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劫录》 须弥 传鸿蒙未辟之时,天地不分。 茫茫渺渺,有十二亿九千六百万岁。 于是阴阳初定,万物化生。 阴阳既分,又于天地正中,交合一山,曰:须弥。 须弥山者,万界之根。日月星辰,旋绕其腰。 自须弥山立,天下五行之气,各有所归。于是大地震动,山河崩裂,遂分五界: 天下之土尽归于须弥,上贯三十三天,下通九幽,居于万界正中。 再说五界。 ———— 天地之中: 集天下之土气,山底自成一界,曰:“未央”。 幽暗昏惑,无日月星辰之光,乃众生轮回之所。 ———— 天地之北: 收天下之水气,曰:“北凕”。 北凕岛屿,人类国度林立。此界北端,天下水行至极处,玄冰凝为山,高可通天,名“昆仑”。 ———— 天地之东: 收天下木气,曰:“东葵”。 此界灵气最盛,地势起伏,大妖遍地,荒兽横行。东极,有一巨树,顶天立地,自鸿蒙初辟而生,曰:“建木”。 ———— 天地之南: 归天下火气,曰:“南离”。 是极炎之地,草焦木枯,地裂山开,多幽壑峡谷。修罗恶鬼,争斗厮杀。界南,熔岩火浆汇集处,名:“九幽炼狱”。 ———— 天地之西: 天下至锐至刚之金气所集,曰:“西宸”。 此界罡风处处,凡人若入,罡风刮身,顷刻间骨销肉散。界西端有一山,其阳为赤铜、精金,其阴为青铜、玄铁,名曰:“昆吾”。 ———— 五元界镇压天地,须弥山立天地中,自山脚裂开四条深渊,分割四界,名:“离渊”。 离渊无底,渊中黑风阵阵,如玄蛇黑龙,呼啸纵横。纵大罗金仙,触之即身死道消,故不得度。 至于离渊尽头,连通四界之尾,万物消亡之地,曰:“归墟”。 万界格局乃定。 ———— 且不提须弥之大,单北凕其一,有仙人御风日行十万八千里,尽数百年,方能窥昆仑一角。 昆仑之大者,上不知其顶,直贯苍穹;左右不知其边,连横三界。至于山中寒气冰风,仙人触之,亦泥丸封冻,元神僵硬。 序 话说,混沌初开一亿八千岁,在那天地初定,须弥未成,五行不分之时。 此时天地间只有一片大荒,天地间玄黄之气弥漫,灵气丰富,众生和谐,万物皆可成道。后世称之为:“鸿蒙时期”。 万物化生,五行渐渐分明。有一日,忽然天地失色,山河崩裂,日月无光。 大荒正中,有一座硕大不可测的巨山凝形。 “五行欲分,天地将成也。” 大荒之中,有人点头赞道。 然而霎时,那巨山顶天之处,有一粒黑珠掠过,只见那黑珠至黑至暗,一现身便不见了影踪。 “不好!” 随着惊呼,只见那处阴阳二气翻滚,天地已然失衡。巨山之影忽明忽暗,忽实忽淡,苍穹之顶,渐开了一条嘴唇般的豁口。 “龙兄,吾日前心有所感,算到自身寿元将尽。” “此间阴阳错位,苍穹开洞,天道将崩……” “真命数耶!真命数耶!我去也,望勿念。” 叹息声连连响起,说话之人面色凝重。 言罢,使个挪移之法,转瞬到了那苍天开口之处,投身而入。 霎时,天地交泰,阴阳气清,光明大作,那巨山瞬然凝实,上书二大字:“须弥”! 山河震动,四条深渊自山脚裂开,大荒分为四块,遂成四界。 “不!” 四界众生劫后余生,正雀跃欢呼,忽闻此哀啼,惶惶然不知自处。 那龙悬于穹顶,环视八荒四界,忽狂笑道: “汝为苍生,何人为我?不如此番便将这群蝼蚁屠戮殆尽,且看还有何人能再救他们一回,哈哈哈!” 第一章 忧始 凛冽朔风越过玉京跋涉千万里到达川中郡后,虽吹得僧伽蓝山满山的枫叶飒飒跃动如火,却并不热烈了。 红枫夹道,沿山势低伏,拱出层叠石阶,迢迢连接僧伽蓝寺与山脚下的东塔县。从石阶出山脚,是县里唯一的青石大道——朝西路。 “哗啦啦”,茶摊幌子被吹的乱窜。 朔风尽力扬起石缝中沙砾,行人抻紧衣衫,缩缩头,迈大归家的步子。 青石大道旁有一间小院,木屋里,如意纹紫檀供桌上放着一尊掐丝铜炉,淡淡檀香氤氲而出。 木屋大梁正中,底色明黄、密布梵文的华盖流苏经幢垂下。 弥勒,药师佛,观音大士围绕盘膝,边上有降龙伏虎十八罗汉,或怒目抬手,或闭眼持瓶。威严端庄,缄默不语。 然而,皆是木雕泥塑,并无半点生机。 雕刻所用桦木也非名贵,价值寻常,只是雕塑者刀技熟稔,让他们有了几分威严佛性。 一个后生正看着书,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只见一头黑发支棱着不安分,未束起来。尚未蜕去婴儿肥的脸蛋上,五官标致,算得上俊俏。一身灰色对襟夹袄浆洗得十分干净,腰间淡蓝色襟带只胡乱打个结。 坐在凳子上,双腿也不老实,盘腿把书搁在上面读着,似乎是个跳脱性子。 少年跟前紫檀供桌上,摞着一堆粗裁成三指宽、十寸长的黄纸,手执墨笔,低头看书间,边于黄纸上涂抹几下,一副惟妙惟肖的图画便跃然纸面。 这香火店略窄小,货品杂陈。逼仄的空间里摆满佛像,香烛。角落偶尔能见到纸钱,点上朱砂的纸人——店主似乎不怎的敬佛,还卖着丧殡物件。 店门朝南,过客来去,却鲜有人进来。只因一个月前,山上僧伽蓝寺突然大闭山门。 从此,香火小店门可罗雀,分外冷清。 今日私塾放假,少年李壬被母亲招呼看店,而李氏自身,则与邻居王氏几人去牌桌上打生打死去了。 李父是个居士,一句阿弥陀佛念十几年,却一篇心经也背不通顺。此时,借着念经礼佛的名头,在后院呼呼大睡着,好不快哉。 浮云流动,白驹过隙。 缓落的火轮把云霞烧得通透,已近黄昏。 近来无甚节日,除去一位新丧亲人的姑娘过来买了一些黄纸白烛,整个下午竟一单生意没做成。 那李氏在大路青石板上踢踏着回来,穿一身黄袄子,青布鞋头缀着一朵红绢花。 她很不甘心,前几日那几十铜子尚未回本,今朝又搭进去一些。 王翠花那老娘们,手气忒的邪门,下回再不与她打牌!她想道。 李氏回到自家香火店中。只见门面冷清,货品杂陈毫无变化,一阵烦躁涌上心头。 看到桌前埋头看书的少年竟没有注意到自己,压下烦躁问道: “我说……这位小哥,这香烛价钱几何?” 少年却头也不抬: “白纸黑字皆有标识,想要什么,只管看好了找我结账。” 李氏顿时双目圆睁,随手抄起旁边犍槌,把少年脑袋当木鱼,“当”一下敲过去。 “好哇,你这吃干饭的!有没有教过你你怎生招呼客人?啊,啊?近来生意差,怕不是八成被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怠慢,气走了吧!” “哎呦!” 骤然吃痛,李壬慌乱中稳住身形,手中书却“啪”地落入地上黄纸堆中。 “宝贝!没摔疼你罢!” 慌忙捡起书本,吹着气轻轻拍那灰尘。 他愤怒抬头,只是那面貌与自己有着三分相似的偷袭者,可不是自己母上? 李壬委屈道: “娘……您知道,这僧伽蓝寺都闭寺一个多月了,还有谁来买香火啊,除去寥寥那几位家里诚心信佛的,会隔三差五买点香烛回家,就连咱家那位居士……”李壬朝后院撇撇嘴。“也不曾用过这些香烛呢!” 李氏自知没理,本了消气,李壬还不罢休。 “我说……我说娘,若要生意好,便只能咒别人家死人了,这可使不得,您莫非……” 李氏一口气复冲上来,手中犍槌加两分力,又敲他脑袋。李壬机灵躲开陪着笑,再不敢多嘴。 李氏佯怒瞪眼道: “臭小子,还不快去做饭!成天看这些歪书,不务正业,《山海经》?又哪来的?年底就满十五,短学立马上完了,也没见你多长点心!” 李壬心道你不也打牌去了么,还数落我? 却不敢再多言语,更不敢提自己偷开钱柜向镇中落魄秀才买书之事,一溜烟奔进厨房。 简单利索做两个家常菜,给后院里五色大公鸡扔把谷子,它满意地“咕咕”叫起来。 听到声音,李父负着手,从屋内踱步而出。 食不言,寝不语,然而饭桌上一家三口,脸上弥漫着淡淡愁绪。 僧伽蓝寺迟迟不开,也不知是何变故? 先不管僧人死活,自家这已许久不见肉味。这李父,号称居士,却吃肉喝酒,样样来得。好在平日僧伽蓝寺香客众多,生意红火,存下些余粮,不然,这阵子可是要吃西北风去了。 然而四方打听,只得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 据说寺里好多和尚卷铺盖回家了? 这僧伽蓝寺……这如何是好! 李父面有忧色,吃几口,便放下筷子。 饭罢,父母神情忧郁,愁眉紧锁,李壬平时伶俐的嘴巴却编排不出几句安慰之语。 李氏却先开口: “东家,僧伽蓝寺规模不小,名头也响,想来不会随随便便关了,没准儿,明日一大早便有化缘的和尚带来开寺消息。你要是实在担心……你有个寺中熟人这不,这不听说近日还俗回家了么,你没找他问问?” 李父锁眉道: “这寺中诸事与我等不相干,莫要与其扯上干系!” 李氏面色苍白: “这、这这太平盛世,上下百十口人一个大寺院,能出甚么事啊?莫非闹了什么邪祟,这可是佛祖脚下!” 李父瞥了眼李壬,皱眉斥道: “你这婆娘乱讲什么!整天神神叨叨,大概是跟牌桌上那群婆娘混久了,脑子都不清醒!“ “可不是王氏她们传出来的消息,据说陈主簿在酒楼喝酒时说漏了嘴,有几个和尚,都患失心疯了!再说……” “够了!” 李父忽地一拍桌,吓得李壬一个激灵,白瓷碗碟上搁着的竹筷被震落在地。 李壬忙弯腰拾起,插嘴道: “爹,娘,咱担心来但心去的,也没用啊!我看这僧伽蓝寺开不下去拉倒,不如改行做点别的生意,我倒是觉得……” 李母找到发泄口,转头瞪他:“大的说话,小的别插嘴!” 李壬悻悻然嘟囔两句,回头默默收拾碗筷。 总算收拾完毕,店中无事,父母也回房,李壬终于有闲暇翻阅他的杂书。 读了小半个时辰,有些困乏,揉着眼走进后院,稍作歇息。 院角一丛篁竹影影绰绰,天色已暗,盏盏淡紫色牵牛花爬在白石灰院墙上早看不清颜色,仅留暗香随微凉晚风浮动。 夜空如洗,玉盘高悬天中,如水月光倾泻如银,为整个小院笼上一层白纱。 清秋寒夜,少年身影单薄,盘腿托腮靠着院墙。角落鸡窝里,公鸡胸前羽毛随呼吸一起一伏,不知在做什么梦。 虽少年不识愁滋味,但眼瞧父母整日锁着双眉,心中也不胜烦恼。 回首,抬头,视线越过院墙。 远山如墨,在天幕中依稀能辩认出寺院的轮廓,在寒夜中趴伏着,像一头噬人的凶兽。 第二章 助力 先说这僧伽蓝山,坐落于大承王朝川中郡内东部。此山本无名,山脚原是一处村庄,山间有座小寺庙。一日,长虹自山间起,直通云霄,方圆数百里可见。人皇惊动,遣使查探,始知为高僧圆寂,于是斥巨资,兴民力,建得高塔大庙,题名:僧伽蓝寺。此后山亦因此得名,山脚民夫、客商、村民汇集,渐成东塔县。 这东塔县,物产丰饶,土地肥沃。东边挨着僧伽蓝山,南面有一片大泽,芦苇菖蒲密密麻麻,獐鹿野鸡,鳅鳝鱼虾四时出没。绕着县城有大片大片水稻田,山间亦多板栗,桃树。 既风调雨顺,人民衣食无忧,又佛道昌盛,民心向善,故东塔知县一向是个清闲的肥差。 这李壬生长之地,便是坐落东塔县郊,位于朝西路旁,紧挨僧伽蓝山与东塔县的一个小村:“斜星村”。 …… …… 荒山幽谷中,火轮升起,黑夜焕然消褪。五色公鸡尾巴抖着晨风,异彩流动,有几分昴日星君的风范。 “啪嗒” 水潭旁,一滴露珠从草叶间滑落。 黄泥地上几处潦水经过一晚沉淀,碧幽幽的。 “阿~” 李氏打着呵欠,出了房门。左手搭着条白毛巾,右手里拿了个黄铜盆,双眼迷离,困意还未褪去。 前屋里窸窸窣窣响动着,她走过去,转角便看到李壬弯腰在黄纸香烛中不知捯饬着什么。 “咦,你大清早的在这捣鼓啥呢?平日这个时辰可没见起来过。” 只见那张白皙小脸上此刻沾了灰尘,看到母亲,抬头扯出了个夸张的笑容,讨好道: “嘿嘿,娘,我看这杂乱,寻思收拾一下。” “嗯?唔……收拾完没事就给我生火去。”李氏心道,“平日里数这小子最会偷懒,今日抽了哪门子风,兴许昨天那一棒子给敲懂事了?嗯……说不得以后得多来几下才好。” 李氏大有深意地望了一眼搁在木鱼上的犍槌,嘴角挂上一抹冷笑。 纵今日又多加了一件里衣,李壬还是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寒意袭来,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李壬的母亲姓南,名乐,是县城西北边南家武馆的三小姐,身手不凡。此时她没再多问,转身便往厨房去了。 李壬回头继续翻找,他嘴里念念叨叨: “驱邪符……驱邪符,记得是这儿呀!怎没影了呢?” 晨间阳光透过窗缝,被飞扬的灰尘弄得灰蒙蒙的。 终于,一角黄恹恹的纸边,在尘埃与杂物中露出它神秘的影踪。 “可找到你了,给我出来!”李壬双指夹住它往外一抽。 是一张黄符,赤红朱砂画就,简繁有致,勉强可辩认出“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九个字。纸面皱巴巴的,但行云流水的符文一气呵成,不说是否管用,画符之人书法功底想必不差。 香火店里为何藏有道门符咒?环视四周,只见纸堆底下露出来半截桃木剑、敞开的抽屉里有一面八卦镜。 “别说这些,要不是这地儿太小,我棺材都能摆进来!” 回想数年前,南乐与过路僧人据理力争的模样犹历历在目。 掸掸灰尘,把符咒小心收入怀中,便去厨房帮忙生火煮粥。诸事忙完,已近辰时两刻,再半个时辰便要迟到,沈老学究的竹板可从不糊弄人。 顾不得滚烫,急忙啜了几口粥。小少年嘴里叼着个冷馒头,怀里还塞了一个当干粮,便出门了。 沿那条青石大道,便往东北方向私塾走去。 虽是清晨秋寒刺骨,进去县里却也热闹,有卖菜大娘在路边吆喝,更有布幌子下蒸腾着扑鼻而来的白汽勾着馋虫。只见这家写着是张家包子铺,那边又有王家扒鸡店,这城门一条街排过去,烙饼、花卷、云吞、米线……。 暗咽口水,又走了两刻钟,见到前方一排蔫了吧唧的柳树缀着一条小河,中间有座小石桥,桥头两边栏杆上石狮子有点破旧,爬了些苔藓,但还不算衰败腐朽。 过了石桥左拐有一座幽幽的小院,便是上课的地方。 办学的沈默言是个老秀才,总以前朝遗老自居,看人总爱斜睨着眼睛。原来是在县里大族当启蒙的先生,后来朝代更替,那大族因牵扯覆灭,这人没受多少牵连,兴许带惯了学生,还是把这营生继续了下去。 这老秀才开了间私塾,藏书不少,多来自以前的主家。李壬的那本《山海经》便是自他手中千方百计讨得。 到课堂,先生尚未过来,里面已有十几人,学童们已基本来齐,有认真的在看书,大多数互相玩耍。 李壬看向端坐在榉木书案前的一个短发少年。 那孩子精瘦精瘦,墨眉大眼,轮廓分明,十分耐看。他露齿一笑,算是回应了李壬的注目。 李壬走了过去,揽上他肩,低头悄声说: “陈强,我同你打个商量。” 短发少年姓陈,名强,县中主簿之子,是李壬发小。他年龄虽不大,但相较于一般同龄人多读了些书,平日里行事谈吐都要成熟稳重许多。只见他不动声色地推开肩膀上的手,心说,这家伙又神神叨叨的打了什么怪主意,嘴上便有些不耐: “甚么事神神秘秘的?赶紧说吧。” 李壬附耳说: “我听人讲最近山上庙里有古怪,不如你我二人……一起打探打探?” 陈强浓眉下那双眼睛蓦然瞪大了,他连连摆手: “哎呀,可饶过我罢,我爹警告过多次,最近去哪儿闹都行,就是不许我靠近僧伽蓝寺!” 李壬心道,这官家中人果然是知道一些内情,不知能否从陈强嘴里撬出一些风声来,于是问: “咦,你爹可是知道些什么?” 陈强摇摇头: “此事知情者都讳莫如深,我也曾问过,却是被呵斥了。只是问了一句,我爹便骂了我一顿,你说要是真要夜晚去那僧伽蓝寺打探,被发现了……” 他疑惑看着李壬道: “我说,就一和尚待的地方,没事去晃悠啥?” 李壬不甘心: “你一点不好奇?” 陈强依旧摇头。 李壬心想要说动他可真不简单,只能故作不屑道: “嘁,陈强,平日总说自己胆大,这回却怂包了?” 陈强丝毫不为这蹩脚激将法所动,冷声道: “这事儿吧,我劝你也别思量了。近来都说山上不太平,你这小身板,若真遇上了歹人,你待如何?” 李壬不依,再三纠缠,却弄得他恼了。 “此事休要再提,不然我可告知李叔去!” “这!可使不得,可使不得。好罢好罢,我也不去了。” 李壬只能遗憾放弃了。 约莫一盏茶光景,先生过来了,早课开始,李壬嘴巴一开一合,滥竽充数,心里还在谋划着秘密行动。 看来,要找帮手,陈强已不做考虑。 若独身前往…… 倒是思虑了下,幽幽寒夜,山路漆黑,不见五指。 这时,身后似有人唤着,又像风声,依稀却是自己姓名。 “李壬——李壬——” 一回头,只见那白衣惨惨的女鬼,正狞笑着把长长血舌卷来。 窗边和煦明亮的阳光洒在身上,他依旧打了个寒颤。 李壬没单刀赴会那般英雄气概,一个人上山,是不太敢的。但除了陈强,县里其他几个玩伴,似乎关系也不铁。看过陈强反应,也知道若四处问寻,泄露了秘密,回去当少不得一顿好打。 “唉。” 难道苦苦思索一整晚的计划,要就此不了了之? 思来想去,终未想到适合的人选。 日头慢慢爬高,窗影从堂中渐渐缩进窗沿。这时午休临近。沈先生抬臀离开太师椅,拢一拢教本,收腰站直咳了一声。 塾内立时寂静,他于是满意点点头,朗声道: “明日,钦差大人代天巡视,途经此地,将于东塔停留两日,是县里大事。嗯……汝等便回家休息,三日后,私塾复课,散了罢!”语毕挥手,向门外走去。 学生们起立齐声道: “恭送先生!” 待那沈秀才身影消失在拐角,大家都收拾好,准备回家去也。 私塾放假三日,对李壬是好消息,至少不愁无暇筹备上山之行。其实所谓计划,是准备鸡冠血,桃木剑,驱邪符,牛眼泪等物品,等父母睡深后,偷摸出家门去,到僧伽蓝寺打探一番。 香火店经营礼佛什物,按说,李壬应带佛像防身才是。然而李壬自有计较,这僧伽蓝寺得道高僧不少,而寺门紧闭已逾一月,仍有寺中僧人中邪的流言传出。可见这僧伽蓝寺的鬼,该不怕和尚,自己带上这道家驱鬼物品,说不定有奇效。 若问李壬从哪学来这些神神道道…… 他平日总爱看些志怪小说,心中满是御剑乘风,狐仙精怪。经年不辍地从货郎、行脚商人、甚至老乞丐身上搜罗到一些“修炼秘籍”,有那《阁皂派抓鬼大法》,《奇门遁甲真解》等等,不管真假,反正一并通读了。 然后说到那桃木剑,辟邪符,还得益于他家无甚敬畏之心的二老。 虽经营的是香火店,而东塔县里、斜星村里若有人觉得家里闹邪,来买个太极图、桃木剑挂门洞上,店里却也有。 有人调笑李壬他爹李知谨说: “李知谨,你是居士……也经营这些物事呢?” 他也不恼,淡淡答道: “鸿蒙初始来,佛道原一家。” 调戏来调戏去,这人从不着恼,那些贫嘴客人渐也没了多嘴的意思。 现如今,东西是齐备了,但人手却还缺着。李壬内心纠结,一咬牙想,不如独身前往算了?复又摇头,自己一个弱质少年,万一碰上歹人,那可不妙。 难不成……去找她? 第三章 南蔻 十几年前,李知谨出现在斜星村,独自盘下一间铺面,挂了个牌子:“李记”。卖一些木雕挂件、摆件,却不接木匠活。 起初名头不响,只是村人见他雕什么像什么,也偶尔有一些生意。 有一回县尊大人上山敬香路过,暼到路边店内竟有只猛虎,当即跌坐在地,面色惨白,口不能言。 有旁人扶起他,笑道: “大人可是惊于李郎之木虎?” 县尊恍然,啧啧称奇。 后李知谨之奇技淫巧闻名东塔县,有大富之家请为入幕之宾,皆婉拒。 当时东塔县西北边南家武馆的三小姐,唤作南乐。偶然见到李知谨铺面内玉兔锦鸡,灵猿瑞鹤皆栩栩如生,心生喜爱,于是隔三差五便来买一点小物件。 李知谨此人,平素里十分沉默,但稳重知礼。那南乐自小性格火辣,不知为何,唯独对李知谨竟温柔似水。一来二去的,两人摩擦出了感情。 南老爷子也是江湖人士,见两情相悦,就允了这门亲事。两人成亲一年后,李壬呱呱坠地。 南乐是个心思活泛的女子,嫁给李知谨后,见上山香客众多,自家又紧挨山脚,于是拖南老爷子帮忙,给李知谨挂个居士的名头,进一些礼佛用的香烛来卖。 李壬方才想找的帮手,便是其大舅的女儿,比他早上两日出生,单名一个蔻字。 女生早熟,这南蔻天资聪颖,又生于武馆,自幼练习家传功夫,于是从小稳压李壬一头。偏偏李壬自负志向远大,怎甘心被一个女孩超过?可每次先行挑事,输的却总是自己。 …… …… 私塾外,一个长相乖巧的少年,正咬着嘴巴,一根手指在脑袋上不停摆弄着一缕柔软微卷的黑发。 罢了,先不想那么多!驱邪符在怀里,桃木剑家里也有,先找剩下的…… 少年正是李壬。 李壬出了私塾,县城里巷道纵横,小桥流水。往前过了小石桥,又七拐八扭地弯过几条土巷子,从发黄的柳枝中穿过,眼前现出一条黄泥路,从此走便靠近县郊。 从怀里掏出的已有些发硬的馒头,走在通往县郊的黄泥路上,小口咬着。馒头混着口水,艰难溜过了喉咙,差点没被噎着。 没走太远,前方出现了目标。 田垄旁,一头黄牛,被戴着草帽、皮肤黝黑的小男娃牵着,正低头吃草。 李壬小心地避开几处水洼,隔着一丛芦苇喊道: “嘿,邱小四,又放牛呐!” 边说着,脚步向那边迈了过去。 黑皮小子回头应了一声,目视着他走过来,眼睛眨巴眨巴的,直直地瞅着李壬手里没啃完的半个冷馒头。待李壬走近了,才说道: “壬哥哥,找我有什么事哇。” 这邱小四李壬也认识,知道牛是他命根子,正不知道如何开口,见状,便直接把手往前一递: “小四,这个给你,帮我个忙呗,这牛借我用用。” “阿~” 邱小四有些犹豫。 家里耕田种地都靠着大黄,要伤着哪了,可事关全家温饱饥寒…… “哎呀,放心。就在你眼皮底下,我还能把你家大黄偷了不成?就是弄几滴牛眼泪辟邪用!” “嗯……好吧”邱小四觉得也对,再说,管他耕地不耕地呢,现在自己饿了是真的,一咬牙便答应了。 不过还是千叮万嘱道:“你可小心哦,大黄脾气坏得很!” 李壬一摆手道: “哎,行行,快点让开,我来。” 邱小四又摸了大黄脊背,才看着李壬说: “壬哥哥,你来吧,我帮你看着它。” 见邱小四答应了,李壬在书袋里翻出一个青瓷小瓶,不过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却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不管了,先随便试试吧。 略微想了想,便弯下腰对着黄牛的眼睛开始吹气。 “呼——” “哞——哞?” 那黄牛莫名其妙地瞪着一对漆黑的牛眸。 这什么眼神,还敢嘲讽我? “呼哧!呼哧!” 李壬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吹了过去。 黄牛有些不耐,偏头躲开。李壬脑袋追着凑过去,它没处躲了,索性合上眼皮,牛尾一甩一甩,驱赶着几只飞舞的绿头苍蝇。 李壬只好啧了一声,抬头问那邱小四: “喂,你可有什么办法?” 邱小四拿人手软,无奈摸摸黄牛道: “大黄,你就帮帮壬哥哥……大不了今天走远点,我带你去溪边吃草呀。” “哞——?” 大黄牛瞪着铜铃般的黑眸,无辜地看着邱小四。 小四一摊手: “壬哥哥你看吧,我也没有办法啦。不过话说回来,你要牛眼泪做什么?” 李壬抓了抓一头卷发: “这你莫管,先给我搞定它!” 小四有些无奈: “壬哥哥,实在不行,这馒头还是还你罢……” 李壬撇撇嘴,又把青瓷小瓶揣进怀里, “罢了罢了,还是想好了办法再来吧。” 转身便走,手却在大黄的屁股上重重拍了一下,骂道: “犟牛,恁的顽固!” 邱小四大惊失色,张口阻止,却已然来不及,他断然伸手推向李壬: “你你你,快跑!” 李壬心中不妙,回头一看,这大黄牛已经开始喘着粗气,低头刨地了。 “亲娘!这犟种怎么这么大牛脾气!” 李壬吓得魂飞魄散,心知要是给顶上那么一下,这身骨头只怕要散了大半去!他将书袋一撇,回头撒丫子便跑。 “呼”地一阵风携着草叶子刮过,只一眨眼,李壬已跑出了几丈距离。 那牛此时也挣脱了邱小四,撵了上来,李壬只逃命顾不得看路,一逃一追之间,很快临近了县城。 此时路边行人不少,见这疯牛撵着少年跑,他们却帮不上什么忙。更有甚者,还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这县城平素里没什么新闻,李壬被牛撵这么一回,茶余饭后倒多了份谈资。 围观者越来越多,不少人还一路小跑跟着,指指点点。 “这不是山脚下斜星村那小子吗,今日怎的被牛追了?” “好后生,腿脚不赖!” …… 李壬气喘吁吁,衣领湿透。 黄牛仍紧追不舍,李壬心头大叹,呜呼!我一代剑侠,难道今日要命丧于黄牛之手?牛兄,也不过就是拍一下屁股罢了,你又何苦学那贞洁烈妇? 正当快绝望时,前面土巷门口出现一道红衣身影,向他招手: “这边!” 久溺之人,看到救命稻草,还不死死抓住?拐进土巷,两边是黄泥和稻杆砌成的墙壁,待跑几步,进了巷子,才发现巷子尽头竟也是一道土墙! 而那红衣身影亭亭立在墙边,还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的,不是南蔻又是谁。 这是一条死胡同! 李壬气急败坏,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气道: “你……好……你个南蔻,你竟害我!” 南蔻却不解释,双腿微屈,提气一纵,便如飞燕般轻盈地落在了墙头。 她伸手道:“上来吧,弟弟。” 李壬目瞪口呆,南蔻竟有这等身手?而此时,黄牛已缓过了冲劲,也拐进土巷追来,“咚咚咚”,沉重的蹄声让李壬无暇多嘴,跳起便抓紧南蔻的手。 南蔻一使劲,李壬也被带上墙头,那大黄此时追到了墙边,看他上了墙仍不走,四蹄如扎根般,紧紧地盯着坐在墙头上气不接下气的李壬。 李壬被盯得心里发毛,心想,这牛不至于疯到撞墙吧,话说这墙看起来……确实不太结实。 南蔻仿佛知晓李壬心中所想,宽慰道:“放心罢,这畜生若还不罢休,我让它吃不了兜着走。”末了,又重重加了两个字:“弟弟!” 李壬终于缓过气,转头看向南蔻,不由得稍愣了一愣。 今日的南蔻,一头青丝简单扎成马尾,月白色劲装外,罩着一件轻薄的红罗绣衫。 