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厚度》 第一章 北上 吴国海南港口向南三十里有余,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小岛。 时值盛夏,微燥的风吹皱波澜的海面,掀起一阵阵海浪,浪花拍打着港口的木桩,拍打着停泊在港口的货船,然后退却。 港口上是许多劳役,他们搬运着货箱,顾不及擦拭脸上的汗水,将货物运向那些巨大的船。 若是要装满那些货船,必须得巨大的劳动力,于是人便多了起来,似乎要挤爆这个吴国最大的港口。 其中的两名劳役合力搬着一个货箱,来到登记处。来此处排队等待登记信息的队伍穿过几条街道,严重影响了人们的生活节奏。然而,几条街道除了众多的劳役外竟然没有一个外出的人。不知是热闹还是冷清。 劳役便是街道上的人们,人们便是这众多的劳役。 尽管如此,为了不久后的那件大事,吴国仍然抽调了都城北城的官兵和城外的农民前去服役。 刺眼的阳光似乎要扎破地面,炽热的温度将劳役们体内的水分强行蒸发。 那两名劳役未曾放下手中的货箱,混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呆滞,仿佛机械器物一般,毫无生机。 搬着箱子等待了一刻钟,两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货箱,登记自己的信息。登记完毕,两人抬起箱子,冷漠的脸抽搐着,显得极为痛苦。 继续前行至一辆马车旁,马车前四匹陈国特产的良马,原本如血般的鲜艳的皮肤现在满是灰尘,它们低着头等待着,不知是等待坚硬的地面生长出鲜美的青草,还是等待着强壮如斯的它们合力才能拉动的马车。 劳役将咬牙将货箱扔到车上,顿时灰尘四起,灰尘飘落到他们污脏的脸上,显得更加污脏;灰尘飘落到他们光着的肩膀上,却被汗水冲刷,变成一道道痕。 两人送完货箱,便原路返回,继续执行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的任务,或许是继续去承受那无边的苦海。 又有几个货箱被扔到车上,马车已满,车夫催马,马蹄在路面留下许多极为清晰的印记。马走,风至,漫天的尘土像是将要凝聚成沙尘暴,吞噬这个如地狱般的世界。 然而,三十里内的灰尘与喧嚣未能影响到三十里外的世界。 小岛上树木众多,自成森林,种类更是奇特,当世即将消亡的苷树却在岛上生长的极好。 理所当然的没有吴国都城那般炎热,理所当然的清凉与欢乐。 灰尘与喧嚣,清凉与欢乐。自是天与地之间的差别,自是多数人与少数人之间的距离。 岛上生活着一老一少。 森林的尽头是一片菜园,菜园里有长成的莴笋,也有红如鲜血形状如小灯笼一般的番茄。 过了番茄园,一块约半亩的耕地便出现了,耕地上有过翻新,种下种子应该不久,耕地上有着新鲜的脚印。 一个高大的老人背着水箱在浇水,水滴淅淅沥沥,纷纷扬扬,飘在耕地上,耕地变得愈发的湿润。尽管没有出汗,老人依然抬手擦着额头,然后说道:“先秦最后一次大战,秦国秘密派出上将军白起暗中接管军队,并在城内散布谣言。而赵国国君却因为城内广传的谣言将坚守不出的廉颇换成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赵括自然会出城迎敌。可哪里是白起的对手,原本僵持的战局顿时变得分明起来。此消彼长,赵括被射杀,白起下令将四十万投降的赵军全部活埋。白起威名更盛,称为万人屠......” 一个青年人光着上身,钻进番茄园里,手上拿着小铲子,像是在除草。小铲子在园里翻来覆去,挑起了厚实的黑土块,土块仿佛雨点,飞起然后落下,就像是老人浇的水。 小铲子,在青年人手上经过一番激烈的战斗,终于按住了一只蚂蚁。青年人松开了小铲子,看着在手上剧烈挣扎,却无济于事的蚂蚁,轻声笑道:“比以前的那些大多了,蛮好玩儿的。” 老人边浇水边说道:“此后,各国再无能力与秦国抗衡。秦国的统一成为必然。” “其实,关乎战争胜负的关键点有很多,双方比的不仅仅是兵力的多少,战斗力的强弱,而是双方全方面的比拼。” “而胜者,岂可如白起一般,将投降的军队活埋?切记,仁义之道一定要放在首位。” “阿城,你可明白?” 青年人阿城看着蚂蚁在自己露出的手臂上爬来爬去,脸上笑容更盛,哪里在意老人所说的微言大义? 老人见无回应,缘由一想即知。他轻松地放下水箱,辍耕之垄上,拿起水壶送至口边,饮毕,擦了擦白须上沾着的少许水渍,大声喊道:“阿城,老师来了!” 阿城心中一惊,身体微微颤抖,顾不得手上的蚂蚁,抄起小铲子,笑而应曰:“老师,您不是在浇水吗?” 老人脸上露出了微笑,有些邪意,更多的是古怪,老人说道:“你也不是在除杂草吗?” 老人的微笑使阿城愈发不安,微黑的脸上满是痛苦。从小到大,每次贪玩都会被理所当然,毫无疑问地被发现,都会被老师的一句“老师来了”而被迫搁浅,而少有的微笑却像是魔鬼般让屡教不改的他毛骨悚然。 阿城十分清楚,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于是他沉默。 老人似乎习惯他的表现,而达到了极致的习惯,就变转化成欣赏和享受。老人欣赏着,然后享受着,至于每次都不会漏掉的惩罚,想着不久之后的那件大事,他心软了。 老人缓步走到阿城面前,高大的身体仿佛比青年人的身躯更加高大,更加宽广。 老人欣赏着学生的才能,享受并回忆着和学生一起的生活。 二十五年了,外面变了吗? 身为学生的阿城却没能感受到老师的感慨,他很难受。至少在前一刻,他还欣赏着那只超乎平常大小的蚂蚁,享受着蚂蚁爬在手上的感觉。 然而一时风雨,对于老人来说,变故在不久之后,对于阿城来说,变故已然横生。 由于老师的一声厉喝。 那只他在番茄园捉了很久的蚂蚁。 那只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蚂蚁。 那只他顾不上却依然留在手臂上的蚂蚁。 那只蚂蚁复仇了。它爬到了腋窝,爬到了脖颈,爬到了耳畔,似乎在下一刻,它就会钻进耳洞。 阿城的脸色来回变换,显得极为难受。老人会意,伸出食指搭在阿城耳根旁,那只蚂蚁像是受到了命令一般,缓缓爬到老人指尖。老人弯腰,再将食指搭在地面...... 看着消失在菜园里的那只蚂蚁,阿城神情微顿,然后闭眼沉思。老人起身,点头。 …… 阿城睁开眼,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明悟,他感激说道:“老头,你刚才所讲所为,我明白了。” 老人看着他清澈的眼睛,苍老但是健康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不舍,这一丝不舍很快便被决绝取代,老人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随我来。” 两人穿过了的番茄和莴笋园,进入森林,清新与清凉笼罩身周,舒爽的感觉像是不久前的明悟,令人着迷。树叶将刺眼的阳光切割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像是小岛上从未出现过的细雪。青葱嫩绿充斥着双眼,像是整个世界。树与树之间的间隔极为周到合适,两人的通行就像是河流,时而流转,时而平静,畅通无阻。青青的草甸并没能生长在吴国都城干燥坚硬的地面,而是在这里生根而后蔓延,从脚下一直延伸到一座茅庐而止。若是让陈国北境土生土长的良种骏马看见此情此景,估计会红了眼摔下马背上的将军,疾驶到此处一品人间美味。阿城感受着脚底传来的舒适与柔软,微黑的脸上露出了惬意的微笑。 草甸尽头的茅庐很大,金黄色的茅草与周围的绿意格格不入,像是另一个世界,不属于这里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便是这仿佛天堂般的小岛上一老一少的家。 草庐旁有株大树,树下是一张石桌和三张石凳,桌上有一只茶壶与三只茶杯。 阿城不知道大树到底有多大,不知是十人合围或是二十人合围,因为岛上只有两人,大树的其中一个枝干可以很明显的看到有一处折痕,经过岁月的沉积,早已变得乌黑不堪。石桌与石凳边缘的棱角早已消失不见变得极其圆润,阿城不知道石桌石凳有多么久远,更也不知道只有两人生活的小岛为什么会有三个凳子和三只茶杯。 ................. 十一年前的一天。 阿城说出了心中的疑问,问道:“老头,为什么会有三?” 老人回答说道:”臭小子,三个是为了防止意外啊。” 老人明显的·一派胡言不可能塞住阿城的嘴。 于是他问道:“为什么?” 老人抬头眺望北方,重重的树林似乎并不能阻碍他的视线,沉默片刻,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道:“以后再告诉你。” ................... 老人没有进茅屋,他走向离大树最近的石凳,然后坐下。阿城随后,也挑了一个凳子坐下。 老人拿起桌上的茶壶,壶中的茶水由于搁了一段时间,所以并不感觉热意。老人取出两只杯子,先后倒入茶水,说道:“阿城,你今年多少岁了?” 阿城回答道:“二十五。老头,你知道还问?” 老人将一只茶杯送到阿城面前,说道:“先喝茶。” 阿城接过茶杯,抿了一小口,一股冰冷到了极点的寒意沉浸在咽喉,就像是吞下了许多冰块,不觉难受透骨,只觉身上的疲惫与不快被冰封在谷底,留下了轻松与斗志,寒冷的感觉在片刻后忽然温暖起来,仿佛春天到来,身处于万花丛中,又仿佛在炎热的夏日躺在大树下草甸上。阿城在这种感觉中沉迷了许久,才幽幽苏醒过来。 他讶异问道:“这是什么茶?” “雪花茶。”老人放下茶杯,平静说道:“今天早上泡的。” 阿城更加惊讶,说道:“存了二十多年?你在哪弄的?” 老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继续说道:“雪国的茶叶,生长在雪国都城北郊的苦寒之地,因为其形状类似于雪花,故而名为雪花茶。” 老头今天极为反常。菜园里莫名其妙的放弃惩罚自己,现在又是拿出存了二十多年的雪花茶。 阿城试探问道:“为什么要泡如此好茶?加多宝不就很好吗?” 老人抬起头看向北方,又转过来看向阿城,眼里充满了智慧,又似乎是别的情意。他看了阿城很久,然后再次品了一口雪花茶,说道:“因为你要走了。” 阿城很清楚,老师并没有和自己开玩笑,也没有必要糊弄自己。回想起老人刚才看向北方的眼神,回想起十一年前的此时此地,老人的承诺重新让阿城心中的疑问浮出了水面,同时阿城也明白,他是真的要走了。 临走时总得弄清楚一些东西。 阿城问道:“老师,为什么会有三?” 老师答道:“因为你就是三,你排行第三。还有一个原因,到时候你自然明白。” 阿城问道:“那老大和老二呢?” 老师答道:“老大已经死了,老二可能还活着,他认得你,而你却不认得他。” “你为什么让我走?”阿城起身,眯着眼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高大的老人,继续问道:“还有,老头,你多少岁了?” “因为你也有使命,你不可能永远和我待在这个岛上,你大学长如此,二学长如此,你,也当如此。”老人拿起茶壶将茶杯再次倒满,说道:“至于我多少岁了。因为你是三,我只能回答你三个问题。” 阿城沉默了。自己的使命,或是任务,究竟是什么? 老人说道:“喝茶。” 阿城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走向茅庐,背影有些落寞,有些孤独。 阿城走出茅庐,背上多了一个包袱和一粗布包裹着的琴。他对老人说道:“送我一程。” 老人放下茶杯,高大的身影仿佛苍老矮小了许多,他轻声说道:“走吧。” .............. 小岛自然没有像吴国都城一样拥有单独的港口,一叶独木舟自然也无法与那些大船相比。独木舟很小,独自飘荡在水面,不知度过了多少孤单的白天与夜晚。 阿城并没有立即上独木舟,他盘膝坐在海边,将背上粗布包裹着的琴放在大腿上,然后慢慢解开粗布。 琴身的木料是由老人在大树断掉的那截枝干上得来的,而琴弦则不知老人究竟从何处寻到,琴左边刻着古文,繁复的文字解释出来便是一个字,此字曰“雪”。 “三个问题虽然问了,老头你也答了,可究竟是换了个地点。”阿城细细抚摸着琴身,问道:“什么是雪?” “雪自然在雪国是最多的,陈国和襄国北境有时候也有。你上去了可以看到。”老头说道:“不过襄国南境和吴国是没有的。这里,自然也更是不可能有的。” 阿城的目光从琴上转向北方,巨大的港口旁是无数巨大的船只,而比船只更多的,则是陈国特产的良种骏马,最多的便是人,人潮如蚂蚁,偶尔还有几只大蚂蚁在对那些小蚂蚁指手画脚,挥手便打。 青年人眼里的疑惑老人自然看在眼里。老人说道:“看到了吗?” “那些人是什么回事?”阿城反问道:“人与人之间不是平等的吗?” 老人说道:“我平时教你人与人之间确实应该是平等的,包括世间万物皆是应该平等的。大道为公,公为人,为万物,平乃平衡,乃稳定。此谓公平。” “公平。人与人之间需要公平,万物需要公平,然而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万物之间更是不同的,所以公平是不同的。” “不同的公平,不同与公平,这是相互抵触,相互矛盾的。就算得到同样的东西,但绝对没有得到同样的东西的人。于是世上便没有公平。” 阿城点头,不再复问,指尖轻扬,抚琴欲奏。 “这琴虽然只有一个雪字,不过它的名字是雪的厚度。”老头说道:“弹一曲高山流水吧。” 琴弦动,琴声起。 琴声悠扬婉转,仿佛高山,仿佛流水,旋律的流转如高山般雄伟壮丽,如流水般轻灵和谐,效果竟然与雪花茶差相仿佛。琴声远扬,拂动波澜的海面,海水前浪后浪,将琴声带至港口。 仿佛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于劳役们的监察官放下了手中的皮鞭,发福的身体颤抖起来,脸上充满了陶醉的神情,低着头等待着坚硬地面生出肥嫩青草的马儿们抬起头,沾满灰尘的眼睛似乎注入了活力,仿佛身处在小岛里的那处青青草甸上,劳役们放下了手上沉重的货箱,由于放的极为直接,竟是险些砸到了脚,呆滞浑浊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生机。 世界仿佛平静,似乎公平。 一曲罢了,阿城收指,将雪琴用粗布仔细裹好,而后登上了独木舟。 老人说道:“你曲中的意味我读懂了,但没有公平就是没有公平,这不是你的使命。” 老人的高大身影愈发的渺小,阿城问道:“什么是我的使命?” 独木舟随着海浪远去,老人仔细看着那个青年人的脸,说道:“你的使命便是知道雪到底有多厚。” 沙滩上的老人消失不见,阿城忽然感觉前所未有的孤寂。 他朝着小岛大声吼道:“我还会再回来吗?” “可能会,可能不会。”老人说道:“记得将独木舟停在港口向东五十里处。” ............. 独木舟消失在了天边,老人看着远方的海面,湛蓝的海水似乎无法阻碍他的视线。 老人低声道:“五年学识,五年学知,五年学琴,五年学谋,五年学兵。整整二十五年。” “却没有学到最后一门兵法。” “阿城,你北漂吧!” 第二章 生与死 老人的自言自语阿城自然没有听到,所以他自然也就不知道他还有最后一门兵法没有学习。从早上准备好的雪花茶看来,老人显然知道自己会出岛远行,既然如此,那为何不先行通知,让自己好做准备? 独木舟依然飘荡着,远处的海港越发清晰,巨大的货船上,船帆随海风飘扬,同样随之飘扬的,是一副高高挂起的旗帜,旗帜上一个烫金的“襄”字似乎比海南港上方的太阳还要刺眼。很显然,这批不计其数的货物是襄国需要的,也只有襄国,才能如此显摆,才能有如此船队,有如此胃口。 阿城感觉一切仿佛云里雾里,他越发迷惑,越发迷茫。他心中的疑问老人只回答了寥寥几个,然而每得到一个回答,引出的问题却更多了,他想呼之欲出,可是老人没有给他机会,或者说老人根本不愿意回答。问了也便没了意义,于是他干脆不再问。 老人的用意很明显:既然北上了,那么所有的问题便是由他自己去寻找。 那么老头为什么还有学生?大学长死了,那么二学长呢,我该怎样才能找到他? 想到此处,阿城迷惑了,然后迷茫。他看着海港上如蚁般的劳役与眼神凶恶的监察官们,思考良久。忽然,他微黑的脸上充满了兴奋。想到了老人在临行前的交待:将独木舟停在港口向东五十里处。 老人寥寥数语都显得极为重要,于是在那个地方肯定有着寻找答案的线索,也许,答案就在那里。 海浪一潮接着一潮,将独木舟推向海港,阿城一边估算着距离,一边留意着海港上的事物。因为初次涉及这不公平的世界,除了完成那令人伤透了脑筋的任务和找到那一连窜问题的答案,他自然也想看看世上的诸多景色,尚还年轻的他也自然有一番豪情壮志。 路线的计算在片刻完成,阿城调整方向,便向前而去。 海风与海浪能够携美妙琴曲至海港,也会带着炽热的温度,在小岛上有着很多树木,所以清凉。而在海面上承受太阳的直射,光着手臂又有何用?哪怕光着上身,也是难以忍受致命的烘烤。出行匆忙,只带了包袱与琴,未曾带上一丝水,加之五十多里的路程,这段路程,很明显极其难走。 初次入世,这个世界便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那个老头便给了自己一个考验。 阿城咬牙,舔了舔开始发干的嘴唇,快速划动船桨,汗水一部分随着海风蒸发,一部分不停地滴在他的粗布衣上,在短时间便留下了一道道白色的痕迹。好在二十五年的劳作,他的身体比较健硕,比那些劳役们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在他强行支撑了大半路程后,身体便崩溃了,阿城看着自己干燥的手,这双手再也划不动独木舟上的桨。他眯着眼,看着天上的太阳,太阳发出刺眼的光芒,仿佛地狱里的判官,毫无情面,不讲任何道理,依然烘烤着他,审判着他,折磨着他。 一股惧意随之诞生,独自飘零于海面,就连求救都难以实现。 入世的第一道坎这样就过不去了?学了二十多年的权谋与兵法,还没派上任何用场,就这样消失了?在小岛上生存了二十五年,他第一次感到了无助与不甘。他依稀想起老人最后的讲课,原来,入世也是一场战争,一切都要准备好,哪怕最微小的东西。原来,任何东西都可能是战争,比如天上的太阳与海面上的我,比如菜园里的小铲子和复仇的蚂蚁。阿城眯眼看着太阳,眼里有着许多情绪。他明悟了,原来,老头最后给了自己明悟的机会。然而,代价是巨大的。 就在他再一次明悟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视线。海南的天空湛蓝的没有任何云彩,那么阴影从何而来? 一艘货船出现在了海面,巨大的船身在海面留下一道延伸至很远的影子,一个烫金的“襄”字随风飘扬。船影遮蔽了渺小的独木舟,也遮住了崩溃的他。 一个巡视的披甲士兵出现在甲板,有些讶异又有些警惕地看着在窄小的独木舟上斜靠着的那个青年人,青年人用粗布制成的单衣上有着白痕,微黑的脸再也流不出汗水,嘴唇上一道道的沟壑仿佛衣服上的褶皱。可怜到了极点。 难道是逃役农民?或者是附近的海盗施展的苦肉计? 襄国的士兵静静看着独木舟上那个青年人,然后转身离去,抛弃了他。阿城没有呼救,疲惫且崩溃的他无力说出任何话,哪怕是一声无奈的嘶喊。 片刻后,更多的士兵出现在了甲板,他们看了一眼独木舟上可怜的青年人,眼神中有疑惑,有同情。然后他们恭敬整齐地并列成两排,留下一条可供两人通行的通道。随后,一个身材魁梧身披战甲的中年人出现在通道的尽头。 中年人冷漠看着阿城,脸上有着少有人的坚毅。当他看到阿城背后用粗布包裹着的东西时,眉头轻挑,说道:“你背上的是什么?” 中年人的声音很冰冷,冰冷地没有任何情绪,让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着什么。阿城看了一眼甲板的中年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背上的是琴,然而在那些敏锐的士兵和那个带头的中年人眼里,那更像是一柄剑,而一柄剑,就是利器,而用剑的人,难以分辨究竟是什么人。士兵们的心思阿城能够猜得明白,可是那个中年人,他看不透,于是他沉默。就像是面对着那个老人。 “你背上的是什么?”中年人再次重复了刚才的问题,只不过说话的语气变得温和许多。 阿城闭上了眼睛,依然没有回答。中年人身周排列整齐的士兵们向阿城投出了赞许的目光。 “我不知道这附近到底有没有海盗,我也不知道吴国那些废材们怎么没能看住你。”盯着阿城背后的东西看了很久,中年人继续说道:“既然你不愿意说出背上背的到底是什么,那么你便自生自灭吧。” 若是在平时,见到这般情景,他自然允许外人上船,然而为了那件事,事关重大,不容许出任何差错,所以他拒绝这个来路不明的青年人上船。 说完这句话,中年人便离开了阿城的视线,然后离开了甲板。那些士兵们恢复了自由,再次看了一眼那个青年人,眼里的钦佩和友善也不再需要掩饰。那位巡视的披甲士兵说道:“将军行事思考与常人不可相提并论,若是寻常人见得我们,一定会拼命求救,有问必答。而你选择沉默应对,也是十分机智,这也非寻常人可比,将军欣赏你,只不过皇帝陛下即将南下,将军想救也救不了你。” 皇帝陛下,自然就是襄国的国君。 一位戴着高帽的记账师爷上了甲板,递给了披甲士兵一个水囊,低声在其耳边说了些什么,便很快退去了。甲板上的高温,他这个瘦弱骨头可承受不了多久。 “这里有水。”披甲士兵将水囊抛向空中,水囊在空中旋转翻腾,最后准确地扔到阿城怀里,说道:“将军给你的,生死有命,我们帮不了你更多。” 将水囊交给了阿城,士兵们也就退却了,那个巨大的影子也缓缓远去。阿城在刚才稍微降低的温度下恢复了一些精神和体力,加上水囊在怀里,阿城花费了大部分心力,打开了盖子,毫不犹豫地将水囊口对准嘴上,任由水花在身上飘洒,枯涸的身躯终于降下了甘霖,与此同时,体内的生气渐渐也开始萌发。休息了片刻,精神与体力也就恢复了一些。阿城依然斜靠在窄小的独木舟里,眺望着那艘襄国货船,感慨万千。 即使身体恢复一些,却仍然没有摆脱死亡降临的阴影,如果没有明悟之后的强大信念支撑着自己,如果那个中年将军不给自己淡水,如果那个巡逻士兵将水囊不慎扔进水里,如果没有那巨大而短暂的阴影,他入世的旅程恐怕还没有踏上陆地便会早早夭折,回想起最初的绝望与不甘,余悸未消。那老头差点害死自己,却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那位奇怪的将军,那些友善的士兵,也都是自己的恩公。 还没开始大展宏图,便欠了别人一条命。 阿城没有时间感时伤世,刚才的淡水只能稍微减轻自己的现状,当务之急,便是寻找大夫治病。至于港口向东的五十里处,至于寻找二学长,暂时还得搁在一旁。 他重新拿起船桨,调整方向,向岸边直行,将独木舟停在海边。 模糊的脑海里没有忘记回忆着短时间内发生的一切。 老头的反常举动,货船上的将军与士兵,襄国皇帝南下。这些意味着什么? 阿城的脑越来越迷糊,将要昏倒在地。模糊中他似乎看见不远处的一间木屋,他坚持着向脑海里模糊的木屋走去,像是很着急,仿佛下一刻他就会死去。 第三章 小岛与琴 战争的确是随时随地都可能会爆发,可是风雨之后,总会有那么一缕阳光会穿破厚重的云层降临贫瘠的大地。那是上天的抚慰,也是新的开始。 在经过那段死亡即将降临的时间后,阿城逐渐想明白,自己必须时刻准备着,准备着躲避明枪暗箭,准备着生与死之间的抉择。 麻痹的神经和短暂压制的疾苦开始与强大的信念相互争夺厮杀,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走向海滩不远处的那间木屋,寻求帮助。 木屋十分简陋和窄小,屋旁几根竹竿构成一个可供晾晒衣物的架子,而架子上正在烈日下快速滴水的衣服,向阿城传递着信息,那里一定有人居住,他心态稍安,忍住脑里的一阵阵加重的剧痛和晕眩,缓缓向木屋走去。在身体的争夺明显是苦痛占据了上风,于是他的每一步都走的那么艰难,仿佛脚上灌进了千斤重的铅,令人寸步难行。 那一水囊水所带来的效果,终于消耗完毕,阿城也终于倒在了滴水的衣物下,一滴滴水珠滴在他的脸上,然后流淌在地下,最终消失在微微湿润的地面。 ........ 一个妇女提着一个粗布包裹走在树林里,她粗陋的衣服上补着许多布条,未老的容颜上也布着诸多皱纹,眼角的沟壑极为明显,她显然是贫苦的百姓,在妇女的结了粗茧的手里,还牵着一只小手,那只小手显得很稚嫩,于是便很光滑,小手的主人是一个小女孩,女孩笑着牵着妇女的手,脚上的布鞋不停地踢弄着路面的沙石,欢快说道:“娘亲,这布料是为爹爹买的吗?” 妇女微笑着看向自己的女儿,眼里满是慈爱,如沟壑般的皱纹也随之舒展开来,她柔声说道:“是啊,你爹爹被抽发当劳役,一天到晚被太阳晒着,又累又苦的,我们总得为他做点什么。” 小女孩的眼睛很明亮,就像是海底的宝石,想象着那个在港口奔波的劳累的身影,每天夜里归来的一身灰尘和酸痛,明亮的眼睛竟然流出泪来,先前的欢快无声而去,她痛苦说道:“娘亲,爹爹捕鱼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去干那种活?” 妇女说道:“如果你爹爹不去,那他们会杀了我们,那你说他会不会去?” 女孩坚定说道:“我明白了。等爹爹做完了活,我就去帮他捕鱼,这样他就不会那么累了。” 妇女看着自己宝贝的女儿,玩笑说道:“小蔓啊,你要去帮你爹爹捕鱼,那么我们就全都饿死了。” 在交谈之中两人便走了一些路程,妇女看着海边那间简陋茅屋,那里有她和丈夫一起辛苦与欢乐的生活,她又看向了大海,如果能每天在暮光下在坐在海边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驾着船安安全全的归来,那该有多幸福。 就在妇女感慨着那遥遥无期的美好生活时,一个窄小的独木舟出现在了海滩上,独木舟很小,但是很显眼。 妇女的眉头蹙起,脸上沟壑般的皱纹仿佛塌陷,眼里的警惕与不安瞬间蔓延到身体,她伸出布满粗茧的手拦住无拘无束的女孩,凝重地对女孩说道:“你就站在这里别动,我去前面看看,等我叫你过来你就过来,如果我叫你跑,你就一直跑,知道吗?” 小女孩茫然地点了点头。 妇女将手上的包裹递给小蔓,从树林里找出一根木棍,用眼神再三嘱咐女儿听话不要跟来,便谨慎地走向木屋。晾衣架上的衣服还在滴着水,一个青年人光着手臂,背后背着一个用粗布包裹着的东西,他趴在衣架下面,水珠滴在他微黑的脸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妇女看着这个奄奄一息的青年人,将他背后的包裹着的东西解开,发现并不是什么锋利的刀剑,而是一个精致的琴,妇女确认这个来路不明的青年人没有了知觉后,稍微松了一口气,便摇了摇头,继续小心翼翼地摸向木屋。 发现木屋的门锁依然完好如初,周围也没有任何撬动的痕迹,妇女心中的弦却越绷越紧。 这仿佛一场战争,紧张而激烈。 妇女绕到屋后,透过模糊的窗户,发现里面没有任何翻动过和破坏过的迹象。她再次绕回屋前,一只手依然拿着木棒,另一只手拿出钥匙将所打开,她慢慢推开门,脸上的表情严峻到了极点。 相比于蛮横不讲道理的吴国士兵,用简单粗暴的手段直接威胁将自己的丈夫抓走,这种表面平静实则暗箭难防的境况更加令人措不及防。 海南的天气本就极其炎热,流出的汗水很快便会被蒸发,而此时,妇女脸上的汗水却出乎寻常的冷,汗水顺着脸庞滑落到地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海风依然吹拂着不远处的森林,也吹动了晾晒着的衣物,水滴顿时改变了方向,落在了地面,一样没有任何声音,整个世界,只有风拂动树叶发出的“哗哗”声响。 女孩童小蔓独自站在森林的边缘,明亮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不知是在疑惑自己的娘亲临走时不知所以的那番话,还是在疑惑那个最爱自己的妇女还没有招呼自己回家。 妇女在木屋里转了很久,始终没有发现任何危险的迹象,心中不免疑惑。 看屋外那个青年人的样子,应该是在海港的劳役,那为什么会在自己家门外?屋里的一切都很正常,那么最有问题便是那个奄奄一息的青年人。 妇女决定将他安置下来,有问题等到他能够回答再说。妇女走出门,将远处的女儿叫回来。小女孩等了许久,得到了母亲的叫唤,一路跑回了家门,发现了屋外的那个人,女孩看向自己的娘亲,问道:“娘亲,他是谁啊?” 妇女扔下了手上的木棍,说道:“等下再说,救人要紧,先将他抬进家里。至于那个独木舟,先别管了。” ...... 阿城睁开眼,陌生的环境令他立刻警惕起来,然而这个入世之人第一次的警惕却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 一个中年人端着茶走进来,瘦弱的身体有些佝偻,脸上充满了憔悴,他看向苏醒过来的青年人,和善说道:“小兄弟,你醒了,感觉好点没有?” 阿城发现自己在床上,身体也没有多大问题,只不过需要一段时间的修养。他此时才意识到是面前这个中年人救了自己,看着面前的中年人憔悴的面容,想到这位大叔为了照顾自己应该花了很多心思,心里满是感激,警惕也随之烟消云散。 中年人将茶端到桌子上,然后坐了下来,脸上的肌肉抽出了几下,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程繁,大叔你可以叫我阿城。”中年人的痛苦表情令程繁十分过意不去,他想要起身,解释道:“我的名字是程繁,而我的老师总是叫我阿城。” 中年人摆了摆手,说道:“阿城啊,你先休息,刚醒来不久,还需要休养。” 程繁知道中年人是为了自己的身体,于是便也不再客气,问道:“大叔,这是哪里?” “这里是我家啊。”中年人将起身端起茶,递给程繁,说道:“还有啊,阿城,不用叫我大叔了,我叫童杉,你叫我老杉就好了。” 中年人的随意让程繁莫名生出一种亲切感,于是便也不在拘谨,他接过茶杯,将茶水抿了一小口,一股粗糙的苦意随之而来,程繁想吐出来,可想到这茶应该是中年人用心泡出来的,就此吐掉不但失了礼数,也让中年人心里不好受,幸好抿了一小口,皱着眉头强行吞下去后,程繁问道:“老杉,你有没有加多宝?” 老杉觉得程繁有些奇怪,于是问道:“老师是什么意思?还有加多宝......” 程繁觉得老杉也有些奇怪,于是解释道:“老师就是教我知识和技巧的人,加多宝是一种茶。” “你说的老师应该是师父,可是加多宝这种茶,我见识不大,从来没有听说过。”老杉觉得程繁好生奇怪,问道:“阿城,你是从哪来的?” “我是从南边的小岛上来的。”程繁回答道:“我老师也住在岛上。” 老杉更加感到奇怪,继续问道:“那岛有多远?” 若不是老杉救了自己的命,程繁还真觉得这人另有企图,问东问西,问来问去,是在查自己的来历?可是让老杉知道自己的一些信息,也不是没有问题。可是他一上来便让自己失去了警惕,然后安心,觉得亲切,在一个陌生的环境能让人如此快的融入进去,而且还让自己顺着他的思路走,显然这个老杉还真不是个普通人,不过看他脸上的憔悴和佝偻的身影,不过是个贫苦的老百姓罢了。阿城极为纠结。 将手中仅仅抿了一口的苦茶交还给老杉,程繁决定试一试老杉的底,于是问道:“老杉,你家中几人啊?” “三人。我内子和我女儿。”老杉在说出自己的家人时,脸上洋溢着幸福,这个家虽然清贫,但是有家人的陪伴,也是极为美好,极为开心的。 程繁在小岛上生活了二十多年,在老人手里学的谋略也不是摆设。老杉脸上的幸福表情不可能是假的,关乎家人,语气和神色中也会很自然很正常的夹杂一些情绪。同时程繁想到自己唯一的亲人,那个老头差点害死自己,不过既然没有害死,在这种时候,也应该想念一下他。 ...... “我还会回来吗?” “可能会,可能不会。” ...... 程繁收住了思绪,既来之则安之。 “老杉,那你的家人呢?”程繁问道。 老杉向屋外看了一眼,脸色有一些不自然,不过还是回答道:“出去忙了。过一会才回来。” 原来是他的家人暗中指挥。老杉明显是个老实人,老实人好办事,有时候也会坏事。不过终究是救了自己的命,自己当然不可能恩将仇报,只得撒个谎糊弄下去。 程繁说道:“那岛离这里很远,我都忘了有多远,不然对老师的称呼怎么不一样,不然怎么茶的名字不一样?” 屋外的廊里,妇人微微皱眉。看来,他已经察觉到了。 “那独木舟是怎么回事?”妇人在门外说道,随后牵着闭着嘴听话的女孩,走进了木屋。 第四章 故事与人 小木屋里原本和谐的气氛被妇女的质问弄得紧张起来。由于当时程繁的紧张情况,他确实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过问独木舟的事情。于是便也忘记了,自己的独木舟还停在海边。经由妇女的一声提醒,程繁才恍然想起,他还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妇女的出现使得程繁终于见得那个幕后指使老杉的人,只不过这人怎么会是一个普通的农妇?那农妇眼角的皱纹很清晰,就像是一重重的渔网,程繁心底的疑问越来越多。 从入世到现在不久,虽然经历的事情不多,但是事关生死,使得他不得不谨慎。自己的每一步都是险招,必须时刻准备应对。他看着那个牵着小女孩缓缓走进屋里的普通妇女,这个妇人,她究竟什么身份? 程繁紧紧盯着妇女,妇女也细细观察着这个脸色微黑的青年人,来路不明的出现在自己家门口,如果是海港的劳役,把他送回去也就罢了,可是他背后的琴却告诉她,他并不是劳役,那么,他是谁?难道真是从南方远渡而来? 两人互相对视着,互相疑惑着对方的身份,老杉看着仿佛对峙着的二人,憔悴的脸变得越发憔悴,佝偻的背像是一只海虾,显得极为疲惫。小女孩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坐在床上的大哥哥,丝毫没有感觉到木屋里弥漫的淡淡硝烟味道,她微笑问道:“大哥哥,你能陪我玩吗?” 小女孩的话语打破了寂静和尴尬的气氛,程繁自嘲一笑,看来,老师教给他的,他还不能熟练运用,甚至还有些生疏,竟然在一个妇女身上栽了跟头。 他笑着说道:“大嫂,独木舟当然是我乘船的东西,那么,我独木舟在哪里?” 妇女松开了牵着的手,坐在椅子上,说道:“你怎么不问问你睡了多久?” 程繁说道:“事有轻重缓急,既然我能活着,那睡了多久只不过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我的独木舟在哪里?” 妇女在桌上拿了一个粗陋的杯子,倒上了一杯苦茶,喝了一口,然后说道:“你睡了三天,两天前下了雨,你的船被刮走了。” 程繁看了一眼老杉,老杉微微点头。 独木舟确实是消失了,那我该怎么办?程繁有些无措。 妇女看着程繁茫然的眼神,叹了一口气,说道:“不是我们没有安顿好你的船,而是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当时的情况到底有多严重,你严重缺水,浑身没有半点知觉,要不是还在喘气,我们都以为你死了。知道吗?”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将你稳定下来,就是要问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知道你也在疑惑我的身份,实话告诉你,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很贫苦的老百姓。” “那以前呢?”程繁的心情很低落,只得顺口问道。 妇女深深看了一眼老杉,再将站在一旁的女儿抱在腿上,微笑说道:“如果我告诉了你,那你是不是也得告诉我?你平白无故地出现在我家门口,我们怀疑你的身份很正常。” 程繁空洞的眼睛茫然的看着妇人,哽咽说道:“反正我回不去了,告诉你们也无妨。既然你们救了我,我应该如实的告诉你们,你的身份我虽然好奇,但也不是必须得知道。” “我知道你有些为难,所以你就不必告诉我了。我其实是在海南港口南边的岛上出来的。我和我的老师在岛上住了二十多年,前几天他叫我出来的。” 妇女再次细细看着程繁,语气有些怪异说道:“鹤翁岛?吴国不允许有人踏足,你和你师父是怎么上去的?” ...... “我还会回来吗?” “可能会,可能不会。” ...... 看来,是不可能了。程繁回想着临别时与老人的对话,脑海里都是老人高大的身影,他永远无法忘记彼此二十五年的感情。 妇女见程繁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问题,摇了摇头,既然他没有问自己的身份,那自己也没有必要去刨根问底。所以她便不再问。 对于她来说,最好的生活就是在这个贫瘠的地方有着温暖。看这个程繁的情况,应该还没有稳定下来。 “你先休息,过几天你就走吧,不然那些吴国人会把你抓去当劳役的。”她怜惜的看了一眼坐在床上无精打采的青年人,然后关心的朝老杉笑一笑,说道:“我们出去吧。” 门外,小女孩扎着明亮的大眼睛,问道:“娘亲,大哥哥那时候快不行了,你怎么把他救活的?” 妇女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小蔓,娘亲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来,我们边走边说。” 听到娘亲要讲故事,小女孩脸上路出灿烂的笑容,她亲昵的牵住妇女的手,开心说道:“好啊,我喜欢娘亲讲故事。” 妇女牵着小女孩的手,走向海边,看了看广阔的大海,说道:“十二年前,北方的陈国势力强大,陈国那位年轻的皇帝更是野心勃勃,企图吞并掉在他东方的雪国,那时候的雪国十分孱弱,陈国的骑兵十分悍勇,战争初期,雪国借助地利与陈国在珽河边纠缠了很久,战争很残酷,双方在珽河你争我夺,都不肯退步,但是谁也没有占着便宜,一会你打过来一会我打过去,死的人渐渐多了,那边的百姓由于战争的苦难纷纷南下逃亡,所以耕地也就荒废了,房屋也破损了,那片土地由于常年没人生存居住,就成了现在的东荒。战争持续了三年,长期拉锯的战争使本就弱小的雪国渐渐不敌,加上那一年天气很暖和,地面长期存在的冰雪融化了。雪国真正的到了生死关头,雪国皇帝为了雪武帝打下的基业,决定迁都北上,远遁雪原,同时派出使团进行谈判和亲。” “陈国的皇帝早就听闻雪国皇帝的三公主相貌平平,但学问极高,谋略更是深不可测。提出的要求便是要雪帝将三公主嫁给他。雪帝当然知道陈国皇帝的用心,群臣更是激烈反对,坚决不肯将雪国三公主嫁给陈帝。可是为了江山,为了受苦受难的人们,他还是决定妥协。亲人的割舍自然令人难受,而迁都更是无法阻止。三公主虽然不愿意,但还是要嫁的。迁都之后,陈国派出了迎亲队伍,那只队伍的规模很小,只有四个抬轿的人和一个鼓手,陈国这是摆明了是要羞辱雪国,雪帝和大臣们虽然愤怒,可他们却不得不咽下去。” 小女孩看着脸色有些差的娘亲,问道:“娘亲,你不舒服吗?要不以后再讲给我听吧,我们总是在一起,有很多时间的。” 妇女笑着说道:“哪里,我没有问题,继续讲给你听。” “三公主的名字叫林可依,这是个很美好的名字。原本她的生活也应当很美好才对,可是也得面对事实。三公主林可依一路上不吃不喝精神恍惚,身体日渐消沉,去往陈国的路程还有很长的一段,如果继续这样下去,那她还没有到陈国就会死去。” “有一天夜里,林可依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在轿子里哭了起来。轿子的遮布忽然被掀了起来,是其中一个抬轿子的人,那人的背有些驼,甚至有些佝偻,脸也有些憔悴,不知是不是很多天累出来的,他担心问道:“你没事吧?是不是饿了?我这里有些干粮,你先吃,我去给你拿水。”林可依看着轿子里那半块饼子,饼子有些烧糊的痕迹,她的心头生出一股莫名的温暖,眼泪顿时流了出来,她对着饼子恨恨地咬了一口,眼泪流在饼子上,她也浑不在意,竟然生生吃了。抬轿那人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竹筒水,看着公主肯吃东西,十分高兴,乐呵呵对公主说道:“你肯吃东西就好,以后要是你饿了,我天天给你送吃的。我叫佟山。”林可依拿起竹筒喝了一口水,发现这是茶,茶是苦茶,林可依一直生活在皇宫,从来没有喝过如此粗劣的茶,她险些将苦茶吐在轿子里。不过她觉得这是佟山的一番心意,所以也就像吃那半块饼子一样将苦茶喝了下去。” “佟山没有称呼林可依为公主,还告诉林可依自己的名字,显得极为老实,却很实在。林可依并没有对他起疑心,反而感觉有些亲切。往后在路途上的夜里,佟山都会为林可依送上半块饼子和一竹筒苦茶。林可依对佟山愈发信任,开始喜欢这个老实巴交的农夫,心中也开始盘算着逃走的计划。过了一些时日,队伍走到了东荒。有一天夜里,鼓手和其他三个抬轿的人熟睡着发出阵阵鼾声,佟山依然拿着半块饼和一竹筒苦茶送进轿子里,他还没有开口,林可依抢先说道:“佟山,你喜不喜欢我?”这个老实巴交的农夫头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竟然无措了,过了半响,他才点了点头。林可依莞尔,计划成功的机会更大了,她继续说道:“我要跑了,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佟山有些犹豫不决,逃跑的下场就是五马分尸。林可依知道他在想着什么,她忽然起身,在这个老实人微微憔悴的脸上亲了一口。佟山很震惊,片刻后,眼里满是坚定。他静静看着公主,再老实他也知道,自己孤身一人,毫无牵挂,那就必须得亡命天涯了。” “那天夜里,佟山带着自己剩下的所有饼子和雪国的三公主逃走了。陈国皇帝得知消息后大怒,下令追杀。而雪国皇帝则是无奈的苦笑,其实雪国迁都根基未稳,为了拖延陈国进军的时间,只得将自己的女儿推了出去当做牺牲品,谁知自己的女儿早就看出了自己的心思,还装可怜在短时间内拉拢到了人逃走了。陈国暂时无法进军踏入冰川进入雪国疆域,可是雪帝依然不能接自家公主回来,皇妃逃跑这等奇耻大辱,谁都不能保证陈国会不会不顾后果的复仇。” “逃跑的路途自然很艰苦,林可依和佟山穿过东荒过了珽河,踏入西荒,西荒的坏境比东荒还要不堪,漫无边际的沙漠和不时就会发生的沙尘暴,佟山与林可依他们还要承受昼夜的炎热和寒冷,佟山把水都交给林可依,自己的脸色越来越蜡黄,越来与憔悴。就在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碰到了一个老人,那个老人很老,像有一百多岁,他站在风沙中,有些瘦小,他后面背着一个药箱,将佟山的情况稳定下来,还交给林可依一本医书,说道:“他严重休克和脱水,这上面有治疗他的方法,也有一些简单的医术,你拿去吧。”” “林可依有些疑惑,老人解释道:“休克就是非常虚弱,脱水就是严重缺水。”林可依将自己和佟山的遭遇告知了老人,老人便将他们带到了襄国。陈国不断膨胀的野心,终于引起了襄国的愤怒,襄国开始对陈国施压,陈国势力不敌襄国,只得退后一步。林可依自知襄国虽然强大,可是依然有陈国的渗透,唯一可以生存下去的地方就是远离陈国和雪国的吴国。至于回到雪国做三公主,林可依知道不可能了。于是佟山和林可依在老人告知的地方生活下去,做了平平淡淡的农民,生儿育女.......” 妇女说完整个故事,眼眶逐渐湿润,仿佛也经历亲人离别,彼此相依为命,漫无边际的逃亡生活。 小女孩笑着说道:“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他们还是幸福的在一起了。” 妇女欣慰一笑,遥望着大海,有家人的陪伴,是最快乐的事,希望能一直快乐下去。 小女孩看着娘亲温婉的笑容,忍不住说道:“那位老爷爷说的休克和脱水,和大哥哥说的老师和加多宝一样很奇怪呢。” 妇女身体微微颤抖,看向不远处的小木屋。 第五章 树叶与雪 事实上,早在门外,妇女就注意到程繁言语之间的不平常,后来得知他来自鹤翁岛,便又觉得理所当然。当她再次将已经故去的事情告诉了女儿后,心中的情绪依然沉浸在儿女情长之中,经由女儿无意的提醒,妇女终于明白,这个青年人很有可能与那个神秘的老人有所联系。 那么她就不得不再次面对现实。可是程繁此时的情形十分不好,若是前去询问也不会得出什么重要的线索。妇女决定过几天再与他交谈。 几天来,老杉一直都是早出晚归,回来后便带着一身的灰尘与酸痛,只是向程繁露出无奈的苦笑,就很快睡去,所以程繁与老杉之间交谈并不是很多,可是老杉给人的亲切感却丝毫不减,这让程繁内心的落寞少了很多。 妇人却很少见,除了在屋外晾晒衣物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就连食物也是小女孩送过来,程繁觉得妇人是在有意躲着自己,或是真的有什么事。 陪伴程繁最多的,还是那个大眼睛的女孩,在与她的交谈中,程繁得知小女孩今年十一岁,按理说应该懂得一些事情,可是偏偏令人觉得她很多东西都不知道。就连问她父母的情况也是拒不回答,这令程繁十分费解。 在休息了五天之后,程繁就可以随意走动了,看着空荡荡的海边,自己那只独木舟早已不见了踪影,五天来,他勉强接受了现实,但是再次想起,心情未免不太好受。 海南的天空万里无云,白天是一片湛蓝,晚上抬头便可以看见漫天繁星,虽然燥热,却也有一番静谧的美感,阵阵海风轻拂面,程繁站在湿润的沙滩上看着天上闪闪发光的星辰,在星光的照耀下,远处的小岛显现出迷糊的影像,程繁第一次看清楚小岛的轮廓,心情就像是雪国的冰城,低到了极点。 深夜里,老杉和小女孩已经入梦,那个妇女却不知道在哪里。 “以前看够了雪,细雪也好,厚雪也罢,现在看着大海,看着星星,也很不错。”妇女不知何时出现在程繁的身旁,星光映照在她的脸上,仿佛年轻了很多。她听着波涛上岸的声音,笑着说道:“白天没有时间,晚上才有兴致来看看景色。” 程繁说道:“你白天在做什么?” 妇女说道:“东城很多人没钱治病,我只能上午去山上采药,下午去帮他们看病。” 东城自然是吴国都城东城,整个东城就是一处贫民窟,能干活的一部分去了襄国勉强能养家糊口,一部分被充去做劳役讨口饭吃,只剩下一些妇孺和老弱。有时连饭都吃不饱,要是得了病,哪里有钱去治? 妇女继续说道:“那天上午我采药回来,便见着了你,为了救你,耽误了我不少功夫。” 程繁看向这个普通妇女,说道:“你会治病?” “机缘而已。好人有好报,不是吗?”妇女不想在自己会治病的问题上多费口舌,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我姓凌。” “这个世界应该是公平的,不是吗?”程繁继续看着凌姓妇女,说道:“老师说过,我的使命是知道雪到底有多厚。” “如果这个世界是公平的,那哪里来的残酷的战争,哪里来的兵法谋略,尔虞我诈去算计被人?哪里来的凌驾于万人之上皇帝,又哪里来的公主?哪里会死那么多人?”凌姓妇女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平静说道:“我叫凌可医,意思是可以医人治病。但是我原来姓林,正因为不公平,所以我才不得不隐姓埋名。” 凌可医几个连续的问题让程繁不知所以,他入世尚浅,不知道很多事,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沉默了。 “你说你师父要你去知道雪有多厚?”凌可医说道:“你有没有看见过雪?” “没有,以后会看见的。”程繁说道:“就像你以前没有看过大海,现在不也看见了吗?” 凌可医叹了一口气,脸色有些黯然,夜里虽有星光,彼此的脸却是模糊的,程繁没有看见凌可医黯然的表情,听得她叹气,以为是在感慨,便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雪是怎么样的?” “你见过同样的树叶没有?”凌可医问道。 程繁摇头。 凌可医说道:“和整个世界没有同样的两片树叶一样,不管雪到底有多少,从来没有过两片同样的雪花。” “其实雪和树叶有所相似之处,也有所不相似之处。” 程繁好奇问道:“何谓相似?” 凌可医说道:“相似之处在于,树叶有的一年到头都是绿色的,都存在于枝头,而雪也是一样,有的雪也是一年到头都是存在的,存在于地面。也有些树叶只能存在几个月便会枯萎落下,也有些雪存在几天便会消融成水。树叶也有多种颜色,有的红若火,就像枫树。雪也有多种形式,比如雪粒,比如雪花,再比如雪本身。” 有所比对,显然更加容易理解,程繁点头,问道:“何谓不相似之处?” 凌可医说道:“不相似之处在于,树叶在树枝上是有根的,即使枯萎了落下,也被称之为落叶归根。而雪不管怎样存在,都没有根,它们从天而降,落在地面,不会生根发芽,而是消逝。树叶多在湿热的南方,而南方没有雪,比如吴国就没有雪。雪花多在寒冷的北方,而北方的树被雪覆盖,很少有叶子,也就成了雪树。襄国两者共存,春冬天有雪,夏秋天有树叶。最大的不同就是,雪一年只有几次,而树叶却总能看到。” 程繁问道:“雪有很多种颜色吗?” 凌可医说道:“树叶有,但雪没有,雪是白色的,永远都是白色的,有的时候甚至白的透明,但始终都是白色的。” 凌可医解释的很清楚,程繁也第一次概念地明白了雪。 程繁问道:“我的琴呢?” 凌可医说道:“我给你拿来。” 程繁轻轻抚摸着手上的琴,就像面对着最爱的人,他抬头看向远处在星光下那个模糊的小岛,轻声说道:“老头,没有你那独木舟,我算是回不去了,那我再弹一曲高山流水,希望你能听到。” 听到程繁伤感的话语,凌可医微微一笑,说道:“给你造一艘木筏不就过去了吗?” 凌可医的关心程繁能够理解,他笑着感谢她的好意,但还是摇头,说道:“没有独木舟,其他的是不行的。” 程繁盘膝坐下,将琴放在大腿上,准备奏曲。凌可医看着远方,不知在想着什么。 第六章 老人与海 海浪阵阵,海边两人迎海风而立,身体刚刚恢复不久的程繁还是决定奏一曲,向远方的老人告知一些信息。 与上一次壮阔和离别时的悲凉不同,虽是同一曲高山流水,而此时的琴声中夹杂着许多感悟,短短几天,他仿佛长大了许多,琴声悠扬婉约,波涛之声做伴奏,一股细腻的思念从琴声中传达出来,杨柳岸,晓风残月,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淡淡凄凉,琴声美妙好听,又让人莫名生出一种微微的伤感。睡梦中的老杉和童小蔓张嘴舔了舔嘴唇,似乎睡得香甜,又似乎深深陷入梦境之中。海港的劳役都已归家,凌可医看着程繁模糊中的脸,眼眶有些湿润,想起了往事。 今夜月牙弯,凌可医却生出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苦痛感觉。她没有阻止旁边的青年人忘情的演奏。那段过去,就算自己不愿面对,可是事实使然,即使埋在心底,也迟早得挖出来,只是迟与早的问题。 海浪拍岸,阵阵声响。小岛上的老人在茅庐外大树下,树下有一个石桌三个石凳,桌上有一个茶壶和三只茶杯。老人坐在离大树稍近的那个石凳上,在他的面前摆着一个茶杯,老人端起茶杯细细品了一口,露出陶醉的神情,不知喝的是加多宝还是雪花茶。 老人的耳边传来阵阵琴声,琴声很小,却很刺耳,他借着星光端详着面前的三个茶杯,说道:“说你是三,你怎么那么二,有时间抚琴还不如思考怎样才能取得她的信任,以后她会帮你很多忙的,真是个傻小子。” 老人转着茶杯,继续说道:“笨蛋,笨蛋,笨蛋。” 老人一边骂远处的那个笨蛋,一边悠闲地品着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茶杯穿过森林走到海边。 星光辉映在老人高大的身躯上,老人脱下草鞋和衣服,他赤脚踏着水,听着耳畔传来的微弱琴声,不由得更加烦躁,用苍老的脚不停地踢着海水,海水中混着一些沙子,再次落入海里,发出“咚咚”的清脆声音,声音不绝于耳,老人感到清静了许多,满意说道:“笨蛋!笨蛋!笨蛋!教你那么多都白教了。” 美妙的琴声在老人的眼里仿佛噪音,他继续用脚踢着水和沙子,同时一直往海水深处走。这等情景若是让老杉看到,一定会大声叫道:“不要轻生啊!”然后跳进水里不顾一切地去救他。可是老人根本没有轻生的意思,老杉也不在此处。那么一切都在老人的一念之间。 海水渐渐没入老人的腰,老人用手拍着海水,不让那该死的琴声入耳,海水被拍起一丈多远,可以想见老人的手臂有多大的力气。 待得海水至肩,老人深吸一口气,将头潜入海里不见,只在海面留下许多小漩涡。 程繁奏完了曲子,将琴抱入怀里,说道:“老师应该能听到。” 凌可医说道:“明天你就走吧。以后不要再说老师了,在人前你该说师父,不然会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谢谢你。”程繁说道:“这里离海港多远?” “应该有三十五里”凌可医说道:“你要去当劳役?” “我没有时间去当劳役,我得先去找我的二学长。”程繁说道:“往东十五里是什么地方?” “东城。”凌可医有些好奇,说道:“二学长?” “二师兄。”程繁解释道:“我以后会注意的。你明天去东城看病吗?” 凌可医点头。 程繁说道:“我能和你一起去看病吗?我能帮上忙。” 凌可医看着程繁结实的身体,说道:“那你的二师兄呢?” 程繁说道:“总不能一直找下去,也得做些事情。好人有好报。” 凌可医说道:“明天五更,我在门外等你,去休息吧。” 凌可医转身走进木屋,不再理会程繁。程繁将琴收好,也随后跟了上去。 海浪并不会理会人们的作息,昼夜不停地起降,似乎永远不会疲惫,老人从海里探出头,只听得海浪声阵阵,再没有令人烦躁的琴声。老人哈哈大笑,说道:“臭小子,你的事还有很多,不要浪费时间。”老人开怀地在水里畅游着,再次将头没入海里,在水里浸泡的老人慢慢冷静下来,想着刚才催人留下的琴声,却再也提不起脾气。将头伸出水面,他幽幽说道:“阿一,要是你没死就好了。” 老人的声音有些悲伤,刚才的暴怒只是不愿去面对罢了。独自一人度过几天,就像是野人一般,唯一能够陪伴他的就只有茅庐里的万卷书。书终究不是人,孤独终究是孤独,再如何掩饰也无法改变。程繁的琴声唤醒了他封存的记忆,他难以想象为什么那个臭小子的琴声变得如此程度。想起逝去的故人,就连不入世的老人也感时伤世起来。 