雾月脚步加快了些,牵着永清向前走去,带着厌恨的言语皆随秋风抛凉:“今日一见,我倒惋惜爹娘没答应这个馊主意了,我真想看看,我到底能不能克死他。” 路过拐角,永清倏然拉住她:“走错了。” “不是要去找李长史?”前头高挑纤细的身影回过头来,她转瞬明了,“哦,我气糊涂了,先前我便从李长史那边来的,要交代的都交代尽了,哪里有别的信,你拉着我出来,不过是要拆火罢了。” 永清冲她一笑:“是也不是。咱们是要另去见一个人,对对口供。” “谁?”饶是萧雾月再聪慧,也吃不透西京如今这摊浑水。 “你不是怕郑学荀镜此来有诈么,放心不下他二人,觉得他们托我找顾预不安好心。”永清牵着她向走廊另一边而去:“那我们就去问问顾预本人的意思好了。” 萧雾月踢到花盆踉跄一下:“你已找到顾预了?!” 永清扶住她:“怎么,萧公子有何见教?” “做得不错。”萧雾月锐评,“先下手为强,如今皇帝那边恐怕也想不到,缉捕的人竟然就待在在皇城之中,虽然有些兵行险棋,但我喜欢。” “难得你夸我。”永清唇弯亦不由自主地上扬。 但萧雾月此时的戒备心与李功当初如出一辙:“不过这顾预,可也是个黑白莫辨的主,他——” 永清道:“顾先生不会有问题的。” 萧雾月挑眉一笑:“哦,你竟就管他叫先生了,怎么的个先生?我爹教了你十几年的书都没被你喊过一声。” “你爹自然是更觉得司徒尊贵,先生算得了什么?”永清拍了她肩膀一下,“起初李长史也是你这样想,后来还是觉得,此人有可用之处。” 萧雾月赞了一声:“不错,这么说来,那昔日一篇文章驳遍州郡豪右的顾怀之,竟然被你收入囊中,拜倒石榴裙下了?” 永清气息一滞,道:“你裹了一身风流皮,说话怎么也和那些登徒浪子一般不着调了!” “罢了。”萧雾月一手旋开折扇,故作倜傥地扇了两下,笑道,“如今我倒要先会会这江东半璧,看看这顾怀之除却咬文嚼字地骂人还有什么能耐。” 第92章 雨知时 彼时顾预正在案前似在批阅什么,永清以为他仍在看她送去的那些道家典籍。 “公主。”他将毫管搁回笔山上,起身向她们二人一礼。 顾预目光浅浅地掠过萧雾月,只略作停留了一霎,起先蹙起的眉头便舒展开来。 永清客气地问了一句:“不知先生方才在做什么,可有叨扰先生清读?” 萧雾月拾起他案上卷简,只略略读了两行,再抬起头,看顾预神色便有些游移不定。后者坦然地迎上她的目光,眉目间依旧风轻云淡。 萧雾月此时才简单回礼:“雩在朝京,久闻顾怀之大名,时常好奇,顾君可知自己盛名炽盛,早已远播上国?” “预实不才,忝怀虚名。”顾预声色平静,他却不再直视萧雾月,略略错开目光,“不知足下郡望高第?” 永清突然有了一种猜想,她转而为萧雾月介绍:“这是兰陵萧十二郎雩。” 一般而言,世家子弟声名皆早扬,其在文学经义或是仕途上建树颇丰的父兄在他们弱冠之年,便会提携他们,为之造势,更不用说他们广泛地交际游学,在各地士林乡党中各有往来。比如,顾预在未登太学之时就早和郑氏兄弟有所神交了,初见若有人稍加引荐,即不必互通名字。 但萧雩这号人物,恐怕顾预是闻所未闻。 他果然,沉吟一刻,问:“不知萧郎表字?” 虽然此举合情合理,但这么问就显得对方不大有名气,萧雾月的脸还是黑了一下:“表字应雨。” “应雨兄,”顾预更为客气礼貌地一揖,“雨应知时节,不雩请而归,预希望,你也是公主的一场及时雨。” 萧雾月眉锋锐利,如柳叶刀般纤细狭长,她轻轻一挑眉,不再言语。 “顾先生。”永清插入正事,“”我知你与郑仲容有生死之交,那他的弟弟,郑学以及荀三郎荀镜,可与你情义也非泛泛? “公主为何这般问?”顾预道。 永清将那二人的来意尽数告诉他。 顾预亦和盘托出,似是毫无遮掩:“公主,其实我与子觉、惟明,乃至仲容,皆是君子之交,无格外亲近之处。” 萧雾月重复了一遍:“君子之交。” 君子之交,本作褒义解,但她疑心病重,自然觉得,顾预是委婉地说三人关系一般。 “应雨兄不必多虑,”顾预似是看出,解释道,“非危机之时,不知人情真面,昔日在太学,我与仲容兄亦止同窗之谊,未曾深交,但那夜惨祸,仲容兄仍拼死相互,大义云天,教怀之深知何为君子之道。既以此推,子觉自幼与其兄长同息同止,同承庭训,我想,二人也是一脉相承。荀惟明更不必说,‘惟明光风可鉴月’,如今不少人以为荀氏已宝押东宫,其中虚实,预不敢妄言,但论迹不论心,王田案中,惟明兄也算是愿为生民立命之人了。” 顾预每回喊萧雾月“应雨兄”,永清都感觉有点怪异——毕竟萧雾月比永清大不了多少。 回头看萧雾月,她的瞳仁中永远是烟水朦胧,教人看不到底的真意。 但至少,如今在表面,她有一丝哀色。 顾预在她面前这般夸赞差点成了她夫婿的郑函。 多少也教她心生怅然。 君子么? 若是论迹不论心,那早登泉台的郑大公子确实可以算是仁义君子了。 但他家里作的法,可有些叫人下头。 永清悄然隔着袖子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 怎知有一双眼睛也瞥到了小景一角,但他不动声色地移了过去,并不波澜。 “先生的意思是。”永清开口,“此二人,皆可托。” “是。”顾预点头。 其实永清之前也是这般想,但雾月多有几层考虑,也教她绕了些心眼。 “那不如先生去前厅与他们相见,也教他们放下心来。”永清道。 顾预神色犹豫,似有一分心动。 他知道不应当这样做,如今情境困顿,若多一个人知道他尚在京中,必定多增一层危险。 但困顿多日,终于有外界的消息告诉他,世间还有另外几人相信他的清白—— “不行。” 身畔青袍却有不同的意见。 萧雾月笼手袖中,显得比寻常男子稍微瘦削的背脊挺拔如松:“他们二人对顾先生未必恶意,但世家子弟盘根错节,恐怕即便是一个无意的风声,也会为公主和先生招致灾祸。” 这本当应是当头一棒,顾预却神色一松,拱手谢道:“多谢应雨兄点醒。” 萧雾月看了顾预一眼,不免觉得此人颇能忍性。 回到前厅,萧雾月敛了气性,不与郑学一般置气,但刚送走荀郑二人,燕阙宫中便来下诏,使永清公主入宫。 “鸿门宴?”萧雾月莞尔一笑。 “又是。”永清淡淡吩咐苏苏去打发了那谒者。 萧雾月却制止:“以前你避而不见,是为自保,如此三推四却,如今也到了主动出击的时候了。更何况——”她眼珠一转,“这不有我了?” 第93章 遇犬欺 进宫的路并不远,永清有些无语地看着坐在金根凤舆中的三人。 萧雾月瞪了她一眼:“怎么,嫌挤?” 按理说,进了宫,到了皇帝面前,她自然是要告诉皇帝这位萧雩萧公子是朝京来使,一路浩荡,他自然也该依着规矩骑马在她车前,谁料得这妮子娇羞一笑,直言,她不会骑马。 就与她和苏苏,共乘凤舆。 好怪。 但一想到皇帝看到有个男子从她舆辇中下来的样子,永清就抿起了嘴角。 正想着,凤辇便突然停了。 “公主小心!”因这突兀地停顿,永清身子向前倾去,苏苏赶忙护住她,怒目瞪向前面拦路的人,“怎么回事!” “这样神出鬼没,总不会是迎接本宫的谒者?”她讽刺道。 帐外,便传来一个中年女人虚情假意的声音:“哟,公主受惊了,老身淳于氏奉命着急迎接公主,还请公主莫见怪。” 好熟悉的声音。 苏苏提醒道:“这人公主也见过,是跟在赵昭仪身边的人,十分得脸,据说是赵昭仪的乳母。” 还未等永清出声,淳于大娘就变了脸,厉声呵斥随行跟车的人:“好大的胆子!” 这声叱骂戾气十足,颇有威势,把她身边的人都唬住了,她感觉到扶着她肩膀的苏苏身子一僵。 “公主年纪小不懂事儿,逾制坐了凤舆来,你们这些跟着她的人又有几个脑袋可以掉?”她恶狠狠地骂着车夫,却每个咬字都对着帐中射去,“这是大不敬的罪!还不快请公主下来!” “怪哉。”萧雾月道,“你在朝京时,不一直便乘这辆车。既然都带到西京来了,难道今日才乘它入宫?” 永清语气凉凉:“如今有人觉得我是笼中鸟了,自然以为是到了算账的时候。” 她目光凛然,一抬眼,正见一双凸着青筋的爪子,肆无忌惮地撩开了皇后的舆帐,伸向她的胳膊:“还请公主下车——老奴都是为了公主好,可别让陛下知道了生气——” 赵昭仪好像以为永清虎落平阳,就可以任她拿捏了。 离得最近的侍卫一把拧住淳于大娘的胳膊,把她扔了回去:“勿惊公主!” 淳于氏尖叫一声,一边抽气,一边颤声道:“反了天了!老奴可代表赵昭仪的脸面,赵昭仪的脸面就是皇上的脸面——老奴可是为了公主好!按律——” “你想说。按照礼制,皇后才能乘金根翟羽的舆车,而本宫这样的公主,只能用油画軿车?” 淳于氏不料被永清抢白,一时愣住。 “说来按制册封妃嫔也须皇后金印的文书,而添增宫奴更需皇后身边的大长秋记录才行。” 皇帝纳赵昭仪时,蘧皇后如此激烈反对,自然不会再给燕阙宫廷的宫人登记名册了。 永清直打淳于氏和赵昭仪的要害,“才懂得几分规制就在本宫眼前卖弄?” 苏苏也渐反应过来,不再畏惧,呵道:“你一个野刁奴,少管贵人闲事!” “这……”淳于氏又恼又羞,却无人教她反驳之词,咬牙道,“公主身边人好伶牙俐齿,一点老脸也不留给老身。都说蘧皇后尊老崇孝,原来朝京宫人就这德行?” “你……”苏苏小脸通红,她不想丢蘧皇后和朝京的脸面。 永清不能出面与奴婢对骂,这样会被淳于氏拉到一个低度。 萧雾月轻轻在苏苏耳边道:“沉住气,蔑视她,不要辩解争执,直接给她的错误盖章定音。” 苏苏又有底气:“大胆!皇后娘娘也是你能非议的?认得凤舆,却不尊皇后?!这才是大不敬!是谁教你这样的规矩,难道是那位赵昭仪?” 永清为苏苏找的角度暗暗赞叹。淳于氏以僭越皇后为由给她们下马威,苏苏就直接指出她本身就对皇后不敬,还把赵昭仪拉下水,这样一来,淳于氏有理也变无理,再不能咬着凤舆的事不松口。 果然,淳于氏被驳得哑口无言,回头骂向跟来的宫人:“你们都是死人吗!在燕阙当了这么多年的差,让一个贱婢骑在头上?快上去把永清公主请下来,再给那贱婢两耳光!” 她身后的十名身强体壮的宦官便应声走了上前,围住了车子。 永清厉声道:“谁敢!” 闻得她此声,诸侍卫如闪电般列阵严待,团团隔开,佩刀出鞘,冷光凛冽。 淳于氏因离得最近,差点被刀划到了脸,吓得“嗝”一声退步,颤着手指向她:“公主这是要造反杀人?” 她的气焰已经尽数低落了下来。 苏苏冷笑道:“你这刁奴满口胡话!贵人身旁近卫不带兵刃,如何防贼?你不过妃嫔身边一个无名无职的奴婢,竟敢管教公主?你是当天子与皇后都不在吗!” 淳于氏直接撒泼:“老身服侍皇宫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燕阙的诸位皇子公主,谁不给老身三分颜面?” 苏苏噗嗤一声笑:“宫人不是被主子恩赐,都要终身待在宫里,你这么老了,才在宫里待了十年?要论这个,我从生下来就待在公主身边了!” 淳于氏是赵昭仪小时候的乳母,直到赵昭仪蒙恩承宠,才被接进宫来。 一说起资历,她便两颊火辣,不顾前方兵刃,挽起袖子想打苏苏:“你这个贱婢——” 她或许真的以为永清周围的侍卫是唬人的罢了。 直到一道冷锋划过她的耳畔,火辣的感觉从两颊蔓延到了耳根,然后就是温热的剧痛滴落肩头。 后面的宫人见状连连后退:“淳于大娘——你的耳朵!” 淳于氏尖叫一声,钻回人群,逃跑的时候还踩了一脚自己掉在地上的半个左耳。 宫人皆大骇。 “罢了,淳于氏是赵昭仪身边的人,谁家奴婢丢谁的脸,便谁管教,暂不计较你对本宫的冒犯。只是你蔑视凤驾,若不罚你,岂不显得赵昭仪也有罪?”对方的气势已被荡尽,她便以上位者的口吻总结,“母后事务缠身,不能和我同往,便说以舆代之,见舆车如见皇后。那就罚你向此车,行十次稽首大礼,长个教训。” “这里是陛下的地盘!公主管不着老身!”淳于氏捂住流血的耳朵,老泪纵横,却还想耍阵嘴皮子。 永清冷声道:“来人,帮她行礼。” 左右士兵得令,从人群中拉出淳于氏,淳于氏只觉肩膀陡然一沉,两个膝盖就直直地砸在白石地砖上:“啊!” 这声嚎叫堵住了她喉咙里千万句本要喷涌的污言秽语,锥心入骨的痛让她只能呻唤喊疼。内心的恐惧更是无以复加,她不是赵昭仪口中所说的软弱可欺的小丫头! 她身后的宫人皆面色悚然,后退一步。 永清正想大差不差,叫她起来引路。 冷不丁地,苏苏嘀咕一句:“还有头呢。” 淳于氏早被削了半个耳朵,只听到一个“头”字,便恐惧自己人头落地,不待旁边面色如铁的卫士来强按头,她便磕头如捣蒜地:“老奴有眼无珠!有口无心!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第94章 秋宫怨 隔着一道车帷,无声的压迫渐渐漫漶至整个御道。 御道上大气都不敢的围观宫人,俱低着头,神情不一,尤其是那些被派遣到永清公主府上做眼线的。昔日不可一世的淳于大娘仗着赵昭仪的纵容在宫中横行霸道,他们为之终于受到教训而幸灾乐祸,又有些为如今的处境担忧。平常人人尚须敬让几分颜色的淳于大娘都被逮住一顿收拾,他们这些被分配到公主身边做眼线的宫人岂不是数着日子盼活头? 永清如何不知旁人怎么揣测她。 那位赵昭仪身边的仆婢都敢欺负到她头上了,自然是赵昭仪以为她如今是真的困顿西京,任人拿捏,迫不及待想试探一下,她能拿捏永清到什么程度,如今拦车不过是第一步,若永清真稍显软弱,她们必定又得寸进尺,将她生吞活剥。 鹤落鸡群的时候,愈不能低头为伍。 萧雾月只怕永清自矜身份,也不愿随意轻贱糟蹋旁人,落得下风。和西京这些人相处,若她引经据典,便被笑古板卖弄,她怒上眉梢,便被人后议论不庄重,她反唇相讥,便被说尖酸刻薄。 说到底,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如今不喜欢这位公主,觉得冒犯她没有任何的后果,便会尝着甜头,得寸进尺,有恃无恐。 因而只能先出手,杀一儆百。 只露一点威慑,就是头昂得最高的恶仆,也会卑颜折腰。 尊贵如公主,若失去了这个名号背后隐含的威势与强权,也不过是在案鱼肉,只有垂死挣扎和听天由命的分别。 她微微出神,但在淳于氏看来却是无声的惩戒,磕头早超过了十个,也不敢停下。 “公主,公主,我们该走啦,您得吩咐,她才敢停。”苏苏附耳道。 身旁,萧雾月眸中略有不悦:“你怎么还想着,给他们机会?” 她一眼看穿了永清的心思。 “惩治犯上的奴婢不过寻常之事,可若真出了人命,便可大可小了。”额头撞在石砖上的声音彭彭地响,永清还没有变态到觉得如听仙乐,她道,“我也不能送把柄到父皇手上。” “行了。”她闭眸道。 得了这一声,淳于氏尚又磕了几个头,才颤巍巍地起身,被两个宫人扶到人群中。 “还有谁?”永清淡淡问道。 在场宫人俱是一震,纷纷跪下。 永清柔声道:“啊。本宫是说,淳于氏心智疯癫,不宜为本宫引路,可还有人愿意为本宫马前卒,引着本宫前去拜会赵昭仪?” 诸宫人早已折服于她的威势之下,却不敢妄自出头,率先表志。 少顷,从最末缓缓走来一个身着素色宫装的女子,她恭顺跪下:“奴婢半夏,斗胆自请为公主引路。” “有意思了。”萧雾月挑了挑眉,“她如今倒是丝毫不避讳,不怕你怀疑她和披香殿的干系?” 凤舆中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随着一阵肃杀秋风,轻轻地落到半夏耳畔:“你是我公主府中的婢女。” 怎会如此熟识披香殿? 凤舆前的人仍是沉静无澜,她不慌不忙道:“西京宫人本该熟识丹若宫的道路。” “哦。”一声漠不关心的回应。 蛰伏在永清身边大半年,半夏向来是,最小心敬慎的一个。 今日怎么如此高调。 她有意施以沉默。半晌,道:“那你便替那淳于氏,为本宫引路。” 那半夏应声,利落起身,眼观鼻,神色谦然,走在仪仗之前。 车轮又悠悠辘辘地前行在御道上,随行的队伍又长了,却愈发寂静,无人敢言。 三月时,这位永清公主从朝京而来,宫人皆道她骄纵无比,任性妄为。 如今十月秋风扫过,天家父女温情的面纱被彻底吹去,皇帝显现出了他的残酷无情,他的公主却也是一脉相承的铁腕来扞卫她应有的威仪。 萧雾月掠看一眼丹若宫的新瓦高阙,处处描龙舞凤,彩绘粉饰,实在看不过眼:“这燕阙的皇宫早八十年不就成烂瓦一堆了?陛下倒是极有匠心,十年捯饬成了这样。” “你可收了神通。”永清不住笑,“一会儿若见了父皇,你也这般绵里藏针?” “难道你们还不知我是什么性子?”萧雾月不以为意,“永清,我可比你会说话多了。” “是是是。”苏苏道,“雾月姑娘一会儿必定是名动西京了,可若陛下真觉得你是个奇才,回头往萧家府上一问,打听‘萧雩’十二郎高堂是谁,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那我便说,是董夫人当初生的一对龙凤,可因体弱,就把我送回老家休养,加冠方回京城。”萧雾月一睨苏苏,“怎么,够曲折么?是苏姑娘喜欢的传奇故事么?” 苏苏被臊得大怒,三人又闹作一团。 第95章 朝凤诏 披香殿里,皇帝有些烦躁地拂了拂袖子:“拿开。朕每回来你这里,一日到头,便是这些怪味的东西。” 他衣袖带得赵昭仪略略后退,小心地护住自己的小腹。 她故意将这个动作放缓得有些夸张,甚至皱眉的时间也故意延长,但皇帝仍是一脸心烦地望着香几上一缕飘摇不定的烟,浑然不曾看她一眼。 赵昭仪暗自咬紧了后槽牙,将药膳小点放回了桌案上。 生育对女子而言,本便是一件危机四伏的事,更何况她已经年逾三十。太医更说由于她先前常服丹药,腹中胎儿身带火毒,不甚安稳,要细细用滋阴的药调理着。如此一来,她即便心思细腻,也难以如以前那般全身心地扑在皇帝身上讨好他。披香殿中的膳食也尽是紧着腹中孩儿,不曾如往常一般逢迎皇帝。 更让赵昭仪难受的是,皇帝十几年来一直期望能和她再有个孩子。 可如今她真的有孕在身,皇帝并没有她以为得那般欣喜若狂,事事以她为先。 仿佛他已经接受了,百年之后,只能由姜章那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太子继承江山的结局。 甚至开始把蜀中剿匪这种大事都交给了太子! 而且—— “陛下,妾身今日亲手做了玉栗糕,第一次入厨房,本想送给赵姐姐尝尝,陛下若不嫌弃,也试试妾身的手艺。”那厢王美人一双水葱般的手捧上一盘蒸汽腾腾的小点,秋日风味皆被捏作芙蓉花形状,精致非常,哪里是第一次做的人的手艺。 ……更何况,说了半天话了,她才把食盒拿出来,底下还用沸石保温,分明是打听了她披香殿里这几日的情形,有备而来。 赵昭仪恨得牙疼。 偏偏皇帝受用无比,他脸色稍微柔和了一些,甚至含笑看向青春正茂的王美人:“做了也不先想着朕,怎么这么慢才拿出来?” “妾身手艺粗陋,本是想让赵姐姐指点指点的,没想到陛下今日也在披香殿,倒教妾身不敢拿出来,一来怕陛下笑话,二来……”她眼波盈盈,“妾身也有私心,陛下向来喜欢来赵姐姐这里,想来事事都称心如意,有赵姐姐的糕点珠玉在前,妾身怕被比下去,露怯。” 她低眉一笑,温柔之间有一丝少女含情的娇弱,一把俘获了爱情流逝的皇帝的心。 他揽过王美人坐下:“下回不许了。”他假意威胁,“要先想着朕。” 王美人又是一副娇羞腼腆的模样。 赵昭仪看得心头鬼火直升。 罢了罢了,腹中胎儿要紧,等她有皇子傍身,还在乎一个小小的王美人? 王美人又问:“今日赵姐姐这里异常隆重,不知陛下可又得了什么喜事?” “罢了,没什么喜事,”皇帝脸色微沉。 赵昭仪终于找到了插话的地方,她笑道:“也算是喜事罢,陛下这几日都为永清公主的终身大事发愁,公主眼高于顶,看不上我们都儿,许是嫌赵家门第低了,不似妹妹那般,家世显赫。” “妾身记得,王美人似是有个胞弟?美人生得这般好,想来令弟也是龙章凤姿,不如哪日入宫谒见,也叫公主相看相看。”她唇角娇艳的笑容愈现冰冷,仿佛是淬满剧毒的刀刃,一字一句皆划破王美人最软弱的心防。 对面那张向来恬淡不惊的脸果然霎时素白:“赵昭仪!” “妾身忘记了,”赵昭仪故作惊慌,愧疚道,“哎呀,王美人的弟弟在太学贼子的动乱中不幸殒命了。”她拍着胸口,惋惜无比,“不知美人的弟弟是死于贼人刀下呢,还是——” “别说了!” 一声暴喝,让赵昭仪心跳都停了一拍。 她的脸色也变得和王美人一般苍白。 皇帝嫌恶道:“还嫌赵都惹的事不够大吗!” 赵昭仪目瞪口呆。 向皇帝告密的是黄门寺的宦官,提议趁机敲打士族的人是梁符,真正提刀去捕杀太学生的是刘骑和许长歌,关她家赵都什么事? 她不知,她和皇帝撺掇赵都算计永清,却是点燃朝京怒火的一根引线。 皇帝自然不可能觉得自己有错,只得将一切推到赵都身上。 他这几日皆是眉头紧锁,仰以为息的蜀陇物资为贼匪所切断,而许长歌等人已挥师北上,如今可供遣调的物资,最多能撑到明年一月,若是贼匪未尽,皇后那边又不肯松口,那他岂不是要重演一遍当年先帝在哀牢酿成的惨祸? 他已是十分迟疑,到底是继续以永清威逼皇后,还是稍稍软化态度,忍辱向朝京低头。 梁符刘骑等人皆以前者为然,但皇帝有些动摇了。 毕竟刘骑在西京做的事,已有风言风语传入他耳中,他逐渐开始怀疑这曾经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贴身内侍,最初莫名其妙来到他身边的忠诚,到底有什么企图。 还得是梁符,给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将永清公主嫁给西京的勋贵,一来,西京的豪族皆是高祖开国时的功臣,只是随着迁都,政治地位逐渐下降,不似关东世家垄断公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都是和高皇帝有白马之盟,藏着丹书铁券的人家,至少祖上曾经阔过,皇后很难以门第不符的理由拒绝。二来,这些人家皆挂武职,如今皇帝要发动战争,自然需要拉拢一下,以显重尊武德。 再把永清的夫婿送上战场,木已成舟,皇后也得被迫为女儿,替他的战争付账。 “陛下,永清公主到了。” 皇帝回过神,抬头望去,只见庭院之中,那驾招摇无比的金根凤舆缓缓停下,永清身边那时常陪伴的贴身侍女先行跳了下来。 然后从里面走出了一个身形略有些单薄瘦削的青衣男子,束冠白玉,迎风潇然。 他先下车,然后再扶着最后走出来的永清。 这委实不像是皇宫禁中能出现的场景,连王美人一刹那都感到迷惑了起来。 皇帝愣了以后,额角青筋突突地跳。 此时,他腹稿中已无数遍以憎恶的言辞口诛笔伐的女儿,已和那容貌姣好的男子携手而来,翩然一礼:“女儿伏请父皇,千秋未央。” 萧雾月从容镇静地在皇帝生吞活剥的目光下朝他行了一个挑不错一点错处的礼:“兰陵萧雩,惟愿陛下万寿无极。” 皇帝的眼神逐渐冰冷,带着天威的杀意恨不得凌迟掉他。 萧雩此人,竟真的存在。 难道皇后真的已将永清许给了萧氏?蘧皇后与萧司徒的夫人情同姊妹,这倒也合情合理。 皇帝淡淡看了萧雾月一眼:“萧家世代簪缨,萧钦最知礼义,你可知无诏入宫,该当何罪?” 永清刚想开口为萧雾月辩解几句,那双纤长的手便在袖中捏了捏她的掌心。 “陛下容禀,”萧雾月不疾不徐道,“臣有奉诏。” “你有奉诏?”皇帝听得笑了一声,怒道,“朕何时给你一介朝外之人下过敕诏了!刘骑,来人!把这擅闯宫禁的贼人拉下去,依法处置!” “陛下,臣真的有诏。”萧雾月丝毫不怯,颇有光泽的唇甚至唇角微微上扬,她仍是恪守着朝觐的礼制,避开皇帝逼视的目光,从袖中取出一个丹朱色满地彩凤的卷轴。 “臣萧雩,奉皇后殿下诏,前往西京,迎娶永清公主。” 第96章 暗弈枰 萧雾月竟然还留了一招,连永清也不曾告诉。 这样异想天开,颇为惊世骇俗的点子自然是她自己出的,可蘧皇后竟然能点头答应,甚至给她写了一道诏书! 廊下持戟列卫的侍卫皆犹豫,纷纷将倾向萧雾月的兵刃收回。 萧雾月上前一步,将诏书抬起,向皇帝呈上示意。 皇帝脸色铁青,但还是派唤小黄门取来萧雾月手中的诏书,扫了一眼,脸色更难看了,却不再喊打喊杀。 蘧皇后怎么要求倒是其次,毕竟他们夫妻现在各执一方,谁也不听谁的。 但他不能再杀萧雩了。 先前错杀了王难,王氏等人是敢怒不敢言,皇帝倒没有什么感觉。但得知刘骑在追捕顾预时,一不小心杀了大鸿胪卿郑旻的儿子郑函的时候,皇帝当即就在宣室殿里坐不住了。 这些世家,可以把他们禁锢乡里,也可以贬谪他们,但是就不能动他们的田地和宗亲。 杀掉郑函会让朝京以为,皇帝会有很大的行动,从而处心积虑结成一脉来抵御。 可他本没有现在动郑氏的打算,也没有这个能力。 这样皇帝的处境就变得被动而尴尬,毕竟当别人以为你要动刀的时候,你最好真的有刀握在手里。 如果说郑函的死,还可以让朝京士族变得惊弓之鸟,猜一猜他的心思,暂时还不会打乱他的布局。甚至据朝京的眼线传来的消息,郑萧两家甚至节外生枝,结了仇怨。那么要是再死一个萧雩,他就会让本来有些罅隙的两家硬是同仇敌忾,重新捆到一条战船上。 趁着皇帝脸色阴晴,举棋不定之际,永清先摸清了脉络,顺着这步棋子,缓缓一拜,正色道:“先前父皇忧虑女儿终身大事,怕母后柔仁,过于疼惜女儿,舍不得女儿出阁,把女儿耽误了。女儿自言已有婚约,父皇也不信,如今萧郎奉诏而来,父皇可以放心了?” 她正愁没个正紧借口向皇帝光明正大地讨要通关的节传:“还请父皇允准女儿暂时辞还朝京,以完成当初的婚约。” “不行!”皇帝立刻回绝。 但他一说出口,连自己也愣了一下,果不其然,永清立刻紧逼地追问:“父皇,为什么呀?” 因为你母后还没有松口,蜀陇的供给又跟不上。 皇帝要脸,这种话谁都可以说,就他不行。 永清便只见她的父皇将一切风雨都席卷向萧雾月:“萧雩?萧氏这辈为官作宰的不少,子弟亦扬名有时,朕倒未听闻有你的名字。” 他这是要先挑萧雩此人本身的刺,暗示他既未曾入仕为官,又不似郑学荀镜等世家子弟声名大显,皇帝硬要说他不是永清良配,亦可为之。 萧雾月道:“陛下想说,齐大非偶。” “你最好也有这般的自知之明,”皇帝淡淡道,他重新坐回锦席之上,随意靠着金漆雕花的云龙衔珠凭几,“皇后虽然向来行事专断偏激,好歹视人察物皆是要求极高的,怎么就挑了你?”他说来觉得好笑,嘲讽道,“昔日皇后和萧钦的夫人作了指腹为婚的约定,若你真是萧钦的儿子,那即便一无是处,我姜氏自然也要履约。可你是何人?徒有兰陵望姓,家中父兄又是何人?” 皇帝看他越看越不满意。身形纤瘦,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声音听起来也十分的气虚,永清之前连赵都也看不上,他还以为是许长歌珠玉在前,让这件事变得棘手了起来,谁料得最后永清竟拉出这么一个货色来当挡箭牌? 被他百般挑剔嫌弃的青年,却仍然处变不惊,这可能是他唯一的优点了。 那青袍男子似是略略思忖了一霎,眉尖儿却并未皱起,仿佛并非难题。 皇帝心中一疑。 “臣的父亲,正是司徒,”萧雾月说这句话的时候,坦荡得毫无一丝说谎痕迹,“陛下怎知臣与公主曾经指腹为婚?” “放肆!”皇帝也见着他一点说谎的急促慌张的痕迹都没有,但他说这句话已极为可笑了,他呵斥道,“萧钦分明只有一个女儿,你不过是见着朕提及此事,便紧赶慢赶来承认罢了!” “陛下已离开朝京十年,恐怕对臣家中琐事不甚清楚。”那双山岚沆瀣的眸中渐渐染上一丝得意的笑,“臣出生时,确实有一位一同出生的胞妹,名唤雾月,后来入了长秋宫,作了永清公主的伴读。臣则因为自小体弱多病,父母为求祈天怜,故而未曾将臣养在繁华富贵乡里,反是将臣送回了兰陵,在山清水秀之地将养。更未曾对外声张有臣的存在,生怕名被叫得太响,为勾魂使者觊觎而去。” 莫说是民间,即便是皇家,孩子精贵,常常夭折的时候也多用这个办法,祈祷长生。 皇帝送走了那么多早夭的孩子,倒是不会对此起疑。 而他确实离开朝京太久了,世家个中虚实,他也摸不透。 萧雾月稳操胜券,恭声加了一句:“若陛下疑心臣的话有假,可请人往兰陵索要萧氏族谱,一看便知。” 没人会在宗族谱系上造假,即便萧钦夫妇有心偏帮蘧皇后,也不可能紧急在自己族谱名下增添一个不存在的儿子,萧氏宗族内部里亦会反对。 “一个病秧子。”他最后只能冷哼一声。 萧雾月不恼,笑道:“臣虽未曾习武强魄,但自小滋补,十分会养生,如今也是诸多名家会诊,告诉父母,臣身体已如常人,才敢承应旧约,前来迎娶公主。” 的确,萧雩虽然看着比旁的男子稍显得瘦削一点,但气色不输旁人,显然没有怀着羸弱之症。 皇帝阴沉着脸,既不答应,亦不反驳,又冷哼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想娶朕的女儿!” 甩袖而去。 他想将这件事一直搁着。 这算什么事? 永清蹙眉,正想追上去,转瞬赵昭仪攀上了她的袖子。 她方想甩开,却对上赵昭仪一双媚眼盈盈娇艳。她意有所指:“公主都已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动静这般随意?若是一不小心,推搡了妾身一把,蘧皇后可以遥隔五百里,给谋害皇嗣的女儿说情么?” 永清的手离她已渐渐隆起的小腹只有一拳之遥。 赵昭仪眉尖若蹙,轻轻啊了一声,故意摇摆腰肢,作出一副摇摇欲坠,娇弱无比的样子。而后她似从这种肆无忌惮的恶趣味中找到了之前被皇帝忽略的快乐,又故意对永清娇柔一笑,以作挑衅。 “那请昭仪好好养胎,”永清无动于衷,“本宫要回府了。” 赵昭仪在意的这些口舌之利,她根本不在意。 那柔弱妃嫔却偏偏故作亲昵地挽上了她的胳膊,惹得永清背脊一阵恶寒:“陛下吩咐特意为公主准备的宴会,公主还未曾出面呢,怎么这么着急出宫?” “宴会?”永清眉头这才皱了一下。 第97章 付黛长 结合皇帝愈来愈昭之若揭的算盘,这场所谓宴会的真面目并不难猜。 赵昭仪自然是一副谜语人的高深莫测,不欲多言,却叫人领着他们上车驶向上林苑。 “阿娘还把什么法宝交给你了,现在还不快给我透个底?”车上,永清迅速逼问萧雾月。 萧雾月微微阖起眸子,显得有几分细长,倒生出几分男相,永清突然发现她确实长得比较肖似萧司徒一点,难怪皇帝后来没有怀疑。 “不许装不知道,”永清拧了她脸颊一把,“这西京到处都是谜语人,打得哑谜却也不高明,我已经受够看她们自娱自乐了。” “你怎么动手没轻没重的,”萧雾月拍开她的手,“要是给我留个红印,叫我怎么见人?到时候我就到处嚷嚷,是永清公主亲我的。” 永清道:“你都变成我指腹为婚的夫婿了,我还怕你编排我这个?” 苏苏把她们俩拆开来,埋怨道:“也不知皇后殿下和董夫人怎么准许雾月姑娘搞这个名堂的,你们俩这一出以后,还怎么嫁人呀?” “我当然不成亲了。”萧雾月轻描淡写,“到时候寻个道观,束了头发去做坤道,我看谁还敢拿那些短命的男人来烦我。” 苏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何必呢。”永清半玩笑半认真道,“我思来想去,也没人能配得了我了,这位兰陵萧十二郎,还勉为其难,家世样貌皆与我登对,只可惜——”她掐了一把萧雾月宽袍下遮掩的纤腰,“这小身板实在是有些弱了!不然我还勉为其难,可以和你搭伙过日子。” 萧雾月被她掐得腰肉一痒,弓缩起来,本来一张淡然沉静的脸也龇牙咧嘴:“哼,我告诉你,咱们的娘亲们还真打过这个主意。” “什么啊。”永清终于被她捉住了双手,眨了眨眼,一本无辜。 萧雾月眸中胧雾茫茫,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哎,没什么,皇后殿下怜惜我罢了,怎么能因为我,耽误了公主的终身大事呢。” 永清大致琢磨出她渐渐隐晦的言辞背后的一切,握住她的手道:“别想那些风言风语了!八字硬又怎么样,八字硬说明你命贵,是那些人家配不上你——我就问兰陵萧氏,五世三公,宰府独女,怎么着也是得当个皇后——” 萧雾月的脸色刷一下就白了,永清见状转了话风:“当然,我这三哥委实有些不成器——他,也已有了荀姐姐,我只是说,你应当有更好的去处,即便不嫁人了,又怎样呢?日后我若真的开府,独当一面,封你个女长史做,只怕你嫌官小。” 皇后。 其实萧氏最初也有这么个意思,太子久久未定,有人向董夫人献言,中宫无子,虽然有个皇三子系在名下,但这儿子实在是太大了,恐怕日后皇后拢不住,两宫对峙,又是一番风波,不如将她的女儿雾月嫁入东宫,既有姻亲相结,可以为皇后笼络住太子,也可以让萧氏更上一层,成椒房外戚。 但蘧皇后拒绝了。 永清不知道这件事,那日她借口看望蘧大将军,躲懒出宫。 书庐之中,蘧皇后听罢董夫人颇有些为难而不好意思地转述,怜悯道:“为难你了,这样的法子,自然是萧家那些族老费尽心思钻研的。我想你,肯定是不大乐意的。可萧氏是大族。当萧家的宗妇,总得事事顾忌,不得自专任意,随心所欲。” “殿下,”董夫人昂起头,“不是的。我觉得,这也是个好法子。可以帮到您,我和雾月,都很愿意。” “雾月愿意吗?”蘧皇后轻轻一哂笑。 萧雾月乖顺地遵循母亲在家里嘱咐的话,此时被一问,就声音清脆地回答:“月儿愿意!” 然后她感觉有一双轻盈而带着薄茧的手抚过了她的发丛。 中宫的眼睛,目光流连在她身上之时带着一点哀伤:“雾月,你喜欢住在皇宫里?” 她想帮皇后是诚心诚意,董夫人告诉她如今东宫的局面日后可能会为蘧皇后和永清公主埋下祸患,如今能有一个人入主东宫,便可以改善——虽说萧氏是指望靠着她成为外戚从而专权,目的并不纯粹。 但住在皇宫里的日子,实在是无聊至极。 她甚至有时候觉得永清看起来没她聪明,总会说一些异想天开到傻气的主意,便是在这空荡寂静的皇宫里关太久了。 更何况,抚摸着她头顶的皇后,永远人前是一副冷若冰霜,杀伐果断的面具,回到长秋宫里,又是意志消沉,眼中永远带有愁岚迷雾。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出了一句无比违心的愿意。 但蘧皇后又笑了笑,对董夫人摇了摇头:“何必让她再走我的老路呢?” 记忆又被一只鸽子一般胡乱扑腾的手,拨回眼前的时节。 永清远山长眉一挑,一抹黛色便飞入鬓中:“怎么,真嫌长史官儿小?人家李长史都做了二十多年呢。” “那当然。”那双眉眼只残留着一丝蘧皇后的痕迹,却叫她有些玩笑不起来,她勉强道,“子承父业,若我真要给你姜家做臣子,那我也要当个宰执才是。” 第98章 玉髓花 车轮停止前,萧雾月抬头望了一眼渐渐西沉的日色,回头对永清道:“鸿门宴便罢,怎么还要把你往上林苑拉去。” “你不知道。”永清被苏苏扶着下了车,“西京游宴,多设于晚间,宫禁常被视若无物,随着父皇心思时有时无,许多西京的勋贵宠臣,尝尝在戌时以后还逗留宴会,他们便常将筵席设在上林苑,毗邻外城,方便出入,也不必担心滋扰禁中。” “离外城近,确实不侵扰禁中,但那不是也扰乱了城门规定的宵禁时间?”萧雾月若有所思。 “谁说不是呢……”永清已知她的弦外之音。 十月末的光景,太液池中尽是枯荷败叶,园圃各处也是草木萧瑟,这个时节按理说最是尴尬,又没有什么应着时节喜庆团簇,宜展筵设席的花卉,又不曾大雪纷飞,或是春风涤荡,也叫好宜聚会。 但一入此处名为“揽仙庭”的园子,满目遍是姹紫嫣红,逆迎西风。 “难道是从蜀中移来的花木?这也太靡费了?”苏苏道。 “不会,”萧雾月瞥了一眼出来往衣着光鲜的各府仆婢,转而道,“蜀中闹事大起来了,如今音书不畅,车马闭塞。更何况若是又往西京运送享乐而用的花卉,必然更招致当地商民反感。” 她们正走进一座回廊之中,青葱翠绿的藤蔓上披拂下一络络鲜艳如宝石一般的紫藤花,生机盎然,仿佛仍残余着春夏之交花房饱满的余韵。 永清来不及低头,一络紫藤花就刮过她的头顶。 但没有以为的轻柔,反而是一股重重的阻力在她头顶“嗒”地一下。 她“嘶”了一声,苏苏连忙揉了揉她的头:“怎么回事呀。” “这是什么?”萧雾月个子最高,她伸手将那兜紫藤花串儿拢在手心,沉甸甸而冰凉瓷实的触感一碰,她便了然,“这不是真的花,是紫玉髓做的。” 此时月色朦胧,灯影昏黄,若不有心仔细瞧,恐怕无人能发现满园花草皆是死物。更兼四处假山石灯里慢吐香烟,使得一股暗香轻盈,游曳满庭,因而这些假花没有芳香也不会叫人生疑。 细细看去,这回廊木柱横楹上缠绕的藤蔓也并非紫藤,而是寻常冬日还能保持青绿的常青藤。 西京贵族本着纵乐不挑时的精神,愣是将这座秋风肃杀而过,生机尽失的园林,不计工靡地打造成了叫颠倒寒暑的人间仙境。 “蜀中商路断绝,却也丝毫不妨碍燕阙人的享乐,”永清冷笑一声,“能想出拿宝石金银雕镂奢靡,只为宴飨怡情,偏偏挤不出来军资钱粮,倒要来难为他自己的女儿和妻子。” 永清肺腑间怒火愔愔。 等她把刘骑料理了,无论如何也要寻个机会回朝京,断不能让她那冷血无情的父皇,拿她做出文章,得到半点好处! 不过皇帝故作恼怒,拂袖而去,既不承认也不否决萧雩的存在,赵昭仪又将她引到这里。 想来,在这揽仙庭中,自然又有另一尊大神伺机而候多时了。 果不其然,她们方走出紫藤廊,永清便听见耳畔一声极为腻味却极其高亢的“永清姐姐”,引得满席目光皆向她蔓来。 “常乐。”永清淡淡应了一声,扫了一眼许久不见的这个妹妹。 她今日穿着一身长乐明光锦的银红小袄,经线提花夹着金丝在灯火之下璀璨生光,因着花纹致密小巧,只显得富贵讨喜,而非浮夸艳俗。颇具光泽的黑发从她圆润的颅顶,被和着细细的珠穗一同辫织,挽作低低的双鬟,垂在鬓后,再在乌亮的髻鬓交接之处,簪上两枚金珠作蕊的碧玺芙蓉华胜,便足以衬托她日渐光艳动天下的美貌。 似乎连同赵昭仪一起闭关的三个月,也让常乐学会了忍气吞声,纵使目光中仍含着戒备与嫌恶,她也可以与永清亲昵地寒暄:“几个月不见,永清姐姐真是越发端庄威仪了,不似我,常被父皇说仍是小孩子心性呢。” 等她眼眶里两个墨丸微微一动,觑见永清身后站了个男子。 他不似宴上的西京纨绔一般锦裘着身,动静皆是浮光掠影,仿佛极为朴素低调的隐士狂客,唯独髻上束着的羊脂白玉莲花冠泄露了他矜贵的身家。 “这是……”常乐神色一怔,眸中复杂起来。 萧雾月淡淡一哂:“兰陵萧雩,见过常乐公主。” 兰陵萧。 这个悠久的姓氏,让常乐心中一阵惆怅。 凭什么围在永清身边的永远是高门士族的子弟,而围着她打转的,要么是赵都等久贫乍贵的新秀,要么就是只剩瘦死骆驼比马大名声的老贵族? 常乐微微翘起了唇角:“姐姐真是长袖善舞呀,总有裙下之臣追逐着姐姐。”她眼波一转,“不知这位萧公子,可知,先前永清姐姐与许侍中在西京可是出双入对,比邻而居,情意非常呀——哎呀,妹妹不会说错了什么,坏了姐姐的好事?” “是这样吗?”萧雾月故作惊诧地挑了挑眉,含笑向前倾去,问永清,“我的未婚妻殿下?” “原来姐姐在朝京早有婚约,”常乐娇呼一声,眸中兴奋难以自已,“啊,那我如今更同情的便是许侍中了呢……哎呀呀,好像也不对,萧公子如今晓得这桩事,恐怕心中也是吃味?” …… 永清瞥了一眼萧雾月,她寻见了常乐,就好似年轻活泼而饱食餍足的猫儿第一回逮到不知天高地厚的老鼠一般,无心刺杀,只想玩弄。 萧雾月极为配合地作出一副受伤的样子:“常乐公主这话倒是说进臣心坎里了。” 永清看她玩心大起,反觉得好笑,强忍着不让嘴角抿起。 常乐心中暗爽,自以为拆了永清的台,又觑见永清强板着一张脸,以为她已被一针见血了。 “可是,臣已经习惯了,”萧雾月幽幽长叹一声,“唉——毕竟永清公主出身显赫,貌美动人,在朝京时便是仰慕追随者无数,臣怎么能指望着能一直拴着公主的心?即便公主一时移情,那也是所有女人都会犯的错误,臣只愿默默守护着永清公主,不要让她为旁人流言蜚语中伤。” 常乐听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而眼前这神色从容,言语真挚的男子竟然眼中真的一丝嫉妒的意思都没有? 该死。 那他一定不喜欢永清,一定是贪图蘧家的权势,故意巴结永清罢了,和西京的那些勋贵子弟对她也别无二样。 常乐的心情九转回环,强行说服自己,永清也是和她一样罢了。 永清不知常乐情感变化是如此丰富,只是在常乐吃瘪闭嘴的时候终于可以扬起唇角,释放她忍耐好久的笑:“常乐,麻烦你让一让,你堵在这里好久了。” 她的笑容在常乐眼里霎时变得无比刺眼。 罢了。 常乐想,她一人难敌三人众,等永清坐下来,她自然也有帮手。 第99章 群英汇 揽仙庭中的宴会,除却富贵奢靡更胜往昔,其中歌舞饮食俱无新意。 西京的宴会便是这样,日复一日地纵情恣意,却是循环往复地满足着口舌声色之欲,永清真是不明白这些人怎么可以在这般单调乏味的活动之中寻找乐趣。 “其实还是有区别的。”因着不是皇家筵席,苏苏也在她身旁坐下,遥遥指着对面男宾席位道,“两京宫廷宴会皆不会男女同殿——其实咱们朝京也更讲究些,寻常人家请客也是分厅而置。但这燕阙的贵族——咳咳——这不是我说呀,是我听来的,可是常常男女同乐,一些自诩清正的士大夫常常斥之……那什么,乱。” “哈。”永清坐直了背脊,忍不住盯着对面席上的萧雾月,几个舞姬甩袖抛身,衣裙款摆遮住了她的视线,“那雾月她被领去那边儿了,不会有事。” “不会。”苏苏道,“就连陛下都没看出来她的身份,何况这些酒囊饭袋呢?” 永清还是有些担忧,决定寻个由头把萧雾月叫出来,刚起身,又被一旁的人叫住:“永清公主。” 这声音仿佛带着鬼祟的笑意一般诡异,让永清忍不住转过头,就这搭理的一眼,她就被四五个少女围住,连苏苏也被隔开。 “你们是谁?”永清颇不痛快地拂开拽住她袖口的一只手,这些人怎么上来就动手动脚的? “我是韦婉儿,家父正奉职武威长史。”一个下颌尖尖的女孩子迅速答道,一双眼睛颇不安分地在她脸上游走。 “我是京兆杜氏的女儿,杜云娇。”那被她拍掉的手的主人个子也高,颇为傲慢地瞥了她一眼。 “灌侯三女,周柔训。”这是唯一一个对她微微点头示意的女孩子。 “扶风司马之女,陈贞贞。” “羽林左监之女,宋腻云。” …… 哦,都是些西京当地豪右或官绅之女。 怎么这么没礼数,看到她连一个最基本的礼也不曾行? 永清扫了一眼:“你们都完报家门了?” 待这些女孩子点了头,永清缓缓道:“京兆杜韦,去天尺五,你们……” 她实在不擅长记人名,更不擅长把人名和脸对上。 好在苏苏终于拨开那个下颌尖尖的女孩子,挤了进来,在永清耳畔悄声道:“一个叫韦婉儿,一个叫杜云娇。” 但那些人显然还是听到了。 韦杜二人眸中流露出了一丝轻蔑之色,甚至那刚被苏苏撞了一下的韦婉儿冷哼了一声。 “不好意思,你们名字实在太俗气了,本宫记不住。”永清淡漠道,“只是,‘京兆杜韦,去天尺五’,这句俗谚,已没落多年了,本宫原来是以为,当年武帝迁都,你们虽然不复京都贵族的光景,好歹也是一方豪族,比之荀郑应当不逊色。如今一见——”她眸中寒芒一闪,“人俗,更欠教养。” “你怎么能这么说!”韦婉儿尖叫道。 好烦,为什么会有这种人找上门来。 要是在朝京,韦婉儿这种人根本连她裙边儿也摸不到。 仿佛心有灵犀,苏苏在永清身前一挡,蹙眉道:“不然韦姑娘以为呢?在朝京,能拜谒我们公主的人家,父兄至少官拜二千石,入为三公九卿,出则为州郡府君,地方将相,你们是什么样的门第,说句不好听的,到了朝京,父兄名刺都送不进长秋宫,正月大朝会德阳殿里都没他们坐的席位!” “永清公主此言差矣。”周柔训一副礼义之人的模样,慢条细理道,“既然三位有了些误会,我来说句公道话。公主自恃身份,可我等家族虽然如今不再位列公卿,但好歹昔年也曾为高皇帝征战天下,也曾和高皇帝有过白马之盟,家中藏着丹书铁券,怎么也算是数代忠良,怎么说得我们好似那些凭着两三代军功,便耀武扬威,不知体统的人一般?” 灌侯的女儿,确实段数高一些,说话绵里藏针,一方面大打功劳簿的牌——说来,这张牌还真的十分香,这类高皇帝的老臣之后,历代遇到后面的皇帝皆是抬出功劳簿来撒泼,开始哭高皇帝,开始哭盟约,什么老臣寒心云云,就连武帝也没办法,只能好吃好喝,再给几个闲散职位供着。后来他们三番两次,想窃取权柄,武帝也只得想出一个迂回的策略,迁都,让这群蠹虫离朝政远一点。 另一方面,她又贬低了蘧家。 蘧家不是世家,也不是勋贵,只是凭靠着前两代皇帝对边的战略,实打实打出来的位置,本来蘧进以为自己最多便止步一个列将军,然后就可以回晋阳老家养老了,没想到最后女儿入主了长秋宫,自己则被先皇托命,开府执事。 不知体统,自然暗讽蘧皇后牝鸡司晨。 周柔训突然后背毛骨悚然。 她看见,永清眸中的漠然逐渐冰冷,琥珀瞳仁的焦点逐渐凝在她脸上。 “哦?”永清的声音突然变柔了一下,“这么说来,周姑娘侯府出身,应当是很懂规矩咯?那,灌侯有没有教过你,遇到公主,应该行什么样的礼?” 第100章 周柔训 周柔训为之一震,她脖颈却越发扬起:“永清公主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同常乐公主一处的时候,她可从未拿乔作势,俱是和我们平辈之间客气相处的。你不会还要拿这些繁文缛节难为人?” 她和旁边几人不同,自幼生长侯府,虽然燕阙远离朝京,她也懂得这些一辈子可能都用不了一回的礼节。可是最得皇帝宠爱的常乐,在她们面前也得扮出温柔大度的模样,博得好感,凭什么这个在西京无依无靠的永清敢如此嚣张? “常乐?”永清有些讶异。她以为常乐在西京也是如她在朝京一般众星捧月,心中突然涌现一丝怜悯。 周柔训见状,以为永清已有动摇,道:“不过我们都是大家之后,公主一时不慎,我们也不会心怀芥蒂。” “哦——”永清眉间笼上寒意,“周柔训,是。” 被人劈头盖脸喊了全名,周柔训感到不适,以袖半掩面:“公主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呢。” 身侧,便有窃窃私语毫不避讳地灌进她耳朵。 “永清公主怎么这么蛮横,还说是中宫嫡出,我看那小门小户出来的常乐公主都比她脾气好……” “柔训姐姐可是灌侯的女儿,灌侯昔日与高皇帝打天下,也是兄弟相称,这永清公主也太不给她面子了。” “别说了,看好戏。” “大家之后?”永清半阖上眼睛,显得有一丝懒倦,“你也配?” 灌侯如今没落得只剩下祖辈荣光可以支撑了,周柔训一听这话全身血都往脸上涌去,一股脑地将家中日日念叨的话倒了出来:“公主这是什么意思!我家老祖宗曾被高皇帝尊称为皇兄,我周家也曾与燕室歃血为盟,出将入相,名入世家列传——” 永清打断她:“你怎么不提,当年高皇帝封与你周氏,最初是王,而非侯?” 周柔训顿时面色煞白。 永清慢慢道:“昔日天下四定,你家祖宗以功受封蜀王,怎么后头子孙,倒混成了一个小小的灌侯呢?” “那是因为——”周柔训正要分辩,却被苏苏抢嘴。 苏苏道:“那是因为后来的蜀王有不臣之心,僭越犯上,有问鼎之意,被高祖收拾一顿,念在昔日情同手足,又有一同浴血沙场的情分,才贬为灌侯。” 永清的眸子,清冷得似从霜湖中捞起的月亮:“你口口声声,日日念着昔日与高皇帝的白马之盟,你不会不记得白马之盟讲的什么了?嗯?” “我自然记得。”周柔训不能不回答她这句话。 永清道:“讲出来。不然本宫就当你们周家已是忘约背盟了。” “非姜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周柔训方说出这句话,就意识到永清什么意思了,她大呼不妙。 “你周柔训如今见了本宫,不依礼行事,又口出狂言,明里暗里阴阳怪气地中伤本宫,不会是贼子之心又起,灌侯派你来投石问路?”永清凉凉地觑了她一眼,“本宫是要写信告诉母后呢,还是直接回宫告诉正在为筹措军饷烦心的父皇,这里正有一户待罪而沽,等着他开宰呢?” 周柔训吓得后退几步,她也非等闲之辈,强行镇静下来,故作毫不在意道:“公主不过是在哄我罢了。” “我有闲心哄你?”永清倏然瞥见持杯廊下,和两个俊美少年谈笑风生,还不时向这边望来的常乐,这些人自然是她,或者说她背后人的手笔。 想孤立她,打压她,让她在日复一日的奚落与轻蔑中变得柔顺? 想都别想。 “如果你周柔训,或者说你周家,还是矢志不渝,一心向着姜氏,那我想依着礼制,给本宫行大礼,不算委屈你?”永清一展袖袂,款款落座。 这些人一贯是柿子挑软的捏,她偏要石头选硬的砸。 周柔训终于煞白了脸,她环顾一周,昔日她的那些好姐妹都噤若寒蝉,不敢在这顶大帽子下面跳出来给她说话。至于信誓旦旦跟她说,永清不会在脂粉堆里逞口舌之能的常乐,更是刻意避开她求救的目光。 她尚在犹豫,永清就干脆道:“那我就当你不愿意了——” 周柔训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她每说一个字,都如鲠在喉,肝火蕴积的羞愤烧得她一张脸紫红:“周氏柔训,伏请永清公主千秋未央。” 永清剥开一颗葡萄,不拿正眼看周柔训:“好。再来一回,便可以了。” “永清公主!”周柔训好歹也是公侯千金,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这种委屈,这声是悲愤交加,“你不要得寸进尺,只有陛下才可受三跪九拜,你怎能一遍又一遍地作践人!” 在这样贵族青年男女狎昵亲近的宴会上,永清让她这样庄重地行礼赔罪,已是很下她面子了,周围无数双眼睛都投了过来,她何尝不知,以前那些她曾经傲慢相待的浪荡纨绔,或是常常和她明面上虚情假意,暗里互看不起的闺秀皆在暗中看她笑话。 还让她再来一次,周柔训恨不得回家吊死,让灌侯告到朝京去,给永清安个凶悍逼死人的罪名。 “你身边这些女孩子,看上去皆以你马首是瞻呢。”凌厉的眼刀扫过那些一张张逐渐低下眉头的脸,“你不帮她们也解个围?大家都知道,女儿家脸皮薄,若我非要她们在这种场合一一向我行礼,岂不是声势浩大,让大家一起名扬两京了?这样,只要你帮她们全了礼数,我便不为难她们。” 常乐先前还想挑拨永清和萧雾月。 她这个姐姐就给常乐好好上一课,什么叫做反间。 “你们自己商量。”扔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她便自顾自地吃起水晶葡萄,不管旁的那几个女孩子如何窃窃私语,或直接攀上来向她说好话。 杜云娇最先反水:“周姐姐,反正你已经拜过一次了,再多一次又有何妨?大家姊妹一场……” “大家姊妹一场,你就这么对我?”周柔训气不打一处来,撕去平日伪装,冷笑道。 “正是因为大家姊妹一场,才不要惹得各家都有麻烦。柔训呀,你平日老说自己最知书达理,与我们这些武家出身的不同,这样的大任舍你其谁?”韦婉儿暗中有些幸灾乐祸。 几番唇枪舌战,周柔训最终不敌紧紧团结起来的另外几人,咬着牙,俯身再向永清行了一回大礼。 她心中已无暇恨上永清,先把这几个虚情假意的姐妹咒骂上了好几回。一抬头,却对上永清一双戏谑而微微带有惊讶的眼睛。 永清问:“你怎么回事?” “臣女已依照公主吩咐尽礼了。”周柔训略略放低了姿态,不叫永清抓到她一点错处。 她却听到一个兜不尽的促狭笑意的声音:“周姑娘知礼是好事,只是两次三番向本宫行此大礼,倒叫本宫有些不好意思。” “你……”周柔训仍忍得住,“这是依着公主的吩咐,公主为君,自然受得。” “可是你好急。”永清叹了一口气,“竟然也不等我把话说完。” 周柔训强作的恭顺顿时僵在脸上:“什么意思?” 第101章 粉檀郎 “之前,你说,常乐她从未让你们遵循这些繁文缛节。”永清一字一句道,“到底是她不让呢?还是你们似今日于我这般,故意排挤挑剔,叫她不好端起公主的威仪?不会在我说出口之前,你们都没有把皇室公主放在眼里?” 常乐故意抹去身份和她们相交,一半是赵昭仪出身寒微,西京的人表面上逢迎赵氏暗中多半不齿,另一半则是因为常乐也蓄意和西京勋贵交好,因而不敢端架子。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周柔训已经忍耐不住了,羞恼滚烫得让她无力思考,只想迅速结束这场被自己人架着当场受辱的酷刑:“你想怎么样?” 永清笑吟吟道:“去给常乐行礼,补上先前你们对她的怠慢。” 彼时常乐并不能听见永清这边的动静。 她只遥遥地看见那些先前随意绕着永清的贵族少女,如今尽驯顺地站成一排,除了一个周柔训,她连续叩拜了两次永清。 常乐暗自咂舌,平日一个个绵里藏针,让她应接不暇,时不时怠慢就被刺两下的这些女人,如今怎么到永清面前仿佛各个柔弱得不行一般? “公主,您在看什么?”一个温润的声音再度把她的目光牵引回来。 声音的主人俊眼修眉,是位十分符合西京审美的傅粉檀郎,他被暖炉烘烤得微微出了些汗,一根白色的额带上竟然沾染上溶融的淡粉色面脂。 常乐顿时感到十分下头,先前她还想,许长歌的心思明显不在她身上,世上美男子那么多,何必执着独攀在一根枝头?西京那些想求娶公主的豪右也能在她门口排起长龙。 可一接触,她发现,才学,性情,仪容,大部分男人,三者但凡有其二,就不会另有其一,三全其美者,恐怕只有一个许长歌了。 “无事,我只是惦念着永清姐姐,”她声音甜美,愈放低放慢了说话,便是吃定这些男人的温柔小意,“她还是头回参加这样的盛宴?我这个姐姐,十足威仪,可我晓得她只是强作不近人情,掩盖孤独罢了,如今没有名士郎君去拜谒她,我倒开始担心她不自在了。” “永清公主么?”少年略略迟疑,想了想,蘧家实在不太好惹,又素来听闻这位永清公主蛮横骄纵,决定还是讨好眼前这位是上策,转而笑道,“我眼中只有一位公主,貌若秋芙,艳射春阳,想来这宴中大多数男子也是如此。” 这正是常乐想要的恭维,她很受用。 是了,她还有永清比不上的美貌,她快乐了。 “常乐公主。” 倏尔,一声极为恭敬,却压抑着一丝愤懑的呼喊,让她一愣。 “谁……”她刚转过身,却见本应该被她安排去折腾永清的周柔训正站在她身前。 周柔训眉间怨念缠笼,偏偏还要作出一副端庄的模样,不免显得有些阴沉。 “柔训姐姐,”常乐吓了一跳,感觉事情有些不妙,沉下心思,温和道,“你来找我可有什么要紧事?不如我们出去寻个安静的地方说?” “咳。” 周柔训身后,有人清咳了两声。 常乐抬头,见到她那不可一世的姐姐,好整以暇地对她笑了一下,她身后,韦婉儿、杜云娇、陈贞贞、宋腻云等人皆似鹌鹑一般瑟瑟地跟在她后面。 “不必了。”永清替周柔训回答,“就在这里。” “永清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妹妹有些看不明白。”常乐大感不妙,仍硬着头皮回应永清。 周柔训眸中泪水盈盈,仿佛马上就要淌下,她伏下身躯,跪在曾经一度要讨好她来融入西京贵女圈子的常乐脚下,这种感觉竟比第一次向永清行礼更为难受和屈辱。 常乐公主,除却个公主名头,哪有半分尊贵的地方?就连她的父母也常在家中暗笑赵氏狗屠出身,赵昭仪当年还被家里卖为歌伎才被皇帝看中,魅惑君王,致使帝后离心,朝纲大乱。 周柔训拔高的声线有些颤抖,掠出更为怨毒不屈的气恼:“臣女周柔训,伏请常乐公主长乐未央!” 常乐一时惊诧,还未反应过来。 “先前你怠慢皇室,是灌侯教的么?”永清慢悠悠道,“不是的话。便向我妹妹,好好地请罪,至于她原不原谅你,便莫要来问我了。” 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还请常乐公主宽恕臣女先前无心之过!” 常乐脑子里一团乱麻,这是在干嘛?永清让周柔训跟她行礼请罪,为什么? 虽然当她看见先前明面亲切,暗中怠慢她的周柔训如今匍匐在她脚下的时候,心中还是一阵痛快。 但当她看到周柔训怨毒入骨地瞪着她的时候,她就明白了。 先前她想用三言两语挑拨永清和她身边那个朝京来的萧公子,惹怒了永清。 她如今,要教给常乐,什么叫做真正的挑拨。 第102章 玉橙意 常乐墨色云绒般的发际,渐渐被一片薄薄的汗珠濡湿。 永清将她脸上的犹豫惊慌尽收眼底。 如今周柔训众目睽睽之下给她赔礼道歉,分明在旁人眼中显现的是平日她和周柔训素有罅隙——她又和永清不一样,一贯是在这些人面前树的温柔大度的形象——常乐无论怎么回应,要么损伤周柔训的颜面,要么自损形象,都会吃亏。 “周姐姐这是怎么啦?”常乐仿佛是受惊的小兔,一双美丽的眼睛波光盈盈,流转之际,比哭得崩溃的周柔训还显可怜,“怎么和我开这么大的玩笑,这么见外?” 常乐立马选择装傻,祈祷周柔训能够顾全大局,暂时吃下这个亏。 果然旁边几个西京纨绔看了哭得一塌糊涂,面容扭曲的周柔训,又看了一眼蛾眉宛转,若颦若笑的常乐,都将诧异的目光投向前者。 那位脂粉郎更开口道:“这不是灌侯家的女郎?素来听闻你知礼持重,怎么在公主面前竟如此失态?” 周柔训心中更恨,这样岂不显得她莫名其妙,而且身后那散发寒意的永清公主,怎会放过她?常乐在她们面前一味地做好人,如今眼见她被逼迫,却仍要撇清关系,维持自己的无辜。 “方才永清公主已教训过臣女,想来是常乐公主心中曾对臣女无心言行怀有芥蒂,”周柔训心想,平日烦常乐做作的模样,如今她颜面尽毁,也要给常乐撕下一层面具,她更咽道,“不然怎会托永清公主转告臣女?还是臣女过于天真了,以为公主向来与我们以姊妹相称,又多次说不必拘于礼节,便是真的不在意。不曾想常乐公主原来一直对此十分敏感,耿耿于怀,如今臣女道歉了,亦不愿接受……” 常乐肌肤粉白莹润,如今额角青筋隐隐,仿佛欲破而出一般明显。 她好似终于意识到是谁挑唆逼迫周柔训反咬她一口的,迅速将矛头调转永清:“永清姐姐,我知道皇后殿下向来看重礼仪,可我与你不同!更何况,这里是西京,我与柔训姐姐的私交何须你干涉?姐姐不觉得,这样严苛地对周姐姐,有些太仗势欺人了么,岂非损伤皇家颜面?” “永清公主乍来西京,许是不知。”旁边又有一浪荡子,许是觉得自己可以和稀泥,掖扇而笑,“朝京那厢地儿规矩繁重,不似我们燕阙逍遥自在多,常乐公主又最是温柔好性,我家妹妹亦常称赞她平易近人——” 永清懒得理他,只冷冷地盯着常乐:“意思是,是你放纵周柔训变成这样的?” “周姐姐,”常乐去扶起周柔训,后者却不留痕迹地避开了她,她有些尴尬地起身,转而委屈道,“若永清姐姐真要问罪,便怪我。” 常乐红了眼圈,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 永清细细打量她许久,琥珀珠里浸出的凉意让常乐感到陌生而刺骨。她的眼神仿佛是在阅读一则令人惋叹的历史,又似站在局外,睥睨着挣扎棋局的黑子。 永清啧了一声,眉间微微蹙起:“常乐,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内心觉得,你不配?” 她这句话说得模糊,周围人俱未反应过来,但常乐的脸色却瞬间变得苍白,方蕴积起的大义凛然,也尽数烟消云散。 一瞬间,她对永清的厌恶与仇恨达到了顶峰,但转瞬心下却无限凄惶。 她最讨厌的姐姐,竟然能清晰地明白,她到底在恐惧和在意什么。 永清上前,在她耳畔轻轻落下一句: “其实你不必讨好她们。” 这句话再度将常乐的愤怒点燃,她冷笑道:“姐姐根本不懂我!你如果是我,恐怕比我更无所不用其极!” “是吗?”永清平静地反问。 然后常乐张了张嘴,又似想争辩什么,双颊却越涨越红,眼中朦胧雾气点染几抹悲愤,晕成眼睑下无尽蔓延的胭脂色,更咽地呜了一声,转身跑开了。 先前常乐故意和她作对,在她面前玩弄手段,都未曾触动到永清一丝一毫,但方才,常乐眼中的一缕自怜的孤凄,却让她心头一震。 身侧霎时鸦雀无声。 “起来。”永清回转神来,才想起周柔训等人,望着常乐跑开的方向,道,“本宫日后,是不会找诸位家中麻烦了。但也麻烦诸位牢记三件事。” 旁边那几个先前不敢为常乐出头的男人,如今倒琢磨出是什么事来了,有个不长眼的竟上来对她说:“永清公主,这是咱们风雅之人私下宴飨,你何必这般——” “你叫什么?日奉斗食了么?家中主君俸秩几何?”永清扫了他一眼。 那人顿时识趣闭嘴。 永清最后耐心给周柔训等人清了场:“和这个局无关之人,速速离去,听不懂本宫在说什么的,也速速离去。” 围观的人都隐隐约约意识到事情有点不简单了起来,心思敏锐的率先离去,稀里糊涂的,也被永清沉默的注视逼得转过身去。 永清看了一眼已经一脸无望的周柔训,缓缓道:“第一,日后看到有关本宫和朝京的事,绕着走。第二,日后听到有关本宫和朝京的事,听不见。第三,我虽不喜欢常乐,但她是我的妹妹,也是大燕的公主,诸位恐怕以后对她还是以礼相待为主的好。” 诸女皆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永清见状亦不再为难她们,转身回到她的席位上。 苏苏将她喜欢的橙子以银刀切成小块,随口问道:“公主,您和那常乐公主说了什么,怎么她那般会抓乖卖俏的人,瞬间就绷不住了。” “啊,”永清百无聊赖地看着宴厅中央的歌舞,舞娘水作的腰肢缭乱间,隐隐看见对面萧雾月在满座衣冠之中,谈笑风生,面不改色,心下稍安,“我问她,是不是觉得自己不配,才如此勾心斗角,百般心机地和周柔训等人来往。” 苏苏有些疑惑,将橙子递到永清唇边:“不配,什么意思呀?” “你忘了……?”永清道,“阿娘没有承认过常乐和赵昭仪。” 苏苏恍然大悟:“所以,常乐公主看上去,依仗着陛下对赵昭仪的宠爱,风光大概仅次于您了,其实她心里还是对没有上玉牒这件事耿耿于怀,甚至……可能有些风声的世家豪右都晓得,且背后都鄙夷她,所以她自己隐隐约约也有些……自卑?” “我其实一开始只是觉得……她和周柔训等人相交的感觉……不大对劲,试探一问。”永清点头,“她还真是如此。” “怎么不大对劲?是不像您和雾月姑娘?”苏苏抿嘴一笑。 “能似我和雾月这般总角之交的友情恐怕对姜家儿女而言也是罕有。”永清咽下一瓣橙子,秋霜以后的红橙熟透,冰糖般的甘甜,“大多数时候皆是止乎君臣一线的客气罢了,可周柔训对她连这一点敬畏也没有,甚至,她似乎要费尽心思才能融进她们的圈子似的,我甚至感觉,她有点太讨好她们了。” 虽说周柔训和常乐是相互利用,但她就是看着周柔训对着常乐的一点背后的嘲讽贬低不太顺眼。 “说什么呢?” 一把青玉作坠的折扇轻轻敲在她案前,永清抬头,不是萧雾月还是谁? 第103章 秋羽函 萧雾月展扇一挥,一副泼墨绘成的临溪春山图尽显眼前。 永清见状便不由得勾起了唇角:“你知道这是什么时节了么?秋扇见捐,你却偏偏一天到头拿着这把扇子舞来舞去,我可不想被别人说,永清公主的新面首是个不知寒暑的痴子。” 萧雾月听罢,伤心道:“先前晌午在披香殿那头,我还是正头的公主预备夫婿,怎么到了晚上,就成了什么面首了。还说什么秋扇见捐,不就是嫌弃我了,果然你心里还是那位许侍中。”她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司徒的大公子给永清公主当面首,却也不算委屈,我暂且忍一忍。” 她挥袖之际,衣物上有发酵的酒气向永清拂来。 “你饮酒了?”永清道。 “哪有,我酒量不好。只是和那些故作风雅的纨绔待在一堆,不免要应酬一番。”萧雾月说起这个来了兴致,狭长的柳叶眉飞起,“若说是要闷头礼尚往来的喝,那我可就出大问题了。可他们还非要玩什么射覆飞花,也是朝京玩过的那一套。” 永清见她眉眼尽是得意:“你还懂酒令呢?” “你以为呢?”萧雾月已晓得她心里在想什么,横了她一眼,“萧家虽然规矩严了些,但我爹护着我,他们也不敢说什么。说实在的,我在家中和族里的兄弟叔侄玩,他们虽让着我,我也大致感觉到,他们所射之谜底,文辞,俱是新巧,引经据典,叫人回味无穷。今日和这些人,哎,我已是紧着他们说些浅显的了,可愣是叫我一杯酒都没喝上,倒把他们罚了一圈。” “哦?”永清顿觉有荣与焉,“那想来萧雩公子如今也是名震西京了。” 萧雾月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眨眼一笑:“不然怎么叫公主殿下带得出手呢?” 宴飨一散,月色已升至中天,光秃秃的梧桐枝头落着两三只老鸦,一展翅,便向明月扑去。 刚走出上林苑,萧雾月开门向车夫道:“往外城绕绕。” 车夫刚应是,车厢中又有清冷女声叫住他:“慢着。” 萧雾月拿扇指了指那群老鸦飞扑的方向,正是离上林苑最近的西南城门:“万一能碰碰运气呢。” “万一打草惊蛇了呢?父皇现在谨慎,想拿捏住我,这种漏洞不能试,试一次,便只能用一次。难道我们今晚就要逃走?李长史和顾先生还在公主府呢。”永清摇了摇头,“更何况……刘骑的事,我还没做完。” 萧雾月还是犹豫:“若皇后和我娘晓得,恐怕还是觉得,你应当要握着这个机会。” “可是你也想,看看这个筹谋完成的一天,是不是?”永清微微一笑。 鸦羽隙间落下的月光落在萧雾月脸上,一片霜白,映得她瞳仁愈显漆黑,她沉吟半晌,终于也笑了:“我从公主。” 从上林苑回到北阙甲第,原先光耀皎洁的月已经渐渐沉至西天雾霭之中,显得有些朦胧。 永清刚下车,不经意间看见,旁边冯翊公府门前灯火俱灭,只有一点微蓝的月色映见门檐横楹间渐渐起的蛛丝与微尘。 不免叫人诧异。 许长歌才走多久,怎么这栋宅子便疏懒成这样,仿佛是已无人居住一般。 她刚走了几步,又蓦然停下来。 原来许长歌已走了一个多月了。 冯翊公的宅邸是皇帝拨赐的,里头的仆役也隶属于宫廷。他在的时候,许多人都艳羡他被皇帝视作亲子,就连府邸也派去了小黄门侍候。可他人一走了,这些人手自然不必存在,徒守着一座没有主人的空宅。 原来隔壁真的是空宅了。 永清又恍然想起,这一个月来,似乎也未曾听过旁人说起过许长歌的消息。直到今天常乐提及。 他在这西京也毫无根基,只要人一离去,声名也俱是飘转若飞蓬。 “想什么呢?”萧雾月用手轻轻在她眼前拂了拂。 “啊……没什么。”永清摇头。 突然,阒静的长街上响起一阵马蹄声,带着沉重的回响,绝尘迫近。 不多时,便从夜雾之中冲出一骑战马,嘶鸣一声,停在公主府前,从上头翻身下马一个盔甲上插着长羽的士兵,他一到,原先迎接永清的门房顿时变了脸色,躲在后面疯狂向那士兵招手示意。 “他是做什么的?”永清问,“我怎从未见过他?” 那士兵的衣着不似禁军,也非蘧家府兵。 门房来回瞟了几眼,笑着对永清道:“公主,夜深了,您先进去休憩。” 不料那士兵却中气十足地喊道:“卑职是许将军麾下,专程负责传递来往西京信函的!今日仍是八百里加急,十日一函地呈与永清公主!”他没看见门房大惊失色地挥手,埋头将一个匣子找出来奉上。 永清眼神冷了下来:“信,什么信?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门房苦着一张脸:“公主,这都是李长史吩咐的呀!” 第104章 忆蝶来 “其他的,在哪里?” 清晨的光线仍有些微蓝的凉意,李功看着长大的少女第一次向他横眉冷对。 她左手拿着一卷已破开的函牍,尾端追着的雁羽清晰地彰显着它来自于边郡。这些同类的信函,李功已见过许多次,并对上头“致永清公主”的标注视而不见,将之尘封。 “公主在说什么?”李功避开她追随的目光。 “信,许长歌给我的信。”永清试图平心静气,却有一股委屈的酸意直冲鼻腔,“李长史,我一直敬重你,敬你如师如父,你怎么能这样做!” 她一句“难道你真把自己当成我爹了”硬生生地堵在喉咙里。 只怕场面变得更难堪,才没有说出来。 李功顿了一息,反问道:“许侍中的信,对公主而言有何重要之处?公主为何如此在意?” 永清霎时被问住,她迅速回击:“这和他的信无关。是长史善作主张,拦截我的信邮,长史不觉得作得有些过了么?” “那如果我替公主拦下的,是赵都的信,公主也会一大清早来微臣门前兴师问罪吗?”李功有些疲惫地看着她。 永清沉默了。 “公主,许侍中确实一表人才,但他实在和您不是一路人。”李功眼见她的气焰一点点衰败而去,褪出几分迷茫,语重心长道,“臣实在不想看公主伤心,也不想看公主与皇后殿下离心。” 她难道不知,许长歌和她不是一路人么。 可偏偏早就明白的道理,叫别人,尤其是关心她的人再度讲出来,便越发让她眼眶发热。 “长史说得,好似我分毫不懂事,已经闹起来了一般。”永清哂笑一下,“我怎么不知道,许长歌对我也非情意单纯?如今大事在即,我还要帮阿娘……怎会陷在这种儿女情长里?” 可她脸色分明逐渐苍白,连唇畔笑意也勉强而难堪。 “可我就想看一看。” “我就想看一看,他还有什么骗人的鬼话编给我听。” 一双琥珀色的眼珠被朝雾沾染得湿润,她望着李功,从容而平静。 李功最终交给她四封信。 函匣以火漆密封,夹层中空,里头反复包着桐油纸八百里加急,是军报常用的样式。又是十日一呈,想来是随着军报一同送来的。 那不对了起来。 她手里还有一封,怎么还多了? 永清不由得先拆开了那个最先送来的匣子。 【第一封信】 陶景十五年九月十三,侍中许巽再拜永清公主妆次。 别付暮秋,离亭惊鸿,鼙鼓终夜,征夫不寐。 初,臣欲毕此妄语于西京秋灯之下,不使公主知也。然,数日跋涉,添改离绪,见北海秋芦长枯千里,忆秦川蒹葭葳蕤春光,倏尔感怀,惟望公主知臣之心,一二亦足矣。 公主识臣于微末。昔日新都侯府,素雪降尘,攀折梅魂。臣蒙下宫之难,负赵氏之祸,埋名隐姓,仓皇终日,风霜刀剑,四面相薄。惟公主一人,垂怜微贱之身,臣始知陈冤已雪,许氏当复。然臣辄为上诏入西京随侍,无暇诀别。世事无常,经年轮转,新都一别,惊鸿一面,惟臣一人感之,德之,珍之,怀之。 春三月,臣逢故人桃花面。 昔日豆蔻已夭夭,娉婷袅袅,颦颦笑笑,宣情亦飞扬。 臣知公主视西京如虎穴,臣等皆为狼狈。身入虎穴,别有所谋,与虎谋皮,另有所求。然而公主纡尊降贵,能与臣言,微以青睐,臣即便知之为伪,为此一缕假意虚情,自投罗网,束手就擒。 公主常疑臣为陛下所遣,臣无可辩驳。然疑臣心意为假,臣有千言万语澄明。 臣知。公主于臣,两度垂怜,俱是见色起意,臣于公主,一见倾情,铭怀千秋万载。 臣知公主所求,公主所欲,然臣身不由己,必报陛下殊遇。臣尝妄揣上意,陈情于陛下,然而致祸于公主,始知“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臣之爱慕,长秋宫憎为肖想,宣室殿谬为野望。终是槐里门庭不复,陛下所予,皆为凌霄浮华,下无根基。臣于公主,如蚍蜉撼树,如夸父追日。 然巽此生尤未竟也,来日封侯入相,列席三公,必复问公主心意,千难万阻,巽亦往之。 至于公主蒙祸,臣深恨之。 陛下以臣将军,命领秋狝。岂知陛下轻信赵都小人,欲以婚嫁要挟,惟幸公主智才,逃出生天。 是以公主罪我,臣亦恨不以万死代公主之恨也。千虑之一失,不如无此千虑。 臣将远行,惟望公主万安无忧。 巽顿首。 那“顿首”二字,在她心头默罢,散开的简从微微发颤的指尖滑落了下去,“嗒”地一声坠到地上。 朝雾渐渐散去,天光破云而来。 “公主?” 苏苏一进门,便看见永清怔忪地坐在窗前,朝阳渡来的晨曦在她眉眼间浅扫淡粉光晕,眼角犹自晶莹。 “苏苏。”永清有些迟缓地转过头,她此刻脑海一片嗡嗡地震动。一看到苏苏,便扑了过去,“我们上一回去新都侯府是什么时候?” “频阳公主大婚?”苏苏摇了摇头,“不对,好像后来还去过一次,是新都侯大寿?那是在频阳公主出嫁后的一年,那就是,陶景十年?” 陶景十年。 整整五年。 许长歌,竟然记了她整整五年。 他的信似一剂药引,终于唤醒沉封多年的记忆。回忆的碎片纷至沓来,让她一时手足无措。 她何德何能,只是一时随手所施与的恩惠,却被他感怀这么多年。 她也终于明白了许长歌当初看她的眼神,他眼中所压抑着一点星火与期盼,所是为何。 “你记得……那年我们去新都侯府,遇到了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少年么?”永清说起来,竟不由得笑了一下。 许长歌真的把她看得过于透彻了。确实,她年少时的垂怜,和长大后的倾心,皆是见色起意。 “我记得。”苏苏有些惊讶,“可您还记得就奇了怪了。您那段时间成日里都是奇思妙想。那天不是想把那少年带进宫?还去找了董夫人想让她替您说情,后来回宫皇后殿下把这事放下了,您闹了几天不就过去了么?怎么这会子又想起这档子事儿了?” 永清捂住嘴,苏苏已经看不清她是在哭还是笑了。 她呜咽了一声,又似嗤笑,又兀自摇了摇头。 苏苏大骇:“您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转眼瞧见跌在地板上的竹简,伸手去取,却被永清劈手躲过。 “……别看!”永清咬住唇。 “萧姑娘说,您在看许侍中的信?还是李长史瞒下来的。”苏苏打量着她颊上淡淡的可疑红晕,狐疑道,“怎么这个反应啊,我还以为您会很气呢。” 永清眸中一点琥珀晶亮:“那个少年,便是许长歌。” 她一直怀疑的,强烈得似虚与委蛇的深情,却是五年积蕴的久远情长。 就连他所予的不切实际的许诺与恳求,她竟然也开始心向往之。 这样似也不错,待料理完刘骑,她便回朝京,好好地将此事说给阿娘听。 阿娘知道有这样一个品貌的男儿在心中珍藏她的女儿长达五年。或许,也会觉得,许长歌比那些徒存敬畏之心的世家子弟,更是她的归宿? 第105章 日满盈 负责斗献阁洒扫的内侍近日是愈发不敢偷懒了。 先前几位年轻的士大夫们在此审阅案比或暂时值夜的时候,他们犹能偷奸耍滑一会儿,但现在那几位被关的还在北寺狱,被贬谪的流离千里。唯一现状稍微好一点儿的那位,恐怕正在去国千里的北境白沙漠里吃沙子。 现在斗献阁里待的几位,最年轻的也得花了半边头发,各个都得他们打起十二分精神的伺候。 陛下体恤老臣,免了他们值夜,可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有哪个是睡得着觉的,各个天不亮就递了牌子进宫开始处理公务。 又一个倒霉的小内侍接了前线急递的公函,强忍着睡意,踩着飘忽不定的步子跑到这边来,一开门便连忙向尊位上满头白发的老者道:“梁光禄,这是刚刚递来的前线军函。” 他一抬头,就对上梁符那双熠熠生光的眼睛,霎时被吓了一跳。 梁老四朝老臣,如今头发胡子俱是一团白蓬蓬的草了,整个人也似成精的老山参一般皱巴柴瘦,勾着笔杆的手似一团树根一般瘦削得只剩一层皮紧贴着骨骼。惟独那双眼睛,精神矍铄,在天光不大明朗的五更天,像夜幕里的猫头鹰留在大地的残影。 “递上来。”梁符却笑得和气,转瞬那股精明气便被溶解,让小内侍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小内侍刚走上前去,黑黝黝的纱帐另一侧却传来了一声咳嗽。 梁符脸色一僵,转瞬又是笑呵呵地低下头,继续写字。 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越发显得阴阳怪气:“梁老,军情大事想来应当先递给陛下阅览。” 梁符仍是笑呵呵地颔首:“自然。我是老糊涂了,还是刘常侍想得周到。”然后继续伏案,但他却停笔了,对小内侍道,“劳驾小友添个灯——” “愣着干什么!黄门寺怎么教你的?”刘骑一声怒斥,顿时将小内侍扶灯的手吓得一颤,半盏灯油顿时洒了梁符的书案,“军情大事,你还有闲心耽搁?赶紧送去宣室殿!” 小内侍刚想说,陛下如今日日歇在王美人那里,如今什么札子都是往王美人的殿里送,哪还去什么宣室呀? 但光线昏沉之处,他被一记阴沉如狼般的眼神震得口舌打结,仿佛一道雷从头顶劈到脚,酥麻震荡让他手心冰凉。 他突然知道自己有大祸临头了,抱着侥幸的心理,他忙不迭地点头应声,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室中霎时一寂。 橙红的火苗映将梁符的影子映在墙壁上。 没有那双精神矍铄的眼睛,他在墙壁上的影子显得又瘦又小,腰背也有些岣嵝,与寻常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也没什么区别。 “前线的军函来往也有一个多月。”刘骑看着他的影子,“梁老不会似这般,都是自己先看过了,再送去宣室殿?” 梁符声音苍老:“刘常侍觉得不妥?” “晚辈不敢,”刘骑挑了挑眉,“只是有些忧心。如今梁老弟子中只剩下一位许侍中了,刘骑怕您一时糊涂,若有意为他粉饰,岂非贻误了军国大事?” 梁符没说话。 他知道刘骑近来越来越看他不顺眼了。刘骑眼红皇帝将西京的权柄尽数托到梁符手上,而非他刘骑。 “小儿辈行事,又有何粉饰之说?”梁符倏地一笑,“赏得,也罚得,陛下也是这般想的,不是吗?刘常侍?” 刘骑也陪着干笑了两声,正要说点什么,却不料梁符蓦然道:“想来,刘常侍也是心胸坦荡的。你的徒子徒孙对蜀陇商户和乡县曹吏干的那些事情……也是不惮传入陛下耳中。” “梁老!”刘骑变色。 “可是既然刘常侍不在乎,怎么还会把太子发来的案牍先行扣下,筛一遍再递去宣室殿呢?”梁符说罢,剧烈地咳了几声,“罢了罢了,年纪老了,方才刘常侍说了什么,我就当没听见。” 老狐狸。 刘骑心中暗寒。 梁符进宫进得早,出宫也出得早。 他只忙活一上午,一日之功就已毕,可以拄着先帝赐的龙头拐杖在御苑溜达一圈,回家颐养天年了。 他正被书童扶着路过一处宫苑,却听见里头惨叫连连,不由皱起了眉头。 书童探头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梁老,是给斗献阁送信函的那个小内侍,被罚了。” “刘骑睚眦必报,又跋扈虚荣,这倒霉孩子,实心眼,没看见刘骑在,还是先把军函递给了老朽。”梁符连连摇头,“蠢人活不长。” 书童胆战心惊:“刘常侍也气焰太盛了,可明明您才是如今辅弼陛下执掌北线军情的人啊。我听闻,如今连湘阴侯世子也颇讨好他,走得极近,刘常侍真是好大的面子。” “哦?”梁符睁开眼睛,白日里他的眼睛也似会发光一般,“是面子吗。” 第106章 武陵茶 王美人如今才双十年华,她已渐有些睡不着觉了。 皇帝的身体已渐渐衰迈,他呼出的暮气盘旋在她身侧,那种气味就像他平日所食的山珍海味都在这副年过半百的躯壳中腐败,在丑寅之际,伴随着风箱般呼啦作响的鼾声,时常将她惊醒。 她站了起来,走到沉垂的纱帐旁,将格窗推开一条缝隙,让一线冷风溜进来,将她吹得更醒些。 夜将阑尽,一盏小灯渐渐朝她这厢过来,是她从小服侍的婢女如意捧着一个函匣过来:“美人,是斗献阁那边递给陛下的。” “这回怎么这么早?”王美人眉间犹有倦色,她接过匣子,更敞开的窗流进的寒风,让寝宫身处传来了一声不耐烦的翻身的声音。 王美人忙关了窗,捧着函匣回到榻旁。 “陛下?陛下?”她轻声唤了几下。 绣金龙枕上疲态尽显的男人半睁着眼睛,犹无焦点:“什么事?” “是前头的梁老和刘常侍派人送来的公文。”王美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恭顺。 “刘骑越来越没眼力了。”皇帝不满道,“前线的事都交给梁符了,还非要来扰朕清梦。” “刘常侍也是关心国事,”王美人小声在他耳畔道,如图梦呓般又将皇帝哄得意识昏蒙,“陛下上回还说,刘常侍请求将赵中郎先前领的禁军尽数收归黄门统领呢……” “刘骑的心是越来越野了……”皇帝睡梦中嘟哝了一声。 王美人想起先前永清公主交代的事情,小心翼翼地引出话头:“那湘阴侯世子……” “湘阴侯……啧……都怪武帝纵得他们如今独据一方,温熹年间损兵折将,还不得不更倚重他们了……”皇帝仿佛又清醒了一些,一股脑地向王美人抱怨道,“那湘阴侯更是个狂妄的,当年还撺掇先皇改立长沙王为储……南边的探子又回来说荆州兵马调动频繁……” 然后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王美人心头突地一跳。 她本是要依照永清的吩咐,给刘骑上点儿眼药,不料却套出来这样一则令人闻之惊心的消息。 她突然又犹豫了一瞬——长沙王那边如果真的有所举动,那么湘阴侯还和他站在一边么?永清的这个临时盟友,湘阴侯世子还值得信赖吗?他还会如约履行永清的要求,还是突然反水,挑拨两京,将朝廷这趟浑水搅得更乱? 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递给永清。 皇帝睡到日上三竿,便要点卯般去赵昭仪的披香殿里用午膳。 他已经说不出来这是多年以来的习惯,还是为了顾及赵昭仪的体面勉强自己纡尊降贵。 在赵昭仪看来,管他是什么,如今这是她漫长孕期里固宠的唯一机会了。 这些日子她一直忍耐起孕期的烦躁,小心翼翼地陪侍着皇帝,连菜式饮食也尽量折中,强忍着反胃的恶心上着皇帝平日喜欢的菜。 皇帝的眼中多了几分温情,她决定以退为进,示弱挽留一下。 “陛下,这道梅香糟酱鸭您是最爱的。”她又夹了一块鸭腿肉,放进皇帝面前的描彩百鸟陶碟中。 “罢了罢了。”食至半饱,皇帝胃中已是填过了半桌油脂颇多的佳肴,有些腻味,端起案上饮盏,发现里头又是甜腻的蜜水果羹,顿时兴致缺缺地放下。 “如今秋末了,阴火仍燥盛,”赵昭仪仍温声细语地劝道,如今怀着孕,昔日有些尖锐的妩媚都变得柔和圆润了些,倒叫皇帝饶有兴致地多看了两眼,她亦眼波流转,“陛下进些鸭肉倒是于身子有益。” 皇帝摆了摆手,放下了象箸:“太腻。”他又道,“朕记得你这披香殿里往昔都备着茶汤,怎么今日倒用起蜜水了,是又喜欢吃甜的了?” “唉,都怪妾身,去岁南方贡来的茶饼皆所剩无几了,实在无法再煮给陛下喝。”赵昭仪黯然道。 茶是近来在两京新兴的玩意,温熹年间中原人士还皆喝不大惯,斥之异味,陶景以来却被一批江东士子带得风雅了起来,连皇帝都点名要南方各郡有所产者皆进贡。 皇帝有些歉疚,先前为者赵氏兄弟的风波冷落了她,后来又宠爱王美人,连今年许多贡物都忘记分与她。 “十几年夫妻情分了,”他握住赵昭仪的手,“朕这些日子都为前线的事情忙着,倒疏漏了你。” 皇帝还是愿意讲她愿意听的话,也愿意吃这套。 赵昭仪心中放下心来,娇柔一笑:“陛下,妾身只是和您玩笑一下,倒弄得伤感起来了。” 她拍了拍手:“合欢,将陛下最爱喝的武陵桃泛端上来。” 皇帝觑见她眸中一缕狡黠,与当年少女情致无二,也会心笑道:“你又调皮,这回又骗朕。” “妾身可万万不敢欺君。”赵昭仪嗔道,“这还是刘常侍念着,怕陛下什么时候又想起妾身这里了,一盏称心的茶都喝不到,才特地送给妾身一份。” 皇帝的脸上的笑容倏然僵住,他问:“谁给你的?” “刘常侍呀。”赵昭仪察觉到有所不对劲,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撇清和刘骑的关系,“那日妾身说尽了好话,才让他相信陛下还是会来妾身这一遭的……哎,如今妾身在刘常侍眼里是不如王美人炽手可热了。” 皇帝的眼神愈发阴沉,却没有看向她。 赵昭仪松了一口气,该谁倒霉就谁倒霉,轮不到她就是了。 第107章 夜鼓声 “在做贼般地看什么呢?” 永清好不容易抽出空闲,拿出另一个许长歌送来的函匣,刚想取出封泥里的书信,却被一声仿佛已守株待兔许久的声音抓住了。 方形窗牖框住一位白衣风流郎,眉眼倜傥。 永清不动声色地将盒子往身后推去,反问她:“你怎么在府里还这般穿着,我看着奇怪。” “做戏做全套。”萧雾月悄悄挪近了一些,倏然一折腰,隔着窗想去抢永清身后的书信,不料永清早有防备,猛地把书信往怀里一收,转过身去护住。 萧雾月哼了一声:“我不过想看看,那许长歌给你灌什么迷魂汤罢了。昨天苏苏说,你看了信又哭又笑,跟个傻子似的。这样,我也不抢你的东西,就让我看在这看你读信,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又哭又笑的。” 她这话一说,永清脸色顿时黑了一半,把信塞在怀中,起身道:“少听苏苏胡说。”便准备将怀中珍藏的信件转移到别处去。 “这就恼羞成怒想走了?”萧雾月叫住她,“那件事,什么时候才开始?” “今晚。”永清头也不回。 她轻飘飘一句浑不在意,倒坠得萧雾月眉头紧锁:“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句?” “说什么?”永清回过头,轻轻一哂,“一切都已经开始了。” 当夜。 子时的鼓声从西南门的鼓楼上震荡而出,顿时被寂静的黑夜吞没得无影无踪。 但这声极轻的更鼓,却偏偏被皇帝听见,他倏然从黑暗中睁开眼睛,心头突然有一种慌乱喘不上气的感觉,刚想转过头,告诉旁边的王美人,却见榻上空荡荡,哪里还有入睡时温香软玉的踪迹? 他愈发惊疑,赤脚走向寝殿外,宣室殿中昔日气派宏伟的陈设,那些一人高的先代礼器,或是数万民工焚膏继晷才铸造的金银镶饰皆在阴影之中成了蛰伏的巨兽。 倏然,紧闭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皇帝心头一惊。 “陛下,陛下!”一个声音娇弱的女子披头散发地冲进了他怀里,“您快躲一躲,似是有贼人袭击宫禁来了!” 那只穿着一层寝衣的美人娇盈盈地抬起脸,一张泪痕纵横的脸上满是焦急。 皇帝脑海顿时炸开一篇,厉声道:“你说什么,什么贼人!” 那双常年为酒色熏染得浑浊的眼睛顿时睁大,泄出的犀利与质问顿时让王美人心头一颤。 但她迅速平静下来,仍是略有慌张道:“陛下,妾身方才睡不着,走到庭中赏月,隐隐听见有喧哗声,凭栏一眺,却见皇城周围隐隐火光攒动,许多披甲士来往于朱雀门前,妾身当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见那些人却从朱雀门涌进来了。” 她又呜咽了两声,以袖拭去眼角泪痕:“妾身无意觊觎政事,可陛下日日在妾身那里批阅国事,妾身多少也对这些事有些了解,陛下分明没有召集过军队,这些人深夜入宫,必定狼子野心,妾身愿掩护陛下撤回朝京!” 王美人话音刚落,顿时感觉手臂上一阵剧痛。 皇帝双手紧紧箍住她,手指几乎陷进了她白皙的肌肤里,怒目圆睁:“谁!你可看清了是哪支军队?!” 王美人蹙眉忍痛,含糊道:“妾身不知道……不过,陛下先前不是把西京禁军都交给了刘常侍……?” “对了,还有刘骑,”皇帝蓦地把她放下,王美人吃痛地跌在地上。皇帝又慌忙把她抱起,仿佛这是他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了,“爱妃没事?还有刘骑,禁军还有刘骑,他一定会来护驾的。” 皇帝这个时候还没怀疑刘骑。 王美人紧紧贴着皇帝的胸膛,又道:“可是朱雀门的守军不归刘常侍管么?他怎会放纵那些贼人进来?莫不是……刘常侍已是殉职了?” 她头顶突然传来一阵碎骨般的咬牙声:“他最好是。” 这时,宣室殿前的御道上杀声震天,一阵尖利的兵戈交接的声音,王美人熟练道:“陛下,看来是来不及了,还请陛下纡尊降贵,暂时躲在衣箧之中!” 皇帝被这声音吓得魂不附体了已是,好容易回过神来,一拍殿柱,万念俱灰道:“这有用?” “如果妾身和陛下一起躲起来,他们自然不信此处无人,一定会搜个底朝天,”王美人眼角晶莹,深情款款道,“所以妾身要留在此处,引开那些贼军,到时候陛下自然会逃出生天。” 这有理有据,她又有牺牲之意,倒叫皇帝感慨万千。 他激动地握住王美人的手:“从来没有人为朕主动牺牲过,爱妃,你一定要活下来,日后朕定不会亏待你。”转头钻进了衣箧中,还差点被里头一条腰带绊得摔了一跤。 王美人擦去眼角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眼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静静等待下一幕的上演。 皇帝躲在衣箧之中,已是抖如筛糠,他突然后悔轻信王美人,她一个弱质女流岂能在乱臣贼子面前信口雌黄,若是被施加酷刑,说不定还会出卖他。即便她坚贞不屈,一个美貌宫妃落进贼人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皇帝又对她许了重诺,如今他只能期盼她最好活不下来算了。 兵戈之声越来越近,皇帝逐渐不抖了,已开始屏住呼吸,唯恐被发现他活在这里。 但他只听见王美人充满惊喜地呼喊:“永清公主!” “美人也在此处?”是永清疑惑而担忧的声音,“我的长史见皇城中许多禁军行踪鬼魅,特地来告诉我,当时还不以为意,岂知后来竟然有一队禁军冲击我的公主府,我便担忧父皇安危,一边遣人向城外屯军送信……哎,还不知蘧将军能否前来护驾,我就带着府兵杀了进来,想先把父皇接出这个是非之地。” 皇帝先是一惊,倏尔又狐疑。 这件事,说不定就是蘧皇后怂恿永清搞的鬼,这丫头和他已几乎反目成仇,怎会如此好心? 他又听见王美人吞吞吐吐,似是十分纠结般道:“可是陛下不在此处……我也不知道陛下今夜去了哪里,许是在赵昭仪的披香殿……?” “……事不宜迟,美人也请随我的护卫一同出宫,”永清道,“我亲自去披香殿。即便接不到父皇,赵昭仪腹中的骨肉也是我的血亲,即便平日我与她不睦,也要拉她一把。” 然后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脚步声逐渐远去。 皇帝大骇,立刻从衣箧中挣扎出来:“永清,父皇在这里!” 他那走至门口的女儿,唇角挑起一个得逞的弧度。 第108章 子时城 彼时刘骑正带着三百禁军朝外城行去。 一月以来,他在城外的眼线皆来报蘧平的西京屯兵异动频仍,欧阳野也向他隐约透露了这个意思。然而等他再派人细细追查探寻,郊外军营却顿时安静得一点蛛丝马迹都叫他抓不到,刘骑将信将疑,等候了一个月,几乎快要以为是线人误报了。 却在今日下午,突然有一封十万火急的带血密函递到他面前,说蘧平已受朝京之命,准备今日私自入城,不仅要接回永清公主,还要逼迫皇帝重新回到朝京,釜底抽薪。 刘骑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大腿都要拍断了。 幸好他一直留了只眼睛在蘧平身上,否则今日要是百密一疏,岂不是身家全灭。 然而他能不能截得住蘧平,心里还得打一圈鼓,不由得埋怨皇帝亲小人远贤臣,交到蘧平手上,连禁军也不放心给他统领,要不是赵都被永清的事拉下马,这西京禁军也交不到他手上。 又加上近来皇帝有些疏远忌惮他的意思,更倚重梁符等中朝官吏,他心中更愤懑不平。 防患于未然之功,哪里比得上救驾于危急之中。 这个道理刘骑二十年前就明白,也是以此获得当年的皇帝的信任。 如今于情于理,他也要,故技重施一回。 “刘常侍,这不大对劲啊。”跟着他的鲁源突然勒马停下。 “什——”刘骑下意识一问,但鲁源的声音倏然从空旷的长街回荡而来,他也意识到了不对。 蘧平要围困逼宫,那这人马数量自然得是远超禁军,可这么多的人马无令进城怎会这么安静?难道城门守备都是死人,一点打斗的痕迹都没有吗? 难道消息是假的? 刘骑变色,立刻挥鞭冲向城门,那十几个睡眼惺忪的将士被他一鞭子抽醒,看清来人,各个抖如筛糠:“刘常侍!” “糊涂东西!”刘骑心中羞恼,犹不解恨,又一鞭子打下去,才问道,“你们可看见西京屯兵附近来往?” 一个城门守卫捂住皮开肉绽的胳膊,含痛回答:“常侍来迟了,蘧将军一个时辰前亲自带了两个部曲进城。” “你们都是死人吗,有几条命可以丢!”刘骑大怒,“燕阙戒严许久,他手无诏书,你们竟敢放他进来!” 城门校尉此时披衣从城楼下来,眼看刘骑要把他的兵打个半死,连忙叫住:“常侍且慢!陛下的旨意分明是宽进严出,蘧将军位高职重,又是椒房贵戚,他自言奉密诏入城,我等岂敢阻拦?” 刘骑眼睛简直要冒火,他已经顾不得体面,一鞭子抽上城门校尉的脸,后者痛得后退两步,半张脸是血肉模糊。 等他另一只眼睛能睁开的时候,刘骑已带人转头绝尘而去了。只有被他护下的士兵围上来:“钱校尉!您没事!这狗宦官真不是东西,平日对我们这些人呼来喝去,动辄打骂便罢了,他竟敢打朝廷命官!” 还是打的脸。 钱校尉右眼依然睁不开,一片血色,羞辱让他也上头了:“刘骑这阉人不知在搞什么鬼!把其他人都叫醒,反正这西京今晚是要乱了,我们也去,至少别让刘骑占便宜!” 事情有点搞砸了。 刘骑这个时候还在想,只是有一点砸。 或许是他贪功,情报又没有抓得紧,弄错了蘧平潜入皇城的时间,那么想来如今蘧平已在攻打燕阙皇宫了,他连忙又召集黄门带刀的宦寺,联合手头的禁军准备杀进皇宫护驾。 但通往禁中的路并没有他以为那般杀声震天,血流漂橹,甚至是一片死寂,只是地面上有一些兵刃残骸。 刘骑越来越摸不着头脑,只能直奔宣室殿而去。 果然,宣室殿已被蘧平的军队团团围住,刘骑立刻带人厮杀上去。 宣室殿中,皇帝听到外面兵器撞击的声音,身子一阵一阵地抖,他虽也经历过夺嫡风波,几度被废立,还被贬谪流放,但都是些寻常的政治手段,何曾见过这种兵临城下的局面。 他扭头,却见他的女儿一脸镇定自若。 永清在王美人身边正襟危坐,紧紧握住她的手,殿内未防止引起贼子注意,皆没有点灯,只有殿外的火光从窗纱上映进来,照见她火光里深红的眉眼,平静得仿佛隔岸观火,与世隔绝。 皇帝一直觉得这个女儿情感不似常人,没想到她如今还无动于衷,不由道:“永清,你不怕么?” 永清恍然回神。 她等刘骑等得实在太无聊了,简直想飞奔回家拆开许长歌给她的第二封信,只能一脸麻木地盼着刘骑早点按照她引导的路线进来。不料表现得太过平静,反而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但是皇帝的眼神却又不似怀疑。 她只得依然面不改色道:“女儿相信父皇定能转危为安,即便不能,女儿最后能与父皇天伦共聚,生死皆坦然。” 她这话说得皇帝五味陈杂,他却也松懈一些,随口问道:“你觉得,外面的贼人,是谁的人?” 永清一怔。 皇帝到底是随口一问,还是来试探她的。 她自然想把锅推到刘骑头上,但如果由她指出来,恐怕给皇帝造成的震撼不够,还是先绕两圈太极,让皇帝自己被自己会心一击。 “女儿不知道。”永清犹豫了一稍,慢慢道,“闯入女儿府中的贼子衣着配刃皆是禁军,想来必定是父皇身边之人,但若是外头起的乱……有所勾结,也未可知。” 皇帝已确信自己身边亲信之中,必定有人参与了此事,但他最想不通的是,背叛他的人有什么目的,能有什么好处是他给不了的? 如今永清一提起外乱,他就想起今年以来开始变得极其不安分的,他那个九弟,长沙王。 先是编了一部伪经,来挑战朝廷对儒学垄断的权威,又在辩义上为其贤明造势,最后还写信让他把欧阳野留下来入朝为官。 皇帝越想后背越凉。 还有赵昭仪那里,刘骑送去的武陵桃泛,那是潇湘之地特产的茶叶,往年皆由湘阴侯贡上,他并不曾记得今年赏赐给过刘骑,那么必然是湘阴侯世子,欧阳野暗中送给他的。 湘阴侯背后,不就是长沙王? 皇帝冷汗涔涔,他昨日就怀疑过,但这个细查刘骑的念头稍纵即逝。因为仅凭一盒茶叶,他并不能给欧阳野治罪,也扳倒不了长沙王,也没有必要这样打湘阴侯的脸,便暂时放宽了心。 “父皇。”他被这一声唤猛然惊醒回神,才发觉后背已经被汗湿透。 带着淡淡梅花雪气的绡丝手帕按在他额上。 他抬头,永清看向他的眼底仍没有一丝温情,却也消解了先前亘古不化的冰霜,她只是从容地道:“父皇不要担心,请相信蘧将军,他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皇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激过自己当初迎娶了蘧皇后。 如果他死了,长沙王自立,蘧皇后的权势也会一去不复返,因而即便朝京与他势同水火,蘧平也会为家族着想,跑来救他。 但突然一声爆响,宣室殿的门被人重重地撞开。 所有人都忍不住站了起身,张望过去。 皇帝坐太久了,起身眼前一片黑花,他只听见方才还镇定无比的永清开始惊慌大喊:“蘧将军呢,蘧将军在哪里?你是谁!” 皇帝又是仿佛被一桶冷水兜头到脚。 第109章 皇亦惶 皇帝还没缓过来,就听见他二十多年来,熟悉无比的声音从殿前传来。 这声音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嚣张狂妄。 “永清公主,你以为进来的会是蘧平?”刘骑阴沉一笑,“恐怕事情不如你所料啊。” 永清起身挡住皇帝,义正严词:“刘常侍,向来无诏不得入宣室,你如今浑身是血,还剑履上殿,简直目无王法!” 刘骑冷笑道:“公主似乎没有弄清情况,你带的那些府兵如今已如鸟兽散去,蘧平的部队也毫无踪迹。” 他环顾一周,问:“陛下呢,陛下何在?” 皇帝从来没有想到在他面前一直奴颜婢膝,低声下气的刘骑竟然也会有这种嘴脸,又听他如今剑履上殿,将永清的护卫杀退,更是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永清隐有察觉,心中一懈,面上愈发冷淡地呵斥刘骑:“你找父皇做什么!只要本宫在,绝不会让你近父皇一丝一毫的!” “公主现在这般大义凛然,等明日天下皆知蘧平谋反,逼宫燕阙,你还能似如今这般气焰吗?”刘骑阴阳怪气道。 皇帝一听,好啊,刘骑连借口都想好了。 从古至今逆臣谋反清君侧皆是如此,到时候他和长沙王只要说是蘧平图谋不轨,他们勤王救驾,来一个清君侧,“一不小心”皇帝命丧乱军之手,长沙王就可以名正言顺登基了。 皇帝感觉永清似乎慌了一下:“刘骑,你竟在这里胡搅蛮缠,蘧将军马上就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不是,蘧平这来得也太慢了,说好的让刘骑一进来,他就要不紧不慢地“救驾来迟”,要是真让刘骑擒住她了,这还得了。 刘骑已提刀走上前来,一把推开阻拦的王美人,对永清冷笑:“还请公主速速交代陛下的下落,否则北寺狱的手段,不是身娇肉贵的公主想知道的。” 刘骑竟敢对他的女儿用刑。无所不用其极,就是为了追杀他。 皇帝又是大骇。 永清凝神对峙,终于,这个时候,刘骑身后传来一声熊咆龙吟般的怒吼:“刘骑,乱臣贼子,竟敢提刀上殿,你到底有何居心!” 蘧平终于来了。 永清的心从嗓子眼坠回了胸腔。 皇帝也来劲了,他从永清身后站了出来,欣慰地向蘧平许诺:“蘧爱卿,只要你今夜护朕平安,日后蘧进的位置自然有你去替!” 刘骑脑袋顿时嗡嗡地震。 皇帝以为,他才是乱臣贼子? 他马上冲上前去:“陛下!您千万不要相信蘧家的谗言,臣对您二十多年来一直忠心耿耿!” 刘骑急于辩解,但他在外头杀红了眼,面目狰狞,脸上还沾着血,手里的刀也不曾丢下,吓得皇帝落荒而逃,直接跳上了身后的一个青铜大鼎上:“你别过来!蘧将军,护驾,护驾啊!” 刘骑侍卫的功夫在久经沙场的蘧平面前多少还是不够看,蘧平冲上来没过几招,就把刘骑拿下。 一番折腾之后,刘骑被五花大绑,扔在宣室殿中央,他所率禁军和黄门宦侍皆被数以两倍西京屯卫拿下。 皇帝折腾了一夜,深感疲惫,他看着昔日视为左膀右臂的刘骑,失望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刘骑也喊了一夜的冤枉,反复地说是收到情报蘧平谋反,自己赶来救驾,蘧平则说是刘骑谋逆有所异动,他才收到永清公主的消息赶过来护驾,两方争执。皇帝由于被吓得不轻,竟然让人把他绑了起来。 如今刘骑也冷静了下来。 他扭过头,冷冷地盯者蘧平许久,仿佛要把他身上看出个洞来。 皇帝又问了一遍:“你还有什么话说。” 刘骑猛然转回头,望向皇帝,目光如炬:“陛下,有一件事可证明臣的忠贞清白!” 皇帝其实对这陪伴了二十多年的心腹还是心存不忍:“你说。” “陛下要知道,谁是反贼,谁是忠臣,只要查清一件事即可。”刘骑目光转向坐在雕花彩凤文鸳屏的静静闭目养神的永清,“既然蘧平说,他是收到永清公主的请求才来护驾的,那么他入城的时间,必然不会早于子时,只要一问今夜守城的士兵,蘧平在何时领兵进城,真相自会大白!” 蘧平自然不会想出这样的诡计来算计他。 能下这盘棋的人,敢下这盘棋的人,这西京之中除去皇帝、梁符,便只剩下永清公主一人了。 果不其然,如他所想,屏风后那娉婷身影,果然再也坐不住,站了起来。 但这个时候,一直显得笨口拙舌,不太会分辩的蘧平却突然道:“臣也这样以为。” 永清身形一顿。 第110章 世间局 皇帝顿时变得动摇起来。 若是没有先前那番惊吓,刘骑和蘧平,他自然二话不说地偏信刘骑,毕竟蘧平虽然是远支旁系,又不曾受过蘧进恩惠,但毕竟沾了一个蘧字啊。而刘骑却是在他被废黜,贬至一片残垣断壁的燕阙旧宫的时候,主动到他身边侍奉追随的人。 但如今他想起刘骑,却是那张凶神恶煞的脸。 皇帝如今就想知道真相是什么,当机立断:“传城门校尉来!” 永清走向宣室殿外,昨夜的厮杀的痕迹已尽数被抹去,不会损害这座古老的皇城的荣光。过了约一刻钟,便见殿下有一个校尉服制的男人带着身后二十来名士兵向此处走来。 是被找见的那城门校尉? 蘧平所驻扎的军营临近的那座城门距离燕阙皇宫最远,少说也要走个半个时辰,怎么这么快? 永清刚上前,就被鲁源拦下,他神色冷淡:“永清公主,您还是在殿中等待。” “鲁常侍就差没和刘骑一样被五花大绑了,”永清上下打量他一眼,“怎么还有空暇在这里管我的闲事?” 说罢她便转身进殿。 那一行人在殿外解下兵刃,进了殿,慌忙给皇帝叩首。 永清望向蘧平,他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没有一点顾虑。 她已经开始疯狂为蘧平编稿辩护了,甚至想再欠一把人情,把欧阳野也拉进来站队,再坑刘骑一把。谁知道蘧平倒是一点慌乱的破绽也没有。她不由得想,他到底是没有意识到,这个时间线有问题呢?还是有别的胸有成竹的办法? 皇帝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城门校尉的脸,不由得惊讶道:“你的脸怎么了?” 永清也细细看去,才发现校尉的盔甲都蒙着厚厚的血污,尤其是他的脸,右半边脸一片血肉模糊,还有一条厚厚的纱布缠绕着眼睛。 钱校尉闻之,连忙道:“谢陛下关怀。” 他胸膛起伏,看了一眼被松绑站在一旁的刘骑,眼睛里怒火炽盛:“启禀陛下,臣的脸是刘常侍打的,臣的右眼也是刘常侍打瞎的!” 皇帝几乎是下意识地问:“怎么回事?”他突然发现如今的情况有些不利于刘骑,清了清嗓子,重新问到了原来的话上,“昨日晚上是你值守的南城门?” 钱校尉将一肚子告状的话憋了回去:“回陛下,是的。” “既然如此,那想必你有看见蘧平将军领兵进城,你可记得那是什么时辰?”皇帝问。 永清的心都提了起来,她已经准备好随时冲出去了。 钱校尉抬头深深看了一眼刘骑。 永清感到奇怪,他竟然不看蘧平? 钱校尉坚定道:“回禀陛下,这个臣记得格外清楚,是子时三刻,就在刘常侍来的一刻钟以后。” 刘骑听罢豁然色变,他冲了上来:“你竟敢在陛下面前信口雌黄!” 钱校尉冷笑:“刘常侍如今还想在陛下面前,将我的左眼也打瞎吗!还是想割了我的舌头,好叫我说不出实话来!” 永清猛然看向蘧平,却见他缓缓向她点了一下头,目光诚挚。 蘧平分明是戌时三刻便领兵入城了,在刘骑带人频繁出入皇城时,伪装成其中的禁军混迹入宫。 他们之前分明也不认识钱校尉。 否则当初她想逃回朝京的时候,也不会被拦在城门里了。 思来想去,那便是钱校尉和刘骑因着今夜的混乱,结了仇怨。 皇帝又问钱校尉:“刘骑子时二刻跑到南城门做什么?” 钱校尉道:“当时刘骑来到城门,特地问臣蘧将军可有进城,并要求臣严格贯彻先前戒严之令,若无他刘常侍的手令,绝不能放一兵一卒进城,尤其是西京的屯兵。” 他吃痛地捂住自己的右眼,悲愤道:“臣见刘常侍带着大批禁军穿行于城中,又半夜三更特地来嘱咐这种事情,不由得多嘴问了几句,谁知刘常侍丝毫不顾及臣的体面,抬手就给臣脸上来了一鞭子,还险些将几个守城的士兵活活打死!” 刘骑问蘧平是真的,不让他放一兵一卒进城也是真的,打了钱校尉和守城士兵也是真的。 可这些句句属实的真言,此时却像钉子一样,一颗一颗地给刘骑钉上棺材板。 刘骑面色死灰:“你——” 永清长松一口气,慢慢坐回屏风后的铺锦小枰上,她面前是一副金龙绣象,五爪巨龙盘旋云端,张牙舞爪,象鼻喷出的云气处绣线稀薄,绢丝屏底一朵云中,清晰可见刘骑被两个侍卫按住在钱校尉面前疯狂挣扎的情状。 刘骑听了,破口大骂:“你——你竟敢!”他立刻转头向皇帝道,“陛下,此人一定与蘧平早有勾结,否则怎会轻易将没有收到陛下诏令的军队放入西京?” 屏风后一道清灵女音缓缓开口:“不是,刘常侍?要是钱校尉真的死守规矩,非要得到陛下亲自手书才允许蘧将军入城,那岂不是正中你下怀?那我和父皇还有命么?” “永清公主!你颠倒是非!”刘骑大怒,“分明要谋反的人是蘧平!” 永清轻轻一笑:“如果蘧将军真要谋反,昨夜何必擒下刘常侍你便率领军队退出城外?”她停顿了一下,将滑落手腕的臂钏扶回原位,“更何况,你若真得了这样震动朝纲的消息,怎么不先禀报父皇?难道你故意想看父皇落难的模样?” 刘骑一震,他已经气得头昏,顾不得什么尊严不尊严的了,直接向皇帝重重一叩首:“陛下,臣乃是阉人,断子绝孙,纵使真有谋反之心,窥窃神器,岂能独占权柄,又无子孙后代可传千秋!” 他恳切地望向皇帝,但皇帝看他的眼神,却是充满了戒备与失望。 刘骑的心一点一点凉了下去。 皇帝最后的话,更是让他如坠冰窟:“朕待你不薄,只不过是没有让你凌驾于梁老之上,统领北线的军政大事,你却勾结长沙王。” 刘骑大骇,这是皇帝最忌讳的事情,他立刻喊冤:“臣岂有这般的阴私祸心!当年陛下被黜,臣主动请命来到燕阙侍奉陛下啊!”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你是说朕忘恩负义,还是觉得……朕应该感恩戴德,本应该将更大的权力交给你?” 屏风后面,永清轻轻叹了一口气:“唉,升米恩,斗米仇。父皇如此信任刘常侍,竟然也喂不饱刘常侍的狼子野心,如今竟然想另立新主——这就是,立国家之主者,所赢无数咯?” 刘骑双目顿时通红。 他已经全然地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永清和蘧平特地给他下的圈套。 如今皇帝已彻底对他失去了信任,他已是百口莫辩,无论怎样,皇帝都会把他往最坏的地方想。 皇帝神态疲惫,他闭上眼睛,一夜未眠,担惊受怕,让他头脑昏沉,已经无暇再听这些争执,他抬起手,要作最后的吩咐。 “陛下!”刘骑扑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砸在地板上,闷得一声响,“臣最后仍有一言,请陛下调查,无论结果如何,臣都心服口服了!” 皇帝头也不抬,懒得看将死之人的垂死挣扎:“你说。” 刘骑的眼神恨不得化作毒钉,一只眼睛钉死蘧平,一只眼睛钉死钱校尉。 他猛地扭转过头来,看着蘧平道:“臣请求陛下严查这城门校尉与蘧平素日往来!也请彻查蘧平近日动向!臣一片丹心赤忱可见!如果蘧平和城门校尉早有勾结,必有蛛丝马迹!” 永清问:“要是没有呢?” “如果没有,蘧将军和永清公主手段了得,”刘骑冷笑,“那咱家自认技不如人!” 皇帝又犹豫了。 一直沉默寡言的蘧平又适时开口:“臣赞成。清者自清。臣无所畏惧,陛下可遣人随意调查。” 既然蘧平也这么说,皇帝下了决定:“刘骑暂押北寺狱,此时交与周羽调查。” 周羽既已向她投来桃子,自然会在这种事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永清彻底放下心来。 三日后的一个雨夜,周羽将调查呈给皇帝。皇帝看罢,无悲无喜,只下了一道密令。 赐死刘骑。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顾预正与永清临窗手谈,几枚棋子被握在手中的棋子倏尔掉落棋盘,打乱了一局将要稳操胜券的棋。 “先生怎么了,故意让着我。”永清见他才恍回神来,秀致清隽的眉眼间隐有叹惋之色,不由打趣道,“假装手滑,打乱了棋局?” 顾预不由为之一笑:“即便此局不乱,公主也定然有能力在险象之中,扭转局势。” 他分明是在恭维永清,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他再吃掉两三个白子,永清马上就要输了。 顾预仍然有些苍白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永清拨回棋子,他才开口:“只是刘骑虽有罪在身,我却不能以其罪治之,倒要无中生有。其罚非其罪,实在是——所用非法。然而除此以外,无解于局,这世道,才是让人真正惋叹的。” 第111章 无尽夏 刘骑被处死的时候,是周羽去传的令。 周羽曾经递信问永清,还有没有别的事情要交代的,暗示永清可以亲自过来。 永清拒绝了。 北寺狱那种人间炼狱,她再也不想踏足第二次。 刘骑被赐死的时候十分安静,他看到端给他的是鸩酒,甚至眼睛里有了一点光亮。 他最后问周羽,让周羽摸着良心,十几年的同僚情谊告诉他,到底钱校尉和蘧平有没有过勾结。周羽拿捏着西京多年的情报网,要查必定能查出来,或许周羽图利站到了另一队,但能不能让他死得明白。 周羽,告诉他,没有。蘧平在那一夜前,从未和城门校尉有过交集,他们唯一碰面,便是在蘧平领兵进城的时候,以及在宣室殿前,蘧平盘问过私自领兵而来的钱校尉几句。 刘骑恍然,从容赴死。 永清也明白了,这回不是周羽有意帮她兜着。 皇帝极度关注此事,周羽想要徇私舞弊,实在是铤而走险,而且一拿不准,被发现有意偏帮永清,都不必出示蘧平和钱校尉勾结的证据,直接能凭此说永清和周羽勾结,让刘骑转手翻盘。 真正让刘骑死无葬身之地的,是他对钱校尉的傲慢和那一鞭子。 蘧平迟来的那段时间里,想必便是在殿下拦住的钱校尉,顺着他被刘骑羞辱的恼恨,和他迅速对完了口供,反转了入城的时间。 当夜跟着刘骑一起的鲁源也遭贬斥,先是贬为中黄门,后来又被查出盗窃禁中物件,转而被送入北寺狱关押。 这两个曾经源源不断把反对皇帝意志的人送入其中关押折磨,最终自己也被皇帝亲自下令送了进去。 永清以为黄门寺权力中空,周羽会趁机取代刘骑原先的位置,但他没有。最后主掌黄门寺的人是一直默默无闻的宋齐。 永清试图回馈一点周羽的人情,派人问他,是否需要推波助澜,帮他一把。 但周羽最后谢绝了她的好意,还回赠了她一项大礼。 是日永清晨起梳妆,苏苏刚刚拿起玉梳,沾上芙蓉散华水,正拢了两把永清的头发,便被她轻轻握住的手腕:“等一下。” “怎么啦?今日不是要去东宫见太子殿下么?”苏苏停下了手,眨了眨眼睛。 镜中人脸上再不似春日里一团懒困睡意,朦胧在尚有稚气的眉间。秋风将之吹散而去,只落下利落筹谋的沉吟:“去叫半夏进来,你今日歇一歇,让她服侍我。” “公主!”苏苏痛心疾首地捂住胸口,“给您梳妆好几年了,您就这样厌弃了苏苏!如今什么半夏半秋都可以替代我了,呜呜呜……” 这丫头。 “别演了,少来这些有的没有的。”永清轻轻敲了苏苏额头一下,“明明得了便宜还卖乖,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最近越发偷懒了,常常随便拿簪子给我一挽就了事,今天正好放你休息,分明心里早就乐开花。” 苏苏偷笑一下:“我哪有!谁让您都不怎么出门,连皇宫也不常进,梳那么花里胡哨的发髻做什么?” 这倒是。 永清推了推她:“快去快去。” 半夏进来的时候,看见永清一个人坐在窗前,如今已是初冬,院中百草尽凋,惟独几丛竹子被夜间霜露封冻,尚有深沉的绿意残留瑟瑟。 冬日阴云里的天光也不分明,除却窗边一点微微地明意,屋子里都被一层淡淡的阴影笼着。 她仍是恭顺地低眉道:“听苏苏姐姐说,公主召唤奴婢?” 那位永清公主穿着单薄的寝衣,外头随意披了一件靛蓝色的滚绒氅衣,一头长发闲散地垂披身后。 她没有回头,只随意“嗯”了一声:“过来,给我梳妆。” “公主金尊玉贵,奴婢从来都是干些粗活,不及苏苏姐姐体面,也不知公主喜好。”半夏连忙拒绝,“奴婢知道公主想抬举奴婢,可是奴婢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实在愧不敢当。” 永清一挑眉:“梳个头而已,有这么多话可说么?” 半夏一怔,她本想欲迎还拒一把,没想到永清的语气隐隐有不耐烦的意思,恐怕并不是她多个月以来潜伏,勤勤恳恳埋头做事,营造老实忠贞的形象终于被有效了。 她的心顿时有点沉了下去。 半夏不再推辞,答了一声“好”,依旧是乖顺地上前,麻利地拿起梳子给永清梳头。 永清的声音没有一点睡意,清醒得不行,而且她仿佛还带着一点僵硬的笑意,浮在清冷的疏离上头:“你手脚倒是利落,被派来公主府前,是在服侍谁?” 半夏没有犹豫,从容答道:“奴婢先前只是寻常洒扫宫人,未曾近身服侍过贵人,因而被公主传召,格外受宠若惊。” 她刚挽好一个最普通的髻,正要拿簪子固定住,永清倏然握住了她的手指。 她似颇有惊叹:“西京寻常洒扫宫人的手也这么娇吗?” 那被她握住的手猛然抽回,手中的玉簪瞬间滑了出去,跌在地上摔成三段。 半夏立刻跪下:“公主恕罪,奴婢罪该万死!” “你有什么罪?”永清反问。 半夏后背全是冷汗,她突然意识到永清似乎只是在试探她,马上道:“奴婢摔碎了公主的玉簪,且奴婢身微命贱,无力赔偿。” “是这样吗?”她头顶上,永清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一个字一个字地坠在她的背脊上,字字如有千斤,“好像不是。你是周常侍亲自挑选的人,先前在赵昭仪的披香殿做过事,似乎也不是什么粗活,是女史,怪不得苏苏说你写得一手好字。” 永清直接把她底揭了出来,半夏仿佛喉咙被塞进了一块坚冰,干冷而刺痛的感觉直直地从喉头蔓延开,叫她说不出半个字来。 作为西京宫中训练的线人,她太明白如果被人发现了身份会有什么后果——后果就是,同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姐妹一样,音讯全无,死无全尸。 完了。她已经死到临头了。 最后的求生意志让她无法,半夏扑在地上:“奴婢真的不想害公主,只是实在不敢忤逆赵昭仪和周常侍——您不知道,奴婢本就命贱,如果胆敢得罪了赵昭仪,真的会生不如死!更何况,他们还说这是陛下的意思。奴婢胆子小,做不来害人的事,他们就要我获得永清公主信任,打探公主府中动向和消息。” 永清问:“他们知道了哪些事情?你给他们传了什么?” 