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弭:蜾蠃会》 第一章中学(上) 对于圣心中学最近出的古怪,杰森和布莱迪决定一探究竟。 最先要调查的,肯定是各年级学生都津津乐道的怪物“林伽”——这外号是前英属印度官僚的儿子起的,用来指代这种不知何时遍布校园各个角落的鬼东西。 “林伽”普遍高度为三十公分,圆柱形,顶端尖圆。虽然没人触碰过它们,但据目击者所言,那东西的颜色像沥青,表皮则类似干树皮——应该是十分坚硬的。 林伽有五官,但五官的位置和数量则是不定的。出现七只眼睛三个耳朵的个体再正常不过。 没人知道这种近乎石像的东西是死物还是活物——如果是活物,那是植物还是动物呢?十几岁的少年,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杰森和布莱迪则是其中的翘楚。 那是一个周六的清晨,山城这地方,素来多雾多雨。杰森俩人一早就披上了福尔摩斯式的斗篷领风衣,只是手杖和烟斗不好淘换。 “我倒觉得,我们该穿成非洲探险家那样——”弗莱迪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地上踏着。 “当然不合适,华生。”杰森说道,他个子比弗莱迪高,且有个格外“冷峻”的鹰钩鼻,两人都认为他更适合扮演夏洛克的角色。 “邪教徒的仪式,我猜。”杰森继续说,“估计又是中国人弄出来的古怪玩意儿——要把这个学校里的外国人一网打尽……不过,注定是要被我们破坏掉的。” 两个人按照一张群策群力制作的校内地图,艰难地找到了其中一个林伽的坐落地,那是介于学校草场和小树林交界的一处地方。 “快看!林伽就在那里!”布莱迪慌忙卷起手里的地图说,杰森则早已发现了一地腐落叶堆中突兀出来的黑色林伽。 “虽然找到了目标,但也得观察观察有没有邪教徒活动……”杰森好歹知道,两个小孩子的力量有限,最终解决问题的还得是满胸满脸黄毛的成年人。 “有人的话早就发现我们了……”布莱迪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个时间内的确只有他们两个人类在活动。 二人蹲守了十多分钟后,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走到那林伽之前了。 放大镜、美工刀及其他一些零碎工具,杰森他们为此次探险做了很充分的准备。就像从一只熟睡的狗身边走过一样,他们俩小心翼翼地靠近它,生怕它抽冷子跳起来发动攻击。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林伽”好像是真的石像。 杰森带着白手套,对布莱迪说:“定好先后顺序,我先检查,你距离远一些——万一有什么突发事件,也好逃出去找老师。”布莱迪觉得有理。 杰森戴上了小白手套,好好端详林伽一番:这东西的五官很简陋,大鼻大耳的,很像是他爸爸给他看的画报上那种东南亚石像。摸一摸,有很明显的粗糙感,但他无法测出这东西的硬度来。下一步当然是用锐物提取一些碎屑样本,杰森发现这个步骤有点困难。 他就蹲在那里,冒着雨,细细地剐蹭了半天,终于得到了比指甲盖儿泥大不了多少的样本。回去就可以在学校的实验室进行分析了,当然在那之前要跟班里的女生们吹嘘一通。 然而他并没有发现危险正朝两人缓缓蜿蜒而来。 杰森将碎屑装入了玻璃小瓶中,整整裤子,就示意布莱迪也过来摸摸这东西。就在他俩要碰头击掌的时候,一条蛇出现了。 布莱迪眼中则看见了一个类似紫色砖头的东西跳出来,只一瞬间,就要撞上杰森。他本能地拉住杰森胳膊,要把他抽到一边——那砖头显然俱有攻击性。 耳听得“沙沙”响动,那是蛇吐芯子的声音。 杰森来不及对布莱迪发怒,也发现了这条蛇——经过刚才一个跳跃,它稳稳地立在了二人面前。杰森从来没见过这种身体中部膨胀出一大团,跟个纺锤一般的蛇类,而且比本地常见的草蛇要大上好几倍。 两人不约而同地脸朝怪蛇稳步后退,因为如果急跑反而会惹它追击。但这蛇是横竖要伤害两个少年的,它盘成弹簧状的尾巴一用力,一下子“蹦”到了两个少年顶上! 这真是把他们吓坏了,杰森一阵挥手乱扑。 就在他们做好被咬中毒的打算时,那蛇忽然呻吟了一声,落地了。布莱迪勉强扶住杰森说:“有什么东西射中了这条蛇……” 杰森压了压狂跳的心脏,也去看那蛇的尸体。它背后果真插着根黑色木条似的东西。大着胆子将其拔出来,发现这东西更像一根钢针,掂量着并不轻。 “好像——是从‘林伽’嘴里射出来的。”杰森听布莱迪这么说。 虽然的确很荒诞,但布莱迪说的没错。林伽那张始终闭合的大嘴居然真的打开了,杰森能看到嘴唇里面的口腔——那绝对不属于人类、甚至任何哺乳动物,而是层层相套,齿牙森森的,实如地狱里的怪物。 无论如何,林伽居然救了他们。 “接下来怎么办,夏洛克?”布莱迪笑着说,语气中不无嘲讽。 杰森刚才的无措之措让他颜面扫地,只能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需要收集的东西已经收集到了,下面当然是回去研究了。看来,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一些。”布莱迪是他的好朋友,当然不会进一步挖苦他,两人还要回去吹嘘呢。 他们的身影在“林伽”视野中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雨幕中。 而远处,学校某间单人宿舍里,有人正用“林伽”的这双眼睛监视着所视的一切。 “胡闹。”那人望着窗外的虚空,见杰森二人安全离开,终于长舒口气,“这下又得费力回收那根毒针了……欸,真懒得动,等周一吧。”说着,瘫软在床上。 室内很暗且静,蛭子喜欢这种氛围。 没人知道这个叫做“花至”的中国人少年来自何处,这是个从天而降一般的转校生。当他被老师拉着引荐给众人的时候,他眼中的神情不是羞怯,而是一种——傲慢。 好吧,他的样子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许多女孩子试着跟他搭上话,发现这人并没想象中那么难以沟通。 当然,花至本人对大家总是把他的名字读作“花痴”是有些不满的。 学年初照例要进行体检,男孩子们脱光了上衣轮番检查,能看各种深浅的肤色和不同粗细的胳膊。花至看样子极少参加此类集体活动,狐疑地从那件黑色毛衣里窜出来。同学们发现他的腰肢格外纤细,柔韧性不是一般的好。 “手心的伤口是怎么回事?”负责检查的医生是个满脸银须,慈眉善目的老大爷。 “天生的。”蛭子实话实话。 “哦。”医生推了推自己厚厚的眼镜,又观察到他身上另一处伤痕,“右胁,我是说右肋骨的伤痕,也是天生的吗?” 蛭子点点头。 “奇了……你知不知道,这种东西是主耶稣受难时留下的圣痕——凡人身上极少会出现。”老头非常激动,蛭子见他嘴唇颤抖着,好像如果没有别人在场,他就要吻那几道伤疤了。 随后老头又谈到了几个医学术语,这是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圣痕出现的。没想到蛭子能听懂,还是讨论了一会——直到后面挨个儿体检的学生不耐烦了。 这个叫花至的同学愈加神秘了。 蛭子知道人们会这样看他,尽力掩饰自己身上的异处——比如尽量不戴那大口罩,以及把多余的口器伪装成伤痕。因为不耐固体食物,所以他每日午间只把学校供应的牛奶喝掉——面包火腿一类则丢给校内的流浪狗。 终于有一天被人发现了。 第二章中学(中) “咴,花痴同学……”一个个子高高的女生在他喂狗的时候突然窜出来,蛭子居然没察觉到。 “你每天都这样做吗?”女生把手背过去,问他,“学校的伙食是不怎么样——你更喜欢中国菜?” “不,只是食量比较小罢了。”蛭子注意到这个女孩的骨架虽然很大,但并不难看,“你没看我很瘦吗?”他打算随便扯个谎圆过去。 “哦,那很不幸。”女孩说,“不过你很有爱心……”她是想恭维蛭子几句的,但对方显然不领情。两个人的对话没有进行下去,女孩尴尬一阵,走了。 蛭子一阵叹息,如果不是有任务在身,他应该会添许多朋友。但他不能暴露太多的信息——尤其是面对不知潜伏在何处的敌人。眼下的人力调度尚未到位,整个圣心学校的安保工作只有蛭子一人负责。 圣心学校,是一所位于山城的国际学校,学生以外侨和驻中外交人员子女为主,本身就有极强的保卫措施。但这显然是无法抵御非人类力量所带来的威胁,有着人类少年外形的蛭子便被打发到这里了。 除了外形的考虑,蛭子本身的能力也极为适合此项工作——他一来便在校园的四十七处角落种下了自己的子体——那种类似石柱的怪物,它们能跟蛭子共享视觉,还能从口中喷射出威力极强的毒针,应付小型魔物是绰绰有余了。 因为即使死伤一个小孩子,都有可能酿成涉外事件,只能让蛭子多辛苦了——将视觉神经的力量分散到四十七处,这是很消耗能量的,蛭子在宿舍内藏下的大量血浆很快就见底儿了——要求物资补充还要批个条子。 这样的后果就是,他上课永远是在睡梦中度过的。 “花痴同学——你来回答下这个问题。” 旁边桌子的同学把蛭子拍醒了,一群人马上开始偷笑——这是课堂上最喜闻乐见的事故之一。蛭子悠悠站起来,擦掉嘴角的口水,同学马上提示他将书翻到某某页。 “额,这段古文的意思……” “这个问题可以这样解……” 很快人们就发现,极少有能难住这小子的问题——他马上就被老师当例子来举“如果你能像花痴那样对答如流,你也可以趴在桌子睡觉!” “老师,那意思是说我可以带枕头来上课么?”蛭子居然醒了,举手这样问。 “不可以!”老师瞪了瞪他,考虑到蛭子空手接粉笔的实力,只得把此刻捏在手里的那截握成齑粉。 考试也不成问题,蛭子平时极少写字,笔迹歪歪斜斜的真跟水蛭一样。但他一来跟他的吸血鬼养父学过远超本年龄的知识,二来本身就很聪明。再加上动用他的分身进行“复制”,故而几乎能任意控制自己的分数。 他觉得一个班三十多个学生,自己排名控制在十二位左右,最难引起人的注意。他就这样在圣心中学混了好几个礼拜。 即使勉强杜绝跟人接触,他还是结识了几个能聊天超过三句的朋友。但他没想到,是以女孩子为主——又或者是因为他受女生关注多,男孩们反而不愿接纳他。 “去去吧。”蛭子一手托腮,木讷地坐在椅子上,眼睛一边看了看一旁的杰森和布莱迪等人——“我可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呢。” 杰森与布莱迪还有其他几个男生在一帮一伙地讨论他俩遇到的怪蛇。只见杰森口念上帝,对天发誓,胡乱比划着。但并没人相信此番奇遇。 那枚毒针被不知什么人窃走了,而当杰森二人回到始发地时,又看见怪蛇的尸体和那个“林伽”全不见的踪影。这样,杰森他们自己都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发梦了。 “但是,林伽这东西是肯定存在的。因为不止我们年级的人看见了,据说有人还拍了照片!”一个腮帮子红红的胖孩子说。 “还有这等事?!”蛭子心中一惊,可能是当时自己睡着了,没来得及反应。务必要销毁这张照片,他忙把耳朵支楞起来,听听有没有后文。 那胖孩子看起来是个大嘴巴,眼下孩子们都在他身边,围了一个圈。 “还有人传说,这些林伽,是一个长胡子长指甲的中国人种下的,能吸收小孩子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精气,对,精气!”胖孩子继续说着,口沫乱飞。 “像‘傅满洲’那样的中国人?”孩子中有人说。 “喂喂,这里好歹是中国领土吧……”人声中突然冒出一个陌生的声音。 没人想到,平时沉默不发一言的怪人花至居然会突然同大家讲话,人群中产生一阵莫名的兴奋。 大家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蛭子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虽然本校的中国人不多,但围墙外面全是哦。你们这样说中国人坏话,不会担心吗?”他已经降低了话中威胁的成分。 但这番话还真吓到了不少人,之前提“傅满洲”的学生立刻向他道歉:“我说的是虚构人物,没有别的意思……” 蛭子在刚才激动之下冒头耍狠,一清醒又打算悄悄回到座位上,但有人叫住了他。 “花痴同学,你对林伽这东西怎么看?”问话的是杰森。 “哦,我猜是一种罕见的蕈类吧。”蛭子脑子里飞快地编出了一套解释,“你们都知道欧洲有一种曼陀罗草吧,那东西就长得跟小孩子一样。但其实是植物……” “中国也有这样的东西吗?”有人问他。 “有的,首乌和其他一些块茎植物,都有发育成人形的记载。”蛭子谈论这几种植物,都是用它们拉丁语二名法的名字——但学生们显然听不懂。 “你好厉害——”不止一个人喊了出来。 “一般般。”蛭子摆摆手说,不过这种被人叹服的快感真的很受用。 “花,如果我们去后山的林子里探险,你愿意参加吗?”杰森问他。 蛭子知道他和他的几个死党都沉迷于侦探冒险小说,这种胡闹显然会增加他的困难,必须之前把他们给阻击掉。 “并不。”蛭子斩钉截铁地说,“老师规定不许擅自去那里吧……”但这话一出,他就后悔了。十几岁的少年,正是反权威的时候,别说老师,美国总统都压不住他们。 “你真是个乖学生。”大家一阵笑,教室上空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是啊,你看我这样子,体弱多病的的,肯定不能跟你们去的。”蛭子说。 “难…难道是肺结核?”有人嘟囔了这么一句。 这可是致死率最高的病之一,几个胆小的同学马上远离了几步。蛭子一阵苦笑:“我们不都是经过体检了么……我只是单纯不好动罢了。” “可是你好像对神秘知识了解很多啊……”杰森再度恳求他,“我们只是去看看,又不会真遇到什么危险。” 望着几人恳切的眼神,蛭子并没怎么心软。他本来想讹诈他们一下,让他们知难而退,但跟小孩子搞“利益交换”这种事,多少不好意思。 “答应你们也可以,但队伍要让我指挥。这是我提出的唯一要求。”蛭子说,“否则免谈。” 杰森几人面面相觑,最后众口一声:“好。” “我说的‘指挥’,是像军队一样完全服从,能做到吗?”蛭子又强调了一下。 在座的少年中有不少来自军人家庭,自然知道这话的意义。但最后还是同意了,蛭子兀自叹了口气。待到下课后,蛭子草草收拾了书包要走,一个跟他稔熟的女生问:“去看你弟弟?” 蛭子眉毛一挑:“你觉得他是我弟弟?” 这个女生曾经几次注意到蛭子跟小学部的一个孩子亲热的交谈,所以判定那人是他兄弟。 “不然也是别的亲人,不过那孩子长着白头发……他也是中国人吗?”女生问。 “哦,他啊,比我还惨一点。”蛭子信口说,“他从小就有白化病了,总也治不好。算起来,他是我的堂兄弟吧。”因为英语中亲属词汇极度匮乏,所以对方也摸不透那小孩是蛭子什么亲戚。 “你弟弟长得很漂亮!”女生说着眼中仿佛冒出星星亮光来,“虽然我觉得你也好看,但……” 蛭子对别人这样品头论足并不怎么在意,只说:“那应该是因为他妈妈是个美人吧。” “我猜你一定很爱弟弟。”女生说。 “何以见得?”这个猜测倒让蛭子吃惊不小。 “你每次都送口香糖给那孩子……” 蛭子心想:“这女孩子可够厉害的,自己每次接头都让她撞见了,这姑娘铁定长期跟踪过他!”但是自己脸上并不能显露出任何情绪,只问:“利姬亚,你家里是……从事情报工作的么?” 这个身穿红衣的黑发少女神秘一笑:“算是……但基本是一个自由的情报机构。我从小就知道怎么避开任何人的监视,毫无声息地追踪旁人的行动。” 不成想这个圣心中学还真是卧虎藏龙,蛭子对于特务活动是个门外汉,而且似乎过于轻视人类了。才会着了这叫利姬亚的少女的道儿。 “那为什么向我透露你的身份呢?”蛭子很是好奇。 “我猜,你也肩负着什么使命吧,不过我对这些并不在乎。”利姬亚说,“我对你本人更感兴趣。” 蛭子眉头一皱,说:“哪种感兴趣?” “还不清楚。”利姬亚莞尔道,“因为你可爱,又神秘。我只有在更了解你这个人之后才能搞清楚自己会对你产生哪一种依恋——是作为挚友还是恋人。” 这少女虽然不过十四岁,说话却既直接又有趣,蛭子都不禁对他有些好感了。他点点头,说:“很好,我潜伏在这中学里确实有些小事要办——当然我不方便告诉你。因为,这是很危险的,甚至可能危及你的生命。” “我知道,最近能嗅到危险的气味——这是我的直觉。”利姬亚说,“我俩达成一个口头约定,我不妨碍你的工作——不闻不问,但是在你允许的情况下,我能黏着你,可不可以?”她的绛唇微微上翘,美目轻启,这是一种教人十分愉悦的表情,蛭子认为这也是经过训练的。 但他毕竟是个感官远超人类的妖怪,能探知到对方确实毫无恶意——而且在持续释放出一种对异性示好的费洛蒙——当然这时还没有“费洛蒙”这个词。 所以他很痛快地答应了。 “所以那孩子其实也是情报人员?”利姬亚笑着问,“不过你们之间传递情报的法子太老套了,这样很容易被人盯上的。”说着,就对蛭子进行了一对一的谍报训练。不知不觉竟过了一个小时。 蛭子连忙说:“利姬亚,我这回得一个人去见我弟弟了。下次有机会,再找你玩吧……” “去吧。”利姬亚四指并拢,朝他一扫,道了别。 第三章中学(下) 三两步来到下面的楼层,放学后,小学生们大多三三两两走光了,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那徘徊。这孩子一头银色短发,正在巴望什么。 就像蛭子一样,瞑童现在的名字叫做“花瞑”,他是稍晚一些被打发来协助蛭子工作的。与蛭子不同,他只负责传递工作,因此对别人没什么可隐瞒的。加之他乖巧得过了分,很讨教职工们的欢心。与同学们也是一向合得来。 “蛭子哥哥,你来了!”瞑童见到自己此间唯一的亲人到来,必定是欢喜的。 “嘘——不用每次都这么大惊小怪的。”蛭子一边说,一边捏了捏他的脸。 蛭子自从被虫天子收为徒弟之后,辈分就比花九溪矮了一截,所以正好充当瞑童的哥哥。两人在虫天子的小山上共同生活了半年有余,彼此早已十分亲密。 “嗯,下次不会了。”瞑童极少拒绝别人,“这次没有口香糖吗?” 所谓“口香糖”就是情报的载体,蛭子会将学校的近况秘密书写在纸条上,装入口香糖盒。在每周拉克西米或花九溪接走瞑童时,传到外界。 “没有——反正都是些鸡零狗碎的……”蛭子说是,确实除了上次击毙的那条怪蛇之外,就没有什么新奇的大事了。虽然蛭子能感觉到,校园内外的妖气是在隐隐增加的。 “瞑儿,明天我会带一伙白痴顽童到后山的小树林去。”蛭子开始指派任务了,“你能不能吓走他们……”这是他想到比较好的一个办法。 “让我变成大蛇吗,可以。”瞑童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本来蛭子想嘱咐他“不要真伤到人”一类,但心想瞑童肯定不会犯此类低级错误,所以作罢。 蛭子又询问了一番瞑童的学习情况及其他闲事,他知道,自己在尽力地“扮演”大人,这行为多少有些可笑。(我们大家不都是在“扮演”大人吗?) 然而瞑童做得显然比他好多了,蛭子没什么可指摘的。就让瞑童早早睡下了,在次日约定的时间前先藏到小树林里。 又是一个周六,这一天的阳光很好,半空中有亮亮的线条——那是暮春的蛛丝。 杰森一方虽然说能从本年级凑十几个冒险家,但来的不过六七人。蛭子感觉被他们骗了,以为会有多大阵仗呢。 “一,二,三,四,吾,六,七……八。”蛭子开始清点人头。 “等等,第八个人?”蛭子感觉不知什么时候起多了一个人,便再次清点了一下。当他念完七个名字后,最末一人的名字却始终想不起来,明明觉得很眼熟…… 这人的个子比其余男生都小,戴着个大帽子,脸很清秀,是一张东方人的脸。 “你是谁?”蛭子问他。 “你能把我从人群里分别出来?”那人的声线很细,“这么说你也是妖怪吗?” 妖怪? 蛭子点点头,镇定地说:“看来这学校里还潜伏着其他高级别的妖怪——至少能变化成人形。” “不不,小哥哥,我一开始就是人形的。”这孩子把自己的帽子一把摘下,一段黑绸似的头发即刻弹出来,垂到她背后。 才知道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年纪似乎比利姬亚还要小。 “为什么你混在人类中间,不会被发现,幻术吗?”这是蛭子的一个猜测。 “这同样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我们这种妖怪,一向就是亲近小孩的。”女孩说。 “当儿童变为大人,他们便不能察觉我,跟我一起玩了。你看这几个西洋小鬼,很快就要成为大人了,到时候他们的嗓音就会又粗又浊——还是妖怪好一些,能控制自己的生长周期。”女孩一边叹息一边说。 “你是哪里的妖怪呢?”蛭子问。 “东洋。” “我叫——”她边说了几个古怪的音节,边抓住蛭子的手——蛭子的掌心有个很难看的疤痕,所以并不愿意让别人多看。女孩在他掌心写了几个汉字。 “原来你叫日美子。”蛭子隐约觉得,这在日本是一个比较普遍的名字。 不过既然对方是来自东洋的妖怪,那么就是蛭子此行的主要敌人了。可蛭子见她柔柔弱弱的,暂时没有动手的打算。 “小哥哥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日美子问他,“你觉得我是坏人?我们妖怪之间,是不受人类社会的恩仇束缚的……” 蛭子决定暂时把她稳住,就说:“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我在这学校生活了很长时间,有几十年了吧。”日美子说,“因为这是一所教会学校,最开始建立的时候,这里的土神就主动搬走,不会给它任何庇护了。所以校区就成了我们这种外来弱势妖怪的温床——更何况我本来就是童妖呢?” 这倒是蛭子从来不知道的,而眼前的女孩年龄显然比他大上好多。 “所以这校园聚集的东洋妖怪虽多,但大妖怪是根本没有的。”日美子说,“我是最近感到有两股强大的妖力出现,才有些担心。想找机会跟你谈谈,证明我们不是坏人。” 她的话大体符合蛭子的判断,蛭子便说:“嗯,只要你们不伤害人类就行——之前就有一条大肚子怪蛇被我杀死了,因为他要攻击那边的两个呆瓜。”说着,指了指远处的杰森二人。 “那是野棰蛇,算是比较低等的妖怪了。”日美子说,“就像野兽一样会伤人……不好意思,我忘了这点。” “你能约束这些妖怪吗?”蛭子问。 “我没那个能力的。”日美子鞠了一躬,说。 那还谈什么,蛭子觉得这对话愈加寡淡了,便想早早结束——当然,最主要的是眼前的丫头无论外貌还是个性好像都比不上利姬亚。 “所以你到底是哪种妖怪呢?” “座敷童子!” “座敷童子。” 花九溪用脚边指了指幻灯片上两个市松娃娃的投影,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座敷’这个词来自中古佛教词汇,可以理解为一种家具陈设。而座敷童子,就是一种以人类住家为栖息地的妖怪。” 在花九溪面前听讲的,是几位神色严肃的中老年人,其中两人已经谢了顶。虽然有的穿军装,有的穿便服,但都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室内的陈设虽然简洁,但显然是国内的顶级配置了。 “座敷童子是以儿童的外形出现的,我们猜测这是一种‘夭儿信仰’的体现,即流产或夭折的孩子留在父母身边,为其带来超自然的辅助力量。”花九溪说着,老人中一些行伍出身的显然听得有些吃力。 这是最后一堂课,花九溪有些心急了。但看到“学生”们脸上的疑惑,他不得不再次放慢语速。 “座敷童子的另外一个特点,是能给家庭带来幸福。幸福是无形的,但财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所以座敷童子主要是能带来财富,这与我国北方的‘四大家’及南方的‘五通神’信仰是类似的。而只要座敷童子定居在某处,此间的财富便会自然积累——这一点尤其像华北的白仙——也就是刺猬,和常仙——也就是蛇精。” 老者们显然对此类民俗学的追溯不感兴趣,花九溪在脑海中闪出一句“对牛弹琴”,又笑吟吟地说:“重点来了,座敷童子不是什么强力妖怪。他如果讨厌某人,会在一家招致些小的不幸——大不了就是破产,不会伤及人命的,呵呵。” 就有两个穿长衫的大佬脸上变颜变色的,花九溪知道这是两个大财阀,忙说:“座敷童子的力量很有限,如果有敌国之富,那是完全不必怕他的。” “因为他的威胁最小,所以我放在最后一堂课讲。至于东瀛的其他恶作剧类妖怪,我一开始就不打算介绍的。”花九溪将讲义合上,说,“我已经传授给各位长官杜绝东洋妖魔的简单办法,您千万要记在心上。好了,谢谢大家。” 台下即刻响起了肯定的掌声,不管听懂听不懂,至少这位年纪轻轻的先生讲得很卖力了。花九溪见没出什么岔子,也长舒一口气——这些老人可得罪不起啊。 密室的后半段马上熄了两盏灯,几位身着便服的大佬退场了。余下的,都是一身戎装,刚欢快片刻的气氛马上又压抑起来。 花九溪清了清嗓子,示意工作人员换一套幻灯片。这回要讲的内容显然重要得多。 所以他有些拘束,等几个中老年人纷纷喝掉案上的茶水后,其中一个抹了抹嘴,才说:“您可以开讲了。” “好。”花九溪应道。 身后幻灯片的内容换成了一副东亚地图,花九溪开始讲:“各位长官、老总,我现在要介绍的,是近数十年中,东洋妖怪在我国境内的流散情况……” 老人们耳语一番,花九溪等声音静下来继续开讲: “众所周知,我与敌方力量强弱的转换,是以日方明治维新为开始,以甲午海战我方的惨败为标志的。明治维新这种激烈的政治经济改革,势必造成国内方方面面的影响。这个影响,不仅仅是作用于人类社会的。” “日本是个受佛教文化影响很重的国家,许多妖怪直接来自佛经。明治政府推行的‘毁佛灭释’政策,摧毁了不少佛教系妖怪的据点,这些怪物死散逃亡,剩下的则与当局达成了妥协。这是流亡妖怪的第一个来源。” “另外便是,十九世纪以来,日本对琉球、北海道,以及后来朝鲜半岛的经营,使得本土的精灵受到日本神道教魔神的冲击。这样便引发了他们朝向大陆的方向逃难。这是流亡妖怪的第二个来源。” “以上两类妖怪,虽然会与我国土生的精灵产生冲突,但尚不构成敌我矛盾。” “请您介绍一下神道教的力量……”有个听众建议道。 “好的。”花九溪对此也有所准备,“我们通常认为神道教是亚洲萨满教在日本当地的一种发展,信奉万物有灵论。所以日本的神——日语称之为‘迦微’,有八百万之众。