有人而后有情,故厚,再如何的高人也难以摆脱厚重的感情。 老人再次沉进海里,片刻后又探出头,只不过双手紧紧抓着一条鱼,那鱼一尺来长,张着比较大的嘴,在剧烈的挣扎。老人的手一抖一抖,这鱼的力气很大,他不得不用力抓住鱼身上细小的鳞片,防止挣脱逃跑。他看着残缺的月牙,眼睛在星光的照耀下有些湿润,缓缓说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阿一,阿城他也离开了,虽然不久后有人来陪我,可我还是想念你。” 老人用力抓着鱼,往岸边走去,高大的身躯再次出现在海边的沙滩,他将鱼扔到沙地上,把衣服穿好之后便走进森林。片刻后手里便多出了许多干柴。 篝火熊熊燃烧,火苗上挂着一只烤着的鱼,火光照出老人苍老红润的脸,老人转动着手里的木棍,木棍那端的鱼也随之转动,像是努力跟着老人的节奏一般。老人很仔细地慢慢转着木棍,一边减柴添柴,生怕火势一大,将其烤糊,火势一小,吃着嘴里还有鱼腥味。 闻着手里的鱼冒着的香气,老人笑着连连点头,说道:“烤的很不错,可惜阿一你是尝不到了,你还是在天上看着为师吃吧,记得不要流口水下起了雨,弄坏了我吃鱼的心情。” 老人坐在海边,听着浪潮逆转声,看着隔岸的万家灯火,手里拿着鱼送到嘴边,就要一口咬下去的时候,他笑着摇了摇头,鱼皮扭动着尚且有弹性,鱼肉之间的联系脱落,于是香气更盛,一块鱼肉被老头扯了下来,然后扔进海里。鱼块扔进海里瞬间消失不见,老人说道:“阿一,我知道你馋嘴,给了你一块,你可别说我小气,也不要流口水。” 老人吃着鱼,看着海,喃喃说道:“阿城,拯救世界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第七章 少年与柴 五更起对于程繁来说没有任何问题,早年与老人的耕种生活便是如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岛上清淡恬静的生活程繁早已适应,只不过在晨间出门时呼吸着海边的空气,而不是在森林里,这还是让他有些不适应。 凌可医早在屋外等待着,见得童小蔓站在她的身旁,程繁并没有感到奇怪,对于程繁来说,他更小的时候就在老人的照看下背诵书经。 童小蔓看着程繁出门,笑着说道:“大哥哥是要和我们一起吗?” 程繁点头,他将琴和包袱都放在木屋里,并不认为一朝一夕就能找到有用的线索,或许他还想再在老杉家赖上几天。凌可医依旧身着布衣,许多布条缝在身上,手里拿着一个布包,看上去就像是个贫苦人家的普通妇女。 凌可医说道:“好了?那走吧。” 三人同行,路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热闹,凌可医牵着童小蔓,程繁在后,双方各怀心思,一路上都沉默着前行。程繁虽在老杉家住了几天,但老杉要赶去干活,凌可医和童小蔓一早便出门,所以他们之间的交流终究不多。童小蔓虽然叫程繁“大哥哥”。但毕竟是生人,在娘亲面前也不如前日那般畅所欲言。 清晨的空气清新得令人清醒,树叶上一滴滴露水似雪粒,慢慢垂下,通明得像是宝石。早起的鸟儿站在枝头,用尖锐的喙啄着树干,像是在捉着同样早起的虫子,树林的路上并没有如同岛上的那一大片草甸,但胜在土质松软,踩上去会留下一串串脚印,仿佛漫步在雪地。 程繁本就是耐不住寂寞的人,不然也不会在岛上捉着蚂蚁,童小蔓虽然不愿随意说话,但正处在好动的年纪,又怎么会忍得住沉默无言的处境。 童小蔓低着头,用布鞋踢着地面柔软的沙土,显得很不耐烦。程繁邪异一笑,这笑容跟那日在岛上的老头有些相像,不过邪异的笑容展现在他微黑的脸上,看上去很滑稽。程繁并不知道自己的滑稽表情,凑上前去站在童小蔓身旁,附在童小蔓耳边,轻声问道:“小蔓,大哥哥是不是坏人?” 童小蔓抬头,程繁怪异的表情一览无遗,微黑的脸上带着幼稚的笑容,与他健硕的身躯天上地下,童小蔓一愣,继而捂着肚子,但还是憋不住笑,她奇怪说道:“我不知道。” 程繁看见童小蔓脸上强行制止却还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并没有想到是自己的缘由,毕竟岛上没有铜镜,他也早就习惯了没有铜镜的日子,便没有在意木屋里的镜子。难道是自己的问题好笑,她忍住没发作? 程繁不再多言,凌可医察觉到女儿的异常,看见在童小蔓身侧的程繁,说道:“你想干什么?” 相比于程繁对童小蔓的问题,凌可医在昨夜的对话中已经初步判定,程繁并不是个坏人,反而像个小孩子,需要明白太多事情,对他的警惕也就散去了很多,此时看到自家女儿的异常情况,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 程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自己的解释再完美,她心中的疑虑也就更多。童小蔓虽然不怎么喜欢程繁,可还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子,娘亲的警惕使她很不自然,于是解释道:“大哥哥问我,他是不是坏人。” 女儿的解释理所当然,恰到时候,凌可医慈爱地摸着她的头,笑着对程繁说道:“你很简单,又很不简单。” 亲近的举动反而取得了反效果,自己又碰了钉子,反而再次提起了凌可医的怀疑,程繁无奈苦笑。 越过森林,一处大山便横在眼前,山上的野草遍地,树木丛生,山那边是一处悬崖,就像是一柄剑径直劈开,不着痕迹的光滑,地面起伏不定,却并不陡峭,仿佛海上的波澜。 程繁一边跟在后面上山,一边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这是一处丘陵环地带,根据老头所传授的兵法来看,这是一处大环境,无论是在起伏的地面设计陷阱,还是在树上或是灌木丛里设下小范围的伏兵,在另一面埋伏大股军队。 程繁计算着设伏的最佳位置和伏兵的数量,同时也在盘算着陷阱的布置,模拟着一场战争,竟忽的发现,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丘陵那面是东城去往别处的通道,反过来若是进东城,那就必须要走这条路。只可惜东城是贫民窟,这里的重要性也就小了很多。论战争要地,这里也不是个驻军的好地方。可是这里毕竟是一处咽喉要道,应该有官兵来守才对。 凌可医回头,见落下很远,仿佛若有所思的程繁,说道:“你在想什么?” “这里......”程繁回过神来,说道:“这里为什么没有军队?” “吴国对襄国称臣,襄国军队若是南下,吴国如同螳臂当车,根本拦不住。”凌可医看出了程繁的疑问,说道:“吴国虽然有些残暴,但人们终究能够勉强活下去,没有被逼入绝境,所以造反基本不可能。” “吴国都城临海,东城便在角落处,为了防止西荒卷土重来,所以吴国的军队多数在西境分布,最近西荒有所动作,军队再次往西境抽调了一些,还有一些北城的官兵去帮忙给襄国运货,也就成了现在这样。” 程繁点头,想要再问些什么。 “这是一株治疗风寒的引子,你帮我摘下来。”凌可医指着不远处一片荆棘林里的一株淡蓝色的草药,对程繁说道:“你先采来,我再跟你讲你想问的。” 凌可医这是摆明的威胁,可是程繁偏偏没有任何办法,从那天醒来到现在,他一直被凌可医压得死死的,没有占上半点优势。 虽是威胁,程繁却并不感到奇怪,在荆棘丛里如果小心点,那株草药还是可以采来,更何况自己已经答应了凌可医来帮忙,那就没有拒绝的道理。在场的三人,他的体质最好,那么自己去吃点亏也是情理之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公平,自己去采药,凌可医告诉自己想要知道的,这是比较公平的买卖,或者说是交易。 想通了这诸多节点,程繁也就心甘情愿的去采药了。 将捏手里的草药交给凌可医,凌可医将草药收进包裹,仔细装好。 程繁看着凌可医眼角的皱纹和脸上挂着的淡淡微笑,心情也放松下来,问道:“嗯?” “三十年前,那珂扎统一了西荒各部落,形成一股庞大的势力与襄国为首五国联盟分庭抗礼,襄国皇帝曲扩率领联盟军对西荒进行征讨。那些西荒人身材十分高大,战斗力很强,五国联军惨败,那珂扎趁胜追击,循国最先受难,西荒人一举击败了循国主力,然后攻进都城,将循国皇室数千人以及文武官员加起来的三万多人统统灭族,无一生还,很快西荒人便占领了循国,循国就此灭亡。”凌可医牵着童小蔓边往山上走,一边说道:“情况十分危急,就在最关键的时候,在襄国有一个神秘人制造出了一种药物,用药之后,人就会非常亢奋,战斗力大幅增长,并且这种药物能够广泛制造使用。但这种药物只有襄国使用,襄国皇帝曲扩凭借这种药物,用了五年时间终于击败了西荒军,杀死了那珂扎。襄国的实力空前强大,与之实力相近地陈国再也不是其对手。战争结束之后,西荒人就此远遁,两地之间联系很少,但是商人依旧走动。” “最近西荒好像有动作,我也不清楚,雪国有东荒和冰川作为屏障,襄国陈国和吴国在西境形成一条战略直线,就是为了防止西荒卷土重来。” “原来如此”程繁看着远处出现的一个身影,点头说道:“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凌可医说道:“不该知道的就不必知道。” “那个人为什么没去做劳役?”既然凌可医不打算说,程繁也就不再问,他指着远处的砍柴人,说道:“附近的人不是都去当劳役了吗?” 远处的砍柴人背上背着一捆柴,一只手别着一些柴,另一只手拿着柴刀,正在浑汗如雨地劳作。砍柴人的身体很结实,比程繁的个头还要大几分,手里锋利的柴刀用力地砍在树枝上,树枝立即折断,砍柴人很快将其捡起别在腰上,显得很自然,很熟练。 童小蔓说道:“他叫曲小河,今年十五岁,做劳役需要十六岁,所以他就没去了。” “为了照顾他的母亲,他每天都会上山砍柴,拿去集市卖掉。”凌可医说道:“他母亲得了病,我们下午就会去过去给他母亲看病。” 原来是个少年,程繁看着曲小河将手臂般粗细的树干一刀劈断,不禁感慨:他的力气还真大,比我大多了。 第八章 公平与竞争 程繁三人一路采药,虽然程繁又有几次深入荆棘丛,但是多了一个人,采药的速度快了许多,凌可医静静看着丛里的那个小心翼翼拨开荆棘的青年人,不知在想些什么。童小蔓牵着娘亲的手,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好奇地盯着程繁。砍柴的速度终究比不过采药,程繁三人很快便接近了那个砍柴的少年,树枝被砍断的声音愈发清晰,曲小河一路上披荆斩棘,竟是开出一条路来,看来他在这里砍了很多天的柴。 看见凌可医拿着药包走过来,曲小河放下了手上紧紧握着的柴刀,将腰上别着的柴扔在地上,然后向凌可医行了大礼。童小蔓摆了摆手,成熟地说道:“小河哥哥,你不用这样的。” 曲小河没有答话,依然将头低在手下,手臂上的肌肉高高凸起,显得十分恭敬。 凌可医说道:“你娘怎么样了?” “已经能吃东西了。”曲小河的声音微微颤抖,感激说道:“但还是下不了床。” 童小蔓撇了撇嘴,摇了摇娘亲的袖子。曲小河不理她,这让她很不开心。 程繁走近了才开始仔细打量这个强壮的少年,虽然是十五的年纪,但是长得像一座小山,少年身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和程繁一样光着手臂,露出结实的肌肉,在他的身旁还有一大捆柴和一只扁担,应该是等砍了两大捆柴再挑走。 十五的年纪,正是身体发育的时候,程繁难以想象,假以时日,他会变得怎样强壮。 凌可医并没有注意到程繁的想法,她皱了皱眉头,说道:“你娘的病我下午再去看看,问题应该不大。” 曲小河再次向凌可医行了一个大礼。 童小蔓看着一旁眉头紧皱的程繁,学着程繁在树林里的样子,脸上露出邪异的笑容,由于年纪小的原因,她没有程繁带来的滑稽效果,只剩下了可爱。她凑到程繁耳边轻声说道:“大哥哥,你怎么了?” 程繁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笑着说道:“以后不要叫我大哥哥。” 凌可医说道:“你忙你的,我也要去采药。” 曲小河朝童小蔓笑了笑,说道:“对不起了小蔓。” 迟到的道歉在童小蔓眼里却视若无物,她轻哼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从曲小河那里了解了情况,凌可医三人继续前行。 从始至终,曲小河没有与程繁说一句话,更没有看他一眼。砍柴的声音再次传来,曲小河紧绷着脸,将气力都发泄在不会说话的树枝上,树枝不停地被砍断,就像是不会停歇的海潮一般。 对于曲小河的冷漠,程繁并没有在意。曲小河一个人独自待久了,为人处世自然会有一些冷漠,而程繁刚刚入世,尚还不能熟练掌握与人之间的交流。所以两人的见面未免有所单调,但总算是见了面。 采药的过程中,程繁不断地向凌可医询问草药的种类和作用,虽然都多数时候,他都会冒险钻进灌木和荆棘丛,但他十分乐意,乐此不疲。 曲小河所行的大礼是对凌可医的尊敬,在小岛上,他与老人亦师亦友,但是有的时候还不得不笑着称呼“老师”,希望减轻惩罚。被人尊敬的感觉应该很不错,程繁很希冀这种感觉,他很想和凌可医一样帮助更多的人,受到更多人尊敬。 三人走到山顶,程繁开始好奇童小蔓为什么也能跟上来,凌可医虽然是一介女流,但上山对她来说问题不大,为什么才十一岁的童小蔓也能和自己一样? 凌可医坐在山顶的草甸上,看着手里鼓鼓的包裹,眼角如蛛网般的皱纹舒展开来,她微笑着,显得很开心。 程繁遥望着山脚下绵延至远处逐渐消失不见茅屋和瓦房,有些已经成了废墟,东城的贫民区方圆百里,可以想见那里生活着多少穷苦的人。 入世时看见海港上如蚁般的劳役搬运着货箱,如今在山顶看见东城的断壁残垣,茅屋瓦房。 那天离别时老头说的对,昨晚凌可医说的对,这个世界,确实不公平。那自己是像老头避世不出,还是像凌可医一样尽微薄之力去帮助那些底层的人? 程繁不禁开始思考。 老人昨晚在海边缅怀阿一,程繁没有听到,那他自然也不知道老人把拯救世界的重任交给了他。 童小蔓独自在一旁玩耍,程繁坐在凌可医身旁,皱眉看向远方,沉默不语。 “我以前总在感慨,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不公平,就连昨天也是。”凌可医微笑说道:“后来遇见了老杉,感慨也就越来越少了。” “因为不公平,才有竞争,竞争发展大了,就成了战争。可是战争也只能让胜利的一方感觉相对公平,而失败的一方却被踩在脚底。” “你看到的东城虽然贫苦,但是依然有竞争,比如为了一只鸡纠缠不休,最后大打出手,原本和善的两家人变得水火不容。再比如在山腰砍柴的曲小河,他娘生他的时候他父亲不知在哪里,此后一直都没有出现过,人家都骂他野种,他虽然力气大,也只能忍下去。他只能把屈辱发泄在砍柴上,因为只有砍更多的柴,他才能让他的娘吃饱饭。” “你现在还不知道世道的残酷,尽管身为一国之君,也不得不忍辱负重,把气咽下去,尽管身为公主,也不得不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这些虽然不公平,但成王败寇,于情于理应如此。” “你从鹤翁岛出来,本领一定不凡,我能够猜到,但是你经历的事情太少了,所以还是要学习为人处世之道。经历多了,自然就明白。” “我开始还不怎么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人。”程繁说道:“但是从昨晚到现在的经历和你说的话来看,你肯定不简单,我开始好奇了。” “我以前叫林可依。意思是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凌可医微笑说道:“现在叫凌可医。意思是可以为在那些不公平的竞争中的失败者和无辜者治一些病,比如东城的那些人。” 程繁低声重复道:“林可依.......林可依” 凌可医微笑说道:“我们都不对外说出对方的身份,你觉得怎么样?” 程繁问道:“你为什么会告诉我?” “因为你跟昨天不一样。”凌可医看着在草甸上快乐打着滚的童小蔓,笑着说道:“因为你不是坏人。” “如果我是好人呢?”程繁问道:“你不是一直在警惕我吗?” “如果你是好人,我也不会告诉你。”凌可医说道:“没有绝对的好坏,只能取其中。好人虽然好,但是好也会误事,坏人的坏有时也会致人于死地。就像我治病一样,只会给一些人治,不然东城那么大,我早该累死了。” “这几天我的思绪越来越不平静,总有什么事会发生。其实……”凌可医慈爱地看着童小蔓,说道:“如果我和老杉出事了,我想把她交托给你。” 凌可医口中的出事,自然是死去。 程繁有些为难,自己目前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去东城寻找二学长的线索,帮凌可医给人们治病也是顺势而为,如今她说出这般话来,程繁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山风拂动树上的枝丫,拂动地上的绿草,也吹拂着程繁的脸。程繁冷静了下来,凌可医是个高人,栖居在此地做一个普通妇人,自然有原因,从她刚才的语气来看,她应该也是竞争的失败者,她有着怎样的过去,程繁确实不知道。他不知道凌可医那日在门外给童小蔓讲的那个故事,但可以想见,凌可医在程繁突然降临的时候,就已经预见了一些可能发生的事情。 第九章 苷树与船 海潮起临,不久前的一场暴雨和往西而去的飓风联合所掀起的海难,将吴都西城的许多渔船毁坏,也毁坏了很多人的正常生活。 西城多住贵人,所以产业也就多了起来,便没了官兵来此处不识相地捉劳役。尽管如此,渔民们看着空荡的海滩和碎掉的木屑,依然痛哭流涕,再看着空落落的碗和面黄肌瘦的家人,不得不思考以后的生活。 余涵的父亲是个富豪,由于得到了府尹大人的赏识,甚至还传言他有皇帝陛下的支持,有了如此后盾,到了余涵一代,就在西城建了一座自己的小港口,成了吴国最大的渔业供应商。大雨对普通的渔民来说是一场灾难,而余涵却笑开了花。余涵站在一艘大船上,眺望着远处的海,微笑着。 海面上的渔船密密麻麻,余涵满意说道:“他们都来租我的船,我就只好落井下石,只是把价钱加了五成而已。” 余涵旁边的站着一个文士模样的人,头戴纶巾,看起来像是个文人。那文人一脸堆笑,显得十分殷勤,文人附和道:“天意如此,您就只能顺应天意,救他们于苦难之中。不然他们可怎么活啊。” 文士的话十分在理,可是细细想来,却有些不对。 余涵笑着说道:“韩先生过谦了,余某......”余涵的话未说完,一个水手面目凝重的登上了甲板,走在余涵身旁,俯在耳边说了些什么。 愉悦的笑容尽数转化成震惊,文士模样的韩先生觉得余老板神情有些不对,关心说道:“您怎么......” “韩先生,我没事。只不过......”余涵的声音忽然压低,环视四周,见除了自己信任的水手之外并无他人,他轻声说道:“只不过,我好像要上青云了。” 文士韩先生惊喜道:“恭喜......” 余涵摆手,示意韩先生不要声张,说道:“跟我去看看。” 水手在前带路,余涵和韩先生跟在后面,余涵一边走一边扫视周围,越是成功,就必须更加小心。 水手知道自家主人的心思,所以故意绕了几圈。三人下了甲板走进货舱,再绕行了一段路,一件东西便出现在视线内。 那是一只小船。小船很小,很窄,小得让人认为这不是船,而是独木舟。独木舟上还有一些水草附着,一些沙子布在独木舟底部,甚至还有一些黑泥,十分的不干净。 余涵俯身,睁大眼睛仔细抚摸船身,脸上的笑容就像是一朵璀璨盛开的菊花。韩先生有些疑惑,问道:“余老板,这是什么?” 余涵没有接话,他起身在四处转了几圈,吩咐水手守门。他再次俯身抚摸着小小的独木舟,就像是对待初念一般,温柔小心。他笑着说道:“原本在一堆废弃的木屑里面,昨晚发现的。” 韩先生问道:“这是什么船?” 余涵说道:“韩先生可曾听说过苷树?” “莫非?”韩先生捂住了嘴,没有惊叫出声,震惊说道:“这是苷树?” “能在那么大的海难中完好无损的脱颖而出,这是外面那些渔夫能有的吗?”余涵说道:“苷树在襄国皇宫里有一颗,但是很小,像这样能做成船的,世间绝无仅有。” “幸亏被我给发现了,一辈子放在垃圾堆里,真是暴殄天物。” “您打算怎么办?”文士得知这真的是传说中的苷树,头上的纶巾竟被震得歪歪扭扭。 余涵叹了一口气,说道:“这种东西如果我私藏,要么惹来杀身之祸,要么放在家里一辈子不敢说出去。” “倒不如用它换一些有用的东西。”余涵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平静说道:“把它献给府尹大人,再由府尹大人转献给陛下。得来的好处与之前那般的处境相比如何?,这个选择题根本不需要想。” 韩先生扶正了头上的纶巾,笑着说道:“余老板英明。” 余涵说道:“生意人,以利益为首位,这样做无可厚非,谈不上什么英明。只不过这等绝品,我没有胆量和肚量吃下去,甚至还不敢卖,真是遗憾,真是可惜。” ...... 山顶的风吹拂着程繁微黑的脸庞,程繁的思绪变得更加紧张,山风吹拂着凌可医的脸,她眼角的沟壑般皱纹变得更加深刻。 程繁没有表示出自己的意见,对于他来说,凌可医的担心太过荒谬,而且提出的要求太唐突,他实在无法在极短的时间内接受。 凌可医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低得只能自己听到,她看着在草坪上累得喘气的童小蔓,微笑说道:“天色不早了,下山去吧。” 程繁看着凌可医慈爱地牵着童小蔓的手,妇人背影有些落寞,仿佛太阳迟暮。他不禁皱眉。难道凌可医说的是真的?难道一个人真的可以预见到自己的死亡? 下山的路肯定比肯定比上山好走很多,而程繁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自己与这个妇人总共只有三次谈话,难道她真的放心自己? 砍柴的少年依旧砍着柴,快乐的女孩依旧快乐着。这次三人与曲小河相遇时并没有说话,凌可医对曲小河点点头,不在言语,程繁看着曲小河曲小河开辟出来的一条路,少年的身旁只有半捆柴,看来早已凑齐了两捆送回家,这是来第二次了。 暗暗佩服曲小河的同时,程繁不禁疑惑,这个少年,到底有多累不累,到底有多大力气? 曲小河的余光见得三人,逐一扫视,当看见最后面那个脸色微黑的青年人时,面无表情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冷漠的眼睛里异样的东西一闪而逝。此时的程繁也在看着曲小河,二人双眼对视,而后同时撇来,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森林里如宝石般的露水早已归天成了热气,松软的沙土也变得有些热,但是走在上面依旧柔软舒适。童小蔓没有注意到娘亲和大哥哥的异样,自顾自地踢着微热的沙土。 凌可医慈爱看着女儿,说道:“这几天晚上都在给你爹爹做新衣服,已经差不多了。今晚我就把衣服做出来,小蔓你说好不好?” 童小蔓说道:“娘亲,爹爹知道你给他做衣服吗?” 凌可医说道:“你爹爹从来都不舍得把钱花费在这些东西上面,而且这些天他累死累活的,心情不好,要是知道了,会生气的。” 听到凌可医的话,程繁才明白,原来昨天夜里她并不是专程与自己谈话,而是衣服做累了来与自己聊天散心。 程繁并没有猜到,那夜老杉与童小蔓睡得香甜,凌可医深夜确实是在做衣服,但也确实是专程来找他谈话。 第十章 野种?野种! 山上只能看到东城远处的景色,进了东城,程繁才终于明白,凌可医口中的贫民窟真正的含义。路上没有乞丐乞讨,外地的乞丐来此担心会失去工作转而跳槽到西城,而东城本地的人虽说不是乞丐,但也相差无几了,顶多有个睡觉的场所。 “为什么一国之都也会这样?”程繁看向正用草药擦拭老人肩膀上的伤口的凌可医,说道:“这可是都城!” 凌可医仔细擦拭着老人的伤口,说道:“因为皇帝和海南西城的富人们忘记了这里,这里是被遗忘的地方。而当有不得已的情况时,他们才会拍着后脑勺忽然想起有这个地方,比如征发劳役的时候。” 程繁说道:“我是不是很无知?” 凌可医沉默许久,似乎不愿回答,老人受伤的手臂处理好之后,她平静说道:“是。” 三人走在东城的路上,周围的人们纷纷向凌可医问好,凌可医笑着回应。人们看着队伍中的新面孔,那个脸色微黑的青年人。他们十分好奇,为什么这个小伙子会和伟大的凌大夫走在一起。 凌可医一连医治了十几个病人,额头渐渐露出细密的汗珠,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拿着一把破蒲扇,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给凌大夫扇着风。这个贫苦的地方没有茶叶,哪怕是程繁那日喝的苦茶。凌可医喝了一口水,面前的这个老妇人由于受伤很久,没有得到医治,再加上没有适当的消毒物品,肚子上的伤口慢慢发炎,然后开始流脓。凌可医处理的很小心,但是老妇人一声声的痛哼还是让她感觉很棘手。 凌可医花了很长时间,将老妇人的伤口进行简单的处理,再从包裹中取出一些草药交给那个不停扇风的小男孩。凌可医仔细地解释了用药方法。待得一切进行完毕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竟然湿透。 凌可医包裹越来越扁,程繁和童小蔓在一起,在后面看着凌可医忙碌的身影,脑海里回忆着那些人真挚感激的表情,心中有着颇多感悟。 程繁三人在一条小径上行走了片刻,便看到一处露天的瓦房。瓦房一侧有一条浅浅的小溪,清脆的流水声很是悦耳。瓦房外堆着很多干柴,柴堆的后面传来一阵阵干柴被劈开的碎裂声音。 一个强壮的不符情理的少年站得笔直,双手握着的斧子高高举起,一截碗口粗细的干柴立在地面,少年用力,斧头落下,干柴一分为二,就像是掰断一根小木条,十分轻松简洁干净利落,然后才耳边传来“啪”的声响。 曲小河听得脚步声,见是凌可医来了,用袖子擦干脸上的如小溪般的汗水,放下了斧子,走进露天的瓦房。 瓦房露光,光线照射进来,显得十分明亮,就像童小蔓的眼睛。瓦房的角落处用干草平铺成床,床上躺着一个妇人,那妇人脸色乌黑,嘴唇苍白,眉头紧紧皱着,闭着眼睛,显得极其虚弱和痛苦。 凌可医走近给妇人把脉,许久之后才回头看着面露紧张神色的曲小河,微微摇头。程繁看着希望失望然后绝望的曲小河,心里生出同情之感,又感觉同病相怜。 “你娘还有救,只不过要去买药。”凌可医从包裹中取出一只草药在手中揉捏几下,然后放在妇人鼻旁,对曲小河说道:“小蔓带路,去章掌柜那里拿药。你也跟上。” 凌可医再看向程繁,说道:“我走不开,能不能成就靠你了。蓝禾九钱,鸠烨一钱,碧苣五钱,姜萩三钱,玉荚一两......拿十二副。” “怎么拿?”曲小河黯然说道:“哪来的钱啊?” “你们快去。”凌可医大声说道:“小蔓带路。” 童小蔓说道:“娘亲,我这就去。” 童小蔓率先走出露天瓦房,毫不拖泥带水,表现出并不符合年纪的沉稳。程繁与曲小河对视一眼,一齐跟了上去。 集市上的人密密麻麻,各类的店铺琳琅满目,吆喝的摊贩们十分的热情。程繁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人,震撼之余,还有着一些难以显露不自然。曲小河性格虽然冷漠,但是一直跟着前面的童小蔓,不愿把眼光流连在市井之中。三人中唯有童小蔓很自然,看着卖糖葫芦的摊贩在诱惑着周围一群的小孩子,童小蔓却只记得娘亲交代的任务,对诱惑视若无物。 一个身着朴素衣衫的老人很随意地走在街道上,有三个青年从老人身旁漫无目的的经过,只留下了熏天的酒气。老人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说道:“几位公子,请留步。” 那几个青年听见了老人的叫唤,回过头来与老人对视。其实一个脸色潮红的青年大声嚷道:“什么事啊?老头。” 老人微微一笑,说道:“小老头身上可没值钱的东西。还是还给我吧。” 潮红青年继续嚷道:“老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小老头身上可没值钱的东西。还是还给我吧。”老人微笑重复道,不过声音大了几分。 “你是不是想挨打?”潮红青年浑舞着拳头,大声嚷道:“我没拿,快走吧,不然挨打了。” 老人依然微笑着,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潮红青年挽袖欲要上前,他身旁一个白衣青年伸手拦住,微微摇头。 “余辽,要当心,不要大意。”潮红青年余辽身旁的白衣青年说道:“老先生,我们没有拿你的东西。” 街上的人很多,人潮如浪,老头与青年之间的纷争很快就吸引了注意,人们围成一圈,饶有兴趣地看着好戏。圈子之外,一个卖炊饼的中年人紧紧盯着拥挤的圈子,脸上的神情有些坚毅,一个小二模样的小厮凑近来,说道:“怎么办?” 卖炊饼的中年人挥手,示意盯紧场面,不要轻举妄动。 程繁三人见前方人群密集,围成一圈,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曲小河没有答话,他现在很焦急。没心情看热闹。童小蔓解释说道:“热闹。” 程繁说道:“去看看?” 曲小河盯着程繁,就像盯着一截干柴,想要把他劈成两半。 “看人数应该是大热闹。”童小蔓说道:“挤进去看看。” 曲小河虽然不愿,但地点只有童小蔓知道,看在她娘亲的面子上,也不好发作,只得悻悻跟了上去。 于是程繁就凑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热闹。 费尽力气,三人终于挤进前面。 一个面露微笑,衣着朴素的老人有条不紊地说话,对面是三个青年,其中一个脸色潮红,显然喝了不少酒,满脸都是怒意。另一个白衣青年面露难色,正在和老人交谈着。最后一个站在人群边缘,面无表情地看着情况发展,就像是凑热闹的人,仿佛事情一有问题便潜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老人说道:“虽然你是这样说的,但我还是不会搜你们身。” 与老人说话的白衣青年双眼微眯,眼里闪过瞬间的决然,面露狠色,对潮红青年余辽说道:“看来谈崩了。” 余辽一步步靠近老人,老人始终微笑着,似乎对即将面临的挨打毫不在意。 曲小河挤出人群上前,随意对余辽挥出一拳,看似随意的一拳打在余辽的脸上,余辽转动了两圈,潮红的脸瞬间青紫。白衣青年面露异色,说道:“你是谁?” 曲小河说道:“我叫曲小河。” 青年若有所思,沉默不语。余辽起先有些惘然,然后哈哈大笑。自始至终都在微笑的老人没有微笑,面部僵硬下来,显得难以置信。 余辽嘲笑说道:“我听小涛说他们那里有个野种叫做曲小河,那是你吧?” 李涛是东城的地头蛇,嘲笑讥讽过曲小河很多次。 曲小河没有回答,眼神更加冷漠。白衣青年心中暗呼不好,自认倒霉。站在人群边缘仿佛看戏的青年早已不见了踪影。难以置信的老人终于显现出怒容,但是又很快收敛。 余辽喝了太多酒,意识有些模糊。即使面对曲小河高大的身躯也丝毫不惧,他继续笑道:“野种就是野种,就是没有尊严,连话都不敢说。你娘真没用,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儿子,你爹也真是风流,怎么就丢下你们不管了呢,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曲小河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冷漠注视着余辽。 第十一章 朴素的老人与普通的玉佩(一) 余辽身后的青年自知大祸临头,躬身上前,向曲小河行礼说道:“小河兄弟,在下房韦,这事跟我无关,我先告辞,下次再拜会你。” 房韦逃也似地离开了现场,转眼就消失在人群中。老人上前,拍了拍曲小河的肩膀,对余辽说道:“你这人死不足惜,应该去做一辈子的劳役。” 程繁目睹着面前的一切,看着他们的神情语言和行为,若有所思。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个最先走的青年显然也很不普通,不知姓甚名谁。而从余辽这个人的行为语言来看,曲小河虽然一言不发,但从他对他母亲的态度来看,余辽这次完了。 这老头竟然敢训责自己死不足惜,去做一辈子劳役,余辽青紫潮红的脸开始扭曲,上前来准备揪住老人狠狠打上一顿。人群中的一部分人将手伸进自己的怀里,像是准备拿出什么。 曲小河虽然讨厌别人骂自己野种,但是还是能够忍受不与那些人计较,把怨气发泄在柴上也就罢了。可余辽辱骂自己最敬爱也是唯一的母亲,还带上了从未谋面不知生死的爹,他忍无可忍,于是无需再忍。 今天不打死他,我不姓曲。 曲小河一拳打在余辽的胸口,余辽吐出了一口猩红的鲜血。 曲小河一脚踢在余辽的腰部,余辽瞬间到地再也站不起来。 曲小河上前骑在余辽的身上,余辽感觉自己快被压得爆炸。 曲小河拳拳相击环环相扣,余辽不停地吐血,似乎下一刻就会永远闭上眼睛。 曲小河稍微解气,起身不再看余辽的模样。 人群一哄而散,谁也不愿一脚踏进这浑水里。 程繁一直在猜测曲小河的实力,此时爆发出来,让他惊讶无比。童小蔓走上前去,在余辽身上搜出了一只玉佩。那只玉佩造型很常见,用料也似乎看不出什么稀有,一个小小的“曲”字刻在上面,看起来的确是老人口中所说确实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老人接过玉佩,微笑说道:“谢谢你,小姑娘。”他再将目光转向曲小河,说道:“谢谢你......小兄弟。” 人群散去,场间只剩下程繁三人和微笑的老人,以及躺在地上的余辽。 余辽脸上沾满了鲜血,腿骨和腰间的骨头似乎断了,根本无力弯腰,何况站起,然而嘴上功夫确实了得,他继续嚷道:“曲小河......你们呢?” 程繁见余辽嘴上依然硬气,摇摇头,指着站在老人身边那个眼睛明亮的小女孩,平静说道:“她叫童小蔓,我叫程繁。” 知道了那两个贼人的姓名,余辽松了一口气,既然知道了名字,那报仇就方便多了。他被曲小河打得极惨,精神忽的放松,头一歪就闭上了眼睛,昏了过去。事实上余辽并不打算针对老人,从始至终老人只是说话,如果不是曲小河从中阻拦,他早就教训了那个执迷不悟的老小子。之后童小蔓再从他的身上拿走了东西,他却无力反抗,根本气不过,而那个脸色微黑的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并且明显跟曲小河一伙的。 “罪有应得。”童小蔓看着昏死过去的余辽,说道:“老爷爷,以后小心点。” 老人将玉佩收好,微笑看着一行三人,当看到曲小河焦急的神色时,眼里的诸多情绪瞬间出现,又瞬间收敛。老人问道:“小.......兄弟,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童小蔓说道:“他母亲病重,我们是来.......买药的。” 童小蔓说到买药二字时,忽然没了底气。 老人见童小蔓有些落寞的神情,猜到他们应该没钱,心中更加确定几分,但还是试探问道:“家住在哪里?” 程繁见老人似乎有些紧张,像是在追问,便说道:“我们帮了你,你就快走吧,我们还有事。” 看了程繁一会,这个脸色微黑的青年人老人对他并不好奇。老人微笑说道:“还是谢谢你们,天无绝人之路,你们能应该买到药的。” 老人说完便不在多言,离去的背影有些匆忙。 卖炊饼的中年人见事情已经平息,对他身旁的小厮说道:“那个躺在地上的家伙应该当一辈子劳役,那三人应该能买到药。” 小厮说道:“他还活着。” 中年人说道:“不要说这些废话,当初帮他,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活下去。我刚才说的,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小厮点头,转身离去。 程繁三人经历刚才的风波,耽误了一些时间,在童小蔓的带领下迅速绕过几条街道,来到几家药店门口。却不知余辽是否还躺在地上。 童小蔓看着药店门口的牌匾,站着不动。曲小河虽然急不可耐,但还是没能踏进门去。三人刚才的急切显得有些多余,他们不敢进去的原因只有一个,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 程繁知道他们担心什么,想起凌可医说的话,微黑的脸苦了起来。他将手搁在下巴底下,苦思着对策。 要是那个掌柜是个疯子,不讲道理,六亲不认只认钱,二话不说直接将我赶了出去,那可怎么办? 一个小二模样的小厮走到药店门口,看着站在门外为难的三人,松了一口气,便走了进去。 章掌柜眼冒金光地盯着手里的一大锭银子,堆笑的看着面前这位其貌不扬的老板,掐媚似的问道:“老板有何吩咐?” 小厮凑到章掌柜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笑着说道:“要是办不成,只有逃到西荒隐姓埋名才有可能保住掌柜您的命啊。” 这招恩威并施的确很好用,章掌柜冷汗浸身,能有这等手笔,此人肯定不简单,看他的语气,威胁也有七八分真实,自己在海南有家有业,可没有后盾,这人万万不可得罪。 小厮出了门,两手空空地离开,显得有些悠闲。 章掌柜看着门外苦苦思索,面露难色的三人,脸上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柔声说道:“三位客人快请。” 童小蔓感觉有些奇怪,说道:“掌柜,我们.......” “我知道,你们是贵客,快请吧!”童小蔓话没有说完,章掌柜便直接打断了,从三人的衣着来看,应该是贫民,可是经过小厮之事,他也暗暗谨慎起来,不敢小看三人。伸手说道:“小店粗陋,三位不要见怪。” 曲小河看着童小蔓,似乎一切都等她定夺。而童小蔓终究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虽然跟随娘亲见过不少东西,但此时这种情形,她也不知所措。 正在苦思冥想的程繁见药店老板态度十分殷勤,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在请你们进去。”章掌柜说道:“放心,没有问题,你们请吧。” “好。”程繁不能说出自己没钱,眼下也没什么稳妥的计划,只得走一步算一步,跟着掌柜进去。 童小蔓带路可行,可是这等少见的情形她不知该如何处理,曲小河本就沉默寡言,自己没了主意,两人跟着程繁随后进去。 程繁喝了一口茶,觉得味道十分平淡,他忍不住问道:“你这里有没有加多宝?” 章掌柜一脸茫然,听得程繁所说的加多宝,这种东西自己平生从来没听过,想起那小厮模样的老板临走时的交待,心中暗暗紧张起来。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加多宝。”章掌柜小心说道:“不过其他的倒有所耳闻,你不如问问别的。” “那你这里有没有雪花茶?”程繁问道:“雪花茶你应该知道吧?” “这个。”章掌柜忽然有了买豆腐了结自己生命的冲动,难道那个老板是准备送我银子然后杀了我?故意折磨我?他的心跳忽然加快,但还是说道:“雪花茶乃天下三绝之一,连皇帝陛下都未必能喝上,更何况小店。” 程繁问道:“所言非虚?” 掌柜答道:“千真万确。” 老头竟然有雪花茶,程繁暗中震惊,这东西连皇帝都不一定能搞上,他怎么弄到的? “你想要些什么药物?”程繁心中又有疑惑,章掌柜见他心不在焉,硬着头皮问道:“雪花茶小店没有,但是药物还是有一些的。” 程繁回过神来,说道:“蓝禾九钱,鸠烨一钱,碧苣五钱,姜萩三钱,玉荚一两......一共十二副。” “你说的荷桄今天没有。”章掌柜说道:“我明天可以弄来,你觉得如何?” “没问题。”程繁说道:“我明天来拿。” 章掌柜问道:“还要些什么?” “荷桄我明天来拿”程繁说道:“其他的就没了。” 章掌柜长吁了一口气,找来店伙计将药物装好,便送客出门。 如果程繁死皮赖脸地坚持要求章掌柜弄雪花茶,章掌柜的下场恐怕比余辽还要不堪。程繁三人品行并不坏,如果是其他人知道了章掌柜的把柄,恐怕会再宰他几两银子。 第十二章 朴素的老人与普通的玉佩(二) 程繁三人从掌柜那拿了药,包括章掌柜在内,都觉得心中的包袱轻了许多。 既然章掌柜许诺,那明天直接过来拿药就是,他若是反悔,就算童小蔓打不过他,程繁不愿意动手,恐怕曲小河会对余辽那般对待章掌柜。 再次经过前一刻还热闹无比的街道,此时那个地方却十分凄清,昏死的余辽不见了身影,由于天气的原因,地上的血迹已经干燥,留下许多红色的印记,就像是某个屠夫在此杀了猪。 没有理会余辽,对于年幼的童小蔓和曲小河再加上一个还没有完全知道世事险恶的程繁,他们并不知道到底惹下多大的祸端。 曲姓老人接过玉佩之后便一直往皇宫方向走,与往常不同的是,越来越安静的道路上莫名多了一些人,那些人身材魁梧,面露威严,就像大无畏的军人。 老人对道路两边的豪华酒楼和客栈像是熟视无睹,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淡淡的雍雅,一路前行,经过各位大人的府邸,终于看到了皇宫,皇宫门前的守卫见是一个衣着朴素的老人,有些厌憎。老人并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他依然微笑着向皇宫大门前的守卫出示了一个玉佩,那个玉佩就是童小蔓从余辽身上搜到的玉佩,那个玉佩造型很常见,材料很普通,玉佩上刻着一个小的“曲”字,似乎很不值钱。 守卫的队长看见了这个不值钱的玉佩,睁大了眼睛再次确认了一番,厌憎的眼神尽数被震惊所取代,他震惊地像是面对着伟大的皇帝陛下,竟然差点跪了下去。 但他还是跪了下去,他身后的守卫们见到队长跪了下去,也随之跪了下去,皇宫外门附近的宫女太监见到守卫跪了下了,也不加思考,毫不犹豫的直接跪下下去,卖炊饼的中年人知道是时候了,便跪了下去,他身后的那些莫名多出的人也跪了下去。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这个画面很奇特,也很微妙,皇宫外门的所有人,竟然向着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跪下。由于皇宫附近行走的人寥寥无几,这个奇怪的举动并没有多少人看见,若是看见了,恐怕也会随之跪下。 这个世界并没有多少人姓曲,在吴国更是少见,所以在吴国,姓曲的人并如何不高贵,就像曲小河。可是在襄国却截然相反,姓曲的人觉得姓曲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因为曲是襄国国姓,凡是襄国宗姓子弟,都姓曲。如果在吴国这个曲姓老人并不能受到所有人如此的尊敬,可是他来自襄国,他叫曲扩,是襄国的皇帝陛下。那么一切都明朗起来,因为这里跪着的人,都是在向皇帝下跪。 内殿的御书房内,一个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年轻人端坐在椅子上,仔细看着手里捧着的书。椅子是用珍贵的树木制成,却不是世间仅有的苷树,书是从襄国流传出的《医杂》,《医杂》一书也十分稀有,据传是一个老游医的前期作品,尽管如此,却也是稀世珍品。 一个御侍卫在皇宫不停地奔跑,似乎并不怕被处死。九转十八弯之后,便来到御书房门前,皇宫太大,他跑了很长时间,早已累的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但他此时依然没有放松,因为有事禀报,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耽误。他跪在御书房门前,由于穿着厚重的军服,加上奔跑的路程太远,时间太长,整个人就像是跳进水里一样。他低头看着御书房外的门槛,恭敬说道:“陛下,来了。” 御侍卫口中的来了,自然就是异国的皇帝来了。 穿着明黄色龙袍的年轻人缓缓合上《医杂》,起身离开了椅子。 门外的御侍卫是他的亲兵,他就是吴国的皇帝。 他走出了御书房,那件龙袍却没有穿在身上,因为今天的皇宫,有两个皇帝。吴国向襄国称臣,他自然是以臣子的身份去见真正的皇帝陛下。 襄国皇帝南下,这确实是一件大事,而他竟然真的孤身一人来到异国的皇宫,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年轻的吴帝眼里流露出一丝狠色,如果襄国的皇帝客死异乡,襄国还没有立下太子,群龙无首,他的儿子们为了争夺权势,肯定会互相残杀,那时候的襄国四分五裂,哪里顾得这个真正的凶手? “准备好。”吴帝看着这个他最信任的亲信,说道:“朕转身,你们就动手。” 侍卫的头抬得更低,就像是沙漠中的鸵鸟,要将头颅埋进地底。吴帝满意一笑,动身迎客。为了等待这个难得的机会,特意安排了那么多的劳役,给他们送上那么多的货物,今天,是时候还了。 皇宫大门外,卖炊饼的中年人看着被恭敬地迎进去的皇帝陛下,眉头微挑。小二模样的小厮凑近来,有些不安地说道:“将军,陛下孤身一人,会不会有危险?” 卖炊饼的中年人嘲讽说道:“我早就说了吴国那帮人是废材,就凭他们也能伤的了陛下?” “他们的人都去了西境边城,剩下的都在港口,那些亲兵就是一群酒囊饭袋。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话。” 中年人看着身后跪着黑压压的一片,各个巷口里时不时就会出现的亮光,冷漠说道:“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话,我们就杀光他们,灭了他们的国。” 老人曲扩坐在椅子上微笑看着吴国大殿,在他的身旁恭敬地站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躬身行礼,脸上流露出喜色,笑着说道:“陛下降临鄙国,鄙国蓬荜生辉。倒是陛下受了风波劳累,臣受愧了。” 老人穿着朴素的衣服,脸上的微笑时常挂起,像是个和蔼的老爷爷。襄国皇帝曲扩微笑看着吴帝,行礼的动作十分纯熟,就连恭敬地姿势也无可挑剔,老人微笑说道:“你贵庚?” 年轻的吴帝再行一礼,说道:“陛下发问,臣荣欣至极,臣今年二十四。” “哦。”曲扩看着大殿的布置和摆设,不断的点头,说道:“这里的布置和陈设非常精美壮观,暗合规矩和天地至理,你这般年纪就有如此才华,实属不易。” 吴帝将身体躬的更低,说道:“陛下谬赞了,臣愧不敢当。” “你没有经历过三十年前的事。”曲扩叹了一口气,说道:“由于朕当年的疏忽,直接导致了循国被灭国。那时候的朕实在是太年轻了,心中后悔不已,到现在依然无法忘记。” 吴帝说道:“陛下不必操劳,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没有意义,免得伤了身子。” “不。还是有意义的。”曲扩说道:“朕现在已经很老了,快要死了。” 吴帝再度躬身,快弯成一个直角,他声音颤抖说道:“陛下寿比南山。” “朕之所以说那件事,自然是有意义的。你和朕当年一样,还是太年轻了。”曲扩说道:“朕说朕快要死了,也不是说朕马上就会死,你说对不对。” 吴帝无法将身体躬得更低,忽然跪了下来,凌乱说道:“陛下......臣.......” “朕南下肯定是要拜访一下你。”曲扩微笑说道:“朕也是为了提醒你,有时候一个疏忽,会让一个国家从此消失,所以做事情的时候,一定要考虑周全。” “陛下的教诲,臣感激不尽。”吴帝继续跪在地上,不断冒着冷汗,事到如今,只有用那样东西才有可能熄灭曲扩的怒火。他说道:“臣有样东西要献给陛下。” 曲扩问道:“什么东西?” 第十三章 独木舟 吴帝依旧冒着冷汗,不敢有丝毫的放松,稍有不慎,自己和这个国家将会从此消失,那自己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吴帝跪着说道:“臣斗胆请陛下随我一同前往,由于此物太过珍贵,臣不敢随意挪动。” “哦?”曲扩有些好奇,世上还有什么东西不能呈上来给自己看的? “陛下.......”吴帝嗫喏说道,似乎有什么要说的东西开不了口。 曲扩回过神来,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说道:“平身。” 一直微笑着的老人此时的笑容却有些尴尬,吴帝缓缓起身,感激说道:“谢陛下” 吴帝起身,却不敢转身,他非常害怕躲在暗处的御侍卫,会因为自己的转身而犯下滔天罪过,自己却没命处置他们。他躬着身子退了出去。曲扩更加好奇,起身跟在后面。 吴帝躬身退出了大殿,长吁了一口气,幸亏自己想到了不久前的安排,才避免了一场灭国之危,他悠悠起身,恭敬说道:“陛下,请容臣在前方带路。” 曲扩点头,吴帝此时才敢转身,慢慢向一处走去,脚步有些虚浮,背影有些缥缈,似乎连走路都不稳定。吴帝因为在御书房脱下了穿龙袍,紧急去见曲扩,而海南的天气十分炎热,所以他只是穿了一件单薄的锦衣。 吴帝刚才跪在曲扩身前,由于情况十万火急,自己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冷汗早已湿透了衣服,就像是在战场上面临着千军万马,而己方只剩下残兵败将。只不过他从始至终都背对着曲扩,曲扩虽然没能看到,但能猜到。 此时的曲扩看着吴帝的后背,苍老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微笑,姜还是老的辣,年轻的皇帝根本斗不过年迈的皇帝。 跟着吴帝在皇宫里穿行,路上见不到任何宫女和太监,显然吴帝的计划早就安排妥当,可是因为自己的一番言辞,他还是败下阵来。 吴帝来到皇宫一处偏僻的地方,一个小屋出现在眼前,屋子很小,没有任何名字,在诺大的皇宫里很不起眼,就像是在大森林里的一颗小树,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根本就不像是藏着宝贝的地方。事实上,宝贝就藏在这里。 吴帝没有四处张望,既然曲扩没有发怒,他对皇宫的守卫还是很放心,何况没有谁会吃了熊心豹子胆来偷看两个皇帝办事。他直接推门而入,点上半截蜡烛。 蜡烛的照亮了整个小屋,虽然灯光微弱,但还是可以看到一只窄小的船出现在眼前,船很小,看上去就像一只独木舟。 吴帝弯腰说道:“陛下,这独木舟所用的木料,你可识得?” 吴帝说这话时很有底气,他知道,曲扩看了这东西,一定会很震惊。 端着蜡烛上前,蜡烛上的火焰很平稳,使得曲扩可以更好地观察这只独木舟。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蜡烛上平稳的火焰变得惊惧不安,在疯狂地晃动着,挣扎着。曲扩自然知道这木料是什么树木,那年他的师父就在襄国皇宫种下了一小颗,这个世上也就只有他那里才有一小颗。 曲扩比吴帝想象中的还要震惊,不是因为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大的苷树用来制成独木舟,也不是因为吴帝到底出何处弄来的这东西。 因为很有可能他的一位小师叔入世了,他很清楚他当年的师父所拥有的通天彻地之能,他的师父彻底改变了襄国,改变了世界。 那么他这位小师叔会是何种人? 襄国成为龙头之后,这个世间很少有什么东西能撼动这位伟大皇帝的坚韧内心,就算刚才面对着死亡的危机,他也能从容应对,然后化险为夷。可是这只世间独有的独木舟却让他的心情变得十分激动。 这个世界又要改变了。 吴帝见曲扩沉默了许久,知道这次危难算是化解了,想起在大殿上如同身处战场时的紧急,心里还是阵阵后怕。 “这独木舟朕收下了。”曲扩回过神来,脸上的微笑烟消云散,只余下震惊之后的冷静,作为一个皇帝,若是两军交战,就算沉思了一会儿,也是巨大的危机。他很快便清醒过来,明白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他盯着吴帝,说道:“这东西很难得,辛苦你了。还有一件事。” “陛下请说,臣定当办到。”吴帝有些担心。 “运货的事情再过几天就不必继续了,那些劳役也是苦命人,放他们回去团聚吧。”曲扩说道:“不过有个人,他应该当一辈子的劳役。” “陛下请说是谁?”一个劳役的问题,吴帝不再紧张。 ...... 余涵听说弟弟被打,立马派人把他抬了回来,当看到余辽身上的鲜血和多处断裂的骨头时,他的心里也暗自发毛,这人出手竟如此狠辣,险些把自己唯一的弟弟给活活打死。 余府靠近皇宫,没有大街上喧闹和纠纷,所以显得十分安静。此时的余府更加的安静,风吹着府里的小树,发出“哗哗”声响,却显得更加清幽,安静地令人毛骨悚然,与平常大相径庭。府里的下人除了几个在老爷的压力下给余辽擦拭着伤口,其他的都躲在住所,不敢乱说话,更不敢随意走动。 府尹大人房有为板着脸,冷漠看着余涵,说道:“你应该清楚你弟弟的脾性,要不是我儿子及时道歉,恐怕下场会和余辽那小子一样。只有那个臭小子最机灵,眨眼就跑了。” 余涵说道:“大人,有没有查到是何人所为?” 房有为大人依旧冷着脸,声音冷漠的没有半点情绪,他平静说道:“我来通知你,余辽那小子要去当一辈子劳役。” 余涵身体一颤,都城的府尹大人亲自过来,只是为了传话,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难道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得罪了皇上? “大人。”余涵冷汗如同前日的暴雨,不停地流出来,他紧张问道:“能不能看在那个东西的份上,求皇上饶了我弟弟一命?他去当劳役,生不如死啊,我就这么一个弟弟......” “你可知道你弟弟到底得罪了谁?”房可为大人不耐烦地摆手,说道:“陛下虽然非常高兴,可也没办法,你弟弟罪有应得。” 连皇帝陛下都没办法?余涵想起了最近流传很久而且很广的话:襄国皇帝南下。难道...... 余涵竟吓得险些摔倒。 府尹大人房有为混迹官场多年,早就看出余涵内心的恐慌。他低声说道:“谁也不知道襄国皇帝会以这样的方式来都城见陛下。你应该感谢打你弟弟的那几人,要不是他们及时拦住,你那弟弟早就被大街上装扮成普通人的襄军给乱刀砍成肉泥了。你更应该感谢襄国皇帝皇恩浩荡,你弟弟竟然言语辱骂一国之君,他不灭你族,你就该烧香拜佛,感谢不杀之恩了。” 