半夏咬着嘴唇,只是哭:“公主,我说了,您必定会将这条线顺藤摸瓜全扯了出来,赵昭仪若知道是我坏了她的事,连累了她,我真的会生不如死……还有黄门寺那些宦官,也会让我……您不会知道的……请您杀了我!” 被北寺狱的非人手段折磨,还不如被赐死一了百了。 “我知道他们的手段。”她太熟悉半夏眼中的那种绝望了。 半夏如今癫狂的情状,几乎就近似于当初赵都领着她,去北寺狱中看到的那个朝京的宫人一般。只不过半夏如今更有生气。 半夏一时抽噎住:“您……” “我知道他们折磨人的本事有多脏。当你以为是从原来的位置逐渐跌向死亡,但其实在濒死之前,她还有千万种花样让你恨不得自己爬向黄泉。”永清闭上眼睛,“半夏,我可以让你死得干净解脱,但是你自己甘心吗?” “你就这样死了,命运就再也无法改变了。还便宜了利用你,逼迫你的人,无论针对我的事成与否,他们最后总归要灭你的口,把你们清扫干净,好不叫朝京查到蛛丝马迹。”永清把半夏扶起来,深深地看着她,“我不会让你指证,也不会我要你继续给她办事,同时也办不成事。只有他们一直摸不透猜不准我的动向,你,才是他们一直得用着的棋子。” 半夏左眼又流下一滴泪来:“可是……” 永清伸手为她拭去泪水:“我知道,你担心后路,我不会在燕阙待太久的,难道我带走一两个宫人回朝京,别人还敢说什么?父皇更巴不得能有个眼线跟到朝京去,可只要一到朝京,再也没有人能为难你了。” 半夏默默流了一会儿泪,永清也不再劝说,任由她哭着。 又过一会儿,她擦干净脸,向永清行了一个大礼:“奴婢愿意弃暗投明,侍奉公主。” 周羽对她说,当初安插在公主府的暗线虽是他一手挑的,但此后情报交接皆分与不同的人,他也不清楚后来的情况,但他记得,有一名婢女名唤半夏,心性谨慎且读过颇多的书,在宫中曾做女史,要永清斟酌着处理。 斟酌,是说此人说不定能被化为她的棋,处理,是说此人也可能有一点变向的危险,如不放心,可以直接抹去。 萧雾月力劝永清直接抹掉,她说,读过书的人,很危险。 永清反问,那你岂不是最危险? 那翩翩“佳公子”懒得和她嘴皮,直接转身走掉。 永清语气温和了一点:“好了,起来给我梳妆。今天,你和苏苏一起陪我去东宫。” 第112章 兔扑朔 永清这厢料理了刘骑,宋齐赶鸭子上架,接手了刘骑先前手上的大部分人事,面对着庞大繁杂的一个摊子,恐怕还要清理半天头绪。因而蜀陇派去监督执行均输的宦官,也都停了下来,整个均输法的推行进度也顿时停摆了。 太子审时度势,又听取了太子太傅羊敬的建议,不必剿匪殆尽,只需要安抚住其背后支持的豪绅地主即可。没有了宦官的掣肘,太子很快和大部分豪右商贾达成了协商,很快就返回了燕阙复命。 太子领命出燕阙剿匪,是皇帝第一次委他以大任,许多昔日不看好太子的人都隐隐揣度,皇帝要修复缓和与他的关系了,只怕太子是个窝囊废,要把事情搞砸,如今他凯旋复命,被皇帝难得地称赞了一顿,还赏赐了好些东西。西京官吏与勋贵闻风而至,即使未开席宴,却也是宾客盈门。 太子既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沾沾自喜,反倒是吓得个半死,生怕又被皇帝猜忌了个什么笼络朝臣权贵的罪名,直接以太子妃身子不便的名头推掉了无数女眷的访问。自己则以调查民情的由头直接往外面跑,躲人。但还是有一些人是推不掉的,比如常乐。 赵昭仪在刘骑的案子上极其的安静,有恐避之不急,甚至连与宋齐等人的联系也断了。 但她似乎开始格外注意东宫。 譬如此时此刻,东宫寝殿之中,分明早已烧起了地龙,连鎏金的陈设外壁都有蒸暖的水汽凝成的水珠缓缓下流。永清进屋不到一刻,暖气便渡及全身,解下了外头厚厚的小袄,递到苏苏手中。 但常乐却半跪坐在两寸厚的茜色锦毯上,鹅黄色绣缠枝牡丹的绒圈锦裙在上头绽成一朵好看的花,她怀中揣着一只毛茸茸肥嘟嘟的兔子,两只耳朵不停地动,却压得很低。 她不停把要从她手掌溜出去的兔子扶回来,一边对坐在她身前的荀妃娇声道:“哎呀,嫂嫂,你看这兔兔多怕冷,一个劲想往嫂嫂那边跑,既然如此,嫂嫂也抱抱它好不好。” 它不是想往荀妃那边跑,分明是想往桌子下头钻。 永清没有说话,毕竟这是荀妃的地方,而她看着常乐亦是眼神温柔,只是隐隐待这些无奈。 荀妃轻轻偏了一下头,她如今金银头饰尽卸,连玉簪华胜也不戴,鬓边浅色绒花却偏愈称得她眼波如一泓秋水,澄净人心:“它是认生呢。兔子猫儿这些小东西,不似犬类,格外认生,常乐公主把它带出来,它便有些怕了。” 分明有点拆台的话,但她这样温和缓慢的口吻说出来,常乐也不觉得尴尬,她低头摸了摸白兔的头,又扬起明媚笑容:“听说嫂嫂在闺中的时候,也养着好几只兔兔,我以为嫂嫂也想看呢,才抱了过来,倒是我不懂事了。” “难为常乐公主有心,”荀妃微笑道,“我确实在闺中时养过几只,如今见着了,心中亦欢喜。” 常乐便来了劲,那双又娇又媚的眸子惊讶地睁大了好些,满满的天真与期盼:“好哦,只要能让嫂嫂开心,那常乐也开心。” 永清觉得颇有意思,常乐,或者说这赵昭仪的功课做得还挺足。 就连苏苏和她都不知道荀妃在闺中的事情。 常乐又问:“嫂嫂,我最近给它弄了些南边的新鲜瓜果蔬菜来,可它什么都不爱吃,怎么办呀。” “兔子不能吃太多新鲜果蔬的。”荀妃手扶上凭几,坐正了身子,微微向前倾去,叮嘱道,“你若是头回养这些小家伙,最好只给它们吃些干草就好。别看它们这么小,可娇贵了,若是生了病,不似我们可以找医师望闻问切,开方吃药,会很难受的。” 她的小腹已经是浑圆,隆起的弧度使得长裙垂散得有些不大自然。 太子妃怕她又要弄出什么幺蛾子来折腾兔子,又多说了几句养兔子的注意事项,常乐殷勤地点头,仿佛深受教诲。 料想,常乐这回来,自然是来拉拢太子妃,缓和赵昭仪先前和太子势同水火的关系。 过了一会儿,常乐“咦”了一声,将兔子举了起来。 她两只手卡住兔子的前肢,那兔子顿时身子被拉得极长,又马上蜷起后腿,不住地蹬着。 那两条惊慌失措的兔腿落下的阴影直接打到荀妃脸上。 荀妃脸色一白,身子不由得向后仰去,扶住凭几。 “常乐!” 永清见状,立刻站起来,拽着常乐的后领把她拉开。 常乐身娇体弱,永清没什么力气也把她拉开了,她软软地往地上一滑,又绽成了一朵鹅黄的花。 荀妃松了一口气,浑身都瘫软了下来。 常乐仍死死地把兔子揽在怀中,只是得抽出一只手去整理被永清拉得松散的衣襟,却一眼都没有去看永清,就连怨怼的眼神也没有。 “不好意思呀,嫂嫂。”她歉然道,眉头蹙了起来,楚楚可怜,“常乐只是感觉它有些奇怪……想让嫂嫂帮忙看看。” “无事。”荀妃的脸庞仍有些白,嘴上这么说着,她的手不住地安抚着隆起的小腹,几乎是半倚在婢女的怀中。 荀妃仍勉强笑容:“妹妹想让我看什么?” 常乐这回不似先前鲁莽,她钳住兔子的四肢,将它的肚皮翻转朝上,抱到荀妃面前,担忧道:“嫂嫂你看呀,它怎么胀鼓鼓的,是不是先前被我喂坏了?” 先前那兔子一直蜷成一团毛球,什么都看不出来,如今细细一看,确实肚子鼓鼓囊囊的。 荀妃犹豫了一下,还是坐起来认真看了一眼,她道:“它是只雌兔,应当是怀了小兔子。” “啊——”常乐却长长地惊讶了一声,大大的明眸里满是不解,若永清不知她脾性,也真会觉得她天真可爱。 思及此处,永清隐隐发觉常乐不对劲。 这时,荀妃已经温柔地问出:“怎么啦?” “可是,我只有这一只兔兔呀,”常乐疑惑道,“怎么会呢?我都养了它两个月啦,难道公兔子不在,母兔子也会怀孕吗?” 永清看见,荀妃本是温柔笑意的唇角顿时僵硬了,淡粉光滑的唇瓣,连血色也逐渐衰败下去。 她不由得上前喊了一句:“荀姐姐——” 荀妃才从僵硬之中一点点地恢复过来,她仿佛刚从一场梦魇中挣脱出来一般,鬓边绒发竟有些微微的汗,她下意识地去擦:“我没事。” 她又对上了常乐清澈无垢的眼睛,仿佛身子又松懈了下来,还伸手摸了摸常乐怀中的母兔:“兔子和别的小动物不一样……它有时候也会出现自己怀孕的情况,但是很罕见很罕见……” 常乐若有所思地点头。 倏然,她问:“人也这样么?” 荀妃猛然抽回手。 她抬起头,胸口起伏不定,怔怔地望着常乐:“人不会这样。” 常乐又是若有所思地点头,她突然回头望了一眼永清,漂亮的脸蛋上是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 赵昭仪和常乐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如今皇帝对她戒备渐渐松泛了,她也可以假借“刘骑变乱”那日与王美人共患难的经历,名正言顺地去见王美人,和她传递消息。 一定要派人去问王美人这件事。 倏尔,寝殿门口的珠帘一阵叮当作响,一个青绿衣裙的小丫头匆匆进来,对太子妃行礼禀报:“禀告太子妃,太子殿下回来了!” 荀妃顿时松了一口气:“既然两位公主今日都是想来见太子殿下的,如今太子殿下已回东宫,二位皆可以如愿了。松玉,竹影,你们带二位公主前去太子殿下的书房。” “荀姐姐。”永清隐约还是有些忧心她的状态,她真的很不对劲,“你要好好保重身子,三哥那般心疼你,你也不必为了贤德委屈了自己。” 即便太子为了避嫌避祸,成天做出一副勤俭节约,无欲无求的样子,什么财帛金银,奇珍异宝都不敢收,但若真是荀妃有所需,想来也会铤而走险,在皇帝眼皮底下跳一回。 荀妃晓得永清的好意,点了头,然后便说自己身子不大舒服,由婢女扶着回去小憩了。 刚走出回廊,永清喊住快步走在她前头、和东宫侍女谈笑风生的常乐:“兔子不要了?” 常乐回过头,看到她的一瞬间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眸中颇为不自在,她眼睛转向一旁:“五姐在说什么?” 永清看向她空空如也的两袖:“演戏演全套,至少。你把那兔子就这么扔在太子妃寝殿,是为了下回再来东宫叨扰她么?” “多谢永清姐姐提醒。”常乐被说中了意图,脸色一黑,转身匆匆往太子妃寝殿的方向走去。 永清支开了常乐,独自走到太子书房。 太子早已等候多时,她一进来,他就上前,愁眉紧锁:“永清,北边出事了。” 他刚从西南回来,却扯上了北边,永清一头雾水:“北边?什么事?” 第113章 陶陵失 太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在空旷的书房里来回踱步,极度扬起袖子想跟永清比划什么,却仍说不出口。 东宫书房的陈设桌椅,连带着格架俱是用竹质的,帘幔角帐都是青纱,只有临窗的地方换上了稍微厚一些的绀青缎,干净得不染纤尘,倒生出了十分的萧索空寂,这座房间好似一片深冬里埋在雪底的枯叶般。太子的脚步声便被放得愈大,甚至还有隐约的回声。 “三哥有什么便直说,”她发觉太子从蜀中回来,竟变得愈发瞻前顾后了起来,“如今常乐折返回太子妃寝殿抓兔子去了,想来不时她又要替赵昭仪来做说客,三哥如今越发谨慎,到时候恐怕也不难以开口支开她。” 太子在一个雪竹花樽前停下了脚步,里头插着几朵宝珠重瓣山茶,这种花又叫撕破美人面,一半淡粉皎皎,一半茜红欲滴,向来只登富贵之堂,如今供在太子这寒酸书房里,倒有些格格不入。 他望着那山茶花,凝眉道:“常乐去找慧卿做什么?罢了罢了,”他又摇了摇头,转过身,“此事也只得五妹一个人晓得好。” 太子望着永清:“五妹想必晓得,父皇遣我蜀中剿匪,乃至在蜀陇实行均输,皆是为了给北线匀出军饷,毕竟皇后殿下十分不支持此事。当然,父皇强留五妹在燕阙,也是为了此事。” 永清先前曾经一度担心,皇帝被军饷逼迫,最后要拿她和蘧皇后玉石俱焚。 但后来,许长歌的书信以及前线的捷报让她暂且放下心来。 一方面,前线的境况确实军需不足,另一方面,如果真的大局崩盘,皇帝必定会拿永清开刀,和蘧皇后谈判。因而,许长歌向皇帝进言了一个非常铤而走险的办法。 以战养战。 云中十五城,原先是大燕的云中郡,后来西羌征伐不断又会逢连年旱涝,国库入不敷出,被迫撤兵休养,北边的戎部便趁机占据了这些城池,因而大燕与西域的商路便彻底阻绝,由番商转卖的货物价格水涨船高,更要命的是,失去了商旅通关的税金,财政愈发绵软无力。 许长歌,先拿着最充足的军需物资打掉了云中地区最南边的陶陵城,再整合该城的物资守备去攻打毗邻的城市。 稍微脑子正常的人都会看出来这种打法非常的风险,即便收益极为可观,皇帝亦然。因而许长歌先斩后奏,打了两座城,连带着捷报一起送到皇帝案上,并且告诉他已经没有钱粮可供保守常规的战略了,软硬兼施,逼得皇帝最后点头。 永清一想到此事,思绪顿时断点了一霎:“是许长歌那边,出事了么?” 以战养战,意味着许长歌的时间极其地紧迫,他每一战必须赢,不能输,甚至一场绵长拉扯的战役都会让运转变得艰难起来,减少他喘息的空隙,并且不能遇到任何的意外情况,比如天灾。 她实在很担心许长歌,毕竟在永清的印象里,他比起将军,更似个儒生,更何况,他并没有领兵出战过,这分明是头一遭。 这种君王信臣,满腹经纶,受命上阵的故事,她非常清楚,上一个这样做的人,叫赵括。 后来他为大家贡献了一个贬义的词语,纸上谈兵。 太子听到她如今呼出“许长歌”三个字,隐约有了稍显亲近的意味,皱了皱眉头,他还是点了头:“是,原先已被收复的陶陵城不知为何,又被乌桓部族侵袭。而陶陵收复之初并未留下过多兵卒守备,朝京那边……也没有派遣太守统领,人心扰动极快,留守的偏将杜骁很快弃城而去——” “他弃城?!”永清蓦地一下站起来,“如今许长歌他们已经深入腹地,我见了军报,战线并未铺得很开,若陶陵一弃,那岂不是直接阻绝了大军与中原运输的路。” 她双眉高高扬起,纤毫描摹的黛色如剑锋般尖锐:“这姓杜的懂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今日皇帝看到军报时,也是这般震怒,但垂暮将朽的眼睛里,却没有她这般凌冽的威势。 太子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蘧皇后的样子。 永清迅速追问:“乌桓只是个部族,我素来听闻其茹毛饮血,惟知劫掠,不知开化,却也不似戎部那般喜爱屠城,陶陵城总不会全军覆没,他一人独逃?” 太子道:“他倒是还不敢做出这样的事,京兆杜氏的脸面和名声还要不要了。料想他只是一时昏头,掂量了一下兵力不足,便率领城中百姓和军士一同出逃了。” 这人能力不足,良心还是有的。 永清焦虑之中,稍稍疏了一口气。 “等一下,”永清一掌拍到竹案上,“他往哪里逃了?逃回西京这边,还是朝京那边?” 太子仰天长叹:“这才是最难受的——他往许长歌那边逃去了。” “蠢人!”永清忍不住骂道,“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往中原跑,至少沿途郡县能为他传递邮信,分出仓粮救济难民,补给军需,他也好早些将消息递到朝京或者燕阙去,总会有人管他,如今他带着残兵败将,还有逃避兵祸的百姓去找许长歌,能做什么?把灾难的消息带给他,动摇军心,还是大家一起把最后一点粮草在北边的沙洲里消耗殆尽?他想和许长歌同归于尽吗,他想害死他吗!” 永清眸中已经渐渐氤氲起惊怒的水雾,她真的怕了。 太子亦有不忍之色:“正是如此。父皇今日亦叱骂了杜骁整整一个时辰。” 她好恨。 许长歌为了保她在皇帝身边的平安,维护两京暂时的平和,铤而走险用最艰难的法子在前线厮杀。 他每一步都没有走错,每一步都精心筹谋,可如今因着这么一个蠢人,几乎就被关进了死局里。 她猛然惊觉。 许长歌这一旬的信,并没有如约而至。 她的心渐渐沉坠下去。 “西京的物力,已经不足以遣派一支军队,奔袭千里,夺城恢复补给了。”太子知道自己如今这席话,很像是墙头草,仍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所以父皇,想让五妹写信给朝京,让蘧大将军再度出征。五妹,如今父皇已不愿逼迫你了,为着这父女情分,为着这家国大义——三哥也觉得,如今不是帝后置气的时候,即便是,为了许巽——你——” 永清气得,胸腔里呵出一声隐有哭音的冷笑:“父皇都不问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么?” 太子不展愁眉,他不敢回绝皇帝让他劝说永清的事,如今只得硬着头皮在这里磨她:“为平息蜀中的叛乱,父皇已作了妥协,实在是抽不出钱粮兵马来,再说,也没有能用的良将——” “太子殿下。”永清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落在眼睑投出疲惫的阴影,“我的外祖,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 她其实特别想说,梁符呢? 那个当初她偷听时,许长歌特地委托的梁符,如今坐镇后方的梁符呢? 他可不是个庸人,难道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一个学生死在大漠之中吗? 还是说,这个让蘧进出征的法子,就是梁符出的。 他们已经可以用许长歌拿捏住她了。 不会许长歌写给她的书信,也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她脑子一团嗡嗡的乱,仿佛高烧一般昏沉,却是一阵沁凉的寒意从心脏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永清啊——”太子又开口。 但他还没说完编了半天的说辞,门口便传来谨慎的敲门声:“禀报太子殿下,常乐公主到了。” 永清第一次听到常乐的消息,还能如释重负。 她匆匆对太子道:“既然常乐有话和太子说,想来我也不便细听,便是如此,永清告辞。” 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东宫。 一出东宫,御道两旁仍是高深黝黑的皇城墙,将本是最为宽阔的御道也衬得幽深狭长。 她愈发喘不过气,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害怕。 即便是赵都设计,皇帝陷害的时候,她都从未怕过,她应对威胁的反应,仿佛从来不是恐惧,而是怒火。 可这回,她知道许长歌有可能要死去,死在千里之外的沙洲大漠里。 就有一个无底深渊在她心头,拽着她的清醒与理智往下沉坠而去,从深渊中冒出的寒意一直萦绕全身,让她坐立难安。 苏苏发现她脸色苍白,不由关切道:“公主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还是太子殿下或常乐公主给您气受了?我们快些回府休憩。” “不要……”永清握住她的手,欲言又止,顾忌着旁边的半夏,她如今并未全然地信任她。 苏苏感到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湿的汗,愈发忧心。 不行,她不能乱,她一乱,又要被皇帝拿捏,许长歌那边,也无计可施。 “我们去找梁符。”永清深吸一口气,终于先行决断。 她不能惊慌失措地回府,把这个消息告诉李功,她还要先找到梁符,她真的不信,作为许长歌的师长,他一点预留的余地都未曾为许长歌设想。 若真是无计可施,梁符这个年纪,恐怕早就晕厥过去了! 第114章 死求生 “陶景十五年十一月初三,侍中许巽再拜永清公主妆次。” 这是许长歌提笔的第五封信,沙关城一克,后续城池的钱粮供给暂未补上,他自然下发了休养生息的命令。如今北边戎部各族忙着集会单于王庭,祭祀天地鬼神,一时巧合,他也暂时得了一方闲静的书案。 也有异域衣袍的商人听闻此地关税暂为宽松,特地来借道,他竟能在这穷山恶水之地,买到一份成色质地上好的烫金尺素,一片绵白上金粉细细,起伏成涡纹,就像城外如波浪般起伏的沙丘一般。 他想,永清没有见过这样的风光,他每次抚着城上矮墙,作为大燕的公主,她也大概永远不会走到边陲之地来。 但他还可以为她浅描上几笔,并着隐忍的情思,夹在行间字里,一同缓慢地递向南方。 他刚将写毕的满卷情词以一枚融化的银币钤印封笺,门口就传来极为急促的敲门声,并着靠近的影子在窗棂上晃动:“将军!杜偏将率领军队来投,已在沙关城下了!” 杜骁,分明已被他安排驻守陶陵。 电光火石间,他便明白,杜骁自然不是带着好消息过来,城下极有可能,是一群索命冤魂。 城头,玄鸟飞舞的燕字刀旗迎风烈烈,阴云将压得极低,许长歌站在城墙之后,浇油火炬煊亮得有些刺眼,让那双艳丽的眼睛微微阖起,视线模糊的一瞬间,却看见杜骁的铠甲在城下分外刺眼。 他还在高喊:“许将军,请许我等入城!” 乌泱泱的一群军民,喧嚣嘈杂在人潮中翻涌,已毫无军容军纪可言。 败溃之军,其实完全可以拒之城外。 更何况,他还带着一群饿鬼般的灾民,会似蝗虫一般将本便不多的粮草消耗殆尽。 “将军!”邝枕匆忙登上城楼,军营虽不是个养伤的好地界,但总比北寺狱那种阴间地方好得太多,如今他血肉复生,健步如飞,惟独风沙摩挲的脸上被一记流箭擦出一道血痕,看着有些唬人。 许长歌看着他生气十足,却略有狼狈的模样,轻轻一笑:“邝司马,有何高见?”他转念一想,又道,“不对。应当是,邝司马,想耳提命面些什么,比如,武德仁义,应救当救。” “……不是的。”邝枕低下了头,他眼底有些不忍,“我是来告诉将军,如今陶陵补给之路既断,城中粮草恐在十日之后,便要告罄了——这,还是仅算上城中军士的供给。” “原来邝卧云也会有拿人命做取舍,劝人理智清醒的一天。”许长歌倏然有些感慨。 邝枕乌黑的瞳仁里,尽是城下影影绰绰的人山人海,如同阴翳一样遮蔽了他眼中的光泽。 他闭上眼睛,他读了几十年圣贤书,从未想到自己也会有偏向见死不救的一天:“邝枕,惭愧。” 连他也这么想。 何况向来精心谋算,已在战场上渐渐磨得愈发铁石心肠的许长歌。 银盔之中,那双年轻的眼睛却偏偏染上一点狂傲:“可是,我偏不。” “将军。”邝枕一怔。 许长歌转过身,音色中仍是那一丝隐含的笑意:“多亏邝司马,妙计安天下,朝堂上的那些手腕对付一个赵都绰绰有余,叫他自己丢盔卸甲,也分化了他手下的那些骄兵悍将,更磨得他如今一点脾气都没有。” 仿佛清夜闻钟,他的声音在邝枕脑海震荡开,邝枕迅速跟上:“将军的意思是——” 他昔日为着永清的事,将赵都反复地规训着,让他众叛亲离,让他束缚在他最痛恨的规则之中,如今的赵都磨去了先前的狂妄,整个人都是一心求死的状态。 许长歌走下城楼:“赵洵美不是早喊如今让他要生不得,要死不能,要给他个痛快?如今恰有一个机会,让他置之死地而后生。” “……将军不怕他野狗出栏,反咬一口?”邝枕想起以前赵都在西京的脾性,跟在许长歌身后。 “我放他出去,他要自求死路,自然一转回头,就找我报仇。”转过石梯,他向守城的士卒吩咐,“开城门,告诉杜骁,军纪肃正,再放他们进来。” “你觉得赵都像是想要寻死雪耻的样子?他有那般的傲气?”他似笑非笑,“他想活,还惦念着荣华富贵。他想要一切,就必须听我的话,乖乖地带着杜骁把陶陵城打下来,如今把他逼到绝境背水一战,你猜猜看,赵都有多渴望打胜仗。” 一刻之后,士卒转动着操控城门的大轴,绑束在其上的铁链被解下,重重地扔在地上,随着门轴的转动如巨蟒旋身般扫开沙土,三百年的沙关城门缓缓地打开。 城门前的杜骁松了一口气,赶紧擦掉额头上的冷汗,准备向许长歌哭一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然而没等他打好腹稿,便看见许长歌面色如霜地出现在他面前。 杜骁只能先嚎出两句:“将军——属下无能——” “先别急着号丧。”许长歌冷眉一扫,抬起手,示意他收声,“你弃城而逃,无论此后陛下是否问罪于你,今时今日,在沙关,在我帐前,我先以你无罪。” 杜骁彻底放下心来,以为许长歌在给他喂定心丸。 “但是,”许长歌执戟一横,“你不能入城。” 杜骁瞬间一愣:“将军这是何意?” “三处以上负伤士兵,与陶陵难民一同入城休养避祸,”他不理杜骁,向传令官吩咐,“其余人等,连同偏将杜骁一起,听侯羽林中郎将赵都差遣,轻装简从,十五日内,夺复陶陵。” 杜骁整个人都傻在原地。 燕阙城中,永清本想去梁符府邸堵他,转念一想,这老狐狸自然晓得她所来为何。永清一去,梁符必然晓得她着急了,即便他已为许长歌的事焦虑,见她这般跳脚,想必顺水推舟,直接闭门不见,把压力推到她头上。 苏苏道:“可若是这样,我们还能去哪里找梁老?难道去宣室殿门口等着他见陛下么?那公主还不如直接去找陛下闹一场呢。” “公主……”一直在苏苏身后,不敢插话的半夏突然喊了她一声。 “什么事?” 永清先前心急如焚,如今才察觉到半夏。 先前她将半夏带在身旁,是想借常乐的耳目,将她已信任半夏的假象告诉赵昭仪,乃至告诉皇帝,他已成功在永清身边安插眼线。 后来在太子那里听得许长歌的消息,她一时手足无措,便没有再去注意半夏。 如今永清发现,半夏这个站位十分地有意思。 永清走在前头,苏苏是紧紧地挨着她,止一步之遥,偶尔说悄悄话的时候便上前一步迅速地与她耳语。后头五步之遥,则跟着十几个长随身侧的宫人侍从。 而半夏,本是那十几个宫人中的一员,但如今她反而精准地站在了苏苏和随侍宫人中间,并且她把这距离把握得十分地好,全程没有让永清察觉到一点不自在。 如此沉得住气,又缓慢地接近示好,永清不免对她高看一眼。 半夏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她盯着永清的脚尖,温顺道:“公主若是想寻梁尚书,不如去尚书台的士大夫们常常一同私下议事、休憩值夜、临时处理案牍的书阁。” 永清以为她只是个被训练过的寻常宫人,没想到她对前朝的事也有所了解,甚至对中朝官员的日常行动也了如指掌。 “半夏,那你带我们去。”永清唇角微微挑起。 那想必,她身上还有更加了不得的事。 永清没想到她和许长歌几度会面的那座书阁斗献阁,竟就是中朝官吏们时常用来临时办公的场所。 院中潇湘斑竹也已为霜雪冻成深青,仿佛夜间弥留的剪影,犹有梦寐的痕色。 午后的书阁一片清寂,这个时节连鸟虫也不曾鸣叫,只有几个小内侍洒扫庭院,干枯的竹枝扫帚刮得青石砖刷刷的响。 如今已不是刘骑坐镇,宫中内侍黄门皆横行无忌,甚至还敢给她脸色看的时候了。 那几个小内侍瞧见她来了,问得是永清公主,皆唯唯诺诺地行礼,只浅浅地推辞此乃前朝机要之地,公主不便久留,但她一个眼神过去,这些身后无人撑腰的内侍便迅速散去,不敢拦她。 她走进室内,室中也没有一个人影。 “奇怪了,”苏苏道,“难道西京官吏这般清闲,一到下午就可以打道回府啦?” 既然这是内侍口中的前朝机要之地,永清自然要到处翻翻了,然而箱箧书案之上,并没有什么机要文牍,收拾得非常干净,十分谨慎。 “半夏,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永清随口问道。 半夏犹豫了一霎:“以前……奴婢还有一个任务,便需要将东西,交给这里头的贵人。” “什么任务?”永清顿时警觉。 半夏想到自己既然已经投诚,便也不再扭捏隐瞒:“启禀公主,是将公主言行皆记录在册,如同帝王起居注一般,再递交给所需的贵人——但公主请放心,公主机敏谨慎,奴婢近身机会不多,只是先前公主初来燕阙的几日,记下了一些。” 永清蹙眉:“谁让你记的?” 她以为是赵昭仪,皇帝,或者是刘骑。 但半夏却答:“是许侍中。” 第115章 应念是 许长歌一直在监视她。 这个念头一旦在脑海炸开,她方才心怀的焦虑惶恐,担忧恐惧,顿时消散。 原先是一场愁云淡雨,将她浇得湿透,如今她对许长歌的牵挂,却成了冷硬的冰雹一下一下地向她砸来。 那些她先前觉得情深义重,实则苍白无力,仍由文人狡辩玩弄的情词顿时显出原形。 即便这是他一时出此下策,是出于对她的过分在意,她也感觉无法接受。 仿佛是明珠上挥之不去的尘垢,白璧微瑕,所视之人口耳相传皆是瑕不掩瑜,但人人都会知道,那一点瑕疵永远都会存在,并且永远会时不时地就提醒她,许长歌的算计与筹谋,深埋在她踏入西京的第一天。 而她先前自以为是的情深义重,可能也没有她以为的那样纯粹。 苏苏瞪了一眼半夏:“你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 她说罢,却心中又忧虑,可若许长歌真的是在蒙骗她家公主,那半夏真不该说出来么? 她一时不知道,让永清晓得真相,失魂落魄更好,还是让她蒙在鼓中,仍对远在边疆的心上人充满憧憬得好。 半夏略有愧色,歉然道:“苏苏姐姐教训的是……以后奴婢说话,必然更加婉转。” “你怪她做什么?”永清的声音带着一点恍惚的叹息从窗边传来。仿佛是从远山烟岚中传来,来自于一个山中千年的迷雾梦境中走出的旅人。 如梦似幻的情节,如露如电的相遇,皆被真相的阳光照入,随着迷雾消散而逝去。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永清合上眼睛,“纵使是只被他稍稍骗了一刻,醒来也发现,一切竟然早在最开始就有所踪迹。” “公主,其实先前周常侍是安排奴婢交给许侍中,但许侍中到底有没有看过,奴婢并拿不准——”半夏谨慎开口。 她心中竟然有一瞬间的雀跃,仿佛是天光破云而下,在满不见天日的阴暗愁云中,给了她一丝光亮。 ……罢了。 她已经不想去求证什么了。 本来她和许长歌就没有可能,几乎是对立的双方,偏偏牵引着一脉悸动,非要朝着逆旅的方向,让她相信他的鬼话。 但天命,偏要,偏要推搡着她,去验证最抗拒的猜想。 她浑身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的感受,瘫坐在桌案前,扭过头去,不让眼泪落在人前,拂袖遮掩间,却不巧碰撞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得“嗒”一声响,一个暗格突然从书箧里弹出。 永清伸手去取那卷文册,隐有勾画的痕迹,那笔锋运势,她熟悉得很。 平静地看罢,再无动于衷地放了回去。 想来数月前,许长歌便是这样把监视她记录的这卷文册,封存入此处的。 一出书阁,阴天的阳光也显得有些刺目,她正想朝公主府回去,不想又得了传召。 皇帝诏她入宣室殿。 一进殿,她行过礼,缓缓起身:“女儿永清,见过父皇。” 皇帝却皱眉:“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了?” 她微微一怔,抚上脸颊,是一片柔软的冰凉湿润。 她为什么会流泪? 她已经不对面前的男人怨恨入骨了,虽然他是前十五年空白的不闻不问,也是噩梦漆黑的底色。许长歌和她如今令人窒息的情状,多少也有他的手笔。 “女儿……”她深深屏息,顺势利用这来之不易的眼泪,“女儿自那日刘骑变乱以后,许久不见父皇,却心中十分挂念,近亲情怯,一时感怀……” 她静静流泪,一幅梨花带雨,倒刚好戳中了皇帝的软肋。 皇帝一想到十几年来对这个女儿不闻不问,可她当时如此危机情状,还奋不顾身来护卫他,也敛去了不悦,招手让她坐下:“过来。” 语气缓和了许多。 永清坐了过去,努力轻言细语,维持这幅模样:“女儿在来的路上忐忑不安,就怕一时失态,让父皇厌弃我,谁料想女儿真这般不争气,一见父皇就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她掂起罗帕轻拭眼角泪痕,怯怯地望着皇帝道:“父皇一定觉得女儿幼稚可笑。” 皇帝一生在治国理政上无所建树,在挥金如土上天赋异禀,唯一可以称道的,便是非常怜香惜玉,因而相较儿子,更偏宠几个娇滴滴的女儿。 当然,在此之前,她永清是不在此列的。 “儿女想父亲是自然的,你这样倒叫朕后悔没早点派人接你来。那日你也受惊了,回去可有不舒服?”皇帝柔声道。 他原本一直觉得这个女儿会和蘧皇后一样固执蛮横,不近人情,如今他倒有些赏识其这个女儿来。 平日以为的蛮横高傲也变成了皇家气度,一肚子坏水也显得有勇有谋。 赵昭仪必不会容忍这样父慈女孝的气氛。 她笑道:“就算陛下想,蘧姐姐也不让呀,我若是有个长得和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女儿,我也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永清这才发现,赵昭仪也在殿中,只是她如今离皇帝的席位是原来越远了。以至于她先前失魂落魄地进来,一时没看见。 果然一提到蘧皇后,皇帝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母后她……”永清刚想开口为蘧皇后辩护几句,就瞥见赵昭仪唇畔笑意加深,骤然清醒,转了口风:“她常说父亲文治皆于历代帝王之上,文质风格皆旷古罕有,女儿不曾在膝下承训,才养成了这般不经事的软性子。” 皇帝将信将疑之余,还是有些飘然:“皇后还这般说过?” 当然没有。 永清见状,又把罗帕按在眼角:“女儿又失言了,陛下是君是父,怎能让女儿评议呢?只是听着太学里清议当朝俊杰人物,女儿不免想起了父皇,只憾父皇格标千古,天下竟无人可以评议。” 皇帝酷爱风流,对太学清流更是心向往之,有意拉拢,听到这句话心中只剩下舒坦。 不得不说赵昭仪母女确实腹中少才,又不关心政事,哄着皇帝则多是撒娇弄嗔,车轱辘般的好话来回。 永清这般的奉承赞叹,简直是清风拂面,别样清流。 “你没有失言,都是有感而发,一家人面前不用拘束什么君君臣臣,朕,只是你的父。”皇帝飘飘欲仙,又见到永清将垂泪,安慰道。 永清又款款诉来皇帝的“丰功伟绩”,将蘧皇后治下的成绩如数家珍地夸到他身上。 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如今不能再和皇帝剑拔弩张了,她也要学着皇帝的布局,给他来一招“怀柔”。 赵昭仪强撑着笑,恨得牙痒。 小丫头还有两幅面孔。 更茶换水之际,永清起身更衣告退,赵昭仪见机插话:“陛下,妾身有一事容禀。” “嗯?何事?你说便是。”皇帝问。 赵昭仪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压下双眉,低声道:“之前陛下让妾身安排服侍永清公主的宫人都被公主打发得远远的,只有一个半夏机敏谨慎,终于混入了公主闺阁之中,稍得信任。妾身觉得,公主一直对陛下十分忌惮的样子。” 皇帝皱眉:“还有这事。她还是多少被她娘教坏了。” 永清回来以后,觑见皇帝脸色不似之前,敛了些笑意。 皇帝问道:“你把赵昭仪派给你的奴婢都打发教训了?” “父皇,这是从何说起?”永清睁大眼睛,有些惊讶般,“女儿思来想去,那也不叫打发。” “哦?” 永清如数家珍:“女儿刚进燕阙城予我的六个女婢,六个宦侍,俱侍候门外,女儿还要他们日常服侍,哪有打发之说呢?” “那上回公主入宫,本宫的淳于——”赵昭仪按捺不住。 “淳于大娘不是只来引女儿的么?又不是派给女儿的人。”永清回道。 赵昭仪一面盯着皇帝的神色,一面加重语气:“她可是少了一只耳呀!” 皇帝拧了眉:“可有这事!” “我知道昭仪心肠慈软,容易被左右拿捏。”永清从容道,“奴婢遭了一分罪,也要夸成十分到昭仪耳边,为什么?不就是想让昭仪见怜么?还不提自己的错处。只不过是她举止轻佻,自己撞到兵刃上,被削了半个耳朵罢了,难不成是她故意袭击车驾,才被砍的?” 善良天真,这确实是赵昭仪立在皇帝心里的形象。 举止轻佻,总比袭击公主的罪名好听。 赵昭仪一震,她不能再多言了,这样她的敌意会显山露水,她只能在虚浮的笑里冷冷地盯着永清,告诉自己来日方长,且让她一步。 “既是如此,让她好好治着就行了。”皇帝并不是真的在意奴婢性命,既又台阶下,他便顺势结了此事,又训了几句永清,“你做事还是毛躁,多少被你娘带坏,日后慢慢改。” 一句话,他身边二人皆无名火起。 “是,女儿领会了。”永清好似虚心受教,若有所思道,“只是,女儿还有一个请求。” 皇帝喝了一口茶:“你且说。” 永清说罢自己的提议,皇帝一口茶顿时喷了出来。 第116章 扶乩夜 永清期待道:“女儿希望,能和常乐妹妹一块儿住。” 皇帝咳得茶水下淌,赵昭仪扶着肚子连忙凑过去给他擦拭衣襟:“永清公主,看您把陛下惊得,陛下前些日子才受惊,太医说最宜安神,不要再受旁的刺激——您怎能……” 永清“啊”了一声,乖巧道:“我怎么就令父皇受惊啦?昭仪这话说得奇怪,女儿不过是想和常乐妹妹一同小住些时日罢了。” “你要和常乐一起住?你要进宫?”皇帝仍觉得不可思议。 赵昭仪瞬间挺直了腰:“常乐不懂事,恐怕会吵着永清公主。” 要让永清住到她殿中,她还要不要养胎了。 “女儿一个人在朝京长大,从来没有兄弟姊妹在旁,”永清继续用期待感染着皇帝,“所以显着性子有些孤僻,其实女儿内里是最爱热闹的了,最希望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姐妹可以说话。” 赵昭仪用几近哀求的眼神望着皇帝。 永清慢慢道:“嗯……女儿这些日子想给母后写信,斟酌言辞尚需几天……如能常在宫中,父皇或能为女儿润色几笔。” 皇帝以为太子苦口婆心地劝导,外加刘骑宫变那夜的患难,已让她有些回心转意,如今是伸来桂枝,果断答应:“如此甚好,你们姊妹也当熟络感情些。” “公主厚爱,那就请多容忍永乐小性了。”赵夫人含恨。 永清乖巧笑道:“夫人,父皇,请放心,我一定会待永乐妹妹,像她待我一般好的。” 十一月的尾声,西京是一贯阴雨绵绵的朦胧夜,这年却是桂魄晴射,唯有轻霭缥云,在一钩弦月之下如悬深青角帐。 兰林殿中四壁窗牖皆绮疏青锁,泛着微蓝的月光从交结相扣的木质菱花窗棂,斜穿入屋,在地面亦影印菱花如故。 “真的能穿进去吗?”两只柔白手指颇为小心地掂起钢针,举在窗下,余下三指还扭捏翘起,永清怀疑道,“还不能点灯?” “西京民俗如此,”半夏也干瞪了半天,揉了揉眼睛,“一定要在月光之下,将彩线穿入七孔针之中,才能乞得心灵手巧,婚姻美满。”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其余三人又默默低头穿了许久的针,却无一人过孔。 “我放弃了,”苏苏捏了半天的针,手腕都有些颤抖,“太难了,白日里穿针引线也就罢了,大晚上这不是要把眼睛熬坏吗。” 永清早就想放弃了,闻之,如蒙大赦,把针插回去:“我也不穿了。” 听到永清投降认输,常乐更来劲了,原本有些心不在焉,如今坐正了身子,愈发将针孔高高地举起来。 苏苏切开香瓜,一分为四,放在小几上,香气一丝丝,凉幽幽的。永清拿了一块,吃起来,看着常乐和半夏持之以恒地努力。 她突然觉得奇怪,苏苏是她乳母苏娘的女儿,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半点儿针线没碰过,穿不进去倒是很正常,但常乐和半夏就不应该了。 “你们也不熟针线吗?”冰蜜般的果肉在唇齿化开,她问半夏。 半夏赧颜:“宫中衣物皆有定额,奴婢十岁进宫以后就不怎么碰针线了,更何况后来又跟了公主……” 永清几乎没让她们干什么活,几乎都是递送跑腿,或者帮忙梳洗一类。 常乐脸色一黑。 永清丝毫不掩饰眼中的笑意,常乐觑见,脸色更黑了。 自从永清主动搬到披香殿,她和常乐几乎是同息同止,一开始常乐浑身不自在,总觉得永清有什么阴谋,后来她仿佛铆足了劲,把永清当成了一面镜子,永清进来以后性情随意,毫无顾忌之处,她便事事恭谦有礼,待人接物一定要比永清让人如沐春风得多,更做出一副二十四孝列女传典范的模样来。 可如今面前这位到处派人宣扬自己是女德典范,琴棋书画,针线女工无事不通的常乐公主,连根针也穿不过去。 “永清姐姐不会笑话我。”常乐慢条斯理地说,却悄悄把针放了下来。 永清笑了一声:“哪能呢,即便我到处宣扬,恐怕妹妹也会说,如今面前皆是我的宫人,死无对证。” “终于穿进去了!” 半夏难得欢呼了一声,举起穿过五色彩线的七孔针。 三双眼睛都望了过去。 “不错不错,我们中间终于有个成事的了。赏半夏香瓜一块。”永清拿起插着香瓜的银签递给她。 半夏受宠若惊接过。 常乐悠悠叹了一声:“看来,这还是下人的活计。” 永清没有理她,又对半夏和苏苏道:“我们来玩扶乩。” 半夏的香瓜直接呛了出来:“咳咳……” “公主,这宫中大晚上的,您玩扶乩?”苏苏拍了拍半夏的背。 半夏依命去准备扶乩所用的工具,苏苏陪永清走到兰林殿后庭。常乐觉得这种事极为无趣,也在兰林殿碰了一鼻子灰,匆匆告辞离去。 兰林殿颇为偏远,紧邻着上林苑,与外宫只有一墙之隔,此际秋夜良夕,月华如水,流瓦飞甍,数棵木樨枝叶葳蕤正当芳时,馥郁清甜弥盈空庭,下有兰草剑叶翠长,秋萤时时隐现其中。 永清和苏苏并坐阶上,一只流萤飞到她膝上:“自从赵昭仪失宠,刘骑被诛除,这宫里竟然有了些太平的意思。” “都说陛下长情,宠了赵昭仪十几年,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又喜欢上王美人了。”苏苏道。 “我们那位王美人,”指尖轻轻托起那点萤光,“出身颍川王氏,年青貌美,知书达理,父皇怎会不喜欢?赵昭仪再有倾城美貌,今年已经三十有二了,而王美人——她,甚至不比我大几岁。” 说出来,她有些为王美人惋惜。 “是,今天陛下在清凉殿设宴,湘阴侯世子也去,没了赵昭仪的歌舞,去的便是王美人——我今天还在织室看见王美人的宫人和赵昭仪的婢子吵架呢。”苏苏还是耳目灵通。 半夏找来一支长棍作乩笔,直接在木樨树下以沙土为盘,大略就可以进行了。 “请什么神呢?问什么呢?”半夏问道。 “扶乩向来是请紫姑,不过什么神仙圣人,如今也请得繁杂——当然,也不真指望满天神佛会理咱们,就图一乐罢了。”永清接过乩笔,心中默默许愿,闭眼在沙盘上无意识地随意而画。 虽然知道扶乩请神是怪力乱神,无稽之谈,但画出来一堆横折连线什么也不是,还是无趣。 接着苏苏也试过,皆是什么都看不出。 苏苏便笑:“恐怕是咱们公主身份贵重,寻常小仙不敢来,您且请个大些的神仙。” “那便请司命星君。”永清接过,她双目半阖,随意而书,倒是真有字迹出现在沙盘上,细细一看,是个离字。 苏苏有些惊讶:“离……公主,你不会想到她了。” 永清倏地有些怅然。 她想起了那个如今飘荡江湖,不知身在何处的女子。 离是她的名字,仿佛也是她的命运了一般。 苏苏晓得她担忧心灰意冷闯荡江湖的阿离,宽慰她道:“哎呀,公主何必担心阿离呢,如今她带着公主给的那些钱,恐怕几辈子都花不完,在外头又无拘无束,她武艺如此之高,也没人敢欺负她,我都羡慕死了——” “不如我们先假定司命星君已经附身于这支笔了,我们来问,各自写出回答——就算给我们一点期待也是好的。”苏苏建议,“公主先来!” “啊?”永清懵了一下,兰桂齐芳,清香沁脾,一时心胸旷然,没有什么牵挂,“也不知道问什么,那就测个命。” 半夏顿时惊慌:“奴婢怎能给公主批命?” 永清莞尔:“玩一玩,也不指望你真是个巫祝半仙。” 扶乩这种事情,问鬼神当然无用,乩者写的字也多受其想法影响。但这却可以看出乩者是对问者和问题的看法。 半夏于是闭目,松弛手腕,缓缓在有些硬的沙土中拖拽乩笔。 沙土之中,显出了“天命”二字。 “你好狡猾,”苏苏凑上去看了一眼,“公主天命,意思只有天知道咯。” “那苏苏姐姐也问。”半夏抿嘴,难得笑了一下。 “嗯……我要问姻缘——不,不要姻缘,我要一直陪在公主身边。那我也问命。”苏苏想了想,“能不能给我多写几个字。” 半夏应声,沙盘上显出一句:“角枕锦衾,公侯绿衣。” 她有些疑惑:“字都是好意思,可公侯应该是朱衣才对,怎么是绿衣。” 永清看到那八个字,仿佛如被凌波池的冷水浇头。 这可不是好字,这两句话皆出自《诗》中的《葛生》和《绿衣》,皆是悼亡之作。 接下来半夏测姻缘,她写了一个“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看到这句话,永清沉下去的心终于又归于原位,按住半夏的手,问道:“你是最近在读《诗经》,对。” 半夏点头,永清才松了一口气。 但给苏苏披的那几个字,还是让她心惊肉跳,惴惴不安,便告诉三人她要去上林苑看夜昙,便执意独自披衣出门去。 第117章 递桂枝 燕阙的皇城在天幕之下似一只蜷缩的巨鸟,拢起的羽翼化成延伸向东西两方的宫宇,星零点缀着哨塔城楼,以及高高的华阙。 这座宫城原先对永清而言,意味着囚笼,她几度避之不及。 而如今自己亲自走进其中,不似先前那般草木皆兵,回头看来,也不过尔尔。 刘骑被扳倒,周羽暗中与她颇有往来,鲁源和宋齐即便有另起炉灶的心思,此时也不成气候,即便有一个梁符坐镇西京,他至多也是在前朝庙堂兴风作浪,即便想把冲击传达到她这里,也得多废几番周章。 她深深地感觉到,什么叫做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来往巡夜的宫人,皆得对毕恭毕敬地行礼,有了几分回到朝京的感觉,不似先前被软禁宫中。 有一个格外殷勤的小宫娥还探头探脑地抬起头来,冬日的星辰落到她眼中,隐隐有着一些期盼:“永清公主,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去哪里呀?” 这种话实在不该她问,若是换了一个心狠一些的贵人,恐怕会被多心是有打探之意。 但永清直觉地觉得,她并没有这么个意思。 她眼角分明雀跃着精明算计,但那股过于明显的热忱,反而显得额外的天真。 永清起初还有些不快,但她这一眼叫人看得到底的心思,反叫人感觉有些想笑,她不由莞尔:“你想给本宫引路?” “奴婢自幼生长在燕阙宫中,”小宫娥小心翼翼地觑着永清的神色,发现她似乎并无不快,便欢欣答道,“公主来燕阙皇宫的时日不多……如果……如果用得着奴婢的话,奴婢哪里都可以领着公主去!” 永清眨了眨眼:“真的么?这么说来,这皇宫里,你也算个小百晓生了。” “公主抬举奴婢了。”小宫娥眸中越发兴奋,“不过不是奴婢瞎吹,只要公主能说得出名字的地方,奴婢都晓得!” “这样啊……北寺狱,去过么?”永清笑了笑。 小宫娥顿时吓得踉跄倒退两步:“什……什么!” 北寺狱,那可是西京宫人人人闻之胆寒的地方,一旦稍微走得近一些,所有人都是快步离开,仿佛被那守门的宦寺多瞟到两眼都要减寿几个月。 “啊,原来你也不晓得呢。”永清故作遗憾地挑了挑眉,拢起滑至臂弯的丹朱色寿篆纹丝绒锦披帛,“——本宫还以为……身边正缺一个通晓西京细枝末节的宫人。” “奴婢晓得!”小宫娥煞白着一张脸,却定定地咬出了这句话,她声音有些颤抖,“只要公主想去,奴婢北寺狱的路也是认得的!” 她这样的勇敢无畏,叫永清觉得自己真是没事找事。 何必去逗弄一个一心只想改变命运的小姑娘?即便很多人不齿这种递投名状的行径。 “和你开玩笑的。”夜风勾起永清鬓边发丝,几缕游丝般的鬓发称得她有些渐渐脱稚气的清妩。 “啊……?”小宫娥已经做出莫大的决心,带着这位公主去令人胆寒的禁地了。 十一月的大燕自然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生长昙花,永清今夜出来,只想去找一个人。 “带我去找王美人。” 小宫娥愣了一霎,如梦初醒地点头,生怕永清又朝令夕改:“遵命!” 她答得飞快,声线微微上扬,仿佛松了一口气。 一路上,永清并没有随身侍从跟着,孤身一人,又不曾刁难她,这年纪颇小的宫娥试探着拿一些寻常的宫中趣事来逗永清开怀,发现永清并没有恼怒,不似传闻中雷厉风行,傲慢刻薄,反而时不时轻轻点头,只是不甚言语。 她渐渐也放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和永清讲起一些人人心照不宣的宫闱秘辛。 “……朝京那边跟过来的老宫人都说,原先在朝京,大家只知道赵昭仪是歌伎出身,身份低贱,来了燕阙,才晓得原来赵昭仪幼年时家中也是蜀中豪族,后来温熹年间因着趁着蝗灾囤积居奇被抄家籍没了,一门都没入了奴籍。”她后来说得眉飞色舞,也开始嚼起了赵昭仪的舌根。 永清感觉有些意外,赵昭仪虽说宠爱已不如往前,至少余威还在的,有那么一点“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的意思,又怀着皇嗣,按理说宫中人应当对她仍是十分忌讳。 到底是这丫头嘴上没个把门的,还是赵昭仪已经这般田地了。 她便问:“没了奴籍,那她的兄弟原先似乎也还是良人。” “公主不晓得。这才是精彩的地方。”小宫娥双手捂了捂脸,她的手指尖有些微微地泛红,和她的耳根一样,是被夜间寒气侵袭的痕迹,“后来,好像是温熹四十年,陛下又被立为太子,按惯例大赦天下,她们家已经被赦免恢复良籍了,所以先前她那个几个得了便宜侯爷哥哥,都做起了市井的寻常生意。可去接赵昭仪的时候,她自己拒绝了,说自己已经被选入了宫中的乐府,不想过那种苦日子。” 乐府伎,虽说离富贵更近,但到底也是贱籍,若不是攀上高枝,麻雀变凤凰,那晚景是更为凄凉的。 没想到赵昭仪并非身不由己,反而是早有筹谋。 “……而且,这燕阙离得蜀地近了,咱们才晓得,原来这蜀陇还有一支五斗米教极为流行。”那小宫娥又絮絮叨叨道,“不过西京的勋贵人家信的不多,大多还是从着朝京那一套,蜀中许多商贾人家和市井百姓信的多,城郊又把这叫做‘米’巫。” “为什么叫米巫?还有五斗米?”宫闱琐事之外,突然有了一些别的闯入,叫人耳目一新,永清有些好奇。 “因为凡是要入这教道的人,都要出五斗米供奉天师,所以被俗称之为五斗米教,”小宫娥腼腆一笑,“至于它大名叫什么,咱们倒是无从晓得了,想来不是这般俗气的名字。” 永清轻轻一哂:“那你是怎么晓得的?你不是自幼长在宫中?” “因为宫中也有人信呀!”小宫娥顿时紧张了起来,有些逾礼地凑近了永清,悄声在她耳畔道,“赵昭仪她们,就信这个。” “……可,这又不是什么忌讳的东西,你怎么……”永清略有不适。 “公主,这什么东西只要沾了神仙妖怪,那就得忌讳了。”小宫娥神秘兮兮道,“有人说,赵昭仪十几年承宠,却没有身孕,今年她都三十多了,却突然怀孕,便是听取了一位五斗米教的高人指点——” 一阵风倏然刮着光秃秃的树梢,发出鬼哭狼嚎的呜咽。 小宫娥吓了一跳。 突然之间,转角的宫道突然滚出一团发光的东西,更把她吓得尖叫,紧紧抓住了永清的胳膊。 “永清公主!” 又蹿出一个人影,扑去抓起那团发光的物什,起身后看清了永清的脸,忙不迭行礼道:“公主受惊了,奴婢是王美人身边的云知,本想去寻公主的,不想竟在这里碰上……” 想来她以为,那一声是永清叫出来的。 永清摆了摆手:“无妨,正好我也要去见王美人。” “这位,好似不是公主身边的苏苏姑娘……”云知抬起手中那团朦胧的灯笼,却看见了永清身边瑟缩的一个小丫头。她陪着王美人从朝京到燕阙,心思亦十分缜密,她认出永清身边的人眼生。 “这是我身边的——”永清停顿了一下。 小宫娥心领神会,机灵道:“奴婢是才伺候永清公主的小瓜。” 她身边锦衣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好的女孩子怎么被起了这么个名儿。 云知也仿佛愣了一霎,实在想不出永清身边的宫人怎么会被叫这种名字,永清竟也不给她改个温柔文雅一些的。 “好了小瓜。”永清敛起了笑容,清了清嗓子,“一会儿本宫和王美人叙旧,你便和这位云知姐姐走。” 小瓜一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应了一声:“是!”然后一到王美人所住的杯玉阁,便力图表明自己知情识趣,赶紧牵着云知往外面走。 “等一下。”却有一个清冷淡淡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小瓜站住了脚。 永清将捧在手中的暖炉递给她:“帮我拿着。” 今夜王美人侍宴,但到了尾声,皇帝便屏退了她,另有话与湘阴侯世子欧阳野说,因而永清来的时候,她仍是严妆丽服,只是眼角眉梢微微有疲惫之态。 “永清公主。”她见了永清,立刻起身迎了上来。 永清听到云知说王美人来寻她,便知道她定有正事相告,便忍了自己腹中一堆莫名其妙地惆怅酸词,握住王美人的手:“美人定有要事,如今我在宫中久住,不急,你慢慢相告也可。” 王美人牵着她至窗前暖席坐下:“公主,这话说来也不长,只是恐怕其中还有些细枝末节,不是妾身一人可以打探的——湘阴侯世子那日帮公主,留了些迹象表明与刘骑有所勾结,咱们都晓得是假的……可似乎长沙王倒是真有此意。” 第118章 飞霜月 云知并没有将小瓜带得太远。 她们在燕阙汲汲营营好些年,杯玉阁也非等闲之地,所有人手皆是被王美人精心挑选排查过的。栅窗之后只留一盏灯火的书阁里亦有许多不可为人所知的秘密。 “小瓜姑娘。”云知牵着她在廊前坐下,庭中已有飞霜,但宫殿的地龙余温仍使得连廊也有淡淡的暖意。云知将一盏姜汤递给她:“暖暖身子。” 小瓜有些受宠若惊,她还紧紧地捂住永清递过来的手炉,生怕这外面罩着茜色丝绵锦套的镂花芙蓉铜炉在外头凉掉了,仿佛真的以为永清是让她拿东西,并不晓得是给她取暖用的:“啊……?好,谢谢云知姐姐!” 向来宫中任何人都是对她呼来喝去,“喂”和“那个死丫头”是被叫得最多的,叫她“小瓜”都算亲昵客气了。而这种“姑娘”的称呼,更在燕阙宫中罕见,一般只有贵人身边颇得青眼的宫人才会被这么叫,但一般而言当她们熬到这个位置,都被叫成“姑姑”了。 云知在她捧起杯盏,挡住小半张脸的时候,暗中打量着这眼生的婢女。 ……怎么说呢,这姑娘长得一脸机灵,却偏偏机灵气露得过头,显出几分不聪明来。倒和原先永清公主身边那位苏苏姑娘一样,只不过那位是看着不大聪明,实则心思细腻得很。 比如她现在一双眼睛提溜乱转,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杯玉阁庭中四角。若是安插过来的细作,这训练水平是能让云知看不过想亲自教的程度。 小瓜根本没有注意到云知在打量她。 她只是十分好奇地想,杯玉阁其实在燕阙皇宫里也算是偏的了。当年王美人入宫时,赵昭仪恩爱不衰,即便王美人颜色出众,也并未得到宠幸,因而分到的这处杯玉阁也离宣室殿最远,只是毗邻着前朝,并不会似那些临近御园后山的宫殿有些僻静得阴森。 可后来王美人得宠了,听说陛下有意让她挑处华丽轩敞的宫殿去住,她也婉拒了,不知是想立个贤德的名声和素爱奢华的赵昭仪唱反调还是怎样…… 二人无话,连落霜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清寂。 这种感觉,让小瓜觉得有些熟悉,一路上待在永清身边时,也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 云知不言不语,连寒暄也不曾和她讲,小瓜实在忍不住了,试图挑起话题:“云知姐姐,你见过湘阴侯世子么?” “你怎么问这个?”身旁看起来比她大了个七八岁的女子迅速回应,但她微微蹙起眉头,似有些语气不善。 这丫头,不会知道王美人要和永清说什么? 她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来头? 小瓜小心翼翼道:“今日不是湘阴侯世子入宫了么?我记得年中的几场晚宴,他也来了,可我身份太低,都靠不近前朝,不曾远远地见上一眼……听说他生得好看,只是有几分邪性……也有人说这样显得更风流倜傥了……不知道和那位许侍中比如何呢……” 云知紧绷的手指回于柔软,她将饮尽的杯盏收拾到一旁:“那自然没有许侍中好看。” “姐姐见过吗!”小瓜顿时兴奋起来,她凑近了一些,试图和云知亲昵一点,“我忘了,姐姐跟着王美人今夜去过宴席,肯定是见多识广的,恐怕赵昭仪身边得脸的那几位都比不过您呢!那些人只知道捧高踩低,不似姐姐,竟会心疼我,特地给我茶吃。” 云知想,要不是你是永清公主带过来的,谁会搭理一个不知礼数的小宫人呢? 但小瓜语气诚挚,没有坏意,她也抹不开面,只是拍了拍她的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姓赵的那群人是这样的。”说起赵昭仪身边那群奴婢,云知多少有些感同身受的火大。 小瓜又真心实意地奉承了她好几句,云知也瞧出这丫头确实没什么别的心思,便慢慢打开了话匣。 直到小瓜问出来:“……说来那湘阴侯世子来西京都快大半年了,咱们永清公主暂不回朝京还情有可原,毕竟陛下也在这边嘛,可那世子当初说是送经书来,怎么现在还不返程?不会还要在燕阙过年?” 她一说完,就发现云知的眼神仿佛落进了庭院中的飞霜,一点一点地湿冷。 “云知姐姐……?”她小声叫了一声。 但仿佛光阴在她问出口的一瞬停滞了,云知仍是静静地望着她,仿佛要数清她到底有几根睫毛。 直到身后,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暖风扑来,才打破了寒冷的沉寂。 也就在这一刹,云知倏然笑了,她温柔道:“想来公主已经与我家美人叙完旧了——永清公主只带了小瓜姑娘一个人过来,小瓜姑娘现在还不去伺候公主么?” 可她并不是永清带过来的,只是半道碰上的。 但云知的话她竟没有敢违抗的想法,小瓜连忙起身,稀里糊涂地走进房中,将手炉递给永清,有些惴惴不安地问:“公主,咱们回兰林殿?” 这位永清公主会收下她的投名状么? 永清晓得她担忧自己又说话不作数,轻轻笑了一下:“回。” 一下台阶,王美人叫住了永清,云知将一柄罗伞递到小瓜手中。 王美人语重心长道:“公主,马滑霜浓,请您万自珍重。” 小瓜听见她身旁的少女仿佛呵叹了一声,她唇间溢出的白雾渐渐朦胧视线:“我不在乎了。” 什么马?她们不是走路来的么? 小瓜满脑子不解,却不知哪里生出的虎胆,横插了一句:“小瓜会扶好公主的。” 永清又噗地一声笑,连向来温柔端庄的王美人也忍俊不禁。 永清止了笑,问道:“西京这样的宫人,还有很多么?” 王美人笑而不答。 苏苏看到永清捡了一个小瓜回来,并无微词,如今她全身心都放到了半夏身上,多次私下悄悄跟永清说,总觉得半夏不简单。 每当这个时候永清都点头:“确实不简单,她脑子比你好用多了。” 一阵笑嗔,便作无事发生。 但苏苏还是对半夏有些提防,明明永清已经让半夏在房中伺候了,她偏要跟半夏说,永清只喜欢她一个人伺候梳洗。 半夏一出房门,永清立刻道:“你要这么说,那以后回了朝京,你也一直一个人伺候我,千万别叫明章姑姑把宫人派给你。” 苏苏假装听不见,拔下她发间金钗:“……这钗的颜色不好了,这珍珠的光也应当重新抛了。” “半夏也不是生来便要和我们作对的。”永清夺回她手里的钗子,“别抠上头的珍珠了,要是真被你抠下来了,扣你半年月钱。” “我知道啊。她也是为人所逼迫,可总要恩威并施,她们才会更敬畏您嘛。”苏苏持着玉梳,敲了敲自己下巴,“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能以事上谓之顺,能以使下谓之君’。” 这是荀子《王制》中的话。 永清奇道:“你还记得?我都不大记得这篇了。” 苏苏有点不好意思:“嘿嘿,您和萧姑娘一起读书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 萧雾月是名满朝京的才女,也是永清的伴读,她一直以为在长秋宫念书的岁月里,三人里只有萧雾月是真的勤勤恳恳 “这是好事,你多学一些,回家以后不定还能替我写功课。” 苏苏打趣道:“公主不会嫁了人还得写功课?” “谁跟你说要嫁人了?”永清横了她一眼。 记得刚来燕阙的时候,她面对苏苏的调侃,冷静清醒得似一滩古水,如今又被苏苏问一遍,她仍是冷静,却是心如死灰。 她都猜到了苏苏要说什么,直接堵嘴:“我在信里和阿娘一起打太极,王美人那边的消息也已水落石出,许长歌的围困已解,朝京这边……可能真的是想拿这件说起来可能严重,却实际并不严重的事……来诈我。至于你的欧阳野……”永清微微垂下眼睫,她突然察觉到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对苏苏用了“你的”这个词,不等苏苏疑惑,一带而过道,“他更有问题。” 其实许长歌那边的围困如何解脱的,更为蹊跷,但苏苏显然被欧阳野这边的注意力吸引了去:“什么你的我的,公主真是不害臊——他有什么问题呀?身体上的?” “他,一直在为长沙王做事。”永清斟酌了一下语气。 “那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么,就连长沙王平安就藩,都是他爹护送的。”苏苏眨了眨眼,“这算问题?” “先前长沙王韬光养晦,还算是……安分守己。”永清淡淡道,“可如今,荆州刺史已经被他完全笼络,就连守着秦岭云山关的太守,据线人来讲,他的子侄也已入长沙国为相。你连《王制》篇都记得,要不要说说看,你长沙王接下来要干什么?” 苏苏倒吸一口凉气:“那朝京那边怎么说?那欧阳野他岂不是?” “明日我们先出宫。”永清道,“不能让他跑掉了。” 第119章 沙关雪 陶景十五年的秋意弥留得格外地久,直到十二月初三,西京的第一场雪才渐渐落下。 上一个漫长秋季携卷的雨意促成覆满了檐间瓦上的绵绵积雪,着实把南方人欧阳野冻得连续几日不想出屋。 函宾馆不似宫中烧着地龙,欧阳野只得吩咐人摆了好几个炭炉,又开着窗,仍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皱着眉头,咒骂道:“燕阙这鬼地方,真是一天都不想多待了。” 湘阴侯身边的陈主簿将新到的案牍递到欧阳野桌前,半玩笑道:“世子此话差矣——不日,若我们府上护得从龙之功,世子恐怕也要长居中原了。” “哦?陈主簿什么时候已如此鲜明地站到长沙王那一头了?”欧阳野为风寒所伤,有些无精打采地半阖着眼睛,但那冷淡的眼神仍让陈主簿一惊。 “在下向来是对侯爷忠心耿耿,”陈主簿突然察觉他只是病中不快,松了一口气,又笑道,“自古是铁打的朝臣,流水的皇帝,我们这些人是最拎得清的。” 欧阳野心烦意乱,简单翻了两眼,就将案牍扔了回去:“这些情报部署,恐怕已经被拓成两份了。” “啊?”陈主簿有些不解。 “向来皇帝老儿这边是最警惕我们的。”欧阳野随意地抬起腿,架在桌案上,“如今又多了一个永清公主。她一看见什么,朝京就看见了什么。虽说这十来年燕阙和朝京仿佛割治一般,实则朝京的权力名义上还是归于皇帝,蘧皇后和她后面的那些人要是想把如今的局面稳下来,也得保住皇帝……最好是,一个虚弱而长命的皇帝。” 对于长沙王的野望,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因而看湘阴侯也如是,毕竟欧阳家无论是在长沙王夺嫡之初,还是他就藩长沙的二十多年里都是坚定地与长沙王绑在一起。 甚至有人觉得真正有野心的人是湘阴侯,隐约有那么点操纵的意思。 但实际上,湘阴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心思,早就在长沙王被放逐回藩地的时候就熄灭了。 欧阳家未来二十年的规划便是当好湘阴的地头蛇,占山为王,山高皇帝远,任你两京皇权在谁手里,欧阳野也可以当舒舒服服的土皇帝。 “说来……世子可知,北边陶陵之围,已解了?”陈主簿掂量了一下,如今长沙王与湘阴侯在这个问题上略有了一点小分歧,不似先前肝胆相照,他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这个敏感的话题。 “知道。”欧阳野懒洋洋地往凭几上一靠,“许长歌倒是狠,虽说人人都晓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事到临头谁真能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最后倒真能把那赵都逼得置之死地而后生,没要朝京的补给,便救回了陶陵城。” “那永清公主也是狠心,妇人心,尾后针,”陈主簿道,“传闻她心悦许长歌,可她心上人真是大难当头了,她还能绷得住,一定与蘧皇后站在一头不可,宁可看着许长歌身入绝境。” 欧阳野却想,说来便怪,若换成是许长歌坚定不移地站在皇帝这头,倒可以有无数说辞为他开脱了,譬如什么能成大业者必舍儿女私情云云。 “说不定许长歌就喜欢她狠呢。”欧阳野揶揄道。 “真有男人会喜欢狠心的女人吗?”陈主簿摇了摇头,“对别人狠心也就罢了,毕竟板子打不到自己身上,可对他自己也狠心,那多少也让人心寒呐。” 这倒是。 倒把欧阳野问住了。他也并非欣赏不来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的女人,但是要用到自己身上,那恐怕多少有些寒心。 这个问题要抛到两千里之外的沙关城,许长歌却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还好他的永清 暗线的密报从朝京传来,告诉他,皇帝以怀柔之道对永清晓之以情,终于让她松口答应写信给朝京求情,可是蘧皇后却坚定不移地没有派出救援。 “即便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还是慢了一些。”修长的手指抓起那把竹简,抛进了火焰烧得木炭灰白的炭盆之中。 其实这也怪不得燕阙那边,军情瞬息万变,皇帝又不是武神转世,怎能坐镇千里之外,运筹帷幄? 只是这封信来得实在没什么用,既然不能给许长歌增援,写这封万般辩解的信,又有什么用?显得和诀别一样。仿佛是想让他死得心安一点。 “总比不回应得好。”邝枕从书案堆里抬起头来,淡淡说了一句。 邝枕正在点算粮草簿册,原先在燕阙时,他十分看不起这种循吏曹掾才做的活计,总觉得杀鸡焉用宰牛刀。甚至一度清理民籍簿的时候他都偷懒出逃,留许长歌一人彻夜点算。如今邝枕做起这事来倒是得心应手,且全神贯注。 毕竟他晓得,他手上这些枯燥无味的数字,是七万军民仰以生息的指望。 炭火烧着竹简,火苗很久没有吃到过这样干脆的柴,噼里啪啦地响,时不时爆出猩红的火花。 但做太久,邝枕也忍不住揉了揉酸痛的后颈,眺起窗外远景来。 沙关之所以为称为沙关,便是一出此关,再向北,就是无尽的白沙大漠。 如今窗中一轮高月挂在丝絮般的云层之上,黄云其下大片雪花纷纷而来,远方沙丘曲线温柔起伏,在雪云之下仿佛是天边雪山。 他真想写一封信,送去西京,问一问他的卞娘,燕阙是否也在下雪,可有见过雪月交光的奇景。 可惜他不像上头坐的那位,可以随时动用军函的传送路线, 许长歌若有所思:“你是说,温熹四十二年的哀牢山?” 第120章 哀牢山 邝枕沉默了一霎,哀牢山三个字说出来,就仿佛一片从南境万重险峻的深山中移来的雨云,每一抹阴沉的颜色都是困顿深山的冤魂在呻吟与招摇,而它将滴未落的雨气却是吸取了陇西六郡无数客死他乡的征人家眷的眼泪。 他承认:“先前求援的信久久未得回应,许多人,上至几位偏将,下至伙夫,虽然不敢说出来动摇军心,但都无可避免地想到了,或许我们这些人,也会成为朝廷博弈的弃子。” “连邝卧云也曾丧气至此?”上座那人揶揄的笑意隔着泛黄纸卷哗啦啦翻动的生脆响动传来,隐隐有了昔日在燕阙的闲情逸致,“我还以为自北寺狱走了一遭,你已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任何事都不会让你灰心失意了。” 许长歌好似仍是那个天子近旁独一无二的宠臣,矜贵闲雅,任何事于他都是不疾不徐,成竹在胸。 “那将军委实高看我了。”邝枕摇头,“自地狱回来的人,更应惜命才是。更何况,若真似温熹末年的乱局一般,那死的可不是我一人,是随行的七万军民。” 许长歌漫不经心道:“哦?那卧云以为,陛下也会拿我的命与朝京博弈?蘧皇后也会用七万军民的性命,和皇帝置气?” 他这话不大好答。 邝枕又把头埋回粮草簿里,虽然粮道已复,但因着前头的消耗亏空,再加上还需为日后的征伐预留粮饷……如今每三名士兵一月才能得二石谷子,为胜仗所激发的士气恐怕很快就要转化为不满,得想另外的法子才是。 邝枕将算盘拨得杂乱无章。 许长歌看穿了他的顾虑,一笑:“千里之外,也没有隔墙有耳的说法,即便你在我面前揭竿而起,回到燕阙,又有谁信?” “枕不敢非议陛下,若是要丢卒保帅,那要放弃将军,恐怕对陛下而言不是断臂割腕之痛,而是自废双髌 了。”,邝枕其实也没什么关于许长歌的顾忌,毕竟如今许长歌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反而是仅剩的一点仁慈温情,不想直言,“至于蘧皇后那边——哀牢山之战,也是如此,想来依着蘧家人的性子,她是不会不择手段的。” “哦?”许长歌无声地勾起唇角,“蘧家人这么光风霁月?大多数人都是从自己吃过的苦头里,学会怎么让别人吃苦头的。” “那可是哀牢啊。”邝枕忍不住为蘧皇后辩护两句,“哀牢山之前,大燕从来都没有败绩之战,即便是暂时地不敌,也会迅速反扑,对周围蕞尔小国,更是所向披靡,不需假以辞色,只以武威服之。即便是当地使节,也是领兵待命,可温熹四十二年,南蛮起乱,两位蘧家小将军领命出征。谁料想苗疆与蜀地的栈道遇雨坍塌,泥石堵道,音书断绝将近半年,举国皆眼睁睁看着十万大军葬身哀牢深山密林之中。” “那又如何?”许长歌淡淡道,“天灾人祸罢了。” 邝枕坐直身,微微向前俯去,“将军运筹帷幄,绝境反胜,难道不知何为天时地利,何为人和?你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承认,当年是先有人祸,后有天灾。” 他没有得到附和或者反驳的回应。 许长歌当然知道。 南疆淫雨霏霏,瘴湿遍泽,是会背《急就章》的小儿都晓得的事情。 千年的栈道,千年有人修,怎么偏偏就塌在了温熹四十二年?难道是南疆的天破了一个洞,怎会整整六个月,连一点音信也送不到? 有人说,当年是先皇想将军政皆托给蘧进,却忌惮蘧家子弟皆是芝兰毓秀,故而想打压蘧家,故意让蘧进的双子送命。这种说法的漏洞在于,蘧进也不是蠢人,若真有这么个阴谋,他岂肯将唯一的女儿再嫁给太子? 因而又有人说,当年之事与先皇无关,是太子党与九王党明争暗斗之余,本不在夺嫡中站队的蘧进遭到了波及,长沙王那边为了陷害坐镇后方管理蜀中粮草调度的太子,设计了哀牢山的惨败,谁料想最后反而将不偏不倚的蘧进推到了太子一方。促使蘧皇后入主东宫。 但……无论是哪种猜测,都未曾将温熹四十三年的巫蛊案,纳入其中。 又有谁知晓,当年先帝雷霆震怒,必将太子太傅许鸿挫骨扬灰,是因为在哀牢惨败之后,太子求许鸿动用家传的春秋图谶,一解天下之局? 先帝口上说,不信图谶经纬之道,却在许鸿算罢离开东宫后,专程传唤太子问结果。 太子如实告知,先帝大怒,大斥太子在东宫行巫蛊压胜,意图废太子。 ……而后,便是众人皆知的结局了。 “其实我有一事不明。”邝枕道。 “你我如今还何必说些客套话。”许长歌合起面前的军书,阖眼养神,“卧云自有你的自己的主意。” 邝枕问:“将军也是以为,我们未得援手,是皇后作梗,而非陛下无为?” 看来许长歌确实全心全意地信赖辅佐着皇帝。 可他既然心悦永清公主,又怎能和蘧皇后作对呢? “不是。”许长歌并未不快,他的声音甚至带着一点淡淡的愉悦,“是永清公主。” 邝枕听得愈发纳罕:“什么?将军意思是,是永清公主从中作梗?” “你怎么能用这么难听的话?”一阵风翻得干脆的纸张呼啦地响。只有在干旱的北地,才会使用这种新生的书写材料,他比之简牍缯帛更廉价却便于携带,只是显得更为脆弱与反复无常,没有了那种一字千金,万世隽永的意味。 即便是十数日前,最艰险的时候,邝枕都未曾听过许长歌这么严厉地和他说话。 许长歌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又轻笑了一声:“不是从中作梗。是她更聪明了。她已经不会似先前那般和陛下硬碰硬,即便是想拒绝的事情,她也学会如何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又不招致怨气。” 那日在微水河滨,邝枕便察觉到,他们二人情意绝非是所谓逢场作戏那么简单。 “……可公主她……”邝枕斟酌了一下,“她并未偏帮将军,你不寒心么?” 许长歌眨了一下眼睛:“我为什么寒心?难道一定要她为我的错误负责,才显得……她心中有我?” 邝枕已与妻子结成连理十年,习惯了夫妻一体,共同进退,纵使他惯于揣度他人的心思,也想不通许长歌此时心态。 第121章 再点香 “此事起因在于杜骁失陶陵,”许长歌卷起方才写好的一张信笺,封入函匣,“让杜骁镇守陶陵的人是我,未曾看出杜骁有怯战之心的人也是我,因而归根结底,丢了粮道,以致如今困局的人也是我。所谓将帅无能,累死三军,把握全局本便是我的责任所在,岂能出了事情,反要回去诘责本来与此无关的永清公主?” 邝枕无言,将算好的账册递给许长歌看了一眼。 若真要这么算,真正是“将帅无能,累死三军”的恐怕是皇帝。 本来国库亏空,十来年才靠着蘧皇后填补上来,理应再韬光养晦些年岁,可皇帝偏偏要锐意进取,建立武功。 但自从温熹末年败溃,云中十五城失,西域版图硬生生被撕去一块,北境胡虏颇不安分,时常劫掠燕境。 一时之间,谁对谁错,竟难以言说。 只是邝枕现在的想法,竟越来越偏向蘧皇后了。 思及此处,邝枕忍不住道:“除却朝京的援助,先前陛下所说的,蜀陇均输来的物资……” “废了。”许长歌一笔朱砂最后一行。 一声叹息。 邝枕其实先前也没能指望,皇帝信誓旦旦的承诺,真的能兑现。 更何况当初提出在蜀陇重启均输的刘骑已死,此事自然不了了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反而应该感到欣慰才是,毕竟蜀陇乃是他家利益所系。只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他被困顿北境,反而极为仰赖蜀陇能均出一部分粮草过来,搞得他只能感慨一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许长歌微微一笑:“其实即便刘骑不死,均输也在蜀中推行不下去。” “将军是觉得,反抗的势力过于顽固了。”邝枕道。 许长歌问他:“我请邝司马,说一句明白话,即便是卞氏等蜀中望族,倾家之力,玉石俱焚地抵抗,可否与太子所领的军队相较量?” 自然不能。 邝枕的眼瞳倏然睁大了一稍,他倒吸一口凉气:“是蘧皇后为了拖延住陛下,专门派人去接济叛匪?”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许长歌愣了一瞬,若有所思道,“只不过,我先前想的是另一个人。” 邝枕一挑眉:“将军的意思是——长沙那边。” 许长歌将函匣递给邝枕,大漠的月光落在他眉睫上落下一层罕见的旖旎温情:“如今邮驿已畅,替我将此信寄送与……西京。” 但愿她能提早看清如今的局面。 邝枕接过,抬脚欲走,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回头对许长歌道:“啊,对了,将军,先前西京还传来一条消息,不过与军机无关,因为缓了下来,未及时呈给将军看。” “嗯。” 许长歌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又翻看起北漠的舆图。 手中舆图以羊皮写就,许多墨痕已有些模糊不清,看来已颇有年头,单于王庭深藏漠北之中,据传是随着水草移动而变迁,历代边将都道是反复无常,变幻莫测,毫无规律可寻。因而历代对戎部,皆是击退为要,从来未曾一举剿灭过。 真的变幻莫测,无踪迹可寻么? 他不觉得。 倒要向天,一借天机了。 “将军。”邝枕却还未出门,甚至站住了。 “嗯。你怎么还没走?”许长歌又应了一声,既然邝枕未走,他又吩咐道,“如今水草尽枯,不是乘胜追击的时候,然而也不能使得戎部在大漠深处休养起来,你传令下头就在这沙关城中经营些时日,特别是——赵都,他如今,杀红了眼,又狂起来了,冒进得很,莫要让他,寻到由头滋事。” 邝枕应下,却还不走。 许长歌此时有些起疑地打量他。 只见邝枕唇角微微上扬,目光里带着一丝同情,眼底却是有些期待的底色。 先前许长歌拿他的性命算计卞娘,虽然向来二人共事,也算是稍微有那么点志同道合的意思,邝枕心中还是颇有怨气的,因而拿着这个消息截住,就想看许长歌着急的样子。 许长歌终于问出:“卧云,你还有事?” 邝枕道:“这几日军情不忙,先前那个没来得及告诉将军的消息,趁如今还记得,我先告诉将军?” “也罢。”许长歌晓得邝枕极有分寸,他暂时搁置下的绝不是什么要紧事,随意道,“你说。” 邝枕如今才慢条斯理地道来:“先前……嗯,如今数起日子来,应当是一月前了,陛下不让永清公主回朝京,从朝京来了人特意接公主回去。” 许长歌眉头愈松:“这样。” 永清能回到蘧皇后身边,自然更为安全。 “可是陛下还是不允。”邝枕道。 许长歌没有说话,只是眉间又笼上一层阴云,仿佛无法被燃着油膏的豆灯照亮。 邝枕又来引他:“将军晓得,来的是什么人?” “你说。”许长歌敷衍地应了一声。 无论是谁,只要能把永清带回朝京便可。 邝枕走近了一些,直到他可以全程地欣赏许长歌的脸色变化:“是蘧皇后选给永清公主的夫婿。兰陵萧氏的一位郎君。”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许长歌,那副永远云淡风轻的面具终于裂了。 “那人……”他深深屏息,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上额头,喉间发出的声音有些呕哑,“那人是谁?” “似除却出自萧氏以外,再无名气,他叫,萧雩。” “邝枕。” 许长歌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顿时让邝枕觉得后背一凉。 然后他听见一声笔杆折断的声音。 燕阙,陶景十五年十二月十五。 冬日清晨的坊巷并没有理所应当的那么清净,四处升起的炊烟凝结在雾中有一些微微的呛人。 萧雾月向来口鼻脆弱敏感,不由得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不会是有人在咒我?”她抽出永清袖中的绢帕,摇了摇头。 “是的。”永清点头,“我咒你一早晨了,你看看你给我弄的,这是什么东西?” 她指的是如今她身上这一身极其不合身的男装,冬日的厚袄把她包得似个粽子,这剪裁也不似女装那般精巧,显得愈发臃肿。 “没办法,你太矮了,脸又这般嫩。”萧雾月忍不住笑出声,“幸好是冬天,把你裹严实些,体态也看不出异端,勉勉强强不会露馅,不过你声音细,少说话为妙,不然我只能说你是黄门寺奉差的内侍了。” 永清懒得和她斗嘴。 “好了好了,你们看,那是谁?”苏苏提醒。 正门口,出现了一个久违的身影,永清很快就认出是给她送信的信使。那勤勉的信使仍是在清晨烟雾浩渺的时候,来到公主府门前,递上函匣,然后匆忙离去。 彼时永清站在角门处的阴翳中,近一月不曾见到此景,有些恍惚。 “还不赶紧去取来看?先前还藏着掖着自个儿偷偷看。”萧雾月揶揄道。 “不看了。”她口中呵出的白雾凝成一声叹息,“没什么用。走,我们的事要紧。” 根据李功拿来的线索,欧阳野除却奉诏,皆是闭门不出,甚至几回皇帝召请他赴宴,他都说自己南人畏寒而回绝了。但近十来天,他却日日出门,都往西市里跑。 苏苏天真道:“万一是他腿脚好利索了呢?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上回被许侍中射了一箭,算算到如今也是一百来天了。” 永清怒道:“你到底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 她反应从来没有这么大过,倒把苏苏吓了一跳,幸好萧雾月打了个圆场。 马车上,萧雾月胳膊一撞她,问道:“你怎么回事?怎么对苏苏那么凶啊,她也不是拎不清事儿的人,不过和你玩笑几句罢了,还是我真把你打扮丑了,拿她撒气?” 永清扶了一下头上重重的玉冠,感觉这男子束发的冠和礼服里的一雀九华步摇也不遑多让,都是压得人脖子快断掉。她叹了一口气:“怪我。” 她又将上回她陪太子去见欧阳野,后者提出的条件告诉萧雾月。 萧雾月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你心中有愧,所以做贼心虚。苏苏稍微对欧阳野有一丝好感,你便敏锐起来了。”她总结了一下,旁边永清的眼神逐渐变得锋利,她马上补道,“但你做得,没错。” “我做得没错么?”永清喃喃道,“我真的可以代替她做决定?” “其实,你让苏苏自己选,她也是不会离开你的,她也晓得你为她作的是最好的选择,如今欧阳野行踪鬼祟,恐怕另有图谋在西京,甚至在朝廷。”萧雾月拔下髻间的玉笄,重新整了一下鬓发,她女扮男装时更有一种俊雅的神韵,无论如何比旁边永清衣冠楚楚得多,“你不告诉她有这么一出,真的对她而言,很好了。” 车门外传来了车夫的声音:“萧公子,您让跟着的那辆马车进了点香馆的后院。” “点香馆?”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在记忆中呼之欲出。 萧雾月问:“现在这是什么地方?” “是西市里的章台街。” 永清恍然。 第122章 青碧廊 仔细想想那回她被赵都劫掠,恰是在这点香馆中,苏苏也二度遇见了欧阳野,因着那日兵荒马乱,再度盘算这一桩事时,她们谁都没有回想过,为什么欧阳野会出现在点香馆中。 当时以为他只是个公侯纨绔,眠花宿柳来了。可如今细细想来,他竟然能带着苏苏找到直接找到许长歌——总不能说是不巧碰见,这也太巧了。他来这点香馆的目的绝不简单。 撩开车帷,可见这座院在点香馆之后,中间还隔了一条巷道,似并不与之相通,不似后院。 但仔细一看,便发现有一条走廊从点香馆的高阁之后延伸过来,插到院子里。 永清出声:“别停下来,我们绕一圈,从点香馆正门进去。” 要是直接跟着从后院进去也太明显了。 比之先前云里雾里不知所措的永清,萧雾月常年男装现身于京城市井之中,一眼便知这是什么地方,因而表现得格外镇静。 萧雾月挑了挑眉,却发觉旁边手里握着瓷盏,不住旋动,摩挲着上头刻划莲花纹的永清倒是十分熟稔此处,若是她记忆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公主,恐怕早就臊起来了。 她甚至在人敲门后,十分熟稔地点道:“一壶紫玉浓,要温好的,须捧着泥炉一同端上来,糕点只要八盏桃花那一套,小倌儿的册子不须再递上来了,还是传那名叫师玉的少年来。” “你……”萧雾月讶异地望着她,“你转性了?简直是堕入凡尘。” 永清想起来,那时赵都的事,她和李功都怕蘧皇后忧心过甚,心照不宣地瞒了下来,另用借口转达,因而朝京的董夫人也不晓得此事,萧雾月也不知她和点香馆的纠葛。 “李长史注意了欧阳野那么久,他又常来常往这座馆子,我自然也事先做足了功课。”永清轻描淡写,将过于宽大的袖子挽至手肘处,堆成柔软的褶皱。 少顷,一名怀抱胡琴的少年敲门进了厢房,看见房中坐着两个贵公子,霎时神情有些迷惑,转瞬他看清了其中一人的脸,脸色登时煞白,舌头开始打结:“永……永清公主!” 永清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你认得我。” 师玉当然认得她,上回他本以为如往常那般,只是接待了两个偷溜出来,不知世事的贵眷少女,谁晓得后面这位走丢了,惹得好大动静,几位身份不凡的贵人都将他盘问了好几遍。 严厉的审讯竟还是好几拨不同的人轮流带走,他车轱辘话一遍又一遍地说,不变的还有永远浸润后背衣衫的冷汗。 最后,有一人冷笑问他:“你可知她是大燕的永清公主?” 师玉当时魂都吓飞了,这张脸即便如今按在一具男装的身体上,他也能一眼认出来。 但如今瞧着永清的眼神,他顿时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连忙改口:“不,我认错了!公子莫要介怀!” 点香馆本是男女客皆可入内的地方,如今永清公主女扮男装过来,肯定是别有机密,他这么口无遮掩一喊,恐怕坏事,到时候他恐有性命之虞啊! 果不其然,清冷而带着审视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你认得我,还是说,这点香馆中许多人都认得我?” “应……应当只有我一人。”师玉如实相告,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连忙改口,“公主,小人所说句句属实,只是可能小人人微言轻,所知不能面面俱到,只能将所知一一道来,小人以为,可能馆中还有一人晓得公主身份,只不过小人实在不知道那位贵人是谁。” 永清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有一丝犹豫。 师玉一张清秀的脸如死人般灰白,他只听见自己心脏像一块冰一样在肺腑砸动。 “你莫逼迫他了,你又不似欧阳野常来这种地方,即便有意安插人在你身边,你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哪来的那么巧的安排?” 懒散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师玉忍不住抬头,感激地望了过去,只见一位锦衣公子,长眉秀鬓,隐隐有些雌雄莫辨的风致。饶是见惯了形形色色男女的师玉,一时也分辨不出这人到底是不是女扮男装。 性命攸关,他连声附和:“是啊是啊,小人在这楼中实在不出挑,连图册里也排不上前头,得不了馆主的推荐,怎会是刻意接近公主!” 其实此时若他拎得清,应当绝口不提刻意接近一说,不然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反而会被加重怀疑。 想来他也是身世可怜才入了这种地方,摊上这种和皇家有关的事,自是吓得魂飞魄散,口不择言。 永清思忖片刻,轻声慢语地问他:“那人是谁?何等模样,可还记得?” 师玉连忙答道:“那人瞧着是极似个公子王孙,生得不俗,衣冠楚楚。” 说了好似没有说。 就出事那日涉及的人而言,符合这个描述的人起码能抓四个出来。 她有些烦:“还有没有别的……” 萧雾月点了出来:“他和你说话的时候,态度如何?是极为不屑,倨傲,还是谦和温润,平易近人?” “他是那几拨人里头最可怕的。”师玉说起来仍旧心有余悸,“许是先头馆主问话太久了,他极不耐烦,看人眼睛里都有杀气,吓得小人战战兢兢,说话都不利索,愈发惹他厌烦,最后才威胁小人,说您是永清公主……” “欧阳野。”萧雾月肯定道。 这是燕阙,不是长沙。即便湘阴侯势大,欧阳野不能在燕阙随意审讯他人。 因而当日之后,无论是太子,蘧平,许长歌,甚至赵都,都可以很轻松地将师玉传唤走,这是极为合理平常的事情,但这人不应当是欧阳野。 他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达成,那么说明欧阳野与点香馆的关系匪浅,甚至超出了永清原先预料的——这只是欧阳野会见某人,或是埋下的一条引线。 事已至此,那她们此行不能光来打探一番这么简单了,必须尽快地抓住欧阳野的现行。 否则欧阳野能轻而易举地讯问师玉一次,便会有第二次。 已经打草,必定要引蛇出洞才行。 萧雾月也想到了这层,她倏然站起来按住永清的手腕:“我得去那后院看看了。” 永清摇头:“你不能去。这点香馆必定对欧阳野他们来说十分重要,听闻此处俱是西京名流集会之所,甚至连先前梁符等朝廷要员,也会来这里。因而他们定然对我们的追查十分敏感,一旦打草惊蛇,若没能掐住他的尾巴,恐怕这里马上就要关门大吉,再不给我们二次的机会了。” 这也是她有所顾虑,和李功商量,要亲自来,而不再派手下的人来深入打探的原因。 萧雾月也不允:“不行,既然这么说,那都是龙潭虎穴了,怎能让你去?有个好歹怎么办?” “就是因为是我,欧阳野才不会轻举妄动,”永清整饬了一下衣冠,“若是换了别人,寻常的探子或是你,一旦暴露,他很可能为了掩盖蛛丝马迹,不择手段,但如果是我,两京的人都盯得紧,他不敢做什么。” 他还在意苏苏。 永清没有说出来。 “小师玉,”永清望向那有些瑟缩的清秀少年,“上回我就觉得,你是个聪明人,只不过比他们都耿直些。” “公主有什么吩咐,师玉一定全力以赴。”他从善如流。 “你们这点香馆不简单,想必每位客人都要得到特殊的照顾。”永清眸中清波微亮,“你只要帮这位公子和一些不速之客周旋一下,莫要让人察觉出异常便可了。” 点香馆的楼宇回环,四层的高阁围绕着中心一楼的舞台,四处皆是青纱幛幔,回廊间五步必有琉璃花樽供着几枝瘦长含香的腊梅,间着客人挥毫泼墨的书画素帛垂下,雅致不俗。 这样的布局,一般人打眼看过,也不会以为此处还有别院。 他们也是绕道后面,才发觉原来从楼下有一条小廊延伸了出去,直接连向了隔壁的一处别院,这便是车夫所说的,点香馆的后院了。 永清在一楼坐了许久,如今夜幕渐深,大厅已经是人声鼎沸,不再似先前清雅,颇有些红尘紫陌的嘈杂浮华的意味,却正好可以。她又拎着装着紫玉浓的玉胆酒壶四处闲晃,假意不胜酒力,走了三圈,终于发现后院遥见的那条小廊开口隐在舞台背后。 机不可失。 她没有犹豫,趁着此际人多,不动声色地挤到舞台旁边,她身影与旁边的男子相比更为娇小,低头一钻便进了那只有一人高的小道里。 这小道一走进去极为狭长,但沿途皆点着油灯,过了一会儿便是永清先前看到的那条青碧瓦的走廊,霎时宽阔了许多。 这处院子是寻常富贵人家的格局,并无异常,只是极为阒寂,毫无人影,永清进去比原先想的还顺畅。 不设侍从,也不设防,若不是自信过头,那想必此处更有让打探者有去无回之处了。 第123章 秋栗槁 点香馆后院里种植着许多栗树,欧阳野不知前一位接管此地的人是怎么想的,这种树又不美观,冬日一到,那些在秋天里无人采摘的板栗就滚了满地,枯萎干缩的毛刺在寒风中变得更加坚硬,一脚踩下去,险些扎穿他的官靴。 欧阳野抬起脚,嘶了一声:“钟应呢?上回便叫他将这院子拾倒一番,这回来还是这般模样。” “钟老说此地实在不可轻易使人入内,因而除却外头的看守,内里皆不敢放侍儿侍候,”他身边的陈主簿连忙给他摘去插进鞋底的板栗外壳,“更何况放人进来打扫这些枯枝败叶?这偌大的院子,但凡放进来一个,乱跑都不晓得。” 欧阳野不耐烦道:“好了,所以他人在哪?特地派人来说得似十万火急一般,让他上门他又不肯,说自己被皇帝的人盯上了,跑到我这里来打眼。” 真是好笑,难道他跑到这点香馆来就不打眼了? 不时,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便从偏院的门洞里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对欧阳野一拱手:“老朽人老了,实在跑不动,多劳烦世子咯。” 真和钟应面对面,欧阳野只得将那些桀骜不驯的话咽了回去。 钟应,荆州人,温熹元年以贤良方正,被贡举入朝,几乎是和如今的光禄勋梁符经历过同一个时代,只不过他仕途运气不佳,屡屡站错队,且都是一开始一帆风顺,结果最后峰回路转地倒霉。 比如,在先帝和霍胤的斗争之中,他根据往昔的经验,想必这位年轻气盛的皇帝不过如同先前的哀帝一样,触怒霍胤而被毒杀,赶紧抱紧了霍胤的大腿——更倒霉的是,他一开始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因为在这场站队之中,许多人都站错了,连梁符也险些站错。好在先帝想了想,霍胤得势的时候朝中三分之二的臣子皆受其摆布,他现今也无法上下来一次大换血,直接大手一挥,全部赦免。 后来的二十年间,钟应又屡次在各种大小党争之中站错队,每回都棋差一招,输给了梁符,眼见梁符节节高升,自己已经贬到六百石去了,他终于心一横要搞个大的。 他决定要搏一搏,插手储君之争。 这也不是异想天开的一个主意,毕竟皇帝早年就已显露出过于平庸的特质,甚至经常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让谁看了都头皮发麻。许多人便隐隐有希望改立先帝宠妃徐贵人的儿子,长沙王为太子。 但这毕竟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即便太子不争气,也是中宫嫡出,子以母贵,皇后无过,皇帝也动不得他。直到到了温熹三十年,张皇后病逝,太子的后盾顿时消散了。 此时只有一个人力挺太子,梁符。 据长沙这边流传的说法,钟应也曾想过要不要追随梁符的脚步,给太子雪中送炭,但他一日打马闹市而过,救了一个秃头乞丐,竟是个神算半仙,他应允钟应问三件事,为他尽泄天机。钟应不以为意,前两件事皆潦草应付地问,有些戏谑,谁晓得秃头说得头头是道,竟然连钟应幼年私事也一清二楚。 他瞬间慌了,慎重地问了第三个问题,日后天下,谁为其主? 几乎是明示地问着,东宫之争。 秃头乞丐沉思许久,告诉他,天命玄鸟,方生大燕,玄鸟至圣为王者乃属朱雀,朱雀主南,自然归于南方。 南方,惟长沙王而已。 他果断地向长沙王投诚,为其出谋划策,逼得太子这边险象环生,两回废太子都有他的功劳,连带梁符也吃了他的瘪,逐渐与先帝疏远了一些,不似先前亲密无间。 谁料想,最后在梁符等人的庇护,再加上嫡长宗法的压力下,皇帝最终还是无法偏心到年少英杰的小儿子身上。 钟应曾建议长沙王心一横,直接在老皇帝死后起兵勤王。 谁料想梁符反手就建议先帝让蘧进的女儿入主东宫,稳定局势,还可安抚一下军心。 有皇帝这个新老泰山坐镇,长沙王彻底折腾不动了,钟应很快也被寻了由头削官免职,成了平头百姓。 钟应十几年来,反复怀疑那秃头乞丐是不是梁符故意安排来整他,但他仍不甘心,不信那昏庸皇帝真能稳坐天下。如今皇帝和蘧家罅隙渐生,搬到西京去,日日奢靡享受,醉生梦死,长沙王却在潇湘洞庭,厉兵秣马,卧薪尝胆,还有镇守南疆的湘阴侯支持。 这样他都能赌输,那简直是苍天无眼。 这样的话,在长沙国的时候,钟应和湘阴侯把酒言欢,大吐苦水,说过许多次。 欧阳野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偏偏他爹极为敬重这位屡屡功败垂成的老谋士,坚信钟应可以大器晚成,欧阳野不得不对他恭敬。 好在后来皇帝搬到西京,长沙王也派这位老臣去西京经营,他的耳朵才被放过了几年。 没想到如今又和这老头聚首了。 欧阳野总觉得他这么倒霉,和他共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厅堂之中,钟应把一副崭新的舆图铺在长几上:“世子,请看,这是……西京方圆二百里的布防图。” 如今要长沙要举事,自然要把周边关节皆打通,即便是打通不了的,也要面面俱到考虑。 这张舆图是新画的,四周勾出了西京屯兵驻防,以及几个最近的郡县兵力和长吏,十之二三已经暗中与长沙王通了款曲。这看上去不多,但剩下几位也是摇摆不定的主,等真出了事,恐怕也是明哲保身,隔岸观火,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看着谁要赢了便转身向投,倒是不必担心。 欧阳野挑了挑眉:“这里是怎么回事?”他的手指叩到东边一块飞地上,特地被标了出来。 “这里也是要紧的地方,只是在二百里之外,因而画了一块飞地。”钟应颤巍巍地去点,说话却极为兴奋,这可能是他赢过老对手的唯一机会了,“这里是桐关。昔日由蘧平镇守,蘧平改领西京屯兵以后,朝京并未派别的将领替代,而是直接让他的儿子蘧御代领。” “蘧御是个毛头小子,所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钟应一捋一把稀糟糟的白须,“他是不足而论,只是桐关精兵皆是由蘧家带出来的,即便蘧御纸上谈兵,不知实战,但凡让他们赶到燕阙,也会棘手。” 隐隐有被冒犯,欧阳野太阳穴边青筋跳了起来。 “此事我父亲可有点头?”他问。 按他对他父亲的了解,其实如今的湘阴侯早不似十几年前那般锐气锋芒,搅合着两京的局面也不过是为了保湘阴的富贵罢了。 钟应目光闪烁,又捋须笑了一阵,说:“湘阴侯和长沙王都希望世子了结了当下的事,脱身回到长沙。如今皇帝已隐有察觉,但不知我等起事在即罢了,世子早些回去,也防备被皇帝扣为质子。” 这倒会似他爹的考量。 “……若是依着先前的说法,从汉水逆流而上,又效仿五丁开山,已筑成秦岭几道关卡的秘密栈道,”欧阳野话锋一转,“恐怕是师出无名,弄不好还会迎来朝京的讨伐,一个逆贼的名声,迎来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岂非又是战国乱象?” 钟应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听起来有些中气不足的虚:“小世子也学会声东击西,委婉套话了。” “小世子”,这个称呼从欧阳野五岁见到钟应开始,就跟随到现在。 钟应自然没到和湘阴侯府那般深的交情,他只不过是在提醒欧阳野,在钟应经历过的大风大浪面前,欧阳野只不过是乳臭未干的纨绔小儿罢了。 他面前的紫衣青年以手支撑着额头,掌心感觉到青筋不断地跳动,紧紧闭着的双目忍耐着翻白眼的欲望。 “师出,自然有名。”钟应捋须而笑,高深莫测,“世子可还记得先前那东宫太子,领命去剿蜀中逆贼?” 欧阳野没好气道:“这自然不须钟老细说,那皇帝为了筹措军费,脑子一拍听从宦官想出的法子,激起了民愤,最后刘骑死了,推不下去,太子又抽兵回来了。” “太子收命回了燕阙,这里的人都以为是息事宁人,各打五十大板便了事——”钟应二指并拢,眯起眼睛,遥遥指向西方,“倘若,恰有那草莽英雄,奋而起义——这蜀中,离西京,多近呐——呵呵,小世子,你说是不是?若长沙王作为皇弟,听了消息,起兵护卫西京,然而不巧,太子与皇帝都在乱贼刀下丧生。这皇帝又只有太子这一根独苗,子承父业是无人了,论远近都轮到兄终弟及了不是?” 欧阳野倒真没想到,长沙王竟然背着他运作了蜀中的事。 怪不得,那蜀商的叛乱竟能持续如此久。 可他与长沙来往书信皆是经湘阴侯府的手,那他不知晓,岂非他父亲湘阴侯也被长沙王绕过去了? 欧阳野隐隐觉得不痛快。 他刚要说什么,突然听到一阵非常熟悉的,板栗壳破碎的声音。 钟应似一根枯枝脆断般尖利道:“谁!” 第124章 犹怀刃 作为不速之客,永清仍享受着潇湘卿士最高规格的待遇。 她只是被略不礼貌地“请”进了厅堂,仍是端庄自持地落座于上首,冷眼看着欧阳野与一名皱巴巴的老头子立在幔帐之后,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定是在阴谋着什么。 此种境遇之下,她出来呵斥这俩人大逆不道也没什么用了,欧阳野还常把“我蛮夷也”挂在嘴边。这些玩弄权术的人,冠冕堂皇的道德礼教,天地君亲师皆是做给别人看的,即便心中有一点曾被规训的敬畏,日经月累地在染缸中消磨,早也荡然无存。 欧阳野隔着一层幛幔,也冷眼觑着永清。 这位骄矜高傲的公主,止在刚刚被板栗壳扎到锦履的时候露出了片刻的惊慌,被他挟持入内,反而从容了下来。 她穿着一件朱色的男式衣袍,不苟言笑地危座正席上,清冷依旧的目光向这方投来。柔和的脸颊轮廓让她多了几分少年稚色,似一位幼帝一般无声地斥责着底下处心积虑阴私谋事的逆臣。 钟应低声道:“世子,事不宜迟,永清公主出现,想必朝京也注意到了我们,事不宜迟,您还是速速上路,回到湘阴。” 他转头又盯了一眼永清,浑浊的眼球里凶光半泄:“至于这位永清公主,一旦事成,蘧皇后既无丈夫,亦无嗣子,无名无分把持朝政,已是无从忌惮,何况她的女儿?为防泄密,不如——” “不行!”欧阳野斩钉截铁的声音,惊得永清也不由自主微微扬起脖颈。 他的声音在钟应耳膜间震荡得嗡嗡作响,这六七十岁老人的心脏霎时停了一拍,他有些不悦地看了欧阳野一眼:“世子不会妇人之仁?” 朱红的衣领掩映着一截白皙的脖颈,脆弱而纤细。 它的主人却有一双凛然的眸子,无声地传递着压力。 半年多的往来,欧阳野虽然说不上对永清有什么怜香惜玉之情,甚至有很多针锋相对的时候。但他隐约觉得,这位在朝京唯我独尊的公主,隐约和他在某种程度上有与他人界限分明的相同之处。 如果这样一个人折死在他手上—— 更何况,还有她身边的,苏苏。 “不行。”欧阳野重申,“她不能死。” 至于永清为什么不能死,只要他开始觉得永清不能死,脑海里便有无数设想开始发散出去,如同生长的枝蔓般构筑成完美无缺的借口:“如今蘧氏人脉凋零,蘧进在意的儿孙惟她一人,皇帝太子莫名身亡,他犹是疑心,但若永清一死,他即便不考虑国仇,说什么为皇帝报仇的冠冕堂皇的话,也会为了家恨与我们作对。” 钟应瘦骨嶙峋的五指张开,在欧阳野面前极其不客气地一摆:“世子多虑了!蘧进此人不知变通,死守皇命,皇帝在燕阙死掉,他必定会半推半就地抵抗一番,只要半朝臣子皆承认了长沙王天命所归,他才会认命,无论如何,我们也会得罪一番蘧进。” 那张老脸上死掉的鱼眼珠,竟然也能泛起疯狂诡谲的光。 真的能和这种人一同成事么? 欧阳野两道剑眉挑了一下:“即便蘧进是廉颇老矣,不足为惧,那许长歌呢?还有那疯狗一般的赵都?倘若西京一出事,这些人都是仰赖着皇帝的恩泽在朝廷立足的,必定要反扑过来,到时候我们岂非腹背受敌?” 钟应镇定自若:“世子怎么不聪明了?明眼人皆看得出来,蜀陇粮仓被断,朝京又假装不知有这回事,只要西京自乱,无暇顾及北边的军需,那两个黄口小儿领的也不过是些残兵败将,在大漠里自生自灭罢了!” 倏然那熟悉的清越声线穿透了阴谋的幛幔,落到他耳畔:“欧阳野,你身边那糟老头子是谁?怎么,沦落到身边只能和这种老仆为伴了?” 钟应拂袖:“老朽是昔日温熹元年的贡材,钟应是也。” 永清漠然道:“哦,不认识。也没听说过。” 钟应枯槁的脸顿时涨得紫红,仿佛一个半生不熟的酸李。 永清应当是真不识得钟应,但她偏偏极能踩到钟应的痛处。鬓边白发衰去,昔日青年敌友多少都功成名就,甚至许多他以为不如他的人都身居高位,偏惟独昔日众人期许的钟应如今只是个布衣老头,声名随着时间逐渐泯灭。 “公主长居宫禁,俯仰所察,为四方天际罢了。”钟应讽刺道,“自然不知天下之事。”他又看向欧阳野,暗示道,“世子,当送公主上路了。” 永清后退了一步,隐隐有了一丝怯意。 但她定了心神一想。 欧阳野虽然跋扈,但并不是目无尊卑之人,且他的跋扈嚣张与赵都等人不同,他并非是真正的无法无天,反而是内心深处深深地认同当前的法度秩序,才对大多数位在他之下的人,无比傲慢。 果然,那张时时阴雨的脸庞,如今亦有疑云彷徨,显然欧阳野也不大认同直接杀人灭口这种做法。 钟应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世子,莫要妇人之仁,成王败寇只在朝夕之间啊!且莫学那项王,优柔寡断,功亏一篑。” 欧阳野最吃的就是激将法。 一道寒光,借来窗外沆瀣夜霜,凛冽地将冰冷的剑刃落到她颈侧。 刃侧的荆棘铭纹十分的熟悉,那日太学辩论之时曾经架在顾预脖颈上的剑,竟然也落到了她身上。 削铁如泥的剑锋不经意里割断了她垂下的一缕鬓发。 三寸青丝顿时垂在剑刃上。 永清突然发现这把剑真的异常锋利,与此同时,欧阳野竟也不自觉地将剑刃往她肩膀方向移动了一寸。 欧阳野还是对她的性命有所顾虑。 “哦?看来被我发现以后,欧阳野,你要跑路啦?”她微微一笑。 这句话倏然点醒了他,欧阳野反手挽了一个剑花,收剑入鞘,侧目对钟应道:“永清公主一死,到底有多少纠葛,尚未可知,钟老若是忧心这丫头坏事,不如我将她一同带往湘阴看管,她一女儿家手无缚鸡之力,难以逃脱之余,若来日蘧进那边有什么麻烦,亦可拿她为质施压。” 钟应坚持不允:“世子,世间之事,最忌讳夜长梦多,这丫头竟能潜入点香馆的后院,诡计多端,若路上有什么差错,会误了王爷的大计!” “钟老一生成事者寥寥无几,竟也能说教起我来了?”但他只得到一声冷笑。 “你——” 要说心窝子插刀这种事还是自己人来得狠。 永清虽不知这老头子前半生都经历了什么,欧阳野把他说得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看他那一双皱褶从生的眼睛,一堆褶子被怒气重新支撑了起来,想必是极被踩到了痛脚。 欧阳野与钟应又不痛不痒地阴阳怪气了几句。 永清倏然听见冬日的风声。 似朝京一般,燕阙的北风,一入夜也是似鬼哭狼嚎一般,所谓风动天地百窍之声,谓之“天籁”、“地籁”、“人籁”,只要是在此际的寂夜响起,都是百鬼愀愀,阴风怒号。 那些流动的寒风刮着树梢,扫着满地干枯的栗壳在青石砖上滚动作响,大得她有些听不见这两人的争执。 “欧阳野。”上首的人唤了一句,欧阳野从和钟应的对峙中抽出神来,皱眉看向永清。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丝诡异,过于温柔,和她整个人的气质都不相符。 她的口吻仿佛是个公允无比,不偏不倚的裁决者,语重心长道:“我觉得,钟应的话是对的。成大事者,最忌讳夜长梦多,优柔寡断——但如果,”她眸中倏然间再也藏不住笑意,盈盈转向钟应,“他真的能做到的话,岂会用一辈子才给你总结这个教训?” 不是,这永清公主到底知不知好歹,他多少自诩是个性情中人,出此计策也是为了留她一命! 欧阳野火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一把剑又横在了她颈边,他冷笑道:“本世子向来不耻下问,既然公主都这般‘提点’了,我自然从善如流,还是把你了结了干净!” “等等!”永清神色一凝,握住了他的剑柄。 她不恐惧,反而紧张得似在意别的事情,欧阳野本不想杀她,一时也愣了一下,问:“什么?不是,你在耍什么花招?” 永清双眉一横:“我说等等,你耳朵聋了?” 她真的养尊处优惯了,说什么话都理直气壮,一旦自己底气足了,连旁人也被唬得信上几分。 钟应脸色大变:“世子!她在等救兵!千万不要着了她的道!” “我省得。”欧阳野点了头。 “湘阴侯世子省得什么?” 欧阳野话音刚落,电光火石之间,房门倏然被人打开,一队披甲士兵鱼贯而入,持戟列枪,锋芒直指他们二人。 永清在门打开的一刹那,迅速推开欧阳野的剑刃,向门外跑去。 萧雾月终于发现她没有按时归来,带人来了。 不好。 欧阳野立刻持剑追去。 那剑尖马上就要贯入永清后背,一声清脆的金属相击的声音抵御住了他。 永清扑入那熟悉的青衫怀抱之中,她顿时有些讶异,萧雾月什么时候也学会舞刀弄剑了? 但揽住后背的手臂一样的瘦削,却更加有力。 耳畔传来一个低沉而温和的男音:“公主,您没事?” 第125章 南山意 瘦削的下颌轮廓犹有消沉低郁的痕迹,清雅秀致的眉眼似春山秋水般柔和,是在秦岭以北难以寻觅的南国风流。 竟然是—— 永清的瞳孔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被近在方寸之间的心跳震动,那纤薄的胸腔里倏然加快的陌生心跳。 她扑到这怀抱中的刹那,他的身子顿时一僵,欧阳野的剑愈发逼近了一寸,他很快不再恍神,迅速将永清护至身后,尽力逼退欧阳野的剑刃。 他抬起头来,欧阳野看见他的容颜,竟有几分熟识,他皱眉的瞬间顿时想起了此人是谁。 欧阳野冷笑:“顾预,你个草莽村夫也敢在这里逞英雄,作什么把戏?” “世子以武屈人惯了,怎么不识得如今的情形。”顾预单手持剑与欧阳野相抗犹有些不敌,他转而双手握住剑柄。 “顾先生!”永清暗自心惊。 永清不会武功,但自幼在将军府常来往,多少能看出普通人和练家子的区别,顾预举手投足之间,分明是一点拳脚刀剑也不懂,却为了护着她,不惜挡在欧阳野剑前,与他蛮力相拼。 对面那人见状,也晓得了顾预的实情,冷笑一声,抽回剑,反手一刺,被顾预勉强避开。 顾预在他又要袭来的时候扬声道:“世子,你应当最知,困兽之斗,最为下策。” “即便是困兽又如何?你不过是个书生,还敢学别人舞刀弄剑?真当学武之人二十多年的修为俱可以依样画葫芦,全是花拳绣腿?看招!”欧阳野的肝火愈旺,又虚作几招,引得顾预手上防备尽消,顾此失彼。 永清看见顾预的脸色逐渐苍白。 他亦注意到身后有一道忧心的目光,防备的间隙里,他躲过欧阳野假意刺向喉间的一剑,回头望了永清一眼。 顾预仿佛永远都不会生气一般。 即便欧阳野是在戏弄他,即便他如今也与当日在太学中一样狼狈,但他清明平静的眼睛里也不会沾染上嫉恨,只是愈发沉淀深邃。 欧阳野戏耍他过瘾了,一下挑翻他手上的剑,轻蔑道:“就你这样的,也敢拦我?” 轻剑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哐当一声,颇有弹性的剑身甚至颤回了一下, 但他意中手下败将的顾预,却并没有预想中耻辱的神情。 顾预从容地捡起地上的剑:“世子任侠好勇,痴于武学,只是在下别无所求,意不在输赢。螳臂当车,只是为了护卫公主的安全罢了。” 欧阳野一抬眼,永清已避至重甲护身的十数名士兵身后,他如今软裘着身,即便剑术了得也无法与这些人纠缠,若挟持不了永清,自然也没有和顾预等人谈判的条件。 他额角青筋暴起,顾预竟是故意的,必然知道他容易意气上头,以此拖延他,好让永清逃走。 可这顾预就不怕他真的痛下杀手?他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招一式在欧阳野眼里不过是东施效颦,若惹急了欧阳野,他红了眼,定是要了顾预的性命。 这顾预竟也是个狠人。 钟应眼见欧阳野恋战失机,自知大势已去。 枯木般的身体摇晃了两下,仿佛是风雨中的老树终于要坍塌。 可他蓦然死死地盯住了顾预,转而对永清阴沉道:“永清公主,即便你棋高一着,擒下我等,可到时候送到皇帝面前,你要怎么说?还是说,你想老朽破釜沉舟,鱼死网破,告诉皇帝,你窝藏了一个曾经谋逆的逃犯——顾预?你觉得你的父皇会不会认为你和朝京那边,别有用心地做局?” 这句话点醒了欧阳野。 这些士兵皆盔甲之下的布衣皆为靛色,而非朝廷统帅军队的赤红,永清她们显然是和皇帝泾渭分明,并非一道行事。 即便长沙王谋反或许会将帝后重新绑到一起,但这也是暂时的忍耐,一旦危机迎刃而解,皇帝又会拿这件事里蘧皇后一派的行事来琢磨,旧事重提,借题发挥。 因而对永清而言,她不能给皇帝留下任何可以翻帐的把柄。 他收剑回鞘,放弃了以武力破局的决定。 永清的目光一沉,她身前护卫她的刀戟泛着寒光,精铁的寒芒映在她眼中微亮,由于方才惊吓与奔波略泛着白色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不仅是为了不给蘧皇后和她自己留下把柄。她还不能放弃和出卖顾预。 此际不是当时的太学真相水落石出的时候,空口无凭,皇帝如今还想将帐都赖在顾预头上。 “永清公主,”欧阳野笑了,他突然想起自己手中有更加让她在意的把柄,“倘若,让那皇帝晓得,先前那一出宦官政变,是你布下的棋局,而非刘骑有意谋反,他当日战战兢兢,出尽洋相,也是你一手设计,最终重新信任的女儿却是幕后黑手,痛下决心赐死的逆臣却对他忠心耿耿——即便如今蘧进还在人世,蘧皇后还有公卿拥戴,他们能护得住玩这么大的你么?” 永清定定地望着欧阳野,微微阖起的眼眸里寒芒熠熠:“哦,那把这说出来,又能对你欧阳氏有什么好处?不过是从长沙王的共谋,变成了我的同谋罢了,怎么换个罪名就舒服了一些?” “点香馆此处已为你所破,我无论如何也脱不掉谋逆之罪,”欧阳野坦然一笑,“那自然是事情越大越好,把你永清公主一同拖下水又有何不可?更何况,当初你的手段也不算得光明磊落?” 钟应不料欧阳野当初竟然还和永清公主有过这笔交易。 不想这粗野鲁莽的湘阴侯世子,竟也有留一手的一天,钟应心下欣慰了一霎,不由对欧阳野刮目相看,又帮他添了一笔,笑呵呵对永清道:“公主,逼急了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不是?老朽年迈衰老,死不足惜,但若你能放过世子,让他回到湘阴,大家自然相安无事。若你一意孤行,恐怕蘧皇后也将牵扯进来——虽说大燕重嫡庶尊卑,皇后即便无子,无所大过亦不黜退——你也识文断字,晓得自家之事——当年文帝的第一任皇后是怎么废黜的?你心里也清楚。” 文帝的孙皇后育有两子,嫡长子为东宫,但因次子逼宫谋逆,母子三人皆一同被废为庶人。 即便当时孙皇后父亲为权倾朝野的万户侯,也无法阻止,一同落魄。 永清自然知道。 但她不能放欧阳野回湘阴,暂时的平静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欧阳野一回去,长沙王与湘阴侯更是横行无忌,重为一心。即便她告诉帝后长沙王要反,以及详细谋划也没什么用了,毕竟陇西六郡的精兵皆被派去了北境,粮草调度周折又是一番不利。她相信蘧大将军一定可以扭转危局,但前期的仗打起来也不会太顺利,更苦的是沿途百姓。 