她一双眸子凝着笑意朝向自己,像天池里落了满天星辰。 她平展开双臂,竟在仅两掌宽的土墙上转了一圈,还问道:“爷爷送的了新行头,如何,好看吗?弟弟。” 三年前两人打赌,南蔻是赢家,便一直以姐姐自居,故意要气李壬一般。 李壬当即没好气道: “能不能把你这口癖改改!好看又怎样?能当饭吃?” 不过刚被人救了就这样,似乎有点忘恩负义,便移开了话题: “我说,你却如何在这里。” 南蔻看起来心情不错,脆声说: “我恰好在塔楼上远眺,见你被牛追,所以,便到你必经之路上来帮你一把咯。弟弟” 李壬心知这口癖是纠正不过来了,翻了个白眼道:“好罢,这次真谢谢你了。” “大黄!大黄!” 只见邱小四终于追了过来,跑到大黄牛身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抚摸查看了一番,才想起李壬不知如何了,他抬头,赧然道: “那个……壬哥哥,你没事吧!” 李壬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道: “邱小四,快把你那大黄牵走吧……” 邱小四不好意思地牵起牛,愧疚道: “壬哥哥,对不起了,你的牛眼泪我一定会想办法弄来送给你的!”说着,他牵着牛就要离开了小巷。 李壬哪还有心思,却是连连摆手说不要了。 “牛眼泪?”南蔻在旁狐疑道。 李壬心惊肉跳,要给南蔻得知此事,她必定会告诉爹娘,那自己…… 当即便想蒙混过去,打了个哈哈道: “没,没事,这次当真谢过你了!” 南蔻突然不说话,左手横胸,右手搁于其上,托腮上下打量着李壬。 “我脸上有花?这样看我。”李壬一阵心虚。 “你今天不对劲。” “呃……你今天也不对劲。”还是嘴硬。 “当然!今日好几人夸我漂亮呢。”南蔻正色道。 “我……”李壬想了想,除了偶尔路过的戏班子里那些油头粉面的小生外,好像县城里就数南蔻白净。现下也没心思与她贫嘴了,便敷衍道:“好吧……我又输了。” 南蔻心头狐疑,李壬说话支支吾吾的,难道又私下里做了什么怪事。要知道上回,这家伙可是把拜先生的束修送给了路过的一个脏老头,换来本破书,还沾沾自喜,结果自然是屁股开花。 她盯着李壬的眼睛说: “你今日竟然对我连说了两次谢谢!这样吧,你老实交代,做了什么坏事被牛追了,我保证不告诉你爹娘、你瞒不过我的,弟弟。” 李壬心头大悔,早知道,就算给牛顶烂了屁股,也不要这南蔻来救了,现在露了马脚,要解释却是个麻烦。只好嘴硬道: “若哪天被疯狗追了,也需要向你解释吗?” 说罢,双手一撑跳下了墙头,不欲再与她多待。 南蔻站在墙头,望着李壬单薄的背影撅了下嘴,撇开头便准备纵身离开。 这时,巷口传来李壬讨好的声音: “其实今日……”声音顿了一会儿。 “你还当真好看。” 南蔻“噗哧”一下,唇间崩出一声笑来。 第四章 木牌 远处天空云遮雾罩,青朦朦的。 深秋,风刮着,沙土在茅草缝隙中溜走,又扬起。红衣身影轻盈立在茅顶,像是枯黄茅草尾巴上的一颗轻尘。 目送李壬身影在淡去,南蔻咬着嘴唇,心里有些疑虑。想了想,便向邱小四离开方向纵身而去。 邱小四黝黑的手里牵着缰绳,大黄牛不紧不慢地啃路边青草,南蔻无声接近一拍他肩,邱小四一惊,手里绳子都扔掉了。 “哎呀,大姐姐?” “小四,我问问你,它为何追着李壬跑?”南蔻指指大黄牛,几缕尚未安分的额发仍在摆动。 “这个、这个,是壬哥哥找我,说是想要大黄的眼泪,然后大黄不听话,他就拍了大黄屁股。我家大黄脾气坏着呢,我都舍不得打它!” “牛眼泪有何用处?” “这小四就不知道啦。”看到南蔻若有所思地摸下巴,又说:“大姐姐何不直接问壬哥哥?” “无妨!你继续放牛吧,邱小四。”南蔻素手一挥,转头走了。 “对了!大姐姐。” “何事?”南蔻回头,只见邱小四仰头看着她,递过来一个黄布袋子。 “壬哥哥书袋落了,你给他带过去吧。” 南蔻应声好,接过书袋。 …… …… 山脚,香火店内。 李壬已到家好一会,坐在紫檀供桌前,头耷拉着,没精打采。逼仄的空间里挤着一把藤椅,一身白布的长褂子的李知谨仰头躺在上面,双手扣上肚皮,翘个二郎腿。 几缕阳光斩透云幕,有些微暖意。 红衣身影却在此时挡在了店门口,李壬顺着长长的影子看上去,阳光透过她小巧玲珑的耳朵,晕出微微红光,比她那件薄透红绣衫还通透。 李壬嘴里有些发干,梗着僵硬的脖子道: “你来做什么,莫非还要上门再讨一声谢谢?” 南蔻一双眼睛定定看着李壬:“我说,你要牛眼泪做什么?弟弟。” 一直假寐的李知谨坐起来,奇道:“牛眼泪?壬伢子,又要作些什么古怪。” 李壬心呼不妙,强装镇定:“书上说牛眼泪可以明目,于是想试试而已,南蔻你管的也太宽了。” 李知谨瞥李壬一眼,又躺下了,吩咐道: “别老想些奇怪的东西,有时间多练练手艺!” “蔻儿她有阵子没来了,你好生招待她吧。” 说罢转头对南蔻道: “蔻儿,你就当自己家,让壬伢子带你看看。” 李壬应下,小心地穿过杂物,拉着南蔻走到门背里,压着声音道:“你干什么!谁要你来我家乱说了!我做什么要你管!” 南蔻挑起黛眉,却没想通李壬为何如此激动,当即睁大了眼睛道: “若、若非我救你,难说你就伤筋动骨啦!之后谁知道你又要做些什么?若又似今日这般,我可不一定又能帮到你!你激动什么。” 又将一直藏在背后的手拿了出来,气呼呼地递过去: “你的书袋!” 自觉反应似乎有些过激,却不知如何补救,李壬只好低头盯着门槛,硬着头皮道: “总之……你管好自己便罢了!” 南蔻觉得有些委屈: “不管就不管!”说罢跺了几下脚,扭头便走,却放慢脚步,心想李壬这厮该认错挽留罢。 而李壬干着嗓子哑口无言,平日伶牙俐齿的功夫此刻只剩不到一成。迟迟未等到李壬出言挽留,南蔻顿足回头对他喊道: “就该看你被牛把屁股顶烂!” 李壬本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被这话一激,又不服了:“谁要救,就算在床上躺个把月!也不要你救我!。” “好!好!”南蔻气急,扭头直接跑了。 “你……”李壬像个哑巴似的只伸着手,看着南蔻的身影慢慢不见,心中怅然若失。 李知谨不知何时已坐直身子,看着两人,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 …… 是夜。 李壬托腮坐在小院围栏上。 月上柳梢头,翻了几本闲书,却读不进半句。 还是那个月,一样的牵牛花香,此刻心情却如同火被浇熄。远望僧伽蓝寺,高啄的檐牙兀自狰狞张着,似凶兽醒觉。 “咯——咕咕?” 大公鸡挺着血红的冠子,圆溜溜的小眼瞪着自家小公子。 李壬随意捡了粒沙子给它扔了过去,那公鸡却不上当,又似乎不满地“咕咕”叫了几声,把身子埋进窝里不再理他了。 少年心绪杂乱。 山寺,黄牛,南蔻,杂沓在脑子里奔突,脑子却又渐渐放空了…… 村里人家大多都歇息了,几处蟋蟀声在夜幕里嘈杂,草木上水珠初凝,正是露从秋叶白,好一片宁静。 村子东西头两只狗互相吠叫着。 隔壁老吴大声喝骂着他婆娘。 这样的场景,已经重复许多年。 然而此时,异变突生! 一道狂龙雷涌动,拔地而起! 从僧伽蓝山半山腰直击僧伽蓝寺! 奔腾汹涌,通天彻地,然而奇异的是却未发出丝毫声音。 李壬虾米一样弹身站起,愣愣望着东方已然黯淡的夜幕。 这、这是……幻觉? 但那一霎的明亮,甚至已看清了僧伽蓝寺澄黄的琉璃瓦顶。 是幻觉吗?打雷了?不、不是雷,分明是从地上发出的,是妖怪?是……神仙? 李壬像一只发怒的公鸡,眼睛紧紧朝那望,用力伸着脖子。 鼻尖,发际一颗颗汗珠冒出。 砰、砰、砰。 心脏跳动如擂鼓般,澎湃汹涌,直要从喉咙里跃出来。 “呼……” 他微微喘着气。 然而低吟回荡成呓语,由呢喃变得甚至歇斯底里。 那声呐喊终于冲破喉咙。 “是神仙啊!” 奇怪的是,父母房中依然静静的,似乎无人听到他的吼叫。 期待着,守望着。 痴痴望着那方向,期冀再一次出现,那道斩破黑幕的雷光…… 然而,一刻钟过去,再没有光,也无任何异状。 …… 两刻钟 …… 一身热汗在冷夜中凉透。 他打了个寒颤,像是抖灭了最后一丝火星。 但目光毫无转移。 哪来的这份执念?是志异看太多,还是平素幻想过多? 不、不是的。 李壬疯魔般摇着头。 是希望亲眼见证那些东西存在吗? 但存在……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当一个戏台下的旁观者? 不! 存在,我就可以……就可以…… 双手在空中虚抓,似在触摸什么。 我可以!我…… 我什么也做不成…… 李壬目光涣散。 我……不对,我在想什么? 秋风瑟瑟刮过,他一个激灵,摊坐在地。 背上里衣湿浃浃的,像刚经历一场大战。他嘴里微微喘气,眼神呆板,还没缓过来。 刚才是中邪,发了魔怔? “呼呼……”李壬手往背上探了探,心道,这衣服又要洗了。 不等他平静,一个声音从背后幽幽响起: “你看见了。” “谁!”他倏然转身,面对声音发出的方向,不由大张嘴巴。 沐着星辰的青瓦屋檐上坐着一个人。 一身白得罗散射星辉,斜挽道髻,欲坠的木簪子让人忍不住想帮他扶正。 头发有些散乱,一对剑眉锁着的双目却让人不敢直视,如一口方方直直,锐利无匹的出鞘利剑。 他懒懒坐着,右手搁在膝上,左手按着一口剑:乌沉沉的剑鞘,剑格上錾刻着两断一横的是八卦中的震卦。 这人带着剑,不声不响就到了屋顶上,难道是传说中的剑仙吗? 李壬呆了一瞬,反应过来便想大叫扑上去喊: “仙长,请收下小徒则个!” 然而声音到喉咙口似乎就被堵住,喊不出来,手脚也僵硬动不了了。 他端的着急无比,那人只淡淡道: “我讲,你听,噤声。” 李壬忙不迭点头,小鸡啄米一般,又努力做出自己认为最乖巧的模样,一颗小心脏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了,满脑子都是,神仙要收我为徒、神仙要收我为徒啦! 那人长袖一挥,解了禁制,李壬憋着的声音差点喊出来,忙双手自己堵住自己嘴巴,却还是“呜呜”着激动不能自抑。 那人单手虚托,一块黑乎乎的物事如羽毛般飘来,李壬忙双手捞住,那人道: “若上山打探,此物可护你周全。” 李壬心想,果然神仙,他人心思看一眼便知晓了。 李壬借着微光努力观察那东西。 此物手感如木质,但要稍重,表面略粗糙,图案却极为精致繁复。李壬压下激动,决定待进屋细看,抬头复找那人,却哪还有什么人,屋檐上已空空如也。那道斩破了黑夜的亮光,也没在县里引起丝毫动静。 他心头大急,四顾寻找,却毫无影踪,不由边跑边叫道: “仙长!仙长!你在哪里,快出来呀,我可听话了!” 然而小院不大,有什么景象,是可一览无余的。着急之下,又从墙头爬上了屋顶,东张西望。 只见星垂月淡,四野寂静,哪里有什么异样? 李壬捏着那木牌,又想道,仙人给了自己木牌,说是可护佑上山,想必上山后,便是机缘所在? 终于心头微定,头脑也冷静下来了,才发现地上有几块碎瓦,正是当时爬墙无意中弄掉。只是方才那样大喊大叫,又弄得院里鸡飞狗跳,父母竟然也没丝毫动静,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想到这里,又有些担忧,于是悄悄走到父母卧室旁,还未走近,便听到淡淡鼾声,也放下了心。 看来,果然是神仙法术,才能如此了。 在院子里呆呆站了一会,李壬拖着脚步回屋了。灯光下,那半个手掌大小的是一块木牌,刻着不明意义的纹路,中间雕了一条龙,鳞爪清晰,沐浴天火,直要飞出来一般。 李壬把灯熄了,躺上床,双手把木牌压在胸口。他有些害怕这一切只是梦幻泡影,不愿醒来,也不愿睡去。 西风起,帘外,潦水碧波微澜。 第五章 浓雾 嘹亮的鸡啼划破长夜,一夜无眠。 李壬揉着太阳穴时出来,母亲招呼他去厨房帮忙,生起火,蒸笼里冒出白色水汽,他呆呆地盯着,手不住往灶台中添着柴火。 “要死啊!” 南乐从蒸汽后探出头来。 “放那么多柴,要把水煮干啊!” 李壬一个激灵,发觉了自己的不妥。他走到水缸边,一低头,只见倒影里的少年微卷的黑发乱蓬蓬的,眼神呆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拿过水缸旁的葫芦瓢,舀了半瓢刺骨的凉水,弯着腰往脸上一激。 “呼……哈!” 刺骨的寒意让他重重呼吸了几口气,总算找回了三魂七魄。 他再一次细细思量昨晚发生的事情。 伸在摸摸怀里,那块木牌实实在在的硌着胸口。自觉就算独身夜探僧伽蓝寺,也不会太畏惧了。 …… 却说那南蔻在昨日争吵后,整日就挂着一副闷闷不乐的脸色,家中长辈问起,她只含糊说道身体微恙。 待入夜后,她躺在床上思索,觉得李壬行事实在蹊跷。虽然自己心中气渐消了,却愈加疑惑。这家伙虽然性格别扭,却还算心地善良,如此番这般乱发无名火……恐怕有事相瞒。 本思量不必管这家伙,但想到他被牛追时候那副样子,居然噗哧一下笑出了声,心中一点都不气了。 南蔻咬着粉嫩嫩的嘴唇想了想,一抹笑意弯上了眼角。 明日就暗地里跟踪那家伙,看看他到底作什么怪! …… 李壬喂鸡,看店,生火做饭,重复着千篇一律的日常,只是丝毫不知道多了一双眼睛在暗地里观察着他。 这南蔻,一天中只回家吃了一次饭,整整观察了李壬数个时辰。 这家伙今日看起来魂不守舍的,手不住往怀里摸。有几回看到了他把怀里东西拿出来,黑乎乎的一块儿,但是看不清具体。 除此之外,他好几次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望着西边僧伽蓝山发呆,嘴里念念叨叨的,当然也听不清。 冰雪聪明的南蔻却隐约猜到了几分端倪,只是不知李壬心中具体盘算着什么。 天边,暗红色残阳裹着晚霞,落入荒树间。 再不回去,家中长辈再开明,自己也该被罚了,她决定明日再看。 …… …… 夜深。 屋中弥散着麝香的暖意,鹅黄色床帘被银钩挂起,南蔻裹着水红色绣了莲蓬荷花的被子,白藕般的手臂露在外面,翻来覆去。 螓首微偏,散漫的目光撒在鹅黄色床帘上。 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般地起床穿好了衣服。 走了几步,绮窗被推开,冷光乍泄,一缕微风拂进来,窗外明月窥人。 她理了理衣服,是一身宝蓝色劲装。拿一条红绳把一头青丝扎紧后,把木门闩紧了紧。 窗户是开着的,单手一撑窗台,翻身跳了出去。 当然没忘顺手将其掩上。 月色依旧可人,街道上上的青石板闪着冷光。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除了打更人的击打竹筒的啪啪声,拉长着长调的吆喝外,县城里不见人踪。 南蔻虽然武艺不错,但毕竟是女孩,在这凄凄冷冷的夜里独行,她不由得有些害怕。 街旁铺面随微风摇摆的布幌子,几棵歪歪曲曲的老树,此刻都仿佛有了生命。她强忍着不四处张望,在朝西路上纵身奔行,顷刻,便在一间小院前伫足停下了。 她扒着墙头看了看,院里几扇窗户黑洞洞的,都没亮灯。 一纵身,像只狸猫似的跳上了墙头,伫在那里,竟突然迷茫…… 她张着小嘴,呆了一会,微微摇头。 南蔻啊南蔻,你是怎的了,睡不着出来散心?怎么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来…… 叹了口气,索性跃到李壬房间的屋脊上,躺在青瓦上枕着双臂,双眼迷离地看着夜空中的群星。 北斗啊是把勺子,南斗没那么亮,低低的想要落下来。别人都说皇帝是紫微星,说姑姑是什么扫把星,话说爷爷年轻的时候,还有个武曲星下凡的名头呢。 既然大家都有自己的星,自己的星又是什么呢…… “吱呀~” 突然,李壬那间小屋的木门开了一条缝。 她如受惊的猫一般翻身,四肢着地弓着腰,还好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只见门缝里鬼鬼祟祟地探出一个脑袋来,四处张望着。 南蔻捂着嘴瞪大了眼睛,心想李壬这厮不至于长了一对猫耳朵罢?自己这么小的动静也给他听到了。 李壬却没多停留,确认自己父母房里没有声息后,便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南蔻心下大奇,只见李壬走向院角,那里早垫着几块砖,墙头的瓦也被清空了一溜。他双手攀着,几下就蹭了出去,落在了院子外面。 南蔻赶忙跟上。 只见李壬出了院子向着山脚走去,很快便到达枫树夹着的通向僧伽蓝寺的石阶。 虽月光下看不清颜色,南蔻却感觉这枫叶比平素更红了几分,立在道旁仿佛罗刹高举着双手,分不清他是想扯着人进来或是要推你出去。 李壬在阶前顿了顿,没多犹豫便拔腿前行了,她于是也远远缀了上去。 山路不算崎岖,月光也亮,但李壬仍摔了好几跤,南蔻暗骂笨蛋,几乎欲要现身。走得不快不慢,一刻钟的时间过去,两人到了半山腰。 南蔻跟着李壬拐过了一个弯,倏然发现不远处路边居然出现了两团明晃晃的火焰,左右各一。定睛看过去,是两个光头和尚举着火把,在路边守着。 前面李壬似乎也没想过会如此,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南蔻半蹲在路边等李壬动作,她葱指拂过山壁,蔓生的蕨草微湿,滑腻、冰凉的苔藓裸露在山石上。 不知何时,山间已起雾了。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终于,李壬动了。他转过身子,南蔻一惊之下身形急退,伏身藏在了路边,然而李壬却是一头扎进了婆娑的树影中。 这厮是要在灌木丛生的野林中生生爬上山了。 南蔻看着幽黑的山林,有些害怕,把大拇指放在唇畔轻咬着。 她一犹豫,李壬身影已变淡了几分。 不管了。 咬牙攥了攥拳头,也跟了进去。 树林中的路要难走许多,地上湿冷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软的,传递腐朽的质感。荆棘划过布料的声音听起来不太舒服,幸好今晚穿的是轻巧的便装。手指有几处不小心被刺了,感觉火辣辣的。 咔嚓……咔嚓……树枝被踩裂的声音不时响起,沉闷如白骨折断。起伏的虫鸣在一片死寂里像有人在尖声大笑,时而幽远,细听却如在耳畔。 真渗人……还是跟紧一些吧。 南蔻不小心踩断了几根枯枝,担心李壬听见,便放慢了脚步,距离于是一下子被拉远了。 山林间,枫树、棕榈、松树影影绰绰。 这些树看大小,后面刚好能藏下个人呢…… 南蔻开始后悔。 雾越来越沉重,额头湿了不知是汗还是水气,脖子里溜进的水珠把背打透了,冰冷,湿黏,紧贴在背上。 吮了下手上痛处,气味是腥甜的。 可恶……干嘛跟这厮来这鬼地方。 雾气愈来愈重,翻滚着驱散月光,也驱散了李壬的背影。 南蔻恨恨地想,这家伙没什么本事,偏偏胆子却大得很。也不知他是怎么走的?这林子里到处是藤蔓荆棘,也亏能走那么快。 “呱——呱——哇——哈哈哈——” “谁?!”南蔻猛一回头。 听起来像是乌鸦叫呢……不对,似乎……哎,先别乱想,自己吓自己。 “咔嚓、咔嚓”脚步声变得急切了几分。 先寻到李壬再说吧。 然而此时雾气太重,才走了两步,便“哎呀”一声,被藤绊了脚。好在身法敏捷没有摔倒,但不免手又被荆棘割到了。 周围,若隐若现、密密麻麻的树影,团团围绕着。仰头,像是一群身材高大的人,高冠广袖,俯首幽幽盯着这边。 “此路不通。” 他们似乎出声了。 “唔……”南蔻感到有些害怕。 背靠着一棵树,缓缓瘫坐在了潮湿、冰凉的落叶上,脸色苍白。 “李壬……” 雾气潮湿得能捞出水来,嗓子眼发出的呢喃却干干的。 眼前浓雾重重,早辨不出来时路径,便是要原路返回,也不行。 雾气终于打湿她眸子,流了下来。 “呜——李壬——李壬——”南蔻坐在落叶上面,哭得像一个女童。“李壬——!你、你这个……在哪里……” 捂着眼睛不去看周围,眼泪滚了水气如断线的珠子。然而冷气不住往脖子里钻,哆嗦个不停。灌木,树叶不时响动,每次都让南蔻身体一紧。 家中灌满热水的大浴桶,撒上干花瓣,多温暖啊。 若他能回头找到自己,多好啊。 若是没跟进来……多好。 但本就是远远缀着李壬,方才那番耽搁,料想又拉开了不少距离。况且这浓雾中,他又如何找来。 其实她还未想到,常人若是夜行山间,听到有人哭着喊自己名字,第一反应必是远离,而非靠近。 第六章 诡寺 “呜呜——” 少女靠着幽黑粗糙的树皮捂脸抽泣。 都怪李壬这家伙,待出去后,定要不管不顾揍他一顿。 “就欺负你不会武功……就、就欺负你不会武功!” 少女哽咽着,咬牙切齿,嘴巴里不时恨恨地崩出几句话来。 “哎,我说……你要欺负谁不会武功?” “哇啊!” 南蔻惊叫着腿一软,又坐在了地上,一双手却已伸过来搭上她肩。 惊惧之下,她反手扣住肩上的手,脚步错开站起,弓起脊背背一顶! 那“鬼”哎哟一声,竟被她摔倒在面前。 南蔻突然觉得那声线有些熟悉,而且被自己扣着的那双手,温温热热,听人说,鬼貌似都是冰冷的? 是李壬来了? 南蔻愣了愣神,好不容易激起的一身力气如水般泄走,软软坐在旁边。她抽泣用拳头捶打起躺着的李壬来,力道还不小。 李壬好险没痛晕过去,南蔻自幼习武,被她使死劲一拧,差点脱臼,更别提又被拳头一下下捶在身上。 “别打了,别打了,是我啊!”李壬痛叫着。 “阿~” 南蔻回过神,忙扶起李壬,边哭边拍着他身上落叶边说: “我、我打的就是你!” 李壬闻言,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这又是哪门子无妄之灾!但看此时南蔻涕泪横流,哭的梨花带雨的模样,却息了和她斗嘴的心思。 李壬背靠树干,揉着手腕道: “我说你,哎,你下手也太狠了吧。看我不会功夫,不怕我还手?你又为何出现在此,是跟我过来的?” 南蔻脸一红,她擦干涕泪,勉强辩解道: “我……出来散心偶然见你,便跟上来……” 李壬哭笑不得,难道女人撒起谎来连草稿都不打的吗,看来自己露马脚了,只是没想这大晚上的,居然会被她跟过来。 “嘿,大半夜出来散心,这等事整个县里也只有你南蔻做得出来罢。” “好了好了,散心也就罢了,这深山老林……还大晚上的,好端端坐这儿哭什么,吓死个人。” 南蔻嘴一扁,眼睛又红了,李壬忙摆手道: “好好好,你先缓缓,稳定下情绪吧。” “嗯……”南蔻声如蚊蚋地答应了。 …… …… 两人靠树歇息了一会。 此时虽眼睛还红,但终于不再哽咽。 “这鬼山无端就起了一阵怪雾,根本连路都看不清,走两步就要摔跤,你让我怎么办嘛?” 面对着李壬的质询,南蔻埋怨道。 “雾?” 李壬诧异,四顾望了望,眼神狐疑地打量着南蔻。 “哪有雾呢!你怕不是中邪了罢?” 南蔻抬头,雾却依然浓郁,如奔驰的白象一般,翻滚不休。 她打个寒颤,双手紧抓李壬手臂道: “你、你别吓我!” 李壬有些疑惑,想着为今之计还是赶快把她带出这山林,说不得先得哄哄他。 少年难得地柔声说道: “南蔻……姐,牵着我袖子,我带你出去吧。” 南蔻怔了怔,突然几乎把头埋到了衣领里,上前乖乖牵了李壬袖子。 …… 却说着实没有看到什么浓雾,雕龙木牌在李壬腰间散发出微微蓝光。不时停下辨认方向时,这边树干上有个蝉,哪里灌木中趴了只蟋蟀,都一一分明。 南蔻牵住李壬袖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向上的山路陡峭,李壬拿了把镰刀,那些猫儿刺在秋天变脆了,倒也没那么难劈开。 虽然目光被李壬挡住,南蔻却不用担心摔倒了,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山路崎岖,嶙峋怪石压在眼前,陡峭不算,只是有些石头却不紧实,踩上去就变成沙砾,难以着力。不多时,已汗流浃背。南蔻却还好,毕竟有着不错的武术底子,这会安下心了,一口气息还平缓绵长。 走着走着,李壬问道: “南蔻,你说有一日歹人欺辱于我,我待如何?” 南蔻不假思索便答道: “打回去呀!” “可我不会武功呢!哎,别说歹人,便是连你,我都打不过。” “那你尽管告诉我,我帮你好了!弟弟。” 南蔻一副大姐头的语气,似乎刚才自己坐在树下哭鼻子的另有其人。 “嘿嘿,是吗?那可真要谢谢你了。” 李壬语气中充满了真诚,又突然话锋一转: “不过,刚才好像听到有人说要欺负我不会武功呢,你也帮我教训她吗?” 南蔻又红了脸,停住脚步,低下头不动了。李壬袖子还被她扯着,回头疑惑望她,心中已想好几十句应对与她拌嘴,对方却没回应了。 奇怪了,这妮子以前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收拾得了。 只见南蔻仿佛下了莫大决心一般,贝齿咬着,挤出几个字来: “哥……哥。” “啥?”李壬怀疑自己听错了。 南蔻却没再重复,又扬起脸,又回复了平日里江湖女儿的自信神态: “嘴巴上占了你这么久的便宜,方才也让你占占便宜,咱们以后可就扯平啦,嘻嘻。” 李壬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莫名觉得有些耳朵发烧,当下随便支吾几句,又转头踏上山路。 …… 半个时辰过去。 …… 不提山路艰险,僧伽蓝寺终出现眼前。 其实未到时,已闻诵经声,这诵经声十分怪异,像是于极其安静处听人歇斯底里地吼叫。但是又极其宏大、庄严,若鬼哭,如梵唱。 李壬觉着,这诡异的声音如同极干燥的柴薪一般,钻入耳内,脑海中有些热,似乎点燃了什么。 南蔻却不寒而栗。 此时站在寺院山门的石阶前,红色寺墙连接山壁,四处灯火通明,门口无人,仅竖着两尊怒目金刚像。 “南蔻,里头有点诡异,我看,你还是留在门口等我吧。”