房有为也是阵阵后怕,要是自己的傻儿子跟着那浑小子一起上了,那该怎么办啊。 他继续说道:“襄帝似乎很喜欢你那独木舟,陛下为了扑灭襄国皇帝的怒火,就把独木舟送给襄帝了。现在事情闹的这么大,我也只求自保,帮不了你了。不过陛下似乎很生气,看来你的弟弟确实没希望了。你好自为之吧。” 府尹大人说完便走,与往日不同的是,他无心欣赏余府上的散开的花香和美丽奢华的假山。他速度很快的走出了余府,看起来像是西荒人入侵一般,在疯狂逃命,怕在下一刻就会被杀死。 吴国皇帝受挫,只能借余家撒气,看来余家玩完了。 余涵知道自己找襄国皇帝报仇无异于找死。与吴帝撒气的方式一样,他把内心的怨气都撒给了打自己弟弟那几人。 余涵越想越气愤,弟弟被打得快死了,自己的家业也完了。他想到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脸色变得狰狞起来。 第十四章 一场交谈与一对朋友 东城的风景并非一成不变,破旧的门窗依然腐朽模糊,贫穷的老弱依然生存艰难。可是有一个人很突兀出现在东城的泥路上,又陆续来了一些人,冷清的东城开始热闹起来。发出腐臭气味的东城泥路承受着重量,前些天堆积在路上的雨水还没有被火辣的太阳消灭殆尽,那些人迈着极有规律的步伐,把路上的泥土踩得变形,然后变得湿滑。在后面跟着的那些人并没有失足滑倒,也没有感觉泥路难走,像凌可医一样直接将刺鼻的腐臭气息忽略。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看着路面上走动的不速之客,小小的嘴巴张得极大,瘦弱手里的一把破蒲扇没来由的从手心滑落,落在地上。 那些人穿着普通的衣服,有的是卖糖葫芦的大叔,有的是染坊的工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小二模样的小厮。单单从他们走路的姿势和气场来看,若不是身着普通人的衣服,这些人就像是一只虎狼之师。 七八岁的孩童自然看不出什么,于是只剩下了惊叹和不能再张大的嘴。东城的其他人有的一辈子都没见过能有如此纪律之人,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更不敢稍加阻止,害怕他们一怒之下会杀死自己。 领头的小厮转身,伸出双手比划着什么,在外人看来,这个小厮就像是个耍杂的伙计,难以理解的动作就像是一只猴子般,令人捧腹大笑。东城的贫民们笑不出来,或者说根本不敢笑出声来。 小厮的滑稽动作并不是给他们看的,他们自然不懂。而在他面前挺直身板站着的那些人似乎得到了命令,逐渐散开,然后消失在断壁残垣中。 程繁三人很快回到了东城,看见时常出现在眼里的那些强壮的男人,眼里露出异色。比那些男人更加强壮的曲小河对他们的出现仿佛并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令他心急如焚的是躺在露天瓦房的那个脸色乌黑的妇人。童小蔓觉得今天发生的事太多,终究是个女孩子,心里拿不定主意,只得将明亮的目光投向这个脸色微黑的大哥哥。 程繁自从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无知终于变得有些自知。他自知此时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探查这些怪人的事情。 他移步前行,径直走向那条流水潺潺的小溪,走向那个柴堆和露天瓦房。 由于妇人的事态十分严重,凌可医脸上的汗水没有时间处理,渐渐在脸上沉积,背后的衣服早已湿透,那些缝着的布条黏在身上,让人极其难受,但是她的手非常稳定,手里拿着一颗揉碎后的草药,就这样稳定,不可动摇地立在妇人的鼻旁,她的嘴唇非常干燥,就像是裂开的大地。 童小蔓怜惜地拿一条布巾给娘亲擦拭着汗水,擦拭完毕,双手用力一拧,布巾上的水就像是一股清泉,“噼啪”落在在地上,然后沉入地底。 凌可医接过药物后,直接将程繁和曲小河赶了出去,身边只留下了童小蔓,她将鸠烨取出一些,涂抹在妇人乌黑的脸上,开始初步治疗。 程繁坐在小河边,脱下草鞋将脚泡在小溪的流水里,曲小河依然在劈柴,互不言语,微妙的气氛中透出极大地尴尬。程繁能够看出来,曲小河砍柴的力气和情绪与之前完全不一样。想到他在大街上出手帮助那个老人,对他好感渐生。 程繁自幼与老人生活在岛上,心里藏不住秘密,有什么话也会毫不忌讳地吐露出来,不吐不快。曲小河从小被人唾骂,野种的身份始终阴魂不散,心中的屈辱和感受只能向他母亲倾诉。 如今程繁离开了岛上的老人,曲小河见不了敬爱的母亲,两个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身世相似的两人同在一个地方相处,竟然说不出话来,无形之中再添尴尬,令人不敢加重呼吸。 曲小河内向,先开口的任务最终还是留给了程繁。程繁看着那厮手臂上凸起一大块的肌肉,喉咙上下移动,似乎吞下了什么。他率先说道:“你为什么会帮助那个老人?” 曲小河将一截干柴干净利落地劈成两份,没有看程繁,说道:“因为我想帮他,所以我就帮他。” 一番难以理解却理所当然的话自然不会是最主要的原因,恐怕他自幼被欺负惯了,见到有人先行犯错而后目无尊长,竟然还要打一位老人,曲小河看不下去,于是想要帮老人,所以他就帮了。 他们不知道老人的真实身份,程繁还心中起疑,而且出言不逊,驱赶皇帝赶快离去。 程繁问道:“你这么强壮剽悍,为什么叫曲小河这么玲珑秀气的名字?” 听到那厮说自己的名字玲珑秀气,曲小河的冷漠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不知是在生气,还是对方说中了自己内心的坎里,他将干柴立好,目光从柴堆转向程繁身后的小溪,说道:“我在这条小河边出生,我娘就给我取名为曲小河。” 程繁继续问道:“姓曲呢?” 曲小河举起了斧子,不在说话,或是不想说话。程繁忽然想起在山顶凌可医说的话,知道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联想到自己,也忽的发现,自己在戳自己的痛处。 程繁说道:“其实我跟你一样,最起码你知道你的母亲是谁,而我......” 曲小河放下了斧子。说道:“除了我娘,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小孩子们肆无忌惮,张口一个野种,闭口也是一个野种。人前一个野种,人后还是一个野种。成群结队地说出一群野种,声音真的很大。” “大人们从来不愿意正面待见我,不愿与我说话,因为我无论如何,依然改变不了我是一个野种的身份。” “对我最好的人,就是我娘,然后是凌大夫,可也就是这两个人了,小蔓妹妹也不愿意理我。” “我最羡慕的就是小蔓妹妹,有爹爱她有娘疼她。” 在曲小河的母亲病倒之后,他第一次跟别人说出了心里话,尽管这个人今天才认识。就算是他敬重的凌大夫,他也没有说,内向的他不知道说出去之后,别人会怎么对他。 直到遇到了程繁。 程繁见到了童小蔓的快乐和曲小河的苦楚,强大的落差犹如巨大的鸿沟,在两家人之间相隔。程繁处在中间,感触最为深刻。 露天瓦房外,柴堆旁劈柴的少年与小溪旁脸色微黑的青年开始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交谈。这次谈话无疑对两人的心灵和感情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冲击之后,两个人的心似乎更近了,似乎更像是兄弟。 促进了这次巨大突破的重要原因就是,两人都是相似的人,处境相似。 程繁与曲小河都成为了对方的第一个朋友,对于这份来之不易的结果,两人倍加珍惜,然后惺惺相惜。 与此同时,程繁也没有忘记,寻找他的二学长,对老师交代的任务或是使命,他没有半点懈怠。 东城就是海南港口五十里处,停舟的地方,那么线索在哪里? 第十五章 哥哥与弟弟 凌可医出了门,一天的忙碌和劳累使她非常疲劳,可她撑住了。 海南的太阳在即将落下时才向人们展示它的美好,如火球一般烧灼着周遭的空气,似乎要将其融化。程繁想要劈柴,可是斧子只有一把,他笑了笑,不再打扰曲小河的事情。 把脚伸进冰凉的溪水里,内心也随之平静下来,眺望远方的一轮红日,人们也就安详下来,仿佛没有狂风掀起的海浪和暴雨携来的波涛。 牵着童小蔓的手,凌可医不再紧张,脸上的汗不再冒出,她向曲小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直接离去。 童小蔓看着在小溪边泡脚的大哥哥,大眼睛一闪一闪,似乎很不情愿,但还是说道:“大哥哥,快走了。” 程繁抬起脚,沾水脚不停摇晃,脚上的水将要散尽,他起身,将粘上泥土的脚套进鞋子里,拍了拍屁股抖落一些灰尘,然后说道:“早就告诉你了,不要叫我大哥哥。” 童小蔓吐了吐舌头,笑着说道:“我偏要叫。” 凌可医看着淘气的女儿,笑着摇头,说道:“走了,再不走将你二人锁在门外。” 将他们锁在门外,凌可医说的肯定是玩笑话,程繁小跑着跟了上来,嘴角微微扬起,挂着微笑,童小蔓牵着的手握得更紧一些,似乎真的怕娘亲让她睡一晚门外的黄土地。 落日红,夕阳红,世界也涂上了一抹淡淡的红色,可惜由于海南的天气使然,看不见如血般的火烧云。 三人紧张了一天,只有这个时候,内心才会有片刻的安宁,心情才会有稍微的放松。 ...... 余府不安宁,更不会放松。 府里的蜡烛点到了深夜,微风带来阵阵花香气息,也吹动了蜡烛上的火焰。 余辽眼里布满了血丝,伤口再次裂开,脸上流着鲜血,像是恶鬼一样恐怖至极。他躺在床上疯狂挣扎,由于骨头有几处断裂,挣扎只能缩小为大声吼叫,他脸上不停在流血,还不停嚷道:“这帮贱民,刁民,竟然敢打我!” 他越吼声音越大,显然情绪极不稳定。余涵站在一旁,由于声音太大,他又怕弟弟出事,所以不敢出去,只能捂着耳朵强行忍住。虽然可以指使下人将他的嘴巴闭上,但又怕弄巧成拙。 余涵有些难受,他左右为难。 愤怒的声音此起彼伏,余辽继续咆哮道:“这帮刁民,只有杀了他们才能解我心头只恨!” 鲜血一直在流,迟早会出问题,人一直在大声疯狂吼叫,迟早也会出问题。 仿佛屠夫在杀一只桀骜不驯的猪一般的嚎叫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余辽的声音变得嘶哑,由于流了太多血,脸色变得苍白。 余涵知道他现在最需要什么,吩咐下人去取水,他走到床边坐下,怜爱看着弟弟,说道:“没事了,以后不要这样了。” 余辽沙哑说道:“他们竟然敢打我,哥哥,我真的很生气。” 如果是余辽欺负那个药店的掌柜,或是顺走其他人的东西,别人根本不敢找他麻烦。余辽背后有哥哥余涵,余涵背后又有府尹大人,这事儿明里暗里人们都知道,或是有所耳闻。若是那人稍有良知,便会把气憋进肚子里,连报复都不敢,哪里敢打人? 可在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偷了皇帝的东西,又恰巧被几个不懂事的人横插一脚,那这件事情便变得有些玩味了。 偷皇帝的东西这条死罪已经免了,曲小河和童小蔓不知道余辽的身份,程繁又是个天真烂漫的小伙子,那么他们便打了。 幸运的是,余辽还有哥哥撑腰,不幸的是,给哥哥撑腰的那个人跑了,不敢再为哥哥撑腰了。 下人将水递给了余涵,余涵接过温热的水,一勺一勺地喂进弟弟的嘴里。柔声说道:“谁打的你?哥哥为你报仇。” “曲小河,童小蔓还有一个叫程繁的,一定要打死他们。”余辽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声音不再那么低沉沙哑,他愤恨地说道:“另外还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小子,我不打算找他的麻烦,不过还是打一顿消消气吧。” 余涵一愣,手中的杯子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混着一些水,流淌在余涵的衣襟上。 余辽一惊,说道:“哥哥,这个杯子很值钱的,你将它摔醉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短暂的愣神后,余涵并没有在意地上的碎片,他挥起手,想要扇弟弟一耳光。可那又能怎么样? 余家如今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不知有多少人监视着这里,甚至连曾经的好伙伴府尹房大人有为都有可能会落井下石,若是自己的傻弟弟没有信口开河,一家人逃到陈国过着普通的农家生活,也能安然度过一生,可是这傻弟弟偏偏说了一句“老小子”。 那可是襄国的皇帝陛下。 余涵知道,都完了。 真是朝闻道,夕就死矣。 他不甘心,既然他们害死了我这一家人,那就休怪我无情。至少临死的时候,还能拉到垫背的。 “哥哥,你怎么了?”余辽见自家哥哥仿佛在沉思着什么,脸色如他一般苍白,问道:“什么时候报仇?” 余涵抹了眼角的泪水,说道:“弟弟,哥哥没事,以后不要再乱打人了知道吗?” 余辽见哥哥的心情有些不好,但还是试探问道:“那报仇?” 余涵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声音变得有些尖锐,他颤声说道:“弟弟放心,我们明天就报仇。” 掏出手帕仔细擦拭着弟弟脸上的血,余涵不敢太用力,尽量用最小的力度,虽说余辽还是声声喊疼,但他的心里还是很温暖。这个世界,谁对他都是虚情假意,或是虚伪客套,只有自己唯一的哥哥最关爱自己,就算闯下再大的祸,哥哥都能原谅自己。 余涵见弟弟紧闭着眼,嘴角不断抽搐,笑骂道:“我下手已经很轻了,哪有那么疼?” “那是哥哥你没挨过打。”余辽咧着嘴痛苦说道:“以后就不会吃亏了。” 余涵沉默了一会,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忽然问道:“阿辽,哥哥要是不在你身边了,你会怎么办?” “怎么会?”余辽说道:“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吗?” “要是真的有这么一天,你该怎么办?”余涵严肃说道:“必须回答我,不准含糊其辞。” “我就去找你啊。”余辽脸上的血迹越来越少,感受着哥哥的真切关爱,他说道:“爹娘死得早,我就只剩下你了,当然要找到你。” 余涵说道:“要是哥哥先你而去了呢?” 余辽想了想,说道:“我不会寻短见的,我自会节哀,然后好好活着。” 余涵心中的重担放下了,低声说道:“我要去陈国发展,你去陈国给我探探路。” 为了稳定他的情绪,余涵继续说道:“报仇的事情交给哥哥好不好?” “陈国?”余辽一惊,却被按住了嘴。 “现在就去,那边的人等不及了。从密道出去。”余涵低声说道:“傻弟弟,这是惩罚你的,会有专门的人送你走的。” 余辽被捂着嘴不能说话,只得点头。他并没有疑惑为什么发展渔业的哥哥会到北方的陈国发展,没有疑惑哥哥为什么那么着急,更没有疑惑为什么不走正门而走自从父亲之后再也没有走过的密道。 因为哥哥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打架和喝酒这两件事情除外。 第十六章 他乡遇故知 港口的劳役依然在搬运着货箱,一个脸色憔悴的中年人正在登记处记载货物信息。与他同伙的一名劳役站在一侧,看着不远处写着的一副公告,公告是今天清晨贴出来的,贴在登记处,方便所有的劳役都能看见。 看了公告,人们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两人深吸一口气,将货箱抬起。脸色憔悴的中年人感受到了周遭弥漫淡淡的异样气息,看向了一旁的伙伴,问道:“我看他们都很高兴的样子,有什么事吗?” 旁边那人说道:“陛下口谕,后天我们就不用来这里了。我们自由了。” 憔悴的中年人露出了笑容,让人感觉很亲切,他继续说道:“大郭,是真的吗?我不识字,你可不要戏弄我。” 由于双手搬着东西,不能用手指方向,大郭只能把脸转向了不远处的那副公告,说道:“我们不仅快要自由了,感谢陛下皇恩浩荡,今天我们可以吃到包子,而且还可以给家人带一个。” 憔悴的中年人有些担心地问道:“我能拿四个吗?” 大郭疑惑说道:“你家不就三口人吗,为什么要拿四个?” 脸色憔悴的中年人自然就是老杉,他说的拿四个,多出的一个自然是给程繁。 老杉说道:“可以拿四个吗?” 大郭说道:“我也不清楚,不过应该不行。放我们走就是很大的恩赐了,更何况还给包子吃。老杉啊,要知足常乐,拿三个就行了。” 老杉没有再接话,他将货箱用力扔到马车上,憔悴的脸上虽然充满了喜悦,但还是有点遗憾。 ....... 海南的清晨今天起了雾,身处雾气之中,远处的大海只能听到声音,远处的树林只能看到朦胧的轮廓。 “大哥哥,今天你跟我们一起吗?”童小蔓仍然牵着娘亲的手,看着缓缓走出门的程繁,问道:“大哥哥帮我们采药,娘亲就不用受伤了。” 程繁有些尴尬。如果凌可医不用受伤,那被荆棘扎,被虫子咬,受伤的就是自己。 为什么受伤的会是我? 凌可医说道:“小蔓,今天大哥哥不去采药,他还有要紧事要做。” 童小蔓闭了嘴,程繁想到了什么,说道:“我说了两次了,不要再叫我大哥哥了,这是第三次。” 邪异的笑容再次出现在童小蔓的脸上,她依然没有说话,不过脸上的可爱表情还是出卖了她,看来她还是不会如程繁所愿的。 去大街上的路昨天程繁已经走过,所以不再需要童小蔓带路,找章掌柜拿荷桄的事情还是越快越好,程繁转身欲走。 “不要忘记我昨天说的话。”凌可医忽然说道。 程繁停下了脚步。 凌可医继续说道:“昨天在山顶上的话。” 程繁没有转身,想起昨日在山顶上凌可医莫名其妙的就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给自己,他始终不得明白。程繁说道:“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为什么相信我?昨天你亲口所说,我很无知。” 凌可医轻轻地叹息一声,声音很小,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她摸了摸女儿的头,说道:“哪有生而知之的人,一切还不都得慢慢学才会。” 程繁没有回答,他再次移步,往大街走去。 凌可医说道:“镜子底下埋了一些东西。” 她的话是说给两个人听的,于是不需要说得太大声音。 童小蔓看着消失在雾气中那个大哥哥的身影,明亮的眼睛满是好奇,她摇了摇娘亲的手,问道:“娘亲,我怎么不知道你在镜子下面埋了东西?” 凌可医慈爱看着女儿,说道:“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不要再叫他大哥哥了。” 童小蔓对娘亲的话是绝对听从的,但还是问道:“那叫他什么?” 凌可医说道:“事不过三,他跟你说了很多次,你就遂了他的意愿吧。叫他的名字:程繁。” 童小蔓点头。 即使雾气很大,吴国都城还是热闹,人多了,模糊的雾也就似乎少了许多,于是人变清晰了,街道两旁的景况变清楚了。 程繁独自走在街道上,因为昨天经历过一次,他对身边的许多人不再感到惊讶,却也不怎么习惯。 昨天的情况比较危急,程繁如今才有时间打量并欣赏着身边许多新鲜的人和事,便也没有注意到他身后有些奇怪的人。 看了一阵耍猴的戏子,学着其他的观众拍手叫好,却没有捧个钱场,周围的人有的扔出三两个铜板,甚至还有人扔出了一些琐碎的银子。程繁摸了摸空空的口袋,顿时觉得好生惭愧,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在街道相对的卖麻糖的老人和卖糖葫芦的老人眼神奇特的看着卖炊饼的中年人那里挤着不少的客人,再看着各自面前空荡荡的地板,房屋的阴影笼罩着他们,被阴影遮住全身的他们不知在想着什么,抹了一把辛酸泪。 程繁看着各种各样的人,看着神态各异的他们,觉得这个世界真的不简单,却没有觉得身后也有些人若有若无地似乎在跟着他。 路过了卖糖葫芦和卖麻糖的两位老人,转头便看见一群女子在围着一些散发着香气的盒子打转,有风韵犹存的妇人,也有正值青春的少女。 最后才看见那个身边挤满人的卖炊饼的中年人,中年人脸上有着少有人才有的坚毅,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卖炊饼,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个满脸堆笑显然是在帮忙的小厮。 小厮依然在热情洋溢地卖炊饼,而中年人却敏锐地察觉到有一些不对劲,然后他便看到了站在路中间那个脸色微黑的青年人。恰巧的是,那个青年人也在看着他。 那个将军怎么会在卖炊饼? 中年人没有看他多长时间,将目光转到了一些巷口和一些人的身上。那些巷口很平静,那些人神态各异,或是波澜不惊,或是面露笑容,与街上的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将军终究是将军,因为某种相似的原因,他还是决定要帮这个青年人一把。 一位将军在大街上卖炊饼,如果不是有任务在身,那就很难以理解其原因。程繁知道,现在不是道谢的时候,他毫无波动地走过,仿佛没有见到任何特殊的人,任何特殊的事。 程繁走远,便有一些人走进。中年人离开了摊位,手里拿着一个热乎的炊饼,走到一个光头身边,笑着说道:“官人,买一个饼吧,很好吃的。” 光头的官人摇头。中年人不依不挠,诚恳说道:“买一个吧。” 光头官人不耐烦地伸出左手,想要推开这个不知好歹的人。中年人握住了光头官人的手,继续笑着说道:“官人,要拿饼子可得先付钱啊。” 光头管人的一只手被锁住,根本动弹不得,震惊之余,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去推开他,中年人的一只手里还拿着炊饼,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左手。他迅速地将炊饼按到光头官人的嘴里,然后再将光头官人的右手制服。 中年人双手一转,身形一动,便绕到光头官人的背后,光头官人双手一扭,疼痛不已,手上顿时没了力气。 但他还不放弃,吐掉了被塞在口中的炊饼,准备用脚从后面攻击。中年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提前出脚将他的两只脚别住,他的双手没了力气,中年人双手一并,一只手便擒下了他。另一只闲着的手探进他的怀里。 当触碰到意料之中的硬物时,中年人凑近光头官人的耳边,笑着说道:“你敢乱来,我就杀了你。” 这场悬殊巨大的交锋在刹那间完成,光头官人始料未及,在脑海里的惊恐和身后那人的威胁下,他点头。 第十七章 名字与名字的重要性 中年人的手段实在狠辣,起的效果也是极好。 不少人驻足观看,却被一些人蛮横的赶走。本来前来买饼显得极为拥挤的人群一哄而散,原本热闹的街道安静的有些诡异。 小厮看着自家将军大展神威,一点也不担心会出问题,就这样静静站在一旁,啃着一个炊饼,看着好戏。 被制伏的光头官人十分清楚,若是自己乱动,这尊杀神肯定会要了自己的小命。 “这里是大街上,我不会拿刀。”中年人冰冷说道:“也正因为是在大街上,我才会留你到现在。” 光头的官人自诩掩饰的极好,可还是被发现,对身后这人的恐惧也就更深,他不敢说话,怕自己有所异动,这个卖饼的以为自己传出了消息,就更不会放过自己。 一个头戴纶巾似乎文士模样的人恭敬上前来,笑着说道:“这位大人,我叫韩贵。” 中年人嘲讽说道:“你就是余老板的走狗?” 文士模样的韩贵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说道:“大人此言差矣,我确实是余老板的下属,但还没有轮到走狗。” 中年人哈哈大笑道:“是,你是下属,下属去做狗一般的勾当,那不就是走狗吗?” 虽然中年人一直在嘲讽自己,但韩贵的城府显然比余辽更高一筹,他并没有愤怒,也不再堆着笑容,面前这个中年人显然不吃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一套固定的规则,显得很不平常。 文士扶了扶头上的纶巾,说道:“这个光头是我的人,你高抬贵手,放了他吧。” 中年人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讥讽说道:“除了这个光头,你还有多少人?” 韩贵的脸色骤然凝固,这人摆明了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若不是见他三下五除二就将自己的得力下属制服,心中疑虑他的身份,早就派出弟兄们将他砍死了。 一阵风吹来,微微湿热,韩贵头上的纶巾仿佛又被吹歪,他双眼微眯,似乎在犹豫不决。 中年人继续说道:“跟我比打人杀人,那你今年还只有三岁。” 韩贵知道这人在骂自己是三岁小毛孩,有如此身手却在此处卖炊饼,肯定是有事在身,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能屈身做一个小贩,这人也肯定不简单。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依然不肯罢休,这人胆子明显极大。 那么他这样激怒自己,肯定是故意的,或者是他已经准备好要接下自己的怒火。正是双手难敌四拳,一个人纵使身手再好,也肯定敌不过一群人。 韩贵看向中年人身后的小厮,发现他竟然若无其事,像是在看好戏一样。 韩贵又想到了昨天余辽的下场,那个其貌不扬的老头竟然是传说中襄国的皇帝。那他今天遇到这个卖炊饼的中年人...... 韩贵越想越怕,越深入思考就越是胆战心惊,难道他身后还有更多的人?难道这世道是要逆天吗? 湿热的微风吹拂在他的脸上,却吹不干他连连冒出的冷汗。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将头上歪着的纶巾再次扶正,吞了一口吐沫之后,直接躬下身子,说道:“大人,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告诉我们?” 中年人不再嘲讽,也不再哈哈大笑,神情恢复了以往的冷漠,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杀人杀得再多我也不会介意,不过你们还年轻,为了你们没用的前途和那值不了几个钱的小命,我劝你们还是不要造杀孽,免得惹火上身。” 光头官人的脸被勒的潮红,就像是昨天的余辽一般喝了不少的酒。韩贵明白了中年人的意思。如果听了余老板那诱人的报酬去杀了程繁,顶多风流快活一时。或许自己还没有拿到报酬就会悄然丧生,金钱再多,没命去花,又有何用? 韩贵准备放弃,他已经决定了,但也有些人也决定了。 “我不会像余老板一样动不动就杀全家,放心,他很快就会死。”中年人知道其中一些人的想法,继续说道:“为了你们的父母或是内子或是孩子,钱可以找我借,但一定要还。快走吧,记得去襄国还钱,我叫李雄,如果没钱还,去我府上做下人。” 对于某些人来说,中年人只要说一句“我是李雄”,那些人就不敢胡作非为。但凡事总有例外,由于各种原因,这些人不得不为了钱而不顾生命去做任何事。 如果你的女儿病重垂危,没钱看大夫,也没人借你银子,最后走投无路,那你该怎么办? 中年人的一番言辞终于彻底使他们信服,既然他是李雄,那他就肯定有钱借给自己。既然他是李雄,如果不听他的劝告或着说是命令,那他就肯定就会杀了自己。 韩贵知道了中年人的身份,不再讨价还价,行礼便走。那些奇怪的人起初还有些疑惑,但还是跟着他都走了。 中年人推开光头官人,光头官人转眼便要逃跑。身后却传来声音,名为李雄的中年人说道:“还我饼子钱。还有,把刀子放下。” 光头官人看着地上的饼子,无奈地掏出三个铜板,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战战兢兢的交给中年人之后,很快便溜了。 ...... 章掌柜还是那么殷情好客,程繁拿了荷桄,既然掌柜这里一没有加多宝,二没有雪花茶,他也不再多留,转身便走。 “客官还需要什么吗?”章掌柜笑着问道:“小店一定竭尽全力弄到。” 程繁说道:“以后有机会我还会再来。” “小店到时一定扫席以待。”章掌柜笑道:“欢迎客官的到来。” 程繁没有回答,直接出门。 章掌柜将程繁送走,想起刚才自己那般殷切的笑容,暗道没出息的同时,也感慨自己的无奈。只希望他们不要再来。 童小蔓与娘亲漫步在山上,山里的雾气消散的很晚,清晨的空气依然十分清新,砍柴的人依然在。听着雾里传来有规律的砍柴声,两人知道,曲小河还是那般风雨无阻。 “娘亲,爹爹的衣服做好了吗?”童小蔓看着眼前白蒙蒙的一片,牵着凌可医的手,问道:“大哥哥不在,我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凌可医深入荆棘丛中,用满是粗茧的手拨开荆棘,将一颗草药采了出来,听得女儿的问题,她答道:“已经好了,等你爹爹今晚回来,就给他试试。” “娘亲,你知道吗,小河哥哥真是太厉害了。”童小蔓挥着拳头,说道:“他就这样一拳,就把欺负老爷爷的坏人打趴下了。” 凌可医有些疑惑,问道:“哪个坏人,他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的事?” 童小蔓神采风扬地说道:“坏人的名字我不知道,但是他问了我们的名字。事情就发生在昨天,我和程繁还有小河哥哥一起买药的时候。还有呢,那个卖药的掌柜可热情呢,招呼我们进去,还免费给草药我们。” 女儿没有把程繁叫做大哥哥以及后面的一段话被凌可医忽略了,她有些不安,将装着草药的包裹放在地上,蹲在女儿身前,问道:“小蔓,你告诉那个坏人你们的名字吗?” “昨天我看见娘亲你太累,就没说......”童小蔓睁着大眼睛,说道:“不过我们还是告诉了那个坏人我们的名字。” 凌可医的眉头皱的极紧,眼角的皱纹聚集起来,就像是一道道深刻的沟,镶嵌在她的脸上,仿佛苍老了二十岁。 第十八章 柴落地与柴声起 果然不出所料。 朦胧的雾气就像是隔岸的纱,凌可医忽然觉得有人躲在雾气里,在必要的时候会在她们的背后捅上一刀。 强烈的不安充斥在脑海,她没有时间斥责女儿。既然那个人问了名字,凌可医就知道迟早有仇家会上得门来。将名字告诉他只是迟与早的问题。如今之计,是要抓紧时间逃命。 凌可医想了很多可以逃的地方,可是天下之大,竟没了她的容身之所。陈国是去不了了,雪国有着冰川,恐怕走到一半就会冻成冰,哪怕是襄国,恐怕也会有一天无知无觉,莫名其妙地横尸街头。 幸好自己的女儿还有机会。 太阳还没有初升,雾气更谈不上消散,整座山笼罩在阴影之中,有些阴森。 凌可医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做出了决定,她依然蹲在女儿身前,伸出满是粗茧的手细细抚摸着女儿的脸颊和淡黄色的头发,然后上前在女儿的脸庞上亲了一口。 眼眶的湿润只发生在刹那间,凌可医抬头望了望天,只能看见梦幻般的白,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皱纹深刻的眼角流出的晶莹泪水,就像是在曲小河母亲的鼻旁糅合的那一株草药一般,众多的情绪与独特的感情结合这短暂却显得极为漫长的动作。 糅合而成的是依依不舍。 童小蔓从来没有见过娘亲有如此异常的表现,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疑惑和迷茫,年幼的她还不清楚她挚爱的娘亲在担心着什么。 就算再绝情之人,也终究逃不过感情的束缚。沉醉在感情之中的人,是最薄弱的人,沉醉在感情里的这段时间,就是破绽和弱点显露最多的时间。 就在凌可医作出决定的同时,山中的阴影伺机而动,从不知名处跃进灌木丛,携着奇快无比的速度和难以置信的阴影就这样简单直接地出现在童小蔓的背后。 太阳没有破云而出,于是雾气没有蒸腾,但是在阴影的最前端依然露出锋利阴森的亮光,这道亮光来的极为迅速,却恰好落在凌可医晶莹的眼里。 凌可医眼里流露出一丝惊慌和决然,她以最快的速度将女儿抱住,然后以最大的力气转身,将女儿推走。 “娘亲......”童小蔓疑惑迷茫讶异最后悲痛地哭泣道:“娘亲......” 那道阴影的真实面目终于显现,原来是一个人,那人蒙着面,一只手空空,另一只手悬在凌可医背后,手里握着一把刀柄,却不见刀刃。 这副画面有些奇怪,那人只是握住一个刀柄,那么刀刃在哪? 一片沾满鲜血的硬物突兀地出现在凌可医的胸前,刺破了凌可医满是补丁的衣服。原来刀刃早已全部穿过她的身体,将剩下血淋淋的一段显露出来。 凌可医睁大了双眼,嘶哑说道:“快......逃......” 童小蔓最听娘亲的话,即使娘亲的声音极为虚弱而且模糊不清,她还是听得很清楚,她明亮的眼睛不再明亮,闪过一丝黯然,泪水如流,流不止。 她转身就跑。 凌可医欣慰地笑了笑,眼里满是安然。然后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蒙面人用力抽刀,凌可医身形一倒,摔在地上,压住了装着草药的包裹。 那极有规律的砍柴声忽然停止,似乎听到了比砍柴更大更有意思的声音,似乎比砍柴更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蒙面人的眼里闪过一丝狠辣,提着沾满鲜血的刀继续化作一团阴影,快速向着童小蔓逃亡的方向追去。 童小蔓逃的方向便是砍柴声的源头处,因为在那里,有一个人。那个人昨天勇猛地打败了一个凶巴巴的坏人,她想完全逃离,无疑是痴人说梦,根本逃不出蒙面人的手心。童小蔓不傻,她知道,如今只有他才有可能救自己。 蒙面人追了一段时间,暗暗吃惊,虽然距离在拉近,但拉近的过程很慢。很难想象一个小女孩能有如此充沛的体力。事实上程繁也曾惊讶过童小蔓为什么能跟着他和凌可医上得山来,但是由于双方关系生疏尚不熟悉的缘故,他便没有问。 童小蔓离雾气中的砍柴人越来越近,可是在这时候,砍柴声却忽然停止了。 童小蔓微微一怔,离她不远的蒙面人瞬间追了上来。 鲜血淋漓的刀带来阵阵破空声,令人不寒而栗,刀刃上的鲜血由于重力原因一滴滴挥洒在地上,落在青青的草甸里。童小蔓愣神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蒙面人双手握紧,举起朴刀,在他面前的小女孩下一刻就会闭上眼睛,结束她短暂的生命。 朴刀忽起而落,蒙面人心一狠,双手下举,似乎是在向小女孩行大礼。 可是他手里有一把刀,那么意义就会完全不同。 一截干柴随风而至,穿过厚重的雾气,击打在朴刀上,发出沉重的钝击声。 干柴落在地面,上面还沾着一些露水,就像是美丽的蓝宝石。朴刀离开了主人的手,落在地面,上面依然有着粘稠的血,给青草染上一抹妖异的红。 一个少年随后而至,少年很强壮,站在童小蔓面前就像是一座小山,更像是一个坚固稳定的盾牌。单薄的衣服遮掩不住他手臂上高高凸起的肌肉。他就这样站在童小蔓的面前,挡住了蒙面人的视线。 蒙面人握着朴刀的手腕阵阵麻痹,整个手臂似乎不听使唤,在微微颤抖。 曲小河的右手拿着一把砍柴刀,左手扶住腰间的一小捆柴,他十分小心,生怕柴会落在地上,需要他弯腰去捡。 无论是做哪一种重活,弯腰的最不能站起,站起的最不能弯腰。否则活就很难做了。 蒙面人知道自己不敌面前这个威猛的少年,可是还是想试试。 由于右手仍旧在麻痹,不便行动,他将左手用力朝曲小河一挥,一些细小的东西就像是苍蝇一般奔向曲小河的面门。 苍蝇的速度自然是很快,曲小河心中一紧,瞳孔骤然一缩,那些东西飞行的速度本就很快,很难看清楚它们的轨迹,再加上今日这般的大雾,想要用柴刀全部挡住是不可能的。 曲小河想到了什么东西,想到了最佳的应对方法。但还是心中一痛,轻轻叹息一声,将右手握住的柴刀扔下,然后左手配合右手将腰间扶住的一捆柴举起。 他再次叹息一声,将这一小捆柴往前一扔。 那些像苍蝇一样的物事像是撞到了厚厚的墙,重重撞在密集的柴上,发出尖锐的声音,余下的力量渐渐消耗殆尽,最终失去了气势,与这些柴一样,落在了地面。 柴落地,与蒙面人丢的那些不知名的东西和最初飞来的一截干柴混合在一起,发出密密麻麻的撞击声音,仿佛哪家的柴堆被震塌。 柴落地,蒙面人与那把带血的朴刀一起消失在重重的迷雾之中。 柴落地,曲小河不停地叹息,他要弯腰捡柴了。 童小蔓听得阵阵柴声,才知道那人救了自己。她听得柴声,惊惶的心情放松些许。 然后她哭了,伤心欲绝。 第十九章 执手相看泪眼 一个胖子苦着脸,往一处走去。 东城的环境十分恶劣,胖子此时的心情更加不堪。他手里捏着匕首,心一横,将其扔到那一处。然后他转身,走向另一处。 那一处堆着很多匕首,于是成了一堆。另一处站着很多人,于是成了一群。匕首不会说话,更没有感情。那群人就这样呆呆地站着,微微躬身,眉头浅皱,面露苦涩。 他们的面前站着一个人,与他们的表情截然不同。这个人穿着单薄的青衣,面露骄傲之色,身姿挺拔地横在他们面前,不让他们去做他们认为该做的事情。 这群人自然是前来杀人的的人,而他们要杀的自然就是那个强壮的少年和那个脸色乌黑,病重将死的妇人。为了稳妥起见,有必胜的把握杀死那两人,所以就有了一群人。 这些人不知道,或是给他们情报的人可能因为时间仓促并不知道,昨天的东城来了一些不速之客,不知道曲小河会在雾气漫天的情况下依然出门砍柴。 虽说不是夜晚,但是厚重的迷雾也成了他们最好的掩饰。这是个杀人越货的好时候。 他们分头行动,潜入东城。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完事拿了银子走人。 可是昨天的那些人也是分头行动的。所以不难想象,他们被发现,然后交锋,最后理所当然地战败。 “你们是什么人?”身穿单薄青衣的青年冷冷看着他们,呵斥道:“拿刀又是干什么的?” 这句话有点像是废话,但正如所有类似的事情一样,这只是个过场。 在东城潜入一大群人,不是为了保护某些人就是为了杀害某些人。显然先来的是前者,后来的是后者。因为在这个穷酸的地方,就算把人杀光了,也抢不到几两银子。那么这些人的目的便是杀人。 那个最后扔下刀子的胖子站在最前面,挡了大片视线,承受的压力也就最多。 那帮人既然没有把自己这帮人五花大绑,但是可以想见,他们有着绝对的信心和实力。 这个单薄的青衣青年独自站在他们面前,眼里掩饰不住的骄傲神色明确的告诉他们:在树林里,破了洞的墙后面藏了不少人。 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随意说话。 青衣青年的话自然是过场,然而双方都是明白人,外面的穷人虽然也能听到一些声音,却也看不见他们的真实面目。 这种话只需要说一次。 胖子他们没有回答。 青衣青年眯着眼,眼里满是冷漠,说道:“你们是来杀什么人。” “我杀我的人。”胖子壮着胆子,说道:“与你们无甚关联。” “如果你们要杀的人......”青衣青年突然爆出一股肃杀气息,冷漠说道:“如果跟我们的目标一样的话。” “你们就都得死!” 胖子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目标到底是谁,但是很显然,他们将自己这群人都揪了出来。实力的差距很明显的摆在两边之间。 青衣青年不是在开玩笑,如果一致的话,那他们就都得死了。 胖子开始畏畏缩缩,不敢开口,往后一直退却,丝毫不在意踩到了某人的脚。 那个人没有叫出来,也没有生气然后扇胖子一巴掌,他只是像推车一样往胖子湿透的后背推去,胖子就这样像推车一样往前去了一步。那人只觉脚下一松,没来由的舒服,不过实际上他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没有看见的人不清楚,但是当事人很清楚。 胖子暗道完蛋了,只得低着头看着地上腐朽的树叶,不敢动弹丝毫。 青衣青年看着这个身材高大实则无比胆小的胖子,嘲讽说道:“你是谁?杀猪的吗?” 胖子浑然不觉青衣青年的嘲讽之意,忽然发现自己有了退路,灿笑说道:“大人,我的确是杀猪的。” “杀猪的人用匕首?”见这胖子竟然真的肯辱没尊严,委曲求全,青衣青年厌恶之心徒然生出,继续说道:“你杀猪用匕首?” “这......我杀猪......”胖子一时语塞,责怪自己自作聪明的同时,不知如何回答这尖酸刻薄的问题。 青衣青年更生厌恶,对将军的话更加信服。吴国这帮人,果然是一群废柴,成不了气候。 “你这杀猪的。”青衣青年说道:“以后别让我看见你,你快走吧。” 胖子连连点头,转眼就消失在雾气之中。 青衣青年再次将目光投向这群人,严肃说道:“我不管你们要杀什么人,我们在这里一天,你们就别想进来。” “否则就不是直接死掉那么简单了。” 这群人并非亡命之徒,如释重负之后并不会道谢,只会祈祷上天,希望自己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这群本领超强又凶神恶煞之人。 他们丝毫没有想到,他们凶神恶煞的时候。 这群人很快也消失在雾气中,青衣青年松了口气,至少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再来了。 ...... 露天的瓦房外是一堆沾着露水的干柴,不远处还有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溪。 一个老人出现在了这个陌生却熟悉的环境中,他看着瓦房顶上那个像天窗一样大缺口,心里似乎也生出了一个大缺口。老人的腰间挂着一个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曲”字,似乎很不值钱。 他的脸上没有出现时常挂起的微笑,反而是一抹深深的怀念。他艰难地蹲下身来,然后坐在干草上仔细打量着那个躺在床上脸色乌黑奄奄一息的妇人。 他在抚摸着妇人没有血色的脸,然后流了泪。 他在不停地剧烈咳嗽,吵醒了似睡非睡的妇人。 他在与吴国皇帝的交谈中说他快要死了,那他就真的快要死了。 妇人缓缓睁开眼,看着老人苍老的面容,微微一笑。这个笑容很美,在她乌黑又略显苍白的脸上盛开,并没有一股病态的气息,美得就像是海南根本就没有的樱花。 一滴泪水悄无声息地滴在干草上,然后被瞬间吸收,没有任何痕迹,似乎很不满意这个老人流出的老泪。 “你说你想和我一起看樱花。”老人握着妇人的手,说道:“对不起。” 妇人的嘴唇微微动摇,要想说话,却根本说不出来。显然是虚弱到了极点,没了力气。 老人点头,他知道她想说些什么,他的眼泪继续流下,流到了鼻旁,说道:“我见过他,当我听到他名字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妇人收敛了笑容,眼睛似乎将要闭上,昏昏欲睡。 老人知道她不能睡下去,担心说道:“你放心,我会把他安顿好,不会再卷入那些无谓的争斗了。” 妇人的眼睛闭上了大半,只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就像是窄小的独木舟。 老人继续说道:“幸运的是我再次见到了你。” 妇人的脸上一片安详,眼角流下了一滴泪,泪水滑落到耳根,最后渗入到头发里。 老人说道:“我很快就会来陪你。” 妇人的手缓缓垂下,将要闭上的眼睛终于闭上,微弱的气息不再进出。 老人将妇人的头贴在自己的脸上,堤坝崩塌于是老泪纵横,同时也在剧烈的咳嗽,然后咳出了一口鲜血。 第二十章 你以为 时间逐渐流逝,太阳重新露出云端,将雾气驱散。大地又换了一番新的景象。 一个佝偻着身子的中年人走在一条小径上,憔悴的脸上泛着浅浅的笑意。经过他的苦苦哀求,那个一向脾气差劲的监察官终于做了一件好事,多给了他一个包子。 就连老天也似乎开心了,驱散了厚重的雾气。 老杉不知道家里的剧变,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裹,包裹冒着阵阵热气,看来里面装的应该就是包子。 他的步伐有些悠闲沉稳,像是经过了一场暴风雨,然后迎来了彩虹。 这条小径是去他家的唯一一条路,因为小径穿插在森林里,所以并不感觉炎热,而是舒适与凉爽。 正如他此时的心情。 一个衣着华贵的人横在路中间,远远看着慢慢走近的中年人,眼里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愤恨。 老杉看见那个拦住自己去路的贵人,有些疑惑。 贵人看出了他的疑惑,走上前去,离老杉更近些,开口说道:“我是余涵。” 老杉虽然是个穷苦的渔夫,但既然是渔夫,那肯定听说过余老板的声名,对于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余老板,老杉显然更加疑惑,而他竟然会主动上前和自己搭话。 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会在这里等着自己,肯定是别有用心,老杉虽然是个老实人,但还没有达到蠢笨的地步,他心中暗暗警惕。 余涵继续说道:“你叫童杉,对吧?” 老杉脸上的笑容散去,变得凝重,说道:“你想干什么?” “你很幸福。”余涵平静说道:“你生了一个好女儿。” 老杉疑惑不解。 余涵看着他手里提着的包裹,终于露出了笑容,不知是嘲讽还是羡慕,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尽管天气炎热,可是老杉的脸上却蒙上了一层寒霜。这个余老板若是针对自己,那大可不必说这么多废话,而他谈及到自己的女儿,再加上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祸福之类的话语。他隐约的认为,情况不妙。 手上提着的包子还在冒着热气,而老杉的情绪却与之前天差地别。老杉说道:“你想干什么?” 与余涵的相遇,老杉只说了两句话,“你想干什么?”但是所代表的意思却是不同的。 前者只是单纯的疑惑,后者却是实在的担心。他担心余涵会对自己的女儿不利。 余涵从怀里缓缓拿出一把匕首,匕首用价格不菲的锦布包着,没有显现出它到底有多么锋利。 “要想救你的女儿......”余涵脸上的笑容消失,余下的是无尽的憎恨和悲伤,他脸色狰狞地说道:“一命换一命!”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稍一用力,匕首轻松地将值钱的锦布割成两片,两片锦布就像是秋天的落叶,飘落到地上,仿佛化作了春泥。而匕首也终于暴露在光天之下,泛着刺眼的寒光,有一种异样的恐怖。 余涵将匕首扔到地下,然后退了两步,保证自己有充足的时间来从容地应对老杉的突袭。 可老杉是个老实人。 他现在只想保住自己的女儿,至于偷袭这种阴险的招数,他没有想到。 他缓缓地躬身,由于后背佝偻的厉害,他很快就将匕首拿在手里。 能轻松割破锦布的匕首自然极其锋利,老杉如果想就地解决自己,便会立马将手中的匕首插进胸口。可他不想死。 一个毫无牵挂的人,即使对世上的人没有了牵挂,可是对于自己生活的地方也会生出一些情感,所以没有谁会真正心甘情愿的死去。 更何况老杉牵挂着他的女儿,他还没有见家人的最后一面。 包子冒出的热气就像是汗水一般停在他的手上,他忽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有包子,他看着离他五步远的余老板,恳求说道:“麻烦你把包子送到我家,我无能,她们还从来没有吃过新鲜的包子。” 余涵点头。 老杉笑了笑,将手中的匕首换了个方向,对准自己,然后就像是拉车一般,用力的往回一拉。 余涵静静看着躺在地上安详闭着眼睛的中年人,虽然他脸色憔悴,但最终还是浮起浅浅的微笑。 老杉手中的四个包子也随之冲出包裹滚到了地面,因为包子是圆的,所以滚得有些远,粘上了一些沙土。但是他们依然冒着热气,若是揭开表面的一层面皮,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你以为自我了结我就会感动?” “你以为安然死去我就会饶过你的家人?” “你以为几个肉包子就能让我辱没自己的尊严?” “你们都得死。” 余涵刚才的点头是在承认老杉所说的无能,并不是答应为他做些事情。 余涵的脸颊浮现出异样的红,一根根青筋就像是蚯蚓,呈现在他狰狞恐怖的脸上,他显然癫狂到了极点。 ...... 心情最好的还是那个脸色微黑的青年,他手里拿着新鲜的药材,心想曲小河母亲的病终于有了着落,对于自己将要救人一命,他的心里有着一丝非常特别的感觉。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无疑是好的。 脚下是昨天踩过的柔软沙子,感觉很舒适。 就在那个岔口处,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强壮的少年走在一起。 程繁感觉有些奇怪,按照他的了解,曲小河是一个视砍柴如命的少年,如此宝贵时间怎么会下得山来?而童小蔓一直都和他的娘亲在一块,又怎么会和曲小河走在一起? 程繁快速跑向他们,才发现曲小河腰间没有别着柴,只是手里握着一把柴刀,面容凝重,仿佛发生了大事。而童小蔓明亮的大眼睛早已红肿不堪,似乎是被蜜蜂蛰过,但更像是伤心过度的哭过。 察觉到有人靠近,曲小河谨慎而快速的遮在童小蔓身前,发现是程繁后,才松开了紧绷的神经。 “这是......”程繁有些不安,试探问道:“怎么了?” 曲小河叹了一口气,童小蔓听到程繁的问题,竟再次大声哭了起来。 程繁只得把目光转向曲小河,问道:“凌大夫呢?” “她......”曲小河有些为难,但还是说道:“凌大夫被杀了。” 程繁一懵,手里拿着的草药掉在柔软的沙地上,没有发出声音。他忽然想起昨天在山顶上的一次对话,还有今天清晨凌可医的一番交待。程繁起初还不相信凌可医的话,只到此时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才明白,凌可医的忧虑是真的,难道这世上真的有这等奇异的事? “这是最后一味药材,你分成十二份,给你母亲服下,应该没问题。”程繁看着曲小河将童小蔓送到这里,显然不放心,担心还有人会害她,于是说道:“这里交给我。” 现在凌可医已经不在,想到她的托付,程繁只能暂时将童小蔓照顾好,现在是要等到老杉回来,把事情告诉他。 曲小河将草药捡起,不再多说,转身告辞。 程繁牵着童小蔓的手,往木屋走去。 他现在还不清楚事情的具体情况,只能等到童小蔓恢复正常后将事情的原委说出来,再来决定对策。 第二十一章 第一战(一) 老杉没有回来。 程繁等了很久,童小蔓哭了很久,但是老杉还是没有回来。 ....... 在地上粘着沙土的包子没有冒出热气,面皮吸水之后变得十分干燥,像是萎缩的花儿。 中年人憔悴的脸上有着浅浅的微笑,佝偻的背卷起,就像他从海里捕到的一只海虾。他的胸口上留着一个沾满血的匕首,血还在缓缓流淌,把那两块秋叶般的锦布染上殷红的血色。 程繁静静看着这个倒在血泊之中的中年人,还有滚落到不远处的四个包子。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微微发白,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还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位襄国的将军李雄略施手段救了他一命,他的下场会和死去的老杉一样。 程繁能够猜到,肯定有人还要杀自己,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侥幸逃了过去。 他忽然想到了昨天躺在街头询问他们名字的余辽。 “原来如此。” 尽管想清楚了事情发生的原因,他还是难以想象,打人这件不大不小的事会引发如此深仇大恨,竟然会殃及全家,那曲小河的母亲...... 程繁虽然跟曲小河的母亲没有什么关联,但她终究还是自己第一个朋友的母亲,于情于理,程繁不想她出事。 可是,目前的事情太多,老杉的死讯童小蔓还不知道,她脆弱的心灵承受不住朝夕之间就失去双亲的痛苦。 最重要的是,这回自己没死成,不久之后,那人肯定会再来一次,让自己彻底消失。 程繁心中发狠,这回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几经思索,程繁还是决定把老杉的遗体背回去安葬。程繁入世之后,老杉是第一个让他感觉到亲切的人,虽然双方未曾有过长时间的交谈,但他一直对老杉的印象很好。 血还是在滴滴下流,留在程繁的背上,染红了他的衣服,有些淡淡的紫色,十分的粘稠,令人感觉非常不适。血顺着程繁的衣服继续往下流,一滴滴留在松软的沙土上,染红了沙土,就像是血色的星点。 童小蔓再也哭不出来了。 程繁看着躺在地上的老杉,然后递给童小蔓一杯苦茶,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 他在想着对付那些明枪暗箭的方法,那些躲在暗处的人势必会卷土重来,如果还待在这木屋里,便无异于等死。 对于任何一个有抱负有理想的人,肯定都不会选择坐以待毙,就算不敌,也得战死沙场。 凌可医说过,程繁很简单,也很不简单。 简单的是,他入世尚浅,很多东西都没有了解,在一个正常人看来就像一个傻子白痴。不简单的是,他是从那个小岛上出来的人。 程繁想到了对付他们的方式。 凌可医的房间有一面铜镜,铜镜很古朴,上面有着很多斑驳的刮痕,但镜子里的人却很清楚的呈现出来。 那个青年人脸色微黑,面容凝重地像要滴出水来。 一旁的衣架上挂着一件衣服,那件衣服一看便知道是男人穿的,衣服没有补丁,就像是新的一般。即使没有摊开见其全貌,也可以看出制作衣服的人用心良苦,一裁一缝都极为认真,衣服的其中一个袖子有一个小小的线团,显然制作衣服的人有些着急。 只可惜这件衣服的主人不会再穿了。 程繁搬开了柜子,地上木板的纹理有些细微的不同,程繁将一块木板揭开。 没有想象之中的灰尘扑面而来,一个普通的方形暗格里,有两样东西。 