长沙王倚仗的是湘阴侯手中的南疆兵力,湘阴侯惟欧阳野一条血脉,若欧阳野被扣下,他必定举棋不定,一切皆有回旋的余地。 她不能让欧阳野回去。 可也不能暴露了当时宫变之事,让这道阴郁积攒了许久的雷,劈在了她的身上。 永清顿时有了一丝悔意。 要是当时听顾预的劝告,暂时忍耐,不要以此雷霆手腕,扳倒刘骑,恐怕也没有今日。 和长沙王谋反相比,刘骑那顶多算是内斗。 可若不扳倒刘骑,当时的危局恐怕已让她彻底沦落为皇帝挟持蘧皇后的傀儡了。 永清第一次感受到火烧眉毛的焦灼。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顾预。 顾预这回仿佛没有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只是宁静地望着钟应,仿佛是一帧挂画,淡然得即将出尘:“这位前辈是?” 钟应是听过顾预的名字的。 当初顾预一篇《郡国潜弊论》横扫两京,亦传到了他手中,他粗粗一看,不过是些地方官吏人人皆知的弊病,只是没人敢呈给皇帝看罢了。但这江东小儿竟然能凭此在两京负有盛名,大出风头,是他始料未及的。 钟应隐有一丝嫉妒。 他扫了一眼顾预,傲慢道:“永清公主身边竟还有知礼之人——老朽是温熹元年的贡材——钟应是也。” 顾预歉然道:“晚辈实在不认识。” “你——”钟应恼羞成怒。 顾预曾想从欧阳野这身边显眼的谋士身上做文章,但如今看来,这位老者是声名泯然,俱无人识得了。 想来,若他继续沉寂,无法洗脱昔日的罪名,恐怕晚景也和此人差不多了。 钟应被他突如其来有一丝怜悯的目光望得愈发嫉恨,冷声道:“事到如今,鼎鼎有名的江东顾郎还有何扭转之法?” 顾预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又抬头,看向了欧阳野:“我们公主从来没说过,要将世子交到陛下手头。你们,不也察觉到,我们与陛下并非一路来意么?” “——你什么意思?”欧阳野挑了挑眉,旋即讥讽道,“难道永清公主还要把我弄到朝京去不成?恐怕公主自己都出不了这燕阙城。” 顾预微微一笑:“公主不出城,自然世子也不出,只是如今陛下相比于世子的失踪,更在意公主的失踪。如今公主安在,即便世子莫名其妙消失,陛下也不会想到,湘阴侯世子被请到永清公主府作客了。” 第126章 良药医 “你,你们竟敢私自挟持公侯!”钟应脸色大变。 永清和钟应瞬间都明白了顾预的意思。 她不曾想顾预也是个可以豪赌的人。 将欧阳野扣在公主府,皇帝这边又是一片灯下黑查不到,到时候若往他暂歇的函宾馆一递个消息,暗示他已经秘密回湘西,欧阳野那边的人也不敢声张,摸清情况,又须一段时日,这其中山水迢迢,待到水落石出,已不知何年。 但此招亦险,以她自己为笼,一旦被长沙王或皇帝任意一方察觉,她便很难解释清楚。 此法也算是私刑,若欧阳野那边动作比预料之中更快,强劫他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更何况,李功那边,恐怕又觉得她要捅大篓子。 顾预的声音适时地落在她耳垂上,略显低沉的男声带着秋雨浇湿般熟透的味道:“公主放心,此计,我领兵出府时,已与李长史商量说定。只要公主平安归来,后顾无忧。” 她微微偏首,四目交错之时,那双沉郁已久的眼睛里终于带上清浅笑意,不曾见识的吴江春水,烟波浩渺皆向她掠来。 永清一怔,微微垂下眼睛:“如欧阳世子所言,我都敢” 蘧家的府兵解决掉欧阳野的护卫易若反掌,欧阳野发觉永清这边对他的调查防备已是十分充足,如今蛮力相拼亦不过落得一个力竭被俘的结局,既然无论如何他已在永清的掌控之中,冷哼了一声,在两列持戟士兵的注目下自愿走上了门口的马车。 至于钟应。 永清打量了这皱巴巴的老头两眼:“钟先生,按理说事情都被你弄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赔去了主君家的幼主,士可杀不可辱,你是要殉节呢,还是——” 她眼神清冷,没有一点揶揄的意思。 钟应若真是个事败则殉节的人,早就在第一次豪赌里自刎乌江了,他信奉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你们阴险狡诈,我岂能让小世子一人独入虎穴?无论如何,我也要陪世子卧薪尝胆——”钟应捻着他那几根稀稀疏疏的白胡须,好似痛下决心,他又抬头横了顾预一眼,“年轻人,不要以为你抢占先机,此番略胜一筹,便高枕无忧了!老朽走过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几十年大风大浪见得比你多多了,最后功亏一篑,长城自毁的多了去!等王爷大业建成,再来和你们这些无知小儿算账!” 这番话听得车厢里头的欧阳野“呲”了一声。 钟应不过是怕永清要灭口,主动保命罢了。 身旁看守他的暗卫还极不识时务地问了一句:“世子是牙疼了?恐怕如今寻不得医馆,还请到公主府上忍耐些时日。” 欧阳野冷冷瞥了一下被两个军士架进车厢,颤巍巍扶着栏杆的钟应:“不,我头疼。” 落在欧阳野身上的目光除却监视,还有一束。 院前门廊下,弦月的冷光与霜地相融,绵绵一片的莹白,顾预将车厢中的这段插曲尽收眼底,向永清微微垂首道:“世人皆以为欧阳野性情暴虐,冲动任性——” “甚至连他身边的钟应觉得,他如当年楚霸王般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他的话尚未说尽,清灵中略有一丝狡黠的声音便将他的话接了过去,“但是,如今,顾先生却觉得欧阳野非坊间所论德行,甚至觉得他心中颇有丘壑,如今我们请君入瓮,他却丝毫没有暴跳如雷,甚至颇为冷静,比钟应更淡然。” 她仰起脸看顾预,过于宽松的衣衫留给她了过长的袖子,松松垮垮地挽在腕间仿佛水袖一般,即便是明显身着男装,亦显出几分慵懒娇俏。那点心意相通的自信,让她愈发顾盼神飞,一泓秋水晃得顾预有些心猿意马。 顾预嘴角噙笑,微微偏转过眼眸:“预不过是觉得他今日不似往昔,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公主比预,了解欧阳野更甚。” 如今被软禁的欧阳野,对着南窗边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几只老鸦,却长舒了一口气。 不拿正眼看人的钟应并没有他所说卧薪尝胆的苦意,反而一被关进来以后天天倚老卖老,刻意刁难送来侍候他的奴仆,好几次假装旧疾缠身,要死要活,若不被送医,他就会立刻暴毙公主府。 永清虽然骄横,但骨子里也是个依从儒式道德的人,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刁难挖苦老者。 所以欧阳野面前迅速出现了一个被满身银针扎得如同医师学徒练手的木桩一般的钟应。 他自小在军营长大,跌打损伤是半通,也晓得些岐黄之术的门道,粗略一看永清确实给钟应找的都是一等一的好医师,甚至有的不逊色于湘阴侯的府医——猜想是蘧进帐下所养的。 第一天是针灸,第二天是砭炙,第三天是熏疗,都是些极其精细复杂,又把人折腾半条命的疗法,钟应天天在院子里鬼哭狼嚎,直呼永清毒妇,作践老者。 但他的哭声却一天比一天更有力了,脸色也愈发红润。 最后倒把钟应搞得无话可说。 第七日,欧阳野只提了一个要求:“能不能把钟应弄出去,本世子想一个人住。” 永清听了,微微一笑,也只答了一个字:“好。” 第127章 灯如昼 不久,竟至新年。 十五年来,永清从未在长秋宫以外的地方守岁,陶景十五年的尾声渐渐逼近,除夕夜特有的长长鼓声从钟鼓楼上响起,她才惊觉离开朝京,已快一年了。 新春对于朝京宫廷而言并没有什么喜庆之处,毕竟皇帝不在,三宫六院也没有往代帝王所塞的那些莺莺燕燕,只有蘧皇后和永清公主住着一个长秋宫,其余馆阁皆是金锁长门,整个皇宫都极为清净得仿佛雪窟一般,连宫人也寥寥。除夕夜,蘧大将军不能入宫,董夫人和萧雾月等人皆得在自己家过夜,常年都是母女二人相对案前,读着几卷新经,闲暇寂寞至极,永清时常还要被蘧皇后抽查课文,每年都还没来得及去望月台看一眼新年的焰火,便在恬淡宁神的熏笼旁倚着蘧皇后的膝头睡去。 待到第二日,正月初一就变成了热闹得难熬。皇帝不在,虽不能名这一日的朝见为大朝会,但文武百官还是得来到德阳殿谒见皇后,永清便得陪着蘧皇后一同接受百官朝拜。萧雾月每回向她抱怨被萧家亲朋好友,宗亲故旧反复问候,还得不断维持端庄贤淑的模样应对一批又一批不大识趣的人。永清何尝不是,甚至面对的个顶个都是些老狐狸,即便她耐不住性子略使小性,大多数人也不敢说什么,但身旁的蘧皇后察觉,回去又是一顿数落。 此后又是祭祖,祭陵,祭庙,又有各方山川鬼神天地之祀,尸位素餐地做着大燕公主的表率,无尽地消磨着她对新岁的热情,常常正月十五才结束这令人疲惫的一切,而这时蘧皇后才略有一点歉疚地发现,已经过了永清的生辰。 但西京燕阙,是一种极为不同的氛围。 皇家威仪的面子都在朝京,而奢靡的里子却在燕阙。 对永清少了几分忌惮,皇帝也不吝啬于给她的用度,清晨便派了周羽亲自给永清公主府送来新年的赏赐,除却寻常金银玉石,还有一些各地独贡西京的贡品,并且召永清入宫参加除夕宫宴。周羽委婉地表示,永清可以不去,皇帝只是做做样子。她便果断地忽略这次召见。 甚至连民间亦更加热闹喜庆。 从街市回来的苏苏摘下斗笠,在门廊下抖着斗笠上的雪:“哎呀,叫您一同去,您还说自个儿怕冷畏寒不出去,就似那欧阳世子一般——非要打发我一个人带着下头去给蘧将军府上送年货。” “你什么时候正儿八经喊他世子了。”永清不悦道。 旁边噗嗤一声笑,永清转过头,方才还在专心致志拧着音柱,调弦试音的萧雾月抬起头来,看着那道逐渐接近的身影:“谁知道呢,反正不是因为她天天主动抢了下面小丫鬟的活计给欧阳野送药,还和人家一聊就一两个时辰。嗯?是吗,苏苏?” 永清的脸色愈发黑了。 苏苏半点儿脸红心跳都没有,义正严词道:“我那是为公主打探敌情去了!毕竟那日回来以后,李长史说此后事情公主都不必忧心,只要安安心心等着处理完以后回朝京便可。我看公主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对这事也颇多好奇,李长史那里是撬不开嘴了,毕竟咱们仨见了他都得绕着走,我就帮公主去探一探欧阳世子。” 永清仍是垂眸不语。 “那你打探出什么了?”萧雾月将琴搁置一旁。 面前一双温柔墨瞳弯了起来:“嘿嘿,他也和公主一样,头回在燕阙过年。” …… 眼见永清面上屏蔽的阴云越来越重,苏苏见好就收,从袖中掏出一个平针绣蝴蝶纹莲青色锦囊:“呐,公主,您没去外头,可热闹了,燕阙人素重享乐,就连除夕夜也有许多人不在自己家中守岁,纷纷出门在各处酒楼戏院聚会交游——这种景象,在朝京只有正月十五才有呢。” 她说得好听,但永清实在没什么感觉,未曾体验的氛围即便苏苏讲述得再绘声绘色,她也是不屑一哼。 “呐,这个我给公主戴上。” 一对翻飞的蝴蝶被捧在她眼前,轻若薄云的翅膀细金闪烁,颤晃不断。 “啊?” 寒冬腊月,哪里来的蝴蝶? 那双翅膀晃乱的视线重新定下来,永清才看清躺在苏苏掌心的是一双金饰,与真实蝴蝶一般大小,然而金质的花片锤打得极薄,触须亦更加纤细,只要被人拿起便摇曳如春风中慌张扑闪的蝴蝶,颤动不停。 只是除却轻盈以外,做工有些粗糙,许多连接之处的扭结甚至并未被藏起来,稍稍留神一看就会发现。 “这是闹蛾。”永清的好奇已让她从莫名的醋意里安静下来,苏苏便凑近来,直接将这对闹蛾簪在她发髻上,“朝京也有,不过以前我娘常说公主匣子里珍奇有的是,哪在意这些民间的小玩意,不让我带给您。今天路过街市,我瞧着西京的样式轻盈别致,特意带给公主玩。” 萧雾月长叹一声:“怎么不见得你带给我?” 苏苏道:“我倒是敢带,可雾月你敢不敢戴出来?我看你如今男装是穿惯了,连胭脂膏子都快忘了怎么擦了!” 难得把萧雾月呛了一句。 她笑吟吟地转过头去,继续摆弄那张颇为眼生的琴。 “还有这个——”永清感觉鬓边倏然多了一团有点发白的东西,几根纤细柔软的手指还在不断地在她整理着层层叠叠的软绢,“这是什么?” “这是雪柳。”甜润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白绢做的,我看着旁边摊子也有卖,便顺便也买啦。不过听顾先生说,咱们两京中原本不时兴这个,还是从南边传来的风俗呢。” 这不是在妆镜台前,永清看不见她在自己头上捣鼓了些什么,只听到一个顾预,不免好奇道:“顾先生还和你说过这个?” 他怎么不和她说这些风土人情?难道是她天天拿些疑难问题去问他,让她以为她是一路朝着学究的路子走,还是觉得自己应作个宾客的本分,不愿主动来找她? 说到这个,顾预自从那天去点香馆接她回府后,就鲜少露面了,几回打个照面,也是见他匆匆从李功院子里走出来。 难不成李功准备外放出去了,要收个徒弟,让大将军府的幕客后继有人? 她正胡乱猜想,苏苏却清晰地点了出来:“公主不晓得?那我今天遇到顾先生,西京的除夕夜十分精彩热闹,想来您没见过,想邀您出去逛灯市呢,难不成,我听错了?” 永清晃了晃头,鬓边一串雪白的柳穗打在脸颊上:“不要。我怕冷。不喜欢出门。” 她上回听了蘧含英的话,和她溜出去玩,结果被赵都等人算计了那么一遭,对红尘市井,万家烟火的向往全被打消了,只想待在最安全的地方,得到最可靠的保障。 两个时辰后,西京新雪初霁的夕阳将半边天空皆染成了玫瑰色。 还是被拉来了。 已经被铺天盖地的花灯装点成灯市的西市口,矗立着一颗巨大的柳树,几乎与城楼齐高,这个季节枝叶俱枯,只留下细长干枯的枝蔓在风中摇曳,仿佛是天然的灯架,一串串薄绢扎成的莲花灯被系在其上,四周楼肆亦支起灯棚,四面八方延伸来的花灯俱在柳树顶端连线汇集,耀如白昼。 那些耀眼的灯芒落成苏苏眼中的星星:“哇,连民间市集也这般隆重,早晓得公主应当去宫里,听说每年燕阙皇宫除夕夜是极尽奢靡,会用冰绡作灯罩,拿苏合香和烛龙之油作灯膏!” “苏苏姑娘此言差矣。”顾预的目光落在永清身上,仿佛话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苏苏反问:“我说得差在哪里了?” 差在,要是永清真去赴了宫中的宴会,那顾预今夜便不得见了。 “你怎么也开始好这些奇观异象了,不会跟欧阳野处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萧雾月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顾预,一打折扇,向苏苏调笑道。 只是,如今永清虽然出来了,还跟着一个风流倜傥的萧公子,外加一个永远有那么多话可说的俏丫鬟。 苏苏腾地一下脸颊变得绯红:“我才不是!”她转而扑了过去挽住萧雾月的胳膊,嗔道,“萧公子,你今日可说的是‘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说好了,今日你要一掷千金,买红颜一笑,总不能我们公主是,我就不是了?” 萧雾月笑吟吟道:“那你要什么,哄得你家夫君开心了,那必定是什么都给你买的。” 什么时候这角色又升级成夫君了?苏苏掐了一把她的纤腰:“哦?夫。君。我下午看他们布置的时候,就看上了一盏猴儿灯,不过似又要交钱又要猜谜,既然你是朝京第一才女——不是,才子,那就全看你啦。” 永清沉默地看着萧雾月和苏苏互相拆着台,拉扯走远。 “公主。”顾预极其低声地唤了她一声。 永清仿佛并不在这热闹之中,她抬起头问:“什么事?” 他的声音温吞而轻缓:“似在市井之中,直呼公主身份不妥,预敢问,当如何唤公主?” 永清倏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第128章 掌心雪 东风上桃枝,身畔被人为装点成银花火树的巨柳尚且青绿无尘之时,她曾被一双更加艳丽的眉眼注视,他却更意有所指地询问,一寸一寸地拨开她的防线,向她心扉接近。 “公主?”顾预又低声唤了一句。 面前的少女眸中那层薄冰般的隔阂仿佛被瞬间击碎,但流露的惘然又将他推得很远很远。 “顾先生,”她甚至微微低垂了脖颈,避开他的目光,不教他再窥探她的心意,“其实此处人多口杂,摩肩接踵,若不是顾先生你此刻离我这般近,我也听不太清你在说什么,想来别人亦是如此,你……请自便。”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落,但仿佛并不是芥蒂他有些逾越的冒犯。 顾预以为,她只是纯粹地不爱热闹,喜欢清净。 也是。 大燕的天上月,早便朗照九州四方,又怎会为尘世灯火喧嚣而心动? 是他失算了。 顾预的叹息似一朵轻云坠来。 永清突然意识到,她有点扫兴了。 顾预也是好意,许是和苏苏交谈中得知她十几年来的新年都过得极为冷清,才想带她出来。更何况他们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这几日他在府中筹谋,为李功分忧——虽然不知道他们这段日子在忙什么,但寥寥几面与李功相见,他都对顾预大改口径地称赞了起来。想来顾预也是在尽心尽力为她谋事。 她不应当将自己的落寞带给顾预。 “顾先生。”一只手轻轻拽住了顾预的袖口,引得他回头对上一双冰雪消融的眼睛,“我的意思是——你想怎么叫我都可以。我只怕顾先生是个知礼的人,即便有心考虑,却碍于礼法,感到局促。若顾先生能习惯的话,唤我大名姜妠即可。”她眼见顾预有些惶恐地摆手,加道,“——或者,似我三哥那般,唤我五娘,亦可,若你实在不习惯,还是叫我公主。” 不等顾预回答,身后便有个怨气冲天的大嗓门吆喝了起来:“喂,前头那女的,和情郎说话别磨磨叽叽地站路中央行不行,路都堵成这样了还搁中间当大灯柱?” 永清火气蹭一下起来了。 “五娘,尽是我的不是,咱们去前头逛罢?”顾预虚揽了一下永清的肩膀,温声安慰,带着她随着人潮向前走去。 那四十来岁的妇人仍连连摇头:“现在的这些男男女女,还每到正月十五,除夕就出来鬼混了。” 还好顾预没有碰到她的肩膀,那一袖风扫来的时候,她浑身都僵硬了一瞬,心有余悸的尴尬让此后顾预连续起了三次话头,她都没能接上。 气氛愈渐低迷,还好她可以说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震耳欲聋,旁边经过的驼铃声音太吵,方才绕着她讨要赏钱的三四个小乞丐喧哗大声,她才没有听见顾预在说什么。 但话总得有个人起头。 但顾预似乎没有她这般窘迫,他依然神色自若,仿佛自有浩然正气为他加持。 趁着顾预在一家支起大窗的店肆前驻足的时候,永清故作闲来无事,随便开口道:“顾先生,明年你要和我们一同回朝京吗?” “朝京?”顾预转过身来,他手中握着两个简单勾勒几笔花纹的红色细砂圈足陶瓶,上头又用葛布浅浅扎住瓶口,又扎了一圈草绳。 “是。”永清解释,“毕竟,欧阳野那边……那件事一了结,父皇与母后也不会那么剑拔弩张了……不出明年三月,我们一定要回朝京的。” 顾预听完她说的话,一听到明年三月四个字,眉目间浮现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若有所思:“为什么这么问?是预有些拖累……五娘你们?” 永清连忙摆手,狐绒袖口从皓腕间滑下一截,串编着金钟花形铃铛的手链叮当作响:“不是呀。” 顾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那截霜雪之上。 “只是……”为什么如今和顾预闲谈一番也这般难?每回和他说政事,说经书皆是顺畅自得,一说些有的没的便觉得喉间涩滞,完全无话可说,永清硬着头皮道,“到了朝京,阿娘和我自能将你的污名消掉。顾先生如今也晓得西京这群人的虚伪反复,自然是不会为我父……父亲效力了,我猜,你会想回江东?” “公主希望我回江东吗?”顾预的睫毛微微合上,稍有一丝下垂的眼角,使他的神情似有了一点悲伤。 “我是尊重先生的意愿。”永清最见不得别人这样,连忙追加,“若是依着我,自然希望先生随我一同回朝京,先生若想继续和李长史一同共事,我外祖和他一定很高兴,可我觉得先生到了朝京,便不能似这般大材小用了,自有大把仰慕你的名士待你去交游,若你想入仕为官,我也愿助先生一臂之力……” 顾预第一回没有耐心安静地听她说完话,旁边不知谁路过,带着一盏莲花灯撞了他一下,他也不去看被燎到一角衣袍的衣衫,只顾着温柔噙笑,注视着她,打断了她继续描绘的盛邀:“我依你。” 依我,依我什么? 永清还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留住顾预,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顾预是在答她第一句话。 但他的语气有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缠绵悱恻,永清不知如何回应。 古朴别致的小陶瓶在她眼前轻轻一晃。 永清下意识伸手握住:“这是什么?” “椒花酒,”顾预单手为她拆去瓶口的封布,“除夕元日,燕人俱以椒花入酒,以祈来年如意顺遂,年年安康。” 永清不大能喝酒,但既然是老少咸宜,她也浅浅啜了一口。 与其说是酒,更似于早食的时候会用的醪糟,还带着从蒸炉中保来的温热,浅浅微酸的酒味复杂着花椒特有的温纯热辛,味道有些奇妙。 顾预看她神色微妙地品了半天,还拿起来看了一眼做工古拙的小瓶子,便问:“我以为,王公贵族俱会饮椒酒,想来大燕宫廷也是,没想到并非如此。” “或许父皇这边会。”永清又看了一眼手中陶瓶,摇了摇头,“在朝京,我是说,在长秋宫里,新年与往日也并无什么不同,阿娘爱清净,我也爱清净,这些什么时节俗序,是一概不兴的。” 说是这般说。 来往行人皆成群结队,笑语晏晏,衣着光鲜,一派盛世清平的景象,永清这辈子都没有在燕阙和朝京的宫廷与勋贵府邸之间见过那么多的笑容。即便荆钗布裙亦眼角眉梢含情带笑,俱是从心底享受这一祥年瑞日。 走在这样的人潮之中,很难不为之感染,隐隐约约亦分享了一丝喜悦。 “可是,”顾预浅啜一口椒花酒,仿佛呵出的言语也带着一丝不寻常的辛热,“预听苏苏姑娘说,五娘每年都等着看朝京明华观的烟火。” 明华观位于朝京南郊,该观的方士擅以秘术制造丹药,甚至连烟花也做得别具一格,每年俱会在除夕夜将他们今年制作的所有烟花一并放了,也成了朝京不成文的一个习俗,许多与明华观交好的世家显贵也会刻意跑到明华观来凑趣捧场,派人到此地一并将自家的烟花也放了。 永清自然也听说,小女孩哪有不爱看亮闪闪发光的东西的,只是每回和蘧皇后在清寂无趣的除夕都是早早困倦而睡去,经年累月,等她十四五岁了,已经没什么真诚的向往,只是残存一点习惯的期盼罢了。 “苏苏都和你乱说些什么?”不想这种幼年的心愿竟然被顾预知晓,她又不能过于表现得对曾经的幼稚嗤之以鼻,但仿佛顾预已在她的记忆之中作了一个旁观者,看到她在大梦迷糊之中醒来,又未守过一夜的懊恼。 她手指拨了拨鬓边垂拂的雪柳:“还有这个,也是你和她说的。” 顾预望着她髻上一双金蛾颤颤,振翅欲飞,雪柳垂鬓映得她怒容亦喜人,不由微微抿起唇角:“是我托苏苏姑娘赠与五娘的。” “想给五娘,增加一点新年的氛围。”顾预深吸一口气,佯作无意地伸出手,从容对永清道,“这样,我们去前头庙会看燕阙的除夕烟火,想来五娘亦能融情于景了——五娘,可以把手给我么?前头人多,我怕——” “好。”永清答应。 她伸出手去。 其实,顾预的心意,她怎会不曾察觉,只是她从来不愿以此束缚他,强迫他为她出谋划策。 在这流珠灯市,小雪流风,落下一片在顾预的掌心,她很难不为之加快一刹那的心跳。 “公主!出事了!” 只是她的指尖还未触碰到顾预有些发颤的掌心,便听见身后苏苏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传来。 她从未听到苏苏如此焦急过。 永清蓦然抽回手,回头看见苏苏和萧雾月正拼尽全力从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挤过来,仿佛奔跑了极久,苏苏揣着一盏猴儿灯站在她面前还一阵干咳。 她身旁的萧雾月,亦锁起了眉头。 永清心中一沉。 恐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萧雾月拍了拍苏苏的背,替她说道:“李长史传令。回府,速回,立刻。” 第129章 截鸿燕 马蹄声急,连带着车厢亦变得颠簸了起来,耳畔风雪呼啸而过,时而扑开没关好的窗门,将鹅毛大的雪花吹拂了进来。 苏苏见永清和萧雾月神色凝重,安慰道:“还好咱们走得早,谁料想早上放晴了,晚间还能下这么大的雪,那些拿花灯出来卖的商铺是狠亏了一笔,料想如今出来玩的人也是急匆匆家去了。” 她以为永清她们是被扫兴到。 但不是。 李功对蘧家忠心耿耿,即便算是永清的半个长辈,也从来不会以命令的语气和她说话,前几次有急事也是遣人恭敬地请她回来。如今,却是派了十几个人急匆匆地赶到灯市来,没有找到永清,甚至要严厉地告诫萧雾月和苏苏,让她们赶紧把永清带回来。 可是如今万事俱毕,还能出什么事呢? 难不成,欧阳野真被人劫走了? 一下马车,天边瑰色云海早已被阴沉雪气翻得风云诡谲,李功身边的掾曹罕见地亲自等在门口,一见她们回来就迎了上来,压低了眉,向永清道:“公主,李长史请您速速去书阁一趟,十万火急。” 永清点头,她刚走了几步,又听见掾曹拦住苏苏和萧雾月:“此事极为机密,请二位姑娘暂时回房歇息。” 她不由停住了脚步。 有什么事,是连苏苏和萧雾月也不可知晓的? 但她身边很快擦过一阵清风,青衫带着灯火消融的落雪气息,比她更快一步地向李功的书阁走去。 顾预。 掾曹竟然拦住苏苏和雾月,而不阻止顾预? 这是李功的默许? 李功房门前,顾预亦先她一步进了去,他步履匆匆,竟不先让她一让。 李功一见永清进来,一双眼睛里神色复杂,十万火急地把她叫回来,却是欲言又止,最后将手中一卷信函递给她:“公主,您先看完此信。” 青衫之下,顾预左脚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两道眉毛亦微微蹙起。 这封信以绢帛为载,经纬之间隐有细细的沙粒抖落,不甚工整的墨迹有些扭斜,仿佛写字之人并没有良好地悬腕凝神,且那字迹不是纯粹的墨黑而泛着微红的铁锈色,竟三分的眼熟。 李功的叹气引得顾预侧目,二人的目光交接刹那,李功对他摇了摇头。 永清没有看到。 她狐疑地看完第一行字,捏着帛绢的手指的指节便泛起了青白色。 久违的怒焰仿佛张牙舞爪的老虎,带着令人后背一寒的威仪与压迫感啸尽山林,百草悚然,那一声冲脱了闺训与自持怒吼震得李功倒退一步:“你们拆开了我的信!整整两个月的信都被你们瞒了下来!” 他看着从一个娇小矮萝卜出脱得娉娉婷婷的女孩子,如今睁大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的失望与震怒,即便平日私下里她与其他王孙贵女相比有一些跳脱的散漫,却未曾似这般狰狞失态,嘶吼出的最后一个字几乎破碎掉的音节。 永清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这么剑拔弩张地和李功对峙。 她无法接受。 即便是当初面临亲生父亲的出卖和背叛,她只是一种如梦初醒的失望,收起了失落了十几年的孺慕之思,认清了最是无情帝王家。 但她从来没想过如师如父的李功竟然也会欺瞒她。 许长歌给她写的信的数量远超最后落到她手中的。 除了第一次收到的信,此后从北疆来的信函皆被李功筛选过,甚至有一些被直接隐下,比如十二月以后的信件。 三步之外的李功,刚毅峥嵘的眼眶里隐有一些血丝。 她还未上前质问,顾预便伸袖拦住了她:“公主!此事预与长史俱有不可推卸之过,预有私心,长史亦是为公主着想考虑才出此下策,无论公主如何生气,还请看完此信再说——李长史既然将此信交与公主……必然,是有十万火急之处。” 顾预这句话里有太多可以挖出来细想的地方。 什么叫做不可推卸之过?什么叫他的私心?什么叫出此下策?什么叫,李功同意她看这封信便是十万火急? 她无暇细想。 因为不经意间瞥见的第二行让她瞬间心口一窒,字里行间蔓延开的铁锈味,如潮水一般涌入她的肺腑。 她的头脑仿佛也被锈水所浸透,钝痛得险些听不见李功在说什么。 李功割舍掉最后一丝愧疚,声音沉重无比:“公主,我知道你心中仍有难以舍怀之处,但这封求救信,您不能应。此后皇帝也会再来求您,您也不能应。” 她抬起变得沉重的眼皮:“为什么?” 仿佛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和那信笺的笔墨一般带上锈色。 她突然明白了这干涸的锈气从何而来,它属于淹没过黄沙,浇注过兵刃的鲜血。 李功道:“这次的求援与上一回不同。这回。是真的。” 上一回陶陵被围,西京这帮谋士阵脚大乱,除了梁符,皆以为除了向朝京求援别无二策,谁料得梁符的爱徒兵行险棋,竟然外举不避仇,放出素有过节的赵都,轻装简骑,只带着三日的粮草背水一战,收复了陶陵沿路的补给路线。由于赵都贪功,战线被拉得比许长歌设想的更长了一点,赵都向北追击了贼寇一百里,最后不得不劫掠了沿途好几个西迁的戎族部落才能重新返回沙关城。 梁符籍由此诈了一诈永清,想试探许长歌在她心中的分量,皇帝亦想以此逼迫蘧皇后赞同北境用兵。永清最后稳住,没有让他们得逞,许长歌亦逢凶化吉,自行了却了这场危机。 但这回,不一样了。 第130章 诀别书 许长歌招降了一名蕃将多木尔,从他的口中晓得了戎族王庭每年迁徙的规律,将兵分作三路,依着沙丘变换的行迹而追去,北戎在十二月初五有王庭祭天,各部族老皆会于此日朝见单于,此时攻入必能直捣黄龙。即便不能歼灭掉所有戎族,一时之间各族群龙无首,内乱亦生,必将耗损元气,很长时间都不能侵扰南部,强行占领的剩下几座云中城池,亦不攻自破。 谁料想本来天衣无缝的计划,却不尽占天时,又伤了人和。 赵都先前劫掠的那批戎部本与王族有些龃龉,被收拾一顿以后眼见西迁亦受燕人的气,心一横决定重新和王族和解,参与祭天,半道上遇到打扮成商队刺探路线的赵都一眼就给认了出来。赵都心虚又好面子,硬将此事抗了下来,杀了好几个许长歌派去的监军,不向许长歌等人知会。直到杜骁从沙关发来消息,说发现戎人各部有向王庭调兵的反常迹象,许长歌才知道。 事已至此,以巧取胜便变成了一场硬仗。许长歌与邝枕亦考虑过这种最为糟糕的情况,特地将邝枕留在沙关督着杜骁,一旦有变则依计划来援,只要杜骁先援西路的赵都,戎人便不可能放过西侧的军力而主击东路,东路闪击王庭,戎人亦会回来防备,如此拉扯两番,便可消弭戎部战力,再穿过西边即可会师退回沙关,再取云中剩下几座城池。 谁都没想到,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沙关西北的沙漠突然坍塌出一个巨洞,周围三十里的沙丘皆成了流沙地。周围的牧民皆称之为千年未有之奇事。杜骁不得不折走一个丁字形的线路去找赵都,由于这条路走得太长,赵都苦等多时,又不与许长歌和邝枕等人一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先前被他欺负过的杜骁是要找他报仇来了,故意坑害他,一怒之下向东绕过王庭去找许长歌。 最后全盘打乱,三路人马杀出一条血路,不约而同来到了云中的武泉城。无它,近尔。 以五万精兵攻下一座武泉城不在话下,但武泉并不与已在囊中的几座城池相连,周围戎部皆心怀戒备不愿交易口粮,只有南望燕师许多年的附近城池的燕人经常在戎人的眼皮底下冒死过来送一些聊胜于无的物资,顺便表达对王师的热烈期盼。 虽是聊胜于无,但许长歌也藉由此事,知道人心未散,士气未衰,但这战略位置实在太难打了,戎部只要不出意外,一定会围点打援,慢慢消耗掉援军,消磨士气最后再围歼他们。 他立刻写了一封信,托一位混迹戎部商队的燕人少年送递给沙关的邝枕,告诫他不要派无谓的援军过来,这回,真的得求人了。 武泉城曾是北漠绿洲中最璀璨的明珠,商旅皆以此地结市,后来归了戎人,大肆繁滋牛马,不出十年,便成了荒丘。 城下戎族钝器敲击血肉的闷声已逐渐令人麻木,许长歌借着一缕月光,掰开随行墨囊中最后一块干裂的墨。 旁边赵都见状,冷笑一下,脸上两条干涸的血痕也扭曲破裂:“陛下上回都没派来援军,这五万陇西六郡良家子,已是西京的全部了。” 他说的是实话。 但是动摇军心的实话。 “这句话,我要是听见从一兵一卒口中说出来——哪怕是伙夫,我也唯你是问。”许长歌磕来一片碎陶盛着墨粉,他面无表情道,“自然不指望陛下了。只能求朝京。” 赵都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荒诞:“许巽,你疯了?蘧皇后能帮你我?” “永清会。”他从佩带中拔出一把玄黑的匕首。 赵都笑得更大声了,他有些渗人的笑声甚至盖过了城下夜袭厮杀的声音,近似于惨叫。 他眼神阴鸷:“永清公主会帮你?许长歌,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我晓得你一天到晚在写什么,连邮驿兵都晓得你每天寄送到公主府的函匣数量都比送到宣室殿的多——” 他奚落的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一重物狠狠地扇了一下,尚在组织着恶毒言辞的口齿瞬间内殴了起来,不慎咬破了自己的嘴角。 “你他娘的——”赵都擦去破裂流出的血,狠狠地盯住许长歌手里那把刚刚打过来的玄铁匕首。 “赵洵美。”太久没有喝到干净的水,二人的喉咙都带着血丝腥甜的沙哑,许长歌将匕首拔出刀鞘,朝赵都指了指,“你最好想清楚,是谁导致的今天的局面?” 赵都反问:“是谁?我?啧,许长歌,五万大军覆没在武泉,不过对我们十几年的一朝而言是惊天动地的事!后朝修史不过随便寥寥一笔,谁会写是我赵某人的错?不过是写你许巽千算万算,算不过天公不作美罢了!” 赵都突然发觉,只对荣华富贵狂热的自己竟然有了一种高于无物的虚空感,甚至开始无视身后之名了。 他真的万念俱灰。 “更何况,”赵都冷笑,“即便那永清是个痴情草包,还有我在,她恨不得杀了我赵某,恐怕你也得跟我陪葬。” 许长歌直接一拳打了过去:“你不会以为她这么在乎你?” 永清痛恨赵都,但她视赵都这等人为虫豸,并未提到仇人的程度。 她……还对他有心吗。 她会回信吗? 三个月石沉大海的信笺,没有得到一丝回应。他早就猜想,可能永清根本不曾拆开看,就叫人扔进火堆里了。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再为他有一丝动摇与怜悯了。 如果他写了这封信,她依旧无动于衷,那他也理所应当为她而写——毕竟这会是最后的绝笔。 干涸的武泉城再没有珍贵的泉水能拿来奢侈磨墨,寒芒一闪,他割开了左手掌心。有些浓稠的血浆殷红发黑,滴落在墨粉上,将之化了开来。 绝笔。 他一想到这两个字,心中便是怅然。 他可以在信中求她为武泉驻守的五万军民着想,告诉她大燕云中十五城缺失的版图有多么重要,告诉她大燕已经再也无法经受这样一场溃败。略有颤抖的笔写尽了利弊,也似无用之书。 他的永清那么聪明,难道就想不到这些? 一切的一切,都在于她可能根本不会打开这封信。 碎陶中盛的墨,只剩下了浅浅一弧,所谓生离死别的倾诉,也只在这一弧淡墨之中了。 第131章 金骨裂 锈红浸满的帛书被重击坠在桌上。 永清按住信的掌心有些颤抖,突然而至的一切荒诞近似可笑:“长史这是什么话?正是因着此间危局是真,我们才应该暂时放下芥蒂争纷——” 她的义正词严却被李功打断:“公主想错了!臣确实有为朝京考虑的打算,但如今长沙王北窥在即,西蜀的匪寇叛军又有愈演愈烈之势,如果为解武泉之围,调离朝京的兵力,岂非正合了长沙王的算盘?” “你在说什么?”永清一直摇头,“不可能。欧阳野被我们拿捏为质,父皇那边也已知晓了皇叔的计划,早有部署,又怎会……” 李功和顾预的眼睛里都闪过一丝微妙的神色。 那一丝微妙在腊月里穿针引线,将她以为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光皆串联起来,想起燕阙城近来的清晏升平,想起皇帝依然不慌不忙地召来西京贵族举行盛大的除夕夜宴,想起在街头巷尾日渐松弛的巡逻戒备,她突然明白了是什么。 永清呵了一声,缓缓坐回铺着靛色绞缬菱花团垫的竹木小枰上:“我说。你们背地里忙着什么。你们根本没有把我们从欧阳野那里调查来的皇叔的计划告诉父皇,是。” 如果没有横生的意外,面前两位可以称之为智绝的谋士的谋划,一切都是情有可原。 虽然皇帝那边一直对长沙王有所忌惮,但十几年来永清的皇叔韬光养晦,皇帝逐渐放松了防备,甚至今年五月的伪经事件闹成了一场笑话,更让皇帝觉得成王败寇已定,长沙王不过是强弩之末,如今只落得拿这些边边角角的玩意来寻衅滋事。甚至欧阳野迟迟不愿动身返回湘阴,皇帝也觉得是好事一桩,按理说封疆大吏都得将妻子家眷留在京城为质,但后来州郡豪强大族势力渐盛,此例名存实亡,如今能把欧阳野扣下,也能制衡一下湘阴侯,觉得自己已然胜券在握。如今更让他耿耿于怀的,反而是结发为夫妻的蘧皇后。帝后不欢而散,分居十年,皇帝已将昔日扶持自己坐稳皇位的士族公卿视作掌权的最大阻碍,这十年来的精力也都放在和朝京斗智斗勇上。 李功作为蘧氏家臣,旁观十几年的斗法,也晓得帝后的问题既在于政见分歧,亦在于半生饱经忧患的帝王的猜疑。如今永清以刘骑之事消除了皇帝对女儿的猜疑,那如果再利用一下长沙王的起事,让蘧家再救皇帝于危难之中,皇帝多少会想起当年巫蛊案后国本动摇,蘧进将女儿嫁入东宫的恩情。如此一来,暮年苍苍的皇帝在余生也不会有太多的精力再折腾蘧家了。 这世间多少人的精密谋算,步步为营,皆敌不过一个变字。 许长歌没想到,皇帝没想到,李功没想到,就连永清那位远在长沙国的皇叔,也不曾预料到自己声东击西,名实双收的计划竟然已经被人拆解。 永清也不曾预料,如今各方的消息皆在她面前被拆开,可她依旧无法破除摆在自己面前的困局。 她闭上了眼睛:“两位真是好谋算,可在大燕下棋的又有哪个是傻子呢?一人无心乱了一棋,大家都跟着遭殃。” 那双曾经撩动心弦的琥珀眼瞳渐渐黯然,阴云霜雪,吹进了顾预的心里,仿佛一片雪花在他心尖凉透。 他胸口一阵闷痛,蹲下身子,对永清道:“公主,天机不由人,我等仍可尽人事。” 不料永清慢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唇边噙的一抹薄笑却似利刃:“我本以为顾先生无论如何,都与我一心的。” 顾预焦急道:“公主对预两度救命之恩,我自是与公主一心——” 但永清只是闭目摇头。 她不想做养在深宫,只享富贵的公主,可连李功都觉得一些机要之事不应为她所知,她不应沾染得好。 起初她还以为顾预不会似李功一般等闲眼光,谁料想她以为的谪仙般的人物,却最终也向李功的想法倾斜。 为她好,可如今的结果,真的好了么? 顾预只觉得肺腑好似被大雨浸漫的窒息,张口难言,一切皆是徒劳。 她缓缓垂下的眼睫也将他缓缓地拒之门外。 雪风倏然吹开门帘,打着旋让油灯里一豆灯焰颤抖飘摇,猛然地爆了一下。 他听见永清的声音在一霎的黑暗之中响起:“我要给母后写信。” “不可!”李功反对,“公主,我知道你对许长歌——” “不是因为许长歌。”她的声音极为平静,气息却似在一线惊涛之间漂浮的扁舟,“我只是在做对的事。” 她轻轻偏过头,看向李功:“长史,温熹末年以来,先帝彻底放弃了拓土开疆。国土也因当年穷兵黩武而亏空严重,母后不得不彻行精简裁军,甚至后来严重的时候,不得不默许地方豪族将各州郡的兵力吞为私兵,才能在不辜负士卒的情况下,养得起昔日地方二三十万之众的军队,但余威仍震于四方,以致于诸夷仍时时进贡,不敢侵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若再折损七八万的精兵良将,大燕便真成了绣花空壳了。” 李功突然明白她想什么,眉头紧锁:“不可!即便抛去一家一姓之荣辱,我等利益之干戚,长沙王以臣谋主,篡位带来的震荡也比武泉一场败仗对大燕元气的耗损深重!” “长史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成王败寇的代价太过沉重,而武泉之围和你无关。”她沉静无比,再不为李功有所隐瞒的真相而震怒,“且问长史,那是一场败仗么?若不救武泉,陇西六郡的七万精锐皆将折没于此地,六郡百姓将如何心寒?那是多少人的手足血亲?而大燕西域之防半数皆托于陇西六郡,便是因为陇西六郡良家娴熟骑射,民风剽悍,若此地民心不复,大燕十三州亦为之震荡。即便我的父亲稳坐皇位,恐怕我也有做亡国公主的那一天。” 李功被她说中,停滞一稍,他的声音带上一丝怒意:“公主。你可晓得皇后殿下十几年来为了填补当年国库的亏空,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你晓得。你就眼看大燕和你母后的心血又要被卷入无休止境的战争之中?行兵打仗,用的是兵,烧的是钱,大将军出兵解围,那朝京还要添拨十几万人马的粮草嚼用,还有兵器补给,上下还有官吏层层沾染——” 她定定地看着李功:“那我写信,一切由母后裁决,长史只需为我将此信送到朝京即可。” “不行!” 李功的声音猛然地震响,永清不由得肩膀一颤。 那点灯豆又死灰复燃,微弱的光里,李功的眼神从来没有如此陌生而冷酷:“公主,您不能用自己来要挟皇后殿下。” 永清那从姜家血脉里得到的风流眉眼,从来没有一刻似今天,让他觉得这么令人生厌。 被那阴风扫过的少女怔了一下,旋即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了。你不是来帮我的,也从来不是忠心于外祖,也并不是全心服从于阿娘。” 她迅速起身,整理衣裙。 擦身走过他的瞬间,李功听到耳畔的声音,身子一僵:“你真的很自作多情,自以为是。” 第132章 茜若雪 江东生长的顾预,从未见过燕阙这般纷扬如鹅毛般的大雪。 他撑着伞,远远地看着公主宅邸前那提灯而行的两个女孩子,不时,从后面又跑出来一个高挑的身影,将两件大氅披在她们身上,她们所去的方向,是燕阙皇宫。 失去了李功辅佐的永清,连车马也指使不动。 李功不可能真对永清狠绝,只是借由长沙王谋反逼迫皇帝回到朝京的计划是他的底线。似不通人情的父母对待任性子女一般,他用出了最有用的手段,断掉她所仰赖的一切支持。 身份尊贵的人通常是不染纤尘,往往代表着要从另一个层面上仰赖他人。 永清亦是如此,她的权力几乎都是通过李功来行使。 顾预长叹息。 从他的立场而言,李功和永清,无论哪种做法,对他都没有区别。但以当前的局势而言,他更偏向于李功,因而他这一个月皆在协助李功筹谋。 姜还是老的辣,依着李功的处理,永清大概最后还是四处碰壁,依旧会屈服,稳定地保持蘧家的利益。 但顾预仍忍不住跟了出来,远远地看着永清的背影。 寒风在他脸上渐渐要结出冰晶来,顾预感觉脸上有些刺痛,不敢想象方才与李功争吵上头,没有披着外衣就出来的永清该有多冷。 紫竹骨伞的伞柄被他愈发握紧了。 他该回头了。 永清公主再聪明,归根究底,只是个刚刚成年的女孩子,自小又被娇养长大,这样的风雪,她置气个一时半刻,便会回来。 但他抽回目光的刹那,那娇小玲珑的影子突然一个趔趄,跌倒在了雪地上。 他的心瞬间被揪住,再被放开的时候,那双琥珀眼近在咫尺。 “顾怀之,我不会回去的。”她的脸因寒冷有一些丝丝的红意,又有冰晶似细细的绒铺在上面,看见他突然冲了过来,有一些惊讶,却仍颇为防备地皱着眉头,“你回去。李功他不会亏待你。” 顾预想去扶她,但她身边一左一右站了苏苏和萧雾月,他只能颇为尴尬地站在旁边。 “公主要去哪里?去皇宫找陛下?”他问。 “东方不亮西方亮,既然李功决心欺上瞒下,我也只能转而去找父皇和盘托出了,”永清没有看他,“事急从权,我……” 她好似很冷静,但早已是无头苍蝇,开始四处乱撞。 顾预即便不用心思,也能想到,她这般的反常,不仅仅是因为事态严重。 更因为许长歌。 他心中百感莫名,强压下作祟的酸楚,道:“公主不当去找陛下。陛下必将会问公主是如何知晓,无论如何是绕不过去一个欧阳野的。公主不交出欧阳野,不足以信,公主交出欧阳野,他将刘骑之事道出,公主与陛下的关系又将如冰一般。” 永清在他说话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地张望了一下皇宫的方向,那里笙歌如昼,还不知此危机,回过头道:“你还是想劝我。还是想做李功的说客。” 他道:“预只想为公主分忧。” “顾先生另有何高见?”萧雾月适时问。 她其实亦不甚赞同永清将长沙王叛乱之事告知皇帝,事情还未到最坏的一步,永清和李功原本不应当先自起乱,其中必定有更好的方法解决。 但李功和永清的罅隙,似也非一日而成便是了。 顾预感激地看了萧雾月一眼:“求助于陛下的弊端,公主聪慧,想必不须预再多言。只是,我想再提醒公主,武泉之围,堪称绝境,帝后其实都会掂量一番分量再决断,恐怕即便公主真的顺利将信送到朝京,皇后殿下最后做出的决定,恐怕不会一定如公主所愿。” 他说的是实话。 永清也知道蘧皇后可能并不会被她说服,但她只能孤注一掷了,起码要把信递过去,才会有一线生机。 萧雾月如释重负,终于有人说出了她不好对永清说的话,接着循循善诱,为顾预铺台阶:“那先生想必有其他计策了。” 谁料想顾预很诚实地摇头:“没有。顾预人微言轻,以公主的影响力尚机会渺茫,何况预一介布衣,待罪之身?” 永清眼中看向他的光迅速灭掉了。 顾预连忙道:“但预想说的是,此事会有一个人的想法,考量,甚至期望都与公主不谋而合,即便立场不同,但此时此刻,他也会帮公主出谋划策。” “先生的意思是,”萧雾月被这么一点,便悟透了,“还有许长歌的恩师,皇帝最信赖的老臣,梁符!” 但她身旁的永清突然挣脱了二人的扶持,转头向长街另一头匆匆走去。 苏苏连忙跟上:“公主!您这又去哪里?” 被风雪扬起的茜色团花大氅似旗帜一般飘摇,她的声音微弱传来: “找梁符。” 第133章 寻仙英 仙英坊在燕阙上林苑西门之外,两百来年前曾是燕室王孙游猎后休憩的小行宫,后来武帝迁都,许多宫阙都荒废了,这里也被拆掉一些礼制建筑,改制成寻常宅邸卖与勋贵豪族。 但有一座宅子被燕室保留了下来,此处毗邻终南山最后一段山脉,松柏如涛,清幽雅静,还有一眼活泉汩汩,颇有奇处,伏夏清凉,数九不冻。 这座宅子在当今皇帝西迁以后,被赐给了尚书令梁符颐养天年。 梁符已快到古稀之年,即便精神头再好,许多事情还是由他的身子骨说了算。他向皇帝递表,表示陶景十六年的除夕夜宴将不再出席的时候,中朝班子一半的人马都为之一惊,温补益气的珍奇药材如流水般被当作年礼送了进来。 就算是以往与他政见相左,颇有微词的光禄大夫,也送来了一匣五色灵芝,嘱咐他莫要辜负君王恩,得多吊两年命。 梁符不置一词。 这些人是怕如今局势复杂,上回倒了一个刘骑,宦官那边黄门寺内部已是几派争夺,狗咬狗频发,他要是撒手人寰,皇帝还得矮子里头拔高个选出一个人来接手他手里的事。明眼人都晓得,皇帝这边已经不起又一场内耗了。 但在梁家的仆从看来,这只代表了自己家老主翁日益卓尔不群的身份地位,自己也与有荣焉。 不少人赶着来殷勤送礼,少不得塞给梁家仆奴几缗钱讨个好意,听两声恭维。只是还有一些潦倒书生也来梁家门口打秋风,虽然仆从皆依着老家翁的吩咐,支起粥棚,再分与他们二两文墨,但这种只出不进的活计捞不到油水,又要在大门前站着吃风雪,任谁都不会有好脸色。 如今除夕夜阖家团圆,来送礼的人少了,连粥棚也撤去,只留了一个人守前门的门子在那两相兼顾,有人来送礼便记册入库,有个穷困潦倒的路过便给一碗粥喝。 这门子连续施了两天的粥了,以为今日终于可以刮点油膏,没想到风雪一大,门庭冷落,黑漆漆一片,比后头的山林还清寂,风雪稍停的间隙陆陆续续过来的也是两个穷酸书生,文绉绉地拿着周边生出毛刺的名帖过来拜会梁老,可讨到墨钱以后便扭头就走。 “真是活见鬼了!一群穷鬼!”门子大骂道。 他折回房里灌一趟暖汤壶子的功夫,门前又立了一个青衫素服的青年男人,门子瞟了一眼他的衣着,素净又没有反复修补的痕迹,却也说不上是名贵,看不出来到底是来送礼的还是打秋风的。 门子上前问道:“足下有何高干呐?可是来拜会主翁?” 他手中的紫竹伞檐向上抬起,露出一双山明水秀的眉眼:“是的。” 门子瞬间失去兴致,敷衍伸手向他索要:“名刺拿来,墨钱就在案上,自己拿一锭走便是。” 不料,这青年竟然无动于衷,门子不由得望过去,用眼神示意他还有什么事赶紧说。 “在下,没有名刺。”不料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门子简直要崩溃了,今晚都是些什么怪人,他气急色变:“臭书生你搁着消遣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真给她说对了。”青年叹了一口气,犹豫了一瞬,还是从怀中掏出一枚白色的东西,在门子眼前一晃。 “什么玩意——”门子仍是怒气冲冲,但他看清那枚物什的刹那,一切污糟的话都被生生的堵在喉咙里。 玄色丝线编成的络子上串着一枚羊脂玉璧,掌心那么大的玉温润剔透已是世间罕物,竟然还舍得一刀一刀将完好的肉剔成玉屑,将之透雕成玄鸟衔芝的复杂纹样。 贵人都喜欢暴殄天物,门子久在梁家,已司空见惯,但看到玄鸟,瞬间恭敬了起来:“小的这就去告诉主翁,有贵客临门。” 如果是平日气定神闲的永清,看到梁符的厅堂里摆着大大小小的炭笼,一定会想笑,这场景她府中也有,只不过是在欧阳野的屋子里。会想转头偷偷和苏苏说,似欧阳野这么怕冷的,也就年近七十的梁符了。 但如今她只是小心地避开,走到那半倚在榻上闭目养神,仿佛一截枯木般的老人面前落座,等待对方先开口。 梁符一只眼睛微微睁开,映出她身后顾预的身影:“顾生,可还认得我?” 天下儒生谁不识得梁符,更何况梁符也曾在太学授业。 顾预从容一礼:“学生预见过梁老。” “老夫还以为你已命丧黄泉。”梁符惋叹地摇了摇头,“如此人才,真是可惜可惜。如今你在永清公主府中,却也有些,明珠暗投。” 顾预道:“不才明主弃,又哪有明珠之说?梁老谬赞。” 梁符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转而向永清道:“公主不会今日,只是想让老夫在除夕夜见见这个理应亡命天涯的学生罢?” 他这才拿正眼看永清。 犹带着一丝老者的轻慢与不屑。 看看,这个几度在西京的陷阱里杀进杀出,如今还反客为主,安坐府中的永清公主到底是何许人也。 “自然不是。”永清眨了一下眼睛,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和狐狸心窍的人周旋斗嘴,“我是想找梁老救另一个,已然命在旦夕的学生。” 她沉静得似一尊神像,微微低垂着脖颈,却没有一点谦逊,只是眼角眉梢带着一丝悲悯。 梁符笑呵呵道:“老朽耳背,有些听不明白,公主还是带着顾生回去,今日老朽记性不好,恐怕什么事情也记不住。”他躺了半天,如今招了招手,示意两旁奴仆过来,将他扶回寝屋。 梁符什么也不知道。 许长歌真的只向她孤注一掷地求援。 梁符刚被搀起来,颤巍巍地转过身去,就听见身后亦有衣裙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平静得不带任何感情的清冷女声落在他耳畔: “我说的是许长歌。” 梁符像一截没有弹性的枯枝猛然转回身,仿佛就要被从中折断,他的脸色变化得有些荒诞。 可永清已不能笑出声。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第134章 道师梁 梁符骨瘦如柴的手指握住的茶盏不停地颤动,盏盘相碰的声音悬丝不绝,仿佛是这城府莫测的老人终于溃出了一个缺口,泄出来的是与这清脆的瓷声相和的“怎会如此”。 听完永清阐述的一刻以后,他手中洒了一半的参汤,终于被梁符饮了下去。 梁符不信养生之道,这回第一次才觉得这种温阳益气的药还真不是骗人的。 永清将武泉之事道来,他只听到第一句话,便觉得三魂六魄皆飞了出去,心头肺腑皆似炭盆里的火在燎,惟独四肢像从窗外冰雪地里拖出来的。梁符半生都似老僧入定般处事不惊,就连当年还是太子的皇帝被废为庶人,他都未曾觉得自己已一败涂地。 梁符不由问:“既然公主有心助他,为何不修书一封,直奏朝京?” 永清看了一眼顾预。 顾预立刻上前一拜:“梁师,学生有话要说。” 梁符渐渐定下心神:“你说。” 顾预道:“学生斗胆妄言,梁老非当今天子之臣,而是大燕之臣。” 梁符摆了摆手:“这些客套话便莫要说了,如今——” “这并非是客套话。”顾预温和地接过他的话,虽然打断却并不让人感觉突兀,“当年梁老执笏于朝京,彼时霍胤权倾朝野,士林清流皆认为霍氏外戚,独断乾纲,是不折不扣的窃国贼,不屑与之为伍,许多人皆隐没于乡野不出。但梁老主动投名霍胤名下,并非是想借霍氏权势荫蔽,早登高位?” 梁符有些讶异。 就连皇帝,也觉得当时他在霍胤党人名录之中,也是审时度势,随波逐流,只是很懂得急流勇退才免于清算。 梁符拂须道:“霍胤虽桀骜不臣,但彼时燕室式微,风雨飘摇,惟独他一人能整合朝纲,威慑外敌。老夫与他又非君臣,又非主仆,不过是同朝为官罢了,何须芥蒂,为着个子虚乌有的清名,去做逍遥野士,对遍地饥寒视而不见?有识之士不当耿耿于怀,放弃鸿鹄之志。”他突然发现被顾预绕了进去,说得自己也有几分飘然欲仙,想起北边的危机,他不悦道,“顾生如今只剩下这些话术了么?” 顾预又道:“不敢。只是有些事,预怕自己猜测得不对,耽误了公主的大事。许多人也曾说,当年梁老对陛下是奇货可居,因着陛下势弱,而拥护长沙王者众,如此一来,来日陛下登基大宝,梁老位列第一功臣不说,陛下才智平庸,梁老还可效仿霍胤,将陛下作为傀儡——” “一派胡言!老夫要是想夺一份从龙之功,何不去辅弼那长沙王,岂不是更有胜算?若老夫真想架空陛下,你倒是看看如今朝京究竟是谁家之天下!”梁符听得怒从肝生,方才被永清惊惧一通,如今又被这番激,双手一颤,茶盏顿时滚在地上摔成粉碎,他顺势发了一通火,“自古有嫡长不立,反而立庶幼者,王朝必生内乱,天子礼法不顺,何以教化万民?顾预,你也算是通晓经义,怎么,只会释书,不得其用?” 但仍他指着骂得狗血淋头的顾预,却神色一松,甚至眼中泛上了一丝笑意,抿起唇角道:“所以旁人皆艳羡梁老有好运气,每每审时度势,几度易主,皆可获胜,却不曾想,梁老并非神算天眼,惟独从是——只做最对大燕有利的选择而已。” 永清没想到梁符竟然是这种人。 她微微蹙起了眉尖。 顾预回身,又向永清一礼:“昔日预与太学上书之事,梁老必然闻知,甚至同意以预代罪,但如今依旧坦然与预相见,甚至并不以此威胁公主,梁老知道什么是当下最正确的抉择。公主可放心将事情全盘托出。” 永清犹豫片刻。 梁符确实没有很快拿下她的把柄,反而审慎斟酌,对于祸害过一次的顾预,甚至也心胸坦荡,竟然颇有奸雄之风。他并非是愚忠于皇帝,只是在他的意念之中,支持皇帝是于名于实,对他也对大燕最有利的抉择。 那,他想必,也晓得如果再引爆皇帝和朝京的火药,会发生什么。 她深深屏息,抬头向梁符道:“永清心无芥蒂,俱将道来。” 等又是一盏茶的功夫,永清细细讲了长沙王意图举兵谋反,但刻意隐去了欧阳野一环,省去刘骑的把柄,委婉地道出了蜀中匪患的实质,一番连环下来,梁符的脸色更难看了。 “所以,即便我写信递到朝京,即便母后真的发兵救援,恐怕两京亦有危难,此乃两难之局,我实在无法了。”永清起先仍带着疑虑的保留,如今一一道来,她反而坦然了。 梁符对永清颇有几分刮目相看,她竟清晰地能贯彻整个大局,甚至为了局势的稳定,宁可放下成见,与昔日针锋相对的敌人共谋。 “公主倒是不可小觑。”梁符果然还是问出了那句最关键的话,他凝视着永清,“可是,敢问公主是如何晓得长沙王谋反之事?甚至您还知道蜀中匪乱也与他有关?” 永清眨了眨眼:“这就是我为什么告诉梁老,而非直接上奏父皇的原因。永清只有一个请求,请梁老不要过问我是如何晓得的。若梁老非要刨根问底,那永清不仅无可奉告,也无法再继续协助梁老解这两难之围了。” 梁符暗叹。 又来了,永清公主又在这里反客为主。 明明是她求人,如今反而利用了梁符。一旦告知梁符,他必定得要接手这个局面,又不得不依靠永清的帮助,她反而可以谈条件了。 永清亦松了一口气,顾预说对了。 她不由得将目光落到身侧的青年身上,他神色沉静依旧,毫无春风得意。 第一次感觉,顾预为她做事,真有几分明珠暗投。 少顷,梁符点了头,他仍有几分窥探地看着永清:“老夫不问,可公主,也须藏好马脚。” 第135章 故剑情 永清就着梁符给的笔墨写完递给蘧皇后的书信,已近亥时。 她将信递给梁符,便礼貌告辞而去,不料梁符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公主不写封信致与武泉?” 啊,她该写给许长歌吗? 她想起和李功争执的时候,他的书案上同样的函匣,里面装满了各种各种形式各异的信,许长歌仿佛能找到一切可以书写的载物,皆会留下笔迹为她寄送来。 破旧的竹简尾端有一些焦黑,似受过兵燹。笔迹的墨痕亦是时淡时浓,这种初学者的错误自然不该发生在许长歌的身上,足以见他写信时物资短缺,而留给他的时间亦匆忙。适合书写的简牍并不是时时都能找到,看起来战况恶劣的时候,他不得不寻来一些粗糙破损的纸张,似从衣物裁剪下的布帛。但一旦战况好转,他似也能寻来上好的素缣尺素,松香新墨,小心翼翼地将一捧温柔封入字里行间。 可永清却从未想到过回信。 梁符拄着拐杖,见她眼中落寞与温柔交织,心中暗叹孽缘,转过身去:“老夫这里笔墨尺素多的是,公主若想写给任何人,老夫亦能帮公主送到。”他向内寝走去,榆木拐杖刚探进珠帘里,又一顿,回过头道,“想来我那孤苦伶仃的学生,也盼望公主鸿雁一寄。” 那束约着毫管的纤指,不由自主地勾紧。 顾预听见伏在案前的娉婷背影,发出了一声叹息,然后她又抽出一张新笺,提腕成书。 亥时终,雪已停,终南山间茫茫皑皑,惟有山风呼啸,吹散天间云,露出一片清辉照耀在雪地里,凛冽得有些刺目。 守在马车上的萧雾月甚至眼见东山之上显出了一二点星子,终于等到顾预和永清出来。 见二人神色从容,她心中的巨石才落了地。 其实萧雾月本想陪着永清一同进去,但她突然想起,梁符当年在朝京是在萧司徒那里见过她的,顾预的考量固然极有道理,但也并非万全之策,已送去一个把柄,她还是不要出现,另生波折得好。 她仍旧是问了一句:“可是已经妥当了?” 但永清却是神思恍惚,兀自一个人坐上了马车,任由苏苏去为她披上外衫。 只得又看向顾预。 “萧姑娘莫要担忧,梁符已答应下了,梁老虽是老狐狸,却并非变诈无常之辈,他能明白清楚应下,而非打着云里雾里的太极,那便是一定会做到的。”顾预向她解释。 姑娘? 萧雾月描得锋芒利落的剑眉微微上挑了一下。 她假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含笑颔首:“如此,我就放心了。梁符是陛下身边最信赖的臣子,此事亦与他们本身休戚与共,即便他不与我们朝京一条心,此际想来也不得不四处奔走,防患未然。” 顾预亦点头:“萧公子所言极是。” 萧雾月脸上的微笑依然得体端庄,待车厢合上,她转过头对永清道:“这位顾先生,第一回瞧他看起来一脸书卷气,弱不禁风,还以为是个天赋异禀的经学才子,后来连李长史也觉得他有经世之才,如今我倒是没想到,他还是个明察秋毫的人精。” “永清?”可那裹着茜色大氅的女孩子却没有半分反应,萧雾月轻轻在她面前招了招手。 “啊。”三魂入定,永清伸手握住了萧雾月的手,好似握住一支递来的兰花,“雾月,我已经开始迷茫了,我们一直以来做的是对的吗?我……真的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和李长史相视如仇,转而还得去找之前与我们斗了许久的梁符帮忙。” “——哪有什么仇不仇的……”萧雾月差点父女哪有隔夜仇说了出来,她突然感觉到这句话里的危险,适时吞下,“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如今不过是事急从权,李长史也是有些想偏罢了,只不过和公主看重之事有所不同,顾先生旁观者清,指了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法子,我们回去同李长史好好说说,他会理解的。” 永清的眉间浅浅地蹙了起来:“我,不想回去见他。”她看起来并没有赌气,目光甚至微微偏转,落到苏苏正在把玩的一盏极为袖珍猴儿灯上。 看起来,像是逃避。 萧雾月狐疑,她和李功到底怎么回事? 车厢墙壁上铺的厚厚的毡毯将窗外风声尽数隔绝,安静得只听得见车毂转动磕碰的声音。 永清不知道该怎么向她启齿。 不是因为李功与她短暂的背道相驰,不是因为他罕见的忤逆抗上,而是因为,她好似窥探到了一个无法惊人触目惊心的秘密。 因着李功那句“您不能用自己来要挟皇后殿下”,她终于理解了旁人眼中显得怪异的李功,但因着这份理解,她更加无法接受。 那个传言,那个可恶而荒谬,荒谬到无人敢大范围散播的谣言:李功痴情于蘧皇后,才不肯外放,也不肯婚配,如今看来,竟然十分有可能是真的。 她视作如师如父的李功,竟然觊觎了她的母亲多年。 其实这似乎也并不是一件荒谬的事情,毕竟李功年少即入了蘧进幕下,每日皆进出蘧府,来往密切。蘧皇后又不似董夫人那般幼承闺训,自幼丧母的她被父亲与哥哥们宠得无法无天,完全似个男孩子,才被称为将军府的女公子,二人也可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活泼的将军掌珠与少年得志的幕僚,要不是主角是自己的母亲,永清倒真会觉得是一段传奇佳话。 永清将脸埋进掌中。 蘧皇后请来教她的先生那般多,既有名儒大学,也有似萧司徒这般的三公九卿,他们大多对一个不会继承大统的公主宽容无比,即便她有错漏之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惟独只有一个出身大将军府的李功,敢严厉地要求她,赏罚分明,刚柔并济,才让永清觉得,李功于她如师如父。 更可怕的念头出现了。 李功有没有真的,有一种念头,为着她的阿娘,想替代皇帝的位置,成为她的父亲一样的存在? 那她的阿娘是怎么想的呢? 蘧皇后有没有觉察到李功这份隐匿了多年的感情,还是说,她也在利用他,还是,享受他的感情? 永清越想越糟糕,将发烫的眼睛紧紧贴在掌心,一睁眼,眼珠骨碌转动的感觉从掌心传来。 她想起多年前一个秋雨绵绵的黄昏。 那时她才七岁,为了逃课,跑到蘧大将军府找外祖撒娇,正陪着蘧大将军在那里给十几只团绒般的猫儿分着小鱼干,一只乌云踏雪的狸奴蹿上她的膝头喵喵地叫,微微粗糙的舌头舔着她的掌心,那时她捏着小猫白袜般的爪子,不曾注意李功悄悄来到她的身旁。 她一开始对李功是颇为畏惧的,其他来教她的博士先生都会被蘧皇后先敲打一番,不许傲慢对待永清,尤不可体罚,但对李功,蘧皇后只说,有你在,我也可省些心了。 这个相貌刚毅的男子看了她一眼,她便心头一怵。 后来李功果真待她极严,且永清发现,无论她怎么添油加醋到蘧皇后那里告状,蘧皇后都没有把李功撤换掉。 猛然一抬头,看见李功负手而立,锁着眉头低头望着她,她便一激灵:“李,李长史……我是来陪外祖的,不是想逃课!” 话一出口,她便心里大呼糟糕,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李功却仿佛并未识破这样蹩脚的掩饰,只点了一下头。 永清深知见好就收:“长史,宫门要落匙了,我回禁中了!” “公主,别急。”破天荒的,向来一看到永清来到大将军府,就晓得她是来偷懒摸鱼,连催带提把她抓回长秋宫的李功,竟然对她说出了“别急”两个字。 转瞬,他负在身后的手,将一把握了许久的短剑奉上:“……能不能请公主将此物转交……” 但那时永清太害怕了,抱着猫儿撒腿就跑:“外祖!我要回宫了!”根本连看也没看一眼,便跑出了院子。 那时她读书太少,不晓得有个典故,叫做故剑情深。 第136章 娇耳汤 挂在安车东南角的风铎响了,清脆的声音在清寂的子夜空灵无比,击穿回忆。 永清猛然惊醒,听见顾预的声音隔着车厢朦胧传来:“公主,我们到家了。” “我不要回去。”她却开始抵触。 门外的男声顿了顿,依旧朦胧温和:“这里是永清公主府,是永清公主的家,公主难道要学大禹,三过家门不入?即便有人惹了公主不开心,您何必自舍长城?” ……也是。 她不想见李功,可这里是她的地盘,即便该有人出去,也应当是李功才对。 但她也不能真把李功赶出去。于情,于理。 她打定了主意,此时已是半夜,李功也是个无趣透顶的人,自然不会遵循什么守夜的风俗,她们三人只要悄无声息地回到撷珠阁便无事发生了。 却不料一下马车,便看到公主府的匾额下,立着一个颀长的皂衣身影。 匾额下悬着的几盏灯笼将黑夜搅得光影破碎,从柱础到檩枋皆是一片斑驳。一块光斑落到李功眼睛里,照见深沉的疲惫。 他看到永清,立刻上前来,将手炉递给她。 显然是学着平日苏苏在门口接她的样子,但这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动作过于生硬,还板着一张脸,永清还没去接过,就这么对峙了一会儿,情形无比尴尬。 永清的眼睛里仍满是戒备,甚至还带着不安的疑虑。 李功的手又僵了一会儿,最后永清还是没有接过,他便背过身去,缓缓地迈出脚步离开,他的低语带着一丝失落:“过年了。公主又大一岁了。公主长大了。” 心酸与惆怅隔空荡进了永清心里。 即便李功和蘧皇后真有什么,她好像也不应当置喙。 一入宫门深似海,蘧皇后都枯坐长秋如坐冷宫一般,皇帝更是拥着三宫六院到燕阙逍遥自在,难道在宫门之外,有一个仍在想着她,念着她的人,对她而言不是好事么? 她想赶上李功说些什么,一迈锦靴,踩进了绵绵厚厚的雪地里,却一个趔趄,又险些跌倒。 “公主,”苏苏揽住她的肩膀,轻声道,“我们先回撷珠阁,明天再和李长史好好说。” 撷珠阁里却是一片祥和。 先前被她带回公主府的小瓜最擅长捣鼓这些民俗的东西,早上就和半夏两人剪纸为花,贴得满窗户都是,如今见着永清三人回来了,连忙捧上三盏热气四溢的娇耳汤:“公主回来啦,厨房里已经备了饺子多时了,听到前头公主回来了赶忙煮上,咱们燕阙除夕都是要吃娇耳的,免得被冻掉耳朵。” “什么冻不冻掉的,”半夏点了她额头一下,告诫道,“呸呸呸,过了子时,就不许说了。新年说不吉利的话,不吉利一整年!” 小瓜顶嘴:“哪有那么玄乎!” 半夏连连向东南方向拜了拜:“敬畏神佛,抬头三尺有神明。” 这段小插曲暂时消弭了永清心中的怅然,她不去想李功,蘧皇后的事情,也暂时放下武泉之围与长沙王谋反。无用的等待中,她既不能做什么,那也不必为此而终夜焦虑。 温软幼滑的面食在唇齿间留下的香气最终抚慰了她忐忑的心。 “这是什么馅儿的?”过了一刻,永清放下碗,她不曾尝过这有些陌生而浓烈的味道,有些好奇,将碗递给小瓜,“我还想再吃一点。” “是茴香羊肉。”小瓜嘿嘿一笑,“厨房里有的!我现在就给公主盛去!” 小瓜蹦蹦跳跳地蹿了出去,不料在门口撞到一个身影,两人都惊叫了起来:“哎呀!” 不待永清望过去,她就听见小瓜吃惊道:“苏苏姐姐,咦,刚刚我还以为您在房中呢?怎么这会子从外头回来呀!” 本是极为平常的事情,却不料苏苏顿时涨红了脸,一股脑地往房里钻:“我,我出去拿了一下东西!” 第137章 猴儿灯 永清正拿茶水漱完口,瞧见苏苏慌慌张张地往这边来,一张粉团子般的小脸难得地染上胭脂霞色,一点儿都没有冰天雪地里跑来的感觉,随口问道:“你去拿什么了?” “不是什么打紧的东西。”苏苏脸上那道红晕竟然蔓延到了耳根,抬起眼皮瞪了一眼萧雾月,“你看什么看。” 萧雾月进了永清闺阁,拆散了发冠,一头青丝披散闲垂,方有了几分女儿家的娇婀妙曼,偏一双慧黠含笑的眼睛胜券在握地望着苏苏,晃荡的笑意仿佛狐狸蓬松摇曳的尾巴:“我看,苏苏竟然也成了小谎话精。” 苏苏顿时似被踩了尾巴,噌的一下几乎跳了起来,竟挥舞着拳头假意要凑到萧雾月面前:“谁说谎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 永清已有些忍俊不禁,悄悄拿帕子掩了唇角,看着萧雾月从容不迫地躲开苏苏的粉拳,一个轻巧便旋身起来。 她还动作夸张地凑到苏苏身上嗅了嗅,扇子挑起苏苏一缕发的模样,颇似个纨绔公子:“是你呀,还有谁?真是没想到,你这小妮子竟也学会在公主面前,信口雌黄啦?” 眼见苏苏要羞破了脸,永清便问:“那我们萧公子倒说说,她究竟撒什么谎了?” “她没有去拿东西,反而是去送东西了,”萧雾月轻轻抽回折扇,那束青丝便从翠媚狭长的兰草扇面滚了下去,“她偷偷送了什么去给,欧,阳,野。” 最后那三个字的名字,让苏苏的耳根马上要红得滴出血来,永清的笑容顿时消失。 苏苏立刻反驳:“我没有!” “你身上的药味是怎么回事?顾先生的伤势早就好了,如今这府中惟独欧阳野那边的院子里还终日用着药材,”萧雾月意味深长道,“总不该是我们苏苏姑娘今日大雪风寒,慌慌忙忙去向医师讨了服药来吃?” 苏苏显然病急乱投医了,强作镇定顺着萧雾月给她挖的坑跳了下去:“怎么不行啦?讨几服预防风寒的药来备着,总免得大过年的,新年第一天就病得起不来?” 萧雾月微微一笑:“那药呢?” 苏苏干脆利落回答:“煮了!” 萧雾月“哦”了一声:“灯呢?” “……” 听她提起一个“灯”字,永清不可避免地想起这一晚上以来,一直揣在苏苏怀中的那盏袖珍可爱的猴儿灯。依稀记得是苏苏叫萧雾月在灯谜会上赢来的,那琉璃猴儿灯一出现在苏苏手中,她似就未放下过,哪怕是搀着永清,陪着她们一同去找梁符的时候,甚至一旦事情落定,她便时时从袖中取出,摩挲端详。 可这不是萧雾月和苏苏的事么,关欧阳野—— 等等。 永清开口:“欧阳野属什么来着?” 别是属猴,别是属猴,别是属猴。 “猴。”一个干净利落的字伴随着合扇的声音落下。 如今已被萧雾月揭穿,苏苏灰溜溜地凑回永清身边黏住她,抱住她的胳膊不撒手:“我知道公主不喜欢欧阳野,可依着您先前和顾先生说的,他本质也不坏不是?” “他坏不坏,关你什么事?”永清微微别过脸去。 难道她是因为讨厌欧阳野,才不喜欢苏苏接近他么? “……我是,帮公主还人情债!”苏苏绞尽脑汁半天想出了这么一句话,义正词严,“当初那日公主失踪,要不是欧阳野……是!” “是吗?”永清反问。 当日分明是她自己脱险,后来又被许长歌送回来的。 “……可当时他无论如何也帮了我呀……”苏苏声音愈来愈小,她喃喃道,“如今他既然在公主手中……别的我也不能做什么,毕竟我是公主的人呀,可至少,给他一份生辰礼物,还是可以的。” 欧阳野竟然是今日生辰。 想来他如今被软禁府中,孤身一人远离潇湘。在这天下皆是亲朋相聚的日子里,竟然也与她一般清冷。 苏苏只听见身旁闷闷不乐的少女“哦”了一声。 “公主——”她搂住永清一把纤腰,渐渐退却羞意的脸颊在藕荷色散花绸面的衣袖上蹭了蹭,“别生气嘛。” 但永清还是没有搭理她。 苏苏有些忐忑,她们二人从小到大可是从来没有别过苗头。 她埋在永清怀里,悄悄抬头,觑见沉静姣好的脸庞白皙如月,微垂的睫毛纤细弯弯,掩住碎冰流凌般清冷的目光。 萧雾月也不说话了,室中寂静得仿佛时光也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门廊处传来珠帘掀起的玎珰清脆声,小瓜端着永清点的一碗茴香羊肉娇耳汤回来了。 待小瓜将娇耳汤端上案,永清推开怀里那颗圆滚滚的脑袋:“你把这碗汤端给欧阳野。” 永清的声音仍是淡淡冷清,不带一点感情。 苏苏瞬间脸色白得似生绢一般:“公主,不是说要把他拿来做人质么?他不是还有用么?您为什么现在就要——还、还要经我的手——” 永清没好气道:“你是不是宫廷秘闻听太多了?我就不想多提他几句你便着急得到处瞎想?我会毒死他?还特地下饺子里?真要杀他和李功吩咐一句第二天就可以派人去清理院子了。” 苏苏嗫嚅了一下,永清倏然发现她眼角竟有一点晶莹,倒吸一口凉气:“你不会以为我想杀他,就快哭了?” “当然不会!”苏苏连忙用袖子擦了擦,却又犹豫了一下,“真的吗……” 恨。 还不如不戳破苏苏,至少她不敢这么明面上偏心那个男人。 永清心里酸了起来,把苏苏推开:“让你去你就去——我真让你给他灌毒药,你敢不敢?你从不从?” 苏苏呜咽了一声。 永清看她那副委屈纠结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一下桌子:“没毒。原先是让小瓜做给我吃的。我们苏苏姑娘可以安心了。” 苏苏眼睛又亮了:“我就知道公主仁德!” “去去。”永清懒倦倚回榻上,“大燕人。总是要吃饺子的。” 苏苏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碗汤,又问了小瓜要来保温的食盒,马不停蹄地朝关着欧阳野的院子跑去。 “其实长沙王事败,湘阴侯未必会得清算。”萧雾月突然来了一句,“毕竟南疆日益丰饶,若夺了湘阴侯的兵权,朝中一时也无人可以取代欧阳氏于楚地的影响力,门生故旧,盘根错节,这摊子也不是谁都敢上的。虽说可以交由会稽侯林遐代管,但那林氏不就成了南疆无冕之王了,即便是皇帝,也不会做这个昏头的决定。” “我说你方才怎么默不作声。”永清扫了她一眼,“原来是调转墙头了。怎么?萧公子做不过瘾,如今还想兼作冰人月老,乱点鸳鸯?” “谁叫我头回看见苏苏这般傻里傻气的模样呢。”萧雾月叹了口气,“说来,你应当不止是因着政事和偏僻才不想让苏苏和他在一起。有没有别的原因,是我这个第三人可以晓得的?” “有。”永清斟酌了一下,还是将那一夜,在兰林殿中,她们几人扶乩占卜的事,告诉了萧雾月,“……角枕粲兮,公侯绿衣。你是晓得里头的意思的。” 萧雾月沉默了。 “角枕粲兮”出自《诗》中的《葛生》,和《绿衣》并为悼亡之作。 即便是不信鬼神的人,听了这句判词也有些发憷。 这句话连起来的意思大致是,地穴之中犀角制成的枕头光华璀璨,而公侯空对昔日故人留下的衣裳伤怀。 角枕为王侯及夫人下葬时所用之物。 永清不可避免地联想一些凄楚哀婉的命运与桥段。 “确实。”萧雾月拍了拍她的手,“……那便再看看情况,你如今让步,也是想让她快乐一点。” 但长沙王起兵之日,迫在眉睫,永清点了头:“希望光阴对苏苏而言,慢一点。” 第138章 蜀中匪 梁符的动作很快,前一天还称病不去赴宴,正月初一便急匆匆地进了宣室殿,叫一众见风转舵的人都沾沾自喜弹冠相庆,以为是自己送的补品把梁老给补回来了,必被重用。 但任凭梁符老当益壮,青云之志仍在,作为赶来挽救危亡的人,他终究还是慢了已经布好的棋局一步。 恰是在正月初一这日,蜀中传来了惊破天际的消息。 陶景十五年腊月二十日,一帮盐工不堪官府接管盐井后的层层盘剥,严苛压榨,揭竿起义。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永清较为淡定。 雪后天光明净,小院里欧阳野正坐在一块剑石前,心无外物地打磨着自己的佩剑。 雪光胜似剑光凛。 永清和顾预进院的时候,欧阳野膝盖一动,将横置在膝头与剑石之上的佩剑弹起,迅速右手接住,挽了一个寒光晃眼的剑花,转将剑刃迫向顾预。 顾预在他起身的刹那便挡在永清身前,目不斜视地与欧阳野对望,他的脸色仍为这出人意料的剑发白。 “永清公主每回来寻我,都未曾带蘧府中的高手,反而,只带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顾预。”欧阳野揶揄一笑,转而收剑入鞘,“就不怕我挟持了你,逃了出去?” “你若要逃,每回我身边的苏苏来探望的时候,俱是孤身一人,屏退左右。”永清挑了挑眉,“她更是弱不禁风,那你怎么不打晕了她逃出去?” 欧阳野没有说话。 “我请世子在这里暂住,”永清从顾预身后走出来,从容朝屋内走去,“原本我以为是强人所难,还得给你多设点防范。没想到,如今倒是你自己画地为牢了。” 欧阳野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却也未曾挖苦讥讽,在永清入席后兀自落座:“公主今日所来为何?” “先前世子那边,在蜀中筹谋的事情,已然事发了。”永清微微一笑,“不过先头世子言语寥寥,更不甚喜与我等言辞,许多细枝末节之处,还未请教。” “是来审我了。”欧阳野了然。 永清捡起案上一枚山楂果子,那细腻膏体一摸便知是苏苏的手艺,她努力平心静气:“世子言重了,只不过是清谈时事罢了。” 欧阳野淡淡道:“不过是蜀中匪患,我父亲他们资助些许钱粮兵铁,打砸抢烧,搅个浑水摸鱼,让长沙殿下可以师出有名。” 他漫不经心说罢,却看见对面永清和顾预二人对视了一眼。 顾预斟酌道:“世子可记得,长沙王可有安排这支匪盗,以诛燕之名造反?” “那自然是没有!”欧阳野皱起眉头,“这是从哪听来的。” 顾预仿佛已预料到此情景,徐徐道来:“去岁腊月二十五,蜀中临邛一个盐井上,一个盐工与监工的小吏起了冲突。后来那盐工错手杀了监工,又号召了三十多人一同杀掉了主管盐场的盐官,隔壁多个盐场闻风而动,纷纷效仿。这些盐工杀红了眼,又想到已是走上了绝路,落到官府手中只有死路一条,打劫了盐场周围的兵营,杀害了蜀郡郡守,就地将粮仓放出来,给满城百姓都熬上一锅腊八粥,揭竿起义。后来,他们扯上了五斗米教的大旗,自号为“贡军”,说紫云真人夜观星象,帝星衰微,国运不作,如今燕室如同夏桀商纣,与民争利,残暴无道,当该换新天了。” “怎么可能!”欧阳野听罢,亦是胆战心惊。 永清默默叹了一口气。 她原先以为这是长沙王的手笔,后来发现此事苗头不对,一开始是竟是因着一个盐井上的冲突,太过于偶然,要是事先安排的,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去设计这支叛军的来龙去脉的。 想来梁符如今也以为,蜀中剿匪,实则是与长沙王兵戎相见。 但很有可能,其实这是一支真的叛军,带着对于皇帝均输之策,抢夺盐铁转为官盈,又层层盘剥盐工与盐商的滔天恨意,要将矛头对准姜氏的每一个人,是不会和长沙王合作的。 她问:“你可晓得这个名字,他可是长沙王府和湘阴侯府中旧人?” 欧阳野犹豫了一下:“公主说。” 她蘸着茶水,在案上写了出来:“束攸。” 第139章 蜀中对 黄花梨四角卷云案上水迹文字在一旁白石芙蓉暖炉的烘烤之下渐渐断点成珠,最后消失不见。 欧阳野依旧盯着那片只剩下花梨木鬼瘿面纹的地方,永清原以为他在斟酌是否应当讲出来,他却是细思良久,最终缓缓摇头:“不认识,应当不是。” “真的么?”永清纤指微动,又沾指尖,再写了一遍,“世子既然甘心待在我这里,也是不愿见大燕同室操戈,涂炭生灵,亦不认可谋逆之道……甚至,还有一点兔死狗烹的疑虑,对?从某种程度而言,你我如今也算是一边儿的人,要不再好好想想?” 欧阳野往身后凭几一靠:“永清公主不必这样威逼利诱,我真的不认识此人。” 他已经调整好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应付永清穷追不舍地盘问话术。 但永清只是将剩余的茶渣泼进一旁的白瓷刻花罐里,有些懊恼道:“顾先生又算对了。” “预只是推测而已。”顾预目光温柔,但他转而看向欧阳野则清明浩然,“世子也不必如此防范,公主不过是随口一问,想求个证罢了。” “哦?”欧阳野挑眉,“顾预?你怎么晓得本世子不认得他。” “我不曾觉得世子不认识他,这个姓太特别了。”顾预低头看向永清写的那个字,“过于稀有的姓氏极容易引人注目,向来在暗线布置的人手,是不会挑选这种极容易让人印象深刻的姓氏的人,若是后来隐姓埋名,做出来的身份,也不会改成这样的名字引人注意。” “看来,那李长史教你的东西不少啊。”欧阳野若有所思。 顾预不置可否。 “那你们的意思是,这也要按在我们头上了?”欧阳野嘴角又扬起挑衅的笑容。 永清敲了敲桌案,仿佛深以为然:“好主意。” 欧阳野本想讽刺她几句,没想到永清直接照单全收,瞬间一口气堵住:“你——” “我没闲工夫和你在这里扯这些有的没的,似公鸡打架一般。”永清淡淡道,“告诉你也无妨。如今北线吃紧,极有垂危之势,若北境边防不固,蜀中又造反为患,即便长沙王夺了江山,也不过是换个人陷进一个更无力回天的烂泥潭里罢了!” 说罢她便起身走出房门,顾预亦紧随其后,只留下怔怔的欧阳野坐在案前。 永清说的,竟和他父亲如出一辙。 宣室殿中一班朝臣正为着蜀中这突如其来的叛乱而焦头烂额。 皇帝感觉自己是危如累卵,看着底下一群神色惶惶的人,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马上就要坠下来了。 几番唇枪舌战,皆拿不出个章程来,他一拍案牍,想大发脾气,但最终却瘫回龙椅:“既然连诸位爱卿也束手无策,不如回朝京去。” 马上就有光禄大夫跳出来:“陛下不可啊!万请陛下三思!不过蜀中区区一乡野鼠辈,摇唇鼓舌,扯旗呐喊罢了,灭掉他们不过朝夕之事,虽然迫在眉睫,但不过是一阵急痛罢了,陛下捱一捱便过去。若是真回了朝京,顺从了那些豪横公卿的心意,陛下皇权动荡不说,恐怕再无重振之日了!” 回了朝京,权力又会回到累世公卿的士族手中,他们这些布衣起身的人,真永无出头之日了。 但并非所有人都这么想,还有一条退路的人此时就会和皇帝一同举棋不定,总想着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代替了刘骑,位在梁符之侧的中常侍宋齐便开口道:“蒋大夫说什么轻重缓急,敢问还有什么比陛下圣体安危更重要的?如今太子与陛下俱在西京,要真是反贼闹上来了,我大燕江山真得乱起来!” 他即便有私心,说得也不无道理。 但马上就有人替蒋大夫回嘴:“不过是区区反贼匪而已,乌合之众,宋常侍说得太过了——我看常侍近来喜上眉梢,日渐丰腴,原以为是加官进爵,仔细一想陛下也未曾另外授你官职——别不是另外拿着朝京的钱粮奉养!” “你——”宋齐恨死。 昔日刘骑在的时候,都没有人敢这么直截了当地堵他的话——除却当年尚在席位之中的陈实邝枕,两个不识眼色的刺头。可如今刘骑被赐死,他已经一跃代替了刘骑原先的位置,也可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了,但不仅黄门寺那些刘骑遗留下来的宦官不买他的帐,就连中朝班子里的官吏如今也敢当面挤兑他了。 底下的人各怀鬼胎,皇帝心急如焚,催道:“吴卿和蒋卿既说不能回京,那也得拿出个办法来!” 那人就道:“陛下不如让太子回京,至少国本稳固——” 皇帝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什么意思,让他在这里搞什么君王死社稷的把戏,把太子送回朝京以防不测?那太子不天天在朝京太庙烧香咒他趁早赶紧被乱军砍死才怪。 宋齐马上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不如让太子殿下代替陛下在西京抵御匪患,陛下则先行一步回朝京稳坐大局,正好太子殿下先前便是负责剿灭西蜀的匪患。” 坐在下头的太子只觉得脖子一凉。 “这个办法好。”皇帝突然觉得找到了一个两全之策——既不显得他懦弱,又能有借口避开这次祸患——下头这些人不晓得这次匪患是和长沙王勾结,意图就是要他的命。 先前梁符进宫禀报的时候,他已是两股战战,想往朝京跑了,后来稳定了心神,觉得梁符这消息来得莫名其妙,说不定还可静观其变,谁料没过多久,又来急报说蜀中起了叛贼,皇帝完全信了梁符的话,认定这是长沙王声东击西之计,恨不得拔腿就跑,但在梁符的安抚下还是召开了一次朝会。 虽然梁符多次暗示,最好还是不要回朝京,但皇帝已经打定了主意,等有个臣子开始提议回朝京,他就顺坡就驴。没想到许多人都觉得这不是个事儿,只是就西京防布和权力的下放情况扯皮,他不得不亲自引出这个话头。 皇帝象征性地垂询了一下梁符:“梁老以为如何?” 老僧入定般岿然不动,坐了良久的梁符缓缓睁开眼睛,他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皇帝,又看了一眼面色如土的太子,一种从心底泉涌般流溢出的无力感与悲哀灌注全身。 姜家的男儿,怎么都这样了? 难道当年他真的看走了眼,不应当支持东宫太子,应该择了那长沙王为栖木。 但这伙匪患名为叛军,实则有长沙王的支持,西京于皇帝而言确实不是安全之地了。 但正如光禄大夫所言,如果真的回了朝京,且是这般被人撵着回来的,皇帝,还有他们这拨人日后想要翻身,真是难上加难。 梁符思虑良久,刚想开口,宣室殿门口的小黄门屏着气蹑了进来,悄声向宋齐说了一句什么,宋齐便挥了挥袖,示意他退出去。 “宋常侍,可是有什么要信递了进来?”他转而问道。 宋齐也不懂事。 以前刘骑霸道,心思深沉,仗着自己是皇帝亲信,故而在宣室殿里独断专行,如今的宋齐算什么东西? 竟然也敢玩这套欺上瞒下的把戏。 宋齐不情不愿地起身,走到皇帝跟前禀报:“陛下,永清公主求见。”反正皇帝这个时候也不会见永清公主,梁符何必让他跑这一趟? “不见。”皇帝挥了挥手。 果然。 谁料梁符却出声:“陛下不如先见一见公主?” 所有人都看向了梁符。 梁老这是老糊涂了?这么关键的时候,竟然让皇帝暂时放下军国大事,去见一见女儿? 第140章 蜀中巫 皇帝还是听了梁符的话,派人将永清接到偏殿。 他走了几步,却听见身后有个苍苍摇迈的声音跟了过来:“陛下,老臣也想一见公主。” 梁符今日是怎么了? 但皇帝的疑惑稍纵即逝,他不会拒绝这位老臣的要求:“梁老同朕一同便是。” 偏殿之中,锦幄初温,转过寒梅歧斜的花觚,他的女儿婷然端坐于案前,在翻阅着什么。上身一件短襦皎白如雪,惟独袖口以颜色稍深的银线绣着几朵五瓣梅花,外头随意披着一件与下身檀红罗裙同色的绒圈锦外袄,正月伊始,人间第一支春色便折来燕室。 “父皇。”她瞧见来人庄重一礼,甚至还极为恭顺地对梁符点了下头。 皇帝颇为意外,总觉得她眼角眉梢傲气消减了不少,看她也顺眼了很多,烦躁的心情暂时压制了下来:“永清啊,父皇这里还有要事,你有什么急事要和朕说?若只是问个安,朕知道你的心意了,你去找常乐玩。” 永清亦不绕关子,径直道:“父皇可是为西边蜀中贼子叛乱而忧心?” 皇帝点头,来了兴致:“你有什么看法?” “女儿没什么想法。只是起初想劝父皇赶紧和我一同回朝京,但后来细细一想,又见着沿途见闻,便觉得此时父皇不应当回朝京。”永清款款道。 这话把皇帝听傻了,永清一直不是千方百计要回朝京么? 他示意永清继续说下去。 永清却看了一眼梁符:“女儿觉得,这叛贼来势汹汹,但却并无根基,如果父皇一味退让,恐怕会将原本不大的事情,搞得有些无法收场。” 梁符敏锐地捕捉到了永清的暗示。 但他心里也打起了鼓,怎么回事?先前说这伙乱匪和长沙王勾结的是你,如今说没有根基,暗示没有长沙王支持的也是你。 皇帝也迷惑,皱起了眉头:“怎么说?” 他的女儿微微垂下头,仿佛在叹气,然后抬起头来开始为他整捋来龙去脉。 他仿佛回到了刚刚登基的时候。皇帝自幼就不被先帝看重,先帝还时常因着他的母族与前朝猜忌他,因而从不用心在政事与骑射上指点。他初登大宝,却接来的是先帝留下的国库亏空,军备残损,粮饷欠发的烂摊子。当年他也是焦头烂额,一筹莫展,即便白日里将各种事情分与三公九卿,还有一个偌大的尚书台在替他运转,回到省禁之中,他一个人面对倚叠如山的问题,依旧惶惑。那时候,还是年纪比他小上十几岁的蘧皇后站了出来,既为他被看添香,亦为他释疑解惑,一点点地同他将思绪捋开,告诉他军中的问题与历代常用的政策。 那是帝后最难得而仅存的温存时光了。 “……总而言之,这伙叛军起得突然,前因后果清晰,亦有一些不合理之处,但这不合理的瑕疵愈见证明了不过是普通百姓为苛政所虐,凭着一腔义愤反抗官府,后来又为着这反抗官府的极刑畏惧,不得不一鼓作气,朝这条不归路走了上去。”永清眨了眨眼,“父皇有在听么,这是女儿所说,并无根基。” 皇帝方才愣神,并未听见前头她讲了什么,不由自主地转过目光掩饰尴尬:“嗯,有点道理。”他又不满道,“你怎么说得仿佛朕委屈他们一般!这伙暴民。” 但一旁的梁符却凝神细思极久,他捻着白须,问道:“公主所言无法收场,可是因着后来又抬出的五斗米教之故?” 永清说得兴之所至,并不曾察觉皇帝的异样,梁符既问她,她便接着说来:“是。” “这些起事的盐工在蜀地,而五斗米教亦发源于蜀中,二者相结合,就完全不同了。”永清叹了一口气,“能想到与这教派相结合,那足以证明其中并非全是莽夫,仍有智者。而且五斗米教在蜀中信徒广布,近年来传播亦甚,就连京畿之地和宫中亦有好米巫者。若这伙人进到秦陇之地来,恐怕还将激起更大的浪潮。” 毕竟皇帝这几年为了凑钱,手底下那帮宦官背地里在蜀陇做的缺德事可不少。 皇帝却敏锐捉到一个词:“你说什么?宫中也有?谁那么大胆子敢搞这一套!” 殿门口倏然传来一声禀报: “陛下,赵昭仪求见。” 第141章 清平道 那个已经在永清喉舌间跃然欲出的名字却自己蹦跶到了面前。 皇帝极为自然随意地挥了挥手:“让她回后宫,别有事没事就往前朝跑,像什么样子。” “陛下,这不好,”那小黄门紧了紧袖中的马蹄金,担忧道,“赵昭仪怀有身孕,昨夜又下了好大的雪,这天寒地冻的,台阶地砖上都是冰——” “你是谁教出来的,宋齐呢!”皇帝勃然大怒,“连宣室殿门口也有你这种多嘴多舌之辈了!怕滑怎么非要跑过来,难道打定主意在宣室不走了不成,让昭仪赶紧回披香殿养胎,出了什么事唯你是问!” 雪白的窗上那道黑影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永清有些讶然,不由自主地挑了一下眉。 皇帝以前可不敢这么对赵昭仪,哪回不是称有个头疼脑热,便要皇帝撇下一干人等与她去偏殿温存半日。最后又用龙辇风风光光地把她送回去。如今赵昭仪一如既往千娇百媚地来,皇帝却不似以往千方百计地哄着她了。 “永清,你方才说宫中有人也有人信这邪门歪道,是何人等?可是碰见过哪个宫女内侍?”处理好了门外的烦心事,皇帝审慎地问。 永清道:“是赵昭仪。” 皇帝又惊又怒:“你说什么!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昭仪元是蜀人,”但如今她已能平稳心性,不再将别人乱七八糟的事挂在心头,从容应答,“蜀中许多商贾人家和市井百姓信的多,她有此好亦不是怪事。想来是自幼随家中就信了此道,父皇十几年来不晓得?” 永清心道,皇帝和赵昭仪做了十几年的枕边人,竟然连她信什么都不晓得,还要来问她这个初初见了不到一年的女儿。 皇帝皱眉:“平素也不见她吃斋念佛,亦没什么忌讳。” “这便是它不显的原因了。”永清娓娓道来,“原先此道出自清平山,被称为清平道,总得而言是信黄老之道,却将黄老神化,学说理论杂以阴阳五行,布施则结合方技术数。凡是要入这教道的人,都要出五斗米供奉天师,所以被普通百姓称之为五斗米教,城郊又把这叫做‘米’巫。清平道信徒平日也只需内在修行即可,和别人并无差别。” 永清又问:“赵昭仪可有经常时不时地断食?” 皇帝嘶了一声,仔细回想了许久,他近日能记起来的后宫琐碎,只有王美人的身影了:“有。” “陛下可否知晓,”梁符也凝起了眉头,“辟谷服气是此道最常见的修炼方法。” 梁符先前接到了这条消息,早让下头的人将相关的案卷悉数呈上,堪堪地浏览了一遍。 听到连梁符也这么说,皇帝越来越惊心。 他本也是信黄老的,只是黄老之学源远流长,其分支流派复杂多变,旁门小道亦有。他本不在乎别人是不是和他信一道,只是眼下这清平道和叛贼扯上了关系,而信此道的人就在他枕边,就好似叛贼也在枕边磨刀霍霍一样。 梁符若有所思:“宫中既然有这等贵人信奉此道,那么想来这西京附近,清平道的祭酒即便不是为谋反套取情报,也会为了接近天家恩宠而殷勤联络。” 皇帝脸色越来越难看。 “梁老的意思是——”永清灵犀一动,“若那清平道当真和蜀中叛贼是有勾结的,又意在西京的父皇,那么必然会在燕阙有所部署,且极有可能提前调动和蛊惑燕阙及附近的清平道教众。若我们能摸到清平道的西京祭酒,便可先发制人,预防不测了。” 梁符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点了点头:“公主所言正是。”既然永清公主已经明白了如今的情势,想必也不用他来做这个恶人了,他暗示道,“只是这清平道教众虽多,但并不密集来往,且祭酒亦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永清何尝听不出来他的弦外之音。 这老狐狸。真是一点能不经自己手,就不经自己手。 若是在平素她还有闲心和他有来有回地打两圈太极,最后耍赖,拿出公主的身份一走了之。 但如今许长歌那边还仰赖梁符筹谋,她不得不暂且忍下。 深深屏息,她转过身,向皇帝道:“请父皇赐我搜查之权。” 披香殿里,四条粗壮的兽蹄形案腿有力地支起一张红木大案,一张绵白绢帛随意铺在案上,柔软地从几案边缘垂下,一直滚到绛紫与茜红交错相纹的长毛软毯上。 案前,一位少女伏在那片绵白之中,她一身鹅黄宫装,仿佛初春一支嫩色迎春,鲜艳欲滴,她手中握着一支白玉管的兔毫笔,在白绢之上勾勾画画,又恹恹抬头看了一眼前头放着的一个双耳白琉璃花尊,里头折着前面院子里折来的几枝梅花。 她身旁宫人将茶点搁置在案前,不经意间看到她侧脸如玉生光,眉眼间如莲开满池娇,教女子亦心驰神荡:“我们常乐公主真是越来越好看啦,说是大燕第一美人也不为过。” “你惯会讨人开心,尽这般阿谀奉上。”常乐啐道,娇软红唇却微微向上挑起。 宫人低头看了一眼白绢上绘的是一树梅花,又细细看了一阵,才发现常乐原来是对着花尊中的梅花而作。 只是她在绢布上画的是一整树梅枝,而所见只是几枝折花,不免看起来有些奇怪,花枝亦显得有些畏畏缩缩。 她便道:“公主要画梅花,不如去前头红蕊苑里对着画,那里头梅花开得正好。” “不要,”常乐摇了摇头,“天多冷呀,不过随便画一点怡情养性,工丽形肖既可,何必为了更求神似委屈了自己?” 刚说完话,赵昭仪便扶着肚子下辇回来了。 她娥眉所扫皆有怨怼,一见满心欢喜迎上来的女儿就是气,一见她案上的画,更怒不可遏,一把扯了起来,揉成一团扔到一旁:“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一天到晚就晓得搞这些没用的。” 自从赵昭仪怀孕以来,她对常乐不似以前那般宠溺,但也从未发过脾气。 这番变故将常乐脸色吓得煞白:“娘亲……你怎么了……女儿只是随笔画画而已。” “我是人老珠黄了,你父皇都不愿意见我,如今宁可见永清那小贱人,也不见我——”她提到永清就气,皇帝召见永清而拒见她,就好似昭示着前头十年她自以为是的胜利皆付诸东流,皇帝最后还是回到了蘧皇后手里。 这自然不是蘧皇后那个不解风情的女人做了什么,而是她生了一个惯会妖言惑众的女儿。 赵昭仪一戳常乐脑门:“还有你!以前你可是燕阙唯一的公主啊,你父皇最疼的就是你了,连太子都要往一旁站,如今那永清来了,你怎么反而在这里装什么内敛庄重了?连那中宫生的女儿都晓得现在不是要脸的时候,得贴上去争——”她说得越来越难听露骨,自觉没脸,一肚子怨气,“罢了。谁让你是公主,又不是皇子。要是我当年生了个皇子,哪有蘧皇后和太子一席之地?真是没用。都生女儿,人家还是嫡出公主。” 赵昭仪说罢就转身往内寝走去,没有看见常乐一双与她如出一辙的凤眸里蓄起了委屈的晶莹眼泪。 她幼年时,觉得虽然自己身为金枝玉叶,即便不是皇后所生,皇帝如此疼爱她,也并无区别,母亲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嫌弃她是女儿身的话,还说皇后生的是女儿,她生的也是,她和永清,俱是一样的。 不曾想,如今赵昭仪有孕,竟然嫌她不如永清了起来。 没走几步,赵昭仪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三魂七魄差点都飞出去,好在两个健壮的宫女稳稳地扶住了她,她扶住小腹,忍不住回头责道:“你还不快收好这些没用的玩意!要是你皇弟有个好歹,你后半辈子也没指靠!” 常乐扯起袖子拭去眼角泪珠,慌慌忙忙去收起方才赵昭仪自己扔在地上的画帛。 倏然门口传来一声,这里最不欢迎的声音: “赵昭仪是想收起什么来?” 第142章 丹朱符 永清没想到来到披香殿收到的第一束敌意竟然来自于常乐。 向来对她维持表面客气,常作姊妹情深的妹妹,如今却颦着眉,满腔怨愤呼之欲出:“永清,你来做什么?” 竟然连一声姐姐也不愿叫了。 “不与你相干。”翎羽般纤长飞扬的眉挑起,永清淡淡道,“今日我是来找赵昭仪的。” 她避开常乐,视若无睹,经过在地上蹲成一团的鹅黄身影的时候,却停了下来,她目光落到已经皱成一团,并且墨渍相互晕污的绢布上,上面仍可辨认出几枝细梅欹倚,五朵花瓣舒展的东西。 “画得不错。”永清夸了一句。 紧紧抓住白绢的柔荑一瞬间绷紧了,骨节分明。 赵昭仪听到动静,咬着牙扶着肚子出来,她淡淡扫了一眼永清,疏离道:“公主来妾这里,不会是要讨杯茶吃?” 永清直奔主题,双手一抖,将皇帝朱砂亲书的手诏展开,在赵昭仪眼前晃了晃:“本宫奉父皇旨意,特地帮赵昭仪清理一下披香殿。” “你想做什么!”赵昭仪柳眉一蹙,小心翼翼地坐回榻上,半瘫着,哀声道,“公主如今狐假虎威,不知拿了陛下什么的诏令便想来搜妾身的宫,丝毫不曾怜惜妾身与常乐母女形单影只——公主,你不看在妾身的面子上,好歹也看妾身腹中孩儿,那可是你未来的皇弟啊!” “怎么就是皇弟了?”永清如今又听她强调一遍,只觉得古怪,仔细想来赵昭仪一直在笃定自己腹中是个皇子,皇帝问过好几次太医都不敢说死她腹中孩子是男是女,偏偏赵昭仪一直在以皇子代指,丝毫不忌讳。永清故意逗诱她,“如今十月未至,本宫看常乐又要多添个妹妹了。” 赵昭仪果然勃然大怒,柳眉倒竖,一根葱般水灵的手指马上就要戳到永清眼睛上来了:“你你你——永清公主怎能这么信口开河,都不顾忌举头三尺有神明的么!我腹中的麟儿乃是上天所赐,紫微星转世,是华虚真人亲自请下来的,若是惹怒了满天神佛,你担当得起吗!” 永清敏锐地捕捉到她言辞中的名字:“华虚真人?是谁?” 赵昭仪愣了一霎,拂袖道:“公主听错了,我要回寝休憩养胎,不送客了。”她身畔两个婢女便要上前来推搡永清。 真是胆大。 “昭仪自请休息,”永清悄然后退一步,击掌示意,门外一队内侍便鱼贯而入,严整有素地开始搜翻起披香殿里的东西。 赵昭仪何曾见过这种场面,睁大眼睛,连声音也拔尖了:“公主这是做什么!” “本宫先前便说了,奉父皇旨意,搜查披香殿。”就着先前常乐待的那个位置,永清倚案坐下,苏苏为永清斟了一盏香茗,她浅浅啜了一口,转着花纹繁复的瓷杯,看着这些内侍的行动。 此情此景,真如当年刘骑和赵昭仪联手做局,陷害她巫蛊害人一般。 赵昭仪将那张皇帝所写的诏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终脸色灰白地坐在榻上,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永清。 不多时,一堆符咒、香灰炉和装着丹药的匣子被呈到永清面前。 意料之中的事。 她随手拿起一条符,黄绸为底,上面是以丹砂写就的图画,死气沉沉的赵昭仪就开始尖叫起来:“小贱人!别碰它!” 这声污秽落进永清耳朵里,她顿时浑身一颤,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喊过。 按下怒意,她愈发将那张符攥紧了,回眸望向赵昭仪,好整以暇道:“看来这是昭仪心爱之物。这样,本宫问什么,你答什么,至少你面面俱到,本宫也不会毁人心头之好。” 赵昭仪紧张地盯者永清手中的丹符。 并没有反对。 永清又呷了一口清茶,开始问话:“第一个问题,华虚真人是谁?” 第143章 丹符水 赵昭仪也非等闲之辈,自小家道中落,从乐府摸爬滚打起来,又经历十几年后宫风风雨雨,迅速镇定了下来,她慵懒倚在妃榻上:“自然是一位真人咯,那些道号什么的,我也懂不得太多。” “你懂不得太多,却说腹中孩子是他请来的。”永清看向她的小腹,她如今的肚子已十分圆润,衣裙松散而系,但为着显得窈窕婀娜,赵昭仪仍铤而走险地用一条绸带在小腹上束起高高的腰线。 赵昭仪这回直接没有回答永清,她的小指勾起腰带上银杏金叶状链饰,与晶莹红润的指甲相碰,于此寂静无声的殿宇分外刺耳。 摆明想仗着有孕在身一直拖延下去,只要作出一问三不知的姿态,永清也不可能拿出真正审问的刑罚来对付她,时间一久,若真有个好歹,永清亦不能怠慢她。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这样么?”螓首偏转,发髻间金雀步摇坠玉轻漾,永清转向苏苏,吩咐道,“去拿把剪子来。” 赵昭仪故作惊讶:“哎呀,公主这是做什么,妾身还有身孕,可见不得这些利刃呢。莫不是想屈打成招——” 她的声音在看到永清接过剪子,左手又拿起那道黄绸丹符的刹那扭曲起来:“你干什么!快住手!” “本宫没有伤到昭仪?”永清挑了挑眉,颇为关心地问她,“本宫离着昭仪一丈远,不过是剪着些绸缎玩罢了,难道这也会伤了昭仪不成?怪小气的,这黄绸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昭仪日日膏粱锦绣,总不会吝啬这两条破布,大不了,本宫日后再叫人送两匹上好绸缎到披香殿来就是。” 说罢,她又撑开了剪子,将丹符放了上去。 “住手!你敢!”赵昭仪声色俱厉,“永清公主,你想背上戕害皇嗣的罪名吗!” “细细说,”永清饶有兴致,“我剪张符,如何就戕害皇嗣了?” 赵昭仪又马上闭口不言。 永清已不想再和她这般一点一点费力拉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剪子直接将那张符剪断。 黄绸从中撕裂的刹那,仿佛撕碎的是赵昭仪的心脏一般,她发出的惨叫让永清手腕一滞。 赵昭仪已然被这撕碎的符咒刺激得神志不清:“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我要去见陛下,我要告诉陛下你这个小贱人谋害了未来的东宫太子!大燕的国祚就要断送在你手中了!” 她挣扎起身,不管不顾地要朝门外冲去。 永清一记眼刀飞向披香殿的侍女:“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赵昭仪如今心智俱失,外头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她这般冲出去,要是出了什么事真以为首当其冲的是本宫吗?” “放开我!”赵昭仪无力地挣扎,“你们一个个——” 赵昭仪亲手调教的婢女忙不迭地把她强行拉扯回来,送回榻上。她一双狭长妩媚的凤眼瞪得出奇地圆,精致的五官表达仇恨怨毒的时候也格外锋芒犀利。 永清突然感觉,赵昭仪即便聪明,机关算尽,也尽是深宫宅院的伎俩,并不敢涉及政事。 她如今唯一在意的便是皇子,清平道这档子事,或许和她关系真不大。但与她来往密切的这位华虚真人,定然是有大问题。 永清沉沉地盯着她:“赵昭仪,你若不从头到尾,毫无隐瞒地说你和这华虚真人——还有,那清平道的来往,恐怕你腹中孩儿降世,莫说是太子,连个公主也没得做了。” “你什么意思。”赵昭仪胸口峰峦起伏,气得直抖,仿佛那个“公主”二字更刺痛她。 “没什么意思,”永清淡淡道,“本宫和你直说了。如今蜀中叛贼蜂起,还借了五斗米教的名号,要诛除姜氏,另立新天。昭仪也算是聪明人,你是蜀人,又在宫中笃信此道,且与宫外方士来往密切——你说,父皇为何要本宫来搜查你的披香殿呢?还是一一道来。” “永清姐姐!”一直默不作声的常乐倏然扑了上来,护在赵昭仪身前,双眸含泪,“我阿娘是清白的!她一个身怀有孕,手无寸铁的妇人,怎能与叛军联合谋反?此中定有冤屈,你可不要信口雌黄,神明有鉴——” 她身后的赵昭仪面色苍白如纸,额间碎发已被冷汗浸润,仿佛一道惊雷劈过她的脑海。 怎么会和叛贼扯上关系? 皇帝向来谨小慎微,又疑心病重,她如今又渐渐失宠,要是—— “我知道,”永清顾及她如今身子重,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些安抚的话,“昭仪想来没有此等才智,也不会想谋反这种事。只是如今有了一些干系罢了。换而言之,如今剿灭叛贼的要务在于阻绝其与清平道的联系,若能晓得西京附近,清平道祭酒身藏何处,是否与此次叛乱有关联,会对剿匪有极大助益,若昭仪能提供线索,亦是好事一桩。” 等她说完,赵昭仪已是面色如蜡,仍由常乐扶她在怀中,掐了好一阵人中才缓回来:“她……方才说什么……?” 常乐梨花带雨,却依旧条理清晰,握住赵昭仪有些颤抖的手,耐心道:“娘,只要你将晓得的事情说出来便可,其他的什么叛贼就都与我们不相干了。”最后一句被她加重了语气,愈发握紧了赵昭仪的手。 永清问道:“清平道在京兆可设有祭酒?那人可便是你口中的华虚真人。” “不错……华虚真人……便是清平道在京兆地区的祭酒。”赵昭仪发现事态好转,渐渐也恢复力气,被常乐扶坐起来,“清平道在十三州治地皆设有祭酒,统领该州道众事务,各郡各县又另有总领宫观的人。” 真没想到,这看起来散漫野蛮的清平道,竟然暗中组织结构如此严密,简直……简直似在对标朝廷吏治? 永清蹙起眉头,她又问:“那昭仪是如何与这华虚真人联系的,他可曾打听过禁中之事,你们可曾有书信或其他物件上的往来?那丹符又是拿来做什么的?” 赵昭仪又犹豫了。 “娘,你就说了,”常乐见状,哀求道,“你瞧那丹符反正也已经被她剪了,说不说破,皆是一样的。” 赵昭仪摇了摇头:“行。”她又闭了眼,“我家中皆笃信清平道,十几年以来兄嫂一直四处为我奔走寻求子之方,今年清平道的祭酒,华虚真人主动联系了她们,央求引荐,说有使妇人有妊的秘方……我才和他有来往。不过他极有分寸,从未向我过问宫中之事,我亦不愿有过多牵扯。” 永清不免好奇问了一句:“秘方?是什么?和这丹符有关?” “自然是因着这丹符。清平道向来便以符水治病疗疾。”赵昭仪说到此处眉间倏然有一丝自得之色,“蜀中人求医无方之时,转求巫觋反有奇效。说来那华虚真人也神秘,特地不许让向旁人说此符,说破就不灵了。” 永清心道,这是自然,若她大肆向旁人说,岂不使他暴露? 看来这华虚真人十分关键,鬼鬼祟祟,既助赵昭仪却不求名禄:“那昭仪可知,此人在何时何地会出没?” “这个,清平道的信众皆知,”赵昭仪不再犹疑,悉数将所知道出,“若有困苦之处,皆可往邻里坊寻华虚真人。” 邻里坊? 第144章 邻里坊 燕阙城邻里坊紧挨着里市,但因着破败年久,地皮价高,官府年年贴了出售的告示,却坐等宰羊,因此一直没被盘出去开设些酒楼茶肆,商旅卖铺。在这八百年大燕盘卧腹地,南北商旅汇集之市,旁边竟然还有一座坊破败如此,净住着些衣衫褴褛的乞丐,倒也是一桩天下奇闻。 每任京兆尹一上任,总会想把此处料理一番,这折腾了百来年,从武帝迁都以后就成了无人管辖的地带,若有个人整顿一新,总是一件彪炳前朝的功绩。但每个京兆尹派人去巡视一圈回来,收到案牍以后都彻底焉了唧。又有犹不死心的,呼来账房拨珠推筹,算了半天,将一笔笔安置流民乞丐、处理无赖、与商贾周旋纠缠,还要顾及城中觊觎此处许久的几家勋贵所消耗的时间精力帐,诸位府君尽数放弃了这个心思。 几十年了,邻里坊仍旧是燕阙人眼中最杂乱无章,悲惨潦倒之地。 但自从前几年,里面搬来了一个黄袍方士,一切便大为不同。 “那位华虚真人,起初大伙还以为是骗子,说自己是太上天尊专门派来济世安民的,”老翁拄着拐杖,热情地为两名少女引路,“可他一身破烂青袍,却真能在寒冬腊月里掏出一笔巨钱来施粥——那粥里的米粒粒分明,浓稠得似干饭一般,又不掺沙子,不知比官府施舍的强到哪里去了!还施展了几道仙法,活死人肉白骨,我们这才晓得冤枉了半仙啊。” 他推开一扇破烂的小院门,里头浓重的檀香气味从乍露一半的门口飘摇出来,其中一名青绿衣裙,端庄清冷的少女不由得以袖掩鼻,轻轻皱起眉头。 “……不曾想,真人声名远扬,如今连城外的人也晓得他的法力,专程来求医问药。”老翁笑呵呵地回望二人,“原本真人吩咐不应向外人泄露仙家行踪的,只怕教一些心术不正胁迫了去,窥破天机,招致灾祸,可我老头如今见二位姑娘柔弱又年幼,既不是本地人士,一心虔诚来求真人,想来真人会谅解的。” “多谢老伯引路,”她的眼睛仿佛一直若有所思,如初春结冰的湖面,草木初绿的雾气沆瀣,“还请收下这串钱。” 老翁看到这沉甸甸一串铜钱仿佛受到了惊吓,连连摆手:“小姑娘啊,老伯看你们看着家里想来也殷实富足,可这邻里坊可不能随露财,尤其你们俩娇娇弱弱小姑娘——要真有心,就当多给清平道添一份香火钱。”说罢又把那串钱塞回了她手里。 老翁走了以后,一旁娇俏脸的女孩子悄声附耳道:“公主,看上去这华虚真人倒真是个好人呢,是不是也和赵昭仪一样,只是扯上一点关系才——” 她话音未落,便见旁边的永清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前噤声:“别叫我,叫我……嗯,妹妹就是了。如今进了这院子,无它,只需记住那华虚真人的模样即可,” 永清抬眼打量了这院子一番,口鼻已经逐渐适应了这里浓重的香烟气味。 这座民坊恰如方才那老翁一直絮絮叨叨念着的,如今依然是毗邻里市的几个民坊里最破烂不堪的,却已没有了传闻里那样污糟的模样,虽然来往进出的男女依旧一脸疲惫麻木,眼中却没有怨恨,仿佛为什么所安抚。甚至经久不息,浓郁得令人窒闷的檀香也增添了一点洁净的氛围。 三尊泥塑彩绘的神像之前,正有一名莲冠青袄的中年男子,慈眉善目,正挥麈拂尘,永清二人一走上前去,他便眼尖觑见,和善地过来问道:“二位姑娘看着眼生,似乎不是邻里坊中住户。” 邻里坊的住户,皆是穷困潦倒的流民,衣衫都没件整的,谁都看得出来。 永清眨了眨眼睛,踮着脚尖转了一圈,仿佛在瞻仰这三尊大像,又惴惴不安地向男子道:“不错,我们……甚至不是燕阙人,只是家中长辈有疾,久病难医,特闻此地有散仙华虚真人,来求灵符相救。” “本道怎堪散仙之名,”他拂须而笑,看来这套吹嘘说辞,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还是五行化外的道人俱是受用的,“敢问姑娘家住何方,怎么不先寻得当地清平祭酒相助?这么长路迢迢地赶来,即便家中殷实,也不经折腾啊。”他笑眯起的眼睛睁开一隙,露出精明的光。 永清迟疑了一霎:“家住扶风槐里。” 她的口音不是燕阙,甚至不近秦音,但若说自己是从朝京过来的,路途长远,未免显得太刻意了。 不料就是这一瞬的犹豫,那华虚真人就似嗅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一码推开永清,窜进房中,消失无踪。 第145章 钗痕股 眼见那青袍窜进两道黄葛布帘子里,永清眉间一蹙,绣鞋方迈出一步,就要去追,身畔苏苏拦住她道:“公主,这里头鱼龙混杂,咱们人生地不熟,还是莫追了,出去告诉陛下的人,自然会有人去缉拿他。” “也是。”永清思忖一霎,“你可记住了他的相貌?” 苏苏双眸弯成月牙:“那当然,苏苏别的不说,记人可是过目不忘呀,我现在还能记得萧司徒家中十二房子侄的年岁样貌和姓名呢。” “不是,”永清向外走,愣了一下,“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人?” “三年前,”苏苏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跨过一道门槛,迅速在脑海里翻着记档般的回忆,“当时皇后殿下已经在给您相看人家了,她和董夫人那般要好,自然首选就是兰陵萧氏咯,趁着您和雾月姑娘还在听课,驾幸端门,将京中游学的萧氏青年郎君尽数参详了个遍——” 刚走出这座破败的道观,整座民坊竟然尽数一空,好似死寂一般,人烟全无。 就连方才正在扎染布料的一处染缸旁,那匹被染了一半的葛布也合着扎板一同被随意丢弃在染缸旁,仍由靛蓝的水静静随着地缝流溢进污水沟。 永清倒吸一口凉气:“不妙,快跑!”她立刻握紧苏苏的手,迅速冲向出坊门。 即便换了轻巧的布履,那足尖翘起的云头也不适宜奔跑,脚踝一扭便是生疼冲进骨髓。 苏苏发觉旁边的人趔趄一下,歪挤她肩旁,连忙伸手扶住永清,停下脚步:“公主!你还好?” “别停下来!快走!”