李壬回头劝说着,南蔻手还拉着他袖口未松开。 “不行,我要保护你。”南蔻不同意,不过终于松开了李壬袖子,“我会武功,好歹能照应你。” “好吧,咱们进去。”李壬心想,左右一起来了,那就进去吧,点点头答应了。 两人继续向前,经过那两尊怒目俯视的金刚像时,南蔻心中有些害怕,缩了缩脖子。 金刚怎么长得这么凶? 刚通过山门,倏然一阵恍惚,待她凝神看清眼前景色,不由惊叫: “弟弟!你去哪儿了!” 只见眼前向下的石阶,不正是两人来时的路么。 南蔻赶忙回头寻找,只见李壬站在山门内,听了她的惊叫,才转过头来。 “你这是?呃,当真害怕的话,还是在这里等我吧!” “我、我不是……” 她心头惊疑不定,不知如何解释。急转头向李壬跑去,待通过山门,却又一阵恍惚,回到了原来位置。 而李壬看见,南蔻走到一半忽然自己折返了,他目瞪口呆道: “这,你做什么呢!” 南蔻害怕了,抬头看那瞪着眼的两尊金刚,如同活的一般。 “你快过来拉我进去!”她蹙眉跺脚道。 李壬感到了诡异,连忙过去,拉上南蔻的手臂走进山门。然而走到一半,她竟又自己转头回去了,扯也扯不住,到了山门外,才再一次回过神来。 两人如此,反复试了数次,南蔻脸色煞白,浑身发冷。 “弟弟,我……”她强忍着哭腔。 李壬脑中灵光一闪,伸手解下了腰间的雕龙木牌,递给南蔻: “拿着这个,再试试看。” 南蔻压住心悸,捏住那木牌进入山门,果然再无阻碍。她转头望李壬,李壬招手让她回去。 “这?你的木牌……” 李壬见状心想,这木牌果然有用,只是现在看来自己只能独自进去了。 “这是师父送给我的,南蔻,你就留在寺门口等我,师父说过有这木牌护身,包我没事!”李壬拍拍胸脯,从南蔻手里把木牌拿回去。 南蔻无法进去,可也不愿孤身待在这里,这两尊凶神恶煞的金刚…… 见南蔻扭捏的样子,李壬复安慰道: “别害怕啦,你在这等我,看见这两尊佛教护法了?没什么妖魔鬼怪敢近前。” “好吧,你快去快回,一定不要逞能。” 李壬对她笑了笑,摆头望向寺内,黯淡的辉光一片空旷的黑暗中,似乎有着另一个世界。 少年大步而去,南蔻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 忽然,南蔻似乎望见李壬身上火光一闪,擦擦眼睛,一晃神,少年瘦弱的身影已融入黑暗中。 …… 僧伽蓝寺依山而建,从山门进去是一处百丈见方,青砖铺开的广场;广场石阶上去为天王殿,供奉阿弥陀佛,四大天王;往上是大雄宝殿,供奉三身佛;大雄宝殿挨着藏经阁,再后面有一片塔林。 寺中建筑气势恢宏,飞檐拱月;朱墙色赤,琉瓦生辉。 天王殿到大雄宝殿,有三十三级石阶。诵经声不绝于耳,一阶阶踏上去,每一步感觉都踩着自己心跳的鼓点。 “当——” 突如其来的钟鸣回荡在山谷中。 大雄宝殿灯火通明,在暗夜里宝光湛然,绽放无量光明。 少年脸色决绝,拾级而上。 “轰——” 随着一步踏上石阶,脑中一阵眩晕,李壬感觉到身体一阵燥热难忍。 深秋刮着寒风的夜晚,少年举步维艰地爬着石阶,汗珠从发际鼻尖沁出,汇在长着细细汗毛的下巴上滴落。 李壬一把扯开衣襟,里衣“撕拉”一声,胸口袒露在冷风中。 “呼——” 突然想起书中英雄侠客,心中豪气顿生,心道此刻却要有酒才好。终归是少年心性,想到这儿,竟得意长笑了几声。 直直盯着那大雄宝殿,只见金光万丈,却诡异非常。 这寺庙魔音阵阵,且杀将上去,管他什么魑魅魍魉! 第七章 异僧 随石阶渐次落于身后,犹如登上三十三天,耳畔梵唱不绝。 这是,佛光? 恍然间,天降异香,地涌金莲,虚空生花。 “放下吧……放下……” 虚幻的声音在耳畔回荡着。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声音如长虫般不断在耳洞里扭动着,胸口脑海越来越热,越来越热,似乎下一刻便要崩出熔岩。 “哈——” 李壬走上台阶,异象终于散了,大吸了一口凉气。 终究到了大雄宝殿门口,大殿洞开,里面光景一览无余。 寺里僧人几乎都聚集于此,宝殿内人头攒动,众僧伏身围绕大殿中间一座青铜大佛。 佛像有莲座三层,每一莲瓣上皆浮刻一尊佛,合计一千尊,或捻珠持瓶,或结印垂手。 莲台之上,亦分三层,每层四面刻着佛像。整座青铜大佛上刻的,统计一千零一十二尊佛。 正是如来法身——毗卢遮那佛。 大佛四周,僧人们有的身披红锻绣金袈裟,大多穿着普通灰布僧袍,不论辈分,俱皆伏身诵经。他们围着青铜大佛,绕作一个个环,如一串盘好的檀木佛珠。 然而他们参拜的却不是毗卢遮那佛,而是青铜佛像顶上坐着,一个身著奇异黑白僧袍的年轻僧人。 李壬目瞪口呆。 那年轻僧人僧形貌可怖。 只见他左脸面如冠玉,宝相庄严;右脸却形同枯木,状似饿鬼。穿着样式奇特的僧袍,以身体中线为分割,半黑半白。若有大能,或可发现这其中隐含枯荣交替之禅机。 此僧双目微阖,双手食指与拇指相接,其余三指微屈,置于胸前,结就转轮法印,似佛陀说法。周边伏地的众僧口中念诵不绝,梵音阵阵。 “这怪和尚定不是什么好人!”他在门口观望一会,这样想着。 于是攥着腰间的木牌,一咬牙捏紧了拳头,穿过匍地僧人,直直往那青铜大佛脚底走去了。 众僧却对他视而不见,低垂的脸孔神色各异。 这边一个面带微笑,神情庄严圣洁,似乎于苦海中煎熬终于见得彼岸,得到大解脱。 这边却咬牙切齿,极瞪血红双眼,狰狞痛苦,仿若受着万般凌辱,眼前便是不共戴天的血仇。 这些人虽可怖,却对他视若无物,任由他大步走到佛像脚下,仰视异僧面庞。 见着如佛如魔的脸孔,心中发寒。霎那间,那异僧却张开双瞳,昙花一现般,与他对视微笑。 那眸子深邃,沧桑,如历万世之劫。右脸微笑神圣祥和,如春风拂柳。 而那枯死的一侧面庞上,高高咧起的嘴角牙根毕露,衰败腐朽。 “啊!” 李壬大叫一声,惊退几步。 他抬头再看那异僧,异僧却闭着眼睛,神情又复原了。 他伫立在僧人堆中,环视四周,大喊道: “你们做甚!都着魔了吗!着魔了吗!” 众僧充耳不闻,李壬的吼叫被如潮诵经声淹没,没泛起半点波澜。 他扯住身旁一角灰衣,用力摇晃他身体: “喂、喂!和尚!” 那和尚不为所动,身子被剧烈摇晃,眼神痴迷,口中依旧念个不休。 “光头,我让你看这边!”他歇斯底里地喊道。 抬起和尚下巴,扬手重重掴上去。“啪”的一声,那和尚脸红了一大块,嘴里乌拉乌拉含糊不清的念诵声随着口水不住淌出来。 “啪!啪!啪!” 灰衣和尚眼神依旧痴痴呆呆。 气喘吁吁,把那灰衣和尚放下了,那灰衣和尚却又匍匐诵起经来。 “你!你!你!起来啊!” 仍不甘心,企图唤醒一位僧人,其中甚至有位红袈裟老僧,但无济于事。 “都给我起来!起来!” 他脚用力踹翻几个和尚,他们如蚂蚁般翻身爬起来。李壬手心,脚上都是汗,寒毛根根竖起,脸色煞白。 他跌跌撞撞奔到青铜佛像底下,抓着莲瓣仰头吼道: “你是甚么妖怪!” 黑白僧袍和尚纹丝不动。 他攀着莲瓣,想爬上佛像,脚刚踏上去却被一股沛然莫能扛的怪力弹飞,连续撞翻两个灰衣和尚,摔倒在地。 又试了两次,结果并无二致,皆被弹飞。 不知怎的,一股怒气就涌上心头。 退到大殿门口,眼神中满含怒火,紧紧捏着双拳。 “哇啊!” 少年大吼一声,奔像铜佛,一副头破血流也不罢休的气势。 “砰!” 瘦小的身体被弹得高高飞起。不同的是,这回,他脑袋重重磕上一条香案案角,立时晕了过去。 …… …… 头好痛……。 身体很冷,潮水拍打上来,冰寒刺骨,好像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水里面。 费劲地撑开双眸,眼前是一片石滩,趴着,身后水浪声音汹涌。 我在哪? 全身瘫软,不想动弹,他努力抬起头,北方天空中五彩霞光氤氲。 霎时,莫名而庞大惊心的怒火涌上胸腔!他长啸道: “不!————” 无比愤怒,挣扎身躯。 水面被拍得雷鸣般作响,终是动了。 口却渴,一回头,望见是一片汪洋。把头埋了进去,如长鲸吸水,滔滔滚滚。 海枯,心却仍空虚。 周围是一隅大荒,白色大石星罗棋布,无数巨木横倒,烟尘四起,瘴雾弥漫,了无生机。 腾将起来,胸中怒火不绝,愈来愈热。 热吧,再热一点。 热到大荒中染上一抹红色,蔓延无边。 狂啸,直到将怒火倾吐至尽…… …… …… “呼……呼……” 李壬恍然惊觉,大口喘气。撑了撑地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满头冷汗,浑身瘫软。 似乎……做了一个长梦,梦中内容已然模糊。 方才好像撞晕了,也不知昏迷多久了。看看周围,念经的僧人们依旧呆傻,青铜佛像上的黑白僧袍和尚姿势也未有变化。 看来应没耽搁很久,殿门外,夜仍然黑得浓稠,殿内情形亦无变化。 李壬有些讶异,自己方才竟然如此冲动,难道也是因为这诡异的寺庙? 还好只昏迷了,未真正摔伤。 其实这破寺院的事,自己一个外人,哪需这么上心呢,此处太诡异,还是小心为上吧。 “呃……呼……” 他再次尝试爬起来,脑中剧烈的疼痛让他发出沙哑的悲鸣。 李壬终究不甘,若不是那神秘人给了那神秘木牌,料想自己应同南蔻一样无法进入山门吧。 平日总向往求仙问道,这关际如何能退缩?跨过了重重难关,好不容易寻到正主,那和尚一瞧上去便不似好人。这全寺僧人都似着魔,定然都是他作怪!寺院闭门这么久,他当是罪魁祸首! 而且,不化解眼前困境,父母生意岂不会继续惨淡?那人也会对我失望的吧,说不准,此事便是他对我的考验…… 他瘫软在地上,思绪纷飞,却绞尽脑汁也未想到如何上得那青铜大佛,阻止异僧。 作算上去又如何呢,自己并无半分本事,这木牌当真管用吗,不由心中寒冷。 忽然,余光望见火光闪动,是大殿后方。转过头去,只见火光映着影子摇曳着,忽明忽暗。 李壬深吸一口气,撑起身体往大殿后去了。 大殿后并未着火,是藏经阁。 藏经阁是座圆形木楼,上下三层,此时底层熊熊燃烧,火光正是由此发出。 “咦?” 李壬望见火光外竟有一人影定定站着,他惊喜地快步朝那里走近。 临近藏经阁,只觉热浪逼人,那火光外的人白眉长须,披着红袈裟。 “慧光大师!” 原来这人李壬认得,不正是僧伽蓝寺里德高望重的慧光禅师么! 慧光此时直面滔天热浪,眉毛长须都被高温撩焦了。李壬忙扯他向后,总算离热浪远了一些,觉得自己那么一会儿便要给热浪逼熟了。 慧光被他扯动,并未反抗,眼神依然痴痴凝着藏经阁。 李壬犹疑试探道: “敢问……大师,庙内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心中暗暗祈祷,这慧光禅师可千万别也变傻子啦。 慧光禅师到底与普通僧众不同,眼神虽依旧僵直,口中呢喃李壬却能听懂一二: “自他幼时进来,皆言此子有非凡夙根,具宿慧,老衲予法号曰:觉性,望其大觉顿悟!” “觉性,觉性,竟是这般根性,孰知是劫是缘呢……” 李壬一头雾水,提高声音问道: “大师?烦请告知庙里发生何事了!” 慧光禅师转过头,枯瘦的脸在明暗不定,火光闪动的双瞳一片痴迷。 李壬无奈,这下可好,连慧光老和尚也痴呆了。 出乎意料的,慧光对他说话了: “少年,你又如何阻止得了他。” 禅师放下合十的双掌,看着他摇头叹气。 “也罢,你能进来,亦有因果,贫僧且为你讲个故事罢……” 火光映在老和尚面部,忽明忽暗,他嗓音有些沉重: “那年苦行途中,我捡到一个弃婴,回寺后将他寄养于山下一户人家,待他四岁时,我把他接上山……” 寒夜沉沉,藏经阁在山谷环绕里如巨型火炬。秋气被搅动着,呼啸来去,扯动火舌,声响如破帛。 整个山谷被镀上一层红色。 第八章、觉性 他们说,我是孤儿,在战场边的死人堆捡了我,我却知我生来本无父无母。 幡旗飘飞,狼烟四起,流血漂橹,喊杀震天。惨烈血腥的画面,我后来每每忆起,如在眼前。 他们说,捡我时,我尚在襁褓。 湿呼呼有些温热,身旁的人接连倒下,甲片“哗啦”地响,满是血污的手臂搭在我面前,血肉翻卷,像开满彼岸的往生花,绚烂绯红,煞是好看。 残肢断臂,污血,尸骨,堆积如山,黄沙弥漫,苍穹失色。枯树枝桠上挂的肠子沾满了沙砾,黑鸦扑着翅膀啄食着。 “杀!” 鏖战不休。 兵甲,钩戟,长铩。 马嘶,人吼,接连倒下。 旌旗斜倒,断戟,钝刀四处散落,处处硝烟,我看见残霞如血浓稠,倒下的死人涣散的瞳里映着我。 日薄西山,风沙渐歇,冷月被洗得猩红。我在凉透了,粘稠的深蓝色液体里躺着,耳中寒鸦不住唳笑。 哇——哇—— 如何来到这儿的,我也不知晓,只依稀记得那个画面:在有三条岔口的大河里漂着,岸上开满曼珠沙华,白得单纯,红得惊心。 似乎不止一次经过了。 月光白惨惨,一片死寂,远处有人声响动。 …… 哇——哇—— 婴啼如曙光划破寒夜,零星几只乌鸦被吓着,扑棱棱振翅飞走了。 “这边!” 脚步声接近。 那张脸遮住冷月,我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抱起来。 …… …… 初进僧伽蓝寺山门那年,我未满四岁。师父捡了我,放在山脚下一户人家养了三年。我奶娘命运凄惨,丈夫带着才满月的孩子出门省亲,一去不回,她从此便在娘家生活。 她整日里总蹙着眉头,抱我时双手箍得很紧,嘴里常念叨的几句话就是:“阿成你这个死没良心的,阿成……阿成……”有时她箍得我紧了,我便用力咬紧吃奶的嘴巴,她却不喊疼,只是说:“宝贝……宝贝……还没给你取名字呢,你怎么就跑啦。” 我到她家一年后,喊了她一声娘,那时她端着半铜盆清水,铜盆哐当落下,清水漫了一地。 那以后她抱我时,便不至于箍得我喘不过气了。 我奶娘有个哥哥,叫南武行,奶娘姓名却不知道,人们谈及她时总说什么“扫帚星”。奶娘出生后,南家生的一男一女,全夭折了。 师父每年都来看我,第二年,他抱我起来说: “除了那年捡他,这孩子好像从不会哭呢。” 他戴了一串紫黑的珠子在手腕上,有淡淡的香,我伸手把珠子扒下来抓着。 他眼睛眯成月牙,仿佛很高兴,奶娘站在一旁,也有气无力地陪笑。 那晚她抱着我哭,双手又箍得很紧,我推开,她于是哭得更吵闹了。 奶娘其实对我极好,她的眼睛小,眉毛像个八字,和我独处时,却变成一了。 第三年,师父带来本《心经》,坐在凳上读与我听,我跟他念,一字一顿的: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娑婆诃揭谛菩提娑婆诃……” 他摸摸我的头,说此子是有慧根之人。 我既无兄弟姐妹,平时也不爱动,叫吃饭我便吃,让我睡觉便睡了,后来有人站在我面前说我傻,我也不理。 院里桂树下有两窝黑蚁斗起来了,看到个头大的,我用手指按下去,“嘎啦”微响。奶娘是极其爱干净的人,甚至于洁癖,我住的房间,总一尘不染的。我把沾了稠液与黄泥的手给她看,头次被她呵斥了。 我舅妈,也就是奶娘的嫂子,肚子渐渐臃肿了,家里那老头儿说未生下来便要取名,以定下婴孩的人魂——听游方道士讲,之前死了几个孩子便是魂魄未安定下来。 南武行是胳膊有我腰那么粗的男人,于是名字由舅妈取,叫“南蔻”,她抚摸那臃肿的肚子,偎在南武行怀里笑靥如花,她唱道: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奶娘脸上涂了白漆似的,咳嗽起来,我抱她腿朝她笑了笑。 后来,舅妈肚子渐鼓胀了,皮球似的,我常想手指按上去,是否也会如蚂蚁那般“嘎啦”的响。 师父牵我走那天,有几人送我到门口。雨洗过黄土地有些泥泞,奶娘坐在黄泥里,嚎啕大哭,南武行差不多有我腰粗的手臂伸过去要拉她起来,她却滚进去了。那老头儿腰间挂个铜烟斗,站在那里皱眉冷哼一声,她靠着墙,不住哆嗦着。 师父叹气: “痴儿……” 为甚么会哭呢,把自己弄得不干净了。 …… …… 师父带我进山门,我喜欢青石阶旁的红叶——像极了四年前那朵花的颜色。 僧伽蓝寺造的很大,黄瓦红墙,泥塑漆金,青砖铺地,大雄宝殿中有三尊青铜大佛,摸上去冰冰凉凉的。 还是奶娘的手要舒服一些,我觉得。 我问师父: “为甚么几尊泥塑铜铸的死物,住的屋子比我奶娘的大许多呢?” 师父敲我脑袋: “不如此,世人怎体会佛之庄严。” “那我住了这大屋,也庄严么?” “若你功德够了,便住得。” “如何算功德够了?” “普度众生。”师父双掌合十。 “那众生均已度了?你我也度了么?” 脑袋又一疼,师父斥道: “众生即是众生,一人,一狗亦是众生!不许再多问!” 翌日,师父给我一本《地藏经》。 “师父,佛亦有七情六欲么?” “佛是大解脱,存于不可说之过去,不可知之未来。如何有七情六欲!” “那为何佛总是宝相庄严?” “佛本无色无相,无我无想,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佛显化身,是为度众生,传解脱法。” “为何爱宝相庄严,爱花雨香云,金莲遍地便是对,爱女子窈窕便为欲?” 师父使我在藏经阁面壁十日。 我观尽藏经阁中经书,《妙法莲华经》、《金刚经》、《楞严经》、《楞伽经》…… 后来师父说他修闭口禅,再不许我多问了,给我取了法号,叫“觉性”。 僧伽蓝寺中香客众多,我做过扫地沙弥,迎客僧,最后师父让我清修。 那年,朝平郡灵台宗盂兰法会,师父带我同去。若按捡我那日作生辰,我十三岁。 灵台宗比僧伽蓝寺更大,广场上有一座大理石雕就,三千三百三十三瓣的莲台。师父说,坐此莲台说法,般若雷音自行加持。 还有九座千瓣莲台围绕四周。 师父让我上了一尊千瓣莲台,有一面色蜡黄的和尚与我论法。 我望向天边浮云,待他先开口,他似乎有些着恼: “你观浮云,可知其为何而动?” “我心在动。” 他呵呵一笑,干巴的脸像是被揉皱了的纸: “这么说若你心不动了,浮云也不动的了?” 我敛眸。 “自然如此。” “哈哈,如此狂妄!不说浮云不动,你且先让我不动可行?” 我望向他,脸色蜡黄,泛着一层油光,张着血盆大口,眯起眼睛大笑。 “然。” 我依了他,心不再动。 第九章、宿命 莲台中央三足石鼎不再云雾缭绕,两柱香已燃尽。 他血盆大口张着,被人抬下去了。后来他们说,那人修的野狐禅,执念太深。 第二尊…… 第三尊…… 在四周莲台坐了九转,我坐上三千三百三十三瓣那尊。 广场上光头一排排列得整齐,我看着出神,脑海中又回想起当年槐树下那几窝蚂蚁。 此时。 莲台上绕我而坐,有三十三人。 是诸天转轮曼陀罗胎藏大阵……师父曾提起,远古时域外天魔入侵,中土便依靠此阵存下了最后一丝香火。只是,却为何让我入此阵? 对面,是灵台宗的虚云禅师,师父亦提起过,他修闭口禅的岁月已久远不可知。 “咄!” 佛音乍现,那老和尚干枯的双唇启开一条缝隙。 …… …… 面前出现一片戈壁,狂风杂着黄沙呼啸。 沙丘移动,我在上面走,一脚深一脚浅。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有一片绿洲。一片月亮湖,杂生了仙人掌,沙拐枣。 有只如雪的白兔舔动着靛蓝微波,天空中苍鹰俯冲而下,我张臂挡着。 “汝为何挡我?” 那鹰伫在我身前,鹰目转动着看我。 “我愿救它。” 我蹲下,抱起颤栗的白兔。 “如何能换它性命?”我问道。 鹰拿出一杆天平,我怀里白兔跳入一端,沉沉落下去,在沙地上砸了一个坑。 那鹰又递过来一把小刀,镶蓝宝石的黄铜刀柄对着我,我了然。 我接过刀,在臂上一划。 “啪嗒”。 我的手臂落入天平另一端,然而秤纹丝不动。 我知它意,跳入其中,秤平了。 它低头,黄喙朝着我的头一点一点的: “便如此,你要救它么?” “是。” 我双手合十坐下,诵往生咒。 它棕褐色的脖子上有一圈白翎,此时被染红了,血溅在刀柄蓝宝石上颜色发黑。 …… …… “你破了杀戒!”虚云老和尚音如滚雷,直直盯着我。 “我亦救了一命。” “你救白兔,苍鹰无可果腹,谁救它。” “故我杀它,亦是宿命。” “白兔饮水,苍鹰捕兔,一饮一啄,皆是宿命。” “我爱它美丽,于是救它,我惜我性命,故我杀它。” “你……执念太深。” 执念…… 我常想,无执念,如何生出三千世界。 未辩解,论法是时落幕,我下了莲台。 …… …… 后来,师父说虚云的闭口禅破了,他也不修了。 僧伽蓝寺最后方,一片塔林建在山壁下,茂林修竹间,灰白色的石浮屠承着落叶。 师父带我到一棵枯树下,问我看到了什么。 我说: “枯枝,落叶。” 师父将枯叶拢了一堆,点着了,火光摇曳,噼啪作响,待余烬冷透,剩了一摊灰。 师父问我又看到了什么,我说: “寒灰死,火去。” 师父抚我头顶道: “你知死,却不知生。你观遍藏经阁,可看出枯木死中有生?落叶化灰,亦作树肥,非生非死,不垢不净。” 师父肃然看着我,指尖戳我胸口说: “你心有佛根,亦有魔种。” 后来师父画了一副枯木图赠予我,嘱我时时观摩。 …… …… 师父让我撞一年钟。 僧伽蓝寺香客众多,求子求财,求平安福报,发愿还愿,我在钟楼上看他们来来往往。 解一执念,再生执念,生生不息。我问师父何时却是尽头,师父说: “得佛果,能消我执。” 成佛亦是我执,以执如何能消我执呢?师父只说以凡心断佛性,是大谬,我尚需参悟。 那年我十六岁,日落后,师父唤我到大雄宝殿。 师父说我执念未休,却日益深重。 “当年在战场捡到你,襁褓中即经历了地狱景象,莫非这便是魔种源头么?” 我说我不知。 其实我心中本无佛,又如何有魔。 师父带我到毗卢遮那佛像旁,牵起我的手: “多年前……僧伽蓝寺是一间小庙,屋舍三两间。庙内一僧,证菩萨果,化虹而去。后人在他圆寂之地,铸了此佛。” 师父眼神凝重: “以此法身,可观七情六欲,诸世轮回。我为你点一盏心灯,若迷于轮回,则灯灭人死,若本性真如,则灯明,或许能净你魔种,你可愿意?” “愿意。” 师父让我把枯木图给他,我从怀里拿出递过去。 看我盘腿坐好,他点燃图卷。 我入定了,枯木图在面前焚出青烟,有一缕飘向青铜大佛,我循着进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睁眼,我见得面前有一尊香炉,香客络绎不绝。 “佛祖,请佑我儿金榜题名……” “佛祖保佑妻儿平安……” 他们嘴里,心里所念,我都听见。 他们前世,来世我都看见。 有屠夫来求消罪孽业障,前世却是一头猪。 有一双蝴蝶停在青灯前,我看他们来世是十指紧扣的恋人。 幅幅画面在眼前闪现,消逝。 那一世,我蜷缩他胸口,我是蛇,他是樵夫。 那一世,我摆着涟漪,他是钓叟。 那一世,我在孤独的王座上,她一人一剑,取我头颅。 他……是谁。 我在有三条岔口的大河里漂着,岸上开满曼珠沙华,白得单纯,红得惊心。 青灯燃,青灯成灰。 …… 他们说我坐了一年。 师父问我枯木禅坐得如何,我说悟了,师父叹气说当真悟了便好。 山上红叶又鲜活着,有师弟请我讲经。我坐在青石上,枫叶落满台阶,落在肩上,身上。那本《地藏经》封皮发皱,是师父多年前赠我的。 师弟半路出家,原是商人,因故遁入空门,我观他心中执念,淡于钱财,执于亲情。 在那法身中坐了一年枯木禅,我悟得他心通。 我与他讲经一个时辰,他告辞,我亦起身拂去身上落叶。 翌日,他还俗回家。 僧伽蓝全寺上下僧人,我一一与其讲经。后来我观寺中僧人之心,原来和尚和香客,执念却差不多。 我心中执念是什么呢? 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他……是谁? …… …… 僧伽蓝寺闭寺一月有余,众僧有的还俗了,有的疯疯傻傻。 师父你看,他们执念更深于我呢。 师父叫我到藏经阁内,与我对坐,他皱眉看我,脸色阴晴不定。 印象中,师父从来都是淡然的,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两条细缝。 我虽悟了他心通,却未曾观过师父。 “觉性,为师罚你藏经阁内面壁一日,不许擅自闯出!” 师父说这句话,仿佛用了很大的力,他离去的背影有些佝偻。 他老了,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的。 熊熊烈火燃起。 我看着经书,典藏书页发黄发黑,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世界充满火焰,如阿鼻地狱。 我身体被火舌燎起水泡,水泡又在烈焰中破裂,烤干,发黄变焦。身体枯萎了,渐渐化为焦炭。 师父,你既授了我枯荣之道,岂不知这样灭不了我? 我盘腿闭目,结就转轮法印。 耳边火舌哧哧吞吐,一阵脚步声插进来。 我睁眼,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在眼前,攥着拳头,仰头瞪着我。 我坐在青铜大佛头顶,对他微微一笑。 是你啊。 阖上眸子。 第十章、烛残 藏经阁烈焰熊熊,四周一片通红,火光映照着一老一少面色明暗不定。 慧光禅师声音无比苍老沙哑: “我点燃藏经阁,又怎不知灭不了他?觉性之修为,已触到劫境边缘。只是若不如此,我心中执念亦能化魔……” 李壬听得目眩神迷,只觉得慧光所讲之事虽诡异莫名,却比哪本志异小说都要精彩,此时听到不明意义的词,他好奇道: “敢问大师,劫境又是何种境界?” 慧光禅师合掌,胡子焦了一块儿,被火光照耀成黄色,随着嘴唇上下扇动: “佛法其实不分境界,只在于悟了或没有悟……” 李壬忙道: “打住打住,大师,小子并无半点慧根,您那些玄之又玄的佛法我实在半点都听不明白,还请您直说了罢!” “善哉,初入佛门者,从持戒开始,分为持境,识境,我境,沙境,一境,劫境。此六境,未达者不能明了,贫僧亦只知若证了劫境,便如菩萨,万劫不灭。可我那觉性徒儿……分明未证识境,却已触到劫境,唉!” 