程繁将两样东西都拿了出来,再把木块复原,把柜子搬回到原处。 这两样东西是一封信和一本书。 程繁并不着急翻看,今天清晨,凌可医说的话是给两个人听的,那这些东西肯定是给两个人看的。 童小蔓几乎麻木,她呆呆看着爹爹的尸体,手里的苦茶不再温热,她机械似的呆坐在地上,红肿的眼睛没有半分神采。 程繁摇了摇头,童小蔓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然不多。 程繁先将信拆开,穷苦的百姓没有专业的信纸,凌可医便用黄纸代替,不过展开黄纸的时候,一股淡淡的墨香迎面而来,可以看出,这封信写成不久。 一边看信,程繁一边感慨,这字竟然如此清秀雅丽,既然出于凌可医之手,想来凌可医的身份就更加不简单了。 信的开头没有写明给谁,最后也没有落款人的名字,但无疑是凌可医所书写。 ...... “当我知道你是从那座岛上而来的时候,我还是很羡慕你的,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地方,没有世事所带来的烦恼,也没有许多无谓的纠纷。逃亡的生涯确实不好受,与其漂泊,受苦终生,倒不如找一个地方快乐生活,虽然危险常在,可也不枉此生。” “你要去找你的二师兄,在吴国是找不到的,襄国的崛起是一个人成就的,襄国的能人贤士也就最多,这也是襄国始终强大的原因,你如果去找那就去襄国吧。” “雪国在冰川之内,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你也可以去看看。” “记住你我在山顶说过的话。” “这封信是留给你的,那本书是留给小蔓的。” ...... 程繁放下信,看向了另一件东西。 书的材料很普通,有一些泛黄,看来应该保存了很长时间。书的名字很普通:《一者杂医》。 看了书的名字,程繁便不再看,他再看了一眼依然失魂落魄的童小蔓,平静说道:“小蔓,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 童小蔓恢复了一些神色,转过头来看着程繁手里的一本书,站起身来将茶杯放在桌子上,从程繁手里接过书,看都没看就紧紧抱在怀里。 程繁说道:“你要不要给你的爹爹和娘亲报仇?” 这句话其实是一句废话,不过为了让童小蔓帮助自己,程繁确实没有更好地办法,事实上,他要做的事就是报仇。 童小蔓没有回答,自己的父母被杀死,如果不是个傻子,都知道报仇。但童小蔓终究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连杀人凶手都不知道,找谁去报仇,就算知道了杀人凶手,她拿什么报仇? “我们得抓紧时间才能有所准备。”见童小蔓没有回答,程繁继续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助才能打败他们。” 程繁有些焦急,说道:“先得委屈一下你爹爹,我们明天回来就把你爹爹葬了。” 童小蔓抱着娘亲留给她的书,没有吐露半点言语。 程繁灵机一动,说道:“你娘亲死在山上,我们找小河哥哥去看看她,好吗?” 童小蔓张开哭红了的眼睛,看着一旁好言好语的程繁,说道:“程繁......” “走吧?”程繁小心问道:“以后程繁我照顾你,好吗?” 童小蔓点了点头。 程繁笑了笑,松了口气,自己好不容易请动了这个小姑娘,等叫上了曲小河,就该是算总账的时候了。 第二十二章 第一战(二) 东城那条小溪旁的露天瓦房下躺着的妇人已经不见,柴堆旁多了一个土堆,溪水还在潺潺的流动,似乎千年之后也不会发生变化。 土堆旁站着一个老人,老人的腰间有一个玉佩,曲小河认得这个玉佩,于是认得这个老人。 但是曲小河不知道这个老人的名字,他看着老人颓废苍老的脸,问道:“你是什么人?” 老人的名字叫做曲扩,老人说道:“我叫曲扩。” 曲小河冷漠说道:“我问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你......”曲扩突然一顿,面色一紧,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更加地颓废,更加地苍老,他摇了摇头,有些悲哀地说道:“我是来帮助你的人。” 曲小河看见了老人身旁的土堆,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丢下了手中的柴刀冲进露天的瓦房里。干草铺成的床空荡荡,上面还有一些血点。 这些血自然就是曲扩在不久前咳出来的。 曲小河的心就像在他面前的床,心里空荡荡的。曲小河的心就像床上的血一般,不停地在滴落。 然后他的脸开始抽搐,出现了病态的红,看上去就像是气血逆行一般,气血逆行了,便会吐血,一大口鲜血从曲小河的嘴里吐出来,打湿了他由于不停奔跑导致嘴唇干燥的唇,血顺着他的皮肤继续往下流,流在他肌肉健硕的胸口上。 最后流在地上。 曲小河瘫坐在地上,没有理会粘稠的鲜血,他双手抱着头,就像是个孤苦无依的小孩子。 事实上,他本来就是个少年,他的母亲去世之后,他就成了一个孤苦无依的少年。 曲扩站在土堆旁,没有进去劝曲小河节哀顺变,实际上就连他自己没有办法节哀。 可是他终究是一位伟大的皇帝陛下,那么他无论经历多大的悲痛,一定会顺变,他蹲下身来,轻轻抚摸着土堆上的泥土,看了土堆很久,然后他起身轻声对着土堆说道:“樱珊,当我发现那东西时,我就知道那是天意。” “虽然很大胆,可能会让人大发雷霆,但总得试试才知道结果。” 曲小河从瓦房里走了出来, 他的眼角布满了血丝,嘴唇上干燥的血还没有擦拭。 曲扩对他笑了笑,却又开始咳嗽了,他的腰弯得像一只虾子,似乎佝偻得比老杉还要严重。 曲小河没有理会这个陌生老头的好意,他面无表情地走向那个土堆,然后跪了下来,不停地磕头。 他为了让母亲吃得好一点,像今天这般的大雾也依然出去砍柴,原本以为等到程繁拿了药,凌可医再来治疗一下,母亲的病就会慢慢好起来。 他根本没有看出来,他的母亲是在撑着最后的一口气,等着见某个人的最后一面。 曲小河的额头渐渐粘上了泥土,然后泥土变得有些红。 曲扩像在大街上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既然已经发生,就不要再做这般无谓的事情。你还是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以后?”曲小河停止了磕头的动作,眼里充满了迷茫。 “想不想做大事?”曲扩和蔼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任何一个男人都想做一番大事,可是由于种种原因,能做成大事的人很少。曲小河如今孤身一人,便少去了很多原因,而曲扩也愿意帮他,那么做大事的机会就凭空大了很多。 但是曲小河不知道这个老人的身份,由于悲痛过度,脑海里一片空白,也没能想到一个孱弱的老人能在短时间内便埋葬了自己的母亲。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母亲刚刚去世,自己就这样走了,是不是有些不好? 曲扩又开始咳嗽起来,过了很长时间才缓了口气,他平静说道:“你的母亲是我埋葬的,现在我快要死了,你是不是也得帮帮我把我埋了?” “放心,那个地方不远。” 曲小河看着这个面容颓废但令人感觉和蔼可亲的老人,忽然站起身来。 “把你埋了,我就回来给我娘守孝。”曲小河睁大了眼睛,眼里的血丝就像是蜘蛛网一般密密麻麻,他颤声说道:“至于大事,我没本事,更没有方向。” 曲扩笑了笑,看着地上三个坑洞,不想妄加评论。 这三个坑洞自然是曲小河的两个膝盖压出来的,自然是曲小河不停地磕头磕出来的。 “如果你要发泄......”曲扩看向地上的柴刀,说道:“这里有一堆柴。” 曲小河弯腰捡起柴刀,说道:“走哪边?” 曲扩轻咳了一下,说道:“去海边。记得带两囊水” 曲扩转身先行带路,曲小河装完水后便拿着柴刀跟在后面,走了约莫十步,曲小河突然转身。 他将手里的柴刀用力掷出,他心中的情绪越大,用的力气也就越大,于是就成了最大。 他将柴刀掷向土堆旁的那一大堆柴,柴刀被抛入了柴堆,就像是在一锅鲜美无比的八宝粥加上了那么一颗东西。 于是整个柴堆就像是房屋没了大梁,就像是雪山被打破了平静。 没有大梁的房屋轰然倒塌,嘈杂的雪山里忽然雪崩,像是天崩地裂一般。 柴堆倒塌了。 曲小河没有回去捡柴刀,跟着曲扩往前走去。曲扩没有转身,但听得身后的声音,许久没有笑过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 这才像是在大街上和在吴国皇宫里的曲扩。 两人走到了海边,海边停着一个小船,小船很小很窄,就像是一只独木舟。 曲扩先行上船,曲小河有些担心,但还是咬牙上去。 独木舟的空间真的很局限,两人站在上面,显得有些拥挤,好在没有对划船造成影响。 曲扩指着西南方向的那座小岛,说道:“就是那里。” 曲小河把水囊交给曲扩,然后拿起船桨。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海面上重新加入了一股新的旋涡,仿佛由一股巨大力气驱使。 ...... 程繁将随行的包裹背在肩上,背后有一把用粗布包裹着的琴。他很清楚,如果计划失败,自己必须得马上逃离,根本不可能重新回到这里拿东西。 时间越发的紧急,就越发显得尤为重要。 他将凌可医写给他的信烧掉,然后牵着童小蔓的手,离开了木屋。 “程繁。”童小蔓抱着一本古朴的书,担心说道:“我们该怎么办?” 听到童小蔓叫自己的名字,程繁显得有些开心,他下意识里排斥“大哥哥”这个有些肉麻的称呼,同时他也知道,这个小女孩长大了。 ...... 散乱着的一地干柴没有遮住那个无名的土堆,却遮住了那一把深深插在土地里的柴刀,也不见那个砍柴的少年,露天瓦房里面没有人。 程繁躬身,凝重地向这个土堆行了一礼,然后牵着童小蔓的手往山上走去。 没有找到曲小河,这个计划只能由自己和手边的小女孩一起完成,那势必就会加大难度。 程繁很紧张,很着急。 第二十三章 第一战(三) 凌可医静静躺在地上,脸上的皱纹被笑容冲散,就像是美丽的花纹。 程繁从附近找来杂草,将凌可医的遗体遮掩。这个女人给了程繁巨大的震撼,从会医术到推演谋略,从预知到仁心救人,这个妇女真的不简单。这个不简单的人,为了救自己的女儿而简单的死去,不知道是伟大还是悲哀。 对于救了自己一命的人,程繁如今没有厚葬她,却用一些杂草简略地遮住,这真的是罪过。 可是他真的没办法。 凌可医就是死在这座山上,那些人如果在木屋里没有找到自己和童小蔓,就一定会到这里来。至于像水一样突然蒸发的·曲小河,程繁只能无奈摇头,这事儿,还的靠自己和身边的这个小女孩。 这座山的地形经过上次的分析计算,程繁已经确定了最好的方法。 “程繁,你这是在干什么?”童小蔓看着程繁不停地折树枝,不停地弄杂草,心生疑惑,不禁问道:“你现在做这些有什么用?” 程繁看着童小蔓怀里的那本书,摇头说道:“我这么做自然是为了报仇,至于做这些有什么用,因为我现在在山上,所以我就是山人,而山人......” “山人自有妙计。”童小蔓插嘴说道:“要不要我帮忙?” 程繁说道:“这座山如同海上的破浪,忽高忽低,很容易遮住视线,如果我们要躲,他们很难找到我们。” “但我们是要报仇,那自然就得让他们找到我们。” 童小蔓说道:“我们和他们打?” 程繁说道:“我还能打一两个,你呢?我们不是和他们打,而是和他们交战。” 童小蔓对程繁这番话感到好奇,问道:“怎么交战?” 程繁说道:“我师父教过我,如果你有足够的本事,那就直接下战书,决一死战。” “可是我们没有资本,我们唯一可以利用的地方就是这座山。” “我们以逸待劳。” 童小蔓模糊地理解了程繁这番话,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程繁背着一捆杂草,走到童小蔓身旁,走到她的耳边。 ...... 曲小河今天没有挑柴回去,那里就多了一些柴,而这些柴对程繁他们却有很大的作用。 童小蔓听了程繁的话,虽然不怎么明白,但见到程繁信心满满的样子,又想到自己逝去的爹爹和娘亲,便跟着程繁一起忙活了起来。 ....... 几度夕阳红,夕阳还是那么红。程繁和童小蔓并肩坐在草地上,看着天边的一轮艳红如血的太阳。虽然他们可以天天看到夕阳坠入海里。但在今天,两人的心情很低沉,他们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把这个山头改变了一点点。 一点点,就够了。 可是曲小河没有来,程繁虽然有把握击败他们,然后逃走,但没把握把他们全部都送下去给童小蔓的爹娘赔罪。 入暮的微风吹拂着山头,吹得丛间的虫子叫苦不迭,吹得山腰的树木舞动着叶子。黄昏的微风令人有一种爽朗放松的感觉,童小蔓闭上了眼睛,斜靠在程繁的肩上,微黄的发丝在风的鼓舞下粘在程繁微黑的脸上。 程繁眺望着海面上血红色的半圆,想起了那个高大的老人。 那个老人教给他很多东西,这是他的第一战,就得用那些东西。 他小心地拿出背上的琴,生怕弄醒这个小女孩。 程繁解开了粗布,一个古文“雪”率先出现,这个字就像雪一样,反射着淡淡的光辉。 悠扬细腻的琴声缓缓飘扬,声音很小很轻柔,但传的很远,回荡在山谷。 叫苦不迭的虫子变得身心愉悦,享受着天籁之音,树叶哗哗摇晃,仿佛瞬间有了规律,有了节奏。 把头搁在程繁肩上的小女孩舔了舔嘴唇,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显得十分可爱,似乎是梦到了和爹爹娘亲在一起吃饭。 琴声很婉转,弹琴的人很用心。他用心做了很多事情,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用心过,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拿自己和童小蔓的生命作为赌注和那些仇家赌一把。 他也很担心,担心一个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完成不了老师交代的任务,还会让这个小女孩陪着自己一起死去。 纠结的情绪回荡在脑海,他想带着童小蔓现在就逃,可没办法给去世的人一个交代,在生命和报仇之间,他必须做出选择。 然后他想起了老师最后讲的一个故事。 “关乎战争胜负的关键点有很多,双方比的不仅仅是兵力的多少,战斗力的强弱,而是双方全方面的比拼。” “而胜者,岂可如白起一般,将投降的军队活埋?切记,仁义之道一定要放在首位。” 程繁忽然冷静,然后明白。 把仁义之道放在首位,如果自己这样养逃了,是不是背弃了仁义之道?是不是辜负了老师? 琴声忽然尖锐,就像是在一滩死水里扔进一颗石子,吵醒了熟睡在他肩上的小女孩,树林里的乌鸦似乎受到了惊吓,别有深意的叫了几声,然后扑着翅膀飞走了。 童小蔓睁开朦胧的眼睛,用手揉了揉,发现自己的爹爹和娘亲早已不在,鼻子微微一酸,扑进程繁的怀里。 程繁下定了决心,将雪琴用粗布仔细裹好,放在一旁,抱着怀里的小女孩,闭上了眼睛。 ...... 曲小河划了很长时间的船,如果不是听从曲扩的话,戴上了两囊水,恐怕会被太阳给活活烤死,会因为缺水而生生渴死,这种死法对于一个强壮的少年合一个伟大的皇帝来说,未免太不堪了一些。 曲扩踩着岛上柔软的沙子,显得十分兴奋,竟是兴奋地咳嗽起来。他能让自己上得岛上来,那边是同意了自己的行为。 曲小河走到了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路下来,这个老人咳嗽了太多次。 曲扩缓过气来,慈爱地笑了笑,说道:“谢谢你。” 曲小河摆摆手,说道:“你虽然也姓曲,但你肯定不是我的父亲。” 曲扩干笑一声,有些尴尬说道:“你的父亲......” 曲小河还不知道这个秘密,而曲扩显然没有准备把这个秘密告诉告诉他。 曲小河说道:“我娘到死都没有见到我爹,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见到他。” 曲扩有些心酸,有些难受,问道:“如果你见到了你爹,你会怎么对他?” “你以为我会质问他为什么抛弃我们母子,让我们相依为命?”曲小河冷漠说道:“还是会冲他吼叫,说我娘到死都没有瞑目?” “那你会怎么做?”曲扩有些好奇问道。 曲小河的脸上铺了一层寒霜,就像是陈国的戈壁,他愤恨说道:“我会杀了他。” 曲扩笑着说道:“你很有志气,就是我没有机会看你亲手杀了他。” 老人说玩,便转身往岛内走去,瘦小的背影在夕阳的覆盖下有神神伤,更多的是落寞。 曲小河感觉有些奇怪,但还是跟了上去。他答应了曲扩,要把他埋葬。 第二十四章 交锋 小岛上奇异的东西太多。 曲小河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青草,这可比山顶上的强很多。 然后他们看到了一个茅庐,茅庐旁是一颗大树,大树很大,曲小河没有见过比这更大的。大树下有一个石桌三个石凳,一个高大的老人坐在离大树最近的石凳上,在喝茶。 曲扩看见这个老人,十分高兴和紧张,就像是见到了神仙一般,他直接跪下行大礼,说道:“徒孙拜见师祖。” 曲小河有些奇怪,这两个老人看起来年纪相仿,为什么中间隔着如此大的辈分? 其实曲小河还不知道跪下的老人是襄国的皇帝陛下,如果知道了这点,恐怕不会跟着跪下,而是吓晕了过去。 老人微微点头,说道:“你起来吧。” 曲扩小心站起,微笑说道:“师祖,这是徒孙第一次见您。” 老人没有回答曲扩的客套话,平静说道:“嗯,你快要死了。” 这种话如果放在现在,恐怕交谈的另一方会很不高兴,乃至翻脸。这种话如果在襄国皇宫里面说出来,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然而在场只有三个人,两个是明白人,另一个是不明白......白痴。那么便没有问题,连只苍蝇都觉得问题不大。 曲扩说道:“是啊,徒孙快要死了。” 老人也没有理会曲扩说的这句废话,说道:“坐。” 这话是说给两个人听的,曲扩行了一礼,然后坐下,曲小河本不想多待,但是见天色已晚,恐怕今晚就在这里过夜,于是干脆就坐了下来。 老人拿起茶杯,再拿出两个茶杯,分别倒上,送给了两人,说道:“我可以留下他。” 曲扩结果茶杯平了一口,发现只是寻常白水,只不过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但是他的心情却沸腾了,他有些紧张,说道:“徒孙......” 曲扩正为难如何开口,没想到老人直接看出了他的来意,而且同意了。 其实他不指望老人能收曲小河为徒,毕竟到了老人这种境界,再收徒只是徒增烦恼。他只希望老人能够留下曲小河,不让他卷进尘世之中。 曲小河将白水一饮而尽,对老人的莫名其妙有些反感,他说的什么,自己根本听不懂。 因为曲小河不知道很多事。 老人知道很多事,而且事先在这里等着他们。 曲扩觉得自己的咳嗽好了很多,发现这跟心情的好坏无关,毕竟刚才也因为太兴奋而咳嗽,那是...... 他看向了茶杯,很寻常的白水,只是味道有些不同,茶杯底只剩下一两滴晶莹的水珠,在暮光的雕饰下就像是一颗诱人的钻石。 这水确实比钻石还贵。 “没有,这不贵。”老人似乎看出了曲扩的想法,悠悠说道:“只是加了点止咳糖浆。” “止咳糖浆?”曲扩有些费解,他知道类似于脱水休克这些词的意思,但是这个“止咳糖浆”,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他知道这位师祖肯定比师父更古怪,略微疑惑之后,便不再问。 一旁的曲小河对这个老人的感觉更加奇怪,只不过在水里加了点糖而已,神神秘秘,装神弄鬼。 老人看了一眼冷漠着脸的曲小河,没有理他,对曲扩说道:“这个止咳糖浆只能缓解你的咳嗽,对你的身体没什么作用。” 曲扩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近,没有感到失望。 “你不是说要我把你埋了吗?”曲小河起身,像是居高临下一般,说道:“现在抓紧,明天一早我就赶回去。” 老人缓缓说道:“挖坑给他跳,这事儿先不急。” 曲小河说道:“那先急什么?” “你要把他活埋吗?”老人觉得有些好笑,说道:“总得他死了你才能埋了他吧?” 曲小河冰冷地脸骤然一僵,像是吃了什么不好吃的东西一样难受,瞬间说不出任何话来,他需要发泄。 他愤怒地一掌拍在石桌上,不知道是不是石桌擦得太干净的缘故,他一掌下去没能拍出半点灰尘。看着自己麻痹且红肿的手掌,他一咬牙,走到老人身后,握手成拳,一拳击打在老人身后的大树上。 大树被摇晃地发出哗哗声响,本是盛夏时节,一片片绿叶缓缓飘落,而大树被曲小河用力击打的那个地方,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坑洞,除非仔细观察,否则这棵树还是原来的样子。 曲扩的眼里闪出道道金光,一向波澜不惊的皇帝却再也无法平静,这颗苷树与皇宫的那颗小树苗相比......相差未免太大了些。 曲小河的指尖流出新鲜的血液,他不在乎疼痛和流血,而是后悔他为什么将那把柴刀给扔进柴堆。 “臭小子怎么这么没礼貌?”老人将茶杯放到桌上,站起身来,与曲小河对峙着。 曲扩摇了摇头,有些无奈,更多的是期待。 曲小河注视着这个高大的老人,说道:“原本我以为你是在装神弄鬼,没想到还真有些本事,这树你是怎么种出来的?” 老人笑着说道:“种在地下就长出来了,后来我想砍也砍不动。” 曲小河眼角微眯,拳头握紧,导致流出了更多的鲜血,说道:“我是砍柴人。” “我知道你是砍柴的少年。”老人笑看着曲小河发白的指节,说道:“你现在很不平静,为什么还要装平静?” 这句话说到了曲小河的痛处,他忍了太多,太长时间,出了少年的血性之外,基本上已经麻木了。 老人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继续说道:“你不是讨厌我吗?来,打我一拳。” “我没有柴刀,你不要逼我。”曲小河说道:“如果你非要逼我,我希望你能躲过去。” 老人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会躲。” 老人说的我不会躲有两个意思。但无论从哪个意思上来理解,都透露出他绝对的信心和浓烈的霸气。 曲小河没有多说话,你举起带着鲜血的拳头,一拳便挥了过去。 老人再次摇头,曲小河这个家伙没有用全力,畏手畏脚,这如何使得?难道还真以为我老了不成?还真怕打死我这个老头不成? 老人不知道他自己真的是老人了,而曲小河真的差点打死人,余辽就是个先例,所以这一掌,曲小河还是有些算计,不敢用太大力度。 老人随意出掌。 拳掌相接,老人生生接住了曲小河的一拳,没有任何波澜。 曲扩微微一笑,觉得这理所当然,曲小河大吃一惊,觉得这骇人听闻。 “还不够。”老人摇头说道:“你用全力吧。” 曲小河紧握血拳,拳头往身后一缩,手臂上的肌肉挤压变形,就像是一座凸起的小山丘,在短暂的蓄力之后拳头便如猛虎一般直冲老人而来。 老人满意一笑,脚步虚踏,转换了位置,似乎踩到了某个阵法的阵眼,他的双脚隔着一个非常悬殊的距离,可若是让程繁来看,便能轻易看出这距离之间的奥妙。 老人双手缓慢移动,与脚步一起保持着十分协调的关系,前后交替,像是暗含某种规律。但是曲小河看上去就像是在跳舞。曲扩有些疑惑,可是对方是自己的师祖,也不好妄自断言。 他的任务只有一个:看着就是。 第二十五章 第一战(四) 曲小河的拳携着风声猛烈袭来,老人面无表情,双手依然交错更替。 拳掌相接。 这一次并没有上一次那么理想,也没有上一次那么有气势,老人接拳后身体侧转,手掌往后一拖,曲小河大感不解,他感觉拳头打在棉花上,失去重心后一阵失足,若不是老人相扶,他竟是要摔在地上。 这是什么招数? 这个老头还真不简单。 曲小河稳定了身形,脸色有些不自然,走到曲扩旁边坐下。 曲扩说道:“师祖,这是?” 曲扩从来没有见过这等诡异的招数,他见识过曲小河的力气,一拳就将余辽打得转了两圈,扔一把柴刀就将一堆柴给击得散落一地。而自己师祖看似很简单的招数,竟然能一击定胜负,这真是难以置信,这个师父和那些徒弟真的是要逆天吗? 老人坐下,喝了一杯水,说道:“这小子没学什么招数,只靠蛮力,自然不是我的对手。” 曲扩笑道:“师祖手下留情。” 曲小河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他刚开始时对这个老头还感觉有些奇怪,后来就是完完全全的不行,直到两人交锋的时候,曲小河才知道这个老头本事不一般。 但那又如何?不是靠真本事。 老人将自己的茶杯满上,再给曲小河倒了一杯水。 曲小河说道:“这是什么招数?” 老人重新坐下,说道:“这个拳法叫做太极,我稍微改变了一下,化拳为掌。刚才我的脚步走的是两仪阵法的简化。是太极的延伸,四象的前身。” 曲小河很费解,曲扩有些似懂非懂。 这个世界并没有儒墨名法道,老人还是有很多东西难以解释。 老人感觉无话可说,但还是说道:“就是非常厉害的招数,用得好可以一个打十个。” 曲小河搓了搓拳头,把手上的血迹简略地擦干,嘴唇轻启,欲言又止。 老人露出了邪异的笑容,说道:“想不想学?” 曲扩看见老人的笑容,强行忍住内心的情绪,没想到憋出了内伤,咳嗽不止。 老人给他倒了杯加了“止咳糖浆”的水,曲扩一口喝干,缓了口气,感觉良好了许多。 曲小河有些纠结,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一个打十个,所以一直以来都忍受着难以想象的耻辱,如今有人说现在有一套功夫可以一个打十个,傻子都知道要学。换句话说,曲小河很想一个打十个。 可是曲小河本来就对这个老头印象不好,加上自己的母亲的后事尚未处理,自己这样做未免太不好了些。 老人笑道:“你想学,可我没打算把这套太极拳教给你。” ...... 海南的深夜微冷,停泊在小岛沙滩上的那只独木舟被海浪冲得忽上忽下,摇摆不定。一个黑影上了独木舟,用最快的速度划到海面,他呼了一口气,手持双桨,往北方驶去。 一个高大的老人站在月光下,看着渐渐远去的那道模糊的影子,再看了看北方的万家灯火,摇了摇头。 ...... 早晨的人们是放松的,伸了伸懒腰,打了口哈欠,呼吸着湿润的空气,享受着新的一天里最宝贵的时刻。 山顶上两个互相依偎的身影只剩下了一个,那个脸色微黑的青年人表情严肃且凝重,他将“雪”琴横在大腿上,弹奏着美丽的乐章。不见那个小女孩的身影,她似乎躲了起来,也有可能去干别的事情。 今天的早晨没有雾气,显然不是暗杀的最好时机,但是双方的时间都已经不多,那么最后你死我亡,就看今天,就看今天早晨。 程繁虽然做了准备,但是准备显然不够充足。 他在弹琴。 躲在树林里的阴影有很多,即使很想继续听着美妙的琴声,可为了自己的将来,他们也只能把琴声用来确定敌人方位的方式。 一道阴影欲要起身,却被一个衣着华丽的人拦住。 那个衣着华丽的人谨慎蹲在草丛,似乎不怕糟蹋身上的好衣服,如果让一个农夫看见他的作为,看定会气得晕过去。 那个衣着华贵的人是余涵,你双眼眯起,说道:“琴声不假,但是他好像是在等着我们去找他。” 余涵身旁的一个蒙面人扯下了面前的黑布,露出了真容,他担心说道:“那怎么办?” 余涵平静说道:“等。” 双方僵持了很长时间,太阳从山头露出了头顶,然后露出了全部的容颜,最后放出炽热的光芒,灼烧着大地。 琴声忽然停止。 像是弹琴的人演奏累了,要舒缓一下手指。 余涵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从脚下拿起一块石头,往琴声的源头扔去。 石头从坡缓的山头滚落,直至没了气势,停止滚动,没有出现半点异常的动静。 余涵的眼睛再次眯起,继续拿起一块石头,往不远处的山坡用力一扔。 石头没有滚动,像是扔进河里一样,沉进地底。 余涵微微一笑。 他身旁的蒙面人露出了真容,就是那日在船上的水手。水手将黑布拉起,遮住了面容,再次欲要起身。 余涵再次将他拉住,说道:“等。” 太阳似乎永远不在乎人们的感受,一昧的播撒灼人的热量。 程繁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把手遮住眉头,眯眼看向天空,他的水已经不多,不能坚持太久。 他看到了凌可医的包裹,他把包裹打开,里面的草药早已枯焉,没有了治病的作用,他将枯黄的草药倒出,把包裹撕成很多布条。 一个人的头顶突然冒出了如波浪般的山头,好奇地四处打量着,似乎对这种地形很是惊叹。 余涵看见了这个头顶,沉默不语。身旁的水手再次欲要起身,余涵再次拦住,说道:“用弓箭。” 水手点头,再次蹲在隐蔽的灌木丛。一棵树上忽然射出了一支箭,箭速很快,显然射箭之人用了很大的力气。 但这支箭射偏了,从那个头顶的一旁气势汹汹地飞了过去,不知落在何方。 又有一支箭从不知名的地方射出,力度没有第一次那么大,但是射的很准,正中那人的脑心。 余涵说道:“再射。” 数支箭径直飞在炽热的阳光下,有几支射偏,但还有两支射中。 程繁冒出阵阵冷汗,两支箭从他手上一寸处飞了过去,还有几支插在他的衣服上,一支箭从他的手边擦过,鲜血就像是流水,直冒不停。 他从地上扯下几片草叶,包住流血不止的手。 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如此谨慎,识破自己数道埋伏?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他皱眉看着发红的草叶,越拖下去,对自己越不利,而那些人竟然能够忍住不现身。如今敌我双方都在暗处,就算他们在明处,自己也无能为力,而如果自己现身,恐怕又会有箭无声袭来。 拖下去必然死路一条,自己现身恐怕瞬间就会死,如今的局势明朗,胜利已经在向对方呼声。 自己该如何破局? 第二十六章 第一战(五) 余涵能在西城混的风生水起,就算如今成了强弩之末,也有不少人愿意帮他,那他自然是有着很大的本事的。 如果余涵今日不来,程繁的计划或许还能成功,但他还是来了。 程繁正在苦苦思索如何打开局面,他依然用手遮着眉头,看着天空。 然后他看到了一只乌鸦。这只乌鸦难道是昨天晚上的那只? 乌鸦干着嗓子叫着,声音十分刺耳,黑黑的映在天上,与满天的湛蓝格格不入,非常显眼,令人忍不住多看它几眼。 “原来如此。” 乌鸦一概都是人们讨厌的鸟类,如果不是今天情况特殊,程繁也不会多看它几眼。但正因为情况特殊,程繁多看了它几眼,他便想出来了方法。 程繁起身,坐在土丘之上,烈日之下。躲在暗处的小女孩看见他这般做,有些不安。余涵见这个青年人终于肯露出庐山真面目,微微一惊。 余涵虽然有些吃惊,但也没有忘记谨慎行事,他脱下了华贵的衣服,垫在屁股后面,然后坐下,说道:“再等等。” 一滴滴汗水顺着程繁微黑的脸颊流出,他取出琴,然后出指。 高山流水。 这是程繁最后一搏,那便亮出他最后的底牌。 程繁指尖轻扬,就这样盘膝坐在土丘之上,弹琴。 水手看了看身旁的余老板,说道:“还有最后一支箭。” 余涵笑了笑,说道:“不必,既然底牌逼出来了,刚才扔石头试过了,没有陷阱,那就去杀了他吧。” 水手起身,这次余涵没有阻止,他坐在灌木丛里,坐在华贵的衣服上,默默看着局势。 乌鸦还在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四面八方忽然出现了十三个蒙面人,他们气势汹汹,直奔正在弹奏高山流水的程繁而来。 琴弦震动,程繁的内心不平静,但是他依然弹着琴,弹着高山流水。 第一次弹奏的时候,那是将要离去告别老师的深深不舍。 第二次弹奏的时候,那是对敬爱的老师带去浓浓的思念。 这是第三次弹奏,这次弹奏是证明自己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也是自己舍身放下一切的奋力一搏,不论生死,不论胜负。 手指拂动,宫音起,一处草丛轰然塌陷,把一个蒙面人带进坡里,坡里都是尖锐的石头。 琴声续起,婉转不断,一处高音陡然而出,正是飞流直下三千尺,高山山顶倾泻而下的流水重击地面,气势恢弘,威力巨大。 处于程繁西边的三名蒙面人应声而倒,竟是载进了深坎,生生折断了腿,丧失了行动能力。 程繁脸上的汗水直流,其中一滴汗水正落在强烈震动的琴弦上,琴弦依然,汗水被崩成千万道微末的小水粒,就像是烧开的水冒出的蒸汽一般,瞬间消失在空气中。 余涵起身,在灌木丛中露出了头,脸上的震惊就像是海里由狂风掀起的巨浪,一阵高过一阵。 在数不清的破浪般的小山丘里,有一个头发微黄的小女孩喘着气,在疯狂地奔跑,像是在执行某种神圣的任务。 程繁的喉结上下滚动,琴音瞬间由羽音转换为角音,正如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难以想像的音调转折正如那两个围在他后方的蒙面人。 因为剧烈地奔跑,根本没有注意到脚下的杂草是铺垫而成的,这两人失足,下意识得扑倒,而在他们扑到的地方直插了数根被削尖的柴。 带着血色的柴穿过他们的身体,对准了天上的太阳,看上去就像是削好的红色铅笔,那两个蒙面人瞪着双眼,死不瞑目。 琴声绵延不绝,像是海上的波浪,像是周围的土丘。四名蒙面人踩在杂草上,然后跌进往山下滚去,最后滚进了荆棘丛中。带刺的藤条缠绕在他们的脸上,还有一根藤条挂在其中一人的脖子上,两人当场死去,还有两人躺在地上哀嚎连连。 余涵叹了口气,又坐在华贵的衣服上,看着场上激烈的战局,显得有些悠闲。他既然下令让人去杀他,就算付出了再大的代价,那也一定能够杀死他,或者加上自己,刚好能够杀死他。 程繁微黑的脸上有着从未出现过的警惕神情,直到如今,那个幕后之人还没有出来,而自己就快要山穷水尽,到时候他的一支箭就能轻而易举地射穿自己的脑袋。 还有三人正在逼近,程繁弹琴的手指快速的拨动琴弦,但是由于速度太快,竟然抽筋了。程繁失手,一道破音之声凭空而出,比那只乌鸦哀嚎的声音还要不堪。 又有两人跌进了深坑,理所当然,意料之中的死亡。 但是没有拦住最后的那个蒙面人。 那个蒙面人的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是对这个青年的手段感到颤栗。但是他一咬牙,敌人离自己三尺,举起手中的刀子砍了下去,便能了结他的生命。 胜利的果实仿佛离自己只剩下了三尺,蒙面人挥刀,砍向那个在自己面前弹琴的青年人。 结果似乎在刹那间便会出现。 程繁面色一紧,不再用手指拨弄琴弦,他五指合并,十指成两掌,握住在自己面前的琴。 程繁双手举琴,横在自己的头顶。朴刀瞬息而至,砍在那把“雪”琴之上。 朴刀的巨大力度导致琴弦疯狂震动不止,程繁盘膝坐在草地上,额头上的汗水不停落在草地上。 刚才那只乌鸦飞进了树林,站在树枝上,似乎和余涵一样在看着好戏。 蒙面人眉头紧皱加大了手上的力度,集中精神和力量于手中的朴刀之上。程繁表情严峻,不敢有丝毫分神,将身体的力量都汇集在举琴的双手之上。 余涵拿起放在脚边的弓,将最后一只箭上在弦上。 余涵集中精力,挽雕弓如满月,对准那个盘膝而坐,面色严峻的青年人。 余涵确认了三次,那个青年人正侧身对准自己,只要这一箭随风而至,就会带着刺眼的阳光射穿他的头颅。 余涵慢慢松开了手指。箭如疾风,骤然穿梭在空气之中,在与空气的摩擦后发出阵阵破空之声。 箭至,青年人将死。 程繁的心底涌现出一股十分强烈的警兆,瞳孔以可见的速度急剧缩小,他依稀听见了从左侧传来的呼呼破空声。 自己的预料果然正确,对方果然还有箭! 那支箭就像是死神,张着恐怖的獠牙巨口,在向他索取性命。 程繁不想死。 但有人想他死,想要他马上死,必须死。 如果没有这个蒙面人牵制住了自己,那程繁还有把握躲过这支天外飞箭,没想到那个幕后的指挥者竟然如此有耐心,等到自己的手下差不多死全都去,才像饿狼一般发起致命一击,势必成功。 余涵转过头去,捡起地上的衣服,嘴角轻扬,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有过最精妙的计划,确定能够刚好杀死他,那就能够杀死他,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察觉到什么不对,然后越想越不对。 他丢下了手上的华贵衣服,猛地转过头去。 第二十七章 一双手 程繁将死,但是他没有心灰意冷。他双手举琴,抗住了蒙面人的正面攻击。 然后暗箭破空而来。 余涵想他死,于是要杀了他。但是有人不想他死,于是要救下他。 有人伸出了一双手。 这双手很稚嫩,很光滑,可是这双手的主人几天来都在干活,都在与泥土打交道,所以显得有点脏。 这双手凌可医牵过,程繁后来也牵过。 伸手固然是个很容易就能成的动作,但是由于腋窝的局限性导致它不能伸得太长。 童小蔓想要把程繁推开,可是来不及。 余涵本来很担心失算,但是看着场间的微妙变化,心中的大石放下了。 站在树上的乌鸦叫了两声,不知是在嘲讽程繁的不自量力,还是在惋惜程繁的英年早逝。 程繁的注意力都汇集在琴上,没有注意到正在逼近的那双手。 童小蔓不甘心,她看到了程繁举起的琴,然后迅速转变想法和方向,她双手推琴。 由于奔跑的速度过快,这个小女孩所带来的冲击力自然是无与伦比的,蒙面人的刀锋从琴身的木料上快速擦过,磨起一层薄薄的木屑,然后他滚到了土丘之下。 程繁双手紧紧抓住琴身,虽然手上的琴没有脱手而出,但是童小蔓所带来的力度太大,琴上的余力使得他被迫向左侧偏转,面门正好迎上了那支箭。 程繁一凝,脑袋一僵,童小蔓的到来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所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不知所措,然后那支蓄谋已久的箭随风而来。 那支箭余涵瞄准了三次,确认会毫无偏差地射穿程繁的头颅。 人在遇到毫无征兆就出现危险的时候,或者是在遭受一群人围殴的时候,最先要保护的地方是哪里? 程繁没有时间抱住头,因为他手上有琴。 他举起琴,遮在面门,想要挡住这支箭。 所以他挡住了。 余涵眼神阴冷,没有理会地上值钱的衣服,转身就走。 那支箭冲向“雪琴”,就像是一根削尖的筷子扎向一块砧板,没有惊天动地,只留下一个难以察觉的小点。 程繁松了口气,以为危机就此解除,他大口喘息着,将琴搁在右侧,倒在地上。 “小心!” 童小蔓的声音适时响起,程繁一怔,往前一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原来那个蒙面人在滚入土丘之后再次爬起,正挥舞着刀子砍向程繁。 程繁举琴欲挡,但是在经历数次险境之后,他早已疲惫到了极点,加上他此时放松了戒备,给了那个蒙面人最佳的机会。 程繁无力挥琴挡之,他瘫倒在地,全身提不起半点力气。 他眯着眼看着天上的烈日,若有所思。 蒙面人面部极度扭曲,双手紧紧握住朴刀,挥刀砍下。 一双小手竭力握住了琴,将这块木头横在朴刀之前。 朴刀再次与琴相遇,那双小手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量,琴身迅速砸到程繁的胸口,程繁只觉一块巨石压在身上,喘不过气来,胸口火辣辣的疼。 蒙面人一击不中,挥刀再砍,务必要在这次杀了这个青年人。 那一双小手再次推向了蒙面人的胸口,这双手的主人很累,但是用的力道却没有减少,这双手的主人是个小女孩,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 她叫童小蔓。 她的一双小手有些脏,有些稚嫩光滑,沾满了黄土的气息。 但是很有力,她再次推开了蒙面人,那个蒙面人再次滚进了深丘,那一把威势级猛的朴刀顺着青草滚了下去。 在很短暂的时间里,程繁便从鬼门关进出了三次,而出来的这三次,都是一个人所为。 其实童小蔓的出现早在余涵的计划之中,余涵觉得一个一直沉浸在温柔乡,突然间失去了父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竟然能够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那个蒙面人之所以没有告诉余涵小女孩的能力。一是觉得告诉了余涵,自己没了颜面。二是那次他以为是小女孩跑累了才停下来。 余涵扔了两块石头,确保山丘之处没有陷阱,只要冲上去,就能要了程繁的命,但是他没有想到程繁手里的琴那么坚固。而之所以第二块石头沉入地底,原因很简单,早晨的太阳自然不大,昨天程繁在那里铺了很多杂草,在没有被唐洋烤焦的情况下自然会沉入杂草之内,而不是沉入地底。 那数支箭只是为了确定程繁的真正位置,但是确认之后余涵还是没有轻举妄动,等到程繁真正现身,在确保没有问题的情况下,才最终下令。 程繁没有想到余涵如此有耐心,如此狡猾谨慎,如果不是童小蔓救了自己,那恐怕会真的惨死在余涵的手下。 余涵也没有想到,没有想到程繁有如此坚固的琴,难道是用钢铁所制造,用染料所涂成?他也没有想到童小蔓会是一头大黑马在半路杀将出来。 两个人的交锋都在意料之外,程繁的安排没有任何问题,但最终还是余涵败了一筹,程繁侥幸活了下来,没有死成。 蒙面人起身便逃,而童小蔓和程繁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任由他逃跑。 程繁大口地喘息,呼吸着炎热的空气,他入世的第一次真正战斗如此惊险,但还是有惊无险,保住了小命。 “你为什么要救我?”程繁躺在山丘之上,虚弱问道:“我们可不熟。” 童小蔓躺在程繁身边,大眼睛在光辉之下愈发明亮,她将琴放在一旁,说道:“程繁,谢谢你。” 程繁想笑,但是太累,没有笑出来,他的声音有些诡异,说道:“你救了我三条命,你还谢我?” 童小蔓说道:“这不算,以后我跟着你,所以谢谢你。” 童小蔓的话让程繁再次想起那个眼角满是皱纹的妇女。 林可依....... 她虽然被杀死,但是程繁对她还是很敬佩。程繁又想起那天晚上的交谈,好人有好报。 程繁又想笑,他很嘲讽老天,但是依然笑不出来。拼着性命救了那么多人,这样就是好报? 许多思绪油然而生,其中就有他无数次想弄明白的公平。 他第一次觉得在小岛上与老师一起生活是多么美好,无忧无虑,就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北上,然后好几次都差点死去。 好在没有辜负老师。 程繁休息片刻,喉咙早已发生火灾,必须马上救火才行。 他走到树下,扯了一大把树叶塞进口里,然后大口咀嚼。 童小蔓跟在后面,却没有像程繁一般嚼树叶,她低着头,用布鞋踢着脚下的青草。 补充了一点水分,虽然树叶的味道很苦涩,但是程繁感觉舒服了许多,他松了口气。 那个蒙面人没有死掉,他们就还是不会放弃,迟早会上门报仇,如今之计,就是的抓紧时间逃离,最好能够逃出吴国。 他转身,拿起包袱和“雪”琴,牵着童小蔓的手,往北而去。 一双手拉住了她。 “我要回去把爹爹和娘亲葬在一起。”童小蔓说道。 程繁微微一笑,稍微使劲,欲要往北而去,童小蔓再次拉住了他。 第二十八章 改变 “你真的准备这样做?” 曲小河说道:“如果我死了,那就说明你不想救我,如果我没死,那么就算你救了我,我也还是要这样做。” “你去吧。” 曲小河今天早上没有见到那个将死的老头,走到岸边,也没有见到那只独木舟。 看来自己被骗了。 他虽然想要跟这个高大的老人学习一些东西,但他还没有忘记那个露天瓦房,和那个土堆。 如今没了独木舟,曲小河又不想造木筏,那样他会耽误太多时间,那他便从树林里找来一根枯木,准备独自游过这三十多里的路程。 老人说道:“这海里也没有鲨鱼,就是有点热,不过你既然在水里,我想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曲小河有很多不明白。 自从他来了这个小岛,在短短的时间里,有太多的东西颠覆了自己的五官,如今这个神秘的老小子竟然说鲨鱼,鲨鱼是什么? 老人说道:“臭小子,打架你是打不过我的。出这个岛只有两种办法,第一种就是那个独木舟,第二种就是游。” 曲小河拿着手里的枯木,说道:“我知道我打不过你。我的意思是,鲨鱼是什么?” 老人嘿嘿一笑,说道:“一种会吃人的鱼。” 还有这么可怕的鱼? 曲小河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等鱼类,也没有听闻哪家的渔夫被海里的鱼给吃了,看来这个老头说的应该没错。 曲小河将枯木扔进水里,没有多说,直接往海南港口游去。 …… 吴国虽然真正的实力不如襄国,但是大街上的繁华程度,也相差无几。众多茶楼客栈迎风而立,其中以皇宫外围的豪华和优雅为最佳。 闲生居是其中的一间茶楼,既然是茶楼,所来的客人自然是来品茶散心的。 府尹大人房有为阴沉着脸,看着面前悠闲喝茶的男人,说道:“你不怕死,可是我怕。” 那个男人穿着华贵的锦衣,手捧着茶杯,细细一品,露出极为享受的表情,说道:“我们都怕死,但是我们都想一个人死。” 听了余涵这句话,房有为将要拿起的茶杯重新放下,说道:“我知道是谁,但是没有理由。” 余涵的悠闲自然是装出来的,不过一直在和商业人士以及官员高层打交道,没有极深的城府是万万不行的他今天约了房有为出来,自是满了极大的风险,不过他知道自己将死,那么风险再大他也不会在乎。 他拿起茶壶,准备给自己倒茶,脸上的微笑像极了一只老虎,他缓缓说道:“其中一个已经不见,还有一个在他家,最后一个小女孩……” “我虽然派人杀了他们,但是我的人出现的次数越少越好,用最正规的方法去杀了他们,最好不过了。” 房有为喝了一口茶,溢出的茶水打湿了他的胡须,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斩草除根……” “那个小女孩虽然没有威胁,但还是要处理掉。至于那个青年人,据说他是凭空出现的,我们不知道他的底细,最好还是叫来审问一番,然后再决定杀不杀。你也知道,那个人会来,我不好明目张胆。” 余涵先给房有为倒了一杯茶,再给自己满上,语气有些阴森地说道:“他杀很多人。” 房有为眼睛一亮,擦了擦胡须上的茶水,说道:“那个小女孩以后找机会让她消失,至于那个青年人,我想他死定了。” 余涵一笑,行了一礼,然后退出了阁楼。 余涵和房有为都知道,这次就是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了。 …… 程繁抱回了凌可医,将她与老杉靠在一起,郑重地行了一礼。童小蔓跪在他们身前,大眼睛虽然有些湿润,但是没有哭出来。 程繁找来工具,把这对夫妻埋葬在一起,由于没有太多的准备,也就没有立碑。 黄土混着有些湿润的沙子不停地往下滚动,一个小小的土丘越积越高。这个土丘就是这对夫妻的坟墓,迷茫中透露出萧索和悲凉。程繁揖手,再行一礼。 一些细微的声音由远及近,童小蔓转过头去,然后对程繁说道:“有人来了。” 有人来,其实早在程繁的预料之中,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保住其中一个人。他牵着童小蔓的手,笑着说道:“快跑吧,大街上有一个卖炊饼的大叔,他应该和一个小厮在一起,你去找他。我拖一会。” 要是在这之前,程繁恐怕会丢下童小蔓自己逃生,但是自从童小蔓奋不顾身救了自己三次之后,程繁觉得有必要为她做些事情了。 程繁说的拖一会,恐怕就是用自己的生命来为童小蔓博得一线生机。两人行动匆忙,不可能会像昨日一样做好充足的准备。 童小蔓点了点头,眼里有些担忧,但她还是跑了。就像凌可医那天所说的一样。 看着童小蔓远去的娇小背影,程繁转过身去。 他的后背背着一个用粗布仔细包裹着的琴,肩膀上有一个包袱,微黑的脸微笑着面对刺眼而炎热的阳光,有一种别样的风采和沧桑。 …… 程繁猜到了有人会来找他们,但没有猜到会是这样的一群人。 这群人穿着海南衙门的服装,应该就是衙门里来的人,最前面的一个人手里拿着刀,走到程繁身前仔细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说道:“你杀了人,跟我们走吧!” 那个领头的捕快说话的内容虽然有一些商量的味道,但是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坚定地气息。 就是你杀了人! 程繁一个人自然打不过这么一群人,他有些奇怪,来找自己的为什么不是那些亡命之徒,而是这些道貌岸然的人呢?但听得那个老头经常说杀人偿命,想到此节,程繁无奈一笑,看来今天轮到自己了。 他有自知之明,没有做出无谓的抵抗,任由那些捕快把自己带回去。 …… 曲小河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湿漉漉的,就像是溺水将死然后被人救起。 一个高大的老人捏了捏湿透的胡须,说道:“你这次游了四里路,还差多少?” 衣服上的水就像是一股清泉,哗哗流在沙地上,冲出了一条小沟,曲小河的手稍微用力,听得老人的问话,他没有回答,而是愤愤说道:“你还真的愿意救我?”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曲小河的问题,说道:“我知道你是不会轻易放弃的,等休息好了再出发吧,我准备把你捞上来。” 那只枯木不知被海水冲到了什么地方,曲小河只得再入森林。 海南的天气本就酷热难当,当曲小河从森林里出来,衣服就已经干了,手上拿着另一只枯木。 老人走到森林里躺下,树木的荫蔽遮住了他高大的身体,炎热的感觉也少了许多,他看着再次跳入海里的曲小河,大声说道:“笨蛋!笨蛋!笨蛋!” “简直比那个臭小子还要笨!” 划水的声音就像是掀起的巨浪般声势浩大,曲小河左手抱着枯木,右手用力挥舞着,直奔海南港口而去。 第二十九章 我为什么要跪? 府尹大人房有为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明镜高悬”的牌匾竖立在他的头上,他今天穿了正装,在他左手下方放着一个桌子,一个负责签字画押的师爷恭谨地坐在一旁。 一张特立独行的桌子放在房有为的右手侧,一个中年人坐在那里,表情有些悠闲,虽然是坐在下摆,但从他的表情来看,似乎比房有为的官职还要大。 一个脸色微黑的青年人被押了上来。这个青年人先是打量着站在两侧庄严肃穆,手持大杖的捕快,最后看到了最上面的那个严肃的人,那个严肃的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似乎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傲然和恨意。 他没有留意到房有为左右侧的师爷和中年人。 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在他的肩上,就像是扛着千斤巨石,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从程繁的肩膀蔓延到胸口最终到膝盖。 似乎只要程繁愿意跪下,这股力量就会消失。 程繁在小岛上生活了二十五年,从来没有跪过,就连与老人的离别,他也没有跪过。直至他今天见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难道就要跪下? 程繁咬着牙,微黑的脸就像是背后的琴弦一般紧紧绷着,脸上开始发红,肌肉和青筋逐渐暴起,就像是一只野兽,显得极为可怕。 房有为目光下垂,静静看着这个杀人犯,眼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说出任何话语。 程繁肩膀上的那股力量越来越大,渐渐要压断他的骨头,剧痛就像是海浪一般滚滚袭来,充斥进他的脑海。 程繁的脑海愈发迷糊,仿佛将要睡着,实际上是要晕倒。 那个坐在房有为右侧的那个中年人笑着看向这个青年人,似乎觉得这个青年很有意思。 程繁身后的两名捕快的脚尖快要踮起,他们的表情就跟程繁一样。 房有为挥手,又有两名捕快靠近程繁,用力压在程繁的肩膀上,四个人的力量比两个人肯定是大了很多,程繁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肩膀上的骨头发出一声脆响,就像是掰断一根筷子一般。 这个脆响很轻微,很多人都察觉不到,甚至根本听不见,但是身为府尹大人的房有为在牢狱里见识过无数似曾相识的场景,就算是在小的动静他都能敏锐地感知。 房有为借着余光看了看右侧的那个中年人,觉得事情最好不要做绝。 房有为身前发出一声清亮的响声,原来一块特殊的木头敲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你叫什么名字?”房有为说道。 程繁的眼睛半闭半张开,眼神有些迷离,肩膀上的剧痛还没有消散。直到身后的四个人放下了手,他才觉得好受一些。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听清房有为的问话。 房有为的嘴角微微一抽,愤怒的情绪被他掩藏的极好,他平静下来,再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程繁这时才听清楚了房有为的问话,强行忍住肩膀上的剧痛,虚弱说道:“程繁。” 房有为冷漠问道:“你为何不跪?” 在公堂审问时,任何犯人都需要跪下,这个规矩早已成立,所以程繁不跪,房有为确实可以问他。 程繁觉得很奇怪,这人跟自己非亲非故,若是要直接取了自己的性命,倒也没有任何问题,那为什么在大庭广众之下要自己跪下? 程繁有些疑惑,心中的愤懑更是压过了肩膀上的痛苦,他疑惑问道:“我为什么要跪?” 房有为一顿,脸色骤然僵硬起来。在他左侧的师爷练练摇头,心中感慨:你这样一个傻小子也能犯事儿?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在房有为右侧的那个中年人面色微微一变,似乎对这个一无所知的青年有些好奇。 程繁这个极其幼稚的问题房有为持着身份不便回答,于是这个任务只能交给在他左侧的师爷。 那个师爷放下了手中的毛笔,然后摸了摸长须,说道:“犯人见府尹大人必须得跪下,这是规矩!” “规矩?”