而天皇本身就是神道教在人间的最高代表,而大和朝廷很早就开始利用巫术的力量了。” “有一种被称为‘阴阳师’的人,他们除了本土的仪式,还学习来自大陆的佛教及阴阳道咒术。是替朝廷镇压各地魔物的一群人,因此,是我们最不能小觑的一支力量。” 见没有人提问,花九溪又接上之前的内容: “除了少量逃往南洋的妖怪之外——他们中的大部分是越过对马海峡,从朝鲜一线进入我国东北地区的。因为距今已经有几十年历史了,这些妖怪又繁衍生息,已经扩散到全国各地了。” 听到这个消息,有的老军人脸色一沉。 “与他们不同的时,有朝廷背景的,可以称之为‘妖魔先遣团’的另外一群魔物。他们多是被阴阳师收服,且为他们所用的。这些妖魔曾混杂在第一、第二种流亡队伍中。在敌人实际上控制了我国东北地区——他们称之为满洲之后,这些魔物的力量大大增强,一定程度上压过了老一批的妖怪聚落,且双方存在斗争和渗透。这就是目前,敌方的态势。以上。” “看来态势很复杂啊。”一个地中海的中年人默默的点了根烟,一旁有人看他,他马上会意,说:“老了,忘记这是公共场合了——” “是很复杂。”花九溪说,“但对方的成分越复杂,就有越多的矛盾可供我们利用——团结大多数,把敌人搞得越孤立越好。” “小伙子你讲的不错。”地中海中年人刚把烟具塞入中山装胸前的口袋里,说,“我看你不仅相关知识不少,办事能力也不错。” “嗯?”花九溪感觉这人话里有话。 第四章 蜾蠃会(上) “你的相关情况我们都调查过啦,要不干嘛请你来为这班老头子讲课呢?”地中海中年人笑着说,这话把其他几位大佬也逗乐了。 “老实讲,我们‘酉司’的资源,在前朝崩溃后可是萎缩了不少,而且与非人生物们建立的联系也大大削弱了。作为局长的我也基本是个光杆司令,不得不求助于你们这些青年俊彦呀——”这人说话仿佛总有一种调笑的味道。 花九溪知道,所谓酉司,是国家负责沟通妖怪界的一个小部门,虽然精简,却涉及方方面面,还有自己的武装力量。而眼前这位姓钱的地中海局长,就是他的负责人。 花九溪此次对各位军政要员的讲座,就是酉司安排的。为此,还特地给花九溪准备了一间租金极度便宜的大屋,花九溪当然知道没有免费的午餐。很快,蛭子二人便被支楞走了,担负起保卫洋人小孩的职责。而自己这,也快了。 即将指派的任务肯定比两个小鬼的艰难百倍。 由于这暗室之中仅剩几个军界大佬,且都是“老头子”的嫡传骨血,故而钱局长说话并没有保密的打算的。他突然起身,慌得花九溪抖了一下。 你可是连西王母都见过的人啊,居然吓成这样?——那有什么,县官不如现管,对这些大佬,稍有不顺当场枪毙了你都是小意思。花九溪脑内进行着思想交锋。 “花先生,目前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敌人吞没了我们东北的土地,随时有可能把战火烧遍全国——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把所用重要的设施都迁山城的原因。”钱局长严肃地说。 这些事,随便买一张报纸都能知晓。 “国家积弱……”钱局长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抖动了一下,好像被人割了一下,又像是一种愧意,“得伺候好列强,用我们那点可怜的土特产去换他们的飞机大炮。” “所以,这回也是有什么对外的任务吗?”花九溪不知不觉从讲台上走了下来。 “是这样,我们和英美、苏俄以及德国,需要分别召开一些会议。地址就选在山城。”钱局长说,“虽然敌人在全国都有特务活动,但这里毕竟深居内陆,他们的人轻易过不来。但妖魔就不一样了,能从水陆空、甚至想都想不到的地方渗透。人类社会的力量无法干预他们,才找到我司的。” 然后酉司又通过自己的关系辗转找到虫天子,虫天子小时候念的是四书五经,对“忠君报国”一类事看得很重,当即答应——当然是在一番讨价还价之后。随即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推荐自己的师弟,花九溪来担此重任。 当时尚在教课的花九溪就莫名其妙被几个穿黑衣一看就不像好人的特务拉走了。到目的地才知道是要为相关大佬们授课,并培训一些能辨认魔物的保卫人员。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到今天才图穷匕见。 “需要我做些什么?”花九溪神色凝重的问。 “您恐怕得上前线了,因为我们已经探明,敌人确实要依赖妖怪,搞一些重大的破坏工作。如果外放要员死在山城——那真不敢想。”钱局长苦笑一声。 “呵呵。”花九溪则是冷笑,“采用暗杀这种方式来解决政治矛盾,真是小孩子才能想出来的办法……” “好了好了,比较敌人要怎么做不是我们能决定的。”钱局长压抑住的烟瘾终于止不住了,他慌忙摸兜儿。 花九溪生怕他管自己借火——而花九溪并是烟民。 好在钱局长有一个有独角兽浮雕的精致打火机,从里面喷出的火焰则是蓝色的狐火。 然而钱局长本人是感受不到有一星半点妖力的,对方并不知道花九溪在思忖什么,悠悠抽了一口,说:“所以敌人做事简单幼稚,恰恰对我们是利好的。且不用管那么多,小兄弟,我们希望你能组织力量,进行前期的排查工作,以及对敌的歼灭工作……” “这担子可不轻啊。”花九溪刚要这么说,钱局长就替他说了,“不过我们对你有信心!” “为什么不找那些有头有脸的法师?比如……”花九溪一连说了好多高僧高道的名字。 “因为有头有脸,所以盯着他们的眼睛也多。”钱局长说,这个到了花九溪不会不明白,“而且,他们家大业大,牵扯的利益也多,很难安心做事的。” 花九溪立马听出了钱局长的画外音,说:“好,不过这个……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这里是既无兵马,有无粮草啊。” 钱局长说话很爽快:“你需要多少人?” “马勒《第八交响曲》那么多。”花九溪卖了个关子。 “唔,只需要一千个左右的办事员?”钱局长显然知道花九溪说的梗,“我还以为要更多些。” “不是单纯是个人就行。”花九溪说,“需要有最起码的灵力的,也就是能看见妖怪。这是最低标准。然后,如果本身是妖怪就更好了。” 他的态度不禁强硬起来了,钱局长只觉有趣,说:“没问题,等我们消息吧。” 居然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这是花九溪始料未及的。 匆匆收起那张薄如蝉翼的委任状——花九溪还来不及看那几个歪歪斜斜的毛笔字,就离开了这栋不起眼的建筑。脚一走下台阶,就有一辆黑色汽车开过来载他。 花九溪关上车门,心想,权力这东西真不错,自从搭上这些人,自己就很少走路了。 汽车稳稳地开了起来,约莫半个小时,就到了圣心中学处。这所学校是建立在一簇风清景明的矮山中间的,空气新鲜极了。从远处就能望见有着大尖顶的西洋建筑,偶尔能听到祷告钟声。 花九溪来到那层有些丑陋的外墙边上,登了记,不过这守卫记性不错,还是认出了他。 眼下是午后放学时间,来接小学生的家长极多,花九溪尽力避开了他们。走在学园之中,能轻易感受到蛭子身上的妖力——那些他制造出来的小怪物,时刻注视着风吹草动。 “那小子应该挺累的…不知买什么东西送他好些。”一边想着,一边见到一个白衣小孩高声说:“这里!” 花九溪很高兴地寻声走去,便拉住了瞑童的手,说:“看样子还不错。” “今天怎么不是妈妈接我?”瞑童睁着大眼问。 “你妈妈最近有点忙,要充当翻译什么的,所以今后我来接你回去。”花九溪说。 他并没有询问身体健康、学习状况一类东西,这是让其他小孩很羡慕的。瞑童则主动地、竹筒倒豆一般地讲了自己在学校的见闻。 花九溪听着、笑着,不住地点头,最后问:“哥哥今天没有递给你东西吗?” 瞑童摇摇头:“他说‘反正是写鸡零狗碎的’,对了,今天哥哥带我和别人玩儿了。” “哦?”花九溪一扬眉毛,“中学生带小学生玩?” “不是,他让我扮大蛇吓他们。”瞑童说。 花九溪觉得颇有意思,问:“他们有几个人,见了你的样子都吓尿了吧。” “嗯,我从树林爬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吓跑了,有的还摔了跤。我其实没看清他们长什么样子。”瞑童说。 “吓他们的原因呢,八成是他们发现了蛭子种下的子体了吧。”花九溪推测道。 “是的!”瞑童说,“哥哥说这样一闹,他们就再也不敢追查相关的事了。那些人其实很胆小。” “人类就是因为胆小才这么强大的。”花九溪摸着瞑童的头说,“像你这样的大妖怪是不会理解因为弱小而必须团结求生这种事的。” “我也很胆小啊。”瞑童说,“所以我也能变得很强?” 花九溪哈哈一笑,拉着瞑童走出校门,上了车。 “由我来接你跟妈妈接你不一样吧,有点失望?”花九溪望着窗外飞速后移的景色问道。 “妈妈会边走路边陪我玩。”瞑童说,“而且她身上有香气。” “那是香水啦,人类是没有香腺的生物。”花九溪摆摆手,说,“还是男人的汗臭味更让人亲近。” “香腺,是不是类似毒腺?”瞑童从书包里拿出一只剑球玩耍起来,“我知道很多龙蛇都有毒,可惜我没有……” “幸好你没有——”花九溪说,“不过这些东西都是谁告诉你的?”他记得瞑童这种妖怪每次转生,之前的知识都会被清零。 “不告诉你。”瞑童吐了吐舌头,有那么一瞬间,花九溪怀疑他会吐出一截分叉的红色芯子来。 第五章 蜾蠃会(中) 花九溪居住独栋大屋的景致虽然比不上刚才的学校,但也十分可观。花九溪没细查这地方的历史,据说是一所被政府封锁的凶宅,之前还有要员在这里跟情妇私会双双毙命的事件发生。 但是拉克西米到这没见到一个灵体。这“一家人”虽然住在一起,但其实各睡各的——卧室是拉克西米跟瞑童一间,花九溪跟蛭子一间。 上面有人的好处,除了配有司机,还特地弄来一位女仆。拉克西米为此和花九溪有些小争执,但最终妥协了。毕竟地方大,扫洒一类的工作量也很大。而见到那女仆后,她马上没有异议了。 车子开进院内,就看那女仆立在大门之外。她个子很高,几乎跟花九溪差不多了,一根长长的辫子显眼地搭靠在洁白的女仆装前胸。 “欢迎回来。”这位叫湘灵的女孩说,虽然她没告诉大家自己的年龄,但花九溪觉得她是个老姑娘了,应该比自己大一两岁的样子。 也许是行事风格造成的印象吧。 “您也辛苦。”花九溪说。 由于女仆戴着镜片很厚的眼镜,花九溪并不能读出她的表情。这位小姐有些不苟言笑,虽然彬彬有礼,但始终有很强的距离感。 但瞑童却不知怎地很喜欢她。 “先生急着用餐么?”湘灵问他们。 “唔,暂时不必……饿着挺好的。”面对她,花九溪总是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因为太尴尬了,花九溪从来想象过自己会和佣人一类名词联系在一起。但眼前这位语气中毫无卑下之意,从她嘴里蹦出“老爷”、“太太”一类词汇就更怪了。 所以花九溪央求她像别人那样管自己叫“小花”,湘灵坚持只称呼他为“先生”。 “先生让我直呼其名,这样一来显得太亲昵,不好。”湘灵是这样回绝的,“二来教外人看去了,我们家就太无礼序了。” 花九溪感觉这话说得有水平,也就同意了。 湘灵见没其他任务,就陪着瞑童做游戏。她不是像别的女生那样逗弄小孩发笑。而是有板有眼地跟对方玩起了国际象棋,把花九溪看得一愣一愣的。 花九溪曾好奇地跟她下了几盘,均是大败,而且湘灵从不让棋。又问她会不会别的棋牌游戏——答曰:“其实最擅长的是围棋和五子棋,剩下的多多少少都会一些,扑克牌是新近学的。” 花九溪自然不想重复失败了,但见瞑童同她玩得津津有味,一看又吓了一跳,瞑童的棋力甚高,居然能跟湘灵你来我往。 “都是些什么怪物啊。”花九溪拍了拍自己额头。 两人下棋时基本是无声状态,但花九溪能看到两人的嘴唇时不时会动一下。花九溪敢肯定,这两人是在交流——但其中有什么古怪,他并不敢问湘灵。 “败了,姐姐好厉害。”瞑童仰面倒在地毯上,原来他也是把把输。但小孩子对胜负一类并不怎么上心。 “哪里,少爷年纪这么小——”湘灵说,“连先生都赢不了我呢。” 花九溪一阵叫苦。 “那你能下赢妈妈吗?”瞑童突然问。 “我没有跟夫人下过棋。”湘灵说,“但我知道她是个相当聪明的人。” 拉克西米和湘灵对决,这应该很有意思。花九溪想着,突然发觉自己的教案没有写,就让湘灵取来。 “先生忘了明天是礼拜六?”湘灵提示他。 “是我糊涂了,还好明天没什么事。那就躺在床上一整天好了。”花九溪说。 “不,您还是有些事要做的。”湘灵推了推镜框,说。 “何出此言?”花九溪在沙发上即刻从半躺状态坐了起来。 湘灵从围裙的空隙中取出一件请柬似的东西,递给了花九溪。花九溪见上面绘有一个趺坐而坐的大虫,并没打开看其中内容。 “先生认识那图案么?”湘灵问他。 花九溪隐约想起,这是某个秘密结社的标志。 “啊哈,我就知道小姐姐你不简单。是上面派来的探子吧。”花九溪立马站起来,说出了自己一开始就存在的怀疑。 “我是上面派来的,但却是你师兄虫天子引荐的。”湘灵揉了揉辫子说,这是她第一次做这种动作,“还有,‘小姐姐’是什么意思……” “嗯?您和我师兄有交情?”花九溪问。 “没有,但他和我父王有交情。”湘灵说。 现在还有什么人敢用“父王”这类称呼……花九溪愈加不解。 “我看先生这一问三不知的样子,似乎有些消息是只有贵派掌门才知晓的。”湘灵说。 这就无从证实了。 “姐姐是公主的。”瞑童此刻正在玩一只玩具小车,一边说。 花九溪的疑问实在太多,他得一桩桩解决,所以摊开手说:“好了好了,湘灵你肯定是妖怪,但具体是哪一种能不能告诉我?” 湘灵点了点头,动作轻盈地将那副眼镜除去。 仿佛一道湿冷的风掠过,花九溪打了个激灵。 湘灵眼镜下掩藏的是一双美丽的绿色眸子,原来她是很漂亮的一个人。花九溪明白了她这身拘谨的装束,其实是起到抑制妖力的作用,难怪自己不能发觉。 精通望气之术的花九溪马上分辨出她的妖力属于哪种生物了,立刻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我见过你跟瞑儿两人说话的时候,明明嘴巴在动,却听不到一丝声音。看起来并非没有声音,只是人类的耳朵侦测不到而已,这种语言就是——” “龙语。”湘灵马上又把眼镜复位了,“这是龙蛇间相互沟通所使用的语言,通过口鼻前端的某个特殊器官发声。因为是超声,所以人类是听不到的。” “所以说,你也是龙?”花九溪说,“然后你地位看起来挺尊贵的,您的父亲是龙王么。如果是,又是哪片水域呢?”他一连问了两个问题,但并没指望湘灵回答。 “虽然叫龙王,不过是个小水洼而已,先生不必上心。”湘灵的语气一直这样淡漠。 “哦哦,好的。”花九溪这才打开那请柬,上面只写了个接头的地点,其余并无一字,连落款都没有。 “您师兄还亲手写了封信,叫我捎给先生。”湘灵又从那围裙里抽出一张白色信笺来。 心想是那老汉写的,花九溪就不拿架子一把接过了。拆开一看,除了惯例训导他的话,就是谈及今次要打交道的这个组织。 “蜾蠃会?”花九溪怕自己念错字。 “是的。”湘灵点点头。 “我听说过‘咕噜’、‘哥老’这些,却没听过有写成‘蜾蠃’的。”花九溪说,“这些会社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有,但不多。”湘灵说,“蜾蠃会的历史要长得多。有大约七百年了……” “那也不是很长嘛。”花九溪说,当然这是对于妖怪来讲。 “蜾蠃会的最初成员,是在宋末抗蒙时——钓鱼城阵亡将士的碧血变成的虫子。”湘灵的语气突然肃穆起来。 “人变成虫子,这倒很有趣。”花九溪说完这话有些后悔,因为无论如何这都不能出现如此笑谑的口吻。 好在湘灵脸上并没有什么不快,又说:“这并不是多诡异的事,早先史书中也是记载过的。《抱朴子》上说:‘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就是这类情况了。” “嗯,是我看书不仔细了。”花九溪暗叹湘灵随口就能背出这些句子。 “蒙古大军把西南一带扫平之后,又利用西方的番僧和妖魔来镇压当地妖怪,这些虫类就开始二次对抗敌人。最初有七人效仿汉末桃园结义的故事,彼此结成兄弟。” “我有个问题。”花九溪说,“妖怪结义,应该不会像人类那样斩雄鸡饮血酒吧?” 湘灵愣了会,说:“这个我不大清楚……好像是直接交流体液吧……总之是这个组织在此基础上逐渐壮大起来了。最初只招收虫类的妖怪,后来也吸纳了部分其他种族。” 花九溪大体明白了这是怎样的一个组织,又问:“按理说这样的帮派,一向跟朝廷是不对路的——” “但是现在这个朝廷的建立,也有他的一份功劳。”湘灵说,“就像人类一样,七百年来这个组织一直在与各种外敌对抗,最近的一次是推翻了统治整个国家的外族政权。虽然他本身也有很多污点,但在大义名分上,可以说是无亏的。” “所以朝廷能够调动他们?”花九溪说。 “并不是上下级的关系,而是——盟友。”湘灵觉得盟友这个词是比较合适的。 “老头子给我的信写得云里雾里的,好像就是叫我去拜码头。这还要郑重其事地修书一封。”花九溪嘟囔了两句,“明天是小姐姐你跟我同去吗?”他问湘灵。 “别这样叫我。”湘灵依旧是那种冷冰冰的调子,“我不愿意。” “好吧,湘灵。” “看起来你也不熟悉那地方——所以我会带您去的。”湘灵说,“路上一切听我的便好。” “那他呢?”花九溪指了指一旁的瞑童,这样的话,家里便无人看顾照料他了。 “您不要忘了,这一位可是地位超然的古蛇。世界上基本没人有能力伤害他。”湘灵很肯定地说,“您有所不知,在龙众之间,长期存在着对唤作瞑童的梦幻之神的崇拜。” “对吧少爷——您能照顾好自己。”湘灵问。 瞑童玩腻了玩具正在寻觅新的趣味,听到湘灵这样问了,随即点点头:“你们要出门吗?我会乖乖等着的。” 翌日清早,花九溪便被湘灵叫起来了。面对袒露大半个身子的花九溪,湘灵似乎并没有什么扭捏的,只冷冷地说:“可以收拾行装了。”便有先前那种冷气侵入花九溪周遭,他抵御不住,忙从软软的床上爬了起来。 “湘灵压根就看不上我这样的男人吧,就像人不会注意虫子一样。”花九溪这样想着,也就释然了。 湘灵早就将早餐准备好了,是煎鱼和面包。 这是很普通的东西,但那鱼肉真是美味极了。花九溪说:“之前我就想说,你好像很擅长处理水货,原来是有先天优势的。” 湘灵一边擦着餐具一边说:“哪里,只是稍稍能做河鲜罢了。至于其他食材,我是一窍不通的。比如这类海鱼,对我就很勉强了。” “说起来……咱们这类是内陆山区,为什么会有海鱼呢?”花九溪不禁问道。 “每年,四海的其他龙众会送给父王一大堆海鲜,由冷龙押送过来。因为实在太多了,只能扔掉。我这次来的我们府邸,就自行提了一些鱼肉来。”湘灵答道。 “你真客气。”花九溪说。 “只不过是极简单极简单的小事罢了,先生不必放在心上。”湘灵取出自己常打的一把雨伞,就要出门。 花九溪梦想中那种女仆为主人穿衣的情景一刻也没有出现过,他现在像小孩子一样紧随着湘灵。临行前从书架上取出一册童话书给瞑童看。 至于房院的守卫工作,花九溪其实不太担心。因为除了他布下的四重结界外,还有若干蛭子的强大分身,能击退大多数低等魔物。 “湘灵你不换换衣服吗?”花九溪对一手拿伞,一手提着只大箱子的湘灵说。 “如果换成其他衣服,别人肯定会对你我的关系产生误解的。”湘灵说,“而且,这衣服如你所见,是起到束缚妖力的作用。” 说着,她就将那伞夹在腋下,褪下一段袖子来。 第六章 蜾蠃会(下) 花九溪看到了满眼的青色龙鳞,这让他回想起自己当初使用龙蜕石的情形。说起龙蜕石,他的腰际一热,似乎是什么法器在震动。一摸,果然是就是它。 花九溪将龙蜕石取出,叫湘灵看在眼里,说:“这东西在你跟前,似乎起了什么反应。” “龙蜕石。”湘灵一眼认出,“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我见过不少跟小山一样大小的。资质浅劣的蛇类得到它,会加快化龙的过程。但对我们而言是无意义的。” 花九溪已经习惯了她这种波澜不惊的风格,追问道:“不止是蛇……传说好多生物都能变成龙,这是为什么呢?” “龙是畜生道的最高果位,理论上任何生物都能修成龙身。湘灵推了下眼镜解释道,“但龙蛇本来就是同源的,所以蛇修炼成龙更为容易。” “那么龙就不能进一步修行了吗?”花九溪又问。 “龙众一开始就是站立在所有生物顶点的,他们炼出人身也很简单——而且龙众没有成仙一说,只能成神。因此,大多数龙就止步于人形了。” “你属于此类吗?”花九溪问。 “你觉得呢?”湘灵的话语滴水成冰。 花九溪可后悔提这个问题了。这让他与湘灵聊天的自信心大打折扣,就这样默默走了一段路后,花九溪再次决定没话找话: “对了,湘灵你出门总拿着那把大伞,这伞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您对这个感兴趣啊。”湘灵马上把那大伞撑开了,阴影即刻覆盖在两人顶上。 “灵雨既零。”她轻轻地吐出这四个字。 “哗”的一声,无数雨线就从伞盖中倾泻而下,将花九溪淋了个落汤鸡。在花九溪没注意到的瞬间,湘灵的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 “原来,这东西不是防雨的,而是负责下雨的。”花九溪可没指责湘灵的胆子,只一个劲地抹自己脸。 “因为是水族啊,所以需要时刻保持湿润的环境。”湘灵说,“这种‘云云伞’是挺常见的魔法道具,能把空气中的水分收集起来,到达干燥的地方时再使用。” “不知这样会不会感冒。”花九溪已然失了听他细讲的心情。 “那我给你烘干一下。”湘灵说着,微微嘟嘴,就感到一股无端的热风轻易把花九溪身上水分尽数吹干。 开完这个玩笑,湘灵说:“接我们的人来了。” 花九溪即感到两股虫类的妖力快速驶来。遥遥望去却是两匹马。 待到这两匹“马”靠近之时,花九溪才发觉——虽然跟马一样的轮廓,一样的四条腿。这俩东西,却是两只蝗虫! 这种生物瘦长的脸跟马一样,但那晶体一般的眼睛以及分瓣的口器,则是典型的昆虫。代替马耳朵的是两根短粗的触角。而“马背”的鞍子下,盖住的是两只未发育完全的黄色薄翅。 “蝗蝻。”花九溪说。 “是蝗马。”湘灵说,“这东西的速度很快,而且在散养在整个城市里也不会走丢,得了命令就能把我们待到任何地方。” 花九溪是个没怎么骑过马的人,只能学着别人的样子勉强跨上,一边问:“操纵它们,有什么咒语么?” “就跟寻常的马匹一样。”湘灵一边说着也上了马,花九溪见她的表情有些别扭,忙问:“怎么了?” “唔…其实,我有些讨厌虫子。”湘灵挤出这样一句话。 “那你还加入虫子的组织?”花九溪问。 “没办法呢。”湘灵说道。 是来自家中的压力吧,想到这么厉害的人都不得不屈从许多压力,花九溪心中居然有些舒坦了。 说罢拍马而起,双骑绝尘。花九溪只感觉涼风飒飒,耳旁声音也模糊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逾越了多少山川,那对蝗马才停伫下来。花九溪险些被甩到前方,而湘灵并没有拉住他的意思。 只看到山前平地有一处小庙样的建筑,屋檐下则垂悬着两行与建筑规格极不相称的大红灯笼。小庙是有匾额的,匾额上的字迹却漫漶难认,不知供的是哪家的佛爷。 花九溪正观望着前景,蓦地有一些短衣少年从庙门中堆出,花九溪望气便知,是一些草木杂虫的精灵,道行微末。 湘灵此刻下了马,一拍马背,哪家伙便撒欢似的绕到了山庙后面了。花九溪也如法而行,落地问湘灵道:“这就是那‘蜾蠃会’的据点?看着有点寒酸。” 湘灵本想回句“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的俗语,自觉不雅,当然没说。只一人行到那庙门之前,花九溪赶紧跟上。 “姑姑好。”这些小妖看起来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看起来有些憨然懵懂,见了湘灵纷纷笨拙地行礼。 见有一个年轻生人来,他们马上又拜了一拜,齐声道:“花爷好。” “好,好。”花九溪心想这么大一个组织,当然提前做好了迎接准备,这是派出来的这几个小子,观之却不怎么样。 众儿回报过后,门中出来一男一女。 居前的女子身形娇小,样子甜美,一袭粉色罩袍,上面绣着几只蛾蝶类的图样。这女子满心欢喜地望着花九溪。 在她之后那男人则批了见宽大的氆氇袍,这人个子比花九溪魁梧一些,长发,一脸英气。尤其腰际的一把直刀,格外亮眼。 “贵客来了,欢迎欢迎。”女子道。 花九溪忙上前抱拳行礼,那男子则是双手合南还礼。 眼见湘灵在花九溪身后迟迟也不引荐,那女子显然料想到了,便说:“有劳湘灵妹子了。” “嗯。”湘灵浅浅应了一声。 “花爷是头回跟我们蜾蠃会打交道?”女子问。 花九溪点点头。 “奇哉,你们门派其实与我等甚有渊源的……”女子问,“虫老爷子没跟你说过么?” 花九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摇头。 “也难怪,这是历代掌门才知晓的秘密。若是提前告诉你……”女子不想祸从口出,当即打住。 花九溪自然猜到,若是在位的掌门将本派秘密对其他人和盘托出,自然不免其人争竞之心——但虫天子恐怕是单纯忘了,或者觉得此事没多大意义。 “当时我们蜾蠃会七位祖师,就是拜在时任虫天子的门下,习得种种咒力法术的。你说这渊源深不深?”女子笑道。 “没想到我们这种毫不起眼的小门派还做过此等壮举?”花九溪心中一惊,忙说:“那当然,既然有这种情谊,那我们双方还真是亲得不行了。” “奴家是龙蛾妖,小字唤作翩翩,有幸结识尊驾。”女子说完,又拉住那男子道,“这位是嘉钦老兄。” 翩翩似乎避讳男子的出身,但花九溪能猜出对方是一种大猫类的动物。 嘉钦应了句:“花兄好,在下…久在雪山,并不熟稔你们的礼数。所以望你宽宥了。” 他这话分明说得雅然得体,还说自己不通礼数。花九溪忙说:“我们不都是方外人么,我可能算一只脚踏在山门外了……” 话没说完,就听翩翩玲玲笑声:“若说方外,那我们没一个是方外人。” “此话怎说?”花九溪问。 “不说湘灵妹子长期为人雇佣,就是这位住在西境的嘉钦大哥,每年都能从他看护的寺庙里分得不少香油钱。”翩翩道。 “我本人则做些俳优生涯——手下几个戏班而已。”翩翩说。 “蜾蠃会本来就是跟人类社会盘根错节的一个组织。”湘灵淡然地说,“他们是不讲清静无为的。” “是‘我们’。”翩翩摇了摇指头说,“妹子要有点归属感。” “知道了。”湘灵道。 “你们走了这么老半天,肯定渴了,进屋吧。我这就给你们上茶。”翩翩殷勤道。 