李壬惊道: “如此说来,那怪和尚怕不是只差一步便要登天做了菩萨?” 慧光摇摇头道: “不可妄语,他魔种未除,执念甚深,又如何能六境圆满,得菩萨果!” 李壬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突然想到自己在大雄宝殿青铜大佛顶见的那异僧,又问道: “大师……我方才在大雄宝殿,见到一个形状恐怖的和尚,一半脸跟老头子似的,一半脸却白白净净,那是?” 慧光点头: “那便是觉性无疑了,藏经阁内我焚了他肉身,你所见情景,乃是他以枯荣相初凝法身。” “我还看到他身下围着一大群僧人,皆是着了魔的么?” 慧光长叹,眼神悲苦,如惨淡弯月: “唉!他们皆为执念所迷,已然入魔,此番觉性凝结法身……只怕他们性命不保。” 李壬大惊: “大师,可有法子救得了他们?” 慧光摇头不答。 李壬急道: “大师!您佛法高深,便如此见死不救么!觉性是你带入山门,他如此作为,你亦有责任!” 慧光看向大雄宝殿,眼神迷茫: “我又如何救得了他们……执念,执念……这又何尝不是度了他们呢……” 李壬气急,扯住慧光胸襟怒道: “老秃驴!平日里老讲什么我佛慈悲,现在你怕死了?秃驴!你的慈悲呢!” “慈悲、慈悲……唉。” 慧光忽眼神一凝,眼前少年瞪着双眼,眸子里烈焰熊熊,是倒影着藏经阁的火光……还是…… 他拉下李壬双手,李壬心惊这老秃驴怎生这么大力气。慧光从手腕上扒下一串佛珠,塞入李壬手心。 那串珠子呈紫黑色,平凡无奇,只是表面光滑,看得出是时常摩挲,变得如紫玉般。 那珠子似乎跳动了一下,在手中碰撞,音如金玉交击,李壬怒火莫名就平息了。 慧光合上李壬双手,脸色凝重: “少年,为防觉性伤及无辜,贫僧月前已然宣布闭寺,并开启僧伽蓝寺护山大阵,寻常人别提进到这里,根本山门都见不到。” 他顿了顿道: “贫僧不问因,你此时在这里便是果,贫僧有一事相托。” 李壬心知方才又性急了,这慧光也不是坏人,便缓声道: “大师请讲。” 慧光松了手,合掌道: “若日后有缘,这串佛珠,还请帮老衲带往朝平郡灵台宗,送给虚云禅师。至于其他,少侠只需向虚云禅师将今夜寺内情形描述一番便可。” “朝平郡……灵台宗……虚云禅师……”李壬心里默念几遍,记定后,他疑惑道: “大师为何不自身前往?朝平郡路途遥远,小子却不一定有闲暇……”李壬心想,自己虽短学立刻上完了,父母又会让自己看店,做家务,哪来时间去什么朝平郡。 “无妨。去与不去,却是你的缘法,贫僧另有要事。” 李壬心想,若拜得那神秘人做师父,自己日后云游四海,那便帮一帮这老和尚也无妨: “好罢,只能说尽力便是了。” 慧光点头道: “善。” 此时藏经阁火势更烈了几分,热浪扑面,李壬忙拉住慧光衣襟带着他后退两三步。 李壬忽的想到,大雄宝殿内一众僧人却还性命攸关,他拉着慧光,手指着大雄宝殿道: “大师,当真没有办法救得了他们么?” 慧光摇头,闭上双目。 李壬心道,你这一把老骨头,还真怕死! 他心头愤懑,重重撇下慧光的衣襟,转头直直往大雄宝殿大步而去。 慧光睁开眸子,默然望着李壬背影走向那宝光湛然的大殿。 忽然他笑了,面色祥和,盘腿打坐,合掌诵经: “如是我闻,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一切诸佛,或过去世,或未来世,悉听闻我愿。转轮生死,无始无明,彼时我求通宿命,以此一报身,愿受众生苦。” 慧光坐地的身体缓缓悬于半空,脑后放无量光明,那光射出三丈后便迅速变浅变淡,如蘸一指茶水抹在红漆案几上,深色水痕转瞬消逝。 藏经阁被火焰吞没,老和尚身影衬着这背景,如坐火莲。 光很快消散了,悬空的身体羽毛般落下,慧光闭上双眼道: “原来……如此。” 寒月染上火红色,夜空被烧亮,书页哗啦啦燃尽后,热风中,黑絮飞舞。 一代高僧,圆寂。 …… …… 慧光显化佛光时,李壬已到了大雄宝殿,被眼前景象惊呆。 青铜大佛上覆着一层油蜡,仿佛有人在大佛头顶点了无数红烛,红色的烛泪融化流下来。 这比喻却也不恰当,那油蜡其实不是向下流动,而是缓缓向上蠕动的,如有生命般。 佛像脚下空无一人,着魔僧众不知去向。 偌大殿内仅剩觉性一人。 结着转轮法印,盘坐青铜大佛顶端。那些红色油蜡蠕动着钻进他身体,仿佛被无数张无形小口吞噬了一般,就此不见影踪。 红色油蜡缓缓流进半枯半荣的身体,仿佛流入无底洞。身形丝毫不变,只是枯萎的半边脸慢慢鼓胀充实起来,那半张少年的脸却枯萎下去。 红色油蜡流动不息,却也不是不绝的,油蜡缓缓变薄了,表面有些微白色物体露出来,还看不分明究竟何物。 殿内四周墙壁前摆着烛架,每只长一丈,成阶梯形分三层,每层可点烛十五支。 无数只烛架包围大殿,摇曳无数烛火,泼洒出黄油油的光。 空气亦黏稠,一呼一吸,如在水中,快喘不过气来,李壬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黏稠的空气滑入鼻腔,肺部,满是腥臭味。 红色油蜡爬动速度越来越快,如一条条长蛇,最后飞跃起来,从半空钻进觉性身体,那些白色物事此时也露出了轮廓…… 是一具具白骨! 胃中一阵阵酸水翻涌上喉头,直欲作呕。 这么说来,那些油蜡便是消失僧人的血肉? 终究害怕了,抬腿欲打转回到慧光身边,然而此时却觉得空气浓稠无比,呼吸也渐渐困难,似乎鼻子被糊住。 眼中景象渐渐模糊,仿佛罩了一层浑浊的油污。 脚抬起来一分,如同在沥青中划动……空气太过于浓稠,已无法进入鼻腔。 下意识地用力呼吸,却适得其反的把脸憋得通红,一口气接不上来,只觉得脑袋发痛发胀,肺里火烧似的。 “咳咳……呃……呕……” 剧烈咳嗽,每咳出一分空气,喘息时,口鼻却被堵住。 “呕……” 李壬仿佛要呕出灵魂,咳嗽着,大脑突然一片空白,手脚失去了力气,仿佛要飘起来…… 眼前一片漆黑,失去意识。 黄油油的烛光黏腻摇曳着,他身体重重倒地。 …… …… 烛火摇曳,李壬扑倒在地,生死不知…… 正在这生死攸关的际头,那神秘木牌忽然一阵颤动,在他怀里绽出蓝光。 一道电流自檀中突入,冲上灵台。李壬身体如被雷击般阵阵痉挛,嘴角流涎,那层糊住口鼻的湿黏厚重的油膜却开了一条缝,透进了一丝清凉的空气。 热流反复冲刷,空气慢慢恢复了流动,没那么黏腻腥臭了。 “嗬……呼……嗬……呼……” 意识略微回复清明,少年嘴角流涎,眼神还未聚焦,瘫软趴在地上贪婪地大口呼吸清凉的空气。 他觉得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身子连连打了几个哆嗦,感受着新鲜空气,有一种死而复生的快感。 原来呼吸也是如此幸福的事。 摆头看向毗卢遮那佛像,瞳孔骤缩! 具具白骨爬满佛像,姿势狰狞痛苦,青铜佛身已然看不见了,整尊铜像被白骨占据,乍看之下,仿佛一座白骨山! 觉性飘然立于白骨山顶端,单掌竖起,直视这边,深邃的眸子却好像聚焦在他身下的地板。他说: “又见面了。” 李壬使尽吃奶的力气,摇摇晃晃站将起来,双腿不住打摆子。看见觉性脚下具具白骨,想起刚才那些油蜡,一股火焰从胸中燃起,他双目通红。 愤怒,有时候是用来掩饰恐惧。 “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死秃驴,就不怕、不怕死了被下油锅,拔舌头吗!” 李壬遥遥指着觉性鼻子破口大骂着,忽然词穷。 脑海中莫名想着,县里那几个泼辣娘们在大路边叉着腰便能骂天喝地,端是厉害。 觉性不再理他,移开目光,平视前方。 当最后一丝血肉流入他身体,他枯瘦的半边脸瞬间恢复如常人。 霎那! 虚空震动,天花乱坠,虚空中响起一阵奇异的“嗡”声,如梵音阵阵,又似魔音穿脑。 李壬毕竟是懵懂少年,虽初生牛犊不畏虎,又有那晚异象和神秘人给他的刺激,凭一股冲劲走到这里,却终究被恐惧支配了。 “咚”。 他跌坐在地,脸色煞白,腿抖如筛糠。 但从始至终,觉性只看了他两眼,便再没注意他,只漠然平视前方虚空。眼神深邃、沧桑,冷漠得不似人类,罩着半黑半白的僧袍,纹丝不动。 与周围格格不入,如站在另一个世界。 李壬忽而有点可怜他,心想这人怕也是孤独的吧。 我又在想什么?这恶毒和尚! 用力甩头,把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出脑袋。 青铜大佛顶端黑白僧袍的觉性面容几近完美,袍袖静静垂着,飘然出尘。 再不往这边看一眼,似乎李壬只是虫豸草芥一般。 李壬忽然觉得这世上从未有过,也再不会有比这更可恶的脸庞了。胸中一阵灼热,似乎是怒、是恨,又仿佛有着另外的异样情绪。 他此时无比地想冲过去将这张脸捶扁,一拳一拳。 胸中灼热似乎炸开了,冲上脑海,身体又燥热起来。 美好,完美的东西在手里毁灭殆尽的感觉…… 崩塌……碎裂……枯竭…… 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微笑。 真怀念啊…… 李壬脸色泛着潮红。 挂在腰间的木牌一阵颤动,绽发蓝光,一道清凉的寒流顺着腰间冲入脑海,又反复冲刷着。 李壬眼神数度变换,褐色眸子染上血色,又消褪…… 然而这颤动似乎有些后力不济,不知是不是方才耗尽了力气的缘故。 觉性终于看向这边,抬起指尖虚空一划,一道墨色烟气,扭曲着向木牌射来。 淡淡墨气凌空而来,颜色渐深,待到了李壬身边时,已幽凝如实质,尖端竟开了一张嘴,狰狞着獠牙便向木牌咬下。 霎时,一层深金青色光幕罩上李壬全身,佛珠在李壬手中发出金玉交击声,那墨气一头撞上去,无声无息便消散了。 佛珠滚动时,耳边似有醇厚庄严的佛音响起,李壬眸中血色与身体的燥热一齐褪去。 李壬脑海一凉,此刻眼中满是迷茫。方才一晃神,只觉得脑海里一阵杂乱,眼前一黑,似乎也就晃了晃头身上已大汗淋漓。 为什么……我会有如此邪恶可怕的想法,这和尚妖术竟诡异如斯。 李壬转头望向青铜大佛顶端的觉性。 觉性深深望着他手中佛珠,对他微微笑了一笑。 李壬一愣,本以为这人该如他脚下那尊佛般冷冰冰的。 半黑半白的袍角刚好触及脚跟,笑容转瞬即逝,觉性向前平踏三步。 空中绽开三朵黑莲,如墨入水中,淡淡消逝…… 李壬呆呆望着大殿门口。 他就这么……走了? 不知何时,藏经阁火已熄了,大殿内红烛快要燃尽,月下殿宇楼台,围栏石阶清清冷冷。 远处传来佛号,声音悠扬出尘,如圣歌梵唱: “如是我闻—— 白骨筑莲台,血肉净法身。 此为菩提种,此即众妙门。 浮屠埋舍利,金殿养慧根。 灵山非极乐,随我入红尘——” 一片稀薄的浮云遮了月光,寒夜寂寂。 卷一终。 ` 第十一、空寺 一片毫无生机的空墟,谁能想到,远近闻名的僧伽蓝寺,会有今日这般模样。 残烛燃尽,大殿陷入幽暗,冷清,你看不清楚,更不能确认黑暗中窸窸窣窣的窃笑是老鼠或是白骨在私语。李壬手脚并用,摸索着爬向大殿后方。 殿后门总算有些月光,拍去膝上灰尘,藏经阁的残迹撞入眼帘——昔日画栋雕梁,丹楹刻桷如今只剩残砖断瓦,失去庇护的经书裸露着焦黑躯体,在冷风里挣扎企图用余烬散发最后的微光。 顺石阶直直往上,还未走近李壬便火急火燎地喊道: “慧光大师!大师!那些和尚都……” 眼前慧光大师枯坐着,怎的一动也不动? 说是高僧身具光明,慧光算得一位。人初见面即会为之慈悲所折服,一郡之内公认佛法修为精深的他,从来如春风般。是得了大乘。 光却熄了,地上的身影,是枯瘦黑黑的一团。 李壬呆呆在他旁边蹲下,看着他阖上的双眸。 “大师、大师?”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慧光大师肩头。 原来没有了灵魂的躯壳,跟那些泥塑木雕也相差无二。 寒月白惨,秋风凄冷,唯有余烬散发微微暖意。 后怕,恐惧,庆幸,失落,疲倦,困乏…… 心情如同转着万花筒。 他睡了过去。 …… …… “李壬!李壬!” 在剧烈刺痛与纷扰的嘈杂声中,李壬醒了过来。睁开眼,面前是伍郎中那张嘴角耷拉的棺材脸,自己人中正被掐着。 好痛! 一个抽搐甩开伍郎中的手,感觉屁股上有些冰凉,努力甩甩头,揉了一会儿发酸的双眼,终于清醒了几分,这才开始打量四周。 屁股下面石板沁凉,身边围绕着一群人。 这是……父亲、母亲、舅舅南武行。 南蔻也在呢,一脸焦急地扯着爷爷南占开的袖子…… 其余还有一些县里的熟面孔。 “外公、爹、娘,呃……” 母亲南乐脸色苍白,眼睛红肿,神色急切,却还是轻声问道: “壬伢子你没事吧,有没有感到哪里不舒服,头疼不疼?捂着胸口是有些闷吗?” 李壬还没回过神,看看四周:身后,是焚毁的藏经阁,一片残砖断瓦;前方,是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分明还在僧伽蓝寺无疑。 怎么一睁眼家人全到跟前了?难道打更人在山下看到火光,通知了县里? 不好……回家可得挨上一顿胖揍! 李壬一哆嗦,麻溜地爬了起来,神气满满道: “娘!这是哪?怎的在家里睡一觉醒来就在这里了?” “还装蒜!” 脑袋咚的挨了一下,李壬记得这是外公铜烟斗的触感。但此时那南老头远在一丈开外,吹胡子瞪眼地看着自己,袖子还被南蔻拉着。 李知谨轻轻按着南乐肩膀,皱眉沉声道: “身体无恙便好,有事回去再说!” 看到父亲一反常态的严肃模样,李壬心里打鼓,乖乖站到他身旁。见南蔻站在旁边,他呶呶嘴使了个眼色,又瞪了她一眼。 南蔻知道这家伙肯定生气了,低着头扭捏解释道: “弟弟……昨晚见你迟迟不出来,我又进不来,焦心便下山叫醒爷爷。县里有人也看到了山上火光,纠集人手上山来了,刚到发现僧伽蓝寺已成空寺,这藏经阁被烧成废墟,你躺在地上不醒人事。之后……伍郎中就把你叫醒啦。” “你!”李壬气急瞪了南蔻一眼,南蔻红着脸躲到爷爷身后去,不敢与他对视。南占开在石栏上敲着烟斗,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又对着李壬瞪了回去,李壬不由得脖子一缩。 “简直胡闹!两个孩子,深夜里偷偷跑出家门!” “爷爷……” 南蔻拉拉他衣角,准备撒娇,却引火上身。 “蔻儿!是不是平时老头子我平素太娇纵你了?以后无事不准随便出门!平时怕你拘束,管束不严,谁想你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南蔻的父亲南武行上前道: “父亲息怒,回去我定严加管教,咱们还是先把两个孩子带回家再说罢!此地实在太过诡异……” 南老头点头,“吧嗒”抽了一口烟。 李壬醒来并未看到慧光禅师,此时有些疑惑,问道: “爹,慧光大师的尸身,已经收殓了么?” 众人目光质询看向李壬,李知谨还未回答,南武行忍不住开口道: “壬儿你昨夜在此地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看来众人对昨晚之事丝毫不知情,也对,听南蔻说,他们也是刚到不久了。 还是交代事实吧,昨晚那番诡异,实在恐怖。不过大师给我的珠子,确是要我带给那个、那个虚云和尚。要是说出去了,他们看我年纪小,不消说便会拿了过去,慧光大师本意如何,我也不知晓,还是先瞒着罢。 李壬略微思索,不甚详尽地向众人道明了所见所闻,但隐去了神秘人给自己木牌以及慧光遗留的紫珠。 …… …… “咳——” 众人凝神屏息听完李壬讲述,南占开清咳一声,长出一口气道: “老头子虽然老眼昏花,却也看得清这空寺内并无半具尸体,李壬这伢子……怕是被精怪迷了眼了。” 老头子面色凝重: “上下山只一条石阶,寺内少说还有两百口人,咱们看到火光便上来了,两百口人……若要从山林间离开,必定留下痕迹,如此,我和王捕头一众在四周先搜寻一二,看看有无发现。” 李壬一头雾水,听他们议论,好似并不相信自己的说法。可是昨夜经历虽恐怖离奇,却当真是亲眼所见,他急急大声分辨道: “我真是亲眼所见!那个和尚……他就坐在殿内大佛头顶,那些和尚全被他给吸光了血肉!” 李氏捏了捏他手臂,低声道: “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别妨碍你舅舅和官差们做事。”她把一个折成三角包的纸符塞进李壬怀里。“这是开过光的辟邪符,你贴身戴着!” “我……”李壬到底忍住了,低头站到了母亲旁边,南武行一众离开了,南占开也带着余人往山门走去。 路过大雄宝殿,李壬细心留意观察了目光所能及的每一个角落——环绕大殿的烛架上满是蜡油,殿内空地上,大佛旁却干净异常,一尘不染。 他扯了扯身边南蔻衣袖低声道: “南蔻,昨晚进山门你也碰着了,你也不信我?” 南蔻犹疑道: “弟弟……当前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寺内几百僧人无端失踪,此事捅上去必然是震动全国的大案,还是等我爹他们的消息罢!” “你!昨晚你也见识了这寺庙的古怪,回去后可要帮我做证!我可没撒谎!” “好吧,不过当先你还是先回家休息,此事你恐怕难以脱身。” 李壬心头惊异,夜里分明看到这大佛上爬满狰狞白骨,天亮却一点痕迹都不见了,也怪不得他们不信。可是慧光禅师又去哪了呢……现在唯一与昨晚对得上的便是已成废墟的藏经阁,那觉性…… 一行人走到山门,寺内四处都有人在搜寻,可看起来并无所获。 停留了两柱香左右,南武行与一干捕快陆续回来了。 “如何?”南占开问道。 南武行摇摇头,面色沉重。 南占开惊道: “怎会!两百人,纵是二百训练有素的精兵,短短时间内离开此地也必然会留下踪迹!这些和尚总不会成了佛,飞到西天去了?” 一行人议论纷纷,面色惊惶,李壬这小子平时总神神叨叨的,众人虽不尽信他所言,但寺内上百僧人真真消失了,难道这伢子真看到了…… 咚咚! 南占开在县里颇有威望,他皱眉重重咳嗽一声,铜烟斗在木门上咚地敲了几下。 众人终于安静下来。 “诸位!我东塔县富足,却也仰仗了僧伽蓝寺名气。今日寺内出了这般大事,我等不应惊慌,配合官府调查便是。方才吾儿搜寻无果,我等还是莫要再多逗留,也怕妨碍了官差办事,这便下山去吧!” “南老爷子说的没错!” “就这么办吧!我们走!” “二狗子,你还盯着山门看啥呢,快走啊!” 人们前前后后地离开。 随着众人离去,僧伽蓝寺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机,朱墙琉瓦的躯壳依旧堂皇,内脏却已被掏空。 第十二、网中鱼 众人下山后两日…… 僧伽蓝寺大案惊动了恰留此地的钦差,李壬被唤去问讯,他留了个心眼,一口咬定在大雄宝殿看到一个怪和尚,之后便不醒人事。钦差调查李壬来历,也相信他与此案并无太大关联,只交代他回去若想起什么疑点,需速速通禀。 李壬暗自庆幸醒来时候并没有交代慧光给自己紫檀佛珠之事,不然一准给官府作为重要物证线索收缴,慧光遗愿便无法完成。 …… …… “让你坐好你就乖乖别动!” 南乐瞪着李壬作势欲打。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李壬靠在椅背上,翻着白眼,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旁边站了个鹤发鸡皮的老婆子,一双眼睛阴鹫地在李壬脸上刮着,是县里最出名的赵神婆,记得南乐本是讨厌她的,这回却请过来给李壬驱邪。 “悌林、阿嗡、喇若、馁” 赵神婆神神叨叨地念着,一边摇头晃脑,手里那根进门前摘的蔫不啦叽的杨柳枝在白瓷碗里蘸一下——说是无根水。然后这杨柳枝往李壬身上拂过去,有几滴水落在衣领里,顺着皮肤流下去,李壬感觉像是一条冰冰冷冷的蛇爬过,“嘶”的一声打了个寒战。 眼前,那婆子煞有介事地打量着自己,李壬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不自觉地扭动着身子。 这老太婆长得端是诡异,黑黄的脸皮皱巴巴的,鼻子弯着夸张的勾,那眼睛……似乎有些斗鸡眼的意味。 “嗯……” 那婆子终于道: “好,这便干净了。” 南乐千恩万谢送走神婆,这才给了李壬一个爆栗,大骂起来。 李壬抱着头头默默地没有反抗,心中却想,哼,等师父教了我御剑乘风的本事,看你还如何摆弄我。 然而两日过去,除去那时刻放在怀中的木牌,再无任何东西能显示神秘人存在过的痕迹,这人仿佛从未出现。 这几日县内人心惶惶,衙门门口贴出告示任何人夜间不许出门,见到可疑人士需立时上报官府。 李壬家店也关了,父母似乎正商量改行,诸事不顺。 陈强听说了僧伽蓝寺的事,又几天没见李壬,于是到他家看望,敲开大门,只见门槛内的少年耷拉着脑袋,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说了别去僧伽蓝寺,这下可好?看你这没精打采的模样,被吓坏了吧?以后再莫犯傻!” 李壬撇撇嘴道: “打住打住,这几日都快被我爹娘数落疯啦!” 陈强本也不是为数落李壬而来,他说: “行,这事你也别想太多,明日私塾上课,今日去溪边逛逛?” 李壬眼神一亮,两人一起玩耍,这陈强在抓鱼方面有些门道。好久没一起抓鱼,这是要带自己改善伙食啊!近来嘴里快都淡出鸟,正好饱饱口福。 “稍待!” 转头小跑到厨房,叮当一阵响动后,手里提个木桶,背个包出来。 陈强见家伙齐全,点头,两人便往山脚溪边过去。 …… …… 小石溪从僧伽蓝山山腰流到山脚,如银蛇般绵延十里,因溪岸多卵石,故得名。 西风,片片红叶打着旋儿落在闪着水光的岩石上。秋日小石溪亦不见干涸,流水击在石窝叮咚作响,如轻拨琴弦。 “这儿!” 只见陈强在一处停下来,走过去一看,水流缓急正好。 李壬把包解下,两人四处找到一些大小适宜的石块,堆砌好,再将水底白沙,泥土拢上来,一个简易水坝砌成。 陈强在怀里小心地拿出一张细网,一层层铺展开来,竟有一丈见方。一齐动手把网铺在水底,四个角则用石头压在岸上。 虽是深秋但今日日头却不小,纵赤脚在凉水中踩几转,还是有细微汗珠从额头冒出。待准备做完,水已浑了,两人开始等待。 被弄浑的水渐渐变清,小坝前水积起来,已能没膝。渐渐有鱼影出现,但陈强只说不急,再等等。 随意寻一处大石坐下歇息,午后的日影斑驳,淡淡洒在少年脸上。 此刻得闲,陈强看到李壬腰间挂了一张木牌,他好奇问道: “李壬,这挂件是你爹做的吧?还挺别致的,拿来给我看看?” 李壬恰在出神,脑海中想的尽是那神秘人与僧伽蓝寺之夜,下意识就攥紧腰间木牌,看到陈强满是期待地望着自己,他犹疑道: “这……我自己做的。” “你手艺也如此精巧?哪天也给我弄一块呗?”陈强奇道。 “呃,倒不是不行,好吧,给你刻一个。”李壬无奈答应,这木牌虽然精致,不过父亲教的手艺也练了许多年,模仿个七八成应是没问题。 陈强欣喜: “如此甚好!” 他看着李壬,目光有些犹豫。 “我说……那晚僧伽蓝寺,你撞见什么了?县里好多人讲你撞鬼,我却是不大相信的。” 李壬摇摇头道: “算啦,你不会信的,这几日晚上,我一闭眼脑中尽是那怪和尚……吸人血肉的景象。以前总盼着奇遇什么山鬼妖萝,到真撞见,倒希望那是一场梦才好,唉!” 他重重叹气。 陈强诧异道: “以前倒还真没见过你这般愁眉苦脸的模样,如此,将前因后果说与我听听。” 陈强是李壬自小的玩伴,李壬也没多犹豫,将事情始末,除去那神秘人的情节,一并都与他说了。 一阵冷风刮过。 陈强听罢打个寒颤,脸色煞白,心有余悸道: “这么说来……慧光大师当日遗留下了一串佛珠给你?你当时为何不拿出来当作证物?” 李壬从衣领内扯出一根红线,线上面挂着的可不就是那佛珠?原来李壬当日回家后,便将佛珠用红线穿了,挂在脖子上。 陈强摸着珠子,啧啧称奇: “这串珠子我常见慧光禅师戴着!” 李壬心下一凛,看来此物更要藏好。 “这么说来,那些和尚当真都死了?但寺内并未发现尸体,据说连骨灰都没有!” 李壬苦笑道: “呵,我又何必骗你,就连我自己……也一头雾水。” 陈强凝重道: “这样吧,此事我代你告诉我爹,他是主簿,说话毕竟比我等更有分量!” 李壬忙摇头摆手: “可别!慧光大师遗愿还没完成呢!再说,说出去又有谁会信!” 陈强本欲分辨,略微思索后却又答应李壬不透露佛珠的事,心中却想李壬也是当局者迷,如此重要的物证怎可不上交。嘴上不说,心里已暗暗打算回家时告诉父亲。 歇息一会,陈强估摸着鱼儿应该不少,于是招呼李壬,两人一起回到网边。 只见水底白沙缓缓流动,不时被鱼儿撞起一团晕来,小水潭中截留的鱼儿已然成群。 两人一人提住两角,缓缓将网提起,水中鱼儿被惊扰,四处乱窜,却已无法逃脱。 李壬洋洋得意道: “鱼儿呀鱼儿,莫要惊慌,过我肚里,下辈子投一个富贵人家罢!” 将网中鱼倒入盛了水的木桶中,深秋山中多枯柴,两人捡拾一些,搭一堆篝火。李壬打开包袱,原来里面装着一口铁锅,还有盐巴和猪油。 扯了枯草拢成一团,用火石点着,引燃篝火。李壬把锅架上去,放进一小坨猪油在锅底抹匀,陈强提过桶,里面的小鱼大多拇指长短,内脏也不用剔除,就这么一条条扔进铁锅。 “嗞~” 每条活蹦乱跳的野鱼儿在热油里一滚,筷子一压,冒一股青烟后便不动弹,所有鱼放进去,差不多恰好布满半口铁锅。 青色渐渐转为焦黄,鱼儿在铁锅中嗞嗞作响,没有任何作料,一股清香钻入鼻孔。象牙白的肚皮泛着淡黄,脊背焦黄透着油光,李壬撒上盐巴,用筷子将他们翻转过来煎烤。 小石溪中野鱼儿长得极为肥美,刺少肉多,一根根小指大小的肉条似的,在口中嚼碎几乎感觉不到刺。极新鲜的野鱼儿味道鲜甜,焦香脆嫩的口感在口中糅合,李壬看好一只先熟的,顾不得滚烫就忍不住混着口水咽下去。 没一会光景,鱼便煎好,两人把火熄掉,等锅稍微晾凉,便你一口我一口吧嗒着嘴巴吃起来。 