程繁一愣,然后笑了笑,似乎是明白了这个规矩,他没有顾及伤势加重的肩膀,对坐在最上面的府尹大人问道:“如果我以后成为了府尹大人,你成了犯人,你是不是得跟我下跪?” 程繁不知道这句话极具挑衅意味,也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逻辑,老师既然说过这世上没有公平,谁曾想这个世界已经不公平成这个样子。 他之所以这样问房有为而不是问那个师爷,是因为他明白,在场权力最大的人是那个手持醒木的人,而不是这个满身墨水的师爷。 这个世上只有老杉和凌可医知道自己的身份,童小蔓不明不白,如今那对夫妇已经死去,那么知道程繁真正身份的人除了童小蔓之外再没有别人。 房有为对余涵说要查清程繁的身份,那该怎么查,从何处查? 房有为的手掌虚握,自己不知道这个无知青年真实的身份,从他所说的语气来看,倒像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不过越是这样的人就越需要小心行事。 在经历过襄国皇帝那一件事之后,吴国所有的大小官员都莫名地谨慎起来,生怕会遇到另一个庞然大物。 房有为没有可能不会谨慎,他的脑海飞速地转动,思考着哪个姓程的大官会有这样的一位公子。 与如今的所有事物都差不多的是,房有为除了想到一个在韩城守着粮仓的程姓小官,其他的资料结合起来的结果就是:查无结果。 难道是谁的私生子?如果真是,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受到侮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繁看着在上面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的府尹大人,难道是自己的问题难住了他? 程繁觉得好生无趣,肩膀上的痛苦感再次袭来,他难受地皱眉,眼角瞥到了那个正在看着自己的中年人。 那个中年人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别,但是从他的眼神来看,也定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至少比那个师爷强了太多。 四目相对的时候,就是一切的情绪和想法相互交流的时候,程繁看着那个中年人,感受到了对方的好奇,或者还有另外一种情绪? 中年人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悠闲,即使与程繁四目相对,他也没有便显出任何特别的举动。 师爷看着府尹大人苦苦思索的样子,不敢擅自发话,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时之间左右为难,觉得好生尴尬。 房有为似乎想到了什么,面前的桌子再次发出响声。他看了程繁很久,然后说道:“你可以不跪。” “但是你如果再敢辱骂本官,本官绝不会轻饶了你!” 师爷没有想到堂堂府尹大人竟然也会服软,更加好奇这个青年人的身份,也对自己那番言语暗暗担忧。 程繁不知道自己的随便一个问题便惹得众人的内心波涛汹涌,掀起了滔天巨浪,现在那个府尹大人又说自己可以不跪,这又是什么意思? 在场的四个人心里都有疑惑,没有上面的指示,师爷不敢随便发问,手上的毛笔在洁白的纸上划来划去,半天才发现自己做了错事。 房有为的内心最为纠结,自己的官职虽然很大,但是总免不了比自己更大的官职,对于程繁的身份,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一不小心再得罪了一个权贵,自己的路就更加不好走。 最豁达的还是这个坐在房有为右侧的中年人,没有人知道他在想着什么,程繁在与他的对视之间,才清楚他对自己的好奇心。 “退堂。” 第三十章 论英雄 海南的牢房并不潮湿,昏暗的光线从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影子的主人闭着眼靠在墙上,肩膀上的痛苦好了许多。 房有为知道,在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之前,不能随意杀了他。只得找人来为他治疗肩膀上的伤。 中年将军李雄自然不会告诉他们自己的信息,房有为也不可能找他探听信息。老杉和凌可医已死,童小蔓现在应该受到了李雄的庇护,那么隐瞒自己的身份没有任何问题。 房有为不是不能杀程繁,而是不敢杀,程繁想到了这一节,对于明天的问话便有了应对的方式。 那个师爷不过一个泛泛之辈,对付他很容易。但是在不明白那个中年人的真实想法的时候,自己应当处处小心,正如刚入世时的那次明悟一样。 中年人没有说话,一直沉默的人是最难对付的人,除了那人是个哑巴。 一阵微风袭来,蜡烛上的火焰晃动,地上昏暗的影子就像是一块大石头扔进水里,形影破碎。 程繁闭着眼,没有留意这一切。 牢房的门被打开,一个青年微笑坐了进来,手里提着酒菜。 程繁睁眼,看见了这个青年,这个青年也微笑看着他。 不需要打什么招呼,因为两人都认得。 那天暴打余辽的时候,这个青年是最先溜走的,把自己置身度外,仿佛一个局外人,这个青年很不简单。 青年也认得程繁,那天在大街上,他留意到了很多人,他看见了不少人胸前露出的阵阵寒光,对那个老人不简单的身份更加确信,他也注意到了程繁。 他觉得程繁这个人,没有什么特别,但是碍于命令,他必须得和程繁打一次交道。 “我叫张灵。”青年走到桌子旁,将酒菜放在桌上。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叫程繁。” 程繁起身,忍住肩膀上的刺痛,说道:“算是熟人?” “现在不算。”青年张灵直接坐下,把酒打开,说道:“不过这次谈话之后,我想就算是了。” 程繁走到曲灵身旁,闻着酒坛里散发出的醇厚香气,说道:“这是?” 张灵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家父亲会下这种命令,让自己和这个傻子打交道? “这是酒。”张灵平静说道:“从外皇宫拿来的。” 程繁明白了这是酒,在与世隔绝的小岛生活了这么多年,除了在老头的口中得知酒的信息之外,他还从来没有喝过酒。 张灵所说的外皇宫,程繁不太清楚,不过根据醇香的程度来看,这是好酒。 程繁并没有把心思都放在酒上,对于这个张灵来见自己,最好小心为妙。看着张灵给自己先倒酒,程繁说道:“我们来聊些什么?” 张灵再给自己倒上酒,说道:“来聊聊英雄吧。” 程繁从老头的口中听说过很多英雄,对于这个话题自然是会聊,那为什么要聊英雄? 张灵拿起碗,说道:“先干一杯?” 程繁不是傻瓜,既然对方来和自己聊天,自然不怕他会在酒里下毒,顺便趁着酒的烈性,缓解一些痛苦。 两碗相碰,溅出一些酒水在桌子上,张灵一笑,先干为敬。 喝完酒,那就该说说正题,张灵问道:“你觉得谁是大英雄?” 程繁想了想,在老头的口述当中,自己心中的英雄有很多,但是大英雄……程繁想到了一位,老师对他很崇拜,在老师的感染下,自己也对他很崇拜,程繁笑着说道:“我心目中的大英雄就是岳飞。” 张灵有些发懵,岳飞?岳飞是什么人?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 张灵干咳了两声,有些难以接受,他再次倒酒,给程繁和自己满上,说道:“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英雄,自然就是于成一。” 张灵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有些狂热,满是崇拜和敬仰的神情,语气更是不可置疑。 程繁说道:“于成一?他做了些什么?” 张灵觉得自己在和一个傻瓜谈话,对父亲的那番话更加质疑,这人连于成一这么伟大的人都不知道,他还怎么混?拿什么混? 张灵问道:“你是哪里人?” 程繁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于是说道:“我和我娘住在一个偏远的山村,前几天她去世了,我就出来了。” “你没守孝?”张灵感觉自己将要崩溃,这家伙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而且还不守孝,简直是个逆子啊!不过他的娘能教出这样的儿子,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程繁的内心思想其实和张灵差不多,对方简直颠覆了自己的五官,为什么人死了还要守孝?老师可从来没有这样教过。 “我觉得还是来谈谈英雄吧。” 程繁说道:“于成一做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他是个大英雄,总得需要理由吧?” 张灵夹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说道:“今天我很有时间,那我简单地跟你说一些。” “据说于成一是第三房小妾之子,但是他的身份并不重要。他不是任何一个国家的人,他的思想遍布整个世界,他改变了整个世界,你知道吗?” “传说他是个医师,我也不清楚。就像前面说的守孝,其实就是他的思想。” “说得最简单,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我们称他为夫子,他是我们所有人的师父。” “能成为所有人的师父,你说他是不是个英雄?” 听得张灵简单的描述,程繁才了解到,原来于成一是那么厉害的一个人。 张灵说道:“该你说说岳飞了。” 不知是有人愿意和自己说话,还是酒力的作用,程繁觉得肩膀上的痛苦消散了很多,他愿意和张灵聊一聊心目中的英雄,心中压力也轻松了许多。 他没有用筷子,直接用手抓了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小岛上的玩弄蚂蚁的野性终于露出了苗头,程繁含糊说道:“岳飞是一个忠臣,他的岳家军直接杀得敌军闻风丧胆,你知道敌人怎么说吗?” “撼山易,憾岳家军难!” “他率领军队深入敌军腹部,以一当十,收复了宋朝大片失地,举国欢腾。” “他直接可以扭转宋朝颓废衰败的局面,可惜宋朝的皇帝老儿软弱无能,求和的一派就像是蛆虫。最后岳飞被害死。” “他还是个文人,写过无数好词,其中的一曲《满江红》更是气势高昂……” “这样精忠报国,而且文武双全的岳将军,确实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 出于尊重,张灵一直等到程繁说完故事,然后他饮了一口酒,语气有些怪异说道:“宋朝?岳飞?” 程繁点头。 张灵忽然觉得自己开始同情这个疯子了,不过既然是父亲下令,对于父亲大人的话,他还是很相信的,他说这个程繁不简单,那就是真的不简单。 “你能不能把《满江红》背出来听听?”张灵决定先试探程繁一番。 程繁说道:“说了这么多,你为什么来见我?” 张灵说道:“因为有人叫我来看看你。” 程繁想到了那个在公堂上的中年人,师爷没有这个权利,房有为可以直接逼供,只有那个中年人才会这样做。 另一个确定是中年人所为的原因,就是在公堂上四目相对的时候,程繁能够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好奇。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程繁根据老头所说的话回忆起来,结果发现自己忘了后面的内容。他学习的是兵法,自然对老头这方面的教导有所忽视。 张灵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叫自己来看看他。 第三十一章 两个人 程繁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就能推断出自己是受何人所托,而自己只是给了一个小小的提示。 看来他对自己身份的叙述并没有撒谎,确实是真的,而刚才关于岳飞的故事,张灵直接过滤成他小时候不听话,他的娘编造的故事讲给他听的。 那他的娘肯定是个高人。 “背不出来就算了,能不能告诉我,你娘的名字?”张灵给程繁倒了酒,问道。 程繁知道对方是在试探自己的底,而这个张灵说了“能不能”,想必外面有人偷听,应该是房有为的人。 程繁知道房有为是忌惮自己的身份才将自己关着没有杀自己,为了敷衍张灵,他只得说了自己的娘。 所以张灵的问题只是一个过场,他是说给外面的人听的。 程繁想明白了其间的缘由,对这个张灵更加敬服,果然是个厉害的人物。 程繁直接说道:“不能。” 张灵坚定了父亲的想法,如果程繁直接将自己的身份爆出来,不管他爹的身份再大,还是他娘的身份再敏感,房有为一定会让他死。 为什么? 能住在一个偏远的山村,不是为了躲避什么就是一个不问世事的隐士,不管是什么,程繁都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如果是在未知的情况下,房有为依然不敢下杀手。因为他不能确定程繁对张灵说了真话,如今程繁说了不能,那便是继续隐瞒身份压着房有为。 一旦程繁说出自己娘的名字,不管真假,房有为就会杀了他。因为程繁杀了人,就算程繁背后的人找来,房有为虽然难做,但可以把责任推到规矩上去。 找规矩报仇吗? 如果张灵面前的人是个死人,那这场谈话就没有必要继续谈下去了。 张灵笑道:“可以做朋友?” 程繁说道:“可以。” 交了朋友,两人说话便随意了许多,张灵举起碗,大声说道:“再干了!” 程繁与张灵一饮而尽,意气阑珊了许多。 将一坛酒喝完,张灵起身告辞,程繁靠着土墙,闭着眼,思考着明天该怎么应对房有为的问话。 他知道,既然张灵认了自己这个朋友,那么他就一定会帮助自己,他是个聪明人,跟死人做朋友没有任何好处。 …… 月明,月光混着星光笼罩着小岛,白纱浅浅,照在茅庐金黄的茅草上,有一种别样的风景。 曲小河坐在石凳上,躬着背,面容露出苦色,显得垂头丧气。 老人坐在离大树最近的石凳上,给曲小河倒了一杯白水,说道:“可惜没有香烟。” 曲小河已经习惯了老人的神神秘秘,对于“香烟”这个陌生的名字,由于心情低落,提不起半点兴趣。 老人继续说道:“喝杯水吧,没有加止咳糖浆,放心。” 曲小河拿起木杯,低声说道:“你救了我几次?” 老人说道:“忘了。” 曲小河将白水喝完,说道:“可惜我没有带上柴刀。” 老人笑着说道:“你早已放弃了柴刀,这时候再想起它,当真反复无常。” 曲小河将木杯放在石桌上,说道:“因为只有柴刀在,我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造一个木筏,回去为我娘守孝。” 老人有些愤怒说道:“你个笨蛋!我都跟你说了,只有那个独木舟和会水游泳才能回去。” “现在你只有游了。” “至于为你娘守孝,既然困在岛上,就得遵从我的规矩,我岛上的规矩就是没有守孝这一条。” “真是笨蛋!宁愿守孝耽误了大好年华。” 老人的训斥使得曲小河越发的木讷,他声音很小,细声说道:“最远才游了六里……我还是要造木筏。” 老人一怒之下用力拍桌子,结果拍得手生疼,他捂着手,说道:“臭小子,我说了两次,不会再说了,明天我要给耕地浇水,不会救你了。” 曲小河听到老人不愿意救自己,抬起头,有些异样,他不知觉已经习惯了老人把自己捞起来,他救了自己太多次。 “你要是去死,那就死,我不会拦。不过你要是不去死,赖在这里吃我的喝我的,那得帮我干活才行。” 曲小河说道:“为什么他会丢下我?” 曲扩是曲小河的父亲,但是曲小河不知道真相。 曲小河的问题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在问老人,他的父亲在当年为什么会抛下他,另一个就是在问老人,为什么曲扩会抛下他。 无论是从哪一个来看,或是把两个问题结合起来,曲小河就是在质疑曲扩,质疑他的父亲。 老人有些感慨,说道:“他是我的徒孙。” “他丢下你,是为了你好。” 曲小河说道:“我现在很不好。” 老人说道:“以后呢?” 曲小河摇了摇头,说道:“以后就我们两个在岛上,也会好。” 老人说道:“我一个人一样很好……” 老人忽然想起了另一个脸色微黑的笨蛋,他笑着继续说道:“不过我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 曲小河说道:“我也习惯两个人的生活。” 曲小河说的话其实不假,他自幼和他的母亲活在单独的世界中,与外界有着极少的交流,或者是根本就没有交流,若是活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两人可以说是在合适不过。 老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东西,凭空吐了几声。 曲小河问道:“怎么了?” 老人摆了摆手,脸色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曲小河说道:“造木筏需要时间,既然我吃你的东西,那明天我帮你干活,晚上我再造木筏。” …… 程繁没有跪。但他身边的人跪了下来,这个人程繁觉得认识,至少从眼神看来,他有些熟悉。 这个人是个水手。 那个中年人还坐在那里,这次他显得很普通,就这样端正地坐着。师爷捏着毛笔在纸上书写着什么,似乎没有注意到场间多出的一人。 府尹大人房有为面无表清看着他,说道:“程繁,你可曾杀人?” “杀了人。” “为什么杀人?” 程繁注视着房有为,觉得这个府尹大人有些傻。明知故问? 心里的想法自然不能搬出来,因为这是公堂,程繁回答道:“因为我杀的人想要杀我。” 房有为说道:“看起来是个不错的理由,但是你终究杀了人。” 程繁说道:“没错,你该听听他怎么说。” 程繁所说的“他”,便是跪在堂下的那个水手。 水手表现得很平静,他说道:“他杀了我的兄弟们,所以我要请大人做主。” 坐在房有为桌下右侧的中年人说道:“江湖恩怨?” 从昨天到现在,这个中年人没有说任何话,现在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江湖恩怨。 涉及到这个话题,房有为不能回答,程繁作为一个犯人,自然也不能回答,至于余涵…… 听到了江湖恩怨,房有为的表情微微微一变,说道:“请御史大人帮下官分析一下。” 原来是御史大人。 中年御史大人看了看房有为,再看了看那个跪在地上的水手,忽然笑了笑。 第三十二章 论公平 “程繁,你认为呢?” 御史大人看着程繁,笑着问道。 御史大人看了房有为,看了水手,最后看了自己。他心中的想法程繁能够猜到。 试探自己。 在昨天与张灵的谈话中,程繁隐约猜到,指使张灵的人就是这个御史大人,如今御史大人这般说话,看来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想法,那么对自己的出狱,程繁的信心增加了许多。 程繁想了想,说道:“大人,这不公平。” 程繁所说的不公平,就是自己没有跪,而在他身旁的水手却跪了下来。 房有为面色微微一变,严肃的眼神变得有些忧虑,但被他掩藏的极好,没有被察觉。他平静说道:“我知道。” 水手伏在地上,把脸上的表情埋在头发下,就像是在虔诚地拜见伟大的神灵。 程繁注意到了水手的表现,看着房有为说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公平。 御史大人靠在椅子上,似乎提起了更大的兴趣。 房有为说道:“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本来就不公平,懂了?” 程繁平静说道:“不懂。” 师爷抬头,虽然他在昨天已经领会了这个无可救药的人,但是如今还是小小地惊讶了一番。 水手的头埋的更低,似乎将要陷入地底,看不见他的表情。 御史大人依然靠在椅子上,静静观看着场间的局势。 作为当事人的府尹大人房有为,他的脸色终于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的脸上似乎起了风,逐渐有了波澜,平静的湖面终于起了阵阵波光。 房有为盯着程繁,双眼微眯,想到了很多东西。 在昨晚的偷听中,他明明不知道张灵的身份,更不随意告知底细,程繁的警惕性显得极为强大。再加上公堂之上的胆大妄为…… 他凭什么这么大的胆子? 房有为为官多年,官场上的很多东西浸淫已久,就算如此,他也没有想到一个青年会在公堂至上跟自己说不懂。 他以为他是谁? 房有为说道:“你不懂?” 他没有问程繁“你为什么不懂?”或是“你凭什么不懂?” 虽然被他省略掉,但是房有为所表达的意思就是这两个。 他的语气有些锋芒。 看来,他是把程繁当做对手了。 程繁正面抵抗着房有为的锋芒,说道:“我师父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不懂,当然要说出来,你觉得有问题吗?”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难道是夫子于成一的徒弟? 除了程繁,所有人都暗自紧张起来。 相传于成一有三千弟子,就算是再传弟子也不是随便就能招惹的,如果这个青年人真的是夫子的弟子…… 那事情就有点大了。 房有为微微低头,暗自思考着如何因对,如果这个家伙真的是夫子的弟子,就更不应该杀人,自己杀了他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他如此出言不逊,想必他的爹娘也不是随意就能招惹的。 房有为有些难办。 御史大人说道:“你叫程繁?” 程繁点头。 房有为刚才拜托御史大人分析一下,实际上是要间接拖他下水,也是变相地寻求他的帮助或者说是庇护。御史大人是个聪明人,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就潇洒退出了场间的无形战争。 现在他又加入了进来,而且问了程繁问题,那所表达的意思就很简单。 御史大人选择帮助程繁,与房有为对抗。令人可以想到的是,这个可能御史大人相信了程繁无意间透露出的身份,或是程繁身份的冰山一角。 御史大人继续问道:“你是夫子的弟子?” 程繁昨天听说了张灵讲的故事,对于成一有了一些了解。面对御史大人的问题,程繁想到这其间的微妙关系,对于和张灵昨晚所聊的问题…… 原来这位御史大人早就想帮自己。 程繁想了想,说道:“家师二十年前远游,收了我做徒弟。” “既然你是夫子的弟子,那你为什么还要杀人?” 房有为抬头,语气有些不善,不知是碍于什么原因,他没有拍在他手边的那条醒木。 原因就是他怕。 怕御史大人。 程繁扶了扶肩,身体更加挺直,说道:“还是那句话,如果我不杀了他们,他们就会杀了我。” “说起来我杀了他们很不公平,但是细细想来,还是比较公平的。” 房有为调转了矛头方向,对那个水手说道:“你们要杀了他?” 水手的身体一抖,像是受到了惊吓,他依然低着头,颤声说道:“是的。” 房有为虽然很想要程繁死,可如今这名证人不知由于什么原因竟然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那么即使程繁想死,恐怕也死不了了。 房有为摸了摸额头上的皱纹,拍了拍桌上的醒木,只不过桌子响动的声音比以前小了太多,他有些疲惫说道:“退堂。” …… 程繁旁边的牢房多了个人。 水手的头发十分散乱,蓬头垢面,很明显挨了打。狱卒扯着他的头发,时不时就举起手上的长鞭,污浊的皮肤与皮质的长鞭产生撞击,发出十分低沉又有些清脆的声音。 然后在水手身上留下很恐怖的血痕。 水手被推进了牢房,倒在干草上,昏死过去。 程繁的嘴角抽了抽,自己进来的时候,没有受到虐待,很明显有人打了招呼。 对于一个想要杀死自己的人,程繁没有任何同情,但是很明显,水手没有完成任务,那房有为为什么会关着他? 程繁闭着眼,想了很久,终于想清楚了。 御史大人只说了三句话,而且是三句很短的问题,仅此而已。 但是他成功捏造出了自己是夫子弟子的身份,镇住了房有为。 他成功地使这个水手害怕起来,没有了底气,保护了自己。 他成功扭转了局面。 原本在公堂之上是房有为质问自己,而在御史大人的帮助下,却成了自己质问房有为,这是十分匪夷所思的事情。 至少在以前,这样的事情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那么御史大人为什么愿意帮助自己? 虽然谈不上无事献殷勤,但是他的目的很明显,他想笼络自己,让自己为他做事。 或者是有所求。 肯定前者更有可能。 牢房的时间很充足,因为没有什么事做,也没有什么大仁大义限制着自己。狱卒们很识相的没有找自己的麻烦。 程繁有很多时间思考着很多问题。他逐渐明白,老师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比自己更多,在岛上也没有教自己这个世界的人情世故,行事为人的方法。 老人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让程繁能够自己明白。 程繁明白,所以他要努力想明白在这短时间内发生的事情,他想成长。 或许说这是一种欲望。 …… 入夜,程繁想明白了一些东西,忽然想要弹奏一曲。 他小心摸了摸肩膀,却疼得龇牙咧嘴,后背空空,那个粗布包裹的琴已经不见。 他有些落寞,他此时才想到自己的琴被狱卒拿走。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那是干草被压着发出的声音。那个水手翻了翻身,发出一声哀叹。 程繁看了这个水手很久,也犹豫了很久,才脱口说道:“你是……” 第三十三章 试试看 “我叫莫二。” 那个水手躺在茅草上,虚弱说道。 程繁说道:“我认得你。” 莫二没有说话。 程繁将身体坐正,不再靠在墙上,他看着莫二,认真说道:“你差点杀了我。” “两次。” 莫二说道:“是的。” “告诉我,射箭的是谁?”程繁没有跟莫二客套,对于自己的敌人,他没有任何兴趣与他谈下去。 如他所料,莫二还是没有说话。 就当程繁觉得必要没有谈下去的时候,莫二突然说道:“那是什么东西?” 程繁知道莫二言语的意思,他笑了笑,说道:“当然是琴。” 莫二说道:“你跟那个独木舟什么关系?” 当时的那只独木舟是他找到的,他当然知道独木舟的坚固,直到自己的朴刀砍到了那个琴。 在很短的时间,他便想到了很多东西,包括程繁的身份。 “放心,我没有跟别人说,因为我也不确定你和那只独木舟有联系。” 程繁说道:“我没有独木舟。” 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响起,莫二起身靠在墙上,说道:“没有必要直接否认吧?我都说了我没有告诉别人。” 程繁觉得事情变得复杂起来,那只独木舟是他得到了,那就一定会给他背后的那个指挥者。 他不知道那只独木舟辗转到了曲扩手里,而且还登上了小岛,见了老人。 程繁确实无法回去,他有自知之明,三十多里的路程,谁能靠会水就能过去?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只独木舟,自从独木舟被海难带走之后,程繁以为再也找不到。 谁知道今天在一个想要杀掉自己的人口中说出来。 尽管自己非常想要回去,但是对于性命来说,还是存在三六九等。程繁必须不想死,他选择保命。 莫二继续说道:“我不想死,虽然我心甘情愿。” “但是能不死就最好不死。” 交易来了。 莫二在公堂上的表现确实显现出他不想死,但是未免太懦弱了点,对于这个不如自己的人,程繁有信心占得上风。 事实上,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占得了上风。 莫二所说没错,从那琴的角度来看,程繁确实与独木舟有关系,但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那只独木舟是无价之宝,可以迟早会卖出去,在开头,莫二就把自己划进了可以买卖的商品里面。 对于程繁个人来说,自己的命就是无价之宝,是不可以买卖的。 所以他占得了上风。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生命就是可以进行的买卖,莫二觉得自己不值钱,用自己不值钱的命换价值连城的独木舟。 莫二觉得是自己占得了上风。 在这种情况下,两人当然都愿意谈下去。 程繁说道:“独木舟在哪里?” 莫二说道:“中间出了很多事,现在独木舟在襄国皇帝那里。” 程繁很多东西不懂,但肯定知道皇帝的本事,难道自己要在襄国皇帝手里抢东西? 这种刺激惊险的活动轮到了自己,程繁脸色苍白,感觉无能为力。 程繁说道:“一条关于独木舟的信息换一条命,我觉得很不划算。” “而且你的命在这里,独木舟却不在,难道你叫我在皇帝手里去抢?” 莫二说道:“我知道你死不了,所以我需要你帮我出去。” 程繁踢了踢脚下的茅草,说道:“你身上有伤,我不知道你能撑多久。” 莫二没有说话,他不知道程繁身上也有伤。 程繁继续说道:“答应我三件事。” 莫二说道:“哪三件?” 程繁说道:“你得活下去,我才能帮你。” 莫二疑惑问道:“这是第一件?” 程繁低声说道:“我们得一起搞定狱卒。” “我答应你。” 程繁看了看外面的牢房,笑了笑,大声说道:“剩下的我明天再告诉你。” 经过昨天和张灵的交谈,程繁时刻都在警惕,如今外面又有人在偷听,他当然不再继续下去。 …… 张灵今晚没有来,来的是一群狱卒,为首的人手拿长鞭,打开了程繁牢房的大门。 昏暗的烛光被一群人遮住,长长的影子拖在泥土墙上,就像是是民间流传影戏一般。 来的人有些多,程繁坐在茅草上,平静看着为首的那个狱长。 狱长没有直接挥鞭打人,也没有下令拖程繁出去,他的表情十分平静,说道:“你杀了人。” 程繁并没有惧怕站在面前的一群狱卒,他看着狱长,说道:“没错,我杀了人。” 狱长捏了捏手上的长鞭说道:“不管是什么原因,杀了人就要挨打。” 程繁笑了笑,说道:“这个牢里有多少人杀了人?” 狱长觉得有些意思,说道:“很多。” 程繁说道:“都挨打了?” 狱长说道:“没错,都挨打了。有一些被打死了,还有一些被处死了。” 都挨打了确实不假,但是后面的这句话明显就是想要吓唬程繁。杀人偿命,这个道理在公平面前确实没错,但是被狱长说得如此阴森可怕。 很显然,他别有用意,或是背后指挥的人别有用意。 程繁说道:“你觉得我会死吗?” 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回答,杀了人进了监狱,这些人都会无一例外的死去。但是还有些人杀了人却没有进监狱,没有进监狱,自然会活得很好。 程繁说道:“我会活得很好。” 狱长挥了挥手,后面的狱卒都退了下去。 狱长站在程繁面前,居高临下地说道:“只要杀了人,进了监狱就会死。” 程繁说道:“对不起。” 狱长有些愣神,”这句对不起”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在质疑这个牢房的规矩,还是在和自己抬杠?或是真的是单纯的对不起? 狱长说道:“如果你杀了一个人,我佩服你的本事,你自然会活得很好。” “但是……” 狱长蹲了下来,凑到程繁身边,低声说道:“但是你杀了一群人。” 从狱长让所有狱卒出去的那一刻起,程繁就知道事情才刚刚开始。自己杀了一群人,这是事实。 程繁看着狱长的眼睛,认真说道:“你敢打我吗?” 正如公堂之上的程繁面对房有为一样,此时在阴暗的牢狱面对着狱长,他依然敢正面对抗,言语依然充满了挑衅。 狱长也看着程繁的眼睛,他知道程繁在公堂上的表现,连府尹大人都免他不跪,更何况自己? “我自然不敢打你,不过……”狱长起身,脸色十分严肃,隐隐还有些戾气,他挥舞着长鞭,说道:“他可会死的。” “他”就是在程繁旁边的莫二,程繁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真的有人在偷听。 狱长手中的长鞭抽打在土墙上,震出微弱的灰尘,土墙被抽出一道长长的印痕,片片土块被抽打掉落在地上。 声音有些大,惊动了躺在程繁旁边牢房的莫二。 程繁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茅草,与狱长只是间隔几寸距离。 程繁平静看着狱长的眼睛,平静说道:“你要是敢,等我出去后……” “我不会放过你。” 狱长在监狱横行太长时间,岂会怕一个小小犯人,他收起长鞭,横着脸,与程繁贴近了距离,说道:“试试看?” 程繁重新坐在茅草上,没有看狱长,说道:“试试看。” 第三十四章 这里有很多为什么 狱长深深看了程繁一眼,扬鞭而去。 等到狱长远去,莫二轻声说道:“为什么帮我?” “还有两个条件没有完成,你现在不能死。”程繁小心地躺在茅草上,防止肩膀受创。 …… 闲生居里的茶香弥漫,府尹大人蹙着眉头,看着昏黑的街道上寥寥几个行人。他与余涵不会再次见面,但并不是意味着不可以通信。 在另一个华丽的厢房里,御史大人正在喝茶,在他面前坐着一个面色坚毅的中年人。 御史大人将茶杯放在桌上,说道:“他很不错。” 御史大人说的“他”自然就是程繁。 中年人衣着朴素,脖颈上挂着一条擦汗的手帕,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卖炊饼的苦命人。很难想象,一个卖炊饼的苦命人会出现在外皇宫的茶楼闲生居里。 中年人是一位将军,他就是李雄。 李雄看着茶杯上缓缓冒出的热气,说道:“快要收摊的时候,一个小女孩找了我。” 御史大人说道:“你有没有怀疑他的身份?” 李雄端起茶杯,说道:“张极,有人发了话。你没有必要多说。” 御史大人张极认真看着李雄。 能让这个狂妄的将军缄口不谈的人,这个世上没有几个,张极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说道:“难道是陛下?” 李雄说道:“自从陛下回来后,就发生了变化。不久前他还下旨,要拆了自己的陵墓。” 张极起身,有些难以置信,他睁大眼睛,盯着李雄,仿佛要在他的话语中找到一些破绽。 张极的声音变得尖锐,惊讶说道:“这……” “陛下……” 李雄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准备支持谁?” 李雄知道皇帝陛下命不久矣,对于两位最有希望继位的皇子,他还是选择听听这位御史大人的意见。 张极说道:“我在这里,有无数条出路。而你……只有一条。” 李雄把手放在腰间,说道:“所以我们不一样?” 张极看着李雄的动作,知道如果自己言语不当,这个热血的将军恐怕会在刹那间杀了自己。 桌上的茶水不再冒出热气,变得微冷,张极微微皱眉,然后笑了笑,说道:“我忠心于陛下,可不是那两个小娃娃。” 李雄说道:“总是要选的。” 张极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大将军,要不我们打个赌?” 听到打赌,李雄像是来了兴趣,把茶杯端起,将渐冷的茶一饮而尽,就像是在军营喝了一坛烈酒。 张极知道面前的这位大将军来了兴趣,笑着说道:“我们来赌一睹那个程繁会选谁,你觉得如何?” 李雄怀疑说道:“你就这么确定他会站在襄国这边?” 张极喝一口茶,说道:“他欠我们很多条命,而且你手上还有那个女孩,那你想一想,他会怎么做?” …… 府尹大人房有为看着从椅子里掏出的纸条,面色微微一变。 房有为自知程繁难以被处死,就连最基本的严刑拷打也不能随意施加,那纸条上的这招算什么? …… 张灵这次没有带酒,也没有带做好的花生。 他推开了牢房的木门,走到程繁身边。 程繁听到了脚步踩压茅草的声音,知道来者何人,没有睁开眼睛,似乎随意说道:“准备做些什么?” “当然是越狱。” 程繁睁眼,说道:“我受了伤。” 张灵调侃说道:“我的好兄弟,我知道你需要一个人,我已经……” “不必了。”程繁的语气很坚定,没有商量的余地。 其实,如果真的用了张灵准备的人,出去后更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对方会直接或者间接提出要求。面对自己的恩人,自己又该如何拒绝?若是被带上了他们的节奏,自己的计划的就乱了。 自己任重道远,不可能会被其他东西左右。 程繁如今的希望,全在莫二手里。而莫二要生存下去的希望,全在程繁手里。 张灵微笑说道:“我觉得你要去襄国。” 程繁微微一怔,说道:“为什么?” 张灵语气怪异说道:“你不去襄国,难道去西荒?那里可不是普通人能生活下去的地方,更何况,那里有兵营。” 张灵话里有话,程繁说道:“你认为我该去哪里?” 张灵从怀里掏出一个腰牌,说道:“拿着这个,去找齐王。” 程繁没有接腰牌。 张灵看了两眼程繁的后背和肩膀,说道:“你搞定送饭的狱卒,然后按照我说的路线逃出去。” “我想办法弄到琴,然后送到齐王府上。” 程繁说道:“没人偷听?” 张灵说道:“没人偷听。” 程繁说道:“继续。” 旁边牢房的莫二还在昏沉的睡着,蜡烛的光芒不停地闪烁,就像是一个高雅的舞者。 张灵吸了口气,说道:“御史大人帮你,自然有代价,你知道。” 程繁点头。 张灵说道:“你可曾记得昨天我们说过什么?” 程繁沉默片刻,说道:“我们是朋友。” 张灵说道:“我不需要代价,但是御史大人需要。” 程繁说道:“为什么是齐王?” 张灵严肃说道:“因为齐王是襄国皇帝的亲弟弟。” …… 微湿的海风吹拂在少年的脸上,少年抬头眺望着北方的星辰,神色有些复杂。 “想家了?”苍老的声音在曲小河的身后突兀地响起。 曲小河冷漠着脸,没有回答。 老人健康红润的脸上出现一抹伤情,说道:“其实我也想家。” 曲小河起身,说道:“这不是你的家?” 老人摇了摇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东西,他又点了点头,说道:“没错啊,这是我家,不过我想念我的故乡。” 曲小河说道:“老头,你的故乡我不想知道,我想知道我的木筏为什么散了。” 老人走到曲小河身边,说道:“我之前跟你说过,没有其他办法。” “嗯?” 老人顿了顿,面色一变,说道:“因为你没绑紧。” 曲小河说道:“老头,是不是还有办法?” 老人说道:“现在燃眉之急就是怎么才能游出去,而不是投机取巧,” “真的很奇怪,我绑的已经很紧了,但是没走多远就散成一片。”曲小河皱眉说道。 老人把手放在曲小河的肩膀,说道:“有时间就待在海里,不停地游水。” “相信我。” 曲小河转身看着老人,说道:“你这么老,还这么有力气。” 前日接下自己的两拳,今天在耕地干活时,这个老人轻而易举就将一个水箱背在背上,最然自己也可以做到,但是老人很老,自己很年轻,无法相提并论。 老人说道:“除了待在水里,你还可以扎马步。” “扎马步?”曲小河疑惑问道。 老人摸了摸头,然后双腿一曲,上身瞬间往下移动,手臂伸长。 老人说道:“这就是扎马步,对你有好处。” 曲小河学着老人的模样,扎起一个标准的马步,说道:“你不是不教我东西吗?” 老人说道:“我只是说不教你太极,没有说不教你别的。” “凭你的脾气,就不能学这个本事,你自己决定了你只能和别人对刚的命运。” 曲小河问道:“什么是对刚?” 第三十五章 这里有很多事 吴国的都城海南出了事。 海南港口成千上万的劳役终于获得了解放,人们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挺直了腰杆,相互谈笑着。许多巨大的货船驶离了港口,把广袤的海洋还给了那些渔民。 只可惜那个脸色憔悴的中年人没有等到这一天。 西城最大的富商余家在一夜之间被灭了门,一个回家探亲的丫鬟看着自家老爷躺在血泊里,华贵的衣服还穿在他的身上,冰冷的身体无法驱赶苍蝇的侵袭。丫鬟脸色苍白,布满粗茧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过了半响才回过神来,大声吆喝道:“杀人啦!” 只不过那个因为喝酒导致脸色潮红的余辽没有看见这一幕。 东城的贫民已经两天没有看见给他们看病的凌大夫,那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由于极度缺乏营养,脸色十分蜡黄。他摇着那把破旧的蒲扇,向远方眺望着,希望能够看见那个妇女牵着一个小女孩的身影。那些不速之客在一个小厮的带领下退出了这些断壁残垣,给死寂一般的东城带来更多不必要的安宁。 他们等不到了。他们太安宁了,安宁的将要死去。 买炊饼的人们络绎不绝,李雄满脸堆着笑容,递出炊饼收了钱,显得无比娴熟,似乎他真的是个卖炊饼的行家,似乎很多事,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程繁和莫二今天没有上公堂,不知是不是房有为因为有事耽误了时间。 狱长躺在椅子上,透过无数的木棍面无表情地远远看着程繁,眼里的没有神情。 可能是因为程繁昨天的威胁或者说是警告,莫二今天没有挨打。经过一晚上的休息,他的精神恢复了很多,只是身上的不少血痕还是给他的行动带来了很多问题。 程繁的肩膀虽然经过处理,但还是时不时传来阵阵刺痛。 程繁躺在茅草上,说道:“有没有问题?” 莫二的身上有着很多问题,他站起身靠在墙上,说道:“没有问题。” 阳光透过了头顶那个小小的窗户,直射。牢房里的茅草,程繁看着地上的一抹金黄,眉头皱起,然后舒展。 在昨天与张灵的对话中,张灵很隐晦地说出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小女孩,程繁知道,他已经没有办法了。 越狱的过程真的很顺利。 送饭的狱卒很容易就被撂倒,然后夺了钥匙,大多数狱卒都出去买炊饼,只留下了一个狱长和两个留守的狱卒。 在一个浑身是伤的水手和一个行动不便的青年的合力进攻下,一个强健的狱卒理所当然的被打倒。牢房里的犯人就像是一锅沸水,猛地炸开,虚弱的声音混合着许多强烈的不甘此起彼伏,他们狠狠击打着面前的牢房木门,等待他们的还是失望而归。 狱长依然面无表情,眼里没有任何情绪,他远远看着两个人逃离的身影,没有起身。 他一掌拍在桌上的瓷碗上,残缺的瓦砾四散而起,落在他的脚下。 小小的窗口透出的阳光无限放大,最后将他们笼罩起来。 有马车停在监狱门口,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程繁二人直接上了马车。 …… “余涵死了。” 程繁和莫二在北城的一片小森林里见到了张灵。 莫二的脸色很差,他是余涵最信任的人,换个方向来说,他最忠心的人就是余涵。为了余涵的计划,他甚至冒着会死去的风险。 程繁猜到了什么,原来幕后的指挥者就是余涵,而张灵早就知道要杀死自己的就是他。程繁有些难以置信,说道:“是他?” 莫二点头。程繁沉默了。 事到如今,程繁虽然沉默,但是他在等对方开口。 程繁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张灵,说道:“放了?” 张灵取出后背上的包裹,说道:“放了。放心,她会很好地生活一辈子。” 张灵似乎是有些不放心,他看着程繁,微笑说道:“你是君子。” 这句话彻底断了程繁的后路。 张灵继续说道:“作为朋友,我会跟她找个好地方。” 程繁说道:“我认你是朋友。” “还有两个。”莫二调整了心情,对程繁说道。 莫二说的就是昨天答应程繁所剩下两个条件。 “余涵死了,你就不用去找了。第二个条件就是,你找到童小蔓,保护她的安全。” 程繁自然不会向戏文里所说的一样留下最后的一个条件。 “还有一个……”程繁想了想,转身看向地上斑驳的影子,说道:“我不知道你杀了多少人,但我希望,你不要再杀人。” …… 张灵将包裹递给程繁,说道:“没想到你宅心仁厚。” 程繁看着莫二远去的身影,一身犯人的衣服有些破烂,随风飘扬。程繁揉了揉眉头,肩膀上的的剧痛加重,越狱时没有注意,在马车上一直疼到现在。 程繁说道:“你没给他衣服?” 张灵伸手,想要拍程繁的肩膀,手掌停在半空,他笑了笑,收了回去。张灵说道:“给你就够了,他有办法的。” 在凌可医的信中,就告知了程繁接下来的行程,襄国肯定是要去的。张灵的行为虽然不太光明,但是与程繁的目标并没有冲突,更何况两人一起谈论英雄,加大了程繁找到二学长的信心。 程繁认真说道:“谢谢你告诉了我夫子于成一的事情。” 张灵摆了摆手,说道:“你认了我朋友,朋友不言谢。去了齐王府,会对你有帮助的。” 张灵继续说道:“襄国英雄辈出,我相信你的实力。包裹里有地图,腰牌也在里面。” 程繁想到了两个人,说道:“我要你帮我做件事情。” 张灵点头。 程繁说道:“港口向东应该三十五里,在海边有一对夫妻的墓,丈夫叫做童杉,妻子叫做……” 程繁觉得林可依身份不一般,再三斟酌后,说道:“妻子叫做凌可医。” “凌可医……”张灵念了几次凌可医的名字,看向在一旁满怀希冀的程繁,严肃说道:“她是姓凌还是姓林?” 张灵如此反应更加确信了程繁的想法,如今凌可医已死,究竟是什么名字显得不再重要,程繁说道:“姓凌。” 张灵叹了口气,名字相同的事情并不稀奇,他有些失望说道:“我会安排好的。” 程繁觉得先看看张灵了解的情况。短短相处的几天,让程繁知道凌可医确实不是一般人,应该有很大的来头,但是她的真正身份程繁也不知道。程繁问道:“姓什么有什么区别吗?” “姓凌就没什么,姓林的话……”张灵说道:“雪国现在就不会躲在冰川里了。” “雪国?”程繁对这个国度很有好感,在老头的口中得知雪国是雪最多的地方,而他的任务便与雪有关系。 程繁现在满心疑问。雪国躲在冰川里?林可依与雪国是什么关系? 张灵知道程繁不知世事,但是涉及雪国的问题,他也不想多说,那个女人是很多有志之士崇拜的对象,也包括自己,只不过运气不好。 张灵看着程繁说道:“你以后会知道的,上路吧。” 程繁点头,向张灵行礼,张灵回礼。 程繁转身,没有将包裹放在肩膀上,而是提在手里,他踩着树叶裁剪下的阳光如细雪般的影子,向北而去。 …… 牢房。 狱长恭敬跪在府尹大人身前,手上的伤口由于没有包扎,粘稠的鲜血不停落在地上,成了一小片。 皮质的长鞭卷起放在桌子上,破碎的碗片就像是夜里的星星,布满了一地。 牢房的里狱卒不是是受到什么原因,都跪在牢房外面,若不是因为牢房的位置,那肯定会引起围观。 “你我心知肚明。”房有为眼皮下垂,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下属,说道:“他能逃走,是我想让他死……你呢?” 狱长低着头,语气有些惶恐说道:“大人,小人也是想让程繁死。” 房有为嘴角微弯,说道:“是吗?” …… 卖炊饼的李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看着身前缓缓向北驶去的马车,车里隐约传来阵阵咳嗽的声音,显然做轿子的人十分痛苦。李雄有些担忧说道:“回吧。” 李雄所说的”回”不是收摊休息,而是离开吴国,回到襄国。 在他身旁打杂的小厮正在啃着炊饼,正午时分,买饼的客人不是很多。听了将军的话,小厮猛地站起,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老李啊,我们终于熬到头了!” 李雄狠狠拍了拍小厮的腰,笑着说道:“不是将军?” 小厮递给李雄一块饼,说道:“还没回去呢,所以你现在还是卖炊饼的老李!” 李雄接过炊饼,啃了一大口,含糊说道:“李客,以后要是打仗……你做先锋。” 第三十六章 误会 襄国的都城安昌是襄国的中心,对于很多襄国人来说,一个襄国中心还不够体面。 整个安昌,无论城内或是城外,就算是城郊,也是四通八达,实在称得上是世界的中心。 安昌比海南大,也比海南繁华。 程繁进入安昌时,已经入夜,所以没有见到白天的繁华场景。 夜色下的安昌显得十分迷人,在无数房屋的拼凑下,整个安昌城就像是一个庞大梦幻又十分美丽的迷宫。 襄国给程繁带来的震撼太大。 穿越整个吴国,他只用了一个多月,而从襄国边境到达襄国都城,他用了将近两个月。 齐王府在安昌城深处,张灵所给的地图没有太多的描述,想要见到齐王,也就是皇帝陛下的亲弟弟,还得靠程繁自己。 在街上询问几番之后,程繁见到了齐王府的牌匾。 “请求拜见齐王。” 程繁将腰牌交给了两个看门的守卫,两个守卫仔细检查腰牌,看向程繁的眼神十分复杂。 “请等一等。” 一个守卫进府通报,另一个守卫看着程繁,礼貌说道。 通报的时间有些冗长,程繁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无聊之下抬头看向头顶的两个灯笼。 北上的路程随着位置和时间变化,过了冉河之后,就已经入秋,程繁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多,对这个世界多了一番了解。 程繁的目光从两个灯笼之间转来转去,通报的守卫去而复返,还带来了一个老人。 老人是府上的老管家,不知是不是由于奔跑太累的缘故,那只握着腰牌的手不停地颤抖。老管家喘着大气,打量面前这个脸色微黑的青年人好几遍之后,颤声说道:“请随我来。” 程繁跟着老管家的脚步,待离了大门很远之后,那两个守卫才回忆起刚才的情形,难以想象这个其貌不扬的青年会使一向波澜不惊老管家如此紧张。 到达偏厅,程繁坐下之后,老管家端来一杯热茶,恭敬说道:“王爷正在会客,您可以随便走走。” “谢谢。”程繁接过茶,品了一小口之后,发现这茶味道还不错,但是比起加多宝,还差了很多,更不用说雪花茶。 老管家将腰牌还给了程繁,然后告退。程繁拿着茶杯,出了偏厅,在齐王府游观。 齐王府真的很漂亮,这个世上绝大部分的人,一生都可能不会踏足这个府上。作为这个府上的主人齐王,张灵没有对程繁解释什么,程繁一路上道听诉说,对齐王有了大概的了解。 走了几个小院,就看到一个小池塘,池塘里的荷叶已经不见,只留下许多枯黄的茎。 欣赏小池塘边的各类竹子,程繁微微一笑,看来自己的了解是真的,齐王十分爱竹子。 竹林很大,里有着很多阡陌交通的小径,程繁在小径走了很久,发现了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 自己迷路了。 齐王正在会客,程繁当然不能大声呼救,若是因为自己扰了客人的兴致,就算齐王饶了自己一命,估计也不会给自己留下什么好的印象,更不用说会待见自己。 在小岛上学了很多东西,对于走迷宫这一项,程繁虽然从来没有学过,但是对兵法之中的阵法还是很精通。 但这终究不是阵法,竹林里的许多小径也不是真的迷宫。月光朦胧,把地上的小径反射的非常清晰。程繁费了很大的心力才走出来。 出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算是真的迷路了。 出现这个不知名的地方,程繁有些紧张,他想转过身去,可想起一路上的艰难,他又有些害怕。 在紧张和害怕之间权衡再三,程繁硬着头皮,往前走去。 再次经过几个小院,程繁已经迷失了自我,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有些怅然。 目光随着周围的建筑流转,程繁终于见到了人,从模糊的身影来看,应该是两个人,两人一前一后,看起来应该是一对主仆。 由于月光十分明亮,两人没有提着灯笼,可能是对齐王府十分熟悉,他们也没有像程繁一般四处张望。 对于某人的突然靠近,他们没有注意到。 “请问一下……” “呀!……” 一道声音突然从不远处的塔饰传来,走在前面的一个女子忽然一声惊叫,远处竹林里顿时群鸟冲天,声势不可谓不浩大。 月光辉映,女子身上穿着丫鬟的衣服,不用说就知道是府上的丫鬟。 后面的人没有说话,因为视线模糊,看不见这个人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这个人的性别。 主人在前,仆人在后,应该就是府上比较高贵的人物。 仆人在前,主人在后,那就是府上的客人。 这是程繁在北上的途中听闻的规矩,自己又是初来乍到,要做事必须得三思而后行,尤其是对任何人对不能失了礼数。想通了此节,程繁对两人施了一礼,然后说道:“我是王府上新来的客人,一不小心……” 程繁哽咽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道:“一不小心就迷路了,你们能不能告知一下去偏厅的路线?谢谢。” 从丫鬟身为丫鬟总结的多年经验来看,嚣张跋扈或者言谈举止都非常优雅的客人身份比较高贵,而一上来就卑躬屈膝,连面对自己一个丫鬟都自甘下风的客人,他的身份一定不好,很有可能是来王府有所求的卑贱人物。 面前这个人连府上的路都不会走,而且行动鬼鬼祟祟,如果不是敢上来打招呼,那就是一个胆大包天的盗贼。如今他主动行礼,甘拜下风,更是一个下下等的客人。 丫鬟想了很多,对程繁的脸色也不太好,说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客人?” 程繁看见丫鬟的语气有些不善,想到一个小小丫鬟就对客人如此脸色,那她身后的人来头一定不小,而她身后的人听了丫鬟的话,也没有什么表示,可见这个丫鬟不是一个普通的丫鬟。 程繁想了想,既然自己迷了路,又是在求人,身段最好放低一点,于是说道:“在下程繁,刚来的客人,见王府风景不错,想要走走,所以……” 一个客人不守为客之道,在府内随意行走,真是不讲规矩!丫鬟的心情有些糟糕,这个新来的客人如此卑劣,不懂礼数,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身份高贵之人。连说话都如此突兀,惊吓了自己,没有一点君子风范,肯定在家没有受教。 丫鬟有些气愤,可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对客人终究不能大发雷霆,而自己身后的客人也不能久等。丫鬟冰冷说道:“从这里往东走两个宅院,在往北,看见一个阁楼,经过阁楼,再走……” “谢谢。”丫鬟说了一大通话,就像是一个教书先生在念叨不休,程繁一一记下,再行一礼,往东告辞而去。 