来不及叫痛,永清强撑起来继续拖着苏苏向前奔去。 但就是那一瞬的停顿,一切都来不及了。 沉重的坊门蓦然被人从外面狠狠关上,那些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男女,尽数从身后的道观中持着兵械涌出,紧紧地将她们二人围得水泄不通,目光冰冷而带有敌意。 人群渐渐分开一条路来,走出了方才那逃之夭夭的华虚道人,他仍是眯着眼睛,在其他人的衬托下竟显得慈眉善目:“二位姑娘,皇天后土在证,做人,可不能说谎。” 他的目光仿佛真的洞悉微玄,一点星芒破来,仿佛是蛰伏的烛龙睁起灯焰般澄黄的眼瞳,汹涌而来的危机感让永清一凛。 她仍不动声色:“我没说谎。” “你这女娃。”华虚摇了摇头,“嗤”的一声笑从泛黄的门牙里喷出来,“训练你的人有没有告诉过你,有的场合太过镇定了反而容易露出破绽?看来是没有。” 苏苏急道:“我家……妹妹天生的面色无神!她其实心里怕得紧,只是表现不出来罢了!” “真人好奇怪,”永清微微偏转了头,“我们慕名而来,风尘仆仆专程向真人求救命之符,谁料得真人问了几句话之后便脸色大变,拂袖而去,我们二人孤身在此,只怕多有不便,心中忐忑不安,速速离去,却又被这里的人堵住不许走。真不知我们两个弱质女流,是怎么惹了众怒。” 她说的有理有据,一双手纤细白柔,不沾阳春,整个人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分明是富家千金,确实不似是受人指使特来打探的线人。 但她实在是太镇静了,深棕的瞳仁平静得毫无波澜,仿佛理所应当一般理直气壮。 华虚捻须觑了她一眼:“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请在邻里坊小住两天,我们调查之后,自有公断。但若你在此期间有什么异举,本道恐怕会加重对你的疑心。” “异举?似这样么?”永清拔下发间金钗,如利箭一般瞄准坊外一颗光秃秃的榉树,想要抛掷而去。 这无疑在华虚等人眼中是通风报信的暗号,他脸色大变:“快按住她们!赶紧把那东西拿回来!千万小心,谨防有诈!” 几个妇人拿着麻绳上来,拉扯着永清和苏苏,试图将她们捆起来。 永清最后,用力将金钗抛向门外。 门外却传来一个吃痛的声音:“哎——” “果然有同谋!”华虚脸色一变,“诸位请按计划行事!” 什么计划? 永清二人被拉扯到靠近坊门的一座屋子里,一条浅浅的缝隙叫她看见,满坊的人在华虚挥旗指令下,迅速分流成好几行,然后各自熟练地朝固定的屋子走去,另有一部分在诸如水缸、石井、杂物堆和窝棚等地方窝藏起来,伺机而动。 最终留下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翁,前去开门。 苏苏看见那前去开门的老翁,激动地呜呜了几声,被身旁面色蜡黄的妇人狠狠地瞪了一眼,沙哑地威胁道:“别叫,再叫送你去见天尊!” 苏苏肩膀一颤,迅速收声。 永清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反应。 那老翁,就是先前接引她们去见华虚真人的老翁。 眼见这邻里坊,俨然已成了清平道在西京的大本营,其中男女老少,无一不信此道,且已经被训练有素——甚至,永清心中竟然不由自主地蹦出一个词:军纪严明。 这控制力和行动速度,真是让人胆战心惊。 门开了,一位蓝衣男子拿着那支金钗,一只脚迈入了门槛,额头左边有一条细长的血痕,看着有些惊心触目,他欲言又止,仿佛本来想找人谴责,却碰见一个苍苍白发的老者,只得语重心长道:“老人家,请问这是坊中何人之物?此物贵重,想来丢掉可惜——” 老翁接过金钗,发觉此人只是路过,倒霉被永清的金钗砸中,连连点头,想把男子往门外赶去:“多谢这位郎君了,似你这般好心的年轻人如今是不多了。” 受了这声夸奖,那人却讲学施教的兴致涛涛:“圣人所向往,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亦是在下心之所向。” “我看郎君也似有事在身,便不多谢耽搁你的脚程了。”老翁没兴致听他说些倒懂不懂的话,一个劲把他往外推,一不当心把他怀中的一个锦盒打翻了出来。 “您……唉!”男子匆忙蹲下去捡,不经意间朝着永清的方向抬了一下头。 只是一晃而过,那张五官线条分明而刚硬的脸庞,让她有一丝熟悉的感觉。 但旁边的苏苏却一眼认了出来,不顾旁边的妇人杀人一般的目光尖叫了出来:“是他——荀——”她还没说完,就被紧紧捂住了嘴。 然而隔得近,那男子已经听见了,下意识地朝着这边迈了一步。 老翁眼色一沉:“果然是和她们一伙的!”伸手狠狠在他脖颈旁拍了一刀,那男子就立刻晕倒在地。 完了。 第146章 苟与荀 邻里坊里用的灯油似乎质地也不大纯正,一豆灯火也带着熏熏黑黄。 “公主,怎么办,他额头上的疤要是好不了,岂不是毁容了?做官讲求身言书判,男子仪容也是极其重要的。要是这荀惟明的前途因着你这一钗毁掉,到时候太子妃会不会来找咱们麻烦啊。”苏苏忧虑道。 “你竟然在想这个?”永清惊叹,“我还以为你会慌张咱们能不能活着出去。” “这个嘛——” 苏苏还没说完,那连续遭到两次毒手的荀镜终于皱着眉头醒来,仿佛是从太阳穴延伸出一根血管跳动作痛,一直搅得他脑仁疼:“这……你们……”他盯着永清看了许久,终于认了出来,“你是!你是永清公主!” 永清一瞪:“小声点!” 可华虚等人已然听到了他们的动静,迅速派人过来将他们提至另一个黑漆漆的堂屋内。 荀镜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有人敢绑了永清公主,便是与朝廷作对,自非善辈,怒目向案首的青袍道士:“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暗中绑架——绑架良家女子,劫持人质!” “这恰是本道要问的,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燕室的走狗,故意来毁我清平道基业的!”那华虚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块惊堂木,狠狠拍在案上,叫荀镜耳膜一震。 “清平道?!”荀镜重复了一遍,他虽被捆着手脚,却愈发正气凛然,梗着脖子道,“你们就是反贼!好啊,如今反贼也敢进到西京来了——” “一口一个反贼,”华虚冷笑,“果然是燕室的走狗。来人呐,搜了他们的身,看看到底是什么来路,是西京的人,还是朝京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也不错。 旋即立刻有两个五大三粗穿着短打的中年汉子上前摁住荀镜,浑身搜了起来。 永清和苏苏看得汗毛倒竖,好在与一个道字沾了边,这群人还有些良心,指派了先前看管永清和苏苏的妇人来给她们俩搜身。 “真人请看,这是从那个男的身上搜出来的。”黑黢黢的屋子里看不太清,那人似乎也不大识字,“这是什么——苟……?” 永清一个没忍住,噗嗤了一声笑了出来。 荀镜立刻爆发:“你们真是一伙乌合之众!” 华虚冷笑:“果然是条狗!速速交代你们是受谁指示的,你们的主子有什么目的,莫要再耍花招,小心本道要开杀戒!” 眼见荀镜已经摆出一副宁死不惧,想要捐躯国难,青史留名的模样,永清赶紧打住。 此事本不应当和他有牵连,也是他倒霉,她朝外头的人发信号,却偏偏金钗子叉到了他头上,算着时辰,虎贲军也应当带人清理了外头的行人,渐渐朝这里摸来了。 再拖一拖。 永清喊住:“且慢——我们也是反贼!” 荀镜浑身凛然正气,听到她这句话立刻泄去了一半,他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公……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也是反贼,”永清突然意识到反贼是不会自己叫自己反贼的,“啊不,我们是蜀中束将军派来与华虚真人联络的!” 华虚眯起眼睛,冷笑:“可笑,你这女娃真是撒谎不打稿!你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模样哪里似束将军那边的人。” 永清反唇相讥:“那我这番模样,难道就似官府的人了么?你不会觉得朝廷官府会派个女子来做探子。” 她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 要真是官府的探子,就不会被他们抓了半天什么反应都没有。 大燕即便衰败,好歹也能拿出几个正经钩子来刺探。 “好啊。”华虚放下了一些警惕,但仍觉得他们十分可疑,“既然你们说自己也要反了燕廷,不如说说看,燕室有何罪状?” 永清从善如流:“我先来!” 华虚真人原先只不过是想猫拿耗子一般,玩弄一下他们的心态,然后再调查出他们背后的任务,一并解决掉,不料伴随着永清言辞振振,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综而述之,桐关以东之地,公卿豪强雄踞州郡,名门望姓挟权京畿,桐关以西之野,乡绅商贾盘剥工佃,两京赋税尽施于蜀陇,宦寺阉人搜刮掠夺,灾荒之年不见赈,而丰饶之秋多算赋,十室九空,逃亡遍野,相继为寇,剿之不灭。”永清口齿朗朗,谈吐清晰,屡切痛处,教华虚顿时刮目相看。 只有一个人感觉不对劲。 荀镜瞪大眼睛,这不是顾怀之《郡国弊病书》之中的内容吗! 向来皇室在这种痛斥国政弊病的书文面前,应当是作闻所未闻的态度。否则,他们必须做出反应来维护皇室体面,天家威严,势必要向挑战者下达最严厉的刑罚以儆效尤。那种文人理想中不耻下问,周公吐哺的场景是不会在天下一统,皇权一揽的时岁出现的。但当这个人说得十分在理,问题又极其严重的时候,又不能下手除掉文人引来众怒。 不料永清公主竟然能背出这篇文章。 她到底懂不懂这篇文章?她是已全然理解,深深认同,因而为之所化,还是仅仅是囫囵吞枣般背下文辞,但并不懂其中锥心通彻的含义。 华虚看起来倒是并不曾了解文坛时事,也不曾拜读过顾预这篇文章,他对永清有些举棋不定,转而一拍惊堂木,转向荀镜。 “姓苟的!轮到你了!” 第147章 不知书 一个大汉将燃烧的火把举到荀镜脸侧,火焰险些灼到他的头发。 荀镜一听这个“苟”字,五官便在火光的映照下痛苦地狰狞起来:“那不是苟,那是……” 永清及时打断他:“咳咳——这火把的黑烟真是太呛人了。” 荀镜性子虽直,也是聪明人,很快转过弯来了。 永清不能暴露自己公主的身份,他也最好莫要泄了自己的颍川荀氏的底。 华虚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荀镜的脸,这小子亦是细皮嫩肉,一看也是仕宦人家自幼养尊处优长大的,想起蜀陇两地饿殍遍野,都邑之中流民食不果腹,活得如同阴沟老鼠,乡野之外农人衣食树皮,又被赋税徭役折磨,偏偏还有这些好命的人,衣冠楚楚,说起话来亦是正气凛然,仿佛深以为是,气不打一处来。 华虚冷笑道:“肉食者鄙,又岂有远见!我看你与狗彘也没什么区别!” 眼见这干人等,马上就要对荀镜动手,永清立刻道:“惟明,你还在倔什么,难不成还要替他们瞒着不成?” “他们?他们是谁!”华虚立刻警觉,质问永清。 “真人不知,我这位兄长实有苦衷,他心中徘徊纠结,在仁义与忠孝之间几度摇摆,”永清努力挣扎到荀镜身边,侧耳悄声道,“随便说说啊,你比我同顾先生更相熟,他那篇文章,我且能默出来,你荀惟明也抄一抄!” 荀镜果断拒绝:“不可,我怎能随意挪用顾兄的东西,能何况是抄!” “嘀嘀咕咕些什么!是不是在对口供!”一把火炬霍然将他们二人分开,那道灼热的橙红险些烫到永清的脸颊,即便未曾擦到,火焰的温度也让她脸上刀割一般的疼,永清不由得“嘶”了一声。 听到这声,荀镜脸色一变:“你们妄称改换天命,替天行道,所行之道便是为难一弱女子?我即便真要反了燕室,也不屑与尔等为伍!” “哦?你还真是个读书人,”华虚又翻了一同先前从荀镜身上搜下来的物什,一卷名儒新刻的《尔雅》,一方新墨,两管新毫,冷眼一眯,“那你说的话倒是几分实在。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但凡认得字的人,有几个不想反的?只不过有人是口上反,还想争得皇帝高看,沽名钓誉罢了。剩下那些,书生造反,十年不成。那你说说看,燕帝为何当反?” 荀镜神色一豫,作为先前在王田案中口诛笔伐,冲锋陷阵的他,最擅长的事情便是在太学清谈之时激浊扬清,痛斥时政之弊,但他再看不过皇帝的所作所为,也不曾想过要效力于另一个政权。 良久,他想起了因着一篇文章而被贬谪,诬为叛贼的顾预,声音倏然低落了下去:“那便是,任人不察,全以门第取士,许多布衣之才却因没有门路引荐,又不肯向州郡长吏阿谀曲媚,散落乡野。两京对立,人才选举亦各有疏。朝京尽是世代公卿天下,西京则因滥用宦官更甚于温熹之年。俗谚皆呼:‘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他说罢,华虚却“呸”了一声:“真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说的冠冕堂皇,却也跟那些自诩清流的士林一般,不过是盯着自家一亩三分地,觉得皇帝给你分的羹不均罢了!你到底是什么来路,要真是乡间不得志的读书人,也起码晓得人间疾苦。” 荀镜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你——” 他的脸色带着一点羞愤,又有一种被人捅破窗户纸,扯下遮羞布的耻感,叫周围的人极感快意。 有人叫喊道:“这种高高在上的人,怎么懂得我等赤膊终身,草绳勒肚来捱饿?我看他连麦子和粟子都认不清。” 又是一派哄堂大笑。 永清原先只是屏息凝神,生怕荀镜说了不对的话,如今却听到他们这般嘲笑荀镜,感觉如坐针毡。 最令人难受的莫过于,他们说得,竟是对的。 荀镜被人扯下脸皮,羞恼道:“我荀氏虽然九世为颍川望姓,世代皆出宰执良将,但从未恃强凌弱,反而年年为田庄之中佃农减租,每到灾荒之年皆自发赈济灾民——” “颍川荀?”华虚挑了一下眉,“确实。本道也是颍川人,相较而言,你们家也算是勉强有良心了。” 荀镜脸色稍稍和缓。 不料华虚又问他:“可我问你,若不是你们家年年促着乡人,帮着朝廷宣谕教化,每当有百姓有些牢骚不满之时,你们家便拿出一套仁孝忠义的说辞,劝告乡人识得大体。他们若不是又看你们平时高风亮节,想到所受小恩小惠,尽数接纳了那些苛捐杂税,又怎会最后落得无力偿债,连徭役和基本的田赋都负担不起,最终只能向荀氏纳投名状,成了你们家隐匿庇护的佃客?” 荀镜一怔。 向来荀太守对子孙的庭训尽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以皓首穷经为标榜,这些田间杂务,他从不曾关心,似也从未想过荀家日渐扩大的田亩与僮仆是从何而来的。 华虚盯着逐渐举棋不定的荀镜:“荀小郎君,我与你也算是同乡,此番倒是想真心实意地问一句,荀家做出这副怜贫惜弱的模样,只知开仓赈米,救一时的肚饿,却好似浑然不知,究竟是什么害得我等丰年上赋之后家无余粮,灾年一至便只能颠沛流离,易子而食,逃匿豪族名下,卖身为奴?还是,你们本便心知肚明,不过是推波助澜,为自己牟利罢了!” “并非如此。”荀镜脑子里一片嗡嗡乱,他唇齿几度翕张欲辩,但却找不到说什么。 难道要说,荀家已经做得比别的欺男霸女,俨然如同土皇帝一般的豪门望姓强得多么? 华虚见他已有动摇之势,仿佛过去二十多年来所受规训尽被颠覆般不可置信,没有似其他纨绔一般强辩什么命当如此,竟动了恻隐之心,他挥了挥手:“既然你们也是颍川人,本道幼年食不果腹之时也曾受过荀氏恩惠,一饭之恩,不可不报。来人,把他们关押起来,等事成以后,交由束将军发落。” “对了。”他们将要被带走的时候,华虚叫住,“你可认识‘惟明光风可鉴月’的荀镜荀惟明?” 永清的心尖仿佛被攥起,她问:“真人想作什么?” 华虚淡淡看了她一眼:“没什么。只是我素来佩服这位名士,他是我头回见着真能为百姓言事的高门子弟,若你们认得他,改立新朝,也好寻他来出山作相。” “不认识。”荀镜脸色黯淡无光,“别找了。” 第148章 血渐霞 三人又被扔回了黑漆漆的小屋里。 “荀三郎,你没事?”永清安抚着已因过度惊惧,晕倒在她怀中熟睡的苏苏,问道。荀镜自从被扔回来以后,一张脸俱是苍白,两只眼睛全是迷茫。 他虚弱地摆了摆手,额上血红的钗痕愈发显得他的狼狈:“多谢公主关心。镜只觉得平生志愿,所谓兼济天下,一直以为只要出将入相,如家父那般做一方州郡长官,或执笏于朝京即可做到。可如今却觉得……我所以为的,不过是尸位素餐罢了。镜实惭愧。” “连你也这般想,我又何尝不是?”永清亦长叹一口气,“你比我有勇气得多。听罢他们的苦难,我都不敢说我是大燕的公主。仿佛这两个字,于此情景,说出来皆是令人蒙羞。” 荀镜十分惊讶:“公主,不必妄自菲薄,将一切的罪过皆揽在自己身上,这问题复杂得多,上至陛下,下至乡老啬夫——” “荀三郎想说,我不过是一个公主,朝廷的事情,本不与我相干,只安守汤沐邑的私奉养,不要再借着皇亲国戚的威风与民夺利,卖官卖爵已是合格了。”永清抢白。 荀镜不由一笑:“公主能这么说,荀镜自然不敢再以等闲眼光看您。”他想到当前处境,又长叹一句,“可恨,镜实在愚鲁,竟然未曾识得公主的金钗乃是御用之物,若当时早早地察觉不对,向京兆尹只会,便不会连累公主被关押在这种地方受罪了……那叛贼,更是,哎——” 永清斟酌了一下,将怀中那颗滚圆熟睡的小脑袋摸了两遍,试图缓缓地告诉他这个真相:“嗯……怎么说呢,荀三郎,其实这回,你才是被无辜牵连的。” 她简要地讲了一遍她是怎么来到邻里坊,而这华虚真人又是什么来头。 荀镜看她的目光愈发肃然起敬:“公主实乃巾帼不让须眉。”他又忍不住似寻常男子一般,总想说教,“可这实在太险了,公主金枝玉叶,怎能以身犯险?要是有个好歹——” 永清又打断他:“这正是我要说的,其实荀三郎你不必如此急切,仿佛要慷慨就义一般……先前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你,一切早已安排妥当,过一会儿,自会有虎贲军的人包抄此处,将这些人拿下。” 即便再训练有素,民间之人也无法与正规军相较量,邻里坊的围剿是必然的成功。 荀镜沉默了。 他在黑暗中又长叹一口气:“公主,镜并无官身在侧,原本说话轻如鸿毛,但如今也有所求想向公主言。” 轻如鸿毛? 想来是儒生惯有的谦逊之词,他这“惟明光风可鉴月”,士林中人,连带着千石以下忌讳他族氏的官吏,哪个不卖他一分面子。不然先前宦官倒卖王田,永清也不会旁敲侧击,借了他的手笔。 她颔首道:“如今也算是患难之交,我还平白无故给了三郎你一簪头,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荀镜眸色低沉:“镜,想求公主在陛下面前,为这些被迫走上反路的百姓求情。” 其实荀镜自己也可以,但经过太学惨案一事以后,他已深深地意识到文人的笔力,固然可以让皇权低头,但招致反扑的时候,亦是脆弱不堪,抵不了一刀一枪。且由着他们身家前途皆系于皇权之上,只得默默忍受,和血而吞。 他突然有些烦躁,觉得自己异想天开,这群人都绑了永清,金枝玉叶,岂能忍下这种侮辱。 黑暗之中,稻草遮掩的窗户漏下几缕如烟如雾的光,在永清脸上擦出几道皎白的容色,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怀中熟睡的少女:“即便你不说,我也有此意。若不是活路皆无,退无可退,又有谁想奋起一搏呢?说到底,一切皆是我父皇他们的错罢了。” “公主。”荀镜不知为何,嘴角亦不由自主地上扬。 又过了一会儿,永清感觉照到脸上的微光也开始渐渐黯淡,房门被蓦然打开,绯红的晚霞映在雪地之间晕开,灿烂得刺目。 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蓦然跪在永清面前:“卑职救驾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你是——?”太久的黑暗,永清仍闭着眼睛,不能睁开。 怀里的苏苏却动了,听到这个声音,含含糊糊道:“公主,他是虎贲中郎将,灌铮——” “是灌中郎。”永清点了头,立刻问道,“如今情况如何,外头那些人可已经尽数俘获?可见着一名青袍道人?” 灌铮眼睛都不眨一下:“禀告公主,叛贼已被悉数斩杀,至于那名青袍方士,卑职一时想不起来,立刻去找人再查验一番尸体。” 永清顿时胸腔中闷滞般的疼。 她这才察觉到灌铮一进来的时候,刺鼻的异味来源于何物。那是他腥血淋漓的铠甲与长刀。 荀镜已跌撞着站了起来,指着灌铮怒道:“灌中郎,你,你怎可滥杀无辜?!” “这是——”灌铮刚听到有人指责,气不打一处来,细细一看认出是太子妃的弟弟,赫赫有名的荀惟明,立刻改换了脸色,“荀三郎想必是受惊过度了,这叛贼不杀,岂非妇人之仁?” “罢了,别找了。”喉头干涩无比,永清努力说出那几个字,“别找了,我记错了,从来没有什么青袍方士,回宫,向父皇复命。” 第149章 风自南 燕阙的雪只下到正月初十便止了。 随着清平道在燕阙的覆灭,即便叛军在巴、蜀、广汉三郡愈演愈烈,南郑、沔阳、上庸、房陵等地也渐渐有响应。然而这些民间的杂毛军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补给以及内部运转,却一味地拿着均粮济贫的口号来招揽吸纳流民,军中熬的麦饭越来越稀。等束攸等人率军来到燕阙城下的时候,已自号有十万人之众,但大半尽着布衣,四个人才分得一副像样的盔甲,许多人仍就拿着从家中带出来的锄头镰刀作为武器。 束攸又最恨文吏,每攻破一县,遇吏必杀之,如此一来,他到底有多少甲胄兵器,每每攻得多少存粮,俱是两眼一抹黑,也无法论功行赏,干脆人人皆是一样的,搞得一些热血冲锋之辈已有倦怠烦躁,抱怨不断,只是为了讨口饭吃才跟着他的人干脆摆烂到底,浑水摸鱼。 燕阙已经戒严了十日,城内外俱是鸿雁难度,束攸久久未得到华虚真人的消息,本是举棋不定,已经开始犹豫要不要退回蜀中,做个土霸王得了,但数万人跟着他走了这么久,无数人被他的口号吸引,总得有个说法才是。 正月十二,束攸终于下定决心,决定效仿项羽,破釜沉舟,攻打西京燕阙。 但如今已经没有了清平道的内应,束攸这伙勉强凑起来的杂毛军,实在不是虎贲卫士的对手,当晚,叛军就被剿灭,灌铮生擒了束攸。 在束攸被抓进京兆大狱的半个时辰以后,半夏就悄然地将这条密信递送到永清耳畔。 她的声音轻似一阵风,却清晰地每个字都能让永清听见,然而又若无其事地起身,缓缓提起手中锃亮的黄铜油壶,往永清案前的莲花鎏金灯蕊里添上半寸厚的灯油:“夜深了,公主看书仔细眼睛。” “你把这卷书递给顾先生罢,我瞧着不错,也教他看看。”永清懒倦伸腰,好似随意一般将手中未曾看完的一卷文稿推到半夏手中,“我乏了,你们都出去,还是只留苏苏侍候我便好了。” 半夏将那卷秋香色的竹简拢在怀中,眉目间犹有犹豫,殷勤笑道:“公主,苏苏姐姐一直以来伺候您也累了,不如今晚换半夏侍候您可好?” 永清脸色微沉,斜眸一睨:“出去。” 霎时室中氛围凝重了起来,旁边立着的几个婢女都不敢喘气。 半夏立刻审时度势,连声致歉:“公主,是奴婢多嘴了,我们这就出去!” 她语气慌张,仿佛是生怕再触了永清的霉头,引得灾祸降身。 待半夏携着屋子里几个总是鬼迷鬼眼地偷偷觑着永清的宫人忙不迭地逃了出去,苏苏立刻凑上前来,将一块温热软糯的梅香合桃玉芝糕递到她唇畔:“公主,你待半夏说话怎么这么生硬呀,先前不还觉得她是个好的。” “大晚上的,怎么还吃,你自个留着粘牙。”永清摇了摇头,便见苏苏眨了眨眼,迅速地将糕点往自己嘴里塞去——她就知道,这丫头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她打趣道,“先前你还觉得半夏不大好,只疑心她弃暗投明是假的,也不乐意她在屋子里一同侍候,怎么如今倒怪我待她生疏了。” “我是没有公主那般信人用人的气魄,”苏苏仍半含着软糕,仿佛糖糕在她唇齿之间化渣了一般,声音真似被甜腻粘住了牙口一般有些含糊,“我只信日久见人心。她确实也没作什么幺蛾子,还动辄为公主通风报信,讲一些宫闱之事——为人处世,也蛮不错的,就连萧姑娘也蛮赏识她。” 萧雾月那般的性子,半夏这种沉稳灵巧之人,正对了她的胃口。 永清缓缓起身,收了一下散垂在臂弯间的帛带:“她是可信,可其他人不还是父皇的眼线?虽然如今外敌当头,父皇暂且缓下了对我的防备,但这些钉子也只是暂且沉睡罢了,一旦父皇疑心又起,这些日子我的一举一动,他又要拿出来反复琢磨,吹毛求疵。” 苏苏沉湎在甜食的快乐里,能问永清的事情她便懒得过脑子:“什么意思?” “……她退出去的时候,言语那般慌张,可却极其微妙地说,‘我们’这就出去,分明那其余几人都不曾插嘴的。”永清循循善诱。 苏苏将最后一口糕点咬下,吞咽入腹,一瞬间仿佛脑子都回来了:“公主是说,你是和半夏约定好了,故意作出那副生疏的模样,让其他人看出来,你只是稍稍有些亲近半夏,而不会生疑半夏叛变?还顺便把其他人都轰走了。” “也不是约好,”永清拔下金钗挑亮油灯,“她聪明。一切不过顺其自然,只要说一句,她便晓得其中之意。” 灯花愈亮,永清将有些滚烫的簪尖放在案上,端详了面前一脸天真明媚的女孩的脸,发自肺腑地觉得不可思议:“你真的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么?恐怕除了我和雾月,说出去别人都不信。” “那不一样呀,昔日董夫人跟咱们说自古深宫尔虞我诈,最是前朝波折频起,一浪拍一浪的地方,可您不也是浅浅地字面上懂罢了——毕竟咱们在朝京,一点宫廷斗争的氛围也没有,一进了端门,就好似回自个儿家一般舒心自在。”苏苏眨眨眼,“直到来了这燕阙,才晓得原来董夫人说的那些竟是真的,以为是历史上才有的勾心斗角,却是近在咫尺,这皇家天伦也——” “好了好了,知道你大智若愚。”永清从身后揽住她,“雾月欣赏半夏,我欣赏你,行了。” 苏苏也不是真的不知世事,当她想认真思考的时候,那双通透清澈的眼睛仍能洞察一切。 只是朝京的日子过于安逸,蘧皇后的羽翼紧紧地庇护住她们,即便教与了她们世态人心,没有被放进角逐斗兽的环境之中,对她们而言,所学也不过是屠龙之术罢了。 想起自己的母亲,永清又郁郁长叹一口气。 如兰似麝的呼吸落在苏苏肩头,似一片轻轻坠落人间的夜云,沾染上月色将圆未圆的缺憾,与夜间降生却注定稍纵即逝的露珠的忧郁。 “公主。”那相伴十几年的声音又软软落进永清耳畔,“你是不是担心皇后殿下不答应营救武泉呀。” “是吗?”永清有些迷茫,她不知更担心阿娘的艰难处境,还是更担心在武泉被困,命在旦夕的许长歌。思来想去,还是人命更重一筹,她仿佛是在安慰自己:“阿娘最明白取舍之道了,更何况梁符也已出马,我一人之辞不足以证,加上一个梁老总可以了。” 可以吗? 第150章 月长秋 第126章 在月相逐渐丰盈的轮回里,一弯弦月下了长秋宫的帘钩。 月凝中宵,桂魄悬华,一泻千里,洒落朝京燕宫满城清霜,皓皓银白。长秋宫各殿俱是一片黯然漆黑,惟独正殿还强撑着几盏灯膏,慢慢地与漫漫长夜相煎熬。 “殿下,您早些歇息——哎,这也不早了,马上就要子时,明日还得早起接见皇室宗亲贵妇。”长秋宫的长御章华巡夜归来,见着那凤座之上瘦弱伶仃的女子还在提笔圈圈点点,下颌尖得吓人,身上披着的一件灰狐裘明明最是轻暖宜人,却在她身上仿佛有千斤重,将她肩膀的线条一遮,愈显整个人都单薄。 蘧皇后抬起头看了章华一眼,一点寒星般的眼珠无暇留住她的身影,又埋进了文简之中:“正是因着明日还得接见回京的宗亲女眷……无论如何,是比先前面见述职的州郡府吏、宴飨三公九卿,又要代陛下礼祭太庙皇陵,已是轻松许多了。” 从腊月末,到正月十五,年关,是蘧皇后每年最虚弱疲惫的日子。 章华是先帝皇后身边服侍过的老人,自从蘧皇后嫁入燕宫,便跟在她身边,原先觉得蘧氏既非公卿士族,只不过是两代发迹的将门,蘧家女儿怎么配得上正位中宫?别不是又似当年霍胤一般,闹得皇宫鸡犬不宁。 然而十几年相处下来,眼见蘧皇后空守长秋宫,却仍端庄自持,从不出怨妒之语,只一心代落荒而逃的皇帝操持着前朝之务,平衡着各方势力,一点点积攒起亏空的国库,章华是打心眼里佩服。 可她也眼睁睁地看着蘧皇后的身体,仿佛似缓慢地燃烧的灯烛。只不过宫中长明的灯,油膏只在旦夕间便枯竭,而蘧皇后则是有序地、隐忍地,仿佛自我有所感知地燃烧了十五年。 十五年? 鼓楼在旦日的钟声早已敲响,其实已经是第十六个年头了。 章华愈发从心底心疼这个年纪尚青的女子:“既然如此,殿下便不必宵衣旰食,早些去睡下,养足精神岂不是更好?” “我何尝不想呢?可是情形有变呀。”蘧皇后有些疲倦地合上眼睛,但很快便睁开了来,指节轻轻地转揉着太阳穴,仿佛闭目养神再多一瞬,她便会陷入这诱人而安逸地黑暗中,贪婪睡去,忘却眼前的职责。 “不过是些公主、王妃,又有什么打紧的?来来回回每年都是那些人。”章华道。 “长御,这便是你的不是了——孤也晓得,你是为孤身子着想。”蘧皇后将拢起一部分的竹简摊开,指着被刀笔划掉的一部分痕迹道,“灵寿公主今年不回京了,另外有两三个姜姓侯也称疾不回京,且也未派人进贡,不知究竟是什么情况,该敲打的还得敲打——不过在此之前,还需调来当地近些年的籍册案卷,寻些蛛丝马迹。更让孤担心的是……长沙王妃,原先十月的时候还说要与孤赏梅,可上月突然派人传信,也是得了一场急症,也不回京了。” 称疾,实是一个陈词滥调,却又屡试不爽的借口。 旁人也便罢了,长沙王可是一块心腹大患。 章华又劝道:“殿下一个人苦熬一夜,也不如明日交由几位公卿来办得快,还是先休息了。” 她这回劝到点子上了,蘧皇后极为重视执行的效率。 “你说得也是。”她点了头,紧了紧将要滑落肩头的狐裘,又冲章华无奈一笑,“孤糊涂了。没事找事,是最耽搁事的。”她自嘲道,“只是永清不在身旁,心里空落落的。” 章华道:“您上次不是与萧公夫人商量过,不到三月,公主定能平安回来的。” 蘧皇后扬唇欲笑,却听见一阵清脆的钟铎声向此处迫近而来,不久,看守殿外的小黄门恭敬地站在门槛外道:“禀报殿下,燕阙那方传来了千里加急的文书。” “大胆!”她立刻飞起两道眉,沉了脸色训斥道,“大长秋是怎么教你们的?卫尉也不懂事了?再急的文书,也不能犯了阑入之罪递进来!一旦开了口子,后患无穷!是不怕被去罚作城旦舂了?” 小黄门唯唯诺诺,不得不辩驳:“殿下息怒,是小人的不是!但请听小人一言。那是陛下御印在侧的文书,并不是公主递来的,御批十万火急,谁也不敢阻拦,奴婢们也是依着规矩,令信使将文书坠钓入城,并不曾坏了规矩。” 蘧皇后颜色稍缓,眉头却更蹙了起来:“陛下?” 章华眼见已经被她哄去睡觉的蘧皇后,瞬间又来了精神,不由对小黄门怒目而视。 小黄门晓得这位宫中老人的厉害,吃了一记眼刀,便羞惭低下头,向蘧皇后呈上信函后,便告了三声万死之罪,听了蘧皇后的屏退,迅速跑回廊下。 蘧皇后带着戒备拆开那匣子,里头竟然放着两封字迹不一的信,第一封的字迹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即便是浸在水里头再捞出来,她也认得:永清。 第二封信的字迹过于陌生,敏锐的感知让她顿时觉察到这次的内容并不简单,而且这陌生的字迹,才是这不寻常的根源。 蘧皇后果断打开了那封帛书,开头的名字,让她瞳孔蓦然缩紧。 梁符。 第151章 疏影长 寅时宫门一开,一封急递伴随着一辆安车送到萧司徒的宅邸里,将萧府的灯火尽数惊醒,又一路疾驰回到了长秋宫。 珠帘微动,董夫人步履匆匆,不待侍候的宫女打起帘子,便自顾自地穿过玎珰作响的珠帘,进了正殿,望见上首形销骨立,脸色苍白的女子,急火攻心,她方想劝上几句,眼睛却为铺在案上的卷轴所吸引。 董夫人一目十行,浅浅掠过,手掌便按住娟秀端正的笔墨,抬头看向蘧皇后道:“殿下糊涂了,先前已是说定,陛下如何,皆是袖手旁观,让他彻底栽掉,才不会又在朝中兴风作浪,想一出是一出。如今怎能为一时的阵痛心软?” 蘧皇后没有反驳她,她眼眸下缘隐隐透出的青乌,已让她开口难辩,仿佛一尊神像一般安静得紧,惟独指间勾着的笔有些轻轻的颤抖。 董夫人仍犹未绝,深深屏息,她已经顾不得许多,只想将蘧皇后这可怕的念头打消:“更何况,此事定有蹊跷——殿下,那可是梁符送来的书信,走的是陛下的路子。” 自从皇帝移驾燕阙,亦将蘧皇后的情报网络的种子带了过去,皇帝十来年间在陇蜀之地经营得风生水起,蘧皇后的网络亦四通八达,日益枝繁叶茂,甚至发展出了避开官驿审查,单独传送的暗驿。 永清到了燕阙以后,与朝京交流传递,也是走的暗路。 如今永清的信却是走着皇帝御批的明路过来,任谁都会起疑。 “那可是永清的笔迹。”蘧皇后的手指抚上案旁的另外一卷文书,“你也晓得永清的性子。上回皇帝前线吃紧,对她软硬兼施,她也学会笔下阳秋地应付了事,不和陛下硬碰硬。若不是,这真让她觉得事态严重,她怎会一字一句,诚恳地求我?” “可这不是说公主与殿下母女之情的时候!”董夫人生怕她又再写上几个字,握住了蘧皇后冰凉的手,“您是国母,当为大燕天下计。” “正是为大燕天下计——就连永清也看出来,若陇西六郡良家子弟皆折没于武泉,大燕五十年之内也莫想再振武德了。”蘧皇后仍由她握住自己的手,“你不也晓得?难道是我嫌大燕版图太大了,不想要那阻绝的西域都护府,不想要失去已久的云中郡?” 她的声音浸满疲惫与无力:“只是打不起仗了。” “那您更不应该答应朝京出兵派饷了!”董夫人如今已顾不得怜惜她。 “可先前不打,也不支持陛下用兵,是因为能避则避,只怕打了一场败仗,大燕余威尽扫,诸藩不臣。”蘧皇后坐思一夜的混沌感渐渐褪去,她清醒道,“若武泉之围不解,恐怕大燕有生之军将不复,那便真成了毫无甲胄的膏肉,蕞尔小国也会侵吞蚕食。” 董夫人从来没有这般后悔过拿出国母的责任来进谏她。 蘧皇后的考量自然没错,可公卿士族是最厌战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先前力挺蘧皇后主政的原因。若帝后皆站在主战的立场上,公卿士族何必再继续支持蘧家? 更何况,真正掌握在蘧大将军手中的禁军不过万又二千,再向调拨,便要从州郡驻兵里求。各州郡的兵马早就被当地世代交替为长吏的豪族吞得七七八八了。即便蘧皇后再占理,这一举动也不会为这些人所理解,只会以为帝后和解,蘧氏又要鼎力支持皇帝了。 正殿之中烛影飘摇,将二人的影子从未似这般拉得生疏而斜长。 覆在蘧皇后苍白瘦弱的手背上的手缓缓撤开,山谷芝兰一般纤细清雅的身影亦不动声色地拉开了生疏淡漠的距离。 翠璧角帐之上,三十几年来相互偎依的两个身影,从未在夜色之中如此遥远相隔。 董夫人的声音如同朝雾般渐渐冷凝下来:“殿下,可曾想过,极有可能武泉军情不实,只是陛下又一计骗饷?” “若真是不实,汝成会拦着她。”蘧皇后道。 李功少年时就跟在蘧大将军的幕僚身边处理军情,任何造假的破绽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董夫人默了一瞬,又道:“即便如此,如今蘧大将军年事已高,虽然身子骨依然硬朗,早不是可以横刀立马的年纪了,现在数九隆冬,北境更是恶劣。” 蘧皇后反问:“难道我大燕除却自家亲戚,就无可用良将了?” “除却蘧大将军,又有谁能威服各郡抽调的兵力,统领朝京的北军?”董夫人亦不甘示弱,“更何况,要解武泉之围,少说也得抽调至少五万兵力,合着陛下那边,便是十数万之众,除却大将军,又有谁能统御?” 言下之意,朝中无良将可用,盲目增派兵马,只会火上浇油,只不过是又陆续将兵力送去武泉绞肉罢了。 蘧皇后良久沉默。 董夫人敛起了心神,眼见局势回转,语重心长道:“不说兵力,如今正是年关紧岁,青黄不接,冬麦未熟,粟米还未播下去。殿下难道不知,要从各郡调粮有多难么?去岁大旱赈灾的时候,各家皆是虚与委蛇地敷衍,反向朝京伸手请钱。到头来,还得拨钱付与有司去采买,其中折损贪墨,更不可估。” 在她面前沉默许久的皇后,却说出来一句:“许巽,可也。” “许长歌。”这回轮到董夫人摇头了,“若不是因着他的败绩,眼下也没有这番难事。” “颂先。”蘧皇后唤了一声董夫人的闺名,先前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溶解。 她沉静道:“我也算是自幼和哥哥们一同修习兵法长大的,也能看出行兵布阵的门道。皇帝给他的支持,除却名头,其实甚少,他却能想出以战养战的办法,且前头几座城池亦是屡屡捷胜,也算是个不错的苗子。只是到底年轻,又未经历练,还不知人算不如天算的道理,凡是取巧向天偷借的东西,总会在来日被讨还回去。” 董夫人一疑:“殿下也赏识他,莫不然,真要将公主许给他?” “有将相之才的人,便一定会是好夫婿么?”蘧皇后静静望着董夫人,目光隐有怜惜。 董夫人避而不谈,又问:“殿下觉得许巽有此统御之才,便真信得过他?” “不是,永清信得过他。”蘧皇后闭上眼睛,“永清做了选择。” 这本是个两难之题,根本没有两全之策。 但,既然永清已执意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她也只能陪唯一的女儿走下去。 第152章 瑕与疵 正月十三的清晨,荀镜的名刺第三次递送到了永清公主府。 但门房这回却看也没看,就将那木质抛光,燕尾隶书的名刺递回天下闻名的荀惟明手上。 荀镜不解。 门房自然不是倨傲得连太子妃的弟弟也看不起,恭恭敬敬解释:“阁下有所不知,您来得不巧,我们公主如今不在府中。” “如今才是卯时。”荀镜讶然,“永清公主这么早便出门了?”他瞬间感觉自己言辞不妥,连忙修正,“镜绝无打探公主行踪之意,还请转告公主,在下来过便是。” “荀三郎误会了。”他待人皆是一味地礼遇,倒让门房诚惶诚恐,谁敢在永清公主面前嚼荀妃弟弟的舌根子?门房连忙摆手道,“公主特地吩咐了,但凡有来求见的人,皆往里市寻去便是。” 荀镜:“里市?”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地方。 邻里坊。 十日前血流成河的地界早已经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因着封锁消息不教叛军知晓,许多人根本不知道邻里坊中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燕阙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只知道当今的京兆尹终于痛下决心,将百年来极为棘手的贫民窟从繁华古都里彻底剔除,一番修葺,连地砖亦用周围富贵人家聚集的坊才用的磨面青石重新铺了一遍,引得不少商贾皆想将店肆开到邻里坊来。 没有任何人疑惑曾经在这里苟延残喘的流民乞儿都到哪里去了。 荀镜不知为什么一听到永清去了里市,就自然而然地来到了邻里坊。里市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原本便是贵女官眷偶尔出行,最容易来的地方,就连深居简出的太子妃,他的长姐,初至西京的时候也会偶尔光顾这块红尘紫陌中的繁华富贵地——当然,一定不是如同明珠上的瑕疵,玉璧上的尘埃一般的邻里坊。 但他心中隐隐约约地直觉,永清会怀揣着和他同样复杂而苦涩的心情,重新审视着曾经的白璧微瑕。 于荀镜而言,那不是一块微微磕碰的瑕疵,而是一点让人极其容易忽略的蛀蚀黑斑。 旁人冷眼而过,唾弃它,隐隐地厌恶着它的污秽与肮脏,卑鄙它玷污了自己与这八百岁古都有荣与焉的光华,恼恨里面无望的眼神,与虚弱得随风摇曳讨钱的手。连路过也会小心踮起脚尖,生怕落魄与苦命会似瘟疫一般蔓延传染。 但荀镜感到了隐隐的不安。 他似管中窥豹,只窥见了帝国一点被蛀蚀污染的黑斑,却遭了当头一棒,脑海里嗡嗡地响,恐惧着这一点黑斑来自不可名状的庞大妖兽,潜伏耸动着筋肉强健的背脊,窥伺着膏腴诱人的巨燕。 许多恍惚的瞬间,他想起邻里坊里那些怨毒的眼神,又觉得那一点无限向下深深腐蚀的黑斑,看起来只是一点瑕疵,但实则里头已是交错纵横地烂透。 但这种可怕的想法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这样的人脑海。 他矛盾而忧患地来到邻里坊,不慎又撞到一个布衣老翁。 荀镜浑身一激灵,他如今对面目和善的老翁有了一些抵触的阴影,以至于都不曾主动道歉就想赶紧避让。 “年轻人,瞧你这瘦瘦弱弱的模样,也是来领善米的?”老翁却拉住了他,目光落在他额头上结了深色血痂的痕迹上,“看你还受过伤,和里头那圆脸小姑娘好好说说,不定再能送你一些寻常跌打药。” 荀镜一愣:“善米?” 他走进邻里坊之中,疑惑很快得到了解释。 邻里坊不曾似他以为那般,盘给了富商豪贾经营,里头仍旧是简单素净的民居模样,只是在大院之中的空地上支起了一个简易的大棚,砖石砌券而起的烟囱从大棚边缘伸出来,喷薄而出的浓浓白烟带着暖湿的温度,将附近的砖瓦积雪尽数融化,露出一片灰陶色。 迂回排起的长队似盘龙一般紧紧压缩在一起,不时有穿着皂衣的人指点着秩序。 “这位,”突然有人拍了拍荀镜的肩膀,他一转头,就有人问他,“你是要米袋,还是要粥碗?” “啊?” 那人仿佛已经将嘴皮说破,却强忍着不耐,好声好气地解释:“是这样,我们这清平善庄的规矩是这样的,凡是愿意在此登记入庄的流民乞儿,或是孤寡者,每人名下每月可领一斗米,或选择每日领个粥碗来吃粥,若是身体健壮,却暂无一业的人呢,最多只能领三月,若是身体虚弱之人或是老幼,则可暂居于此处。” 荀镜不由问:“若是有附近可以自食其力的人,却来冒领的人,如何是好?” 那人狐疑地打量了荀镜一眼,见他衣冠楚楚,自然觉得他便是他嘴里所说的那种人,不客气道:“冒领多领,必定会被发现的,足下还请三思。我们这里可是拿着京兆的民簿对着的,符不符合要求,一查便知。” 荀镜不免莞尔:“我不是,我是来找永清公主。” 他要找的人穿着一套杏色菱花缬染襦裙,腰间茜色腰带素面无纹,长发以茜红巾帼束起,铅华不施,眉黛不染,只有面前粥锅里升腾而起的谷香热雾,将她一张脸蒸得唇红齿白,眸中水光盈盈。 永清一看见荀镜,会心一笑。 荀镜亦不向她作出什么毕恭毕敬的模样,只是客气作揖一下。 永清却不与他客气,随手将放在灶旁的围兜扔给他:“荀三郎来都来了,也来给我搭把手。” 第153章 点阳春 荀镜倒与永清想象中不同。 她以为这位荀三郎出身颍川望姓,大抵会和她一开始一样,无论是在灶台旁边打转,还是去施粥的档口帮忙,皆会手忙脚乱,提心吊胆,还要忍受一番身旁的人欲言又止却强行按捺下来的眼神。 但荀镜显然是沾过阳春水的。 他极为娴熟地接过陶碗,掌勺伸进锅釜底部,沉沉地捞出一勺浓稠的粟粥打了进去,再麻利地托着碗壁,将空余隔热的碗足让给接回陶碗的百姓,不让逐渐变烫的碗壁伤到对方。 按住荀镜劳作了一个多时辰,渐渐散过了饭点,来人也稀疏,手下掾属便来请他们去休息,永清看着拿起一块白布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的荀镜,忍不住问:“你怎么如此熟练?” 皇帝既已对邻里坊中造反的百姓赶尽杀绝,她如今已不再有那般一争到底的气性,晓得不若做些实事来得有意义,遂在皇帝意识到这块地有多值钱之前,便将它讨了过来,改作了善庄,救济周围困苦百姓。不过由于开得急促,只向中常侍周羽讨要来了宫中老年的宫女宦寺,帮忙打理,其中亦有在皇帝每年例行施粥赠善时领过差事的宫人。 荀镜的动作,许多注意的地方,是久久负责施粥的宫人都不曾知晓的。 “先前在乡梓之时,每回荀氏放米赈济,家父皆嘱咐家中晚辈,凡是年满十三岁的男子皆得一并出力,以识世间疾苦,莫生骄纵轻慢,以势欺人之心。”荀镜将汗巾攥在手心,他看出永清有些局促,又想起方才她故作熟练地和他一起盛粥,动作却屡屡慢了半拍,不由一笑,“公主金枝玉叶,本是不必做这些事情,发了善心,便极不容易了。” 荀镜分明没有阴阳怪气的意思,但听起来极其扎耳朵。 永清不由揶揄:“荀惟明的意思是,皇室之人本便是尸位素餐的泥偶,就应当似皇天一样冷漠无情,反复无常,但凡露出一点点人性,便可称之为‘极不容易’了。” 她想来荀镜这种敬顺纲常的人一定会涨得满脸通红,既无法忍受对他的歧义曲解,却更不敢驳斥君权傍身的公主,两相为难,又自相矛盾。 不料荀镜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倒是让永清一时不知说什么,倏然端起了公主架子:“大胆。”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荀镜反而盯着她,认真问道:“公主不也是这般认识的陛下?镜以为,我与公主想法是一致的。” 永清挑了挑眉:“荀惟明是赞同此道,想为之辩护呢,还是反对呢?” “我非法家门生,亦不与董氏,”荀镜笑了笑,“公主以为呢。” 荀镜竟然并不是如今太学主流的那一派儒生,永清隐隐感觉他与顾预张明等江东一脉亦有不同。 若是依着太学那与董仲舒一脉相承的一派,皇权本就代天行令,恩威赏罚,天下万民俱得受之,若是稍显仁慈,便可以被歌颂为仁君了。 永清问:“你这样的想法,可是承自荀太守的庭训?” “父亲既是两代帝王钦点的大儒,自然是斥我的想法为异端邪说。他即便是被先帝斥责,又蒙宦官祸政,党锢乡里的时候,也不曾说过君王一句怨言。似父亲这般的士人,是不会觉得天子有错的,若朝纲不正,必定是有他人祸乱,或是外戚,或是阉宦,无论如何是怪不到陛下头上。”荀镜摇头,“说来,即便是如同顾怀之这样敢为天下言事的人,也不尽将弊病归之于州部,而不言陛下的不是。” “你觉得事皆出于我父皇?”永清饶有兴致。 荀镜却又是摇头:“无论是先帝,是陛下,是文帝还是武帝,只要皆放在那禁中云巅之上,俱是一般的,只不过盛衰兴亡,国祚有时,各为他们造了不同的势,他们究竟是仁德睿智,还是昏庸无道,于这天下影响并不大。” 他说的话十分危险。 “荀三郎同我说这些话,”永清为他捏了一把汗,“就不怕么?” 她也诧异,荀镜何故将这等掏心窝子的话说出来。 甚至这种话显然是未经过深思熟虑的,带着一种梦幻般的直觉,并未经过文辞修整与推敲,满篇皆是粗疏的漏洞,隐隐绽放着刺眼夺目的光泽。 荀镜却坦然:“公主能将邻里坊改作善庄,又多次出手挽救危亡,我便知公主并非凡俗之辈,若镜不说与公主听,难道说与尸位素餐的禄蠹,雁过拔毛的贪官污吏,还是说与空谈凿凿,一心卖身与君王的沽名文人?” “荀惟明,你实在太看得起我了。”永清隐有震撼。 荀镜又要说话,小瓜吭哧吭哧地从北边的屋子里跑出来:“公主,北边医馆采买清单还未定下来,说是得让您点头才行。” 这种事本来让小瓜去找萧雾月便罢了,但永清隐隐约约感觉到,如果她再和荀镜坐在这里寒暄下去,对方又说出一些颇为惊天地泣鬼神,甚至大逆不道,让她坐立不安的话出来。 她站起身来,抚平衣裙的褶皱:“知道了,我们现在过去瞧一瞧。” 杏色的背影在荀镜漆黑的瞳仁中逗留了良久,直到她转入房屋之中,荀镜才收回了目光。 他隐隐也感觉到自己有一些疯狂了。 他和永清公主至多三面之缘,却竟对她说出了压抑在心底许久的话。 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并非前几日为华虚等人所触动才萌发,而是在他自幼便感觉到的,在读史之中领悟的一种规律。然而旁人不敢想,不敢言,他便为之深深困惑。还算是童言无忌的年岁里,他曾尝试着向荀固言说,但一向号称因材施教,有教无类的荀固,却对着自己最引以为豪的儿子大发雷霆,训斥他所说皆是疯癫妖言,并且不断逼问他,到底是什么人向他灌输了这种思想。 父亲的鞭笞与耻感让他将这个异样的发现埋藏心底,不断加固地对于姜氏君恩的顶礼膜拜,又不断为之遮盖上厚重的纱。 直到那日,他与永清被关在一起,被绝望的民众不停地质问嗤笑,那层封印多年的纱似符咒一般被撕裂,他蓦然有勇气再度思考曾经被父亲无情折去的念头。 但他今日竟然对永清公主,表达了对天子存在意义的质疑。 理性回归之时,荀镜感觉自己有点疯了。 可他心中却格外的安宁平静,是多年积郁,不吐不快的畅快。 好似,还有对那个神色清冷的少女的深深信任。 第154章 君子交 邻里坊北部的屋宇最为高大,听闻是几十年前试图接手邻里坊的一位商贾所修,他满以为自己走了门路得到了这块寸土寸金的地,已是高枕无忧,谁料得换了一届京兆尹,翻脸不认,反而向他索要节节攀升的贿赂,那富商吓得房子都不要了,直接就跑路回了广汉老家。 因此这也是建筑样貌最为完整,材料最为坚实的房子,采光亦是通透合理,又是坐北朝南,位置极佳。 永清当时起了善庄的心思,便决定将这座院子变成医馆。 毕竟食与药,是走投无路之人最紧缺的。 但与粥棚不同。粥棚只在一夜之间抬来几根大木,砌砖垒灶,拉来粟麦稻谷,便能成事。而医馆是个较为精细的地方,还需装潢分割出不同的区域,即便她能向皇帝求来燕阙太医署几个常年只领着低微俸禄,被上头医丞压着一头,没有出头之日的年轻太医坐镇,各种药材、针匮等器具如何解决,还须推敲几日。 她一挑帘进去,已经放置好了几个榉木的药柜和水曲柳面柜台。 一些玲珑可爱的小药葫芦坠挂在柜台上,还堆叠了几个粗糙纸张包裹的药包。 站在柜台之后,誉写着清单的人,竟然是顾预。 永清不由得一怔。 除夕那兵荒马乱的一夜后,永清已经很久没有与顾预当面说话了,即便有些东西需要交接,她也直接让婢女们转手。 面容清隽的青年男子,执着兔毫,落下最后遒劲的一笔,从容地将册子递给永清:“公主想办善庄,陛下那边并不可倚仗太多,不同于粥棚这类看得见的善绩,治病救人长期而缓慢,药材亦如黄金贵重,陛下不会觉得这是个划算的买卖,李长史与我商讨一番,想来还是以公主的名义,走朝京的账比较稳妥。这些是寻常能采买,而最能广泛使用的药材。重病难医亦罕见,且多由轻疾衍生发展而来,” 听到李功的名字,永清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亲近又陌生,又熟悉又尴尬。 不待她主动向李功解释心结,他便仿佛忘记了先前所有的隔阂,主动向她递来殷勤一枝。 李功对她和蘧皇后的好,多年以来简直已被潜移默化到永清觉得理所当然,直到她窥破了李功的心事,才发现其中的沉重。 她犹豫一霎,点了头:“好,既然是你和李长史商量过的,自然出不了差错。” 册子又被推回了顾预手中。 她这话在顾预听来,就不对劲了。 隐隐有一点像是在暗讽,先前他和李功一起拦截了许长歌给她的信件,自作主张地为她筹谋疏远许长歌。 即便是无意之言,他心虚在先,亦觉得有了几分弦外之音。 不愿再被永清推远,且被划到李功那边去,顾预急道:“公主误会了,公主有意办善庄,预只想鼎力相助。这只是预与长史一点粗略想法,尚且未知臧否,一切皆由公主定论。” 永清没有回答。 “医馆还没张罗好,怎么已经包上药了?”她摸了摸柜台上几个堆叠起来的药包,粗糙的纸张与丝绸的质感迥然相异,却更轻便易携。 她愿意还和他说话。 顾预眉间郁色顿纾,立刻回答:“府中元有驻兵,李长史一并带来的府医那里已有一些常见的药材,我也一并送来了,暂时可解急用。年关里燕阙大雪,风寒冻伤者不少,预略通岐黄太素之道,简单配了几副驱寒的药备着。” 顾预是真的上心。 阳光静谧,过了午饭的点,院落之中嘈杂的人潮也渐渐消去了,只有偶尔一些细碎的谈话声传入房中。 永清看向院外,这里隐约可以看见粥棚上方仍有袅袅白烟升起。 她道:“荀三郎倒是个有意思的人,他既愿意当初求我救你一把,想来你以前与他也是同道中人,交情匪浅。” 顾预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和荀镜,同道中人,交情匪浅? 顾预斟酌了一下言辞,道:“预与惟明兄,确实神交已久,但当真的同窗交游的时候,倒是不大相合。” 不大相合,是委婉的说法。 准确来说,他所习的学派与观点,与荀氏一脉是大相径庭,针锋相对。 江东儒家推崇季扎孟轲,而荀氏之学则承于荀况,其中分别不必细说了。 永清奇道:“那他还能为你奔走澄冤。” “那是不同的。”清透的阳光下顾预的眼睫根根分明,“公主,所思所想不同,辩驳便是了,学说是越辩越明的,更何况,预又未曾为非作歹,乃是被人冤曲,遭遇飞来横祸,惟明兄是知道这点的。他亦觉得,不可以思想之迥异而与人定罪,方为预奔走呼号——当然,换而言之,荀兄,也是真君子。” “这样,”她若有所思,“既然先生与惟明皆是君子,何不出去相认,君子之交淡如水,惟明想来对你也是安全的。” 顾预笑容一僵:“惟明兄,在外头?” 永清点头:“是,方才午间施粥,他还来帮忙,同我一起布粥。” 一种莫名的无力与酸意涌上顾预心尖。 他竟然为了求得永清的原谅,躲在这无人看见的医馆里认认真真地誉写着李功的册簿,而前头,荀镜却堂堂正正地站在永清身边。 等等,方才永清唤荀镜什么?惟明? 永清到现在都在叫他先生。 第155章 守经年 顾预大抵没有想过,三千里外许长歌曾经感到窒息的事情,终于也被他遇上了。 但永清提起荀镜的语气仍是轻描淡写,只是寻常叙述,不曾夹杂一点悸动旖旎,只是稍稍亲昵地称呼荀镜的表字,竟就让他不合时宜,甚至一厢情愿的醋意横飞。 一厢情愿。 这是顾预对自己十分清晰的认知,但由别人说出来的时候,还是显得有几分火辣的刺耳。最心胸磊落,无愧天地之人,竟然心尖还有一处不可言说的角落,隐匿着无法倾诉的相思。 更何况,最先发现他对永清的心思的人,是李功。 在永清和李功决裂争吵的那夜,不仅永清察觉到了李功对蘧皇后压抑多年的情感,李功也发现了顾预所怀揣的,似曾相识的心绪。 他送永清从梁符宅邸回到公主府时。李功也坐不住,站在府邸门口等待永清的归来,然而争执的僵持让永清避而不视,只擦肩而过。 李功叹了一口气,转将目光落到伫立一旁的顾预身上。 那时顾预将为永清遮蔽风雪的伞递还给了苏苏,纷纷扬扬的鹅毛雪落到他的发间,挂上渐渐融却的晶莹,清寒入骨,他也抬头望向一直在将他往幕僚心腹方向培养的李功,对方的眼神是从来未有的亲近与复杂。 李功一直以来待他皆是疏离而客气,即便在某一层面上有师徒的意味,顾预也是最不受信赖而反复被观察怀疑的那个。但那日,李功看他,是一种了然,熟悉,又带着一点悯叹。 他招了招手,示意顾预站到廊下来。 雪色光影沉沉,街衢清寂,只有马儿偶尔喷气嘶鸣,顾预不知陪李功站了多久。 李功开口,就将满园风雪灌进他心窝里:“顾郎。你对公主一往情深,恐怕也是一厢情愿。” 身旁青年男子沉静的眼眸里一丝惊慌抓破,他不待顾预惶恐微词,又加道:“似我们这般生在风雪夜中的人,最好不要肖想天骄明月,求不得,对自己不好。” 李功说得太明白,又是一语中的,他倒无力苍白反驳以掩饰自己的心虚了。 但与永清不同,他甫与李功相识,并不曾察觉他十几年来长对中宫的情意。他只觉得,李功是作为长者,看透了他,而决定在他滑向不可逆转的深渊之时,拉他一把。 但他何尝不知,自己所怀的,乃是注定无疾而终的爱。 他不是无法抑制地靠近,不是在飞蛾扑火,不是被胸腔中的悸动蛊惑心神才向永清渐渐展开爱慕的端倪。 反而,越是克己慎独的人,越懂得如何平稳地控制自己的一举一动,如何将隐晦的爱意不惊扰地奉献,均匀地,细水长流地部署。 顾预缄默不言,他微微垂下头,看着雪花逐渐覆盖府门前凌乱的脚印。 “我知道顾郎明智多谋,绝不会做出过激的事情吓到公主,亦是克己守礼的君子。但即便公主心无所属,最后渐渐为你所动摇,将目光转向了你,你又能如何?”李功问他,“功也是布衣起身,自然不会觉得顾郎你比不上朝京那些贵胄纨绔,公主,更是不会。但她是蘧家的外孙,是中宫的女儿——这已不是草莽枭雄建功立业的乱世,即便是公卿士族也有天生的等差,婚姻门第,自有其序。任何能在朝野说上一句话的人,都不会同意明珠暗投。” 顾预闭上了眼睛:“……长史,是在赶我走?” “自然不是。”李功摇头,“只是提醒顾郎,若所求甚多,不若尽早抽身离去,毕竟,顾郎,乃是良二千石之才。” 顾预便笑了:“长史怎知我之所求?” “难道顾郎心怀之志,止是一家幕府而已?”李功反问他,“如此一来,功倒是不齿了。” 顾预果然犹豫了一瞬,但他仍道:“留在公主身边,不也在天下风云之中吗?” “那便要看顾郎如何想了。”顾预竟做了和他一样的抉择,李功心中感触颇多,口中却仍想回绝,“若你口中说着知足,心中却仍然残存肖想,只怕经年累月,怨气渐深,埋怨怀才不遇,情途又是求而不得。” 顾预苦笑一声:“长史不必敲打了。预不是两面三刀,口是心非之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被李功逼到这份上了,但凡晓得李功对蘧皇后的心思,此时反问一句,“这便是李长史十几年来隐忍守护的心得么”,便可一举清李功咄咄逼人的说教。 但可惜,顾预不知道。 他只能独自郁郁地消沉,忏悔般地疯狂为永清近来所想做的一切铺路,以挽救他本就在永清心中希望微茫的好感。 “先生?” 他听到就会不自觉莞尔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永清微微仰起头,眸中冰雪早已尽数消融,只有一点疑惑不解。 “不必了。”顾预摇头,“荀君心胸磊落,但我的存在,于他而言,知晓并非善事。” 但根本不想看到永清当着荀镜的面喊惟明的样子。 她都不曾唤过他一声,怀之。 永清想来也是如此,先前只是遗憾他们故旧之交,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罢了,现在却发觉顾预和荀镜似乎也有点别苗头,君子之交淡如水,那就让他们且淡着。 她羽扇般浓密的睫毛眨了眨,手指摩挲着从梁间坠下的黄褐色葫芦小药瓶:“顾先生特意让我过来,想不是看一张药材采买的清册这般简单?” 顾预现在是李功的左膀右臂,他的出现,多少意味着许久不曾相见的李功,有了一些消息要递送给她。 她猜得没错。 却让顾预心中一阵闷疼。 从来没想过冰雪聪明也会刺骨伤人,他抿了抿嘴唇,平和道:“朝京那边……正月初六已经拨去了五万兵马,奔赴武泉,想来武泉之围,当解了。” 武泉那两个字落入她耳中,顿时将这些天一直以来意志消沉,郁郁寡欢的少女唤醒。 顾预从来没有看到过永清眼中迸发过如此光彩,她欣喜若狂地握住顾预的手:“真的?!” “是从官驿传来的报,诸郡皆知,不会有假。”顾预仍是笑容清俊。 柔软的手掌今日做了十几年来不曾有过的粗活,被磨得有些吹弹可破地发红,顾预满眼心疼,又听她几近是雀跃欢呼,心中一时愈发酸涩。 一切都是因着许长歌。 许长歌不在的半年里,顾预几乎要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公主府花木扶疏,寒来暑往,教学相长的日子,不会在钦犯梦中出现,却是他一生中最宁静安然的时光。 顾预也曾侥幸地以为,永清也会就这样忘记许长歌。 因而他与李功悄悄地截停他们的信件,想让时光逐渐淡化他在永清心中的痕迹。 但显然,没有。 他仍在永清心尖上,喜怒哀乐,皆为之引动。 且,他就要回来了。 第156章 龙抬头 即便朝京拨去了五万兵马,又陆续供应上了总共十二万之众所需的粮草军需,许长歌的仗也比永清以为得要难打一些。 于此,比永清更通晓行兵打仗的门道的蘧含英,评价道:“如今无论是塞外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戎人,还是长城以内以农桑为要的大燕子民,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天气又寒冷,运输、调兵遣将俱得慢半拍,且又不是在咱们的地盘上——我爹说,塞外的山川大漠,形貌变化极快,大燕的舆图又好些年没更新了,恐怕有许多要勘误的地方,打起来自然更艰难啦。” “啊——”永清的心顿时揪了起来,她问,“那岂不是极有陷入危险的可能?你觉得他有多少把握能赢?” 自从永清被蘧含英待去点香馆差点失踪以后,被邓氏关在家中调教了半年的蘧含英终于得到了出门的许可。原先邓氏已经下定决心,不顾蘧平的劝阻,要把蘧含英一直关到出嫁为止。奈何在家中读了半年书的蘧家小娘子终于开过了窍,从容乖顺地到了母亲面前,平静地说出想要到公主府再次诚挚认错请罪的请求。 邓氏自然应允,还为自己半年来严格的闺训成果暗喜。 蘧含英如今穿着一套藕荷色的广袖长裙,外头罩着一件湖蓝浅色白鹤提花隐纹锦袄,又规矩地端坐在席上,修肩挺背,微微垂着脖颈,低平的发髻梳在脑后,只以玉饰。双手交叉平放膝上,整个人看起来文文静静——在她开口说话之前。 “他,他是谁?”蘧含英眼珠一转,手便不自觉地摸上了下巴,“我怎么听不懂啊公主?” 这样的逗弄打趣永清这一个月以来已经被萧雾月和苏苏折腾了太多。 她心平气和道:“要不我和舅娘说,让她放心,含英姐姐在我这里玩得十分开心,宾至如归。” 蘧含英立马站了起来,连连摆手:“千万别!千万别!” 何尝不晓得永清有些酸甜的羞恼,她提起长长的藕荷色裙摆,从自己坐席上站起来,跨过几案,坐到永清身边,挽住她胳膊:“公主,我求你啦——你可得给我多在阿娘面前说些好话,多说一些什么……已具大家风范,比之朝京世家贵女不遑多让啊,之类的,不然我以后就、就再也出不来了!我要是出不来了,谁带您到处游玩,谁给您护驾?” 苏苏听得叹为观止:“还说呢,蘧姑娘上回带我们公主出门,差点人都整没了,”她心有余悸地摇头,“我们家有几个公主给您折腾?” 永清倒不介怀此事,她只微微扬起下巴看着满脸委屈的蘧含英道:“你先告诉我……许长歌有几分胜算。” 蘧含英头皮发麻—— 战争输赢,岂是她能推算的,不过是新学新知,又出来透气,想向旁人卖弄几分罢了。若是一年前,她还能满口胡咧,给永清吹得天花乱坠,一口咬定胜负。但如今学得越多,了解越多,越不敢信口雌黄。蘧含英才晓得一场战役,深水莫测,险象环生,天时地利人和俱是变因,即便是实力悬殊,看起来胜负分明的战争,最后结果也可能出人意料。即便是蘧平,甚至是久经沙场的蘧大将军,也无法断定。 但永清看她的眼神,过于炽烈和执拗了。 仿佛是在祈求神灵的庇佑,蘧含英就是她祷告的半仙神女,她孜孜不倦地试图从蘧含英这里,为远在千里的心上人求得一张旗开必胜的护身符,盼望他能凯旋。 似曾相识。 蘧含英想起幼时母亲带她回南阳外祖家,听到邓氏同姊妹嫂嫂们哭诉,连看戏也点着一台征夫离恨的戏本。 “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 “会的。”蘧含英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勇气,断道,“二月二,龙抬头,想来捷胜在那之前便会分明传来!” 不知当说她一语成谶,还是一语中的。 从二月二日开始持续十五天,北地邮驿复通,捷报频传,武泉之围已解,许长歌率部反克原云中郡剩余的几座城池,另派赵都与邝枕奔袭戎部王庭,迫使十三戎部向大燕俯首称臣。 最后一封捷报,许长歌亲笔书写了三份,一份送到燕阙宣室殿,一份被送到朝京长秋宫。最短的一封轻描淡写向皇帝禀报了捷胜的消息,适中的那封文辞华丽,引经据典地感谢了蘧皇后的大恩大德,夸赞她是女中尧舜。 最长的那一份,被快马加鞭送到了永清公主府。 这封为青鸟递来的信笺,将永清从春寒料峭的清晨唤醒,她甚至只披着一件长衣,光着脚就踩过院中初消的积雪,冲到前院,抢过苏苏手中的信,一目十行地浏览过,抬起头,明眸中笑意盈盈:“他下月初三便要回来了!” 她看罢,又从头到尾细细地重读一遍,沉湎于字里行间。 三封信所传之所,看过无不开颜。 没有人想到,千里迢迢的南方,却有另一支队伍,正在秦岭云关间艰难跋涉,渡水而上。 直到二月廿一,这迟迟而至的消息,终于递到最近的西京。 二月二,龙抬头之日,长沙王起兵谋反。 第157章 兄弟情 永清得知这个消息,并没有十分担心。 毕竟如今长沙王对于西京而言,一举一动皆在眼皮底下,他的计划已是几乎透明,甚至束攸已经被下了大狱,为长沙王所支持供养的蜀中叛军已大部被剿灭,也无法再声东击西,让长沙王趁虚而入。 李功提起此事,也说即便湘阴侯再练兵有道,长沙王厉兵秣马,计划十数年,那也是千里奔袭而来,士卒疲劳,斗志与体格俱被削减了一半。 蘧含英常来常往,时常跟她将蘧家流传的沙场征战往事,引得永清即便一知半解,也颇有兴趣,不由追问李功:“如此说来,西京的守军也能轻轻松松抵挡,似对抗束攸的叛军一般了?” “自然不是,如今西京守军大抵能与长沙王的部众抵挡十数日,以等朝京来援。”李功想笑,但顾虑着近一个月,永清才似被踩到过尾巴的小猫儿一般,一点一点警惕地靠近,直到最近几天,才待他如原来一般敬重信赖,不由得稳重了神色,正经道,“不说湘阴士卒多年镇守南疆,常在深林瘴潭之中与南蛮短兵相接,而西京的守军多是周围几郡良家子弟,平素未遇战事。就将领而言,西京如今可用之将,惟虎贲中郎将灌铮一人,灌铮之才比之欧阳野都逊上一筹,何况是他父亲,战功赫赫的湘阴侯?” 永清有些惊讶:“湘阴侯有那么厉害?可朝京偃武修文多年,即便是在边防军力也削减了很多。” 更何况,梁符早已从永清那里知道了长沙王的图谋,早早地就调遣了各郡剩余的兵力进入燕阙周边三辅之地,设下重重防线,枕戈待旦地等待长沙王的到来。 李功便问她:“公主可知为何一开始,湘阴侯世子便要给你那样大的面子?” “因为我是父皇的公主,”永清不假思索,“当时在飞廉观里唯我一人身份贵重,他又身在异乡,不得不低头。” 李功摇头:“不是的。他们既已生了谋反之心,又怎会在意公主?是因为湘阴侯当年欠了蘧家的恩情。” “是在哀牢山?”永清隐约知道。 蘧家往事,蘧皇后不爱提,总是将荣耀与伤痛皆轻描淡写而过。她的外祖更是,那空荡荡的大将军府后院,只有一群团绒猫儿伴着终日对她笑呵呵的老头,慈祥的笑纹里完全没有几十年腥风血雨,沙场征夫的痕迹。 还是蘧含英和她讲得更多,事无巨细,绘声绘色。 作为回报,永清诚挚地告诉邓氏,她孤身在西京,非常需要含英的陪伴,希望她能让含英时不时就来公主府作客。 李功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他不禁问:“是皇后殿下告诉公主的?” “皇后”两个字一出,书室里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不是我阿娘。”永清的脖颈微微低垂了下去,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到一旁的松柏石景上,恨不得在这阒静而漫长的一瞬间里靠着数清松枝上翠绿松针的数目来度过。 李功何尝不知她心中仍对此事有芥蒂。 他迅速翻过:“不错,正是在哀牢山。当年交趾叛燕,先帝发兵讨伐,十万大军被困哀牢,湘阴侯亦在此列,两月求援未得回应,在彻底封山之前,还有一次试探出山再度求援的机会。当时大雨滂沱,山道坍塌,经不起大队人马,熟悉当地地势的人都知道,再继续下去,出山之路必定彻底被封死,山中之人也是九死一生。当时蘧家两位将军深思熟虑,顾念湘阴侯方成家室,家中弱妻幼子,遂决定让湘阴侯出山,二位将军写了绝笔书托他转交与大将军。” 永清恻然。 即便是她父亲的敌人,也因为蘧氏的高义,敬献给她尊重。 那湘阴侯确实是一位值得畏惧的将领了。 毕竟,是从真正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 她又有一些疑惑,为何当时点香馆中,钟应却对她喊打喊杀,丝毫不在意。 于是问:“那钟应——” “钟应不同。”李功若有所思,“他,是长沙王的人。” 这话很怪。 湘阴侯也是长沙王的人。 她心中将这两句话反复比较,霎时便明白了。 钟应和湘阴侯都是长沙王的人,但钟应在长沙王的大事之前,确实是忠心耿耿,全力以赴。 但湘阴侯这边的立场便有一点令人遐想的微妙了。 在世人眼中,湘阴侯在温熹末年的夺嫡中为长沙王提供武力后盾,让其得以即便失败也安稳身退,他本应当是长沙王最长久跟随的忠诚支持者,甚至许多人下意识地将他看作了长沙王的家臣。 在钟应面前,一切事情皆须为长沙王的大业让路。然而应当比他更忠实于长沙王的湘阴侯,却会念着昔日蘧家的旧恩。 这种事情若传于青史,可称湘阴侯父子知恩图报,重情重义。但从另一个角度来想,在人主眼中,恐怕就是私情重于忠君,分明生有二心了。 湘阴侯父子真的有这么知恩图报,甚至将恩义报在了救命恩人的外甥女身上? 未必。 “湘阴侯,到底是知恩,还是想避祸呢?”思绪一路捋下来,永清望向李功。 李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无论是与不是,于我们皆是一件好事。” 皇帝那边就没有这种庆幸了。 梁符渐渐地,谨慎地,缓慢地让他逐渐知道长沙王举兵在即,生怕他惊吓过度,直接晕厥过去。但皇帝最后即便较为平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依然感到恐惧。 他自从登基以后,便觉得父皇偏疼的九弟已败得一塌糊涂,难以再整旗鼓和他抢江山了,更何况还有在军中威望素重的蘧进在他身后,为他撑腰,只有梁符反复耳提面命,他才在潇湘多留了一个心眼。承平日久,他愈转将刀刃对向了昔日支持他艰难度日的蘧家,总惶恐蘧氏又重蹈霍氏覆辙,只待蘧皇后生下太子,便给他端上一杯毒酒。 幸好,蘧皇后生了永清以后,便无法生育了。 他更肆无忌惮地享受蘧皇后治理的成果,又随时准备夺回他亲自退让给她的权力。 可如今梁符告诉他,长沙王野心不死,甚至运筹帷幄十几年,要夺走他的江山。 皇帝这一个多月以来,时常半夜惊醒,瞪着一双惊惧的眼睛直到天亮。 终于,在王美人又一次抚顺着他的胸口的时候,皇帝闷在胸膺间的话终于吐了出来。 他握住王美人的手,沉痛道:“爱妃,你可想过,朕将有失去皇位的一天?” 这谁敢想?即便想了,又有谁敢在他面前说出来。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可作了什么噩梦?”王美人脸色顿时如纸白,强镇心神,勉作笑颜,“不会的,陛下乃是天子,大燕四海臣服,陛下千秋鼎盛。” “你不知,你不知……”皇帝满额虚汗,他虽恐惧至极,还没糊涂,这种军国隐情,还是不能与枕边人说,他换了个问法,“假若当年先皇立的是长沙王,你觉得他将待朕如何?” 长沙王,阴狠暴烈,心机深沉。 其实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人,只因着能力的平庸,略微显得平和了些。 王美人执起绢帕,为皇帝擦去汗珠,温声道:“妾不懂前朝政事,只觉得陛下宅心仁厚,因而深念手足之情,对长沙照顾有加,长沙王,倒是未必了。” 言下之意,皇帝对长沙王心慈手软,或说他没能力对长沙王斩草除根——但长沙王是可以的。 是了,连深宫里的妇人也知道,长沙王若真的篡位成功,必然不会放过他。 皇帝又睡不着了。 第158章 残红色 皇帝近来尽是两天三回地把永清往燕阙宫中请。 赵昭仪的身子渐渐重了,又因先前清平道的事情,教皇帝晓得了她偷偷饮用符水,派了好几个太医过去给她从头到尾地诊治。太医令终于敢一吐先前不敢告诉赵昭仪的实话——那所谓华虚真人给她的灵符,灵不灵另说,画符所用的丹砂毒性极烈,犹不利于胎儿发育。赵昭仪听了几近昏厥,将还在被通缉的华虚咒上好几回,愈发仔细地调养起自己来。 没了爱热闹的赵昭仪,宫中宴席也渐次少了,许多嗅觉敏锐的西京勋贵,也感觉到陶景十六年的开春隐匿着一丝动荡的气息,纷纷举家携口回到老家乡间。 昔日锦绣遍地,朱玉萤石雕刻成花,笙歌不夜的燕阙宫廷,竟也变得冷清了起来。 皇宫里其他人都有些不耐,永清倒极安于此间阒寂。 只是没了宴会的由头,永清每回一进宫,就直接被带到宣室殿,看着皇帝颤着手端茶,却还要强作和颜悦色地和她温固父女之情。 似这般的做派皇帝以前也有,但如今看永清的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实打实的温情和期待。 永清丝毫没有动摇,更何况感动。 她明白皇帝在看什么。 梁符等智囊团自然会和皇帝分析当前的情势,告诉他面对湘阴侯,灌铮及西京防卫绝无胜算,他们只要等到朝京来救驾便是成功了。 皇帝极其惊怒地问他,长沙王不过五万兵马,难道沿途诸郡太守皆不阻拦么? 梁符委婉地提醒他,不同于先前蜀中叛乱,长沙王是皇帝血亲,天潢贵胄,首先就无人敢伤他。其次这种皇家政变又不会改换人间,谁输谁赢皆不会怪罪到他们这些地头蛇身上,还要与他们这些二千石共治天下,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何必为了博一个忠直的名声带着家人血溅五步呢? 皇帝心悦诚服。 他只得用炽热地目光看着自己曾经最厌弃的女儿,他最后的护身符,最后的救命稻草。 一日夫妻百日恩,蘧皇后即便不顾念着与自己十几年空挂着的夫妻名分,也总该担忧她唯一的骨血,永清的性命。 但日复一日地反复寒暄,显得有些尴尬。 皇帝好几次想离开宣室殿,不作这番假模假样地日理万机,到外头行宫猎苑去透透气,可一想到燃眉之急,便兴致阑珊,目之所及总要看到永清,才渐渐安下心神来。 苏合龙涎,燃烬在炉中,被地龙厚重的暖意束缚,香意也变得浑浊起来,熏得人意识缓慢,几欲睡去,胸口处也似石头压住般滞闷。 皇帝不时揉按着额头,一会儿盘坐,一会儿正身。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大端庄,还在女儿面前。 一抬头,看被他强行召来陪伴的永清却婷然端坐在席上,青丝反绾,身后垂髯,发间步摇,耳畔珠珰俱是纹丝不动,只有一眨不一眨的长睫显出她的生气。 皇帝有些叹为观止。 永清在恣情放纵的燕阙宫廷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让他想起自己在朝京森严的宫廷生活。那时的朝京燕宫并不似现在冷清,它同如今的燕阙故宫一般奢华热闹,却同朝京的现在一样森严冰冷。敬畏叹服,是每个有幸进入燕宫的人皆会萌生的想法。 他突然和多年以来叛逃燕宫的自己和解了。 “永清。”皇帝突然开口唤了她,“你……可愿意嫁给许巽?” 永清一怔,不知如何作答,望向了宫宇之外的天空。 夕阳里,东方的天尽是干涸的血的暗红,琉璃阙从重檐叠顶连成的地平线上突兀地支起。这座巨大的阙此刻就像一只小小的火折,它背后火光燎起,火舌妖舞,一点点蚕食着丹若宫的楼宇,一点点将黑漆漆的楼阁剪影,尽数拖进热情的火焰中。 起风了。 怪风,怪哉! 整座皇宫抱枝未坠的檀心梅花,都被怪风卷起。完整的花被风生生地撕裂,如锦帛一般被绞烂,抛在空中。这阵殷红艳风在寂寞的永巷中打着旋徘徊,引得无数宫嫔披衣而起,翘首探看,所行之处,楼阁苑舍的灯火渐次而明。 半个时辰,风止了。 残红落在众人掌心,像一滴滴不成形的血迹。 震荡两京的报讯随着一支来自草原的青铜箭矢射来: 先前被驱逐出黑水城的纥石人中,有一名为旃檀的年轻男子,率纥石十三族部众,反燕,劫掠陇西各郡,向西京奔袭而来。 第159章 舐犊情 纥石人的复仇战火终于让燕阙的百姓亦嗅到了硝烟的不安气息。 雪云渐消,阴霾却一直笼罩在燕阙上空,连日积云堆天,似乎连市坊馆肆各业亦萧条了许多。 虽然纥石人的袭击不似长沙王那般目的明确,也不想改换江山,侵略中原,但他们似蝗虫一般蜂拥而至,对沿途经过的郡县俱是烧杀抢掠,无论是逃到乡间还是呆在城中俱不安全,一时人心惶惶,民动如烟。 向来对皇帝的命令半推半就,不大爱听的陇蜀各郡府君也纷纷写信求援,请求皇帝动用西京屯兵管一管这帮颠沛流离的土匪。 纥石人的复仇,发生在陶景十六年的初春,对纥石部族而言,是天助我也,恰到好处地踩到了大燕皇帝的痛点上。 为了维护天威及各郡对两京军事和控制力的信心,皇帝无暇再陷入对长沙王的恐惧之中,打起精神来应付这帮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却怀着强烈复仇意愿的纥石人。他也放过了永清,不再时时招她入宫陪伴。 二月廿八,先前递了信说要来拜访永清的蘧含英久久未至。 苏苏不由担心道:“不会出什么事了?含英姑娘从来都是一个人出门,也不叫个人跟着,先头还好,这些日子兵荒马乱的,大中午市里都没个人影。” 永清也被她说得忧心了起来,遂让苏苏吩咐外头备上车马,前去蘧府探望。 一路上春寒料峭,草木荒芜的时节东风来得匆忙,只扬得飞沙走石滚过街衢巷陌,不复去岁永清从朝京来燕阙时,沿途人烟阜盛,商旅繁多之景。 马车刚刚停下,还未踏进蘧府大门,就见蘧平宅邸门前乌泱泱一片玄甲,二三十匹杂色斑驳的马不时嘶鸣,兜兜转转的马蹄声不住地响。 几十人马稍稍在中央空出了一片地,蘧平正骑在一匹枣红大宛马上,一鞭子挥向马后,长鞭却蓦然被马下一人拽住,缠在手腕上。 那人身形纤长,沉重宽大的盔甲在他身上也不显粗笨,鞭子打在他覆着革甲的手腕上,破过空中一声清脆的响,让周围人看着都觉得疼。 蘧平脸色几乎快和玄铠一个颜色了,他用力拽了几下鞭柄,那人踉跄一下,似力有不逮,却愈发赌气般地扭过身子向另一个方向死命拽去,以整个身体的重量与惯力与蘧平相抗。 他一扭过身,朝着永清这边露出一张眉眼倔强的清秀面庞。 竟然是蘧含英! “不孝女!”蘧平气得咬牙切齿,想教训不自量力的蘧含英一通,却又怕自己用力拽伤了她的胳膊,索性扔了鞭子,叫蘧含英“哎呦”一声差点跌倒在地,还好撞到了旁边另一匹马厚实的肚子上。 马也嘶鸣了一声。 “父亲,你就让我随你一同去前线!”蘧含英胳膊撞在了马镫上,一阵剧痛,却生怕被蘧平逮住机会说她娇气矫情,硬生生忍住,又凑上前去拉住蘧平骑着的马的辔头,不让蘧平动身上路,“我知道,你也不是似阿娘那般总说女子要三从四德的人,不然为何这半年里还要带我读兵书,看西京校场操练?如今女儿还能待在您身边几日呢?就让我和父亲一同上阵杀敌!” “胡闹!”蘧平额角青筋暴起,“老子后悔了,真该让你娘去岁就把你嫁出去!”他深喘了一声粗气,暴躁挥手,使唤着旁边站着的几个府兵道,“你们还干站着在这干什么?赶紧把这讨债的冤孽给我拉回去!” 蘧含英一仰头,梗着脖子,死命拽着手中辔绳:“谁敢!除非把我的手砍了,我是不会放开的!” 周围府兵立刻止住了。要能把蘧含英拉走早就拉走了,谁不知道蘧将军的女郎性子最倔,又有一股怪力,她要真不放开,谁也拉不走她。 蘧平火气蹭一下就上来了:“孽障,你以为领兵打仗是儿戏?就你那三脚猫似的功夫,等你在战场上死无全尸,我不如现在就把你的手给剁了!”他立刻拔出插在马侧的环首刀。 “舅舅且慢!”清越女声叫住了他本就不会落下去的手。 蘧平和蘧含英皆冷汗欲下,虚惊一场。 蘧含英反应得更快,立刻松手放开之前至死守护的辔绳,蹿到永清身后:“公主,您管管我爹!如今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他却不许有识之士上战场为国杀敌!” “公主!”蘧平看到永清,不敢再对蘧含英狰狞嘶吼,辩解道,“犬女不知纥石人此际来势,但公主是深明其中干系的!” 蘧平昔日大破黑水城,将本来已被纥石人占据繁衍的城池重新收复,在大燕子民眼中,这是值得欢呼雀跃的大功,而在纥石人眼中,便是颠沛流离几百年,终于找到一处安息之所,不料似好生生地走在路边被人踢了一脚,赶出家门一般。 纥石人几百年经商倒卖致富,无论如何底色仍旧是剽悍好勇的游牧民族,如今家园尽亡,他们走投无路又重拾旧业,在冻饿的寒冬一路朝温暖富庶的西京杀来,恐怕心怀最重的恨意,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领兵大破城池的大燕将军,蘧平。 不待永清答话,蘧含英便抢白:“我知道!父亲,你觉得那些纥石人视你血海深仇,要疯了一般找你拼命,我知道的呀!可是父亲,皇帝不也是知道这点才派你去迎战纥石人,想着赢了最好,若是输了,他们杀了你泄愤便会回西域去了,不是么?父母有危难,做子女的难道应当安享太平不成?哥哥被留驻桐关,不在身边,女儿答应了阿娘,一定要把父亲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皇帝竟打着这样的主意,若蘧平那边尚未凯旋,长沙王又打上门来,想必他必然会断掉蘧平这边的供给,全心投入与长沙王的殊死一战之中,因着迎战的是蘧平,纥石人一复仇便会自行离去,算盘怎么都打不空。 蘧含英言语至后头渐渐更咽起来,她为掩盖隐隐的哭腔越发将声音抛高,仿佛撕裂的帛缎,揪住了蘧平的心,四周跟随蘧平出生入死,不少还曾从黑水城回来的士兵亦抿起了悲色。 永清眼底亦渐渐有恻然的红,鼻腔亦有酸涩之意。 蘧平一把将女儿揽入怀里,深吸一口气:“好孩子……这跟你没关系,别跟来,别跟来。” 可蘧平都被推出去挡箭了,皇帝压根就没有将他看作一条船上的人,自然不会告诉他长沙王将要谋反逼宫的事情。 永清有些心灰意冷。 即便再是百般筹谋,部署得当,还没等敌人打上门来,就开始勾心斗角算计着自家人,皇帝这边这能赢过她的九皇叔? 她缓缓走到父女二人身前,在蘧含英期待的目光下,说出了让她笑容逐渐绽放的话:“舅舅,请带含英一同西行,西京这边,无论如何,我也会保证西边战事绝不断粮少给,有求必应。含英她……留在燕阙,恐怕不如呆在舅舅身边安全。” 蘧平隐约领会到了永清语中的深意。 奈何蘧平再慈父爱女,也改不了行伍粗人那生硬的说话口气,满是刀茧的手掌胡乱擦了擦女儿的眼泪:“既是公主吩咐,那我便带你一同去,但丑话先说在前头,蘧家军纪严明,即便你是女儿身,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特殊!军令如山,军纪如山,一样是抗令要杀头的!更不许丢了蘧家的脸面!” 这动不动就杀来杀去,满是血腥的话,却叫蘧含英笑得格外开颜。 永清生出一丝艳羡。 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 只不过落到永清这头,这计,是算计的计。 第160章 桐关路 蘧平西行清剿纥石残部,翌日,皇帝又在焦头烂额的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召见永清。 但这回永清并没有在宣室殿见到皇帝。 来接她的人是中常侍周羽,因着联手铲除刘骑之事,他们二人有了一些秘而不宣的默契,永清看到周羽,心便踏实了一半。 然而眼见宫道越走越偏,来到了昔日不常见的东门,永清不免狐疑,她驻足,眼见周羽在前头又走了几步,才回头望来。 周羽仍是那副谁看了都觉得他绝无坏心的慈祥笑容:“公主可是累了?再往前走一点,就到东门了。” “父皇让我去东门做什么?”永清直问。 纵贯燕阙皇宫的御道比朝京的更窄而深一些,四百年前的开国皇帝在这里筑都,面对尚未一扫而定的南国疆土,还有西边匈戎虎视眈眈,不得不将皇城的墙砌得极高,四处开有了望与监视的孔洞,又是坐西朝东,随时准备朝东边逃跑。如今这些军用的防御设施已然废弃,只有初春的东风,携卷着极深的寒意,无孔不入,四处扫荡,似幽灵鬼魂一般贯穿过她的身体,将冰冷灌注入袖袍领口。 新葺的废都与重演的危机。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周羽突然叹了一口气,他亦抬头看了一圈,两壁高墙上青苔枯暗的哨窗,似是有些惋惜,要是去岁能多拨一笔钱,将这些与国祚同样长的城防再修一遍就好了。 “公主,”周羽道,“如今国难当头,帝后恩怨得搁一搁了,您能理解么?” 永清想说,她当然知道,不然这些日子就不会费劲为皇帝筹谋了。 但她没有机会。 后颈一阵闷疼,连叫喊也来不及,就扯下了眼帘的黑幕,抽尽了全身的气力,让她软软倒下。 后颈的疼痛没有持续,酥麻混沌漫长而黑暗,耳边时有呜咽的风声擦过,伴随着陌生人细碎的耳语。 不知过了多久,她倏然睁开眸。 头顶是卷草纹银红锦帐,腰下垫着蚕丝芯的秋香色软枕,面前宫人身着朝京的青绿色宫装,她身旁紧挨一张矮几,放着一件玲珑小巧的水精博山炉与一个凤首青釉壶并两个盏子。 视线倏尔模糊,倏尔遥远,永清快速眨眼几次,才看清,眼前的人,竟不是苏苏。 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是轻轻的摇晃。 “这是……你是……”明明是被打了后颈,脑子却仿佛被搅乱了一般,也在昏疼,永清坐起身来。 那宫人乖觉道:“公主醒了,陛下说,等到了桐关,您就可以下车休息了。” “桐关?!” 这两个字让永清全然清醒了,她立刻站起身来,一把抓住那正在斟水的宫人的手腕:“你说什么?我们在往朝京走?我的婢女呢?苏苏呢?你是谁派来的?父皇人在哪?周羽呢!” 那宫人索性直接闭嘴,做出一副即便永清拿出钗子插死她,她也视死如归的模样。 “好啊。周羽调教的人,是越来越好了。”永清冷笑一声,“周羽,也越来越会做人了。” 这行由一千禁军护卫的马车确实在桐关驿停了下来。 永清一下车,便冲向在她前面的那辆金根车,她横眉冷对,眸中霜意简直要夜色里凝出来,左右护卫又知这是皇帝的永清公主,无人敢拦。 她一把推开车门,怒目对里头拢袖闭目的皇帝道:“父皇好糊涂!即便回心转意要回朝京避难,也不应当瞒了我,只把我一人绑了随行!” 皇帝自然是怕途中生变,被长沙王奇兵堵截,拿永清来做护心镜,抵上一劫不说,还能要挟桐关驻守的蘧平长子,蘧律护驾。 皇帝被她当场拆穿,自觉脸上无光,皱眉辩解:“永清你越不像话了!父皇是担心你的安危,想尽早送你回你母后身边。” 听了这话,永清直接笑了出来。 要安全,去年七月她就该回朝京了! 她冷笑道:“哦?安全,那怎么父皇不带上贵为一国储君的三哥,不带上身怀六甲的赵昭仪,不带上我唯一的妹妹常乐?父皇自己清楚,九皇叔想谋朝篡位,目标只有你!在父皇身边,才是最不安全的!” 皇帝恼羞成怒:“莫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这么指责一国之君,是对的吗!” “一国之君都逃难荒野了,还怕被自己女儿指着鼻子骂?”永清直接撕破脸皮,“我也不与父皇废话了,我劝父皇早些摆驾回燕阙,赶紧捡起来你真正的护身符!” 皇帝又臊又气,但听她说真正的护身符,心中一动:“你说什么?” 永清白眼相加:“我在说,欧阳野!” 第161章 桐关驿 “你说什么?!”皇帝霎时一喜,立刻脸上又是惊怒交加,流在眉梢的诧异和疑惑不能与眼中的情绪相统一,他的五官顿时变得十分扭曲奇怪,“欧阳野不是早就回到湘阴去了?” 皇帝一直只防着永清离开燕阙,八个城门的守备皆紧盯着公主府的车辇仆从,欧阳野等人出于则如无人之境,来去自如。直到后来除夕宫宴,他按惯例也召欧阳野来,才发觉函宾馆已然人去楼空。在不知长沙王将反的时候,皇帝还十分大度地想,即便是欧阳野这种只知武力用事,极不开化的湘阴蛮子也懂得天伦孝道,赶在除夕前回到乡梓故里,看来自己力推的仁政极为有效。 此日梁符告诉他长沙王意图举兵谋反,他才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拍断大腿。 不料永清竟说,欧阳野仍在燕阙城中。 “父皇,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你不会还要从头到尾一点一点地让我说分明?”永清眉睫之间满是疲倦,她已经懒得憎恶了,“放心,我没有在诓你,若真是要回到朝京,谁会比我更开心呢?是真的,欧阳野,真的在燕阙。” 给予她血肉与地位的生身父亲只知猜忌防备会对他委曲求全的人,而对真正的敌人恨不得全身都是孔筛漏洞。 皇帝心下感慨多半庆幸,却仍忍不住指责她:“永清,这么大的事你怎能一个人隐瞒着朕?若非事出情急,你这样欺上瞒下,可被论处欺君!” 但他作为帝王与父辈的威望已在永清心中早已化为齑粉,随风而逝。 一旦从宣室殿里出来,即便仍有千百禁卫簇拥,锦衣华服,但飘落于乡野,早失去原先神只般的威慑力。 仿佛泥胎木偶,被从庙堂请出。 永清微微一笑:“昔日晋文公流亡十九年,辗转八国,食不果腹,即便是乡间野人也可欺侮他,晋文公遣人乞食,反被讥讽不如食泥,面对粗鄙乡人的讥讽,日后的春秋霸主,辅国重臣皆得忍气吞声。父皇何德何能比之文公重耳?哦,你脾气比他大,这一点倒是更胜一筹。” 她每个字落在皇帝耳朵里都似胡椒般辛辣,灌得他脸色通红,他站起来想再抬出父女孝道什么的压她一头,那扇云海簇拥,腾蛟起凤的镂花车门就被狠狠摔上,“呯”的一声让四平八稳的宽敞车厢为之一震。 “她……她这什么意思!这个逆女!”皇帝吹胡瞪眼已然迟了,只得转头对一直在车厢角落里默不作声垂头敛眉的周羽重振天威,“这阵子过去,朕非好好收拾她一顿,让她晓得什么才叫纲纪伦常不可!” 永清走之前,疲惫的眼神曾递向周羽的方向,他还沉静在那如同冰雪初融时分的湖水一般冰冷的失望之中,长叹一口气。 周羽不是一个喜欢追逐权柄的人。在刘骑倒台之前,他一直努力似自己心中那样光明磊落,从不愿与黄门寺中那些污糟事搅合在一起,宁愿游走在中心权力的边缘,不与任何人交集。但刘骑一倒,宋齐空有野心却极其无能,皇帝反而更加倚重了周羽。成了皇帝身边最获信任的宦官,他才发现,刘骑作恶,起码有一半都是皇帝给他递上的刀。 如今皇帝身边无人了,这把刀也递到了他的手上,让他开罪了最不想开罪的势力。 谁说水至清则无鱼,只不过鱼儿没有游到那片水域来搅起一滩混泥罢了。 他似刘骑宋齐一般殷勤为皇帝出谋划策,只引导地问:“陛下,臣现在是把公主的车辇锁起来,叫公主安心思过,还是折返回去,让公主把那湘阴侯世子领出来?” 皇帝又是一口郁气堵在喉间,他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国事当头,家事且放一放,既然她歪打正着,把那欧阳野扣下来了,还是回燕阙。”、 皇帝一行人的秘密逃亡,即便隐秘也至少得知会一声当地军政长吏。 等留驻桐关的蘧平之子,蘧律接到秘诏,惴惴不安地赶到桐关驿站来接驾的时候,却见到的是一派人去楼空的景象,专门接待天潢贵胄的厅馆里空荡一片,连马槽里也只有几匹骨瘦嶙峋的老马有气无力地嚼着草。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蘧律只觉是受了驿丞的愚弄,涨红着脸向一脸哭笑不得的驿丞道:“柳老平日欺负我年轻便罢了,怎么天大的事也敢拿来玩笑?若是我父亲在此,恐你们也不敢来这一出!”说罢他便愤而欲走。 眼看这平日里再被他们倚老卖老逗趣取笑,也不未曾红过脸的年轻后生,是真的急眼了,驿丞连忙将他拦下:“蘧郎有所不知,这回是真的,决计不是老朽们吃醉了没事拿你寻开心,陛下确实行驾经留此处,才传唤你拨些人马一路护送,谁料想,许是出了什么急事,才折返了回去。”他推心置腹地为蘧律打算,“这样,不如蘧郎带着些兵马追上去护送陛下回京也可,御驾还未走远呐!” 然而蘧律为人忠厚老实,蘧平走后,他平日被桐关城的油滑官吏取笑惯了,只当如今又是一个接一个地乐子来诓他,愈发懊恼,也不和柳驿丞再多舌争辩,转身就牵马出了驿馆。 他就知道,帝后分居十年,不过是一伙纥石人作乱,骚扰附近的郡县罢了,皇帝怎会就因此回到朝京?即便真有这种风声,他父亲便在西京,又怎会不知?这种鬼话,他竟也能上当,还差点擅离职守,闯了大祸,若教蘧平知道,又要打他上十几军棍。 “蘧郎、蘧郎,留步!”刚迈出门槛,就见柳驿丞颤巍巍地来追他。 蘧律想着即便这驿丞平素也曾欺负他,但好歹花白头发了,也不好教老人家追这般远,只得停下,忍耐道:“柳老还有别的事么?” 柳驿丞眼见他太实诚,又好笑又无奈,好声好气地劝:“老朽平日虽贪杯爱说笑,这回可是真的,不仅陛下来了,还有一位永清公主亦随行,也是她才叫陛下回心转意折回燕阙的。老朽若敢拿这种大事说谎,不怕蘧将军回来惩治吗?” 永清公主并不常在外抛头露面,但蘧含英给他写信时常说这位公主并不是娇弱花架子,极有主意,自己在西京开府办事,能和皇帝硬刚,此事想来不是地方官吏能传闻的。 蘧律将信将疑,心下动摇,学聪明了一回:“你立字据。” “罢了罢了,老朽就给蘧郎写上一回。”柳驿丞无奈摇头,唤来侍从抬来笔墨书案,立字为据,交与蘧律。 第162章 棠棣歌 蘧律追赶的那行浩荡车驾已一刻不歇地在广袤的夜幕之下奔驰,久久未得雨水浸润的官道一时尘土飞扬。 星垂平野,天空却是意外的通透纯粹的深蓝,永清在马车的平稳的晃荡中安静地睡去。 然而不知是什么时候,她漆黑的眼皮里一点点朦胧微亮的星子渐渐变得炽热,更是越发刺目,连周遭的世界,震荡也变得愈发大幅。 永清睁开眼,便见先前跟在她车中的那绿衣宫人一脸紧张地扒在车窗旁。 “出什么事了?”她凝眉道。 宫人惶惑地望向她:“公主,一刻以前,不知怎的,突然有一队兵马紧紧地咬住我们的队伍不放,陛下已经下令让禁军死守断后,吩咐车吏赶紧加快脚程,驾回燕阙。” 她说到了这个份上,对面的永清公主脸上一丝波澜也没有,这种镇定感染到了她,亦使得胆小之人不自觉地亲近,“公主,这是些什么人呀?” 永清走到窗边,直接拉开车窗,探头朝外看去。在原野上越滚越劲的夜风扑面而来,似刀一般吹得她脸疼,她勉强睁开眼睛,只见在强风之中,马车队伍的末尾,火光冲天,照亮半边天空,冰冷光滑的兵刃抛出的反光愈发清晰夺目。 她不动声色地坐了回来,紧紧关上车窗:“没什么。流匪罢了。” “原来如此。只是流匪啊,那禁军收拾起来还是轻松的,”宫人松了一口气,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不停地说话,“这几年流民匪患是越来越多了,不过也不稀罕了。前几年冷不丁遇上一伙寻常百姓都吓得半死,现在都晓得只要紧闭门户,装作看不见便好了,反正也不会抢穷鬼家的粮不是?” 她说了一堆话,那一直面色如霜的公主,还是冷冰冰的模样,丝毫没有动容。 宫人不禁有些好奇,这位公主是不是天生就面无表情。 永清已经毫无波澜了。 这近日一连串的事,已叫她遇到什么事就不震惊,哪怕长沙王此刻跳上马车给她来个一剑贯胸她都不意外。 怎么会有流匪敢在官道上劫持禁军护卫的车马? 那当然不是一伙流匪,分明是长沙王的部众,追查到了皇帝的行踪。 好累。 永清从来没有这般疲倦过,她甚至开始殷殷期待,要不然让长沙王追上来,直接把她父皇俘获罢了,再糟糕的事情还能糟糕到哪里去呢? 她闭上眼睛。 不管了,哪怕洪水滔天,山崩地裂,皇帝本人都不在乎,何必她来管呢。 但永清平庸无能的父皇仿佛拥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幸运,冥冥中,不长眼的上苍还是在庇佑着这位天子。 在千余名禁军的拼死护卫之下,这两辆马车硬是冲回了燕阙城里,但回到城中的时候,禁军已经死伤过半,负伤而回者亦多丢盔弃甲,士气颓靡。 不出一个时辰,长沙王的大军便冲破了由于纥石人作乱,兵力抽调而变得不堪一击的防线,踏过护城河,到了燕阙城下。 永清直接回到了公主府。 她带着李功冲进欧阳野的院子里,一把将他摇醒,吩咐左右将欧阳野捆起来。 “姜妠,你干什么!”欧阳野半夜遭此一难暴跳如雷,一把扯断侍从拿来的绳索,毫不客气地直呼永清大名。 他犹带出梦中的怒气,但一望见幽暗灯火里两颗仿佛在冒着丝丝凉气的黑石,顿时清醒了大半。 那双眼睛的主人声音更是淡漠:“你爹来了。” 欧阳野刚想骂“你怎么骂人”,转瞬这句话隐含的情形让他安静了下来,他并不见高兴,反而神色比永清更凝重:“长沙王已兵临城下了?” 永清阖目点头,一夜未眠,又曾被周羽敲了一手刀,如今她发髻松散倾颓,一枚掩鬓的红玛瑙蜻蜓华胜亦脱垂了出来,坠着的珠穗倾在额头左侧,伴随着她的动静而有气无力地甩动:“不得不借世子的命用一用了。” 欧阳野不再反抗了,他变得出奇的沉默。 永清一片荒芜的内心里,终于萌生了一丝好奇,欧阳野到底是希望长沙王篡位成功呢,还是不希望呢? 永清这边已经拿他性命挟持湘阴侯了,皇帝与他的九弟更是不死不休。若皇帝不敌长沙王,必定会杀了他玉石俱焚,若皇帝赢了,此番必定将长沙王的势力上下清洗一通,那跟着长沙王叛乱的湘阴侯还会有好果子吃? 但这一丝好奇在她心里仅仅起了一圈涟漪,便消失无踪。 她没有说话,只待侍从将欧阳野结结实实地捆起来以后,带着他奔向了燕阙的东城门。 一路上,各坊灯火已渐次亮起,被兵戈之声惊醒的百姓皆瑟瑟发抖,躲在自己家中不敢出门,生怕被搅进了皇家内乱之中,无辜丧生。 想来和纥石人比,他们更不害怕长沙王,毕竟若长沙王登基,他们也还是他的子民。 但对于皇帝而言,恰恰相反了。 愈靠近东城门,愈能听见攻城木撞击的巨大声响,夜风滚过熏天的火光,带着一些烧焦的肉味朝这边散来,一旦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便令人作呕。 她从来没有离战争这么近过。 “怕了?”欧阳野觉察到走在前头的女子的不适,盯了她苍白的脸色好一会儿,笑道。 她逆着火光,虚弱的声音仿佛火焰般虚渺: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快一千年了,大燕这篇土地上的诗歌仍未过时。 第163章 城头风 愈靠近东门,柴木带着一点夜露的湿润,燔烧而起的黑烟愈发呛人。 起初和永清的车马朝着同样的方向前行的士兵鱼贯不歇,后来等她到了城门下,稍稍驻足片刻,便见再往这边赶来的士卒日渐稀疏,到后面,一些伤残较轻者也被送了过来,甚至混杂着一些一脸惶恐,仿佛是被狱吏骗过来的刑徒。 燕阙的守备军力竟然已渐渐缺失到了这种地步。 永清带着欧阳野登上城楼,沿途守卫的禁军竟然都没有盘问她,一个个眼神里尽是无望和麻木。甚至从永清身侧还有许多贼眉鼠眼之辈明明康健无恙,却故作伤兵,蹒跚下楼。 交战不出两个时辰,败势竟已如此明显。 “灌中郎。”她看着被战火黑烟熏了半边脸,汗水不住下流的灌铮,只唤了一声,已经连简单询问情形都不必了。 灌铮正在焦头烂额地想尽办法挽救最后的颓势。 西京的这些士兵本便是周围各郡家境殷实的良家子弟世代轮替的,自幼吃苦就少,这十几年来偃武修文,中原各州皆无大型战事,连每年秋狝演练亦十分疏松敷衍,如果长沙王那边也是这样旗鼓相当的子弟兵,他还能勉强拖一拖。 但显然不是。 每当他的目光落到城下虎视眈眈的叛军身上,便是一阵发怵。明明是一样的大燕玄甲,却偏要同室操戈。 而湘阴侯带来的一兵一卒,皆是在南疆和南蛮经久不息的战斗之中磨炼出来的,盔甲中露出来的每一双眼睛都带着嗜血的欲望和必将功成的信念。好似是为了与燕阙的守军相区别开来,长沙王的士卒皆在盔上别有一支云梦特产的鸟羽,如今城下抵抗厮杀的燕阙将士悉数退回,一眼望过去皆是一片精神抖擞,随时待发的长羽,好似数以万计的秃鹫在等待盛宴一般。 灌铮已然觉得,自己和皇帝便是那群秃鹫的盛宴。 大火里上升的气流将城头旌旗吹卷得猎猎作响,在噼啪燃烧的火炬旁,灌铮听到一声模糊的女声,还以为自己已经紧张得出现了幻觉,但还是下意识望了过去。 绣着玄燕图纹的赤色刀旗被灼烧了一半,逆风吹卷,露出一张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白净的脸,惟独那双淡然坚定的眼睛虽已经满是疲惫,但与旁边已毫无斗志的行尸走肉相比,更有星火粲然于其间。 “永清公主!”灌铮见过永清,他一时之间竟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她站在这里并不是不合时宜,但这种想法转瞬而逝,他仍忍不住带着责备的焦声道,“如今战事当头,即便您贵为公主也不能来这里添乱!” 然后他便见那双星火粲然的眼睛霎时如冰封般冷了下去。 永清冷冷盯着他:“灌中郎,本宫那足智多谋的九叔偷袭抢占先机,视你先前自以为高明的防线如同无物,原本你以为可以抵挡上三天的诸亭设计,结果在一个时辰之内就被人破掉了,如今还来这里教训本宫?本宫且问你,那边云梯便要架过来了,燕阙城虽然建筑之处便极重城防,但就凭你,对着百战不殆的湘阴侯,还能抵御几时?” 永清直接揭掉了灌铮的脸,没有一个字是夸张说错,甚至还给他留了几分薄面。 灌铮仍然强辩:“公主此言差矣!湘阴侯虽如南疆战神一般,攻速迅猛,更擅于山泽原野之间追击敌人,但他向来多打防守战,并不善于攻城——” “哦?灌中郎还想以逸待劳,围点打援?你围得起来么你?”永清冷笑,“难不成是想让正与纥石人胶着的蘧平回来帮你解围?你想得到好,到时候蘧将军疲军连夜奔回,打不打得过湘阴侯另说,若把纥石人一并引来,岂非是引狼入室!” 灌铮最后一点侥幸也被永清看穿了,他绝望道:“臣等必将死战。” “死战有什么用呢,长沙王若真篡位成功,还要感念你灌铮是个铁骨忠臣吗?”永清摇头。 自然不会,长沙王又不是什么仁人君子,这样阻拦在他成功之路上,叫他损兵折将,大费周折的人必定会被他在青史上狠狠抹黑一笔。 永清拂袖道:“已经打了两个多时辰了,马上日之将出,长沙王和湘阴侯那边必定也没有这么多兵力可供折腾,一会儿他们鸣金收兵,暂作休整,你就派人出城递书给湘阴侯,告诉他,他金贵的独子也在城中。” 不料灌铮听罢连连摇头。 “公主,不可,不可!”他结结实实地拍在被流火箭烧得滚烫的女墙上,“如今长沙叛军战意稍退,若将这封挑衅的信递过去,恐怕又要火上浇油,更何况——万一长沙王毫不顾忌湘阴侯世子,执意攻城,叫我们玉石俱焚如何是好?” 灌铮说得并不无道理。 可是如果长沙王不顾及湘阴侯的感情,恐怕他日后的统治,多少也会出点问题。 但灌铮无论如何提点了一下永清。 欧阳野是最后他们可以威胁长沙王的筹码了,要等战事陷入绝无挽回的境况,才可动用。 “公主要不先在城楼中休憩片刻?”灌铮对永清的口吻愈发恭敬了起来。 他突然觉得,永清公主比远在宣室殿随时准备逃亡的皇帝可靠多了。 永清点了头,带着欧阳野一同往城楼角亭里坐下。 不出一刻,外头果然已渐渐鸣金收兵。 永清看着一直抿着唇缄默不语的欧阳野,突然问道:“你有多久没有见过你爹了?” 欧阳野一怔。 不想永清突然扯这些有的没的,他想语出讥讽,但这个问题却深深戳中了他心中一处酸楚。 他扭过头去,随口道:“八个多月。” 昏暗光线中的少女若有所思地点头:“嗯。” 没劲。 欧阳野仰起头看向被撞得横梁有些裂纹的屋顶。 “我快一年没见到我娘了。”永清闭上眼睛,想在晨曦来临的决战前获得一刻的安宁,“你说,我们还见得到他们吗?” 欧阳野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见。 第164章 降表书 永清这一觉安宁地睡到了卯时。 她的九叔既是先帝最宠爱的孩子,自然具备一些不愧于先帝偏爱的特质,比如,比他的长兄更加冷静从容,越到情势大好之时,越不会得意忘形,登高跌重。 齐侯灭此朝食的狂妄,在长沙王这里是不得见的。天一亮,燕阙城郊外就遍地筑起野灶,袅袅炊烟依依升起,一墙之隔内,人烟阜盛的西京古都百姓却由于害怕引得战事,许多人连饭也不敢吃,阖家老幼抱在一起惶惶终日,整座城如同死寂一般。 长沙王的军队吃饱喝足,养精蓄锐,灌铮这边是一夜没合眼地枕戈待旦。 但刚吃完早饭的长沙王并未下令进一步攻城,反而主动派人递给灌铮一份降表。 灌铮看完那篇降表脸色发白。 首先,这是长沙王是以皇帝的口吻写的,自责“朕”登基以来十几年来国政废弛,民不聊生,既没有收复失地,又不曾休养生息,更将权柄交与后戚,使得牝鸡司晨,祸水乱政,愧对天地宗师,如今幡然悔悟,决定让贤于九弟长沙王。这份范式完美的降表只待沾着皇帝的血再盖上一个掌印即可,里头哪一个字是灌铮配看,敢看的? 其次。降表最后有一张单独的牍被抖落了出来。 这份的语气便不那么戏谑嘲弄了,它是给皇帝的下的最后通牒。 亲自来城头投降,否则屠城。 灌铮不敢怠慢,直接亲自骑马飞奔入皇城,递送到皇帝眼前。 此时皇帝已乔装打扮,登上了准备从南郊的荒林绕道离开的马车。 接到灌铮送来的信,他更是怒不可遏,往马车里一钻:“姜篆此子自幼桀骜残暴,确能做出这种丧尽天良之事,待来日剿灭叛贼,朕必定亲自为燕阙父老讨上这一笔血债。” 言下之意,他现在保全自身最重要。 灌铮听得瞠目结舌:“陛下不打算登上城楼与长沙王谈判?” “你糊涂了!”皇帝斥他,“他连无辜百姓都不放过,何况是朕?朕若是真上了城楼,必定中了竖子圈套。” “陛下!”梁符拄着拐杖从后一辆马车上颤巍巍下来:“不可!不可!” 梁符活了这么大岁数,经历三朝人主,没想到大燕皇室最后竟能出这么个皇帝,他痛心疾首道:“陛下,无论事成与否,您皆得庇佑燕阙百姓啊!否则叫史官日后如何书写陛下?长沙王谋反,若陛下弃城而去,叫他屠戮古都,即便贼诛,陛下日后也将受千夫所指,万民唾骂,千秋万世将如何评说?百岁之后陛下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倒不是皇帝真在乎这些身后虚名,他被梁符前所未有的严厉口气唬住了,最后被灌铮半拉半拽着强行抬到了东城门上。 听闻皇帝亲自来了,永清还当他转了性,后来又听得是灌铮和梁符将他拉来的,她顿时感到情理之中,还是丝毫不意外。 城门之下,两军暂且偃旗息鼓,黑压压一片的长沙褐羽玄甲士紧紧地绕着弧线围住城门,眼见皇帝来了,迅速有人朝后方报去,不时,一匹黑马载着长沙王姜篆来到阵前,身后跟着一匹白马,载着一个眉目深邃,杀气甚重的四五十岁的将领,想必就是欧阳野的父亲湘阴侯了。 永清第一次见到这位九叔。 他是先帝幼子,如今不过三十九岁,眉目极为英气,只是眉有些过于的低,压着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睛,显得有些阴鸷。 皇帝迅速转向灌铮,低声道:“现在,万箭齐发,能不能射死他?” 灌铮有些无语地摇了摇头,城头固然已布了一队弓箭手,但要传令统一,挽弓调弦,这么大动作,久经沙场的长沙王和湘阴侯难道看不出来皇帝打的是什么主意? 黑马在空地中兜转几圈,精致的金缕玄甲里扬起一张笑容不屑的脸:“姜简,你如今好老。又老又没用。你看看你那副神色,你是一国之君么?你配吗?连旁边的梁符看起来都比你聪明。” 这个十几年不曾有人提起的名讳,让皇帝分外刺痛。 自小便是如此。 自从姜篆一降生,他就是皇帝最宠爱的幼子,自他会说话开始,面对着比他年长十几岁的皇长子,没有一点敬畏,除却在先帝面前,他皆是指名道姓地喊着东宫太子。 后来姜简登基为帝,姜篆在湘阴侯的护送下回到封地,他以为他高抬贵手故作大度地放过姜篆一马,这落魄的幼弟起码会感恩。 但姜篆变本加厉,直接在长沙国当起了土皇帝,私自铸钱,岁不纳贡,连宗亲朝觐也从不参加,十几年了,什么祥瑞降临,万岁生辰,一张贺表都不曾递到朝京来,即便是旁人代笔,他也不屑给皇帝写。 皇帝一掌拍在女墙头,撑着身子冲长沙王骂道:“当年父皇以为你谦逊有礼,进退有度,如今你却做起这种谋逆犯上之事,你对得起父皇的栽培么!不怕干陵土崩,父皇九泉作威?” 干陵是先帝的山陵。 “大兄误会了,”长沙王不想他竟然拿先帝的陵寝来诅咒他,有些觉得荒唐地眯起眼睛,“父皇当年从来不是教孤怎么做个臣子,是教孤怎么做人主,怎么做君王,如今孤不过是完成父皇夙愿罢了。姜简,父皇将大燕江山交到你手上,你看看你搞成了什么名堂?说实在的,你还不如直接把江山送给蘧进,哦不,说不定你直接驾崩,蘧皇后女主垂帘摄政都比你治理得好。你说,这满朝文武,甚至你的后宫里,有多少人盼着你早点死?可你偏是命长。孤成不成事另说,你姜简,必须死。” 不愧是多年的对手。 长沙王每一句话都深深扎进了皇帝最恨,最在意的心窝。 他蓦然看向一直缄默不语的湘阴侯,冷笑道:“好啊,可湘阴侯可晓得你是个怎样刻薄寡恩之人?” 第165章 湘阴侯 白马上一直沉默而拘谨的中年男人终于缓缓抬起头,铁盔与鳞甲相撞的金属声响让长沙王不由回头看了湘阴侯一眼。 他二十多年的挚交好友毫无波澜,依旧是对他毫无二心。 长沙王嘲讽道:“姜简,兵临城下,你才开始使反间计,恐怕有些迟了?也是,你向来行事迟钝,慢人一拍,偏是好命,出生在元后肚子里,为着一个嫡长的名头,叫无数贤人名士似昏了头一般给你卖命——梁符给你收拾过多少烂摊子,你数过么?” 皇帝的老底被揭得一层不剩,他反而不臊了,阴沉地盯着出生既是自己阻碍的幼弟:“圣人为王,自然诸贤相佐,朕亦不曾辜负他们,不似你无耻小人,湘阴侯跟护你半生,你却叫他独子来送死,叫他晚年绝嗣。” 长沙王身后的白马开始狂暴地鸣叫。 他感受到后颈的注视,明明已是胜券在握,但不知为何,心中莫名震荡。 他不由回头向湘阴侯分解:“子律,你莫听这贼皇帝胡言乱语,胜文那孩子早已在我们启程之后便从水路绕道江东,折返回湘阴了。” “湘阴侯,那你看此人是谁!”不待湘阴侯反应,城头那已被逼进绝路的帝王已经决心为自己找一个人殉,他扭头向身旁的侍卫道,“来人,去把那欧阳野带上来,即便这两个乱臣贼子杀兄弑主,屠城焦土,朕也要叫他们付出代价,看着亲子为朕作盾,万箭穿心!弓箭手,都给朕将弓矢调转过来!” 皇帝摆明是已然以为自己死到临头,长沙王决计不可放过他,开始找人垫背,纯粹地恶心敌人了。 可他却不曾想过,他要是当着湘阴侯和长沙王的面亲自杀了欧阳野,岂不是叫他们再无顾忌,即便事后被蘧进带兵扑杀,也要一心复仇? 他一人死便罢了,到时候陪葬的还有八百年燕阙古城与数万百姓。 梁符一路颠簸地追着皇帝到前线,见他竟已破罐破摔说出这种毫不理智的话,气得一口痰气涌上来,跌倒在矮墙旁,被灌铮带人迅速扶起,不住地掐着人中。 被吩咐去带来欧阳野的侍卫领命而去,面前却倏然窜出一个丹朱锦衣的身影。 永清一把将他们拦下,扬声向皇帝道:“父皇!女儿亲自带人去提那逆臣过来!” 清越的女声在两军对峙之时显得分外突兀,长沙王亦不由得抬头循声望去。 姜简的女儿,哪个? 但这不容他细想,对他而言,如今最大的变数是,欧阳野。 他分明记得出发前已向燕阙下达指令,要求钟应将欧阳野劝返回湘,以免到时候被皇帝抓起来,胁迫为质。从燕阙发回的消息也称,欧阳野下榻之处人去楼空,甚至在他消失后,过了许久,皇帝还下诏来请他入宫。 长沙王起初还担心是不是露出了破绽,但见皇帝的举动,便放下心来,以为定是欧阳野金蝉脱壳,神不知鬼不觉地平安离开了西京。 依着皇帝的手段,若真把欧阳野扣了下来,是做不出来这么繁复的伪装,竟将他也瞒天过海。 但见姜简的神色,也不似色厉内荏,虚张声势。 他虽仍不相信姜简能有这般的预判能力,心却有些下沉了下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若欧阳野真的不慎被抓住了,问题就大了。 身后沉默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长沙王暗自回首,便见湘阴侯紧紧盯着城头,眉间川字生成深深沟壑。 城楼上,永清疾步冲向方才关押欧阳野的角楼。 血迹斑斑的城砖滑腻无比,她走得急,鞋履踩上一处血迹,一不留神滑倒在地。 柔嫩的手掌在粗粝的城墙上拖滑下来,顿时变成一片磨砂般的擦伤,流溢的鲜血与污垢混杂在一起,惨不忍睹,她痛得一瞬间眼泪涌了上来,鼻腔里亦满是酸涩,却只能收回手掌拢在胸前,抽痛地吸了几口气。 前头那些听命于皇帝的侍卫根本就不管她,只顾快步走向角楼。于此生死关头,那些渐渐远去的皂衣身影还满以为惟按照皇帝的命令行事,才能挽救危亡。 不行,他不能死。 欧阳野不能死。 她迅速爬起来,快跑了过去,在侍卫赶到前,一把抽出了其中一人的腰间佩剑,铁器的重量是她不曾预料的,整个手臂都为之一沉,差点没提起来,她紧紧握住那把剑,架在了欧阳野的脖子上,胁迫他与她同行,扭头向侍卫吩咐:“这里有本宫,你们只须护送本宫将他带过去即可。” 这实在是一件荒谬的事。 但眼前的少女丹朱锦衣已沾上鲜血与战火的痕迹,握住乌黑剑柄的手亦在不住地渗血,偏她双眸里是不容置疑与反驳的坚定,她昂着头望着他们,每一个字都仿佛钉在心间一般:“我是大燕的永清公主。” 她没有再强调他们应当如何去做,但每个侍卫皆屈从了。 被她剑刃抵住脖颈的欧阳野也镇定自若。 走出角楼的时候,侍卫稍稍脚步慢了一拍,落在他们身后五步左右的距离,欧阳野突然转过头,永清紧紧地拿着剑抵他,差点割破了他脖颈上的皮肤。她下意识将剑刃往外移了一寸。 欧阳野看了一眼她退下一寸的剑刃,挑了挑眉,突然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永清不悦道。 “没什么,”欧阳野顿了一霎,“若我劝降家父,陛下可许欧阳氏还家湘阴?” 向来跟着谋逆的叛将没有不被清算的,最后皆是举家诛连。 但欧阳氏的情况确然不一样。 