半锅鱼下肚,李壬抹抹嘴上油,觉得闭塞了几日的心情总算畅快了几分,黄昏的微风吹着,天边晚照红霞为远山罩上一层红幔。 这时,突然怀中传来一阵阵颤动,李壬手摸过去,那串珠子有生命似的,似乎想跳出来。一串珠子在脖子上扭动着,这场景似乎有些渗人……李壬于是将其解下来。 拿在手里,只见粒粒佛珠散发着堇色微光。突然,手中感觉不到了重量,李壬惊奇地缓缓放开手,只见那一串红线穿着的紫珠就这么凭虚漂浮在半空中。 一旁的陈强瞠目结舌地看着,李壬脑子里忽然闪过一篇经文,他不由自主就双手合十念了出来: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眈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隶、莎婆诃。” 微风刮过,几片红叶轻轻落在李壬肩头,少年稚嫩的脸庞似乎覆盖了一层圣光。两人腹中一阵响动,似乎有丝丝黑气从头顶冒出,咒文念完,皆感觉浑身一轻。 陈强张大着嘴巴: “李壬,你这是……” 再看李壬,昔日惫懒少年,此刻却面色庄严,十二颗散发着微光的紫珠在他合十的双掌前悬浮着,映在白皙的脸上,如佛童一般。 心中明悟,方才那群鱼儿死亡的因果愿力,俱都随着这篇经文消散了。 不曾想,慧光大师遗留的佛珠,竟有这等灵性,刚才的经文如同印在脑中,每一个发音从口中崩出也是自然而然。 “这是往生咒。”少年淡淡解释道。 陈强愣了愣,眼前还是自己发小,却又不像他了。 好在下一刻,李壬笑笑,还是那副熟悉的样子,转头对陈强道: “嘻嘻,收拾东西,咱们走吧。” “嗯、嗯!” 陈强重重点头,心中诧异莫名,佛珠这样灵异,与此案必大有干系!李壬从来没什么城府,又怎么瞒得下去,到时候被官府发现了,说不得要身陷囹吾! 今晚回去便告诉父亲罢,也算是帮李壬一番。 “你愣着干嘛呢?” 李壬收拾好东西,见陈强低头沉思着,心下暗笑,这厮定是被我惊住了,羡慕我罢。 陈强乍回过了神,有些心虚道: “阿、方才一时惊到了,呵呵,这天色不早了,我二人还是回家吧。” “嗯。” 李壬背着包,不时“哐当”“哐当”想着,一路上没怎么说话,想着回去还要把这珠子研究一番。 两少年并着肩,影子在斜晖下拉得长长的,渐行渐远。 第十三、背叛 长夜昏昏,一灯如豆。 桐油灯焰摇曳闪烁,灯前的手纹丝不动,稳稳固定住一块木料,右手执着一把刻刀,眼神凝聚。 略一回想,雕龙木牌的模样便出现在脑海,不差分毫。李壬目光坚定,手中刻刀在木料上跳跃,旋转,切削。这 小刀,竟如舞者,跃动间木屑纷飞。 木屑飞舞着沉寂后,一块雕龙木牌静静躺在木屑堆中。除了颜色稍浅,略显粗糙外,与正品并无二致。 这下陈强那家伙该满意了。 李壬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自言自语喟叹道: “也不需打磨了,就这样吧!真是自找麻烦。” 吹去纹路缝隙中木屑,李壬把木牌收好。解开衣裳准备熄灯入睡了,脖子上挂的那串紫珠露了出来,散发着暗淡的堇色微光。 手指捻动,抚摸过一个个珠子,心想今夜左右动手了,余下的木料大概还能掏出一串珠子来。他站了一会儿,心下计定,又坐在桌前操起了刻刀,木屑再次纷飞…… …… …… 翌日,私塾复课,李壬早早赶到塾中,几个孩子看见他,吵闹地围上来七嘴八舌询问他僧伽蓝寺之事,李壬当是烦不胜烦,一大早便惹了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 陈强背着书袋出现了,李壬终是找到了救命稻草,赶紧拨开面前几个孩子上前与陈强攀谈起来: “你可来啦!” 陈强看到李壬热切地望着他,眼神有些躲闪,不自觉地偏向一旁的书桌,含糊应道: “唔……来了,没迟到吧。” 李壬不疑有他,热情地拉着他手坐下了,大谈昨日野鱼的美味。边上几个小孩听得食指大动,嘴角流涎,而李壬吐沫横飞地讲着,陈强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是含糊其辞地应答。 李壬奇道: “陈强,怎的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不啦叽,回去晚了挨骂了?嘿嘿,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物,正是昨晚雕好的挂牌。 陈强扯了扯嘴角,接过木牌,强笑道: “这……昨夜被子没盖好罢了,着凉了。昨日与你一提罢了,你还真是有心,真谢过了。” 突然迟疑了一会,又说: “李壬,我……” 李壬狐疑地看着他,这厮今日怎么支支吾吾的,奇怪: “咋了?有什么直说便是了,今日怎的如此不痛快?” “呃,没什么,头实在有些痛,还是趴着歇息一会吧。” 李壬点点头,心中虽然仍有疑问,但这厮平素总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爱装老成,心里有事谁都别想问出端倪。 不管他了。 没一会儿,沈先生来了,李壬天性聪颖,入学前便自父亲处学了些基础,以前家境尚可,上私塾仅为了长些见识,也不敢想什么功名。 李壬脑子灵光,明了这道理,于是越发不甚认真,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大伙哼哼唧唧的。 读书声从小小私塾中传出,“噫哟咿呀”拉着长调,唱丧曲似的。李壬百无聊赖中,发现门口出现几个人影。 一个黑脸胡子拉碴,一个黄脸面黄肌瘦,都穿着号服,配一把横刀。那黄脸汉子扯着公鸭嗓向门内喊道: “哪个是李壬?” 心头一凛,这官差好不得又来找自己作甚? “我是!”李壬放下书本站起来。 “过来罢,大人传你问话!”黄脸汉子向沈先生拱手道:“沈老先生,我等办案若有惊扰,还望莫要责怪。” 沈默言微笑道: “无妨。”他向李壬招了招手。“李壬,随他们去吧,你需记取,问你什么,要实话实说。” 李壬朝着门口两人身边走去,心想又是何事传唤自己,余光瞥到陈强竟没看自己,低低埋头盯着书本,一个想法冒上心头。 莫非…… …… …… 李壬跟随黑黄二汉拐过一条土巷,眼见前方拐个弯便要到县衙了,他突然捂住肚子,挤眉弄眼道: “二位大人,早上冷粥恐怕吃坏了肚子,可否容我方便方便?” 不远处便有一处茅厕,鼻子灵的能闻到大粪味随风传来,有人刚解了手出来,门一甩,一群绿头苍蝇惊惶乱飞。 黑脸汉子皱眉粗声道: “先忍忍,待问完话了,你纵住在茅厕也没人管你。” 李壬乖巧的脸蛋上挂着笑,讨好道: “大人、大人,小的实在内急,片刻便好。万一,一会儿问话时候拉在裤裆里……嘿嘿” “再说您二位也不怕我跑了不是?” 黑脸汉子一脸嫌恶地摆手道: “快去快回!” 李壬手捂肚子弯着腰往茅厕小跑而去,两个官差嫌那边气味难闻,站在原地等他。 茅厕内臭气熏天,李壬进来却没有脱裤子,他把脖间红绳解了,取下那串佛珠,又掏出手纸将之包起,塞入茅草与土墙夹缝里。 看着那纸包静静躺在臭气熏天的茅厕中,李壬双手合十作揖道: “慧光大师啊慧光大师,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他转身打开门,头也没回地走了,心中暗暗祈祷问话可别太久,不然这佛珠被人发现可就难寻了。 回到黑黄二汉身边,那黄脸汉子笑道: “动作还挺麻溜,好了,咱们走着吧!” 三人过了前头拐角,两个头大脸阔,威武雄健的大石狮子趴在石阶前,铜铃双目瞪着来人,县衙到了。 县衙那扇布满黄铜大钉的朱漆大门闭着,两侧贴了一对狼毫大笔写就的楹联: “门外四时春和风甘雨” “案内三尺法烈日严霜” 一派气象威严,法度森然。 黑黄两位官差带着李壬从县衙东角小门进了内里,县衙内部青墙灰瓦,玄梁黑窗。 走廊有些暗沉,拐两个弯,顿时又亮堂了,只见一处采光极好的屋子,挂着一张匾额,上书:“炼心居”三字。 黄脸汉子敲了敲门。 里面有人清咳了一声道: “进来。” 黑脸官差打开门,三人走近小间。 屋内红木太师椅上分别坐着两人,一位头戴乌纱帽正襟危坐的是知县大人,还有一位一身白衣便服,手里端着一盏茶的李壬也认得,是前几日唤他去问过话的钦差大人。 二位官差行礼,那公鸭嗓黄脸汉子禀道: “两位大人,人已带到,不知还有何吩咐?” 钦差沉默不语,知县大人挥手道: “都退下吧,李壬留下来,我二人有话问你。” “好嘞!”黑黄二汉应声退下了,留李壬讷讷站着。 “啪!” 钦差重重放下青花瓷茶盏,肃然道: “大胆李壬,为何隐瞒慧光禅师遗物之事!” 李壬脸色苍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弄得心头狂跳,不由咬牙很恨想着,果然是陈强! “大……大人,草民不知您的意思。” 钦差双目如鹰,目光在他身上剜着: “不知?本官代天巡视,欺瞒本官便等同于欺君犯上,你可知何罪!” 李壬心中懊悔,昨日告知陈强,却没想到一转头,他便把自己供出去了。心头暗恨,陈强如此无义,出去便与他绝交! 已经知道自己瞒下佛珠之事被透露了,不敢嘴硬,只得从怀中掏出一串佛珠,无奈道: “大人所言,可是此物?” 只见那珠子用料普通,平凡无奇。 “嗯?” 钦差皱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勾手示意道: “呈上来。” 李壬恭敬将珠子递过,钦差单手捻着,眉头紧锁。旁边知县用询问的眼光看过来,钦差回望了他一眼,摇摇头。 忽然将珠子往桌上一拍! “大胆!你这小儿颠三倒四,还敢欺瞒于我,再不实话实说,当心大祸临头!” 李壬木讷站着,似乎被吓愣了,旁观的知县见状出言提醒道: “李壬,这珠子当真是慧光禅师遗留?我观其凿痕崭新,且尚未打磨,不似高僧随身之物。个中细节,你还不从实招来?” 李壬脸色煞白,直冒冷汗。本就是存了隐瞒的心思,进来之前其实便有些心虚,却也未曾想到,这白衣钦差官威如此之重。 “我、我……” 白意钦差眼神如刀,在他面前,李壬觉得像是在雪雪地中光着身子,毫无遮掩,而且心底发寒。 “欺君之罪,可要株连三族!”白衣钦差威严地瞪着他,大喝道。 幽静的屋里仿佛响起炸雷。 “李壬!” “见到钦差大人,还不快下跪!” 李壬惶惶然,脑子一阵发紧,知县的呵斥在耳膜中荡来荡去。 “李壬……李壬……李壬……” 似乎有水浪,一波接一波,向着脑海中挤压过来。 “大胆!还不回答!” 轰……轰……轰……天地旋转着。 “跪下……跪下……跪下……”刺耳的声音在耳朵里尖利地刮着。 无数人在耳边吼叫嘶喊着,一片嘈杂。 吵死了…… 李壬眸子中攀上一抹血色。 时间仿佛停滞。 眼前,红唇如血,缓缓翻动。 几点白花花的细沫,从黑洞洞的口腔里慢慢飞出,飞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啪”,落在鼻尖上,凉凉的。 他们……似乎……要我跪下? 为什么? 他们……居然……让我跪下…… 这……蝼蚁…… “呸。” 少年脸色煞白,擦去鼻尖的吐沫星子,重重吸了一口气: “聒噪烦人,给我闭嘴——!” 啪! 知县用青花瓷杯盖拨弄着茶水,此时没拿稳,名贵的茶具砸在水磨青砖上,粉身碎骨。 第十四、端倪 “这、李壬,你大胆!” 知县有些惊慌地望了钦差一眼,治下民风刁蛮,上司亦会责怪于他。 只见那白衣钦差不动声色,沉着眉头,面色有些凝重。 对面的少年,神色无丝毫畏惧,倒似乎真是在俯视他们。若说是狂妄无知,却跟那市井无赖,截然不同,奇怪。 “哼!” 重重哼了一声。 知县气急了,猛然站起来,指着对面少年怒吼。 “李壬!来人!” 然而不等官差进来,少年带了血色的眸子骤然翻白,一闭,“砰”一下倒在了地上。 …… …… “唔……” 睁开眼时,自己被两个官差一人扶住一边,勉强站着的双脚有些发软。 还是方才审问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咦,那不是陈强么,还有他爹,怎么也在这? “陈强,你好好看看,是这珠子?” 钦差坐在红木太师椅上,陈强低着头接过珠子,似乎对李壬视如不见。 原来李壬被传唤时,陈强与他父亲也被带来了,方才便在外头候着。 “咳咳……” 李壬一口痰堵在了喉头,脸色煞白,心头发紧,手脚出汗。陈强可是见过这串珠子的,万一再被发现……可就玩儿大发了! 钦差听到声音,目光移过来道,冷笑道: “呵呵,你倒算是有点骨气。方才你晕厥了,本官也不与后生过于计较,此案,若与你无关,本官不会再做追究。但倘若你胆敢有所隐瞒……” 钦差言尽于此,转头直勾勾地盯着陈强。 陈强细细打量观察手中的珠子。 李壬有些绝望,心想,再不会与这厮做兄弟了。 良久。 陈强开口了: “禀告大人……” 李壬紧紧盯着陈强侧脸,心跳随他缓缓开合的唇瓣一下下缩紧。 陈强舒了一口气道: “禀大人……确是昨日所见。” 李壬瞪大了眼睛,心头大石落地,却也没长出一口气,以免露了行迹。 钦差皱眉严肃说着: “本官身为钦差,欺我便如欺君,你可想清楚了?” 陈强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却毫不犹豫地答了一声是。 钦差疑惑道: “哦?李壬,你且讲讲,慧光禅师给你珠子时,与你说了什么?” “大人……”李壬面色犹豫,吞吞吐吐。 知县皱眉催促道: “还不速速道来?” 李壬当下不再迟疑: “禀告二位大人,其实这串珠子乃是闲暇时候雕刻,什么慧光大师的遗物,只是在下胡编乱造……未曾想竟惊扰了两位大人,该如何罚,草民都接着便是了。” 陈强也叩头道: “大人,李壬这小子平日里爱吹牛,小人也只是随口与父亲一提,这其中干系他并不清楚,还请大人们明鉴!” 知县摸着下巴道: “这么说来,倒是我们误会了。” 钦差沉吟不语,李壬与陈强紧紧盯着他,大气不敢出一口。 陈主簿上前一步道: “是卑职给大人们添麻烦了,这两位孩子倒也是无心之失,还请大人宽恕一二。” 白衣钦差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看向神色紧张的李壬道: “罢了,你们回去吧,记得休要再胡言乱语,下回再犯,就不是在此处见面了!” 陈主簿扯扯陈强袖子,低声对二人道: “还不快谢谢钦差大人?” “谢大人宽恕!” 钦差闭目不语,知县对三人挥挥手道: “行了,都退下吧,钦差大人事务繁忙,以后莫再添乱!” 三人倒退着出了房间,陈主簿带两个少年沿原路走出县衙,到了拐角处,李壬回头,两个石狮子张牙舞爪,青瓦灰墙的大院冷冰冰不近人情,他心道以后可再也不想来这地方了。 房内。 知县恭敬地望着钦差,问道: “大人,如何?” 钦差微微摇头: “此子气象并无异样,虽然心性……不似常人,但未身怀法宝。那小吏之子,我却看他有几分灵根,不知日后可有仙缘。你也不要与别人说,我等朝廷中人,不阻止他们求仙,却也不会支持。”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更消说这身具法力之人,岂是一般江湖游侠比得?。 走在路上,碍于陈主簿在,李壬不好责怪陈强,低着头默默发闷气。 “李壬,我……”陈强放慢步子,压低音量。 其实陈强之所以反复无常,也是有原因。 昨日那珠子必是宝物没错,应对此案有莫大帮助。方才在屋子里看到那珠子时,已发现那是假的,若实言相告,李壬便当真坐实了欺瞒之罪。 哎,自己这发小,自小对求仙问道如痴如狂,得了宝物,又怎肯轻易交出的? 其实陈强也有些想岔,李壬隐瞒不报,确是为了替慧光完成遗愿。 “别说了,方才帮我瞒了过去,我还认你这兄弟。”李壬拍拍他肩膀,也想通了。 陈强神色仍有愧疚,李壬一拍他屁股道: “行了,你跟你爹先走吧,我肚子不太舒服,去一趟茅房。” 陈强脸有些红,低声道: “如此便好,那我先行一步了。” “嗯。”李壬点头。 陈强亦步亦趋跟他爹走了,李壬看不见他们背影了,这才去向茅厕取出纸包,打开来看,那串剔透的紫珠还静静躺着,没沾上污秽。虽在县衙中没被搜身,但毕竟小心无大错。 一群苍蝇嗡嗡飞着,送李壬离开。 …… …… 半月后,县里风言风语渐渐平息,僧伽蓝大案风头似乎过去了。 今日,南武行终于解了南蔻的禁足令。不再只能以逗弄武馆中那几个木讷小子为乐,南蔻总算能出来放放风。 天气干燥,小巷青砖墙上苔藓枯黑,南蔻抿了抿干干的嘴唇。 不知李壬最近如何,那日僧伽蓝寺回来便再也没见过他面,去看看他也不错。 倩影走到大路西头停住,眼前的店面已不卖香火,做回老本行,卖一些木质挂摆件。依旧逼仄的空间里往日堆积的货品没舍得扔,一把藤椅挤在当间承着闭目养神的李知谨,李壬在一旁耷拉着脑袋。 纤足踏进门槛,脆脆的女声响起: “姑父好!” 又把目光转向李壬,少年半张开眼皮懒洋洋地打量自己一眼,又低头摆弄手中的木牌去了,压根没看见一般。 “唔?是蔻儿啊,有一阵子没来了。李壬呢?让他来招呼你。”李知谨半坐起来,迷迷糊糊道。 南蔻也习惯了,姑父总是那副似睡非睡的模样,她走到李壬身边轻轻一拍桌子,“啪”的一声脆响,李壬缓缓抬头望她一眼,又将脑袋低下去了,死鱼似的。 “喂!弟弟!”南蔻一把夺过他手中木牌,笑嘻嘻道:“你老摆弄这玩意做什么,还生我气不成?” “拿来!”李壬蓦地站起,伸手欲夺回,南蔻手往后一背,挺胸得意地看着他。他双手僵在身前,伸不得缩不得,只得双眼冒火地盯着南蔻。 南蔻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把木牌撇在桌上,瘪嘴道: “哪来这么大脾气,不就是块牌子嘛……我特地来看你,你就这副模样!” 李壬手忙脚乱把视若珍宝的木牌抱在怀里,仿佛它比极薄的琉璃瓶还脆弱。 “你懂什么!要弄坏了我的宝贝,跟你没完!” 南蔻愣神,回想起僧伽蓝寺山门口那晚,这木牌确实显现了灵异,她好奇道: “弟弟,你当时说牌子是你师父送的,怎么没听说你还有个师父?” 李壬鼻孔朝天道: “哼!我师父岂是你这等凡夫俗子能揣摩的。” 南蔻没好气道: “就你厉害!对了,那晚你拿着这牌子进寺庙,我虽听说了一二,却不知道详细,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壬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神色黯淡,抱着木牌坐下不再言语。 南蔻见状宽慰道: “弟弟,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我或许还能帮你几分呢。” 李壬摇摇头,南蔻不死心道: “弟弟,你晓得吗,其实咱们有个表哥,在我们出生前便进寺里当了和尚呢!我也是出事后,听了家人议论才了解,也不知他如今是否安好。” “表哥?”李壬诧异,怎从没听说过。 “其实也不算表哥,据说是个孤儿,二姑姑带了他几年便上山了。”南蔻娓娓道来。 “哦,那又如何。”李壬耷拉眼皮,漠不关心道。 “虽然没见过面,好歹也是咱们表哥嘛!唉,二姑姑命不好,又性情极烈,到如今孤苦伶仃的,那个‘觉性’要是能回来照料她该多好!”南蔻轻叹。 “觉性……”这名字恁的熟悉。 “觉性!”他猛地站起来,几尊木像“梆梆梆”相撞几下,骨碌碌滚落在地。 李知谨半睁着眼睛,不满道: “作甚呢!安分了一阵子又复了原!” 南蔻张着小嘴,不明白李壬为何这么大反应。李壬弯腰拾起木像,随意摆好,拉着南蔻手臂低声道: “你随我来!” 李壬带南蔻出了门,停在门外梧桐树荫下,秋风吹动青石板上枯叶沙沙响动,路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 顾不得松开紧握着玉臂的手掌,李壬伸着脖子,嗓子干涩道: “你刚才说觉性?” 南蔻蹙眉掰开他手,嘟囔道: “弟弟,你捏痛我了!” 他收回手,抓了抓头道: “与觉性有关之事,统统告诉我!” 南蔻揉着手臂道: “刚才不都说了嘛……他是个孤儿,十多年前寄养在南家,是二姑带着。三四岁的样子他便上山去了,之后我便也不清楚,那时我尚未出生呢!弟弟,你怎的对他如此上心?” 李壬放下手,转身便走,头也不转地说道: “走,去你家里,二姨今日可方便见客?” “喂!你干嘛呀!要做什么先跟我说清楚不行吗?”南蔻忙跟上大步流星的李壬。 “路上说!” 青石板上枯叶在李壬脚底嘎吱粉碎,南蔻小碎步跟在斜后方,土墙上一只狸猫被来势汹汹的二人吓到,“喵”一声跳入院中。 第十五、留言 南家宅邸着实不小,三进院子,朱漆门上铜兽衔环。 门前两棵老槐根枝虬结,空地里却不见几片落叶。 有了一阵子没来过了,先去拜谒外公,老头子板着脸,看样子还有些置气。来时路上,南蔻已告知了父亲不在,二姨常年呆在后院,鲜有出门时候。 二姨叫做南素柔,南蔻带着去了后院东厢房,只见门掩着未关。 推开木门,门缝透进的午后日光如孔雀开屏般,随“吱呀”声铺满房间。虽无破败之象,但总觉得有些暗沉。一位脸色青白的妇人抬首望过来,南蔻上去挽着她手臂坐下道: “姑姑,我带李壬来看您啦,今个日头好,怎么不出房门坐坐?” 李壬上前问了好。 只见南素柔面无表情,也不知她心情是好是坏。 她淡淡道: “壬儿呀,快坐吧。你也难得过来一回,今日怎生有空来看望姨了?” “柔姨,是这样,我听南蔻说您曾带过一个小孩……” 李壬坐下便开口打听,旁边南蔻杏眼圆睁,踩了他一脚。 “姑姑,我们来呢一是看望您,二呢……李壬前阵子去过寺里,见到一个法号“觉性”的年轻和尚,说是认识您,还让我俩带话向您问好呢!” 南素柔年轻时命途多舛,心理受过较大波折,以至于后来性子古怪,有些疯疯癫癫,严重时甚至发癔病。南蔻怕刺激到她,于是委婉撒了个谎。至于僧伽蓝寺出了大案之事,姑姑该是不太清楚的,几个丫鬟早被叮嘱不准胡言乱语,她也从不出门。 李壬在一旁急切附和道: “是啊,柔姨,那个觉性让我们来拜访你的!” 南蔻小心翼翼地观察姑姑表情,谁知她神色并无太大变化,甚至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这很反常……南蔻心想,平素南素柔见到小孩子都会激动,更休说提起她夭折的孩子和幼时便离开她身边的觉性了。 李壬尖起耳朵,等南素柔开口。 南素柔淡淡笑道: “哦,是觉性啊。你几时上山见到他的?” “这……有一阵子,我也记不太清了。”李壬含糊答道。 南素柔眼神看着前方,若有所忆道: “觉性这孩子……最是伶俐了!“ 南素柔面带微笑,面朝一旁空空坐凳,似乎那儿坐着个人: “呵呵,别人说你呆傻,其实娘知道,你还未学会走路便心思通明。” 李壬有些毛骨悚然,柔姨这表情,好似那里真坐着个人似的。 她转头看向李壬: “你却是来得迟了,十来日前,我那孩子已来看望过我了。” “什么!”南蔻,李壬齐声惊道。 来时路上,李壬已向南蔻大概讲述了僧伽蓝寺那夜景象,不提信与不信,此刻突然窥到觉性行踪,两人心头万分诧异。李壬心头更是有一分莫名轻松,大概因为那在他心中已妖魔化、神化的觉性,也是生活在这凡间而非九重云霄之上。 “当初他在襁褓中,寺里和尚找人哺养他,我一见这孩子便觉得有眼缘……” 南素柔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述觉性童年。 “十几日前,晚上我坐在这儿,心中思念我那亡夫……登时有人敲门,方打开,见到那和尚便知道是觉性儿。 “虽比小时候俊俏多了,那双眸子我还认得出来,跟我那可怜的孩儿一般……” 南素柔说到伤心处,忍不住掏出手帕轻轻啜泣,南蔻拍着她的背安慰了她好一会,她咳了咳继续说道: “觉性儿还是小时候那么俊,说起话来轻轻柔柔的,他问娘你身体还好吗,后来又跟我聊这些年发生的事……” 南素柔眼神中含了一抹骄傲。 “最后他说要远行,很久都不会回来了,给我留下一封手书,说要我交给他朋友,我说我也不认得那朋友是谁,他只说到时候我便知道了。” 南素柔说得有些乏累,端起一碗冷茶喝了一口。 南蔻与李壬面面相觑。 手书?里头应该有些线索。 李壬站起身急切道: “柔姨,手书借我一观!” 南素柔嗔怪道: “这孩子,如此性急。觉性儿只说给他朋友,也没说个具体,你既然认识他,我便交予你吧!” “蔻儿,那柜子左边第二个抽屉,你且帮我取来。” 她抬手指向床头。南蔻打开抽屉,红漆的抽屉里果然静静躺着一封折好的手书。 南素柔接过手书,递给李壬道: “我还没读过它,里面若有觉性儿消息,壬儿你须知会我。” 手书即是一张对叠几次的纸,一角用蜡封了,李壬点支蜡烛,用火化软,展开,四个墨字出现: “玄黎亲启” 玄黎……李壬呢喃。 “玄黎是谁?李壬,咱们私读别人的信是不是不太好?”南蔻犹疑道。 李壬没听见一般,将纸全部展开,纸上蝇头小楷写了一首诗,附着寥寥几行字: “——此去须弥从逆旅!” 端着信,一股剑意扑面而来,不知是从那铁画银钩的笔锋中峥嵘而出,或是源于字里行间逸散的狂气。 “铮——” 剑鸣声由远而近,视线骤然模糊,被冽然寒光浸透,茫茫一片亮白。 …… …… 白发男子穿着素白衣袍,如融在冰天雪地里。 眸若寒星,剑眉入鬓,定定地盯着眼前绿衣人。 穹顶上星辰明亮,相比之下白发男子脚下踏着的长剑,却黯淡几分。虽如此,悬空的身子在狂啸的冰寒罡风中山停岳峙,巍然不动。 而对面绿衣人,脸色衰败,灵台处潮红色光芒一闪一闪,忽明忽暗。 他瞧着白衣男子,几度欲张口,话到喉头,却终化为一声幽叹。 “罢了,这回是你胜出。