丫鬟身后的人转身看了一眼程繁模糊的背影,然后跟着丫鬟前行。这个比较冒犯又有些无知的客人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小插曲罢了。 第三十七章 齐王 程繁到达偏厅的时候,里面坐着一个人中年人,老管家恭敬地站在一旁,手里拿一个茶杯。 那个中年人远远看去并没有什么特殊,就这样端坐在椅子上,给人一种很和蔼的感觉。很难想象,这一个看起来十分和蔼的中年人会是鼎鼎大名的齐王,会是当年进攻西荒的总运粮官。 齐王曲提,一个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人物,青年时期性格懦弱,是一个文弱的书生。西荒暴乱,从那时起毛遂自荐担任总运粮官。盟军与西荒的大小战斗千余起,南北千里战线。 齐王曲提运粮没有过一次逾期,对战争的胜利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从此声名大噪。 不过自西荒战乱之后,齐王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战场上,他的事迹已经成为了脍炙人口的故事,回响在说书先生的嘴里。 战场不见齐王曲提久矣。 他的喜好在世上不算是秘密,寻常巷陌的普通百姓也能娓娓道来。不过能够看穿他真正想法的人,要么成为了一抔黄土,要么就是他最忠实的手下。 程繁作为客人在府上随意走动,能让齐王久等的人,想必是第一人。 程繁上前,露出友好的微笑,他知道,他失礼了。 齐王笑了笑,显得十分大度,并没有在此事上生气,他挥了挥手,示意程繁请坐。 程繁坐下,站在齐王旁边的老管家随即出了偏厅,不知去了哪里。 “你就是吴国来的客人吧,你的名字是?”齐王和善问道。 “程繁拜见王爷。”程繁行礼,告知了自己的名字。 齐王曲提摆手,示意不必拘礼,说道:“听管家说你是吴国的御史推荐的人?” 程繁想到了在公堂上那个帮助自己的御史大人,虽然有些威胁自己的嫌疑,不过还是帮助了自己,这让程繁心头升起了一股暖意。 程繁说道:“确实是听御史大人的建议来拜见王爷。” 齐王说道:“张极是吴国的御史,不过他也是我们襄国的人啊。” 程繁注意到了齐王口中的“我们”,还有直接告知了御史大人的真实身份,这让程繁有些不适应,不知是齐王故意不见外,还是有别的想法。御史大人张极的身份程繁早有预算,十有八九是襄国的人,如今确定,倒也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程繁也得知了一个信息,这个齐王,简短的几句话就拉进彼此的距离,看来这就是齐王无论是在朝廷还是在民间,他虽然多年来都没有什么大的行动,但是依然名声不减主要原因。 程繁来襄国的任务是要找到老师口中的二学长,完成所谓的任务。虽然找到然后见面的机会十分渺茫,但是程繁依然不会放弃。 御史大人不是泛泛之辈,他推荐的人自然值得齐王认真对待,可是程繁志不在此。 如果入了齐王的幕府,成为他的门生,没有机会的话,穷极一生也不可能出人头地,可是直接拒绝齐王的隐晦邀请,被逐出王府是小,惹来杀身之祸是大。 经历过生死之后,程繁不想再次品尝鲜血的滋味,如今之计,只有答应齐王的邀请。 程繁再行了一礼,说道:“王爷盛名在外,久闻不如一见,我们襄国真是人才辈出。” 齐王曲提听得程繁所说的“我们”,没有在御史的话题上赘述,心中暗自点头,张极推荐的人果然都不简单。 齐王曲提的笑容变得更加和蔼,说道:“天色已晚,程繁公子不如在府上暂歇,正好府上也有客人,不如明天一起会宴,互相交流一番,公子认为如何?” 这一招果然厉害,又断了自己的后路,齐王前一个公子,后一个公子,知道真相的程繁暗自苦笑,自己哪是什么公子?齐王能够拉下王爷的面子,再次盛情邀请,程繁岂能自持薄面甘于下风? 身为齐王的客人,如果这般小气的拒绝,传出去对自己的声名肯定有很大影响,齐王这次彻底把程繁牢牢固定,绑在一起。 程繁心头冷汗阵阵,自己还是入世不深,不够谨慎,事到如今,也只能答应齐王的邀请或者说是要求。 想到明天会见客人,这估计就是齐王对自己的又一次试探吧,当真狡猾。 不过是不是刚才遇见的那个人呢? 即使没有和对方说过一句话,不过程繁的心中也期待和对方的见面,这是自己入世的第一次切磋。 程繁点头,对齐王行礼,感激说道:“谢王爷的款待,程繁万分感激。” 王爷将程繁扶起,正好老管家恰到时机的回到偏厅。 王爷笑着说道:“程繁公子请跟着管家走,他会带你去歇息。” 程繁告退,跟着老管家出了偏厅。 月色如水,竹子的影子印照在小池塘的水里,其纹理看上去就像是名贵的青花瓷修饰。 程繁看着这一大片竹林,露出了邪异的笑容。 老管家一路上保持沉默,只是在前面带路,甚至连走路的步伐都显得极有规律。 程繁没有见过这么拘谨的人,但内心的直觉告诉他,这个老管家知道很多东西。 穿过两个宅院,老管家领着程繁进屋,终于开了金口。 “公子请在此歇息,明天会有丫鬟来叫你。” 等到老管家告辞,程繁关上门,躺在床上大口地喘气,似乎是经历了极其紧张的事情,或是做了剧烈地运动。 齐王相比吴国的御史大人张极,再相比自己的朋友张灵,中间的差距虽然不能用言语所叙述,但是一眼便能看出来。 与齐王打交道,真是个极其困难的事情,虽然彼此只是说了寥寥几句话。 到襄国的第一个人就这么难缠,这让程繁想起自己刚入世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妇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凌可医是他遇到的第一个人,而这个看起来倍显老态的妇女有着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 程繁从张灵的口中得知凌可医还与雪国有关联,难道自己该去雪国看看? 那个喊自己大哥哥的小女孩不知在哪里,自己的“雪”琴不是在齐王府吗,为什么还没有还给自己? …… 程繁有着许多疑问和担忧,如今他也只能寄人篱下,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 风景宜人的小岛在月色的笼罩下显得朦胧梦幻,海边的沙子传来阵阵冰冷感觉,在月光的反射下更添一抹暗暗的黄。 一个高大的老人坐在柔软的沙地上,地上还有不少鱼骨头。老人苍老的手里拿着半截烤鱼,红润的嘴唇不断咀嚼着,看起来十分享受的样子。 海滩上的篝火摇摇晃晃,但还没有灭掉,海浪永远不会停息,冲到沙地上的声响依然很单调。 细细听来,还是有些一样的声音混杂,若是再靠近了,便能清楚的听见不和谐的划水声音。 一个如山般的少年只是在海面上露出自己的脑袋,他身后的海水形成一圈圈小旋涡,手里拍起的浪花落得很远,可以想见他的力气到底有多大。 …… 少年上了岸,走到老人身前,伸手抓向那半截美味的烤鱼,他用的力道很大,伸手的动作极其迅速,手臂挥动的轨迹就像是月牙,如洪水般势不可挡。 第三十八章 有些事情必须得改变 老人往后一仰头,裸着的左脚往右边一划开,动作十分娴熟,简单中透着一股狠辣劲儿。 少年双脚稍微用力,跳起一尺多高,很轻松地避开老人的反击。 老人一笑,身体顺势灵活旋转了半圈,脱离了少年的攻击范围,把手上的半截烤鱼送到嘴里,双手就此腾开,往前一推,正中少年的胸口。 少年一急,整个人如同大石一般往前撞,目标对准那个咧嘴笑开的老人。 老人双手按到了少年的胸口,嘴上叼着那半截烤鱼,老人的双手微微用力,身体借势往后一退,由于吃力的原因,老人躬身往下,还没有忘记再啃一口烤鱼。 少年失重,因为刚才跳起,之后又往前横冲直撞,再被老人借力,如山般的身体往前一扑,直接扑倒在柔软的沙地上。 少年拍了拍脸上的沙子,有些埋怨说道:“老头,太极拳这么厉害,你为什么不教我?” 老人将烤鱼放在手上,说道:“你现在学了那么多,还在乎那个太极干什么?” 老人就是老人,而少年就是曲小河。 曲小河说道:“三个月……除了待在海里就是扎马步,你只是教了我一套枪法,怎么学多了?” 老人没有回答曲小河的问题,他循着夜色远眺北方,说道:“你娘的墓又扎根了,如果是生前,她会很满足。” 曲小河一怔,三个月前从老头口中得知自己娘的坟墓被挖走,起初曲小河还不相信,但是和老人相处的时间一长,到如今也是将信将疑。 如今老人再次言及此事,还说自己的娘如果是生前一定会满足? 老人转头看向曲小河,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还有很多不知道。” 曲小河说道:“是谁做的?” 老人平静说道:“是你爹。” 曲小河握紧了拳头,就连手心里的几粒沙子似乎都粉碎。 不知是什么原因,曲小河相信了老人的话,对那个莫名其妙的爹生出了无比的憎恨。 他一拳砸在沙地上,刹那间灰尘密布,柔软微凉的沙地顿时起了一个大坑,甚至可以装下几个椰子。 “从今天起,我不姓曲。” 曲小河咬紧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在吴国都城的大街上,面对余辽的羞辱,为了维护自己爹娘的颜面,曲小河不惜一切代价暴打了余辽。 并且从内心强烈呼喊:今天不打死他,我不姓曲。 现在从老人的口中得知自己娘的墓已经转移,操纵者是自己素未谋面的爹,一向嫉恶如仇的曲小河对他的那个爹在瞬间就生出了极为强烈的恨意。 老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曲小河的恨意,轻声说道:“从今天起,你姓庞名凌,是我的学……徒弟。” 曲小河点头,内心的强烈情绪并没有冲刷尽他的理智。他直接跪下,对老人磕下三个头,由于磕在沙地,并没有声响,但是从地上的坑洞和他使用的力道来看,确实是实实在在的响头。 “师父在上,受徒弟庞凌一拜!” 老人摆手说道:“不要生气,你已经报仇雪恨了。” 曲小河……庞凌起身,有些疑惑。 老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邪异的笑容,灿灿说道:“没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老人所说的报仇雪恨,曲扩是老人的徒孙,庞凌是老人的徒弟,所以曲扩还得叫庞凌一声小师叔。从辈分来说,虽然有一层父子关系,但是根据实际看来,还是极其复杂。 老人说道:“既然是我的徒弟,那我得教你一些东西了。” 庞凌好奇问道:“师父教我什么?” 老人有些不悦,说道:“不要叫我师父,叫我老师……老头。” 庞凌拍了拍额头上的沙子,说道:“老头……你教我什么?” “降龙十八掌什么的,不实用。”老人说道:“我教你赵子龙的一套枪法吧。” 庞凌问道:“赵子龙是谁?还有降龙十八掌,上次你跟我说的对刚又是什么?” 老人搓了搓脸上的皱纹,又揉了一下眼睛,耐心解释道:“这不是十万个为什么,以后少问这种问题,赵子龙很厉害就是了,降龙十八掌……也很厉害,至于对刚,你可以认为是对打。” 庞凌有些迷糊,不解问道:“十万个为什么……是什么?” …… 程繁的一夜过的不安宁,因为想到了太多东西,所以他睡的不好。 “公子请洗漱。” 听着有些耳熟的声音,程繁有些疑惑,但还是起身,打了一个哈欠,回应说道:“来了。” 门外的丫鬟端着一盆热水,听得里面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端着水盆的双手一颤。这声音……她记得,就是昨晚躲在塔饰后面惊吓自己的那个客人! 那个卑贱的客人怎么会待在内院的上等客房里? 丫鬟招待的客人很多,记住客人的声音是必备的任务,这个任务如今派上了用场。 屋子的门被拉开,是一个脸色微黑的青年人。 程繁开了门,见到是个丫鬟,便没有太在意,尽管声音有些熟悉。 丫鬟进了门,将水盆放在桌子上,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变化多端,显得极为紧张。 程繁捏紧手帕,开始洗脸,觉得自己是客人,言行举止都应该表现的友好一些,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丫鬟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襟,紧张说道:“奴婢……奴婢贱名忘营。” 程繁把手帕扔进水盆里,准备继续搭话,却看见了老管家走了进来。 “公子休息的如何?这个丫鬟照顾的周不周到?”老管家看着刚起的程繁,笑着问候道。 程繁说道:“劳烦管家费心,我昨晚休息得很好,至于忘营……” 忘营死死扯着衣襟,要是这时候向管家告密,自己的路算是走到尽头了。她的头低得十分厉害,就像是缺少呵护和养料的花儿。 程繁转头看了看丫鬟忘营,说道:“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照顾得挺好的。” 老管家点头,说道:“中午王爷有宴会,王爷希望公子能来。” 程繁心中暗笑,希望能来?那是必须得来吧。 程繁回答道:“请告知王爷,程繁一定会来。” 老管家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满意说道:“公子想不想看看府上的风景?” 程繁面色一变,这个老管家可谓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昨晚出去,然后迷路的事情想必他是猜到了,这是在故意调侃自己。 “当然想了。”程繁灿烂一笑,说道:“我很好奇,让忘营带着我去看看吧。” 老管家诡异一笑,然后告辞。 程繁身后的忘营松开攥着衣襟的手,擦了擦手心的细密的汗珠,暗中松了一口气,对程繁也暗暗感激起来。 在忘营的热情帮助下,程繁整理好了衣衫,对老管家临走时的诡异笑容感觉奇怪。 送早餐的仆人来得很及时,仆人将早饭放在桌子上,只是留下了一句“公子请用餐”,便立马出了门。 程繁准备吃早饭,看见忘营站在一旁,说道:“你饿不饿?要不要一起?” 若不是程繁帮自己解了围,忘营甚至认为这个客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哪有仆人和主人一起用餐的道理? 程繁的盛情邀请遭到了忘营委婉的拒绝。 程繁一边吃饭,一边思考着老管家的笑容,然后他想明白了。 第三十九章 彼此的计划和算计(紫竹含气,东来携韵) 这场宴会,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过去了。 丫鬟忘营对齐王府十分熟悉,带着程繁转来转去,可能是因为胆小或者是其他原因,丫鬟一路上都不说话,自顾自的走自己的路。 这让程繁感觉无话可说。 “你……跟我一起走吧。”思考良久,程繁决定先开口。 忘营转过身低着头,没有看程繁。 三个月的行程确实对程繁的成长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程繁知道这个丫鬟就是昨晚给自己指路的人,虽然语气有些冰冷,但是自己确实有所求,在这件小事情上并不上心。 程繁上前去,解释道:“我对这些不了解,你总得跟我解释一下吧?” 忘营抬头,嗫喏说道:“公子……” “我以前不认识你,也就刚刚才知道你的名字。” 忘营松了一口气,她不知道程繁真的不认识自己还是为了安抚自己故意言语,但就现在的状况来说,这个脸色微黑的客人是在向自己示好。 程繁说道:“你叫忘营,名字很不错,就是有点特别的意味,是怎么得来的?” 忘营说道:“当年我入府的时候,妇人给我取名秋叶,那天王爷正坐在清风阁,我给他倒茶的时候,他……他说了一句“何时忘却营营”,然后我的名字就成了忘营。” 忘营伸手指向远处的阁楼,说道:“这座阁楼是王爷悼念去世的发妻所建造的……” 程繁来了兴趣,问道:“王爷的发妻什么时候去世的?” 忘营摸着额头想了想,说道:“我来府上才不过三年,听以前府上的老嬷嬷说,应该是在二十多年前……” 何时忘却营营,这是什么意思?二十多年前……,听凌可医说,那个时候应该是盟军和西荒在战争才对,齐王是运粮官,那他的发妻是怎么死的? 程繁没有多想,昨天途径清风阁的时候,当真有一股清风拂面而来。 齐王的这些事情众所周知,应该不是秘密,但程繁话里话外都听出了其他的东西,估计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但程繁现在的事情太多,自身难保,想那些可有可无的事情未免也太不把时间当一回事。 参观齐王府,程繁灵光一现,能不能翻墙逃出去? 当忘营带着程繁来到花园时,彻底断了程繁天真幼稚的想法。 一丈多高的围墙径直耸立,绵延数百米,墙体美丽而洁白,墙上的琉璃瓦绝对是世间珍品,光滑而透亮…… 怎么翻? 程繁笑了笑,有些苦涩说道:“忘营,府上的围墙都是这样的吗?” 忘营奇怪地看了程繁一眼,这个人不去欣赏花园里的花,去看围墙干什么? 心里的纳闷自然不能说给客人听,忘营如实回答道:“是的。” 程繁没了念想,一路上只顾赏景,忘营的解释也恰到好处,这让程繁对齐王府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对这个府上的主人齐王,也了解了更多。 重游竹林时,程繁眼前一亮,池塘的池水清澈透明,几片紫色的竹叶随风游荡在微微摇晃的水面上,就像是行驶在大海里的独木舟。 稍微弯一下腰,就能看见湖面倒映的诸多竹叶和形态各异的竹子。 一片青竹和紫竹混合成林,在清风的摇曳下显得婀娜多姿,极目远眺,广阔的竹林绵延至深处,与花园里的数百米围墙相比就是将军面对着士卒。 秋风微寒,竹林里的许多鸟类叽喳不休,音色各具,听来不觉烦躁,只觉舒心。 程繁昨夜根据迷路的经验,已经在脑海里想象出了竹林的大小,可没想到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程繁下意识的想到了一件事情,齐王府到底有多大? 从许多路人的口中,程繁知道齐王很爱他的发妻,很喜欢竹子……但是有多爱,有多喜欢,程繁难以估摸。 “这片竹林有多大?有多少年?” 程繁诧异问道。 经过几个时辰的相处,忘营基本能和这个异于常人的客人交流,内心的紧张和拘束也随之放开,开始眉飞色舞的讲解。 “王府有些地方我也不知道,不过这片竹林应该有王府的四分之一大小,至于多少年……”忘营微微蹙眉,想了很久,最后无奈说道:“我也不知道。” 看天色,距离宴会的时辰应该还有一段时间,程繁没有多说,直接往前走去,不过留了一个心眼。 继续行走了一小会,一个无名的房屋出现在他面前,这个房屋跟其他的房屋相比,显得十分平凡,但是所处的位置却极其特殊。 程繁好奇,上前去,欲要推门而入。 “公子,这样不行……” 程繁回头,说道:“为什么?” 忘营说道:“这里府上的很多人都不可以进去……包括管家。” 程繁微微一惊,从昨天对这个老管家初步了解,他应该知道很多东西,而这里竟然他也不能进去,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既然不准进去,那便不进吧。 程繁转身,说道:“时候不早了,带我去参加宴会吧。” “是。” 忘营转身,步履有些不稳定,看来她是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 程繁决定晚上过来看看情况。 途径竹林时,程繁想到了什么,说道:“从这边走吧,我想进去看看。” 忘营对府上的路还是十分熟悉,在竹林绕了几圈之后,就很轻松地出去了。 不过忘营在前,程繁在后,忘营也就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些若有若无的痕迹。 这是程繁所为无疑,跟随小岛上的老人学习谋略,他自然有一套属于他自己的记号。 今天从王府得知了太多东西,也知道了自己翻墙这个幼稚的想法行不通,那么自己现在最有希望的出路,就是那一个位置特殊,但很平凡的无名房屋。 …… 齐王坐在上首主位,下首左方坐着一人,桌上是早已准备好的热菜,酒壶和酒樽摆放整齐。 将程繁送来,便没了丫鬟忘营的事情,忘营行礼,款款告辞。 由南向北,三个月的行程,程繁一路上喝了很多酒,可是喝的最痛快的的一次,酒味最浓烈的一次,还是在牢房。那时候张灵提了两小坛酒,那时候程繁在牢房结识了一个朋友。 在桌子不远处还有一个案台,案台上放着一把琴。 那把琴静静站在案台,就像是个精心雕琢的塑像。 从远处看,琴的形状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挑剔,流曲线都显得十分完美。但是仔细看来,可以注意到琴身有一条浅浅的刮痕,还有一个似乎是用针扎过的小小痕迹。 琴弦绷得很紧,不曾松动过一丝一毫。 琴弦的用料不知是用的什么材料,但是琴身的所用木料,程繁很清楚。 琴身左侧刻着一个古文,字体通透典雅,有一种让人亲近的美感。 那个古文在座的几人都能看出来,就是“雪”,“雪”琴的名字,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高大的老人,和一个脸色微黑的青年人。 第四十章 彼此的计划和算计(综上所述) “程繁公子,请坐。” 齐王坐在上首,微笑着,算是回应,不过没有说话,开口说话的是老管家。 跟着老管家的指引,程繁坐在了齐王左侧下首位置。 坐在程繁对面的是一个面皮白净的青年,他的坐姿非常端正,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拘谨,眉宇间透出一股秀气。如今天气已经入秋,而他白净的手上还握着一把折扇,颇有一番花花公子的模样。 齐王曲提微笑介绍道:“程繁公子,这位是张公子,张青。” “张青公子,这位是程繁公子。” 程繁起身,行了一礼,张青手握折扇,揖手回礼。 程繁已到,齐王没有下令用餐,看来应该还有客人未到。坐在程繁对面的张青公子沉默寡言,也没有斟酒喝,只是微笑与齐王商谈着什么。 两人交谈的声音很小,看来是刻意把程繁排除在外,不过声音再小,程繁也听到了一些东西。 张青在模糊中提到运粮,强大……,还有雪…… 程繁一向对雪很敏感,难道跟雪国有关系? 后来两人的交谈声越来越小,齐王微微蹙眉,张青继续微笑,像是在奉承。 程繁感觉场面对自己来说很尴尬,不过也没有什么应对办法,他只能自顾自的倒酒。 当程繁喝了五杯酒的时候,最后的客人也来了。 “皇叔请恕罪,我来晚了。”说话的主人是一位青年,话语里的内容虽然是请求恕罪,不过没有半点请求的样子。 能和齐王这般说话,要么就是齐王十分亲近的人,要么就是身份极其高贵的人。 齐王与张青结束了交谈,看见最后的客人,微笑应道:“没关系,来了就好。” “程繁公子,张青公子,这位是二皇子。”齐王曲提向程繁和张青介绍来者的身份。 没有听从老管家的安排,衣着华贵的二皇子直接坐在最下首,向程繁和张青行礼。 程繁张青回礼,宴会正式开始。 齐王作为主人,自当带动场间的气氛,等老管家给在座的四人满上酒,齐王举起酒樽,开口说道:“欢迎程繁公子和张青公子来府上做客,本王敬你们一杯。” 程繁张青还有二皇子举酒,一饮而尽。 程繁余光一瞥,自己对面的张青喝酒之后脸色有些不对,不知是什么原因,有可能是不胜酒力…… 而坐在最下首锦衣华服的二皇子,脸上挂着笑容,虽然极力掩饰,但还是没有埋没脸上的骄傲和自信,其实他身为襄国的二皇子,骨子里就带有一种天人气息,看来喝一杯酒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问题。 齐王直接用手擦了擦胡须上的沾着的酒,而不是像那些所谓的大人拿着手帕进行擦拭,言行举止间显现出军人天生的豪迈气息。 堂堂襄国齐王爷,皇帝陛下的亲弟弟,从这个小小的动作来看就如程繁所闻,果然名不虚传。真的很难想象他当年只是个文弱的书生。 程繁又佩服又担忧。 “自古英雄出少年……”老管家再次给四人倒酒,齐王说道:“对于我们和西荒之间现在的问题,诸位有什么看法,不如畅所欲言。” 这是齐王计划的第一步,既然世界很难再保持和平的局面,那难免会出现战乱,乱世出英豪,从齐王的军事身份和地位来讲,他首先拉拢的就是军事方面的能人。 二皇子是襄国人,无论局势再怎么变化,都得管齐王叫一声“皇叔”,虽然他们在襄国是属于不同的阵营,但对于外部问题,面对西荒人,他们是自己人,自然同仇敌忾。 二皇子举起酒樽,喝了一口酒,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看来程繁所料没错。 从刚才和齐王的商谈来看,张青应该是和齐王属于利益关系,他有必要发表看法,但不是必须得发表。 齐王第一轮,就暗暗将矛头对准了自己,看来程繁必须得最先说话了。 在程繁北上的三个月里,西荒与襄国和吴国之间发生了一些小摩擦,规模不大,伤亡却不小。 就目前来说,襄国实力强大,依然占着极大的优势,如果依靠凌可医所说的那种神秘药物的话,西荒处境堪忧。 但西荒人卷土重来,肯定是有备而来,很有可能已经找到了更强大的战术或者是胜利的方法。 程繁了解到,襄国那种神秘药物虽然能使军士大幅度增加战斗力,但是也严重影响到他们的寿命。 这是一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术,能够赚两百,要是在二十多年前,这种方法也未必不可行。 如今,如果西荒人已经找到破解的办法,那仗要是打起来,襄国这边会很不好受,更不用谈吴国。 程繁说道:“王爷既然要在下说说自己的看法,那在下献丑了。” “陈国有广袤的草原,那里的骑兵异常凶猛,而且由于地势平坦,天气严寒,西荒人越过沙漠,自然不适应那里的环境,就算发动战争,陈国人以逸待劳,陈国的骑兵会把他们碾压成碎片。” “雪国于东荒更北方扎根,外有冰川作为掩护,内有地利作为支撑,听说雪国人非常善于利用地形优势。西荒的军队能不能穿过东荒和冰川看见雪国人就是个大问题,那里有力气去打架?” “吴国的天气和西荒有所相似,而且吴国国力不强,进攻吴国似乎是个很好的选择。” “唇亡齿寒,若是吴国像当年的循国一样被灭国,等西荒人站稳了脚跟,下一个目标是谁?” “所以襄国不可能看着吴国被灭国,一定会支援,那么问题来了。” “西荒人到底是进攻吴国还一些,还是直接进攻襄国好一些?进攻吴国可能会面临襄国北部的突袭,同时会以一敌二,力扛吴国和襄国的压力,吴国虽弱,但也不是好欺负的,所以他们不会去打吴国,而是直接进攻襄国。” “襄国国土广阔,战线一定会拉长,陈国狼子野心,别说支援,背后捅刀子也说不定,雪国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就算吴国会帮助襄国,但是作用并不是很明显。” “即使襄国人才辈出,有王爷您这样厉害的人物,可也会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处境不怎么乐观。” “现在两方在边境的小打小闹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很有可能是敌人的试探。” “综上所述,襄国的危险很大,西荒人不会善罢甘休。” 程繁向其他三人行礼,没有在意他们的表情,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嗓子。 二皇子瞠目结舌,眼神很呆滞,就连桌子上的酒滴在他华贵的衣服上,他也没有注意,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在意。 张青白净的手依然握着折扇,浑然不觉自己的手心已经起了很多汗珠。 老管家拿着酒壶的手微微颤抖,苍老的眼眸里有着丝丝动容。 在场唯有齐王曲提最为冷静,他理所当然地一笑,对程繁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的话一点也不在意。真正的英雄,一开始就得为战败做好充分的准备。 显然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一点,没有发表什么针对性的话语。 但是他们也很疑惑,不过齐王作为主人,有些话自然得他来说。 齐王招呼老管家给程繁倒酒,微笑问道:“程繁公子,本王有一事不明。” 程繁说道:“王爷请讲。” 齐王曲提说道:““综上所述”,是什么意思?” 第四十一章 朕与我 坚固的城墙里是富庶的人们,秋日的萧瑟似乎并没有蔓延到此地,其乐融融的,是每家每户的烟囱里冒出的直烟,庄严肃穆的,是城墙上目光严肃狠厉的守城士兵。城外丘陵连绵,无边际绿意就像是父母对子女的爱一般。 由于这座城在襄国,也就是在大陆的西部,此城盛产丝绸,故此城名曰:西锦城。 远处的丘陵没有一丝一毫的险峻意味,就像是一个个瞭望塔,随着绿意由南向北分布排列,连在一起,给这座美丽的城池添上一抹神秘的色彩。 城池往西一千三百里是一片大沙漠,往东步行一个时辰,是一山的树。 这座山在数十年前还是一座无名山。不知道是从那一年起,山上樱花盛开,美不胜收。之后的每年春季,此山上的樱花树争相绽放,给山里山外都染成粉红,就像是西锦城里的名匠精心制造的粉色丝绸,惹得城里不少人前来观看。这座山也就有了一个真正的名字。 樱山。 栽种樱花树的人是一个老人。 这个老人很伟大,伟大到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人说他与夫子于成一齐名。但他是夫子的徒弟,他是襄国的皇帝,他的名字叫做曲扩。 樱山深处有一处草庐,草庐外有一条小河,河水透明见底,河里一座水车正在缓缓转动。 沟通河岸两边的,是一座可供两人并肩行走的桥。 桥的西边是草庐,而东边,是一座坟墓。 这座坟墓很普通,靠在墓碑前的老人看起来也很普通。 “爱妻樱珊之墓。” 墓碑很奇怪,没有留下墓志铭和立碑人的名字。但是只凭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一切都是这个老人所为。 老人伸出无比苍老而且苍白的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字迹,眼里的情绪十分复杂。 “樱珊,我带你来了。对不起。” “为了让小河跟我一起上岛,委屈你了。对不起。” “说好的一起在此隐居,我辜负了你。对不起。” 老人一连说了三句“对不起”,似乎还能说出更多。 “二十年前,在西荒的首城,我没有杀掉那个孩子,而是放了他。”老人望了望垂在他头顶上的樱花树的枝丫,缅怀说道:“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报仇。” “现在他来了,而我也要陪你……一起了。”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哽咽说道:“受苦的还是人们。” 老人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按照他如今的状况,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然后尽量少说话。 老人不想休息,更不会不说话。 “小师叔出山了,师祖真是睿智,我不及他万分之一。”鲜血被手帕瞬间吸收,染成殷红的色彩,就像是尸山血海里盛开的一朵寒梅。梅花红的妖异,红的灿烂:“现在有了小师叔,我就可以安心的去死了……” 老人忽然觉得嗓子十分难受,不停地咳嗽,身体躬的就像一只烧红的虾子,拿出手帕捂住自己的嘴。 那一朵红梅花被一大口鲜血覆盖,消失不见在手帕上,看起来极为恐怖。 李雄静静站在木桥的西边,远远看着自己最忠心最敬服的陛下,坚毅的脸上涌现出丝丝动容,就像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城墙被蚂蚁坚持不懈,年年岁岁的慢慢蚕食,然后骤然崩塌。 曲扩一直在墓前吐露心声,不知道李雄来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 曲扩缓缓转过头,看着当年冒死救下自己的将军,眼里有着欣赏,也有满意。 “末将李雄参见陛下。”李雄单膝下跪,拱手行了君臣礼。 他没有说“吾皇万岁……”,也没有像其他臣子一样双膝跪下,因为皇帝有旨。 “免礼。”曲扩的声音有些小,不知是隔的距离远,还是他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曲扩把手帕攥在手心,说道:“我知道你来问我……的意见,让哪位皇子继位,对……不对?” 李雄说道:“回禀陛下,末将……并不是来问这个。” 曲扩说道:“那你是……” 曲扩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苍白的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 “末将……”李雄低着头,看着地上断成一截的樱花树枝,沉默了很久,说道:“末将是来……” 李雄办事一向雷厉风行,这时候却一时语塞。 曲扩知道李雄说不出来,就算是当朝丞相,连这个念头都不敢想,更何况自己的这个镇军大将军。 “你是来给我……收尸的,对不对?” 曲扩轻咳一声,说道。 李雄的心情非常难受,情绪十分紧张,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陛下平时的自称由“朕”变成了“我”。 李雄死死盯着湿润的地上那断掉的一截樱花树枝,没有回答曲扩的话。 幸亏这里是在西锦城外的樱山上,不在那尔虞我诈,暗潮汹涌的朝堂。李雄犯了三条死罪,都被曲扩一一免掉,或者是根本就不在意。 曲扩艰难点头,没有血色的嘴唇显现出他颓废的病态,他说道:“不管谁继位,或是直接像前朝一样把襄……国弄得四分五裂……” 曲扩的喉咙似乎断了阀门,鲜血不停地喷涌,但他依然没有使用攥在手心里的那条手帕。 一口血吐在樱珊的墓碑上,给墓碑上篆刻的凹槽填满,然后缓缓下流。 李雄上前,想要扶住陛下。 曲扩轻轻摆手,说道:“无……论他们怎么……做,你都得站……站在你自……己的立场。” 曲扩没有看李雄,他有些惊慌的用手里的手帕颤抖地擦拭着墓碑上的血迹,说道:“镇军大……大将军……李雄听朕口谕,朕命你在此等候……等候……” 曲扩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力气,忽然倒在墓碑前,紧紧攥着的手帕脱手了,落在墓碑的最底部。 “朕的墓碑,不要篆刻一个字。” 曲扩睁着眼睛,眼里满是柔情,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的那个名字。 他没有咳嗽,以后也不会再咳嗽了。 皇帝陛下驾崩了。 李雄没有听完陛下的口谕,等候?等候一个人吗?还是……别的? 曲扩说的最后一句话,没有任何拖沓,李雄听的很清楚。 曲扩的最后几句话又由“我”变成了“朕”。 他临死的时候,没有在意他的江山,因为他坚信,他的小师叔会帮他夺回来。 他临死的时候,没有说完最后的一道口谕,因为他知道,李雄会坚持等下去,那个人也一定会来。 他临死的时候,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因为他明白,就算他是襄国建国以来最伟大的君主,但是他自己的名字还是不足道也。 李雄一直低着头,他最忠心的陛下已经驾崩,在这个世上他没有留下自己名字,但留下了自己的事迹。 携四国盟军齐力大败西荒,在斩杀西荒首领那珂扎后,面对着对自己已经深深埋下仇恨种子的那珂扎的儿子,他选择了宽恕。 那个时候,李雄还是曲扩的亲兵队长,还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 杀死那珂扎的时候,他穿着盔甲,站在曲扩身旁,想象着多年之后那珂扎的儿子复兴西荒,带着杀父之仇来找陛下复仇的那一天。 如今曲扩已死,襄国没有立下下一个国君,天下势必大乱。 李雄清晰地感知到,一股浓稠的血腥味正在西方极速随风飘向东方。 第四十二章 彼此的计划和算计(《静夜思》) 程繁有些尴尬,但齐王发问,他不得不回答道:“综上所述就是结合上面的内容来看。” 齐王不像在场的张青和二皇子一般被颠覆了思想,而是刁钻的听见程繁所说的“综上所述”,这也就间接说明,程繁刚才所说的话,齐王早就想到。 程繁明白了这一点,想要分析一下襄国的行动。 却被齐王打断:“来,程繁公子,我敬你一杯。” 齐王举起酒杯,张青和二皇子随之附和,给程繁敬酒。 程繁心里暗暗皱眉。 齐王的第二轮计划,仅仅敬了自己一杯酒,就再次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接下来应该又是一道难题吧? 齐王敬了酒,说道:“虽然战争迫在眉睫,但是自古以来我襄国文人墨客生生不息,这文风可万万不能凋谢,诸位认为如何?” 张青没有回答,手中的折扇轻摇,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吃了,算是表示默认了齐王的说法。 二皇子拿出锦布擦了擦衣襟上的残留的酒,随口应道:“皇叔所言千真万确,这文风乃是我襄国最值得骄傲的几个地方,我府上就有一个才子,其诗作真乃绝品,我真是叹服啊。” 程繁听了二皇子的话,心中不免有些疑惑。难道他也把矛头对准了自己,要证实自己的实力? 当真是还没有逃出虎口,饿狼也把自己给盯上了。 刚才面对齐王的为难,程繁凭借自己的一番见解成功震慑住了众人,轻松地过关。 但论起诗文一道,程繁是一窍不通。 在小岛上生活的二十五年,他也没少在老头的口中听得许多好诗。 有无数个月明的夜晚,老头站在月光下,抬头看着月亮,低头看着脚下的草甸,吟诵了自己早已烂熟于心的那四句话。 虽然自己学的东西跟诗文关系不大,但《静夜思》这首诗,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入世之后,面对着这个跟小岛完全不同的世界,程繁在最初还真是为难到了极点,不过在之后就熟悉了很多,能够适应这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而且还依照地形得优势杀了第一批来杀自己的人,程繁明白,以后要来杀自己的人只会更多,不会再少。 自己掏出老底,把《静夜思》给背出来,有可能会蒙混过去,可这终究不是自己的个人实力,作为一个坚持正人君子理论的人来说,这种行为让程繁一时间有些为难。 齐王见程繁迟迟不说话,微笑说道:“莫非程繁公子不善于此道?” 老管家依然拿着酒壶恭敬站在齐王身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张青似乎是觉得有些无聊,一直低头吃着桌上的菜肴,嘴唇变得油腻起来,显得十分随意。 比张青更加随意的,是坐在最下首的二皇子,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转着桌子上的酒樽,眼睛时不时地往程繁看两眼。 程繁听见了齐王的话,一时间变得更加纠结,看着酒樽里微微晃荡的美酒,眼里有些茫然,还是难以抉择到底用不用这种不太光彩的方法。 然后他想到了老人给自己讲的最后一个事例,还有一个他重复无数次的一句话。 那时候老人在耕地浇水,自己正在菜园抓蚂蚁,对这个事例便没有上心,但心里也默默记着。 老头说的那句话,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干你这一行,一定要无耻,厚脸皮,还有骗人。简单来说,就是兵不厌诈。” 程繁是个正义的好孩子,天真的认为老头的这种说法和行为是极其卑劣和低贱的。 但是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他又发现老头说的这句话是行走江湖的上等法门。 程繁明悟了,明悟的同时,他学着老人在吃饭的时候,那个酷炫至极的动作。 “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程繁念这首诗的语气很自然,自然到没有任何瑕疵。就连字与字之间的间隔的时间也是学着老头的那一套,另外带上了一股非常忧愁迷茫的意味。 正如齐王的第一个计划一样,程繁说完了战局的分析就只顾着喝酒,润了润嗓子。 这次程繁背完了诗,不需要润嗓子,他只是拿起了一根筷子。程繁努力回想着老人的手指动作,同时付诸实践,学的虽然不是十全十美,但也十有八九。 齐王府上的筷子自然不会是粗劣的产品,用的木料也是十分讲究,捏在手上的感觉很不错,重量也没有问题。 筷子在手上不停旋转,在中指食指还有无名指之间来回交换位置,转动的姿势很有美感,速度也恰到好处。 真的是极其的炫酷和华丽。 齐王盯着程繁手上的筷子,回味着程繁刚刚吟诵而出的那首诗,浑然没有刚才的淡然潇洒,仿佛深深沉迷在这首诗的韵味里面,无法自拔。 二皇子的眼睛亮得就像是皇宫里的夜明珠,仔细端详着程繁的手,桌子上的酒樽被他转倒,酒水撒了一地。 张青已经准备好往嘴里塞菜,听得程繁的诗,筷子上夹的菜落在了桌子上,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筷子,白白的脸微微一红,不小心把怀里的折扇掉在了地上。 老管家微微躬身,酒壶里的酒顺着壶嘴往地上滴了一滴,白净的地板上在刹那间盛开了一朵花,又在刹那间凋谢,沉入地板。 案台上的琴没有丝毫动摇,琴弦仍然紧绷着。 “这首诗……”齐王回过神来,尴尬一笑,说道:“程繁公子果然是当世奇才,就连这简简单单用来吃饭的筷子也被你玩得虎虎生风。本王佩服。” 程繁将筷子握在了手里,揖手行礼,说道:“王爷谬赞了,在下……” 在下能说这是偷学我老师的吗? 二皇子忽然说道:“不知程繁公子师承何处?令尊又是何等高人?” 程繁欲言,齐王却先他一步,说道:“程繁公子的母亲是位隐士,至于程繁公子的师父……” 齐王顿了顿,微笑说道:“程繁公子的师父是夫子于成一。” 竟然是夫子的徒弟,怪不得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大的本事。 程繁一怔,看来张灵把自己的信息都告诉了齐王,可是这个齐王还是要坚持试一试自己的底,真是个谨慎无比的人。 张青捡起了折扇,脸色恢复了正常,向程繁行礼说道:“程繁公子可否将刚才所吟诵的诗句写在纸上?我们也好欣赏。” 齐王说道:“现在……张青公子,恐怕不妥。” 张青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现在是吃饭时间,那里能用纸笔? 张青解释道:“王爷息怒,在下失态了。” 二皇子深深看了程繁一眼,没有说话。 程繁连过两关,齐王没有再为难,但是经过这两关之后,彼此的关系变得融洽起来。 宴会上的四人相谈甚欢,二皇子甚至向程繁敬了三杯酒。 张青喝了几杯酒之后,脸色微红,看来程繁想的对,他果然不胜酒力。 程繁看着张青白净的脸,觉得有些不对。不过他没有太多的心思去想这些莫须有的事情。 因为自己的琴,还在案台上。 第四十三章 彼此的计划和算计(《凤求凰》) 宴会在四人的惬意交谈中宣告结束。 程繁知道,事情总是会来。 …… “早就听闻程繁公子琴艺超群。”齐王说道:“正好本王府上有一些能歌善舞的丫鬟,不如……” “不如公子奏琴,让丫鬟们起舞。诸位认为如何?” 除了已经死去的凌可医还有不知下落的童小蔓,程繁没有在张灵以及其他人面前奏琴,齐王哪里知道自己会这般技艺? 他说出这话,还是准备让程繁下不来台,不过这也在程繁的预料之中。 程繁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唯一令人觉得不安的是,还有丫鬟陪着跳舞,这个变数出乎了程繁早先的意料。 可是齐王的话既然说了出来,自然没有收回的道理,并且他还询问了众人的想法,如果张青和二皇子不附和他,那事情就有另一种说法了。 但是他们会不附和吗? 程繁知道,他现在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上前抚琴。 二皇子靠在椅子上,低头品着酒,没有多说话。 程繁将要起身。 却不料出现了一个插曲。 张青把折扇放在手心拍了拍,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在下早年学了些剑术,虽不说精通,却也有些皮毛。”张青看着齐王说道:“不如王爷撤了那些丫鬟,让在下配合程繁公子。让程繁公子抚琴,在下舞剑。” “岂不美哉?王爷认为怎样?” 程繁看向张青,心弦微挑。 这是在帮助我解围吗? 张青所说的学剑术只学了些皮毛,这完全是谦称,恐怕他真正的本事远远不在此。 但是他为什么要帮助程繁?或者他根本不知道齐王的计划,提出这个要求只是单纯的想要舞剑这么简单? 程繁想不明白,不过这样也好,如果由那些丫鬟来,恐怕会暗中搅和,乱了自己的节奏。 程繁轻轻点头,朝张青善意的笑了笑。他想明白了张青为什么会帮助自己。 齐王从宴会开始,就不断地与程繁针锋相对,而程繁虽然防守的极为华丽,甚至化险为夷,这一点明眼人一眼便能看明白。 宴会的时候,程繁吟诵了一首《静夜思》,就在那时,张青的表情有些急切,希望程繁能将那首诗写在纸上。 张青能和襄国的王爷作对,虽然这种作对没有不会产生严重的后果,凭齐王的魄力也不会计较这些。 但他还是作对了,作对就是做对。 这位张青公子的来头也不小,再差也不会比齐王差太多。 齐王依然微笑着,沉默了一小会儿,说道:“张青公子说的很对,只是你的剑……” 二皇子抬头,看着微笑的齐王,再看了看张青手中的折扇,喝了一口酒,然后说道:“皇叔此言差矣,张青公子虽然没有剑,但是他完全可以用手中的折扇代替锋芒的剑嘛。” “这样又添了美感,还不用担心可能会不慎伤人,一举两得。不过张青公子不要多想,我说的不慎并不是怀疑的你的剑术……” 二皇子说这话明显是站在张青这边,而张青站在程繁这边,齐王孤身一人,局势赫然逆转过来了。 程繁又疑惑了,这位二皇子为什么也要站过来? 程繁仔细想了想,忽然想明白了。 二皇子和张青看到了齐王针对程繁,但同时也看到了程繁的价值。 正所谓树大招风,程繁将自身的才能露出冰山一角,便已经远胜常人,这摆明了程繁是个人才,就算是皇帝陛下也不敢说自己手下的人才够了,不需要了。 凭程繁的实力,谁不想挖过来? 程繁一念之间就将二皇子的想法猜了出来。 不过根据张青的表现来看,程繁认为,他没有二皇子这样的想法,只是对程繁的才能感到佩服。 齐王依然微笑着,很难看出被他收敛极好的那一抹不自然,这种被孤立的情形,在瞬间形成。他往后面的椅背上一靠,没有说话。 齐王若是单纯的被孤立其实问题也不大,他能猜出张青和二皇子的想法,对于这种来挖自己墙角的人,他尽管没有下逐客令,可是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给他们。 齐王放弃了继续说话,在这个时候,能率先说话的人很明显会决定大局。 程繁不知道齐王藏得最后一招是什么,那些丫鬟又会暗地里在做些什么,但毫无疑问的是,齐王没有想要杀了他的或者有对他不利的想法。 程繁向齐王行礼,准备说些什么,而在众人看来,他是要开始表演了。 “程繁和张青公子的配合一定值得一看。” 苍老的声音在齐王的身后响起,整个宴会都没有说一句话的老管家开口说话了,老管家把手中一直拿着的酒壶放到桌子上,说道: “程繁公子,张青公子,请……” 程繁起身,张青和扇,二皇子和齐王静静看着在场间将要表演的二人,不知在想些什么,老管家回到了齐王身后,只不过没有拿回他一直拿着的酒壶。 程繁走到放着“雪”琴的案台前,仔细端详着琴身左侧的那一个繁复的古文,他伸出手掌轻轻地放在琴弦上,一股深深的怀念从内心流露出来。 每次抚琴,每次弹奏高山流水,都会在不久后面临着物是人非。程繁下意识地逃避,他不想重蹈覆辙。 他学习琴艺五年,从十岁开始学期,五年来一直都在磨炼琴技。 刚开始学琴的时候,他对老头的行为感到反感和不适应,甚至非常讨厌这把“雪”琴,在偷偷摔了这把琴无数次之后,他开始发现这琴无论怎样摔都依然完好无损,他开始发现他逐渐接受然后爱上了弹琴的感觉。 学琴学到十五岁,之后每当被老师惩罚心情郁闷或者学习谋略兵法到了瓶颈的时候,自己的身边更是少不了这把琴。 然后这把陪自己十几年的琴从自己的身边离开了三个多月,自己又岂能联想不到其他东西? 程繁盘膝坐下,目光从琴上面转到张青。 原来张青早就准备好了,正在等待着自己抚琴。 程繁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决定不弹奏高山流水。 程繁抬指,开始弹琴。 相比于蕴含多种情意的高山流水,程繁的这曲凤求凰所表达的感情很单一,单一的极致的纯粹。 纯粹而深刻的爱意在琴弦的震动中缓缓表露出来。 就像是一个青涩美丽的少女看着心中的如意郎君脚踩七色祥云,身披金甲圣衣,微笑着往自己这边走来。 又像是在天崩地裂,世界将要毁灭的时候,比自己高那么一点点的他站在自己身边,举起双手,顶起一片天。 琴声时而羞涩矜持,时而豪放热情。时而悲凉感伤,时而欢快愉悦。 琴音震动的节奏忽而紧张激烈,让人的心跳不由得加快速度,就像是自己即将坠入万丈悬崖,被摔得粉身碎骨。 琴音忽而安逸和谐,就像是久旱逢甘霖,金榜题名时。让人随着美好的事情一起生根进步成长然后升华。 张青手持折扇尾端,随着程繁奏出的琴声,渐渐入神,而后起舞。 第四十四章 彼此的计划和算计(《侠客行》) 张青手中的折扇已经折起,可再如何变化也只有一尺来长,与三尺的长剑相差甚远。 然而事事没有绝对,剑法修行到最高境界,万物皆可为剑。 孤身一人独自面对着朝自己而来的千军万马时,大可临危不惧,不必拔剑,只须脱下身上的单薄的青衣,融入如滚滚江水一般的人群里,抽打在来犯的士卒身上。 在小河的独木桥上遇见平生唯一的宿敌,狭路相逢时,大可放下身心,不必拔剑,只须在独木桥上扯下一张树皮,卷起握在手里,与宿敌忘情的决战,丝毫不担心自己可能在下一刻就会死去。 张青拿着折扇,伴随着充满爱意的琴声,不断动身起舞。 不时举扇高挑,仿佛将要刺入云巅之上。不时落扇下沉,似乎将要穿越厚实的土地,遁入地底。 张青好像是一个侠客,行走在五湖四海,路见不平,然后决然拔剑。 剑刃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一阵刺眼而且刺骨的寒光。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张青彻底地融入到程繁的琴声中,可是却没有带上君子对窈窕淑女的殷切爱意,反而是有一种侠客行的孤傲情怀。 按照情理来说,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情感是不能融合在一起的,甚至会发生冲突,引起逆变。 可是现实的观感却完完全全打破了这种世俗的理论。 柔情与决绝,期盼与孤傲。 二皇子看着张青的舞,听着程繁的音,将酒樽里残余的一口饮尽,仿佛置身其中。 齐王依然微笑着,微笑看着二皇子,微笑看着张青,最后看到了盘膝而坐,沉浸在内心世界里的程繁。然后他满意一笑。 …… 一曲罢了。 张青握着折扇,向齐王行礼,坐在齐王下首。 程繁起身,看着齐王,再看了看自己的琴,没有动作。 齐王点了点头。 程繁行礼,将案台上的“雪”拿起,抱在怀里之后,坐到了张青对面。 “程繁公子,张青公子。”齐王举起酒樽,说道:“本王再敬你们一杯!” 张青面露难色,可仍然把酒喝了下去。 程繁意兴阑珊,直接将酒灌进肚子里。 二皇子没有喝酒,看着程繁,说道:“程繁公子,有没有兴趣到我府上作客?” 程繁回过神来,听见了二皇子的邀请,心想他果然是想拉拢自己。一时之间觉得有些难办。 齐王开口说道:“劳烦二皇子盛情邀请,程繁公子不去做客,倒是不给你面子,本王觉得程繁公子应该去。” 程繁和二皇子心中暗暗皱眉,张青面色微微变化,好在他喝酒之后脸色本来就不对,此时也没有看出什么不妥。 齐王这话虽然是一个看起来很好心的建议,实质上是代替程繁答应了二皇子的邀请。 这就间接地向张青还有二皇子表示,或者说是警告和威胁:程繁已经是本王王府里的门生,你们不要动歪心思。 这一招以退为进实在是打得二皇子措手不及,让他一时间也下不得台来。 这就是齐王曲提本事。 现在的世界暗香浮动,暗潮汹涌,在地底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硝烟的气息,而襄国首当其冲,更是如此。 丞相管罄把持朝政已经快要到四个月,皇帝曲扩南下后更是杳无音讯,无迹可寻。 除了镇军大将军李雄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襄国皇帝曲扩是死是活。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襄国的皇帝陛下命不久矣,襄国的皇帝陛下还没有立下太子。 两位皇子为了竞争皇位,势必会掀起两派战争,从这一点来说,人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唯有齐王最为悠闲,因为他刚才点了头,他把“雪”琴交还给了程繁。 二皇子和张青不知道这琴本来就是程繁的,他们也不知道这把琴对程繁的重要性,所以他们就把齐王的点头当做了赏赐。 既然是赏赐,那我赏赐就你更多,直到用赏赐把你的墙角给活生生的挖穿。 可是理想太丰满。 二皇子现在的处境比较糟糕,一时语塞,不是如何接下齐王的话。 程繁抱着琴,他很清楚,现在不是他说话的时候。 张青对这个方面没有丝毫兴趣,他还要等着程繁提笔,给他书写《静夜思》。 齐王说道:“开玩笑的,程繁公子去玩玩,多走动走动,百利而无一害。” 这又是给了二皇子台阶下,如果二皇子借坡下驴,那他就暗地里欠了曲扩一个人情。 不过为了能把程繁挖过来,一个人情,还是值得的。 …… 程繁拿回了琴,回到了客房,至于二皇子后天的邀请,在齐王的暗许下,他还是得去。 其实程繁也想去二皇子府上做客,这个齐王太过于恐怖,简直深不可测,他必须想尽办法脱离齐王的控制。 