花九溪这人有点自来熟,说着就跟随翩翩走近了庙内。只看院内极为破败,一地黄土,连个草根都没有。余下便是两株九曲枯树,书上落了三五老鸦,全不像暮春的景致。 那几个少年愣愣地随着几个大人,也不知铺陈打扫一番,花九溪都的眼睛吃了不少庙宇散落的灰尘。 到了室内,只看中央安了一具大佛——实则并不是佛像,而是个三截六臂的大虫塑像,倒与拉克西米的圣甲虫有几分相似。大虫最下面一双手的五指,则深深陷入肚皮之中。看得花九溪一阵奇怪。 翩翩等人看起来对这塑像并无尊重,更在其面前列了几张太师椅。花九溪同湘灵一侧,翩翩自然与嘉钦一侧。 等了片刻,就有少年捧茶而上,里面盛着绿色的饮料。花九溪“呀”的一声,说:“这东西可珍贵……是用十八味香草炼成的。我师兄一年才舍得喝几两。” “花爷是识货的,给行家喝我们当然不心疼。”翩翩笑着说。 “欸,这原来不是虫子熬成的?”湘灵问道。 “不是啊——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每次都偷偷泼掉吗。”翩翩问。 湘灵并不脸红,或者说是被眼镜遮住了:“可能是味道太冲了吧——话说仪式什么时候开始?” 第七章 入会(上) 花九溪听到“仪式”这个词立马抖了一下,心想虫天子打发他来此处果然有古怪!但想来也不会害他,便静观其变。 “早了,好几十年没弄了,临时有些东西置办不起来。大家才提前派我俩来陪你们杀杀时间。”翩翩说。 “请问……你们说的是什么仪式?”花九溪问。 翩翩一愣:“入会仪式啊,你师兄没同你讲么?那花爷你觉得是来这观光么?”她的语气此刻有些激动,但马上用笑意掩盖住了,故而并不恼人。 “虫老爷子是怕先生回绝吧……”湘灵说,“到了这便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湘灵你倒是跟我说声……”花九溪大着胆子埋怨她,“说了我不一定拒绝的。可这样临上轿扎耳朵眼儿的事……” “先生你不高兴那就打我两拳吧。”湘灵淡淡地说。 花九溪又好气又好笑:“第一,我可不会对女孩子动手。第二,我也打不疼你。第三,你这么严肃的人第一次把我逗乐了。” 湘灵的目的达到了,只说:“您不生气便好。” “花爷,我跟你说,入了我们蜾蠃会是有很多好处的。”翩翩开始摇唇鼓舌。 “哦,有哪些呢?”花九溪猜都能猜到此类秘密结社会许下何种利益。 翩翩当即列举了一些正月十五分发的慰问品,以及组织内部的产业——她当然不能说的很细。但花九溪也能听出,蜾蠃会的势力当真极大。 “入会之后还得有不少戒律呢。”花九溪说,对于他这样喜欢自由自在的人而言,此类拘束是很令人反感的。 “嘻嘻,所谓戒律,无非是对底层的孩子们讲,让他们少惹点事罢了。”翩翩一语道破,“你我这样有头有脸的人,自然不受管教。” 花九溪望了嘉钦一样,见他眼中明显透出些许轻蔑,看来是个不同流合污的。 花九溪眼见得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如果嘴硬定然没有好果子吃。只得言语态度上顺从起来。 “我看水烧得差不多了,你们几个准备服侍他老人家洗澡吧。”翩翩朝门外看了看,对众多小妖说道。 “洗澡?”花九溪一惊。 “哪种祭礼不得沐浴更衣啊?有的还要焚香,我们这里几样一块做了,省事得紧。”翩翩说。 “哦哦,这倒是——但一说洗澡我就想起唐僧和猪八戒来了。”花九溪点头道。 “你这样精瘦的,看起来肉质不错。可就是分量太少,不够分的。”翩翩掩住嘴笑道。 “那——你们是吃过人咯?”花九溪小声问。 “我们唬你的!”翩翩说,不知此话是真是假。 当即就有几个小厮儿端来一个大木桶——比之寻常人家的浴桶还要大许多。这几个孩子却脸不红气不喘地擎了起来,仿佛蚁群拖动巨大的猎物一般。 花九溪愣了,起身问:“就在这洗?”心想这也太不合适了。 “无妨。”只见翩翩扯了扯袖子——她的袖子很有古风,宽宽大大的。从中即刻涌现出无数类似蝴蝶的昆虫来,但这些昆虫浑身发着气色光芒,宛若一段被揉碎的彩虹。 翩翩的袖子中的蝴蝶好像无穷无尽,不一会便把那大木桶包围住了,而木桶的踪迹也被一点点吞没。 “厉害!”花九溪不禁拍手叫好,“好像是一种利用光学原理进行隐形的蝴蝶。” “没错。”翩翩被人褒扬一番,语气却并无变化,“而且还能利用蝴蝶制造各种幻想。当然,最多的时候是用在戏台上。” “我还有个疑问,就是气味、声音也能制造吗?”花九溪问。 “声音有些困难,不过气味是可以模拟的。”翩翩说,“放心,你老沐浴的时候,我们自会离开。” 花九溪挠挠头,说:“这小庙旁边也没别的去处啊。” 翩翩又是一笑:“这您就甭管了。”说罢也起身,领众人出屋避让,湘灵临行前对花九溪说:“别害羞也别害怕,就这样吧。” 室内顿时清净,只留四个小妖分掌毛巾、胰子一类用品,花九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除下周身衣物,就一把跳进那浴桶中了。一开始他还奇怪这水中没有一丝热气悬浮,但钻入之后才知道温度刚刚好,这液体显然不是清水。 而液体本身带有一种莫名的香味,花九溪是熟识各种香花香草的,但一时间也不能识别。只觉得浑身上下十分舒服,整个人渐渐软了下去…… 就这样泡了一个时辰,耳听得旁边有小孩子说话声:“您老洗的也忒慢了,我们都站累了。” 原来花九溪睡过去了,他揉揉脸,只觉得面部神经敏感极了——而那脸皮好像重生了一般。 再看一眼周围的洗澡水,黑红黑红的,有许多残碎的渣滓浮在水面,登时又吃了一惊。原来是这水将他肌体的污物吸走了——整个人好似重生了一般。 “你们小哥几个做事得灵活些——我没法话,你们找椅子坐着不就成了?”花九溪说着,“把毛巾递给我吧。” 就有小妖把毛巾双手奉上,花九溪一接,简直扎手。这毛巾红红的,还生着倒刺。 “这是猫舌巾,我说它是活的您别吓着。”一个小妖解释道。 “笑话,什么奇事怪事我没见过。”花九溪嘴硬道,就用猫舌今在身上擦拭——原来这东西不是去污用的,而是释放一种唾液似的东西,在花九溪身上镀了层保护膜。 花九溪光着身子走出木桶,张望着问:“我衣服呢?” “拿去消毒了。”一个小妖揣着团白布过来。 “那还有钱包和我的法宝呢……”花九溪摸了摸光溜溜的身子。 “一块消毒了,您老别着急,肯定缺损不了一个零件儿。”小妖拍着胸脯说。 幸好没把那具“陆吾”带来,不然要被他们磕碰坏了,对谁都不好办。花九溪看见那团白布,忙问:“要我换上这个么?” “没错。” 花九溪被他们摆弄着穿上这东西,原来就是个只包住要紧地方的兜裆布。花九溪从没试过这种可笑的造型,整张脸马上羞得通红,真是坐立不安。 “还没完呢,您得把这个服下。”又有小妖端来个漆盘,上面有一红一蓝两粒药丸。 花九溪问:“这是干什么的?” “败毒的,吃了没坏处。我们想吃还吃不着呢。”一个小妖流着口水说。 花九溪本来想逗他吃,但怕给他招惹麻烦就一口把两个药丸一并吞了,之后才问:“这俩能一块吃吗?” “当然可以,染成两色无非凑一组好玩罢了。”小妖说着,就要摸花九溪肚子,问:“您老肚子是不是有点难受?” 这类药物的效力果真很霸道,花九溪急忙念咒封锁了自己肠胃一带的痛觉神经,不然有他好受的。身旁两个小妖利索地提来净桶,花九溪一把坐上去,真是前所未有的丑态。 …… 等到将肚腹所有杂物,乃至十几年的应声虫儿都驱逐出去,花九溪才得着喘息的几乎。小妖们给他灌了碗汤,花九溪就觉得肚子里又有东西了。 经过这番折腾,花九溪倒是感觉骨骼轻健了不少,能比平常多蹦个十来公分吧。就这样试着跳了跳,跃到了门外。 就见方才那几人说说闹闹回来了,手中各拿些不及吃完的野果,见到花九溪仅着寸缕的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唯独湘灵把脸侧过去懒得看他。 花九溪忙抱着双手,对几人高声道:“我怀疑这从一开始就是个恶作剧!” “当然不是。”翩翩右手一扬,花九溪知道有东西抛出,轻巧接过,原来是件青色的袍子,就把它披上了。 “做完这些功课,我们就能换地方了,随我来。”几人鱼贯进入小庙,花九溪亦步亦趋。 来到那怪虫塑像之前,翩翩对它拜了一拜。但湘灵与嘉钦并无动静,翩翩知道花九溪好奇,便说:“这是蠕来佛,只有我们‘昆字科’的人拜。也只保佑虫类。” 花九溪刚在揣摩“昆字科”是什么东西,湘灵早在旁边提了一句:“‘汝等法力广大,只能普阅周天之事,不能遍识周天之物,亦不能广会周天之种类也。’菩萨又请示周天种类。如来才道:‘周天之内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虫:乃蠃、鳞、毛、羽、昆。’” 她这种随口背诵大段原文的能力实在让花九溪刮目相看,听完这段西游记的内容,花九溪当即明白——好像蜾蠃会是以以上五种动物类别将组织成员划分为五个科的。 第八章 入会(中) 等到将肚腹所有杂物,乃至十几年的应声虫儿都驱逐出去,花九溪才得着喘息的几乎。小妖们给他灌了碗汤,花九溪就觉得肚子里又有东西了。 经过这番折腾,花九溪倒是感觉骨骼轻健了不少,能比平常多蹦个十来公分吧。就这样试着跳了跳,跃到了门外。 就见方才那几人说说闹闹回来了,手中各拿些不及吃完的野果,见到花九溪仅着寸缕的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唯独湘灵把脸侧过去懒得看他。 花九溪忙抱着双手,对几人高声道:“我怀疑这从一开始就是个恶作剧!” “当然不是。”翩翩右手一扬,花九溪知道有东西抛出,轻巧接过,原来是件青色的袍子,就把它披上了。 “做完这些功课,我们就能换地方了,随我来。”几人鱼贯进入小庙,花九溪亦步亦趋。 来到那怪虫塑像之前,翩翩对它拜了一拜。但湘灵与嘉钦并无动静,翩翩知道花九溪好奇,便说:“这是蠕来佛,只有我们‘昆字科’的人拜。也只保佑虫类。” 花九溪刚在揣摩“昆字科”是什么东西,湘灵早在旁边提了一句:“‘汝等法力广大,只能普阅周天之事,不能遍识周天之物,亦不能广会周天之种类也。’菩萨又请示周天种类。如来才道:‘周天之内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虫:乃蠃、鳞、毛、羽、昆。’” 她这种随口背诵大段原文的能力实在让花九溪刮目相看,听完这段西游记的内容,花九溪当即明白——好像蜾蠃会是以以上五种动物类别将组织成员划分为五个科的。 “那我是蠃字科?”花九溪问。 “对。”翩翩说,“你又不是披鳞带角的,连根毛都没有,自然是蠃字科,同类的还有水蛭、蛤蟆一类……” 花九溪一向觉得这套简单粗暴的生物分类法很可笑,日后自己可能要跟一群很古怪的家伙凑在一起咯。 两人拜完了那神像,又齐齐念咒,只看那神像的身子微微动了起来,复眼中也亮起了红光。花九溪自然地向后退了一步。 那神像插入腹部的双手竟缓缓向两边拉开,生生撑出一个大洞来,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有什么。 “我来为你示范一下。”那位叫嘉钦的汉子终于发话,他猛然一跃,身子漂亮地于虚空中转了数圈,一头扎入那洞穴之内了。起初以为尚且狭小的洞口,随他身形扩大,并不显得拥挤。 翩翩是第二个,一边叫花九溪:“头朝下脚朝下都无所谓,进来吧!”说罢一头没入。 花九溪见身边只剩湘灵一人,湘灵说:“你进去吧,我殿后。” 花九溪的心思被她猜中,一阵开心,随即闭上眼,钻狗洞一般滑入那洞中了,只感到又暗又湿。四周犹如肉壁一样蠕动着推他前行——你不要以为这是个很慢的动作,实则花九溪觉得比火车运人快多了。 在花九溪身体与肉壁接触的地方会有一些液体作为缓冲,花九溪能在这些液体中直接呼吸。就这样滑了一阵,他感到后面有重物压过来。 “湘灵,是你么?” “是我,先生。” “……你好像比我还沉?” “……衣服的重量啦。” “按照这个趋势,你应该马上就能压到我头上。” “嗯。” 就这样说着,眼见前面豁然洞开,白光直刺人眼。 花九溪被来自那隧道的力量“甩”了出去,在半空扑腾了几下,来了个狗吃屎。不止如此,在他刚要爬起的时候,有个戴手套的人在他脑袋上按了一下,借力跳到了旁边地上。 这人当然是湘灵,花九溪见没人扶他,抖了抖袍子上的尘土,站了起来。 “这是哪?”花九溪见两脚踩着的是一片绿茵草地,种种花卉杂列其间,头上白云碧天的,看着十分畅快。 唯独前方的建筑与此景不甚相符,那是一座极高极大的牌楼门,牌楼的形状是个吞天食地的大鬼面孔。从外面能隐隐看到其中旌旗招展,剑戟森立的情形。 “蜾蠃会的总坛就在这里,我也很少来这里。”湘灵对花九溪说。 花九溪刚想问翩翩二人在哪,耳听得一声长啸,自刚才就在山脚下(那洞口是从山中打通的)闪了出来。 “此处其实就是个虫巢,其余四科的人没有邀请,是不能擅自进入的。”嘉钦介绍道。 “那能介绍下你们之间的关系么?”花九溪问,“眼下没有其他人了。” “这个还是湘灵姑娘清楚一些。”嘉钦拱手道。 “本来,蜾蠃会只是个虫类妖魔的互助组织——因为虫族修为有限,咳咳,但是数量庞大。”湘灵凡说人短处的时候,总会不好意思的轻咳几下,“就想出了这个‘弱弱联合’的手段。” “那他们抗敌杀贼的故事是编的咯?”花九溪说。 “那倒不是,事情总是多面的,世上哪有纯善纯恶的人?”湘灵说,“蜾蠃会势力越来越大,就从最开始只吸收底层妖怪,到发展上层路线。也能让部分外族妖怪加入,如果对方出身好、地位高,能直接做到‘窟主’的位置。” “窟主是什么?” “蜾蠃会最开始只是将虫类以五方五色分出几个坛口,但随着成员越来越多,便依靠炎、滔、熏、巨、凄、飀、厉、寒八风分作八个窟。”嘉钦解释道,“比如我就是西方飀风窟的窟主。” “那您是怎么加入的呢?” “我年轻时扫荡过十来个雪猴的据点,他们之前在大雪山的代理人碰巧老死了,便主动找上了我。”嘉钦说话极为坦率。 “那是多久的事了?” “四百年了吧……不过雪山上没有什么计时器,也记不清具体年月了。”嘉钦说,“一旦蜾蠃会有难,我便会过来相助——但一不能扶恶助逆,二不能与出家人为敌,这是我的原则。” “大哥这个其实不算典型。”湘灵说,“蜾蠃会在周围各地都要建立自己的势力网络——所以他们每年都给我家送数不清的金银牛马羊——所有你能想到的东西,一共送了一百多年。我父王就派一个不怎么争气的我来应付他们了,我不仅入了会,还拉上上千龙族水族同时入伙。” 花九溪听得好奇:“那湘灵你今年多大了?”他知道,不问女士年龄这种规矩,对妖怪是不作数的。 “没你想的那么老……”湘灵居然第一次有些不快的意思,花九溪后来才知道她真的只有二十来岁。 “湘灵公主的地位超然,即便蜾蠃会的龙头老大也不敢对她发号施令。”嘉钦说。 “那是大家都觉得我这人古怪不好相处吧…”湘灵说,“不过嘉钦大哥却是该怎样就怎样,对帝释天王如何,对悲田院贫儿也如何。”她的话一向调子冷淡,但花九溪能听出嘉许的意味。 “所以湘灵你父王到底是执掌哪片水域?”花九溪搔头问道。 “先生你肯定读过唐人传奇里的《柳毅传》吧?”湘灵说,“柳毅,就是我姐夫。” “啊啊!尊父居然是——”花九溪之前听湘灵所言,本以为就是个小溪枯井的龙王,不成想执掌的居然是神州大地最有名的大湖。 “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湘灵悠悠念出了《柳毅传》中的一段句子,本是昭显他父亲赫赫武功的,可见这姑娘实际上对自己的身份也颇为自豪。 “但你地位这么显赫,为什么要打扮成女仆,还要四处被人雇佣呢?”花九溪说。 湘灵低头不应,似乎有什么不愿提起的往事。 花九溪自然不好问他,就话锋一转,说:“现在我们有毛、鳞、蠃,还差一位羽虫,他又在哪呢?” “在这呢——”耳听得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天空中扑扑啦啦掉下大片羽毛,如三月雪一般。就有个身影从日边飞来,稳稳落在地上。 这女子一落脚,三两下就将身上一对红白相间的巨大翅膀卸下——这双翅似乎是像衣物一样能穿戴的,将之塞入斜挎着的一个小包中了。 女子穿得很随意,一件背心,上遮不住胸口,下掩不住肚脐。裤子宽松且短,能看到白花花的一截小腿来。而她身上最为显眼的,是那头红色的乱发,五官倒还精致,但显然不及湘灵。 “哟,你们好。”女子说。 “这位是九头姑获鸟罗越。”湘灵介绍道。 “就是传说中偷小孩的妖鸟。”罗越自嘲道,并没询问花九溪的事情,只走上前问湘灵:“妹妹你还在四处找罪受吗?” 湘灵点点头:“乐在其中。” “这位是你的新主人?”罗越瞅了花九溪一样,“看起来挺穷,不过人应该不错。小兄弟,你有什么厉害的本领么?” 花九溪耸耸肩:“没有——我的本领只是种花养虫罢了。” “难怪那些虫豸要找到你,原来是一路人。”罗越的语气颇为不屑,“我们算见面了,以后好好相处吧。”说着伸出手来。 花九溪从没想到会有妖怪对他用此类现代礼节,忙同她握起手来,只觉得那手比之本人而言并不算小,绵软却有力。 而他还注意到,嘉钦的眼睛一直盯在两人手上,那是几分警觉的神态。嘉钦是怕罗越恶作剧将花九溪的手掌捏碎。 而湘灵已然走近二人,低声说:“别动我的雇主。”说罢,一把将二人分开。花九溪自己只是稍稍后退,而罗越则不知被什么怪力掷了出去,她忙用脚点在地上,仍不免划出几米。 “湘灵谢谢你,但,这位罗越姑娘并没有恶念。”花九溪说,“我能感觉出来。” 罗越心想这个年轻术士还是有两手的,但嘴上不说,只闷哼两声。 “罗越你为什么又来晚了。”嘉钦为防止罗越继续跟湘灵冲突,忙插上一句。 “来的路上又救了了女婴,折返了一遭,仅此而已。”罗越说。 嘉钦念叨了一句佛号,花九溪也听不清是什么。 “我听说姑获鸟只有雌性,所以必须从别处拾取女婴,才能增殖数量。”花九溪听闻这些,冒出一句。 “对。”罗越答道,“但自古以来溺杀女婴的事情就层出不穷,最近一二百年愈演愈烈,所以我们根本不必去偷。只有在她们还有口活气的时候抱走就行。” “其实,因为最近姑获鸟群落的数量急剧膨胀,我们已经有点入不敷出了……头疼。”罗越颇为惆怅地说。 “所以你们是经营什么过活的?”花九溪又问。 “类似驿站、邮递、长途运输这类业务。”罗越说,“好在现在有无线电的地方不多,不然我就得考虑考虑转型了。之前已经清理了一批不愿干活的小囡。” “清理?” “不是你想的那样。”罗越见花九溪眼珠乱转,“我既没吃她们,也没杀她们。只是把那身羽衣剥下来,让她们回去做人罢了,养活她们到十多岁,也算仁至义尽。如果过了十八岁,再不脱去羽衣,那只能永远当姑获鸟了。” “可我明明见你刚才把翅膀扯下来,这怎么讲?”花九溪问。 “唔,那个,那是刚才从某人身上拿回来的。”罗越说,“姑获鸟每个月都会长出新的翅膀,而老翅膀暂时还能用。我们就把这些翅膀出租给别的妖怪,收取若干费用。我这两天正好换翅膀,出于养护的考虑,先用其他的。” 花九溪忙搓搓手,说:“我想试试,可以不?” “借你可以,超过一天就要收钱的。”罗越睨了花九溪一眼。 花九溪当然是个穷汉,压根出不起钱,所以怏怏地,也不提了。 就在他希望落空的当儿,罗越微微一笑,又说:“眼下你我不熟,如果厮混熟了,那就不收钱了。” “妙哉。”花九溪应道,又听罗越说:“我可不像湘灵那样不近人情。” “那个,从刚开始你们好像就不对付……”花九溪大着胆子问,“有什么过节吗?” “当然是——”只见罗越跳了起来,从背后抱住湘灵胸脯,“没有啦!” “眼见不一定为实,我们之间可是好得很呢。”罗越笑着说。 “确实好得很……”湘灵静静说道,“虽然时常打架,而且她一次都没赢过……” “嘿嘿,不错。”罗越一边说着,一边拉下了自己衣领——花九溪能见到四处很深的伤疤,显然是什么动物的爪子所致。 这就是龙爪的威力么。 “花花你有所不知,嘉钦、湘灵与罗越,号称三爪,因为都擅于使用爪力……虽然我是最弱的一个。”罗越说。 “嗯,你让那些节肢动物长出爪子来,也不可能啊。”花九溪笑着说。 几人正你说我话间,遥听远处牌楼中有人高声道:“时辰到——新晋弟子归位——” “去吧。”由嘉钦领头,随即便是两位姑娘,花九溪步履缓慢,走一步看一步。 第九章 入会(下) 实际上此处场地比想象中还要宽阔,待走到那牌楼之前已然过去多时。才见到无数巨大的昆虫或飞或走,从那鬼口中进进出出。有的大虫一滚地,就变成了少年的模样——倒是与之前小庙中所见的毫无分别。 另外看到身穿五色短打、裹着头巾的青年,有的手把旗幡,有的拿着亮银枪,有的敲鼓吹唢呐,真是乱纷纷的。这一群人的五官,有比那些小孩子更接近人类。 但是从妖力的层级上看去,跟花九溪同行的三人简直云泥之别。进了鬼门之内,又见到许多民房式的建筑,有些小妖圈出一块地来,持刀剑比武较量。 而众小屋簇拥着一幢独大的院落,雕龙画凤的。但花九溪注意到,这大屋的螭吻居然是两只蜗牛,又奇怪又好笑。 大屋之后,又可望见一处鬼头牌楼的影子,只是烟气迷蒙的看不分明。以上便是花九溪眼中所观了。 “简直像庙会一样,秘密结社,不是素来组织森严的么?”花九溪不解地问。 “孩子你应该是小说看多了。”罗越说,“这类帮会本来就是流散虫豸纠集之处——他们哪懂什么纪律呢?”语气中有老大的轻蔑。 嘉钦与湘灵则不发一言,花九溪心想这罗越嘴巴真是又快又直,周围不都是“虫豸”么? 见花九溪一行人来了,沿途的小妖纷纷点头行礼——后来花九溪才知道,虫类点一下头就算很大的礼节了,而且他们并无跪拜之说。 来到大屋之前,就见东西两侧各站了二三十人,身穿各类服色——士、农、工、商皆有。其中有花九溪认识的,包括产业不小的财主,甚至自己学校的老师(!)。 不过妖怪混迹人类社会,这是花九溪早已熟知的,故而并不惊讶。四人稍一靠近,庭前有人用余光扫见,便识趣地让了路——这个行为倒是秩序井然,顷刻间中央的道路便敞亮了许多。 “这些人是?”花九溪小声地求问湘灵。 “蜾蠃会内部将弟子从低到高排参照菩萨果位为‘十住’,以十住弟子为最高。眼前这些就是为会内做出大功,升到最高一级的,而授予这个品级,必须来这总坛之中。”湘灵压低声音说。 “那我得从一住做起?” “不用,你是关系户,可以直接加封十住。”湘灵说,“贵派弟子都有这个待遇。” “毕竟是不超过五个人的小门派,如果人一多,估计就没特权了。”花九溪喃喃道。 就听那屋内传来一个极具穿透性的汉子声音,罗越说:“这是跑堂的蝈蝈儿。” 那声音念了五个名字,便是传唤其人。只见左列第一排的五个人齐刷刷推门进屋。花九溪问:“这就是进去受封么?” 湘灵点点头:“很快的,先生稍等片刻。” “没事,我这人耐性还不错。”花九溪说。 如此大约半个多小时后,就听那蝈蝈儿叫道:“班小蝥,花二姐,羌五郎,花九溪!” 花九溪就随剩下的那几人前去,而嘉钦三人尾随跟上。班小蝥那三人见来了三位窟主,浑身一阵酥软。花九溪见这几位年龄不大,且其貌不扬的,不知到底为蜾蠃会立了什么功勋。 就这样齐入那屋中,这也是所佛殿式的建筑,里面的厅堂极大,但光线则十分昏暗。从门窗外射入的光柱中飞舞着杂尘,但花九溪知道,那些其实是格外微小的虫类。 “听说有一类小虫能在蚊子睫毛上产卵,就是这种吧。”花九溪问。 好像没人理睬他,花九溪抬头看室内陈设,凡边边角角处都有很多崭新的蛛网——这是很奇怪的。又见堂前巨像,足有十丈上下,正是方才那个大虫的造型,也便是他们口中的“蠕来佛”了。左右红柱上的对联分别写着“螽羽振振”、“瓜瓞绵绵”。 像前占了五个袍色各异的人,其中一个穿粉袍的正是翩翩。这几位的长相就顺眼多了,且妖力盛大,由远及近辐射开来。 五人面前,又有一个神坛似的东西,台上正当中安着一个神牌,上面的字迹是“三虫都元帅”,神牌周遭又插了十几面乱糟糟的令旗。那蒙着神案的桌布是杏黄色的,正对着大家能看到其中一个阴阳鱼图形——而这里是用一黑一白两只蛴螬代替鱼形的。 观望中,就听神坛前那几人说话。 “花爷还不是在会的弟兄,如何授得十住之位?”这是个白袍男子问的,他个子在诸人里最矮却又最为富态。 “一日三升的故事又不是没有,火速入会呗——毕竟后面还有更大的事。”翩翩说。 “料想如此,我把问话的先锋叫来了。”居中的绿袍高瘦男子说。 “从简速办,别让其余那三个兄弟等得急了。”一个身形跟花九溪差不多的黄袍男子说。 唯独最末一个黑袍人未说话,花九溪看他年纪稚嫩,大约十五六岁,对这场面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花九溪不知道他们在商议什么,就见那绿衣男微微抖擞罩袍,两个绿色的东西“骨碌碌”从他脚面滚出来,由远及近逐渐变大。待到这两个东西如人站立,才发现是两只螳螂妖。 花九溪见这两个螳螂妖身形还在变化,从一开始纯粹的虫脸,既而成了对绿脸双胞胎。俩人手中各拿了一把翠绿色腰刀,迈步过来把花九溪拎走了。 花九溪被带到了大堂的一角,光线更加昏暗了。 “花兄弟你之前背过套词么?”就听一个螳螂如是问他。 “没……”花九溪说,“不过,我倒是对其他一些帮会的黑话略知一二!” “那好办了,你先看看这个。”说罢将一页纸递给花九溪,花九溪扫了一眼,记了个七七八八,确实与自己所知大同小异。 “看好了?”这螳螂说着,忽然厉声道:“跪下!” 花九溪被吓了一跳,马上明白怎么回事就跪下了,可惜连个蒲团都没有。 “拿着。”另一只螳螂给了他一长两短三支线香,叫花九溪自己点燃。 花九溪没奈何,运出掌上灵力,将那香瞬息点燃了。两个螳螂面无表情:“可以。” “何故来此?”螳螂开始问话了。 “有人召我来此。”花九溪答道。 “自何处来?”螳螂问。 “自西王母处来。”花九溪答。 “孰为汝之证人?”螳螂问。 “天地日月。”花九溪答。 “兄弟可食菜根烂叶否?”螳螂问。 “兄弟所食,我亦食之。”花九溪答。 这样答完,就见两只螳螂将腰刀别到花九溪头颈处,脖子一凉,花九溪却要笑出来。 “脖颈硬朗否?”螳螂问。 “硬朗。”花九溪答。 “好了,请窟主。”一只螳螂说。 “可是目前没有蠃字科的窟主啊?”另一个说。 “那就你我代为住持吧。”说是商议,这话当然无人反对。 “汝是何人?”螳螂开始第二轮问话。 “我是世间一条黑头虫。”花九溪答。 “世间岂有无姓之人?汝生于何处?”螳螂问。 “我本故宋一将官,北寇袭来毁家山。蜉蝣微命无所寄,点点碧血实未干。我欲以区区之身,驱除贼虏,维护众生。是故以草为家,花为媒,蜾蠃为父,螟蛉为弟。” 螳螂问:“汝经多少路程来此?” 花九溪答:“十万八千里。” 螳螂问:“几人随汝来?” 花九溪答:“孑然一身。” 螳螂问:“何故一人?” 花九溪答:“舍弟江南殁,家兄塞北亡。” 螳螂问:“汝自何时来?” 花九溪答:“怒睛老人睡时方来。” 螳螂问:“汝从大道,从小道来?” 