大燕十几年大的战事没有,但南疆一直在和南蛮小打小闹地摩擦,养得一群骄兵悍将,又民风剽悍,颇与中原不同,武帝分封三侯,其中湘阴侯和会稽侯皆镇守南疆,可见其中麻烦。若将欧阳氏连根拔起,谁来代替世代素有厚望的湘阴侯镇住湘黔之地?谁能接替收拾欧阳氏的场子?难道要白白便宜会稽侯么? “父皇是记仇的人。”永清低声道。 欧阳野眼中的笑意迅速黯淡了下去。 长沙王有能力杀掉皇帝,却不代表他能坐稳大燕江山。 如今没有预谋的匪乱浑水摸鱼,他们只能硬着头皮上,光凭一个弑兄的罪名就够让十三州本来表面安分,和大燕皇室貌合神离的豪族群雄并起,打着为先帝复仇的旗帜讨逆,瓜分权柄了。 到时候,湘阴侯自然也是首当其冲。 欧阳野如今觉得,他们父子不过是在替长沙王火中取栗。 “但,”一直对他冷若冰霜的女声不知是不是因为极力地压低了声音,变得柔和了些,“我,还有父皇周围有脑子的人,都会劝阻他。” 第166章 双花箭 这等待的时间有些微的漫长,长沙王已然疑心是皇帝的缓兵之计,传令下去,叫弓箭手俱往阵前铺开,准备直接把城楼上所有人射成筛子——还要着重关照他的好大兄,姜简。 眼见长沙王那边已在绷弦上箭,皇帝开始如坐针毡,几乎想转身逃走。 但不可能,只要他稍稍流露一丝退意,将软弱的后背留给姜篆,后者就会一声令下,让他变成刺猬。如今强撑着逐渐发软发虚的双腿,顶在墙头,还能以前所未有的气概让姜篆举棋不定。 两边皆是死一般的寂静。 “九皇叔,你看,这是谁?” 一把清音,因携带着不怀好意的狡黠与轻蔑,增添了几分娇俏,在阒寂的清晨如瑰丽晨光,穿透战火的阴霾而来。 所有人都不由向那声音的方向望去。 城墙之下,昨晚焚火的遗迹仍有黑烟依依升起,带着残夜的颜色,升至城头,便被朝阳升起的霞光驱散,玫瑰色的晨曦里,猎猎的风卷起一名红衣少女的衣袍,招摇舞动,仿佛天地间最纯粹原始的火焰。 灿烂温煦的阳春晨光之中,她眉目神色却刚烈坚毅,手中紧握的剑不停地顺着剑身的凹槽缓慢滴血。 长沙王一瞬间仿佛窒息了。 她拿剑挟持着的五花大绑的男人,是千真万确的欧阳野。 他转身想挡住湘阴侯的视线,但身后那几乎失去理智的声音早已颤抖发出:“野儿!” 一声父亲的呼唤已然坐实了城上人的身份。 长沙军士皆哗然。 他们皆是欧阳氏父子一手带出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长沙王的属臣是湘阴侯,但湘阴侯的属臣,却不是长沙王的属臣。 湘阴侯从一开始到现在就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他一夹马肚冲到长沙王面前:“大王,这是怎么回事!你分明说野儿正在平安回湘,好叫臣一心谋图大业,如今他却被人挟持,命在旦夕!” “子律你莫急!”长沙王道,“如今姜简不过是强弩之末,虚张声势罢了!” 湘阴侯猛拽缰绳:“万一陛下决心玉石俱焚,我儿岂不白白送命?!大王,臣与你少年相交,便一直追随左右,你最是清楚,臣一生别无所求,惟图家人平安——我与杨氏惟此一子而已!” 欧阳野突然在永清耳畔问:“我要此刻劝降家父么?” “不行,”永清摇头,“你显得太软弱,底下的人反而觉得是你碍手碍脚,碍住了长沙王的宏图霸业,死不足惜,你反而愈要咬牙坚贞不屈,才会让三军皆以为必须救你才不伤上下臣子之心。” 长沙王理亏心虚,不敢再在湘阴侯面前强辩,蓦然将矛头调转向永清,他冷笑道:“皇帝无能,就推女儿出来顶祸?” 皇帝不知为何永清和欧阳野站在了一起,但突然想到让妇人手刃欧阳野似对下头的人的羞辱更大,被绝望和羞恼冲昏头脑,他大喊:“永清,杀了他!” 永清突然明白为什么长沙王要对着她,嘴里却骂着皇帝了。 他要借皇帝的刀为自己开路,如此一来,是皇帝下令杀了欧阳野,而他则可以名正言顺带着军队踏平燕阙,为忠臣之子复仇,还落个恩义的美名。 很浅显的招数,却偏偏皇帝就真吃这一套。 长沙王真的很了解皇帝。 可恶。 “本宫乃是大燕永清公主,”永清力图将声音抛到最高之处,叫城下每个人都得听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不被任何人曲解,“长沙王谋反篡位,先为不忠;忤逆先皇之意,妄图自立,此乃不孝;为一己之私欲,置忠臣于不顾,此乃不义。为人主者,岂能是不忠不孝不义之徒?今日尔等追随他造反谋逆,即便他朝窃国成功,岂能不以己推人,揣测诸位既能追随他谋反,来日若稍有薄待,不会另拥新君?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以此等手段登上大宝,诸位不害怕将迎来怎样的君王么?” 一席话尽,又是极力的大声呐喊,她喉咙有一丝腥甜的疼。 目不识丁的将士懂不懂她这席话是什么意思,无所谓了,浅尝气势便罢。 但长沙王和湘阴侯是懂的,她只想要湘阴侯懂,便事半功倍。 长沙王脊背生寒,他真是小瞧姜简的女儿了。 他想起来,她是永清公主。这还是蘧皇后的女儿。那个女人。 “此女妖言惑众,决不可留!”他当即伸手抢过一名弓箭手的弓矢,挽弓满月,直直将箭头的方向对准永清。 永清丝毫不惧,迅速反问:“九皇叔。如今我挟持着欧阳野,他挡在我前面,你有几分把握能绕过他射杀我?还是或,你本来就想假借气急失手,杀了欧阳野,免除一遭麻烦事?” 她又看穿了他的算盘。 但不能再拖了。 先前追击皇帝车马之时,便有一部桐关守军缠上来,保不齐更有增援,到时候和朝京的援军相夹击,他就麻烦了。 “胡言乱语!”长沙王一箭放出。 随之而来的是湘阴侯破音的叫喊:“大王不可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永清只感到腰间一阵闷痛,巨大的冲击让她拿不稳手中的剑,哐当掉在地上。 她低头,长沙王那一箭何其歹毒,朝着她腰肾的方向射来,但,她腰间一件硬物,抵住了这一箭。 地面上,是两半碎裂的古镜。 她刚抬头,便见又是一箭射来,直直奔向欧阳野。 欧阳野死了就完了。 她想。 身子不自觉地扑了上前,贯穿胸背的剧痛带来的是一瞬间的窒息,在难以呼吸的窒闷之中,她坠堕入了无边宁静的黑暗。 第167章 长梦醒 永清不常做梦。 在这漫长无边的黑暗之中,她将一切走马观花,漫不经心掠过的景象皆归之于梦境。 一些情境好似是她记忆中本就存在的,一帧帧画面栩栩然仿佛旁观。 一开始是最久远模糊的画面,但她看见影影绰绰的朱色城楼,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在朝京。大雪纷扬,铺天盖地,皆为素裹,一个金钗华裳的幼小身影在追逐着渐渐远去的金根龙辇,最终跌倒在雪地之中,马上被身旁的绿衣宫人抱起。 她感到陌生。 在画面渐渐暗淡的刹那,她才想起,那是五岁的自己。 那时皇帝为了赵昭仪,也因着对于大权不得独享的愤懑,随便找了一个借口与蘧皇后大吵一架,立刻宣布前往燕阙修道。那时皇帝膝下空虚,对于新生的女儿,皆是一视同仁的疼爱,她也因这为数不多的眷恋,试图将已决心抛弃她们的父亲挽回。 内心毫无触动,她仿佛在看别人的故事。 转瞬又是同样的冬日,她看见十岁的自己接过眉眼艳丽,却斯文瘦弱的少年手中一枝梅花,锦裘不耐数九寒,她伸手揽住他的脖颈,不自觉地往少年怀中亲昵蹭去,梅花淡淡的香气萦绕鼻尖,那香气极弱极微,被霜雪的冷冽清洗而过。 霜雪清冽渐渐消融而去,幻化成的檀香气味,连枝灯摇曳的烛光烘暖早春虫鸣。这次竟然生有了触感,格外地清晰,熟悉的怀抱显然是来自久违的母亲。外人眼中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的蘧皇后,却会将成年的女儿揽在怀中,温柔哄睡。 觉醒的疲惫和酸楚终于一同涌来,在一阵清晰的疼痛之中烟消云散。 此后便是她不曾有过的记忆。 每一阵痛楚之后,她仿佛都会有短暂地清醒,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黑暗之中,身畔的声音会无限地清晰,甚至可以藉由周遭星零半点的对话,在脑海拼凑出一副兵荒马乱的图景。 似乎有人将她反复抱起,莫名的颠簸加剧了胸腔的疼痛。 “她分明还活着,她还有心跳!” “陛下,臣只求陛下救她,哪怕只让太医令来看一眼!” “……恕臣,绝不奉命。” …… 她发不出一点声音,但如果可以,想来她也会似耳中这熟悉的男声一般放声哭腔地呐喊。 真的太痛了,仿佛肺腑一点点被挤压碾碎,连想呼吸都做不到。 痛到极致,她又一次陷入阒静之中,听不到任何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短暂的一瞬,但昏沉混沌的感觉又似经历了颠倒昼夜的一场漫长睡眠,她的眼前逐渐有了模糊的光影闪烁,切割的区域渐渐有了斑驳的色块。 那些大块的,栀黄,珠灰,丹红渐渐地交互融合,有了具象的形态。 永清终于睁开了眼睛。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 头顶结着的一顶缃杏色雾纨垂帐仍是半新不旧的柔软,在她眼前展开一副栩栩如生的枇杷绶带图,五彩绣线栩栩如生的长绶尾羽增添一丝活泼娇俏。有些吃力地转动一下眼珠,她就能看到自己枕着的藕荷色长寿纹绢面玉芯枕。 虽然鼻尖总有一股浓郁苦涩的气味萦绕,是缠绵多日的病榻与灌溉多日的汤药所早就的悲伤,但仍有辨认出被压在这悲伤氛围之下的一点微有辛凉的龙脑香。 这是,她生长了十五年的长秋宫。 永清还未来得及感慨,梦境的幻象竟然重归于真实,就听见身侧有人欣喜若狂地奔走相告:“公主醒了!公主醒了!来人啊!快告诉皇后殿下!” 她真的回到了朝京。 身体依旧软绵得如坠云端,无法提供任何真实感,她仍迟钝地转着眼睛,试图搞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 后脑依旧如波纹般缓慢震荡的昏疼,让她思考也慢人一拍。 皇后殿下,是指阿娘么。 眼底涌起的泪意终于让她觉得重获新生,知觉亦点点复苏。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了。 那宫人惊喜的叫喊才渐次消失在她听不见的地方,便有匆忙慌乱的脚步声冲了进来,一阵风随之而至,将许久未见的容颜送到她床前。 她仍不能动身,微微偏转过头,便映入一张略有几分生疏的脸,浓墨重彩般造物偏爱的风流轮廓,却被大漠沧桑勾上一丝超越年龄的坚毅成熟。 惟独那双眼睛,仍旧跃动着今生所见独一无二的炽热星火。 “永清!” 许长歌已再也不能掩饰自我,在她床前顿了一霎,目之所及是她仍旧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嘴唇和略有些木讷的眼神,心中绞痛无比,又不敢将她揽入怀中,唯恐又触动差点令她一命归西的伤口,只得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长、歌。”落入他耳中的字句如珠玉珍贵,却沙哑虚弱,仿佛在瑟瑟发抖。 永清眼前倏然又一暗,只是在笼罩的黑暗之中,仍有隐隐的微光透过,让眼前一片温暖的暗红,只有温柔而痛惜的男声在她耳畔低喃:“……没有发烧了,还好,还好。” 许长歌的手掌不由自主地从她略有凉意的额头逐渐一路抚下,当掌心被她纤长的睫毛轻轻刮过的时候,他心中涌起无限怜惜与温柔,只想将她深深拥入怀中。 “长歌,我看不见了。”直到她渐渐重新温故了说话的能力。 许长歌慢慢收回手。 “你的手掌、好多茧。”她每说一句话,都似一只娇软的手,揉捏住许长歌的心。 “让你不舒服了?”许长歌有些不知所措地握紧掌心,第一次懊恼战争让他手掌横生了许多刀茧。 “没……”他那躺在床上的小姑娘轻微摇了摇头,有些疲惫地垂下眼睫,她即将又睡去,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紧张道,“欧、欧阳野如何了……还有燕阙……长沙王他们……父皇……” 许长歌没想到她如此关头,自己九死一生,却还在关心欧阳野的安危。 她还是因着欧阳野,才差点丧命的。 “他,好得很。”即便他十分理解永清当时为何做出这个选择,但内心仍旧忍不住一阵酸意。又听到她问起长沙王和皇帝,许长歌顿时脸色就阴沉了一半,墨色眼瞳中阴翳横生,“陛下也好得很。” 永清如今头疼得紧,无力思考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只乖巧地轻轻颔首。 许长歌在她的身边,从来不似今日一半给她如此强有力的安全感。 她们平安地出现在了朝京,就代表她曾经焦头烂额的一切事情,都已然安稳平定。 他想听她一直说下去,哪怕是骂他也好。 他再也见不得她满身是血,躺在床上终日昏迷,听到无论是太医署中的名家圣手,还是被大将军蘧进花大价钱请来的江湖游医,皆道她已生机渺茫,节哀顺变,就连蘧皇后都强忍悲痛,已经吩咐了少府拿出了公主丧仪的章程,准备以长公主以礼,送永清升仙。 可她每一个字都仿佛珠玑颤然欲坠,仿佛所含的最后一口气将要盍然而逝,他又怎能忍心为着一己之愿,看她受此折磨? “会好起来的,永清。” 永清只感觉右手被他有力地握住,因着茧与伤变得粗粝的掌心与她紧紧相贴,她感觉手掌被他捏得有些疼了,却贪恋着这久违的肌肤相亲,试图动了动无力的手指,与之回握。 她的目光静静地投向他眼底,能将其中的深情怜惜一览无余。 她和许长歌仿佛从来没有似这般坦诚地相望,曾经或多或少遮蔽各自所怀隐晦的云翳尽数消散,所见所即,皆是一泻如泉的皎洁月光。 仿佛很长的时间里,室中唯有水漏点滴静响,悄然地不妨碍一对璧人目光缠绵。 直到,她熟悉而久违的清冷女声,隐压着怒意响起: “省中禁院,是谁准许你擅自闯进来的!” 第168章 长秋怒 永清蓦然感受到,紧握住她的手顿时一僵。 许长歌轻轻将她的手放在锦褥上,迅速站起身来朝蘧皇后行礼,他抬起头:“殿下当初也曾恩准臣将公主送入长秋宫——” “许巽,”蘧皇后蓦然打断了他的话,她走近他身侧,冷得能结出冰的目光略略审视着他,“皇帝欠着许氏的恩情,孤可不欠你。皇帝容你顶着侍中的名头在禁省如出入无人之境,孤可不容你在长秋宫放肆——更何况,你现在已经不是侍中了。” 五年前,董夫人告诉她,皇帝当年所感念的许氏遗孤可能被永清找到了。 她曾有一丝一毫的怜悯这个身世坎坷的孩子,甚至主动派人去燕阙告诉皇帝,他已经放弃搜寻的许鸿故人已有了踪迹。 可当他带着自己的永清浑身是血地出现在朝京皇城端门前,她从来没有那般恨过一个人,也没有那般痛恨曾经的自己竟然将一把刀送到皇帝手中,任由这把刀将自己的女儿伤得体无完肤。 许长歌不假思索,从容下跪。 他好似丝毫没有颜面尊严的顾忌,不卑不亢,连下跪的身影也如玉树微动。 但他丝毫没有打动蘧皇后。 雀华冠上的凤喙衔下一穗合浦明珠,在她眉心晃荡着冰冷的珠影:“恬不知耻。这些天你还没有跪够?朝京不是燕阙,孤也不是陛下,你不要以为在这里谄媚示弱,匍匐脚下,便可以博得同情——不是所有人,都会被你这副皮囊迷惑,相信你真是什么温文尔雅,谦和知礼之人。” 自从永清被送回长秋宫,蘧皇后不许许长歌踏入宫门半步,一刻也不容他见着永清。 他就在长秋宫门口日夜不分地跪着。 蘧皇后心硬,不吃这种伎俩,偏偏皇帝心疼他,每日叫人给他端茶送饭,蘧皇后便愈发厌恶许长歌。 燕阙之战后,两京流言鹊起,皆说去岁秋狝打猎,湘阴侯世子与许侍中共逐一鹿,许长歌暗箭伤人,射了欧阳野一箭,如今那一箭便叫湘阴侯让永清公主还了回来。 她虽然爱看佛经,却不信这种谶语和因果轮回之言。但空穴来风,不无根据,永清这遭的一箭,必然和许长歌有关。 蘧皇后扬起手,指向门外:“来人,给孤把这不知死活的登徒浪子丢出去!” 她手腕上冰冷的双翠镯相撞,声音玎珰,蓦然将永清惊起。 “阿娘,阿娘,不要怪他!”杏色幛幔之后的纤弱人影倏然坐了起来,这对于她目前而言过于激烈的动作瞬间牵动了胸口的箭伤,顿时传出一阵猛烈急促的咳嗽。 那咳嗽在疼痛之中还有一丝甜意渐渐漫了上来,一阵涌起的气叫她忍不住将一口血呕在被褥上:“呃……” “永清!” 蘧皇后终究还是没有许长歌脚程快,她刚想过去抱住自己的女儿,就见原先在她脚边的黑影倏然站了起来,转眼就冲到了榻边,任由虚弱无力的永清躺在他怀抱里。 十几天各种折磨下来,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丫头还在那里忍着咳嗽,虚弱道:“阿娘,不要怪他,不要罚他……咳咳……” 蘧皇后闭了闭眼睛,犹豫了一下,转头向身边宫人吩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召太医。” 这是不言的默许。 许长歌松了一口气,轻轻擦去她唇角血渍,将一盏清水一点一点喂进她嘴里。 十几天的昏迷,即便是清水对她而言也是甜的——虽然永清现在已经分不清口中一片润甜的是咳出的血,还是饮入滋润的清水了。 但她还是不能将女儿推给这祸水一般的男子。 蘧皇后缓步走到榻前落座,冷眼看着一个青年郎君在闺阁之中拥着自己的女儿。 怒气不言而喻。 许长歌温声向永清道:“公主千万别急,臣就在此处,安然无恙,皇后殿下雅重宫规,因而言辞略有些重,亦是臣不礼在前。” 永清又轻轻点了点头,软软地又唤了一句:“阿娘。” 这声柔软的呼喊,顿时令蘧皇后怒容消了一半,但她仍冷眼看着许长歌。 不过是假装懂事罢了,还是想勾引她的女儿。 第169章 枇杷语 永清死里逃生,整个人仍是迷迷糊糊,如梦犹未醒,旁人嘘寒问暖,她也只知回应一些断续的词句,偏偏每回蘧皇后有意逐走许长歌的时候,她都晓得替许长歌辩解一句“不要怪他”。 蘧皇后看着虚弱无力,懵懵懂懂的女儿,又心疼又生气又好笑,也只得给许长歌留了三分颜面。 但这三分颜面并不容他长留此处,只是让他识趣地远远坐在离永清床榻两丈之外,隔着散下垂帐的雕花月门下。端茶递水的宫娥、挎着药箱行色匆匆的太医来来往往,井然有序,游刃有余,即便有心同永清说话,这么多人面前,他却也不好说什么。 即便好几次想开口问太医,永清如今伤势如何,方才呕的那口血要不要紧,可能自主吃药了,这些皆有机敏的太医一一主动答来。 失落之余,心中石头也落了地。 虽然长沙王那一箭贯胸而过,却未伤及脏器要害。只是先前在燕阙皇帝又不肯派遣太医给她诊治,耽搁了许久,一路颠簸,伤口恶化严重了起来,又连日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好在回到朝京,举整个太医署之力,将她当成已死之人来强行医治,如今终于有了奇效。 她的伤口虽未痊愈,仍需仔细调养,但整个人已经清醒了过来,将胸间淤塞的一口血也吐了出来,已经基本上转危为安了。 永清任由着两三个眼熟的青衣宫娥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扶起来,饮下太医丞端来的汤药。 汤匙触着琉璃盏壁声音琅琅。 蘧皇后冷眼看着那茜色幛幔后映出的身影,端然挺拔,如青松湛湛,如玉竹潇潇。 “阿娘……” 身侧又传来一声软糯呢喃。 蘧皇后终于收回戒备的目光,轻轻为已经被安躺下的永清捋整鬓角碎发:“好好睡一觉,没事的。睡一觉起来,什么都好了。” 一直不愿入睡,生怕她把许长歌生吞活剥的一双明眸终于抵挡不住虚弱身体所予的困倦,两面小扇般的纤长睫毛扑闪挣扎了几下,终于垂合下去。 蘧皇后从容起身,走至雕花障步之后,来到许长歌面前。 他眼前倏然有波光粼粼的裙摆游曳而过,仿佛是一尾斑斓光滑的金鳞龙鱼毫不留情地向他打来蝴蝶状的尾鳍。其实是秋香色隐花锦,并不曾织金绣银,只是用更浅亮的丝纬线提花作龙凤飞舞之状。 只是一霎,他看不大清,那腾翥的到底是什么动物。 似鱼,似凤,又似龙。 “你该走了。”清冷的声音向他如浪般打来,似被一条冰冷的鱼尾狠狠拍了脸。 “殿下。”许长歌抬起头。 但他很快明白,在蘧皇后这里,他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只在那微微舒张的羽眉展现出怒意之前,他亦不卑不亢地起身,从容一礼:“臣告退。” 永清又似睡了漫长的一觉,只是对外物开始有了感知,便睡得不大安稳,时常为着渐渐升高的温度发汗,可刚一踢开被褥,又被旁边守候的人麻溜地盖了回来,几番折腾,她终于睡意全无,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不满地扭过头去,坐在她榻前小马扎上的青碧宫装女子分外眼熟,永清盯了她许久。 那宫娥微微一笑:“公主不认得奴婢了,奴婢是青萍。” 青萍,紫芙,玉杼,锦机。这四个皆是蘧皇后放在内寝近身侍候的得力女史。 她既自我介绍,永清便从尚有一丝混沌的脑子将她的印象抽了出来,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我记得,现在认得了。” 青萍颇为怜惜地看了她一眼,又将她悄然扯开的一角锦被重新掖了回去:“公主如今精神看起来比早上好多了,只是太医丞特地嘱咐了,如今朝京的天日乍暖还寒,反反复复,平素身体无恙的人尚且容易感染风寒,何况身体虚弱的公主?保暖是最重要的。” “可是我好热……”永清不敢反驳太医丞的话,只得弱弱地说出自己的感觉。 这句话瞬间让青萍紧张起来了,她当即站起来,以手背试了试永清的额头:“可是又发热了?公主稍等,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不——” 不等她那个“不是”说完,一脸忧色的青萍便掀开了幛幔,快步跑了出去。 ……在朝京便是如此。 长秋宫里所有人的眼珠都黏在她身上,做什么事情都有人提心吊胆,生怕她出了事。虽说在这里她可以无法无天,所有人都得顺着她哄着她。但一遇到重大原则性的事情,所有人皆以蘧皇后的意志为先,坚决不听她使唤了。 趁着青萍跑了出去,隔着障步垂帘,外头侍候的几个小宫娥也看不见床榻之上的动静,永清赶紧将两只胳膊伸出被子凉快一下,后头犹嫌不够,又将一条腿悄悄伸了出去。 谁知道太医署这些天专门安排了十几名女医在长秋宫两两轮值,只是须臾,青萍就将两名医女带了进来,一见到锦褥之外露出了一截光滑白皙的小腿,她深吸一口气捂住自己嘴巴,立刻跑了上来,赶紧将永清的胳膊和腿都塞回被子里:“……公主!您现在身子可不同以前了,若真有一点不舒服,那都是很严重的,要是奴婢再看到您这般不爱惜自己,就要直接告诉殿下了!” 永清长叹一口气。 此后许久,皆是在两位医女神色严肃地检查之中度过,甚至有一种审问犯人般地错觉,每一次靠近她,每一次问她话,皆有一人将一切记录在册。 在反复被摸腕尺温度,验视两次舌苔,轮流把过数次脉,听过三回胸腔心跳以后,两位医女对视一眼,都觉得她其实还好,没有什么问题。 医女还是问:“公主伤口可疼,可有梦中惊悸?可有发热病温之感?” 永清摇头。 医女又问:“那公主为何将四肢伸出被褥之外?” 永清望着帐上澄澄圆润的蜀绣枇杷:“因为,我热。” 青萍立刻道:“我便说,公主又不舒服了!” 医女一顿,又相视一眼,既然长秋宫的人这么觉得,她们好歹得看出点什么才好交差,。 于是她们又问向永清:“这么说来,公主还是发热了?” “……此热非彼热……”永清开始烦了,她突然想到青萍只是守着她太久了,总得找点事做,立刻道,“因为我想吃枇杷。” 青萍愣了一下。此时不过三月,朝京附近的枇杷至少也要四月中才可成熟采摘。但她一想,永清公主今年不过十六岁,就受这许多折磨,不过想吃个枇杷罢了,难道还不能给她弄来么?这点小事也不必去烦心皇后,青萍吩咐下去也能办到,可去哪里弄来呢,难不成要从番禺百越一带遣人运过来?这千里迢迢的,枇杷又是娇贵的水果,到了还能吃么? 她还在思索怎么能让永清吃到三月里的枇杷,不曾听见永清挥手屏退女医的声音。 回过神来,室中只剩下永清目含笑意地望着她。 青萍隐隐感觉不对劲,问她道:“公主,女医可说您有无大碍?” “没有,”永清愉快道,“说我躺久了,五脏六腑皆蕴着燥火,只要吃些春日的水果消解一下即可。” 想来那两位女医也晓得她精神好转了,说明身子康健不少,除却胸腹的箭伤,已无大碍,只是因惧着皇后信任的女史,才在这里墨迹着。因此永清一挥手,她们便如释重负地出去了。 青萍亦松了一口气:“公主没事就好。”想了想又道,“这三月的枇杷倒也不是难事,只要公主想,奴婢总有办法的,奴婢且去与少府那边吩咐两句,一会儿便叫紫芙来照顾公主。” 又换一个。 青萍尚且是个好糊弄的,紫芙便不是了。 永清突然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对劲。 这偌大的长秋宫竟清寂得紧,少了以前时常萦纡的欢笑,还有那一个常伴她身边助纣为虐的身影。 她蓦然抬起头,问道:“苏苏去哪里啦?” 青萍笑容顿失。 第170章 如夫人 青萍的眉尖被不忍与忧虑锁紧,她沉默地微微侧过了脸,望向窗牖之下,带着时光一点一滴流逝而去的莲壶铜漏,眼底的光亦在闪避。 永清不知道青萍在顾忌什么? 是因为苏苏受罚了吗? 蘧皇后很少惩罚苏苏的。蘧皇后和永清一样,从未把苏苏当做寻常宫人来看,毕竟她也未曾正儿八经地名入少府宫人名录之中。苏苏的母亲是永清的乳娘,当时方与夫家和离的苏娘被选中入宫,准备忍痛将出生不久的女儿托付给姊妹却遭拒绝,忐忑不安地问蘧皇后能不能将女儿带到宫中来。 蘧皇后应允了,并且让长秋宫的人一并照料苏娘的小女儿,为她免去后顾之忧。 苏苏似乎是没有名字。 或许她有,有一个带着狠心离去的父亲印记的名字,苏娘缄默不谈,反而顺着长秋宫里的人,随意地唤她“苏苏”,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让她感觉,自己全心全属地拥有着女儿。 十几年来,苏苏如影随形地和永清一同长大,蘧皇后几乎是将苏苏看作了自己的半个女儿,皇宫上下也极为尊重她,乃至宫外消息灵敏,极会来事的勋贵人家,亦多给苏苏几分薄面。 永清有些犹豫地开口:“是因为,我受了伤,阿娘她生气了,罚她闭门思过了么?你出去的时候也代我向阿娘递个信,求她晚上再来看我,好让我当面向她替苏苏求情。” 她现今看起来这么严重,顺势卖个惨,阿娘多少得放苏苏一马。 青萍却倏然落下泪来,一颗眼泪砸在了永清手背。 她蓦然握紧拳,仿佛心口也被人攥住一般难受:“怎么了?苏苏去哪里了?” “苏苏很好,她已经快到湘阴啦。”青萍连忙擦去脸上的泪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皇后殿下亲自为她赐婚,将她赐给了湘阴侯。” 永清脑子里轰地一下:“湘阴侯都四十多岁了,快赶上了父皇的年纪,且与弘农杨氏结姻多年,你在说什么?” “老湘阴侯已经死了。”青萍望着她,目光复杂,“公主。苏苏嫁给的是,新的湘阴侯欧阳野。” “湘阴侯,是怎么死的?”永清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难道是长沙王事败,湘阴侯一并殉主了?可若是如此,凭什么欧阳野不被诛连?还能由皇后赐婚? 不提到苏苏,青萍稍能定下心神,长舒一口气:“公主替欧阳野挡了长沙王射来的一箭后,湘阴侯便与长沙王决裂了,他质问长沙王为何蓄意伤他独子,即便是站在他对立面的永清公主尚有此仁慈之心。他们二人关系既有罅隙,便又鸣金收兵了,后来许将军率领北境回来的军队赶到,与桐关来的援军一同夹击叛军,许将军又派人劝降了湘阴侯……湘阴侯并未直接归附,反而先手刃了长沙王,随后直接自刎了……” 他是想,以长沙王和自己的人头,保住欧阳氏在湘阴一带继续留存。 “那苏苏是怎么一回事?”永清越想越气,这欧阳野,贼心不死,趁着她昏迷不醒,竟然越过了她亲自向皇后请婚,“诸侯婚礼仪式繁复,怎么这么赶,也不等我醒来?” “公主……”青萍眸中闪过一丝哀痛,“她,不须用上诸侯夫人之礼。” “什么意思?”永清问。 “……长沙王与老湘阴侯死讯一出,南疆边境诸郡恐惧昔日与长沙王有所勾结,将要负罪,暗自吞兵,企图另立南越国。”青萍企图温和地让她接受这个事实,“……只得让欧阳野回到湘阴平叛,收服人心——” 永清打断她:“可这和苏苏有什么关系?” “湘阴侯……提出条件,求娶苏苏,殿下答应了,可侯太夫人杨氏执意不许苏苏做正室,要求湘阴侯另娶杨氏女……所以……”青萍艰难道,“苏苏做的是如夫人。” 永清仿佛听到了一句最荒谬的梦话,甚至笑了出来:“你再说一遍?” 第171章 冰轮照 永清之后还是没有听见青萍再次重复那句荒谬得令人脊背生寒的话。 仿佛胸腔处蔓生的痛楚化作悲伤的潮水,向她耳鼻灌漫而来,碧水连天,将一切感知皆变得模糊。 面前的面孔皆渐次变得陌生,甚至面目可憎。 她挣扎着想下床去追到蘧皇后,想央求她收回成命,将苏苏接回来。 苏苏从她出生起,就陪伴在她身边,宫里的人都将她当成半个公主,她的姐姐,怎能去给别人做妾室,做如夫人? 她已经蓄了满腹的说辞,先要质问蘧皇后。 小时候,她和苏苏争执置气,非要用公主的身份压苏苏一头,是蘧皇后晓得了,专程严厉地训斥了她一顿,告诉她苏娘对她有养育之恩,苏苏更与她同亲姊妹一般,日后她是要将苏苏以翁主之礼嫁出去的。 哪个公主的亲姊妹,哪个翁主,哪个良家子,愿意与人做妾? 她不过昏迷了十数日,天长路远,山高水阔,湘阴治地离朝京那么远,想来马车一定没到,杨氏那位娘子亦不会让一个妾室先于她入府,欧阳野还没得逞,苏苏还来得及。 可偏偏方才对她百般怜惜的青萍,也和随后赶来的许多惊恐的容颜一起,七手八脚地拼命地拦住她,搂住她的腰,控制住她的手脚,不让她一点碰伤自己,把她又按回床上。 可是难道只要不碰到她胸口的箭伤,她就不会疼了吗? 她被周围人按在床上,再也不能做他们眼中以为是“自残自损不爱重自己”的事,可她可以开始为苏苏恸哭。 和呜咽一同起伏的胸口渐渐晕染开血色的花朵,愈发让旁边侍候的宫人大惊失色。 “公主怎能如此不爱重自己?” “快去叫外头的女医来——不行不行,再叫个人去请太医令和皇后殿下!” “之前太医给备下的白花玉红粉来了……” 好嘈杂的声音。和还有她止不住的哭音一起喧嚷云霄,她只觉得颅内也满是自己嗡嗡的哭声,嘶哑难听,断断续续,似喘不上气般,又五音不全。 最后不知是谁,强行撬开她的牙齿,将一副汤药灌了进去。 这药似是煎得匆忙,不曾加入调剂的甘草,也忘记放上浓浓的蜂糖,苦涩得她几度想弓身呕吐,却被被他们死死按住而不得。 在懊恨与悲痛之中,药效渐起,永清终于逐渐安宁了下来。 在青萍等人眼中,她的安宁,便是在泪眼朦胧中闭上眼睛,困倦堕入梦乡。 再醒来时,已经是不知夜里几更天。 朝京不似燕阙一般,宫廷之中终日灯火煌煌,焚膏继晷,一至人定时分,宫外闾阎人家尽在天幕下只剩一片鸦青寂静。宫城之中,绝大多数的殿宇也熄了九支花盏的大灯,若此时还有未眠的厢房,也只小点几盏铜灯便罢。 因而窗外一轮高悬的明月便显得格外的亮,仿佛海上冰轮,光芒也似海水般潋滟万里。 但永清已无心重温久违的,干净清朗的月色了。 永清只怔怔地盯着坐在她身侧的人。 床畔有些眉眼含着淡淡愁雾望着她的女子,不似白日那般穿着庄重高华的衣裳,青丝挽作堆云高髻,插着大燕历代皇后传承下来的簪珥钗钿,满头珠翠,眉眼淡漠。换了一件极其淡雅的浅紫色广袖素面长裙,未染的缃色束腰勾勒纤细腰身,白日盛气凌人的高髻也重新随意地挽了一个低平的回心髻。 永清眨了一下眼,一滴泪便从眼底滑出:“阿娘,去把苏苏接回来,好不好。” 蘧皇后轻轻转过头,望向支起的窗格外露出的一轮冰月,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 永清以为她可以让蘧皇后动摇了,伸出手握住母亲有些微微发凉的手指:“阿娘,不要让苏苏去给那个欧阳野当妾好不好。阿娘说过,苏苏是你的半个女儿,难道阿娘也会让我去给别人做妾吗?” 听到这句话,蘧皇后回望了她一眼:“此番时节,自是不会。可若是,来日大厦将倾,江山飘摇,或是权臣掌权,悍臣满朝,恐怕连九五之尊亦身不由己,何况是你?” 是了。 大燕历史上,又不是没有过宗室女外出和亲之事,连皇帝都能被毒杀,公主又算得了什么。 但她感觉到了一丝希望:“阿娘也说了,此番时节,自是不会,那苏苏也——” 蘧皇后反握住她,那双冰凉的手让永清的话语截然而知:“你知道,当初你同梁符写信,替许长歌求援,求来的是什么?” “是,阿娘答应的,拨去武泉城的兵马粮草,运输补给。”永清茫然回答,不知她此时提及这个做什么。 “……锦机,你去把前殿里新拟的诏书拿过来。”蘧皇后向身侧女史吩咐道。 锦机应声而去,蘧皇后又不看她了,兀自望着渐渐向西沉下去的圆月。 这气氛竟有几分荒凉,亦夹着一丝哀伤,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力挽回地倾颓了下去,所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或是扭过头去,视而不见。 不时,锦机便疾步上前来,双手将一份绢底诏书递上。 蘧皇后接过,又将诏书递给永清:“你看看罢。” 仰躺着看书本便有些吃力,如今是深夜,烛火亦有些昏暗,那一行行墨迹她须费力辨认许久。 当那张丹朱绢诏无力垂落她胸前,露出的是一张苍白的脸:“为什么?为什么要让青、兖、豫、并、扬、荆六州郡县加赋三年?” 蘧皇后问她:“永清,你难道也和陛下一样,以为内帑与国库之中,稻粟已是陈陈相因,积露于外么?” 她自然不会这么以为。 如今大燕的国库经过蘧皇后十年治理,不过是偿清了先前的亏欠,不必再向百姓加赋,偶尔遇到灾年尚能与之减免罢了。 “国库本便经不起那样大的战争,非要进取武功不可,陷入被动的境地,只得寅吃卯粮,向下头又摊下去便罢了,难道,你以为朝京可以撒豆成兵,平白无故地供起几万人的粮食么?那一阵的军粮,是向青黄不接时节的百姓,强征来的。”蘧皇后看见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眼瞳中战栗着惊惧与自责,心中一痛。 可她却不能不趁此机会,让永清深深地懂得这个教训,一辈子地记住这个道理。 蘧皇后继续道:“你一定在想,加赋一次便罢,为什么还要继续加赋三年?” 永清现在已无暇再想苏苏的事情,巨大的自责与愧疚感充盈了她的心,又在蘧皇后面前,好似个犯错的学生一般只知点头:“是……” 蘧皇后问她:“云中郡虽复,但战争打了半年,重新建制、回流昔日流亡的百姓、重垦已荒芜的田地,哪一个不花钱,哪一个不须时间?云中又是边郡,向来几个边郡皆是向朝京伸手要钱要粮的,从不指望他们能反向上交一厘一毫出来,如今更不能轻易撤军而去,那驻军边防,又是一笔无底洞——这洞,该由谁来补?” 自然是,中原富庶的州郡。 她沉默了。 蘧皇后又问她:“你可懂得为什么欧阳野一开口,我便不得不让苏苏随他而去么?” 永清将头扭向床壁侧,围屏上一幅兰草图已经泛上了经年的旧色。 第172章 兰葳蕤 兰叶葳蕤狭长,不似许多文人笔下的花草,一叶一花皆带着机心极重的锋芒,绢面上所绘的兰叶挺拔而秀媚,从容而舒展,不似寻常画作,总是在长叶中间折下一段,而是向上从容抛去。 她想起来,这幅兰草图是出自萧雾月之手。 那似是在两三年前,萧雾月作了这幅画送给永清,苏苏说卷藏起来怪可惜的,遂差人送去匠府里制成了床屏,围在壁侧。 如今时光将白绢渐渐变成温柔泛黄的模样,一切已不同于前。 画外的世界,却不曾因着时光流逝而变得更加温柔,反而是代偿一般地渐渐褪出残酷的底色。 “我……我知道了,”背朝着蘧皇后的瘦弱少女隐隐传出哭腔,“……大燕已再不能遭受一场战争了。十三州的百姓,也不能再次为了明明可以避免的事情,加赋三年。” “薇儿,我没有怪你。”微凉如玉的手指轻轻在她耳畔划过,柔软的丝帕轻轻拭去她眼角泪痕,“居国之中,总会面临这等两难的问题——你先前,不已见识过了么?只是这一遭,你未曾设想到,因而懊恼。我问你,倘若当时你晓得援助武泉的后果,你还会向我写信央求么?” 永清沉默了。 “你此刻不晓得,因为并非每个决定,都有足够宽容的时间给你深思熟虑,你不得不因时而变,走一步算一步,能看多远便看多远。”蘧皇后声音温柔而有力,“但是,你要学会承担和接受你所造成的后果。倘若朝京当时不出兵武泉,六州百姓自然不会无妄背了三年加赋,那你便可以接受七万陇西子弟葬身大漠么?便可以接受一场折兵损将,半点好处都没有捞到的战争么?” “我……大抵也是不愿看到的。”啜泣渐渐停歇了,有些犹豫的声音传来,她倏然问,“那阿娘是说,其实,我已经做出了最合适的选择么?” 蘧皇后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自然不是最合时宜,最皆大欢喜的结局。 但满朝公卿,连带御座上的皇帝都各怀鬼胎,暗自争斗,还能好到哪里去呢? 蘧皇后抬起头,也看到床壁的兰草屏风,她怔了一下。 “苏苏那孩子……其实当时,我已经回绝了欧阳野。”蘧皇后慢慢道。 “啊?”永清蓦然转过身来,扯痛了胸口的伤,方想惨叫一声,却晓得若是被蘧皇后听见这声痛呼,这接下来的话今晚是别想听到了。 于是生生忍住。 蘧皇后确实没有察觉到,她在斟酌着言辞:“欧阳野是个有良心的,他承了你的情,虽想讨要苏苏,被我婉拒了,他也不好强求,是苏苏听说了这件事,向我道,愿意到湘阴去,做朝京的耳目。”蘧皇后倏尔笑了一下,“可这孩子实在不会撒谎。我又问她,若是挑选耳目,何不选董夫人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子?她便面红耳赤,支支吾吾,最后说,她是愿意和欧阳野一块。” “可是那杨太夫人……”永清睁大了眼睛,“为什么呀?” “当时我已下诏册封苏苏为山桑翁主,正在弘农省亲的杨氏,立马赶了过来给湘阴侯敛尸,”蘧皇后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她最是个人精。看透了当下局势,立刻以孝压住欧阳野,以死相逼,非要让他娶弘农杨氏女为侯夫人,还,一定要让已是翁主的苏苏做如夫人。” 堂堂翁主,却要做如夫人。 杨氏死了丈夫,对朝廷满怀怨怼,这么一出,固然有偏心娘家的因素在,更多的,还是想恶心皇后和皇帝。 永清握紧了拳头。 “可欧阳野几次三番地向我递了请安陈情的表,再而三地说他一定会护着苏苏,将她当做妻子疼爱,当做宗室女子一般敬重。”蘧皇后眸中有些怅然,“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场面话罢了,可他临行前又专程求见苏娘,以岳母之礼相待,还希望若哪日苏娘想出宫了,来湘阴陪伴苏苏同住。” 他竟是真的喜欢苏苏。 “可是苏苏要是被那老少杨氏刁难怎么办?”永清越气不过,总能从欧阳野身上挑刺,“他既听了母亲的话,说明多少他母亲说话的分量更重一些——” 蘧皇后抬起头,仿佛又叹息了一声,抿了抿唇:“固然那老少杨氏会给她一些绊子,可有欧阳野的真心……而且,还有李长史照拂。” “李长史?”永清仿佛觉得自己受伤的是头,什么事都转不过弯来,“李长史在朝京,怎么——” 她的话戛然而止。 这昏迷的十几日所出的变故太多,太多不可能的事,如今也变成了可能。 “李长史嘛……”蘧皇后突然笑了一下,“不应当这般喊他了。昔日荆州刺史隐匿长沙王谋反之事不报,同流合污,已经被处置,新的刺史,由他补缺,如今,应当喊他李刺史了。” 第173章 春月夜 今年的春月反常的冷。 惊蛰早已过去,碧采池上殷殷春雷却并未引来春天本应呈现的勃发生机。 月色洒入敞开的轩窗之中,被抛光打磨的白石砖上泛起一片清冷的光。 蘧皇后背对明月,她的轮廓皆被勾上一层雾蓝的光晕,上挑的唇角却偏有一丝怅然的落寞。 “……阿娘舍得让他去吗?” 这句话方才脱口而出,永清就暗恼起来。 她为什么要问? 难道是在朝京的时候,窥破李功的心事还不感到如坐针毡的窘迫吗? 何必将这种月夜怀思的苦闷与窘迫,重新带给爱她如生命的母亲。 蘧皇后却并不知,永清已对经年旧事,一知半解。 她牵着永清的手微微一笑:“怎么,小时候反复央求,百般说他的坏话,只为他待你严格,想将他撤换掉。如今长大懂事了,反而舍不得这个先生了——你舍不得,也没办法,当时这个缺儿一空出来,我能想到最放心的人选,便是李汝成。” 永清也想得明白。 长沙王谋逆之事不是姜篆一人伏诛便可以罢休的。 他这些年是如何汲汲经营一方的?他人数众多的军队如何招募训练而来,他的钱粮饷银是如何搜刮,这些一举一动又不可隐秘进行,一笔笔都和财政军事相关,皆是朝廷把控地方的重中之重,难道历代曾上任长沙国、乃至于整个荆州九郡的臣工,难道都不曾有所察觉么? 长沙一系的官吏自然是因为依附长沙王而隐瞒不报,甚至有心相助,以职务为其提供便利。 可那些,朝廷亲自甄选,安放到荆州去的小官大吏呢? 到底是迫于淫威,还是有心同流合污,多少都有点说不分明。 因此这并不是一个职务空缺那么简单,朝廷还需放人下去澄清荆州的吏治,再和长沙王旧部秋后算账。 若是仅限于此,只要放一个清廉正直,且与朝京一条心的人便罢了,可荆州如今还是个凶险的地方,时时皆有战争的危机,这位新任的刺史,可能得随时奉命领兵,最好能逐渐地将湘黔一带的兵力从湘阴侯手中缓慢地释出来。 这样一个又须镇静缜密,娴熟官场人情世故,又须懂得一点军政要务,免得遇战则乱,更要对朝京尽忠职守的人,非李功莫属了。 “何况……按着惯例,李长史也该放出去了,”蘧皇后颜色淡淡,“先前十几年他说什么也不肯,如今转了心性,倒愿意了。” 他为什么愿意,难道她不晓得么? 自然是因着如今荆州局势对她而言格外重要,李功也明白,在那里,对她而言,非他不可。 “李长史什么时候走?”永清怔怔问,“还是说,已经启程了?” “还没有,”蘧皇后摸了摸永清的额头,“七日之后,他方启程。” 永清胳膊慢慢撑起身子,靠着垫枕坐卧着,问:“我可以去送别李长史么?” 蘧皇后蹙起眉头:“你这身子……” “等女儿好些了,阿娘就让女儿去,好不好?若是身子不好,我也是不爱动弹的人。”永清乖觉道,“再说啦,就让青萍她们安排,反正也是坐着辇轿,一出寝殿便是脚不沾地,也累不得,兴许阿娘问问太医令,他还会说让我感受一下阳春之气对伤情更好呢。” 蘧皇后这才点了头。 虽说得寸进尺不是一件明智的事,但趁着蘧皇后觉得她如今懂事明礼,会为自己考量了,她马上提出了另一个要求。 “阿娘,能不能让长歌来看我。”蘧皇后从来没有听过她如此小心翼翼地试探过,“苏苏也不在身边了,我有些难过,雾月如今也不好时常入宫,惹人注目……” 向来这个宝贝女儿向她提要求都是理直气壮,十分自信她的要求都会得到应允。 她很想拒绝,可一听到“苏苏不在身边”,她便将否决的话咽了回去。 “不许他久待长秋宫,至多一个时辰,”蘧皇后淡淡道,“也得时时有人跟着。” 永清眉开眼笑,欣然应允。 不过几日,青萍便忧心忡忡地拉住锦机道:“锦姐姐,前两日公主留许将军多坐个把时辰也就罢了,咱们心疼公主,也见那许将军知礼识趣,从不做半分逾越雷池之事,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您看那里……” 确如太医所言,永清伤势不在四肢要害,只要烧退醒转,她便恢复地快了起来,如今已可以偶尔小坐庭中,亲近草木自然。 锦机刚从织室回来,手中还捧着今春省中准备采买布帛的簿册,方翻看核验了几页,便被青萍曳住胳膊。 她愣了一下,此际夕阳已追上她的影子了,许将军怎么还不出宫去? 蘧皇后虽然定下了规矩,但如今长沙王留下的横贯三州十五郡的烂摊子还须收拾,燕阙的宫宇在战争中被毁,皇帝又回到了朝京,赵昭仪等莺莺燕燕也一并接了回来,前朝后宫各种事搅在一起,她也渐渐不能常来看永清了。 规则的制定者一走,自然有人肆无忌惮地开始破坏规则。 锦机的目光顺着青萍扬起的手指望过去。 尚未入夜,今日又是晴风煦暖,万里无云的天气,澄澄橘黄的天幕之下,满园栀子也似分得一点橘子的活泼香气,愈发热烈而泼辣地盛开,重瓣白花千枝绽朵,密密匝匝地堆压在花丛之上,几乎将深绿的枝叶隐蔽,偶尔浅浅露出一隅,都似垂下的黛色花影。 花丛之间,一处结着栀黄轻罗纱步障,如意宝钩收束起纱幔,可以让锦机二人看见里头相对无言,只偶尔眨巴着眼睛互相对视的一对璧人。 永清公主坐在步障中的黄榆雕花小榻上,身穿着一件杏色绞缬莲纹襦裙,秋香绿腰带束着于时节相比略有些厚重的茜红色孔雀如意纹绒圈锦半臂小袄,肩头还披着一件……呃,武官的丹朱绣斧披袍。她的脸色仍有些苍白,捡回了一条命,但十几天全凭汤药吊着,人也消瘦了大半,先前还可称为骨肉匀称,动静皆宜,如今便完全似久养深宫的羸弱美人了,那秋香绿束得她纤腰盈盈,下颌亦是消瘦得显出了骨相。 那位叫她们千防万防的许将军,却是位湛然秀丽如同玉竹的青年,唇若丹朱,面如冠玉,眉眼更是不经意间掠过便会被摄住的惊艳,从容自持地坐在永清公主身前的小枰上。 锦机突然感觉,那一直凝睇着公主的双眸,瞳仁微微一动,朝这边似笑非笑地看来。 这个眼神复杂得让锦机心头突地一跳。 好似一只摇着蓬松大尾的红狐狸无辜地表示着自己毫无威胁,但他的尾巴却对着她饲喂的小白兔有意无意地绕了一个圈。 锦机连忙转过头,问:“他们这般多久了?就……这么看着?” “是。”青萍也纳罕,“我还以为公主和许将军儿女情长,多少有些情意绵绵的话说不尽,公主又是大劫逃生,恐怕似老人所言……那什么,干柴烈火,得让人紧盯。谁晓得他们很少说话,偶尔也只是公主轻言细语地凑近了说两句,我刚想上前把他们分开,许将军便很识趣地侧开了身。” 更可疑了。 第174章 栀庭晚 锦机和青萍寻思着以什么理由棒打鸳鸯,以免似最开始的时候一般,许长歌在长秋宫坐了一个时辰,她们刚出言提醒,时辰到了,就见永清公主做出西子捧心之状,委屈巴巴相求,搞得她们不敢让她动气,耽搁了伤情,只得放过。 好巧不巧,夕间一阵花气薰风扑面而来,栀黄步障里倏然传来一声被忍耐压低的“啊啾”。 锦机快步上前,眉间满是忧心忡忡:“公主是不是在庭中坐久,有些受寒了?” “不——”永清的“不是”还没说完,锦机便立刻道:“想来是日头渐渐降下来了,阴气凝结——哎呀,原来已经宫门快落匙了,许将军恐怕得出宫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永清拽住锦机的袖子,没忍住又打了一个喷嚏,连忙以袖掩面,瓮声瓮气道,“是这花粉弄得我鼻子有些痒……” “公主你以前可不曾对花粉敏感呀,”锦机十分关切,“这院子里的栀子花种了这么多年了,您何尝似今日这般喷嚏连连?” 永清无法反驳。 但她确实是方才那阵妖风刮起来,莫名地鼻子痒罢了,并没有伤寒受凉的感觉。以前确实不曾出现,大抵是大病一场,人也弱了许多。 “哦……”她有些犹豫地点了头,转向许长歌的眸子里一点狡黠忽闪忽闪,“可我记得许侍中还有事要上奏相陈是,要不现在先去德阳殿?” 许长歌回来了以后,蘧皇后不许他再加衔侍中出入宫禁,但皇帝还是心疼他,时常暗示他若有急事,仍能在前殿留宿。 许长歌一次也没有去过。 因为他晓得若真走了皇帝那边的捷径,蘧皇后会更讨厌他,更不让他靠近永清。 永清决定暗示一下许长歌,如此一来,夜间尚能相会,就似,他们在燕阙宫中之时。 谁料许长歌一口回绝,甚至微微欠身向锦机致谢:“多谢女史提醒,巽险些犯禁。” 那双明眸便蕴了一丝恼意,圆圆地瞪着他。 许长歌什么时候也变成榆木脑袋了,难道,难道就听不懂她故意撩的弦外之音么! “锦机姑姑,我还有一件事想向许将军讨教,等说完了,我就让青萍送将军出宫。”永清眼睛一转,落到她手中的簿册上,“您也还有要事办。” 锦机眼瞧许长歌虽然里头是个什么货不好说,但至少外在谈吐皆与朝京那些经学世家的郎君无异——怪不得他靠着这副皮囊与言行俘获了长秋宫里那些单纯小宫女,皆为他和公主的相会添砖加瓦,不停地松绑。料想只是一刻说话的功夫也翻不了天,于是转身便去了。 永清立刻张牙舞爪向许长歌道:“我倒是不知将军如今连我心意也不解了,是行兵打仗久了,不曾拿起书卷,连字里行间的意思也不晓得么?” 她这话又酸又委屈,一张瘦得令人心疼的小脸上满是别扭。 那俊逸的脸上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却不答她的话,从旁边花枝上撷来一朵乳白的栀子花,重重叠叠的花瓣里热烈散发着奶香的味道,放在永清鼻尖下。 便听得大大的一声“啊啾”。 “你……干什么!”永清咬住嘴唇,鼻腔里仍有痒痒的感觉。 可恶啊,要不是现在伤势仍由不得她活蹦乱跳,她一定要扑上去狠狠地揪住许长歌的脸,让他大喊“公主恕罪”。 许长歌的脸上却流露了一丝惊讶,他将这丝惊讶夸张地放大,挑了挑眉,揶揄道:“臣还以为公主是故意想留住臣,才要掩饰在外头着凉,故意说自己不耐花粉的。” “……”永清咬牙切齿,“你……你有病!” 虽然有那么一小点因素是。毕竟若真是在外头坐久了伤寒,蘧皇后肯定觉得是许长歌的问题,又不让许长歌来见她了。 她低下头,将脸埋进手掌中,闷声问出了渐渐让她耳朵尖染上红色的问题:“……你真的听不懂我的意思吗,我是让你先去前殿呆着……这样……这样……宫门落匙了就可以假意错过……母后也不能说什么……嗯……然后……就可以……” “臣知道。”她已经觉得自己要烧起来了,谁料想落进耳朵里的声音仍是温柔清爽,还带着一点时常让人不快的笑意,“因此,臣才要早些出宫的。” 永清抬起头,羞恼在她苍白的脸上增添了胭脂色,显出了昔日的活泼生气:“你有病?” 许长歌将那朵栀子花拢进掌心,双手负于身后,垂首在她耳畔低声道:“难道,只许阖宫妃嫔玩些欲擒故纵的把戏?公主半年不回臣的信……那臣,也要试着吊一吊公主的胃口了。” 惊羞缠上了她的舌尖:“你——” 她头脑尚且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反驳他,为自己挽回几分颜面。 却有温软的唇,轻轻落在她通红的耳尖,浅尝辄止。 一点微微的触动,却似一声烟花在她耳畔绽开。 第175章 邓析子 青萍和锦机等人起初也是似许长歌那般以为她本不是花粉过敏。 毕竟她们看着永清长大,十几年里,她也与寻常女孩子一般爱花爱粉,身子又极其康健,长秋宫中除却蘧皇后读经理事时也不怎么烧燃香料,无论四时寒暑,皆在形形色色的花樽瓶觚里供着时令花草,永清对这些尽态极妍各自为芳的花朵一点反应也没有。 可等到了晚上,一个从燕阙跟过来的小宫娥捧着一束才折下的紫色玉兰,放进永清身旁的豆青釉刻划莲花瓷瓶里,便招致了她一串接二连三的喷嚏。 “公主,您是不是伤寒啦?”小瓜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往殿里放着的好几个暖炉望去。散落于四角的暖炉里头的银丝炭 “拿走……”几声啊啾以后,永清终于停了一霎,捂住口鼻,“放外边去。” 旁边正端来永清睡前汤药的青萍察觉不对劲,连忙又将前头的女医传唤进来。 两位女医这些日子已司空见惯了,这位青萍姑姑向来对永清公主的身子最紧张不过了,稍有风吹草动,永清公主半夜有时多翻了几回身都要把她们喊进来问几句。 虽然这回确实有了明显的症候,但女医仍觉得并没有什么大碍,两指搭在永清右脉上须臾,又细细问了永清的感觉,检查了一下小瓜捧进来的玉兰花,最后下了结论:“公主无事,只是此际春日花粉浮尘较多,公主对此敏感罢了。” 青萍立刻反驳:“可公主从小到大都不曾如此过。” 女医犹豫了一下,又说:“兴许是从前不曾见过此类花木,单独只对一种特殊的花卉过敏也是有的。” “我看还是去把太医令请来,”青萍开始怀疑起女医的医术,“这栀子栽在园子里多少年了,玉兰也是宫里俯拾皆是的。” 女医对视了一眼,按理说不会的,若以前从未过敏,怎么如今突然就强烈起来了? 虽这不是什么大事,但她们也拿不稳,怕真出问题担了责,遂委婉道:“公主身份贵重,确实需要仔细一些。” 于是明明次日告了休沐准备在家里含饴弄孙的太医令又被一张诏叫了起来,火急火燎地穿上官服挎上药箱针匣就往长秋宫里跑。 太医院发来的急递,只道有大事需要太医令定夺,但谁不知如今阖宫上下最紧要的就是长秋宫里的永清公主? 太医令当即便感到危机四伏,沉重地进了永清公主的寝殿,但他最后也和两个陪在旁边的女医一样,皱着眉头。 青萍小心翼翼问:“可是有什么大碍?” 太医令犹豫了一下,道:“一般而言,这种症候都是先天胎中不足,自然而缺的,打小就会显现,鲜少有人成年了才渐渐对某物敏感不耐。许是近来公主身子太虚了,才会为此困扰,如今好生调理身子回来才是正道。” “真的?”青萍脱口而出,但也不敢怀疑太医令,马上问,“可要吃些药?对身子可有什么损伤?” “是药三分毒,公主也并非因此失调得患,”太医令耐心道,“吃药便不必了,但若想要缓解症状,最好莫要再接近盛开时节的花草树木了。” 永清看出来了,她如今在长秋宫里坐牢,整个太医署也陪着她不得松泛,在青萍提出另一个疑问之前,她抢先一步附和太医令:“裴公说得真是让我豁然开朗,相必不出门就会好上许多。” 不料太医令却认真地想了想她这句话:“倒也不是,毕竟如今刮着东风,满是浪蕊浮花,即便在宫室之中亦有可能闻到。” “这倒是好办。”青萍如释重负,拍了拍自己胸脯,“一会儿我便报与皇后殿下,传令下去将所有开花的树都伐了。” 永清听得大骇,立马扯住青萍:“这怎么能行。”她蹙了眉头,严厉道,“姑姑是好心,可这实在是大费周章,又暴殄天物,更别提许多花树都是百岁年头了,动了岂不可惜,更何况,现今朝京宫中也不单只有长秋宫一处住着人。” 青萍关心则乱,被永清这么一点,倏然也悟了过来。 皇帝移驾回宫,正在和蘧皇后暗自较劲,这大动土木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无论如何都够皇帝拿出来给蘧皇后添堵了。 太医令来往长秋宫十几年,也晓得如今情势,从善如流道:“不这么麻烦也是可以的,只要公主日常起居和外出时戴一副面纱即可。” 于是当许长歌来到长秋宫时,便见他的小公主坐在满墙书简之前。 长秋宫的宫室极多,以前宫娥只将他引至前殿相见,如今却转过偏殿前的影壁,沿着曲水回廊兜转两周,到了一处屋宇较为低矮的院中,庭院里并不载花,惟青松古柏而已,房间里依旧从的是长秋宫简单清雅的陈设,只是似间书斋,门旁放着一双茜色软锦履,敞开的绢底隔窗里显露出皆为书架的四壁,密密匝匝堆放的书简直到横梁。如此倒显得中间空空如也,只放着两三方书案与前头的水波纹竹簟,书案被抛磨得在日光下微微发亮,不染纤尘。 永清并未坐在席中,反是随意地跪坐在身前,绛色软罗裙散垂作了一朵石榴花,露出一双雪白绢袜。 听到动静,她偏过头,微微拂动的面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仿佛云遮明月,皎美而朦胧:“长歌。” 许长歌心中一动,仿佛那一角白纱轻轻掠过心尖。 他在离她最近的竹簟上落座,目光如昨日的吻一般叫人心痒,蜻蜓点水,若有意无意地从她头顶云鬟一路抚至她雪袜微露的脚尖:“公主在看什么?” “怎么,昔日的春秋博士,半年未曾摸得书本,便只识得军书文牍,”她将手中的一卷书在他眼前一晃,笑意漾然的眸子微微弯起,“连《邓析子》也不认得了。” 摆明是故意揶揄他,她背对着他攥着那卷书,一行字也不曾让他认到。 许长歌顺着她的得意,如抚摸着难得撒娇的猫儿的毛一般:“我们永清公主说得是——如今臣已是目不识丁,眼见满屋藏书汗牛充栋,已是汗流下襟,自愧弗如公主才慧了。” 有的吹捧的话,要是吹过了便显得有一点讽刺。 永清被他这么一说,反而不大乐意,哼了一声,将手中书简抛给他:“忘性这么大?” “是,”许长歌左手一把接住,深以为然地点头,“如今臣心中只记得公主一人了。” “你……”永清庆幸现在她脸上还蒙着一层面纱,不然叫他窥去满颊云霞,岂不得意,又哼声啐道,“你到底在北边吃了多少沙子?如今说话也这般土里土气。” 许长歌望见那薄纱之下隐隐霞红,唇角愈发上扬:“不多不多。恰让公主满意而已。” “……”永清反手把另一卷《邓析子》也扔了过去,“再说我要赶你走了!” 有的话不再拐弯抹角,借着隐晦的诗文典故抒意,反复地旁敲侧击,你来我往。 仿佛从战场上冲来的流火箭矢,横冲直撞,过则心火蔓野,又叫她惊羞,又叫她欢喜。 许长歌晓得她对着他脸皮薄得紧,不敢再继续逗下去,生怕破了她的极限,马上便要尝到两爪子的疼。 他低头看了看握在手中的古卷,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公主怎么看起了《邓析子》?” “李长史再过两日就要走了。”提及此书,放在膝头的那双柔荑倏然握紧,永清眼神倏然一暗,微微叹了口气。 第176章 玉失之 许长歌思忖一瞬,想来此地便是永清幼年时学业所在的书斋,李功既曾为其师,如今多少有些触景生情。 他的指腹摩挲着那卷文简上题名的三个字:“想来《邓析子》也曾是李长史授业篇目了。” “长史擅专法家,”永清慢慢回忆,“但他却不会教我们帝王权术一类的。他说,君臣无休止地猜疑相耗,在王朝繁荣兴盛之初尚不显弊端,只是渐渐积病,到以后便会病入沉疴,积重难返。内耗的术或许能为个人带来煊赫权势,但过于依赖,以至于人人竞相效仿,却会捣毁国之根基。底下的权臣固然会利用此道,但天下予一人的帝王,却不可以和臣子一同混迹其中。‘无厚’,才是最值得学的东西。” 天下予一人? 蘧皇后无子,蘧家就把本应该教给太子的东西全安排给了永清? “你们?”许长歌有些惊讶,“难道这样的授课,李长史竟不是只对公主一人?” 永清摇头:“不是。雾月是我的伴读,自然是要同我一起上课的。” 她的眼底倏然流露出无限的寂寞:“还有苏苏。苏苏虽常说着她不爱学习经文,只想好好狐假虎威,在宫里享福,可每回上课,她皆陪在一旁……腹中文墨,怎么说都比那欧阳野强多了。真是……真是好亏。如今她去了那巴山楚水凄凉之地,听说那边皆是蛮夷,她这样一个人也显得知礼识文了,只怕越好性越要受欺负……” 许长歌目光一沉:“只恨那欧阳野实在好命,明明逆罪戴身,偏时局造化皆让他逃过一劫,竟还能要挟朝廷。” 最可恨的是,让永清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永清倏然发现,他如今的眼神实在有一些冷得可怕。 以往许长歌的鄙薄厌恶,皆似湖中寒冰一般,只是疏离地隔绝,不想让所厌之人靠近。 如今其中寒芒却似刀刃一般,仿佛已在筹谋如何让那人喉间一尝其中滋味。 “……但他应该会对苏苏挺好的。”永清下意识地按住他的手,诚恳道。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突然要为欧阳野辩解,但隐约的直觉让她觉得,许长歌对欧阳野的恨意有一些危险。 手背骤然覆上一只微微发凉的手,仿佛一块阴冷的玉,他不由得心疼握住:“怎么这般凉?公主要不还是回暖和的屋子。” “不行。”永清蓦然抽开,“我一会儿还要检点一下我的妆奁……我……想托李长史,代我向苏苏送些添妆。” 许长歌犹豫了一下:“公主恐怕无暇再去为苏苏姑娘仔细考量礼物了。” “什么意思?”永清握住手。 他斟酌道:“臣今日本是来告诉公主,荆州的局势已不能再拖沓下去,所以李长史今日午后便要启程。” 这种事竟然她都不知道,也没人告诉她。 永清倏然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在长秋宫她都感觉如同坐牢一般了。 没有苏苏。 没有人在宫禁之中活泼如鱼儿般游走自如,事无巨细地告诉她宫里宫外发生的逸闻,也没有人亲密无间地同她说话,没有人关心她心中究竟在意忧心的是什么,欢喜又是为何,只有一群人似调养着金丝雀般为她脆弱的身子而一惊一乍着风吹草动。 没有苏苏,她好像五感缺失了一位。 只有真正的失去,永清才发觉,苏苏对她而言并非是玩伴与挚友那么简单。 “好。”眼底溽热让她眼珠向上转去,微微仰起头,“那我以后再拟一份长单,专程遣人送去湘阴好了。如今,还是先去送一程李长史。” 青萍一得知永清今日便要出宫,马上阻拦:“李长史确实是不得不加急启程,可公主如今身子骨还有些弱,实在不宜出宫呀,不然奴婢们怎不会告诉您呢?” 永清感到窒息。 为了她好。她们总会有一些事瞒着永清,隐隐透着李功当初对她的做派的痕迹。 可要与青萍又争执一番口舌,永清如今实在没那般心力。 “青萍姑姑,”身畔温润的男声开口,“公主已经错失送别一位故人的机会了,天长水阔,山海迢迢,难道您忍心再见公主又错过一次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李刺史对公主而言意义非凡,若姑姑担心,可以与我一同陪伴着公主,如此,可好?” “……长歌。”永清的声音突然有了一丝更咽。 第177章 渐黄昏 李功原本拟定的是清晨卯时趁早出发,马上三日,即可在春波渡换舟楫,乘此东风时节,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不出十日即可抵达荆州。 不料他与新任的曹长史交接这二十年来的簿册与手上残留的事务,竟从两天前一直交接到今日上午。 一直到中午,李功拿起许长歌上交回来的兵马粮草算簿,问他还记不记得这是做什么的。 年轻的长史惴惴不安地看了李功一眼,苦着脸摇头。 李功看了一眼高照的日头,疲惫涌现,最后沉思了一下:“我实是无暇再教你了,将军府事务繁杂,无需你有多少智勇谋略,自有幕客出谋划策。惟独要谨记细心二字,长史之责,事无巨细,皆要从你这处过问。若再碰到棘手之处,举棋不定,你去找北院西阁里暂住的那位顾先生,多与他商量些。” 曹长史如释重负,连忙应声点头,表示自己谨记在心。 然而心下无论如何也生出一丝轻慢——那西阁里的“顾先生”,一介布衣,连个名讳也不示人,既不在士林之中声名鹊起,又不威震于江湖,看起来也就和他差不多大的岁数,如何和他平起平坐,还让他有事请教商量? 李功转身欲走,却想起另一桩事来,一把攀住曹长史的袖子,凝眉叮嘱:“切记,若逢机密之事,切莫示与他。” 随后又逢着几位十年相处的同僚将他拦下,说已在前院备下酒席为他祖道饯行,李功一番婉言谢绝,但一说蘧大将军也欲最后再送他一程,他便再也推辞不得。 一番叙旧,推杯换盏,几位将军府中司马主簿争相为他敬酒,已有轻微薄醉。 如今斜阳日暮,他方牵着一匹乌蹄玄鬃的白马,向城郊行去。 黄云曛天,风烟散日,春日郊野芳草蔓生,蒙蒙新绿,古城墙边柳丝披垂,菀菀嫩黄。 夕间出城的路上已少有人影,两旁青砖券起的坊墙里倒是炊烟袅袅,李功脑海中仍萦绕着蘧进方才对他说的话。 每次一想到,李功就不由得摸了摸右肩,仿佛蘧进手掌的重量仍时有感知。 饯行宴散罢,几位司马和主簿还有要务处理,皆先告罪离去,蘧进却将他一路送至将军府大门口。 两鬓斑白的老将军精神仍好,今日眉梢更添了几分喜气,一掌拍在他肩上,那力道仍是宝刀未老,差点让李功脚下一趔趄。 蘧进未曾注意,只感慨万千:“你终于看开了,愿意了,放下了。” 李功垂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只是,此中之君,他忠的不是大燕君王,而是长秋宫的女君。 蘧平不晓得他其中之意,兴致仍十分地高,又拍了他两下肩膀:“想开了就好。你如今也是不惑之年了,如今又外放成了州郡长吏,无论如何也算立业了。先前,你一直推说,无暇顾及家室,只怕耽搁了别人女子,搞得别人还以为我蘧进刻薄下头的人,连妻房也不许娶!” “主公——”李功有些惊讶,连声告罪,“竟有这等造谣滋事的人,是功之过也。” 蘧进连连摆手,笑着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自己栽培了二十多年的弟子,语重心长:“到了荆州去……十年八年,大抵是不会回来了。既然已经立业,便在当地望族里寻一妻室,好好过日子。” 李功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沉默地望向北宫的方向。 蘧进向身后一招手,侍儿捧着一锦匣上前,蘧进取出,将一枚糖色白玉佩放入李功手中:“难为湘阴侯拼死从深山老林里送了出来。老三的,老夫留下作个念想,这枚是老四的,便给你了。” 李功顿时变了脸色:“大将军!” 蘧皇后出生以后,蘧进偶得先帝赏赐一大块和田玉,他遂差人打作五枚玉佩,送与五名子女。蘧进长子与次子尚能留得全尸还葬故乡,玉佩也伴随其主一同放入了棺椁。三子伏波将军蘧珗和四子横野将军蘧珍皆命陨深山,蘧进只接到了衣冠冢还乡。但湘阴侯出山之时,两位蘧将军皆将绝信与玉佩一同交与他递送出来了。 蘧进一捋长髯,转身悠悠走回府中:“——毕竟,你在老夫眼里,同珍儿他们是一般的。” 方璧玉佩隐在青衫之下,偶尔与他的佩刀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李功正有些出神,突然听见身后一阵马蹄疾来,他回头,便见一辆在熟悉不过的雕安轩车停驻在他身侧。 先下来的是许长歌,他伸手从车厢中小心翼翼地牵下一名穿着石榴裙的少女。 “李长史!”永清跑到他跟前,在李功的注视之下,她却沉默了。 她其实根本没想到要和李功说什么。 但总觉得至少应当来送李功一程,便不顾一切地来了。 鬼使神差,她避开了李功的目光:“阿娘叫我来送一下你,祝你一路顺风,步步高升。” 她信口胡诌,蘧皇后自然没有让她来,也没说过什么步步高升的话,刺史已是地方极高的职位了,掌一州之监察,还能升到哪里去?李功也非世家名儒出身,三公九卿也没有他的位置,二千石已是布衣寒门的极限了。 但李功听了这话很是受用,毕竟永清说出了他最想听到的话。 “多谢公主,臣永不忘殿下与公主厚恩。”他对永清拱手一礼,深深垂首。 又简单寒暄一会儿,青萍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许长歌抬头看了一眼日色,温声出言打断:“时候不早了,李使君赶路仍须一段时间,再迟些时日,恐难以抵达梨亭驿投宿了。” 永清有点如释重负。 她如今仍无法似以前一般同李功心平气和,毫无遮拦地说话。 李功却转过头,看向许长歌,目光深邃。没来得地让许长歌心中一震。 他道:“许公子,日后,永清公主,拜托你多照顾了。” 在场任谁听了这话都觉得不对劲。 永清的脸在面纱下又腾一下红了起来。 青萍也蹙起眉头,这李功本是蘧大将军府中最稳重老成的人,怎么如今也说出这般的话。 惟许长歌知其所以,一揖相应,颔首道:“李公放心,巽于公主,自是万死不辞,亦将护伊周全。” 这在青萍和永清听来是场面话,但在李功耳中,只不过是他将曾经所做之事,再度援引。 世间男子皆薄幸,误人二字是功名。 山盟海誓,无论是民间歌谣还是文人艳词,俱是赌咒发誓地说生说死,说来世说今生,可散尽家财,可为情付命,但从未有人说要为佳人自毁前程。 毕竟这极其微妙。 生死之事皆由天定,不可说,也并非人人皆有万贯家财可作誓词,但前程是人人皆有的。 尤其是,男子。 什么样的人,才会愿意为另一个人自毁前程? 第178章 死与生 朝京宫廷之中,就连蘧皇后也只知,永清在长沙王谋逆之时,为救欧阳野而受了箭伤,率军回朝救驾的许长歌将她带回了朝京。 甚至因着路上伤情耽搁,永清的情况恶化了许多,蘧皇后总蕴着一股怒意。 但当时在燕阙城头之人,便会晓得,当时究竟是什么光景。 当战事俱毕,许长歌一身血气地冲进丹若宫中,求见永清一面,他知道她中箭负伤,但行军打仗这些时日,他也晓得并未伤及脏器要害之处,又有宫廷御医的医术坐镇,性命之忧虽有,但转圜的希望更大。 但所见则是,龙袍被燎烧一角的皇帝,灰头土脸地坐在宣室殿里,支支吾吾,时不时以袖掩面,涕泗横流。 许长歌再也顾不得君臣之礼,疾步上前,跪在皇帝面前,快速问道:“陛下,永清公主如何了?太医是如何说的?可有性命之虞?” 皇帝避而不答,只是啜泣连连,感慨万千:“朕一生子女缘薄,尤其是对不起永清……她不过活了十五六岁,便有十年不在朕膝下,未曾得朕宠爱,叫她母后养得刁蛮任性,与朕生分……唉,谁料也只有这一个女儿懂事明理,解救危亡,朕还以为上天未曾薄待于朕!谁料它偏要将朕如今最心疼的女儿带走——” 许长歌听到最后一句话,仿佛北境冰河寒气再度涌了上来,蔓至四肢百骸的血管。 他一把抓住皇帝的胳膊,日夜兼程赶来,又是几番激战未曾阖眼的眸子里满是血丝:“什么叫带走?陛下?” 皇帝从未想过一向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许长歌手劲竟然能这么大,他的手上沾着炭黑与殷红,食指与拇指紧紧困住皇帝臂上腾舞的蟠龙绣纹。 皇帝倒嘶一声,方想斥责,却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慑住:“……她活不成了。” 于是他手臂便骤然一松,便见对面身着盔甲,发鬓蓬乱,额上满是血与汗的青年将军如木偶般跌坐。 他仿佛愣住了,一双尚在污血之中能看出昔日漂亮艳丽痕迹的眼睛,亦似鎏金泥像上嵌作假目的宝石,毫无生气,亦不曾轻微地转动与眨眼。 皇帝何尝不知他对永清的情意。 但皇帝是不能理解这种感情的,他自己的感情似一弧浅浅的春水,可以随时潋滟泛滥,随时随波逐流,可以跌落沟渠,也可以倾泻檐台,所谓好听的说法,便是雨露均沾。 这样浅浅一滴的雨,是不懂如大河大江一般奔腾流转,终究归属东流于一处的感情。 “朕知道你也难过,”他尝试安慰乍失少艾之慕的青年,“朕会给她极尽哀荣,以长公主之礼下葬,且比同诸侯王,另起山陵,开山凿墓。” 许长歌仍未有反应。 良久,他的眼睛终于眨了一下,便再也没有睁开。 满是血丝的眼睛本就是强顶着疲劳,眼底涌出的泪将苦涩浸润每一丝殷红,一切哀恸皆有了实体,在他双目间刺痛跳跃。 他缓慢地伏下身,弓起背脊,将双眼埋入手掌之中。 过了不知许久,他的眼睛渐渐麻木,他起身,向皇帝肃然一拜,强忍涌在喉间的更咽:“臣,请求见永清公主最后一面。” 这原本应当是极其合理的请求,但皇帝却久久未出声。 许长歌以为是自己嘶哑低暗的声音,又因着悲痛有些含糊其辞,又说了一次。 但皇帝只是又开始唉声叹气,恍若未闻。 许长歌顿时感觉有异。 他站了起来,转身想冲进偏殿。 “巽儿!”身后那方才还在啜泣连连的皇帝,顿时以最严厉洪亮的声音叫住他,“你不能去见她!” “为什么?”许长歌已经有点不想顾忌皇帝了,他只想见到她最后一面,即便她身在血泊,即便她容颜残损,即便她状相凄惨,他也要亲自为她整理衣冠。 皇帝转过身去:“连朕亦不忍心再看女儿这般凄凉,何况于你。” 但他只听见一阵珠帘晃乱的破碎响声。 皇帝深深屏息,额头冷汗渐次流了下来。 果不其然,只是一瞬以后,偏殿里爆发出了一声如虎啸龙吟般震天响的咆哮:“她分明还活着,她还有心跳!” 下一瞬,沉重的铠甲便落地闷响,他最瞩目的臣子跪在他身前,直勾勾地仰视着他,眼底满是压抑的怒火与不解:“陛下为何说永清公主已死?她分明还活着!为何房中无医师侍女照看!” 皇帝后退一步,肃容道:“永清中箭所伤在胸膺,燕阙太医署之中没有会医治刀剑伤的女医,难道要让男子为她诊治,毁伤她清白不成?长歌,朕知道你如今年轻,总有地方考虑不周详,如今便这样让她清清白白地走,死后亦有荣华伴身,朕亦会大作法事,送她早日升仙。” 许长歌只觉得荒谬绝伦。 他脑海里仍是永清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躺在床上,昔日人前从容端庄,锦衣华服,如今她衣裙尽为城墙上污灰所染,亦有燎烧的痕迹,胸口一箭贯穿,竟还让她平躺在床上,本来已渐渐不出血的伤口又在床单上洇开鲜红。 许长歌重重磕头:“陛下,臣只求陛下救她,哪怕只让太医令来看一眼!” 第179章 浮华散 宣室殿中,那副沉重的盔甲仍蛰伏在地上,如在隐忍地坚持,分明是谦卑的姿态,却散发着一种几近癫狂的压迫感,让皇帝将一切拒绝的话都咽了下去。 那些铁线穿织的一片片玄色鳞甲皆飞溅着不规则的血迹,干涸暗沉的或来自于北漠,而尚在渐渐滴落的鲜血则来自于十里外的阵前。 “燕阙没有女医,即便是太医令也不曾为女子诊治过外伤,惟独朝京因着蘧皇后的缘故,有些女医懂得此道,”皇帝松软了语气,劝他,“可如今桐关一路仍有长沙王残部余孽流窜,你也不忍心永清再受其间颠簸之苦?” 许长歌抬起头,眼睛里重新聚了一点微光:“臣可以护送公主回京。” 皇帝豁然色变:“你带轻骑赶来救驾本就是极不明智之举——戎部王庭尚待清扫,宜当乘胜追击——” “陛下无心多虑战事,臣早有筹谋,已令赵都率军守株待兔。”许长歌却不为之所动。 皇帝猛地站了起来:“不可!你擅自决定赶回,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朝中,皆会对你有所非议。这燕阙是待不下去了,回到朝京论功行赏,朕也无法对你偏私,到时候岂不是将天大的功劳拱手让人?” 许长歌这次没有很快回答。 那双渐渐蕴起光的眼睛又闭上了。 “不世之功,多少人望之而不得。如今你赶回去尚且来得及,若被御史大夫等人知道,一番论述,恐怕反要责怪于你,更刻意消抹去你的功绩,日后青史写这云中郡光复,恐怕也甚少为你着笔了!” 皇帝见之有效,又苦口婆心地劝他,“即便你视富贵如浮云,宁可深藏功与名,如今既无军功傍身,你如何重建槐里许氏的门庭?就凭着你在太学中皓首穷经?巽儿,你可记得,当年朕在燕阙见到你,许诺必将护佑你做富贵闲人,你是如何说的?” 他当然记得。 当年皇帝看他的眼神是无限地惊痛和庆幸,仿佛抓住了一个赎罪补偿的机会。 但许长歌拒绝了,他说,他忘不了当年鸿儒累世,诗礼传家的许氏,只愿重建门庭。 可既不是乱世,建国已过了四百年,公卿士庶间无形而牢固的秩序早已经形成,文官凭借着个人的努力想撑起整个门庭,福泽后辈,即便位列三公九卿,也绝无可能。偶有星零出现,一跃龙门的奇人,也无法打破世家秩阶等级的桎梏,其后人若不能同先祖一般的才智,也无法延续此等荣华。 惟独战火浴血拼杀而来的军功,能在这样森严的秩序之中,破出一条道来。 皇帝深吸一口气:“想想你父亲。如此不世之功,只要你赶紧掉头回到前线,也可裂土封侯了——更何况,若要疾行至朝京,信使飞马也得奔波四五日,永清如今的身体经得起这般剧烈颠簸?她即便送到朝京去,也并无痊愈的可能,你还要遭蘧氏迁怒怨怼,不如便让她就这样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走,安葬在燕阙,朕会在宣帝永陵之侧为她起陵——” 许长歌睁开了眼睛,再向皇帝一叩:“多谢陛下多年栽培之恩。” 皇帝觉得自己劝得他冷静理智了下来,欣慰道:“如今你年少,多少是有些冲动……趁早收拾行装回——你做什么!” 他不可思议地瞪着那颀长挺拔的身影,眼见许长歌大步流星地向偏殿走去。 再出来的时候,他已尽卸盔甲,只穿着一身靛色布衣,生怕坚硬的甲胄一磕一碰之间伤到怀中柔弱苍白的少女。 他的目光如海水温柔,亦有悲伤的漩涡隐匿其中,小心翼翼地落在她毫无血色的容颜上,一丝微弱的呼吸与轻轻颤动的睫毛,足以让他忘记俗世利禄功名。 “你——”皇帝一双眼睛瞪得极大,仿佛看见了让他匪夷所思,全然无法理解的场景。 他一生最擅长利用女子懵懂而纯粹的痴情,排列着她们身后家族的根系利益,必要之时,为着自己的脸面,可以连亲生女儿的性命也可以放弃,任由她在自己身旁慢慢地渐无气息,甚至引之为光荣的死亡。 他为青年盲目的爱情而痛心疾首:“功名前程,唾手可得,你便就这样都拱手让人了!征羽在天之灵,将如何看你!” 许长歌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毫不犹疑地转过身,尽量加快脚步,与黄泉之主抢夺着爱人,又不敢再让她胸口的血花再度蔓延开,双臂轻柔托着,不让她受一丝颠簸。 身后传来从未闻得的严厉喝止:“站住!许巽,朕口诏与你,立刻回到云中决战。” 那坚决的背影顿时一滞。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许长歌停驻在距他一丈之遥的地方,面不改色,“恕臣,绝不奉命。” 周羽匆忙赶上,小步急趋跟着许长歌:“许公子三思啊,陛下看待你比太子还重,一直为你考虑,公主实是性命垂危,到朝京恐怕也希望渺茫,总是半只脚已进了鬼门关,您——” 许长歌淡淡扫了他一眼,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可以搭理周羽:“周常侍,你以为自己所说,有多冠冕堂皇?你就不曾问心有愧么。” 周羽面色一僵,他停下了脚步。 廊下持戟而立的郎官早已听到里头的动静,更听见了皇帝那句口诏。 许长歌刚迈出门槛,左右两戟变交叉横在他胸前。 这二人素也敬重他,并未强以兵刃相挟持,欺他此时手无寸铁,又怀抱着他最致命的弱点。只重复道:“请许将军三思,抗命逆旨,实为祸事。” “诸位皆是赵都昔日麾下之人,”许长歌声音平淡得毫无波折,“若他高升,诸位皆可弹冠相庆,你们既看重前程,何故要为巽挡了自己的仕途?” 两名执戟郎闻之,果然不再阻拦,面上虽露出了左右为难的神情,口上转念起了同僚情谊,马上放行。 他一出门,便见到长跪于宣室殿前的李功。 这位深受中宫与蘧大将军信赖的谋臣,已是万念俱灰。 李功脸色一片死灰,他开始无尽地后悔为什么顾忌着先前的争执,没有亲自陪着永清一起去押送欧阳野,但凡他在,又怎会让永清冲上城楼,为那欧阳野挡了一箭? 这入西京的一年以来,他都极力避免进宫,此事一出,得知永清已被带回了皇宫,急匆匆地递了牌子请求进宫探视。 谁料皇帝只唤人来传话,要他准备报丧。 报丧。 他甚至亲口问过了欧阳野,永清伤情如何,二人皆是军营中人,皆推断永清所伤虽重,但尚有转圜之地,并不致命,更何况皇帝已将她带回了皇宫,自有数名医术高超的太医诊治,怎么就要报丧了? 李功无法接受。 他一想到视他如师如父的少女将要带着尚未解释的心结长眠幽穴,一想到他要亲口对蘧皇后说出永清已死的消息,便是五雷轰顶,几欲随去。 心神一定,他便觉得此事绝不是这么简单,连忙联络了太子请求他看在和永清的兄妹情分上,帮他入宫。 谁料李功在宣室殿前苦等良久,反复求见,欲要向皇帝痛陈弊害。几次三番的求见皆石沉大海,皇帝压根不理他。 残阳如血,一道殷红横贯缃天。 再这么下去,他就要被以宫禁时辰将至为由,驱逐出宫了。 突然,李功听见一个十分谨慎的脚步声,缓慢地踱下台阶,过于小心翼翼,即便在宫廷之中也显得突兀。 他一抬头,便见许长歌抱着永清站在他面前。 永清衣衫完好,没有一点被医治过的痕迹,甚至那支木杆铁镞的箭也还贯在她胸口。 “李长史。”许长歌的声音涩得沙哑,却有一种渐渐超然拔脱的安宁与温柔,他低头,望见夕阳在怀中苍白容颜上映得淡淡微红,仿佛渐有生气,“我们送公主回家。” 第180章 殷红镞 永清的伤势已无法再让他们修整耽搁,李功便委托顾预与萧雾月一同处理燕阙残留的事宜,他同苏苏一起东行回到朝京。 马车中难免颠簸,苏苏小心翼翼地让永清枕在自己膝头,再和小瓜等两名婢女一同防止永清身体随着车马摇晃又触动伤口。 李功和许长歌骑马在外,二人一左一右皆缄默不语。 李功忍不住抬头看了许长歌一眼,他如今衣衫残损,束发也散了,勉强用根绳子将长发绑在一起,一身靛色单衣显得十分单薄,更在料峭寒风之中微微扬起瑟瑟的衣袂,让李功看一眼也觉得冷。李功也是从过军的人,一眼认得这种单衣是甲胄之下常穿的轻便衣服,如此便不难解释那袖口领襟间的一些深色血污从何而来了——必定是甚至先前所穿盔甲上的血渗了进来。 许长歌那张俊逸艳丽的脸终于被他自己顾念了一霎,在上马的时候随便擦了两把,一半蒙尘一半新,仿佛一副画卷只上了一半的色,这副模样,李功无端地觉得眼熟。 “长史想问什么?”喝了几口水,许长歌的声音终于听起来正常了一些。 李功仍对许长歌没有什么好感,甚至警惕仍未松懈,他淡淡道:“许侍中自然有事则言,李功也并无审问的意思。” “长史,我已经不是侍中了。”许长歌摇了摇头。 李功讽刺一笑:“哦,是李某不敬,当称一句将军了。” “不敢。能让李长史称为将军的,恐怕惟有蘧家男儿。”许长歌哂然,极有自知之明,“更何况。我朝将军之职,除却大将军这种显贵职要,皆是有事则设,无则撤免——如今我已不统领北境诸兵,这将军之称,实在担当不起。” “你是说——”李功大骇。 他隐隐约约猜到了。 “将军所想,便是事实。”许长歌却竟是云淡风轻,没有一丝悔恨与留恋的意思。他说罢,便缄默地望向天边渐渐升起的几点星子。也不似再凭着这般的牺牲而在蘧氏的人面前邀功。 但却确实极大地解除了李功的顾虑。 戒备一消,他急不可耐地打开了话匣,迫切地知道宣室殿中发生了什么。 许长歌毫不保留,将皇帝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皆告诉了李功。 李功听罢,只恨自己当时为了不给蘧皇后和蘧大将军惹事,依着规矩耐心等候,还长跪以请。他此刻简直想调转马头,冲进宫禁,一刀劈死那狗皇帝。 他治国理政如何姑且不论,怎会有人对自己的骨肉这般狠心,还是一次一次解掉他的危难,他亏欠了十年的女儿。 李功也不是急性的人,只将这盛怒压在心底,转念想起了许长歌如今的处境,他也清楚,如今许长歌是白白让人摘了桃子,说不定落到朝京那边还要浅浅地罚他一下,迟疑道:“可侍中如今,岂不是——” 他还没说完,二人中间的金根车倏然停驻了。 李功和许长歌皆神情一肃,回首紧盯着车厢。 厢门打开,苏苏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出来了,她压住声音的更咽,不知所措地向李功道:“长史,怎么办,公主好似发烧了,先前你让我给公主上的金创药似也不大管用,要不要先去给公主配一副祛风止寒的药?” 苏苏只是为永清的伤情而哭,比起胸口那尚未拔出的箭矢,她觉得微微的发热也不是十分打紧的事情。 不料马上两个男人一听,神色皆如坠冰窟。 苏苏最擅察言观色,立刻惴惴不安:“长史,是有什么问题么?” 如何没有问题。 刀剑之伤,最怕的除了血流不止,便是持续地发热了。 李功凝重道:“公主恐怕是因箭矢尚未拔出,伤口所有感染。” 他还有几分迟疑。 皇帝的顾虑其实也有一定道理,否则也不会拉出来充当理由。 没有擅长刀剑创伤的女医在,连最要紧的箭都没有人敢给永清公主拔出来。 许长歌犹豫一瞬,开口:“不如,我们先寻一处医馆,为公主将箭拔出来。” “可这箭由谁来拔?”李功恼道。 许长歌眉头微皱,转过了目光:“苏苏姑娘。” 第181章 银刀匣 月色渐渐西沉了下去,李功等一席人终于赶到了泉亭。 燕因旧律十里设一亭聚落店肆人烟,以供来往差旅商客休憩歇脚。律令规定虽是如此理想,但落实下去往往要因地制宜,被各种各样的因素限制,无法执行是常有的事。比如这泉亭为燕阙向朝京的路上第一亭,又在两京官道旁,也因为要绕了中间一座高山,竟然被挪到了出城二十里远的地方。 几间院舍错落相连,书着旅栈酒肆等名头的幡旗在夜风中招展。 车马在门口停下,被旅肆的仆役牵去了后院,苏苏惴惴不安地跟着李功迈入门槛:“长史,这乡村野店里的游医,真的能行么——” 尤其只是向旅肆的侍儿一打听,便差人去请的医。 这乡野游医还连个正经的馆子都没有,还须让人到附近他的田舍去请。 李功道:“宫中太医多攻妇人内症,或是一些富贵闲生的疾病。朝京倒还好一些,燕阙这边本便是个草台班子,宫中贵人又鲜少受皮外之伤,恐怕即便让燕阙这边的太医令亲自给公主诊治,我也担心他庸医误人。江湖中人,则是完全相反地来了。” 苏苏懵懵懂懂地点头,眉间忧思却仍未解。 “长史借过。”他尚在向苏苏解释,身侧便传来一声满是疲倦的低沉男音。 李功闻之,身形一避,赶紧让开。 靛衣男子便如怀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托着怀中少女快步进了房间。 派去接来医师的侍从脚程也快,不一会儿便将一名布衣戴帻的游方医士带了进来。 苏苏见了他,顿时“啊”了一声。 本以为江湖游医,又在这一带赫赫有名,多少也当是个鬓发花白的老头了。她先前还纳罕,即便蘧府精锐的脚程再快,那位跟着来的老医师无论如何也是步履蹒跚,怎么也来得这么快?难不成是被背来的? 但他一抬眼,望向苏苏,却扬起的是一张肤色微黑的年轻面孔。 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刺耳:“怎么还有女人在?” “……你,什么意思!”苏苏恼地瞪了他一眼,却听见床榻上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 医师更变了颜色:“怎么还有。” “胡先生有所不知,”李功一抱拳,“伤者也是位年轻女子,怕先生行医时多有不便,我等想让侍女在一旁服侍。” 什么服侍,不过是想让他教这侍女如何处理伤口,遥遥隔着发号施令,以免教他占了别人姑娘的便宜罢了。 胡医师冷笑一声:“你们以为行医治人是什么儿戏?斗大字不识一个的婢子也敢代我行事?真把胡某当成不学无术的赤脚游医了!”说罢重新拾起放在案上的药箱,掉头就往门外走。 胡医师只是一时意气,他自幼学医,云游江湖之前也曾为两京富贵人家诊治,最晓得这些自诩身家性命极为矜贵的人,最爱故作学问,胡乱指点。他一进来,打量李功等一行人的衣着,便知这趟出诊又要把他拉回到当年最讨厌的生活里了。 索性找个借口开溜。 不料一把玄铁错银的剑倏然挡在他身前。 那剑并未出鞘,只是那人身影迅速,将胡医师吓了一跳,他定下神来轻蔑道:“贵人不会以为,以武力相挟,便可叫胡某屈从?难道胡某行走江湖,是第一回被人叫刀剑架在脖子上?” “自然不是。” 挡住他的靛衣男子五官挺拔俊逸,只是仿佛万里奔波而来,脸上满是比旁人更深重的风尘倦色。 苏苏惊讶道:“许公子,不是才歇下么,怎么就出来了?” “无碍,我已休憩够了。”许长歌缓缓放下手中的剑,隐有血丝的眼睛仍紧紧盯着这名乡野医师,他倒是没有一点敌意,只是如此一双眼,也不免有些骇人,“胡先生,我等并非怀有轻薄之心,只是患者伤在胸腹,只恐先生心有忧虑,畏了手脚,反倒施展不开。” 胡医师一听,更觉头皮发麻。如此隐私之处,又是富贵人家,偏要在荒郊野店寻医问诊,恐怕摊上了什么大事,语气软和了一些,却仍是想溜之大吉:“如此重的伤势,胡某自愧医术不精,恐怕耽搁了病情,几位请另请高明,告辞告辞。” 这下,他却被人提了后颈,扔回了房中。 胡医师头晕眼花地跌在一张草席上,只恨自己没有和江湖上的弟兄多学些拳脚,心下骇然:“你们,想做什么?泉亭虽不是什么大驿,也有正经驻军与官吏办公的,即便诸位身出显贵,恐怕也背不得人命官司!” 泉亭的官吏也与他有些交情,这又是前后不着的地方,即便是两京的贵人也拿这里的小官没办法。 那靛衣男子持剑横膝,于他身前落座:“泉亭一带问起跌打外伤,随便拉扯几位行人皆道是你胡鹤先生起死回生,这十里之内还有谁比胡先生医术高明?我等自然不想背上人命,望胡先生也切莫辜负一条人命。”他停顿一瞬,又道,“我等明日即要启程赶路,只是伤情紧急,急需处理,才寻求先生救治。先生有所需,无论利禄,皆可应允,也不必担心我等日后报复。” 他竟然能许诺无论利禄。 胡鹤一点都没有欣喜,反而愈发想逃离这个地方——这群人到底什么来头? 他有意无意地望向门口,试图计划一下逃跑的路线,却瞥见又多添了两名软甲劲装的带刀侍卫。 胡鹤知道逃跑无望了,深深吸了一口气:“伤者在何处?受伤多久了?可有简单处理伤口?” 随后他便见到了躺在床榻上的少女。 她一身石榴裙,殷红如江花欲燃,那几线被灼烧的痕迹映衬着愈似枯萎的火,只是胸口深色血迹,触目惊心,胸膛正中央隐隐露出一截木箭被剪断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辨还有一大截存留在她身体里。 “这就是你们说的简单处理?”胡鹤大为震惊,额上冷汗又下来了,“该不会今天受伤也是诓胡某的,她的伤情可不似你们说的!” 眼前的少女在尚有寒凉的夜里却沁着薄汗,紧闭的双眼周围皆晕着一圈病态的红。 刀箭外伤,昏迷不醒是大忌,发热发烧又是一重大忌。 胡鹤心中又迟疑一下,一名富贵人家娇养的女儿,怎会平白无故中箭?这两名男子所说,举家迁徙,途径乱军之时被流箭射中也太可疑了,怎会连衣衫也似被火燎过的,而她身旁的婢女反而衣着整洁,丝毫没有动乱的痕迹。 李功安抚他:“先生无需顾虑,该如何处理,便如何处理,我们也并非胡搅蛮缠之人,晓得即便拔了这箭桩出来,公……她醒转也须些时日。” 胡鹤不知怎么,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还坐在窗下的男子。被薄雾浅浅拢住的月色不大分明,他又坐在角落,灯火皆绕着伤患的床榻,他的脸上一片阴翳,看不出神情,只是背脊皆倚着墙壁,仿佛已然睡去。 胡鹤最终经求旁边少女父亲的同意,决定还是亲自为这名少女处理伤口。 只是他展开刀匣之中一排器具时,旁边那婢女仿佛即将昏厥而去,脸色苍白地咬住唇,紧紧地盯着床上的人。 主仆情深能这么深么? 这家人真是疑点重重。 一把把形形色色的刀皆在油灯火苗上烧滚一遍薄如蝉翼,胡鹤就要开始动手了。 苏苏忍不住问:“她会痛吗?” “若她醒着,自然会痛得无法控制,但如今她昏迷,自是没有知觉的。”胡鹤理所当然道,“若她能痛醒,更是好事一桩。” 苏苏追问:“可痛醒了,还能处理下去?就不能给她用些什么药敛敛疼?” 胡鹤又把一把刀刃极窄的小刀放在火上烧烤,闻言不屑道:“有。麻沸散是罕物,药引是身毒的贡品,退而求其次则是用花椒止疼,可这荒郊野店,哪里去寻?” 苏苏默然了,只紧紧盯者在灯下寒光熠熠的刀刃,眼见它逐渐伸向床榻上的少女—— 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第182章 九世仇 五把沾着血痕的刀被浸入滚水之中,焯去淡红的水,又被重新清洗一遍。 胡鹤拿起他身上最贵重的一块绢布,将五把刀擦拭干净,放回刀匣之中:“箭,已经按照诸位的要求,取出来了,可这人能不能醒,却是另说。”他又看向李功,“李公,令爱此后生死与否,可与胡某没有干系。” 话是难听的。 李功却听起来格外的安心。 江湖草莽和宫廷贵族不一样。活跃在后者身边的人,最会讨巧说话,上位者最喜甜言蜜语,周围人也惯是报喜不报忧,一列的忌讳,衍生出无数婉转的话,即便是丧事也要千方百计说成个喜丧。因此太医署说的话,要挤去十分之九的水分,才听得懂到底的情形。 而江湖草莽,独来独往,即便有交集,也须给自己先撇清干系,将最坏的后果说清楚,话听起来严重不讨喜,但总不会为了躲事来哄人。 胡鹤临走瞥了一眼已经瘫坐在床边的苏苏。 他真的觉得很怪,这户人家的婢女在主人面前毫不谦卑,甚至对中箭少女的格外关心也显得有些逾矩。 比如在他刚刚动刀之时,旁边自称是伤者父亲的中年男人,和先前拦住他、不明身份的靛衣青年,皆没有什么大的反应。 偏偏这婢女分明怕得要死,目光却紧紧捉着他的刀刃,眼见他动作之间,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滑了下来,仿佛躺在那里挨刀的人是她一般。 李功将他送出门,将袖中两枚拇指大的金锭放进胡鹤手中:“多谢先生救小女一命,我等举家匆忙,身上盘缠不多,一点聊作感谢。在下有一位亲戚在朝京蘧大将军府中做事,虽是个斗食小吏,但毕竟是幕府中人,若先生日后有什么困难之处,持鄙人名刺,可往大将军府中去,他,会照应一二。” 胡鹤咂舌,没想到他们竟与大将军蘧进的府吏有关系,难怪。 既然如此,他不得不一边将那十分珍贵的名刺收入怀中,一边好心提醒,说出了先前怕惹麻烦而没有说的话:“主翁莫谢,分内之事罢了——只是,令爱的伤口似有些污浊,看你的体格想来也曾征戍服役,这样的情况,若是在军营里,恐怕是要用烙铁烫一烫了。” 李功终于变了脸色:“已经严重至此了么?” 胡鹤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随后便向李功一抱拳,告辞离开。 墙角的许长歌蓦然抬起头。 战场上刀剑无眼,中箭或被砍是常有的事,最怕严重的创伤感染恶化,因此有条件的军官才会用烙铁焦化伤口,以捡回一条性命。许多兵卒伤情严重,却也得不到这样的妥帖收治。 只是烙铁疼痛难忍,即便是能用的将领,若非是到了性命垂危的地步,也不肯轻易用。 刚才看来,这胡鹤医术确实有两下子,想来平时也不少为草莽游侠处理伤情,他又是收了钱以后才说这番话,想来并没有在故意诓骗他们。 许长歌望向李功,李功也正回头看着他。 二人眼中皆是两难。 李功正欲开口,那胡医师却挎着药箱叮叮当当地闯了回来。 他仿佛是疾驰奔回,额角满是汗,浑身都在微凉的夜雾中散起热气:“几位贵人,赶快启程——能不能带我一同上路?前面有赶路的旅人到店里来说,那先前在燕阙聚集的长沙叛军已经被打散了,如今到处都是散兵游勇,有一伙人已经朝这边来了,报复一般沿途烧杀抢掠!” 苏苏顿时捂住了嘴,压抑住尖叫:“是不是,是不是长沙王的旧部,晓得我们已经决定把公主带回朝京,他们又想替长沙王复仇,所以追过来了?” 李功立刻冲出门,向左右两名侍从吩咐:“传令下去,叫醒所有人,整装待发,套上车马,即刻启程。” 胡鹤睁大了眼睛。 那婢女刚刚说的是什么?公主? 第183章 犹可报 遮月的云雾愈渐厚浓,敛起最后一丝清辉,卷席而去。 月黑风高夜,倒是跑路的好时机。 只是他们这行队伍,几十名轻装骑兵相随,又驱赶着一辆四平八稳的安车,在漆黑的原野间奔走,亦不免得要点上几支火炬,反而惹起眼来。 行出两里地,许长歌一曳缰绳,将马勒停,转头对李功道:“长史,这样下去不行,请允巽带十五人殿后。” 他单薄的眼睑微微低垂,似为疲倦所压坠,鬓角些许松乱,几缕碎发虚遮眼前,一手紧攥着缰绳,一手紧握着剑身。他神色平静依旧,只是双拳皆握得指节泛起了淡淡青白色。 李功突然有点担忧起许长歌来:“侍中好意,我已晓得,可你已许久未曾合眼,身子还撑得住么?” “无事,”许长歌摇头,“长史不也奔波一日了——更何况,那伙流军显然是有目的而来的,我们带着公主,脚程本就慢了一些,必须得有人去拖延阻拦。” “我也明白,也正有此意,”李功调转马头,朝许长歌扬了扬脸,“还请许公子守候公主左右,功将亲自带人阻截叛军。” 许长歌拦在他马前:“不可。”他的声音隐隐有一丝虚浮,却仍十分坚定,身侧火炬中的橙红焰火在他漆黑的瞳仁间映出一点璀璨的光,与他有些恹恹的容色相比,格外分明,“殿后凶险,还是交由巽这样才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做。更何况,长史对公主而言,比我,重要得多。” 李功一愣。 许长歌握拳掩唇咳嗽了两声:“……巽受公主再造之恩,当三世以报,却几次三番连累公主身入险境,以致公主怨怼,请允巽竭力偿还一二罢。”说罢一夹马肚,调转向后而去。 李功突然明白他所言怨怼是什么。 半年以来,杳无回音的千里传书,让许长歌在等待之中渐渐失意,以为永清因先前的事情怨恨他。 李功欲言又止,最终将解释的话咽了回去。 要是许鸿当年并未身殒,槐里许氏门庭依旧,他与公主到底也是一段良缘佳话。 但如今。 李功只目送着那一列轻骑渐渐消失在漆黑夜幕之中。 他摇了摇头,亦调转马头向东,向车夫吩咐道:“略略加快些速度,如今愈发耽搁不得了。”李功又回头看了一眼早已经消失无踪的背影,“莫让许侍中,为难太久。” 车夫应声,牛皮马鞭“啪”地一声响破寂夜,马车又重新奔驰起来。 车轮碌碌转动,被一路携带的胡鹤坐在马车后缘的横木上,紧紧地扒着凭栏,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 临走的时候,李功本想牵一匹马给他,被他摇头谢绝,表示自己不会骑马。 前者的眼神就有一些微妙,想来定在想他一个云游四方,时常给绿林草莽看病的人,怎么连匹马都不会骑。他又不能和那几位女子同乘一车,最终只得十分有眼里地规矩坐在马车后头。 那两名男子的对话,毫无遗漏地,都被东风灌进了胡鹤耳朵里。 什么公主,什么侍中,什么长史? 这群人到底什么来头? 他四肢手脚都一片冰凉,要不是这在荒郊野岭,前有豺狼,后有追兵,胡鹤早就跳下去了,远离这个是非漩涡。 队伍又渐渐拐进一段山路,倒也不是什么十分挺拔高耸的山峰,只是狭长谷地两旁起伏着曲线温柔的山峦丘陵,时近天明,深黑的夜幕下隐隐透出了微微的红色,两旁山林不时传来布谷鸟的鸣叫。 胡鹤在胆战心惊之中,渐渐靠着栏杆睡了过去。 马车的颠簸只让胡鹤一颗脑袋搭在上头不停地晃动,他只觉得牙齿都要被颠掉了。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见一阵嘶鸣,好似群马受惊了一般,都在狂躁不安地叫。 “咚”地一声,胡鹤的脑袋撞在停下的马车车厢上。 他“嘶”了一声,捂住仍在嗡嗡震荡的额头,刚想开口骂娘,突然想起自己是寄人篱下,还在非常危险的地方,生生忍了回来,悄悄贴着车厢向前探出半边脸,偷觑着前头的情形。 和他一样惊疑的还有李功,他问向一名从队伍前头骑马疾驰回来的士卒:“前头怎么了?” 连夜赶路,即便是行伍出身的武人也一脸困倦,那人眼神有一丝迷茫:“属下也不知,只是前头探路的人回来说,有一伙匪盗埋伏,似是想劫道,但一般而言,这些土匪只敢抢劫富商,是不敢动官家人的,长史只要和他们亮明身份即可。” 但他们从泉亭驿出来,也借打的是玄鸟旗,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土匪还不识抬举,速速撤离,难道是天色昏暗,不长眼? 李功倒未有疑,他是晓得这些江湖规矩的,刚想将自己大将军府的名刺递上去,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疾呼:“李公请慢!” 他一回头,便见胡鹤跌跌撞撞地从马车后头跳下来,差些崴了脚,身上还挎着他的药箱叮叮当当地响。 胡鹤似被夜风吹冻一晚上,面色青灰青灰的,嘴唇也发白:“李公,这群绿林好汉,在下认识,他们并非寻常土匪只挑软弱可欺的富户劫道,寻常官员亲眷他们也是敢的!不然也不会被官府时不时地通缉清缴,没个固定的寨子,到处流窜。” 李公皱眉:“这些人竟这般嚣张?他们大致每回出动有多少人?” “每回大抵有五六十人,二十几匹马的样子,皆使着兵器。”胡鹤道,“我曾也被劫到他们寨子里为当家的治病,他们奇怪,倒也不十分偏离江湖规矩,对巫医术士仍是客气的,也会时常将金银分济周遭穷苦百姓,只是不知怎的,不似平常绿林一般敬畏官府,反而似有什么仇怨一般,格外喜欢和官家针锋相对。” 李功倒不大在意后头半句,他只在想,既不按寻常规矩来,那只能杀出去,给他们一通教训了。只是先前许长歌领走了十五名精兵轻骑殿后,如今李功手头只剩下三十五个人,虽然各个也是正规军训练出来的,必然不会输给草莽流匪,但人数占了劣势,又一日奔波,更要护卫着车厢里的永清公主不受一点颠簸,倒是一件难事。 胡鹤看出他有几分为难,不知是不是睡过了头,竟壮起胆子想做个和事佬起来,对李功道:“李公莫忧,我也算同他们有两三分的交情,不如由胡某牵头,您再赔上些金银,好叫他们早些放行——毕竟令爱的伤情耽搁不得。” 李功倒对胡鹤刮目相看,觉得他颇会做人,点头应允,谢道:“如此多劳胡先生费心了。”转头唤出苏苏取来七八锭金子,装在托盘上递与胡鹤。 胡鹤肃容以拜,说了一句“愿不辱命”,便一溜小跑到了前头。 过了一会儿,李功听见前头有士兵大喊:“胡医师被人揍了!” 第184章 狗皇帝 李功听闻,匆匆赶了过去,便见胡鹤已经仰躺在地上,斯文的脸如今已皱成一团,左眼印着一个乌青的拳印,不住地呻唤喊痛,原本一身还算干净体面的布衫也跌得满是泥。身侧还散落着刚刚李功递给他的那七八个金锭,在两方所持火炬下熠熠生辉。 他迷迷蒙蒙半睁着眼,看到李功的身影哭喊道:“李公救某!这群土匪一点也不讲江湖道义了,我怎么说也和他们当家有过救命的交情,如今却这样子对待!” “呸!登徒浪子,竟然也敢向老娘讨要人情!”一个泼辣的声音从对面领头的杂花马上传来,字句皆掷地有声,肆无忌惮地放在山野天地之间,任意回响,好似这方世界皆是她家主宰,生生的脆劲儿,隐隐有着一股俏皮。 李功刚要开口,那马头上的女子却惊喜地叫了一声:“啊!你是李长史!” 李功迟疑:“你是——” 下一瞬,那敏捷的身影便翻身下马,跃到李功身前。 那女土匪穿着一身红黑交杂的劲装,似是许多布条拼接在一起做出来的,胸腹等紧要之处皆裹着软革,挂着一排叮铃哐当的暗器,仿佛银饰一般在黑夜里格外惹眼,一头光泽黑发挽成男子形式的发髻,用两根缠着彩线的尖头竹筷固定,外头罩着一个黑纱竹编帷帽。 一双修长的手拂开帽檐垂下的黑纱,露出一张李功曾旧谙的脸,虽然有一点被晒黑,变得有些糙,但那眉眼依然精致得好似富丽堂皇的庭阁之中才生有的芍药——如今是黑芍药。她眉眼间笑意粲然,张扬艳丽,毫不似先前怯生生含怨的模样,惟有那股清冽的灵气依然逼人。 她看着有些怔忪的李功哈哈大笑:“长史,不认得我了——我是阿离!” 胡鹤还仰躺在地上,刚刚除了被阿离打了一圈在眼睛上,还被她狠狠摔了一通,四肢仿佛骨折一般疼,如今没个人搀是起不来了。 旁边那两人却是谈笑自若地开始叙起旧来,胡鹤郁闷不已,真想抬起手给自己两巴掌——为什么要出这个头,受这一顿白打? 虽然也隐隐约约明白,他多少有些被大将军府的权势迷了眼,总想有这层关系,到时候江湖上游走也多个脸面,碰到执意为难他的权贵也有些可以推脱的话——试问还有多少人比蘧进这种椒房贵戚还贵? 至于那泉亭一带流窜的女土匪阿离—— 真是冤孽啊。 他当时是被人蒙住眼睛绑上山的——好不叫他晓得他们临时山寨的路子,又如何晓得,这伙土匪的当家人是个女子?!自然是按照男子一般地触碰问诊了…… 胡鹤绝望地看着渐渐泛白的天际,他头顶的天空已满是玫瑰色的晨曦。 身旁二人愉悦的寒暄,突然因着一句话戛然而止。 阿离兴奋地问李功:“李长史可是要带公主一起回朝京啦?阿离能不能见公主一面?” 李功嘴角淡淡的笑纹骤然松弛了下去:“……她,就在车中。” 马车里,小瓜瑟瑟地缩在半夏身旁,十分害怕地觑着冲进来的那女土匪,总觉得她穿得怪里怪气,又满脸杀气,努力压低嗓音,向半夏道:“……半夏姐姐,她是谁啊……怎么苏苏姐姐一点也不怕她……竟也肯让她坐在公主身畔!” 半夏是见过阿离的,但这段故事实在说来话长,便伸手抱了抱小瓜的肩膀,在她耳畔道:“你无需担忧,只要晓得此人曾经受过公主恩惠,和咱们是一头的便是了。” 听罢苏苏说完永清遭遇,阿离恨声道:“狗皇帝!” 她这语惊四座,小瓜直接捂住了自己耳朵,仿佛再听一句近似的话,自己也会被诛连大不敬之罪。 半夏勉强镇静,唇色也不由发白,苏苏虽心中也怨愤,却不料阿离这么直白地讲了出来,也吓了一跳。 苏苏拉住阿离的手:“你……别这样……毕竟普天之下……” 她刚想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阿离就打断道:“我偏要说,偏要讲!你们不敢讲,不敢听,我也讲!普天之下有这样的皇帝,这样的父亲吗!”她冷哼一声,目光怜惜地拂过躺在榻上的永清,“去年我同公主一块儿的时候,她虽身子骨也似那些贵族人家的小娘子一般经不起拿捏,但也是活泼能动的,也不见过她生病喝药。” “永清公主那么好,我愈发恨她爹那样坏!”阿离触及她胸口的箭伤,心中更是愤懑,“他袒护狗官阉人,不给我们这些贱籍流民做主,也就罢了,我自认理亏,不是他们眼里清清白白的良民臣子。可他怎么能对自己的女儿也见死不救?还能眼睁睁地盯着她,盼着她死掉,还觉得这样便是已赐给了别人荣宠?” 她每一句话都是深宫里的人一辈子也不敢说,不敢想的,但偏偏她们听完,强烈的不适之中,隐隐有一种赞同。 阿离看过永清,恋恋不舍地钻出车厢,向苏苏挥了挥手:“不必担心,好生照顾公主,我已答应长史,和弟兄姊妹们护送你们五十里去。” 第185章 胭脂色 有着阿离一行人的护送,李功对身后追兵的担忧稍稍放下,又分出一队人向后打探和接应许长歌,便一心赶路,向朝京奔驰而去。 马不停蹄地行至正午,偏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恰逢先前派去打探情况的人回来说,那伙流军已被清剿,约莫傍晚,许长歌他们大抵便能追上来。 李功宽心,又念大家已经疲惫行军一昼夜了,便下令在河溪树荫之下暂歇一会儿,就着清冽溪水,下咽携带的干粮,也让已经开始鼻孔大肆喷气,嘴角涎着白沫的马喘口大气。 苏苏也打来一盆清水,和半夏两人一同为永清擦拭身子,略略降温。 这一夜颠簸,永清只是被清除了仍留驻伤口中的残箭,再上了一些止血生肌的药粉,伤口处却没有结痂的迹象,仍是翻着血肉的红,她缠绕胸前伤口的纱布隐隐还有一丝酒酿的气味。先前失血而苍白的容颜如今被低热烘得潮红,那并不均匀的血色似没有晕染的胭脂,弄得她白纸般的脸旁斑驳不堪。 苏苏也是个半点皮肉伤未曾受过的,只有半夏眼瞧着不大对,将帕子绞干了搭在盆边,主动端出去倒掉,回来悄声对她道:“苏苏姐姐,这路上虽耽搁,但咱们也不是非得停在一处才得就医,不是眼见着有位胡先生跟着么?不若你把他叫来,再给公主诊一下,总得看看如今是好是坏。” 苏苏觉得有理,转身去找胡鹤。 她站在车上一眺,便看见胡鹤在河溪旁一棵半枯半荣的大柳树下坐着,他在马车后头颠了一夜,挽发的巾帻早就被吹得耷拉下来,如今正好盖在在他脸上,整个人仰靠着树晒太阳,仿佛已经睡着了。 想起这位医师也算好心,只是脾气大了些,如今一路更得托他照应永清,苏苏一时不大忍把他喊醒,一转身便听见李功与阿离在说话。 李功道:“胡先生不会骑马,但也不可与公主同乘一车耽误公主休憩,本应当找位军士带他同乘,只是我们马背上皆是刀剑鞭锏等军械,怕弄伤了他去,阿离姑娘能否找位兄弟带他一程?” 阿离秀气的眉毛立刻扬起:“不要!” 李功原以为凭着去年的交情,他在阿离这里说话多少有点面子,没想到竟被当即回绝,一时尴尬不已。 身旁却钻出了一个好奇的声音:“为什么呀?” 阿离看见苏苏那双滴溜圆的眼睛眨了眨,满是窥探的兴趣,有些恼地转过头去:“长史,苏苏姐姐,你们不晓得,这胡鹤医术虽还过得去,但人……品性不行!若你们还能找到别的医师,赶紧把他换掉,江湖上治跌打金伤的名家比比皆是,他不过在桐泉一代略有名气罢了!” 李功见她既不是不给他面子,只是对胡鹤成见颇深,略略宽心,又道:“想来他既不会骑马,也不大愿意在马背上待着,阿离姑娘的提醒,我会记在心上。” “他人品怎样的不行呀?”苏苏却惟独在这种事情上嗅觉敏锐,拗住了这点不放。 然而无论她怎么旁敲侧击,阿离皆不肯向她言说,随口道了一句要去饮马,便飞快跑开了。 又听一声懒洋洋的懒腰,胡鹤醒了,苏苏想起先前的事,立刻跑过去:“先生,过了好几个时辰了,我们公主还未醒转,还请先生去瞧一瞧。” 苏苏也不再花心思掩饰了,直在胡鹤面前直呼永清为公主,而他也并不惊讶,只思忖了一霎,道:“带我去看看。” 他原先就应当注意到的,昨夜被长沙王流窜的叛军吓破了胆,直到听见李功他们谈话才渐渐回过神来。 这辆马车以金涂饰轼辂等部位,外部雕龙彩凤,里头轩敞得足以使十人起坐自如,还设置软榻屏风等物,已经不是显贵人家可用了,分明是天家之物。 那位公主如今被平放在铺着厚厚缎褥的床榻上,她的侍女显然担心车马颠簸让她滚了下来,还特地搬来两架山水床屏紧紧围在床前,如今胡鹤要查看永清的情况,苏苏才搬走了一架。 她仍是那般昏迷不醒,发热还愈来愈严重了。 胡鹤原先就察觉出征兆,向他们建议似军中一般以烙铁清理创伤,因着是女儿家有所顾虑,又被长沙王流贼惊扰,此事便耽搁了下来,如今恶化了倒不出所料——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胡鹤皱起了眉,他转头向苏苏道:“先前虽说是时机所迫,无法为公主清理创口,但诸位未必没有怀着担忧损伤公主玉体的想法,多少有些顾虑。如今却是到了必须二择其一的地步,必须壮士断腕、断臂求生了。” 他一口一个断腕,一口一个断臂,哪个词都是奇重无比,听得苏苏人都傻了,眼圈霎时一红:“啊,真的……必须……” “胡说八道!”阿离的声音伴随着一掌伶俐地打在胡鹤的肩膀上,“你这个庸医,竟然敢让公主断手断脚!” 胡鹤惨叫一声,只觉得自己肩胛又要被这个女人打裂了。 苏苏捂住嘴,惊讶不已。 她突然反应过来,阿离似乎误会了什么:“……啊,阿离,胡先生说的不是真的要让公主断腕断臂,这,只是个比喻,是说要我们下定决心……” 胡鹤一手撑住地板,仍在龇牙咧嘴地唤痛,那个“庸医”刺痛了他的神经,即便身体的记忆让他十分畏惧阿离,如此也免不得争辩道:“离大当家,你这话便说得不实了!你冤枉我胡某人品医德也便罢了,怎能污蔑我们胡氏祖传的岐黄之术!在下试问,当初离大当家被桐关剿匪军的流箭所伤,是谁把你救回来的?” 苏苏总觉得他们俩说话都很怪。 什么叫做冤枉人德行也就罢了,难道不是品德更重要么? 阿离脸颊上突然浮现可疑的红晕,她仿佛为之灼烫,愈发下手狠了起来:“……你还说!给其他兄弟疗伤的时候,皆是正经的法子,怎么偏偏同样的伤势到我这就不同了!呸,登徒浪子,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恶心!” 阿离不是说谎诬人的性子,苏苏也不由得对长相斯文老实的胡鹤生出几分警惕来:“胡先生,我已经晓得了,你不如出去再和李长史商量一下。” 胡鹤痛得想哭,气得想笑,其实他原先同抚仙寨的这帮土匪关系还是不错的,毕竟阿离带头,也不搞绑架妇孺勒索钱财的把戏,单单劫道,偶尔又帮人打抱不平,接一接江湖恩怨的仇杀债等等罢了。胡鹤这样行走江湖的人黑白两道通吃是最好的,自然这沾的黑道也不能太黑,不然也容易被诛连。 谁知道自从给阿离治过一次箭伤以后,他就被这女土匪记恨上了。 虽成了她们眼中的伪君子,胡鹤也不屑做真小人,他临走仍然坦言一句:“公主伤情,最晚不能过今夜,否则会更加糟糕,按照这个日色,大抵傍晚即可抵达桐关,桐关是个关隘大驿,自然良医云集,那时候胡某也可一走了之,之后如何诊治,皆与胡某无关了。” 说罢,转身离去。 第186章 胡圣童 日色西沉,一行黑白两道护送,南来北往的过客皆是不敢相犯,平安无虞地来到了桐关城前。 阿离却在此时,调转马头,对李功一揖:“李长史,阿离要走了,他朝有缘必能相会!” “阿离姑娘辛苦一经,如今天色又暗,不如入城一同休整,也叫我好酬谢弟兄几个茶钱。”李功有些惊讶。 阿离挥挥手,露出手腕上一截红线编织的手链:“我们行走江湖的天黑赶路反是常有的事,长史不必为阿离担心,至于酬谢,那些金果子已经够我们吃上几个月了,何必再贪多?要是惰性上来了,恐怕看家的功夫也要消磨去。” 坐在车夫旁边的胡鹤一边摺捋着自己头上的巾帻,一边怪声怪气道:“不就是怕白天被人寻仇么,昼伏夜出。” “你——”阿离瞬间握紧自己的马鞭,但她看得出目前李功还得仰仗胡鹤的医术,强忍下来给他这个脸。 李功假装没察觉到,仍然极力盛邀:“阿离姑娘不知,不同别家,这桐关守将是蘧家人,说起来也算公主远方堂兄,必定不会似旁人一般对你偏见的。” 谁知阿离听了这句话,脸色一变,匆匆道:“多谢长史,但阿离实在不能久留了,等公主醒转,您一定要告诉她,阿离已经拜会过了呀。山高水长,来日相见,告辞告辞!” “阿离姑娘!” 一声哨响,仿佛鹰隼回转云霄而唳,阿离所携的几十人马浩浩荡荡向西而去。 胡鹤如释重负,重新松懈地盘起了腿,笑吟吟地对李功道:“李长史,您可知为何她打死也不愿进城?” “为何?”李功也疑惑。 胡鹤露出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未保持许久,便急不可耐地泄露天机:“她和这里的蘧律,蘧校尉,有大过节。” 点到为止,他又仰过头去闭目养神了。 胡鹤原以为自己已经不受李功等人信赖,不过是抓来滥竽充数的医师,到了桐关这种大城,自然要寻当地名家来问治,谁想等许长歌也赶到桐关,愈发不让他走了。 每回这位许公子来拦他,皆是一脸麻木疲惫,却浑身浴血,仿佛极其倦怠,但又具着杀戮的后劲,只要胡鹤敢再拒绝,他的耐心就会到达极限,马上就要给他来一剑。 等等。 公主。长史。 这青年男子又姓许,不会是那位应当远在北境的左将军许巽? 不会,不会,军令如山,更何况燕人视军功极重,即便是寻常士卒,只要能活着回来,皆是加官进爵,封田赐宅,怎会抛去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跑来护送什么受伤的公主。 “许将军,胡某实在医术不精,”胡鹤却越看他越可疑,仍想脚下抹油,一跑了之,“如今桐关里坐镇名家不少,如何偏偏就要我一个乡野赤脚游医来为金枝玉叶治病?” 许长歌摘去玄铁羽盔,凭持着羽盔的手,仍能感受到血和汗从里头蒸腾而起的热气,他收敛了一下有些不大似自己以往的凶光,心平气和道:“既是为金枝玉叶治病,在这桐关城中,又有谁比得上裴医令的外孙,当年朝京鼎鼎有名的胡圣童有资格?” “你是胡圣童?!”