可惜,若在多给我些时日……” 白发男子忽然打断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 “终究难逃宿命。” 绿衣人幽幽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你……为何如此,是怕了?” “呵。” 白衣男子冷笑一声摇摇头,却没接话。 绿衣人似乎自知在劫难逃,毫无畏惧之色地说: “动手吧。” 白衣男子依旧摇头: “我不杀你。” 又负起手说: “反正到头来,你躲不过。” 绿衣人终于面露惊容,眼神犹疑了一会,抱拳道: “我明白了。” 白发男子微微颔首,脚下剑锋一转,向茫茫白色冰风中去了,形色绝然,长歌道: 此去须弥从逆旅! 缘劫宿命不分明。 去留生死从头顾, 敢笑无情最多情! 哈哈—— …… …… “昆仑之别,君吟此诗,余生感怀。君非凡也,宁为奴乎?如今相逢,不知何世,君若迷胎中,三秋之后,吾当破局,切记。” 手书上的字体方方正正,正气凛然,无法想像,这竟是那邪僧所书就。 “缘劫……宿命……敢笑无情最多情……” “弟弟!喂!” 南蔻一把夺下手书,李壬一个激灵,发现信一角燃着火光。 南蔻把纸扔下,跺足踩火,然而那纸如棉絮一般,呼啦一下便烧为灰烬。 “怎么回事!”李壬愣道。 南蔻嘟嘴道: “谁让你读的时候不小心,碰了蜡烛。这纸也奇怪,恁不经烧!” 李壬呆呆傻傻的,玄黎、觉性、那首诗,在脑海回荡。 “怎么样,觉性儿都说什么了?”南素柔问道。 我这是怎么了……自从踏上那僧伽蓝山,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幻觉. 李壬回过神,揉了揉头,反问她道: “柔姨,觉性离开时是否提到他要去哪儿?” 南素柔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撇过头去,南蔻拉了拉李壬袖子,李壬才反应过来。 见到南素柔期冀的眼神,他编了个谎: “噢!觉性说让我们时常看望他娘,还说三年之后他便会回来!” “呵呵,这孩子,还真孝顺。”南素柔微笑着。 “姑姑,觉性他离开时候,有没有说他去向何方?” 南素柔若有所思道: “这个呀,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好像说什么北原……哦对了,他说三年后会去一趟朝平郡!” “朝平郡!” 神洲有六郡七城,东塔县位于川中郡,与朝平郡之间,还隔了一个承天郡。 大承王朝帝都,便是承天郡内的玉京城。 “对,是朝平郡没错,别的我就真记不起来啦……咳咳!”南素柔捂着嘴咳嗽,微微喘气。 南蔻拉着她手抚她背道: “姑姑,你乏了便休息吧,我俩先告退了,下次再看望您!” 两人离开时,南素柔倚在门边,神色有些疲惫,虚弱招手道: “有空常过来玩!你们和我那觉性儿一样,都是好孩子呢!” 好孩子……李壬心想,若你知道,这和尚吸了至少两百人的血肉,还会如此说么。 第十六、梦道 南家大门前,老槐树粗壮虬结。 李壬驻足回头: “南蔻,觉性的事已问清楚,天色不早,你打转回家吧。” 心想,刚才出现幻觉,却还是不透露的好。 南蔻负手低头盯着自己脚尖,声如蚊蚋: “那个……弟弟,不如我教你武功吧……” “什么!” 李壬跳脚,一下没控制好音量,引得看门大汉与街边卖板栗的大娘伸着头往这边直瞧。 李壬背过身子,低声道: “你犯什么糊涂!我毕竟是外姓,南家的家传武功我娘都不曾提过传与我,你是想被逐出家门吗!还是说……你是想教我武馆里那些小子学的几个庄稼把式?” 南蔻怒道: “什么庄稼把式!这教人的便是我南家祖传功夫,不外传的那套,其实还另有来头!” “咦?这我却没听说过,”李壬诧异。 “哼!” 南蔻抱胸得意道: “说起这套功夫,要追溯到我太爷爷的爷爷那辈……” 南蔻也确不是瞎编,当初她太爷爷的爷爷,姓南名魁,好游访名山古刹。 那年,南魁游访龙虎山,徜徉山水秀色之中,偶见一小童捕蝶。 那一对蝴蝶有人掌大,色彩缤纷,美丽异常。他心下怜惜,恰好身上带了一对准备送给女儿的银镯子,就与那小童交换过来那对蝴蝶,随后放生了。 那晚在山下民宿,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进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小庙,庙里有个鹤发童颜的老头,说自己是土地,感谢他救了自己座下两位童子。 土地最后说无以为报,自己在龙虎山看道士练功时日颇久,也粗通了一些,便赠他一段养气口诀,是龙虎山太清门《先天功》总纲。 太太爷爷醒来,发现雄鸡已然唱得天下大白,那段口诀竟真真切切的映在脑海中。 他并未声张,寻到昨日遇小童附近,在荆棘杂草丛生、行人难至之处找到了一座一尺见方的小庙。只是此庙零落破败,全不似梦中那般窗明几净,灯火通明。 他将庙周围杂草除尽,打扫一番,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后,离开了。 太太爷爷回到家乡,便再也没出去游访名胜。他将这《先天功》养气篇传给谪系,取代了家传武功。随即,他开办一家武馆,原来的家传武功便不再保密,传与他人。 此后,南家家规中第一条便是:家传绝学一字不得透露于他人,违者废除武功,此生不得踏入家门。 时至今日,南家传人皆对此事守口如瓶,嫁出去的女儿,更是连枕边的夫君都不曾详尽倾诉。 “难怪你轻功如此之好!原来练的是神仙功夫!”李壬惊讶道。 说罢他脸色怪异道: “只是南蔻……家里保守了这么久的秘密,就这样透露给我了,不太好吧!” 南蔻不在意道: “这有什么,功夫是人学的,说起来我太太爷爷也算是偷学呢。再说了,虽是外姓,但你身体里流着南家的血,况且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呢。对吧,弟弟。” 李壬摇头道: “这不成!万一给发现了,你家门都进不了了,再说,我可是有师父的!” 他亮了亮腰间木牌,那条龙骄傲地张牙舞爪。 南蔻黛眉紧锁: “弟弟,觉性之事诡异非常,你虽胆大,却没防身本事。就连寻常壮汉你都不一定能制服。说起你师父,他教了你什么本事?我看你脚步虚浮,根本不像有武艺在身!” 李壬睁圆了眼: “你、你可是没见过我师父!真真正正的仙人!你那本事我还不稀得学!师父现在是在考验我,等我通过了,就教我真本事!” 南蔻懂事早,知道李壬这好强倔犟的尿性,只得无奈点头道: “好罢,我倒希望你师父是真有本事的人,不过弟弟,若有事还望你能寻我帮忙,莫要逞强!” 李壬心中有些感动,只是想到那神秘人如今无影无踪,心头怅然,他转头: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南蔻默然不语,翦水双眸中满是忧郁。 李壬手中攥着木牌,在黄昏凄清的街道上。 “你既然要出现在我面前,为何又要消失呢……” 那神秘人,当真不会出现了吗? 若一开始,那一夜你不出现,我依然过着我平静的生活,充满渴望。 何至于如此这般失望。 李壬松开手掌,雕龙木牌吊在腰间,随脚步荡来荡去。 …… …… 李壬吃完饭,嘴里噙了一片竹叶在小院中惆怅。 五色大公鸡不满地盯着他咯咯叫,他这才想起进厨房掏了一把谷子洒给它。 月色如此冷漠,他仰头望着繁星,回想自己的生活,劈柴,烧火做饭,看店。上学识几个字,与考取功名搭不上边,自己也对那不感兴趣。 见识过神秘人之风采,目睹了觉性的血腥诡异,李壬觉得自己几乎快要凝滞的血液真切沸腾燃烧了那么一阵子,但这些平息过后,生活还是如此千篇一律。 公鸡满足地咕咕叫了几声,李壬带上木门,熄了桐油灯。 睡吧……也许醒来一切会不一样也说不准,他想。 …… …… 李壬睁开眼。 低头看,黑布鞋踏着酱紫色、泛着光泽的土地。 一抬头。 这是…… 一片无比辽阔平原上,黑色的穹窿不知从哪透出微光,平原上光明与黑暗突兀地交织着,又诡异的和谐。 面前一座硕大无朋巨桥,横亘天地。 足边,桥头非石非玉,白蒙蒙散发微光。 巨桥浩大,长不见尽头,宽不知百千万丈。 跨越着深不见底的黑渊,幽暗昏惑,吞噬光线。 放眼望去,桥栏设了一尊尊浩大的云雷纹青铜基座,每尊基座上,不知名巨兽仰头向天,纵隔了不知多少里,却鳞爪清晰。 巨兽皆口中虚托明珠,势如吞吐日月,神光绽发,尽可看清每一粒微尘。 这是哪儿…… 李壬端详一只巨兽,形似金乌,皮毛反射着耀目金光,指喙向天。那金乌状巨兽似乎有所感应,冷漠撇眼望来。 与那巨兽目光对视着,似有一阵寒流从头顶灌入,他打了个寒颤,转头往正前方望去。 级级白色台阶散发毫光,纹刻着刀耕火种、虫鱼鸟兽。 一座座巨兽吐珠青铜灯神光四射。 巨桥蔓延,伸出,插入黑色虚空,遥不知处。 …… 李壬伸脚,灰黑色布鞋踏上无尘散发微光的白色桥阶。 如天门訇然而开,周围场景骤然转变,仿佛巨桥霎时拔高了,身边是一片云海。 巨桥如剑般,大刀阔斧地从翻滚的洁白云毯中劈出。 桥左边是东方,天边悬着一轮燃烧的烈日,光芒刺眼,云海、苍穹一片血红。 向右望去,寒月凄冷惨白,浓稠的黑暗中,天幕幽暗无光。 黑暗与光明在头顶交合,融汇,搅成灰蒙蒙一片混沌,巨桥前端散发微光,直直斩入其中。 前面……又是什么? …… 灰黑布鞋再踏前。 天地失色,目中乍然撞入一道无边石门。 古朴、厚重。 巨藤虬结,云雾缭绕,星河滚动环绕其上。 石门顶端沧桑灰白、斑驳苍老的石匾上书痕迹淡薄的二字: 天道! 第十七、师门 石门掩着,缝隙中透出五色光华,烟霞氤氲。瑞鹤清鸣、灵猿啼叫。 白鹿成群,奇石兀立,异花错落。 “来……” 谁的声音? 李壬张着嘴,目光呆滞,手脚僵硬地走上前,用尽全力向前推去! “轰隆隆……” 沉重古朴的石门缓缓移动,无数灰尘、碎屑、乱石,扑簌簌滚落。 石匾上,“天道”二字痕迹淡薄,冷漠地在头顶俯视着。 如同在头上悬了一把剑。 心生突然涌起一阵烦闷厌恶。 无数轮回、无数劫都未能磨灭。 石门轰响,门缝洞开一尺有余,已能容人通过,五色光华大盛,白鹿白猿、金狮玉象隐约可见,异香、暖风扑面而来。 “来……” “不!” 放下双手,断然回头。 光桥,石门,星河霎时消失不见,面前出现一座断崖,一个人懒懒坐着,右手搁在膝上,左手按着一口剑。 一身白得罗散射星辉,斜挽道髻,欲坠的木簪子让人忍不住想帮他扶正。头发有些散乱,一对剑眉锁着的双目却让人不敢直视,如一口方方直直,锐利无匹的出鞘利剑。 他凝视李壬,眼神复杂: “这是你的选择。” 我的选择…… 李壬愣愣看着那人,忽然回过神来。 是那晚那人。 “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 …… “扑通!” 一个面容白皙,尚显稚嫩的少年。似乎一时没站稳,脚步摇晃着摔倒在地。 正是李壬。 他打量着四周,只见所在是一处石洞,陈设简单一目了然,内里除了石桌石凳外,仅有着几个看似装饰用的琉璃瓶。洞顶镶有数颗明珠,光芒柔和而不刺眼。又有簇簇散发蓝光的水晶从洞壁刺出,美丽清幽。 方才行了“拜师礼”后,感觉脖子被拎起来,眼前一花便到了这儿,然后师父便出去了。 李壬心想,此刻倒不必着急了,师父既然愿意相见,应是要收下我这个徒弟。 倒真没想错,那人丢下他没一会儿,又进了房间,扔过来一件青布袍: “换上。” “谢师父!” 欣喜接过,摩挲其上,手感温润光滑。三下五除二便脱下旧衣,青布袍子出乎意料的合身。 展开衣服时,还发现两根青丝带,一根系在腰上,剩下一根,李壬将头发束了。 那人点点头,长袖一挥间,李壬眼前虚空凝现出一面水镜,李壬一愣之下发现镜中青袍小道士十分眼熟,可不就是初次束发的自己? “师父,这便是术法么!当真神奇无比!”小道士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似乎并不如何排斥师父这个称谓,他淡淡道: “水月镜花,微末之技。” 师父说话极为简洁,能省则省,难道仙人都是如此么? 原来这术法名叫水月镜花,李壬默默记定了。 师父无视李壬期待的眼神,转身便走。 “来。” 给了李壬一个飘然不带丝毫烟火气的背影。 “真神仙中人!” 李壬想着。 跟着师父走了几步,眼前豁然开阔,此处原来是峭壁中央一个石洞,云雾漫漫似白纱,缭绕在脚底,眼前。 视野往外延伸,山脉高低起伏,枯木,灌草,茂林,石滩层次分明。翠色松涛翻滚,林间不时有成群飞鸟惊起。 天边朝霞烂漫,瑰丽明艳,紫气东来。 师父立于洞口,长发,白衣在山壁冷风中飞舞。 “走。” 也不说去哪,师父二指并拢向地一指,一把乌沉沉的巨剑从李壬脚底浮起,剑格上錾刻着三断横,坤卦。 李壬哇哇惊叫中,巨剑向前一窜,然后贴着峭壁直直往下坠落,快触地时,李壬呲牙咬唇紧闭双眼,攒劲睁开眸子时,那剑已下了山壁,贴地前行。 树木在两旁化为连绵绿影,巨剑虽快,李壬却只感觉微风拂动。 沉浸在风驰电掣无比快意中,不禁长啸起来。 “鬼叫什么!” 巨剑蓦然停下来,眼前一座黄褐色色小竹屋,坐落在成片翠竹林中。 一个五彩华服少年,半边嘴角勾起,戏谑地笑。 “我是易尘生,叫我尘生。” 未等李壬倒出一肚子问题,少年开口道。 “想来他也不会与你过多赘述,由我来讲吧,你且先别问,听着便好。” 少年示意李壬从巨剑上走下,巨剑如水如影一般沉入土中,不见丝毫痕迹。 李壬还有些激动,四顾没发现师父影踪。 眼前这人,看年龄似乎比自己只稍大一些,但书上那些仙人,纵使千百岁都容颜不衰。 也许这便是师兄? 还是先忍住了好奇,师父既然送自己来此地,且先听听眼前之人如何说道。 “好,尘生。” 少年拢起华袖,点点头: “我叫易尘生,带你来的那人……” “是我师父!” “不是让你别插嘴吗!” 尘生瞪眼,李壬立马捂住嘴巴,尘生又继续道: “我劝你还是不要叫他师父,叫他真人便好了。” 李壬闻言大急: “为什么!可是不愿意收我?” “我问你,为何执意让他做你师父?” “我、我想学道!” 易尘生摇头笑道: “这却无妨,我来教你便是了。” 李壬有些接受不能,之前心中一直期待着拜那人为师,学习仙法,现在却换了一个。 “可是……” 那易尘生失笑道: “看来你竟瞧不上我了?” “不不不!”李壬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一时却不知如何解释。 “你且跟我来。” 尘生转身,招手示意李壬跟上,两人一个听一个讲,往竹屋内走去。 “能来此地,是你的缘法。他将你带来,无他,传道而已,至于为何,个中因果纠缠,你却无需太多了解,若问得太多,或许明日你便进不来了。” 李壬奇怪道: “这是哪儿?我又该如何回去?” 尘生摆摆手微笑道: “此地实乃一方小世界,你可以当作是一个梦境,不知黄粱一梦,你可否听过?” “听过、听过!”李壬小鸡啄米般点头。 “然。”尘生欣慰笑道。 “黄粱一梦,不知今生是梦,亦或梦是今生。你此番回去,若以为梦中是真的,那便是真的,若以为是假,便只能说无缘了。明白了吗?” “大概明白了吧。”李壬听得有点玄乎。 两人走近竹屋,屋内装饰简单,小厅内摆着竹桌,竹椅,旁边有三个隔间。 尘生牵着李壬手,来到一隔间前。 “学道,需要开启灵智,这是书房。欲提升智慧,最好是读书,此后,我来教你读书。” 李壬苦着脸,他说这是梦境,难不成梦中还要背那些之乎者也? 尘生看着他耷拉下去的眼角,好笑道: “你放心,我可不是那些顽固死板的老夫子。” “这其余两间,分别是丹房,静室。”尘生指向另外两隔间。 李壬眼睛一亮,兴奋道: “丹房!就是神仙练丹药的地方吗?” 尘生没好气道: “随你认为,总之,以后在丹房跟我学识药炼丹。” 李壬问道: “大师兄,师父为何不亲自教我呢?” 尘生坐到褐黄色竹桌旁,提起紫砂壶斟了一杯茶,闻言摆手道: “你既执意唤师父,便莫要叫我大师兄,我可不是他徒弟。方才已说过,叫我尘生便好。” 不是大师兄,难道是师父朋友吗? 李壬又想发问,易尘生却一皱眉: “说过不许多问,以后你自会知道了!” 紫砂小杯递到李壬眼前,芽绿色茶汤清亮可人,微微荡漾。 “喝了它。” 李壬方一见到尘生,便觉得异常亲切,下意识把他当作同辈。此刻听他语气,却非同门,看来是想错了,也不敢多问,将紫砂杯接在手中。 芽绿茶汤清香怡人,李壬一饮而尽。 暖流从喉头冲入腹内,紧接着散发至全身每个毛孔,身上白雾蒸腾,仿佛回到了母体之中。 “啧啧,这般牛饮,你不曾想尝尝它的味道?” 李壬睁开双目,眼前尘生白皙俊秀的面孔,褐黄色竹屋,寥寥几件家具,没变的景物,却清晰得过分。尘生脸上细微的汗毛,竹节绒毛,分毫毕现。 “这……” “感受一下,方才为你开了眼窍,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我。” 李壬一肚子问题终于找到机会吐出,他惊奇道: “尘生!这眼窍着实厉害得紧,我以后修道便是练这窍那窍的吗?还有那御剑乘风的本事,不知我几时能学?” 尘生微笑道: “你倒也说得没错,暂时来说,你便只能练窍了。凡人武者练筋骨皮膜,亦有内家功法练血练气。你嘛,有我在便可先练窍,待七窍俱通,跨了那阴阳二桥,道基则成,即可以炼气修道是也。至于御剑乘风,你还是打好基础再说罢。” 李壬诧异道: “既说内家功法便可练气,为何我需得先打通七窍……还要过那个什么桥?” 尘生嗤笑: “七窍便是眼、耳、鼻、口。至于阴阳二桥。嘁,纵说与你也不懂,莫问了!今日便先回去罢,明朝再说。” 尘生双手如穿花蝴蝶般连连掐动,李壬眼前骤然模糊,尘生声音淡淡传来: “以后此处便是你师门,记得,保管好那块木牌。” 眼前一片漆黑。 第十八、眼窍 晨间。 更漏声残,长夜欲曙,天际初白。 “咯——咯咯——” 五色大公鸡扯着嗓子打破夜的寂静时,李壬身子一颤,惊坐而起。 睁大双眼紧盯着面前双手,手掌纹路,点点汗渍映着白光。 方才的梦? 转头看向门口,只见深蓝色清晨暗淡无光,眼睛瞧过去门闩上木纹却分毫毕现,不光如此,门边倒放的黑色油布伞上有一块淡淡的泥渍;房梁角落,蛛网上绿豆大小的蜘蛛蛛用前肢擦着它第八只眼睛…… 是真的? 手忙脚乱穿衣起床,推开木门。李壬三步作两步冲进白石灰墙围着的院落,抬头望去,感觉一股热流从眉间涌进入双眼——远方僧伽蓝寺在茂林间透出一角飞檐上澄黄的琉璃瓦有个缺口,清晰可见。 眼窍、眼窍,昨晚开了眼窍,是真的! “哈哈——” “有病吧!” 清梦被扰,南乐恼怒的声音从房中传出,好歹遏止了得意忘形的李壬。 昨晚易尘生说,待眼耳口鼻四窍俱通,再跨了阴阳二桥便可以修行炼气。如今只睡一觉的功夫便通了眼窍,接下来的又有何难。 李壬窃喜着,突然心里没来由一阵恐慌。 “哎呀。” 他重重咬了一口食指,一声痛叫。感受了真切的疼痛,才确认不是做梦。 怕再次惊扰了父母,便回了房间。却还是稀奇地睁着眼睛这瞧瞧,那瞧瞧,上蹿下跳,没个安生。 闹腾许久,少年终于傻笑着接受了事实。 …… …… 约莫几柱香光景,天下皆白,李壬才从房中出来。 南乐一身荆钗布裙,在厨间忙活,瞥到李壬,讶异道: “这伢子,昨晚做什么美梦了,笑这么甜?” “嘿嘿,梦见吃肉。”李壬故意砸了砸嘴。 南乐招手道: “想吃肉呀,过来!” 李壬心下惊喜,难不成有肉包子吃?刚学了仙法,紧接着又能满足了口腹之欲,真是双喜临门。 于是屁颠颠走了过去。 南乐从热气蒸腾的竹蒸笼里掏出一个冒着白气、尚还烫手的—— 馒头。 “那就勤快点,多干活!” 说着塞入李壬手里。 “烫、烫!” 李壬大失所望,滚烫馒头在双手间不停抛动着。 “哼,再过一阵子,肉我还不稀得吃了。”他小声嘟囔。 “啥玩意?” “没、没什么,这馒头可真烫手……” …… …… 私塾里书声琅琅,李壬坐在课堂后方,拿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这书却不是什么学问书,只见蓝底封皮上写着《缘劫录》三字,扉页作者署名是江不尽。 此书,乃是几年前李壬用拜师的束修跟一个路过东塔县的老乞丐交换得来。 当时见那老头虽然衣衫褴褛,却有些游戏红尘的意味,以为是高人,没想到几大块腊肉加上一吊铜钱换来的却是一本志异小说,反复读了几遍,也没看出什么玄机来。 虽生性跳脱,神经粗大,李壬回想起这事来,也觉得自己当时脑袋被门夹了。 不过,里面的故事当真有意思。 少年边看一边小声读着,瞧上去很入神: “那酒桌旁的布衣书生抬手间斩了那恶徒后,却是自饮自酌,叹息连连。店家奇道:‘公子手段惊人,不知何事焦心?’。那书生摇头道:‘今日显露了底子,虽换来你们一时平安。这好地方,我却是不能再待了。’店家不解,书生手抚酒壶长叹道:‘人间碌碌,他人见我有这超脱手段,又如何不惦记?他人惦记,我给还是不给?遭逢小人,只怕性命不保也!’说罢饮尽壶中酒,往城门去了,再未出现。” 读完书生的话,李壬心头警醒。 合上书页,心中思索,看来这般超人的本事,还是不要随意在他人面前显露的好。 又想到几年前的一桩怪事。 东塔虽太平,前几年却出过一件案子,后来主犯首级被斩下吊在城门口示众,个中详情乡人不知。城门边告示牌上说,此妖道修邪术,谋害平民,意图不轨。 自己虽不会犯下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但还是谨慎些好。 不过那串佛珠,陈强是看到的,好在后来谎似乎是圆过去了,官家那边也没见深究。 收了收有些洋洋自得的心理,李壬又低调试验起眼窍来。 目力明显与以前不同,自己是坐在课堂最后方,离沈老头的讲桌还隔了大约有三丈远。但他用手卷着的那本书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自己也能看得分毫不差。 一阵阵热流涌上眼睛,突然感觉脑海中有些酸涩,李壬边盯着沈老秀才手上的书,一边思索脑中为何异样,突然眼前一黑。 那股酸涩之感瞬间强烈起来,一时间思维都空白。 “唔……” 李壬双手伏在桌上趴着,勉强止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呻吟。还好并无大碍,只是趴了几个呼吸,脑中已没那么痛了,看来眼窍的神通,居然也是有着消耗的。 可又该如何控制呢,谁看东西不会下意识看个清楚? 少年有些苦恼地想着。 这下不敢随意看远处了,缓了缓,接着津津有味地翻阅起《缘劫录》来。 陈强今日其实其实想与李壬道歉,但李壬一直没有搭理自己。其实李壬实是被昨晚的事吸住了心神,而心怀愧疚的陈强以为他还在生气,也不好意思打扰他。 光阴似箭、如梭。 学生各自散场回家。 隔着老远,李壬便看到看到自家门前梧桐树下,停着一个亭亭玉立身影。 是南蔻?她又来这里做什么。 李壬摸了摸腰上木牌,走近前去。 地上石子“嗒嗒”的,被那女孩踢得乱跑,落叶随着脚尖飞扬,枯叶蝶似的。 李壬走近道: “你在等我?” 南蔻抬头道: “啊,弟弟,昨日下午我说的话,你有没有考虑考虑?” “昨天下午……” 李壬记起来了,登时又按捺不住炫耀的心思,仰着头用鼻孔瞄她: “嘁,谁还要学你那功夫,昨天师父教我真本事了!” 南蔻站定了,上下打量李壬一阵,狐疑道: “真本事?” 李壬得意道: “哼,待过上十天半个月,我让你刮目相看!” “咦,你的眼睛!” 南蔻见到李壬目中神光乍射,这确是炼气初成之人收放不自如的表现。 “啊?”李壬乍惊,以为南蔻发现了。 “你、没什么……”南蔻又打量了几番,发现李壬眼神平常,刚才的神光仿若幻觉。 “弟弟,其实我此番前来,是有别的事要告诉你。” 第十九,慕云庄 “今日县衙门口贴出告示,你可见到了?” 南蔻问道。 李壬一惊,难道又是那觉性的事? 嘴上却不动声色道: “不曾见到,出什么事了?” 李壬解下书袋,寻了处石墩上坐下了。 南蔻正色道: “近来可能会有些不太平,据说郡内诸县都贴了这布告邀请江湖中人,只要过了测试便有白银二十两,至于具体做什么,布告上却没透露。” 李壬问道:. “如此兴师动众的,可是要寻哪处山大王的麻烦?还是说……探明了那怪和尚的去向?” “哎呀,你还记挂着这案子呢。” 南蔻四顾,发现近处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道: “此事与僧伽蓝寺之案无关,我也是偶然听到爷爷谈起才得知,事关机密,切莫透露他人!” 听闻与觉性无关,李壬有些失望。见南蔻神色凝重,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此行目标是慕云山庄!” 李壬睁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说起这慕云山庄,远近倒是没几个不晓得的。 西去东塔县二十余里有一座山,唤作冬桃山,慕云山庄便在这山中。 山庄主人名叫穆斐云,是十里八乡闻名的大善人。拥地万亩,名副其实的郡望之族。然而其人与其子嗣却从无欺男霸女之劣迹。修桥铺路,每每接济贫困。前几年,有一群难民从北方逃荒而来,官府头痛为难,还是这穆家出资救济了他们。 要讨伐这么一位人物,李壬实在是想不出任何道理。 莫非正是因为此事,朝廷觉得此人收拢民望,有反心? “这,这没弄错吧?到底怎么一回事?” 南蔻勾勾手指示意李壬靠近,附耳道: “有可靠消息称,那穆家意图谋反!” “什么!” 李壬当真惊诧莫名。 