花九溪答:“雕虫,虽小道亦有可观者焉。” 螳螂问:“汝有文武书否?” 花九溪答:“有之。” 螳螂问:“自何处习来?” 花九溪答:“文从禽鸟,武从走兽。” 问过这些,又让花九溪念了若干誓词,螳螂刺破花九溪手指,将血涂抹在班小蝥三人额上。 花九溪领了戒律,入会仪式宣告结束,可把他累够呛了。 随后就让花九溪随同那三人在神坛前继续撮香跪着,就见那绿袍客手把一柄拂尘,另一手拿着个钵子走到他们身前。 绿袍客就用那拂尘蘸钵子里的液体——经过这么多事花九溪就算是再清澈透明的液体也会怀疑有什么古怪。 只看这液体像牛奶一样洁白光润,就那么几滴洒到了班小蝥的头上,绿袍人口中则念念有词,却听不清楚。 很快花九溪也被洒上了,冰冰凉凉的,并没有其他感觉。花九溪一阵庆幸,就听绿袍人说:“尔等今既为十住弟子,各应努力……”花九溪知道是些无用的废话,也不往心上去。 那斑蝥精几个人听封拿了各自的证书、令牌和一面令旗就喜滋滋地走了。花二姐还回头看了花九溪一眼,可能是奇怪这样一个普通人类为什么也和他们跪在一起吧! “很好,又能进行下一步了。”之前站在前面的几个人纷纷走下神坛,簇拥到花九溪身边。 第十章试炼(上) “花爷我为你介绍。”翩翩一边说,一边指着那主事的绿袍人,“这位是八臂螳螂怪,唐辛子大哥。” 花九溪就拱手行礼,说:“你们不避讳精怪一类的字眼吗?” “哈哈哈哈。”就听唐辛子一笑,“世人都这么叫,有什么办法?怎么顺口怎么来就好。” “这位是巨人白蚁,白垒。”就是那个白衣小胖子,他笑眯眯地也不说话。 “神足蜘蛛朱天,我们的大管家。”那黄衣人对花九溪打了一恭。 “倒马蝎,谢小镝。” 这位就是其中年龄最小的那个,花九溪又在近处看了看他,只见这个短发少年长得极为清俊,两只眼睛尤其好看,如两粒龙眼籽一般。他总是刻意跟大人们保持距离,也未见他说过话。 “那孩子不是哑儿,只是比我还寡言罢了。”不知何时,湘灵和嘉钦、罗越已然走到身后了。花九溪被蜾蠃会的八名窟主团团围住,如果他是敌人,估计早已被打废了。 “龙女娘娘,别来无恙?”唐辛子问道。 “无恙。”湘灵懒懒地应了一声,“我将要带的人带来了,这功劳算大算小?” “那只能往小里算了。”朱天笑着说,“您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咯。故而再立下功,我们也只能指大说小。” “你们真是委托错了人呐,如果我去,直接飞着就把这位花花掳来了。”罗越插入一句,“让这丫头在这里卖好!” “不可以,你不够漂亮。”湘灵对罗越说。 “切,问问当事人不就得了?”罗越一把拉住花九溪胳膊,五指深陷,这显然是在威胁。 “这……”花九溪脸上冷汗直冒,不管怎么回答,估计都会被这俩人当场扯碎,真是棘手极了。 “姑娘们还真是活泼,先别闹了吧。”白垒走过来,将罗越手拿开。罗越看样子十分反感被那胖胖的手指碰到,迅速抽回胳膊。 这显然在白垒预想当中,他笑着把手背过去了。 “花爷可知你此行的目的?”唐辛子问花九溪。 花九溪摇摇头。 “令师兄果然是怕你反悔,什么都没告知你。”唐辛子说,“你知道,我们蜾蠃会除了八大窟主之外,还有一个‘虫头’的位置。眼下这位子空了几十年了,一直未能补上。” 花九溪早已猜到,但这种“无事献殷勤”的事情,明显包藏着不小的风险。花九溪忙问:“上一任虫头是怎么……” “羽化了。”唐辛子说,“我说的羽化,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老人家飞升到‘空行海’去了。” 花九溪且不管“空行海”是什么东西,只说:“如果虫头真是那么重要的职位,为什么又会空缺多年呢?” 众人一阵沉默,唐辛子打破沉默,笑着说:“问得好,当这虫头的条件本来极为苛刻——都是年高有德、能力既强、地位又高的老者充任。上一任虫头卸任后,便再找不到符合条件的了。本来规矩是在会内选拔,但你也看到了,眼下几位都平平无奇。” “您倒是极为谦虚,我倒是能看出来诸位都是身手不凡的大妖怪。我的眼睛能看到妖力在流动。”花九溪说。 “也许是没虫头我们蜾蠃会也舒舒服服运行了好多年吧,大家都懒了。但眼下外敌逼侵,无论如何也得找一个人来坐镇指挥了。”唐辛子说。 “我们找到的就是花爷你。”翩翩望了花九溪一样。 “我……”花九溪扫视了下众人的表情,只说他们眼中既没有恳切的神色,也没有欺疑的意思,十分奇怪。 “我哪行啊。”无论何时,中国人总得谦虚第一。 “我们可是看过你的资料哦,冲老爷子提供的。”翩翩不知从哪取出一件簿子来,微微翻了几页:“因为弭教是我们最亲密的战友,本身有诸多法宝,而且跟西王母她老人家也有联系。所以信任虫头如果在会外选拔,会优先考虑你们。” “尊师兄说他老了,让我们另请高明,就推荐了你。而花九溪你不仅跟东洋的妖怪打过交道,而且最近从少广城精修归来,见识过天下数一数二的强敌。这些都是加分项目。”翩翩说。 “最主要的是,您老找到了传说中的青虫王仙。”唐辛子说。 “哦,圣甲虫?”花九溪说,“但那也不是我的啊。” “那只甲虫跟我们蜾蠃会也有莫大的关系,日后您自会了解。而且,既然是你未婚妻的,那就算共同财产了。”翩翩一板一眼地说。 “这么说也没问题——”花九溪说,也许自己真没有想象当中的弱?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花九溪虽然知道这是些吹捧溢美之词,但还是格外高兴。 “花爷,于大义而言,您也得试一试。”唐辛子继续说,“况且做了一任虫头,肯定是有益无害。” 花九溪眼看真要答应了,他也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十分想了解这蜾蠃会内部的一些事。而很久之后,他才明白,权力,远比好奇心吸引人。 “我要泼冷水咯。”湘灵突然说,“先生您不一定相当这虫头就能当上。你看到那些鬼门了么,你要经过三重试炼。” 这话确实像盆冷水一样浇灭了花九溪的兴头,他怯怯地问:“什么试炼?” 人群中一阵哄笑,原来是笑花九溪那萎缩的样子。花九溪有些尴尬,就听唐辛子说:“火、血、刀,也就是三恶道。你要过这三关,才有当虫头的资格!” 所谓火血刀,便是佛典中的饿鬼、畜生、地狱三道,不知蜾蠃会设立的三道是何种情形。 “不瞒您说,这试炼十分危险。”白垒说,“虽然不致丧命,但我记得之前有挑战之人,毁掉了半个身子。” 花九溪当然不会被这话吓住,白垒在这里是充当一个“唱白脸”的角色,不一定实有其事。 “我派有个西王母的法物,唤作牟尼泥,能起死肉白。目前还剩下一点,就算我没了大半身体,照样能再生。”花九溪拍拍胸脯说,心想论说大话,我也不含糊。 “是,我们听说了您在少广城的光辉事迹了。”翩翩点点头说。 “那先生您也不用准备了,这就过去吧。”湘灵说。 花九溪吞了下口水,说:“好。”心中还是没底的,“那万一我受了重伤,湘灵你把我带……” “那不可以,别人会说闲话的。”湘灵说,“我会打电话叫夫人过来。” “这样也可以。”花九溪豁出去了,便问:“怎么个试炼法?” “唔,跟马戏团差不多……”这是湘灵能想到的最贴切的说法。 “罗越妹子,你可以在天上盯着花爷,万一出了意外,就把我们招呼过来。”唐辛子说着,手中仿佛变出三文铜钱来交到花九溪手上。 花九溪问:“这是什么?” “每过一关,那路的尽头就会有一只大猫,你将铜钱送进它嘴里,便能继续前行了。”唐辛子说。 花九溪“哦哦”了两声,见众人打开了后门,就从那门中走出。见到了又一座鬼头牌楼,只是有很浓烈的灰白色烟尘从大鬼之口中不断涌现,仿佛里面藏着座工厂一般。 唐辛子吹了声口哨,不知从哪奔来几匹蝗马,除了罗越之外的人各跨一匹,叮嘱了花九溪几句,便双腿一夹,跑远了。 罗越轻咳了两声,说:“烟火气好大!花花,随我来吧。”说着伸出手来。 花九溪犹豫了一会,罗越见他不愿牵自己的手,笑了笑收回了。 因为烟尘都被一股自下而上的热风吹挟,故而前面的视野倒还清楚。花九溪感到地面越来越热,草木都枯黄了,再往前,则是一道红色的大河在流淌着。 这当然不是大河了,而是灼热的岩浆在急速翻滚。 “要了命了,这意思不是让我渡河,而是让我顺流而下?”花九溪话虽这么问,但心思反倒安定下来——因为这不是什么古怪的谜题,单纯是趟河罢了。 “自然,光脚在岩浆里踩几秒,连人类巫师都能做到,又如何显出本事呢?”罗越说。 “我先试一试。”花九溪伸了伸脚。 “等会,你先把外面的袍子脱了。”罗越说。 “对对。”花九溪见有女性在场,其实不大好意思,索性一闭眼将那袍子扔了。整个人赤条条的,他能感到烟灰打在自己皮肤之上。 罗越一蹬腿,飞到了半空腰,说:“花花你不必着急,这个试炼没有时限。” 没有时限我也没办法啊,眼下宝物都被收走了,纯粹凭靠个人修为了。花九溪一阵犯难,先揪下一段头发,朝那头发念了几句咒,这发丝顷刻暴长了数十公分。 罗越不知道他意欲何为,停在半空好奇地看着。 只看花九溪熟练地把这些头发三两下扎成一个小人儿,将那小人放到地上,朝他叫了一声:“花九溪……” 那小人儿“腾”地就立起来了。 花九溪心想这小把戏弄得还不错,就又截下自己几段头发来——如果是像钱局长那样的地中海来弄,还真不轻松。他如法炮制,又造出十多个小人,各唤了一声。 这些小人儿就个个立了起来,如方阵一般,花九溪走它们也走,花九溪动它们也动。罗越这才明白小人儿的作用。 就见花九溪将脚缓缓深入那滚沸的岩浆之中,本来按照正常剧情,花九溪应该是惨叫一声跳起来,再见到一只焦烂的脚面才对。 但花九溪的脚丫子没有任何反应,也不见有烤肉的气温随热气传出来。 花九溪扫了岸上小人一眼,见最先做的那个脚已经有点跛了,心想这岩浆非同小可,不知小人儿的数量够不够。不及细想,就整个人没入那岩浆之内,游动起来。 眼下花九溪肉身所受的伤害均已传递到那头发小人儿身上,但受伤如果极重,小人儿就要报销死亡了。 所以花九溪目前就像在一大团面糊里游动,除了行动艰难外,并没有酷热伤疼的意思。而他自洗了那次澡之后,内外一新,故而还保有不错的体力,能一气游上不少的时间。 眼看着小人儿一个个倒下,它们到底的时候,身上无一不燃烧起红灿灿的烈焰,闻着一股焦烟味,旋即归于寂静。 待到小人已死了十之八九,第二座鬼门的轮廓终于显现。花九溪一阵欢呼,就顺岩浆流势而下了。而就在他仰面躺倒的时候,并没注意到最后一个小人儿已然灰飞烟灭。 灼热感瞬息传递到他周身,花九溪一把跳了起来,将灵力集中在脚底,于岩浆表面飞快地跑了起来——这对力量的消耗可是不小。 终于见到鬼门,原来熔岩都是从那一张大口中流出来的,不整身入河根本无法对准门口。花九溪握了握右手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润的铜钱,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这才直了直身子,果然看见鬼门上卧了只橘黄色的大猫,懒洋洋地靠在柱子上睡觉。 花九溪怕它有什么古怪,又临时扎了一个小人,一边叹着这法子使不了几次了。就把那小人扔到大猫身边,耳听得一声咆哮,大猫身形瞬间胀大成豹子一般。 在花九溪、罗越二人眼中的黑发小人儿,在大猫眼里则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这大猫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将小人撕扯碎裂,吞食了起来。而咽下肚里的,实则几个毛团罢了。 就在它自以为大快朵颐的时候,花九溪将一枚铜钱抛入猫嘴里。这东西马上缩小成原来的样子,继续睡大觉了。而鬼口中的滔滔红浪即刻断绝,露出个圆形的大洞。 花九溪就走过了第一道鬼门,这是三恶道中的“火”。 烟气没了,代之以一股浓烈的腥味,这自然是鲜血的味道。普通人在屠肆一类地方或许能接触到这味道,但如此稠密的血气,铁定是闻所未闻。而猛烈到一定程度的血腥味,会让人的嗅觉失灵。 花九溪见过许多恐怖的情形,但眼前的景状是他迄今目击过最可怖、最怪异的。 第十一章试炼(中) 怪鱼一对一簇地撕咬着残肢,花九溪抹了抹头发,心想:“这我有多少头发也不够它们报销的……”不过也不是彻底没有办法,他对着眼前的河水默默念了句“凝血咒”。 顾名思义,凝血咒其实是一种自救的咒术。此咒能将人伤口处外流的血液迅速凝固结痂。 花九溪的灵力在之前“火途”中已经消耗了一半左右(外加预备打发鬼门大猫的小人儿),故而在此只能尽可能地省着用。就看他用咒力在血河中造出一个血块浮桩,踩上去又对着远处念咒,造出另一个浮桩。 就这样一次次地跳远,偶尔有怪鱼跃出水面攻击他,都被花九溪一拳打烂了。罗越见他一跳一跳,好似青蛙的样子,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还在啊。”花九溪掩面说,“我还以为你提前撤了呢。” “你没死,我怎么敢撤呢?”罗越嘻嘻笑道。 就这样蹦跳着走过了血河,花九溪见这回鬼门大猫是白色的,随手把小人儿扔给它。那大猫变成了比先前更大的白虎,又顷刻报销了花九溪的替身。这回花九溪是把铜钱藏在小人儿肚子里的,它刚一咽下,马上打回原形了。 花九溪摸了摸这大猫的肚子,开始穿越最后的“刀途”。 刚一穿过鬼门,花九溪一只脚险些踏空,才发现此处已经是一面悬崖了。到另一道山崖间,则只有一座藤桥。 说是藤桥,实则下面支撑的都是稀稀疏疏的钢刀利刃——花九溪并不知道刀子有多块。好在方才拾取了一点血河中的肉块。 随时搜集可用之物,是花九溪的一个习惯。但也因此,他经常被人戏称为“花子根”。 就看花九溪把那块不小的肉团轻轻扔到桥面钢刀上,顺势剖作两半,而刃面上连滴油脂都没粘。 花九溪并没练过什么刀枪不入的功夫,而且能制造出鳞甲的龙蜕石也被搜身拿走了。他没办法就一屁股做到了悬崖边上,罗越“嗖”的一下子落到了他身边。 “想不出对策了?”罗越说。 “嗯。”花九溪望着她,注意到她脸上有几点雀斑,跟白皙的脸庞对比极强。 “那求助我也是不行的哦。”罗越说,“这个试炼,禁止使用飞行的手段。” “那我先回去一下。”花九溪居然朝反方向走了,罗越一阵迷惑,就跟着他一探究竟。 花九溪来到先前的血河之中,捕杀了若干怪鱼,一边对罗越说:“君子非性异也,善假于物也。”说罢,就抱着那些怪鱼来到了桥上。 花九溪先是拿怪鱼对着刚刃拍打,见它们背后的硬壳上只有浅浅的划痕,心中一阵快慰。就用血河里不知什么动物的筋线,绑在自己脚上,充当鞋子。 耍了点小聪明的花九溪平安到达了彼岸。 无暇考虑作弊判定的事,花九溪见到了鬼门之外的第三只大猫。这只猫是铁青色的,个头儿比先前两只加起来还要巨大。那大猫见有人来了,即刻睁开一双亮黄色的眼睛,口喷腥雾,足蹈黄尘。身子一摇,长成一只比鬼门还高的青狮。 花九溪身上一颤,不及投掷小人儿,那青狮子就把自己逼退了。身后乃是排排利刃,如果一个趔趄,当时就会碎成几段。这真是闪无可闪,避无可避了。 就在花九溪发窘的时候,只觉背后有个东西扎了自己一下。整个人就被一股力量往上拉起, “这是怎么一回事……”花九溪见罗越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这三只大猫本身就是起消耗试炼者体力的作用,你用那么取巧的办法甩过两只大猫——这最后一次也让你遂愿吧。我就帮你一帮。”罗越说。 “我是问,这是什么能力?”花九溪越升越高,一阵心慌。 “我在你身上植入了代表‘风之精’的羽毛,这羽毛会朝着自己所指的方向飞行。当风力用完时,就会坠落。”罗越说,“这能力挺好用的。” “唔,摔死总比被生吞活剥强。”花九溪一边说,一边把那小人儿扔到青狮嘴边,被它一口吞了。平静瞬间来临。 而花九溪还在持续升高,罗越一把就把他扯了下来。花九溪感到背后那羽毛被罗越怪力震碎,也不知道自己内脏会不会受伤。 “试炼完成,撒花!”罗越十分活泼,双手大张四开地比划着。 “不过,还需要大家审核吧。”花九溪不安地说,上一次出现这种心情,还是一场考试——虽然最后还是失败了。 “那个,走个过场罢了。”罗越嘻嘻笑着,“这种试炼基本类似抓壮丁让你双手举过头顶——就是证明你不是残废或弱智。” “啊?”花九溪大张着嘴。 “嘘——”罗越小声说,“也就是我这样大嘴巴,所谓虫头,看似地位尊隆,其实也就是个荣誉性称号。实际上根本管不动各个山头,而且有什么祸事,黑锅都得虫头来背。虫头唯一能起的作用,也就是窟主们打架的时候,做个裁判罢了。” 这倒在花九溪预想之内,他摆摆手:“那也无妨,毕竟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整个人还没那锅大……在会里当木头人,骗吃骗喝就可以。” “花花你倒是豁达。”罗越莞尔道,“不过,你这一任估计能捞点实权,到时候可得多支持我啊。” 花九溪胡乱应了一下,也不知怎么个“支持”法。 耳听得“嘎楞楞”的响动,是最后一个鬼门开了——封住这道鬼口的是一圈铁刃钢牙。花九溪料想湘灵等人都在鬼门之后,急着进入。 原来鬼口之内尚有洞天,这又是一处走廊,两侧材质并非土石,花九溪知道应该也是什么生物性成分。而走廊两侧都有突出的卵形物,其中散发出一种冷光,八成是类似萤火虫尾部的东西。 不一会就听有男男女女的说话声,花九溪高呼了一声。 “怎么这么慢?”是翩翩的声音。 花九溪原以为会得到些许夸赞,这样不禁让人失望,他只回了一句:“没受伤就好嘛。” 大家一阵哄笑,有人发话:“您真看得开。” “当然,对于个体而言,一切都是围绕着尽可能地保存自己这个大前提的。”花九溪说。 人群中一阵沉默,似乎对花九溪这突如其来的书呆子言论不知作何反应。就听一个女子轻轻说道:“但你现在是身在集体,不,人永远会从属于某一集体。而集体的行为准则是尽可能维护大多数,纵使牺牲若干个体。”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花九溪坦然地说。 湘灵的身形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她对花九溪说:“成为首脑后就不会被当成任意丢弃的棋子了,你现在就要坐到这个位置。” 花九溪说:“谢谢,但如果可能的话,我不会让任何人牺牲。” 他这样说着,又往前了一步。见人群中少了唐辛子和朱天,就听罗越在身后说:“湘灵是个大小姐,而且她本人很强——当然没人会牺牲她。但是,蜾蠃会手下还有无数的小卒,希望你也能秉持这话,不轻易牺牲任何一个。” 花九溪看了看她,大家的神色都肃穆起来了。 “嗯。”花九溪点了点头。 “不过,我们这些虫子基本算是很轻贱的东西。”白垒乐呵呵地说,“比如我的那些白蚁,就是蠢蠢的,只能啃木头。这些家伙可以随意消耗。” “那只能算法宝,不算同伴吧……”花九溪说。 “这就是虫类和其他动物的区别了……”翩翩解释说,“因为我们的数量都很庞大,生命有很短暂,故而对自己、对其他人都是不怎么爱惜的。即使拥有人身,这个习气还是不能改变。” “哦。”花九溪觉得这话十分有理。 “所以呢,这几位昆字科的窟主,对部下打骂诛戮的现象特别恶劣——于是就有好多人改投别窟了。”罗越望着翩翩,说了这番话。 “投到哪里?”花九溪问。 翩翩见花九溪问,轻叹了口气。 “嘉钦老哥在西北苦寒之地,那地方不适合虫类生存。而湘灵公主脾气古怪,她家门槛又高,更是难以进入。好多二三住弟子就进到我麾下了。” “可是,鸟类不是吃虫的么?”花九溪说。 “所以说,宁肯拜在天敌门下,也不愿意在同类手里——你说这算什么?”罗越一副挖苦的语气。 “嘻嘻,其实里面不少是我派下来的细作。”翩翩说,“小罗越别叽叽喳喳,自鸣得意了。” “呵呵,你当我愿意收那么吃白饭的么。”罗越说,“日后要像人类那样立个规矩,改投他处者——” 花九溪心想罗越这人真是四处出击,跟谁都能斗上一斗,正寻思如何调节。白垒就说:“罗越你那鸟巢还富裕么,要不我再为你打几副。” “还剩几具,有劳白哥了。”罗越借机也将话题转开。 翩翩脸上则自始至终都没什么怒气,花九溪觉得这人总是笑,但笑意中却并不见伪装痕迹。罗越说她御下严苛,不知从何说起了。 “对了,唐大哥和朱大哥呢?”在座的都是妖怪——连湘灵都可能比自己大,叫声大哥肯定不错。 “准备最后一道菜,花爷你赶紧的吧。”白垒说。 花九溪想到既然通过了三重试炼,就能当这不明不白的“虫头”了,那肯定还得有什么仪式啊。花九溪就点点头,笑道:“要不是跟几位聊欢了,兴许早结束了呢。” “花爷既当了我们的头儿,今后自然有的是时间相处——我们还得一起对御敌呢。”翩翩说。 黑暗中,唯独嘉钦与那位谢小镝沉默不语,只能瞥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翩翩你把这东西给花爷戴上吧。” “好。” 白、翩二人说着,就见翩翩捧着个红色布条,叫花九溪低下头。花九溪问:“什么?” “我也不懂,虫头继位的密仪向来绝少人知。你依样学样就好了,用这红布蒙上眼之后,径直走。到时候自有分晓。”翩翩的语气很温柔。 花九溪想到自己底下一条白裤衩,脸上一道红布,这造型真够可笑的。但不去管他,自己把红巾系上之后就急急走了起来。 他的灵感本就极强,因此在黑暗中也走得十分顺当。依稀记得又过了一百来盏萤灯,就突然来到一处开阔地方。 “来者何人?”听到是唐辛子的声音。 “十住弟子花九溪。”花九溪答道。 “可行尺蠖礼前来。”唐辛子以一种唱诗似的高调招呼花九溪。 花九溪心想这“尺蠖礼”是个什么玩意,可能就是像尺蠖虫那样前行吧。他当即趴下,好像磕长头那样,身子一弓一弓地前行。 第十二章试炼(下) 主持仪式的唐辛子本来想对花九溪指导一二,却不料花九溪仿佛天然就会这一套似的,当时一阵叹服。 实际上之这都是花九溪自己瞎琢磨的。好容易双手触到了一个台子似的东西。 唐辛子高叫道:“授衣。” 当即就有人----应该是朱天,给他披上好几层薄纱似的衣物。因为蜘蛛手多,所以花九溪一开始还以为来了好几位侍者。 传完这些衣服,唐辛子对花九溪说:“弟子蠃虫花氏九溪,今以蜜遍涂汝身,以亲诸虫。” 话音一落,花九溪就觉得脑袋上有黏糊糊的东西流淌下来。当即耳边嗡嗡嗡的,他知道这是无数虫子在朝他靠拢。就这么过了一会,花九溪浑身上下爬满了虫儿,他却不能驱赶。 “来。”唐辛子拉着花九溪手说道,引他至一处地方坐下。 唐辛子与朱天二人开始念咒,此刻花九溪的身子能依靠在什么东西上,而这东西在二人念咒后一阵轰鸣。就在花九溪忍受震颤的时候,他身上瞬间一阵刺痛。 有什么锐物刺中了他手心、脚心及两胁,直通血肉。这些锐物像蚊子口器一般,王花九溪体内输入了什么微量液体,旋即缩回去了。 “除障!”唐辛子走过来,将花九溪眼上红布一把扯下。花九溪回头一看,身后不就是那蠕来佛的神像么。 “原来是它刺的我…;…;”花九溪望着蠕来佛那三只复眼,心里说不出的古怪。 “那是神水,能激发你种种神通的。不止感官、乃至咒力都能提升不少,对于贵派这种使虫的而言,尤其合适。”唐辛子说。 “呃,那很好。”事已如此,花九溪也不好说什么了。就看自己穿了件古风古气的氅衣,备集五色,但看上去并不怎么顺眼。 “这是虫头的器仗,也能当武器使的。”唐辛子双手捧来一根短棍似的东西,花九溪接过,好像是某种昆虫腿部的残余。刚一经手,就有许多枝桠自从棍体生出,缠绕花九溪手腕。 “花爷你试着挥一下。”朱天在旁提示道。 “好。”花九溪就挥那棍子,一道黄光即刻从它一段涌现,花九溪的手感也沉重起来。再一看,就成了把琥珀为体的长剑,而剑身之中居然悬浮着许多不知是死是活的怪虫。 “不知这剑硬度如何?”花九溪稍稍动了将剑收回的念头,那琥珀剑便瞬息消失了。 “因为你体内有了虫王的血液,才能号令这神剑。若唤作我们,那就不成了。”唐辛子说。 这话花九溪当然不信。照眼前情形,这个秘密基地是被唐辛子二人把持的,而那虫像看上去蠢蠢蠕蠕,必然也早被他们研究透了。 花九溪随即一笑:“这真算我的造化了。” “您只要尽力为众生谋福便好了。”唐辛子说了几句官面文章,就与朱天将花九溪送出。 众人见花九溪拿了蜾蠃会镇会的宝器,忙一阵道贺。花九溪心中却没多少欢喜劲儿,只是有些倦意。便问如何打道回府。 按常例,新的虫头诞生,本该广告四方,还要大吃大喝一通。但花九溪这个虫头本就是为对付外敌临时充数的,故而一切都在暗中进行。并不打算叫旁人知晓。 花九溪又领了若干令旗,每一面都专门传递一类号令。另有八个蜂巢,其中贮存有八位窟主的通信蜂,蜾蠃会主要靠这小虫儿联络。至于档案图册一类,那要留待正式上任后才有资格查看了。 到此为止,花九溪才算忙完。 就见他与湘灵一齐出了鬼门,与蜾蠃会众人相送。花九溪问湘灵:“我们怎么回去----还骑那蝗马?” “你觉得可行么?”湘灵指了指那钢刀藤桥。 “那怎么办?”花九溪问。 “先生跟紧我就好。”湘灵这显然是在下达命令。 只见湘灵慢慢走到看守鬼门的大猫处,在它头上摸了摸,那猫便一下子变成青狮了。湘灵一跳,斜坐在猫背上。 随即她又下达指令,花九溪猝不及防,被那青狮子一口叼住,像叼小猫崽子一般,在半空悠悠荡荡。 花九溪只觉得背上衣服一阵湿热,大声说:“为什么不让我也骑到猫背上?” “因为不需要两个人操纵方向啊?”湘灵答非所问。 她轻轻喝了一声,那青狮急速前进。花九溪身子晃得更剧烈了,只看无数钢刀被这青狮如履平地一般踩过。他不得不蜷起腿来,生怕被刀子截去双脚。 “这狮子果真刀枪不入么?”花九溪问。 “这三只神猫不只是鬼门的看守,也是往返的交通工具。所以是分别对应火血刀三涂的,眼前这只狮子正是浑身精铁。”湘灵趴在狮背上说。 青狮几乎是撞过了鬼口,就与第二只大猫交接了。 “原来是通票。”花九溪想着,又被白虎一口衔去了,只听这大虫在河道尽头啸吼一声,无数铁甲鱼就应声浮出水面,迅速搭建起一条道路了,那白虎便沿此路畅行,比之之前又快了些许。 这就来到了岩浆大河处,那橘猫变成了豹形。 花九溪一指它,问:“这回怎么带人?” “骑上去。”湘灵说。 花九溪望了她一一眼,乖乖地骑到豹子背上。就见这豹子的速度更是远超它两位同僚----直接踩着岩浆表面飞驰。花九溪五脏一阵颠簸,再加上胃被清空了,只能半道吐了些酸水。 待到豹子将他放下,花九溪身子难受极了,就瘫坐在地上。 再瞧蜾蠃会大院,此时居然一个小妖都不见了。花九溪想唤人来帮忙都不行,他歇息了片刻,定了定神,发觉天空已是绀青色----入夜了。 “怎么坐在地上呢?”一个毫无波动的女声响起,不是湘灵还是谁。 “是你慢了呢,还是豹子太快了呢?”花九溪笑着问她。 “距离你骑上去到现在,不过十分钟。”