李功大吃一惊。 胡鹤比李功更受惊吓,他已经十几年没有被人喊过这个名字了,陡然一进耳,辛辣无比。他仿佛看山精鬼怪一般望着许长歌:“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 “只是对一些陈年往事仍有所记忆罢了。”许长歌轻描淡写道。 李功却走上前来,一把抓住胡鹤的胳膊将他往屋里拖:“既然你是裴医令的外孙,自然也是半个官家人,为燕室王臣者怎能对垂危幼主见死不救,你是不是想连累裴氏?” 他已经有些威胁的意思。 李功也晓得永清的伤情无法再拖下去了,与其再满城抓瞎寻一个不知好坏的医生,不如就让胡鹤这么治下去。 更何况,如今他可是胡圣童啊。 简直是苍天有眼,李功觉得永清必然有救了。 南阳裴氏是世代的御医,这辈父子皆连任太医令,只不过如今的裴医令的子孙都不大长进,反而是他的一个胡姓外孙格外有救济苍生的灵根。胡裴两家皆是岐黄世家,出了这么个好苗子,自然是大力培养,两家皆倾心相授,据说他在五岁的时候就对一系列医家名典倒背如流,六岁就被特别恩准进入太医署学习,故而人人皆称他为“胡圣童”。 倒没有人知道他大名唤作胡鹤。 因为胡圣童在十岁的时候,他的人生出了一点小转折。 他离开了太医署,裴氏和胡氏对外的说法是,他不学医了,弃医从文。 所有人都为之扼腕叹息,并看不出他在经文上的造化,后来这位胡圣童也并未在太学声名鹊起,大家更是感叹他不过是伤仲永其二罢了。 第187章 旧事新 胡圣童消失得极其突然,甚至太医署的其他人也未在他消失之前,看出一星半点的迹象。就似他破格出现在太医署一样,一走了之,也违反了太医署的规定。 如此,裴医令毫无意外地被有心人一状告到皇帝面前,说他滥用职权,任人唯亲,让自己外孙在省中禁院如入无人之境,将太医培养当做儿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皇帝起初怒不可遏,又正好被窦张之事摆了一道,正要拿裴胡两家撒气,人人皆等着看裴医令丢官卸职,谁料被传召入殿受训的裴医令却安然地走了出来,此事便不了了之。 久而久之,胡圣童便成了朝京流传的一桩经典教训,但凡训子都要拿出来说,莫效胡家小儿不知天高地厚,业不恒专,纵然天赋异禀,也终究泯然众人而已。 还好“胡圣童”名气高涨,叫他还能用胡鹤的真名混迹世间,否则真是一辈子的脸全赔这里了。 “我不是什么圣童,你们认错人了!”胡鹤如今被认出来,更是抵死不从,他拼命掰着紧握着他胳膊的大手,“……退一万步讲,即便是我是你们所说的胡圣童,此人劣迹我也有所耳闻——他都弃医从文了,也不是什么正经医师,诸位难道真的敢让一个半途而废的医者为公主治病?” 他不惜自毁名誉,也不想搅在皇权的浑水里了。 李功闻之,果然迟疑了一下。 他倒不是真信了胡鹤是半途而废的医者,只是既然当初他离开太医署,自然多少是犯过事的,总得有些问题在,李功又是最多疑的人。 胡鹤感觉李功手劲一松,连忙抽出胳膊,把滑至臂弯间的药箱革带挽回肩上,抖擞一番,立刻往门口溜:“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足下还是另请高明!” 他刚走出两步,又被许长歌拦下。 许长歌的目光平静如水,却在胡鹤的眼瞳里搅起汹涌暗潮:“胡先生怎能如此自贬?真想坐实朝京人眼中的偏见不成?旁人不知,我却知道。胡先生离开太医署,是为着频阳公主的事——难为胡先生如今竟还在桐泉一带行医,此处可距燕阙才不到五十里啊。” “你……你为什么知道!”胡鹤倒退两步,抵住墙壁。 “在下,同新都侯府有一些交情。”许长歌不动声色,只是说出新都侯三个字时,快速眨了一下眼。 胡鹤突然觉得他好似很久以前就在哪里见过此人一面。 难不成,真是在新都侯府? 但他也有可能在诓他诈话,胡鹤道:“人人皆知我最后一次出诊便是在新都侯府,阁下不过是略知一二,便想假借于此浑水摸鱼罢了!” 许长歌如今倒是不急,却问胡鹤:“频阳公主的病,你分明已经诊了出来,却怎么挨了新都侯家的打?” 胡鹤脸色一白,仿佛痛苦的往事又重重朝他一鞭。 许长歌眸中闪过一丝怜悯,叹了一口气道:“你可知,后来裴医令所开的药方,仍与你当初所开的,是一模一样的。” “果然,”胡鹤蓦然抬起头,他惨笑一声,“我就知道,我本就没有做错!”一股怨气泄尽,他又无奈摇头,“罢了罢了,已经不重要了。” 许长歌见他已被打动,立刻道:“请胡先生为公主医治。” 胡鹤却仍然摇头:“不是我不愿意,是我确实不会啊!” “什么意思?”李功和许长歌神色皆凝固了一瞬。 胡鹤“哎”了一声,寻了一处台阶坐下,眼见二人仍是可疑地注视着他,便诚恳地坦白:“先前我也说了,公主的伤如今吃药调理已不太行了,鄙人虽在江湖上行走过懂得一些金创伤,但从小习的仍是内症对治,更何况这箭矢显然是特制过的,不知是否上过药,否则公主的伤口恶化溃烂也太快了——为今之计,唯有似军营之中对刀剑重伤一般,用铁烙焦化伤口——可是,鄙人实在不会。” 眼见李功眸中蕴上淡淡怒气,胡鹤连忙道:“是真的,既然阁下与家中长辈也曾算是旧相识,胡某怎敢再加欺瞒?只是这做法,江湖草莽身负重伤的时候也不敢尝试,只有军中之人为保住性命,才会愿意一忍肌肤化作焦炭的痛,我也不曾为患者施用。” 他所言,倒是实情。 李功已脱离军营许久,蘧府中带来的几位医师皆滞留在燕阙,否则也不会抓住胡鹤一人不放了。 天边下坠的血色夕阳将最后一丝暖光拖曳离去。 胡鹤亦长叹一声。 当年为频阳公主诊病,他年少轻狂,执拗于真相不放手,被高门深宅里的弯弯绕绕狠狠绊了一脚,如今不会又被一名公主拖入深渊。 “为公主退热之事,胡先生还是能做的。”许长歌倏然道。 “都说了这热不是普通伤寒——”胡鹤再次强调,一抬头却见那青年眼中隐隐微光,如露似电的哀痛叫他窥见一角。他没有看向胡鹤,视线与眼睑一同消沉低垂,胡鹤不由委婉了语气,“若不先治那溃烂的伤口,即便强用药压下去,也会反复的。” “胡先生只要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许长歌转过身,向永清静卧的床榻走去,“至于,为公主处理伤口,便交于巽罢。” 李功一怔,本想立刻开口拒绝,永清伤患在隐私之处,怎能让许长歌给她处理? 但他知道,永清拖不得了。 李功转头,向随从吩咐:“去准备炭盆铁烙来。” 第188章 殷炭色 陶盆之中,堆叠着十几块焦黑色的木炭,皆被烧得充斥着滚烫的鲜红,好似里头包裹着流溢的岩浆。 苏苏紧握着半夏的手,眼瞧着那一墨点大小的烙铁伸进炭山里,埋了进去。 那一脉鲜红仿佛血液回流血管一般涌上铁烙,也渐渐攀蔓上铁柄。 那得多疼啊。 苏苏无法想象。 一块滚红的炭突然爆了一声火花,她被吓到,手中一页糙纸脱落,飘坠了下去。 “啊——”那是方才胡鹤递交给她的药方呀。 她刚伸手准备在它坠进炭盆之前,亡羊补牢地挽救一下,不料胳膊却被人抓住,狠狠往回一拽:“不要碰!” 是胡鹤。 “我再给苏苏姑娘写一份便是了。”胡鹤拧着眉头,看着那苏苏差点挨到的炭盆迅速将药方吞噬,没有招摇的焰火,只有静态凝固的殷红,可那页药方已经灰飞烟灭——甚至连一点灰烬也没有扬起。 苏苏后知后觉地害怕。 她眼睛里却渐渐蓄起泪水——她如今晓得,那会有多疼了。 胡鹤借着写药方的事匆匆告辞,也巧妙地避开了此后即将发生的尴尬—— 不似拔箭,只要在伤口处剪开小小的豁口即可。要用通红的铁烙将渐有溃烂腐化之势的伤口焦烫掉,这周遭的衣物皆须清理开来,不然沾上一点火星就麻烦了。 莫说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即便是寻常农家女儿,也不肯让除却夫婿外的男子瞧见自己的身子。 眼见烙铁的柄,一线殷红已经攀援至高位,许长歌抬头对苏苏道:“烦请苏苏姑娘帮忙为公主更衣。” 苏苏连声应下,对半夏使了一个眼色,二人遂坐到永清身旁为她解释衣衫。 她刚掰开永清腰间的一枚青玉带钩,啪地一声清响,让她瞬间一个激灵。 她她她,她们这是在干什么呀。 即便是知道是救命必须,即便知道许长歌也是正人君子,又有三双眼睛盯者,他也不会做逾矩之事,苏苏依然感到难以忍受的窘迫与尴尬。她竟然要在一个青年男子面前,亲手为永清解开衣衫,袒露除了她以外,几乎没有人曾经看到过的肌肤。 手上的动作不由得有些慢,好在半夏手脚麻利,心如止水,不曾似苏苏这般想那么多,很快就将永清上身的襦衫解开了来,垂散身侧的茜色织锦愈称得包裹其中的白皙肌肤莹白如玉,曲线温柔起伏。 苏苏回头看了一眼许长歌。 那好看的侧颜沉默地垂着睫,静静地盯者炭盆中的烙铁。 即便她的永清公主心悦许长歌,即便许长歌也倾慕永清公主久矣…… 那也不行! 莫说是发乎情止乎礼了,他们即便是天赐良缘,也还未成亲呢。 要是让蘧皇后晓得今日发生的事,她自己也没脸了。 但连李功这样保守的长者也点头了,想来首当其冲的也不是苏苏。 苏苏深吸一口气,礼义的羞耻让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将永清完全解开的襦衫往上遮了遮,尽量不影响到伤口的位置,也不叫许长歌有半点用目光亵渎的机会。 苏苏只觉得额头一阵虚汗,她带着半夏站起来,立到床榻的另一侧,唤道:“许侍中,可以了……” 许长歌似也有一些心神不定,他仍凝视着殷红火炭须臾,才握住包着厚布的铁烙木柄,缓缓走了过来。 他的姿势仿佛提着一把剑即将走上战场,剑的末端还在通红燃烧,愈叫苏苏提心吊胆。 她至今还在怀疑,许长歌真的能行吗? 许长歌确实不是第一次使用铁烙焦化伤口。 在北漠征战的日子,受伤自是家常便饭,每回军医觉得他伤情略有些严重,建议用上铁烙防止感染溃烂的时候,不同于其他非要拖到濒危时刻才忍痛上刑的将领,他每次都是从善如流,迅速地同意。 好几回人手不足的时候,他都是咬着木头,亲自给自己处理,后来技艺娴熟了些,还给一不小心被流箭所伤的邝枕也来过一下。 别人都敬畏许将军年少却有志,不畏痛,不怕死。 但偏偏他是最怕死的。 若不是怕死,怎么会为每一道稍稍严重的伤口担忧,一被军医建议,他便立刻上烙?甚至好几回不待军医说,他便主动询问。 肌肤焦化的疼痛算得了什么,他真是怕死怕得紧。 生怕留不住一条命,再看她一眼,再看她笑一回。总不能他闭上眼睛,走马人生的时候,最后定格的却是她一双泪眼朦胧,含恨忍辱地瞪着他。 那一晚的月光从来没有那么凉过,他想起,还是隐隐作痛,连那烙铁在肌肤上蒸腾水汽的痛感也尽数磨灭。 许长歌坐在永清榻边,他朝思暮想六年的女孩子,如今奄奄一息地躺在他身边。 他倒是活着回来了,闭上眼睛的人竟然成了她。 目光掠过她微蹙的眉间,潮红与苍白斑驳并存的脸颊,薄无血色的唇,最后落到温柔雪色之间渐渐泛着诡异的粉红的伤口。 他没有一点青年血气方刚的兴奋,这可以称之为旖旎的景色无法勾起一丝杂乱的欲念。 许长歌的心中只有无尽的悔恨与哀恸。 他是不信命的。 但世间仿佛真有因果连结的说法,他当年朝着欧阳野射去一箭,如今永清却为了欧阳野挡了一箭。 可若是因果报应,何故不冲着他来? 难不成满天神佛皆知他灵犀所通,非要他心如死灰,才算得诛心之痛? 不。 他就是不信命,即便是天神恶意地捉弄,他也偏要把永清从阎罗殿里抢回来。 凝神屏气,他以左手稳住右手,扶送着殷红的铁片慢慢靠近永清渐渐溃烂的伤口上—— 站在榻前的苏苏已经瘫软在了半夏怀里,只依靠着半夏努力支撑的手臂,以不至于坠在地上,她用手死命地捂住自己的嘴,眼泪不由控制地涌了出来。 熟悉的白烟迅速腾起,他亦适时收回手,避免再将她的肌肤深层烫伤。 “呜——” 榻上一直昏迷不醒的人却倏然从鼻腔中逸出一声呜咽,永清的四肢开始颤抖起来,她仿佛不受控制地开始蜷起身子,挣扎扭动。 “不行,”许长歌眸中痛色难忍,他深吸一口气,向苏苏道,“还有一大部分未曾处理,苏苏姑娘,请你们二人按住公主,莫让她乱动烫伤别处。” “我?”苏苏在半夏搀扶下勉强站起身,她看向永清胸口,那处箭伤还有三分之二的部分未曾被烙上。 苏苏只觉得眼前一黑,她努力擦干眼泪,坐到永清身侧:“我如今气力小,恐怕按不住公主腿脚,半夏,你过去。” 第189章 风烟絮 即便梦寐间无意识地挣扎,永清仍未在疼痛之中睁开眼睛。 但她会在铁烙落下的一瞬,嘤咛呜咽,那声音如一脉细弦紧紧牵着周遭人的心,仿佛一把薄如蝉翼的刀,尤刺向许长歌的心脏,让他瞬间心尖一颤,连带着握紧木柄的手也差点一抖。 她该有多疼。 房门只关闭了短短的一刻不到,屋中三人却皆如受酷刑,似受切肤之痛,一出房门,连半夏的眼角亦有泪珠闪闪。 胡鹤早已写好药方,在走廊里静候,一见他们出来,神色虽皆惨淡,但并未有惊痛,想来已是成了,便将药方递交到苏苏手上,仍是万事留一线地嘱咐:“金毒虽被扼制,但这热退不退的下去还难说,先拿这方药用着,还能撑些时日。” 他是为自保,却听得旁人无名火起。 许长歌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举起铁烙在胡鹤眼前一晃:“胡先生的意思是,即便让公主受了这般的苦,她依旧是死生未知?” 铁烙早已冷却,也叫胡鹤心里一惊,晓得自己说错话了,退了一步,道:“胡某虽然江湖庙堂皆沾一点,但要么在江湖为莽夫粗人看跌打骨折,要么在宫廷为妇孺调理内症,还从未为女子医治过金创之伤。再者,胡某从医不过二十多年罢了,实在不敢下定论——但能缓和是肯定的——最坏也能撑到朝京,我祖父是金创之方的圣手,想来他所开的药方,会更具妙手回春之效。” 许长歌面色不豫,仍点了头。 他也明白,病症最是微妙,体质不同,机缘各异,轻重缓急皆有变数,胡鹤也不是扁鹊再世——更何况扁鹊亦有病入膏肓,不可医治的时候。 苏苏将药方收好,突然抬起头问胡鹤:“胡先生不是给阿离也看过伤么?” 门廊里鸦雀无声,只有窗外明月梢头,突然有一声聒噪的鸟叫,像声音沙哑的人在嘎嘎的笑。 “她——”胡鹤仿佛被噎住了,羞恼道,“她不算!”说罢便带着药箱匆匆离去。 “苏苏姑娘。”许长歌突然喊住了她。 苏苏刚走了两步,想带着下面几个人去药铺,回头有些疑惑:“许侍中还有事吗?” 她唤人似乎并不似旁人那边,极会审时度势地喊当前的官衔以示尊敬,偏偏依旧喊着他侍中。一刹那,许长歌好似又回到去年今日,莺飞草长的时节。 有些恍然。 许长歌回过神,望向苏苏:“能否请苏苏姑娘不要将今日之事,告诉公主?” “今日之事?”苏苏歪了歪头,“是什么?” 许长歌一时沉默,苏苏又望了他一会儿,突然之间明白了。 她眼前倏然闪过一抹春色,先前治伤时,永清无意识地挣扎,她为永清虚掩披垂的襦衫自然也滑落了下去。但那时候手忙脚乱,她和半夏都在努力不让永清乱动或被烫伤,根本没人顾得上这一头—— …… 苏苏有些难受地闭上眼睛,一掌拍在自己额头上:“当然当然,这件事天知地知,除却李长史和我们几个,也不会有人知道,没人会告诉朝京的任何人!” 许长歌也似如释重负一般,神色微松,向她郑重致谢。 苏苏微微睁大眼睛。 她之前还一直还有些怕,许长歌下回拿这个威胁永清,甚至蘧皇后什么的,不料他却避之不及,生怕被永清晓得。 窗边明月日渐丰腴,今日却是颇为尴尬的半圆不圆,仿佛一枚鼓囊的菱角,为自己并不圆滑的边棱羞惭,沉默在云端。 想来能在月满之前抵达朝京。 苏苏有些忧愁地想,可到时候,她又该如何向永清解释胸口的疤痕呢?她又不会编谎话,即便勉强编了一个,也是漏洞百出,永清随便挑一句,就能从字里行间嗅到谎言的味道,到时候还是会露馅。 更何况,还有李长史呢,他帮不帮苏苏掩饰另说,假设蘧皇后问起,那样耿介忠直的人,怎会瞒骗? 可苏苏也不曾想到,她甚至来不及等到永清醒来,支支吾吾地在对方慧黠细腻的追问之下说出全情,便被浩渺烟波,递送到千山万重的潇湘之地去了。 而让她提心吊胆的李功,也在欲言又止的送别之中,将此事缄默于口,伴随黄昏烟云柳色,转身离去。 城门亦渐次合上,踏起尘烟的马再也看不见踪迹。 但他那句话说得,仿佛这场相会并非是永清对他的临行送别,而是一位父亲目送女儿出阁,说的话也似将女儿托付与夫婿一般的语重心长,对许长歌的目光也是如岳丈看婿般复杂无比。 说得永清脸颊至今仍有发热的余温。 青萍一直将她盯得紧,敏锐察觉到她脸上的红晕,立刻皱眉:“公主好似风寒未祛,仍有些出热。” “没、没有。”永清连连摆手,目光触及道旁杨柳,随口推诿,“这里柳絮颇多,我有些不耐,咱们快回去。” 风过轻絮,清扬婉转,越发抛得高了些,似轻烟飞雪,甚至有一团绒坠在她眉间,幽怨逗留。 “啊啾。”永清假装打了一个喷嚏,自以为十分逼真。 身畔却传来一声洞悉的轻笑,也似轻絮高扬,只在她耳畔逗留一霎,便轻盈地风身而去。 她听见,竟然并不生气,反而为自己并不生气而惊讶。 只想,这样让人暗恼的笑,许久不曾听见了。 青萍却未曾看出来她有些僵硬的喷嚏,连忙为她拂去面前的飞絮,赶紧将她扶上马车,欣慰道:“难为公主懂事了,也肯顾惜身子。” 她转而看向许长歌。 许长歌何等知情识趣,不待她开口说出婉转劝离的言辞,便欠了欠身:“天色已晚,请允臣将公主送至宫门,禁中不便再入,恕臣无法将公主送至长秋宫。” 青萍颇为满意地暗自点头。 在她身侧,永清也不再发小时候那般喜欢什么就死活不撒手的小性子,端然颔首:“无妨。” 一切都是最正常的轨迹,发乎情,止乎礼。 第190章 缸中鱼 满城风絮时节,永清却只得倚在黄杨香榻上,懒困无趣地拿着一叶青苇,逗着琉璃缸中的小金鱼。 过了十余日,她的身子好得愈发快了,如今绕着整座长秋宫走上两圈也无须旁人搀扶了。谁知青萍将她随口所扯的幌子,添油加醋地告诉蘧皇后,一直不悦于她同许长歌来往的蘧皇后,果断地以此为由,说如今满城杨柳飞絮,即便是正常人也感口鼻不适,勒令她待在长秋宫不要乱走,也暗示许长歌不要过来了。 不同于大燕烧造的琉璃,大秦的白琉璃更显得透明一些,双手合捧大的小缸里同时装满了一泓清水与充盈其中的粼粼波光,她摇曳着纤长苇叶,阳光下的阴翳便随之落到快活游动的锦鳞上。 那尾小鱼游动得极快,琉璃表面凹凸不平,从外头看起来缸中之物也只可视作斑驳的色块,一抹金红仿佛流光一般在其上飘忽,却无论如何也游不出这方小小的水晶宫。 小瓜捧着桧木食盘进来,见她便笑:“公主,该饮药啦。” 青苇被横搁在琉璃缸上,她饮尽一盏苦涩的汤药,连忙咬住旁边小瓜递在唇边的蜜饯。 每回喝完又酸又苦的药,都感觉舌头被厄运咬住了一般,即便在熬药的时候配上再多的甘草,搅进饱和的蜜糖,或饮完药后赶紧含住一枚甜到牙疼的蜜饯,都无法中和这直击灵魂的苦涩,只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悲喜交加穿梭,愈发让人面容扭曲。 她最终还是忍不住长呼:“好苦——” 小瓜又往她嘴里塞了一枚金丝蜜枣。 永清略微觉得好过了一些,又重新拾起青苇,出神地逗着那条被困囿在透明的水域之中,却不自知,不知疲倦地游曳的鱼。 扎着丫鬟的小姑娘歪了歪头,也望向了那条现在只有拇指大小的锦鳞:“公主,这鱼该换缸了。” “啊?”永清延迟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什么?” “奴婢说,这鱼该给它换个缸啦!”小瓜朝着她鬼眨眼,“公主天天瞧这鱼缸入神,可是因为许将军送来的?” 自从蘧皇后下达禁令以后,许长歌人不在长秋宫出现了,但各种莫名其妙的物件玩意儿却如雨后新笋般出现在永清寝殿里。 这鱼缸便是一件,是许长歌在北漠时,从西域商人手中收来的大秦宫廷器皿,说是那赫赫有名的大秦国产生了内乱,一分为二变成了东西两个国家,许多宫廷御用之物便流散了出来。 西天万里之外的一个王朝动乱兴衰对她们而言并没有什么触动,毕竟大秦的使者都不曾来朝。大燕使臣曾经想出使大秦,走了一年多都没到,中途路经安息,打听了一下竟还有三年海路才至,那大海还常年惊涛骇浪,迷雾重重,又有妖魔作祟,令人望而生畏,遂折返了回来。 只是看来天下繁华富庶地皆有玩赏花鸟虫鱼的习惯,只不过大燕人喜欢用瓷器做鱼缸,一圆洞天之中,鱼儿游曳白瓷缸里,仿佛白色绢底的一副鲜妍彩画。但大秦人——或说大秦贵族,却竟然爱用琉璃做鱼缸,别有一番趣味不说,寻常所见琉璃之物皆是杯盏盘灯等小件东西,还是头一回见人能用琉璃做得这么大一件圆缸,倒不是一件易事。 永清轻描淡写地略过她后头的问题,反问道:“这缸不好?” 小瓜摇头:“不是呀,这是锦鲤,虽说如今小小的,可怜可爱,住在琉璃水晶缸恰恰合适,可到底也是鲤鱼。公主没瞧过太液池里的锦鲤么,能活好久,长得同大腿一般粗。” 永清有点无法将琉璃缸中娇小可爱的金鱼儿同太液池中一尾激起巨大水花的金色大锦鲤联系起来:“……它能长这么大?” 小瓜看到永清惊讶的神色有些得意:“现在它是小鱼苗,过段时间马上就要长大了,虽说不会立刻就变得和太液池中那些老鱼一般粗,但巴掌大是肯定有的。不然怎么说龙鱼龙鱼,那鲤鱼越过龙门,不就变成金龙么?” 她话音刚落,却瞧见永清的眉尖蹙了起来,只疑心自己又说错话,顿时慌了:“公主,奴婢说错啦?”如今苏苏不在,朝京脸熟的人只剩半夏一个,这长秋宫里其他人可不似苏苏和半夏那般好脾气,各个都板着一张脸,一丝不苟。 “没有。”永清凝神道,“你说的很对。” 许长歌,不会在暗示她什么。 小瓜犹在紧张,门边半夏打帘带着两名女医进来了,又叫永清躺好,解开衣襟,验视一番伤口。 胸前先前可怖焦黑的疤已经尽数凋落,箭孔也已愈合,二位女医皆面色和蔼地点了点头。 永清迫不及待问:“是伤口已经大好了么?” 一名女医道:“已经痊愈便是长好了,可公主身子内里还是虚的,还需好好将养着。” 这并未扫永清的兴,她又问:“那我能否沐浴了?” 永清先前一直昏迷尚且没有觉得有什么,醒来以后才发现自己在昏迷的日子里,竟然已经整整一个月未曾完整地沐浴了。即便她醒了,亦是不被准许洗澡。 周围等人只按太医吩咐,按照方子熬煮清爽洁净的药汁,再用绢帕绞湿了给她仔细擦身,连头发也只许用篦子沾了刨花水反复梳就好。 在她殷切期待的目光下,女医微笑点头:“自然可以。太医令早先吩咐了,公主伤口愈合便可以了,先前皆是怕沾水。” 永清立刻站起来,扭头吩咐:“半夏,你们快去准备汤池!” 第191章 温泉汤 既然有医女许可,又说温泉汤浴最宜疗养,青萍等长秋宫女史不再阻拦,且欣然同意,连忙吩咐人去到南宫打点准备。 永清如释重负,悠然躺回靠枕上。 如今解决的,不仅是一两个月不曾洗澡的问题。 去汤池,还能顺带出趟宫,终于不用拘在长秋宫里闷闷了。 朝京皇宫分为南北二宫,两宫并不相挨,相距有七里,中间以飞阁复道相连。皇帝及嫔妃子嗣皆居于北宫——但这并不是固定的,历代皇帝也有择居于南宫者,大部分都是身子病弱的帝王或是带着幼帝的女主太后,多是为了南宫紧挨着郊外的游乐林苑,当然,最重要的,是南宫的温泉汤池。 辇轿走在凌驾于街道坊市之上的飞阁复道之中,犹如云端,十丈之外的红尘烟火气息皆蒸腾而上,市井喧哗人声沸沸,皆隔着轻烟云雾,有一点朦胧。永清扶起辇轿珠帘,试图探看一眼许久不曾游戏的市井人间,却被青萍拦住。 “公主,如今柳絮时节还未过去,满城尽是飞絮,别看了。”青萍又将那稍稍勾起的一角珠帘放下。 “看看而已。”永清仍将额头贴在窗边,“更何况,南宫相去不过七里,半个时辰不到就走到了,何况是乘着辇轿,也不耽搁什么。” 她只是对青萍寸步不离的监护颇有微词。 谁料想青萍却道:“并不是的。今日汤泉那边,是匆忙过去传令的,人手有些仓促,公主还是早些去,也好在日暮转凉前回来。” 这很怪。 南宫不常住着人,固然那边设置侍候的宫人也少。但皇帝离开的日子里,蘧皇后忙于国事,只有永清一个月里能想起一回到这边来玩一次就不错了,怎么会人手不够?更何况,汤池浸浴又不需要兴师动众一群人,三四个婢女足矣,向来也是长秋宫跟来的人为她服侍,关南宫那边的宫人什么事? 永清蹙眉:“难不成我不在的时日,南宫已经成了朝京游玩的名胜不成,说得好似应接不暇一般。” 谁料青萍却似有难言之隐,不欲与她多解释,只好声劝道:“公主别闹小孩子脾气啦,您先前不还着急一个多月未曾沐浴么,怎么如今就不急了?如今的天气带着微微的凉意,浸润温热的汤泉之中是最舒服的了。” 永清被她说得勾起怀念,也不再细问。 南宫汤泉集中在汤苑里,是在俢殿之处,在打地基的时候,发现有泉水从此处喷涌而出,武帝就顺势下令将此处开凿成汤泉沐浴之所。 汤苑既有掩映在花木扶疏之处的露天泉池,亦有被修造在休憩的宫殿台阁之中的。永清以前都喜欢在露天池中浸浴,但如今是绝对不被允许了。 冬日常常来浸浴的温玉殿里,暖白玉石围着泉眼,砌成了三丈见方的浴池,白皙坚硬的砖石皆雕刻着细密精致的花鸟云纹,以防止湿滑跌倒,永清被青萍扶着坐进蒸腾水雾之中,温热的泉水溢至她胸口处,瞬间无与伦比的畅快感涌至全身。 半夏等人持着花露沐膏等物进来为她涂抹全身,又将发髻解散开,细细清洗长发。 温热的泉水将她包裹,旁边又有女孩子温柔细致地为她按摩全身,永清渐渐有些困倦地闭上眼睛。 朦胧水汽将轻言细语哄进她耳朵里,愈发好眠。 直到听到有人有些惊奇地说了一句:“啊,你们看公主身上这是什么?” 永清蓦然惊醒,双手意识地挥舞一下,拍起水花激溅在周围人的衣裙上,听取“啊”声一片,她还十分茫然:“怎么啦?” 半夏擦了擦溅在侧脸,还带着泡沫的水:“公主,是您的胸口。” 她一低头,突然发现,伤疤结痂掉落以后,原先受伤的地方新生的肌肤格外柔嫩一些,原先更衣时,只是见它淡淡地发白,如今一浸在汤池水中,它便不同了。 那五点烙痕聚于箭伤周围,新生的肌肤被温热的水汽催化,泛着淡淡的粉红,仿佛一朵轻柔浅红的五瓣桃花绽放在她胸前。 永清从小到大被人服侍惯了并不觉得什么,但如今周围齐刷刷三四双眼睛都落到了她胸口处,她也难免赧颜,遂将脸往水里埋了埋,温水拍打着她的唇,她微微仰起头,嗔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青萍啧啧称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公主如今受了一伤,原先以为会留难看的瘢痕,如今没想到,连上天也眷顾,这伤口倒生出几分娇来了,看来天意如此。” 旁边小瓜和半夏顿时手里的活计停了一霎。 要是青萍姑姑晓得她口中所说的“天意”,其实是一名青年男子的人为…… 永清愈发脸红,正不知所措,听见殿外倏然传出了嘈杂的声音: “什么不能进,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娘娘想进就进!” 第192章 乳燕栖 那肆无忌惮的声音尖利刺耳,这样的嚣张无礼在朝京的宫人之中极为罕见,青萍当即脸色一沉,永清却眉间神情依旧——她在燕阙宫中,是耳闻目睹许多了。 青萍站起来,一边捡起长巾擦干双手,冷眉向伫立在雕花柱下的宫人道:“怎么,头回来南宫侍候?外头闹成那样了,还不快去打发了这些轻狂之人。” 宫人惶恐地向青萍告罪,奉命而去。 永清早已清洁沐浴得差不多,现在不过是贪恋汤泉的舒适,想多泡一会儿罢了。如今外头有人扰了兴致,她也没了心思,遂示意半夏等人将她扶起来。 青萍用柔软吸水的绒毛长毯将她的身子裹住,又先略略擦干她的长发。 永清望着有些心不在焉的青萍,出声:“是不是父皇带回来的嫔御,都被安置在南宫了。” “您都知道了?”青萍手上巾帕一顿,有些迟疑,“是皇后殿下告诉您的么?” 永清轻轻摇头。 北宫安静依旧,最喜欢明里暗里挑衅中宫的赵昭仪都不曾来长秋宫露过面,永清原先还以为是她早被蘧皇后收拾了一顿,不敢再犯秋毫。但后来她醒转过来,又过十余日,也不见得王美人等妃嫔过来向皇后问安,就隐隐约约感到不对劲了。 如今温玉殿外冲突如斯,想必是这南宫满园的春色,也开始争艳枝头了。 青萍刚为她穿上杏粉色素面缎质的中衣,系好腰间结带,就听见那阵喧哗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 “我倒要看看里头是什么人,竟敢拦我家娘娘!” “好啊,朝京的奴婢各个狗眼看人低是?如今陛下为着前朝的事不常来后宫罢了,等过些日子,你就知道我们娘娘的厉害了!到时候你们各个都要被丢到山里去喂狼——” 那嚣张的声音愈发抛高了,随机又传来了拉扯跌撞的声音,又是朝京这边几个宫人的惊呼尖叫。 永清皱了皱眉,拾阶走出浴池,站在绵绵柔毯上,冷声道:“朝京,可不似燕阙那般,可以容忍狼子野心之徒放肆狂吠。” 殿外嘈杂戛然而止。 永清又向前走了两步,半夏便会意将红金孔雀锦广袖长袍披在她身上。 她拢了拢肩上有一丝倾斜下滑的金红回纹衣襟,带着人向门外走去。 温玉殿外,七八名宫人相互僵持着,门外想闯进来的那批人虽被永清那声呵斥震慑了一下,但气焰仍未收敛,各个仍是如同乌眼鸡一般,昂头扫眉,满是不屑。 温玉殿台阶下,停着一乘青帷安车。 永清刚望过去。青帷便被人打开,里头坐着的女子腹部高高隆起,依旧穿金着锦,琳琅满头,她的脸颊愈发珠圆玉润了起来,愈称凤眸桃腮,妩媚流转。可肌肤却变得有些粗糙,即便施了不算薄的粉黛铅华,也不似先前那般光滑细嫩,似粉雕玉琢一般,渐渐呈现出她这个年纪,岁月该留下的痕迹。 不是赵昭仪,还是谁? 那双凤眸落进了永清的影子,和蔼地眯了眯:“啊,是永清公主啊。” 她没有半分打圆场,或是怯让的意思,只一边抚摸着自己的圆润隆起的肚子,一边抬起眼睛,若有若无地向永清探来:“我还以为是哪个不识趣的小贱人,不知礼,不要脸,非要将温玉汤泉据为私有呢。我说呢,谁这么猖狂,哎呀呀,原来是永清公主,那便说得通了。” 这个眼神让永清一阵恶寒。 蛇信子一般的冰冷恶意,和赵都如出一辙。 “赵昭仪!”青萍见她指桑骂槐,语出不善,皱眉喊住她。 “哟,这不是蘧姐姐身旁的女史么?”赵昭仪将鬓边松了的牡丹嵌宝金簪拔下来,又重新插回去,又笑道,“蘧姐姐身边的人也和她一般,怪严肃的,可按理说,严厉之人,应当先律己才对,怎么你、还有刚刚冲出来凶神恶煞的宫人,都这般不守规矩?对我不客气也便罢了,我是个好性的,可你们冲撞了腹中皇嗣,可就是大罪了。” 她黛眉一挑,婀娜无限:“嗯?永清公主,你说是不是?那可是你的亲弟弟呀。” 青萍瞬间隐忍了下去。 燕宫中许久不曾有皇嗣诞育,皇帝必定十分看重她腹中的子嗣,若真起了口角冲突,到时候帝后又要为此事吵起来。 可,这女人竟然敢一口一个喊皇后殿下姐姐,语调轻浮。 她怎么敢! 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好让公主早些回宫,如今这女人是个大麻烦,绕着走些为上。 青萍深吸一口气,想了想永清昔日那宁折不弯的性子更是个爆竹,刚想将永清哄回去,却见她听完这一席无限挑衅的话,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哦,所以,赵昭仪来这温玉殿,便是想来让皇嗣被冲撞一圈?” 第193章 温玉殿 赵昭仪早知永清不是等闲之辈,挑了挑眉:“没什么,只是陛下特意嘱咐,说南宫里汤泉最宜疗养,已让宫中别的嫔妃少来温玉殿叨扰我的清净,好叫我安心养胎。怎么,永清公主没有听说?” 赵昭仪原先听闻,皇帝要回銮朝京,心中是一百个不愿意。 且不说她马上就要临盆了,五百里车马劳顿要吃多少苦——燕阙旧宫那个破烂地方,花了十年时间,皇帝才修成供她享乐的丹若宫,即便莺莺燕燕珠环翠绕,她也是独占东风第一枝,几乎是后宫女主了,一回到朝京,她岂不是又要看蘧皇后的眼色?寄人篱下不说,那种唯我独尊的感觉,多少是消失了。 赵昭仪本已打算,以临盆为由,让皇帝暂且把她留在燕阙——只是那前城一片废瓦砾石,往西不到一百里又在同纥石人打仗,她心中也有些害怕。 最后是赵都的母亲,富康伯夫人却极力劝她,让她跟着皇帝一块儿到朝京去,她才下定决心。 赵昭仪如何看不出来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嫂嫂的心思。 或者说,这更应该是她那好侄儿的心思。 赵都了结最后收复云中的战事,看起来是威风赫赫,必定裂土封侯。可明眼人都晓得他是本是戴罪之身,前期战事皆是许长歌部署,后头又多赖许长歌才扭转危局,要说是效仿窦宪戴罪立功,恐怕朝京蘧皇后那一派的世家朝臣都不会答应。更何况,许长歌作为领兵的外将违诏私自返京,是极为严重的大罪,若不是皇帝偏怜他,恐怕放到旁的君主身上,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日后寻机铲除了。但皇帝不仅不会治他的罪,还会极力为他开脱,如此一来,他必定会格外努力地为许长歌争取情原,放大他的功绩,相对应的,赵都的功劳就会被淡化许多,甚至被拉出来替许长歌背锅。此时若是皇帝身边能有枕头风时时吹着,皇帝也不会丢卒保帅,再次放弃赵都。 她的二嫂固然着急儿子前程,自然想不到这些弯弯绕绕,想来是还未班师回朝的赵都,唯恐自己仕途不畅,连忙派人传信给母亲,叫她到赵昭仪面前游说。 一想到这层,赵昭仪便想问他们母子二人可曾顾惜着她的身子?寻常人家的妇人怀孕生子都是极为小心慎重,被家人万般呵护。如今她已上了年纪,似她这般还在生育的女子已是极为少数了,他们竟也不担心她在车马劳顿中有个闪失? 被自己家人算计的感觉极为不适,但赵昭仪一想到,自己两个兄长已经尽数折没,还背着被俘逃将的骂名,若赵都再无出头之日,恐怕自己真的就只能当青史之中昙花一现的宠妃赵氏了。 更何况,她腹中的幼子,还有她的常乐,也须一位有力的外戚扶持,否则日后蘧皇后熬死了皇帝,不知如何与她秋后算账,她岂不是成了戚夫人第二? 赵昭仪强忍着恶心答应了这个提议。 但回朝京以后的日子,竟然没有她想象得那般难过。 皇帝也在多年与蘧皇后的明争暗斗中吸取了教训,不再将他的娇宠们带到蘧皇后眼前晃,主动将嫔妃都安置在南宫。 蘧皇后天天都来往于德阳殿,忙于处理政事,以及防备随时想在前朝有大动作的皇帝,根本懒得搭理南宫佳丽们。 皇帝一回到朝京,又与蘧皇后是水火不相容,二人相看两厌,如此一来,他又想起当年为赵昭仪与皇后决裂之事,又同她鸳梦重温了起来,也似是为了下掉皇后的面子,对她百般疼惜,极为重视腹中将要出世的皇嗣。故而赵昭仪在南宫中,俨然如同副后,昔日同她平分春色的王美人也得避让其锋。 唯一让她不大舒心的,就是随着肚子渐渐高高隆起,她的皮肤状况越来越差了。 如今不曾承宠,拿脂粉遮一遮还是可行的,皇帝尚且看不出来,倘若生完孩子,她一被召幸,岂不是让皇帝觉得她年华不再,不如王美人了? 好在听闻温玉殿中的汤泉可以养颜如玉,她立刻向皇帝请求,以养胎为名将此据为己有。 今日她又来洗浴,却被人拦下,还以为是王美人胆大包天,来向她挑衅。 谁知道,竟然是永清。 都说她被长沙王射了一箭,正中心脏,是活不成了,真不知蘧皇后从哪找人给她施了妖法,又把这小贱人救回来了。 打量她的脸,永清的肌肤好似会发光一般透着莹润,浑然不似羸弱病人当有的苍白萎靡。 赵昭仪心中涌现一丝嫉妒,很快又满是希冀。 看来这汤泉确然有效。 本以为还要同永清再废些口舌,不料她却施施然走下台阶:“如此,我回去了。” 赵昭仪心中不屑,讽刺道:“啊,永清公主真是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轻松惬意。” 永清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道:“赵昭仪,你有没有想过,可能,这偌大朝京,本便是我家,我在自己家进出,难道还要同旁人打招呼么?难道还要似你一般,看东道的眼色么?” 赵昭仪仿佛被抽了一鞭子,脸上顿时火辣。 她假装没有听见,吩咐宫人将小辇抬入殿中。 二人辇轿相错而过。 永清刚上辇车,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惧的尖叫。 第194章 开襟阁 永清从未见在开襟阁中,见到过这么多的人。 太医们陆陆续续,神色凝重惶恐地走进阁中,又有接二连三的宫人端着各种染红的葛布、水盆等等匆匆小跑出来。 门廊下还侍立着一串凝眉屏息的医女待诏,屋中黑压压一片,站着三十多名帝后出行随侍的宫人,各个都是垂头低眉,大气不敢出。 这处南宫馆池,是先帝时才修成的,不似旁的宫宇,一至阴雨延绵的时节便泛着被雨水泡软的古旧木头味道。开襟阁的梁枋斗栱俱是崭新,又以丹朱涂地,白石砌作栏杆,处处镂云雕月,盘龙引凤。 有时大将军府中军机繁忙,李功走不开,其他的先生又不敢似李功一般对她严格相待,她就常常同萧雾月,还有苏苏一起躲到南宫来。 开襟阁中花木最是繁盛,主掌园艺的宫人依旧会在此处定期修剪培植,却会在来人的时候悄然隐退,只留满园芳色寂静无声地妖冶盛放。轩敞庭院之中四季皆是花间浓阴,沉香木为梁柱的殿阁即便在盛夏也没有虫蛇侵扰,任何时节皆可与玩伴共享花间一枕好眠。 她望向打开的窗牖,栏杆下那丛熟悉的芍药花,红云映日,不知何时被移走了,如今变成一树粉色夹竹桃。 宫中庭院花卉四季多轮换移植。此际不是芍药盛开的时节,花匠移栽换作夹竹桃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她格外喜欢芍药,花朵动土伤根颜色终归不如多年生长的好看。因而很多年前便特意叮嘱了不必移动宫中的芍药。 永清突然感觉到一种非常强烈的侵入感。 这时,小窗一角里出现了皇帝的龙辇。车马一停,他便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 永清刚将目光从窗外收回,一对上皇帝的眼睛,他便阴沉着脸走上前,怒不可遏地扬起了手:“你这个孽障,那可是——” “陛下!”凌厉的掌风扫过她的脸颊,痛楚感并未传来,一声喝止为她挡下。 是她看错了吗,皇帝手腕竟然抖了一下。 皇帝神色愕然,回过头去,望见蘧皇后坐在正席之上,冷若冰霜。 他的眉头又迅速皱起来,冷笑道:“你教的好女儿,竟然学会谋害弟妹,拿人命当玩笑!” “我没有……”永清轻声反驳。 皇帝更是勃然大怒:“朕和你母后说话,哪有你随意插嘴的规矩?你没有,好一个你没有。我问你,平日你都不曾到南宫来,怎么偏偏挑了今日?偏要到赵昭仪常去的温玉殿?!” 永清许久不曾被皇帝这么劈头盖脸一顿骂了。 以前那些事,尽是皇帝和赵昭仪兴风作浪,给她安些子虚乌有的罪状,她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出言反驳,反将一军。 但这次不太一样。 她有些拿不准,赵昭仪失足跌进汤池中,到底和她有没有干系。 当时她人早已经离开了,可赵昭仪身旁的宫人却一口咬定,赵昭仪是踩到了阶上湿滑的润肤膏汁才跌倒的。 这就指向了上一个汤池的享用者——永清。 她自然是用过了花汁膏油,可青萍等人手法娴熟,此物又极为珍贵,不会随意洒落,怎么会一不小心滴在台阶上? 最糟糕的是,其他人自然也是这么想。 那就有了另一种全新的解释,这是一场预谋算计,是永清原先知道了赵昭仪近日常常出没于温玉殿,故意来此处洗浴,将润肤按摩所用的油膏涂在台阶上,假作是一场意外来谋害赵昭仪及其腹中子。 她当然没有这么做。 可难道赵昭仪会以腹中胎儿的安危来算计她?图什么呢?她马上就要临产了,太医皆说她的胎儿已经渐趋康健,如今是最谨慎的时候。 连永清都想不到,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赵昭仪有什么理由采用。 更何况,就如同永清不曾想到赵昭仪会来温玉殿一样,她看到永清的时候,也是颇为诧异,显然不是故意来碰瓷的。 她尚沉浸在思索之中,放下重重帷幔阻隔的内寝倏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喊,仿佛沾染着无尽的痛楚与绝望。 “陛下!妾身好疼啊!救命啊!陛下!” 永清亦闻之恻然,更何况皇帝。 “鸾儿!”皇帝心神大乱,疼惜地回应了一声,便不顾他人阻拦,冲进了产房。 永清在混乱之中重新坐回蘧皇后身边。 她蓦然想起一件事。 先前赵昭仪一直忍痛,不曾吭声,产房里几乎没有什么声音传来,怎么现在她就开始叫起来了? 第195章 凄惶风 伴随着皇帝掀开帷幔,里头溽热的气流也扑面而来,一股淡淡的血腥被压在焚烧的香草之下,兰芝椒叶的清香也裹挟上了微甜腥气,又在房中闷闷许久,说不出的怪异。 赵昭仪叫喊仍未停歇,只是不再似方才那声般尖利狂躁、声嘶力竭,如今弱上了许多,隔着帷帘而来,似一株风雨中的菟丝花,低低起伏,隐隐透出娇弱可怜来。 “陛下……妾身好痛……从来没有这般痛过……”还夹杂着引人心弦的啜泣,“妾身怕是将不久人世了,只望陛下千秋无极,妾身将在泉下为陛下临日则祷,子夜而歌……” 赵昭仪实在娇媚,这句话似花瓣凋落,满是风雨摧残后的哀柔,永清甚至亦心中泛起一丝歉疚。 皇帝早就心疼不已,更为这番“遗言”红了眼眶,他抱紧了赵昭仪:“朕不许你死!太医呢!太医!赵昭仪与皇嗣若是有恙,朕要你们陪葬!” 皇帝即便行事荒唐,也从来没说过这般暴虐的话,帘外侍候,与稳婆接应的医女俱是抖如筛糠。 赵夫人又痛苦呻吟了两声,极为通情达理,虚弱地为医女们辩解:“妾身……请陛下切勿迁怒太医,是妾福薄,无分久侍陛下身边,若有来世,妾当作一只青鸟,为陛下引路仙山,以求长生万年……咳咳……” 皇帝已是泪落满衿,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别说了,鸾儿,朕不要长生万年,朕只要,你活着。” 于此生离死别般的时刻,连太医也不敢出言妄语,却不料愈发踩中雷池,皇帝扭头向侍立一旁的裴医令吼道:“不过是摔了一跤,还是摔在汤池里,怎会疼成这样?!” 裴医令许久不曾承受天威,年近七十的心脏差点停拍,他嘴唇一白,还是据实以告:“回禀陛下,汤池仅深三尺,不足以减轻昭仪所受撞击,且昭仪怀胎已近足月,如今是要分娩了……据稳婆相告,胎儿已入骨盆,还请陛下速速离开血腥之地。” 赵昭仪气若游丝地喊疼,断断续续,一线风筝般飘摇,随时要随风而去。 皇帝大怒:“朕问你的是为何她会这般疼!是否有性命之虞!” 裴医令有些迷惑地皱起眉,他微微侧了侧头。 永清目光捉见了这一幕。 隔着垂帘,裴医令回答道:“陛下,女子分娩俱是剧痛难忍,尤以头胎为甚,但昭仪并未大量见红,又已生育过常乐公主,羊水也是清澈的,恐怕只是尚未到瓜熟蒂落之日,如今仓促分娩,心中未曾预感,又遭惊吓,故而觉得疼痛。” 永清回味了一下裴医令这句话。 大概是说,她其实并没有要到生离死别的程度? 皇帝也愣了一下。 “陛下……”赵昭仪又娇娇弱弱地唤了一句,她发鬓湿透,几缕青丝凌乱地附在双颊,微微泛着水光,眼波潋滟,又凄凄地喊起疼来。 一直关注着她的稳婆终于忍不住开口:“昭仪,莫要再大声叫嚷了,这说话是最耗元神的,要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皇嗣也会憋过去的!” 皇帝也劝她,亲自以袖为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朕就在外头等你,待你和孩子平安,朕会加倍疼惜你们母子,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这句话谁不闻之心惊。 赵昭仪要是想要皇后之位,皇帝给不给?前朝答不答应? 她要是想废长立幼,那不是又要重蹈温熹末年的覆水? 身边倏然传来珠络碰撞的声响,永清微微侧首。 她的身旁的蘧皇后坐直了身子,她身上的秋香色孔雀隐花丹领曲裾深衣半新不旧,有着岁月与流水留下的痕迹,显得格外柔软温和,但她的面色却冷如寒霜。 永清起初,以为蘧皇后听到这句话会和她一般的,嘲笑皇帝的荒唐随意,为这一出闹剧感到不可思议的轻蔑。 但她的母亲,眼中却蒙着一层倦怠的失望,还有,恍然。 那层失望迅速感染了永清。 她突然也在想,她当年出生的时候,皇帝也曾这般焦急地陪伴在蘧皇后身边吗? 显然是没有的,他甚至根本就不在宫中,躲到行宫去,与尚无名分的赵昭仪等人行欢作乐去了。既不是他第一个降临的孩子,也不是他心爱之人所生,甚至蘧皇后当时还在因皇帝宠幸宫伎之事连上三道表指责。 裴医令那句“女子分娩俱是剧痛难忍,尤以头胎为甚”,犹萦绕耳畔。 当时她的母亲,身心俱是如何的剧痛啊。 第196章 弄璋喜 皇帝一石激起千层浪,开襟阁中之人神色各异,那几名赵昭仪身边贴身的婢女眉梢喜色几乎要舞起来,连先前的一点哀戚也不顾了,犹是指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永清身侧的锦机玉杼,颇为担忧地望向蘧皇后。 可赵昭仪却并未如众人预料那般,一口应下皇帝的许诺。 池上轻雷滚过,天边积云渐显雨色,又湿又闷的风从湖上吹来,拂过数重茜红烟罗纱帷,如舞姬裙浪款摆,重重虚影之中犹见紧紧相依的两个身影,皇帝坐在榻边,赵昭仪的身子歪倚在他怀中。 皇帝说完这席话,以为赵昭仪心中所求皆得应允,她必定会安心了,正要抽身离去——他犹忌讳产房污秽不洁,生怕侵染圣体。 不曾想,他的衣襟却被一只纤纤玉手紧紧抓住,锦缎上起花的经线被鲜红蔻丹勾断几缕。 “陛下。”无论他如何拨开赵昭仪的手,她都死命不撒开,呜咽一声,决绝道,“妾身自知时日无多,只想拼死为陛下生下皇嗣……只想陛下陪伴身侧,让妾身合上眼睛前也能一直看见陛下……” “鸾儿!”皇帝亦沾染上哭腔。 皇帝最终决定留了下来,一直陪伴赵昭仪直到生产结束。 赵昭仪却不再喊痛了,也不似先前那般歇斯底里地叫唤,只剩下了使劲的憋气声。稳婆与太医冷静地沟通,核验着产程进度。 永清蓦然紧张了起来,有些坐立不安,即便屋宇之中闷气如蒸,她手心却有些寒凉。 赵昭仪难道真的命在旦夕。 难道真的和她有干系。 永清即便厌恶赵氏一干人等的做派,赵昭仪更多次为虎作伥,帮着皇帝出谋划策,用后宫宅邸之中的阴私法子对付她,但既然她没有性命之虞,也难以对性命垂危的赵昭仪幸灾乐祸。 尤其是,心底隐隐涌现一丝恐惧,只怕一滴素不相喜的蚊子血,沾到了自己身上。 忍不住看向蘧皇后。 她脸上那层淡淡怅然的雾尽数消散,仍是冷若冰霜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禅像,四周嗡嗡烦声皆侵扰不到她半分。 那双闭阖的眼睛倏然睁开,墨色眼瞳微微一动,映出了永清那张尚有青稚迷惘的脸。 禅像无情似有情,朝她垂询:“不是你做的,是么。” 她并不是猜疑的语气,也不曾轻言细语,只是在向永清再度确认。 永清一直紧紧悬吊的心突然松坠下来,用力点了一下头。 蘧皇后唇畔浮起一缕笑:“哦。过了十年,她终于学聪明了些。” 她背脊的曲线也渐渐柔和下来,秋香色锦上刺绣的牡丹也向后趋近,与凭几上相挨。 聪明? 在皇帝最心软、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最不理智的承诺的时候,为着情爱与娇性拒绝,只为留住陪伴,也算聪明么? 身后重重帷幕中传来的鸳鸯私语仍是情意绵绵,蘸着哭音写就,但已经撼动不了蘧皇后半分了。 母亲相信她,永清心中稍宽,却仍对赵昭仪的性命十分担忧,只怕她一声惨叫,泣血而亡,皇帝惊痛之下又要借口对她和蘧皇后发怒,更不知还要挟些什么条件。 但她的母亲却已经毫不关心里头的情形了。 雷雨隐隐从云端透来,并不惊心,仿佛老龙沉吟。 不久,雨意带着清凉水雾吹卷入窗。 永清本以为,她要在这种不安的焦灼中煎熬良久——毕竟她记得小时候,青萍曾对她说,蘧皇后生她的时候,疼了一天一夜,她生下来三日不到,蘧皇后就要在躺在榻上开始看百官递上的贺表与急书。 但柱旁放置的花枝水漏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产房之中便传来一声婴儿啼哭。 稳婆欣喜道:“恭贺陛下弄璋之喜!” 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 甚至皇帝也忍不住欢呼大喊了一声。 蘧皇后颜色仍是淡淡,仍不关己事一般,永清简直想冲过去问裴医令,赵昭仪到底能不能活。 但她突然想到这仿佛是皇帝应当做的事情,但皇帝如今沉浸在所谓的“弄璋之喜”之中,丝毫不曾担忧万一母体血崩,岂不是又添一件白事。便感到有些可笑,忍不住抿了一下嘴。 开襟阁庭中突然又有一群锦衫客踏雨而来。 鹅黄裙摆犹卷水纹荡漾开,绣鞋在编毯上一踏一个水印,她脸上不知是泪痕还是雨迹:“母妃!我母妃如何了!” 第197章 池上雷 常乐不料正堂之上端居的人是永清和蘧皇后,一时怔在了那里,喉间欲呼出的哭声也生生止住,两弯纤眉蹙起娇弱弦月。 永清倏然从这张青葱柔美的美人面,明白了皇帝对着不胜疼痛、呻吟哽咽的赵昭仪,应当怀着何等至柔的怜惜。 而那双横波凤眸,潋滟着凶光冷冷地与她对上。 永清一凛。 常乐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勇气,她明知蘧皇后在堂,也不行礼问安,只紧紧地盯着永清:“我母妃呢。” 她在兴师问罪,亦见永清这头气短,趁机示威。 站在帷帘旁的赵昭仪贴身侍女合欢,眼见常乐来了,眉梢喜气更甚,喜洋洋地上来拉住常乐:“公主,娘娘母子平安,如今陛下正在里头说话呢。”她微微侧了侧身,叫永清看见挑起的唇角弧度以及眼角若有若无的得意余光,愈发哄着常乐道,“您也进去,正好团团圆圆,一家子和美。” 常乐脸上倏然亮起了光彩,挂在粉润桃腮上的雨珠亦晶晶亮得似花钿一般,她抿唇一笑,朝着合欢颔首,便提起微雨湿润的裙摆朝内屋跑去。 珠帘拨乱声如瓷,纱帷影纷纷。 一家子? 永清还未来得及涌现一丝带着耻意的歆羡,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虚弱的惊叫: “好脏,快出去!” 赵昭仪在说什么? 所有人俱是一愣,其中的嫌恶与厌弃不带一丝遮掩,仿佛是富丽堂皇的殿阁之中蓦然窜入了一只皮毛肮脏的松鼠,还拖着雨后树下沾着松针的新泥。 常乐纤瘦婀娜的身影亦僵止在茜红纱帷上。 她有些迷惑地望着赵昭仪。 她的母妃满头大汗地躺在父皇怀中,手中紧紧地护着刚出生的皇子,那团又黑又红的皱巴小脸,常乐都未曾看清是怎样的丑陋,赵昭仪就似屏避邪风一般,扯紧了襁褓,遮住常乐的目光。 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丹凤眼里满是陌生的提防。 常乐在母狮般陌生的震慑之中,终究怯了,倒退一步:“母妃?” 她脸上的水珠渐渐在烘暖的室内消融,留下淡淡的痕迹,仿佛一抹阴霾。 皇帝也觉得有些不对,触之生怜,但外头敞开的窗户流窜进来的一缕生冷风,将她衣裙上雨草新泥的土腥气扑卷到他鼻前,又望见她衣裙上的污浊痕迹,不由得安慰的话也扭转了口风:“常乐,如今你母妃需要好好歇息,你近日也莫扰她清净了——你也不是父皇最小的孩子了。如今,你也做姐姐,也须得有个做姐姐的样子。” 皇帝刚想给她举个孝悌皇姐的例子来,没由来的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却是永清那张倔强清冷的脸——那险些害他失去老来子的罪魁祸首还恬不知耻地坐在外头,且被蘧皇后紧紧地护着,他一时想打想骂也得顾忌三分,只得阴沉了脸色,道:“似你频阳姐姐那般孝顺贤惠,知书达理,才有个公主的样子。” 她不太在乎皇帝是怎么想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赵昭仪,和她襁褓中的幼弟。 这个举动,却触怒了赵昭仪,仿佛是母亲的权威受到了质疑与撼动,她怒道:“你想气死我么?连你皇弟生下来也知体贴生母,乖乖睡觉,不哭不啼,你却要在这里恼我,真是不懂事!” “陛下,昭仪,都是奴婢的不是,未曾看顾好公主,”合欢见势不妙,一把揽住常乐的肩,将纤瘦窈窕的公主强行扳转回来,半拉半拽地将她带出内寝,好言安慰她,“公主如今产房血腥之地,本就不是你在室女子该来的地方,更何况最怕娘娘身子弱,你也是晓得的,产后妇人最怕见风了,当初生你也是一样的,公主莫要介怀。” 常乐缄默不语,她垂下头,一走出隔开内寝与外间的最后一层珠帘,便一把推开合欢。 合欢也在后宫待了十几年,察言观色的火候也是足,方才同常乐说的话,轻言细语,不教里头的两位听见。 可却悉数落在了帘外端坐的永清耳中。 常乐一侧头,对上永清的目光,方才在里头受的委屈顿时决堤。 好可笑,她明明才是这开襟阁中最关心赵昭仪的人,却被斥之帘外,又一回头,望见里头一对老夫少妻携着多年盼来的幼子,果真是和美非常。 她原先还以为,蘧皇后和永清才是这里的笑话。 没想到她竟还是最荒唐的一味笑饵。 常乐再也装不下去了,想将怨气尽数泄在永清身上,她沉着脚步上前,不料一直老僧入定般的蘧皇后倏然睁开了眼睛,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第198章 掌中偏 常乐不是赵昭仪,她不曾领教过蘧皇后的威仪,也尚不晓得,在朝京,中宫,意味着什么。 她只是被蓦然睁开眼的高瘦女子吓了一跳,胸膺间的委屈愤懑让她不知从哪里生来的勇气,狠狠地瞪回了蘧皇后一眼,又提起裙摆,冲进了门外斜风细雨之中。 “公主,哎,公主——”合欢等数名宫人立刻慌忙地从柜箧中搜出罗伞,紧赶慢赶地追上去。 开襟阁又只剩雨声潺潺。 永清倏然听见帘中一声婴孩啼笑。 既然赵昭仪已经平安产子,甚至还能中气十足地骂一骂自己女儿,想来她是真的没有大碍了,那温玉殿中发生之事,对她而言并不严重,意味着便有人为设计的可能。 这种明争暗斗的桥段,自有大长秋等人调查水落石出——这可是在朝京,又不是燕阙那种皇帝一言堂的天下,皇帝即便想有所偏袒,也先得看能不能偏得过蘧皇后。 永清心中巨石终于落地,她对蘧皇后小声道:“阿娘,既然她已经生下来了,想来没有我们的事,咱们也回去。” 蘧皇后终于微微侧首,目光落到红罗帷帐上一双深色人影上,嘴角微微挑起一丝不屑的弧度:“陛下还未向我们母女兴师问罪,就这么一走了之,岂不让他心中郁闷?” 永清愕然。 她早在燕阙时,初初识得皇帝对赵氏的偏心包庇,即便十年父女亲情淡漠,也感到一丝微酸的委屈,后头即便历经多重算计,早看清了皇帝对她的态度,如今再见皇帝对赵昭仪母子的呵护备至,也难免感到心寒。以己度人,她想,与皇帝结发夫妻的阿娘,想来心中更是如坠冰窟。 但蘧皇后全然没有。 起初她听闻赵昭仪早产,又与永清有关,立刻起身从德阳殿赶到汤苑来坐镇,生怕永清一时受惊,坠进了小人陷阱之中,又见赵昭仪这边丝毫没有预见,一团乱麻,甚至连到底把她抬去温玉殿后头的小院就近安置,还是抬回开襟阁都没有人拿得出个主意,人人生怕担责。遂言简意赅地点了锦机去太医署安排一番,将赵昭仪抬回开襟阁,用自己的人接替了开襟阁中不知所措的宫人,有条不紊地安排完毕,带着永清坐镇正堂。 永清起初还担心她眼见皇帝与赵昭仪你侬我侬,誓言生死的腻味对话心有不快才闭上眼睛。 不料她如今是真的丝毫不在意皇帝和赵昭仪。 那蘧皇后到底在观望着什么呢? 难不成是专程过来和皇帝吵架的? 永清对于帝后争执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了,五岁前的记忆如在梦中,影影绰绰,往往掐头去尾地复现叙事,没有任何的起承转合。她只记得,紧紧抱住她的阿娘,在记忆里是怨恨与不甘交织的底色,情绪起伏翻波,绝对不是如今这样平静得仿佛心如死灰——甚至把皇帝也当做死灰。 不多时,里头那阵燕语呢喃终于停歇了,筋疲力尽的赵昭仪终于肯放开皇帝,盼了十几年的儿子把玩一番,久了也嫌坠得手疼,转交到乳母手中,沉沉睡去。 皇帝在不甚透风的内寝待久了,头脑也有些昏昏沉沉,甫一出来,夹着青草味的雨风拂面,登时心神一清,不由喟叹一声。但转头辄见蘧皇后和永清坐在上席,立刻冷下脸。 他对永清道:“赵昭仪虽无事,但你所为实属有心之恶,朕改日再与你细细论道。” “陛下,”蘧皇后抬眼,亦是相看两厌,她唇边不由衔笑,“若非是永清,恐怕赵氏早已陪着长沙王命丧燕阙,何来今日?” 她说的是长沙王,已颇与皇帝留颜面——赵昭仪若真要殉,亦是因着皇帝的缘故,长沙王不过是一把刀罢了——言下之意,若不是永清,你早在燕阙龙驭宾天了。 皇帝自知她说得对,面色顿时挂不住了,眼见永清脸色尚有些许苍白,愧疚,他是不会有,只会将眼睛望向了别处。 他抬脚想走,蘧皇后却不肯放过他。 她问:“陛下如今许赵昭仪千金之诺,就不怕她提出让陛下两难的条件?” 皇帝冷笑:“赵氏温柔识趣,虽是深宫妇人,见识浅短,却不失贤德,不似有的人,恃才傲物,好为人师,又屡屡犯嫉——” 蘧皇后不由又是一笑。 皇帝的恼火蹭蹭地往头上去。蘧氏不教好自己的女儿,险些他盼望多年的子嗣,还毫无羞愧之意——这就是前朝人人称赞的贤后? 蘧皇后以袖敛笑,饶有兴致道:“若赵昭仪为子侄请功,陛下到时候还会偏心许氏子么?”她的语调上扬,是真的好奇。 一边是宠妃子侄,一边是皇帝偏疼的宠臣,到底谁更胜一筹? 皇帝变了脸色。 蘧皇后静静地欣赏他的神情,却不曾看旁边的永清也惊愕地抬起头。 第199章 秋莲乱 皇帝早已走至门旁,听到这句话又狠狠甩袖哼声,回头对蘧皇后道:“朕自然是秉公处理,不偏不倚。” “好,陛下秉公处理。”蘧皇后似是颇为赞许地颔首,“许巽奉命出征,是为外将,私自带军返京,当以何罪论处?” 轻则,可以违诏抗令责罚,重则可视同谋大逆。 “他是——”皇帝犹是震怒,顾忌着内寝中熟睡的赵昭仪,压低了声音,“他还不是为了救永清?皇后怎可不念得旁人半分的情?” “陛下要我念他的情。”蘧皇后一听此话,两弯棱角分明的眉,顿时如抽刀出鞘,高高扬起,“为何永清需要他救?难不成燕阙的太医皆救不得她不成?还须许巽千里迢迢,耽搁颠簸十日,将我的女儿半死不活地送到鸿都门前。” 皇帝目光倏然闪烁起来,蘧皇后一针戳破了他外强中干的盛怒,底气尽泄。 永清突然也后知后觉地想到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许长歌一定要把她送回朝京来?难道她的伤情在燕阙便治不得?而且,为何是许长歌?他当时不应该在北境前线么? 但帝后的神色,分明是皆对此心知肚明。 永清以为恼羞的皇帝,会直接说出许长歌送她回朝京的缘由,从而反驳蘧皇后,但他却出奇地沉默了。 蘧皇后微微扬起下颌:“还是说,留在燕阙,她就活不成了?” 最后那几个字,字音重得出奇,令永清诧异,几乎是被蘧皇后咬牙切齿地说出。 这句令人生疑的反复,越发逼得皇帝好似喘不过气来一般,他焦虑地走了几步,又旋回身来,竟然有几分讨好:“琼君,过去的事就莫提了,朕也并非有心为恶,更何况许巽那孩子——” “陛下不必多言,”他口气中腻人的味道让蘧皇后一阵恶寒,而立之年尚可称为春秋鼎盛,颇具魅力的皇帝,如今衰颓之相毕现,即便是擅长的哄骗女子的巧术,也不灵光了,蘧皇后不想再看他一眼,有些嘲讽地勾起嘴角,“不会一并给他记上一笔的。” “你——”皇帝有些嫌恶地盯着蘧皇后,却有些恨不起来。昔年怀着少女情思,却执拗刚烈的女子,十年未见,已经被尽数磨去锋芒毕露的棱角,似一朵秋风初至时节的莲花,柔和地舒展,但含着莲芯中的青涩苦香却是依旧。 他道:“如此便好,永清的事,你的女儿,便自己管教。” “如此便好,”蘧皇后已经连冷笑都懒得了,她重复了一下皇帝的话,“如今陛下既已回京,妾亦不敢自专擅权,前朝赏罚臧否,皆是陛下一人决断。” 确实,永清是她自己的女儿,她宁可自己似姜嫄履迹生子,让永清和皇帝毫无半点关系。 话已分明,如今苦果便留皇帝一人尝去,她遂携永清回到长秋宫,蘧皇后方摘去髻间华饰,妆奁菱花铜镜里就映出帷柱旁颇为鬼祟的身影。 “进来,让你去燕阙历练见识一番人情世故,如今怎么学得鬼鬼祟祟的。”蘧皇后无奈勾起唇角,待永清的容颜映在镜中时,她又继续板着那张一丝不苟的脸。 永清扑进她怀中,紧张问道:“阿娘,你真的不管前朝了呀?” 第200章 后宫论 蘧皇后对皇帝说不管前朝的事,听上去实在似夫妇吵架时蹦出的气话。 但她的阿娘怎会是随口说气话的人,难不成蘧皇后真是十几年来疲倦于政事,又素为一些人诟病为小君窃国,牝鸡司晨,决心撒手不管,专心收拾皇帝的后宫去? 蘧皇后瞧着永清颇为紧张自己的模样,眉梢笑意泄了一些她的心底喜色,仍作不在意般道:“如何,你觉得不妥?” 按照后宫女子之业的渐进周期来说,并不应当。 ——这是萧雾月想出的。 她素来最爱钻研史籍,尤其喜欢看后妃外戚小传。若非涉及前朝之事,大多数妃嫔是不见于史册的,正史惟记一句“有嬖爱”便显其宠盛了,惟稗官野史会对情情爱爱绘声绘色。萧雾月在太史馆中左观图,右观史,出宫又杂学旁收,泛览历朝野闻,最终总结了一套后妃标准的生存轨迹。 除却一些罕见的情形,无论是开国之初,还是王朝末期,一个理智清醒的宫嫔总应在皇帝不同的年岁趁机做最应当做的事情——或者说,是她们身后有所野望的家族应当希望她们做的事。皇帝春秋鼎盛的时候,自然以争宠为要,即便无关情爱,也要趁着皇帝还吃这一套——能吹耳边风最好,若是不能,多多少少为前朝父兄们察言观色,提供一些不宣之秘,升迁未可知,避祸足以。等待皇帝日渐衰迈,身边自然已不是花团锦簇,即便偶尔冒出头的一朵娇花,也无法再与扎根多年的高秩品妃嫔再争秋色,此时便是早年争夺比拼之下硕果仅存的几位——或者说,几位的家族,开始发力,再为皇帝身后大事而谋了。此时那些史书前述里有樊姬班氏之德,不敢逾本分半步的嫔妃,也会突然在某一场政治事件之中闪现身影,比旁人多得几笔描摹。 最不明智的,便是在皇帝心力皆盛的时候展露野心,而在一朝将终的时候突然变得贤德起来。 听罢永清这番头头是道的歪理,蘧皇后挑了挑眉:“你什么时候有闲心想这些?是圣人书都读通了?拿来我看看。” “不是我,是雾月。”永清连忙撇清关系,一想到自己去燕阙一年落下的学业,即便有顾预时常教授,她这懒惰的性子也经不起蘧皇后盘问,“圣人书是要读一辈子的,女儿还要反复回味。” “雾月。”蘧皇后竟不再指责这套邪说,似有些感慨,“她倒仿佛天生便适应这宫廷。” 不是。 为什么这番话是她说出来,便是“闲心”,一说是雾月,她的母亲倒颇有赞同之意了。 永清颇为郁闷,有些失落地点了头:“哦,所以阿娘也是这般想了?” “你很怕我不管前朝的事?”蘧皇后淡淡道。 也是她把女儿性子养野了,一日到头总想效仿定陶长公主那般胡作非为,豢养面首,开府议政,干预立储,也不想想定陶公主痛快了两朝,连带后头皇帝都颇为忌惮,再也没有册封过长公主了。 若她继续如梁符等人所说“牝鸡司晨”,永清倒是可以如定陶一般横行无忌。 面前有些委屈之色的琥珀瞳仁却眨了眨:“我怕阿娘不开心。” 第201章 秋风紧 蘧皇后一怔:“为何?” 她一直觉得,自己对永清的教养是有着些许的失败之处的。 唯二的血亲,使得蘧皇后和蘧大将军都极尽地溺爱着她唯一的女儿,即便是训斥与管教也不忍往狠处去,偏偏她又生得灵巧,旁边还有个苏苏最会察言观色,惯会钻人心柔软处的空子,巧言善辩,逃脱惩罚,连认错也是少有的事,更莫提主动关心旁人了。 “阿娘理政,虽是因为父皇同朝臣置气,出走燕阙才不得不挑起大梁,”永清望着她,“可我知道,阿娘虽辛苦,还是挺乐意在德阳殿处置朝务的,更何况,我和阿娘都不喜欢在后宫弯弯绕绕,有什么便解决什么,不喜靠着父皇的眼色过日子——女儿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虽然父皇出走十年——但这十年,想必阿娘过得比他在的时候,舒心多了?” 蘧皇后素白沉静的脸上,并无愠色。 这倒是事实,君王离朝十载,惟独证明了一件事情,大燕离了皇帝一样安稳清平。 她固然失去了夫君,失去了枕边人,却也远离了他的身份带来的一系列恼心之事。 ——有时候甚至遥闻燕阙宫中事,只想问一句圣躬安否——她能否早些当上太后。 “你不喜欢?皇帝一走,公卿百官都很安宁。”蘧皇后道。 “那是因为有阿娘在,大家才都放心!”永清想对蘧皇后撒娇,刚抱住她的腰,却发现那熟悉的身形竟然瘦得让她感到怀中一空,心中不由讶然。 “你啊。”蘧皇后最终无奈笑出来,伸手揽住她,永清的脸埋进半是春风的秋香罗裙之中。 纤长温柔的手指如旧时一般轻柔地在她头顶发丛中穿过,逗留抚摸,只不过如今它带着淡淡的凉意,仿佛一把玉梳,雨滴坠在檐间瓦上,密密匝匝,如蚕食叶,分外好眠。 在久违的怀抱之中,永清差点就入梦了。 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冷静矜持的女声,在她耳畔如珠玉滚落:“你觉得,我在自毁长城?” “阿娘还有我……”永清还未反应过来,倏然自己蹦出了这句话。 带着些许呢喃的软语撞进了蘧皇后心里,她越发将唯一的女儿搂紧,永清听见她胸膛中传来的声音带淡淡笑意:“陛下这样的人,不是自己真的吃到了苦头,是不会觉得旁人先前的操劳的。” 永清倏然清醒了不少。 意思是,蘧皇后要让皇帝自己感受朝政的艰辛——甚至是,让他感到在朝政之中每权衡一次,便举步维艰。 他真的会么?有梁符等忠心耿耿的谋臣在他身侧耳提面命。 永清暂按下心中疑惑不提,赶紧撒娇打听最重要的事情:“阿娘,云中收复之战论功行赏,为何你会说父皇左右为难……?还有,许长歌……许巽他,为何负了私自回京之罪?难道不是父皇叫他将女儿送回朝京的么?” 蘧皇后倏然心中一窒,她该告诉永清,她的父亲,曾想置她于死地吗。 第202章 青杏小 似是不止永清,连皇帝都以为蘧皇后说退居深宫,是随口置气的话罢了,他和梁符等智囊聚精会神盯者长秋宫一举一动人,然而长秋宫这边都懒得清理前院里莫名其妙出现的几副陌生面孔,这作风是帝后交手十来年间从未有过的,倒叫皇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独自猜疑起来。 更何况是朝臣。 雪花般的书表案牍仍是先飞向长秋宫,永清每日清晨闲庭漫步的时候,皆看到中宫谒者推着文简山堆的小车穿过中庭,温和儒雅地告诉德阳殿那边的小黄门,这些机要文表皆是国之大事,须与陛下裁决才是,怎能送来长秋宫?于制不合,于礼有悖。 事不过三,一来二去,朝中臣工对这破天荒的巨变,各自有了各自的理解。 但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来烦蘧皇后了,取而代之的是围在皇帝身边细致入微地关心国事,事事必定要过问皇帝才肯执行,连三公府中官吏亦是如此。 皇帝一开始欣然受之,想来无论如何此时向他示好的都是有意投诚的忠臣良将,不料后头渐渐味道不对了起来。 彼时朝京已迈入青杏浓阴的时节,绛影苑里满枝拇指大的果子,连地面破碎的光影也是浑圆的弧度,只要抬头看一眼,口中便不自觉地下咽着想象中的酸涩。 永清将目光从树桠收回,那股并不存在于唇齿的酸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所以,父皇那边是什么事感觉不对劲?” 休养许久,又终于过了花粉飞絮漫天的时节,永清已可以在宫中来去自如,只是蘧皇后闭门不出,中宫的权力全然地退了回来,永清想出宫也怕给蘧皇后惹上麻烦,遂在这段时间也安安分分,不教皇帝再抓住把柄。 宫中游玩,也不过将锦帷步障、茶水案几四处搬动,左右歇凉打盹而已。 身旁小瓜也在发困,手中金雀团月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送着聊胜于无的微风,只有轻轻撩动躺在邛竹小榻上的永清,鬓边垂下的碎发。 “是司空主簿。”身前小枰上,纤瘦高挑的女子微微抿起唇,垂颈浅饮一盏竹叶青,随手将白瓷盏放置一旁,杯中清酒浅浅影青,犹似林间倒影。 回到了朝京,萧雾月终于可以换回红妆,永清左看右看,她好似也与先前无别,依旧是苍葭衣裙,只不过昔日玉冠约束的长发梳成了京中女子时兴的灵鹊髻,裙装放量更多,广袖留仙,衣垂如青江出水,动静则飘然迎风。 只是,为何她发髻之间惟簪一枚白玉芙蓉华胜? 萧雾月犹在回味父亲告诉她这件事的神色:“桓司空去岁十月末乞骸骨还乡,司空府中一干杂事暂由孙主簿担任,殿下一隐退,他便主动将司空历年账册章程递交到德阳殿去,陛下自对他青睐有加,还赞他是‘有识之士’。可尚书台的人发觉司空府送上的文牍日益增多,已渐渐堆叠起来,本来公案堆积是很正常的事,直到昨日,司空那边送来一车案卷,把尚书台的人吓了一跳,细细一查,才发现——” 她顿了一下,笑吟吟看向永清:“怎么听书人也不捧个场?” 永清想了想:“不会是发现,司空府送来的每日皆是重复的案卷。” 尚书台回朝京以后选进了许多材官,渐有人浮于事的迹象,据永清对皇帝那班人的了解,想来是只要事情堆起来,便是一团乱麻,人越多则越乱,恐怕交一份案卷过去,下一份就是另一个人在看了。 第203章 闲垂影 永清这一席话,倒不曾叫萧雾月料到,不过笑意只在她脸上顿了一霎,便换作了然领悟,又细细思索一番,不由得掩唇而笑:“你倒是比孙主簿还狠些。” 一旁小瓜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好奇,斗胆问了一句:“为什么呀?” “贵人说话,同你有什么干系!” 不待永清启唇,一声呵斥便吓得小瓜双肩一抖,手中摇扇也坠了下去。为躲着青萍那严苛的责问,她忙不迭地蹲下去捡,青萍的宫规条令颇有喋喋不休滔滔不绝之势,小瓜心虚地蹲在草丛中摸索着团扇,分明已握在手里,左右就不起来。 青萍方引述罢长秋宫中三令五申的律令,换了一口气,眼见这名小宫娥仍是埋头不做声,一味躲事,心中直摇头,明明看着挺聪明,却总是差强人意。 燕阙那边跟回来的宫人,除却公主身边那名唤作半夏的不大干净以外——凡是被带进长秋宫的,皆已被核验过身家清白,这冒冒失失的小瓜倒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只是她虽然性子活泼跳脱,有着一股子灵气颇有昔日苏苏——不对,如今应当称之为山桑翁主——的影子,却不似山桑翁主那般懂得察言观色,知情识趣,与严谨的长秋宫实在格格不入。 但想来是因着山桑翁主的遭遇,永清公主所受打击甚大,蘧皇后特地嘱咐不必对她身旁亲近陪伴之人苛求过多——虽未明指,但唯一想让人有苛求欲望的,便是这位连名字也与宫廷不甚协调的小瓜了。 但青萍是长秋宫四位女史中最爱闲操心的,她实在看不下去——在长秋宫中还好,要是跟着公主出去了,岂不是惹大麻烦?别说是给公主丢脸,冲撞了陛下,可是要丢命的。 于是,于是她总忍不住,耳提面命,总要在小瓜冒失逾礼之时敲打一番。 “青萍。”永清有些不悦地叫住她。 青萍蓦然察觉自己当面呵斥,亦是失礼了,低头应声告罪,站到了廊下。 蹲久了,青杏枝阴里泻露的圆圆光斑晒得小瓜后颈有些发烫,她悄悄抬头,觑了永清一眼。 不料正对上那双深棕眼瞳,日光在她眸中如松香流动:“这就是原因。” “啊?”小瓜眨了眨眼。 “还不起来么?”永清接过她手中明月团扇,在夏日里微微发光的洁白绢面恰能遮蔽落在她额上的一束明光,“你说说看,为何青萍姑姑为何不罚你了?” 对面小宫娥的眼珠突然往一侧溜去,永清觉得好笑:“别看啦,青萍早就走远了。” 小瓜如释重负,飞快答道:“奴婢犯了错,不当在贵人面前妄自横言,可青萍姑姑为了教训……不是!提点奴婢,也在贵人面前随意插话了,所以她不好再用同样的缘由罚奴婢了。” 扇影浅浅落在永清脸上,她道:“尚书台也是一样的。送同样的案卷文牍过去,第一回若是不曾发现,第二回还想借口发难,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若说司空府重复遣递误事,那尚书台至今才发现,岂不是也显得自己庸碌无为,人浮于事?如此,即便是想告到陛下面前,也得生生咽下这口苦果——谁让他们自己便是这般杂乱无章呢?” 小瓜若有所思点头。 待她去拿瓜果糖饼之际,萧雾月按住永清执扇的手,问:“你怎么教她这些?” 第204章 秋千道 那道青衫碧裙的纤细背影似一只翠鸟,扶飞进了林间石径之中,迅速隐没其中。廊下青萍也告退,跟了过去,不知是放心不下,还是想继续方才在贵人面前无法进行的训教。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永清微微眯起双眼,似乎有些不以为意,“她既有心于此,我便提单一番,也尽了好为人师的兴。我也是人,难道不能过把博士先生的瘾?” “你几时也喜欢做小先生了?”萧雾月揶揄道。 日光簌簌而落,偶有鸟雀枝头鸣,她打量着永清的神色,调笑的话头并未继续下去,欲言又止几番,终于还是说出:“怎么不见你昔日也同苏苏说这些?” 这个名字已在朝京宫中沉寂了太久,即便是长秋宫中,也鲜少有人提起。即便是苏苏的母亲,苏娘,也从未在人前露出半分对离去的女儿的思念,仿佛她不曾有过一个如今遥隔千山万水,为潇湘芦苇水云所障的亲人。 “你不也是?”永清反问,“当初在燕阙的时候,不也总有话头避开她?” “我是怕她卷进去。”娥眉淡扫,蕴了几分愠色。 “我们百般防着,她还不是卷进来了。”永清淡淡一笑。 二人相对默然。 千方百计,不想让她晓得欧阳野的算盘,不想自己最亲近的姐妹被最不相干的政治风波所涉,可她竟还是被卷了进来。 永清感觉无力的疲惫感扑面而来,为了阻止什么,她又失去了什么? 一切到底是冥冥中命运的注定,还是她力挽狂澜却必定造成的因果? “其实,苏苏和她不一样。”在她阖眼思索之时,萧雾月的声音似一朵莲花绽放,夏日新荷婷婷,菱角含苞,她顿了顿,似是苦笑一般嗤了一声,“苏苏和你我,似也极为不同。” “在前朝后宫游走,自须融贯进这历朝历代隐秘不宣的法则之中。揣度他人利益休戚,如何置换权衡。即便如此,也无人可做到面面俱到——即便是靑蚨钱,也不是所有人皆喜闻乐见的,那不还是有惺惺作态之人恶呼‘阿堵物’不是?”萧雾月道,“但苏苏不同,她虽与你我一样自幼生长于这样的……地方,可偏偏不同于你我,没有人对她苛求过这些固有之规制,没有人要她一定学会这些东西,她便自由自在地对一切有自己的领悟……她不仅不是一窍不通,反而有了自己的一套行事之则,灵活游曳内宫之中,任谁见了她皆觉得耳目一新,却感她十分讨喜,格外偏怜。即便到了宫外,不也是如此?” 对面那双琥珀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你不过是在安慰,在哄我罢了。” 虽然萧雾月说得七八分皆然,永清仍然无法释然心中的负罪感。 萧雾月纤臂一展,两手一摊,吴带当风:“你倒说,我哪里不对了?” “……性情良善之人,自然都喜欢她,可若心存偏见,故意为难……” 永清的话犹未尽,便被绛影苑外一声满是愤怒的叱骂打断: “这里是北宫!怎容你在此放肆妄为?!” 这声叱骂让此间歇憩的二人,连同旁边侍候的十几名宫人都不由得侧目。即便是训练有素的长秋宫人也不由得微微偏侧了脑袋,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声音分明是青萍的。 青萍虽是严格了些,性子却是宫中最正直的,平日训斥宫人也从不似这般愤怒,难不成她真被这燕阙跟过来的小丫头气到极点了不成?还是说,因着这只乡间的野猫,竟登堂入室,玷污了她所珍视的明堂?还是因着这丫头损了老人的脸面,终于忍不住了? 宫人一霎眼神交汇,最终推举出了最伶俐的一名,上前对永清道:“公主莫着急,青萍姑姑为人您是晓得的,她也是担忧小瓜在宫中横冲直撞,若出了长秋宫——” 宫人的话还未说完,便又听得一声尖利的叫喊如同裂帛:“你算是什么东西!” 永清神色一沉,蓦然站起身来,走出绛影苑。 拨开绛影苑如今绿意娉婷的梅枝,红黄两色美人蕉掩映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一名翠绿宫装婢子跌坐其中,失去绿荫屏蔽,初夏的阳光含着一丝的恶忽冷忽热的恶毒,照在她脸上的掴痕上,使之渐渐红肿。周遭是跌落一地的槐蜜青梅、各种花色的点心。 在小瓜前头,一名梳着椎髻,略有年岁的宫人护住了她。 虽然是背对着永清她们,但朝夕相处十几年,永清一眼便认出那是青萍。 而正对着永清的那几名水红衣衫女子,眼睛也似她们的声音一般尖,遥遥望见了永清就仿佛认得了一般,立刻走了过来,翩杂的裙裾与娇笑声一同掩住了身后狼狈的二人:“永清公主万安长乐,许久不见,我们公主和娘娘皆惦念着您呢。” 她这话抑扬顿挫,口音莫名熟悉。 永清盯着那张年纪同青萍不相上下的脸,想了许久才恍然。 这是赵昭仪身边的,那名唤作合欢的婢女——她是见过的。 她们的水红裙装在朝京宫中格外惹眼——大燕宫人衣着向来以青碧为主,因而诗家文笔皆号之“青娥”,四百多年来皆然,即便是武帝东迁以后,朝京与燕阙两京宫人也遵循旧制,惟独赵昭仪宫中不以为然,依着她的喜好,让宫女皆着水红色,到朝京来也是如此。 眼见永清来了,小瓜立刻直起身来,扭转头告状:“公主!她们出口伤人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殴伤奴婢!” 不待她接着控诉,那头合欢立刻接过话头,笑吟吟道:“永清公主恐怕要被这贱婢误导了,我等奴婢奉命为常乐公主取来晌午后的茶果饮子,谁料这黄毛丫头打着公主的旗号在膳坊狐假虎威,使唤咱们也便罢了,可她却嘴里不三不四中伤常乐公主!” 说及此处,合欢声音便有些硬气了起来:“我等虽是卑贱之身,也知恩图报,怎能容忍自己的主子被这般欺侮?更何况常乐公主也是金枝玉叶,她岂非也在打永清公主的脸面?忠义一上头,这些宫女便出手教训了一下她罢了。”她又顿了一下,笑道,“说来,不过是宫女打架,互相扯头发,撕脸皮罢了,是底下人司空见惯的事情,上不得台面,贵人们皆是懒得抬眼动一下眼皮子的——毕竟,奴婢的事,怎好插手去挽袖子呢?难免失了身份。” 听罢这番颠倒黑白的话,小瓜眼中恨得不行——怎会有如此会搬弄是非,避重就轻的人! 宫中人员冗杂,膳坊饮食安排皆有定数,至少也得提前一日去打招呼,永清公主今日游宴的膳品糕点昨日她已与膳坊安排核对妥当了,谁料想突然闯进这些人与灶上的娘子为难,要她们凭空另备上一席,她便帮嘴了几日,赵昭仪的人竟想一出是一出,要“借”取她手中的食盒一用。所谓“不三不四的辱骂”,不过是她反复申告那是永清公主要的,常乐公主应当尊长罢了。 她刚要张嘴,突然对上了一旁萧雾月的眼神,后者食指置于唇前,示意她噤声。 小瓜突然想到方才永清对她说的话,生生刹住了。 永清微点下颌,侧眸向身后臂膀健硕的几名宦寺道:“打嘴。” 合欢尚未知觉,直到那几个人高马大的皂衣宦寺把她从红衣堆里扒拉出来,摁在地上,她才尖叫:“你们干什么!我可是赵昭仪身边的人,你们都仔细想想这宫里究竟是给谁当差!” 内侍们确实愣了一霎——向来宫人掌嘴是专门要用板子的,也要拉到掖庭去罚,当街处刑的不是没有,但都是大刑——比之如,砍头。 萧雾月轻轻提了一句:“用手便可了,多打几回,是一样的。” “永清公主!我们娘娘可方诞下了陛下幼子,陛下已准备在百日之时破例为小皇子封王了,你——啊!”她还未说尽警告,便被一贯足了气力的巴掌狠狠贯在地上。 犹是挨打之前还在大大地张嘴说话,这一巴掌打得她牙齿咬在了腮里,嘴里一阵青白的疼后,一口呕出腥甜的血,不等她反应过来,又是一巴掌甩了上去,这回替她将那颗噬主的牙一并扇了出来。 那摊她吐出来的东西惹得过往宫人皆驻足遥遥观望,窃窃私语流窜在她背脊后。 永清闲闲道:“奴婢的事情,本宫自不会罚你,毕竟你位秩高,教训她,应该的。可你也晓得自己是卑贱之身——是谁教你在本宫面前多嘴多舌,讲这么多话的?接着,别停。” 因着赵昭仪得子,皇帝态度强硬地要为皇子的生母谋得身份,她们才终于名正言顺地搬进了北宫,周围宫人也是一并趾高气昂,皆是以鼻孔看人,几乎在宫中将废后的本子预演好几回了——其中自然是以赵昭仪身边的头等红人,最是得意刁难原本北宫中的宫人,按她的话说“新官到任,必将下马威杀一杀威风”。谁料想,她的威风却被一个个巴掌打飞了,终于忍不住为羞耻与疼痛大声嚎哭起来。 第205章 明珠池 合欢的嚎啕声震宫宇,不时便引来了她应当想引来的人。 又是一行水被看裾簇着羽盖仪仗浩浩荡荡地冲了过来,两名提香侍女分开,中间钻出一个鹅黄衣裙的少女,一见此间情状便大惊失色,她先是抬头狠狠瞪住永清,不过须臾之间,其中厌恶之意转瞬消散,化作泪珠滚下来,声声哀戚道:“永清姐姐!宫女也有父母心疼,你怎能罚这么重?” 她身后追随者众,又开始演起来,想必是有观众了。 见状,小瓜忍着又烫又痛的脸辩驳:“常乐公主此言差矣,难不成只你的宫女有人生父母养,我辈便没有了么?” 常乐身边的宫人立刻道:“放肆!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常乐公主的意思便是我们永清公主严苛,不如她是个宽容大度的,既然常乐公主宽容大度,那必然是来主持公道,不是拉偏架、和稀泥的,那我说几句怎么了?连公主都未觉不适,你和我一样的身份,既然我不可说,你怎么就能假为贵人替言了!”小瓜回过味来了。 那宫人一时目瞪口呆,连常乐脸色也有些挂不住,可她也不能出口再训斥小瓜——毕竟她先立了起来宽容善良,体恤下人的设定。 一通反驳之后她又将脸扬起:“常乐公主,您来评评理,既然奴婢也是有父母心疼的,奴婢的脸被她们殴伤成这个样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们该不该罚?” 常乐刚想开口,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接小瓜这话茬,眼珠一转,几滴清泪又滴落:“永清姐姐自然也不是故意与我的婢子为难,想来是看妹妹不顺眼了——妹妹自从得允,与阿娘从燕阙搬回朝京,便得了父皇的嘱咐,千万小心莫要惹皇后殿下与永清姐姐的不是……后来我们都退避三舍,住到南宫去了,只因幼弟出生,不得不又搬进了北宫……原本以为这般伏低做小,长秋宫也当消气了,可没想到甫一来,永清姐姐便当街殴伤我的奴婢,是在提醒妹妹什么吗?” 小瓜心中着急,生怕又要被常乐带歪过去:“不是的,是常乐公主的奴婢要抢走为永清公主备好的食盒……” 萧雾月顿时叹了一口气,她又插嘴了,聪明是聪明,只是不怎么长记性。 常乐唇畔一丝浅笑,方要开口,便听见身后男声颇为忧虑:“公主还未进膳,可是风日不好,胃口不佳?还是凤体有恙?” 常乐的眼中瞬间一丝星火点亮,仿佛一朵花在她眼中开了出来。 她转过身去,掩泪沾巾:“长歌哥哥……” 永清终于明白她在演给谁看了,竟然有一种大题得解的大彻大悟之感,难以言喻的爽快。 还有一点不悦:许长歌在这里干嘛? 身后的许长歌却与她擦肩而过,他的步伐有些焦急,方要逾越三尺的雷池,生生止住,对永清一礼:“公主”复而抬起头来,目光一落到她仍是瘦削的下颌上,眼中便难忍心疼,“五谷乃四时天地奉养,公主大病初愈,虽然胃口减损,仍要努力多进些。” 许多年前那张稚圆柔软的脸,如今竟有几分形销骨立的趋势。 小瓜敏锐地嗅到了风暴的中心,添油加醋道:“许将军,您且看这一地的膳食,这是我们公主不爱惜自己身子么?如今公主身子娇贵又脆弱,每日膳食都是医女与司膳娘子提前安排好的药膳,可偏偏常乐公主那边来人,不由分说就要‘借’用,奴婢拼死护住,可旁的人宁可玉石俱焚,也要我们公主不好过,非要打翻了所有东西。这不是有人从中作梗,偏不让我们公主好过么!” “长歌哥哥,不是这样的,常乐也是初至朝京,不懂得这里的规矩,本想设宴融洽一番,却被……”常乐的话还没说完,她便闭嘴了。 因为她发现许长歌根本没有在听她说什么。 他更加焦心,甚至顾不上对旁人动怒:“公主不如先回长秋宫,再教下头人另紧急备一份。”他突然想起,另一头游园宴席之中的皇帝和赵昭仪,略略顿了一下,“刁奴惹事既已得惩,公主还是顾惜身子,莫动肝火。” 常乐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眼中方才惺惺作态的眼泪也收了回去,几滴悲凉溢了出来,前者是哭给别人看的,后者真挚,却是不得见人的,她转头便朝宴会的宫宇疾步回去。 跟着她妖冶艳艳的红也消失了。 许长歌方想更靠近她一些,便见眼前人退后了一步,不动声色地将手藏到身后:“她走了,你也该走了。” 许长歌失笑:“这是什么话。” 拿脚指头想想也晓得,以常乐的名义举办的游春宴,又在宫中,想来是赵昭仪特地让常乐拉拢人心,宴席上必然尽是朝京世家的娘子,还有宗亲贵眷——可又有皇帝和赵昭仪参加,许长歌竟然也在,那想必是,皇帝因着新生的幼子,也惦念起他一母同胞的姐姐了,又有赵昭仪枕边风,想要撮合他们。 永清盈盈一笑:“难道不是么?既是不得不奉命前来参加,那不跟着常乐公主回去,岂不是也算抗命了?” 许长歌还未来得及辩解,就被她堵去了话头。 顿时感觉有一丝好笑。 她分明什么都晓得了,提防着他搬出皇帝之命来狡辩,轻轻巧巧堵了嘴。 永清起先只想揶揄他些许,但话一出口,竟不有自觉地带上一丝酸醋味。 越说越觉得有些让人烦。 许长歌何许聪明人也,先前军令他都敢抗,皇帝不过下旨让他参加个宴会罢了,难不成他就不敢回绝了么?难不成他不知道皇帝的心思? 话罢,一张俏生生的脸上也多了几丝真心实意的恼。 许长歌望着她:“若不来赴宴,怎能再与公主相见?” 他说的是真的。 确实,这些日子,蘧皇后有意不让许长歌见她,皇帝赵昭仪也是如此,他又失了侍中的身份,难以出入宫禁。 心中一软,背脊却越发挺硬了,永清转过身去:“确实,来了才能和常乐公主相见。” 萧雾月分明看见她唇角翘了起来。 怎么永清都有这种小儿女情态? 萧雾月暗自摇头,回去必定逮住她一顿盘问。 即便她转过身去,话中的一丝嗔意仍泄露了她的心绪,许长歌眸中亦沾染笑意:“既然如此,臣不再叨扰公主休息了——” “你要去哪?”带有一点威胁意味的声音蓦然回转过来。 难不成他还真要回到皇帝特意撮合的宴会上去? 她急着转身,髻上雀喙衔的明珠晃荡,初夏的碎影在她眉心荡开,却似惊鸿掠影撩乱的一池春水。 一旦瞧见他好整以暇的笑容,便知自己的心思又被他哄了出来。 果不其然,那眼角眉梢都飞扬的笑意,皆不掩饰,他说:“臣的意思是,护送公主回宫。” “你久久未归,不怕父皇怪罪?”永清轻轻哼了一声。 许长歌道:“陛下已渐尽宴饮兴致,更何况适才出来的时候,也是陛下特地说不必着急回去的。” 不必说,必定是想让他和常乐多相处叙旧。 但常乐已经归席,只有他没有回来,只要再将遇到永清的事情一说,许长歌又把他对永清的心思明晃晃舞到皇帝脸上了,亦驳回了皇帝的颜面。 这不是一个理智的做法,但这样难得一见地莽撞,却偏令人欢欣。 她没有再多刁难他,只浅浅地嗯了一声。 夏阳似将她的声音晒得绵软,许长歌低低一笑:“遵命。” 常乐一回到席上,赵昭仪眼见女儿似霜打茄子一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心中暗恨女儿不成器,她这样天生的勾魂手段,皇帝姜氏一脉相传的风流皮囊,竟然不教女儿学去分毫,连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也拴不住。 常乐心不在焉地在自己席位上坐了一稍,便忍耐不住蹭到赵昭仪身边,一声阿娘还没开口,便对上她一双有些烦躁的美艳凤眼。 即便有无数侍女医官侍候,中年生子,仍让赵昭仪有些心力交瘁,待身边的人,也不由有些暴躁。 “怎么人都丢了。”赵昭仪漫不经心地对常乐说了一句,便转回目光,轻轻哄着锦被襁褓中的幼子。 常乐脸上一阵青白,她声如蚊呐,将方才发生的事情悉数道来。 赵昭仪听罢终于肯将一只手从儿子身上挪开,食指狠狠点了一下常乐的脑门:“你啊,怎么什么都比不过永清!即便是陛下,如今也多时称赞她,说她有燕室气度,分明是你十几年在他身边长大的,如今是怎么回事,反而处处不如了!” 常乐被她一顿数落已不是头次,近日赵昭仪对她越来越敷衍,方才又被许长歌那般漠视,她忍不住哭声道:“人家的阿娘是什么人,我的阿娘是什么人,这能一样么?就连太子,名义上也是算在长秋宫的名下!” 赵昭仪被狠狠地戳痛脊梁骨。 她脸色一沉,抱紧了怀中的幼子,倏尔又笑了:“皇后是很难做到了,这太子么,倒是未必的变数。” 第206章 百日宴 常乐与赵昭仪虽声势浩大地搬进了北宫,但只此一次在永清面前出现过,她在后殿也曾遥闻赵昭仪几度抱着小皇子来长秋宫请安——蘧皇后虽卸了外朝的事务,一概不见,但宫闱之中的礼尚往来,她还是无法置身事外。 永清起初一听赵昭仪来,就想冲出去看着,担心阿娘被那市井中爬出来的女人挤兑。 但很神奇。 她偷偷溜过去在屏风后小觑过一眼——因懒得和赵昭仪说话废口舌——结果此间情景令她和身边跟着的年轻宫娥都咂舌不已。 眼前不是剑拔弩张的氛围,也没有什么话里有话的明褒暗贬、讽喻打压。 赵昭仪在蘧皇后面前规矩得很。 她竟高度达到了宫妃行为举止的要求,起坐行止皆谦和有度,言谈也没以前那般妖妖娆娆,最重要的是,她竟也不对蘧皇后阴阳怪气地说话,敛眉低头望着怀中的幼子,笑得温婉慈祥。 一点都看不出来有一丝伪装的痕迹。 为什么? 后来锦机悄悄告诉她,当年赵昭仪刚刚承幸的时候,蘧皇后不承认她,她便使出在南宫欢苑,皇帝蓄养娇宠的温柔乡里无往不利的市井手段,百般作态地恶心蘧皇后,试图打败她作为世家闺秀的骄傲与尊严——简而言之,让皇帝生怜,而让帝后离心,从而迫使蘧皇后为了摆脱这摊烂泥,松口答应给她一个身份。 后来,她确实做到了,赵昭仪以坚韧到难以想象地毅力,将这也一出极耗心血的戏,连续做了五年。五年间后宫不间断地鸡飞狗跳,确实让帝后彻底离心。 但蘧皇后却没有被这疲惫的拉锯打垮,她也没有松口答应给赵昭仪和常乐一个名分。 ——相反,她第一次让赵昭仪知道,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她即便再会玩弄人心,一切精心布置,皆是徒劳,只会似螳臂当车一般,化为齑粉。 蘧皇后直接给萧司徒递了信,适逢当时赵昭仪求皇帝钦点自己的兄弟入朝为官,当日百官就集体罢朝不奉诏,说此不符合大燕选材之制,令天下儒生寒心,劝谏皇帝勿要宠信奸佞,酿成大祸。彼时皇帝初初登基,又经历张窦之乱,威望大为受挫,偏偏这件事又不在理,只得向百官退让低头。谁知御史大夫立刻乘胜追击,与太常少府一同指出赵昭仪本身的存在便是不合理的——昭仪是后宫御妇,位秩仅次于皇后,食俸万石,有掌教宣谕之则,且不说赵双鸾这在灾荒年间囤货居奇,哄抬粮价才被抄家没籍的出身,担不担得起,配不配得成为昭仪——即便是皇帝一意孤行,非要册封她,这册封程序也不对——皇帝不仅未曾下诏册封,蘧皇后拼死阻拦,自然也不会拿出皇后金玺加印,因而赵昭仪只是在内宫中僭越享受罢了。 一群鸡蛋里头挑骨头便已厉害非常的人,对着这天大的漏洞更是添油加醋,生生逼得皇帝再不敢提册封昭仪的事情,就连已经五岁的常乐也得不到宗正记名。 赵昭仪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蚍蜉撼树,最终与心灰意冷的皇帝一同败走燕阙,如今回到北宫,她也仍被当年的威仪所深深震撼,不敢轻举妄动。 永清再见她们,已是陶景十六年五月末的宫宴了。 准确来说,也不当称之为宫宴。 这场宴席是为庆贺皇孙百日所设,且是设在东宫之中——武帝迁都以后,太子不再住在皇城之中,乃是住在皇宫之外的一座独立的宫苑里。 太子妃比赵昭仪有孕得更早一些,且长沙王谋逆的那段时日,她又受惊早产,因而如今皇长孙已然百日了。皇帝决定搬回朝京的时候,曾特地嘱咐太子留在燕阙善后,也叫太子妃出了月子再回来,莫要车马颠簸。但当时躺在床上的荀妃气息奄奄,脸色苍白,一听能回到朝京,几乎挣扎起来,含泪拉住太子的手,要求即刻启程。 太子当然没有答应,荀妃早产又受惊,还带着刚刚出生的幼子,怎能受得住这样的劳顿。 一直拖到四月底,荀妃几度求告,东宫人马才浩浩荡荡启程回京。 如果说先前赵昭仪借常乐之名举办的宫宴是在试图拉拢朝京贵夫人们,那这场百日宴何尝又不是太子对朝京诸位大夫态度的投石问路呢? 因而东宫的门前,车水马龙好不热闹,极为罕见地皆是官员们打着陪伴夫人出席的旗号,来到太子府邸中道贺,前厅的男宾席上人来人往,堪称百官朝会,勾心斗角,一个二个皆揣着两层肚皮说话,相比之下,后宅里去探望荀妃和皇长孙的女眷,则显得祥和宁静得多,许多夫君位秩不到二千石的妇人识趣地不上前凑热闹,只在庭院里看戏喝茶。 荀妃早产生子,却被太子精心养护,如今一张鹅蛋脸仍是白净润泽,只是昔日如玉般的人,却失去了那层令人望之则心旷的微光,仿佛肉身的滋养只是虚浮的皮,同诸位宰执夫人、世交长辈们说了一阵话,便渐渐浸出虚汗来,她身边的婢子容和瞧着不对,立刻恭恭敬敬向董夫人委婉传达了这个意思。 董夫人盈盈一笑:“太子妃如今还须调养,即便夏日了,见着风也有些气虚,我们雾月懂事温柔,没让我受罪,当时生她以后却也是这般,更何况皇长孙天寿不凡,龙筋虎气?如今得去闭目养神了才好,我等还是先不叨扰了。” 三公之中,萧司徒年轻一些,董夫人虽不是贵妇人之中最德高望重者,却多次调解世家之间的恩怨,八面玲珑,又与蘧皇后是金兰之交,大多时候众人皆以她为首。董夫人既出此言,各位聪明人也心领神会,纷纷称然,给太子妃一个好台阶下。 只有一个颇不和谐的声音似冷针一般突然钻出来刺了人一下:“哼,什么话都被说尽了,克夫的女儿都敢拿来同皇长孙比。” 即便隐没在众人的附和声中,永清和董夫人都能听出这是谁。 是郑氏的夫人,郑学与郑函的母亲。 董夫人的神色瞬间沉了下来。 永清想起刚刚她看了一眼她的小侄子。 她不曾见过别的婴孩,不知百日的小孩子应当生成什么样,只觉得皇长孙形容瘦小,且脸色竟有些淡淡地绀红,显得有些不甚康健。 愣了一瞬的神,衣袖倏然被人拉了一下。 “公主不如同我出去说说话罢?”董夫人的声音依旧温和如初,轻轻低了下来,“荀夫人特地从颍川赶过来,想必有许多话要同太子妃说。” 想来是董夫人以为她没有听懂弦外之音,永清没有争辩什么,不过有些讶异地发现,原来一直坐在榻旁缄默寡言的那位青衣夫人,便是荀妃的母亲。 她犹记得苏苏曾提过,荀妃的母亲与蘧皇后还是亲戚,具体是什么裙带相连,她想不起来了。 若是苏苏在身边,一定会眉飞色舞地告诉她。 一想到生离,她便突然低落了起来,点了点头,刚起身携着董夫人要出房门,突然听到一阵娇俏的声音,肆无忌惮地打破董夫人刻意制造的母女重逢时刻:“荀夫人,常乐想和太子妃嫂嫂还有小侄儿说些悄悄话,好不好呀?” 太子妃和自己母亲起码四五年年未曾得见了。 荀夫人神色一豫,却也不好拂了公主的面子,只得点头。 永清却见躺卧在软枕上的太子妃突然起了身。 常乐却似得了什么天大的欢喜,身姿轻盈地一转身,将房门关上,连太子妃的婢女也被她以闺房私语的名头半施压半撒娇地推了出去。 站在庭中,几只喜鹊被庭院里杯盘碗盏响动的声音惊得不敢回巢,颇为不安地在屋脊上驻足探望。 永清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仅是仅仅一会儿,常乐便微笑着走了出来,将荀夫人请了进去,敞开的房门里,可见榻上的太子妃额角仍是虚汗涔涔,仿佛与常乐的谈话又耗去了她一层心血。 永清兀自漫步着,东宫也荒废了十几年,在温熹年间,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他被废黜贬谪到燕阙去,这座宫宇竟被先皇赐给了长沙王居住,怪不得皇帝不愿亲临皇长孙的百日宴。皇帝如今逐渐衰迈,对太子防备也渐渐松懈下来,不再将儿子作为皇权的假想敌,甚至愿意留给太子一方天地去结交朝臣是一方面,但他心中对长沙王的膈应恶心,恐怕是不愿过来的主要原因。 这般想着,不时便踱到了毗邻前院的花木庭里,还是前头的侍卫拦住了她,好心提醒道:“永清公主,前面是前朝诸位公卿的席位,所携随从人口繁杂,恐冲撞了公主。” 永清点了头,转身便走,却被另一个声音叫住。 “永清公主!” 一回头,穿着雪青色禅衣,束着长冠的青年疾步向她走来,眉目刚毅。 是荀镜,荀惟明。 他虽无官身,但毕竟是太子妃的亲弟弟,荀固为太守不可擅离颍川,自然由他陪着荀夫人过来。 第207章 世中眼 荀镜虽在太学中交游广泛,但清流学子之间人情应和不过风月之下三杯两盏淡酒,真到了官场上,还是难以适应各种过于直来直往叫人羞耻的阿谀奉承,还有一些静水流深老狐狸讳莫如深的眼神。 太子虽对他照拂有加,但也不能面面俱到,荀镜勉强应付了个把时辰,只觉得比作一篇万字长表还累,整个人的精气都被抽空了,宴席上的话题根本提不起兴致,终于寻到个机会出来喘口气。 沿着一条小径,眼见绿荫低叶上澄黄枇杷圆润饱满,煞是可爱,自然之气顿时洗涤一清,忘俗忘尘,一转身,就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 荀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冲到永清面前了。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对上一双也有几分错愕的眼睛。 “惟明有事么?”那双眼睛眨了眨。 “无……无事。”眼见荀镜有些不然地咳了一声,突然看向了旁边的蕉石造景,盯了一瞬,又猛然回过头,话语吐得飞快,“燕阙一别以后,镜归于颍川替父料理事务,不料长沙王谋逆,心中万分焦急……谁知更闻公主受伤的消息,邸报公文又是三日一变,一时有消息说永清公主为陛下挡箭而死,陛下已讣告天下,极尽哀荣,一时又有消息说陛下已然遇刺,太子将登基——” 眼前少女却一副忍俊不禁的神色。 战时邮驿陷落,音书混乱她是可以理解的,谁想到两京之地流言蜚语也反这般离谱。 她也咳了一声,玩笑道:“那想来荀三郎是远远瞧见我,似是白日撞鬼,要过来确认几番了。” 荀镜连忙摇头:“并非如此。公主为大燕江山稳固,少起兵戈,以身替箭之事已遍传天下,镜即便孤陋寡闻,也为之感佩——”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一些,“不想回了朝京,还能同公主相见,死生惊疑以后,才觉得——” “荀三郎!”一声抛扬的愉悦爽朗顿时打断了他的话。 荀镜只觉得肩臂上一沉,自己的身子就被强迫着扳转过来。 永清看那人肤色呈现着小麦色,又有些粗糙,五官乍一晃倒是十分眼熟,多看几眼才敢确认——这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出现过的,邝枕。 似是边陲的锤炼让他筋骨更强劲了一些,虽二人皆是书生打扮,邝枕一勾肩,荀镜即便比他高了半个头也得趔趄一下。 “荀三郎,原来你是躲在了这里!”邝枕十分热络地拍了拍他,“好清闲啊,不过窦司空可苦等你半天了,我方才与他叙旧的时候,他说荀太守久别朝京,想念非常,又想看看你这个好世侄如今是如何芝兰玉树,谁晓得只闻其声未见其人,遂遣我来寻你过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荀镜不好忤逆长辈,又没有别的借口脱身,只得欲言又止地被邝枕拉扯而去。 永清有些不悦。 邝枕不和她行礼,也不同她打声招呼?这是什么军营里的规矩? 嘴唇方抿起一分怒色,身后便又传来了许长歌的声音:“卧云兄心胸旷达,军营待久了有些不拘小节,况且——” 永清什么都明白了,挑了挑眉:“况且,是你让他把荀镜弄走的?” “怎么会呢?”许长歌无辜眨眼,“冤枉。公主实在冤枉了臣。确实是窦司空想见荀三郎,询问荀太守近况,臣只不过是代窦司空,找邝参军帮个忙而已。” “那他为何不向本宫行礼?”永清哼了一声,“难不成跟了有的人一年多,就变得不知礼节了?” “这个啊。”许长歌饶有兴致,“并非他不敬公主,只因邝卧云爱妻惧内的名声纷扬上国,他也诚然心中、眼里只有其妻一人,一时忽视了公主,确是情有可原。”他微微垂下头,在她耳畔呵出一阵令人悸动的风,“巽亦如此,等闲不过外物,心中目里,只有公主一人。” “你——!”永清脸颊涨红,“哼,出去一回,越来越放肆了,这种话竟也在青天白日里说。” 许长歌眼前一亮:“难不成,公主的意思是,臣将有机会与公主夜间相会?” 永清算是发现了,许长歌已经完全懂得如何踩着她的痒点玩笑。 不过她亦晓得他的痛处在哪里。 眼珠一转,她望向邝枕与荀镜离去的方向:“想来若是光风霁月如惟明,是不会说这些混账话的。” 惟明惟明。 她什么时候与荀家三郎如此亲近了? 许长歌的不安与警觉立刻被挑了起来,他神色一怔。 这一点动乱立刻被永清抓住,她忍住笑继续夸荀镜:“当年你说我不曾见过荀三郎,否则必定还会夸他仪表光华,这倒是你难得一次的口吐真言,惟明的容止确实是令少艾动心——” 她的挑衅戛然而止。 面前的许长歌,瓷白的眼底竟然泛出了淡淡红色,似脆弱的伤口被人擦伤,没有血流如注,只是静静地渗透悲伤。 他便这么一双敛着受伤,却仍深情眷眷的眼睛望着永清。 效果不异于万箭齐发。 永清下意识地捧住了他的脸:“你——” “可是公主不是无知少艾,对不对?”那令人心疼的眼底骤然泛起一丝笑意,“我们永清公主成熟懂事,还会心疼臣。” “……你走开!”永清狠狠将手中的脑袋拍了出去。 清爽的笑声在绿荫枇杷之下回旋。 永清恨得不行,正要去捶他,却听见一声长一声短地呼唤:“永清公主——公主殿下——” 似是董夫人身边的婢子。 她突然生怕被董夫人撞见自己和许长歌私下待在一起,便匆匆忙忙地跑开了。 凭栏高阁之上,董夫人将一切尽收眼底,暗自摇头叹息。 不似蘧皇后那般坚决地反对永清同许长歌在一起,在钟鸣鼎食的人家待久了的董夫人天生有一种隐晦的叛逆。 她虽在极大程度上仍赞与历代以来心照不宣的婚嫁秩序,心中却也隐隐地期盼,有什么事情可以打破这种僵局。 因而萧雾月被郑氏拒亲,她固然心疼女儿,心底却如释重负——她那般骄傲聪慧,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儿,终于不必再重蹈她这样在豪门深院里磋磨到老的命运了。 蘧皇后其实也是如此。 但她在永清的婚事上表现出的固执与守旧,属实将从小一起长大的董夫人也惊到了。 ——更何况,就在十几日前。 蘧皇后终于下定决心,择定了永清的夫君。 如往常般,董夫人也在身旁,她看见蘧皇后将几个世代簪缨的青年郎君名册铺成一排,端详许久。 董夫人奇之。 先前虽有曾玩笑该考虑永清婚事了,可许多人同她提,也不过是口上说几句罢了,从未正儿八经要来别人的册案详细参考。 蘧皇后锁着眉头,良久,道:“就他罢。” 说着,扶袖伸手,拿起了皇后金玺。 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名字上。 颍川荀氏,荀镜,荀惟明。 “荀氏家风清白端正,荀固又号称门下学生三千,因先帝猜疑,多年固守太守之职,屡拒京城调任。荀镜又在士林中号‘惟明光风可鉴月’,这门庭品性自是没问题的。”董夫人道,“可是,荀固的女儿已是未来长秋宫的主人,若殿下再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荀固的三子——” 皇帝该怎么想? “陛下不曾为我考虑一分,我何必万事皆要想他的周全。”蘧皇后淡淡道,“荀镜,是个好孩子。永清那样的脾性,太刚正的,必定和她相冲,太温和的,必定又要纵得她无法无天。更何况,与荀氏再结姻亲,她也与太子更亲近些,待陛下百年之后,我退居深宫,他也能真似个兄长般爱护她。” 董夫人点头称善。 不考虑如今皇帝的心情,这对永清,确实是一桩好婚事。 沉默一稍,董夫人道:“永清公主,似与许长歌……” “我……倒也不是因循守旧的人。”蘧皇后微微闭目,“但那许长歌,想要得太多了,若真是一点门第之别都不顾虑,我宁可永清同那吴郡书生在一起。” 点到为止。 董夫人从记忆中抽回,对身侧婢女道:“走罢,我们去同公主说说话。” 婢女低眉顺眼应和,搀着董夫人下了楼阁,眼见永清公主茜色衣裙在绿荫之中渐渐近了,东宫太子妃寝殿的方向,却传来一阵喧哗吵闹: “走水了!走水了!” 那栋彩绘雕梁的殿宇之上窜出的浓烟阴翳了半边天空,为梁为栋的香木被火舌吞噬焚烧,异域的香味在呛人的烟火气中有一种鬼怪般瑰丽惊心的甜美。 董夫人登时顾不得仪态,凝着眉冲了过去,她还未走出花木小庭,便被几个提着水桶的东宫内侍拦下:“前头火势严重,诸位宾客皆已被疏散,夫人切莫上前,十分危险。” 董夫人沉声道:“太子妃与皇孙如何了?还有常乐公主和诸位女眷——” 内侍赶着去救火,但一想到这样大的火势,百年老木一点就着,火苗随风就长,几桶水已是杯水车薪了,遂回答道:“常乐公主和诸位女眷已经撤至前庭,至于太子妃和皇长孙——” 第208章 业火劫 董夫人几乎是掐住内侍的手,似母狮般沙哑了嗓子,几乎撕裂声线般咆哮:“太子妃和皇长孙在哪里!” 内侍谁不识得董夫人,皆不曾见她如此狰狞失态过,见之心惊,喉间打转的噩耗久久吐不出来。 她已然等不了,将二人一推,冲向那栋绣楼。 太子妃的寝殿前的花木已被砍倒,以陶瓦隔离开来,无数宫人一个接一个地运送着装满水的桶,又一个接一个地将微不足道的水泼洒向火海。在熏天的火舌与烟雾面前,一切努力不过是杯水车薪,扬汤止沸而已。 宫中当值奉差的,都不是傻子,大家都知道这般的火势,已是无可救的地步了,却仍然机械地完成这项任务。 毕竟这是东宫。直到它湮灭最后一块废瓦之前,所有人都要拼尽全力地去抢救它,否则整个大燕皇室的颜面何存? 董夫人一见这样的场景,便什么都明白了。 太子妃,还在里面,因此这样徒劳的抢救,是不可以被允许停止的。 她并不是第一个闯到火海前的人。 董夫人已经全然地冷静了下来,寒意从背脊蔓延而上,即便这是仲夏的白日,即便面前火海烤得她鬓边汗水直流。 坍塌的宫殿大门前,五六个宫人拼尽全力地拽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 他先前还一丝不苟束起的长发也在拉扯之中散乱,整洁崭新的衣袍不仅被人拉拽,还显然在焦土之中滚打过几回,他一声声绝望地哀嚎着,拼命想冲进火海:“阿姊!阿姊!” 那是太子妃的弟弟,荀镜。 他的剧烈反应,再度验证了董夫人的猜想,她直觉一阵灼风铺面。 太子妃还在寝殿之中。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也是一片热气扭曲了眼前景物的火海,董夫人握着一卷辑佚的古卷,想起今日之事,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恍然。 此世文人专爱着作笔记,异志稗史、传奇故事,无所不写。他们常将内容以四时序分,春为始,冬为末。她想如果编史也是如此,燕史之冬,当是从陶景十年的这场火灾开始写。 … “公主,大事不好了。太子妃她…”小瓜大喘着粗气慌不迭直奔永清。 “别慌,现在东宫到底是什么情况?”永清见小瓜满头是汗,额头衣裳甚至隐隐有浓烟熏烧过的痕迹,心底一沉,便知大事不好,但却不愿直面这个消息,只得先出声安慰小瓜。 “太子妃她…太子妃她还在东宫没有出来,怕是…怕是救不回来了。”小瓜喘着气总算把话说了个明白。永清听闻却直觉眼前一黑,脚底不稳,险些摔倒在地上。幸得小瓜和其余婢女在身边扶着才没有倒下。 “你说太子妃她还在火场中?太孙呢?太孙如何了?”永清稍微整理了一下心绪,镇定心神,询问具体情况如何。 “前面救火的小太监说,有人看见太子妃她点火自焚,如今…如今怕是无力回天了。至于太孙,一直紧紧的被太子妃抱在怀中,恐怕也…”小瓜说完,便在地上跪地不起,仿佛是极大地冒犯了天家,也冒犯了那个如今还在火场中的纵火自焚,自戕焚宫的一贯柔弱的太子妃。 永清无言,心里却浮现出还在西京时,那个拖着柔柔弱弱,病恹恹的身子,在皇帝面前为自己脱罪的身影。同时也不解,这样一个人,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做出自戕焚宫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何况今天还是龙子的百日宴。不,太子妃绝不会是这样的人,其中必有隐情。永清又联想到前段时间赵昭仪诬陷自己害她跌入池中,只觉一张大网浮现在朝京上空,太子妃身死恐怕也只是一个开端。 看着周围的小太监们端着水来来回回,进进出出。永清不顾众人阻难,执意前往东宫门口。远远望去,那东宫中燃起的火光十里以外怕是都可以看见,而那滚滚黑烟也直冲向天空,仿佛无尽的乌云一般覆盖了整座皇城。荀镜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永清看到这个昨日还温文尔雅的书生,如今满身乌黑,发髻被烧了一般,正瘫坐在地上,用嘶哑的嗓音一遍发出已然近乎无声的“阿姊!阿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恍惚中周围人已然尽皆跪拜。永清无言,只是盯着火场。皇帝这次没有计较永清的无礼,只是忙问道火情如何。倒是赵昭仪愈发不满:“今天是龙子,是吾儿的百日宴,怎得出了这档子事,真是晦气。”永清听闻起身一巴掌扇在了赵昭仪的脸上,两眼直勾勾的望着她:“你再说一遍?”然后立刻向皇帝谢罪:“父皇恕罪,儿臣太过担心太子妃,一时怒从中来…” 赵昭仪捂着脸看向永清,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挨了一巴掌,正要发作,只听皇帝道:“都别说了!速速救火,太孙要紧。” 陶景十年,献平帝百日诞。是日,燕国太子妃携太孙于东宫自戕,皆陨。帝震怒,太子妃之父荀固上表请罪赐死,帝未允,着常侍彻查此案。同时,民间谣言四起,皆云大燕大厦将倾。四方势力亦蠢蠢欲动。 次日,常秋宫。萧雾月与永清于庭院中。 “雾月,你觉得太子妃真的会自杀吗?”永清蹙着眉头,问道。“太子妃不似这般人,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了。想必最近就会有消息。” “我也觉得如此,这件事情背后不知道还要牵扯出什么样的案子。荀家出了这事,如今正好给了皇帝借口打击士族。你母后那边怕是也要伤筋动骨了。”萧雾月仍旧那般男性打扮,却也和永清一样蹙着眉头“只是不知赵昭仪有没有在背后掺一脚。” “呵。太子与我虽然已无多大感情,可我也知道,太子倒台以后,得势最大的不就是她那新出生的孩子吗?看,如果她暗戳戳要立那幼儿为太子,那想必幕后主使就是她了。”永清分析了赵昭仪的可能性,却仍有一事难解,“可是不论如何,东宫失火时,却是没有多少人在场。” “昨日百日宴,大概宫里上上下下没多少人关心东宫。”萧雾月刚说完,就看见远处小瓜走了过来。 “启禀公主,奴婢有要事禀报。”小瓜看了一眼萧雾月。 “无妨,你只管说就是。”永清一挥手,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萧雾月一个。 “奴婢方才打听到一件事,东宫失火之前,有个路过的小太监看到常乐公主和太子妃说了什么,而后从东宫中慌慌张张的走了出去,随后就走了水。” “常乐?和她有什么关系吗?”永清与萧雾月一时皆陷入沉思。 “小瓜,有什么消息你继续打听。” “那奴婢告退。”小瓜说完离开了。 大燕的冬天愈发寒冷,一阵北风吹动常秋宫的树叶沙沙作响,不一会尽全部落在了地上,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枝。远处传来似有似无的狗叫声。永清与萧雾月皆抱紧了手中的暖炉。只觉一个多事之冬即将来临。 “那我回去也继续调查情报。”萧雾月一边说着,一边提起暖炉准备离开。 另一边,皇后帐前,董夫人正在给皇后亲自置换安眠的熏香。皇后脸色不佳,躺在床上。 “今天朝会,皇帝大发雷霆,表示要彻查荀家和其他世家。荀固上表请罪赐死也没有用。”董夫人随意的向皇后搭着话。“荀镜那孩子听说回家以后还是痴傻了一般,只呆坐在那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 “唉——”一声长叹。皇后坐直身子,接过来了董夫人递来的煎药,“更可惜的是那皇太孙,那么小,就和他母亲一起葬身火海。太子算我的儿子,他也算是我的孙子。”咕嘟咕嘟将那太医都不愿喝下的苦药喝完,“做出这档子事,宫里怕是要彻底乱了起来。那赵昭仪不成气候,可保不准有人接着她龙种的由头,想搏一个从龙之功啊。” “皇后您说得对。只是也可怜永清那丫头,和惟明之间是没有可能了。总不能让她嫁给许长歌。”董夫人接过皇后喝完的药碗,又顺手递给了在旁侍候的侍女,“许长歌那人,恐怕日后还有大问题。毕竟许太傅当年…” “不可说。”皇后止住董夫人的话头。“许太傅的事情,只有那皇帝自己能说。别看他现在怕许长歌捧在手里,日后他和许长歌想必定会决裂。真相总会有大白的那一天。现在还是看看太子妃这事如何收场。” “大喜之日,自戕焚宫。太子妃的名头肯定是保不住了。