须知这大承朝立国不过二十余年,但在那承高祖周显的非常手段之下,民心归顺,寇盗伏首,江山可谓是固若金汤。 且说那刑朝之时,政治腐朽,贪污成风,百姓在苛捐杂税的重压下苦不堪言。这周显崛起于阡陌之中,身怀异术不说,身边亦多异人猛士辅佐,一只军队从南打到北再打到东边,民众争相投诚,如滚雪球一般越打兵力愈众。 几乎没受到什么阻碍,一路攻入承天郡。 皇城玉京被破那日,有不归顺者,承皇周显命诛其三族。当世最为繁华的都城,沦为人间地狱,处处白壁变为朱墙,水磨青砖漫染了血迹。 周显端是果决冷酷,但十分爱才。 前朝有归顺者,皆不计前嫌收归麾下;有气节高的,甚至于引颈就戮他也不杀。如此野心,收归了不少贤士猛将效死。 大承立国,腐败之气为之一肃,现如今东塔县百姓生活富足,也是因为不需再受苛捐杂税之苦。 如此民心鼎盛之时,要谋反,只怕如蚍蜉撼大树,自寻死路了。 若消息可靠无误,这穆斐云为何会做出此等不明智的事情来。 南蔻低低的声音传入耳畔: “其实,那穆斐云其实是大将军穆少国的胞弟!” “穆少国?便是以三千骁骑,力拒二十万大军于无定关外半月的穆大将军么?” “没错,也正是为此,承高祖起了爱才之心。不然穆将军战死后,穆家何以能避祸世外,而且富甲一方呢?” 两人贴着脑袋窃窃私语,南蔻口中的热气呼到李壬耳朵上,他兀地觉得有些麻痒,不自然地缩了缩脖子。 说来也巧,李知谨此刻刚好走出店门透透气。南蔻余光瞥到了他,突然感觉两人动作有些亲密得过分了,俏脸一红,立时离李壬远了几步。 “咳!总之,近来几日县里会有些不太平,其余的事下次再说罢,我先回家了,弟弟。” 她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一声道。 “姑父,告辞了。” “嗯。”李知谨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南蔻挥挥手,迈着轻盈的步子跑远了。 李知谨负手又踏进店面,李壬也迈过门槛跟了进去,脑子里还想着慕云山庄的事。 若不是确定消息准确无误,官府应该不会大动干戈? 而且慕云山庄应尚未知晓消息败露,不然官府如此大张旗鼓,岂不会打草惊蛇? 若非如此,官府便不会招募江湖人士,直接便挥兵镇压了。 想起那慕云山庄,又有一件往事回溯心头。 约莫是三年前,或许是四年,记不太清了。那时李知谨带着十岁出头的李壬,两人天没亮便动身,在太阳爬到头顶的时候,终于抵达了冬桃山。 “你可知此山如何名为冬桃山?” 当童年李壬抬着头,问李知谨来此地所为何事之时,李知谨却顾左右而言他。 “许多年前,有一株桃树经雷击,几化为焦炭。那年春,这桃树没有开花,当地人权当它已枯死。” 李知谨微抬着下巴,眺望山巅缭绕的白雾。 “不料时过境迁,有一年天寒地冻,山顶滴水成冰,树枝上累累银锥倒悬。恰当时,村中有一孩童走失,村民四处寻找,在风雪中几经波折,竟发现一副奇景。” 李知谨淡淡地叙述着,语气几乎无丝毫起伏,李壬抓耳挠腮道: “后来呢?” “他们小心越过那道打滑的山隘,只见撞入眼中的是一株开着盏盏碗大粉色花朵的奇树,兀然孤立在一片素白纯银的世界中。众人心中凭空生出几分暖意,起先以为是成了精的梅花,待走近了才瞧见,这竟是那株被天雷劈了的桃树。” 听李知谨娓娓道来,李壬眼睛睁得大大的,张着一张小嘴。 “兹此,这山便被称之为冬桃山。” 李知谨淡淡瞥了李壬一眼,摸摸他的头,算是结束了介绍。 两人继续前行,途中略微休息,吃了干粮,又跋涉了一个时辰。待跨过了之前李知谨所说的那道山隘时,他抬指,鹿革手套正正指向前方。 “我们此番来,便是取这异树的一段树芯。” 李壬惊吓道: “要被附近人知道了,我们不得被他们举着扫帚打呀?” “无妨。” 说着,他已向那边走去,用一把小刀揭开粗糙的树皮,随即挖了一块手掌大的木料出来。 出人意料,这木料竟是黑色的。 其实挖了那异树的树芯,李壬着实担心了好久,不过最后此事并未引起风波。关于那木料之后的归宿,他绞尽脑汁也没回忆起丝毫线索。 想来也没必要特地去问父亲,他将此事略过。 第二十、 北凕 天地沉寂,寒夜幽幽。 灯焰跳动着,一只手拿过灯罩,一把罩熄。 李壬把木牌压在胸口,暗淡的蓝光从指缝间透出。 小村沉入梦乡。 …… …… 群山苍翠,林间一大群飞鸟被天边第一缕曙光惊起,旷谷霎时充满了颜色。 竹窗透进暖光。 五彩华服的易尘生,被竹屋褐黄色调衬托着也不显突兀。举着紫砂壶,芽色的清澈水柱从他高挺的鼻前一注而下,冒着热气。 饶是二度进来,李壬仍旧难掩兴奋。一拱手,发现自身还穿着上回那件青色道袍。 “先生好。” 易尘生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有点不高兴: “先生?上次说过,直呼我本名便可。” 李壬愣了愣。 这仙人还挺有性格的。 尘生放下茶壶,起身理了理袍子,随意道: “你似乎看过不少关于精怪,异人的书籍?” 李壬顿时两眼放光: “你怎知道!莫非那些都是真的?咦,你知不知道青丘山那九尾狐后来怎样了,那个负心薄幸的张生……” “嘁,无稽之谈!”尘生不耐打断。“今日,便是让你忘掉这些牛头不对马嘴的杂书。” “你!” 李壬兴奋地说着,却被易尘生一脸鄙夷之色出言打断。 脸腾地红起来,不由有些恼怒,抬起手,就想指向尘生那可恶的秀气的鼻子。然而手抬到一半又僵住,然后缩了回去,讷讷道: “你说的是。” 尘生挑着眉毛,笑道: “不错,却有了几分忍劲,不再那么愣头青了。” 李壬一头雾水,不知易尘生为何如此说。 尘生摇摇头,也没回答,转身自顾走了。几步到了书房门口,转头见李壬还傻站着没跟上,不耐道: “快点,此间事了,却还有交代。” “来了,来了。”李壬忙不迭回答。 尘生推开门,李壬亦步亦跟了进去。 只见书房虽不大,三丈方圆,却也五脏俱全。东面靠窗处书桌上,笔是品相上好的霜毫笔,磨好的墨水散发着清淡的薄荷味。角落里堆着几个蒲团,墙上挂一副“问”字贴。 墙角两排书架挨着,大的架子上,下层摞着竹简,上层线装书整整齐齐;小的那架子上每隔一掌宽,摆着颜色形态各异的玉符玉简。 尘生径直走到大书架面前,李壬见他不多说话,也没有多问些。 似乎没多考虑,尘生直接在那摞竹简里面挑了最浮面的一卷,头也不回直接往身后一抛。 “就这了,接着。” 竹简在空中划过一条高高的弧线,恰飞到李壬面前,虽然轻易便接住了,心里却有点惶恐,生怕遭尘生怪罪。 似乎师父和尘生都是如此性格,行事从来不多作赘述,也不听人分辨,难道仙人都是如此?李壬默默想着。 手里掂量一下,就是一副普通竹简,用黄丝绦绑着,还看不到内容。 这时尘生又自顾自走到了书桌前,终于回过头看向他手中竹简,示意说: “这是《北溟广记》,打开看看。” 解开竹简,上面文字与大承王朝通用文字有所区别,但也相差不大,看字形,也能基本找出对应的来。 “北溟,一说‘灵界’。五行之中,以水为尊……” “有‘神洲’‘瀛洲’‘贺洲’……” “人文教化,国度割据,各有风物……” 一目十行扫了两眼,虽然还有不懂,却大体有了一些了解。 这《北溟广记》,分上下两卷,手中这边,只是其中一册。 上卷为“风物卷”。说此方天地其实名为‘北凕’又称‘灵界’,言语中似隐隐透出还有其他界。灵界之中大部分为汪洋大海,人类国度分布在各个岛屿之上。当然,说是岛屿,其实亦方圆无边。 “风物卷”主要记载各洲风物,有沧海桑田之更替,亦有刀耕火种之兴衰。对于鸟兽、植物、异事、风俗之记载尤为详尽。 “风物卷”洋洋洒洒,类似于手中竹简的,足有几千册。 下卷为“神藏卷”,录着一篇道经。不同于上册,这“神藏卷”只有一册竹简。 尘生在一旁静静候着,见李壬抬头,神情疑惑,开口道: “你手里的便是‘神洲篇’第一册。” 然后把李壬拉到身旁,按他双肩让他坐下。 “给我好好坐在这儿,一个时辰背下来,我会检查。” 李壬睁大了眼睛,又看了看竹简,只见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展开看全貌,足足三四尺,不由心里暗暗叫苦。 却没表露明显,似乎怕被看清了,只是面有难色道: “这……是否有些长了?” 尘生咧嘴道: “长?不长,背便是了。有不懂的,尽管发问!” 李壬只好硬着头皮把竹简放在桌上铺开,尘生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一个藏青铜蜃首香炉,摆在一旁,也没见他点香,里面自发冒了一缕青烟出来。 时间紧凑,李壬也顾不上好奇,当下便看向正文。 开头说的是神洲历史,蛮荒时期各大部族互相争斗,秦族一统天下,建立第一个皇朝,国号为秦。 天下虽一统,却未维持许久和平,朝代更替交接不断,国祚八百年,便为罕见。 当今国号自然是承,正处于立国之初,大承朝之前的刑朝,也不过延续了短短两百年。 按书中所说,大承国却不是北凕最大的国家,北凕各洲皆有国度,似乎暗指着幕后有着庞然大物兴风作浪,只是语焉不详。 炉香缭绕,香如兰麝却较之更为淡雅,一炷香时间,李壬便看过了历史概述,接下来,便要阅读风物概述了。 ‘神州篇’第一册,其实只算一个目录,讲了各代国号,分别论述了神州各处地理位置的风物,却皆无详细资料。若想了解详尽,需要查阅对应竹简。虽然如此,李壬却渐渐看入迷了,他本身对这类志异类书籍是感兴趣的,此书又写得条理清晰,非事实如此不能有此巨著。 蜃首中吐出的青烟在屋内缭绕,这烟凝而不散,居然形成一缕缕云雾。雾气又聚集起来,幻化成各种形态。 李壬低头并未注意到,却发现书中所绘竟似乎有了影像。金线草、龙涎香、佛手莲……龙首鸟身神、善翼、狍鸽…… 奇花异草、珍禽异兽,如同有生命一般。 日头慢慢爬上竹窗顶端,即将要爬出去了。说来奇怪,不知是因眼窍还是何故,直视太阳时,却未感觉刺眼。 时间流逝。 香炉慢慢冷却,蜃首不再吞云吐雾,屋内云气也渐消散。 “然神洲之大者,吾不能尽详之。后之来者,若有补全,幸哉。” 二十一、乱心 李壬长舒了口气。 “何为旋龟?”不等他稍作休息,尘生便问。 “鸟首鳖尾,其音如劈柴,雌龟一尾,雄龟有三尾。其甲以火焚,入水成灰,服之可御毒瘴。” 说来奇怪,方被问到,脑海中便出现雌雄一对旋龟的影像,其性质也了然于胸。 终于压抑不下好奇,问道: “尘生,这么长的文章,我居然一下全记住了?哈哈!难道我是天降之材?” 尘生勾着嘴角,拿起桌上香炉,“当当”,勾起手指轻敲了两下,说道: “你可知道方才这点的是什么香?” “不知道。” “此香名为蜃云香,主材蜃元珠,辅料三百二十三种。读书焚此香,即便凡人,也能一目十行而过目不忘。” 李壬大喜拍掌道: “真好、真好!以后再不用受读书苦了!” “啪!” 尘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片竹篾子,在他头上不轻不重地来了一下。 李壬红着脸怒目道: “你怎么跟我娘似的!喜欢打头!” “先不提蜃元珠难寻,读这些风物志时候,你倒是可以用些巧办法。但到读那道经时,就连……那些老道人,也是一字一句认真揣摩,不敢有丝毫懈怠!你有求仙之心,仙途却哪是容易攀登得上的?” 李壬有点被尘生突然严肃的神色吓到。 仙途……哪是容易攀登的上的? 对于李壬来说,这仙缘似乎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为什么会是我?他想着。 拿着木牌上了山,却似乎什么也没做,只是见到了觉性那个邪和尚,又莫名其妙应下了一个遗愿。 既如此,师父为何让我上山? 为何选了我? 李壬有些迷茫。 “神州篇前五册,背完来寻我,时限黄昏之前。” 正晃神,易尘生的声音响起,一抬头,只见他已负手走到门边了。 他顿了顿,又回头道: “我在静室。” 李壬心头有些疑惑,强行不去想了。重重点了点头,似是向尘生表决心,也不管他是否看到。 便到书架下找第二册竹简了,只是刚蹲下…… “咕噜噜~” 一声响动从五脏庙中传出,响彻整间书房。 “我……嘿嘿。” 李壬有些尴尬,挠了挠头。 尘生眉梢挑了挑,似乎带上了一丝笑意,头也不回地说: “书桌左边第一个抽屉,一粒可抵三日消耗,勿多服。” …… …… “阿——” 李壬抬头时,五册竹简摞在竹桌上。 展开双臂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只见眼前半架着的竹窗外,日影沉沉。 昏黄的灯光照进来,才发觉屋内暗下去了。 这糖豆真管用,吃了一粒,便再没感觉饥饿。手中细颈白瓷瓶里装了满了蚕豆大小的红丸,该有二三十粒吧!若不是尘生走前交代了,还真想再尝尝这味道。 窗外起了微风,老竹叶被吹下来,纷纷落地。 书已全看完,该没超过时间,是时候去找尘生了。 出罢书房,没记错的话,靠左的那间是静室,此时易尘生应是在里面,于是上前敲了敲门。 “进来。” 里面的人说道。 李壬小心地推开房门,只觉得被一片光亮晃得眸子一黑,用力眨了眨眼睛,被前面景象惊呆了。 此时身后竹窗望去,已是黄昏,晚照夕风,万物沉寂。 而眼前。 一块孤岩从半空突兀伸出,构成一处石台,色泽黝黑,如铁汁浇筑。旁边是一条巨大瀑布,水流滚滚而下,“轰隆隆”击在底下深潭中。 石台上云蒸霞蔚,瀑布咆哮着,水汽弥漫。一轮长虹从山崖腰间跨过,恰好停在石台上方。 初阳正从远方升起,林间一只飞鸟振动翅膀,惊起一群同类。 李壬看着这些,突然感到有些惊惶。 他觉得自己世界观崩塌了。 猛地回头看了看,竹窗正对着自己,框着一块昏黄天幕,夕阳正散发血色。 这是什么? 竹窗内是黄昏,在静室内却是一副明亮的晨曦画卷。 自己所在何处? 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砰”一下炸开。 天地是什么? 沈先生说的天圆地方? 觉性是谁?师父为什么让我上山,他不能救下那几百位僧人吗? 慧光大师说常人进不得寺,师父为何给我木牌? 李壬摸了摸怀中,木牌不在,上回也如此,醒来的时候又会回到怀里了。 天地是什么?眼前,和身后。 我在哪里? 我是醒着,还是……睡着? 眼前晨光有些刺眼,一偏头,却发现那边又是一轮赤日。 光芒刺入眼睛,一转身,身后竟也是一轮烈阳。 火,满世界的火。 我在哪里,这是哪? 我……是谁? “殷——” 一声剑吟。 满世界的火焰消失了,吸了口冷气,朝前方望去。 尘生正在这石台上舞剑,李壬看见一道银光穿梭着,尘生身影在水汽中时隐时现,忽轻挑徐劈,如春风拂柳;忽腾身疾刺,如潜龙出渊。忽而又伫立凝望剑身,脸上映着青色毫光,沉吟不语。 李壬跑过去,站在一旁。 尘生停住了,剑尖斜斜指地,似要等李壬先开口说话。 李壬说: “真好看。” “嗯?” 尘生有些不解他的意思,好看?这样的形容,一般都放在那些凡间为宫廷贵族表演的剑舞上。 “五卷书已经看完,刚才我看到你舞剑了,很好看。”少年夸奖着,白皙的脸蛋上神色认真,却让更尘生哭笑不得。 他又说: “我想学剑法,你能教我吗?” “有何不可,去旁边折根木棍,我从基础教起。” “不,不、不是刚才那些……” “哦?” 尘生有些诧异,秀气面庞上眉毛高高挑着,细细打量眼前少年。 一头柔软黑发微微卷着,眉毛浓厚,笔直。嘴唇紧抿,似乎有些担心,却坚毅不出声。 看到那双眸子。 那是怎样的一双眸子,迷茫,惊惶,却又带着难以言说的坚定意志,仿佛他身后世界正在一寸寸焚毁、崩塌,而他只能一步步前行着。 “你能帮帮我吗?” 褐色眼珠子用力盯着尘生,盯着他的嘴唇,如同等待宣判。 尘生面色凝重,沉吟不语,终于微微叹息道: “乍让你见了太多,你道心不稳了。” 二十二、问剑 “着!” 只见一道彩光从易尘生指尖窜出,直直飞入李壬灵台。 李壬骤然觉得脑海一凉,心神忽的就定了下来,只是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忘却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不解地看向尘生,尘生却没与他解释,抚着手中青光流转的剑身道: “你说要学剑,可知剑为何物?” 李壬一愣,却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剑……我想学剑,像书里的剑仙一样逍遥天地!也不要天天被束缚着,想去哪就去哪!” 少年倾诉着他朴实而远大的志向。 尘生微笑着点了点头: “嗯,这也不错!不过,我且用前人之道,来与你讲一讲,可作为借鉴。” 尘生将手里青色长剑一抛,那剑绕着他飞了一圈,悬在他身后,一沉一浮的,吞吐着水汽。 此剑长三尺六,宽一寸八,通体青色,青光流转,剑脊处刻着两个古字: “青茗” 尘生忽然徐徐长吟道: “夫剑之道者——” “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 李壬懵懵懂懂听着,直听到最后那句“一人当百”,才明白了意思。 虽不明觉厉,少年还是坚持说: “一人当百……我不学。” “嗯?还挑挑捡捡的。” 尘生又挑起了眉毛。 “那一骑当千之剑,你学不学?” “不学。” 李壬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万夫莫敌之剑学不学?” 李壬还是摇头。 “不学!” 一再拒绝,尘生似乎有些生气了,青色长剑在他身后微微颤动着,似乎回应着主人的心境。 “那屠城灭国之剑!你学!还是不学?” 几乎吼着说出了这句话,尘生并指往身后一挥,袍袖飞舞,青色长剑雀跃着化成一道流光,绕着石台孤岩转了一圈。 没有任何声响,石台上裂开一条线,渐渐扩大了,半边孤岩滑落,从半空坠落,切面光滑如镜。 “轰” “哗啦” 水花四溅,直飞到石台上,差点泼湿了衣服。 “殷——” 青茗剑长吟着飞回主人身边,雀跃着跳动,似乎在邀功。 尘生手掐剑诀,五彩华袍无风自起,猎猎作响,眸间冷光乍射,看向李壬,风姿绝世。 李壬被尘生恐怖的手段惊呆了,愣愣望着石台断面,眼神中有些兴奋,有些茫然。 “好厉害。” 李壬如实回答。 尘生嘴角挂上微笑,抱起双臂臂。似是要好整以暇地等李壬乖乖服气。 “不过,我不学。” 这家伙! 尘生抓狂了。 “那你到底要学什么!”易尘生大骂道。 我要学什么…… 方才的幻觉又隐约出现在眼前。 荒火弥漫、灼烧着。 李壬用力睁着眼睛,不为所动,似乎尘生骂的另有其人。 “我不知道。” 李壬直直盯着尘生。 易尘生面色渐渐凝重,沉默不语。 良久。 “也罢、也罢,你当真要学?” 易尘生看向对面,少年眼神坚定,从始至终,脚步无丝毫移动。 他又叹道: “你跟我来。” 青茗剑倏然放大,往李壬脚下疾射而去,似要报复他惹恼了自己的主人。 李壬此时却忽然变得沉稳了许多,竟有些处变不惊的意思,他轻轻跃起,青茗剑钻入他脚底缝隙,“唰”一下便停住,李壬稳稳落于其上。 这剑似乎还有些不服气,微微颤动着,要把李壬抖落下来似的。 尘生在一旁说道: “好了好了,青茗,收收性子。” 说着,便踏空也来到了剑身上。 李壬神色惊异,目光对这剑十分好奇,尘生笑道: “青茗有灵,却尚年幼,有些孩童性子。” 说罢长啸一声: “走也——” 剑化流光,横绝青霄。 浮云在足下飙过,这场景似乎有些不真实。几日前,对这仙道可谓魂牵梦萦,现下成真了,自己正踏着仙剑翱翔天际,心中却似乎没之前那样兴奋,也不知是为何。 青茗剑慢慢飞低了,前方一片苍翠,峭壁孤峰,重重叠叠,小山大山,相互掩映。 青茗剑所化流光飞入山中,载着两人停在一棵松树下。 这苍松,绿意斑斓,树皮泛着银光,纹路枯裂,饱经沧桑。 尘生手指着树下一片空地: “你在此打坐,姿势随心便好,闭眼,意存紫府。” “好。” 李壬盘腿坐下,虽然不甚清楚意存紫府该如何,但先静下心来总归没错。 一闭眼,世界顿时一片漆黑,李壬记着易尘生的话,努力沉下心神…… 李壬脑中渐渐安静下来,脑海中仿佛有着一团火,此时正渐渐微弱乃至消散。 “簌簌” 耳中传来风吹树叶声,微风轻拂在脸上。 …… 世界渐渐沉寂…… …… “叮咚” …… “叮咚” 耳畔传来水滴声,音色清远、幽旷。 “叮咚、叮咚” 连绵不绝。 哪来的水滴声? 方才下了青茗剑,此处山头似乎并无水潭。 李壬睁开眼。 幽寂,空旷,洞口透进光线勉强照亮四周,但仍旧晦暗。 四顾望去,自身已不在方才的青松下,却是身处于一个不大的岩洞。 这是何处,是幻觉吗? 咦,这有个小水潭,水滴声该是从这儿发出的。 李壬仰起头,洞顶悬着一根钟乳石,晶莹剔透,毫无瑕疵。 水不知从何处汇聚而来,钟乳石泛着光泽,尖尖处水珠凝聚,滴滴落下。 “叮咚” 落入小潭中。 是尘生送我过来的?他不是答应教我学剑了么?莫不是是惹恼了他,要丢下我? 李壬心说,哎,这不行,还是找他认错吧。 “尘生——尘生——” 李壬站起来,对着四周喊着。 不对!这是谁的声音?为何听起来……竟像个小女孩? 李壬愣住了,低下头看了看,身上穿着一件不知道哪种野兽皮子制成的衣服。光着的脚丫踩在灰白、冰冷的岩石上,白生生的,在黑暗中似乎散发着毫光。 这是…… 把双手伸到眼前,只见胖乎乎的一双小手,粘着些灰尘泥巴,却有出淤泥而不染之感。 明明是个小孩子的手! 李壬大惊,慌忙趴到水潭边,借着微弱光线,清澈的水面上分明倒映着一个小女孩稚嫩的脸蛋。 “易尘生——!你给我出来!你做了什么!易尘生——!” 二十三、初雪 晨光霏微,成束成片,从洞外射入。 有些冷,衣服又短了,我手臂大腿都裸露着。 “呜呜——” 山风在洞口怪叫,我起身走出去。 洞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乱飞。 每年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大白会在忘丘南边尽头的山谷里青松下等我。 装一竹筒潭水,我该动身了。 山谷里,风卷梨花,几片漂亮的雪花落在眸子里,沁沁凉凉的,很舒服。 积雪在我脚下“嘎吱”响着。 路上近乎没有生灵踪迹,走过榕树谷,绕过前头被白雪掩盖的山尖,前方,青松的轮廓在风雪中隐现。 “你来啦!嘎嘎嘎嘎——” 大白挂在枝头,两条白眉毛随风飞扬着,远远看着我大叫。 我一只手按稳竹筒,飞奔过去。 贪、嗔、痴、爱、恨、喜、怒、哀、乐,大白说,这是人的情绪,我至今只学会第六种,就在每年此时。 其实昨日梦中醒来时,我生气了,却莫名其妙。 什么易尘生……李壬……。 为何我会梦到这些,醒来竟然以为自己是别人? 不过,也只是一个恍惚而已。 我无名无姓,住在忘丘,生来无父无母。 依稀记得第一次睁开眼,我在水潭中。不知过了一年,或是两年,我爬出来,是一个山洞。之后许久,渴了饿了便喝那潭水,洞顶钟乳石一滴滴落得不快,却怎么也饮不尽。 “你来啦,嘎嘎嘎嘎——” 大白的声音将我从神游中扯出,递过来一个包袱。 我打开:兽皮衣服,绒毛细软,不知又是哪座山头上的妖精倒了霉。 脱去不合身的,我把新衣服换好了。大白眼睛不眨地盯着我,只有两条长眉毛在风中微微飘动,他边看边说: “小女娃可不知羞,不知羞,嘎嘎嘎嘎——” 大白说自己是忘丘的妖精,但除了每年初雪之时,我从未寻到过他。 树皮枯裂,泛着银光,我踩上去,折了一根松枝。 “来。” 大白往后一跃,手又在屁股底下一摸,也不知怎么就掏出来一根青皮木棍。 我手腕微微用力,松枝颤动,抖落霜雪,卸开寒风。 榕树谷里,那头云豹每回月圆去山崖上吸取月华时,总要这样抖抖毛,我便学了过来,大白说这算“剑招”。 大白在对面望着我,嘴里发出“啧啧”声。 手里青皮木棍崩得笔直,双腿在白雪中一蹬,便跃身朝我当胸直刺。两条长眉和身上白毛被风卷得乱飙,我却觉得极静,仿若定格半空。 侧过一步,我没选择直面杀机。 大白说若我倏忽,会杀了我。 见我避让,大白剑路回转,半空中扭腰,从上而下直刺我脸。 我仰头,反握松枝,凌空翻身,也从下而上斩他空门。 大雪纷飞,剑路所向却是一片空明。 他忽将剑锋压下,与我手中松枝相撞。 “咔嚓” 松枝应声而断,青皮木棍毫不犹豫向我腰间刺来。 而我身子凌空翻到一半,已无余力再扭腰躲避了。 不该,不该几招之内便败的…… 我心中有些恍惚。 第一次见大白,我仅有他手中青皮木棍那么高。 初雪落下,我在洞中缩着,听见外面“嘎嘎嘎嘎”一阵笑声,出去看时,榕树谷的金大王倒在他脚下,没了生气。 金大王很凶。 王是他自封的,大倒是事实。他有一圈浓密的金色鬃毛,头上绒毛是淡青色。身体像一只白鹿,有四只乌蹄。 我一向觉得他很厉害,那么此时踩在他身上的白猿,一定更了不起吧。 大白招呼我过去,让我蹲在旁边。 他把金大王的皮毛剥下来了,又挑出他的筋。手捏着青皮木棍捻了几下,木棍倏一下变成细了。 他给我做了一套衣服,让我穿上。 那是我第一次学会“喜”这种情绪,榕树谷里妖怪都有皮毛,唯独我没有。 “我终于和其他妖怪一样啦!”我第一次笑了,对大白说。 大白手上沾满了血肉,摸我的脑袋: “小女娃,你可不是妖怪。你是人,是人,嘎嘎嘎嘎——” 他把我带到青松下,给我折了一根松枝,说教我“剑法”。 那次我跟他过不到半招。 后来每年初雪,我都会见到大白。 第八场雪落下时,我与他过了三百六十二招。 这回,已是第九次了。 腰间剧痛,一道狂雷汹涌奔向我脑海,眼前一黑。 为什么会恍惚,因为那个梦吗…… 我要胜! 陌生的词语突兀出现在脑海。 我忍着剧痛,单手抓住点在腰间的棍头,另一只手紧握短枝,用尽全身力气往大白肩上刺去。 “啪” 青皮木棍落在雪地上。 “吱吱——你、你、你!” 大白尖叫着后退,一只手耷拉着,一只手指着我。 