湘灵掏出一块怀表说,“人在无聊痛苦的时候,就会觉得时间变慢了。” “是了,不过经过那些眼花缭乱的事。现在再看这人去楼空的样子,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花九溪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裤上的尘土。 “如果不神出鬼没,那还叫秘密结社么?”湘灵说,“我知道马厩在哪里,这次就要使用蝗马了。” 花九溪捂了捂肚子,心想再颠下去,那当真受不了。 “先生饿了么?”湘灵问。 “是有点饿。”花九溪胡乱应了几句,就随湘灵去牵马。待到回到自己府邸,已然晚上七八点钟了。 花九溪拿钥匙开门----钥匙当然不是普通的金属制品,而是一根萝卜。 瞑童恐怕睡了,他与湘灵不约而同地放慢脚步。湘灵一进门就轻轻将那双高跟靴子换掉。 就见瞑童手里拿着那册打开没几页的童书,仰面直接睡去了。湘灵向花九溪使了个眼色。 然而花九溪并不能透过她那镜片看出什么信息,只见湘灵极温柔地把瞑童抱起,才知晓她的意思。 “湘灵姐姐,你回来了。”瞑童睁开了双眼。 “是,我回来了,少爷。”湘灵说。 “爸爸呢?”瞑童又问。 “我在这----肚子饿了没?”花九溪问,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是这样,自己也不是负责做饭那一位。 “没~我其实不太需要吃东西。”瞑童说,“你们很累了吧,那也早点休息。” “这小孩真是乖得不像话。”花九溪说。 湘灵将瞑童送入卧室哄他入睡,随即便回到花九溪处,侍立在他座椅旁边。他猜度花九溪必然有事留等她商议,况且,晚于主家入睡也是女仆的责任。 第十三章闲谈(上) 花九溪见她回来,一阵安心,就唤了她一声。 “在。”湘灵双手搭在身前,亭亭而立。 “你猜我要问你什么?”花九溪觉得直视这姑娘颇为尴尬,于是手里拿了个苹果摆弄。 “先生是要询问关于蜾蠃会那些人的事吧。”湘灵答道。 “当然,老实讲,眼下蜾蠃会中我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花九溪生怕这话一出,湘灵会多心。 但湘灵居然点点头:“这也是虫老爷子央请我父王的原因之一——我算是与蜾蠃会利益纠葛最小的一位头目了。” 花九溪“嗯”了一声。 “虽然名义上担任一位窟主,但我除了蜾蠃会原有的会员及我家为充门面拉的一千人之外,并没继续经营发展……”湘灵说。 “他们主要看重你的身份吧。”花九溪说。 “是这样,所以也没什么人约束我。”湘灵不知道在“约束”之前是用“敢”还是“能”字好,“我麾下的事务,多是蜾蠃会自己派人打理。也就是说,我同时也使不动蜾蠃会的人马。” “幸好你父王掺了一千沙子,这也算蜾蠃会的人,而且是你的亲兵。”花九溪笑着说,“到底是怕姑娘受委屈。” 这话听得湘灵又高兴又娇羞,花九溪没注意到她脸上的绯云:“也就是说,我算半个局外人——这样正好能助你行动。” “话虽如此,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关于我们的任务,你本心想不想参与呢?”花九溪说,“就拿我说,我本人是个好吃懒做的货,这次也是硬着头皮上。但一想到这是在抵御外辱,拱卫大家,那无论如何也丢不下这副担子的。” “我只是依令行事罢了。”湘灵说,“虽然不能理解先生那种书生式的家国情怀,但是,我开始喜欢你们一家人了。尤其是,我愿意为少爷去战斗,就这样。” “那样也很好……不过我到现在都很奇怪的一点是,湘灵你明明是个公主,为什么要做女仆呢?”花九溪说。 “这是我的功行。”湘灵只回了这么一句,便陷入了片刻的沉默。花九溪再次碰了钉子,心想以后再不提这事了。 “下面我们就得说说蜾蠃会的具体情况了。”花九溪说。 “知无不言。”湘灵说。 花九溪知道湘灵有着超常的记忆力,从她口中肯定能获得第一手而且高度准确的数据,这可比可能经过造假的图籍有价值多了。就先问蜾蠃会的人员构成。 “蜾蠃会如你所见,是一个涵盖了各种族类,各个区域的秘密帮会组织。但它的地域分布,是以中国西南,也就是长江上游为主的。在西南几省,凡虫类妖怪,大多是要加入蜾蠃会的,其中又以男性妖怪为主。帮会内部实行一种年课制度,每个人都要以一个太阳年为周期,上缴部分财产。而这部分财产是用来救助老弱同门的。” “嗯,早期的秘密结社本来就是互助组织。”花九溪说。 “蜾蠃会的资金很多,有专门的机构负责打理这些财产,于全国各地建立自己的商业及情报网络,以攫取更大的利益。目前主导这方面的就是蜘蛛怪朱天……” “如果不缴年钱,会怎样?”花九溪比较好奇这个。 “会上会催讨三次,如果三年不缴,那就被视为退会了。但一旦退会,那基本就被视同蜾蠃会的敌人——天下共击之。为了应对这种情况,蜾蠃会有专门的执法机构,被称为‘守宫’,这个机构既是对内的执法力量,又是对外的武装力量。唐辛子便是作为大守宫,成为了蜾蠃会实际上的最高权力者。” 见花九溪没问其他的,湘灵继续说,“从三住弟子开始,会员必须选择一个窟加入,同时认下自己的师父。这里的情况就又复杂许多了——” “我大致明白了,跳过这一节吧。”花九溪说,“我想听听其余几位窟主的事情。” 湘灵点点头:“窟主们,属于昆字科的几位自然是一伙,其余的我,嘉钦,罗越则都是各自独立的。我已然说过唐辛子与朱天了,这两位是威震西南的大虫妖,事迹也很多。如果先生你留心打听,应该听过他们早年许多故事。” 花九溪迷迷糊糊的印象中确有一位螳螂精一位蜘蛛怪,经常在妖怪的茶馆书场里提及。但他平日还是与人类打交道为主,故而这类传闻还是了解得少。 “白垒属于一种叫巨人白蚁的妖怪,这位白垒先生同时加入过好多帮会教门什么的——” “等等,蜾蠃会允许这样么?”花九溪问。 “人类中不是也有同时在会、在教、在理的吗?”湘灵倒觉得他这发问天真了。 “哦哦,也是。”花九溪说。 “他主要是经营木器,是个巧匠,经常弄出一些能跑能飞的东西。南洋印度一带,都求购他的佛像,故而他入蜾蠃会,多半是为了拓展销路。这人是个老好人,不好争竞的。”湘灵说。 “翩翩姑娘也不是寻常蛾子,到时先生就知道了。她麾下有许多戏班酒肆一类的产业,是蜾蠃联系人类社会的大员,也是凭这一点升任窟主的。” 这话说完,花九溪心念一动,那翩翩那里应该会有很多可爱的女孩。湘灵只见他愣了一会,还以为他要问什么。 未见后续,湘灵又说道:“罗越的据点你也能猜出来——最大的那个水陆码头。而且她手下人多将广,兵锋极盛,再加上数一数二的机动能力,是蜾蠃会内部最大的一座山头。罗越本人疯疯癫癫,曾经为了抢夺南方的水道,捋我父王的龙须——” “结果呢?”花九溪明知故问。 “自然是铩羽而归。”湘灵语气一阵轻快,花九溪已经摸透了,湘灵的家族自豪感很强,如若夸赞这一家的龙子龙孙,比夸她自己还有用——虽然花九溪好像也没夸过她,不敢。 “她与我们战战和和的,实则我们看她就如耍猴一样——虽然我小时候还被她抱过。”湘灵倒是揭了自己一段黑历史。 “后来你就打伤了她?”花九溪一阵莞尔。 湘灵不答,继续说:“嘉钦大哥,跟我性质类似,也是当门神用的。他长期在西方大雪山、靠近印度那一带苦修,作为护法神保卫当地佛寺安全。雪域的魔物基本都跟他交过手,而他罕见败绩。嘉钦是在他父亲虹化之后,接替他以个人名义加入蜾蠃会的。” “为什么呢?”花九溪一扬眉毛,“我看不出这样一个清净居士凭啥要跟乌烟瘴气的帮会打交道——而且是世袭的。” “雪域苦寒,当地人诸多物资都要从口内输入——妖怪也是如此,嘉钦一族父子相承入会,就能维持住一条稳定的商业关系。不过,他本人只负责关键时刻站场罢了。”湘灵答道。 “果真一切都是生意啊。”花九溪摊了摊手。 “万类霜天竞自由嘛。”湘灵说。 花九溪几乎要跳起来:“你也知道这诗?”这真是很让人激动了。 湘灵倒是很奇怪:“你忘了我名字第一个字是什么了?这诗人正是我的同乡啊。” 花九溪正想接对一句,忽听门轴一声吱扭,来人步子轻盈。 拉克西米一手提包一手托着只纸盒回来了,湘灵恭恭敬敬道了一声:“夫人好。” “我带了蛋糕回来,大家要不要尝尝?”拉克西米先将那纸盒放在几案上,再把风衣搭在衣架上。 “今天回来这么晚?”花九溪饿坏了,打开那盒子,见是切好的奶油蛋糕,计算好预留的数目后,自顾自捏起来吃了。 “是啊,因为最近对外的事务越来越繁杂了,人手有些不够用。”拉克西米检视了一下自己包内的文件夹,确认没有遗漏就把它收拾起来了。 “可惜工资不会长的。”花九溪说。 “我只是临时编外人员,本来就没有工资。”拉克西米说,“所以他们才配了一个‘顾问’的头衔。” “这名号听起来够唬人的,不过会那么多西方语言的人毕竟不多。”花九溪说,“能者多劳了。” “也不是很累……只是有些无聊罢了。”拉克西米笑笑说,“快深夜了,你们俩为什么不睡呢?”拉克西米当然对俩人没有任何猜疑。 “当然是在议事咯。”花九溪说。 却是湘灵见时候不早,拉克西米二人要空出些独对时间,便胡乱认领件家务退下了。 “湘灵——我一会把蛋糕给你送去。”拉克西米朝她背影说道,回头便问花九溪:“今天累吗?” “你知道我出去了?”花九溪说,这倒不出所料。 “本来就是计划的一部分嘛。”拉克西米说,“而且湘灵的身份——我知道的也比你要早。” “是啊是啊,你已经拥有西王母的感知力了。”花九溪把头靠在椅背上,一副颓然的样子。这种“只有我是个废物”的感觉并不怎么样。 “不是的,湘灵拥有真正的人类身体,她不发挥力量,我也看不出来。”拉克西米说,“但是哪有女佣有那样的优雅的气质呢——那不是大小姐,是公主啊。”从她语气神色,都能看出艳羡的意思来。 “那倒是——虽然只有昨天和今天,我跟她说了超过十句话。”花九溪说,“而且那样漂亮的人也不多见吧。” “后来酉司的人把湘灵的事告诉我了,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当然,那样对湘灵也太不尊重了——她之前好像也一直在当女仆,而且没被人发现过。”拉克西米说。 “你喜欢湘灵么?”花九溪望着她说。 “喜欢。”拉克西米很肯定地回答。 “唔——她说话总冷冰冰的。”花九溪说,“我都有些怕她了……” “怎么会——”拉克西米掩口笑道,“我知道湘灵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只是不善表达罢了。而且,跟她在一起从来不用谈衣服、食物这类话题——可以说点其他有意思的。” “湘灵这人很聪明,至少比我聪明。和这样的人说话是很舒服的。”拉克西米又补充说。 “嗯。”这话倒让花九溪很是赞同,“跟聪明人的沟通成本是很低的,就像在顺坦大路上走马一样。而且湘灵这人,简直拥有‘不忘总持’的能力。” “就像《红与黑》的主角能背诵整本《圣经》一样,是的!”拉克西米说,“对于从事人文科学研究的人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技能。” 花九溪见拉克西米一阵迷醉的样子,人们在结识什么英伟人物时,往往会生出这种与有荣焉的热忱来。不过这样看来,拉克西米是铁定不会和湘灵闹什么矛盾了,这很好。 “不说别人了,小花你下一步有什么动向么?”拉克西米问花九溪。 “我得先知道敌人有什么动向——”花九溪看着拉克西米眼睛。 “他们并不信任我这个外人。”拉克西米知道他的意思,“我除了从事一些编译工作和陪同工作,并不能接触太多深层信息。况且,对日一块也不是我负责的。” “好的。那我第一件要做的,是利用蜾蠃会的力量建立一支能用的情报网络。”花九溪攥了攥十指说,这表示他真的下定决心了。 “蜾蠃会?哦,对对……你今天就是去他们那里了。”拉克西米说,“有什么奇闻对我讲讲么?” “就是好累好累。”花九溪自己揉了揉肩膀,拉克西米笑着过来,在他肩上戏捶了两下,“你偶尔也该活动活动嘛。” “以后活动的机会还多着呢。”花九溪莞尔道。 “我们的小蛭子最近怎么样,我也许久没见他了。”拉克西米问。 “蛭子没怎么透露生活情况,不过据瞑儿说还可以。”花九溪说,“而且他最近交了一个妖怪少女当朋友。” “他长得那么可爱——当然受女孩子欢迎了。”拉克西米说。 “不过,我应该让蛭子盯住这个丫头。”花九溪说,“因为她是一种叫座敷童子的东洋妖怪。至于她为什么、何时来到山城,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有道理,但信息交流总是双向的。”拉克西米捏着下颔说,“如果这个女孩真是敌人,她也必定希望通过蛭子来套取我们一方的消息。” “真难处理啊——小米你也肯定很累了,早点睡吧。”花九溪嘴上这么说,其实是自己困意大盛。 “嗯。”拉克西米温柔地应了一声,“你也好好休息,晚安。”说着就去瞑童的房间了。 眼见得屋中别无他人,花九溪从葫芦里空出一粒不知什么植物的种子来,含到嘴里,也踱到自己卧室了。 这是一种安眠镇魂的魔药——面对这么纷错的变局,花九溪实在忍不住不去胡思乱想,所以只好出此下策了…… 第十四章闲谈(中) 利姬亚感觉这位花同学不大信任自己——他从来没有对自己透露过除了名字之外的任何具体消息了。因此,在一个无课的午后,她将花九溪约出来喝东西。 圣心学校管制极严,没有证明一类东西根本不准出校门。但利姬亚总有办法——她就这样搞来了两张证明,大摇大摆地在门卫眼前晃悠。 蛭子自然无法放下学园的保卫工作,但利姬亚那种热情太难推掉了,所以就答应她出来溜溜。当见到门卫用奇怪的目光看他和这少女的时候,他倒有些羞涩了。 “你怕别人看见,说咱们关系不一般?”利姬亚一边用轻快的步子走着,一边问他。 “算是吧。”蛭子说,“这种感觉……不知怎么形容。” “十几岁的小孩子就是这样的,一方面身体开始成人化,另一方面心理上没摆脱儿童状态。所以会有一种身份判定上的错位。”利姬亚用手指点着掌心,慢悠悠地说,“因为你觉得跟年轻异性出来溜达背弃了儿童的身份——所以才觉得怪异。” 蛭子瞪大了眼睛:“利姬亚你这是哪里学到的话?” “心理学也是情报工作的基础课程之一。”利姬亚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强制学习这些课程了,你呢?你能讲讲小时候的事吗?”她甜甜的笑容,真是很难让人拒绝。 “我……”蛭子支支吾吾的,面对着这个机敏能干的少女,他实在不知该怎么诉说自己的事情。 “看来你是不相信我咯。”利姬亚说,“那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诉你好么——对于情报人而言——这算把自己的半条命都交付给你了。”她前半句话还很欢快,后尾却羞涩起来。 蛭子当然知道这话的意味,但他又实在好奇,便说:“好,那我们找地方坐下说吧。利姬亚,你要告诉我的那些事——不管是真的假的。而我要告诉你的肯定没半句虚言,只是求你不要害怕。”他也终于妥协了。 “我即使天天撒谎,但这次真不想跟你撒谎啊!”利姬亚的表情丰富极了,同时包括嗔怒、哀怨、委屈等等,看得蛭子一阵悔愧。 “不好意思,我有些激动。”利姬亚说,“这种非理性的冲动行为,也是青春期孩子的特征之一,虽然知道,可控制不了。”说着,作了个鬼脸。 “包括对同龄异性不切实际的爱慕?”蛭子笑着说,他也学会了利姬亚的这套话。 两人走了半天才进程,就在一处小吃摊坐下。利姬亚倒是对场地没什么用要求,在这个国家要找一处咖啡厅是很难的。 “酸梅汤。”蛭子将两个瓷碗放到桌上,“我喜欢红色的饮料——这看着很像血。” “你肯定爱喝红葡萄酒——救主耶稣的圣血。”利姬亚说,“我知道欧洲好几处的秘密酒窖,如果有机会我会带你去尝尝。” 蛭子没把这话放在心上,随便答应了一下。 利姬亚就从挎着的小包中取出一个纸片来,叫蛭子看。 蛭子见到这只是普通的条格笔记本——上面好像是用钢笔画的一个图案。这图案中心是一个大圆——用钢笔画出这么标准的一笔圆是很困难的。而大圆周围,是十来个实心小圆。 “这是?”花九溪问。 “这十三个圆,看你怎么理解了。”利姬亚将纸条收回,“可以代表先知与十二门徒,也可以代表亚瑟王跟他的圆桌骑士们——或者太阳和黄道十二宫。总之,是代表了十三个人。” “那就是你们的部门吗?”蛭子问。 “是这样没错。”利姬亚神秘地说,“我们这个机构,没有固定的名字——所以我也不能告诉你。当然,他在国际上有以下一些代号——” 她一连说了一串名字,有些是蛭子从拉克西米处耳闻的——那是与维利会对抗的组织。原来是同一个地方,而且只有十三人。 “我们是为大英帝国服务的,虽然并不隶属于内阁、英女王还是其他什么的。主要活跃在日不落帝国的各个殖民地,针对一切威胁世界安全的敌人,虽然这话有些冠冕堂皇了。”利姬亚试着喝了一口酸梅汤,这味道果真很新奇。 “不过,我还只是一名见习情报员。”利姬亚说,“所以,我并不在那是十三人之内,只能做一些简单的任务。比如潜伏在这所无聊的学校——因为在接下来可能爆发的战争中,山城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本来日子就是日复一日地传递情报,但我发现了你。” “所以跟我结识也是情报计划的一部分吧。”蛭子问。 “不是啦——”利姬亚天真地一笑,花九溪从她身上的气息中确实没有察觉到撒谎的味道。 “我只是觉得你……真的很可爱,而且必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利姬亚的脸上微微一红,“所以希望能尽可能地靠近你。” 蛭子猛然被她这么一夸,脸上也开始红热起来:“哪有?”实则心中十分开心,“你讲了这么多的事,那该我说了——我给你变个魔术吧。” “好啊。”利姬亚拍了拍手。 蛭子怀着一种恶作剧的心里,就把他那随身携带的大口罩取了出来,一把掩住口鼻,“你看好了哦。” 利姬亚马由喜转惊——在那白色口罩的后面蓦地有什么东西隆起,或者说是像花萼一样裂开,有红色的东西从那口罩中透出来了! 她不由得升起一阵恐惧,但作为一个情报人是素养让他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表情也没有一丝惶急。 蛭子心想这小姑娘还真是深不可测,匆匆把口罩拿下,露出自己那种恐怖的三瓣嘴,又马上恢复原装。 “不是做梦。”蛭子见利姬亚要说什么,提前说了。 “嗯,谢谢。”利姬亚这句谢谢不知是对他“表演”的肯定还是赞赏他的坦诚。 “对于普通人很难接受吧。”蛭子笑着说,“面对一个妖怪。” “呃,其实没什么不可接受的。”这确实是利姬亚的实话,“只是有点颠覆我的常识——虽然我们也总受到有关妖怪一类东西的情报,你知道英伦三岛这类事情特别多。但我本人并没见到过。遇见花同学你倒是坐实了某些消息……” “那你会害怕我么?”蛭子问,他突然有些患得患失了。 “怎么会?”利姬亚一笑,“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我三缄其口吗?——你是妖怪,并不妨碍我黏着你。而且,也算我情报生涯的一项成绩了。” 蛭子依旧能感受到那种对异**好的费洛蒙,它压过了恐惧的因子,所以一阵放心。于是决定对利姬亚稍稍说些自己的经历,而斟酌其中分寸,透露到哪一点为止还真是困难。 “看来你小时候也没什么玩伴,这一点倒是跟我很类似。”利姬亚拿一根筷子轻轻搅拌碗中的酸梅汤。 “是接受训练吗?”蛭子问她。 “是的。”利姬亚说,“我老爸一次出任务死了,组织上就让我补了他的缺——当然一开始是作为文职人员受训的,后来发现我各项成绩还可以进一步深造——就又逐渐往外勤方向发展了。老实讲,我挺喜欢这个工作的,因为能到世界各地乱走,看不同的风景,见识各种各样的人。” 她对父亲的亡故如此轻描淡写的,脸上没有一丝悲戚之色,也许是因为特务人员惯于见识死亡吧。蛭子也是个手刃过很多敌人的家伙,但那毕竟是跟自己有利害冲突——而他无法想象亲近之人永远从眼前消失的感觉,这感觉之存在于他不怎么记事的幼年时期。 “所以你还有什么家人吗?”蛭子问。 “还有妈妈,不过很多年没见了。她现在住在某国的海滨小屋里,因为组织的照顾,日子过得很不错。”利姬亚说,“虽然我们组织成员的信息极少被发掘——用我们的术语叫‘出道’,但出于安全考虑,我极少跟妈妈会面。” 利姬亚说着,眼中浮现了母亲穿着睡衣为自己倒牛奶的身影,也不禁有些怀恋。但她对自己的情绪控制力很强,并没有让蛭子从她眼中侦测出一丝软弱来。 “剩下其他的——父系亲属是没有了,因为我爸爸本身就是个孤儿,而母亲那里的情况我也不大清楚,也许还有一两个表亲。”利姬亚说,“排除血亲,我还有三五个一并受训的同学,但平日里也很少能说上话。朝夕相处又能时时交流的,也就几位师长了。他们也是前情报人员,我很敬爱他们!” “那看起来情况比我好多了啊——我几乎是过了十几年野人的日子。”蛭子双眼望天说道,“不过最近情况有些好转了……” “嗯,而且你还遇见了我,这会增加你幸福感的。”利姬亚笑着说。 两个人就这样聊到太阳西斜,才匆匆赶回圣心学校。好在没太多人注意他们的行踪,两人正要在学生公寓前分别。 “真不错哟。”一个女孩的声音响了起来。 “日美子,你在树上做什么?”蛭子立刻警觉起来,他见到身穿红色长裙的日美子坐在一根树枝上,轻轻荡着双腿。因为座敷童子本来就是一种类似幽体的生物,所以分量很轻,这样坐着并不困难。 “有女生在说话?”利姬亚瞪大了眼睛,“也是妖怪吗?” “没错,是妖怪。”日美子望着脚下这个少女,“看来你知道这位水蛭小哥的身份了?” “嘛,也不是太明白。”利姬亚笑着说,她并不能看到日美子的身影,但依旧自如地跟她对起话来。 “你最好不要伤害她……”蛭子把脸侧过去,从牙缝里蹦出这么句话。 第十五章闲谈(下) “啧啧,对待可爱的小姑娘你就这样。”日美子也笑了,“对于我这种姿色劣质的你就臭着张脸。这小孩,你忘了之前对我做过什么吗?” 利姬亚并没被这番言语钓住,倒是蛭子脸上一红。 “看来哥哥你对东洋的妖怪真是一无所知啊。”那个早晨,在一群少年中间,日美子对蛭子如是说着。 “座敷童子是家庭中早夭的孩子变成的,因此他们喜欢依附在自己的弟弟妹妹身边——当这些孩子长大时,就不能作为玩伴了,所以也无法看到座敷童子。而座敷童子会在这段时间内尽力保护他们。”日美子对蛭子这样说。 “即使到了其他地方,这种本性也不会变。就像蜜蜂就要酿蜜,蜘蛛就要织网一样,是、本、性。”日美子虽然看起来不过十二二岁,但说的话却有条理得过分了。 蛭子比较反感这种小大人式的孩子,单刀直入:“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跟另一个妖怪,计划要伤害这些孩子们。”日美子嘟着嘴说,“我不许你这样!” “嘘——我跟你的目的是一样的。”蛭子驳道,“虽然我对这些小洋鬼子没什么好感,但我可不想招惹他们。只是这伙人太好动,我要演一出戏,让他们知难而退罢了!” “那小树林里的大白蛇显然不是好对付的,万一你控制不住,吞掉一个小孩怎么办?”日美子对此不以为然。 “看来你是一点不了解我啊。”蛭子本身对这个座敷童子没太大的好感,这下她又要搅局,言语中不免有些嗔意,“那大白蛇很听话,而且我本人能阻止任何意外发生!” 说话间,就听草木倒伏的声音,两侧的少年都在惊呼:“有东西出来了!” 就见一道身影如白虹一般迅速从林中窜出,蛭子一阵哭笑不得,瞑童用这种雷霆之势出动,还不把小崽子们吓死?妖力形成的烈风马上就卷倒了两个瘦子。 “它果真要伤害孩子们。”座敷童子一下跳到白蛇身前,开始结印念咒。 “你还会这个?”蛭子一皱眉。 瞑童见眼前蓦地冒出一个无名妖怪,不知是敌是友,心中也是十分疑惑,步子本就慢了下来。这下又受到对方妖力禁锢,就静止在那里了。虽说冲开这道力量并不困难,但见这个妖怪并没有明显的敌意,瞑童只得在原地盘了一盘。 蛭子忙扶起一个腿软的少年,心中暗骂一句:“不争气的东西!”一边大呼:“这树林里真的有怪物,大家快撤退吧!”一边将众人糊弄走,草草安抚几句就回到事发地。 这一来就看见盘踞在那里的瞑童蛇身上起了熊熊火焰——当然是日美子咒力促成的。蛭子心头的火也起来了:“他可是我弟弟!” 这厢瞑童听见蛭子的怒吼才缓缓睁开眼睛。原来日美子方才下咒对付他时,他不知是战是和,蛭子又慌忙退走,就让自己蛰眠了起来。不成想日美子居然在他身上放起火来。 蛭子一拳把日美子打倒了…… 与日美子的结识,就以这场误会风波为开始。事后,蛭子向日美子道了歉——毕竟在任何一个社会,打女孩子都是不能被谅解的。日美子也因为自己胡闹理亏,不予追究了。两个人各自打个哈哈就过去了,一来二去竟也成了朋友。 这次,日美子见蛭子跟这个叫利姬亚的小姑娘走得亲近,故意找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调侃了一番。 “姐姐,这个叫蛭子的小怪物对女性很粗暴的。”日美子“啪”地一声跳到地上,但有微微上弹了一两次,仿佛掷地的弹珠一样。 “同学你在哪,我怎么看不见你呢?”利姬亚对着空气问道。 蛭子被日美子问住,正脸红得说不出话来,日美子就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一边说:“因为你没有灵力,身上又没有妖魔的血——刚好蛭子能帮你。” “你是说‘初拥’么?”蛭子问日美子。 日美子不曾听说过这个词,蛭子就解释道:“这是吸血鬼之间流行的东西,也就是和凡人交换血液,那凡人也会变成吸血鬼。” 利姬亚饶是再胆大心细,听到这话也浑身起鸡皮疙瘩,连忙摆摆手:“我看算了吧……” “倒是没那么严重,如果你体内有少量妖怪的血液存活,也就拥有了看见妖怪的能力。”日美子说,“或者跟妖怪们厮混久了,受到魔性的污染,效果也是一样。就像铁针受磁石影响,变成小磁针一样!” 蛭子想的则是,利姬亚到底是个普通的少女,如果不拥有一些特异力量,那么很难跟随他们进行冒险,就说:“我对妖怪和人类的身体,好歹还算有些研究。老实说,你们人类的身体还是很脆弱的——一场风寒就能要了人的命。” “啊,是这样。”利姬亚想到了自己一些同伴就说因为外伤感染,轻易死掉了。而她本人常年游走与各种危险的国度,不知什么时候也会重复这种命运。 “我本人的能力是吸收整合别人的血液(此时没有遗传基因的概念,编者按),复制出拥有相同能力的子体。如果,把这种子体的血液像种痘一样种在其他生物体内,应该是可行的——好吧,其实我私下里做过不少实验。”蛭子继续怂恿。 利姬亚此刻也是冲动上脑——眼前就是两个活生生的妖怪,还有什么是不能相信的呢?