太子大概也会下狱。至于荀家,只能自求多福了。只是这幕后之人…”董夫人疑惑道。 “我也不知道幕后之人暂时是和目的。皇帝不是让常侍们去查了吗?先看看他们能查出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来。我们这边你让永清先查着。如果真有什么问题,太子妃绝对不能白死。” “嗯。我这就去办。皇后你好些养着身子。”董夫人说完告退。 只留下皇后在榻上盯着那袅袅升起的熏香沉默不语。 第209章 烟水淼 湘阴侯府,苏苏正坐在院内一座观景的亭子内。亭子内接一汪清池,几条硕大的锦鲤在池中悠哉的游动,带起水面泛起阵阵的波澜。苏苏将手里的吃食抛将下去,那一条条锦鲤便争先恐后的游了过来,张大嘴巴,抢到吃食的掉头游往池中央,为后来的鱼儿们让路。正当苏苏对着这一群锦鲤出神之时,欧阳野迈着大步。提溜着一条夜兔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下属的官兵,还有两条猎狗。 只见欧阳野将那夜兔高高提起,放在了苏苏面前的桌子上,说到:“今晚让下人们红烧了,让你也尝尝南方最好吃的兔子。”苏苏虽然也算见多识广,但看到这么大一直血淋淋的兔子摆在自己面前,一时之间按还是难以接受,只能摆摆手,让下人们拿去了厨房。欧阳野见状也没说什么,顾自在苏苏对面坐了下来,“自从跟我回了湘阴,就没怎么见你笑过。是又想你家公主了?” 提到永清,苏苏仿佛一下来了精神,抬起来,望着欧阳野,“不知道公主回宫以后身体怎么样了。”她的记忆仿佛还停留在许长歌为永清拔去箭簇的那个夜晚。 “你放心。朝京那边不是早就来信了。那位公主殿下身体好着呢!听说还和那赵昭仪闹了一场,弄的那赵昭仪下不来台。”欧阳野随意地说道,顺便悄悄牵起苏苏放在桌子上的手,一根一根的把玩她的手指。 “希望公主不会有事。也希望皇后殿下能够圣体康健。只是可惜了太子妃殿下,那么好的一个人。”苏苏说着将要哭了起来,似乎是想起了在燕京时,与永清一起同游,与太子妃一起谈笑的日子。而如今,活着的人天各一方,死去的人尸骨未寒。怎得不让人落泪。 欧阳野见状也不再言语,只是握住苏苏的手,盯着那池子里还在不断抢食的锦鲤。群鸦从王府上空飞过,遮蔽了本就不甚明亮的秋日阳光。 少顷,欧阳野扶着苏苏,慢慢的走回屋子里,苏苏挺着肚子,一只手搭在上面,另一手撑住腰,就这样和她今后生死与共的湘阴侯回到了该去的地方。 … 与此同时,常秋宫的永清正在焦急的等待事情的结果。这几天她已经派出了所有可以派出的人手,动用了所有能够动用的势力,只为了找出太子妃自焚的真相。她知道那样一位太子妃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带着自己的孩子葬身火海的。可如今几天过去了,调查的结果却还不甚明朗,只知道这件事情和常乐有关。可常乐再不得宠,也毕竟是公主,永清是没有办法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质询常乐的。再说问了,常乐也未必肯说出来。只能靠自己那些收拢的小太监和宫女以及皇后在后宫中庞大的实力。 “公主,公主。”半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永清听闻立刻开了门让半夏进了来。半夏先是行了一礼,然后急忙起身,“公主,奴婢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什么消息,快说。”永清急忙催促道。 “公主知道,奴婢以前是和赵昭仪那边的下人有些联系的。奴婢向从前一个与奴婢要好的伙伴打听了一下。她当时正好跟着常乐公主在东宫。”半夏似乎说的太急了些。 “慢一点,别急,细细说来。”永清说到,说着找了位置坐了下来,并且摆了摆手,让半夏自己也找个位置坐下。 “她说百日宴那天,常乐公主特意找了个离太子妃近的位置。开始的时候和太子妃说了些悄悄话,但太子妃并没有很开心,反倒是常乐公主一脸戏谑。这样说了一会太子妃说自己感到不舒服,就抱着孩子离开了座位。没想到常乐公主也跟了上去。我那玩伴是侍奉常乐公主的,只得一起跟了过去,只不过走到半途突然听见常乐公主和太子妃的争吵声,不敢上前打搅,只能在一旁默默等着。结果倒是不偏不倚的把事情都听了个全。”半夏喝口水。继续往下讲,“据她说,当时常乐公主一直在笑,说什么:你也不想这件事情被所有人知道。想想这件事情被太子知道了会怎么样。你那个太孙真的是太孙吗?我看不会是龙种。太子妃听了这些一语不发。过了一会儿,常乐公主好像说够了。最后提了一句,今天该发生什么你自己明白。我那玩伴听到常乐公主快要离开,便也急忙走开了。她现在也害怕的不行。若是有人知道她知道了这些,只怕是性命不保。”半夏终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大概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永清,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无力与恶心中。天家内,竟然连一个女子不想斗争的女子也容不下吗?“将你那玩伴接到我宫中,给点钱财,让她回家。路上和校尉打个招呼,让人护着她点。” “谢公主隆恩。”半夏说完告退,留下了仍处于深深震惊之中的永清。她早就知道太子妃之死有隐情,只是没有想到这背后的原因竟然牵扯到了那个皇帝。连自己的儿媳都不放过,简直丧尽天良,不配为万名表率。这样的帝王多在位一天,岂不是对天下百姓就多一分伤害吗?只不过,永清无法理解的是,赵昭仪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位置。为什么常乐会知道,为什么常乐会去威胁太子妃。事情虽然有了一点眉目,但迷雾仍然没有完全散开。 正当此时,萧雾月也进了常秋宫。永清连忙将其拉到自己房间,把半夏查到的前因后果事情原委从头到尾和她说了一遍。包括常乐对太子妃的威胁以及她自己对这件事的猜测和疑惑之点。萧雾月和永清一样,听完以后陷入的深深的沉思之中。她也没有想到陶景帝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情。 “即使这背后的根源是陶景帝。但这件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赵昭仪怕是要利用这件事情来…”萧雾月说到这里顿住了,像是陷入了思索之中,少顷她继续说道,“赵昭仪是想利用太子妃的自焚将太子拉下台,然后扶正他那刚生的小皇子做太子。听说了吗?即使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皇帝还是给那小皇子赐了名字,名新,字月异。” “好一个新,好一个月异。他怎么有脸还在给皇子赐字。”永清几乎是出离的愤怒了。“好一个赵昭仪,还想要她那孩子变成太子,等陶景死了,她还想要垂帘听政不成?一个屠户家的女儿,倒是有几分心机。” “可不能乱说。陶景在不是个好皇帝,也毕竟是皇帝。你虽是她女儿,这话被他听了,我们都会有麻烦。”萧雾月赶忙捂住永清的嘴,左右看了看,仿佛再看是不是隔墙有耳。看到四周都没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声音以后,才逐渐安心了下去。继续说道:“这件事情恐怕还没有完。昨日,太子因为管教无方已经被软禁了。想必不日赵昭仪就该吹耳旁风,让那皇帝换太子了。” “换太子?那不知道这朝京城又有多少血雨腥风了。”永清终于冷静了下来,细细想了一遍事情经过,“要是真的换了太子。幕后那边,荀家那边该如何?”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大概是要变天了。那些士族本来就因为太子妃的事情遭到了莫须有的打击。这下储君异位,所有人的态度又要重新改观了。希望那皇帝不是真的老来昏聩。”萧雾月一声叹息。 永清和萧雾月一时陷入沉默,闺房内熏香的味道慢慢扩散,弥漫了整个房间,只是这熏香却遮不住皇家内的勾心斗角所带来的恶臭。永清只觉生在天家是如此恶臭,可她转眼又想到阿离那样被霸占田地的农民,想到五斗米教那些流离失所只能寄望与虚无缥缈的神灵的百姓。她仿佛在自己的脑海中窥见了那一抹灵光:或许不只是天家,或许只要生在这个时代,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无法逃脱这般身不由己的宿命。她不知道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也不敢去深思,仿佛那是某种不可名状、某种光是稍微想起就让她脊背发凉的东西。但是她隐隐约约知道,大燕如果还想要继续继续下去,是绝不能继续如此这般了。只是,要怎么样才能有一个让所有人都不受命运的摆布,或者最起码少受他人摆布的世界呢?她不知道。 永清起身,看向萧雾月,“雾月我们出去走走” “好。”萧雾月也起身。 当她们携手步入中庭散步之时。两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却来了常秋宫。 只见许长歌带着亦步亦趋的常乐公主踏进常秋宫中。常乐仿佛犯了什么大错一般,低垂着头,紧紧跟在了许长歌的身后。 “说,永清公主就在这,你把刚才说的那些话再说一遍。”许长歌盯住永清,却随意吩咐身后的常乐。 常乐听得这话,当场跪地不起,嚎啕大哭,“永清,我错了。” 第210章 昭福宫 永清看到跪在自己面前大哭,丝毫没有天家威仪的常乐,一阵无言,只得把目光转向许长歌,内里带着质询,仿佛在问,你对常乐做了什么让她变成了这个鬼样子。许长歌虽然察觉到了永清的目光,但却并没有给与回应,反而转过身,看向跪在那里的常乐,说到:“把你刚才说的事情再说一遍。” 随后在常乐断断续续的啜泣与词不达意的言语中,永清和萧雾月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 “母亲她…母亲她前些阵子告诉我,她和父皇在一起时,曾不小心发现,父皇胁迫太子妃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母亲…”常乐一遍抽泣,一遍很不雅的用衣袖擦了眼泪,哪有什么公主的气派,“母亲于是就告诉我,让我去威胁太子妃。逼迫太子妃她自焚。不然…不然就把这件事情闹大,到时候太子妃的母族荀家也跑不了。母亲让我告诉太子妃,只要她死了,皇帝绝不会再追究这件事,而其他人就算知情,也不会对一个死人做什么。呜呜呜…”常乐的哭声更大了。过了好一会,她才继续说到:“只是,只是我没有想到她会带着太孙一起。我真不想这样,都是母亲逼我的。永清你就放过我。” 萧雾月此时倏的站了出来,“和你没关系?我看和你的关系大了。你清楚的很,你母亲这样不就是为了扳倒太子吗?太子倒了,皇上只能立你那不足岁的弟弟为太子。等他当了皇帝,你母亲垂帘听政,”说着,她瞟了一眼许长歌,又瞥了瞥永清,“你母亲垂帘听政的时候将你许配给许长歌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你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只是没想到,你在燕京时候和那些下九流的贵族玩耍也就罢了,如今竟然做出此等事情。你还配叫常乐公主?”萧雾月看着这表面满怀后悔之意的常乐,难以压制自己的愤怒,“想必你今天去找许长歌,也不过是为了卖个可怜。” “我不是,我没有。”常乐无力的反驳道。只是此刻在场的人已经无人再愿意和她辩论什么。永清拉着萧雾月就要走,许长歌也没有阻拦,仿佛他来就是为了让常乐把一切说出来,此刻目的达到了,也就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何况此时萧雾月也在,他想和永清单独相处未免有些太刻意。于是他让婢女搀扶起了常乐,走出了常秋宫。 另一边,永清拉着萧雾月又回到了房间里面。“现在事情已经明了了,我们应该怎么办。我必须把这件事情暴露出去,让所有人知道赵昭仪的算盘。否则等姜新那小皇子真的拿了太子的位置就来不及了。”永清担忧的说道。 “不可。”萧雾月听到永清想要把事情原委公之于众,立刻表示拒绝,“太子妃已然身死,这个节点我们将事情暴露出去,不光皇帝不悦,恐怕所有人还会觉得是我们在陷害赵昭仪。你忘了上次洗浴的事情了吗?现在我们又没有证据,贸然如此,势必要落入圈套中,甚至,今天来的常乐公主,也未必不是他们计策的一环。等我们将事情说出去,常乐矢口否认,我们可就成了往皇上身上泼脏水的人了。” “可是,难道太子妃就这么白死了吗?还有太孙,那么小的小孩子,就这样白白死了吗?”永清急不可耐道。伤悲与事情的真相早已让她对皇家伤透了心,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想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的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太子妃又是何其的无辜。 “我之所以不想将这件事情公之于众,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考虑。”萧雾月对着永清补充道,“太子妃她已经死了。我们现在将事情说出去,后人会怎么评价她呢?史书上会怎么写她呢?太子妃的名节不能葬送在你我手中啊。” 永清无言,只觉这世道是如此的黑暗。萧雾月又说道:“这次是我们输了。振作起来永清。就像你说的,太子妃不能白死,也不会白死。我们一定要扳倒赵昭仪和常乐。让她们去地下和太子妃道歉。” 听完萧雾月的这一番话语,永清有些犹豫了。她内心的情感,她那如被火灼烧一般的愤怒,以及她内心的悲悯都在告诉她,要真相大白。可她的理智告诉她,萧雾月说的是对的。真相不能,至少不是现在,公布出去。 “我知道了。让我们想想办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永清说道。 数天后。昭福宫。 自从太子妃在东宫焚宫自戕以后。太子就一直被软禁在这座宫中,任何人不得进出,直到皇上有新的旨意为止。 永清站在宫前,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守卫。 “你们要拦我?”永清对着两个小太监说。 “公主殿下,不是奴才们拦着你,实在是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啊。”两个小太监露出苦笑,连忙向永清赔罪。 “皇上不给进,那要是皇后让我进呢?”永清见状拿出皇后的手令,对着两位太监继续说道,“今天要是让我进去了,或许皇上过几天会处死你们。可今天不让我进去,我可以保证,晚上你们就可以自己的家人团聚了。当然是一起死不是一起活。你们两个自己选。” 永清的话,让两个太监无可奈何。他们没有办法,只能遵从永清的命令,将宫门打开。永清跨步而入,转头又对两个太监说道,“别担心,皇上问起,就说我是硬要闯进去的。最多也就打你们二十大板,不会砍你们头的。一会再去常秋宫领个赏。” 永清刚走到昭福宫的院子里,就看见形容枯槁的太子坐在院子的亭子里,呆呆着看着院子里飘落的黄叶,太子的精神仿佛已经不在这个世界当中,当真是已然在幻梦中与太子妃团聚了。看见太子这个样子,永清大吼一声:“太子!你不想为太子妃报仇了吗?” “报仇?”太子仿佛如梦初醒,才看到自己面前的永清,“你说报仇?你是谁荀妃的死有幕后黑手吗?” “当然有幕后黑手,你自己不是很清楚吗?”永清盯着太子,看着太子那憔悴了仿佛十年的脸。 “是,是。你说的对,你说的对。我当然知道是谁。是赵昭仪是不是!他想夺我的太子位置!可是我能怎么办。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现在得宠的是那个不足岁的皇子。父皇本来就不满意我。”太子突然起身,对着永清吼道,过了一会儿,他仿佛冷静了下来,又说道,“姜新出生的时候,我就不想做这个太子了。也知道自己做不成这个太子了。只是没想到害的荀妃,还有我那孩子。”太子的情绪又激动了起来。 “冷静点。大哥。你知道吗?前几日,赵昭仪那边和荀氏已经散播了谣言。说是太子妃之死另有隐情,而罪魁祸首就是你。荀家现在想要把太子妃焚宫自戕的事情推到你的头上,说都是由于的德行不端。等明日,将要上书要废掉你太子的位置。这样他们可以保住太子妃的名声,也可以从皇上对他们的处罚中脱身。”永清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缓缓道来,但是略过了常乐那天说的真相。 “他们怎么敢!”太子暴怒,“他们怎么能把事情推到我的头上。” “冷静。”永清说道。 “冷静?我怎么冷静。”太子说完然后沉默,一会,“也罢。就这样。至少荀妃的名节得到了保全。反正我这太子也做不长了。”太子长叹一口气,仿佛失去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我已经不想再继续在这个漩涡中继续下去了。” 永清看着太子。脑海里浮现出在燕京时唯唯诺诺的他,浮现出在皇帝面前的惴惴不安的他。生于皇家,争斗在皇家,已经让这个男子失去了所有的心气。而太子妃和太孙的死,仿佛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的击垮了他。 “永清,是生于天家的人都要经历这样的命运吗?还是只有我们姜家如此。”太子看着永清,仿佛想要从永清的眼睛中得到一个答案。 “从来如此。无人幸免。”永清说道,“这是这错不在我们,错在这个万恶的皇家。没错,我们自身就是自身悲剧的根源。” “竟是如此吗?”太子的声音暗淡了下去,眼神也越发黯淡了下去,“原来竟是如此吗?” 永清已然明白。继续待在昭福宫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意义,留下呆坐在原地的太子,永清离开了昭福宫。 次日,朝会。荀固亲自上表皇帝。指认太子妃自焚案乃是由于太子在内德行有缺,并且呈上了常侍所提供的证据,并请求皇上废掉太子。帝大怒,不允。再次日,荀固再次上表,以死相谏。帝依旧不允。第三日朝会,荀固以头抢柱,殁于朝堂之上。帝下令厚葬,并废太子,继续软禁昭福宫,未提新立太子之事。 第210章 昭福宫 永清看到跪在自己面前大哭,丝毫没有天家威仪的常乐,一阵无言,只得把目光转向许长歌,内里带着质询,仿佛在问,你对常乐做了什么让她变成了这个鬼样子。许长歌虽然察觉到了永清的目光,但却并没有给与回应,反而转过身,看向跪在那里的常乐,说到:“把你刚才说的事情再说一遍。” 随后在常乐断断续续的啜泣与词不达意的言语中,永清和萧雾月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 “母亲她…母亲她前些阵子告诉我,她和父皇在一起时,曾不小心发现,父皇胁迫太子妃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母亲…”常乐一遍抽泣,一遍很不雅的用衣袖擦了眼泪,哪有什么公主的气派,“母亲于是就告诉我,让我去威胁太子妃。逼迫太子妃她自焚。不然…不然就把这件事情闹大,到时候太子妃的母族荀家也跑不了。母亲让我告诉太子妃,只要她死了,皇帝绝不会再追究这件事,而其他人就算知情,也不会对一个死人做什么。呜呜呜…”常乐的哭声更大了。过了好一会,她才继续说到:“只是,只是我没有想到她会带着太孙一起。我真不想这样,都是母亲逼我的。永清你就放过我。” 萧雾月此时倏的站了出来,“和你没关系?我看和你的关系大了。你清楚的很,你母亲这样不就是为了扳倒太子吗?太子倒了,皇上只能立你那不足岁的弟弟为太子。等他当了皇帝,你母亲垂帘听政,”说着,她瞟了一眼许长歌,又瞥了瞥永清,“你母亲垂帘听政的时候将你许配给许长歌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你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只是没想到,你在燕京时候和那些下九流的贵族玩耍也就罢了,如今竟然做出此等事情。你还配叫常乐公主?”萧雾月看着这表面满怀后悔之意的常乐,难以压制自己的愤怒,“想必你今天去找许长歌,也不过是为了卖个可怜。” “我不是,我没有。”常乐无力的反驳道。只是此刻在场的人已经无人再愿意和她辩论什么。永清拉着萧雾月就要走,许长歌也没有阻拦,仿佛他来就是为了让常乐把一切说出来,此刻目的达到了,也就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何况此时萧雾月也在,他想和永清单独相处未免有些太刻意。于是他让婢女搀扶起了常乐,走出了常秋宫。 另一边,永清拉着萧雾月又回到了房间里面。“现在事情已经明了了,我们应该怎么办。我必须把这件事情暴露出去,让所有人知道赵昭仪的算盘。否则等姜新那小皇子真的拿了太子的位置就来不及了。”永清担忧的说道。 “不可。”萧雾月听到永清想要把事情原委公之于众,立刻表示拒绝,“太子妃已然身死,这个节点我们将事情暴露出去,不光皇帝不悦,恐怕所有人还会觉得是我们在陷害赵昭仪。你忘了上次洗浴的事情了吗?现在我们又没有证据,贸然如此,势必要落入圈套中,甚至,今天来的常乐公主,也未必不是他们计策的一环。等我们将事情说出去,常乐矢口否认,我们可就成了往皇上身上泼脏水的人了。” “可是,难道太子妃就这么白死了吗?还有太孙,那么小的小孩子,就这样白白死了吗?”永清急不可耐道。伤悲与事情的真相早已让她对皇家伤透了心,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想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的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太子妃又是何其的无辜。 “我之所以不想将这件事情公之于众,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考虑。”萧雾月对着永清补充道,“太子妃她已经死了。我们现在将事情说出去,后人会怎么评价她呢?史书上会怎么写她呢?太子妃的名节不能葬送在你我手中啊。” 永清无言,只觉这世道是如此的黑暗。萧雾月又说道:“这次是我们输了。振作起来永清。就像你说的,太子妃不能白死,也不会白死。我们一定要扳倒赵昭仪和常乐。让她们去地下和太子妃道歉。” 听完萧雾月的这一番话语,永清有些犹豫了。她内心的情感,她那如被火灼烧一般的愤怒,以及她内心的悲悯都在告诉她,要真相大白。可她的理智告诉她,萧雾月说的是对的。真相不能,至少不是现在,公布出去。 “我知道了。让我们想想办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永清说道。 数天后。昭福宫。 自从太子妃在东宫焚宫自戕以后。太子就一直被软禁在这座宫中,任何人不得进出,直到皇上有新的旨意为止。 永清站在宫前,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守卫。 “你们要拦我?”永清对着两个小太监说。 “公主殿下,不是奴才们拦着你,实在是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啊。”两个小太监露出苦笑,连忙向永清赔罪。 “皇上不给进,那要是皇后让我进呢?”永清见状拿出皇后的手令,对着两位太监继续说道,“今天要是让我进去了,或许皇上过几天会处死你们。可今天不让我进去,我可以保证,晚上你们就可以自己的家人团聚了。当然是一起死不是一起活。你们两个自己选。” 永清的话,让两个太监无可奈何。他们没有办法,只能遵从永清的命令,将宫门打开。永清跨步而入,转头又对两个太监说道,“别担心,皇上问起,就说我是硬要闯进去的。最多也就打你们二十大板,不会砍你们头的。一会再去常秋宫领个赏。” 永清刚走到昭福宫的院子里,就看见形容枯槁的太子坐在院子的亭子里,呆呆着看着院子里飘落的黄叶,太子的精神仿佛已经不在这个世界当中,当真是已然在幻梦中与太子妃团聚了。看见太子这个样子,永清大吼一声:“太子!你不想为太子妃报仇了吗?” “报仇?”太子仿佛如梦初醒,才看到自己面前的永清,“你说报仇?你是谁荀妃的死有幕后黑手吗?” “当然有幕后黑手,你自己不是很清楚吗?”永清盯着太子,看着太子那憔悴了仿佛十年的脸。 “是,是。你说的对,你说的对。我当然知道是谁。是赵昭仪是不是!他想夺我的太子位置!可是我能怎么办。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现在得宠的是那个不足岁的皇子。父皇本来就不满意我。”太子突然起身,对着永清吼道,过了一会儿,他仿佛冷静了下来,又说道,“姜新出生的时候,我就不想做这个太子了。也知道自己做不成这个太子了。只是没想到害的荀妃,还有我那孩子。”太子的情绪又激动了起来。 “冷静点。大哥。你知道吗?前几日,赵昭仪那边和荀氏已经散播了谣言。说是太子妃之死另有隐情,而罪魁祸首就是你。荀家现在想要把太子妃焚宫自戕的事情推到你的头上,说都是由于的德行不端。等明日,将要上书要废掉你太子的位置。这样他们可以保住太子妃的名声,也可以从皇上对他们的处罚中脱身。”永清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缓缓道来,但是略过了常乐那天说的真相。 “他们怎么敢!”太子暴怒,“他们怎么能把事情推到我的头上。” “冷静。”永清说道。 “冷静?我怎么冷静。”太子说完然后沉默,一会,“也罢。就这样。至少荀妃的名节得到了保全。反正我这太子也做不长了。”太子长叹一口气,仿佛失去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我已经不想再继续在这个漩涡中继续下去了。” 永清看着太子。脑海里浮现出在燕京时唯唯诺诺的他,浮现出在皇帝面前的惴惴不安的他。生于皇家,争斗在皇家,已经让这个男子失去了所有的心气。而太子妃和太孙的死,仿佛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的击垮了他。 “永清,是生于天家的人都要经历这样的命运吗?还是只有我们姜家如此。”太子看着永清,仿佛想要从永清的眼睛中得到一个答案。 “从来如此。无人幸免。”永清说道,“这是这错不在我们,错在这个万恶的皇家。没错,我们自身就是自身悲剧的根源。” “竟是如此吗?”太子的声音暗淡了下去,眼神也越发黯淡了下去,“原来竟是如此吗?” 永清已然明白。继续待在昭福宫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意义,留下呆坐在原地的太子,永清离开了昭福宫。 次日,朝会。荀固亲自上表皇帝。指认太子妃自焚案乃是由于太子在内德行有缺,并且呈上了常侍所提供的证据,并请求皇上废掉太子。帝大怒,不允。再次日,荀固再次上表,以死相谏。帝依旧不允。第三日朝会,荀固以头抢柱,殁于朝堂之上。帝下令厚葬,并废太子,继续软禁昭福宫,未提新立太子之事。 第211章 水晶帘 长秋宫。内院。 初冬的气息已经逐渐席卷而来,枯黄的落叶,口中呵出的白气,出门时抱紧的小火炉,都预示着冬天早已在不经意间来临。长秋宫素来雅静,位置也不在皇宫正中心,但从来来往往的宫女与太监,从宫门口伫立的侍卫,都可以看出此地所住之人的不凡与尊贵。视线向长秋宫庭院中看去,只见得顾预身着一袭白衣,手上握着羽扇,言语间已无在燕京时候的暮气。但是他却仍然一脸愁容,正在和永清说话。 “公主,太子殿下他…”顾预似乎是斟酌了一下语气,“太子殿下他是彻底心灰意冷了吗?” “我前几日在昭福宫中见到他的时候,他眼中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光彩,好像是彻底放弃了,只怕这太子的位置…”永清提起了宫女递来的鱼食,朝着她最爱的池塘走去,边走边道,“眼下皇帝已经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将他继续软禁在昭福宫,只怕不出一月,新的太子,也就是那姜新就要上位了。想必朝中那些人已经急不可待的进言了,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也不可一日无太子。以前的太子党倒台了,新的太子党也要出现了。不知道多少人在等着这个机会。” 顾预见永清往池塘走去,便也赶忙跟上,顺手提起了永清手里的鱼食,道:“小皇子要是被立为了太子,那皇后这边,尤其是蘧家,恐怕有人要落井下石了。蘧大将军年事已高,恐怕已经压不住皇上那边势力的反扑了。” 顾预的分析永清在心里一一记下,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无妨,皇后那边自有对策,顾先生无需太过担心。”停顿了一会,永清又说道:“太子妃这事发生以后,皇帝换了太子。他难道没有察觉出这背后都是赵昭仪的推手吗?父皇虽然昏庸无道,但终究当了几十年的皇帝,这不会看不出来。尤其是,荀固咄咄逼人,最后竟然以死相逼,恐怕父皇内心也不是很痛快。” “皇帝的心思,怀之自然不敢多猜,只是…”顾预略有迟疑,似乎下面的话不太容易说出口。 “只是如何?还请顾先生教我。”永清对顾预徐徐行了一礼。 “只是如今皇上身边他还能绝对信得过的人,就剩你一个了。太子被废,皇后素来与他不和,其他几位公主要么早已嫁为人妇,要么和常乐公主一样毫不成器。小皇子还不足岁,眼下怕是只有你才能撑得起大燕的江山了。”顾预犹豫半分,还是将自己的分析说了出来。 听完这番言论,永清心里大为震惊。但心里面仔细一想,仿佛又觉得甚是有理。她虽然不喜欢皇帝,觉得皇帝昏庸无道德不配位,但在燕京的时候也确实给皇帝留下了一个好印象。永清惊觉,如今皇帝身边似乎真的只剩她一人可用了。“顾先生说的甚是有理,可永清我毕竟是一介女流,虽然有着公主之位,有着封地,但毕竟有违礼数。即使皇帝想要启用我,恐怕也说不过去。” “公主此言差矣。大燕其实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候,皇帝他什么手段都能用的出来。相信臣,皇上估计很快就要召见你了。公主最近还是稍做准备。”顾预对着永清一礼,认真的说道。 永清沉思,随后说道:“谢顾先生指点。” 正当此时,宫门外来了个小黄门,说是带来了皇上的旨意,侍卫不敢耽搁,连忙去向永清通报。永清刚听完顾预的分析,皇帝就派人来,这让永清觉得顾预真是料事如神。 小黄门刚看到永清,便先行了个大礼,随后对永清说到:“皇上有旨意,让公主殿下进宫,说是有要事。” 永清看了一下顾预,心里已经明白皇上让她进宫是为了什么,便也有了底。“知道了,我马上去找父皇。”随后便随意打法太监走了。 “顾先生果真料事如神,只是不知父皇找我会不会还有其他的事情。”太监走后,永清便对顾预说道。 “公主过奖了,臣只是做了臣该做之事。公主稍做准备,快些去面见皇上。”顾预不敢居功。 永清听完便急忙离开了。 顾预在原地看着永清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里愈发觉得,自己和永清当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自己对永清素有心意,可天家无情。何况在世人的眼里,他江东顾怀之早就是一个死人了,还能奢求什么呢?如今他可以时时见着永清,何尝不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了。想到这里,顾预心里好像是放下了什么,然后他蓦的又想起了如今已在外地为官的李长史李功,想到了他几十年对皇后娘娘的坚守,也终于开始逐渐理解了他,明白他为何如此执着于让永清远离自己,无法是不想让自己步他的后尘。顾预苦笑一声,只觉世事弄人,同时也下定决心,要将余生都用来辅佐永清,至于其他的事情,就像李长史一般,时间终究会解决一切的。 明德殿中,陶景帝正侧倚在长椅上,等着永清的到来。他裹着一身毛皮大衣,一些宫女们来来回回的不断往他面前的火炉里面添火,另一些则试图用她们的体温让皇帝感到温暖。看到永清进了殿门,他便驱散了四周的宫女,端坐了起来,对着永清拍了拍自己的长椅边上的空位,说道:“乖女儿,坐到父皇身边来。”永清只觉他这一番行为恶心不已,便在殿中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对着皇上说道:“父皇找儿臣可有什么事情吗?没事的话儿臣便告退了,常秋宫进来还有要事要处理。” 皇帝看出自己的好意永清丝毫不领,便也不再自讨没趣,“朕找你来,自然是有要事相商。倒是你那常秋宫能有什么大事?”皇帝瞥了永清一眼,继续说道:“太子妃的事情我已经都知道了。” 提起太子妃,这让永清怒不可遏,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怎么有脸继续提起太子妃的,仿佛太子妃的死和他毫无干系,“父皇,太子妃究竟为什么要自焚,想必您心里面最清楚。”永清丝毫不肯接话,反而呛了皇帝一嘴。 “太子妃的事情,是父皇做错了。父皇承认。”皇帝有斜倚在榻上,轻飘飘的说出这般道歉的话,“可如今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赵昭仪的那个贱人居然敢拿这件事情来算计我天家子孙。这次是太孙和太子,下次她可就要算计你父皇我了啊。” 永清看到床榻上这位皇帝将太子妃之事轻飘飘带过,只觉此时虚伪无比,“父皇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不是最为宠信赵昭仪了吗?我看父皇这个位子啊,迟早也是我那皇弟的。” 皇帝似乎也可以听出永清语气中极尽的嘲讽与不屑,却又不能发火,“永清,父皇知道自己以前做的不好,可是眼下,偌大的皇城中,只有永清你能帮父皇我了。赵昭仪和常乐那个丫头实在是过分了。” 永清对于她的这位父皇早就没了什么期待,甚至于对整个皇家,整个大燕都早已觉得无药可救,眼下即使陶景帝再怎么后悔又能有什么用呢?“父皇说笑了。父皇乃是天子,天下的百姓都是父皇的臣子,天下的势力也都是父皇的势力。父皇怎么会没有人可以用呢?而儿臣我资质平平,难堪大任,还是不劳父皇费心了。” “永清,你毕竟还是大燕的公主,就不要在跟父皇斗气了。父皇知道你一向心系百姓,心系大燕,不是为了父皇,你就当是为了大燕,好好帮帮父皇。”陶景帝可能是因为自己的皇位收到了威胁,似乎是真的变了。 “黎民百姓…”永清陷入沉思,她想起如今仍然只身在外当山贼的阿离,想起燕京城下那么多的将士,于是她抬起来头来看向陶景帝,“父皇有什么事情就直说。” 陶景帝看到永清不在继续犟嘴,心里仿佛是松了一口气。“朕要软禁赵昭仪和常乐。不能让他们在继续胡作非为了。同时永清你也来帮朕处理一下朝中事务。没想到这么多年朕的这么多儿女,竟然只有永清你个人还算出息。朕真是…”皇帝无言。 永清同样无言。在一阵沉默中,永清看着床榻上日渐衰老,日渐虚弱的陶景帝,终于还是开了口,“儿臣遵旨。” 皇帝看着自己的女儿,嘴角露出了一丝丝的笑意,似有欣慰,又似有劫后余生的窃喜。 是日,永清带着常侍找到了赵昭仪,宣读了圣旨,将赵昭仪还有常乐公主彻底软禁了起来,不得出宫一步。同时将小皇子姜新以赵昭仪不会照顾之由,交给了王美人代为管教。看着在地上几乎将要满地打滚的赵昭仪,以及默默流泪的常乐,永清没有丝毫同情,只觉太子妃的仇终于报了一部分,算是可以告慰太子妃的在天之灵。 第211章 水晶帘 长秋宫。内院。 初冬的气息已经逐渐席卷而来,枯黄的落叶,口中呵出的白气,出门时抱紧的小火炉,都预示着冬天早已在不经意间来临。长秋宫素来雅静,位置也不在皇宫正中心,但从来来往往的宫女与太监,从宫门口伫立的侍卫,都可以看出此地所住之人的不凡与尊贵。视线向长秋宫庭院中看去,只见得顾预身着一袭白衣,手上握着羽扇,言语间已无在燕京时候的暮气。但是他却仍然一脸愁容,正在和永清说话。 “公主,太子殿下他…”顾预似乎是斟酌了一下语气,“太子殿下他是彻底心灰意冷了吗?” “我前几日在昭福宫中见到他的时候,他眼中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光彩,好像是彻底放弃了,只怕这太子的位置…”永清提起了宫女递来的鱼食,朝着她最爱的池塘走去,边走边道,“眼下皇帝已经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将他继续软禁在昭福宫,只怕不出一月,新的太子,也就是那姜新就要上位了。想必朝中那些人已经急不可待的进言了,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也不可一日无太子。以前的太子党倒台了,新的太子党也要出现了。不知道多少人在等着这个机会。” 顾预见永清往池塘走去,便也赶忙跟上,顺手提起了永清手里的鱼食,道:“小皇子要是被立为了太子,那皇后这边,尤其是蘧家,恐怕有人要落井下石了。蘧大将军年事已高,恐怕已经压不住皇上那边势力的反扑了。” 顾预的分析永清在心里一一记下,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无妨,皇后那边自有对策,顾先生无需太过担心。”停顿了一会,永清又说道:“太子妃这事发生以后,皇帝换了太子。他难道没有察觉出这背后都是赵昭仪的推手吗?父皇虽然昏庸无道,但终究当了几十年的皇帝,这不会看不出来。尤其是,荀固咄咄逼人,最后竟然以死相逼,恐怕父皇内心也不是很痛快。” “皇帝的心思,怀之自然不敢多猜,只是…”顾预略有迟疑,似乎下面的话不太容易说出口。 “只是如何?还请顾先生教我。”永清对顾预徐徐行了一礼。 “只是如今皇上身边他还能绝对信得过的人,就剩你一个了。太子被废,皇后素来与他不和,其他几位公主要么早已嫁为人妇,要么和常乐公主一样毫不成器。小皇子还不足岁,眼下怕是只有你才能撑得起大燕的江山了。”顾预犹豫半分,还是将自己的分析说了出来。 听完这番言论,永清心里大为震惊。但心里面仔细一想,仿佛又觉得甚是有理。她虽然不喜欢皇帝,觉得皇帝昏庸无道德不配位,但在燕京的时候也确实给皇帝留下了一个好印象。永清惊觉,如今皇帝身边似乎真的只剩她一人可用了。“顾先生说的甚是有理,可永清我毕竟是一介女流,虽然有着公主之位,有着封地,但毕竟有违礼数。即使皇帝想要启用我,恐怕也说不过去。” “公主此言差矣。大燕其实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候,皇帝他什么手段都能用的出来。相信臣,皇上估计很快就要召见你了。公主最近还是稍做准备。”顾预对着永清一礼,认真的说道。 永清沉思,随后说道:“谢顾先生指点。” 正当此时,宫门外来了个小黄门,说是带来了皇上的旨意,侍卫不敢耽搁,连忙去向永清通报。永清刚听完顾预的分析,皇帝就派人来,这让永清觉得顾预真是料事如神。 小黄门刚看到永清,便先行了个大礼,随后对永清说到:“皇上有旨意,让公主殿下进宫,说是有要事。” 永清看了一下顾预,心里已经明白皇上让她进宫是为了什么,便也有了底。“知道了,我马上去找父皇。”随后便随意打法太监走了。 “顾先生果真料事如神,只是不知父皇找我会不会还有其他的事情。”太监走后,永清便对顾预说道。 “公主过奖了,臣只是做了臣该做之事。公主稍做准备,快些去面见皇上。”顾预不敢居功。 永清听完便急忙离开了。 顾预在原地看着永清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里愈发觉得,自己和永清当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自己对永清素有心意,可天家无情。何况在世人的眼里,他江东顾怀之早就是一个死人了,还能奢求什么呢?如今他可以时时见着永清,何尝不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了。想到这里,顾预心里好像是放下了什么,然后他蓦的又想起了如今已在外地为官的李长史李功,想到了他几十年对皇后娘娘的坚守,也终于开始逐渐理解了他,明白他为何如此执着于让永清远离自己,无法是不想让自己步他的后尘。顾预苦笑一声,只觉世事弄人,同时也下定决心,要将余生都用来辅佐永清,至于其他的事情,就像李长史一般,时间终究会解决一切的。 明德殿中,陶景帝正侧倚在长椅上,等着永清的到来。他裹着一身毛皮大衣,一些宫女们来来回回的不断往他面前的火炉里面添火,另一些则试图用她们的体温让皇帝感到温暖。看到永清进了殿门,他便驱散了四周的宫女,端坐了起来,对着永清拍了拍自己的长椅边上的空位,说道:“乖女儿,坐到父皇身边来。”永清只觉他这一番行为恶心不已,便在殿中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对着皇上说道:“父皇找儿臣可有什么事情吗?没事的话儿臣便告退了,常秋宫进来还有要事要处理。” 皇帝看出自己的好意永清丝毫不领,便也不再自讨没趣,“朕找你来,自然是有要事相商。倒是你那常秋宫能有什么大事?”皇帝瞥了永清一眼,继续说道:“太子妃的事情我已经都知道了。” 提起太子妃,这让永清怒不可遏,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怎么有脸继续提起太子妃的,仿佛太子妃的死和他毫无干系,“父皇,太子妃究竟为什么要自焚,想必您心里面最清楚。”永清丝毫不肯接话,反而呛了皇帝一嘴。 “太子妃的事情,是父皇做错了。父皇承认。”皇帝有斜倚在榻上,轻飘飘的说出这般道歉的话,“可如今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赵昭仪的那个贱人居然敢拿这件事情来算计我天家子孙。这次是太孙和太子,下次她可就要算计你父皇我了啊。” 永清看到床榻上这位皇帝将太子妃之事轻飘飘带过,只觉此时虚伪无比,“父皇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不是最为宠信赵昭仪了吗?我看父皇这个位子啊,迟早也是我那皇弟的。” 皇帝似乎也可以听出永清语气中极尽的嘲讽与不屑,却又不能发火,“永清,父皇知道自己以前做的不好,可是眼下,偌大的皇城中,只有永清你能帮父皇我了。赵昭仪和常乐那个丫头实在是过分了。” 永清对于她的这位父皇早就没了什么期待,甚至于对整个皇家,整个大燕都早已觉得无药可救,眼下即使陶景帝再怎么后悔又能有什么用呢?“父皇说笑了。父皇乃是天子,天下的百姓都是父皇的臣子,天下的势力也都是父皇的势力。父皇怎么会没有人可以用呢?而儿臣我资质平平,难堪大任,还是不劳父皇费心了。” “永清,你毕竟还是大燕的公主,就不要在跟父皇斗气了。父皇知道你一向心系百姓,心系大燕,不是为了父皇,你就当是为了大燕,好好帮帮父皇。”陶景帝可能是因为自己的皇位收到了威胁,似乎是真的变了。 “黎民百姓…”永清陷入沉思,她想起如今仍然只身在外当山贼的阿离,想起燕京城下那么多的将士,于是她抬起来头来看向陶景帝,“父皇有什么事情就直说。” 陶景帝看到永清不在继续犟嘴,心里仿佛是松了一口气。“朕要软禁赵昭仪和常乐。不能让他们在继续胡作非为了。同时永清你也来帮朕处理一下朝中事务。没想到这么多年朕的这么多儿女,竟然只有永清你个人还算出息。朕真是…”皇帝无言。 永清同样无言。在一阵沉默中,永清看着床榻上日渐衰老,日渐虚弱的陶景帝,终于还是开了口,“儿臣遵旨。” 皇帝看着自己的女儿,嘴角露出了一丝丝的笑意,似有欣慰,又似有劫后余生的窃喜。 是日,永清带着常侍找到了赵昭仪,宣读了圣旨,将赵昭仪还有常乐公主彻底软禁了起来,不得出宫一步。同时将小皇子姜新以赵昭仪不会照顾之由,交给了王美人代为管教。看着在地上几乎将要满地打滚的赵昭仪,以及默默流泪的常乐,永清没有丝毫同情,只觉太子妃的仇终于报了一部分,算是可以告慰太子妃的在天之灵。 第212章 朝京雪 永清站在宫门前,看着映入眼帘的皑皑白雪。 在所有燕京人的意料中,陶景十五年的末尾,依然是以一场声势浩大的雪为句点。大雪一下,城门半封,燕京人便知道,这是除夕也是新年要到了。家家户户边放下忙碌了一年的生计,有钱的家里张灯结彩,扫除翻新,一批批的年货由家仆们采购并运往家中,那没钱的也多少去寻集市的穷书生,画上几个碎银,写一两副大红的对联,也算是满足了对于来年美好的期愿。 而城门再往外十里路,陆陆续续就可以看到燕国各地逃难来的流民。他们有的是为了来朝京投奔自己的某一位亲戚,有的则是听说朝京是京城,只要有活,多少可以活下去,而还有的则是大燕真正的流民,被豪商,被寺庙,被官府,被王族吞并了土地,无可奈何,只希望来燕京讨一口饭吃。然而不管这些人的目的为何,也不管这些人是否还可以继续坚持下去,他们统统都被拦在了距离城门十里之外的地方。只有那些却有亲戚在城里,又或者身怀官府人员要事的人才被批准进入朝京城。如果从一个更高的角度来俯视这座大燕最繁华的城市,同样也是大燕的政治中心,就可以看到,四面八方的流民就像蚂蚁,而正中心的都城就像一块扔在地上的牛皮糖,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当然,对于这一切,即使永清会心怀怜悯,但此时此刻刚踏出宫门,趁着初雪正准备去向皇后请安的她,是毫不知情的。永清只能看到,宫里的气氛就像城外一样逐渐热闹了起来,小太监们四处奔走,为被白雪覆盖的皇城添上节日的喜庆,宫女们也热热闹闹的,只顾谈论宫里那些奇闻异事。在这样的氛围中,永清带着半夏,踏着白雪,循着御花园传来的梅花的香气,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坤宁宫。 皇后此时早已梳洗完毕,早早地等着她的永清来。自永清从燕京回来以后,她们母女俩确实也没有好好的说过一次话。正当皇后思索该和永清说什么的时候,婢女禀报,永清已然到了门外。皇后施施然起身出门迎接。看着风雪中眉眼锋利的永清,皇后似乎心里已经暗暗明白,那个自己膝下活泼可爱,连看书都要偷懒的永清已经彻底长大了。 “儿臣给母后请安。”永清对着皇后说道。 “快进来,外面冷。我亲自煮了热茶,来喝点暖暖身子。”皇后上前将永清的手牵起,眼中有无尽的怜爱,将永清领入了屋中,一如十数年来一直牵着永清的手一样。 “多谢母后。”永清起身,随着皇后一起进了屋中。一进门,永清就感到了莫名的放松,仿佛在这间房里,在坤宁宫中,一切的疲惫都可以消除。或许在整个大燕之中,只有在坤宁宫内,她可以不做永清公主,而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永清闻着熟悉的宫内的熏香,看着在一旁服侍的也都是从前照顾过自己的宫女和太监,便知道,自己的的确确回到了最熟悉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采薇,母后这里一切都好,不必担心。”皇后将自己亲手沏的茶递到了永清的手里。 “母后,太子的事…”永清似乎在琢磨,难道的母女见面的日子,是否还要继续这些平日里早就不断讨论的话题,停顿了一会,永清继续说道,“母后,今日我们就不说这些了。只闲聊,不谈国事。” “好好好,都依我们家采薇的,我们今天不去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皇后似乎地看到了永清这段时间的劳累,看到了太子妃身死后,永清为了查清真相所做的努力。加之皇帝又让永清开始处理政务。这一切的一切,对于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来说还是太沉重了。但她却忘了自己作为蘧大将军的女儿,在二十岁时,远比永清但的责任还要重,也还要多。 母女两人相谈甚欢,一阵阵笑声从屋内传来,连附近忙碌于布置的宫女太监们也不时停住脚步,似乎是好久没有在坤宁宫听到这样的笑声了。永清小时候在宫内蹦蹦跳跳的样子也在这些太监宫女眼前复现,众人只觉时光飞逝。 过了好一会,永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坤宁宫,走之前也暗暗下定决心,要多来看望皇后。当永清一边欣赏着宫中的雪景,一边裹紧衣服踏进常秋宫时,赵常侍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永清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早年服侍皇后的一位老太监,最近由于修皇陵,刚做了常侍。 “赵常侍,您不是被皇上吩咐去监管皇陵吗?怎么还在宫中。”永清问道。 “公主殿下…”赵常侍先是向永清跪下,“大事不好了,大皇子(太子)他…大皇子他今早被人在昭福宫发现,薨了。”赵常侍涕泗横流,五体投地,长跪不起,仿佛是怕永清责罚。 永清听闻这个消息,只觉眼前一黑。先是太子妃和太孙,如今又是太子,这宫中,如今还能继续呆下去。 “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永清回过神来,询问不顾天寒地冻,依旧跪在地上的赵常侍。 “回公主。今天一大早,负责太子起居的小太监发现大皇子一直没有叫人服侍,便进殿内看了看,结果发现…”赵常侍边说,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结果发现大皇子他吊在一根白绫上,薨了。” 听到赵常侍说完,永清的第一反应是不信,第二反应是背后定有隐情。可如今赵昭仪和常乐公主已经被软禁了起来,究竟是谁会这样做呢?本来大皇子即使被剥夺了太子之位,可皇帝毕竟只有这一个成年的儿子,即使太子心灰意冷,可他来日未免不会被重新立为太子,可如今他一死,姜新就是唯一的太子人选。 “会是谁呢?”永清在心里一一列出自己怀疑的对象,又一一排除。最后一个名字几乎到了她的嘴边,“不会是他?”永清心里虽然不愿意相信,可背后的人如果是许长歌,那么就一切都说的通了。永清打发了赵常侍,同时也赶忙赶往昭福宫。她要去亲眼看看,如今究竟是什么一番光景。 昭福宫前,人群已经开始聚集了起来。大皇子姜章的生母早已死去,名义上来说,皇后才是他的母亲。永清看到自己的母后早已到达,眼里噙着泪水。早上才见过的皇后,如今看上去竟是突然衰老了几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随着身边人的跪下行礼,永清知道皇帝也来了。陶景帝和皇后一样,看上去好似突然衰老了几分。他慢慢的走到大皇子收殓的尸身前,颤颤巍巍的双手缓缓掀开那块遮起来的白布。皇帝的眼泪流了下来。永清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父皇流泪,即使是她甚为不喜欢他的父皇,在这生离死别之际,她还是看到了陶景帝生而为人的或许是仅存的善良。当然,也或许在天家,只有对死去的人才能真正表达出真情实意。 “追封为太子,厚葬。”过了好一会,陶景帝终于将那块白布又缓缓合上。他对自己儿子的失望,对太子妃的愧疚也都在这一刻,随着太子的身死而烟消云散了。 往后几日,宫内那些预示着新年与喜庆的红色又重新被换了下去。永清只觉宫内变得更加的寒冷。流言蜚语已经逐渐传了出来,说是太子是因为太子妃是事情畏罪自杀。永清不知道这些流言的源头在哪里,是谁可以散布出来的。但是她却知道,真相绝不可能如此,太子与太子妃的关系一向和睦,若不是因为赵昭仪和那皇帝,也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念及于此,永清心里那天对皇帝升起的一丝同情也随之烟消云散了,毕竟,说到底,他才是一切悲剧的根源。只是永清心里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许长歌做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怕败露吗?还是说他手上的军权已经够他行事肆无忌惮了呢?不过永清知道,许长歌一定会来找自己的。 冬去春来,转眼之间太子的葬礼也早已是身后之事,甚至于都要渐渐被宫里的人所遗忘了。而朝堂之上,也多次有人谏言,要立新太子。一是迫于压力,二是姜新已经成为了皇帝的独子,陶景帝也只能将姜新立为太子,并且让王美人做他的母妃,同时王美人升为德妃,算是略微平衡了宫中的势力。永清又去看了几次皇后。太子死后,她只觉皇后的气色似乎是越来越差了。陈年旧伤在家入今宫内的局面,让皇后逐渐耗尽了心力。 另一方面,永清处理的政务也越来越多,太子死后,皇帝疏于朝政,只能让永清每日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有时甚至于在御书房过夜。可越是处理,永清越觉得大燕这行驶了多年的船,已经四处都是漏洞,只怕离沉没也不甚遥远。永清只希望天意能再给她一点时间,再给燕国一点时间。 第212章 朝京雪 永清站在宫门前,看着映入眼帘的皑皑白雪。 在所有燕京人的意料中,陶景十五年的末尾,依然是以一场声势浩大的雪为句点。大雪一下,城门半封,燕京人便知道,这是除夕也是新年要到了。家家户户边放下忙碌了一年的生计,有钱的家里张灯结彩,扫除翻新,一批批的年货由家仆们采购并运往家中,那没钱的也多少去寻集市的穷书生,画上几个碎银,写一两副大红的对联,也算是满足了对于来年美好的期愿。 而城门再往外十里路,陆陆续续就可以看到燕国各地逃难来的流民。他们有的是为了来朝京投奔自己的某一位亲戚,有的则是听说朝京是京城,只要有活,多少可以活下去,而还有的则是大燕真正的流民,被豪商,被寺庙,被官府,被王族吞并了土地,无可奈何,只希望来燕京讨一口饭吃。然而不管这些人的目的为何,也不管这些人是否还可以继续坚持下去,他们统统都被拦在了距离城门十里之外的地方。只有那些却有亲戚在城里,又或者身怀官府人员要事的人才被批准进入朝京城。如果从一个更高的角度来俯视这座大燕最繁华的城市,同样也是大燕的政治中心,就可以看到,四面八方的流民就像蚂蚁,而正中心的都城就像一块扔在地上的牛皮糖,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当然,对于这一切,即使永清会心怀怜悯,但此时此刻刚踏出宫门,趁着初雪正准备去向皇后请安的她,是毫不知情的。永清只能看到,宫里的气氛就像城外一样逐渐热闹了起来,小太监们四处奔走,为被白雪覆盖的皇城添上节日的喜庆,宫女们也热热闹闹的,只顾谈论宫里那些奇闻异事。在这样的氛围中,永清带着半夏,踏着白雪,循着御花园传来的梅花的香气,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坤宁宫。 皇后此时早已梳洗完毕,早早地等着她的永清来。自永清从燕京回来以后,她们母女俩确实也没有好好的说过一次话。正当皇后思索该和永清说什么的时候,婢女禀报,永清已然到了门外。皇后施施然起身出门迎接。看着风雪中眉眼锋利的永清,皇后似乎心里已经暗暗明白,那个自己膝下活泼可爱,连看书都要偷懒的永清已经彻底长大了。 “儿臣给母后请安。”永清对着皇后说道。 “快进来,外面冷。我亲自煮了热茶,来喝点暖暖身子。”皇后上前将永清的手牵起,眼中有无尽的怜爱,将永清领入了屋中,一如十数年来一直牵着永清的手一样。 “多谢母后。”永清起身,随着皇后一起进了屋中。一进门,永清就感到了莫名的放松,仿佛在这间房里,在坤宁宫中,一切的疲惫都可以消除。或许在整个大燕之中,只有在坤宁宫内,她可以不做永清公主,而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永清闻着熟悉的宫内的熏香,看着在一旁服侍的也都是从前照顾过自己的宫女和太监,便知道,自己的的确确回到了最熟悉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采薇,母后这里一切都好,不必担心。”皇后将自己亲手沏的茶递到了永清的手里。 “母后,太子的事…”永清似乎在琢磨,难道的母女见面的日子,是否还要继续这些平日里早就不断讨论的话题,停顿了一会,永清继续说道,“母后,今日我们就不说这些了。只闲聊,不谈国事。” “好好好,都依我们家采薇的,我们今天不去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皇后似乎地看到了永清这段时间的劳累,看到了太子妃身死后,永清为了查清真相所做的努力。加之皇帝又让永清开始处理政务。这一切的一切,对于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来说还是太沉重了。但她却忘了自己作为蘧大将军的女儿,在二十岁时,远比永清但的责任还要重,也还要多。 母女两人相谈甚欢,一阵阵笑声从屋内传来,连附近忙碌于布置的宫女太监们也不时停住脚步,似乎是好久没有在坤宁宫听到这样的笑声了。永清小时候在宫内蹦蹦跳跳的样子也在这些太监宫女眼前复现,众人只觉时光飞逝。 过了好一会,永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坤宁宫,走之前也暗暗下定决心,要多来看望皇后。当永清一边欣赏着宫中的雪景,一边裹紧衣服踏进常秋宫时,赵常侍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永清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早年服侍皇后的一位老太监,最近由于修皇陵,刚做了常侍。 “赵常侍,您不是被皇上吩咐去监管皇陵吗?怎么还在宫中。”永清问道。 “公主殿下…”赵常侍先是向永清跪下,“大事不好了,大皇子(太子)他…大皇子他今早被人在昭福宫发现,薨了。”赵常侍涕泗横流,五体投地,长跪不起,仿佛是怕永清责罚。 永清听闻这个消息,只觉眼前一黑。先是太子妃和太孙,如今又是太子,这宫中,如今还能继续呆下去。 “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永清回过神来,询问不顾天寒地冻,依旧跪在地上的赵常侍。 “回公主。今天一大早,负责太子起居的小太监发现大皇子一直没有叫人服侍,便进殿内看了看,结果发现…”赵常侍边说,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结果发现大皇子他吊在一根白绫上,薨了。” 听到赵常侍说完,永清的第一反应是不信,第二反应是背后定有隐情。可如今赵昭仪和常乐公主已经被软禁了起来,究竟是谁会这样做呢?本来大皇子即使被剥夺了太子之位,可皇帝毕竟只有这一个成年的儿子,即使太子心灰意冷,可他来日未免不会被重新立为太子,可如今他一死,姜新就是唯一的太子人选。 “会是谁呢?”永清在心里一一列出自己怀疑的对象,又一一排除。最后一个名字几乎到了她的嘴边,“不会是他?”永清心里虽然不愿意相信,可背后的人如果是许长歌,那么就一切都说的通了。永清打发了赵常侍,同时也赶忙赶往昭福宫。她要去亲眼看看,如今究竟是什么一番光景。 昭福宫前,人群已经开始聚集了起来。大皇子姜章的生母早已死去,名义上来说,皇后才是他的母亲。永清看到自己的母后早已到达,眼里噙着泪水。早上才见过的皇后,如今看上去竟是突然衰老了几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随着身边人的跪下行礼,永清知道皇帝也来了。陶景帝和皇后一样,看上去好似突然衰老了几分。他慢慢的走到大皇子收殓的尸身前,颤颤巍巍的双手缓缓掀开那块遮起来的白布。皇帝的眼泪流了下来。永清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父皇流泪,即使是她甚为不喜欢他的父皇,在这生离死别之际,她还是看到了陶景帝生而为人的或许是仅存的善良。当然,也或许在天家,只有对死去的人才能真正表达出真情实意。 “追封为太子,厚葬。”过了好一会,陶景帝终于将那块白布又缓缓合上。他对自己儿子的失望,对太子妃的愧疚也都在这一刻,随着太子的身死而烟消云散了。 往后几日,宫内那些预示着新年与喜庆的红色又重新被换了下去。永清只觉宫内变得更加的寒冷。流言蜚语已经逐渐传了出来,说是太子是因为太子妃是事情畏罪自杀。永清不知道这些流言的源头在哪里,是谁可以散布出来的。但是她却知道,真相绝不可能如此,太子与太子妃的关系一向和睦,若不是因为赵昭仪和那皇帝,也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念及于此,永清心里那天对皇帝升起的一丝同情也随之烟消云散了,毕竟,说到底,他才是一切悲剧的根源。只是永清心里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许长歌做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怕败露吗?还是说他手上的军权已经够他行事肆无忌惮了呢?不过永清知道,许长歌一定会来找自己的。 冬去春来,转眼之间太子的葬礼也早已是身后之事,甚至于都要渐渐被宫里的人所遗忘了。而朝堂之上,也多次有人谏言,要立新太子。一是迫于压力,二是姜新已经成为了皇帝的独子,陶景帝也只能将姜新立为太子,并且让王美人做他的母妃,同时王美人升为德妃,算是略微平衡了宫中的势力。永清又去看了几次皇后。太子死后,她只觉皇后的气色似乎是越来越差了。陈年旧伤在家入今宫内的局面,让皇后逐渐耗尽了心力。 另一方面,永清处理的政务也越来越多,太子死后,皇帝疏于朝政,只能让永清每日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有时甚至于在御书房过夜。可越是处理,永清越觉得大燕这行驶了多年的船,已经四处都是漏洞,只怕离沉没也不甚遥远。永清只希望天意能再给她一点时间,再给燕国一点时间。 第213章 边塞远 长秋宫。皇后居所中。 董夫人正在给皇后轻轻按摩,以舒缓皇后的旧伤。董夫人的手慢慢按压皇后的腰间,而皇后的眉头紧锁,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就在这样的范围中,一场几乎可以决定永清命运的对话,也正在进行中。 “上次说的永清的婚事,你觉得现在还有希望吗?”皇后问道。 “即使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据说荀镜还是没有从丧姐的痛苦中走出来。更何况,荀家为了自保,早已经是坚定的新太子党。在他们看来,皇后您还有永清,我们这些人都是旧太子党,而入今他自戕于昭福宫中,我们都成了明日黄花了。恐怕这婚事是不可能了。”董夫人身为深宫女子,确依然对皇宫内情况还有朝堂局势把握的清清楚楚。 “可是除了荀镜,这天下还有什么适龄的公子能配上永清呢?出身要好,品行要端正,以往的话,这些条件自然容易满足。可入今大燕礼崩乐坏,堂堂天家公主,竟连一个合适的夫婿都难以觅得。”皇后深深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知道永清的心中有沟壑,想要施展一番。她身边那顾怀之也确实是个君子,可顾怀之拿身份…” “皇后所言极是。顾怀之理应死了。即使不死,也不过是个寒门书生而已,才情再高,也难以配得上永清。何况永清现在开始处理朝政,我看是越来越不想一个公主了。要是永清是皇子该多好,蘧大将军那边也不会如此艰难。”董夫人显然也知道顾预的背景。 “永清要是皇子,恐怕陶景帝早就找个借口逼反我们蘧家了。”皇后说道,“也还好永清是个女孩子。我现在只希望她能安安稳稳的过一生。” “那…许长歌如何?许太傅的儿子,如今又是那皇帝眼前的红人,未来官至太傅也未尝不可能。”董夫人小心翼翼的说道。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许长歌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虽不知他对永清的感情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但他一定不是良配。何况他和陶景帝还有笔账没算,陶景帝这么用它,迟早会出事的。”皇后回到。对于许长歌,皇后显然一直都有关注,只是陶景帝用的人,她却不可能将永清嫁给他。“再说,姜章死的事情,我怀疑是他做的。” “皇后您是说太子…不,大皇子的死是许长歌做的?”董夫人吃惊道。 皇后略微点头,继续说道,“是的。我知道太子妃死后姜章有些心灰意冷,甚至被软禁在昭福宫也毫无怨言。但首先太子妃之死和他毫无干系,反而是太孙也一起殁了,所以说姜章畏罪自杀根本是无稽之谈。其次,姜章和太子妃虽然关系很好,但无论如何他毕竟是大燕的太子,即使再悲痛也绝不可能殉情的。所以他的死一定有内情。” “那为何怀疑是许长歌?仅仅是因为这两个原因吗?”董夫人有些不解。 皇后没有直接回答董夫人的问题,反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在这皇宫中,除了我,皇帝,还有永清,还有谁能不着痕迹的进入昭福宫呢?或者是还有谁敢这样做呢?” 董夫人一愣,细细思索了起来,不一会儿,对着皇后说道:“如此说来,倒确实是许长歌最有可能。可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姜新死后,这皇宫中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呢?”皇后继续问道。 “最大的变化就是皇帝让永清处理政务,开始让永清参政了…”说到这里,董夫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发现了不得了的问题,然后继续说道,“皇后您是说,永清才是幕后主使?” 皇后白了董夫人一眼,“你也太会联想了。永清那丫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样的事的。许长歌这么做,估计是要把永清推到台前做个傀儡,而他好操控。正因为如此,我决不能允许永清和许长歌成婚,这太危险了。” “原来如此。”董夫人答道,“可怜的永清。” “永清不会有事的,她身边有顾预,也有萧雾月,只要她自己不犯浑,这些人足以对付许长歌了。”皇后自然是放心永清的,可是她还是担心继续将许长歌留在朝京,恐怕这人还会做出更多的事。于是她决定道,“许长歌留在朝京太危险了,他既然爱做官,就让他去上郡做个太守。” 董夫人了然,随后把事情吩咐了下去。不出三日,许长歌就会收到前往上郡的懿旨。 永清得知以后不惊不喜,心里似乎也少了很多波澜。对于许长歌她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情感。一方面她知道许长歌渴慕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讨厌许长歌,反而对许长歌有着别样的心绪,可另一方面,许长歌做的事是无论如何得不到永清认同的。如今让许长歌去上郡也好,最起码这次不是去打仗,没有生命之忧,而自己也可以好好思考一下,未来和许长歌之间应该何去何从。 许长歌知道自己将要被派到上郡后,表面上积极应对,内地里依然在宫里留下了很多布置,包括安插眼线,建立情报系统等等,等到了上郡,他也需要及时得知宫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在临走之前,他也决定见一次永清。 常秋宫,内院。 永清早早的就来到了庭院中,等待许长歌的到来。皇后的懿旨已下,再有两天许长歌便要离京了。不一会儿,太监便禀报许长歌已经到了宫门外。远远的她看到,许长歌穿着便服,朝他走过来,脸上带着他一贯的微笑,似乎是在对随行的太监说着什么。 许长歌走到永清身前,“采薇,我不日即将启程,你会挂念我吗?” 永清没有想到许长歌会直接说出这样的话,一下子脸红了,“许巽你放尊重点,这里是常秋宫,我是公主,小心有人把你抓起来。” “哦?我倒要看看谁敢把我抓起来。”许长歌说着上前一步抱住了永清,周围的太监宫女看到这一幕赶忙纷纷背过身去,假装没有看见。 永清被许长歌的拥抱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动弹不得,甚至也没有回话。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了许长歌,后退了好几步。 “许长歌,你再这样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永清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说道。 许长歌在抱过永清之后仿佛像是完成了什么临行前的心愿一般,也不再说话,只是淡淡的看着永清,仿佛要记住她的相貌一般。随后才说道:“我这一去虽没有危险,却也至少要好几年才可回京。上郡路途遥远,公主怕是有一段时间见不着臣了。” 永清知道许长歌说的是事实,本来皇后的意愿也是将许长歌打发走,让他不能继续在宫内撺掇事情。经过略微的心里挣扎,永清还是上前了一步,主动抱住了许长歌,并在他的嘴唇上轻轻一吻,说道:“只此一次。” 随后放开。永清这才想起还有一件正事没有问:“姜章,是你逼死的。” “公主殿下刚才还和臣搂搂抱抱,怎么如今又开始谈论正事了。”许长歌笑道。 “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永清不怒不喜的问道。 “会公主,不是我逼死的。是我亲手杀死的。用那根白绫。”许长歌盯着永清,用古井无波的语气说出了让永清感到可怖的话语。 永清姜章的死和许长歌有关,但没有想到居然是许长歌亲手杀了他,嗓音里带着颤抖,她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许长歌反问道。“因为我可以杀,就杀了,你以为姜章有机会不想杀我吗?早在燕京的时候,他就想杀我了。现在有了机会,我当然要除掉他。” 永清看着许长歌,仿佛在辨别眼前之人是不是她熟悉的人。想说什么却也没有说出口,只能淡淡的说道:“你走,路上小心。我不会和任何人说这件事的。” 许长歌还想留下,可永清已经下了逐客令,只得离开。一场离别的相见最后还是不欢而散。永清看着许长歌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一股不舍,同时也有疑惑,事情真的有那么简单吗。可如今的她却也不想继续追寻事情的真相,她只想好好处理政务,为大燕续命,同时也为实现自己的目的打下基础。 春去秋来,就这样过了三年。三年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原本身体就有暗疾的蘧大将军病逝,帝国又少了一根支柱。而得知消息的陶景帝和皇后也纷纷由于心力交瘁而病倒且一时难以痊愈,朝中竟然一时没有了主事之人。幸而永清挺身而出,揽过大权,开始处理更多的事务。这也让陶景帝开始愈发忌惮了起来。即使永清是他唯一可用之人,他也不愿意看见永清的权利就此扩大。但病重的他也没有什么对付永清的方法,好在永清只是处理朝政,大事还是会遵从皇帝的意见,这才没有让父女完全反目。三年中,永清几乎没有了许长歌的任何消息,连北伐时写的信也不曾有一封,只是偶尔听人说起,如今上郡在他的治理下甚为繁华,天下豪商景从,隐隐约约有成为大燕新的经济中心之势。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陶景十九年春天。 第213章 边塞远 长秋宫。皇后居所中。 董夫人正在给皇后轻轻按摩,以舒缓皇后的旧伤。董夫人的手慢慢按压皇后的腰间,而皇后的眉头紧锁,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就在这样的范围中,一场几乎可以决定永清命运的对话,也正在进行中。 “上次说的永清的婚事,你觉得现在还有希望吗?”皇后问道。 “即使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据说荀镜还是没有从丧姐的痛苦中走出来。更何况,荀家为了自保,早已经是坚定的新太子党。在他们看来,皇后您还有永清,我们这些人都是旧太子党,而入今他自戕于昭福宫中,我们都成了明日黄花了。恐怕这婚事是不可能了。”董夫人身为深宫女子,确依然对皇宫内情况还有朝堂局势把握的清清楚楚。 “可是除了荀镜,这天下还有什么适龄的公子能配上永清呢?出身要好,品行要端正,以往的话,这些条件自然容易满足。可入今大燕礼崩乐坏,堂堂天家公主,竟连一个合适的夫婿都难以觅得。”皇后深深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知道永清的心中有沟壑,想要施展一番。她身边那顾怀之也确实是个君子,可顾怀之拿身份…” “皇后所言极是。顾怀之理应死了。即使不死,也不过是个寒门书生而已,才情再高,也难以配得上永清。何况永清现在开始处理朝政,我看是越来越不想一个公主了。要是永清是皇子该多好,蘧大将军那边也不会如此艰难。”董夫人显然也知道顾预的背景。 “永清要是皇子,恐怕陶景帝早就找个借口逼反我们蘧家了。”皇后说道,“也还好永清是个女孩子。我现在只希望她能安安稳稳的过一生。” “那…许长歌如何?许太傅的儿子,如今又是那皇帝眼前的红人,未来官至太傅也未尝不可能。”董夫人小心翼翼的说道。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许长歌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虽不知他对永清的感情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但他一定不是良配。何况他和陶景帝还有笔账没算,陶景帝这么用它,迟早会出事的。”皇后回到。对于许长歌,皇后显然一直都有关注,只是陶景帝用的人,她却不可能将永清嫁给他。“再说,姜章死的事情,我怀疑是他做的。” “皇后您是说太子…不,大皇子的死是许长歌做的?”董夫人吃惊道。 皇后略微点头,继续说道,“是的。我知道太子妃死后姜章有些心灰意冷,甚至被软禁在昭福宫也毫无怨言。但首先太子妃之死和他毫无干系,反而是太孙也一起殁了,所以说姜章畏罪自杀根本是无稽之谈。其次,姜章和太子妃虽然关系很好,但无论如何他毕竟是大燕的太子,即使再悲痛也绝不可能殉情的。所以他的死一定有内情。” “那为何怀疑是许长歌?仅仅是因为这两个原因吗?”董夫人有些不解。 皇后没有直接回答董夫人的问题,反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在这皇宫中,除了我,皇帝,还有永清,还有谁能不着痕迹的进入昭福宫呢?或者是还有谁敢这样做呢?” 董夫人一愣,细细思索了起来,不一会儿,对着皇后说道:“如此说来,倒确实是许长歌最有可能。可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姜新死后,这皇宫中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呢?”皇后继续问道。 “最大的变化就是皇帝让永清处理政务,开始让永清参政了…”说到这里,董夫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发现了不得了的问题,然后继续说道,“皇后您是说,永清才是幕后主使?” 皇后白了董夫人一眼,“你也太会联想了。永清那丫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样的事的。许长歌这么做,估计是要把永清推到台前做个傀儡,而他好操控。正因为如此,我决不能允许永清和许长歌成婚,这太危险了。” “原来如此。”董夫人答道,“可怜的永清。” “永清不会有事的,她身边有顾预,也有萧雾月,只要她自己不犯浑,这些人足以对付许长歌了。”皇后自然是放心永清的,可是她还是担心继续将许长歌留在朝京,恐怕这人还会做出更多的事。于是她决定道,“许长歌留在朝京太危险了,他既然爱做官,就让他去上郡做个太守。” 董夫人了然,随后把事情吩咐了下去。不出三日,许长歌就会收到前往上郡的懿旨。 永清得知以后不惊不喜,心里似乎也少了很多波澜。对于许长歌她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情感。一方面她知道许长歌渴慕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讨厌许长歌,反而对许长歌有着别样的心绪,可另一方面,许长歌做的事是无论如何得不到永清认同的。如今让许长歌去上郡也好,最起码这次不是去打仗,没有生命之忧,而自己也可以好好思考一下,未来和许长歌之间应该何去何从。 许长歌知道自己将要被派到上郡后,表面上积极应对,内地里依然在宫里留下了很多布置,包括安插眼线,建立情报系统等等,等到了上郡,他也需要及时得知宫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在临走之前,他也决定见一次永清。 常秋宫,内院。 永清早早的就来到了庭院中,等待许长歌的到来。皇后的懿旨已下,再有两天许长歌便要离京了。不一会儿,太监便禀报许长歌已经到了宫门外。远远的她看到,许长歌穿着便服,朝他走过来,脸上带着他一贯的微笑,似乎是在对随行的太监说着什么。 许长歌走到永清身前,“采薇,我不日即将启程,你会挂念我吗?” 永清没有想到许长歌会直接说出这样的话,一下子脸红了,“许巽你放尊重点,这里是常秋宫,我是公主,小心有人把你抓起来。” “哦?我倒要看看谁敢把我抓起来。”许长歌说着上前一步抱住了永清,周围的太监宫女看到这一幕赶忙纷纷背过身去,假装没有看见。 永清被许长歌的拥抱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动弹不得,甚至也没有回话。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了许长歌,后退了好几步。 “许长歌,你再这样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永清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说道。 许长歌在抱过永清之后仿佛像是完成了什么临行前的心愿一般,也不再说话,只是淡淡的看着永清,仿佛要记住她的相貌一般。随后才说道:“我这一去虽没有危险,却也至少要好几年才可回京。上郡路途遥远,公主怕是有一段时间见不着臣了。” 永清知道许长歌说的是事实,本来皇后的意愿也是将许长歌打发走,让他不能继续在宫内撺掇事情。经过略微的心里挣扎,永清还是上前了一步,主动抱住了许长歌,并在他的嘴唇上轻轻一吻,说道:“只此一次。” 随后放开。永清这才想起还有一件正事没有问:“姜章,是你逼死的。” “公主殿下刚才还和臣搂搂抱抱,怎么如今又开始谈论正事了。”许长歌笑道。 “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永清不怒不喜的问道。 “会公主,不是我逼死的。是我亲手杀死的。用那根白绫。”许长歌盯着永清,用古井无波的语气说出了让永清感到可怖的话语。 永清姜章的死和许长歌有关,但没有想到居然是许长歌亲手杀了他,嗓音里带着颤抖,她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许长歌反问道。“因为我可以杀,就杀了,你以为姜章有机会不想杀我吗?早在燕京的时候,他就想杀我了。现在有了机会,我当然要除掉他。” 永清看着许长歌,仿佛在辨别眼前之人是不是她熟悉的人。想说什么却也没有说出口,只能淡淡的说道:“你走,路上小心。我不会和任何人说这件事的。” 许长歌还想留下,可永清已经下了逐客令,只得离开。一场离别的相见最后还是不欢而散。永清看着许长歌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一股不舍,同时也有疑惑,事情真的有那么简单吗。可如今的她却也不想继续追寻事情的真相,她只想好好处理政务,为大燕续命,同时也为实现自己的目的打下基础。 春去秋来,就这样过了三年。三年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原本身体就有暗疾的蘧大将军病逝,帝国又少了一根支柱。而得知消息的陶景帝和皇后也纷纷由于心力交瘁而病倒且一时难以痊愈,朝中竟然一时没有了主事之人。幸而永清挺身而出,揽过大权,开始处理更多的事务。这也让陶景帝开始愈发忌惮了起来。即使永清是他唯一可用之人,他也不愿意看见永清的权利就此扩大。但病重的他也没有什么对付永清的方法,好在永清只是处理朝政,大事还是会遵从皇帝的意见,这才没有让父女完全反目。三年中,永清几乎没有了许长歌的任何消息,连北伐时写的信也不曾有一封,只是偶尔听人说起,如今上郡在他的治理下甚为繁华,天下豪商景从,隐隐约约有成为大燕新的经济中心之势。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陶景十九年春天。 第214章 春意衰 陶景十九年,春。 生机勃勃,万物复苏。对于大燕的农民来说,春天只意味着一年的劳作又要开始。燕国境内除了流民,阡陌田地上的百姓早已开始一年的生计。当然,大部分耕作的不过是租赁来的田,年底时,要将收成的一部分交给那拥有田地的王公贵胄,即使是耕作自己的田地,官府的人也会照样来收税,往往朝京规定十税一,到了地方就会变成十税二,十税三,甚至有些地方丧心病狂只顾敛财的官员收取一年收成的一半。在这样的环境的倾轧之下,愿意耕作的百姓越来越少,同时,百姓为了抵税,将自己的田地也卖给了王公贵胄。即使有些人有心要反抗,在地方政府的军队之下,也不过是乌合之众,一触即散。如果熟悉历史的人一定知道,这就是每个王朝走到最后都逃不过的土地兼并。 流民,越来越多了。等到他们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所有人都无法忽视的力量,等到这些流民中出现了一位有见地,有反叛意识的领导者,等到他们呐喊出那句每个朝代虽然不同但根本上却又一样的话语,就会为这个王朝,敲响终结的丧钟。 当然,对于现在的大燕而言,说这些未必还为时尚早。燕国百姓总归只要还有一丝前路和希望,就还能继续忍下去。可以对于病榻的陶景帝来说,时间已经不多了。 陶景帝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睛,艰难的呼吸着。几日以来,太医已经来了无数次,把脉了无数次,可谁也没有开出一个好的方子,所有的太医望闻问切之后,留给陶景帝的只有沉默,和跪倒在地上的颤抖。陶景帝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可皇后还在虎视眈眈,想必自己一死,她就会立刻扶植自己想要的人尚未,而后垂帘听政,这江山想必不日也就不姓姜了。 陶景帝艰难的做了起来,唤来赵常侍,这位理应监守皇陵的常侍如今日夜不离的守在陶景帝身边伺候着。 “小赵子,”皇帝气若游丝,赵常侍需要跪在地上,附身到皇帝的耳边才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见陶景帝继续说道,“把,把许巽和赵都给朕调回来。让他们速速回京,朕有要事。”皇帝说完又躺在了床上。 “奴才遵命。”赵常侍听完命令以后连忙退下,急匆匆的去传达皇帝的口谕。 赵常侍走后,陶景帝躺在他的床榻上,眼睛盯着宫内屋顶的那根横梁。他在想,他的儿子姜章是否就是吊死在这么高的横梁上呢?一瞬间,他又想到,自己的时日如今怕也不剩下几天了,可自己死后大燕该何去何从。自己和皇后斗了一辈子,如今蘧大将军也死了,斗来斗去如今燕国变成了这个样子,自己也变成了这个样子。可自己毕竟是天子,怎么能任由皇后压在自己的头上,把握自己的命门,甚至于自己的皇位也都在她的掌握之下,天下岂有这样的天子呢?他又想到自己有那么多的儿女,如今死的死,嫁人的嫁人。仅存的两个,一个是三四岁的稚童,另一个是女流之身,还是皇后的女儿,这让他如何不担心自己的身后事。蓦的,他惊觉,恐怕姜章的死也是皇后势力做的了,毕竟一个四岁小儿,要比一位做了十几年太子的人好控制,即使这太子不是什么人才。可如今,陶景帝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了。他只能将还在朝京外的许长歌和赵都调回城内。陶景帝内心的愧疚让他对这个许太傅的死里逃生的独子保有着近乎无线的信任,而赵都又是太子的嫡亲表兄,陶景帝觉得有着两人在,多少可以抵挡一下皇后党对于燕国的觊觎。 连日的病重让陶景帝帝苦不堪言,在他逐渐想着自己死后该如何将大燕代代传承下去,如何保护自己太子的皇位安稳无虞的时候,那些痛苦似乎又渐渐的离他远去了。朕的大燕必将千秋万代,陶景帝心里想着,全然看不到大燕如今流民四起,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而这一切皆维系在他一人的生死之上。就这样,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他终于睡了过去。 永清此时正在上书房。赵常侍急急忙忙跑过来的时候,永清正对着一大堆奏折发愁。这些奏折也几乎千篇一律,无非是地方伸手要钱,地方伸手要人。永清不明白,为何攫取了燕国大部分收益,像个蛀虫一样的他们,是如何写下找朝京索取钱财的奏折的,所以赵常侍来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发觉。知道赵常侍开始大声呼喊永清。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赵常侍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永清这才回过神来,注意力从那堆积如山的奏折上离家,看到了正站在一旁喘气的赵常侍,说道:“常侍如此急急忙忙的来到上书房所为何事啊?” “公主殿下,奴才奉皇上的命令。”赵常侍说道,“皇上说立刻调许巽大人和赵都大人会朝京,还烦请公主为奴才拟一则旨意,奴才好去户部通知。” 听到已经离开三年的许长歌要回来,永清心里一惊。三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不知道许长歌如今是什么样子。回过神来,便给赵常侍拟了旨意。 看着赵常侍还是那副急急忙忙的样子离开了,永清便一个人细细思索。这么突然的急调许长歌和赵都回京,想必是皇帝的身体已经差到了一定程度,这事调他们回来保证太子可以安稳的活下去。可这两人,真的会好好保护太子吗?赵都自不必说,荒淫无度,狂妄自大,若不是跟着许长歌北伐时立了功,如今这么死的都不知道。至于许长歌,他亲手杀死了姜章,还能对小太子有什么好的念头不成?永清愈是思索,便愈是觉得风雨欲来,平静了近乎三年的朝京,恐怕眼下又要乱了起来。念及于此,永清匆匆忙忙处理完剩下的政务,赶紧回了常秋宫去找顾预议事。 顾预听闻消息后便已在长秋宫等候永清。而永清回宫后也直奔院中,便看到早已在那等候的顾预,道:“顾先生已经料到本宫要来议事了吗?” “属下得知消息后便知此乃大事。皇帝终于下了第一步棋,这争斗恐怕已经开始了。怀之这才急急忙忙赶来。”顾预答道。 “依你所见,如何?”永清问道。 “依臣所见,皇上想必是过于忌惮公主殿下您还有皇后殿下。怕您二位控制了小太子,独断专政。”顾预将陶景帝的顾虑猜测了出来,“可那赵都和许长歌也都不是良善之人,皇上这一步棋只怕…”顾预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是看向了永清。 永清也看着顾预,不知道为何,他仿佛在顾预身上看到了李长史的影子。顿了一会而,永清继续说道:“先生说的没错,这两人回来,只怕朝京又不太平了。”永清说完叹了一口气。 “眼下要紧的就是保证公主殿下您的安全。如今殿下您总理朝政,即使是他们回来,也难以撼动您的地位。臣猜测,皇上最后一定会将您任命为监国,从而辅助太子。毕竟,公主才是皇上的血脉,皇上总归还是要相信殿下的。”顾预的话不无道理。只是那担忧依然在永清的心头笼罩,许长歌,真的会安分守己吗?永清没有继续想下去,如论如何现在她都还是大燕的公主,一切的一切,还要等到最后才会有结果。 顾预看着永清在沉思,便也离开了。三年以来,他和永清之间越来越像臣子,他也终于彻彻底底的理解了李长史。如今他只想好好辅佐永清,再造一个大燕的盛世,至于别的,已经不去奢望了。 数日后,收到皇上加急调回圣旨的许长歌和赵都回来了朝京。两人几乎是一起到了京城,满身风尘未散,便被皇帝召见,没有人知道病重的皇帝和许长歌以及赵都密谋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皇帝给他们下达了什么样的任务和命令。当然,永清和其他人也不需要知道这些了,因为就在许长歌和赵都回到朝京并被陶景帝召见的第二天,长秋宫传来消息,皇后薨了。这位身有暗疾,和陶景帝斗了几乎一辈子的皇后终究还是比陶景帝先走了一步。 得知消息的陶景帝长长舒了一口气,心头放下了一块巨石。而永清知道后大病了两个月,对于永清来说,这位皇后几乎就是她的天,现在天柱折地维绝,好似晴空霹雳,让原本劳心于政务的永清一下子倒下了。 皇后的葬礼很简朴,这是她生前的嘱托,说是能省就为大燕的未来省一点,朝京百姓无不落泪,自发的跟随着皇后的灵柩,一直走到了皇陵,十里相送。 往后发生的一切,也都与这位现在已经沉眠于皇陵的皇后无关了。 燕史有记载:陶景十九年,后薨,葬于皇陵,朝京百姓十里相送。 第214章 春意衰 陶景十九年,春。 生机勃勃,万物复苏。对于大燕的农民来说,春天只意味着一年的劳作又要开始。燕国境内除了流民,阡陌田地上的百姓早已开始一年的生计。当然,大部分耕作的不过是租赁来的田,年底时,要将收成的一部分交给那拥有田地的王公贵胄,即使是耕作自己的田地,官府的人也会照样来收税,往往朝京规定十税一,到了地方就会变成十税二,十税三,甚至有些地方丧心病狂只顾敛财的官员收取一年收成的一半。在这样的环境的倾轧之下,愿意耕作的百姓越来越少,同时,百姓为了抵税,将自己的田地也卖给了王公贵胄。即使有些人有心要反抗,在地方政府的军队之下,也不过是乌合之众,一触即散。如果熟悉历史的人一定知道,这就是每个王朝走到最后都逃不过的土地兼并。 流民,越来越多了。等到他们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所有人都无法忽视的力量,等到这些流民中出现了一位有见地,有反叛意识的领导者,等到他们呐喊出那句每个朝代虽然不同但根本上却又一样的话语,就会为这个王朝,敲响终结的丧钟。 当然,对于现在的大燕而言,说这些未必还为时尚早。燕国百姓总归只要还有一丝前路和希望,就还能继续忍下去。可以对于病榻的陶景帝来说,时间已经不多了。 陶景帝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睛,艰难的呼吸着。几日以来,太医已经来了无数次,把脉了无数次,可谁也没有开出一个好的方子,所有的太医望闻问切之后,留给陶景帝的只有沉默,和跪倒在地上的颤抖。陶景帝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可皇后还在虎视眈眈,想必自己一死,她就会立刻扶植自己想要的人尚未,而后垂帘听政,这江山想必不日也就不姓姜了。 陶景帝艰难的做了起来,唤来赵常侍,这位理应监守皇陵的常侍如今日夜不离的守在陶景帝身边伺候着。 “小赵子,”皇帝气若游丝,赵常侍需要跪在地上,附身到皇帝的耳边才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见陶景帝继续说道,“把,把许巽和赵都给朕调回来。让他们速速回京,朕有要事。”皇帝说完又躺在了床上。 “奴才遵命。”赵常侍听完命令以后连忙退下,急匆匆的去传达皇帝的口谕。 赵常侍走后,陶景帝躺在他的床榻上,眼睛盯着宫内屋顶的那根横梁。他在想,他的儿子姜章是否就是吊死在这么高的横梁上呢?一瞬间,他又想到,自己的时日如今怕也不剩下几天了,可自己死后大燕该何去何从。自己和皇后斗了一辈子,如今蘧大将军也死了,斗来斗去如今燕国变成了这个样子,自己也变成了这个样子。可自己毕竟是天子,怎么能任由皇后压在自己的头上,把握自己的命门,甚至于自己的皇位也都在她的掌握之下,天下岂有这样的天子呢?他又想到自己有那么多的儿女,如今死的死,嫁人的嫁人。仅存的两个,一个是三四岁的稚童,另一个是女流之身,还是皇后的女儿,这让他如何不担心自己的身后事。蓦的,他惊觉,恐怕姜章的死也是皇后势力做的了,毕竟一个四岁小儿,要比一位做了十几年太子的人好控制,即使这太子不是什么人才。可如今,陶景帝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了。他只能将还在朝京外的许长歌和赵都调回城内。陶景帝内心的愧疚让他对这个许太傅的死里逃生的独子保有着近乎无线的信任,而赵都又是太子的嫡亲表兄,陶景帝觉得有着两人在,多少可以抵挡一下皇后党对于燕国的觊觎。 连日的病重让陶景帝帝苦不堪言,在他逐渐想着自己死后该如何将大燕代代传承下去,如何保护自己太子的皇位安稳无虞的时候,那些痛苦似乎又渐渐的离他远去了。朕的大燕必将千秋万代,陶景帝心里想着,全然看不到大燕如今流民四起,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而这一切皆维系在他一人的生死之上。就这样,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他终于睡了过去。 永清此时正在上书房。赵常侍急急忙忙跑过来的时候,永清正对着一大堆奏折发愁。这些奏折也几乎千篇一律,无非是地方伸手要钱,地方伸手要人。永清不明白,为何攫取了燕国大部分收益,像个蛀虫一样的他们,是如何写下找朝京索取钱财的奏折的,所以赵常侍来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发觉。知道赵常侍开始大声呼喊永清。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赵常侍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永清这才回过神来,注意力从那堆积如山的奏折上离家,看到了正站在一旁喘气的赵常侍,说道:“常侍如此急急忙忙的来到上书房所为何事啊?” “公主殿下,奴才奉皇上的命令。”赵常侍说道,“皇上说立刻调许巽大人和赵都大人会朝京,还烦请公主为奴才拟一则旨意,奴才好去户部通知。” 听到已经离开三年的许长歌要回来,永清心里一惊。三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不知道许长歌如今是什么样子。回过神来,便给赵常侍拟了旨意。 看着赵常侍还是那副急急忙忙的样子离开了,永清便一个人细细思索。这么突然的急调许长歌和赵都回京,想必是皇帝的身体已经差到了一定程度,这事调他们回来保证太子可以安稳的活下去。可这两人,真的会好好保护太子吗?赵都自不必说,荒淫无度,狂妄自大,若不是跟着许长歌北伐时立了功,如今这么死的都不知道。至于许长歌,他亲手杀死了姜章,还能对小太子有什么好的念头不成?永清愈是思索,便愈是觉得风雨欲来,平静了近乎三年的朝京,恐怕眼下又要乱了起来。念及于此,永清匆匆忙忙处理完剩下的政务,赶紧回了常秋宫去找顾预议事。 顾预听闻消息后便已在长秋宫等候永清。而永清回宫后也直奔院中,便看到早已在那等候的顾预,道:“顾先生已经料到本宫要来议事了吗?” “属下得知消息后便知此乃大事。皇帝终于下了第一步棋,这争斗恐怕已经开始了。怀之这才急急忙忙赶来。”顾预答道。 “依你所见,如何?”永清问道。 “依臣所见,皇上想必是过于忌惮公主殿下您还有皇后殿下。怕您二位控制了小太子,独断专政。”顾预将陶景帝的顾虑猜测了出来,“可那赵都和许长歌也都不是良善之人,皇上这一步棋只怕…”顾预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是看向了永清。 永清也看着顾预,不知道为何,他仿佛在顾预身上看到了李长史的影子。顿了一会而,永清继续说道:“先生说的没错,这两人回来,只怕朝京又不太平了。”永清说完叹了一口气。 “眼下要紧的就是保证公主殿下您的安全。如今殿下您总理朝政,即使是他们回来,也难以撼动您的地位。臣猜测,皇上最后一定会将您任命为监国,从而辅助太子。毕竟,公主才是皇上的血脉,皇上总归还是要相信殿下的。”顾预的话不无道理。只是那担忧依然在永清的心头笼罩,许长歌,真的会安分守己吗?永清没有继续想下去,如论如何现在她都还是大燕的公主,一切的一切,还要等到最后才会有结果。 顾预看着永清在沉思,便也离开了。三年以来,他和永清之间越来越像臣子,他也终于彻彻底底的理解了李长史。如今他只想好好辅佐永清,再造一个大燕的盛世,至于别的,已经不去奢望了。 数日后,收到皇上加急调回圣旨的许长歌和赵都回来了朝京。两人几乎是一起到了京城,满身风尘未散,便被皇帝召见,没有人知道病重的皇帝和许长歌以及赵都密谋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皇帝给他们下达了什么样的任务和命令。当然,永清和其他人也不需要知道这些了,因为就在许长歌和赵都回到朝京并被陶景帝召见的第二天,长秋宫传来消息,皇后薨了。这位身有暗疾,和陶景帝斗了几乎一辈子的皇后终究还是比陶景帝先走了一步。 得知消息的陶景帝长长舒了一口气,心头放下了一块巨石。而永清知道后大病了两个月,对于永清来说,这位皇后几乎就是她的天,现在天柱折地维绝,好似晴空霹雳,让原本劳心于政务的永清一下子倒下了。 皇后的葬礼很简朴,这是她生前的嘱托,说是能省就为大燕的未来省一点,朝京百姓无不落泪,自发的跟随着皇后的灵柩,一直走到了皇陵,十里相送。 往后发生的一切,也都与这位现在已经沉眠于皇陵的皇后无关了。 燕史有记载:陶景十九年,后薨,葬于皇陵,朝京百姓十里相送。 第215章 终局日 陶景二十年。 对于后代人来说,史书或许会对陶景十五年以后的历史做一个大概的描写,也或许会着重刻画帝后二人的纷争,或许会将更多的笔墨放在永清公主身上。但无论如何描写一段历史,陶景二十年也是一个无法绕过的话题。史书上,这一年也被称为无夏之年。 流民,更多的流民在集结。已经是七月仲夏,可大燕境内居然飘起了飞雪,在这样反常的气候之下,所有的收成,所有的普通农民百姓所种植的作物也都成了牺牲品。饥荒开始在燕国境内蔓延,而贵族和豪绅,趁着这般天灾之际,又开始不断的进行土地兼并。无法获取足够收成的百姓为了交税为了生存,也只得不断变卖自己的土地。当卖无可卖之际,便只能踏上迁徙的道路,成为流民。可大燕之大,却已容不下他们了。一只完全由流民组成的队伍开始集结了起来,他们仿佛过境蝗虫一半,吃光了一切可以吃的东西,树皮,草根,野菜。会稽侯奉命剿匪,可等他看到了这些被朝廷称为匪兵的已经没有人样的人群,他沉默了。对于这些流民来说,死亡或许是一种更好的解脱。 皇后病逝已有一年。永清从最初的一病不起,到现在已经渐渐恢复了状态。逝去的人终归是逝去了,而活下来的人还要继续往前走。陶景帝在皇后死后也终究一病不起,靠着太医的方子吊着一条命,朝中所有事务便压在了永清一个人的肩头。事实上,陶景帝早已多时不在上朝,取而代之的是永清垂帘听政,听取大臣们的建议,处理大臣的奏折。百官虽然意见纷纷,可如今大燕皇室确实是找不出第二个可以站出来的人,加之永清一直没有丝毫的僭越,便也都捏着鼻子认了。 身在上书房的永清看着面前的奏折,里面的内容不用打开她也能猜得到。灾情越来越严重了,甚至各地还有起义的苗头。即使她让会稽侯快速镇压了那些聚集起来的流民,但却抵挡不住更多的人变成了流民。皇后死后,永清才知道,原以为很充足的大燕国库,早在许长歌北伐的时候,就已经不剩什么了。如今即使是要赈灾,永清也无能为力。只能发布命令,让各地官员自行寻找方法。永清知道,让这些尸位素餐的官员自行赈灾,恐怕几乎也不会有什么成效。而那些有能力赈灾的各地王府,要么不愿意散尽自己的家财,打开自己的粮仓,要么是借着赈灾之名大肆笼络百姓,同时发布留言,说这乃是天怒,是对当今皇上的天罚,从而聚集起一股朝廷也不可忽视的力量。 永清闭上眼睛,努力不去想那些如今正遭受天灾的百姓们。奏折里的文字又怎能写尽百姓苦难的万分之一。会稽侯那小心翼翼充满斟酌的奏折她也看到了。她知道会稽侯剿灭的那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是什么叛军,只不过是一群没有武器,没有田地和没有食物的普通百姓罢了。她知道,恐怕在灾情最严重的地方,连易子而食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陶景帝早已下了罪己诏,同时朝京也让所有还受控制的地区打开粮仓,只希望这场天灾能够尽快过去。 永清睁开眼睛,又开始继续忙碌了起来。她如今几乎是这偌大皇室唯一的柱石,如果连她也倒下了,恐怕大燕顷刻间就将覆灭了。 陶景帝卧病在床已有一年之久。然而这几天,他的状态却出奇的好,甚至可以下床走动。隐隐约约,陶景帝觉得,自己的大限就在这几日了。长时间的病重让这位坐在龙椅的皇帝没有了心气,他觉得,趁着这段日子,要将自己的身后事一一了结。 于是,这天,他将赵都,许长歌和永清都召到了跟前。 “臣(儿臣)叩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赵都一身戎甲,许长歌穿着官服,而永清则是身着便装,一起向陶景帝行礼。 “起身。”陶景帝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三人,知晓大燕的未来几乎就看这三人如何抉择了。这几日,他一直在思索,如何在这三人之间达到一个平衡,从而能让大燕平稳的走下去,于是他继续说道:“朕…咳咳咳…朕恐怕已时日无多了。” “皇上(父皇)必能千秋万代!”三人听闻这话,又赶忙跪了下来。 “别装样子了。朕也是从太子做过来的。你们心里怎么想朕还是清楚的。朕如今这个身体…咳咳咳…朕如今也不会和你们计较什么,叫你们来是对你们有安排。”陶景帝摆了摆手,让他们三人都坐了下来。而三人脸上面色平淡,反倒是一旁侍候的赵常侍眼里噙着泪水。 “朕要命赵都你为太尉。”皇帝对着赵都说道,接着他把目光转向许长歌:“命许巽你为太傅。”最后他把目光转向永清,同时目光也变得柔和了起来,“朕没有想到,真的子女中最后竟只有你一个人熬到了最后。朕死后,太子未成年前,你都要摄政,总理所有事务。万不可辜负祖宗的事业,一定要保住我大燕的江山。” 随着陶景帝的话说完,三人一时愣住,随后便又齐齐口称领命。 陶景帝的目光又巡视过三人。随后在永清与许长歌之间不断的打转,最后好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着赵都说道,“赵都,你先下去。”赵都听闻看了看被留下来的永清和许长歌,明显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只能告退。 “你们俩知道为什么朕要把你们留下来吗?”不等他们两人回答,陶景帝继续对着许长歌说道:“可还记得,你在燕京时候向朕求过的一件事?” 许长歌不语。 陶景帝仿佛没有在意,而是自问自答继续说了下去,“朕还记得,你当时问朕,能否从朕的手中讨要永清公主。朕当时的问答是不可。” “臣记得。”许长歌终于回答。而一旁的永清早已知晓此事,此时也只是淡淡的望着陶景帝,不知道他要继续说什么话。 “现在朕给你一个回答。”陶景帝先是看了永清,接着看向许长歌,停顿了一会,说道:“朕死后,只要大燕还在一日,你永生永世不得娶永清。可明白?”陶景帝像是浑身又有了力气一般,竟是有了难得的帝王威严。许长歌跪在地上,良久,才回答道:“臣,遵旨。” “好了,你明白就好,你退下。朕和永清还有一些要事相商。” 许长歌离开了。永清不知道他带着怎么样的心情,但从他低沉的目光和隐隐发怒的脸庞中可以知道,许长歌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许长歌走后,陶景帝拍了拍自己的床榻,示意永清坐过去。永清看着这个病床上的将死的皇帝,同时也是自己的父亲,没有拒绝。 “朕有一事对不起你。”陶景帝说道。 “父皇说的可是长沙王叛乱一事?”永清说道。 “你…你都知道了?”陶景帝似乎是没有想到永清已经知道了这一件事情,眉宇之间显得有些震惊。 “回禀父皇,即使母后生前没有告诉我,儿臣也可轻易的推测出来。比如,许巽他明明是带兵作战,怎么最后却救了儿臣。再比如,儿臣是在燕京受的箭伤,怎么最后醒来是在朝京。”永清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回答道,“儿臣可以理解,毕竟…天家无情。” 陶景帝看向永清,仿佛今天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他其实并不怎么熟悉的女儿。良顷,才继续说道:“即使你都知道了,父皇还是要说声对不起。” 永清没有回答,但是这对于陶景帝来说无疑已经是一种回答。 他长叹一声。 “还有一事,这件事情已经在我心里埋了很久了。不知道你母后有没有和你说过。”陶景帝强撑着身体又继续说道,“当年…咳咳咳…当年许太傅之死其实另有隐情。” 永清看向陶景帝,眼睛里终于浮现出震惊。 “大家都说,当年巫蛊案,许太傅是主动替朕顶罪的。其实不是这样,哪有人会替别人顶灭族之罪呢?实际上当年,还是太子的朕,故意让许太傅做了替罪羊,从而保持住自己太子的位置。永清,你记住。”陶景帝这时好像突然变得虚弱了起来,“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许太傅。你要记住,臣子在重要,也抵不过大燕重要,更抵不过自己的位置重要。你父皇这个皇帝当得不好,也不知史书会如何评价。但你一定要将小太子好好培养,不要让我大燕的国祚就此断绝。”说完这段话好似几乎用尽了皇帝所有的力气,他摆了摆手,让永清也出了门。永清没有听到的是,在她出门的时候,陶景帝喃喃自语:“朕,我,愧对列祖列宗啊。” 隔日,陶景帝驾崩,天下缟素。新帝登基,公主摄政,次年改元,年号献平。 此为陶景二十年。 第215章 终局日 陶景二十年。 对于后代人来说,史书或许会对陶景十五年以后的历史做一个大概的描写,也或许会着重刻画帝后二人的纷争,或许会将更多的笔墨放在永清公主身上。但无论如何描写一段历史,陶景二十年也是一个无法绕过的话题。史书上,这一年也被称为无夏之年。 流民,更多的流民在集结。已经是七月仲夏,可大燕境内居然飘起了飞雪,在这样反常的气候之下,所有的收成,所有的普通农民百姓所种植的作物也都成了牺牲品。饥荒开始在燕国境内蔓延,而贵族和豪绅,趁着这般天灾之际,又开始不断的进行土地兼并。无法获取足够收成的百姓为了交税为了生存,也只得不断变卖自己的土地。当卖无可卖之际,便只能踏上迁徙的道路,成为流民。可大燕之大,却已容不下他们了。一只完全由流民组成的队伍开始集结了起来,他们仿佛过境蝗虫一半,吃光了一切可以吃的东西,树皮,草根,野菜。会稽侯奉命剿匪,可等他看到了这些被朝廷称为匪兵的已经没有人样的人群,他沉默了。对于这些流民来说,死亡或许是一种更好的解脱。 皇后病逝已有一年。永清从最初的一病不起,到现在已经渐渐恢复了状态。逝去的人终归是逝去了,而活下来的人还要继续往前走。陶景帝在皇后死后也终究一病不起,靠着太医的方子吊着一条命,朝中所有事务便压在了永清一个人的肩头。事实上,陶景帝早已多时不在上朝,取而代之的是永清垂帘听政,听取大臣们的建议,处理大臣的奏折。百官虽然意见纷纷,可如今大燕皇室确实是找不出第二个可以站出来的人,加之永清一直没有丝毫的僭越,便也都捏着鼻子认了。 身在上书房的永清看着面前的奏折,里面的内容不用打开她也能猜得到。灾情越来越严重了,甚至各地还有起义的苗头。即使她让会稽侯快速镇压了那些聚集起来的流民,但却抵挡不住更多的人变成了流民。皇后死后,永清才知道,原以为很充足的大燕国库,早在许长歌北伐的时候,就已经不剩什么了。如今即使是要赈灾,永清也无能为力。只能发布命令,让各地官员自行寻找方法。永清知道,让这些尸位素餐的官员自行赈灾,恐怕几乎也不会有什么成效。而那些有能力赈灾的各地王府,要么不愿意散尽自己的家财,打开自己的粮仓,要么是借着赈灾之名大肆笼络百姓,同时发布留言,说这乃是天怒,是对当今皇上的天罚,从而聚集起一股朝廷也不可忽视的力量。 永清闭上眼睛,努力不去想那些如今正遭受天灾的百姓们。奏折里的文字又怎能写尽百姓苦难的万分之一。会稽侯那小心翼翼充满斟酌的奏折她也看到了。她知道会稽侯剿灭的那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是什么叛军,只不过是一群没有武器,没有田地和没有食物的普通百姓罢了。她知道,恐怕在灾情最严重的地方,连易子而食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陶景帝早已下了罪己诏,同时朝京也让所有还受控制的地区打开粮仓,只希望这场天灾能够尽快过去。 