他退到青松旁,转身蹲下,单手捂着头,朝向地面。 “怎么办!怎么办!嘎嘎嘎嘎——” “她是人!她是人!” 大白一会抱头,一会手舞足蹈。 我站在一旁,胸口空空的,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有些兴奋,似乎又要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了。 大白忽然安静下来,他转过身看着我,银光闪烁的毛发比满地白雪还晃眼。 “你赢了。”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不像一只白猿,而似乎像…… 人? “为什么?”沉默许久,他问。 我刺中了他肩膀,本以为他会像榕树谷里斗败的孤狼那样愤怒、生气,而他很平静,我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忽然离我很远了。 为什么?是因为他吗…… “我不知道。” 大白忽然一招手,青皮木棍从雪地上飞起,落入他手中。 “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吧。”他说。 “你要走了吗?”我问道。 他看着我,那只耷拉着的手臂这么一会似乎已无恙,忽然挠了挠屁股,那只白猿又回来了。 “不是我要走了,是你要走了,嘎嘎嘎嘎——” 我要走了?为什么? “我不会走。”我说。 然而大白只是对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绝世之剑,不可示于人间,否则大劫自临。” 说完跃上青松枝头,连纵几下,消失在白茫茫风雪中。 我看着他最后消失的地方,胸口空空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捡起竹筒,挂在腰间。 我踩着白雪,踏上来时的路。 “呜呜——” 白风呼啸,只是声音渐弱,眼前纷飞的雪片变得稀稀拉拉的。 我回头望向青松,积雪压在枝头,那个银色的身影已经不见。 不知为何,我感到,下场雪他不会在大青松下等我了。 这场初雪快停了。 这种感觉……是“哀”吗? 二十四、忘机 光束从榕树斑斓的绿意中洒下。 我跃上枝头。 风很轻,除了浮云还带着雪痕,远处重叠的群山已不再荒芜。 榕树谷早热闹起来,不光是花草,还有妖精们。 只是不见树洞里的阿青。他似乎经常偷袭其他妖精,被联合赶走了。 东边树桠上阿雀又“啾啾”地与我说起她在外面见到的那些‘人’。 “不是我要走了,是你要走了,嘎嘎嘎嘎——” 大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四下看,却没见着他。 忘丘外面是什么样子? …… …… 到山顶的时,月牙已挂在头上。 虫叫不时响起,除了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只偶尔能见到几个灰狸山魈的身影。 他们实力弱小,月圆的时候躲着,这时候才偷偷出来吸取月华。 银色细屑初雪般碎落,融化在皮毛间。 我一度极羡慕这个能力,直到大白告知,我是人。 弦月如钩,清光弥漫。 月光下,淡蓝色的世界望不到边际。 忘丘下过十六场雪,这是我头回登上山顶。 原来,忘丘这么小。 …… …… 眼前有一桌子饭菜,对面坐着那人叫做越谦。 原来不止忘丘那只冠子冒火的鸟进食前要用火烤熟,人也是这样。 他是我下山见到的第一个人。 忘丘出来没有路,哪好走我便往哪去,到天边露了一线白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山岩后,穿深色衣服的背影,双膝跪地,双手举着一根冒烟的细棍,对着前头一片空地磕头。 我走到他面前,他用力睁大眼看着我。 “姑娘,你这是为何啊?” 他拍着膝盖站起来,皱眉看着我,忽然盯着我脸不动了,嘴微微张着。 “这是哪?”我问他。 他却盯盯着我不说话。 我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呃,是在下失礼了。姑娘若是迷路了的话,往那边走上几百步便是官道。” 他眼神似乎在躲着我,把视线移向手中的冒着烟的那棍子,不再看向这边了。 我手伸向他手中冒着青烟的细棍儿。 “这是香,用来祭奠死者敬拜神灵。” 他有些慌似的躲开解释道。 “姑娘……不是凡人吧?” “为什么?”我问他。 大白说我是人,可我确实没见过其他人。 他没回答,双手紧握着那根香,悄悄往后挪着步子。 他在怕我?为什么? “我是人。”我盯着他下垂的眼睑认真说道。 他脚步停下来,上下打量着我。 我感觉有些饿。 出来时没有带上竹筒,在忘丘从来只喝潭水,妖精们送我的食物,我也都扔进水潭了。 其他人吃的是什么,我想试试。 “我饿了。” “……” 他沉默了一会,又举起香,侧开身子跪下对着远方拜了拜,把香插进黄土里。 …… …… 刚到他家,他领我去内屋看他娘,他娘头发颜色和大白的长眉几乎一样,就连脸上皱纹,似乎都有些一致。 越谦请我去外头房间稍等。 我出去了。 房中传出私语声。 “孩儿在山脚遇到这姑娘,似乎是从那山中出来,并未穿鞋子,脚下却一尘不染……又穿着兽皮,容貌惊人。恐怕,不是神灵便是精怪之类。” “嗬……既然来了,那便好生招待,莫要怠慢了。” 原来他以为我是妖精,可榕树谷里妖精们都说我是人。 随后他出来,居然对我笑了笑,说: “我是越谦,敢问姑娘芳名?” 芳名?是名字吗…… 自从大白打死金大王后,榕树谷里的妖精们便“阿白、阿白”地叫我了。 “我叫阿白。” …… …… 我学着他用筷子夹起盘里的碎肉片送到嘴边时,突然有些想念我的山洞。 “姑娘可是有忌口?” 越谦小心翼翼地说着。 我摇摇头。 肉片在口中,感觉十分怪异。 我一口吞了下去,原来食物味道是这样。 “这些是什么?”我指着桌上饭菜。 “这是稻米、野猪肉、蕨菜。” 稻、黍、稷、麦、菽,大白说的五谷就是这个吧。 肉片吞下去,似乎也不难吃,桌上饭菜忽然散发出好闻的味道。 我把桌上饭菜吃完了,越谦在对面又睁大了眼睛盯着我,喉头“咕咚”动了一下。 我又想起山洞里的水潭。 我起身走到门外,忘丘被掩埋在群山中。 脚底忽然有些凉。 我低头,抬起一看,沾满了泥。 脏……陌生而熟悉的字眼浮上心头。 山尖顶着颤巍巍的夕阳。 我想回去了。 …… …… 爬到半山腰时,越谦在我身后喘着气。 “阿白姑娘,慢点、慢点。” 我脚上穿着双草鞋,昨夜在他家里睡了一晚,早上,他代母亲让交给了我这个。 我停下让他歇息了一会。 “阿白姑娘,您在山中可有同伴?” 我与他讲了他大白、阿雀、阿灰…… 他说: “阿白姑娘,冒昧问一句……您是这山中山神吗?” 我低头看了看脚下的草鞋,摇摇头。 “我……是人。” 远远望见大青松,烈日正挂在头顶。 我跑了过去,手不自觉又按到腰上,空荡荡的。对了,竹筒被我放在山洞。 初雪未落,大白当然不在,我只是想来看看。 我抚摸枯裂散发着银光的树皮,越谦终于跟上来,气喘吁吁地说: “阿白姑娘,没想到有这么大一棵松树,还真不虚此行了。” 我对他笑了笑。 “跟我来,那边有更大的。” …… …… 我回不去了,眼前枯死的大榕树告诉我说。 遮天蔽日的根系、枝干,大半腐烂为黑褐色絮丝。 我走向山洞,耳旁没有阿雀的“啾啾”声响起。 水潭还在,只是没了水,钟乳石失去光泽。 为什么…… 我看到竹筒居然还在,斜躺在枯潭边。 这个意外让我有些欣喜,想把它又挂在腰上,它却在我手中化成了灰。 我跑到洞口,每场初雪,我都会在青石上用指甲刻下划痕。 青石上划痕有十六道,此刻却淡淡的快要消失了,似乎被雨水洗去。 越谦在身后又气喘吁吁的,终于追上了,他看着大榕树的残骸,一愣一愣的。 “阿白姑娘……” 我转头望向他。 现在我已经没有家了。 “你问过我名字是什么。” “我叫白忘机。” 二十五、铅华 后来我问越谦那日为何对着空地上香,才知道他是幽国太子之后。 王储之争中,太子败于七皇子。他之所以活下来,只因他是私生子。 越谦的母亲姓华,名飞珍,越谦让我叫她华夫人。华夫人本是东宫中的侍女。年轻时候身段容貌皆是一流,太子当年一时风流,与她温存一番,然而没过几天便东窗事发。 太子与朝中要臣私通书信被披露,内容竟是谋朝篡位。当时幽王正值壮年,龙体安康,太子虽贵为皇储,却等之不及。 幽王怒气攻心,罢黜太子,却大病三月,竟然驾崩。 此时,七皇子才将底牌一一揭露,力压众皇子,把握社稷神器。 太子血脉尽皆剪除,华夫人一介丫鬟身份,却是逃了出来。 华夫人说她出逃后,投靠太子亲信,终是将越谦生了下来。他也在那郡守府中,被秘密抚养到十四岁。 然而,这秘密终究泄露出去,郡守忠义,牺牲自身,终设法使母子二人脱身。越谦与华夫人逃到这山脚,结庐而居,一住便是五年。 于是每年,越谦都会对着郡城方向上香。 这草屋不远几里处有着村庄,母子二人除了拿出少量财物交换一些必需用品,都尽量少与人交流。 原来忘丘之外的人们,互相争斗更甚于妖精呢。 越谦教我搭了间草庐,我于是住了下来。他说此处是乌句山山脚,我在此住了一年。 我曾去过几回旁边村落,他说人心凶险,让我蒙起脸。 …… …… 雪花在空中打着旋,我仰头,雪花落尽眸子里,有些刺痛。 又一年初雪,我想着谷口那棵青松,可是回不去了。 “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吧。” 可是何时能再见呢。 我不知道我为何要下山,下山三年,我似乎知道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却也忘了很多。 他们母子不再敬畏我,我去村中逛过几回,也再没人觉出我与他人不同。 …… …… 听越谦说过郡城似乎人很多。 我不认路,便让越谦领着去,他却对我皱着眉头说我不堪人事,又说自己身份敏感,怕是终生要隐居于此了。 既然他不愿,那我便自己去吧。 他说过在人多的地方,诸事需要钱财开路。 大白也曾与我说过“酒色财气”,既然要与别人更接近,那我便要见识这些。 我见越谦常常捧着一块玉玦,曾问过他,他说这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想必能换不少钱财,足够我去郡城看看。 他打猎未归,我从他床铺底下找到玉玦便走了。 …… …… 难怪越谦告诫我不可轻易相信他人,村人说沿官道走三日方可到郡城,我清晨出发,到城门口时,圆月才刚挂上城头。 我跃过围着城的那条河,落在城墙上。 城里一片漆黑,只有一处灯火辉煌,我隔了很远,听着里面有笑声。 有人举着火炬在城头巡逻,我避开了他们,跳进城内往那处去了。 一阵暖风,带着浓郁的香薰味扑了过来。 门前挂着一溜红灯笼,檐角高高挑着。 我走了进去。 墙上画着一些女人,袖子飘舞着,足踏祥云。 眼前不少人各自坐在桌前喝酒,身边都三三两两坐着几位女子。这些女人似乎也同我一样不怕冷,光着胳膊大腿就坐在别人怀里。 我进门时他们都抬起头来望着我。 我想到人多的地方看看,此时却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了。 厅子中央有个木台,有个女人坐在那里弹琴,这里好像便只有她穿的多,一身素白色长裙,弹琴的时候像水一样流在地上。我看了看身上越谦给我的羊皮裘,向她走过去。 厅里的人都看着我,那白衣女人弹着的曲子也停了。 我把玉玦放在她面前说: “你把衣服脱了。” 她抬起头愣愣地望着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旁边不知从哪儿走出来一个香气浓烈的女人,挤着脸上的肉对我笑,我似乎看见有细细的粉从她脸上落下。 我一时有些迷茫,华夫人细细教过我分辨哭与笑,此时却分不出来了。 “哎呀——”她说话拉着夸张的长调子。“素莲姑娘是卖艺不卖身,您此举可是有些孟浪啦~” 我见她嘴角高高翘着,霎时又耷拉了下来。 “还是说,有人不把我折春楼放在眼里?” “我用这个换她的衣服,不够吗?”我问道。 越谦这么宝贝的东西,看来却不值几个钱。 “呃~” 她手在半空中僵住,眉毛扭成了奇怪的形状。 我有些羡慕,至今我连笑这个表情都没学好。 那素莲摸着玉玦,脸有些红。 “我……我……” “换了!” 楼上突然传出一个男人的吼声,他“噔噔噔噔”跑下楼梯,一把从素莲手里拽过玉玦,拿在手中边擦边看。 他忽然长长呼吸了几口气。 “你是谁?” “能换吗?”我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 他打量了我几眼,把玉玦小心翼翼放进怀里,头也不回地指着素莲说: “你,把衣服脱了。” 素莲看起来比其他人要白上几分,此时愈甚,配着这身白衣更好看了。 她咬着嘴唇,双手颤抖着领扣宽了,解下腰带,穿着一身亵衣在木台上兔子一样地抖着。 原来她也竟然是怕冷的。 我想了想,走到木台屏风后面换上我的白衣,走出来把那件灰褐色羊皮裘给她了。 大厅里笑声一直沉寂着,他们都望着我。 那个男人身材魁梧,站在跪坐在地呜咽的素莲身旁,看我的眼神仿佛忘丘中发现猎物的独狼。 “你究竟是何身份?” 我看向旁边,并没有可以当我武器的东西。 大白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绝世之剑,不可示于人间,否则大劫自临。” 我打消了杀死他的念头。 找了张桌子坐下,那个男人一直没有动,其余人也没有动。 我有些失望,站了起来。 看来确实如越谦所说,我不堪人事。 我走出楼门。 到城墙时,那楼中笑声又响起了,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二十六、明镜 到草庐时,已是清晨。 越谦脸色苍白坐在栅栏旁劈柴的木桩上,双眼血丝密布。我走过去,他抬头问我: “玉玦呢……” 我扯了扯袖子对他笑道: “我去了趟郡城,把它换成这个了,好看吗?” 上一次笑,还是第一次见到大白,他把金大王的皮毛剥下来给我做成衣服。 他双眼蓦地睁大,站起身来,嘶哑着说: “你把玉玦卖到郡城了!为、为什么……为什么。” 屋内响起“笃笃”声,华夫人拄着竹杖出来,叹了口气说: “唉,儿啊,当初你说白姑娘身具异相,不敢收留。只怪为娘没有听你的话,见她孤单心生恻隐。唉,既然连夜收拾好了行李,为今之计……便走一步算一步吧。” 华夫人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越谦用力摇着头道: “不!不!信物在城中若被发现,王守仲必然会大肆搜捕,当初李大人牺牲多少手下,设计让人为我替死,这才逃到这儿,如今……” 他摇头苦笑: “呵,可如今身无长物。娘,与其再当一回亡命之犬堕了父亲英名,不如就在此地等那些鹰犬,也算全了气节!” “唉。”华夫人用竹杖敲了两下地,转身进去了,没再看我一眼。 越谦转头血丝密布的双眼看了我一眼便进了门,没一会,拿了一根冒着青烟的香出来。 我看他举着香挺了挺脊梁对着虚空中说: “其实苟且偷生多年,每到夜深,诸位忠烈英魂每每质问我,问我堂堂帝胄,如何甘心龟缩在这不毛之地!可……若不是念着母亲,我越谦无时无刻不想着拼却这条性命,就算无丝毫胜算也罢!” 他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几乎是吼着。 又忽然哽咽,对着郡城方向跪倒在地,涕泪横流。 “只是李大人、赵将军诸位,还有瑶儿……却再回不来了。” 他一擦眼睛,突然又平静了下来,望向我道: “这红尘俗世,你终究不会懂……” “白姑娘,我,不怨你。” 我想着他又哭又喊的样子,似乎未在妖精身上见过。 此时心中又涌起奇异的感觉,有些熟悉……击败大白时,也是如此。 几间草庐屋顶的茅草被雨浸得发黑,用几块石头胡乱压着。 越谦和华夫人也要走了。 忘丘十六年,这儿又住了三年,下一处会是何方呢…… …… …… 越谦口中的“鹰犬”来的很快,其实我本以为是哪种没听过的妖精,不曾想原来也是人。 我正坐在草屋前看着苍翠远山,这三日华夫人在房中闭门不出。越谦曾劝我离开,我没走,他自语似的说天地虽大,却无处可躲了。 几十匹马“唏律律”地叫唤,在草庐外隔了几十步远停了下来,马蹄“嗒嗒”响着,排成队围绕草庐不住转圈,马上黑甲骑士披着披风猩红,甲片纹丝不动。 有一个人座下的马格外高大,仰着头鼻孔里呼哧呼哧喷着气,他下了马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是三天前收下我玉玦的那个魁梧男人。 越谦和华夫人走到门口,我站到一旁看着。 越谦说: “呵,王大人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我母子二人皆手无缚鸡之力,大人功劳已入囊中。只是我母亲年迈,却受不得颠簸。” 王守仲大笑道: “哈哈,尊下贵为帝胄,小臣又怎敢怠慢了,马车已停在官道上,尊下放心吧。” 他又摇摇虬髯密布的脸,顿了一会儿,喟叹道: “当年我便怀疑那具尸体另有其人,没想到尊下这出李代桃僵加上灯下黑之计,竟瞒天过海这许多年,佩服,佩服!” 越谦说这些人是来杀他的,此时却好像要臣服于他一般,我心中疑惑,但问越谦,他已不会回答我。 越谦又说: “王大人,这姑娘是我母亲收留的孤儿,就不必连累了吧。” 王守仲愣了一愣,忽然怪笑道: “哈哈哈,尊下大可不必担心,这位美人可是立了大功,我正要好好奖赏她一番呢。” 说罢仰头大笑,他身旁几人也一齐笑了起来,一人抱拳道: “恭喜大人立得大功,又抱得美人归!” 越谦看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华夫人终于对我说: “呵呵,恭喜白姑娘,日后便要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喽。” 她的嗓子变得尖利沙哑了,我觉得有些难听。 那王守仲喜形于色,大手一挥: “好了!此事不可疏忽,待将这二人押送至皇城后,众将士皆赏黄金十两,军中解酒禁十日!” 我有些奇怪,他们似乎要把我也一起带走。 马上骑士一齐欢呼,王守仲转身作势道: “三位,请吧!” 从那日清晨起,我与华夫人说话她再不应了,此时从到到尾,也没看我一眼。 越谦轻声说: “阿白姑娘,此番连累了你,但你容貌美丽,想必那王守仲不会亏待与你。此去只怕日后再无相见之时,珍重。” 我看着越谦离去,王守仲走到我身边,施礼道: “美人,请。” 我想,既然不知道该去哪里,就跟他走吧。 …… …… 眼前墨绿色床褥上绣着鸳鸯,床头红木柜上点着熏香。 前天进城后,王守仲把我带到郡守府,便马不停蹄地押送越谦华夫人入皇城去了。 我看着手中铜镜,突然想起山洞里的水潭。喝水时倒映着的我,似乎和现在不太像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闭上眼睛,回忆着—— 越谦扶着华夫人平静地走出草庐…… 素莲在戏台上兔子一样颤抖着…… 初雪时,青松下那一剑…… 初见大白,他嘎嘎大笑踩着金大王…… 我每日饮水时,山洞水潭倒映着我的脸…… 水滴从钟乳石尖滴下…… “啪嗒” 我睁开眼,水珠在铜镜上滑落,爬出一条淡痕。 我拨开水晶帘,王守仲给我的住处很舒适,脚下是厚软的地毯,房里四处摆着大小花瓶盆景,梁柱雕着精细纹饰,我很喜欢。但脑中,又出现风雪中孤单单的青松,山洞里枯竭的水潭,乌句山脚简陋的草庐…… “阿白姑娘,我,不怨你。” 越谦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我忽然懂了。 我知道,我要去救他们。 二十七、绝世 雪尽云浮花信初,去时清霜落冰壶。 回首须臾皆空幻,不见,十年一梦在虚无。 来去红尘忽惑乱,难断,命机心垢尽霑污。 过尽干戈堪一斩,弹剑,恍然绝世此生孤。 —————————————————————— 郡守府马棚还剩下两匹马,一黑一白都在吃草。 我问他们: “你们两个,谁会去皇城?” 两匹马“唰”一下抬起头看着我。 “这……”马夫在我身后惊讶着。 我又问了一遍,那匹没有杂毛的黑马才打了个响鼻说: “你帮我重获自由,我载你去。其他马要三天,我只要一日便好了。” 我于是上前解开他的缰绳。 马夫在一旁终于收回了下巴,蹿过来说: “这、这您是要做什么?姑奶奶,这可是全郡数一数二的烈马,您看看行,别动手哇!” 我没有理他,牵着黑马向大路上走去。马夫抓耳挠腮,伸了下手又缩了回去,大呼小叫往府里跑去,叫道: “刘管家!刘管家!” 我没有管他,走了一会,前面有四个人,穿甲带剑。其中一个往我身前一站,握着剑鞘横臂挡着我,盔甲“哗啦”一响。他皱眉说: “大人有令,姑娘可在郡守府百步内活动,此处已快要超出,请回吧!” 我看着他手里,剑鞘黑亮泛光,便问: “你这是什么剑?” 他一愣,复扬起下巴道: “此剑名黑鲨,乃是跟随大人出生入死十二年所得赏赐。” 我于是伸手拿了过来。 “尚可一用。” 他大叫一声,捂着手指瞪大眼睛看着我,“噔噔噔”后退了几步。 “唰唰唰”,三道寒光,其余三人拔出剑,双腿微屈。 “不可伤人!”那捂着手的人大叫道,双眼死死盯着我手中黑鲨。 “哐啷啷”,三人把剑一扔,向我扑来。我握住剑柄,连点三下,他们都软倒在地。 黑马在我身边“唏律律”叫好,我跨了上去。 一路奔袭到城门,城头上有人张弓搭箭道: “来者何人!” 城门缓缓关闭,我用剑鞘拍了黑马的屁股说: “如果连这里都过不去,你还要什么自由。” 他嘶叫着,脖子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珠,骤然快了几分。 我们冲出城门,身后一队士兵慌乱躲避滚到在地,城头上的人张着弓,没有射出。 “哈哈——” 我胸中好像有什么要喷发出来,又拍了拍黑马。 “到了皇城,你就自由了。” …… …… 黑马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面出来。他疲惫地说: “从郡城追来的人至少还有两天才能到,要做什么,你尽快吧。” 说完后,他脚步沉重地走入大道旁的密林中。 黄昏下,铜浇铁铸般黝黑的墙体映射着血色夕阳光辉,晚风拂动。一排排甲士在城头巡逻着。 这是外城,越谦和华夫人应是在内城中,我打算先进去找人问问。 太阳已经落山,我把身子贴在城壁上等着,此时城头传来对话声音: “唉,王大人带来那群家伙在青楼寻欢作乐,可苦了我们这些城防军,只能干羡慕着急!” “可不是?人家捡了大功,咱们可没这福气!” “哼,我等在这受着天寒地冻,不如进城楼中热上几壶酒,杨老二,这是二两碎银,你去夜市买一些下酒菜!” “这……饮酒若是被发现了……” “我是伍长还是你是伍长?太平这么多年了,李副将哪天晚上不是在青楼胡天胡地,这城上可曾见他来过?这四丈高墙谁又能进来?少啰嗦,出了事我扛下!” “这、这、好吧……” 城头几人欢呼着,那杨老二讷讷答应后,远去的脚步声响起。 我正考虑是否要杀死这几人,现在能不打草惊蛇,却是最好。没一会光景,城头上几人脚步稀稀拉拉地离去了,我借机进入了城中。 城中也有士兵结成队举着火炬巡逻,我在阴影中行走,避开了他们,向着城中灯火辉煌那处走。待看到青楼时,恰好有一伙人勾肩搭背从里面出来,其中几人我见过,正是随王守仲走的那批人。 我在一条小巷中停下,等他们经过,跟了上去。 几人吆喝着、大笑着在冷风里歪歪斜斜地撇着步子,前头出现一伙打着火炬的士兵见到他们,都避开行走。 我跟在后面,有一人停下挠了挠脖子,顿时和前头人拉开了些距离,我于是悄声过去捂住他嘴巴把他敲晕,抱到一旁的巷道里。前头的人还是歪东撇西着走了,并未回头。 眼前躺着这人,胡茬稀疏,鼻子塌陷,当时草庐外他也在,只是隔的王守仲有些距离。 我指头戳了下他腰眼,他一阵哆嗦,我已把剑拔出架在他脖子上。 “啊!啊……”他惊叫,又自己放低了声音。 “越谦和华夫人在哪?” “是你……竟然跟来了京城,大人居然看走眼了……”他喃喃道。 我把剑向前压了半寸,一丝血迹漫染上剑身。 “他俩在皇宫偏殿被幽禁了!” “别……别杀我,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这一路上,越……殿下母子二人都是受到尽力优待,我上有……” 我将血珠甩落,剑身又恢复一片莹白。 他的头“骨碌碌”滚落进阴暗的巷道深处,没了头的身子鲜血汩汩流着。 缺月在檐角高挂,螭纹石板映着幽冷的光。 …… …… 清晨,薄雾在金瓦朱墙间缭绕,铜钉大门前禁卫军盔甲明光晃眼。 这便是皇城。 手中剑在鞘内,没有血迹,但有腥气。 “绝世之剑,不可示于人间,否则大劫自临。” 大劫自临…… 我突然懂了大白的意思,既有缘,便要有劫。 黑鲨在我手中颤动着,腥味,锋芒,寒光,冷铁。 我,要,出,剑。 我……要……出……剑…… 金甲禁卫手中长戈刷刷指向我,锁甲嚓嚓齐响。 “来者何人,不报者,斩——!” ——分割线—— 我很无奈,不加这点字,这章不够2000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