所以傻傻地点了点头,说:“不会变成什么怪物吧?” 蛭子撇撇嘴:“我把剂量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基本不会存在可见的体外变化……” “嗯。”利姬亚轻轻闭上了双眼,蛭子一阵不明所以,抓起她手,掌心那张嘴便刺破她腕子上的皮肤——注入了妖怪的血液。 “我看看……先强化一些抗毒的能力,我本人是能杜绝九成以上的生物毒素的……然后是跑跳能力。”蛭子在输入不同种类的血液。 “那个…能让我变得更好看一点吗?”利姬亚突然想到了这一点。 “你已经够好看了,况且,我没能力调整你的骨骼结构——至于肤色,你跟我也差不多,一样是惨白的。所以,你是打算变黑一点么?”蛭子问道。 “唔,那算了。”利姬亚手上一疼,是蛭子把那张嘴扯下来了。 “姐姐能看见我吗?”日美子在她面前挥了挥手。 “呀,我能看到!”利姬亚见到了一个宽袍大袖的东方少女,正在对自己眨眼微笑。 “下面看看力气有没有增长?”蛭子目测效果还可以,“我可不是叫你碎大石——强化之后你的力气也只能稍强于我们这个年纪的男生。” “那已经很够用了。”利姬亚对二人感谢地说。 “命运开始与妖怪纠缠的少女——自己这样帮她,是对还是不对呢?”蛭子想了想,最后发现只是出于一种想绑住这女孩的私心而已,随即笑了笑。 那安魂草的效力确实不错,花九溪自睡下之后,既没有听见拉克西米临走碰门的声音,也没有耳闻湘灵失手打碎盘子的响动——连上学记大过的梦都没做。 负面后果就是,他起晚了。 是一阵酷寒把他唤醒的。 起身就看见湘灵捧着一摞衣物站在卧室门口:“早,先生。” “几点了?”花九溪并没有赖床的习惯,再者就这样在床上与湘灵对话未免太不尊重,花九溪一个鲤鱼打挺就跳到了床边拖鞋上。 “辰时,八点三十分。”湘灵将衣服放到床上就要转身出门了。 花九溪匆匆将那件一辈子没穿过几次的深青色长衫套上,麻利地开始洗漱了——直到他刷第三颗后槽牙的时候,他发现今天是周日。 第十六章死尸(上) 那安魂草的效力确实不错,花九溪自睡下之后,既没有听见拉克西米临走碰门的声音,也没有耳闻湘灵失手打碎盘子的响动——连上学记大过的梦都没做。 负面后果就是,他起晚了。 是一阵酷寒把他唤醒的。 起身就看见湘灵捧着一摞衣物站在卧室门口:“早,先生。” “几点了?”花九溪并没有赖床的习惯,再者就这样在床上与湘灵对话未免太不尊重,花九溪一个鲤鱼打挺就跳到了床边拖鞋上。 “辰时,八点三十分。”湘灵将衣服放到床上就要转身出门了。 花九溪匆匆将那件一辈子没穿过几次的深青色长衫套上,麻利地开始洗漱了——直到他刷第三颗后槽牙的时候,他发现今天是周日。 “唔,湘灵你干嘛叫我?”花九溪匆匆吐掉漱口水,高声对外说着。 “今天是周一哦。”湘灵应道。 “我居然睡了一天一夜?”花九溪当真吃了一惊,不成想那几株枯草的作用这么大,以后该改改肥料配方了。 “今天是无论如何不能赶到学校了——那辆公车又不能私用。”花九溪一皱眉。 “先生您不用去学校了,反正最近总缺勤。”湘灵走到他身边,手上已经多了一柄不一样的雨伞和一口大箱子。 “又请假了?”花九溪问。 “上面有人特地去那小学校请了长假,以后三个月都停职留薪。”湘灵本来想推推自己眼镜的,但她一双手都没闲着。 “这倒不错——所以今天咱们有什么安排?”花九溪知道卸掉一个包袱,马上会有另一个更大、更沉的包袱递过来。 “这个…你看我裙子上那个小本了没?”湘灵最终没打算让花九溪自取,把那箱子撂到了地板上——那箱子居然怪叫了一声。就将那还不及人手掌大的笔记本交到了花九溪手中。 花九溪翻开一看,数行清丽可爱的字迹就映入眼帘了——反正比自己的好看多了。上面记录了花九溪今明两天的行程,花九溪从未产生过这样一种“我也是重要人物”的感觉。 “这次是麻将馆啊?”花九溪合上小本,恭恭敬敬地还给湘灵。 “麻将馆、鸦片馆本来就经常作为秘密据点。”湘灵说,“乌烟瘴气、乌合之众,正好作为掩护。” “你怎么不说人多眼杂呢?”花九溪问。 “不会的,在麻将馆五里开外,所有的树上都安插着我们的虫卒,不会放过一个生面孔。”湘灵自信地回答。 “哦哦。”花九溪点点头。 花九溪正了正衣冠就要走。湘灵叫住他,说:“之前您睡得死,还有件事没让你做呢。” “什么?”花九溪眉毛一扬,就见湘灵把那口扁扁的箱子举到他眼前——箱子的合口处是一排牙齿。 花九溪在少广城是见过这类东西的,脸上马上现出一种“见得多了”的微笑。 “请让它咬您一口。”湘灵说。 “我猜猜,是让这箱子熟悉我血的味道?”花九溪用手捋着那排错落有致的牙齿边说,“然后这箱子就只有我一人能打开了。” “喀哧”一声,花九溪五个指头肚儿都被刺破,白牙红血,分外鲜明。花九溪忙闭上眼念止血咒。 “没错。”湘灵取出自己一方手帕擦了擦花九溪手上血迹,这让他受宠若惊。 “里面装的什么?”花九溪问。 “昨天你带回来的令旗、大印,还有一些文书、契约、秘符什么的——关键时刻能换钱换命,是虫头特权的体现。而且经过刚才的‘受血’,它只认你一个主人了。” “这感觉不错。”花九溪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陆吾被设计为腰带的形状、隐藏在他青衫之下,外加虫头的那把琥珀剑。 一路上看谁都像虫子,花九溪犯了这样的疑心病。路人们看他们却只以为是普通的主仆二人,并未在意。 就这样到了一处油黑破陋的小室之前,能从虚掩着的门中看出其中有好些红着眼的赌徒——这肯定是从晚赌到早的。 花九溪二人排门而入,湘灵受不了这种举座皆狂,嘶吼乱叫的调子,一双娥眉微蹙。 花九溪正四处巴望间,就被湘灵引到后院的一处水井前,对方命令他跳井。 “跳井就跳井吧,我怎么又有一种猪八戒的感觉?”花九溪望了望这一汪不见底的黑色,顾不得许多,捏着鼻子“噗通”跳了下去。 没有湿透的感觉,也没有呼吸困难。花九溪身边那种黑色的物质不知是什么,他在里面稍稍移动了两下,就仿佛又回到了那后院,眼前则还是那口井。 不一会湘灵也从井中跳了出来,花九溪初还以为会是一条小龙,见还是个少女身姿,一阵失望。 “先生发愣看我做什么呀?回那麻将馆去~”湘灵打发他。 “这两个地方,是镜像么?”花九溪才注意到此间的太阳是黑色无光的,天空也泛黄而非青青碧碧的。 “没错,那井中类似水银的东西,能把地上的情景镜像复制——我们现在其实算是倒立行走,虽然感觉不出来。”湘灵解释说。 “也就是说,这里一切陈设,其实都是那种黑色的物质咯?”花九溪问,湘灵点点头。 “它最大的作用是复制,即使地上的据点被荡平,也能依靠这东西马上复制出一模一样的。”湘灵说,“当然,仅限于外形。” 回到麻将馆,还能听见那些小方块碰撞的声音——原来是翩翩、罗越和朱天、唐辛子在搓麻,花九溪便打了声招呼。 “在呢!”几人异口同声,但都没放下手中牌局,花九溪倒是感到一阵亲切真实。 “这是个外人找不到的僻静地方,想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不必拘于虚礼——再说我们江湖人也不讲这些。”翩翩笑着说,掷出一粒骰子。 “哦。”花九溪就自寻了一张凳子坐下。 “花爷会么?”只见罗越嘴里叼着根旱烟这样问着。 “我?我不会……”花九溪觉得,任何时候回答这两个字都挺让人尴尬的。 “那好,湘灵丫头也不会,你俩正好一对。”罗越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们家没人玩儿这……”湘灵半道截住了对这种游戏的某些刻板偏见。 “那个…咱们什么时候说工作的事?”花九溪怯怯地问。 “在这就可以,大家脑子正是活泛的时候,讨论出来的东西准保可行。”朱天嘴叼着的是一个烟斗。 花九溪心想自己这个虫头当的真是毫无尊严,问个事还得这样眼巴巴的,刚想抱怨几句就见湘灵一只手摆过来——示意他稍安勿躁。 “那好,我说了。”花九溪清了清嗓子,“我们先明确下我们行动的目的——” “目的当然是消灭敌人,把他们全部杀掉。”罗越不假思索地答道。 “话是这么说。”花九溪说,“但敌人又不是木头人,不会站在那里叫你打。而且要时刻防止他们的颠覆活动。” 他说话的声音本来就不大,这下又被一群人你来我往的呼喝隔断了,花九溪一阵皱眉挠头的。 湘灵见状,默默地起身,观察这幅牌局。 “现在胜败如何?”她轻声问。 “罗越妹子输得最多,眼看就要把裤子当了。”朱天笑着说。 “我可怜的姐姐,我不会让你失掉裤子的。”湘灵轻轻拍了下罗越的肩膀,对方身上顿时一冷——她的身体对湘灵有一种恐怖的应激反应。 “小湘湘要代我玩一局?”罗越借坡下驴,起身退出了这个牌局,“我们赌人头的,我已经输了五六百弟子了。” “你今天运气是不怎么样。”翩翩说,“不过让湘灵这个素人来替你参战——未免无情。” “大家把规则告诉我就可以了。”湘灵接过了罗越的位置,翩翩见她是认真的,便简单诉说了下。 花九溪也一阵好奇,不知湘灵的手段如何。 牌局进展极快,约摸过了两个小时,湘灵就赢了超过一千人头。众人认赌服输,心想这丫头真是鬼神莫测,当即索然无味,纷纷聚拢到花九溪身边,听他讲演了。 “这下又欠了湘灵人情,不知该怎么还咯。”花九溪心想,“不过人情太大,也就代表不用还了。”心中马上又畅快起来。 湘灵则依旧面无表情。 “诸位,我们现在虽然知道敌人会在山城举行外交密会的时候下手——但跟捕风捉影也差不多。”花九溪见几人一离开牌桌,立刻安静端正起来,几双眼睛(复眼?)齐刷刷地望着自己。 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他是什么“虫头”,而是因为比起在座各位,更熟悉日本妖怪罢了。 “我们至少得确认敌人的人数、基本情况——还有他们的行动计划。”花九溪说,“因为敌人在我们这一带可用的资源不多,所以我猜他们会从外界属于人员和物资。” “我知道了!”罗越举起手来,“我们要盯紧那些交通要道,看有没有敌人混进了。” “不错,这正好是罗越你能够得着的地方。”花九溪说,“据我所知,东洋妖怪并没有像少广城神道那样瞬息万里的交通方式。因此,他们无非是走寻常的水陆空途径。而你们知道的,我们国家没什么铁路线——域外的货物主要依靠长江水运,而如果敌人数量庞大的话,肯定是依赖这条路线。” 罗越点点头:“这样,我会派手下弟子们日夜巡视各个码头。” “可惜精通望气的人并不多。”花九溪说,“而敌人如果混杂在寻常货物里,大家是不能像人类那样检查的,这就是第一个困难。” “然后是空中,日本妖怪能飞行的不在少数,这个也得有劳罗越你了。”花九溪说,“如果侦测到了敌人,也不要跟他们正面冲突,记录下他们的路线和行踪就好了。” “那个,蛾子也是会飞的啊。”翩翩说,“罗越把这么多功劳独吞并不好。” “嗯?这么受累不讨好的事……”花九溪问了一句。 “看来酉司的人又没跟花爷你讲。”朱天手里刷着几枚骰子,“天下哪有白出力的事呢?我们每个人出多少力,将来跟朝廷讨价还价的底气也就有多少了。” 花九溪点点头,心说毕竟帮会也是无利不起早的,哪能凭一腔热血就去替朝廷卖命呢? “不过我们的朝廷是个连各路草头王都收拾不了的穷朝廷……”花九溪皱了皱眉头。 “这个,再穷的朝廷都有东西可卖,花爷你应该明白。”朱天意味深长地一笑,“比如老年间的盐引、茶引,又或者专门批出一块属于蜾蠃会的法外之地。” 花九溪一点即通,并不再多追问了,便说:“那很好,大家都尽力御敌吧。我继续说,目前在山城有些东洋侨居的妖怪——这一类人似乎没有经过排查,他们之中必定会有作为外敌援引的,所以也要看顾起来。而在我们草草拉起这支队伍之前,敌人的先遣队怕是已经来了……” “这个,华先生你不必着急。”唐辛子到此终于发话,他的语调迟缓沉稳,十分有力,“如您所说,我们蜾蠃会也不是木头人。地界上来了什么生人,还是有所记录的——虽然并不成体统。” 花九溪点点头,说:“这样吧,唐大哥,先建立一个简易的情报网络。它大致是这样的,每位窟主选派一些得力的弟子,这几位弟子要分别与你们单线联系——他们彼此并不能知道各自的任务。这些弟子之下,又要专门派出一些人定时在某地某地进行观察记录——单纯把所见的口述下来就行。每三日集中整理一遍,然后集中上缴。” 因为花九溪知道蜾蠃会这种组织的成员个体,往往是很难约束的,故而极难维持一个像样的情报体系,便将要求降得极低。他的话并不难理解,以唐辛子为首的几人一致同意,当天便要着手处理此事。 花九溪本人则体验了一把“运筹帷幄”的快感。 诸人接过花九溪的令旗,各自散去,至于他们的执行力度到底有多大,那就不清楚了。 花九溪又命唐辛子选一些貌类儿童的心腹小妖,投送到圣心中学内为蛭子打下手,平时四处巡视以保护学校中的孩子们。这些小妖的资料都被反复核对,最终经由花九溪亲自面试。 毕竟如果小孩不是伤于敌手,反而本我方的妖怪吃了,这可是天大的一口黑锅。 处理完这些事宜,又通告酉司,请求他们将可疑、古怪的案件,都投报到花九溪新近成立的行动小组内——该小组的地点位于花九溪卧室床边的书桌上,包括花九溪“一家”和蜾蠃会的窟主们。 就这样悠悠过了一个礼拜,花九溪手头也接了几个案子——虽然都被查明是妖怪做下的,但与东洋妖物并无瓜葛。人的耐性是很容易被消磨的,花九溪只得不断提醒自己,不要丧失斗志。 好在破获了这几个案件,其中很有一些苦主是有钱人。比如一个被鳖精迷惑的少爷,在花九溪把鳖精炖汤之后,他的老爹——一位甘蔗大王不止送了好多大洋。还拉来十几车白糖。 花九溪就把那些白糖堆在院子里,与四邻分了。只可惜一阵急雨过后,散装的糖霜都化成了甜水。 “真是行动即有三分财气,再有几桩这样的案子,我就能顿顿下馆子咯。”花九溪对湘灵说道。 “湘灵你希望我和拉克西米送你什么礼物呢?”花九溪问她。 “先生为什么突然说这话?”湘灵正在扫地。 “呃…因为你为大家付出了这么多。”花九溪说,“我们聊表心意也是应该的。” “我们龙众一般是五月节送礼物,眼下还没到日子。”湘灵说。 “端午节么?”花九溪说。 “嗯,到时候,我们会把金银珠宝包在叶子里送人。”湘灵用手指支着下颔,望空回忆道,“你们好像把这东西叫黍角——还是粽子什么的?” “原来是这样,我们是拿来吃的。”花九溪问,“那你们五月节吃什么特殊食物呢?” “人。”湘灵说,“不过已经有年头不这么做了——因为总有一些法力高强的人为此跟龙众对着干。比如许真君,萨真人什么的,烦不胜烦。所以就下了一道令,不再吃人了。” 这话听得花九溪心惊肉跳。 “先生在怕什么?”湘灵说,“我年纪太小,在我出生的时候,全家已经将近一千年没吃人了。” 花九溪这才安心,就听一阵电话声响了起来,湘灵一把接过。实际上花九溪不大愿意湘灵经手这项家务,因为她这样冷言冷语,秉气高傲的样子,说不上三句话往往对方就挂断了。 “哦,好的,我这就转达。”湘灵撂下听筒,对花九溪说,“钱局长打来的,说有一件极古怪的凶案——” “好,我们这就去。”花九溪穿上一件老旧的风衣,一出门见外面雨势极大,湘灵的大伞刚好排上用场。 小车开到案发地点,就有好多便衣封锁了现场。这是一处较为高档的住宅区——按旁人的话来说就是“没一个穿短打的”,租客都是些知识分子、政府公人之类。虽然深处闹市,往来人员的成分却比较单纯,故而调查难度应该并不大。 可惜这场大雨会冲走很多证据。 见到这对奇怪的男女正往案发楼层闯入,一个警员即刻上前把他们拦住。花九溪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木质的名片来,那警员一见便不在盘诘,两人顺着他手的方向上楼了。 穿过幽深的楼梯,便来到死者所在的房间。 这时代哪里都乱哄哄的,死个把人根本不算什么稀奇事——可此事又恐设计妖异,故而警力布置外紧内松。外层众多的人员主要起拦截可疑分子及清除观望人群的作用。而真刀真枪来调查凶案的干警并不多。 守门的探长得知花九溪等人的到来,早已等候多时了。耳听“嘚嘚嘚”的上楼的声音,一个年轻小子和一位西洋女佣打扮的姑娘就露头了。 “是花九溪先生么?”探长问。 “是我,辛苦辛苦。”花九溪抱拳说着,看这位探长的年纪也不大,大约三十出头,一头黑亮的卷发,浓眉大眼的,下巴上有刮胡刀造成的伤口。 “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探长说。 原来这一时期没什么专业的警官学校,大多数探长都是依靠自己丰富的社会资源上位。像眼前这位,就是跟当地极大帮会团伙都有交情——当然他本人也是个才智之士。 “在我看看死者之前——能不能简单介绍下情况?”花九溪问。 “您真是直接。”探长把身子靠在门框上说着,“反正楼里这几个兄弟一会也要撤了。” “此话怎讲?”花九溪问。 “我已经用传令蜂招呼白垒过来了,一会这一楼层就会被蜾蠃会接管。”湘灵小声说,“事出紧急,没来得及跟你商量。” “没事。”其实花九溪多多少少对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有些介怀,“探长您可以继续说。” “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等到叫花九溪的人出现时自动退出,所以那姑娘做的没错。目前所知,死者是三年前租住在这间屋子的——平时过着深入检出的生活。” “从他的遗物中发现了大量的稿件,这些证据表明他是本市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和时局评论家。而且也证实了好几个笔名其实背后只有一个人的真相。” 花九溪皱了皱眉头,“这些并不怎么必要……” “目前控制住的有死者的房东以及四邻,审查还在进行当中——而死者的其他遗物尚未得到有效封存——您可以看一看。” “就这些?”花九溪瞪大了眼睛。 “就这些。”探长点点头。 第十七章死尸(中) “籍贯出身,年龄以及早期经历呢?”花九溪问。 “先生,咱们的国家目前根本没有建立像英美那样的档案机制——你能指望一个农业穷国怎么样呢?就算他胡乱编造一个出身,那多半也是假的,老实讲,我们国家目前会写自己名字,知道自己实际年龄的都没多少人。”探长一副怒其不争的语气。 花九溪也是叹了一口气,说:“确实没办法……” “本来,这类无头案拖着拖着就会不了了之,但目前涉及到妖怪了……”探长说。 “对,对。”这才是重点,花九溪问:“从哪里知道同妖怪有关呢?” “也无非是一些鬼画符……”探长说。 毕竟百闻不如一见,花九溪只有亲眼看过这些“鬼画符”之后,才能判定到底是普通的会道门杀人事件,还是妖怪作祟。 “可惜我就能帮您这么多了,惭愧。”探长说完这话吹了吹口哨,留下一个听候吩咐的小警员,戴上帽子走下楼了。迎面撞见个穿白色长衫、一副小老板样子的人,忙道了句:“幸会幸会,辛苦辛苦。”便扬长而去。 白垒望着这人背影,心想也真是有趣,本来差人一类是比较轻视他们妖怪的,或者说“不信邪”的。这一位倒很自然地规避了他。 “先生,白哥来了。”湘灵说。 花九溪就与白垒寒暄数句,盘了盘道。一旁那小警员是因为胆大好奇才被探长留下的,但见来的三人并不是什么三头六臂,吃人肉喝人血的凶煞样子,不禁一阵失望。 “白哥懂现场调查的学问么?”花九溪问白垒。 “这个,却是一窍不通。” “哈哈,我也是——不过都说是邪性事儿了,那人类社会的规则也不好使了。”花九溪笑着说。 白垒先一步踏进了房间,花九溪这才注意到他背后跟了两个奇怪的童儿。 这些童儿高不足三尺,样子像四五岁的小儿,一身上下洁白精英,大头上长了双蓝眼珠。想来应该也是白蚁妖怪了。 被害者是死在客厅的,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相争的迹象——一切都平静得出奇。死者的桌子上还摆放了一些朽烂的水果,可见距离死亡时间不短了。 死者的尸体至少经过一次移动,他是端坐在一张椅子之上的。花九溪走到那椅子前时还真以为对方仅是睡着了。 死者是个略胖的青年人,戴眼镜,一副小知识分子的样子。这样的人按理说是比较严谨的,但他的衬衫最末几个扣子却被解下了——而且胡乱地翻折着——能看到那个赘肉不少的白肚子和上面的古怪符号。 “要不要解开他的衣服?”花九溪对湘灵说。 “看清楚那是什么图案就可以了。”湘灵说,“这工作交给先生您,我看这位的藏书不少,翻一下应该也能找到些线索。” “白哥你呢?”花九溪问白垒。 “哦,我可以问问住在这屋子里的小兄弟们……”他回答道。 “小兄弟……是谁?”花九溪丈二和尚了。 “白蚁。”湘灵说,“这种老旧的木质结构建筑,不可能不存在白蚁。这也是我为什么召来白哥的原因,白蚁可是二十四小时跟死者生活的——而白哥是能同它们沟通的。” “哦,那好。”花九溪点点头,只是不知白垒与那些小昆虫能沟通到哪一步,如果可行,那就省大气力了。 “我在这把白蚁召唤出来,你们不介意吧?”花九溪示意他随意,白垒便往地上撒了一些不知什么粉末,对着那粉末口中念念有词。他带来的那两个童儿也跳起了奇怪的舞蹈。 小警察告诉花九溪,死亡现场的照片已经拍摄完毕了,花九溪可以移动尸体。花九溪虽然也是饱经战斗,但就这样近距离地摆弄死人,还是第一次。 他就由下而上将死者衬衫的扣子解开,这才发现不止腹部,死者的左胸口也有一个图案。 当即就让尸体打了赤膊,花九溪见到底下的图案是位于肚脐之下,耻骨之上的——这可不能让湘灵撞见。 图案大致上是一个同心圆,里外共七层,每一层都有类似蝌蚪文的符号。花九溪本还以为是什么罕见的文书,没想到他认识。这可让他兴奋了一阵,因为终于出现一件与他们有关的案子了。 而死者左胸处的图案,与下方的基本一致,只是要小一些。 “花兄弟,你看这是什么?”白垒似乎有了发现。 花九溪放下尸体,忙去看。 白垒处已然聚集了白沙一般的蚁群,但他要展示给花九溪的却不是这些——他指了指地上。 “有一个很奇怪的三角形凹痕。”白垒说,花九溪见果然是这样,那凹痕是极为严整的正三角形,显然不是桌子腿一类东西,而是个什么锐物。 “不止这样,你看。”白垒蹲着移动自己胖胖的身躯,“这里,这还有一处!” 花九溪沿着已经发现的两处痕迹,又找到了其余两个凹痕——这样就能连成一个四方形了。而死者恰好坐在四方形的几何中心处。 “这是个什么法阵吧。”白垒肯定地说。 “显然是这样——”花九溪捏了捏下巴,“但死者凭什么就乖乖地坐在那里,受他们摆布呢?” “那,也许是死后做出的这些痕迹?”白垒问。 “人死后还有施展仪式的必要么?或者说,是用来处理尸体的?”花九溪连续疑问道,“但尸体好端端地在我们眼前……” “对了先生。”在书房中的湘灵突然发问,“既然证明是妖怪的行为,为什么对方没有把尸体处理掉?妖怪处理尸体的方法简直多得是,比如生吞活剥——为什么偏要留下尸体招人耳目呢?” 湘灵的问题很有用,花九溪暂时猜不透这个问题,之说,“或许凶手的目的就是——引出我们呢?” “那他们可能要失算了。”白垒笑着说,“‘守宫’的人马已经把此处彻底锁死,随时搜捕任何可疑的妖怪。而且你们两位的身影,也绝对不会被发现。” “为什么?”花九溪心想自己跟湘灵这几天四处乱走,怎么可能不叫人知道行踪。 “嘿嘿,翩翩的那些光学蝴蝶,随时随地都在跟着你们。”白垒说,“比如你们的小轿车,因为有蝴蝶的覆盖,所以在外人看来,就跟隐形一样……” 这话却犯了花九溪的忌,因为这种不提前告知的行为,简直跟间谍没什么两样——虽然名义上是“保护”,但花九溪脸上并没什么表情。 “那真得多谢翩翩姐姐了。”花九溪挠头笑着说,“话说回来,这四处凹痕是什么东西造成的,我大致能猜出来。” “是什么?”白垒问。 “金刚橛,大致是这一类东西。”花九溪说,“白哥你或许知道,这是密宗的一种法器,将金刚橛安插在四处,就能制造出一个结界来。” 这个白垒倒是有些了解,因为他经常跟各类僧人打交道。 “金刚橛的形状就是个三棱锥,与眼下这凹痕一模一样。但是,日本的真言宗虽然也属于密宗,但好像没有金刚橛这类法器……”花九溪说。 “兄弟你怎么提到东洋人了?”白垒问,“有什么迹象么?” “您过来看。”花九溪将他拉到死者身前,指着那肚子说,“他肚子上的图案,那种文字是日本神道教的‘神书’——这不是来自大陆,是完全土生土长的东西。凶手好像是在刻意表明自己的身份,这个苗头越来越清晰了。” 白垒笑了两声,毕竟推理一类不是他的强项,只附和了两句。 “如果给我点时间,我应该能破译出来。”花九溪说,“不过有一点可以让我放心了——就是这回没有里高野的人出现。” “梨膏爷是什么?”白垒摸头问道。 “那是日本真言宗的本山,有日本最强的术者。”花九溪说,“但他们才不屑用这种土人的咒语呢,而且从日本毁佛之后就与当局不怎么对付,所以他们不插手,那胜算就高了不少。” 花九溪脑海中已经迷迷糊糊有了一个框架,但眼下还有许多谜团未曾解开——死者的甚是身份是什么、凶手如何潜入杀人以及杀人动机等。 “这不还是毫无头绪吗?”花九溪苦笑着自言自语,“湘灵你有什么发现了?” “有,但不多。”湘灵抱着一摞书本过来,将这堆东西摊放到地上,“我把作者的几百本藏书都浏览了一下。” “嗯,继续。” “像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他看的书很庞杂。从技术类书籍到艳情小说都有。”湘灵提到后一种的时候脸红了一下。 “至少读书种类能反应一个人的不少信息吧?”花九溪问。 “是这样,但死者并没有做笔记的习惯,他抽屉里除了几张与编辑的往来书信外,就没多少能提供个人信息的文字了。”湘灵说,“然后我注意到比较有意思的一点是——” “死者的藏书里有关生物、植物的极多,然后就是他有关习惯,就是在书籍中夹带草叶,如果说是书签,那数量显然是太多了。”湘灵说。 “我看看……”花九溪示意湘灵拿来一本有这类植物的藏书,湘灵说地上的全是,花九溪就随手翻看起来。 “好多植物是我不认识的。”湘灵说。 “嗯,这…这是一种珍贵的魔药,正好是我前几天用的。”花九溪略略检查了一下,发现死者搜集的珍奇植物竟然不少,而且它们有一个普遍的特点——都是香草。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花九溪念了这么几句《楚辞》,随即说,“这几味药绝不是以一个无名作家能罗致的,不只是金钱成本,而是必须要有过人的手段或关系才行!” “所以死者本身也与妖怪有关?”白垒问。 花九溪点点头:“白哥你召来的蚂蚁都爬到我脚面了。”虽然自己一直在跟虫子打交道,但面对这密密麻麻的白蚁,还是比较瘆人的。 “哦,不好意思。”白垒笑了笑,便让白蚁自堆积在一处,成了个小山一样。