就如今的情况来看,张青意见不明,那么自己的希望就全部寄托在二皇子身上。 虽然从城府和谋略上来看,二皇子远远不是齐王的对手,但是胜在他很年轻,如果不出意外,齐王是会死在二皇子前面的人。 不排除齐王谋害二皇子,不过现在西荒有所动作,襄国更不能内乱,所以二皇子目前还没有危险,自己的计划可以完全实施下去。 张青在散会的时候告诉程繁,明天下午张青会在安昌城的丽红楼等他。 面对这个邀请,程繁决定去看看,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程繁想到了宴会开始前张青与齐王之间的私密谈话,他隐约听到了“雪”字,从那个时候起,程繁就猜测张青是不是雪国人,或者与雪国有什么关系。 在宴会结束,齐王叫自己弹琴的时候,张青愿意挺身而出帮助自己,而且他的剑术也是十分精湛。这让程繁对张青提升了很多好感度。 与二皇子不同,二皇子是单纯的想利用程繁的力量有助于他夺得皇位,程繁也是利用二皇子脱离齐王的掌控,他们两人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谈不上朋友,顶多算是相识一场。 张青人品不错,除了不能喝太多酒之外,程繁是真心想和张青结交朋友,更何况,自己还要带一首《静夜思》的诗给他。 …… 忘营带着程繁在上午看到那间屋子,程繁感觉里面有问题,由于忘营的劝告,自己没有把门推开,反而跟着忘营离开。 这并不能证明程繁对那间屋子丧失了好奇心,恰恰相反,他的直觉告诉他,那间屋子里肯定有什么东西。 齐王对程繁实行了诸多的计划和算计,来探查程繁的能力,程繁只能被动承受,无力还击。 似乎看起来,齐王的实力远远超过了程繁的实力,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程繁好像被齐王给逼到了角落里,没有了退路。 但是程繁是一个高大老人的学生。 程繁在来到王府不足一天的时间里,根据他的所见所闻,还有一些猜测,也开始琢磨属于他自己的计划的算计。 齐王的针对程繁的计划分为三步…… 程繁在王府的上等客房琢磨了一下午,心中也想出了三步…… 正是冤冤相报,很快便见分晓。 夕阳迟暮,程繁揉揉眼睛,在他的手里还捏着一张纸,他抬头看着客房的天花板,默默等待时机的到来。 第四十五章 彼此的计划和算计(剑术的最高境界) 忘营准时的送来晚餐,在她又一次回绝程繁一同用餐的盛情邀请后,程繁无奈一笑。 那个于成一很了不起,竟然推崇这种严苛的主仆之别? 秋天的白昼时间本就比夏天少,程繁用完餐后,在客房静静沉思着下一步的动作,直至深夜。 跟昨天晚上有所差别的是,今夜的月色不再复有昨夜的光辉,变得暗淡许多。 程繁一喜,都说月黑风高的时候,是杀人越货的最好时机,这话有些过头,若是伸手不见五指,又如何杀人越货? 在白天忘营的带领下,程繁基本将整个王府走了一遍,即使没有全部记住路线,凭借一些刻意的了解,完成计划也是绰绰有余。 池塘的一牙弯月被微风吹散的四分五裂,竹林里的竹子在风下微微晃动。 老管家搬着凳子,闭着眼静静地坐在那一条去往无名房屋的必经之路上,似乎是在赏景。 程繁躲在竹林里,透着竹叶与竹叶之间的细碎光片,悄悄看着那个似乎端坐着仿佛即将沉睡的身影,脸上闪过一丝得意。 果然不出所料,那间屋子肯定有古怪,幸好在忘营带领自己离开的时候,多留了一手,在竹林里留下许多信号。 程繁沿着那些常人不易察觉的信号,在如同迷宫的竹林小径里随意穿梭,就像是一只将要渴死的鱼忽然跳入了大海。 坐在椅子上的老管家睁开了眼睛,看向了远处的竹林,再看了看身后的院墙,轻叹一口气,然后他起身。 一道黑色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院墙光滑的琉璃瓦上,身形一动,正在快速奔跑,他的步履十分迅速和稳定,很明显,这个人的功夫很不凡。 程繁行走在竹林,根本不知道那个老管家已经被惊醒,离开了凳子,有所行动,也不知道在他白天认定无法翻过去的院墙在那个黑色的身影面前如同小儿科一般随意翻动行走。 他的计划,终究要被打乱,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 程繁在经过一番游走后,终于看到了去往无名房屋的正路,而自己与那个凳子和坐在凳子上的人,中间隔了数十座宅院和院墙。 其实程繁也非常谨慎,特意在竹林里绕了几圈,防止意外。 紧挨着院墙,程繁一步三回头,四处侦查着。就算是在深夜,周围的事物很多都看不清楚,看见其他人的可能性也是万分之一,他也表现得很小心。 因为程繁记得老师的许多教诲。 当程繁看见那个看起来极其平凡但所在的又是如此特殊的房屋时,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时辰,很难想象,在白天只是走了几刻钟就能到达的地点的这条路,他用了这么长的时间。 第一次看见这间屋子的时候,程繁就怀疑里面有问题,在看见老管家的反常举动的时候,他更加确信了这个念头。 没有那个管家会闲的没事一个人坐在暗淡的月色下赏景或是睡觉,更何况他是齐王府的老管家。 直至程繁看见了房屋里传出的亮光。 但是他没有看见老管家。 无论是在白天还是黑夜,花园里的花香就像是在吴国都城海边的海浪一般,不停地散发着芬芳。 秋天的会开花的种类很容易就能想到一种。 一朵正在努力向人们展示它的美丽的红色菊花绽放着,放眼望去,整个花园里大部分都是盛开的菊花,颜色各异,富有美感。 一道充满寒意的锋芒从这朵菊花的茎上毫无阻碍地穿过,然后瞬间消失。 利器相互碰撞的声音由远及近,撞击的频率越来大,发出的声音越来越频繁。 一个穿着管家衣服的老人手持木棍,在和一个黑衣人交战着,在他身旁刚刚被锋芒穿过的那一朵菊花在刹那间掉在地上,落在干净的石板上。 黑衣人的双手合力握着一把三尺长剑,由于他蒙着面,所以并不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尽管老管家手持木棍,可是却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处在上风。 老管家的表情有些凝重,黑衣人的动作也开始忙于应付,逐渐慌乱起来,开始露出破绽。 原来这个看起来倍显老态的老管家竟然是个剑道高手! 花园里的菊花盛开在此时,却没有人欣赏,而是被无情地摧残。 不时有剑刃从花萼上穿过,把这朵花弄得残缺不堪,不时有木棍直接敲打在一整颗菊花上,这颗菊花毫无疑问的成了废物。 剑刃与木棍之间相互交碰,发出一声尖锐的刺耳声响。 黑衣人收剑急退,老管家将木棍捏在手里垂下,确定说道:“你的剑术很不错,我在宴会上看过。” “是吗?”黑衣人眼睛微眯,一道女性的声音忽然响起,原来这个和老管家交战的剑道高手是个女子。 “嗯?”这一道声音出乎了老管家的意料,那个张青的剑术虽然精湛,和面前这个女人有些相像,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是女子,老管家会直接认定这个黑衣人就是张青。 黑衣人讥讽说道:“老匹夫,你也只会看一些明面上的东西,真是没见识。” 明明老管家的剑术比黑衣人更加高明,而此时黑衣人竟然嘲讽比自己还要厉害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听了黑衣人的讽刺,老管家并没有显现出怒意,她言中所指,说自己只会看明面上的东西,那暗地里的呢?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由于先天和后天的发育等等原因,嗓子发出的声音有些像女人,如果稍加改变,声音就会变成彻头彻尾的女人。 老管家觉得面前这个黑衣人是在扮女人,可是对方的声音十分自然,没有任何雕琢。她的剑术也自己比稍逊一筹,她如果想要逃,随时都能逃掉,没有必要做这种侮辱自己尊严的事情。 那这个黑衣人是个女人无疑了。 “你到齐王的府上来,想干什么?”老管家把手上垂着的木棍扔进花丛里,说道。 黑衣人看见老管家丢弃了武器,沉默了一小会儿,说道:“我说我要杀了齐王,你信不信?” 老管家笑了笑,说道:“有这个可能性,不过要想杀了王爷……你还做不到。” “你也有自知之明,根本杀不了王爷。所以你另有所图。” 黑衣人说道:“你果然还是你,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屈身做齐王的管家,这种低贱的身份,不适合你。” 老管家说道:“我是我,这没错。至于我想去干什么,为什么这样做,很抱歉,你管不着。” 黑衣人说道:“在曲提的背后做一条老狗,还不如当个老将军……” 老管家打断了黑衣人的话,摇头说道:“很抱歉,你管不……” 老管家话没说完,黑衣人眼神一狠,持剑往前一刺,势不可挡的袭向老管家的心口。 老管家还是摇头,想着还有竹林里的那件事,再次轻叹了一口气。 他把左手后探,负在背后,右手缓缓往上抬,看起来十分缓慢却又极其迅速地凝成一道剑指,然后老管家闭上了眼睛。 第四十六章 彼此的计划和算计(秘密以及后路) 程繁踮起脚,一步一步的往无名房屋走去,秋天微冷,程繁的额头还是起了一层细汗。 然后他走到一棵树下,那棵树长在隔壁的宅院里,因为有些年岁,所以探出了一截枝丫,那截枝丫正好在程繁的头顶。 一道细微的声响从程繁的脚下发出。深夜幽静,一阵阵微风吹动竹林和未曾凋零树叶,也能发出声音,却更显深夜的幽静。 这道声音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突兀,可能会惊醒一些感知敏锐的人们,比如齐王曲提。 已经是秋天,树叶开始凋零,落在地上,有时候风大了,也会吹下一小段树枝。 程繁虽然十分小心,但是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四周和那个透出光亮的窗户,再加上今夜月色不怎么明亮,所以程繁没有注意脚底,没有看见脚下的树枝。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踩到了。 …… 程繁想逃,但他没有逃,因为屋子里的人没有出来,或者是屋子里根本没有人。 一滴汗水被微风吹干,更多滴汗水落在脚下的石板上。 程繁走的每一步都比之前更加小心,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凑近了那个透出光亮的窗口。 一根手指小心仔细地捅破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出现在房屋的空间里,而后很快地撤出。 “我还是喜欢做个书生……”疲惫的声音从窗户纸上的小洞口传了出来,还带着若有若无的酒气。 在窗外准备好偷看的程繁忽然顿住了,他确定这声音是齐王无疑,但是程繁印象中的齐王深谋远虑,严谨无比,又怎么会喝多? 更何况自己刚才踩断了树枝,如果是真正的齐王,应该早就发现了,又为什么会毫无顾忌地吐露心声? 齐王又为什么会喜欢做一个书生?程繁听说齐王以前是一个文弱的书生,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成了襄国的运粮官,然后叱咤风云,威名远播。 难道做一个没有名声的书生比如今的地位还要好? 一连串的疑问冲击着程繁的内心,虽然齐王只是说了一句话。 带着疑问,程繁往房屋的里面看去。 只是一个小小的洞口并不能看见屋子里的全貌,程繁一时间想把洞口扩大,但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看到了齐王。 程繁有些难以置信,齐王曲提坐在地上,正拿着酒壶往嘴里灌酒,和善的脸变得潮红,满怀情意的看向面前的东西。 程繁好奇之下,往齐王的面前看去。 三座香炉里插着九根香,香已经烧了大半截,按照香烧掉的长度来看,齐王来了此处有了三个时辰,香炉的前面摆放着许多灵位,正中一个灵位是襄国的先帝,上面刻着“景帝曲霖禾至灵位”,再上面都是曲氏逝去的前辈和曲氏的夫人们。 齐王没有正对着那些灵位,而是看着最侧边的那个灵位,往嘴里灌酒。 那个灵位放在里侧,被许多灵位遮挡,程繁没有看到上面的字,不过对于齐王来说,那个逝去的人应该很重要吧。 “嫣离,你不该那样……”齐王把酒壶放在地上,说道:“你又是何苦呢?” 嫣离?应该是个女子的名字,看齐王怀念的表情,难道是齐王已经死去的夫人,就是忘营白天在那座阁楼不远处说的,齐王的发妻? 可惜嫣离的灵位被众多灵位遮挡住了,程繁没有看见齐王发妻的姓氏,齐王也没有明说,若是程繁知道了嫣离姓什么,或许还能猜测出一些东西来。 齐王头往后仰,直接躺在地上,潮红的脸变得更加潮红,幽幽说道:“我和皇兄在当年遇见你和樱珊,真的是命运使然,不过这命运也会捉弄人,皇兄不能和樱珊在一起,而你又早早地离我而去……” “这次皇兄南下去了吴国,不知道有没有找到了樱珊,了却他多年的心愿和遗憾。” 程繁一怔,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个朴素的老人,还有那个普通的玉佩。 一个孱弱的老人敢正面和余辽他们三人争论,当时程繁以为他是傻,现在才明白,人家是胜券在握。 那个玉佩上的“曲”字……如果那个老人是襄国的皇帝曲扩,那当时他看向曲小河的眼神,还有亲切地拍了拍曲小河的肩膀。 程繁又想起了曲小河的身世,在大街上卖炊饼的将军,一时间震惊的不知所措。 曲小河是襄国皇帝曲扩的儿子,那个病重已经去世的妇人是曲扩南下寻找的樱珊,那一切都可以解释出来。 曲小河不知所踪,曲扩也不知所踪…… 曲小河是皇子的信息程繁一时间难以消化,不过齐王曲提和皇帝曲扩在当年遇到嫣离和樱珊。 当年是哪一年? 三十年前曲扩御驾亲征,和西荒交战五年多的时间里。程繁北上的一路上听过不少其间流传的民间故事,其中就有齐王发妻这一条,不过没有人听说过齐王发妻的名字。 再比如当时只是一个普通士卒的李雄因为曲扩被西荒人大败后冒死掩护曲扩撤退,然后一路高升成为镇军大将军。 还有那个研究出能使战斗力大幅增长的神秘人…… 却没有襄国皇帝曲扩遇见樱珊的故事。 程繁慢慢猜到这场战争里面蕴含的其他东西,由于他大多数东西都是在襄国听见的,所以很多信息都是关于襄国的。 当年曲提和曲扩遇见了嫣离和樱珊,这里面的东西在历史上是一片空白的。 曲扩能够依靠神秘药物取得胜利和曲提没有一次逾期的运粮,这两件事情一直都是谜,所有人都知道没那么简单,可偏偏就这么简单的过去了。 程繁顿时来了兴趣和求知欲。 齐王躺在地上,沉默了很长时间,要不是拿着酒壶一直在往嘴里灌酒,程繁还以为他会醉倒在地上睡着了。 “西锦城……”齐王断续说道:“夫子说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这很对啊。曲缓和曲绸实在成不了大事……等我成了国君,襄国一定会在我手上发扬光……” 程繁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西锦城是什么地方,是他们相遇的地方吗?还有……齐王要夺帝位?! 这个爆炸性的信息被程繁偷听到,如果让齐王知道这件事,他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想起二皇子的邀请,程繁开始有了决策。 齐王如果要成功夺得帝位,一定会先离间两位皇子之间的关系。大皇子和二皇子之间本来就有隔阂,齐王成功的机会就会更大。 如果在自己的辅佐下让齐王称帝,自己可能官运享通,也有可能被齐王卸磨杀驴。 虽然老师教过功成身退这个道理,但从齐王对自己的态度来看,卸磨杀驴的几率会更大。 一定要脱离齐王的控制。 程繁原本是想借二皇子之手逃之夭夭,可是根据现在的状况……后天的计划必须改一改了。 齐王的能力程繁很了解有多么恐怖,更何况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老管家。等到去二皇子府上,一定要仔细和他商议,先和大皇子联手,除掉齐王这个定时炸弹。 可若是被齐王反客为主,化险为夷,那自己还是得死。 程繁又想到了张青的邀请,张青在宴会上的表现让程繁得知他的势力不比齐王差多少,甚至并驾齐驱。 程繁的计划如果失败,那他的后路,就在这个张青的身上了。 第四十七章 彼此的计划和算计(无声的相处) 远处传来许多鸟鸣,无数的秋鸟从竹林里腾飞而起,打断了程繁的思绪,也打断了他的节奏。 …… 黑衣人持剑直接刺向老管家,气势狠厉,速度极快。 老管家的食指与中指合并成剑指,沉着迎敌。 秋天的天气有些干燥寒冷,黑衣人携剑而至的寒光更冷,她离老管家更近了。 老管家看着迅速逼近的黑衣人,轻叹了一口气。 今晚,他叹气了三次。 事不过三,那就意味着他不会再叹气了。 剑尖直奔老管家的胸口,老管家持剑指而挡之。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像一切都开始平静。 老管家没有用剑指刺瞎黑衣人的双眼,黑衣人也没有用剑刃刺穿老管家的身体。 两根枯瘦的手指并在一起,中间夹着冒出寒光的剑刃。 “我说过,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老管家稳定坚定地制服了如洪水般向着自己袭来的剑气,平静说道,他苍老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 黑衣皱眉,手臂加大力度,整个手臂连着那柄剑一直在微微摇晃,却依然没有挣脱老管家的那两根手指。 “我也说过,你是个只会看表面事物的老匹夫,那你就只是个会看表面事物的老匹夫。”黑衣人对于自己没有挣脱老管家的束缚并未感到羞愧或是耻辱。 她说完了这句话,整个手臂开始顺时针转动,那柄剑也想要随之转动。老管家依然把左手负在身后,感觉着手指间那道桀骜不驯的力度,他面无表情,手指也加大了力度。 自始至终,黑衣人都多出了一只手…… 老管家的瞳孔急剧缩小,看着挥向自己面门的那个劲拳。 他还是没有出动左手,脑袋往侧边闪开,这个对于时机的操作非常极限,那道劲拳打到老管家还没来得及移动的发丝上,脸颊的那阵阵寒风仍然在耳里回鸣。 这使得老管家分了一点心力。 就在这多废掉一点心力的同时,老管家的面前只剩下了一片漆黑,黑衣人虽然也是黑色的,但是老管家指间的那柄剑,已经没了力量的源头。 黑衣人她弃剑而逃…… 老管家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她跑到哪去了? 他想叹气,但是发现自己今天叹了太多次气,所以他忍住了。 …… 直到听见了竹林里传来阵阵不和谐的声音,所有人都惊动了。 “谁?”齐王忽的站起,手里拿着酒壶。 程繁见事情不妙,没有顾得双脚再次踩断树枝的声音,头也不回,直接往住处跑。 齐王出门,待走到窗前侦查时,看见了那个小小的洞口。 洞口很小,难以看清屋子里的全貌,但可以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 齐王和善潮红的脸瞬间扭曲,深沉的醉意霎时清醒。 他抬头看着竹林上方飞跃的许多秋鸟,听着耳边传来的阵阵鸟鸣,齐王微微眯眼,关好了房屋的门,径直向竹林走去。 出去的时候,他的手里没有拿着酒壶,只是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满地的碎片就像是竹林里不计其数的竹叶,流淌的酒液就像是山间的一股浅浅溪流。 酒壶是官窑的大师精心烧出的上等货色,酒壶里的酒是皇宫御膳房里的陈年佳酿。片刻后,碎瓷片依然在,酒液却沉入地底。 程繁没有进入竹林,如今的风口浪尖正是那里,相比老管家已经被惊动,如果还想在里面瞒过老管家然后暗度陈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还好他记得正路。 凳子上没有人,那个昏昏欲睡的老人不见了踪影。 被齐王发现,程繁没有太紧张,被他发现是迟早的事情,所以他早就想好了两条出路。 走正路自然不怕被别人怀疑,可如果是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独自前行,而这个地方又是刚刚出事,那就有些奇怪了。 程繁没有理会自己的奇怪举动,他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好好的,可偏偏闹了这么大的动静? 等进入客房脱下衣服,没有任何问题地睡在床上,等到明天醒来,就好像也没有任何问题。 今夜的齐王府注定很热闹,而这个热闹仅仅是几个人造成,在深夜里活动,处理掉这个热闹的,还是这几个人。 程繁躺在床上就开始装睡,仔细听来还时不时传来打呼的声音。 一阵风吹来,客房里的门被推开,声音很小,但程繁能听到。 正在装睡的程繁露出陶醉的神情,像是沉浸在温柔的梦乡里。 客房的门又重新关上,一切仿佛重归平静。 只可惜,不平静。 打呼的声音依然富有节奏地回荡在客房里,程繁十分紧张。 来的这个人不会老管家和齐王,因为没必要。 想起那突然冲天似乎将要窜入云霄的鸟儿,程繁知道,进来的这个人就是被老管家发现的那个人。 那个人敢进到齐王府来闹事,肯定本领不小,程繁不会武功,那个人又杀死他简直是易如反掌。 什么运气啊!正巧进了我这里? 屋子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出现程繁担忧的事情——被那个人杀死。 …… 黑衣人没有逃出齐王府,而是转头逃了进来。 似乎是想故意要闹出大动静,她直接撞进竹林里,惊扰了栖息的众多鸟儿,也惊扰了正在缅怀过去齐王,还有正在听着齐王缅怀过去的程繁。 更是吸引了老管家的注意。 出了竹林,她先是看见了一个摆放在路中间的小凳子,然后看见了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这个身影,就是程繁。 黑衣人有些疑惑,这个人深更半夜,和自己一样行踪诡异,难道也是来执行任务的?那倒要问问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好奇之下,她暗中跟着程繁,然后看见了程繁进入客房。 黑夜人更加疑惑了,这个人居然住在齐王府里,难道是奸细? 黑夜人决定找他问些东西,至于会不会被他打败或者被他暗算……黑衣人想了想自己身上的功夫……这,是不可能的。 进了屋,听见这个人富有节奏,显得极其自然的酣睡声,黑衣人不禁冷笑,真是个伪装的好手,想必他已经知道自己进来了,那倒要看看,他有多大的本事。 黑衣人一步步靠近桌子,摸了一个凳子坐下,至于她会不会被老管家发现,然后留住……他想了想老管家这个智商低下的老匹夫……这,也是不可能的。 程繁果然十分能忍,假装了很长时间硬是没有露出破绽,由于对方迟迟没有动作,他在想,对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想着想着,程繁自己竟然险些睡着了。 黑衣人果然十分有耐心,在凳子上端坐了很长时间硬是没有行动,由于对方迟迟没有被她吓得尖叫或者尿了裤子,他在想,对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想着想着,黑衣人放在桌子上的手换了个位置,摸到了一张纸。 黑衣人感觉这张纸有问题,她仔仔细细地摸了摸,确定上面是写有字,而且墨水干了很长时间。 她再仔细摸了摸白纸上面的黑字,发现上面书写的内容时,有些惊讶,她不知为什么笑了。 第四十八章 彼此的计划和算计(进展与跨越) 黑衣人的手指在薄薄的宣纸上慢慢摩擦着,感受已经风干的墨水构成的文字。 那是一首小诗,诗的名字叫做《静夜思》。 细腻的手指把纸上的文字给摸得清清楚楚,黑衣人像是沉浸在诗的意境中,没有在意客房外竹林里行动的老管家,也没有注意客房里床铺上到正在打呼的程繁。 就在不久前,她还是一个和老管家激烈交战的剑道高手,就在前一刻,他还想在程繁的嘴里敲出一些东西。 …… 客房的门被推开,然后关闭,黑衣人走了。 程繁翻了个身,他没有庆幸自己大难不死,没有思考那个人为什么出去,因为……他受不了,已经睡着了。 推开房门,看见是丫鬟忘营那张熟悉的脸,程繁放心了。 与昨天不同的是,老管家没有来。 忘营再次委婉拒绝了程繁一同用餐的邀请,早上的洗漱和用餐宣告结束。 “把东西送回去了,记得来陪我。” 程繁出门,看着东方的旭日平静的初升,府上的丫鬟平静的做事,没有风吹的树叶平静的呈现在人们的面前。 一切都太平静了。 “越是平静的东西,其中掩藏的秘密或者是危机就会更大,在这个时候,阿城你更是要小心……” 程繁默默看着平静乃至寂静地齐王府,脑海里回荡着老人的话语。 这时候他就更应该表现的十分正常和自然,正常和自然到他刚刚来到王府的时候。 所以程繁叫了忘营来陪自己到处逛逛,装作对王府不甚了解,麻痹一切人的观感,正如迎面而来的齐王。 齐王微笑着,显得精神无比,浑然没有昨天晚上的那股酒气和癫狂。 “程繁公子,昨晚睡得可好?” 程繁一愣,这么快就怀疑自己了? “回禀王爷,在下昨晚难以入眠。”程繁行礼,向齐王说道。 如果说睡得安稳,只怕会加重这个老狐狸的怀疑,再加上自己昨晚本来就睡得不好,有着浅浅的黑眼圈。程繁短暂思考之后,决定冒险一试,冒这个险,风险极小,收益却极高。 齐王走到程繁跟前,深深看了程繁一眼,和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看程繁公子面色不佳,不知有何心事?” 程繁放下了心中的担子,这种直接承认的方式,在此时其实更有作用,程繁笑了笑,说道:“我在想,怎么才能获得王爷的恩准,出府去好好见一见世面,我刚来襄国,很多好地方都没去过。” 程繁再次行礼,说道:“谁知道一想就想到了深夜,彻夜难眠啊。” 齐王点了点头,说道:“那公子昨晚可曾听过不和谐的声音?” 程繁端着下巴,想了一小会,说道:“昨夜我听见很多鸟鸣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齐王说道:“昨夜有奸贼入府,幸好被守卫发现,给赶了出去。” 程繁在心中冷笑,齐王明显是被昨天晚上的事情乱了心智,连这种简单的逻辑也不注意,随口就说了出来。 哪有奸贼敢进齐王府闹事?就算来闹事,也不会是普通的奸贼。 程繁想到了昨天进来自己房间的那个人,昨天他是自己走的,哪有被守卫发现?齐王这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啊。 看来齐王还是不相信自己,那么自己的危险处境就依然没有解除。 得想办法,向他表明忠心才行。虽然程繁并不忠心。 说到忠心,程繁很快就想到了下跪。 且不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在老人二十五年的熏陶下,程繁早早养成了遵守公平公正的意识,对于下跪这种事情自然是深恶痛绝。 尽管身处这个险恶的世界,程繁也下意识地排斥下跪这个辱没自己尊严的方式,要想程繁给齐王下跪,就算杀死他,也绝对不可能。 那到底用什么方法呢? 程繁一时纠结。 齐王见程繁在沉思,叹了口气后,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程繁公子,你在干嘛?” 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是忘营送回了东西,来履行自己的承诺……实际上是来服从程繁的要求。 程繁回过神来,发现齐王早已不见了身影,程繁心中一乐,他刚才说想要出去转转,齐王没有多说,也没有表示,那齐王的意思是……默认了? 其实程繁是在忧愁怎样和张青见面,看来这个事情也没有问题了。 …… 忘营的心情很复杂。 一个丫鬟和男性客人走在大街上,这不符合公子搭配书童,小姐搭配贴身丫鬟的常理,更何况,她是私自出来的。 按照忘营的美好的想法,当然是陪着小姐一起逛街,买一串糖葫芦,在看一看脂粉和布匹…… 一个健壮的大汉躺在大街上,手臂上的肌肉高高凸起,脸色憋得通红,似乎承受了不少的压力,另一个汉子手里捏着一个大锤子,面目狰狞的向这个汉子的胸口砸去。 在大街上杀人,这件事让周围的人们纷纷驻足观看,也包括一个脸色微黑,面露兴奋之色的青年人,他还带着一个小丫鬟。 当大锤快要砸到那个红脸汉子的胸口上时,周围的人们不但没有劝止,反而有些激动,这是人性的凶残与冷漠吗? 不过还有一些胆小的女孩遮住眼睛,不敢再看,比如程繁身边的那个小丫鬟。 大锤理所当然地砸到了红脸汉子的胸口上……的大石上。 …… 再到兵器店里看了一些兵器,然后到炼铁厂里看一些人打铁……程繁微黑的脸越来越兴奋,而在他身边的忘营,脸色却越来越黑。 “你怎么总是看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可能是因为程繁这个客人平易近人,从来没有摆架子,脾气也不算古怪,再加上和他相处的时间长了,相互说话的语气也十分自然。 然后程繁带着小丫鬟看了很多她不喜欢看的东西……这让平时一直胆小甚微的她发了脾气,虽然只是一声质问。 程繁听到了忘营的问题,并不着急回答,他望了望天,靠着太阳的方位来判断现在的时间,说道:“走吧,带你去吃饭。” …… 程繁与张青约定的地点是天珍酒楼——一家还不错的酒楼,很符合以前程繁的特点。 上了二楼的包厢,推门而入,便看到一个白净的青年手持折扇,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张青听见了推门声,看见程繁如约而至后,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再当他看见程繁身后的小丫鬟时,脸色微微一变。 他有些不满意程繁还带着其他人来,不过带了就带了,他和程繁说的东西,一个普通的小丫鬟能听出什么来? 程繁带着忘营,自然有他的理由,自己的第二步计划,也开始实施。 “程繁公子,请。”张青手持折扇,揖手行礼,没有理会程繁身后的那个小丫鬟。 忘营并不在意,被别人一直忽视的她,早已习惯了被别人忽视。 程繁回礼,坐下。丫鬟忘营站在程繁身后。 “张青公子,你也请。” 一道道酒菜被端了上来,等到正常的程序走完,程繁从怀里掏出了昨天放在桌子上的那张纸。 程繁的目的很简单,先用这首诗来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那后面的东西就会好说很多。 张青接过纸条,看了看纸上的四句短诗,并没有像昨天那般惊讶,而是直接放到了袖子里。 “张青兄弟,你觉得……我怎么样?” 第四十九章 彼此的计划和算计(一切都变了) “你……很好。” 张青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把折扇撑开,说道。程繁的称呼由公子变成了兄弟,忘营以为他们是在客套,殊不知这是在示好。 张青觉得程繁的示好很好,所以就说很好。 程繁说道:“我不喜欢喝酒,喝茶吧。” 在昨天的宴会上,看到张青喝酒时候的样子,程繁建议喝茶。 张青扇了扇风,头上的渗出的发丝轻轻拂动,就像是垂岸的杨柳。 “这……很好。” 世间有很多比喻的方式,有的人志向高远,把天上的大鹏比喻成自己,又有人呼风唤雨,用海里的龙王来形容自己。有时候这种方式能使人更加容易明白很多东西。 如果把酒比喻成齐王,把茶比喻成张青,那程繁的意思已经表现的很清楚。他不喜欢当齐王的门生,而是站在张青这边。 张青觉得程繁的决定好,所以就说很好。 程繁回头,看着端正站着的忘营,说道:“忘营,去拿一壶茶吧。” 忘营出了门。 这本是很简单的沟通交流,忘营以为很正常,可是,这不正常。 “你如果要走,我现在就可以安排你走。” 张青捏起桌上的筷子,看着程繁,平静说道。 程繁看着桌上的杯子,缓缓摇了摇头。 为了混淆齐王和老管家的视听,还有放松他们的警惕,程繁的背上没有背着那把琴。 齐王知道这把琴对程繁的重要性,而且对自己的实力有着绝对的自信,正因如此,他才能默许程繁出来。 齐王要向程繁说一件事:既然我允许你出去了,就算有所图谋不轨之心,我也不怕。 程繁也不怕,所以他要来见一个人。 虽然张青把话说得很清楚,清楚到承诺的地步,程繁仍然不能接受这个好机会。 张青看了程繁一眼,说道:“有把柄?” 程繁说道:“把柄是个很好地词,与其说是把柄,倒不如说成是威胁。” 程繁微微躬身,离张青更近了一些,低声说道:“他有多厉害,我们很清楚。所以……没那么容易。” 程繁所说的他就是齐王无疑。 张青很同意程繁的观点。 “你要不要……联系别人。”张青把手中的折扇合起来,问道。 程繁看着张青的动作,微微一笑。 自己刚来时,他撑开了扇子,意思很明显,然后因为一些原因,他又合了扇子,意思也很明显。 程繁没有说话,张青的意思很明显,自己再劝说也没用,只能他自己想明白。 张青把将要拿起的筷子放在桌子上,说道:“因为我的家境原因,我很清楚在三十年前,五个国家有多么团结。” 听到张青突然讲起了自己正感觉谜底重重的那段历史,程繁来了兴致。 张青没有看程繁,用手里的折扇磕了磕桌子,继续说道:“循国被灭了,其他四国依然连在一起,等到打败西荒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起初各国的实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和损伤,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所以前十年,各自都表现得风平浪静。非常平静。” 程繁又想起老师的话。 “陈国皇帝在十七年前驾崩,新的皇帝登基,新帝花了两年的时间改变政局,彻底抹除了朝堂上反对自己的声音,一切都变了。” 程繁听到,张青说了两次“一切都变了”。 “十五年前,也就是陈国皇帝登基过了两年多,陈国发动战争进攻雪国,两国酣战很长时间,形成东荒,雪国最终不敌,被迫迁都,撤入冰川。” 程繁第一次听到了关于雪国的事情,对于这个他充满幻想的国度……没想到却如此不堪。 “襄国首次发威之后,世界不再平静,正如你昨日所说,就算西荒攻打襄国,陈国说不定会在背后捅刀子,雪国会隔岸观火,至于吴国……” 程繁还包括天下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吴国皇帝设计谋杀襄国皇帝曲扩,如果这件事公布于众……恐怕会引起很大的效应吧。 “循国灭国这是过去,暂且不提,现在的四国根本不再和以前一样同仇敌忾,紧紧连在一起。而是互相算计互相,等到西荒人打过来,他们肯定势如破竹……” 程繁点头,如今那里有五国联军?就连襄国的主心骨曲扩也不知不觉的死去,现在太乱,乱到对于西荒来说,这个好机会,千载难逢。 开门声响起,正在这时,忘营端着茶走了进来。 张青不再谈论历史,而是微笑看着忘营。 忘营明白,端茶只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就是给他们倒茶。 程繁知道张青不胜酒力,对历史很熟悉也是正常,所以对张青的说话并不感觉惊艳。 杯子的雾气不规则地飘荡在厢房里,然后消失,程繁看着此景,想到了什么,说道:“你觉得……吴国人怎么样?” “吴国?”张青拿起桌子上的折扇,嘲讽说道:“襄国的镇军大将军李雄有一句话说得很好。” “什么话?” “吴国人就是一帮废柴。” 程繁皱眉,这句话他刚刚入世的时候也听过,从他的所见所闻来看,吴国府尹大人虽然比齐王差了太多,但是他还遇到了老杉和凌可医……不过,从张灵的口中得知,凌可医和雪国有关系。 程繁决定问问张青:“你有没有听说过林可依?” “什么?”张青的手忽的握紧,没有在意他是否失态,也没有顾及还站在一旁的小丫鬟,他睁大眼睛说道:“你再说一遍。” 程繁认真说道:“林可依。” “姓林?” “是的。” “大概多少岁?” “快四十了。” “在哪遇见的?” 程繁再次皱眉,这么紧张,他在紧张什么? 张青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赔礼后说道:“原谅我的失态,只是林可依太重要了,我必须要找到她。” 程繁叹了一口气,张青忽然心中一紧,觉得自己将要知道什么不好的事。 “不用找了,让她安息吧。” 张青的脸色有些黯然。 …… 程繁忽然说道:“我们聊远了……” “我们现在关心的不是你刚才说的事情,而是我刚才说的事情。” 张青说道:“你想怎么办?” 程繁学着老人的样子,说道:“先喝茶。” 之所以喝茶,是因为茶能静心,来安抚张青黯然的心灵最好不过,免得张青一时冲动,说了对自己不利的事。 程繁想到昨天的事情,问道:“你很喜欢诗?” 张青放下了茶杯,说道:“东荒有一个隐士,作了很多好诗……好吧,我很喜欢诗。” 程繁有些不解,说道:“民间不是都说东荒人迹罕至,廖无人烟吗?” 张青语气怪异地说道:“你不是个能人吗?怎么只顾民间不顾上层,连这个都不知道?” “东荒确实是荒地,正因为是荒地,那里才有许多隐士自给自足,过着很安静,无人烦忧的生活,而且那里的庐山风景不错。就是那里埋下的尸骨太多,空气不好,气氛也很压抑。” “庐山?” 张青继续解释道:“庐山是在东荒的南部,与襄国北境接壤,我说的那个隐士就住在那里。” “原来如此。我能过去拜访一下那位高人吗?” 程繁重新回到了正题。 第五十章 彼此的计划和算计(多年以后的错误) 程繁很隐晦地提出了逃去东荒的想法。 张青看了程繁一眼,喝了一口茶之后说道:“可以倒是可以,只不过那人性情古怪,拜访他的人很多,能得到他待见的却很少,更不用说得到他的认可。” 这是在警告程繁,你能逃出齐王府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若是要逃到西荒,成功的机会十分渺茫。 程繁说道:“总得试试才行,万一他真的对我一见如故呢,你说对不对?” 张青说道:“看在你给我诗的份上,我愿意帮你引见一下。” 程繁下定决心一定要逃,而张青也愿意帮他。 这场在沉在水底的谈话在旁边恭敬站着的忘营一脸懵……茫然的情况下完美结束,程繁很开心,自己的后路有了着落。 程繁起身,向张青伸出手掌,感激说道:“谢谢你了,张青兄弟!” 张青看着程繁伸过来的手,眼神不经意的变了变,似乎是在疑惑为什么这么认真,最后他还是起身,和程繁拍了手掌。 感受着张青掌心里似有非有的汗珠,程繁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张青的手里总是拿着一把折扇,而且还时不时的扇风,原来是天性怕热。 多年后他才知道,他的这个想法到底犯了多大的错误。 …… 程繁很开心的出了天珍楼,带着小丫鬟忘营又看了一阵那两个汉子表演得惊心动魄的胸口碎大石,还有大街上的喷火的戏子,耍猴的艺人…… 忘营一路上都黑着脸,并没有意识到今天吃午饭的时候,程繁没有像前几次一样邀请她一起吃饭,而是把她晾在一边。 程繁奇怪的举动她没有发现,对于情绪化的她来说,这个奇怪的客人越来越不顾自己的感受了。 …… 等到程繁走远,张青往四处仔细观察后,找来了店伙计,叫店伙计买来了笔墨,便开始在厢房里写信。 “三公主已死,无需再找。有一个叫做程繁的人,一定要拉拢。如果他不愿意,杀无赦。” 张青忽然想到了刚才两人击掌时的情形,还有程繁叫了两次的“兄弟”。 张青犹豫了很久,手里捏着的毛笔蘸满了墨水,显得十分饱满。墨水随着笔尖一滴一滴往下流,流在张青已经写好的纸上,最终将张青在纸上写的最后的三个字给覆盖住了。 张青一笑,心想这便是天意吧。 紧接着他眼神一厉,双手下垂,手里捏着的毛笔于是也随之下垂,笔尖由下而上,直接将最后的一句话涂抹,成了一个长长的墨团。 然后他从袖子里掏出那一张纸,静静看着纸上的寥寥二十个字。 他伸出白净的手,手指轻轻抚摸在纸张的边缘,眼里流露出的意境幽远而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程繁初见张青时,还以为他是一个花花公子,哪知道对方也不是善茬,谋略还勉强过得去,也不知道他的兵法如何,不过对于时局的分析很得当。 这会是一个很好地朋友,至于程繁在天珍楼里叫的两声兄弟。程繁想了想,或许以后还真能成为兄弟。 回到齐王府,天色已晚,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一路上遇到了几个丫鬟和仆人,程繁试着给他们打招呼,哪知道他们居然远远行礼,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程繁不禁心想,还是忘营好,能和她的沟通没有太大的障碍,也算是自己的能力使然。 所以忘营再一次接了给程繁送晚饭的活儿,再一次直接拒绝了程繁一同用餐的邀请。 程繁只能无奈,然后苦笑。 从最初的不敢回应,而后委婉拒绝,最后直接拒绝,这段过程真的很短暂。 这符合程繁随意的性格,可是自幼习惯与老人大口吃饭的他,又哪能让这个小丫鬟看着自己吃? “你去吃饭吧,待会儿过来帮我收拾就行了。”程繁嘴里夹着饭菜,不清楚地说道。 忘营也不行礼,直接走了出去。 没有和理想中的小姐一起莞尔一笑,仅仅两个回头就倾人城倾人国。没有和理想中的小姐一起挑着名贵的胭脂,选着值钱的布匹。 而是整整一天,都在和这个疯子看那些粗犷的戏和裸着上身的铁匠打铁。 小丫鬟再次进了客房,收拾了残羹剩饭,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沉思的程繁,没有说话,又是直接走了出去。 与其说程繁是在沉思,倒不如说他是在等人。 人来了。 老管家踏着脚步,踏过门槛,一眼就看见那个坐在椅子上脸色微黑的青年人。 在这个青年人的身旁,还有一个粗布包裹着的琴。 “这把琴一定擦得很干净吧?”老管家走到桌旁,坐在椅子上,面对着程繁。 程繁闭着眼,说道:“是啊,这把琴对我来说……很重要。” 老管家说道:“你千里迢迢,披荆斩棘来取琴,我真的很佩服你。不过……” 老管家顿了顿,说道:“有时候做有些事情真的很容易犯错误。” 弦外之音? 程繁知道老管家在说着昨天的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他没有在意,被齐王怀疑,很正常。 只要有些东西承认了,有些东西就算是刀子架在脖子上也不承认,这场所谓的危机很容易就会度过去。 程繁睁开了眼睛,说道:“管家有没有做错事?” 老管家看着程繁的眼睛,平静说道:“我有没有做错事情,好像你管不着。” 程繁说道:“我也是。” 老管家认真说道:“但与我有关。” 程繁做的那件事情和老管家有关,所以老管家就得管。 程繁认真解释道:“因为你是管家,你不管谁管啊?” “你这个说法似乎没问题。”老管家继续看着程繁的眼睛,说道:“我管你,行不行?” 程繁抬头,与老管家对视着,说道:“行啊,我就是昨晚被竹林里的鸟吵醒了,睡不着……如果这事儿管家您还要管,那您是不是早该累死了?” 程繁对老管家的称呼由“你”变成了“您”,这好像是讽刺? 老管家说道:“有人说我只会看明面上的东西,我不知道这对不对。” 老管家这是在试探程繁是否与昨天晚上的那个黑衣人有关系。 程繁不知道那个黑衣人对老管家说过这句话,也不知道他在昨天就与那个黑衣人一起相处了一段时间。 这些事情程繁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程繁依然盯着老管家的眼睛,平静说道。 老管家不想再叹气,感慨说道:“你很不错,我很欣赏你。正因为我欣赏你,所以我很担心你会对王爷不利。” 程繁转移了目光,回头看了身侧的那把琴,说道:“我在今天早晨见过王爷。” “我知道。”老管家说道:“我这次来,是我自己的想法,没有王爷的意志,你大可放心。”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老管家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不指望你能效忠王爷……我只希望,你不要伤害他。” “王爷如此神威,又怎么会为人所害?我很怕死,又怎么敢去伤害他?” 程繁想到了昨晚透过窗户纸的看到的一切,不禁觉得自己这般话有些违心,其实任何人的内心都有脆弱的一面,当一个人正处在这脆弱的一面时,就算是只蚂蚁也能伤害他。 关于这点,在小岛上,程繁深有体会,如果不是老人,那只蚂蚁会让程繁很麻烦。 老管家起身,越过门槛,走到了门外,没有回头,说道:“如果哪天你真对王爷不利,我无论如何也会让你下黄泉。” 老管家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十分坚定,不容置疑。 程繁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老管家知道很多东西,所以对他说的话并不感觉奇怪。 如果这个老管家也从中作梗,那把他也处理掉就行了。 在有这个想法之前,程繁还不知道老管家是个剑术高人,如果知道了,他肯定会悠着点。 第五十一章 彼此的计划和算计(等待的一件东西) “程繁公子,请。” “殿下您先请。” …… 只有两个人的饭局被程繁和二皇子用尽了礼仪。 程繁身为客人,理应先入座,可是这场饭局的主人是站在云端的二皇子。 程繁想了想,决定先入座。 二皇子一笑,说道:“程繁公子好魄力。” “殿下过奖了。” …… 两人的交谈经过一系列的程序后走入正题。 二皇子说道:“程繁公子,你可知你为什么受到的是皇叔的接待?” 按照皇室正统,继位皇帝的人选就是先帝遗留下来的子嗣,也就是最有希望继位的大皇子曲缓和二皇子曲绸。 张灵最开始说让程繁来找齐王的时候,并没有谈及襄国的太多事情,直至那天晚上程繁在无名房屋外听到齐王说的那件事。 还有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在闲生居里,表面上是吴国的御史大人张极与镇军大将军李雄进行了一场谈话。 张极在那时候说道:“我有过很多条路可以选择,而你只有一条。” “我忠心于陛下,可不是那两个小娃娃。” …… 如今陛下不知所踪,张极不忠心两位皇子,再加上把程繁推荐给齐王,那他忠心于谁便一目了然。 这其间的很多东西程繁不知道,不过根据程繁后来得知的消息,也把原因猜到了十之八九。 程繁说道:“我想我差不多知道了。” 二皇子满意说道:“皇叔居心叵测,谋权篡位,必死无疑。你是个聪明人,来见我也应该是想逃离皇叔的掌控。” 程繁有些惊讶,昨天的二皇子可没有这么厉害,程繁都不能保证扳倒齐王,而二皇子却说齐王必死无疑,这变化也太快了。 二皇子看着程繁惊讶的表情,有几分自嘲的解释说道:“军师神机妙算,我只是个外行,不怎么清楚这其间的利害关系。” 程繁释然了。 原来是军师所言。 事实上,这个世界有很多军师,不论是西荒的一只万人队,还是襄国的几万军队,统率他们的将军必须得有一个策士,也就是军师。 但二皇子所说的“军师”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没有知道这位军师真正的名字,只知道这个人是个杰出的谋士,他就叫军师。 只是这个军师是大皇子幕府的人士,又怎么会教给二皇子东西,难道…… 二皇子说道:“我早与皇兄联合,等待时机,不过为了掩盖皇叔的视听,我们表面上还是你争我夺,互不消停。” “不过我那日的邀请……皇叔还是让你来了,这让我捉摸不透。” 程繁说道:“殿下难道不怕齐王有所准备吗?” “准备?”二皇子说道:“皇兄生性懦弱,所幸有军师辅佐,我身边可没有什么能人,所以皇叔邀请才我去参加宴会……” 程繁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说道:“殿下可知齐王为什么邀请殿下,而且同意让我来见您?” 二皇子问道:“什么原因?” “我可以十分肯定……”程繁说道:“齐王是猜到了你和大皇子联合的事情,用我来离间你们。” 二皇子诧异说道:“你?” 程繁知道二皇子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解释说道:“是我这个人。殿下您想想,我如果投靠了您,大皇子会怎么想?齐王会怎么想?” 二皇子想了想,说道:“皇兄肯定就会怀疑我,皇叔会视我为敌……然后他们再联合把我除掉?” 程繁点头,说道:“没错。不是我小看殿下,可是您想想,以你的才智,能不能胜过军师?能不能胜过齐王?” 二皇子缓缓摇头。 程繁一时有些后怕,他们除掉了二皇子,还会让自己活着吗? 程繁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张青,他看似不是襄国人,那就是只有可能是陈国活着雪国。只要取得了他的信任,以后自己就会好过许多。 怪不得齐王邀请自己展示才艺,然后让二皇子和张青看见。最后自己的实力虽然得到了认可,齐王依然不怎么重视,原来早有打算。 程繁想到了很多,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现在我们只能按照原来的情况继续下去。我继续在齐王府,而殿下您和大皇子联合,等打败了齐王,你们再公平竞争。” 二皇子语气怪异地说道:“公平?” 程繁有些尴尬。 这个世界,不管是用什么肮脏的手段,只要赢了,成为了赢家,历史就归那个赢家书写…… 其实很久以前老师就在不停地教导自己兵不厌诈,那就是用不公平的手段获得胜利,只怪自己太笨,没有领会老师的苦心。 二皇子看着程繁,说道:“程繁公子,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程繁转头,看见了墙上的壁画,说道:“我的想法是,我想活着。” “可是你现在的身份太敏感,稍有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程繁没有接话,他一直盯着壁画上的那个老人,不知觉入神。 “请教一下殿下,这位是?”程繁指着壁画上那个稍显瘦小的老人,问道:“能如殿下的法眼,应该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吧。” 二皇子一愣,眉头微皱,对程繁不接自己的话感觉不舒服,等了片刻后才说道:“这位是夫子。” 程繁看着行走在崇山峻岭,高山险水之中的老人,心中不免期待和敬佩。夫子的眼神略显焦急和忧愁,应该是担心在千里之外因为战争而受苦受难的人们。 “夫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程繁问道。 其实在海南的牢房中,张灵就曾经说过夫子的事迹,只是程繁了解得很模糊,夫子经常活动在襄国,又是皇帝陛下的师父,二皇子得管他叫声师公,按理说二皇子知道的应该多一些。 二皇子又是一愣,斟酌了一下,发现自己只能说出一句,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说道:“夫子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程繁满脸期待,等着二皇子继续说。 二皇子没有说。 这样就完了? 程繁想了想说道:“传说夫子是一位医师,殿下可曾听说?” 二皇子说道:“师公救人从来不留名,所以知道他是医师的人不多,只有寥寥几个。” 没有程繁再问,二皇子说道:“别再说师公了,你现在应该考虑一下我们以后的事情。” 程繁回神,说道:“我觉得我们应该经常联系,如果有机会,把大皇子和军师约出来一起谈谈,商议一下接下来的事情。” 二皇子说道:“你就不怕皇叔对你起疑?” 程繁说道:“宰相肚里能撑船,更何况是堂堂的齐王,以齐王的魄力,他是不会阻止我出来的。” 程繁这样说没有什么问题,如果一切都是按照齐王的离间计出发,齐王的确不会阻止程繁与二皇子沟通太多,甚至根本不用担心程繁会背叛他,脱离了他的计划,就算程繁带着那把琴离开了王府,齐王依然不会担心。 如果御史大人是支持齐王的话,那么他一定会告诉齐王…… 有一个小女孩,而程繁目前还不知道她的下落。 这样看来,程繁确实没了退路,只能任由齐王摆布,一时之间只能隐忍。 但他不会束手就擒,他依然要逃离齐王的掌控,因为他也有计划,这个计划可也追溯到三个月前。 程繁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着某样东西的到来…… “殿下,告辞。”程繁觉得自己应经跟二皇子说的够多,行了一礼后,就准备告辞。 二皇子说道:“公子来到安昌城可曾去城外看一看风景?” 程繁有些疑惑,回答道:“未曾。” 二皇子身上华贵的衣服抖了抖,笑着说道:“不如由我带着公子去城外看看风景,虽说现在是在秋天,但秋天也有秋天的风景。” 听这位二皇子说要带着自己看看风景,熟悉一下襄国都城安昌城的环境,程繁觉得有这个必要,正好现在是中午,时间充足。 程繁行礼,说道:“在下先谢过殿下了。” 二皇子脸上的笑容更盛,说道:“无须多礼,以后还得公子指点,再说这等小事,不足挂齿。” 程繁再次谢过,与二皇子一起骑着快马,在一群仆人的簇拥下出了安昌城,前往城外北方的那座大山。 第五十二章 潜移默化的变化 尽管天气入秋,可是海南的温度一直保持着很高的水准,似乎永远都不会掉下来。 人们仍旧在大街上行走,却看不见那个卖炊饼的中年人,吃不到那些美味的炊饼。东城的人们近乎绝望,那个小男孩还是拿着一把破蒲扇,在向远处张望着,希望能够看到那个妇女牵着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因为如果凌大夫不来,他的奶奶就会病死。 海南的牢狱里依然十分干燥,但是却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还有不少犯人痛苦的哀嚎。 牢房里有专门放置刑具的地方,除了审讯和逼供一些不听话的犯人外,那里平时没有人。 现在的那些狱卒们都因为狱长的命令而守在外面。 