永清睁开眼睛,又开始继续忙碌了起来。她如今几乎是这偌大皇室唯一的柱石,如果连她也倒下了,恐怕大燕顷刻间就将覆灭了。 陶景帝卧病在床已有一年之久。然而这几天,他的状态却出奇的好,甚至可以下床走动。隐隐约约,陶景帝觉得,自己的大限就在这几日了。长时间的病重让这位坐在龙椅的皇帝没有了心气,他觉得,趁着这段日子,要将自己的身后事一一了结。 于是,这天,他将赵都,许长歌和永清都召到了跟前。 “臣(儿臣)叩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赵都一身戎甲,许长歌穿着官服,而永清则是身着便装,一起向陶景帝行礼。 “起身。”陶景帝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三人,知晓大燕的未来几乎就看这三人如何抉择了。这几日,他一直在思索,如何在这三人之间达到一个平衡,从而能让大燕平稳的走下去,于是他继续说道:“朕…咳咳咳…朕恐怕已时日无多了。” “皇上(父皇)必能千秋万代!”三人听闻这话,又赶忙跪了下来。 “别装样子了。朕也是从太子做过来的。你们心里怎么想朕还是清楚的。朕如今这个身体…咳咳咳…朕如今也不会和你们计较什么,叫你们来是对你们有安排。”陶景帝摆了摆手,让他们三人都坐了下来。而三人脸上面色平淡,反倒是一旁侍候的赵常侍眼里噙着泪水。 “朕要命赵都你为太尉。”皇帝对着赵都说道,接着他把目光转向许长歌:“命许巽你为太傅。”最后他把目光转向永清,同时目光也变得柔和了起来,“朕没有想到,真的子女中最后竟只有你一个人熬到了最后。朕死后,太子未成年前,你都要摄政,总理所有事务。万不可辜负祖宗的事业,一定要保住我大燕的江山。” 随着陶景帝的话说完,三人一时愣住,随后便又齐齐口称领命。 陶景帝的目光又巡视过三人。随后在永清与许长歌之间不断的打转,最后好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着赵都说道,“赵都,你先下去。”赵都听闻看了看被留下来的永清和许长歌,明显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只能告退。 “你们俩知道为什么朕要把你们留下来吗?”不等他们两人回答,陶景帝继续对着许长歌说道:“可还记得,你在燕京时候向朕求过的一件事?” 许长歌不语。 陶景帝仿佛没有在意,而是自问自答继续说了下去,“朕还记得,你当时问朕,能否从朕的手中讨要永清公主。朕当时的问答是不可。” “臣记得。”许长歌终于回答。而一旁的永清早已知晓此事,此时也只是淡淡的望着陶景帝,不知道他要继续说什么话。 “现在朕给你一个回答。”陶景帝先是看了永清,接着看向许长歌,停顿了一会,说道:“朕死后,只要大燕还在一日,你永生永世不得娶永清。可明白?”陶景帝像是浑身又有了力气一般,竟是有了难得的帝王威严。许长歌跪在地上,良久,才回答道:“臣,遵旨。” “好了,你明白就好,你退下。朕和永清还有一些要事相商。” 许长歌离开了。永清不知道他带着怎么样的心情,但从他低沉的目光和隐隐发怒的脸庞中可以知道,许长歌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许长歌走后,陶景帝拍了拍自己的床榻,示意永清坐过去。永清看着这个病床上的将死的皇帝,同时也是自己的父亲,没有拒绝。 “朕有一事对不起你。”陶景帝说道。 “父皇说的可是长沙王叛乱一事?”永清说道。 “你…你都知道了?”陶景帝似乎是没有想到永清已经知道了这一件事情,眉宇之间显得有些震惊。 “回禀父皇,即使母后生前没有告诉我,儿臣也可轻易的推测出来。比如,许巽他明明是带兵作战,怎么最后却救了儿臣。再比如,儿臣是在燕京受的箭伤,怎么最后醒来是在朝京。”永清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回答道,“儿臣可以理解,毕竟…天家无情。” 陶景帝看向永清,仿佛今天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他其实并不怎么熟悉的女儿。良顷,才继续说道:“即使你都知道了,父皇还是要说声对不起。” 永清没有回答,但是这对于陶景帝来说无疑已经是一种回答。 他长叹一声。 “还有一事,这件事情已经在我心里埋了很久了。不知道你母后有没有和你说过。”陶景帝强撑着身体又继续说道,“当年…咳咳咳…当年许太傅之死其实另有隐情。” 永清看向陶景帝,眼睛里终于浮现出震惊。 “大家都说,当年巫蛊案,许太傅是主动替朕顶罪的。其实不是这样,哪有人会替别人顶灭族之罪呢?实际上当年,还是太子的朕,故意让许太傅做了替罪羊,从而保持住自己太子的位置。永清,你记住。”陶景帝这时好像突然变得虚弱了起来,“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许太傅。你要记住,臣子在重要,也抵不过大燕重要,更抵不过自己的位置重要。你父皇这个皇帝当得不好,也不知史书会如何评价。但你一定要将小太子好好培养,不要让我大燕的国祚就此断绝。”说完这段话好似几乎用尽了皇帝所有的力气,他摆了摆手,让永清也出了门。永清没有听到的是,在她出门的时候,陶景帝喃喃自语:“朕,我,愧对列祖列宗啊。” 隔日,陶景帝驾崩,天下缟素。新帝登基,公主摄政,次年改元,年号献平。 此为陶景二十年。 第216章 覆巢厌 从后来人的角度来看,献平帝在位年间,竟是这乱世中难得的好年景。 无夏之年随着陶景帝的身死终于结束了,大燕各地流离失散的百姓在永清和许长歌紧急颁布的几条政令之下,终于渐渐的又重新回到了正轨。只是那些已经被地方豪强兼并的土地,已经在灾荒中被饿死的饥民和那些上山落草为寇的人却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根据后世的调查,燕国人口在陶景二十年内锐减十之有二,二这天下两成的土地也继续为大燕的灭亡添砖加瓦。 泉亭,山寨中。 阿离正在寨子中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看着山寨中正在开垦荒地的人们。胡鹤站在她旁边。 “看今年这年景,总归应该是要好起来了。要是还想去年那般…”胡鹤看着那些忙忙碌碌的人,又想起寨子里面已经不剩下多少的粮食,愁容满面。 阿离听到这话,转身瞪了胡鹤一眼,胡鹤吓得缩了缩身子。然后听得阿离说道,“你说什么鬼话呢?什么全年那样?去年都是因为那狗皇帝昏庸无道,老天这才降下天罚。如今可是公主掌权。” 胡鹤脑海中回想起那位躺在马车里,胸口带着箭羽,从鬼门关逃回来的公主殿下。没想到物是人非,如今已是大燕实际上的统治者,可胡鹤确实没有和永清交流过,永清回朝京后他早就自行离开了,如今又跟随阿离上了山,自然也就不知道永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值得讷讷问道:“公主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离瞥了胡鹤一眼,似乎是不想和他讨论这个问题,但转瞬间又改变了主意,说道:“公主她呀,是个顶好顶好的好人。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我爹的事情吗,就是公主帮我查清了真相,最后也帮我报了仇。听说那燕京宫里的刘常侍,早就被公主给杀头了。”阿离想起永清,嘴角总会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是想起了回忆里一件美好的事情,一块糕点,一件衣裳,一盏明灯。 “那你为何不跟着公主呢?我听说你是自己离开的。”胡鹤继续问道,虽然胡鹤自己也是主动出宫的,但他还是觉得一个女儿家上山做土匪,当游侠,多少是有些破天荒了。 “我爹和我说过,要我自由的生活下去。再说我呆在公主旁边会给公主添麻烦的。”阿离说到这里,转过身,看向自己的寨子,继续说道,“现在不也挺好吗?寨子里面有这么多人,大家自力更生,公主又掌了权,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胡鹤没有说话。只是想起去年夏天,六月飞雪的季节里,他看不下去周边百姓的情况,主动在各处行走,做了个游方医生,见了太多太多的惨状。不巧或者说恰巧又碰到了同样也在接济百姓的阿离,彼时阿离几乎快要累到,胡鹤也不去计较从前发生的事,便主动加入开始一起救济灾民,有不少人都随着他们上了山,而留下来的百姓中对于这个劫富济贫的侠女也颇有称赞。胡鹤便也跟着一起上了山,他看着这个寨子,知道这里一定会越来越好。 后来的事情便很少有记载,只在附近有传闻,山上有一对游侠和医生,很是仗义,附近百姓若有难处便可随时去求,比菩萨还要灵。 视线回到宫中。 永清摄政已快有一年了。此时的她才知道,相比于参政是几乎总揽事务的时候,摄政甚至要更为劳累和辛苦。小皇帝的势力,文官的势力,武将的势力,皇族的势力,旧贵族的势力,这些势力在朝堂上你争我夺,全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获取更多的权力,为了得到更多的财产。朝堂上的她既要平衡各方势力从而不至于让某一家独大,从而权倾朝野,又要时时关注几家势力背后的谋划,防止有些人别有用心,毕竟小皇帝还太小,难免有些皇族妄图取而代之。 好在许长歌做了太傅以后,替她分担了很大一部分的压力。也是在这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陶景帝即使是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也是那么的相信许长歌,甚至几乎是将江山的一半托付给了这个人。实在是因为许长歌确实是极有能力。事实上,当永清和许长歌联手以后,他们几乎扫清了所有的政敌。即使是对于他们的心腹大患大燕太尉赵都来说,永清和许长歌也是极为难缠。赵都只能勉强维持着自己以往的势力,难以发展出更多的眼线。 一年以来,永清时时都会会想起在燕京的日子,尤其是阿离还在的日子。那几乎是永清位数不多的深入百姓,体察民情的时候。也是在那时候,永清才知道,原来除了皇室意外,除了朝京贵族以外的普罗大众活得竟是如此的艰难。阿离父亲死前看向永清的目光让永清一直难以释怀,那目光仿佛在说,你永清算什么,不过是下一次陶景帝罢了。然而最令永清难受的是,这几年的参政摄政让永清明白,阿离父亲所言一点不错。 对于大燕百姓来说,压在他们身上的永远是赋税,国家的赋税,田地的赋税。尤其是大燕的皇族豪强们,几乎不事生产,可却占据了极大份量的私田,无数的佃农们辛苦一年,只是为了供养这些豪强们。百姓供养起了大燕,供养了大燕的皇族,王族,军队,甚至供养着如今在大燕内已不是新鲜事的无数的贪官污吏。这些吸血鬼一般的存在几乎抽干了大燕百姓的血。可大燕回馈给他们的时候什么呢?是更多的赋税,更多的贵族。殊不知许长歌北伐一战有耗了多少钱财,让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正所谓生男埋没随百草,生女犹得嫁比邻,对于刚经历了无夏之年的百姓来说,没什么比休养生息安顿下来更重要了。 每每念及于此,永清都不断督促自己,一定不可重蹈覆辙,也一定要好好发展民生,民可载舟,亦可覆舟。如今大燕最重要的就是要给百姓减负,所以永清想要推出的政策就是让利于民,从豪强贵族的手里面挤出利益。许长歌在听闻永清的想法以后,亦是无比支持。他在北伐打仗时早就见过了人所不能想象的残酷,也知道如果大燕的百姓根基不稳,所谓贵族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可等到永清和许长歌意图推行政策的时候才发现,事情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们的政令虽然颁布了,可数月后竟是丝毫没有推行的迹象。政令不出京城,这几乎是最糟糕的情况。在私下里,通过那些太监们的调查,永清才得知,她想推行政令的最大阻碍是大燕中势力几乎是最大的旧贵族一派,也就是曾经支持皇后和她的一派。这些开国将领,文官的后代牢牢把持着权力和金钱,丝毫不肯退让。更有甚者,甚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朝堂上大声喧哗,嚷道他们绝不会同意改革,改革就是在损害他们的利益,是永清在清洗朝廷。而在这些旧贵族,这些几乎与国同长的家族身后,站着一位一位大燕的皇族,一位一位的王爷,甚至站着用着永清郡一郡之地的永清自己。皇族才是他们最大的后盾。 这时候的永清和许长歌才明白,他们所谓的新政已经几乎无法实行了。只要大燕的皇室还在,那占据大燕无数良田的各地封地还在,即使是有些人奉行他们的政策,但最后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永清坐在上书房,又在翻阅百官所传的奏折。本本都写着新政实施良好,百姓安居乐业。可永清派出去的探子却告诉自己,根本无人实施新政,有些地方,大燕百姓甚至和无夏之年活得无甚两样。这一切的一切既让永清愤怒,也让永清觉得无比的疲惫。 “没事,总会有别的办法的。”许长歌在一旁安慰道。 “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总不能下令诛杀亲王。恐怕我白天下了命令,晚上勤王的军队就会进宫护驾,以除逆的名义将我砍了。”永清无奈道,语气中充满了疲惫以及对于大燕未来的担忧和无能为力。 “一定会有一个解决方案,只要…”许长歌将后半句话藏在了心里,“只要由我来当这个罪人就好了。” 永清看向许长歌,似乎在等他的那句未竟之言,可半天也没有什么回应。只见许长歌也在看着她,一时之间两人默默无言。 接下来的日子里,永清依然努力的想要推行她的新政,以她摄政的权利,尽量让那些意识到大燕目前状况的人觉醒过来,让他们知道,这几乎是大燕最后的出路了。 收效甚微。 一连串的失败让永清意识到,只有试着杀鸡儆猴,让旧贵族明白自己的权力,这样或许才能为自己的新政打下基础。她也隐隐约约感觉到,许长歌那句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永清下定决心,只要能够施行新政,能让大燕百姓过上好日子,能让大燕继续长存下去,那么即使是自己遗臭万年又如何。 只是永清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变故,只在那么一瞬间。 第216章 覆巢厌 从后来人的角度来看,献平帝在位年间,竟是这乱世中难得的好年景。 无夏之年随着陶景帝的身死终于结束了,大燕各地流离失散的百姓在永清和许长歌紧急颁布的几条政令之下,终于渐渐的又重新回到了正轨。只是那些已经被地方豪强兼并的土地,已经在灾荒中被饿死的饥民和那些上山落草为寇的人却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根据后世的调查,燕国人口在陶景二十年内锐减十之有二,二这天下两成的土地也继续为大燕的灭亡添砖加瓦。 泉亭,山寨中。 阿离正在寨子中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看着山寨中正在开垦荒地的人们。胡鹤站在她旁边。 “看今年这年景,总归应该是要好起来了。要是还想去年那般…”胡鹤看着那些忙忙碌碌的人,又想起寨子里面已经不剩下多少的粮食,愁容满面。 阿离听到这话,转身瞪了胡鹤一眼,胡鹤吓得缩了缩身子。然后听得阿离说道,“你说什么鬼话呢?什么全年那样?去年都是因为那狗皇帝昏庸无道,老天这才降下天罚。如今可是公主掌权。” 胡鹤脑海中回想起那位躺在马车里,胸口带着箭羽,从鬼门关逃回来的公主殿下。没想到物是人非,如今已是大燕实际上的统治者,可胡鹤确实没有和永清交流过,永清回朝京后他早就自行离开了,如今又跟随阿离上了山,自然也就不知道永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值得讷讷问道:“公主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离瞥了胡鹤一眼,似乎是不想和他讨论这个问题,但转瞬间又改变了主意,说道:“公主她呀,是个顶好顶好的好人。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我爹的事情吗,就是公主帮我查清了真相,最后也帮我报了仇。听说那燕京宫里的刘常侍,早就被公主给杀头了。”阿离想起永清,嘴角总会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是想起了回忆里一件美好的事情,一块糕点,一件衣裳,一盏明灯。 “那你为何不跟着公主呢?我听说你是自己离开的。”胡鹤继续问道,虽然胡鹤自己也是主动出宫的,但他还是觉得一个女儿家上山做土匪,当游侠,多少是有些破天荒了。 “我爹和我说过,要我自由的生活下去。再说我呆在公主旁边会给公主添麻烦的。”阿离说到这里,转过身,看向自己的寨子,继续说道,“现在不也挺好吗?寨子里面有这么多人,大家自力更生,公主又掌了权,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胡鹤没有说话。只是想起去年夏天,六月飞雪的季节里,他看不下去周边百姓的情况,主动在各处行走,做了个游方医生,见了太多太多的惨状。不巧或者说恰巧又碰到了同样也在接济百姓的阿离,彼时阿离几乎快要累到,胡鹤也不去计较从前发生的事,便主动加入开始一起救济灾民,有不少人都随着他们上了山,而留下来的百姓中对于这个劫富济贫的侠女也颇有称赞。胡鹤便也跟着一起上了山,他看着这个寨子,知道这里一定会越来越好。 后来的事情便很少有记载,只在附近有传闻,山上有一对游侠和医生,很是仗义,附近百姓若有难处便可随时去求,比菩萨还要灵。 视线回到宫中。 永清摄政已快有一年了。此时的她才知道,相比于参政是几乎总揽事务的时候,摄政甚至要更为劳累和辛苦。小皇帝的势力,文官的势力,武将的势力,皇族的势力,旧贵族的势力,这些势力在朝堂上你争我夺,全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获取更多的权力,为了得到更多的财产。朝堂上的她既要平衡各方势力从而不至于让某一家独大,从而权倾朝野,又要时时关注几家势力背后的谋划,防止有些人别有用心,毕竟小皇帝还太小,难免有些皇族妄图取而代之。 好在许长歌做了太傅以后,替她分担了很大一部分的压力。也是在这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陶景帝即使是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也是那么的相信许长歌,甚至几乎是将江山的一半托付给了这个人。实在是因为许长歌确实是极有能力。事实上,当永清和许长歌联手以后,他们几乎扫清了所有的政敌。即使是对于他们的心腹大患大燕太尉赵都来说,永清和许长歌也是极为难缠。赵都只能勉强维持着自己以往的势力,难以发展出更多的眼线。 一年以来,永清时时都会会想起在燕京的日子,尤其是阿离还在的日子。那几乎是永清位数不多的深入百姓,体察民情的时候。也是在那时候,永清才知道,原来除了皇室意外,除了朝京贵族以外的普罗大众活得竟是如此的艰难。阿离父亲死前看向永清的目光让永清一直难以释怀,那目光仿佛在说,你永清算什么,不过是下一次陶景帝罢了。然而最令永清难受的是,这几年的参政摄政让永清明白,阿离父亲所言一点不错。 对于大燕百姓来说,压在他们身上的永远是赋税,国家的赋税,田地的赋税。尤其是大燕的皇族豪强们,几乎不事生产,可却占据了极大份量的私田,无数的佃农们辛苦一年,只是为了供养这些豪强们。百姓供养起了大燕,供养了大燕的皇族,王族,军队,甚至供养着如今在大燕内已不是新鲜事的无数的贪官污吏。这些吸血鬼一般的存在几乎抽干了大燕百姓的血。可大燕回馈给他们的时候什么呢?是更多的赋税,更多的贵族。殊不知许长歌北伐一战有耗了多少钱财,让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正所谓生男埋没随百草,生女犹得嫁比邻,对于刚经历了无夏之年的百姓来说,没什么比休养生息安顿下来更重要了。 每每念及于此,永清都不断督促自己,一定不可重蹈覆辙,也一定要好好发展民生,民可载舟,亦可覆舟。如今大燕最重要的就是要给百姓减负,所以永清想要推出的政策就是让利于民,从豪强贵族的手里面挤出利益。许长歌在听闻永清的想法以后,亦是无比支持。他在北伐打仗时早就见过了人所不能想象的残酷,也知道如果大燕的百姓根基不稳,所谓贵族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可等到永清和许长歌意图推行政策的时候才发现,事情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们的政令虽然颁布了,可数月后竟是丝毫没有推行的迹象。政令不出京城,这几乎是最糟糕的情况。在私下里,通过那些太监们的调查,永清才得知,她想推行政令的最大阻碍是大燕中势力几乎是最大的旧贵族一派,也就是曾经支持皇后和她的一派。这些开国将领,文官的后代牢牢把持着权力和金钱,丝毫不肯退让。更有甚者,甚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朝堂上大声喧哗,嚷道他们绝不会同意改革,改革就是在损害他们的利益,是永清在清洗朝廷。而在这些旧贵族,这些几乎与国同长的家族身后,站着一位一位大燕的皇族,一位一位的王爷,甚至站着用着永清郡一郡之地的永清自己。皇族才是他们最大的后盾。 这时候的永清和许长歌才明白,他们所谓的新政已经几乎无法实行了。只要大燕的皇室还在,那占据大燕无数良田的各地封地还在,即使是有些人奉行他们的政策,但最后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永清坐在上书房,又在翻阅百官所传的奏折。本本都写着新政实施良好,百姓安居乐业。可永清派出去的探子却告诉自己,根本无人实施新政,有些地方,大燕百姓甚至和无夏之年活得无甚两样。这一切的一切既让永清愤怒,也让永清觉得无比的疲惫。 “没事,总会有别的办法的。”许长歌在一旁安慰道。 “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总不能下令诛杀亲王。恐怕我白天下了命令,晚上勤王的军队就会进宫护驾,以除逆的名义将我砍了。”永清无奈道,语气中充满了疲惫以及对于大燕未来的担忧和无能为力。 “一定会有一个解决方案,只要…”许长歌将后半句话藏在了心里,“只要由我来当这个罪人就好了。” 永清看向许长歌,似乎在等他的那句未竟之言,可半天也没有什么回应。只见许长歌也在看着她,一时之间两人默默无言。 接下来的日子里,永清依然努力的想要推行她的新政,以她摄政的权利,尽量让那些意识到大燕目前状况的人觉醒过来,让他们知道,这几乎是大燕最后的出路了。 收效甚微。 一连串的失败让永清意识到,只有试着杀鸡儆猴,让旧贵族明白自己的权力,这样或许才能为自己的新政打下基础。她也隐隐约约感觉到,许长歌那句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永清下定决心,只要能够施行新政,能让大燕百姓过上好日子,能让大燕继续长存下去,那么即使是自己遗臭万年又如何。 只是永清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变故,只在那么一瞬间。 第217章 离别诗 顾怀之走了。 永清在处理完政务回到长秋宫的时候才发现,顾怀之早已人去楼空。四处询问了一周,才有一个小太监颤颤巍巍的拿出了顾预的一封信。小太监告诉永清,这是顾预临走前交给他的,让他在三天后才能交给永清。 永清看到信,便让小太监拿了出来,没有当众拆开,等这个小太监走后,才慢慢将信的封口打开。 “公主亲启。 公主殿下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预已到达江东了。公主此时一定在想,预为何不能一直留下辅佐公主,又或者是在想,预莫非已经是背叛了公主。 其实预此番离开,是在是有原因的。 首先,许长歌许太傅已不止一次来找过我了。虽然在信中说是有些背后说人闲话的嫌疑,但许太傅的话不无道理。预毕竟是带罪之身,又是会稽郡人士,而眼下公主乃是大燕摄政。预再留下未免会给人留下口舌,说公主窝藏罪犯,或者污蔑预乃是会稽侯的探子。 因此,预不如一走了之,省的让这些流言蜚语传播开来。 其次,公主推行新政以来的艰难和疲惫,预也一直看在眼里。预觉得凡事如果不亲自去看看,去调查,是很难有推进的。可话虽如此,公主毕竟是千金之体,即使有太监探子出宫为公主打探消息,可他们的消息未免会有偏差。因此预决定亲自去家乡江东那里勘察一番,看看新政有没有在某一地实施的可能,也看看实施过程中会有那些差错。 再者,预觉得宫里还有大燕将会有大事发生。虽然公主不至于在其中收到伤害,但预提前离开布局还是由万分必要的。只望公主多留心赵都,更要多留心许长歌。这两人都非良善之辈。 最后,预想说,预与李长史不同。预觉得爱一个人未必要时刻在那个人的身边,只要心里面时时刻刻有这个人就可以了。 此去勿念,愿公主殿下安康。 顾预,于长秋宫。” 永清看完信,即刻知道,即使顾预写了这么多理由。最核心的理由还是许长歌的怀疑让他心灰意冷了。顾预还记着在燕京那个血色的夜晚,那么多学子失去了生命,只有他堪堪苟活了下来,却无法再为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而努力。那篇弊病论也沦为了泡影。只是如今顾预远走江东说要为自己布局,难道宫里真的会有大事发生吗? 正当此时,突然有一个太监急急忙忙的冲进了长秋宫,口中呼喊着大事不好了。永清听到这声音,赶紧收好了顾预的书信,匆忙出了门。 “公主殿下,大事不好了。”那小太监跪伏在永清身前。 永清认出来这是许长歌的人,便让这个一路跑过来的太监先稍微休息再做禀告。没想到这小太监说道:“公主殿下。奴才不能休息。许太傅刚才让我来告知公主殿下。早先被打入冷宫的赵昭仪自杀了,而内里的常乐公主似乎是痴傻了一般,一句话也不说。” 永清听到这个消息,反而有点惊讶。她已有多年没有听闻赵昭仪的消息了。没想到那个屠户的女儿最后是这个下场,便吩咐道:“把常乐公主从冷宫放出来。怎么也是大燕的公主。不必再继续关着了。” 只听那小太监继续说道:“殿下。这不是最要紧的事情。要紧的事情是赵太尉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带着兵冲进了宫中,说是要勤王,眼下正和宫里守卫交战着呢。还请公主殿下速速躲避,万不可伤着了殿下。” 赵都叛乱了?!永清心里惊讶道。这几年赵都的势力一直被永清和许长歌联手压制,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叛乱了?难道赵都不计后果的吗? “不行,我要亲自去看看,我不信有人还敢伤我,来人,随我一起。”永清命令道。 那小太监见阻拦不住永清,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但又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更上了永清。 永清直奔向小皇帝的住处。赵都若是真的想夺位,必然会先控制小皇帝。 永清到的时候,许长歌早已先一步到达了现场,正和赵都对峙当中。许长歌看到永清来了,不由得发怒道:“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人告诉你不要来了吗?” “这种事情我怎么能不来,我乃是大燕的摄政公主。若是不来,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许太傅你不要管的太多!”永清心里正因顾怀之的远走而愤懑,便对许长歌这样说道,转眼又觉得这样不合适,进一步说道,“目前情况如何了?” 许长歌没有在意刚才永清说的话,也知道现在是赶不走永清了。“不太乐观,赵都挟持了幼帝,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永清看向宫中,只见此时赵都抱着向皇帝出了宫门。许长歌不知道赵都此刻的意图是什么,但他觉得此时如果可以将赵都和小皇帝一同诛杀在这里,那么顺势就可以推永清登基。等永清称帝了,不管什么样的新政都可以推行下去。 想到此处,许长歌搭弓便射,直直瞄准了幼帝。那箭羽一飞而过,说时迟那时快,赵都毕竟也是行伍之人,看到许长歌竟敢如此行事,一时怒从中来,却也不敢托大,尤其是不能让幼帝出事,便悍而抱着幼帝,背向许长歌挡住了飞来的箭羽。 那根白羽箭尾后似乎拖着流星一般,穿过了赵都的胸口。见状,永清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谁在造反。而许长歌见此,不再好继续射杀幼帝,便下令众多兵士上前,擒住了那些赵都的手下。 此时的赵都已经是进气没有出气多,眼看是活不成了。 他用尽最后一份力气,对着小皇帝说道:“陛下。刚才在殿中我说的话陛下都还记得。咳咳咳。”赵都咳血,继续说道:“殿下记住,我是殿下的嫡亲表哥。今天杀我的是许太傅,他是你的敌人。你的亲生母亲不是那劳什子的皇后,也不时那劳什子的王美人。而是今天死去的赵昭仪。那才是你的母后。你的亲姐姐还被他们关在冷宫里面没有放出来。你记住,那边的永清公主就是一切的母后黑手。等你长大了,一定要为我们报仇。”幼帝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赵都。才发现赵都已经咽了气。 这时许长歌终于带着人赶到了,而永清也跟着来到了现场。她赶忙把幼帝抱了开,免得收到了惊吓。却全然没有注意幼帝看着她那仇恨的目光,只当是幼帝在这场叛乱中收到了惊下。 许长歌看着死不瞑目的赵都,又看了看一旁不说话只是瞪着永清的幼帝,似乎是后悔自己的计划没有成功。 这场叛乱就这样随着赵都的身死而结束。甚至于有些大臣刚收到叛乱的消息,随后平乱成功的消息也跟着来了。仿佛像是许长歌和永清联手,先逼死了赵昭仪,再逼反了赵都,随后除之而后快。 永清不知道赵昭仪的死以及赵都的叛乱背后和许长歌有没有直接联系。但是她发现贵族们对自己的戒备之心仿佛又加重了。自己要实施的新政恐怕更加困难了。 幼帝渐渐的长大了。赵都叛乱那天的场景时不时在他梦里面复现,让他经常从睡梦中惊醒。赵都的话语经过时间的洗礼,不仅没有被淡忘,反而在幼帝的心里生根发芽。他暗暗下定决心,等自己长大了,掌了权,一定要为自己的母亲,自己的表哥报仇雪恨。 小孩子的心里是藏不住事的。即使是皇帝也是如此。幼帝有一个近侍,被幼帝引为心腹,几乎什么事情幼帝都会和这位近侍说。可年幼的幼帝还是没有想到,他自己身边的所有人几乎都是别人的暗子,其中就有这位近侍,近侍的背后是许长歌。 近侍听了幼帝每天对他诉说的复仇计划,再将这些话记录下来,呈现给许长歌看。许长歌听闻,只觉那日没有趁乱杀掉幼帝确实是一个大失误,只是如今已经难有机会了。同时他也有了危机感,等幼帝成年,恐怕他和永清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同时大燕皇室的阻力,朝堂难以平衡的势力,这都都让许长歌感到有些心力交瘁。同时也有些无能为力,所有的改革,新政都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这让许长歌开始想起来那个他那天没有对永清说出口的计划。只是许长歌还是难以下定决心。毕竟,这计划一旦实施,便开弓没有回头箭,在没有后悔之日。而他和永清的人生也会极大的改变。 许长歌觉得,自己就像那沙漠中不断行走的骆驼,身上的重担一天一天的还在不断继续加重,只等最后一根稻草到来,他就会毫无顾虑的将自己的计划实施下去。 终于,那根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到来了。 历史欢呼着,雀跃着,终于来到了所有人都无法绕过的献平五年。 这一年,烽火连天,乱贼四起,天下缟素! 第217章 离别诗 顾怀之走了。 永清在处理完政务回到长秋宫的时候才发现,顾怀之早已人去楼空。四处询问了一周,才有一个小太监颤颤巍巍的拿出了顾预的一封信。小太监告诉永清,这是顾预临走前交给他的,让他在三天后才能交给永清。 永清看到信,便让小太监拿了出来,没有当众拆开,等这个小太监走后,才慢慢将信的封口打开。 “公主亲启。 公主殿下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预已到达江东了。公主此时一定在想,预为何不能一直留下辅佐公主,又或者是在想,预莫非已经是背叛了公主。 其实预此番离开,是在是有原因的。 首先,许长歌许太傅已不止一次来找过我了。虽然在信中说是有些背后说人闲话的嫌疑,但许太傅的话不无道理。预毕竟是带罪之身,又是会稽郡人士,而眼下公主乃是大燕摄政。预再留下未免会给人留下口舌,说公主窝藏罪犯,或者污蔑预乃是会稽侯的探子。 因此,预不如一走了之,省的让这些流言蜚语传播开来。 其次,公主推行新政以来的艰难和疲惫,预也一直看在眼里。预觉得凡事如果不亲自去看看,去调查,是很难有推进的。可话虽如此,公主毕竟是千金之体,即使有太监探子出宫为公主打探消息,可他们的消息未免会有偏差。因此预决定亲自去家乡江东那里勘察一番,看看新政有没有在某一地实施的可能,也看看实施过程中会有那些差错。 再者,预觉得宫里还有大燕将会有大事发生。虽然公主不至于在其中收到伤害,但预提前离开布局还是由万分必要的。只望公主多留心赵都,更要多留心许长歌。这两人都非良善之辈。 最后,预想说,预与李长史不同。预觉得爱一个人未必要时刻在那个人的身边,只要心里面时时刻刻有这个人就可以了。 此去勿念,愿公主殿下安康。 顾预,于长秋宫。” 永清看完信,即刻知道,即使顾预写了这么多理由。最核心的理由还是许长歌的怀疑让他心灰意冷了。顾预还记着在燕京那个血色的夜晚,那么多学子失去了生命,只有他堪堪苟活了下来,却无法再为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而努力。那篇弊病论也沦为了泡影。只是如今顾预远走江东说要为自己布局,难道宫里真的会有大事发生吗? 正当此时,突然有一个太监急急忙忙的冲进了长秋宫,口中呼喊着大事不好了。永清听到这声音,赶紧收好了顾预的书信,匆忙出了门。 “公主殿下,大事不好了。”那小太监跪伏在永清身前。 永清认出来这是许长歌的人,便让这个一路跑过来的太监先稍微休息再做禀告。没想到这小太监说道:“公主殿下。奴才不能休息。许太傅刚才让我来告知公主殿下。早先被打入冷宫的赵昭仪自杀了,而内里的常乐公主似乎是痴傻了一般,一句话也不说。” 永清听到这个消息,反而有点惊讶。她已有多年没有听闻赵昭仪的消息了。没想到那个屠户的女儿最后是这个下场,便吩咐道:“把常乐公主从冷宫放出来。怎么也是大燕的公主。不必再继续关着了。” 只听那小太监继续说道:“殿下。这不是最要紧的事情。要紧的事情是赵太尉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带着兵冲进了宫中,说是要勤王,眼下正和宫里守卫交战着呢。还请公主殿下速速躲避,万不可伤着了殿下。” 赵都叛乱了?!永清心里惊讶道。这几年赵都的势力一直被永清和许长歌联手压制,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叛乱了?难道赵都不计后果的吗? “不行,我要亲自去看看,我不信有人还敢伤我,来人,随我一起。”永清命令道。 那小太监见阻拦不住永清,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但又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更上了永清。 永清直奔向小皇帝的住处。赵都若是真的想夺位,必然会先控制小皇帝。 永清到的时候,许长歌早已先一步到达了现场,正和赵都对峙当中。许长歌看到永清来了,不由得发怒道:“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人告诉你不要来了吗?” “这种事情我怎么能不来,我乃是大燕的摄政公主。若是不来,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许太傅你不要管的太多!”永清心里正因顾怀之的远走而愤懑,便对许长歌这样说道,转眼又觉得这样不合适,进一步说道,“目前情况如何了?” 许长歌没有在意刚才永清说的话,也知道现在是赶不走永清了。“不太乐观,赵都挟持了幼帝,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永清看向宫中,只见此时赵都抱着向皇帝出了宫门。许长歌不知道赵都此刻的意图是什么,但他觉得此时如果可以将赵都和小皇帝一同诛杀在这里,那么顺势就可以推永清登基。等永清称帝了,不管什么样的新政都可以推行下去。 想到此处,许长歌搭弓便射,直直瞄准了幼帝。那箭羽一飞而过,说时迟那时快,赵都毕竟也是行伍之人,看到许长歌竟敢如此行事,一时怒从中来,却也不敢托大,尤其是不能让幼帝出事,便悍而抱着幼帝,背向许长歌挡住了飞来的箭羽。 那根白羽箭尾后似乎拖着流星一般,穿过了赵都的胸口。见状,永清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谁在造反。而许长歌见此,不再好继续射杀幼帝,便下令众多兵士上前,擒住了那些赵都的手下。 此时的赵都已经是进气没有出气多,眼看是活不成了。 他用尽最后一份力气,对着小皇帝说道:“陛下。刚才在殿中我说的话陛下都还记得。咳咳咳。”赵都咳血,继续说道:“殿下记住,我是殿下的嫡亲表哥。今天杀我的是许太傅,他是你的敌人。你的亲生母亲不是那劳什子的皇后,也不时那劳什子的王美人。而是今天死去的赵昭仪。那才是你的母后。你的亲姐姐还被他们关在冷宫里面没有放出来。你记住,那边的永清公主就是一切的母后黑手。等你长大了,一定要为我们报仇。”幼帝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赵都。才发现赵都已经咽了气。 这时许长歌终于带着人赶到了,而永清也跟着来到了现场。她赶忙把幼帝抱了开,免得收到了惊吓。却全然没有注意幼帝看着她那仇恨的目光,只当是幼帝在这场叛乱中收到了惊下。 许长歌看着死不瞑目的赵都,又看了看一旁不说话只是瞪着永清的幼帝,似乎是后悔自己的计划没有成功。 这场叛乱就这样随着赵都的身死而结束。甚至于有些大臣刚收到叛乱的消息,随后平乱成功的消息也跟着来了。仿佛像是许长歌和永清联手,先逼死了赵昭仪,再逼反了赵都,随后除之而后快。 永清不知道赵昭仪的死以及赵都的叛乱背后和许长歌有没有直接联系。但是她发现贵族们对自己的戒备之心仿佛又加重了。自己要实施的新政恐怕更加困难了。 幼帝渐渐的长大了。赵都叛乱那天的场景时不时在他梦里面复现,让他经常从睡梦中惊醒。赵都的话语经过时间的洗礼,不仅没有被淡忘,反而在幼帝的心里生根发芽。他暗暗下定决心,等自己长大了,掌了权,一定要为自己的母亲,自己的表哥报仇雪恨。 小孩子的心里是藏不住事的。即使是皇帝也是如此。幼帝有一个近侍,被幼帝引为心腹,几乎什么事情幼帝都会和这位近侍说。可年幼的幼帝还是没有想到,他自己身边的所有人几乎都是别人的暗子,其中就有这位近侍,近侍的背后是许长歌。 近侍听了幼帝每天对他诉说的复仇计划,再将这些话记录下来,呈现给许长歌看。许长歌听闻,只觉那日没有趁乱杀掉幼帝确实是一个大失误,只是如今已经难有机会了。同时他也有了危机感,等幼帝成年,恐怕他和永清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同时大燕皇室的阻力,朝堂难以平衡的势力,这都都让许长歌感到有些心力交瘁。同时也有些无能为力,所有的改革,新政都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这让许长歌开始想起来那个他那天没有对永清说出口的计划。只是许长歌还是难以下定决心。毕竟,这计划一旦实施,便开弓没有回头箭,在没有后悔之日。而他和永清的人生也会极大的改变。 许长歌觉得,自己就像那沙漠中不断行走的骆驼,身上的重担一天一天的还在不断继续加重,只等最后一根稻草到来,他就会毫无顾虑的将自己的计划实施下去。 终于,那根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到来了。 历史欢呼着,雀跃着,终于来到了所有人都无法绕过的献平五年。 这一年,烽火连天,乱贼四起,天下缟素! 第218章 九鼎烹 许长歌最终还是知道了他的父亲,许鸿太傅事件的真相。也终于知道,导致他死里逃生,半生飘零,为奴为婢的罪魁祸首是谁。 许鸿惨死,许家被灭门,即使这件事对于大燕朝堂的各位来说已经是多年以前的旧闻,可对于一个幸存者来说,那屠杀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许长歌即使是和永清合力对敌,不断一步一步地扫清朝堂上的阻碍,可暗地里一直在追查许家被灭门的真相。他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否是真的为了维护陶景帝,而搭上了许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的性命。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刑部堆积如山的案牒中,许长歌终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自己的父亲根本是被逼顶罪,那一家老少的性命不过是为皇帝洗去罪名罢了。既然如此,这样的皇室要之又有何用? 在知道真相以后许长歌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永绝后患。也正是如此,一场惊天事变开始了。 献平五年,春,皇室祭祖之时。也正是史称许巽之乱的。 此时的永清还不知道,这一年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在仲春,在燕国即将祭祖的时候,突然有线人急急忙忙的来告知,说是永清郡发生了大规模的民变。百姓们吵吵嚷嚷的要见永清公主。这时许长歌已将一切安排妥当,给了永清一个喘息的时间,也让永清觉得有必要去封地一趟。更要紧的是,永清觉得自己的新政当从自己的封地开始,此番回去便要在永清郡推行新政。临行的前一夜,许长歌找到了永清,永清没有拒绝。虽然察觉到许长歌的态度有些不对,可第二天,永清还是赶忙带着随从还有侍卫赶回了永清郡。 而永清走后,许长歌的眼神变得锐利了起来。他暗中召集了所有的将士替换了所有太庙的守卫,同时着手主持燕氏祭祖之事。 四天后,太庙。 出了永清以外,几乎所有的燕国皇室子孙都在此地。这还是新君即位以来的第一次大型祭祖。毕竟幼帝前几年年纪还小,如今终于算是学了点知识,行为已经勉强得体了起来,正该要开始作为一位中兴之主,在摄政公主和太傅辅佐之下,带领大燕走出困顿。 小皇帝穿着祭祖专用的服侍,一步一步踏着台阶,朝着太庙登去。他身后的是燕国的亲王们,王爷们,侯爵们,公主们。他们亦步亦趋,跟在幼帝的身后。而他们的身后跪伏着他们的子孙后代,无一不是遍身罗绮,无一不是王宫贵胄。 许长歌立在台阶的尽头,立在燕国诸位列祖列宗的牌位之下,看着一片片的黑压压的人群。他心里知道,就是这些王公贵胄们害死了他的一家上下,就是这些王公贵胄们阻碍了对百姓极为有利的永清新政的施行,也正是这些王公贵胄们趴在大燕国身上不断地吸血啃食,直到将这个燕国消耗殆尽。 小皇帝已经一步一步地走上来了。许长歌看着小皇帝这幼小的脸庞,却又想起幼帝说的长大后一定要杀了永清。他此刻意识到,皇室或者说无尽的权力对于人的腐蚀和异化。原本应该是天真无邪的少年,在皇帝的位子上也会变成最残忍的刽子手。 许长歌不再犹豫,他看着眼前的小皇帝一步一步靠近了,只见他一把抽出腰间那把陪他征战北伐的宝剑,架在了小皇帝的脖子上,小皇帝呆住了,他看着许长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许长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毒药,递给了幼帝。幼帝不明所以,但看着许长歌凌厉的目光还是喝了下去。随后昏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底下的燕国皇室众人当场呆立住了,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而得到信号正在现场护卫的将士们,如同许长歌一般纷纷抽出腰间的刀刃。 一场屠戮开始了。 哭喊声,求饶声,喝斥声,吼叫声,临死之前的喘息声。许长歌的耳边已经被这些声音充满。他看到王爷被小卒枭首,也看到公主被将士一箭穿心,他举起手,却看到了自己手上的屠刀,那上面还没有干,红色的液体正一滴滴的滴落在地上。幼帝昏死在地上,早已没有了呼吸,平静的面容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泪水从许长歌的眼角流了下来。他想起多年以前一个同样充斥着血色的日子,那天他被他的乳母紧紧抱在怀里,呼喊声,求饶声也是这样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他想起那和他同龄的乳母的儿子替他被人下了毒,一如现在躺在地上的幼帝。刀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抬起双手,掩面而泣。 “我和那陶景帝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想。 雨,下了起来,遮掩了他的泪水。 从天上到地下练成一线的雨丝淹没了太庙。昏暗中只看到将士们一起而落的屠刀,冰冷的寒芒不时一闪而过。呼喊声,求饶声已渐渐消散了。 一位校尉抱着一个不足岁的孩子来到了许长歌面前,哇哇的哭声让许长歌回过神来。 “陛下,这孩子该如何处置?”校尉问道。 “四方有罪,惟在我,非卿之过也。”许长歌答道。 于是那校尉接过了许长歌递给他的毒药。 许长歌抬眼望向太庙前那蔚为宽广的广场,洁白的汉白玉石砖和石砖间的野草早已变成了鲜红色。当最后一个燕国皇室被杀,广场上除了披甲带刀的将士已经没有了其他人。下了半晌的雨突然停了,那阳光破开乌云照在了许长歌的身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将士跪地高呼到。 许长歌看向这些将士,端正了身子,带上了旁边太监递来的冕旒,啸道:“免礼,平身。” 献平五年,太傅许长歌叛乱,策划血色祭祖,燕国皇室上下七百一十八口人除未在场者之外无一幸免,次日称帝,国号奉,改年开元。 而许长歌登基以后,第一件做的事便是强行推行永清留下的新政,并下令将所有不尊皇令的家族直接抄家灭族。一时之间朝京血流成河。无数大家族望风而逃,而许长歌早有谋划,已派人封锁了所有的出入口,所有大家族者擅自出城,斩。 于是所有的世家贵族们为了活命只能无奈执行永清的新政,将家族田地利益和在外的财产纷纷分化给百姓。这在百姓中虽然引起了一部分人的称赞,可是更多的人却将他成为暴君,称为千古罪人。 不只是朝京和燕京两京之地,永清的新法正在前大燕如今的大奉之地急速推广开来,若有不从者,斩。这引起了所有诸侯的众怒,毕竟这是在割他们的肉,将白花花的银子散给穷人。 见此情形,各地所有有实力的诸侯纷纷打起了反抗大奉恢复大燕的旗帜。同时所有人也都在寻找永清公主的下落,毕竟,被许长歌亲手送出城的永清几乎可以算是大燕皇室唯一正统的继承人。同时这些世家大族也在后悔,当初为什么不乖乖执行永清的新政,如今屠刀落在了他们的头上,他们才知道当时永清的手段有多么温和。 可如今一切都晚了。 而司隶校尉束攸为了保证大奉新朝的稳定,偷偷带了一队兵马出城,想要找到并截获永清,以绝后患,让大燕彻底后继无人。 远在永清郡的永清得知祭祖之事的消息以后当场昏厥不醒,不日后蘧含英和顾预皆赶到了永清郡。如今,永清几乎是燕国皇室唯一的独苗了。 永清昏迷了很久,恍惚间她好似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那时李长史陪在她身边教她认字,皇后殿下板着脸罚她看书,而苏苏则是跑着闹着,在她周围蹦蹦跳跳,无忧无虑,只是这样的日子却早已不在了。 永清终于睁开了眼睛,良久,她才反应过来,如今的她已是孤身一人,母后不在了,苏苏不在了,李长史不在了,至于许长歌,在也不如不在了。她回过神来,看到趴在床边的蘧含英,推了推她。 蘧含英显然是照顾永清已久,显得有些劳累,从迷迷糊糊中醒转过来,看到了已经醒来的永清,激动不已。赶忙跑出门,去找顾预。 永清看到顾预来了,只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没有完全到绝路。他又想起顾预在去江东之前已经和他说过,许长歌有问题。只是永清自己无法想象许长歌,不,现在应该是大奉皇帝居然能够做出这种事情。如今,许长歌又在强制推行她的新政,几乎已经算是天下公敌了。他这样做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报仇吗?永清不理解。 “公主殿下,你醒了。”顾预看到永清醒了,显然非常开心。 “不用叫我公主殿下了,大燕已经没有了。”永清的语气有一丝失落。 “万万不可。大燕还要依仗公主殿下来光复。公主您不知道,如今各地诸侯都在找你,光复大燕,公主就是最好的旗帜。”顾预说道,“殿下也是时候要考虑下一步该如何走了。” 永清看着顾预,等待着他下一步的计划。 第218章 九鼎烹 许长歌最终还是知道了他的父亲,许鸿太傅事件的真相。也终于知道,导致他死里逃生,半生飘零,为奴为婢的罪魁祸首是谁。 许鸿惨死,许家被灭门,即使这件事对于大燕朝堂的各位来说已经是多年以前的旧闻,可对于一个幸存者来说,那屠杀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许长歌即使是和永清合力对敌,不断一步一步地扫清朝堂上的阻碍,可暗地里一直在追查许家被灭门的真相。他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否是真的为了维护陶景帝,而搭上了许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的性命。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刑部堆积如山的案牒中,许长歌终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自己的父亲根本是被逼顶罪,那一家老少的性命不过是为皇帝洗去罪名罢了。既然如此,这样的皇室要之又有何用? 在知道真相以后许长歌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永绝后患。也正是如此,一场惊天事变开始了。 献平五年,春,皇室祭祖之时。也正是史称许巽之乱的。 此时的永清还不知道,这一年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在仲春,在燕国即将祭祖的时候,突然有线人急急忙忙的来告知,说是永清郡发生了大规模的民变。百姓们吵吵嚷嚷的要见永清公主。这时许长歌已将一切安排妥当,给了永清一个喘息的时间,也让永清觉得有必要去封地一趟。更要紧的是,永清觉得自己的新政当从自己的封地开始,此番回去便要在永清郡推行新政。临行的前一夜,许长歌找到了永清,永清没有拒绝。虽然察觉到许长歌的态度有些不对,可第二天,永清还是赶忙带着随从还有侍卫赶回了永清郡。 而永清走后,许长歌的眼神变得锐利了起来。他暗中召集了所有的将士替换了所有太庙的守卫,同时着手主持燕氏祭祖之事。 四天后,太庙。 出了永清以外,几乎所有的燕国皇室子孙都在此地。这还是新君即位以来的第一次大型祭祖。毕竟幼帝前几年年纪还小,如今终于算是学了点知识,行为已经勉强得体了起来,正该要开始作为一位中兴之主,在摄政公主和太傅辅佐之下,带领大燕走出困顿。 小皇帝穿着祭祖专用的服侍,一步一步踏着台阶,朝着太庙登去。他身后的是燕国的亲王们,王爷们,侯爵们,公主们。他们亦步亦趋,跟在幼帝的身后。而他们的身后跪伏着他们的子孙后代,无一不是遍身罗绮,无一不是王宫贵胄。 许长歌立在台阶的尽头,立在燕国诸位列祖列宗的牌位之下,看着一片片的黑压压的人群。他心里知道,就是这些王公贵胄们害死了他的一家上下,就是这些王公贵胄们阻碍了对百姓极为有利的永清新政的施行,也正是这些王公贵胄们趴在大燕国身上不断地吸血啃食,直到将这个燕国消耗殆尽。 小皇帝已经一步一步地走上来了。许长歌看着小皇帝这幼小的脸庞,却又想起幼帝说的长大后一定要杀了永清。他此刻意识到,皇室或者说无尽的权力对于人的腐蚀和异化。原本应该是天真无邪的少年,在皇帝的位子上也会变成最残忍的刽子手。 许长歌不再犹豫,他看着眼前的小皇帝一步一步靠近了,只见他一把抽出腰间那把陪他征战北伐的宝剑,架在了小皇帝的脖子上,小皇帝呆住了,他看着许长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许长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毒药,递给了幼帝。幼帝不明所以,但看着许长歌凌厉的目光还是喝了下去。随后昏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底下的燕国皇室众人当场呆立住了,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而得到信号正在现场护卫的将士们,如同许长歌一般纷纷抽出腰间的刀刃。 一场屠戮开始了。 哭喊声,求饶声,喝斥声,吼叫声,临死之前的喘息声。许长歌的耳边已经被这些声音充满。他看到王爷被小卒枭首,也看到公主被将士一箭穿心,他举起手,却看到了自己手上的屠刀,那上面还没有干,红色的液体正一滴滴的滴落在地上。幼帝昏死在地上,早已没有了呼吸,平静的面容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泪水从许长歌的眼角流了下来。他想起多年以前一个同样充斥着血色的日子,那天他被他的乳母紧紧抱在怀里,呼喊声,求饶声也是这样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他想起那和他同龄的乳母的儿子替他被人下了毒,一如现在躺在地上的幼帝。刀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抬起双手,掩面而泣。 “我和那陶景帝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想。 雨,下了起来,遮掩了他的泪水。 从天上到地下练成一线的雨丝淹没了太庙。昏暗中只看到将士们一起而落的屠刀,冰冷的寒芒不时一闪而过。呼喊声,求饶声已渐渐消散了。 一位校尉抱着一个不足岁的孩子来到了许长歌面前,哇哇的哭声让许长歌回过神来。 “陛下,这孩子该如何处置?”校尉问道。 “四方有罪,惟在我,非卿之过也。”许长歌答道。 于是那校尉接过了许长歌递给他的毒药。 许长歌抬眼望向太庙前那蔚为宽广的广场,洁白的汉白玉石砖和石砖间的野草早已变成了鲜红色。当最后一个燕国皇室被杀,广场上除了披甲带刀的将士已经没有了其他人。下了半晌的雨突然停了,那阳光破开乌云照在了许长歌的身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将士跪地高呼到。 许长歌看向这些将士,端正了身子,带上了旁边太监递来的冕旒,啸道:“免礼,平身。” 献平五年,太傅许长歌叛乱,策划血色祭祖,燕国皇室上下七百一十八口人除未在场者之外无一幸免,次日称帝,国号奉,改年开元。 而许长歌登基以后,第一件做的事便是强行推行永清留下的新政,并下令将所有不尊皇令的家族直接抄家灭族。一时之间朝京血流成河。无数大家族望风而逃,而许长歌早有谋划,已派人封锁了所有的出入口,所有大家族者擅自出城,斩。 于是所有的世家贵族们为了活命只能无奈执行永清的新政,将家族田地利益和在外的财产纷纷分化给百姓。这在百姓中虽然引起了一部分人的称赞,可是更多的人却将他成为暴君,称为千古罪人。 不只是朝京和燕京两京之地,永清的新法正在前大燕如今的大奉之地急速推广开来,若有不从者,斩。这引起了所有诸侯的众怒,毕竟这是在割他们的肉,将白花花的银子散给穷人。 见此情形,各地所有有实力的诸侯纷纷打起了反抗大奉恢复大燕的旗帜。同时所有人也都在寻找永清公主的下落,毕竟,被许长歌亲手送出城的永清几乎可以算是大燕皇室唯一正统的继承人。同时这些世家大族也在后悔,当初为什么不乖乖执行永清的新政,如今屠刀落在了他们的头上,他们才知道当时永清的手段有多么温和。 可如今一切都晚了。 而司隶校尉束攸为了保证大奉新朝的稳定,偷偷带了一队兵马出城,想要找到并截获永清,以绝后患,让大燕彻底后继无人。 远在永清郡的永清得知祭祖之事的消息以后当场昏厥不醒,不日后蘧含英和顾预皆赶到了永清郡。如今,永清几乎是燕国皇室唯一的独苗了。 永清昏迷了很久,恍惚间她好似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那时李长史陪在她身边教她认字,皇后殿下板着脸罚她看书,而苏苏则是跑着闹着,在她周围蹦蹦跳跳,无忧无虑,只是这样的日子却早已不在了。 永清终于睁开了眼睛,良久,她才反应过来,如今的她已是孤身一人,母后不在了,苏苏不在了,李长史不在了,至于许长歌,在也不如不在了。她回过神来,看到趴在床边的蘧含英,推了推她。 蘧含英显然是照顾永清已久,显得有些劳累,从迷迷糊糊中醒转过来,看到了已经醒来的永清,激动不已。赶忙跑出门,去找顾预。 永清看到顾预来了,只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没有完全到绝路。他又想起顾预在去江东之前已经和他说过,许长歌有问题。只是永清自己无法想象许长歌,不,现在应该是大奉皇帝居然能够做出这种事情。如今,许长歌又在强制推行她的新政,几乎已经算是天下公敌了。他这样做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报仇吗?永清不理解。 “公主殿下,你醒了。”顾预看到永清醒了,显然非常开心。 “不用叫我公主殿下了,大燕已经没有了。”永清的语气有一丝失落。 “万万不可。大燕还要依仗公主殿下来光复。公主您不知道,如今各地诸侯都在找你,光复大燕,公主就是最好的旗帜。”顾预说道,“殿下也是时候要考虑下一步该如何走了。” 永清看着顾预,等待着他下一步的计划。 第219章 势如火 战火燃烧着整个大燕。 从燕京到朝京,从会稽到江阴,从最苦寒的北海大泽到最炎热的南海诸岛,许长歌的威名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天下各地都在传唱着他斩草除根的造反之举。 于是各地诸侯也纷纷效仿,一时之间,群雄并起,四处攻伐,这片土地如今已是一片狼藉。当然,蠢蠢欲动的不只是各路诸侯们,南蛮,匈奴等各地异族们看到曾经无比强大的大燕现在已经支离破碎,而新朝大奉显然没有足够的兵力,甚至无法一统江山。权力的非和平过渡只会导致无休止的攻伐,可大燕也确实到了它的末路,合该有此一劫。 首当其冲的是荆州。 湘阴侯欧阳野在听说陶景帝死之时就早已有反叛的意图,奈何当时执掌天下之人是永清,苏苏又在自己的身边,当然不会做出丝毫的僭越之举。可如今情况大不一样了。幼帝被鸩杀,新帝许长歌根本没有正统。乘着天下诸侯都在逐鹿中原的时候,欧阳野自然也举起了反叛的大旗。他要为他那自我了结的父亲报仇,即使大燕皇室早已不在了。 苏苏在听说大燕皇室几乎无人幸免之时,吓得病了好几天。本来有孕后身体就很虚弱的苏苏,这下病得更重了。知道消息传来,永清早已被许长歌送去了永清郡,她的病情这才好转。她想起了自己当时在朝京的日子,那时候有永清,有皇后。可如今什么都不在了。好在现在有了欧阳野,自己又有了孩子,生活总算是有了一些希望。 欧阳野打出的旗号自然也是匡扶燕室,驱除鞑虏,苏苏还是永清名义上的妹妹,这让欧阳野与永清的关系更显亲近,再说永清甚至为欧阳野挡过一箭,那句谢谢欧阳野当现在也还没有己会亲口对永清说。有了这层关系,欧阳野在荆州着一州之地声望如日中天,各地百姓,能人义士也纷纷来投,一时之间有着一统荆州之势。 可是,好景不长,南蛮入侵了。 与荆州交界的十万大山,一直就是南蛮的根据地。南蛮们善于山地作战,燕国朝廷可以击退他们,也可以打败他们,但却无法消灭他们,毕竟,燕国的士兵无法深入大山之中作战。因此,南蛮的存在一直都是中原人的心腹之患。陶景帝在时,蘧大将军余威犹在,尚能震慑这些异族,可如今,连燕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震慑呢? 欧阳野在得知消息以后,立刻陈兵于荆州和十万大山交界之地,随时准备抵抗入侵,毕竟,荆州一地的百姓才是他的根基。 可他低估了南蛮入侵的强度,也低估了南蛮这几十年来养精蓄锐之后的战力。凭借原本他侯府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之一战。 他败了,败得很惨,手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兵力几乎一战耗之殆尽。虽然也重创了南蛮部队,可毕竟败了。但欧阳野不甘心,也无法就这样败亡去其他州府,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南蛮在荆州的土地上肆意烧杀掳掠。于是他悄悄积攒起一匹人马,暗中开始和南蛮再次战斗。 当然,有孕在身的苏苏被送走了。欧阳野知道,自己既然准备和南蛮战斗到底,便已经意味着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只是他却不能将苏苏,还有苏苏肚子里的孩子一同带着,于是他拨出了自己仅存的最忠心的死士,在他们的保护下,将苏苏一路护送。 会稽侯会帮他们的。 临行前,苏苏哭的很惨,“欧阳野,我不能留下来吗?” 欧阳野只是看着梨花带雨的苏苏,上前抱了抱她,说道:“燕京相识到如今,已有十余年了。你也该寻找自由了。带着我们的孩子好好活下去。”欧阳野侧身上马,继续说道,“对了,看到了永清,记得替我说一声谢谢,那一箭是我欠他的。如今我将你还回去了。”然后他一骑绝尘,义无反顾的冲向了战场。 苏苏看着欧阳野离去的背影,泣不成声。 数月后,当苏苏早已经抵达会稽侯处,才终于从战乱中听闻了消息。湘阴侯欧阳野重新集结了三千精锐,率军冲入南蛮大阵中,配合援军,将南蛮主力全歼于荆州城外,阵亡。 顾预给永清的建议是早早让永清前往会稽郡。会稽侯不是什么坏人,而且会稽郡恐怕眼下是最安全的地方。永清的永清郡并没有什么兵力,很难在这场乱世中生存下来。 刚从冲击中醒转来的永清并没有立刻答应。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又回忆起许长歌让她出京之前的那个夜晚,突然有阵阵呕吐之感传来。 蘧含英见状赶忙让永清继续躺下休息。 几十天后,身体终于好转永清,终于踏上了去会稽的马车,此时的她肚子已显现出来。可她不能说这是许长歌的孩子。便求了顾预,顾预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便用一种近乎爱怜的目光看着永清,答应认永清腹中的孩子为自己的儿子。 于是,数月后,在去往会稽的路上,在江南江北分界之地,在那无比重要的京州渡上,他们遇到了司隶校尉束攸。故事也终于到了我们最开始的地方(第一章)。 瓢泼大雨。从天上倾盆的下。 束攸望着车中的一男一女,望着似乎是夫妻一般亲昵不已的两人,看着如今即将临盆,似乎是接近昏死过去的永清。 他不敢赌。许长歌从来没有命令他出城,也从未命令他在京州渡口等候着永清。就像永清说的,即使陛下迎娶了前朝公主常乐,谁又能保证陛下心里有没有永清呢?何况,永清是陛下在诛灭前朝皇室之前,亲手送出朝京的。更何况,还有永清肚子里的孩子,算算日子,那时似乎就在陛下立国前后,无论如何,那时候的顾预理应在江东。所以这不可能是顾预的孩子。 雨还在下。 束攸最后还是束手了,他沉默着,放开了封锁,任由晋阳蘧家的人护卫着永清的马车,蘧含英走在最后,防止束攸最后反悔。 雨淋湿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也淹没了在马车中永清的悲鸣。 献平五年——开元元年冬。 永清终于覆灭的大燕的阴影之下走了出来。渡江之后,便是毗陵。会稽侯的人马早就和顾预进行了联系,在渡口焦急的等待着永清的身影。 会稽侯站在雨中,在渡口,眼睛死死的盯着江面。对于会稽侯来说,此番若是能够接到永清公主,那么他成就大业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长。 终于,在他的望眼欲穿中,一艘客船在大雨中摇摇晃晃的驶了过来。沉闷的哭喊声从船内传了过来。船一到岸边,顾预顾不得和会稽侯寒暄,大声呼喊道:“有没有医生,有没有稳婆,公主快要生了。” 会稽侯也此刻也顾不得和永清商讨什么大事,此刻若是永清死了,那他的一切打算便也都烟消云散,于是他让所有的部曲加急前往城中寻找医生和稳婆,而他也赶忙将已经接近昏迷的永清接到了自己的马车上,一路赶向自己在此处的行宫。蘧含英一直在哭喊着,她害怕公主就这么故去了。 值得庆幸的是,此时天不算太晚,而毗陵多少也算个繁华的城市,稳婆和医生很快就被寻来了。在他们的努力和会稽侯治不好就杀头的威胁之下,永清总算是转危为安。而她的孩子也终于平安的生了下来,是一个女儿。永清看了一眼这个初到人世间的小家伙,嘴角露出了很久不曾有的笑意,慢慢昏睡了过去。 两天后,永清的情况总算是好转了。蘧含英日夜不离的陪伴在她身边。永清醒了以后,握住了蘧含英的手,慢慢的叫醒了她,让她去喊会稽侯前来议事。 会稽侯听闻很快来到了永清的住处,顺便还叫上了顾预。 “好久不见了,会稽侯。”永清用虚弱的声音说道。 会稽侯听闻这话,赶紧行了个大礼,嘴里高呼到:“臣救驾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好了,会稽侯,我早就不是什么公主了。你也不是我的臣民。我知道你的意思。说你出什么条件呢?”永清打断他的行礼。 顾预在一旁察言观色,却不发一言。 “公主您永远是大燕的摄政公主。”会稽侯口中仍是无比尊敬,“老臣愿护卫公主,为公主鞍前驱,重振大燕荣光。老臣早就听闻公主的新政,特地找人仔细询问,知晓这是利国利民的好政策。眼下公主的新政已经在我会稽郡实施数年。百姓们安居乐业,会稽郡也大有发展。” 永清看向顾预,似乎是在确认消息的真实性,只见顾预点了点头,表示会稽侯说的一切确实都是真的。 永清听闻安下心来,便知晓会稽侯或许是一位仁德之人,不愧是顾预挑选的诸侯。于是,她稍微思索,而会稽侯一直在原地耐心的等候永清的回答。只见永清一字一顿的说道:“好,我答应你。只是以后江南一带我和顾预需要有治理的话语权。” 会稽侯欣然应允。 此时在场的所有人还不知道,这简简单单的口头盟约,确是后世大梁盛世的开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会稽侯的征战从永清支持他的那一刻,有了法理上的正义性,加之新政激发的经济活力,会稽侯已经隐隐有一统江南之势。 第219章 势如火 战火燃烧着整个大燕。 从燕京到朝京,从会稽到江阴,从最苦寒的北海大泽到最炎热的南海诸岛,许长歌的威名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天下各地都在传唱着他斩草除根的造反之举。 于是各地诸侯也纷纷效仿,一时之间,群雄并起,四处攻伐,这片土地如今已是一片狼藉。当然,蠢蠢欲动的不只是各路诸侯们,南蛮,匈奴等各地异族们看到曾经无比强大的大燕现在已经支离破碎,而新朝大奉显然没有足够的兵力,甚至无法一统江山。权力的非和平过渡只会导致无休止的攻伐,可大燕也确实到了它的末路,合该有此一劫。 首当其冲的是荆州。 湘阴侯欧阳野在听说陶景帝死之时就早已有反叛的意图,奈何当时执掌天下之人是永清,苏苏又在自己的身边,当然不会做出丝毫的僭越之举。可如今情况大不一样了。幼帝被鸩杀,新帝许长歌根本没有正统。乘着天下诸侯都在逐鹿中原的时候,欧阳野自然也举起了反叛的大旗。他要为他那自我了结的父亲报仇,即使大燕皇室早已不在了。 苏苏在听说大燕皇室几乎无人幸免之时,吓得病了好几天。本来有孕后身体就很虚弱的苏苏,这下病得更重了。知道消息传来,永清早已被许长歌送去了永清郡,她的病情这才好转。她想起了自己当时在朝京的日子,那时候有永清,有皇后。可如今什么都不在了。好在现在有了欧阳野,自己又有了孩子,生活总算是有了一些希望。 欧阳野打出的旗号自然也是匡扶燕室,驱除鞑虏,苏苏还是永清名义上的妹妹,这让欧阳野与永清的关系更显亲近,再说永清甚至为欧阳野挡过一箭,那句谢谢欧阳野当现在也还没有己会亲口对永清说。有了这层关系,欧阳野在荆州着一州之地声望如日中天,各地百姓,能人义士也纷纷来投,一时之间有着一统荆州之势。 可是,好景不长,南蛮入侵了。 与荆州交界的十万大山,一直就是南蛮的根据地。南蛮们善于山地作战,燕国朝廷可以击退他们,也可以打败他们,但却无法消灭他们,毕竟,燕国的士兵无法深入大山之中作战。因此,南蛮的存在一直都是中原人的心腹之患。陶景帝在时,蘧大将军余威犹在,尚能震慑这些异族,可如今,连燕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震慑呢? 欧阳野在得知消息以后,立刻陈兵于荆州和十万大山交界之地,随时准备抵抗入侵,毕竟,荆州一地的百姓才是他的根基。 可他低估了南蛮入侵的强度,也低估了南蛮这几十年来养精蓄锐之后的战力。凭借原本他侯府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之一战。 他败了,败得很惨,手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兵力几乎一战耗之殆尽。虽然也重创了南蛮部队,可毕竟败了。但欧阳野不甘心,也无法就这样败亡去其他州府,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南蛮在荆州的土地上肆意烧杀掳掠。于是他悄悄积攒起一匹人马,暗中开始和南蛮再次战斗。 当然,有孕在身的苏苏被送走了。欧阳野知道,自己既然准备和南蛮战斗到底,便已经意味着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只是他却不能将苏苏,还有苏苏肚子里的孩子一同带着,于是他拨出了自己仅存的最忠心的死士,在他们的保护下,将苏苏一路护送。 会稽侯会帮他们的。 临行前,苏苏哭的很惨,“欧阳野,我不能留下来吗?” 欧阳野只是看着梨花带雨的苏苏,上前抱了抱她,说道:“燕京相识到如今,已有十余年了。你也该寻找自由了。带着我们的孩子好好活下去。”欧阳野侧身上马,继续说道,“对了,看到了永清,记得替我说一声谢谢,那一箭是我欠他的。如今我将你还回去了。”然后他一骑绝尘,义无反顾的冲向了战场。 苏苏看着欧阳野离去的背影,泣不成声。 数月后,当苏苏早已经抵达会稽侯处,才终于从战乱中听闻了消息。湘阴侯欧阳野重新集结了三千精锐,率军冲入南蛮大阵中,配合援军,将南蛮主力全歼于荆州城外,阵亡。 顾预给永清的建议是早早让永清前往会稽郡。会稽侯不是什么坏人,而且会稽郡恐怕眼下是最安全的地方。永清的永清郡并没有什么兵力,很难在这场乱世中生存下来。 刚从冲击中醒转来的永清并没有立刻答应。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又回忆起许长歌让她出京之前的那个夜晚,突然有阵阵呕吐之感传来。 蘧含英见状赶忙让永清继续躺下休息。 几十天后,身体终于好转永清,终于踏上了去会稽的马车,此时的她肚子已显现出来。可她不能说这是许长歌的孩子。便求了顾预,顾预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便用一种近乎爱怜的目光看着永清,答应认永清腹中的孩子为自己的儿子。 于是,数月后,在去往会稽的路上,在江南江北分界之地,在那无比重要的京州渡上,他们遇到了司隶校尉束攸。故事也终于到了我们最开始的地方(第一章)。 瓢泼大雨。从天上倾盆的下。 束攸望着车中的一男一女,望着似乎是夫妻一般亲昵不已的两人,看着如今即将临盆,似乎是接近昏死过去的永清。 他不敢赌。许长歌从来没有命令他出城,也从未命令他在京州渡口等候着永清。就像永清说的,即使陛下迎娶了前朝公主常乐,谁又能保证陛下心里有没有永清呢?何况,永清是陛下在诛灭前朝皇室之前,亲手送出朝京的。更何况,还有永清肚子里的孩子,算算日子,那时似乎就在陛下立国前后,无论如何,那时候的顾预理应在江东。所以这不可能是顾预的孩子。 雨还在下。 束攸最后还是束手了,他沉默着,放开了封锁,任由晋阳蘧家的人护卫着永清的马车,蘧含英走在最后,防止束攸最后反悔。 雨淋湿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也淹没了在马车中永清的悲鸣。 献平五年——开元元年冬。 永清终于覆灭的大燕的阴影之下走了出来。渡江之后,便是毗陵。会稽侯的人马早就和顾预进行了联系,在渡口焦急的等待着永清的身影。 会稽侯站在雨中,在渡口,眼睛死死的盯着江面。对于会稽侯来说,此番若是能够接到永清公主,那么他成就大业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长。 终于,在他的望眼欲穿中,一艘客船在大雨中摇摇晃晃的驶了过来。沉闷的哭喊声从船内传了过来。船一到岸边,顾预顾不得和会稽侯寒暄,大声呼喊道:“有没有医生,有没有稳婆,公主快要生了。” 会稽侯也此刻也顾不得和永清商讨什么大事,此刻若是永清死了,那他的一切打算便也都烟消云散,于是他让所有的部曲加急前往城中寻找医生和稳婆,而他也赶忙将已经接近昏迷的永清接到了自己的马车上,一路赶向自己在此处的行宫。蘧含英一直在哭喊着,她害怕公主就这么故去了。 值得庆幸的是,此时天不算太晚,而毗陵多少也算个繁华的城市,稳婆和医生很快就被寻来了。在他们的努力和会稽侯治不好就杀头的威胁之下,永清总算是转危为安。而她的孩子也终于平安的生了下来,是一个女儿。永清看了一眼这个初到人世间的小家伙,嘴角露出了很久不曾有的笑意,慢慢昏睡了过去。 两天后,永清的情况总算是好转了。蘧含英日夜不离的陪伴在她身边。永清醒了以后,握住了蘧含英的手,慢慢的叫醒了她,让她去喊会稽侯前来议事。 会稽侯听闻很快来到了永清的住处,顺便还叫上了顾预。 “好久不见了,会稽侯。”永清用虚弱的声音说道。 会稽侯听闻这话,赶紧行了个大礼,嘴里高呼到:“臣救驾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好了,会稽侯,我早就不是什么公主了。你也不是我的臣民。我知道你的意思。说你出什么条件呢?”永清打断他的行礼。 顾预在一旁察言观色,却不发一言。 “公主您永远是大燕的摄政公主。”会稽侯口中仍是无比尊敬,“老臣愿护卫公主,为公主鞍前驱,重振大燕荣光。老臣早就听闻公主的新政,特地找人仔细询问,知晓这是利国利民的好政策。眼下公主的新政已经在我会稽郡实施数年。百姓们安居乐业,会稽郡也大有发展。” 永清看向顾预,似乎是在确认消息的真实性,只见顾预点了点头,表示会稽侯说的一切确实都是真的。 永清听闻安下心来,便知晓会稽侯或许是一位仁德之人,不愧是顾预挑选的诸侯。于是,她稍微思索,而会稽侯一直在原地耐心的等候永清的回答。只见永清一字一顿的说道:“好,我答应你。只是以后江南一带我和顾预需要有治理的话语权。” 会稽侯欣然应允。 此时在场的所有人还不知道,这简简单单的口头盟约,确是后世大梁盛世的开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会稽侯的征战从永清支持他的那一刻,有了法理上的正义性,加之新政激发的经济活力,会稽侯已经隐隐有一统江南之势。 第220章 江南暗 永清总算是在会稽郡安定了下来。在她到达毗陵后,不日又辗转去了会稽,在那里,从荆州逃出来的苏苏已经住了有一段时间了。近乎姐妹的两人,相见后紧紧的拥抱在了一起,一句话也没有,仿佛心意已经传达到了各自的心里。 来会稽以后,会稽侯主动拔出了一座行宫,改为公主府作为永清的住处,而苏苏和蘧含英也都住了进来。永清拉着苏苏,坐在公主府的庭院中。不远处,婢女们正在照顾永清和苏苏的孩子。 “没想到,多年不见,苏苏你也变成妈妈了。”永清打趣苏苏到。连月来安稳的生活终于让永清又有了元气,她脸上那种灰暗和近似绝望的感觉已经渐渐消失不见。 “公主不也是如此,背着苏苏,不声不响的生了个闺女。”苏苏反击道。湘阴侯欧阳野的战死并没有让苏苏落入消沉之中,她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把欧阳野的儿子好好哺育成人。 “跟着欧阳野,你胆子大了。还敢调笑起我来了。”永清并没有因为苏苏的话而生气,全当时姐妹之间的打打闹闹随意聊天,接着,她看向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话锋一转,说道,“既然我生的是女儿,苏苏你生的是儿子。要不我们就让他们凑个娃娃亲。” “婚姻大事岂可如此儿戏!”苏苏假装发怒,“下一代的事情,就让下一代决定。” “苏苏,你说话好老气。好像以前的母后。”永清不由得笑了起来。 苏苏见状也笑了起来,只感叹时光已逝,岁月催人老。最美好的记忆还停留在少女时代的两人,如今都是别人的母亲了。 在会稽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安稳平静的过了下去。顾预入了会稽侯府,成为会稽侯的心腹,也正如会稽侯所答应的那样,整个江南一代,凡是会稽侯攻城略地之处,也都严格施行了永清的新政。乱世虽是混乱和无序的,但却也是新秩序树立的最佳时机。永清让利于民的政策获得了百姓们的欢迎,这也就为会稽侯的统治打下了基础。凡是会稽侯的兵马打到的地方,百姓们纷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更有甚者,百姓自发组织起来,将城内的统治者和贵族们绑了起来,主动投入会稽侯的领地。 永清在这个过程中,也思考了很多。尤其是大燕的灭亡给她带来了很多触动。在朝京时无法实施的一切,在会稽反而简单了很多。因为天下的世家大族,不多了。许长歌造反后,各地的起事者效仿者众,而他们所瞄准的就是当地的豪强们。如此乱世之下,原本盘根错节的政治体系,还有那繁复错综的利益关系,在改朝换代的冲击之下,全都被打散成一团。 于是,永清和顾预一起,又再次改良了她在朝京时所拟的法度,进一步的确保了天下百姓的利益,同时限制了豪强贵族们权力。 会稽侯也确实是有一代明君之相,面对永清和顾预的激进的政策,即使会稽侯遭到了手下贵族和豪强的反对,也还是以铁腕之势将政策推行了下去。功夫不负有心人,会稽侯也因此在江南势如破竹。不到两年的时间内,江南已经近乎一统了。 而许长歌的大奉则牢牢占据着江北,两人似有二分天下之势。 打下了整个江南的会稽侯已经不在满足于自己的侯爵之名。他找到了永清,希望永清可以将自己封为梁王。 “公主,老臣业已一统整个江南一带。和那许贼隔江而治。恢复大燕荣光指日可待。只是…”会稽侯面露犹豫之色,仿佛难以将后来的话说出来,或者说不知如何表达。 永清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她看着会稽侯,不知道眼前这位雄主口中的恢复大燕荣光是真是假。虽然,永清已并不关心那个逝去的大燕了,自己几乎是最后的燕国皇室,就算是复国也不过是傀儡和空壳,何必呢? 于是永清说道:“会稽侯有话直说便可。无妨。” 会稽侯略一思索,便接着说了下去,“只是目前臣的侯爵封地已经不能服众。公主也知道,江南土地广阔,不知我会稽侯一个侯爵,其他侯爵比比皆是。臣希望公主能为臣加冕为王,这样臣可以更好的治理江南这一片土地,也能够更好的将公主的新政施行下去。”会稽侯说完,低下了头,在等待永清的回答。 永清又看了看这位在时代的浪潮中脱颖而出的雄主,知晓无论如何会稽侯最后都是会称帝的,如今只是让自己封王,甚至显得有些谦虚。 “会稽侯何不直接登基为帝?”永清问道。 “大燕未光复,天下还未一统,乱贼许氏仍在。老臣不敢。”会稽侯恭敬的答道。这也意味着只要许长歌身死,待他一统天下,会稽侯就会称帝,至于国号是不是大燕,那是只在会稽侯的一念之间。 永清叹了一口气,说道,“会稽侯对我不必如此恭敬。永清现在不过是一个亡国公主罢了。” “老臣还是大燕的会稽侯,公主就还是大燕的公主。天下也还是大燕的天下。”会稽侯答道。 永清沉默了一会,后说道:“好。那我就封你为王。封号可想好了?” “但凭公主吩咐。”会稽侯掷地有声。 不日后,会稽郡主持封王大典,几乎所有会稽侯治下的城池主官都来了。而那些投效了会稽侯的其他小诸侯也都纷纷前来观礼。永清穿着盛装,在会稽郡加急搭建的封王台上,亲自奉会稽侯为梁王。而梁王仍旧尊永清为公主,口称臣下,恭敬之极。 这场封王大典留在了几乎每个来参观的人的心中。他们看到了江南一地既有了势力,又有了正统,永清就是梁王最好的招牌。江南一地也终于彻底稳定下来,人心不在浮动。 在梁王的统治下,在顾预尽心尽力的辅佐下,江南激发了最大的活力。原本,江南一带就甚为富裕,如今更是恢复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观,几年的时间甚至超越了原本燕国还在的时候。 而如今,梁王最大的敌人就是许长歌。只是,梁王和永清也都意识到,在继续打仗,受苦的只会是百姓。于是他们约见了许长歌进行了和谈。 和谈的地点定在了江心岛。 这小岛位于江心,目前来说既不属于许长歌的江北,也不属于梁王的江南,正事和谈的好去处。 永清作为梁王所尊之人和正统所在,自然也一起去了和谈。而她在那场叛乱之后,也终于再一次见到了许长歌。 在永清看来许长歌明显憔悴了。甚至有一丝白发在毫不起眼的地方。她看着许长歌,内心矛盾重重。一方面许长歌是自己孩子的父亲,甚至为了实施自己的行政手染无数鲜血,背负了所有的骂名。但另一方面,许长歌也是不折不扣的大燕反贼,也正是他残害了永清家族几乎所有人,即使永清和他们并没有感情。 “大奉,还好吗?”永清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从大奉的近况入手。 许长歌盯着永清,似乎想把她的样子永远记在心里,“旧贵族势力已经被我扫清了。以前我们一起商讨的新政也都一一实施了下去。效果很好。” 永清也看着许长歌。她感觉两人的对话突然陌生不已,不再有以前的感觉了。不论如何,造反,逃亡,灭族,这一切的一切还是在两人心中留下了隔阂。 “柔儿她很好。很健康,每天都活蹦乱跳的。”永清突然想到自己的女儿,她想到眼前的男人还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孩子。 许长歌听到顾道柔的消息,眼睛一下子明亮了起来,拉住了永清的手,开始仔细询问。 两人的气氛又重新熟络了起来,让永清感觉自己回到了从前。 两人谈完后,梁王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开始一起商谈江南江北分而治之之事。 在交谈中,梁王也逐渐理解了许长歌。理解了燕国王室的尾大不掉。他明白,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做事手段激烈,但确实是实现了对于世家世袭势力的清除,奉国之下的百姓也都算是安居乐业,并没有什么战乱发生。许长歌还积极提拔白身,奉行新政。若不是他背负了所有的骂名,想必也是一代明君。只可惜,许人屠称号,怕是很难摘掉了。 梁王和许长歌达成了一致。各自不在攻伐,先扫清南北各自的叛党,并将蛮夷逐出,然后再找机会南北合一。 两国算是成了暂时的盟友。 在随后的日子里,永清悄悄派蘧含英将顾道柔护送去了大奉,和许长歌呆了一段时间。而许长歌也不时有书信送来,写一些自己的近况。永清觉得自己和许长歌可能会永远这样下去,那也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永清没有想到的是,江心岛和谈时两人的相见,竟成了最后一面。 生死无常,世事难料。 第220章 江南暗 永清总算是在会稽郡安定了下来。在她到达毗陵后,不日又辗转去了会稽,在那里,从荆州逃出来的苏苏已经住了有一段时间了。近乎姐妹的两人,相见后紧紧的拥抱在了一起,一句话也没有,仿佛心意已经传达到了各自的心里。 来会稽以后,会稽侯主动拔出了一座行宫,改为公主府作为永清的住处,而苏苏和蘧含英也都住了进来。永清拉着苏苏,坐在公主府的庭院中。不远处,婢女们正在照顾永清和苏苏的孩子。 “没想到,多年不见,苏苏你也变成妈妈了。”永清打趣苏苏到。连月来安稳的生活终于让永清又有了元气,她脸上那种灰暗和近似绝望的感觉已经渐渐消失不见。 “公主不也是如此,背着苏苏,不声不响的生了个闺女。”苏苏反击道。湘阴侯欧阳野的战死并没有让苏苏落入消沉之中,她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把欧阳野的儿子好好哺育成人。 “跟着欧阳野,你胆子大了。还敢调笑起我来了。”永清并没有因为苏苏的话而生气,全当时姐妹之间的打打闹闹随意聊天,接着,她看向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话锋一转,说道,“既然我生的是女儿,苏苏你生的是儿子。要不我们就让他们凑个娃娃亲。” “婚姻大事岂可如此儿戏!”苏苏假装发怒,“下一代的事情,就让下一代决定。” “苏苏,你说话好老气。好像以前的母后。”永清不由得笑了起来。 苏苏见状也笑了起来,只感叹时光已逝,岁月催人老。最美好的记忆还停留在少女时代的两人,如今都是别人的母亲了。 在会稽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安稳平静的过了下去。顾预入了会稽侯府,成为会稽侯的心腹,也正如会稽侯所答应的那样,整个江南一代,凡是会稽侯攻城略地之处,也都严格施行了永清的新政。乱世虽是混乱和无序的,但却也是新秩序树立的最佳时机。永清让利于民的政策获得了百姓们的欢迎,这也就为会稽侯的统治打下了基础。凡是会稽侯的兵马打到的地方,百姓们纷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更有甚者,百姓自发组织起来,将城内的统治者和贵族们绑了起来,主动投入会稽侯的领地。 永清在这个过程中,也思考了很多。尤其是大燕的灭亡给她带来了很多触动。在朝京时无法实施的一切,在会稽反而简单了很多。因为天下的世家大族,不多了。许长歌造反后,各地的起事者效仿者众,而他们所瞄准的就是当地的豪强们。如此乱世之下,原本盘根错节的政治体系,还有那繁复错综的利益关系,在改朝换代的冲击之下,全都被打散成一团。 于是,永清和顾预一起,又再次改良了她在朝京时所拟的法度,进一步的确保了天下百姓的利益,同时限制了豪强贵族们权力。 会稽侯也确实是有一代明君之相,面对永清和顾预的激进的政策,即使会稽侯遭到了手下贵族和豪强的反对,也还是以铁腕之势将政策推行了下去。功夫不负有心人,会稽侯也因此在江南势如破竹。不到两年的时间内,江南已经近乎一统了。 而许长歌的大奉则牢牢占据着江北,两人似有二分天下之势。 打下了整个江南的会稽侯已经不在满足于自己的侯爵之名。他找到了永清,希望永清可以将自己封为梁王。 “公主,老臣业已一统整个江南一带。和那许贼隔江而治。恢复大燕荣光指日可待。只是…”会稽侯面露犹豫之色,仿佛难以将后来的话说出来,或者说不知如何表达。 永清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她看着会稽侯,不知道眼前这位雄主口中的恢复大燕荣光是真是假。虽然,永清已并不关心那个逝去的大燕了,自己几乎是最后的燕国皇室,就算是复国也不过是傀儡和空壳,何必呢? 于是永清说道:“会稽侯有话直说便可。无妨。” 会稽侯略一思索,便接着说了下去,“只是目前臣的侯爵封地已经不能服众。公主也知道,江南土地广阔,不知我会稽侯一个侯爵,其他侯爵比比皆是。臣希望公主能为臣加冕为王,这样臣可以更好的治理江南这一片土地,也能够更好的将公主的新政施行下去。”会稽侯说完,低下了头,在等待永清的回答。 永清又看了看这位在时代的浪潮中脱颖而出的雄主,知晓无论如何会稽侯最后都是会称帝的,如今只是让自己封王,甚至显得有些谦虚。 “会稽侯何不直接登基为帝?”永清问道。 “大燕未光复,天下还未一统,乱贼许氏仍在。老臣不敢。”会稽侯恭敬的答道。这也意味着只要许长歌身死,待他一统天下,会稽侯就会称帝,至于国号是不是大燕,那是只在会稽侯的一念之间。 永清叹了一口气,说道,“会稽侯对我不必如此恭敬。永清现在不过是一个亡国公主罢了。” “老臣还是大燕的会稽侯,公主就还是大燕的公主。天下也还是大燕的天下。”会稽侯答道。 永清沉默了一会,后说道:“好。那我就封你为王。封号可想好了?” “但凭公主吩咐。”会稽侯掷地有声。 不日后,会稽郡主持封王大典,几乎所有会稽侯治下的城池主官都来了。而那些投效了会稽侯的其他小诸侯也都纷纷前来观礼。永清穿着盛装,在会稽郡加急搭建的封王台上,亲自奉会稽侯为梁王。而梁王仍旧尊永清为公主,口称臣下,恭敬之极。 这场封王大典留在了几乎每个来参观的人的心中。他们看到了江南一地既有了势力,又有了正统,永清就是梁王最好的招牌。江南一地也终于彻底稳定下来,人心不在浮动。 在梁王的统治下,在顾预尽心尽力的辅佐下,江南激发了最大的活力。原本,江南一带就甚为富裕,如今更是恢复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观,几年的时间甚至超越了原本燕国还在的时候。 而如今,梁王最大的敌人就是许长歌。只是,梁王和永清也都意识到,在继续打仗,受苦的只会是百姓。于是他们约见了许长歌进行了和谈。 和谈的地点定在了江心岛。 这小岛位于江心,目前来说既不属于许长歌的江北,也不属于梁王的江南,正事和谈的好去处。 永清作为梁王所尊之人和正统所在,自然也一起去了和谈。而她在那场叛乱之后,也终于再一次见到了许长歌。 在永清看来许长歌明显憔悴了。甚至有一丝白发在毫不起眼的地方。她看着许长歌,内心矛盾重重。一方面许长歌是自己孩子的父亲,甚至为了实施自己的行政手染无数鲜血,背负了所有的骂名。但另一方面,许长歌也是不折不扣的大燕反贼,也正是他残害了永清家族几乎所有人,即使永清和他们并没有感情。 “大奉,还好吗?”永清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从大奉的近况入手。 许长歌盯着永清,似乎想把她的样子永远记在心里,“旧贵族势力已经被我扫清了。以前我们一起商讨的新政也都一一实施了下去。效果很好。” 永清也看着许长歌。她感觉两人的对话突然陌生不已,不再有以前的感觉了。不论如何,造反,逃亡,灭族,这一切的一切还是在两人心中留下了隔阂。 “柔儿她很好。很健康,每天都活蹦乱跳的。”永清突然想到自己的女儿,她想到眼前的男人还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孩子。 许长歌听到顾道柔的消息,眼睛一下子明亮了起来,拉住了永清的手,开始仔细询问。 两人的气氛又重新熟络了起来,让永清感觉自己回到了从前。 两人谈完后,梁王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开始一起商谈江南江北分而治之之事。 在交谈中,梁王也逐渐理解了许长歌。理解了燕国王室的尾大不掉。他明白,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做事手段激烈,但确实是实现了对于世家世袭势力的清除,奉国之下的百姓也都算是安居乐业,并没有什么战乱发生。许长歌还积极提拔白身,奉行新政。若不是他背负了所有的骂名,想必也是一代明君。只可惜,许人屠称号,怕是很难摘掉了。 梁王和许长歌达成了一致。各自不在攻伐,先扫清南北各自的叛党,并将蛮夷逐出,然后再找机会南北合一。 两国算是成了暂时的盟友。 在随后的日子里,永清悄悄派蘧含英将顾道柔护送去了大奉,和许长歌呆了一段时间。而许长歌也不时有书信送来,写一些自己的近况。永清觉得自己和许长歌可能会永远这样下去,那也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永清没有想到的是,江心岛和谈时两人的相见,竟成了最后一面。 生死无常,世事难料。 第221章 万世竭 这一年的冬天,异常的难过。尤其是对于许长歌治下的江北,本就属于北方,甚至好些土地都是苦寒之地。而如今,一场令人难以预料的寒冷袭来了。 冬季变冷,更北方的胡戎就无法再靠放牧养活部落,甚至对于胡戎来说能否度过冬天都是一个问题。 于是,他们只剩下了一个选择,那就是劫掠边境。大奉以北,几乎全境与胡戎接壤,一场在许长歌计划之外的战争爆发了。 北境,军帐中。 司隶校尉束攸正跪伏在许长歌面前。京州渡放走永清以后,许长歌并没有惩罚束攸,也没有奖励束攸。而此次与胡戎之战,许长歌御驾亲征,束攸就是先锋将军。 “为何前线节节败退?”许长歌面色无悲无喜,平静的发问着。 “陛下,我大奉士兵实在是不耐寒冷。而且那胡戎善于骑射,对我大奉的普通兵士杀伤极大。”束攸恭敬的回答道,但念及前线的伤亡,他不敢看一眼许长歌。 许长歌眉头紧锁,似乎是在思考该如何解决问题。他想起了自己在北伐时的长途奔袭,可如今大雪几乎封闭了路,出了胡戎,士兵们很难急行军。 于是,他问道:“将军,可有教我?” 束攸仍然恭敬的跪伏在地上,不敢说一句话。 许长歌继续说道:“爱卿不必顾虑,直说便是。” “臣,束攸,恳请陛下撤军。”束攸说完,狠狠的将头磕在了地上。 许长歌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反而问道:“爱卿可知道,我大奉境内的世家世袭势力,而今如何了?” “回陛下,臣不知。”束攸继续伏在地上。 “大奉境内所有的世家世袭势力,几乎都已被我清除了。剩下的几家也都丧了脊梁骨,难以成气候了。”许长歌说道。 “陛下此话何意,臣,不解。”束攸问道。 “哈哈哈。”许长歌大笑三声,说道,“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五鼎烹。朕一辈子已经值了。她会为我正名的。” 许长歌说完,便让跪伏在地上的束攸起了身,给自己披甲,而后宣布大军全军突进,与胡戎决一死战。 是日,大奉北伐军全歼胡戎于境外,大奉皇帝,大燕叛臣,许长歌,殉国! 永清知道许长歌殉国的时候,已是几乎一旬开外。她沉默良久,一言不语。只是紧紧的拉着顾道柔的手,仔细端详着他们女儿的脸庞,似乎想从中找到许长歌仍留在世间的证据。后来,据永清考证,许家当时还有一女,名为许离。永清想到那名为阿离的游侠少女和她那与许长歌有几分相似的脸庞,便推测出原来阿离就是许长歌的亲妹妹。只是兄妹二人,业已天人永隔。 梁王知晓许长歌的殉国之后,和永清一样,久久沉默不语。他与许长歌的那一次和谈,让他知道,这位大奉国主,似乎并不是什么杀人如麻的魔头,反而是一位心系百姓的明君。只是,如今这天下,要心系百姓,就得和所有世家大族做对。 许长歌也确实做到了,天下的豪族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势力了。如今又有永清公主的新法,恐怕知道下一批世家大族成长起来之前,百姓们都可以过一个安稳的日子。只是,那位大奉国主,确实背负了太多,天下的骂名,也几乎都在他一个人身上。如今身死国灭,盖棺定论,不知后世人又会是如何一番评价。 梁王的悲伤没有持续太久,许长歌死后,原本统一的江北地区,又重新陷入了混战之中。梁王不能看着这样的混乱继续持续下去,于是钦点了二十万大军,度了江,开始组织收复江北。 梁王的军队在北方并没有遭到什么像样的抵抗。途经的城池,要么早早投了降,要么连个守军都没有,根本无法抵抗。何况,大奉立国太短,其实并没有多少人有归属感。即使有些百姓知晓大奉政策的好,可眼前的梁王奉行的是一样的政策,不过是换了个主人,对于他们的生活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于是,二十万军队在北方,势如破竹。仅仅用了三个月,便几乎收复了所有失地。加之湘阴侯全歼南蛮军队以后,望风而降的南蛮,还有被许长歌几乎一战灭族的胡戎之地,如今梁王治下的土地,竟然要比陶景帝在位时的大燕更加广阔与富饶。 梁王一统后,励精图治,让利于民,继续施行永清的新政。不久后,梁王称帝,国号仍为燕。这位有着拳拳之心的侯爵,最后真的执行并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光复大燕。梁王称帝后,改元新和,立朝京、会稽二都。仍尊永清为公主,并加之为护国长公主。可于封地开府议政。 实现了自己多年心愿,终于可以开府议政的永清并没有感到多么的开心,她只觉世间一切都虚幻不易,所有一切终将会逝去,大燕如何,大奉如何,这全新的大燕,想必几百年后还是会走上同样的道路,那时候还会有另一个什么永清公主出现,也会有另一个许长歌,另一个梁王。只是属于自己的许长歌已经永远的逝去了。 在那极北之地,在所有人都无法找到他的地方。 随后的日子里,永清几乎日夜都在自己的行宫之中,苏苏和蘧含英一直陪伴着她。永清觉得,新的大燕,虽然百废待兴,可新的贵族也在孕育之中,那些跟着梁王打天下的将士们,帮着梁王出谋划策的谋士们,未必不会成为下一个世家世袭贵族。即使他们不会作奸犯科,可谁知道以后他们的后代会如何。 正如梁王自己所说的,难道要自己亲手杀了自己最好的战友,最智慧的谋士的独子或者独孙吗? 世家大族是不会被消灭的。或许许长歌把当下的贵族,皇族们统统杀了,可后来还是会有新的贵族,新的皇族,一切不过是循环罢了。所以,永清想要提出一种新的律法,从而至少可以遏制住世家大族发展的苗头。 永清知道,无论如何总会有世家,也总会有皇族。她要做的是保证无论在后来的什么时代,无论自己或者梁王还在不在,在朝堂之上一定要有出了世家大族之外的声音。同时,要让大燕的律法对所有贵族和世家们一视同仁,如此,方可遏制住世袭贵族的发展。 永清的身体愈来愈差了。 几乎没日没夜的工作,让她的身体日益亏空。苏苏虽然一直陪在永清身边,可她也无法代替永清去工作,便只能尽自己的力去尽量照顾好永清。 永清也几乎不再露出笑容,也只有当顾道柔在的时候,母女两一起在公主府内散步,或者一起在当下已繁华无比的封地内游览的时候,永清才能稍微从悲伤中,从她自己对自己的压迫中喘息一会。 顾预也经常来到公主府。作为顾道柔名义上的父亲,他和永清却依然如同君子之交。只是他还记着,等燕国光复以后,要和永清一起泛舟游湖。只是看着眼前的永清快要累到的样子,却很难说出口。 好在还是蘧含英先将话头抛了出来,说趁着春光明媚,大家一起去游湖。永清仿佛也记起了在那个大雨滂沱的京州渡,两人所说的话。终于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工作,陪着大家一起游湖。 画舫上,顾道柔一直跟随在顾预身边,喊着爹爹,顾预和永清相视一笑,终于紧紧的抱在了一起。 可惜好景不长。两人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永清因为编纂律法透支了太多了精力,加之过去几年中,永清大病了很多次,即使后来有顾预的帮忙,却也无力回天。 在永清几乎是最后的日子里,她终于完成了对于新燕律法的规划于设定,只差将这律法颁布下去,眼下新朝刚立,一切还来得及。如果等文官集团贵族集团形成了,就再也无法实施了。于是永清便将这部律法交给了顾预,让他一定要好好的执行下去。这也是以后大燕延续三百年的永清律的由来。 除了律法,永清还亲自去史官那里,为许长歌亲自写了本纪。深入浅出的描绘了那时大燕危如累卵的状况以及许长歌不得不如此做的原因。并将许长歌的所作所为也都当作是新朝成立的一部分功劳。终于将叛臣的名头从许长歌的头上摘了下来,并以奉太祖之名流传于后世。杀奸臣,除掉腐朽的皇室,北击胡戎,一战灭国,也因此殉国,雄主之名,无愧于此。 写完许长歌的传记不久后,永清就猝然的离世了。年仅三十岁。顾道柔由顾预抚养成人,仍旧封为永清公主。 而顾预随后官至三公,彻底将永清的新政与律法推行了下去,奠定了大燕三百年皇朝的基础。后世将其尊称为文圣。 苏苏则亲眼见证了永清新律的施行,见证了大燕的强盛,享年九十八岁,离世时子孙满堂。 第221章 万世竭 这一年的冬天,异常的难过。尤其是对于许长歌治下的江北,本就属于北方,甚至好些土地都是苦寒之地。而如今,一场令人难以预料的寒冷袭来了。 冬季变冷,更北方的胡戎就无法再靠放牧养活部落,甚至对于胡戎来说能否度过冬天都是一个问题。 于是,他们只剩下了一个选择,那就是劫掠边境。大奉以北,几乎全境与胡戎接壤,一场在许长歌计划之外的战争爆发了。 北境,军帐中。 司隶校尉束攸正跪伏在许长歌面前。京州渡放走永清以后,许长歌并没有惩罚束攸,也没有奖励束攸。而此次与胡戎之战,许长歌御驾亲征,束攸就是先锋将军。 “为何前线节节败退?”许长歌面色无悲无喜,平静的发问着。 “陛下,我大奉士兵实在是不耐寒冷。而且那胡戎善于骑射,对我大奉的普通兵士杀伤极大。”束攸恭敬的回答道,但念及前线的伤亡,他不敢看一眼许长歌。 许长歌眉头紧锁,似乎是在思考该如何解决问题。他想起了自己在北伐时的长途奔袭,可如今大雪几乎封闭了路,出了胡戎,士兵们很难急行军。 于是,他问道:“将军,可有教我?” 束攸仍然恭敬的跪伏在地上,不敢说一句话。 许长歌继续说道:“爱卿不必顾虑,直说便是。” “臣,束攸,恳请陛下撤军。”束攸说完,狠狠的将头磕在了地上。 许长歌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反而问道:“爱卿可知道,我大奉境内的世家世袭势力,而今如何了?” “回陛下,臣不知。”束攸继续伏在地上。 “大奉境内所有的世家世袭势力,几乎都已被我清除了。剩下的几家也都丧了脊梁骨,难以成气候了。”许长歌说道。 “陛下此话何意,臣,不解。”束攸问道。 “哈哈哈。”许长歌大笑三声,说道,“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五鼎烹。朕一辈子已经值了。她会为我正名的。” 许长歌说完,便让跪伏在地上的束攸起了身,给自己披甲,而后宣布大军全军突进,与胡戎决一死战。 是日,大奉北伐军全歼胡戎于境外,大奉皇帝,大燕叛臣,许长歌,殉国! 永清知道许长歌殉国的时候,已是几乎一旬开外。她沉默良久,一言不语。只是紧紧的拉着顾道柔的手,仔细端详着他们女儿的脸庞,似乎想从中找到许长歌仍留在世间的证据。后来,据永清考证,许家当时还有一女,名为许离。永清想到那名为阿离的游侠少女和她那与许长歌有几分相似的脸庞,便推测出原来阿离就是许长歌的亲妹妹。只是兄妹二人,业已天人永隔。 梁王知晓许长歌的殉国之后,和永清一样,久久沉默不语。他与许长歌的那一次和谈,让他知道,这位大奉国主,似乎并不是什么杀人如麻的魔头,反而是一位心系百姓的明君。只是,如今这天下,要心系百姓,就得和所有世家大族做对。 许长歌也确实做到了,天下的豪族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势力了。如今又有永清公主的新法,恐怕知道下一批世家大族成长起来之前,百姓们都可以过一个安稳的日子。只是,那位大奉国主,确实背负了太多,天下的骂名,也几乎都在他一个人身上。如今身死国灭,盖棺定论,不知后世人又会是如何一番评价。 梁王的悲伤没有持续太久,许长歌死后,原本统一的江北地区,又重新陷入了混战之中。梁王不能看着这样的混乱继续持续下去,于是钦点了二十万大军,度了江,开始组织收复江北。 梁王的军队在北方并没有遭到什么像样的抵抗。途经的城池,要么早早投了降,要么连个守军都没有,根本无法抵抗。何况,大奉立国太短,其实并没有多少人有归属感。即使有些百姓知晓大奉政策的好,可眼前的梁王奉行的是一样的政策,不过是换了个主人,对于他们的生活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于是,二十万军队在北方,势如破竹。仅仅用了三个月,便几乎收复了所有失地。加之湘阴侯全歼南蛮军队以后,望风而降的南蛮,还有被许长歌几乎一战灭族的胡戎之地,如今梁王治下的土地,竟然要比陶景帝在位时的大燕更加广阔与富饶。 梁王一统后,励精图治,让利于民,继续施行永清的新政。不久后,梁王称帝,国号仍为燕。这位有着拳拳之心的侯爵,最后真的执行并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光复大燕。梁王称帝后,改元新和,立朝京、会稽二都。仍尊永清为公主,并加之为护国长公主。可于封地开府议政。 实现了自己多年心愿,终于可以开府议政的永清并没有感到多么的开心,她只觉世间一切都虚幻不易,所有一切终将会逝去,大燕如何,大奉如何,这全新的大燕,想必几百年后还是会走上同样的道路,那时候还会有另一个什么永清公主出现,也会有另一个许长歌,另一个梁王。只是属于自己的许长歌已经永远的逝去了。 在那极北之地,在所有人都无法找到他的地方。 随后的日子里,永清几乎日夜都在自己的行宫之中,苏苏和蘧含英一直陪伴着她。永清觉得,新的大燕,虽然百废待兴,可新的贵族也在孕育之中,那些跟着梁王打天下的将士们,帮着梁王出谋划策的谋士们,未必不会成为下一个世家世袭贵族。即使他们不会作奸犯科,可谁知道以后他们的后代会如何。 正如梁王自己所说的,难道要自己亲手杀了自己最好的战友,最智慧的谋士的独子或者独孙吗? 世家大族是不会被消灭的。或许许长歌把当下的贵族,皇族们统统杀了,可后来还是会有新的贵族,新的皇族,一切不过是循环罢了。所以,永清想要提出一种新的律法,从而至少可以遏制住世家大族发展的苗头。 永清知道,无论如何总会有世家,也总会有皇族。她要做的是保证无论在后来的什么时代,无论自己或者梁王还在不在,在朝堂之上一定要有出了世家大族之外的声音。同时,要让大燕的律法对所有贵族和世家们一视同仁,如此,方可遏制住世袭贵族的发展。 永清的身体愈来愈差了。 几乎没日没夜的工作,让她的身体日益亏空。苏苏虽然一直陪在永清身边,可她也无法代替永清去工作,便只能尽自己的力去尽量照顾好永清。 永清也几乎不再露出笑容,也只有当顾道柔在的时候,母女两一起在公主府内散步,或者一起在当下已繁华无比的封地内游览的时候,永清才能稍微从悲伤中,从她自己对自己的压迫中喘息一会。 顾预也经常来到公主府。作为顾道柔名义上的父亲,他和永清却依然如同君子之交。只是他还记着,等燕国光复以后,要和永清一起泛舟游湖。只是看着眼前的永清快要累到的样子,却很难说出口。 好在还是蘧含英先将话头抛了出来,说趁着春光明媚,大家一起去游湖。永清仿佛也记起了在那个大雨滂沱的京州渡,两人所说的话。终于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工作,陪着大家一起游湖。 画舫上,顾道柔一直跟随在顾预身边,喊着爹爹,顾预和永清相视一笑,终于紧紧的抱在了一起。 可惜好景不长。两人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永清因为编纂律法透支了太多了精力,加之过去几年中,永清大病了很多次,即使后来有顾预的帮忙,却也无力回天。 在永清几乎是最后的日子里,她终于完成了对于新燕律法的规划于设定,只差将这律法颁布下去,眼下新朝刚立,一切还来得及。如果等文官集团贵族集团形成了,就再也无法实施了。于是永清便将这部律法交给了顾预,让他一定要好好的执行下去。这也是以后大燕延续三百年的永清律的由来。 除了律法,永清还亲自去史官那里,为许长歌亲自写了本纪。深入浅出的描绘了那时大燕危如累卵的状况以及许长歌不得不如此做的原因。并将许长歌的所作所为也都当作是新朝成立的一部分功劳。终于将叛臣的名头从许长歌的头上摘了下来,并以奉太祖之名流传于后世。杀奸臣,除掉腐朽的皇室,北击胡戎,一战灭国,也因此殉国,雄主之名,无愧于此。 写完许长歌的传记不久后,永清就猝然的离世了。年仅三十岁。顾道柔由顾预抚养成人,仍旧封为永清公主。 而顾预随后官至三公,彻底将永清的新政与律法推行了下去,奠定了大燕三百年皇朝的基础。后世将其尊称为文圣。 苏苏则亲眼见证了永清新律的施行,见证了大燕的强盛,享年九十八岁,离世时子孙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