他即命令两个童儿,叫他们与白蚁问话。 “白蚁听不懂我们的话,却能听懂我这俩小兄弟的话——他们就算是翻译吧。”白垒见花九溪二人不懂,又解释道,“我们一族有人形的,也有这样接近虫类的,像我这种是不能直接和白蚁交流的,而这种小型蚁人却能充当一大一小的舌人。” “那么白蚁真的有语言么?”花九溪问。 “也不能算是语言,但像小孩子一样说个大概还是可以的。”白垒说。 “好了。”忽然有个小童的声音响起,就是其中一个白色童儿。他先朝花九溪两人拜了一拜,就说:“白蚁说,这人的住处有好多药草,它们受不了——眼前这一群是从邻居那赶来的。所以出事的当天,并没有人目击到。” 花九溪一阵失望,白垒倒笑呵呵地说:“没帮上忙啊,你们俩磕个头吧。” 花九溪忙说“别介”,止住了二个童儿,还是要谢谢白垒。却听他说道:“这两个小厮儿一个唤作白乙,一个叫白丙。他们能干的事情很多,腿脚快,鼻子又灵,就留给花老兄当传令兵吧!” 见花九溪面露难色,白垒说:“他们开销不大的,食物都能自己找……” 花九溪不愿拂了他的好意,便收下了两个小童。随即将若干证据封存。就派人将那尸体抬入自己家中,准备进一步检查了。 归家的车中,花九溪忽然有个疑问:“湘灵,我好像遗漏了一件事——你看到那几个苹果了吧?” “先生是想问尸体腐败的问题?”湘灵即刻明白了。 “对,那苹果的腐化程度很高了,可那尸体连个尸斑都没有。”花九溪说,“但我可以看出来,没人对他进行防腐处理。” “也许是长期服用仙草吧。”湘灵说。 “又或者——死者也不是人类呢?”花九溪后悔自己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 “我得请老头子来做个尸检。” 虫天子简直是随叫随到,一来就跟湘灵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仿佛两人很熟似的。湘灵对这位老汉倒依旧是那种恭恭敬敬却冰冰凉凉的态度。 为防别人偷取尸体,花九溪等人将其置于地下室之内。花九溪不知道这所建筑之前是做什么用的——居然像所有的凶宅一样,自带一个极大极大、满是灰尘的地下室。 本来湘灵想召来冷龙保存尸体,但它并没有一丝腐化的迹象,也自然没这个必要了。 虫天子提着口箱子,不知从哪淘换来一身极不合身的白大褂——他见这年头大夫都是这幅行头,自己也未能免俗了。 “师兄你先告诉我这东西是人还是魔物?”花九溪用手撑住安放尸体的台子,跟这位老兄见得多了,也不感觉害怕了。 “这可有点困难——你从他身上看出妖气来了吗?”虫天子端详了一会问花九溪。 花九溪摇摇头。 “你的灵感算是术士里数一数二的了,你尚且无法搜嗅到一丝妖气,那么——”虫天子说,“我也没办法了。” “咱们都知道,厉害的妖怪都有真正的人身——这种身体就算是死后也不会打回原形。不过,我倒是还有个其他的办法……”虫天子说着烟瘾犯了,忙在身上一通乱摸。 “没带烟叶儿?”湘灵问他。 虫天子懊悔地应了一下,咳嗽两声:“一是急了,二是老了——什么都忘。” “您可以试试这个。”湘灵拿出几株枯草来。 花九溪一看就傻眼了:“这可是重要的证据——” “什么证据不证据的,咱们道门中人,有的是办法。”虫天子手哆哆嗦嗦地接过湘灵手中的叶子,连说:“谢龙女娘娘,我这就飞个叶子。” 虫天子潇洒地——只有在卷烟时他才能用得上这个形容词,搓出一根厌倦,用火葫芦点着,慢条斯理地抽了一口。 香气瞬间就密布了整个地下室,花九溪与湘灵的心神一下子都平和起来。 “厉害,这是什么香?”花九溪问虫天子。 “好像是婆罗洲一根小岛上的香草——全世界也不过一百来棵,都集中在那小岛上。”对于这种植物,虫天子也仅是知道个传闻罢了。 “躺着的这位老兄真是神通广大了。”花九溪说。 “这叶子风干了至少两百年……”虫天子一边品烟一边说,“如果不是一辈传一辈儿的话,这人要么是仙人,要么是妖怪。” “仙人会轻易教人击杀?”花九溪一笑。 “我也觉得妖怪的面儿大。”虫天子说,“你说这人是怎么死的?” “哦对。”花九溪一拍脑袋——死者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外伤,故而致死原因肯定出在那两个符咒之上。他自昨天回家就开始破译那些神文,熬了一夜,靠着两部从东洋带来的字典,终于辨认出了大部分段落。 “这咒文的内容是——取物咒。”花九溪说,“也就是把物体从某一封闭空间内直接拿出来。” “所以说死者是被活取了心脏吗?”虫天子说,“还有肚子里的不知什么东西,这可真够祸害人的。” “敌人就是这么残忍啦。”花九溪说,“他们这样,我们打杀起来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虫天子却在为花九溪担忧,缓缓说:“龙女娘娘,这小子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您可得多照顾他一点!”说着拱了拱手。 “嗯,我会的。”湘灵应了这么几个字,分量却一点不小。 “把尸体剖开看看——就能发现少什么了。”花九溪说着,将自己那把琥珀剑提起。 “不可,这是蜾蠃会的圣物,不许你这么胡闹!”虫天子一把挡住他,自己手中则多了一把竹青色的小刀。 他手法极为精准,三五下就划开了死者的左胸——肋骨中空空如也,心脏果然不见了。 “湘灵你最好别看。”花九溪提醒道。 “这没什么的。”湘灵说。 “你不知道湘灵公主斩下过多少妖魔的头颅么?可能比你见过的蚂蚁都多!”虫天子冷笑了一声。 花九溪起先只当湘灵也是杀过人的,但一听虫天子这个夸张的比喻——湘灵简直是个魔王了。 “那是小时候不懂事罢了,老爷子您别夸了。”湘灵冷冷地说。 第十八章死尸(下) “下面是破腹了。”虫天子用力挥刀,两扇皮肉自动摊开,呈现出大理石一般分层的血肉油脂——花九溪看得一阵恶心。 虫天子用小刀在其中微微探了探,直接说:“没少零件儿。” 花九溪眉毛一扬:“怎么可能,这个取物咒是分量越重,画的圈也越大——至少死者肚子里的东西是比心脏沉的。” “没有就是没有,人类的脏器一样没少。”虫天子对花九溪这货的质疑是很不屑的。 “那,也就是说可能存在什么非人类的器官咯?”花九溪问。 “倒不排除这个可能。”虫天子说,“我们还是先确认一下这怪物到底属于哪种生物吧。” 花九溪一摊手:“师兄有办法?” “原先没办法,现在倒是有点。”虫天子捏了捏那几根短须,说。随即就取出一个花九溪从来没见过的透明葫芦。 “你从死者身上取一点血来。” 花九溪得令,手速也是极快,“嗖嗖”从兜里掏出两个银色小盅,扣在死者胸前皮肤之上——这倒有些像拔火罐的动作了,待到花九溪将小盅翻转过来,其中已经盛满紫红色的淤血了。 虫天子满意地点点头:“这套把式不错,没白教你。” “对,不行的时候卖艺、搓澡都用得上。”花九溪打了个哈哈。 “你看我带了什么?”虫天子就提出一个厚纸小包来,花九溪忙说:“你看你来就来吧,还带酱肉来。” “什么酱肉。”虫天子白了他一眼,“这可是我千辛万苦护住的牟尼泥~” 花九溪也是朝天翻了翻白眼:不是我护住的么。 “把血倒进葫芦口儿里。”虫天子吩咐花九溪,花九溪再次精密操作。 随后虫天子就将那团牟尼泥缓缓滑入葫芦之内,牟尼泥本来就是活的,眼下正像个肉虫一样在葫芦底部爬行——全部被那亡者之血浸透了。 “这就是那个叫‘牟尼泥’的宝物么?”湘灵很少现出好奇的神情来——这几乎是第一次。 “只能说是一部分。”花九溪说,“上次所有的牟尼泥集合成一团,但因为本体死亡丧失了部分活性。不过这毕竟比单独的一块强得多,我们就把它切块研究了。”花九溪似乎忘了湘灵并不晓得多少牟尼泥的知识。 “小九儿你猜我是要干什么?”虫天子卖了个关子。 “这有什么难猜的。”花九溪说,“吸收掉死者血液的牟尼泥,应该会发育成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个体,我们从这个幼体的外形,就能猜测出是什么妖怪了。” 虫天子点点头:“不错,可惜牟尼泥本身的养分不能让这胚胎发育完全,我们也只能看个轮廓了。” “如果养分足够呢?”湘灵试着问了一句。 “那样自然是诞下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妖怪。”虫天子笑着说,“老实讲,老夫我也想看看个全乎的。” “胚胎发育至少需要脐带一类的管道或鸡蛋清一样的能量源——这两个我们一样没有。”花九溪泼了冷水。 “不必,这小葫芦就是为此设计的。”虫天子志得意满地说,“将妖力通过葫芦输入,里面的生物就会自行成长,十分奇妙。这是祖师爷的秘传之宝,全世界只有两个。” “那,你有妖力么?”花九溪问他。 虫天子摇摇头,别说虫天子这样的老头子,就算花九溪如此一个大小伙子——人类的灵力也是很有限的。 “那我可以试试么?”湘灵红着脸说。 花九溪略想了一会:“那多不好意思……再说,输出过多的妖力不知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按住这个葫芦表面就可以了么?”湘灵摘下手套,露出玉葱一般的十指——花九溪注意到她右手手指的指头肚上各有一个小黑点,不知是做什么的。 虫天子一副“随你”的表情,一边说:“公主不必心急,分几次完成也可以。” 虽然花九溪也很希望看到小生物的真面目,但他对虫天子这样利用湘灵的行为居然有点抵触,但嘴上并不说些什么。 湘灵在把手靠到那小葫芦之前,先摘掉了眼镜。花九溪再次见到了那双漂亮的绿眼睛,又怕被湘灵发觉,内心十分矛盾。 “开始咯。”湘灵淡淡的说。 只知道虚空中忽然噼噼啪啪的,湘灵衣服上闪出许多幽蓝色的电火花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片神异的光彩之中。 花九溪感到了一股强劲的妖力——上一次面对这种冲击,还是拉克西米被西王母附体的时候。妖力形成的旋风即刻生成,也幸好这斗室之中并没有什么陈设,不然都不免被妖力飓风所摧毁。 虫天子那老迈干瘦的身体倒先支撑不住了,他一猫腰溜到花九溪身背后,说:“瞧好了,这就是八部众里排第二的龙力!” 花九溪不禁想到小时候念幼学琼林里的一句“陆行象力大,水行龙力大,负荷佛法,故有龙象之称”来。但大象到底是凡物,如何与巨龙相匹呢? “这股强风不是龙女娘娘有意释放的,而是她把体内妖力灌入葫芦之时外溢出来的。”虫天子说,“你应该也能看见。” 花九溪便将目力提升了一层,此时妖力流都仿佛着色了一般,被可视化了。花九溪就见到湘灵整个人周身的妖力深不见底,从她体内冲出来的风暴则浅多了。 “可怕。”花九溪嘴里只能蹦出这个词了。 而湘灵本人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有没有痛苦或流汗的迹象。一双手抚摸着葫芦,想冬天捂着一只盛满热水的杯子似的,过一会就调整下位置。 只见这葫芦吸收了妖力,其中那个红色肉团果真渐渐膨大伸展开来——眼下变成类似四脚蛇的模样了。胚胎渐大,这不知什么材质的葫芦也缓缓扩充了自己的容积,眼下已经有七八寸高了。 “虫老爷子,你看看还要多久能让乳兽降生?”湘灵问。 虫天子从花九溪背后探出头来,略微一瞧,心中一阵欣喜,说:“这东西已然长成一半了,公主您当真——”他肚里却没什么好的形容词了。 “再有十几分钟,怕是就能落草了。”虫天子掐算了一下。 湘灵点点头,继续默默灌输妖力。 待到终了十分,花九溪见那妖力不再四溢,就把身子凑到湘灵旁边。见那小兽已然十相具足,毛发也遍布身体了。心想死的果真是位妖怪! “葫芦怎么变成……奇怪的形状了?”湘灵见手中所握之物突然变成个柔柔软软,类似面口袋一般的东西,而那葫芦嘴儿也改头换面,成为产门的样子。 花九溪忙问“怎么了”,一看,同样尴尬。 只见小兽头朝洞口,睡得十分安稳的样子。虫天子见时机一到,跳起来就冲到两人之前,说:“这东西就由我来接生吧,一会肯定腌臜万分,你们最好离远一些。” 湘灵听到这话即刻就飘然抽身,洗手去了。 花九溪却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师哥,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小猫小狗下生的。你就让我瞅瞅呗。” “呵呵呵呵,你小子啊。”虫天子会心一笑,用留着长指甲的食指敲了敲花九溪脑袋,“也是,人没个好奇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就见那葫芦袋子一阵收缩,似乎是要产崽的反应。虫天子就指示花九溪一通忙活,好在俩人手里工具众多——远非乡下接生婆可比,只要手不抖,就没有什么完不成的。 “嚯,嚯。”花九溪说,“给人类接生有这么困难么?” 虫天子不理他,说:“人类难生是因为头大,而眼前这兽物肯定不是——之所以排出费劲,恐怕是因为这东西的孕育时间,我说自然状态,肯定比人类时间长得多。故而这个分娩的过程自然也就更长了。” 虫天子的这套理论勉强自洽,花九溪见小兽长长的尾巴终于被虫天子拖了出来,附带着还连在葫芦内部的脐带。虫天子瞄了花九溪一眼,他即刻会意,就用咒力截掉了那脐带。 擦拭包裹一番,两人像照顾婴儿一般将这小兽缠得严严实实,毕竟一个孤老头子一个小伙子并没有实际育儿的经验。 花九溪怀抱着小兽,这东西居然会发出接近人类婴儿的啼哭声来,不禁有些惊讶,就问虫天子:“师哥你认识这是什么动物吗?” 虫天子刚想发话,湘灵回来了——花九溪以为她只是去吸收,不成想是洗澡去了,所以她身上的香味与方才又不同了。花九溪猜测湘灵一共收藏了至少五十多种香水,有时一天几次地换着使。 “小宝宝降生了么?”湘灵辫子还有些湿漉漉的光泽。 她见到一地狼藉的血液秽物,而那葫芦又恢复原状,马上心安了。就凑到花九溪襁褓之前。 这种动物的身形类似巨大的鼬鼠——花九溪估计至少有几多斤,抱着有些吃力。而小动物的头部短于鼠类却又长于猫科,虽然没开眼,但肯定不小。它全身的毛是金黄色——总而言之还是很可爱的。 “我……能摸摸么?”湘灵问道。 花九溪没想到湘灵如此冷漠的人居然会喜欢小动物,忙说:“当然可以,毕竟,你算是它的妈妈了。” 花九溪将那襁褓交递到湘灵手中,湘灵就轻轻摇晃起这小兽来,一边说:“其实,以前我也做过看护婴儿的工作……”她的话没有后文了,花九溪猜测是成绩不太理想。 那小兽入了湘灵怀中即刻不哭了,湘灵这时就问了跟花九溪一样的问题:“这到底是什么动物?” 虫天子摇了摇头,说:“老夫算是飞禽走兽都略知一二的,可眼前这小东西,样子并不奇特——却无论如何也归不到哪一种上来。” 他这话说完,花九溪二人一阵失望。花九溪走到那尸首之前,点了三支香,说:“老哥,我们用你的血造了一只新的‘你’出来——这样你也算后继有人了,我们会替你报仇的!” 这话说德他自己一阵感动,虫天子二人却不怎么留意。花九溪有些颓然,说:“那怎么办?——眼下的线索又断了,我敢肯定,凶手杀死被害人是因为他的特殊种属。” “要不要问一下蜾蠃会的会友们?”湘灵提议道。 却闻听虫天子一阵冷笑:“我都不识得,他们能识得?” 花九溪点点头:“也是。” 虫天子又拈了拈胡子,说:“我说一个地方,你们听过没?” 花九溪知道他又要卖关子,立马说:“快说吧,别逗闷子了。” “你们知不知道‘何典’这个门派?”虫天子问。 湘灵即刻答道:“倒是听我父亲提起过,是个跟你们弭教一样悠久的组织——他们好像也是搞情报的。” “公主您说得是。”虫天子说,“说起来他们的祖师爷花九溪老仙,与我们祖师爷还有点交情。这何典,顾名思义是一个当铺,但他们是用‘做一件事’来换‘一条消息’。何典的人有手段,也不知都在哪里淘换来那么多小道消息朝野内幕什么的。” “师哥你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花九溪皱眉说。 “呵呵,都告诉你我还拿什么治你?”虫天子干笑两声,“师兄就是不能让师弟拿住了。” “好了好了,不管你。”花九溪说,“你的意思是,何典的人知道这小动物的由来?” “十有八九。”虫天子说,“他们专门有一门档案,是搜罗天下奇珍异兽、希有妖怪的。所以眼下也只得依靠他们了。” “那师哥你跟他们搭得上话不?”花九溪问。 虫天子摇摇头,“人家做买卖就讲明码标价,不讲人情。你还是准备准备,领他们任务吧!”把责任退得一干二净。 “那这样,找日子还是我随先生同去——那何典的位置在哪?”湘灵问。 “何典在全国各地都有据点,眼下离我们最近的一个也在西南雪山了。不过以咱们的脚力,无非一天一夜的功夫。”虫天子说,“我这倒有他们的地图,可以交到龙女娘娘手上。” 交待完这些虫天子就抬腿要走,花九溪可算松了一口气——嘴上好歹要留他一顿饭。虫天子态度却很坚决,因为手头还有几个实验没有完成。 送走了虫天子,花九溪就要想想怎么照看那小兽了——他对湘灵说:“也不知道这家伙吃什么?” “自然是喝奶。”湘灵说,“我看喂他瓶装牛奶行不行。” “能养活自然是最好,到时候还得带它去何典那里讨教呢。”花九溪知道珍惜动物的培育成本是很高的——比普通人家的婴儿还高。 就这样又过了一日,酉司将死者周围人的供词都交到了花九溪手上。这个不能马虎,花九溪当夜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由于死者的社会关系并不复杂,所以被掌握的证词自然寥寥无几。围绕着推测中死者死亡日期,几位证人都目击到有人进入死者的房间——但是,诡异的一点出现了。 这几位证人,居然无法描述嫌疑人的任何体貌特征——只知道对方是一个矮小之人,大约是小学生到国中生的样子。而这人与死者之间丝毫不见冲突争执的迹象。 另外一点就是,证人们一见到嫌疑人,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感,仿佛是一个从未谋面的亲人。 “啧啧。”花九溪放下手中的材料,说,“身材矮小,能让别人产生好感,难道就是座敷童子么?”他注意到这个疑点,立马修书一封,以虫蜡封了,命白乙交到蛭子手上——你问白乙如何知道蛭子的所在?花九溪先是让白乙闻了闻蛭子的复制体,问:“我听白哥说你嗅力不错,那圣心中学距此有数百里,能找到么?”白乙很自信地点点头。 所谓用人不疑,花九溪就放心让他出门了。 然后就和湘灵、白丙两人伺候那小兽吃喝,逐渐摸索它的秉性——或者说是测试一番。湘灵不断对它吹着冷气,但这小兽没打一个寒颤,又换成热风,小兽同样不为所动。 “怪了,凡动物总有个寒暑癖好,为什么它在这样一曝十寒的环境下还没事呢?”花九溪喃喃说。 “也许是什么神兽吧。”湘灵说。 不过好歹这样就能安心带着它去那高耸的雪山中了。原来何典在各地都有自己的情报点和工作人员,但其迷藏文书档案的地方则格外荒僻,不花大力气不能到达的。 “那小家伙放到哪里?”花九溪一边翻出上次探险所购置的冬衣来,一边问湘灵。 “像寻常妇女那样吊在胸前吧。”湘灵说,“不过它也没个名字——我们起一个如何?” 花九溪点点头:“好,那你肚子里墨水多,湘灵你来起吧。” 湘灵捏了捏下巴,说:“我不想起跟那死人有瓜葛的名字,不祥。它既然是葫芦里分娩的,那就姓胡;而它又算是重生的生命,那名字就叫苏。所以就是,胡苏。” 说罢湘灵便把小兽胡苏绑缚在花九溪身前了,花九溪一阵发窘,原来是叫他来带。 “我师哥说何典不收人银钱,他们的交易方式是这样的:来人提供一条消息,视重要程度,此人可以提出一件要求。而后来搜求消息之人,就要替前者完成——何典其实是这样一个平台,所以叫‘典’。他们的老大就像当铺先生一样,叫‘朝奉’,他地下又有大大小小不少朝奉——这些朝奉一入何典,就都姓何了。” 湘灵听到这里,说:“不知会有什么任务?” “小到掏鸟窝,大到刺杀帝国君主,都用。”花九溪说,“当然主要是看交换消息本身的价值了。” “那我们要多联系一个帮手了。”湘灵说。 “那个可以在接触何典之后再说。”花九溪说,“而这次行动应该是比较机密的。我用信蜂通知了嘉钦老哥,不知这蜜蜂好不好使。” 湘灵点头说:“他本来就是雪山上的妖怪,肯定会早于我们抵达。而且嘉钦大哥做事既可靠,又没许多机心。” 花九溪觉得湘灵对嘉钦满是溢美之词,而花九溪所见所知,那人是个十足的闷葫芦——也许正是如此,他们才能互相理解? 随即两人就换车换马,最后徒步登山。湘灵的脚步自然比花九溪这种笨拙人类强多了,但竟出于挽护他自尊心的考虑,故意放慢步子。 因为花九溪拖后腿,两人走了半天才稍稍靠近何典的据点。就见一块晶莹的雪岩之下堆着个雪罗汉。、 “这地方人迹罕至,是谁一时兴起堆的雪人?”花九溪不顾严寒,说着就要摸一摸。 “是石雕着了雪吧。”湘灵猜测道。 花九溪就拂落一段雪块,白点般的雪屑霎时被高风推走了。而积雪之下赫然是一段长发——原来是什么人僵死在这里了。花九溪好奇心大盛,三两下将这雪尽数清除。 嘉钦就趺坐在那里。 “好像在坐禅。”花九溪说,“原来他就一直在这里等我们。”说着用灵力去感知嘉钦的生气,竟和槁木烂石一般。当时真担心他就死在这里了,忙对湘灵确认一下。 “兽王自在禅。”湘灵推了推眼镜,说,“大哥已经修持这门功法四百年了。这样的情况常有,不必担心。只是坐这种枯禅,时间是死的,他只能在规定时间醒来。” “那不知要等到何时?”花九溪说着搓了搓手,他蓦地又感到一阵寒冷。随即提议就地支一个帐篷,将嘉钦覆盖起来,湘灵同意了。 主要的体力活都是花九溪干的,湘灵本来想帮手却为花九溪拒止了——他到底有点骑士情结。 走了这半日,花九溪肚子已然空了,就想生火做饭。只是这高原之上,并无生火之物。 “连块牛粪都没有!”花九溪失望地说。 “别急。”不论遇见什么事,湘灵总有办法——她堆了一个雪丘,摘眼镜操它一瞪——这雪水居然燃烧了起来! “啊,以水为燃料,原来这就是龙火。”花九溪说。 “龙火这种东西,只有在龙众的脑补才能形成。”湘灵解释说,“而且很长时间才能积留一点——实在是个挺鸡肋的东西。” “那湘灵你还浪费在这种小事上?”花九溪心中一阵感激。 “我说了它很鸡肋啊。”湘灵说,“用到哪里不是用呢?” “既然龙火遇水则燃,那如果在大海里点一把,会不会让整个大海烧起来?”花九溪问。 “你这是‘张生煮海’的故事。”湘灵说,“我觉得龙火并不是真正的火焰,因为一定量的龙火只能燃烧相对应的水。真正能烧毁三界水体的大火是毁灭世界、来自大海深处的劫火——我们是没机会看见的。” “以水为能源的,毁灭世界的劫火。”花九溪重复了一遍这话,“确实很可怕。” 两人就一遍闲聊,一遍用这火烤了几块豆腐——湘灵吃东西也像拉克西米一样慢条斯理的,而且绝对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最让人欣慰的是,她并没有对花九溪狼吞虎咽的行为显露出不悦来。 “吃完了。”湘灵说,“我得提醒先生您一句——不要在这雪山上留下什么秽物。” 花九溪脸上一红,说:“好,我尽可能憋着。”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山的山神性格很酷烈——而且好杀。非本山的生物污染了山水,祂就会把你治死。之所以那么多雪崩事故,就是这个原因。” 花九溪听了这话,哪还有胆继续吃——慌忙地收拾起垃圾,自己背上了。 “对了,小宝宝也该饿了。”湘灵突然说,因为胡苏从进入雪山之后一直在熟睡,故而两人居然没注意到它。 花九溪就把它解下,湘灵热好了奶瓶中的牛奶,轻轻送入胡苏的口中——它像猫儿一样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舒服声音。 喂过了这小兽,花九溪忽觉帐篷中有古怪的香气飘来——然而并非花草之香——再说这雪山之上哪来的香草? “难怪那死者生前那么留意香料的书籍。”香料也嗅到了香气,“看来这种动物果真同‘香’有关!” 花九溪点点头,忽听一个不是湘灵的声音说:“居然醒了?” “嘉钦大哥,坐禅结束了?”湘灵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 嘉钦不及抖落身上雪尘,赶忙对湘灵还礼——又对花九溪行了一礼,说:“怪哉,鼻中嗅到一丝香气,顷刻间就破了我的禅定……至今还没遇见这样的事情。” 花九溪见嘉钦两道剑眉纠结,可见这事对他的打击不小,就举着胡苏说:“是这个小东西身上发出的香气。” 嘉钦眼睛一睁,说:“这种非猫非鼠的动物——我好像在佛书上见过的,可惜印象不深。” “没事,我们不就是要探明它的究竟么?”花九溪笑着说,“您这一来,我们的助力可是不少。” 既见嘉钦醒了,三人便将那帐篷拆卸,来到了何典。 何典的据点也同虫天子居室一样,是改造天然岩洞——这岩洞却比虫天子那个宽敞多了。而其内部陈设,则跟中原地区常见的典当行类似。 几个人进了门,就见有人靠在窗子上。 第十九章何典(上) 这人便是何朝奉了,他全名叫做何天泷,入门之前是个不第的秀才——当然他进入何典之后学了不少吐纳之法,其年龄就被冻结在三十来岁了。 “先生好。”花九溪抱着胡苏,对何天泷打了个招呼。 “嗯,来寻觅什么消息啊?”何天泷的语气倒是格外傲慢,这句话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区区弭教的小子花九溪,挂名蜾蠃会虫头。”花九溪说,指望这张虎皮能让何朝奉换个语气。 谁想这何天泷全不买账,又问:“既然您自报家门了,那俩人是谁呀?” “手下人,先生何必打听?”湘灵冷冷地说。 何天泷既然执掌何典一个机要部门,自然是一眼就看穿两人身份职业,只是没必要说破,便继续道:“这小怪物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在我眼前晃呀晃的?” “您圣明。”花九溪摸了摸胡苏的头说,“我们一行人来此,就是为了打探这小动物的消息。不知是哪一科哪一属,种落多少,有何异处。” “这……”何天泷戴上花镜端详了一阵,脸上一阵惊喜,说:“妙哉,你们居然有这东西——还是刚出生的小崽,你知道这东西卖能卖多少钱么?” 花九溪摇摇头。 何天泷闷哼一声,说:“也好,明确告诉你们——我是知道这东西的,只是我们做的是买卖,不是开善堂。诸位须得做一件等价的事,才好誊抄我们的卷宗。” 花九溪一皱眉头,说:“您请说……”心想照这唬人的架势还不知道是什么九九八十一难呢。 “咳咳。”何天泷笑着说,“巧了,暂时没有其他客人留下的任务。几位就替我们何典做一些清理打扫的工作吧。” 却是异常的轻松,湘灵说:“打扫就是我每天做的,并不困难。” 那何天泷又说,“既然几位同意了,那我就带你们去——此处原是堆放何典废弃档案的地方,一时未能销毁,不想招来许多闲杂妖魔。” 原来所谓“清理”,是“清理妖魔”的意思,但花九溪看了看身边二人,顿时放心多了。 说着来到一处貌似库房的岩洞之中,何天泷掏出一串钥匙,就“嘎啦啦”打开了——里面居然别有洞天。 “简直是一座城市。”花九溪惊叹地说。 过去有一种专门烧毁字纸的塔式建筑,唤作“惜字塔”,而花九溪眼前所见的惜字塔则像大大小小像街道一般排列,且一眼望不到头。 “这些塔楼里面所盛的,就是过去数千年来何典所整理的档案,只是目前解密了,便没什么价值了。这仅仅是西南几省的分量,全国的就更多了……”何天泷十分自豪地说着,优越感十足。 “厉害,说真的,我倒是真想看看这些档案。”花九溪说,“我是个喜欢旧书的人。”他忽然回想起二十来年前“满文老档”当废纸处理的事件了。 “量太庞大了。”何天泷说,“您若是早说,我便将目录拿来一两本了。” “这多不好意思,我身上带的钱并不多。”花九溪说。 “那无所谓,反正都要烧掉的。”何天泷说,“我就是怕您贪多背不动罢了。” 两人热火朝天地讨论这事,其实湘灵也十分动心,但脸皮薄不好索要罢了。 “好了,请问我们要清理的妖魔是什么样的?”湘灵发问止住了两人的对话,花九溪这才意识到要干正事,便附和地点了点头。 “主要是一群老鼠。”何天泷介绍道,“本来这惜字城里就有很多滋生出来的魔物,但这些老鼠是半年前才出现的。它们四处啃咬档案,既然早晚要烧掉的——我们对这些玩意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它们不知怎的越来越多,照此下去伤到人就不妙了。我向上面请示了一下,说让自行解决,而眼下人员大多外派出去了。今天凑巧诸位高手到了,我也就厚着老脸劳您大驾一下。” “之前没想办法驱逐么?”花九溪问。 “有。”何天泷说,“大凡遇到鼠妖,向‘地涌夫人’祷告就能驱离,实在不行还可以焚表祈求毗沙门天王约束。可是连续两次毫无作用——这伙老鼠好像不归他们管。” “哦?”花九溪脸色突然凝重起来,“难道是域外的妖怪?” “这倒说不好。”何天泷说,“我查阅过鼠类档案,只能确定不是西南一带的怪物。” “好了。”花九溪说,“不管怎样,我们要制定一个作战方案。” “打围。”湘灵说。 “可我们只有三人啊?”花九溪说,“根本无从围猎妖怪——如果有什么能吸引鼠怪聚集的办法就好了。” “几位,这些鼠怪却是不同于一般老鼠,他们并不怕人,胆子大极了。”何天泷说,“这样倒省去不少你追我躲的麻烦了。” “老鼠总有个窝子,不如我们活捉一只老鼠,再故意放掉,顺藤摸瓜好了。”花九溪瞬间想了几个点子,先提出一个。 “不错。”湘灵点点头,“那记号只能先生来做的,我们只能充当打手了。” 花九溪心想自己还是有点用处的,当即跟几人四处乱走,终于找到一只啃咬档案的鼠怪。 这东西足有一只狼犬大小,样子斑秃丑陋,表皮是铁灰色的,一双眼睛通红。见有人凶神恶煞地走来,就要上去撕咬。 它的目标是花九溪,这把花九溪气坏了——显然是看他好欺负。当即挥拳痛打鼠怪头颈,但这一下就伤了他右手筋骨。 “好硬!”那鼠怪的长毛都同生铁一样坚硬,当时就刺破了花九溪拳头,鲜血直流。花九溪不看右手,左手便将腰带上的“陆吾”分解出一柄小铳,朝它来了一下。 这次重击将鼠怪打蒙了,但它居然还有行动能力,又找了个空隙脱身。 湘灵本想擒捕此物,但想到自己没有带上作为武器的大伞,况且更不能徒手碰这脏东西,心里一阵矛盾。 就在此时,耳听得吱吱一声,嘉钦已经以看不见的速度将这扼住了铁鼠的脖子。 “嘉钦大哥,厉害!”花九溪说,“我这就在他身上做标记。”说着,就取出一个蓝色、黏糊糊的东西,贴到老鼠肚腹之上。那鼠怪见众人放了它,一溜烟不见了。 “先生你做的是什么标记?”湘灵问。 “一种类似变形虫的东西。”花九溪说着,手中捏着第二团红色的粘性物质,“不管距离多远,红蓝两色的虫体都会互相吸引,并且延伸成线状物。我们沿着这红线行走就可以了。” 不一会,那红团果然有了反应,它就在花九溪手中急剧抽动——一道细长的红线划过半空。 花九溪等人就一边收着线头一边寻找鼠怪的老巢。 这惜字城太大,众人走了几乎一个小时。见来到了一处极大的塔中,那塔缺了一角,无数的档案就这样像呕吐物一般冒了出来——大多数已经被鼠怪啃食了。 花九溪就率队深入这塔中,见到塔楼基座早已被挖穿——眼下成了一个四通八达的地洞了。花九溪拿一个灯笼形的葫芦照明,几人鱼贯而入。 抵达地洞最宽阔的地方——只见鼠子鼠孙不计其数,堆在一起发出极为吵闹的声音。花九溪心想要一下子消灭这么多怪物只能靠下毒了——但他们一派又极少干下毒的勾当,所以颇为为难。 “大哥有把握一人把它们消灭吗?”湘灵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只见嘉钦笑了笑,说:“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就这样大步走到了群鼠之中,花九溪心想他必定有着十分的把握,故而没有担心。只是那一只铁鼠,对付起来都十分费力,眼下则至少有上千之多,究竟如何消灭呢? “妙哉,又能见识见识兽王自在禅的伟力了。”何天泷叹道。 “先生您知道?”花九溪看着他问。 “自然,说实话,老夫对你花先生的事迹不大清楚。这位龙女和那雪豹护法手底却都有一份档案。”何天泷说。 “哦哦。”花九溪说,“那这兽王自在禅,不只是打禅?” “坐禅是其中一部分而已。”湘灵说,“你看着便知道了。” 眼看鼠群就要围攻上来,嘉钦有没有抽刀,只是张开双臂,五指使力——像是什么大力鹰爪或虎形拳的样子。 他就这样对着虚空挥了几次手,那动作则行云流水,极为优美。 “啪”的一声,就有一只大鼠被什么巨力击到几人身边,血溅了出来,湘灵一下子跳走——全打在花九溪二人身上了。 “指印……”花九溪见鼠怪尸体腹部有五个血洞,直接打穿了后背。心想这老鼠也算铜皮铁骨,居然就这样被击穿了,那嘉钦的爪力当真是无量大数了。 “先生您忘了‘罗越、湘灵、嘉钦,号称蜾蠃三爪’这话了?嘉钦正是三人中最强的一个。”湘灵说。 “啊,那湘灵你的指法呢?”老实说,花九溪还真没见湘灵怎么同人动手的。 “今天没我展示的机会了,看。”湘灵指了指远处的战场。 嘉钦,每次微微挥动手臂,就有不同方位的数十个鼠怪被击杀。花九溪揉揉眼睛,说:“怎么办到的?” “这就是兽王自在禅。”何天泷看得叹为观止,“我早年见他父亲扫荡群魔的时候用过——范围比眼前的还要大一些。” 他提到了“范围”这个词,湘灵解释道,“通过禅定,就能达成在一定空间内将指力原样复制,且投放于任意方位的神通。” 花九溪大致明白了。 “以嘉钦大哥的修为,能在一丈之内随意施展这神通。”湘灵继续说,“所以你看见这些鼠妖从四面来攻,又从四面被击溃了。” “八百七十二。”嘉钦看了看自己腕子上的记数手镯——花九溪知道朱音他们也有这东西,可见是退魔之人的必备之物。 “快把他们彻底解决了。”花九溪见地上已然成了一片血池,不知走下去会不会滑倒。 而嘉钦那件长袍却是一粒血珠都没沾,他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当真是名师大将的风范。群鼠慑于他的神威,再没一个敢稍稍靠近的,因为一旦触及他防线之内,登时便会被百倍的爪力击成齑粉。 而嘉钦显然不想放过他们——他步子慢悠悠地前行,而那些鼠怪本来慌慌张张的,却同时傻愣愣立在那里,前腿耷拉着,好像作揖的样子。 花九溪忙问湘灵:“这也是兽王自在禅的力量么?” “没错。”湘灵说,“所以这就叫‘兽王自在’,任何敌人都会被兽王的力量压服而无法动弹。这种力量是基于长时间的禅定而获得的。” “那么也算咒力的一种咯?”花九溪问。 “不算吧,因为不需要念咒。”湘灵说,花九溪觉得也有道理。 嘉钦见群鼠已经吓得胆汁四流,纷纷退却了,忙将“兽王自在禅”的力量散布出去,这样,凡来不及走动的鼠怪都被他轻易赶上——当时就是毫不犹豫的一击。 第二十章何典(中) 嘉钦每次屠戮一片老鼠,都能听到重物击打铜铁那种沉闷的响动。花九溪心想这些鼠怪不知是什么体质,居然是机械一样的硬骨头。 眼见嘉钦即将把鼠怪清理得一干二净,何天泷又发话了:“我看有几只鼠怪脱漏了——兴许是还有老巢!” “可惜没来得及做标记!”花九溪一拍脑门,说。 “不必了……到这个程度,用鼻子闻就可以了。”嘉钦说,“随我来。” 原来鼠怪们除了这个地窟,还继续深挖出另一个小小的暗室,地窟和暗室之间则有一道极为狭窄的地道。花九溪见这地道连蛭子那样的小孩子都无法通入,便说:“怎么办?如果随意破坏这地方——我怕把整个塔楼弄塌。” “我倒有个办法,先放一把火如何?”花九溪说。 “虽然是抓老鼠的老办法了,不过听起来不错。”湘灵赞同道,“即便不会闷死,也会被烧死。” 花九溪见没有异议,便从兜里取出又一种种子来。湘灵见花九溪那兜里真是个大观园,至少有几百种植物种子,而不安实情的人看了,不过是大同小异罢了。 “这是一种最能速生的植物。”花九溪指着掌心的小圆粒说,“数十秒就能一枯一荣,一个火星子就能点燃。然后它们就经由灼热炸裂传播自己的种子,是一种比较危险的植物。” “且慢。”花九溪听出些问题来,“如果植物蔓延了整个何典,那该如何是好?” 花九溪莞尔道,“朝奉,您大可无虑——植物生长得要光和水土不是?这高寒之地一样没有,所以植物当然不会大片生长。” “好吧。”何天泷将信将疑,就见花九溪将哪几粒种子抛入深洞之中。又从一个小葫芦里倒入一点黄色的油状物,只听“嘭”的一声,几人脸上都有一股风吹来。 这是植物迅速生长时挤出洞中空气的声音,不等眨眼,那不大的洞口已然外溢出一团翠绿之色了。湘灵瞪大了眼睛看着,却见那翠绿以可见的速度变红、变黄,最后毫无生气地垂下干裂。 “先不急着点火,我们不知道那洞到底有多深。”花九溪说,“先让这草蔓急速生长一段时间,按照常理,十分钟它们就能奔驰百里了。” 等到时间估算得差不多了,花九溪就随手着了两块碎石,一边敲碰一边说:“我说过,一个火星子——” 他话没说完,一个火团就朝他面皮扑来,不及躲闪,再回头看大家时眉毛已经少了大半。幸好对面是湘灵和嘉钦两个冷面人,只有何天泷见状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好在只是把你眉毛燎了,没有毁容。”湘灵说,“我去取些净水来给你洗脸。” 花九溪摆摆手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涂点药膏就能长新眉毛。就是身体力行告诉你们这枯草是如何易燃罢了。” 先是声光,随之而来的就是股股青烟——这东西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呛人,毕竟那草蔓所含的养分是极少的。但这样大量的浓烟,将洞穴中空气全部挤占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湘灵取水回来,花九溪没用来净脸——直接泼到那洞口中,好叫尘埃沉淀沉淀,一会大家好探入其中。 “若是担心烟气窒息,我倒还能下去继续扑杀敌人。”嘉钦说道,“我能龟息很长时间。” 他不管说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话来,花九溪都是服的,所以一拱手说了声“有劳”,就放心叫嘉钦进入那地道。 只见他身子一转,如钻头一般闯入洞中——那小小的洞穴一阵震颤,被冲撞得扩大了不少。花九溪真怕将地基彻底打穿以至于活埋众人。 担忧了半天,忽见一只大手伸出地穴——嘉钦办事效率真是高的离谱。他就这样将一只已死的巨鼠举了出来。这便是鼠怪作乱的元凶大恶了。 “我猜我们遇见的所有小鼠,都是这一只化生出来的。”嘉庆将巨鼠抛在地上——这东西的个体仿佛一个十来岁的小童,于老鼠而言,肯定是罕见中的罕见了。 “不信可以破开它肚子一看。”嘉庆也不等旁人回应,便挥了挥手,虚空中一道烈风,花九溪感觉自己脸皮从火烧之后又要被风卷跑了。 那巨鼠的胸腹被笔直地划开,只看胸腔肋骨之中没有肺叶一类脏器,只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另外有十来只没睁眼的小鼠挤压在本该是各色内脏的位置,一阵蠢蠢欲动。 “等等,这些小鼠下面,好像还压着什么东西?”花九溪注意在层层叠叠的鼠怪之下掩映着一角黄白色的物事。当即也顾不得许多污秽,就伸手将那物事掏取出来。 而取刀一般却难拉拽了,花九溪观察了片刻,说:“这东西好像是从脊柱上生长出来的。”略微思忖了几下,用极精细的灵力,将那巨鼠的脊柱完整切下,才得到这幅卷子。 “上面写的什么?”湘灵本来极讨厌这类肮脏事物,但事情紧要,一时间就不能由着个人性子了。 “没有字,是密密麻麻的黑点。”花九溪说,这可奇怪了。 这书卷的材质同老鼠内层的皮肤类似,你甚至能摸到它的肌理。而每一寸卷面,都有至少百个黑点,这让卷子有字的一面看上去好像是被墨打黑了一般。 “我猜,是某种微缩的小字。”湘灵说,“我们之中,谁的目力比较好?” 花九溪和嘉钦摇摇头,何天泷见终于自己也派上用场了,忙说:“老夫这双招子倒还好使,咱不就是靠它过活么?大如龙鲸,小到微尘,都能看个分明。” “您别光说不练啊,我们都等着呢。”花九溪将卷子交递到他手中。 何天泷则郑重其事地把一副金色手套戴上,微微扫了那卷子一眼。口中喃喃道,“湘灵姑娘说的没错,这东西确实是把文字缩录起来了,而文字内容正是我这惜字称中废弃的档案!” 花九溪“啧啧”一声,说:“朝奉大人,今次要不是我们,你就把错犯下来了。” 花九溪不明就里,说:“这都是要销毁的档案,只是不知谁能用到?” “即便是一件小衣、一张草纸也有它的价值所在——更何况海量的档案呢?”花九溪说,“没想到敌人想出此等办法来说搜集资料,真是闻所未闻。” 毕竟是情报组织,何天泷也关注了近期东洋妖怪要作乱的消息,便低声问:“真是敌人的把戏?” 花九溪点点头:“十有八九——他们的手段我是知道的,极擅长搜索情报,任何边边角角的地方都不放过,所谓‘竭泽而渔’。向来这几月,这些鼠怪已然吞吃了不少档案了。而大老鼠则负责将情报带回敌巢——只有这一只是被我们干掉了。” 何天泷抚了抚心口,说:“幸好没将新近档案破坏掉——那样问题才大!也算我们何典的运气,没有沦为家国罪人。” “可惜不能放长线钓大鱼了。”花九溪说,“不知那大鼠会把情报送到哪里,我们好找到敌人的老巢。不过,好歹亡羊补牢,犹未迟也。何先生,我们也该说说那小兽的由来了?这事也牵扯到敌方。” 何天泷头上渗出些冷汗,忙说:“几位不早说,如果出于大义,我又岂能卖关子?”这种马后炮的把戏,当然被花九溪看穿,他只笑笑,并不应答。 “随我来。”何天泷便带着众人又来到一处大塔之内,只见这大塔之内的空闲处摆放着几口座钟,所有钟表的指针都静止不动。 “这空间内时间的流速是静止的么?”花九溪问。 “可以说是的。”何天泷一阵得意。 “怎么做到的?”花九溪一向好奇心极盛,“如果这也是机密那朝奉就不必说了。” “不,不是。”何天泷一边说一边走到一处座钟后面,鼓捣了半天,双手捧着什么东西就出来了。 “漂亮。”湘灵见何天泷手中之物不由得发出这么一声。 只见那东西似乎是一捧水体,但颜色漆黑——不是墨汁那种黑色而是类似夜空的玄黑,而更神奇的是,这东西内部还真跟夜空一样用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星体。 “这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了。”花九溪说,“简单来说就是——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先生讲讲?” “这东西,我们也没有具体名字。”何天泷笑笑说,“佛书上只说这东西叫‘时虫’,你知道,梵语中的‘时间’这个词,同时还有‘黑’和‘取’的意思。这倒是很贴切了。” “也就是说,这生物能吞噬时间咯?”湘灵问。 “是。”何天泷说,“故而这塔内的时间是近乎静止的,只是对大型的活物无法约束。” “所以我们尚能在里面说话行走……”花九溪笑着说。 “这东西是当年西域一位大成就者赠给我们祖师爷的。”何天泷说,“有它,就能尽可能地保存档案图籍。加之雪域寒冷干燥,没什么蠹虫纸鱼的,故而连三四千年前的纪要档案,都存留了不少。” “三四千年,都没解密么?”花九溪问。 “自然,许多是关于三界众生命运的。”何天泷说,“恐怕还得等许多年才不再是秘密了。” “可是贵地好像人手有些不够啊。”花九溪问。 “不是,你们所见的不过是一个分区罢了。我们何典的总舵在帝之下都。”何天泷说。 帝之下都就是昆仑山,这要细究起来肯定又是另外一个长故事,花九溪就没打算问:“这虫子不伤人吧?” “嘿嘿,您这话说的,我就是要送你们几只。”何天泷说,“吞吃了时虫的人,在当日就有一部分多余的时间,而这段时间,别人是察觉不出来的。你想想,很有用处吧。” “您倒是客气。”花九溪说,“我们就盛情难却了。”说罢就伸手接过那时虫,本来以为会跟冰水一样——但这东西却几乎没有触感,也没有重量。似乎就是时间本身而已。 湘灵犹豫了片刻,也要了一条。而嘉钦却说自己平日清秀坐禅的时间多,并无对这怪虫的需求。 这让何天泷很不好意思,因为此次歼灭鼠怪的主力便是嘉钦。左思右想,既然嘉钦是护法神兽,那便赠给他几片贝爷残经,嘉钦果然收下了,将其盛放于胸前嘎呜之中(嘎呜,一种作为链坠的小型佛龛——作者)。 “言归正传,说说这小兽——你们给它取名叫胡苏?”何天泷说着。 这才是重点,花九溪便问:“是,请问它的本名是什么?” “眼前大塔,其中档案都是有关西方妖怪的,尤其以佛书上的妖怪为多。”何天泷说,“这小东西自然也与之有关。” 第二十一章何典(下) 花九溪摸了摸怀中熟睡的胡苏,说:“难怪它毛是金色的,佛爷最爱这颜色了。” “旃檀兽。”何天泷说,“就是这东西的名字,你看。”说着,他不知从哪取出一幅长卷来,将其缓缓摊开。花九溪见卷首画着的金色兽物,虽然体格大了一些,但其外形则跟胡苏一模一样。 “传说当年大梵天王想用天下诸香来供养佛祖,于是特地用神力造出了这种叫‘旃檀兽’的妖怪来。它们一声都在搜集香花香草,并且将之吞食。虽然花叶消化了,但其中香气却想内丹一样积累下来了——如此持续数百年,就做出来四大部洲的第一神香。” 花九溪听完,忙问:“那么,取出这香丹是否要杀死它们?” 何天泷忙摇摇头:“杀戒为佛家第一戒,怎么会?” “哦哦,也是。”花九溪皱眉想着,“那敌人只是单纯地不想留活口走漏风声罢了。但是,为什么要杀取这香丹呢?——先生,旃檀兽的香气有什么功用没有?” “这个却是不知,只是知道这香气的效力极强极远,能召来护法诸天,这算不算一种大用?”何天泷说。 “倒是能破人坐禅。”嘉钦突然说,“我自觉禅定功夫不错了,却被那香气扰乱——就此看来,这旃檀兽更像是魔王用来蛊惑佛子的。” 众人莫衷一是,花九溪先把这争议搁置下来,又对何天泷说:“案子肯定不止这一桩,何先生,我们还需要你提供一些旃檀兽的生活习性。最重要的,目前我们这一带还有多少旃檀兽在活动——敌人很可能继续对他们下手!” “好,好。”何天泷说,“这在卷子中都有记载,旃檀兽是极为高级的妖怪。自一出生后,三五月就能变成人类孩童的模样,而且天资都极高。他们会自发地四处游历搜集香花香草,因而早年的旃檀兽多化身为大商人。” “那看来我们遇见的那位死者,算是比较失败的一位了。”花九溪说。 “不然,虽然旃檀兽本性好香——但总有个别的不是?”何天泷说,“我记得目前隐藏在人类社会的旃檀兽,还有那么几位,但一时检索不到了。如若我找到名单,便亲自送到府上。” 花九溪虽然心中焦急,但也只能应一声“好”,又问旃檀兽所化之人有什么特征。 “你们不是有这只小兽么?”何天泷说,“旃檀兽之间能通过香气辨认,且好好培育它成人。那时就是一个活罗盘了。” 花九溪点点头,又询问了几句旃檀兽吃喝习性的相关,何天泷耐心地做了解答。 三人回来的路上,湘灵见花九溪神色忧虑,便问:“觉得收获不大?” 花九溪一摊手:“聊胜于无!目前已经定下了一个任务——保护旃檀兽,不管敌人求取香丹的目的何在,凡是他们坚持的,就是我们反对的!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管是天上、地下、水里,都要跟他们玩到底。”他这几句话坚决中又透着倦意。 力微任重久神疲啊! 花九溪止住牢骚,因为实在不想大家担心。就故意说些轻松愉快的故事,本想这样直接走下雪山——不成想三人遇到了鬼打墙,绕了几个圈子方能走出——其时已入夜了。 嘉钦本身是雪山上的妖怪,竟也找了道儿,花九溪心想没这可能,却又看不出什么蹊跷。只得寻觅一处半山腰的佛寺暂住,这寺唤作喜洲寺,是一座不大的密宗子孙庙。 住持的老僧带着几个师弟和十多个徒弟,连夜清出一间客房让三人住下。半夜睡不着,花九溪见四下并无杂人,便问嘉钦看那一众僧人有什么古怪没有。 “据我所知,此处确实有一处这样的小庙,那老僧的姓名也与传闻对应得上。”嘉钦说。 “那他们言语举止中有没有不合本地的样子?”花九溪又问。 嘉钦仰面思忖了片刻,才说:“好像也没有——即便是微微有口音,那也可能是方言罢了。先生是怀疑这寺中老小僧众都是敌人假扮的?” 花九溪摇摇头,说:“这回迷路迷得实在奇怪——虽然没看到妖气,但实实在在是撞见鬼打墙了。又在我们迷路的时候,刚巧有一座僧寺——我不得不有些怀疑。” “反正明日风雪就挺了,先生如果信得过我,那就安卧一番——我来为你们守夜。”嘉钦说。 花九溪也是毫不客气,说:“有劳了。” 这寺庙年久失修,外面的冷风总能找到缝隙灌入。花九溪体质又不如同行的二位,只得在被子里蜷着腿,忍一忍就过去了。 因为在外冒险的大忌就是分兵,所以湘灵虽然是个女孩子,也随着他们下榻在同一个卧室。好在这房间并不拥挤,湘灵的寝具离他们远远的。 一夜风声雪声,花九溪做了两三个噩梦,醒了。起来便看见嘉钦结趺坐在门口,轻轻说:“天亮了。” 花九溪见状,立马起来说:“早走也好——免得徒生变故。” 嘉钦见花九溪打算不辞而别,心中虽想这不是为客之礼,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也顾不得许多了。湘灵听到二人说话,也赞同急行——所以胡乱扎靠一番,翻山到了平地。 “从来到走,我跟这群和尚一共说了三十五句话,其中没有一句透露咱们的信息,做的不错吧。”花九溪顶着明晃晃的太阳说。 “那您也是说话最多的。”湘灵说,“我说了七句。” “五句。”嘉钦应道,“当然不包括我代为翻译的那些。” “啧啧,你们俩是闷葫芦,当然不能和你们比。”花九溪说,“不过我总感觉日后肯定会再来这座寺庙的……” 马上要回到花九溪府邸,他见嘉钦并未中途离开,便说:“大哥你要随我们一同回家么?” 嘉钦点点头,说:“嗯,如果敌人在山城活动——我从雪山上赶来恐怕来不及。所以就打算在此处随便寻一处山岩栖止。” “那这样……”花九溪捏了捏下巴,说,“你可以去我师哥那里——距离我们的房子和蜾蠃会都不算遥远,而且那里就他一个老头子,清净的很。你们也两不相扰,多好。” 嘉钦在山城是个没根脚的人,花九溪能提供住处他自然是接受的。 花九溪见嘉钦止口不提房租一类的事,心想他是没这个概念,那就无所谓了——反正是住山洞。 另外想到眼前杂事太多,无心照顾胡苏这只年幼的旃檀兽,就也想打发到虫天子那里去。虫天子的山中香花香草多的不能再多了,正好充当旃檀兽的食物。 就这样花九溪三人骑蝗马来到虫天子处,虫天子见这阵仗不小,还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赤着脚就来了。 花九溪就将嘉钦暂住之事对虫天子提了一提,虫天子见这人器宇轩昂,格调高古——当然没有拒绝。随即又把小兽托福给他,虫天子啐了一声,道:“你当我这是你的育婴堂么?况且这东西是从死人身上分出来的,不吉。” 花九溪知道这老汉刀子嘴豆腐心,把自己扣下的那些珍惜香草都扔给虫天子当烟叶儿抽了。虫天子吃人嘴短,再说这本来就是怀中旃檀兽的遗物,也不发牢骚了。 “那何典的何天泷何朝奉说旃檀兽养一阵,三五月就能修成人形,也不知真的假的。”花九溪说。 “我找找法子,让他一个月就能变成小童子,身边也好有个说话的——你小子忒狠,把咱们派的新人都拉走了,我这个掌门的尊严何在?”虫天子越说越气,止不住地咳嗽。 “这不是人手不够嘛。”花九溪说,“有能力又信得过的人就更少了……” 湘灵听到这里眉毛一扬。 花九溪即刻补上一句:“像湘灵姑娘这样有能力又信得过的。” 虫天子将肚子里牢骚吐净,不再说什么。当即就调制了百花蜜浆兑水给旃檀兽服下,那小兽像人类幼儿一样笑了起来。 安置好一些,花九溪与湘灵回到府邸,先写信将目前所获讯息告知蜾蠃会众人,然后是拆看这两日蜾蠃会上传的信件。 罗越侦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百分百是敌人的行为。 “这字怎么歪歪斜斜的?”花九溪见到一种大大小小又有些丑陋的“板桥体”堆满了信笺——这信笺的纸料倒是价格不菲,白瞎了。 “罗越文化水平不高,写出来的字就这样。”湘灵说,“如果认不全,我可以为先生代读。” 花九溪尝试了一下,最终放弃,就让湘灵代劳了:“湘灵你打过罗越,不过好像姐妹关系又很好的样子?” “我们总是时战时和的,习惯了。”湘灵就用那种冷漠的声音读完了全篇——但罗越的语言没什么逻辑性——就是在反复强调敌人放出了很多空中的妖怪,被姑获鸟大军截获了,需要花九溪来确认一下。 事不宜迟,花九溪又得出门了。但他并不知道罗越的据点在哪里,这才问湘灵。 “天上。”湘灵指了指天花板。 “你的意思是……悬浮在天上?”花九溪吃了一惊,少广城好像都没有这样的技术。 “没错,悬浮在高空,任何人都无法轻易接近的一处所在。”湘灵说,“除了天神,没有谁有消灭她们的能力。所以向来只有她们攻击别人,没有别人反攻她们的事情。” “有多高呢?”花九溪问。 “人类发明飞机之后,才稍稍能靠近的程度吧。”湘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