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人站在刑具室里交谈。 一个男人穿着一身白袍,站在一个穿着狱长衣服的男人面前。 充满磁性的声音忽然在充满冷酷的刑具里响了起来。 看不清白袍人的脸,却能听到他的声音:“你很有野心,我很欣赏你能有这种想法,但是你八成会死。” 狱长看着架子上挂着的那个皮质长鞭,说道:“先生,没有人没有野心,你欣赏我,就应该帮我。” 白袍人把整个身体都装在他一身的白袍里,看不见他的表情,更不清楚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依然充满磁性,说道:“我可以帮你。” 狱长拿起长鞭,不解问道:“为什么帮我?” 白袍人说道:“因为我想帮你,所以我就要帮你……我的解释你清楚了?” 狱长把长鞭重新挂在架子上,行礼说道:“清楚了。” …… 海南的天气十分炎热,而襄国东境的天气却有些冷。 其中一座寺庙里的和尚都穿着长衫,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一群僧人都瞪着眼,看着盆里的衣服,再往手里哈了哈气,咬牙把手伸进盆里,开始洗衣服。 由于这座寺庙处在襄国的东境,没有收到战乱的波及,显得平静和安逸。 寺庙的钟声悠悠响起,熟悉的声音传到那些正在洗衣的和尚耳里,和尚们起身,甩了甩手上的冷水,纷纷往大殿跑去。 寺庙里的住持看着跪在身前的小女孩,苍老的眼里满是慈悲,他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小女孩明亮的眼里满是虔诚,她抬头看着住持,说道:“请求大师收了我。” 住持再次宣了一声佛号,说道:“我佛慈悲,你可愿意作为我寺的俗家弟子?” 那些刚来的和尚们看见跪在大殿里的小女孩,眼神变得有些直,一时间醒不过神来,片刻后才苏醒过来,意识到了自己的恶念,不停地念经忏悔和祷告。 他们这样的眼神其实可以理解,因为这座寺庙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收女性的俗家弟子了。 小女孩抱着怀里那本古朴的书,感激说道:“我愿意。” …… 大树下茅庐旁,老人坐在离大树最近的那个石凳上,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 秋天来临,树叶凋谢,这座风景宜人的小岛更是如此,金黄的茅草上布满了落下的枯叶,使得茅庐不再金光灿灿。 就连大树底下,也少不了落叶的侵袭,七零八落,撒了一地,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在老人面前坐着一个精壮的少年,少年光着上身,身上的肌肉似乎将要破开皮肤然后爆了出来,看起来十分吓人。 老人喝了一口白水,说道:“阿凌,那套枪法使会了?” 少年沉默不言,直接起身,走到老人身后,拿起那根靠在大树上的木棍,待走远之后,便将那套枪法原原本本地使将出来。 老人给庞凌示范的时候,枪法中带着一股柔韧的劲道。而庞凌展示出来的时候,却带着一股生机勃勃的阳刚之气,枪法的幅度更大,但是挥舞的速度更快。 老人再次喝了一杯白水,看着在不远处使枪的庞凌,微微点头。 庞凌将一套枪法使完,走到老人的面前,说道:“老头,怎么样?” 老人说道:“先喝水。” 庞凌看着桌上的杯子,说道:“老头,你没有茶吗?” 老人把杯子放在唇边,说道:“你喝过茶吗?” “没有。” “那就不要问。” 庞凌不再问,拿起杯子,将白水喝了,再次问道:“怎么样?” 老人把茶杯拿在手里,看了庞凌一眼,说道:“还不错。这套枪法不是固定的,我展示的和你学到的不一样,所以适当改改还不错。” 庞凌说道:“所以这就是属于我自己的?” 老人说道:“当然,任何东西都需要创新和加强,在这一点上,你勉强及格了。” 庞凌挠了挠头,灿笑一声,说道:“老头啊,什么叫……及格。” 老人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说道:“就是还可以。” “你光学这些本领还不够,我再教你一些排兵布阵,行军打仗的方法和经验。” 庞凌有些高兴,又有些以后,问道:“学这些干什么?” 老人看了一下北方,叹了一口气,说道:“因为你需要……或者说,这个世界需要你。” 庞凌越来越疑惑,有些恼怒,想到不能打人,就看见了老人身后的树,他皱了皱眉,萎靡说道:“为什么?” 老人把杯子放在石桌上,跳了起来,说道:“笨蛋,笨蛋,笨蛋!你难道不出去吗?你出去后不做些事情吗?我要你打仗,这是大事,要阻止一切变故的发生!” “哦。” 庞凌的回答很简短,很干脆,这让老人瞬间没了脾气,跟着他一起焉了,老人萎靡说道:“我说的简单点,我要你学,你就学,听清楚了?” 一片落叶落在石桌上。 庞凌没有答话。 “你不是想学我的太极拳吗?” 老人把桌上的落叶用手指弹开,说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然后呢?” 老人看了一眼像大树一样呆呆站着的少年,说道:“然后呢?” 庞凌歪了歪头想了很久,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笨蛋,笨蛋,笨蛋。”老人差点还要跳起来,花白的胡子一上一下,显得很不开心,然后他意识到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老头,我想了很久,你根本没教我。”庞凌手里拿着木棍,木棍微微颤抖,很明显,握着木棍的少年心情不太好。 老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起来,说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我要教你的,就是八卦阵,后来诸葛孔明经过呕心沥血的研究,有了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的美称。” “你先学八卦阵,然后我再教你八阵图。” “……” 庞凌见老人讲的绘声绘色,心中还有一个疑问没有问。 老人讲的很清晰,这个变化多端的阵法确实是行军布阵的好阵法,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争在这个阵法的引导下变得不再困难无比。 老人讲了一个多时辰,嗓子有些不舒服,倒了一杯白水,说道:“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 庞凌见老人在喝水,又说有什么不懂可以问,而他正好有一个问题。 “老头,诸葛孔明是谁?” 老人喝了一口水,听了庞凌的问题,脸色骤然一变,一股逆流从咽喉深处势不可挡地袭来。 “噗……” 庞凌看着石桌上的水渍,沉默了一小会儿,放下手里的木棍,从茅庐里找来抹布把桌上的水渍抹了。 秋风拂过他们头顶上的树木,一片片落叶被风吹落,在天空中悠然起舞,然后升华,最后落在地上。 老人缓了一口气,严肃说道:“诸葛孔明跟赵子龙一样,都是很厉害的人物。还有,去把地上的落叶扫了。” “为什么是我?”庞凌手里还拿着抹布,问道:“今天轮到你……” “我叫你去你就去!” 第五十三章 关于夫子的名字和一些事 山是高山,人是高人。 黄叶落,程繁和二皇子下了马,命令仆人们在山脚等待,两人就并肩上山。 “这座山名曰:台山。传说夫子于成一当年骑着一头黄牛来到台山,黄牛的身后隐约可见一缕缕紫色的气息。” 二皇子看着另一侧的山麓,说道:“那时候的夫子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仙人一般。” 夫子的事迹总是伴随着神圣的色彩,而在夫子行动最频繁的襄国,更是流传着关于他的许多故事。 一排排寒柳生长在大路两侧,极有规律地分布排列着,就像是庄严的军士。上山的道路比较平缓,看来应该是专门修过。 “为什么会专门在山上修一条路?”程繁见此情此情不符合逻辑,问向身边的二皇子。 二皇子没有回头看他,而是盯着一片随风飘扬的黄叶,说道:“夫子在十一年前登天,而他登天的地方,就是这座台山。” “父皇应天下之请,合力移山填海,动用了十万军队,在这座山上修了一条路。” 夫子十一年前就去世了?程繁记得自己就是在十一年前问的老人什么是“三”,记得那时候,老人就看了一眼北方。 更令人称奇的是,襄国皇帝没有像吴国那样征发民夫,而是直接动用军队。 二皇子解释道:“夫子,也就是我师公,心胸广阔,从来不会劳烦那些人们,不会在他们身上夺取一分一毫。而父皇更是仁慈,在夫子登天后依然没有征发劳役,而是用的军队。” 二皇子说道这里时,看向那片黄叶的眼神十分骄傲。 为了纪念夫子,而且是应天下之请。 程繁暗暗震惊,这个夫子还真是神通广大,竟然让全天下的人纪念和追远。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距离,视线也随之开阔起来。 程繁跟着二皇子的目光看向了另一侧的山麓。 只见一座小小的凉亭屹立在茂盛的草木之中,在完全是黄绿相间的景色里鹤立鸡群,有一种超然的韵味。 二皇子微笑说道:“程繁公子,那座凉亭在十一年前叫做台山亭,如今叫做夫子亭。” 程繁指着山谷里的一条小河,风趣说道:“那这条河……岂不是也叫作夫子河?” 二皇子说道:“程繁公子所猜也相差无几,不过不是夫子河,而是成一河。” 程繁从上往下,纵然一看,这一整条河虽然有些曲折,但是大体来看,倒还真像一条直线,成一河这名字,一语双关,很符合。 “那这座山是不是也应该叫做夫子山?” 二皇子哈哈一笑,说道:“程繁公子好雅兴,当时也有人建议取名夫子山,奈何父皇坚决不同意,还说这是父子的意志。” 很多东西都有了关于夫子的名字,为什么曲扩坚持不把这山的名字也改了呢?更何况这座山已经修了路。 曲扩或者是夫子的心思,这让程繁百思不得其解。 二皇子继续说道:“当时是有人提出了这种想法,可是父皇却一口否决,无论怎么劝告,他都是坚决不同意,说这是夫子的意志。” 程繁首先听到的夫子,就是在张灵的口中说出,那时候他说夫子改变了世界。 从天下人对夫子的敬仰看来,夫子生前确实做了很多事情。 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居然能然这么多的纪念?这让程繁十分好奇。 程繁看着那座夫子亭,问道:“敢问殿下,夫子当年做了什么事情。” 二皇子收回了目光,说道:“公子可曾知道二十五年前,我们为什么能战胜西荒?” “原因有很多。” 二皇子笑了笑,说道:“我知道父皇神勇无敌,算无遗策,我也知道皇叔殚精竭虑,死而后已。更重要的是我们襄国的战士……他们愿意付出生命,付出折损寿命的代价跟随父皇冲锋陷阵。” 程繁想到了那种神秘人造出的神秘药物,那个神秘人就是夫子? 二皇子深深看了一眼程繁,想了一小会,凑到程繁耳边,压低声音说道:“那种神秘药物,有可能就是夫子造出来的……” “襄国的新旧大臣们或多或少的猜出了一些可能,不过没有证据,不能确定就是夫子造出来的。” “不过父皇是夫子的徒弟,而那种药物正好在父皇的手里,除了父皇,谁也不知道那种神秘药物的配方……所以这也被少数高层人物慢慢地默认成夫子所为。” 程繁从二皇子的话里听出一些东西,如果真的是夫子所为,那他也太恐怖了吧。还有就是,这个二皇子为什么会把这等隐秘的东西告诉自己? 程繁看着面前这条延伸到山顶的道路,说道:“不过这只是少数人的猜测,夫子应该还做过什么伟大的事情吧?” 二皇子从程繁的耳边离开,说道:“夫子造出了很多种药物,比如止血丹和金创药,受了伤的军士服下止血丹再配合金创药就可以短时间避免流太多血。” “这两种药物很有用,救了很多受伤军士的命,与西荒的战争结束后,夫子就远游了,就像山间的闲云野鹤一般,踪迹难寻。” “不过夫子一直在行善救人,还有收徒弟,传播才学,每到一处就会收到当地人的热情欢迎。一直到十一年前,他骑着黄牛回到了这台山的夫子亭,就此登天。” “不过他的徒弟一直在传播他的想法,治病救人,从未停止过,如今夫子的弟子和再传弟子们会在每年的三月,来到这座台山祭拜他。” 程繁一直有个疑问憋在心里,问道:“那为什么知道夫子是医师的人很少呢?” 二皇子说道:“夫子救人,别人会叫他夫子,又怎么会叫他于医师?不是知道他是医师的人少,而是人们不会叫他医师,而是夫子。” 二皇子继续说道:“其实最难以理解的就是夫子的思想,我们不知道夫子的真实年龄,不过他至少活了一百多岁。一百年来,他一直在传播他的思想,然后改变了许多陈旧的想法。” “不过这真的很难理解,就像我面对皇叔一样,见了面就要行礼,这也是夫子的思想。” 时间慢慢过去,两人边走边谈,渐渐走到山顶。 一道巨大的悬崖横亘在两人身前,悬崖深不见底。 悬崖边缘生长着许多藤条,一道道藤条垂落在悬崖边上,再往下看,可以看见不计其数的藤条都吊在半空,直至垂到云雾里不见尽头。 程繁被震撼的一时间忘记了思考那个问题,而是把目光从藤条上移开,抬头平视着前方。 前方也是一道悬崖,两道悬崖之间间隔了几百米。由于距离较远,悬崖的光滑和陡峭尽收眼底,就像是两座山崖被一柄巨大的铁剑瞬间切成两半。 程繁震惊无语,许久之后才感慨:这真是个抚琴的好地方。 坐在崖畔,看着悬崖间那一道绚烂的彩虹,还有优雅翱翔的飞鸟悠闲地飞过彩虹。 静静听着因为琴弦震动而发出美妙声音的回音一环一环回荡在耳朵里。 程繁幻想着,陶醉着。 第五十四章 很多河流,一块锦布 很久之后,程繁才悠悠醒来。 有些遗憾自己没有带琴来,微黑的脸上布满了失望。 二皇子看着程繁回过神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程繁公子,台山的景色可还好看?” 程繁说道:“能见此景,真乃三生有幸。” 程繁再次躬身看着悬崖间似动非动的云雾,问道:“殿下,在下有一事不明?” “公子请讲。” 程繁舔了舔微微发干的嘴唇,山顶的寒风肯定比山脚要大很多,一阵阵冷风撞在脸上,不知觉还有些生疼。 程繁缩了缩身子,问道:“殿下可知……这悬崖底下是什么?” 二皇子脸色有些不正常,听了程繁的问题,他似乎有些害怕,不过还是说道:“公子不知,这悬崖底下是一条河……” “说来也怪,这条河跟山腰那条成一河是同一条河,不过又有很多不同,我们派了很多人下去探查,都是有去无回。” 程繁有些疑惑,说道:“恐怕这河水很深……” 二皇子摇了摇头,说道:“水深不是原因,会水的人一样很吃得开,这条河东西相通,把两道悬崖切割成南北相对。更关键的是,再怎么会水的人,一样会沉在水底。” “而且……” 二皇子的喉结上下移动,说话的语气也没有上山时那般自然,似乎他真的很怕。 程繁不解问道:“而且什么?” 二皇子叹了口气,说道:“而且找不到尸体,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下河了。而处在那条河下游的人们,也就是出了台山的范围,他们却生活得很好。” 这么恐怖?听起来简直比齐王还有可怕。 程繁问道:“殿下有没有想到……为什么恰好夫子在这里登天?并且成一河……” 二皇子说道:“虽然是同一条河,但是成一河没有问题,甚至在成一河还可以抓到鱼,而这条河,有很大的问题。” 程繁心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不解之谜? 程繁好奇这种奇闻异事,不过他可没有心思去下河。现在他的思绪恢复了正常,正在思考,为什么二皇子会对自己这么好,连神秘药物的内幕都和盘托出。 难道是真的要拉拢自己? 凌可医的信中说,襄国人才辈出,自己的二学长可能就在襄国。 而今自己不仅没有二学长的半点消息,反倒被卷进了争权夺利的旋涡中,为了生存不断和他们周旋着。 那个老头还说自己不认识二学长,反而是二学长认识自己,难道是还没有遇见他吗?襄国的那位军师会不会就是自己的二学长? 以后该怎么办? 程繁挠了挠头,揉了揉眼睛。这可真是伤脑筋啊。 …… 回到齐王府时,夕阳只在天边露出了半张脸,安详中夹杂着一种神秘感,就像是二皇子在这一天的所作所为。 小池塘地水面上仍然漂泊着许多片竹叶,青紫相间的竹林里隐隐传来悦耳的鸟鸣。 程繁欣赏着府上的美景,不知觉已经走到了客房。 推开客房的门,原本是要等不久之后邀请小丫鬟忘营一起用餐,却没想到齐王早已坐在椅子上等待着自己。 “程繁公子回来了?”齐王和善问道:“在外面玩得可好?” 程繁一怔。 齐王的问候很简单,甚至还带着关心。 而程繁却在其中听见了别的意味。 “回来了?”是在说自己在二皇子那里得知了什么消息,要跟他禀报吗? “在外面玩得可好?”是在说自己的行动很顺利,算计很成功吗? 程繁疑心重重,事实上他必须得多疑,因为他正走在钢丝上,被别人轻轻一推,就有可能万劫不复,还有在二皇子府上的猜测——齐王用程繁来离间两位皇子之间的关系,然后和大皇子联合,除掉二皇子。 程繁未免太多疑,可是他却不得不多疑,更何况齐王正在客房等着自己。 程繁说道:“感谢王爷关心,在下与二皇子一同登上台山,还谈论了夫子和悬崖底下的那条河。” 程繁没有回答齐王的第一个问题。 齐王起身,走到程繁面前,和善说道:“王府比较小,如果待得无聊了,可以出去转转。” 说完这句话,齐王走到了门槛,然后停下了脚步。 程繁转身,想要说话。 齐王没有给程繁机会。 “公子的那把琴虽然有些缺损和小瑕疵,但是只是琴身的刮痕而已,无伤大雅。” 程繁看着齐王的背影,行了一礼,说道:“王爷谬赞了。” 齐王把手举起,说道:“公子总是在府上,迟早生了倦意,总是在外面游山玩水,又显得有些纨绔。” 程繁再行一礼,说道:“王爷有何指示?” 齐王没有转身,说道:“丽花楼的那位老琴师暴毙了,会在后天会招募一位新琴师,为那些客人抚琴助兴,这是个好去处,公子琴艺超群,可以去试试。” 程繁只是去过一次天珍楼,对襄国的还不熟悉,更不用谈及襄国的那些酒楼。 听到齐王说要去丽花楼夺得那位琴师的名额,程繁还不知道丽花楼在哪里,又是个什么场所,对于齐王忽然指示,程繁没有反应过来。 齐王知道程繁的疑惑,笑了一声后,说道:“丽花楼在玄武大街上。” 程繁问道:“恕在下斗胆,不知道那是酒楼,还是……” “在酒楼喝酒就可以助兴,肯定不需要琴师。” 程繁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再次躬身,想要说话。 齐王再次打断了程繁的疑问,说道:“那不是酒楼,是青楼。” 说完了这句话,齐王没有回头,没有看见程繁的表情,直接消失在诺大的齐王府里。 …… 西锦城和安昌城一样,充满了安详与欢乐,只不过这里距离西荒的那一道沙漠,只有一千三百里。这让城里安详与欢乐夹杂了一点点的紧张与恐惧。 往东步行一个时辰,就看见了樱花没有盛开的樱山。 “爱妻樱珊之墓”的旁边,又多了一个墓碑,只不过这个墓碑没有刻上一个字。如果不看后面那个土堆,这块墓碑就会被人们认为是一块竖立着的石板。 可惜不是。 一片片纸钱被烧成灰,随风飞翔在众多的樱花树间,随之飞翔的,还有若有若无的烟味和冲天而起的悲伤。 一个中年人跪在无名墓碑前,中年人的眼里满是坚毅,在这时,坚毅的眼眸却湿润了。 镇军大将军李雄向皇帝曲扩叩首,然后起身。 桥下的小河依然流淌着清澈见底的泉水,河上的双人桥依然残留着许多落下的樱花树叶。 远处的那间房屋依然被阳光照耀的褶褶生辉,平静与平凡之间升起一股神圣的气息。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李雄的手里拿着两样东西。 一只手里攥着被已经逝去的皇帝曲扩用咳嗽出来的鲜血染红的手帕,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块写了字的锦布。 被鲜血染红的手帕自然没有什么字迹可言,只是一个普通的手帕而已。 而那个写上文字的锦布,又是什么东西? 第五十五章 往事还是回首了 李雄把红色的手帕扔进无名墓碑前燃烧着一片片纸钱的火堆里。 然后他摊开了那一块锦布。 锦布上写着很多草药的名字,还有详细的配置方法,药物配置成功后,锦布上给的名字是巢晗。 巢晗。 李雄一直沉浸在曲扩死去的悲伤之中。 帮助陛下收拾遗物的时候,出了放在屋子里的那个独木舟,剩下的就是这块锦布。 李雄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块锦布放了很多年,应该有三十年左右吧。 李雄心思低沉地想着。 然后他看见了锦布上写的东西,当看到那些草药时,他坚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接下来看见药物的配制方法时,他开始不明所以。 直到他看到了巢晗这个药物的名字。 锦布摊开,静静放在李雄坚固稳健的手上,李雄看了锦布上的内容,双手颤抖着,眼眸闪烁着。 二十五年前,皇帝陛下曲扩率领百万军队御驾亲征,借助神秘药物巢晗,用了五年的时间大败西荒,处死那珂扎之后,立即停止继续扩张的行动,也随之停止了巢晗的生产。 因为夫子不允许世界上再有战乱,尽管那时候的襄国有足够的能力,一举完成统一大业。 夫子不愿意,就意味着世界不愿意,曲扩没有或者说不敢违背夫子的意志,直接将巢晗禁用,把唯一的配方留在自己的身边,并且下令禁止谈论关于巢晗的事情。 这是禁止不了的,人们改了名字,叫做神秘药物。 如今李雄手里拿着的,就是这个神秘药物巢晗的配方。 李雄记得陛下的最后一道口谕,就是命令自己在此等候,至于等候什么,李雄不知道。 无名的墓碑站在李雄的面前,无数皇帝死去后,所沉睡的陵墓必须得庞大,必须有陪葬的珠宝和一些人。 历史上,只有这位陛下,被埋葬在黄土之下,没有一点点做作。 李雄记得,十一年前夫子登天后,也是跟现在一样,不愿修建陵墓。 夫子登天之后,他的遗体也神秘消失,所以这个世界上没有夫子的墓。 夫子的意志是强大的,陛下的一生是伟大的,伟大到死去之后,没有交代巢晗的配方该如何处置。 李雄呆呆地站在无名墓碑前,手里拿着那块锦布。 这段时间里,李雄思考了很多东西,如今西荒即将到来,残忍地肆虐这片土地,杀害无辜的人们和襄国勇猛的战士。 二十五年前的西荒首领那珂扎,留下了一个儿子。 二十五年后他的儿子陀耶长大了,再次统一西荒各部之后,成为西荒首领,卷土重来,践踏他的父亲当年没有践踏的土地。 李雄经历了那场战争,深深知道西荒人的强大,如果没有巢晗,就算四国再次联手,也不是西荒的对手。 李雄忠于曲扩,他不想看到陛下打下的江山被别人侵占,即使付出折损寿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也正因为李雄忠于曲扩,所以当年的陛下颁布的圣旨,也就是不准使用巢晗,他是无条件支持和维护的。 李雄的内心十分挣扎,然后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既然陛下一直把巢晗的配方留在身边,那自己就该继承他的思想,继续把巢晗留在身边。 紧接着李雄联系到了陛下临终时的口谕,难道是让自己等候某人到来,然后把巢晗交给他? …… 程繁来到齐王府,与齐王最正常的一次谈话莫过于此。 丽花楼是一座青楼,里面肯定有不少风尘女子,去那里做一位琴师,为那些客人助兴,无疑是个很好的差事。 齐王在房间里专门等待着自己回来,就是为了交代这个任务,这也让程繁不得不注意丽花楼里隐藏的风险,或者是让自己去打听里面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到了这里,程繁微黑的脸一僵,心里暗骂自己不成气候,青楼里秘密,无非是那些女子…… 还好是做一位琴师,只要不接近那些花粉,别人是拿自己没办法的,更何况可以弹琴,何乐而不为? 忘营准时送来了晚饭。 “要不要来一起吃?” 程繁嘴角沾着一粒米饭,看着站在一旁的忘营,再次提出邀请。 忘营眼睛微亮,府上的仆人和丫鬟一般都是在主人用餐之后才会去独自吃饭。 主人和客人们吃饭的时间自然是最好的时辰,那些下人们等在后面,总会挨一阵子饿,再加上他们吃的是主人的剩菜,余下的东西本就不多,饿肚子的事情天天都会有。 在这几日的相处中,程繁与忘营之间的关系好了很多,忘营刚开始时认为程繁是个低贱的客人,然后知道这位低贱的客人住在上等客房后,就以为这是个奇怪的客人。 能来王府的客人一向架子极大,面对下人时更是语气狂妄,嚣张跋扈。 程繁与他们不同,忘营也是在最后才明白,程繁的行为不是奇怪,而是平易近人。 忘营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犹豫不决。 程繁邪异一笑,放下筷子,起身站立,走到忘营的身边,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旁坐下。 忘营看到程繁向自己走来,开始有些慌乱,直到程繁拉住了自己的手,才平静下来,坐在程繁的旁边。 忘营看着程繁邪异的笑容,嘴角的那一粒米饭还挂在那里,滑稽的样子更显,忘营难以忍受,噗嗤笑了起来。 忘营的笑容让程繁想起了一个人,那个时候自己也是摆出了邪异的笑容,那个小女孩看了之后也笑了,并且还引起了小女孩娘亲的怀疑。 想到那个小女孩,程繁的心情忽然低落。 “你是不是个……有问题?只有一双筷子和一只碗,难道让我和你一起吃?” 忘营坐下之后,笑了很久,才意识到只有一套碗筷,不由得调侃起自己的客人。 “你去拿也行啊,正好我一个人吃不完。”程繁回过神,说道:“以前总是有浪费,多不好。” 忘营看了程繁一眼,起身出了客房。 程繁没有接着吃饭,他拿起身旁的琴,把外面的粗布解开,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一个繁复的古文。 程繁伸出手,轻轻压着琴弦。 琴声上的那一道小小刮痕,还有一个仿佛针扎的痕迹,反映出来的都是自己的命。 那天下午,自己与那个小女孩经过了一下午的时间,把那些山头改变了一点点,手掌里都是泥土的痕迹和青草的味道。 那天晚上,那个小女孩被自己琴声吵醒后,靠进自己的怀里,微黄的发丝随风而动,粘在自己的脸上。 次日的白天,在自己三次遇险将死,甚至就连自己都丧失求生欲望的时候,那个小女孩伸出了一双手,连续救了自己三次,生生把自己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如今自己不仅没有履行凌可医的托付,那个小女孩却因为自己的原因,不知过着怎样不堪的生活。 程繁第一次感到了这种情绪,这种情绪不是愧疚,不是自责,而是微酸。 这种心情真的很不好受,程繁头里的欲望更盛,一定要找到二学长,然后和小女孩团聚。 后天的丽花楼,可能就是机会。 第五十六章 年轻人因何发笑(一个瑕疵) 忘营回来的时候,程繁正在发呆。 “你执意如此,我没办法啊……如果王爷追究我的过错,你可得帮我挡着。” 忘营没有听到程繁的回答,就开始吃了起来,似乎毫不担心。 程繁恢复了正常,捏了捏微酸的鼻子,跟着忘营一起吃了起来。 …… 忘营收拾东西离开后,程繁在客房里弹了几首曲子,不知觉天色见黑。 想起老管家的警告,还有与齐王的两次谈话,程繁放弃了在深夜里又一次潜入竹林,偷听齐王的心里话。 今夜老管家没有守在那条通往放着灵位的房屋。 双方都很清楚,如果真有某人愿意送死,老管家肯定会成全他疯狂地想法。 程繁把“雪”琴用粗布仔仔细细地包裹好,放在桌旁,就悄然入睡了。 今晚是平安夜。 忘营来喊程繁起来的时候,就意味着天已经亮了。 程繁开了门,见她手里拿着水盆,微微一笑,毫不客气的接过来,洗漱一番后,觉得精神了很多。 忘营拿着水盆出门,然后拿着饭菜进门。 程繁将琴换了个位置,坐下准备用餐,当看见桌上多出来的一份碗筷后,他看了看忘营。 小丫鬟跟自己一样不客气,经过昨天的事情后,第二天没有经过自己的允许,就擅自拿了东西,要和自己一起吃饭。 “程繁公子肚量如海。” 忘营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动了筷子。 对于忘营的这句话,程繁除了无奈的苦笑,看见忘营的动作,更是郁闷到了极点。 “忘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程繁把琴放稳定后,拿起筷子说道。 “公子请讲。” 程繁吐纳了一口气,说道:“那天晚上……就是我们第一次说话的时候,你身后的客人是谁?” 听到了程繁谈及那天晚上的事情,忘营吃饭的动作戛然而止,脸色微红。 她记得就是那晚,自己对程繁没有给好脸色,可对方还是和颜悦色,想到这里,忘营的心头更是有些异样。 忘营左手还拿着碗,脸色却有些不自然,说道:“那天……我记得是带着张青公子去客房,然后就遇见了公子你……” 程繁夹了一口菜,问道:“那他还在府上吗?” 忘营放下了碗,想了想,说道:“第二天出去了,没有在府上歇息。” “哦。”程繁点了点头,自己就是在第二天参加了宴会,还与他配合演出。在之后更是合作,计划逃出齐王掌控。 “记得带我再去安昌城里转转。”吃完了饭,程繁看着正在收拾的忘营,吐出了一句话。 忘营正在抹桌子的手骤然停止,她一想起那些胸口碎大石,差点跳在自己脸上的猴子,心里莫名生出厌恶感,直接拒绝说道:“不去。” 程繁有些尴尬,说道:“那去府上转转?” “这还行。” …… “怎么了” 花园里一片狼藉,尽管经过刻意的处理和修饰,可依然能够看出那些断了花萼的菊花,还有因为受到重创,提前结束灿烂生命的枯萎花儿。 白净的石板上沾着很多绿色的汁液,明显是从那些花里流出来的。 程繁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了? 忘营似乎了解一些东西,说道:“前天晚上,这里打过一架。” 忘营有些不好意思,继续说道:“有一个起来如厕的仆人在窗口听见了打斗的声音。” 程繁又是大吃一惊,前天晚上不是自己去偷听齐王的心里话吗? 怪不得那个竹林突然冲起了秋鸟,打乱了自己的计划。 那个老管家在自己回来的时候消失了,那参与打斗的应该有老管家,还有在夜里偷偷潜入自己房间的那个人…… 程繁越来越惊讶,老管家这一把老骨头也能打架?真是不简单啊,而那个潜入自己房间的应该就是和老管家交手的对象,那他为什么不杀了自己? 程繁猜出了一些东西,但还有一些东西他不知道,比如老管家不止是打架那么简单,比如那个黑衣人摸到了一张纸…… 比如老管家发现了自己的行动,却没有加以阻止。 跟第一次找出路和探查地形不同,程繁第二次参观府上的行程是被疑问所掩盖,一直到那座清风亭出现在眼里。 一个面露和善,神情和蔼的中年人静静端坐在亭里,手里拿着书卷,平静地看着。 一阵微冷的秋风吹动中年人的衣襟,也吹动了他的目光。 “程繁公子,府上景色可好?” 既然是齐王的问候,不管其间蕴含什么意思,程繁都得回答。 “回禀王爷,府上风景优美,唯一有瑕疵就是那座花园。” 程繁行了一礼,回答问题的同时,也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我等这般对答有些不好,不如公子前来与本王一叙。” 程繁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忘营,使了一个眼色。 忘营会意,往远处走去。 “怪不得叫做清风亭,原来身处其中,竟然真的有隐隐风声拂过耳畔。” 清风一阵阵,程繁发出感慨。 齐王合上书,微笑说道:“坐在这里看书,不时有风来,就像是有人在身边摇晃着扇子扇风一样,感觉当真舒适。” 齐王虽然微笑,但在程繁看来,却只是大度的掩饰。 先前听忘营说这座清风亭是齐王为了纪念自己的发妻所建造,之后程繁又听见齐王对嫣离的情话。 恐怕齐王口中的有人拿扇子扇风,说的人就是他的那位发妻嫣离了。 齐王的掩饰自然不能戳穿,自己与齐王说更多的话,只会越来越被动,与其如此,倒不如直接开门见山。 “不知王爷叫在下来此,所为何事?” 齐王把书放下,说道:“你觉得二皇子怎样?” 程繁思考了很久,说出了八个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程繁之所以敢这样说话,是因为在昨天和二皇子的交谈中,知道两位皇子与齐王之间的微妙关系,自己是齐王的棋子,是打开三方关系的突破口。 正如程繁所言,如果自己投靠了二皇子,会引来齐王的敌对和大皇子的猜忌,自己与二皇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时常联系,保持原状,来蒙蔽他们的视听。 现在齐王发问,自己当然不能说二皇子求贤若渴,是个很好的效忠对象。 更何况,二皇子虽然有些小聪明,但从运筹帷幄来看,他本来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齐王收敛了笑容,严肃说道:“这样言语辱骂皇室子嗣,其罪当诛啊。” 程繁转头看向了齐王之前看的那本书,心想自己这般说话,确实是其罪当诛,可如果自己不把话说得难听一点,死的恐怕会更惨。 其罪当诛? 齐王根本不可能诛杀了程繁,在这里只有两人,那说出来又有何妨? 齐王顺着程繁的目光,没有纠结二皇子的问题,说道:“程繁公子可知这是什么书?” 程繁仔细看去,书上只有两个很普通很简陋的字眼——《医杂》。 吴国皇帝准备谋杀曲扩的前一刻,坐在御书房里看的那本书,就是《医杂》。 齐王说道:“这是夫子的前期作品。” 又是关于夫子的事情? “敢问王爷,夫子后期有没有留下作品?”程繁顺着问道。 齐王叹了一口气,说道:“夫子登天前确实有作品,那是他毕生的心血……” 齐王惋惜说道:“不只因为什么原因失传了,至今杳无音讯。” 程繁忽然想起了一本书。 第五十七章 年轻人因何发笑(一种药物) 那时候童小蔓萎靡不振,程繁和余涵两方交战在即,就在那个阳光毒辣,亲人离别的下午。 程繁在柜子底下找到了一封信,还有一本书,那本书的名字叫做《一者杂医》。 …… 襄国东境寺庙林立,四百八十余寺伫立在风雨飘渺的烟雨中,经久不衰。 亥疆寺只是其中之一。 亥疆寺建造在山上,就在不久之前,寺庙里的住持收了一个俗家弟子。 那是一个发丝微黄,眼睛大而明亮的小女孩。 亥疆寺住持慈悲为怀,是夫子三千弟子中的其中一个。 他每个月都会派寺庙里的僧人下山给那些穷人看病,同时宣扬佛法精神。 小女孩一天到晚除了跟随寺庙里的僧人念经砍柴吃饭学习,剩下的时间都是在揣摩他母亲凌可医给她留下的唯一一本书。 书里的内容繁复且难懂,不过有人做了笔记,有些疑难的地方更是有专门的标识。 但是童小蔓终究只是个小女孩,很多东西都看不懂,比如书的最后面,那一个止血丹的配制方法。 她凝神想了几天,还是不明白其中的奥义。 她忽然想起了那位在这一带德高望重的老住持,就是他,收下了自己。 童小蔓穿过了雨廊,穿过了那一口不知年岁的枯井,独自走在林间的小径里,踩着堆积很厚的枯叶,来到了住持的茅庐前。 枯叶落,茅庐上茅草因为久经风雨的洗礼,颜色变得有些黯淡。 茅庐的木门虚掩着,一个老僧盘膝坐在茅庐的屋檐下,慈悲看着来到此处的小女孩。 小女孩的怀里抱着一本书,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在繁华叶落的时节,看着手臂如柴般的老住持。 “你来了。”老住持盘膝坐着,苍老的手臂就像是齐王府里的竹子,他慈悲看着小女孩,猜到了她的来意。 小女孩入寺不久,还不习惯宣佛号,只是说道:“住持,我不明白。” 一个人不明白的东西有很多,小女孩单单是说了一句“我不明白”,恐怕旁人很难猜到其言语中的意思。 但这位老僧是亥疆寺的住持,他还有一个更加耀眼的名称:夫子的弟子。 他能明白。 老住持笑了笑,看向了童小蔓怀里抱着的那本古朴的书,说道:“是这本书吧?” 童小蔓点了点头,把书递给了老住持。 老住持接过还带着小女孩体温的书,当他看见书上静静挂着的四个字时,浑浊的眼睛不再睿智,眼眸里的亮光闪烁着,似乎随时就会熄灭。 《一者杂医》,夫子于成一登天之前,集一生的经验和心血完成的作品,后来莫名失传,十余年没有出现在人间。 现在却出现在了一个小女孩的手里。 老人的双手不时的颤抖,翻开了书上的黄叶。 书上记载了一些疑难杂症,还有一些治疗的方法,在正文的旁边,还书写着一排排整齐清秀的小字,细细看来,就是对书中内容的注解。 老住持似乎并不惊讶书中的那些药物,还有那些思想奇特的治疗方法,目光从青莲丹和金创药这些世间珍宝中扫过。他不时颤抖的手臂一直在书上翻来覆去,似乎是在寻找一种药物。 老住持翻了几遍,没有发现。 襄国皇帝曲扩与西荒交战时,发挥关键性作用的巢晗在哪里? 然后他有些失望地看见了那个一直盯着自己的小女孩。 小女孩的目光很清澈,很明亮,让老住持回想起了自己刚才的失态和急切。 “罪过,罪过。”老住持宣了一声佛号,目光变得深邃无比,枯瘦的手重新稳定。 他把书还给了童小蔓,慈悲说道:“无论如何,这都是你的缘分,这本书落在了你的手里,那就是夫子的意志。” 老住持接着说道:“我是父子的弟子,以后你不懂的问题,都可以来问我。” …… “你就是程繁?” 丽花楼里的韩大家看着面前这个脸色微黑的青年人,有些好奇。 楼上的女子们莺歌燕舞,围成一圈,你言我语地议论着这个新来的琴师。 程繁看着被精心装扮的丽花楼,还有楼上的房间里隐隐传来男人粗野的叫声,微黑的脸微红。 王爷……这也太…… 程繁慌忙回应韩大家的问题,说道:“在下是程繁。” 丽花楼作为安昌城最大的青楼,其名声和威信更是广为人知,丽花楼的主人韩大家盛极一时,与不少官员和官员们的公子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韩大家的关系网遍布整个安昌城,就算是通议大夫来此消遣被府上的夫人知道了,那夫人也是断然不敢随意来此捣乱。 于是丽花楼的后门的那些巷子里,不知发生了多少家庭暴力与纠纷。 程繁只是进来时打量了一遍丽花楼,此时面对着韩大家,再如果肆无忌惮的偷看春光,那真是极大地无礼。 韩大家很淡然,额头上的浅浅皱纹时常皱起,显出了她的真实年龄。 “那是案台,公子先弹奏一曲吧。” 程繁看见了屏风后面的案台,向韩大家行礼之后,转身往案台而去。 韩大家看见了程繁背后用粗布包裹着的东西。 他想到了什么,忽然又转身,说道:“能不能用我自己的琴?” 程繁说这句话的声音比较小,所以楼上的那些姑娘们没有听见,见到这位青年去而复返,不由得更加好奇。 韩大家皱纹微皱,心里浮起一丝不悦,这个普通的青年竟然敢跟自己谈条件? “可以。” 不知是因为什么事情,韩大家看着程繁微黑的脸,心里莫名生出一股信心,仿佛这个青年人用自己的琴,能弹出更好听的曲子。或者是因为齐王的推荐? 程繁绕过了屏风,看见了不少琴师在外面等待着,似乎都是来争夺这个名额。 程繁不禁疑惑,丽花楼这等风花雪月的场所,为什么也有这么多的人来竞争这个琴师? 这个想法只是在程繁的心头昙花一现,他很快收拾了心情,很小心谨慎地摸向后背,解开了粗布。 程繁没有拿开案台上的那把琴,而是盘膝坐下,把雪琴放在大腿上。 他没有想到弹奏高山流水,而是要弹奏在齐王府上的宴会里,与张青一起配合奏出的凤求凰。 程繁想起了张青,程繁对张青的感觉很微妙,不是因为他的剑法精妙,也不是因为他背后的势力与齐王相当,而是因为,那次两人谈话之后的一次击掌。 程繁的心情忽然好了一些,在低头看见琴身左侧一个繁复的古文时,他微黑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琴声由近及远,带着程繁的好心情和琴音里的感情向着远处传播。 琴声由远及近,阵阵琴声穿过屏风,飘扬到韩大家的耳畔,传到楼上那些笑着的姑娘们的耳朵里。 琴声传到外面那些等待考验的琴师们的心里,悄然拨动了他们的心弦。 一位中年琴师颔首闭眼,认真听了一段琴音,深深看了一眼那个在屏风之后的身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等待的队伍。 第五十八章 年轻人因何发笑(一场谈话) 排成长队的准备争夺名额的琴师们看着那位决然离开的琴师,原本轻松的心情变得压抑。 这位琴师在襄国声名极广,来此争夺名额的琴师们也不是泛泛之辈,自然都知晓他的声名。如今他走了,再听听屏风后面传来的琴声,他们很容易就猜到了一些原因。 所以又有一些人走了。 程繁一曲奏完,没有看远处的韩大家,也没有看楼上的那些青春少女们,而是看向了那些等待着的琴师。 然后程繁蒙了,因为那个地方的人相比与之前,少了很多。剩下的那些琴师们只是呆呆望着自己。 事实上,这是程繁第一次在公众场合演奏,听众们除了那些女子和韩大家以及来此消遣的客人,更多的是那些同行。 任何一个琴师,都需要同行的认可,所以程繁第一眼就是看向那些同行的琴师们,希望得到一些指点或者肯定。 没有肯定,也没有指点。 一根根彩色的烟罗顺着楼上的挺柱传到楼下,一声声女子的惊呼传到程繁的耳中。 韩大家淡然看着那个朝自己走来的青年人。 程繁行礼,把琴背到背后,没有说话。 韩大家说道:“先前那位琴师,技艺跟你差不多,他少了一些锐气,多了一些包容。” 这句话不单单是在指教,而是警告。 那位琴师少了锐气多了包容,却免不了一种结局。 程繁点头,再次行礼,表示受教,说道:“谢谢指点。但是他死了。” 微风轻拂,拂动吊在楼上挺柱的那些彩色烟罗,烟罗轻晃,挡住了一些人的视线。楼上那些风尘女子们不再惊呼,甚至不再言语。 因为她们怕。 更远处的房间里依然传来男人粗重的喘息声,一些客人谈笑风生着,没有留意这一处,似乎琴声消失了,也跟他们无甚关联。 这句话分歧很重,难以猜出程繁的意思。对于他的回答,韩大家面色不变,内心却起了涟漪。 韩大家说那位死去的琴师心胸宽广,能包容一些东西,这是在间接说明程繁锐气太重。 可是程繁偏偏说出了一句锐气更重的话。 程繁谢谢韩大家的指点,不是在谢谢她指点琴艺,而是指点自己是年轻人,应该有锐气。 那位琴师正是因为包容了一些东西,所以死了。 程繁来到襄国,一切的行动都是为了逃离齐王的控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不想死。 因为他不想死,所以说出了这句话。 韩大家面色平淡如水,不知道她内心的想法,说道:“你去弹琴吧,那些人闲杂人等该走了。” 程繁转身,往屏风走去,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又回过头来。 “我能不能用自己的琴?” 韩大家脸色微霜。 楼上的女子们屏住呼吸,更加不敢发出声音。 “可以。” “谢谢。” 程繁行礼,走到了屏风案台前,小心地拿下背后的琴,仔细解开粗布。随后盘膝坐下,将琴放在大腿上,缓缓奏曲。 韩大家眼眸微亮,然后离去。 女子们大胆起来,好奇盯着那位不仅出言不逊,而且提出条件的琴师。 更令她们难以理解的是,一向霸道苛刻的韩大家居然能容忍下去,还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女子们疑惑无比,纷纷看向了被彩色烟罗遮住的那个身影。 “这中间的问题你们不用猜了,不知道对于你们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女子们听了这句话,纷纷行礼,停止了很多正在进行的想法。 “先生,我家主人有请。” 韩大家的随身丫鬟来到了彩色烟罗前,传达邀请,对那个身影显得十分的恭敬。 彩色的烟罗被人拨开,不停地晃动摇摆,随后便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那些女子们的目光由期待变成了敬畏,不再靠着栏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王爷多久没来了?” 韩大家看着坐在面前的这个人,眉头微挑,没有回答对方的话,而是向身后挥了挥手。 后面的随时恭候的丫鬟包括之前邀请这位先生的随身丫鬟收到了自家主子的命令,离开了原来的站着的位置,全部都走出了房间。 等丫鬟们全都走完,韩大家这时才开口说道:“自从嫣离死后,他再也没有来,你说有多久了?” 韩大家不等对方回答,继续说道:“你说话不要跟其他人一样,毫无顾忌。” 韩大家这里说的人,自然是先前屡屡提出要求的程繁。 “他还是来了,你不防猜猜看,王爷想干什么?” 韩大家平静说道:“他做事一向无从了解,我又能猜出些什么?” 对方说的“他”是指正在屏风之后客人们面前的程繁,而韩大家说的“他”还是指齐王。 “要不然让我来猜猜?” 韩大家听得这句话,面色微变,旋即恢复之前的平静,面无表情说道:“你竟然也愿意猜这些事情?” “王爷的事情,当然值得我猜一猜。只是我那边的情况已经危险,估计坚持不住太长时间。” 韩大家说道:“良禽择木而栖,这天下哪里没有你的容身之所?” “若是我背叛他,这世间虽有我的容身之所,但是恐怕没有人再敢用我……更何况,他对我有恩。” 韩大家拿起桌子上的茶杯,说道:“所以你想联合?” “事实上已经联合了。” 韩大家掀起茶杯上的盖子,一股白色的气流随之飘荡在两人之间,场间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韩大家语气微变,说道:“有几成把握?” “王爷让那个青年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自然有他的想法。如果原来的计划没有纰漏,顺理成章地实行下去,把握有十成。” “可惜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那边对王爷不曾知根知底,谁都不知道王爷到底藏了些什么手段。他做事总是出乎人们的意料,我不敢保证,估计只有五成把握。” “现在那个青年出现在我面前,这是王爷特意而为之,来干扰我的视听,只怕他又会有什么行动……如果王爷做成了某件事情,这件事我还不知道……只怕我只有三成把握了。” 韩大家嚼了一下口中的茶叶,说道:“那你猜猜王爷想干什么?” “王爷想……从我这里下手,听说这个青年前几天见了二皇子曲绸,这时候又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是离间计!” 韩大家说道:“你有什么想法?” “这小子估计不会为王爷所用,只要我说服了他,王爷输定了。” 听了这句话,韩大家保持姣好的面容出现了一道裂痕,额头上起了几条浅浅的皱纹。 韩大家认真放下了茶杯,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担忧说道:“曲提输了……会死掉吧?” 韩大家之前一直称齐王为“他”,这的称呼如果让人们听见,倒也不会有太大的议论。 但是如今她直呼其名,称齐王为曲提,这罪名不小。 韩大家却丝毫不担心这件事情被传出去,或者被传出去了……她也不怕。 “是。” 韩大家一笑,笑容有些悲戚,说道:“军师,能不能卖我一个人情?” 第五十九章 年轻人因何发笑(一个办法) 程繁在屏风后面弹了一天的琴,一直到日头西坠。 “那里怎么样?” 忘营拿着筷子,看着细细把琴放好的程繁。 程繁看着忘营手里的筷子——这个小丫鬟,真是越来越不把自己当丫鬟了。 “你觉得可以的话,我可以带你一起去,陪那些少爷公子,至少可以赚点私房钱。” 忘营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眼睛一瞪,对程繁的调侃打趣极不满意。 忽然间她想到了什么,小脸一红,恨恨说道:“我不是说你如何,这青楼可不是好地方。” 程繁整理衣襟,说道:“我感觉很好,那些姑娘们很开放,就是琴弹多了,手指有些酸。” 忘营看了一眼程繁的手指,说道:“我听说丽花楼里的韩大家本领很大。” 程繁脑袋微偏,问道:“说说怎么大了?” 忘营说道:“大皇子跟韩大家关系密切,还有一些官员与她互通往来……你知道的,韩大家那里藏着很多大官。” 程繁没有立即接话。 齐王势力广泛,掌握着襄国一半的兵权,麾下的贤才众多。因为皇帝曲扩的信任,他才没能像其他王爷一样驻守边境,而是待在都城安昌。 如果发动政变,他成功的机会会很大。 与镇军大将军李雄齐名的镇远大将军徐森深,同样拥有着襄国北境驻守在东荒五十万大军的兵权——因为十二年前陈国异动,曲扩下旨,派徐森深率领五十万大军,对陈国采取压制措施。 据说徐森深是二皇子的正妻徐氏的父亲,那理所当然是站在二皇子那边,也就是说,如果二皇子没有继位为皇帝,那只要他出了安昌城,一样可以称霸一方。 相比于二皇子曲绸和齐王曲提,大皇子曲缓的势力显得势单力孤。不过有一个人誓死忠心于他,那就是军师。 韩大家与安昌城的众多官员交好,又与丽花楼有些密切往来……还有一个原因,大皇子是皇室嫡长子,按理说他继位的机会是比二皇子要大上几分,并且现在掌握大权的丞相管罄对大皇子的关系极好。 大皇子虽然没有兵权,却可以凭借军师的辅佐,还有众多官员的支持,在都城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程繁根据现在的所见所闻,忽然发现,如果二皇子和大皇子联合,一方面有军队支撑,另一方面还有朝堂上的官员支持。 他们若是要合力对付齐王,齐王是很难扭转局面,化险为夷。齐王与两位皇子之间的争夺,胜负点就关乎程繁一人。 程繁起了冷汗。 御史大人张极站在齐王这边,把程繁推荐给了齐王,然后齐王利用二皇子这个关口,再把程繁推进二皇子那边,引起两位皇子之间的矛盾,最后逐一击破。 如果两位皇子没有联合,那齐王的这个离间计很有可能成功。如果两位皇子联合了——事实上已经联合了,齐王就可以看出他们联合这一点,再采取应对的方法。 根据忘营说的那句话,大皇子与韩大家交好,那齐王就是把程繁推进大皇子的视线里……那么程繁就是三方争夺所用的棋子。 这个十分复杂的形势被程繁一点点分析出来,越是分析,额头上的冷汗越是直冒。 他慌了。 一个棋子只会任人摆布,如今之计,程繁唯有自救。 又是因为那个小女孩的原因,程繁现在不能逃,他只能等待一个时机。 在这个时机还未到来之前,程繁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平衡局面。 程繁很为难,该怎么平衡局面? “你热了?把汗流进饭里面去了。” 细小的汗珠顺着程繁微黑的脸凝聚在一起,一大滴汗水脱离了下巴,掉进不停冒着热气的饭菜里,瞬间消失。 忘营的话打断了程繁的思绪。 程繁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觉得有些冷。 “我不热。” 忘营看向了程繁,说道:“你不热,那为什么还在流汗?” 程繁转了转眼珠,想到了一句好话,说道:“我刚刚在想怎么和丽花楼的那些姑娘们交往,有些紧张,所以留了汗。” 忘营有些疑惑,说道:“交往什么?” “你说呢?”程繁邪异一笑,微黑的脸上满是滑稽。 “我能不能说一句话?” “什么话?” “嗯……对你的评价。” “当然可以。” “登……徒子。” 忘营看着程繁滑稽的脸,轻笑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自顾自地吃饭。 程繁没有在意忘营的闲话,正色说道:“大皇子为什么能和韩大家交好?” 忘营碎了一口,说道:“你不要忘了,我只是个丫鬟,哪里知道那么多?” 程繁笑了笑,说道:“你不要忘了,你只是个丫鬟。” 忘营正在吃饭,听了程繁一句废话,不由得有些疑惑,为什么程繁会学自己说话。 她想明白了。 小丫鬟的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你不要忘了,是你叫我和你一起吃饭的。” …… 齐王和老管家没有来。 程繁安宁的睡了一晚。 第二天早晨,忘营准时叫醒了程繁,洗漱之后,看着忘营多带一套碗筷,程繁心情微微荡漾。 相比于昨天的压抑心情,今天的开端很不错。 和忘营一起吃了早饭,程繁出了齐王府。 他并没有直接前往玄武大街里的丽花楼,而是走进了天珍楼。 在询问了店伙计之后,程繁上了楼,看见了那个正坐在窗边,望着大街上的人们的身影。 程繁愣住了。 张青的侧脸程繁还是第一次见到,无论是在齐王的宴会上,还是上一次两人在天珍楼包厢里的秘密交谈,程繁都没有仔细打量这个面皮白净的公子。 张青右手拖着下巴,左手上的折扇轻摇,吹起微风。 微风吹拂在张青白皙的脸上,看的直让人以为是个大家闺秀,哪家府上的千金。 程繁不由得自嘲,在脑海里骂了自己很多次之后,才认识到了自己荒谬的错误。 张青明明是个男子,却让程繁生生看出了一股女子的味道。 程繁咬住了舌头,强行驱除脑海里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幸好楼上只有程繁和张青两人,没有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感觉到有人来,张青放下了拖着下巴的右手,把左手撑开的折扇收起,放在右手上。张青端坐在椅子上,收回了望向大街上的目光,看着那个站在楼梯口,低着头的青年。 程繁走了过去。 “程繁公子,请坐。” 看到程繁到来,张青没有觉得意外,只是平静地邀请程繁入座。 程繁坐下,心中有些想法。 “张青公子还能在襄国逗留多少时日?” “程繁公子觉得我的权谋之术怎么样?” 张青的反问让程繁一僵,沉默了一会,程繁行礼,说道:“公子知人善任,对言语的掌握炉火纯青,想必家中对此比较侧重。不过对于权谋之术,公子还差些火候。” 程繁犹豫了一会,决定说出实话。 作为一个走在正人君子道路上的人,程繁不想说假话。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依照张青对他自己的了解,他肯定知道自己差些什么。 张青没有回答程繁的问题,而是反问这句话,就是看看程繁是不是阿谀奉承之辈,另外就是考校程繁的实力。 虽然他对程繁的实力很放心。 “我不知道还能在襄国待多久。” 第六十章 年轻人因何发笑(一位隐士) 张青的回答在程繁的意料之中,程繁没有意外张青会提前离开襄国。 “那我们的计划……” 张青正色,说道:“那是你的计划,你只要能出了齐王府,你就能跳脱升天。” “给那位隐士的信,我送出去了,你不用担心没有容身之所。” “二位请用茶。”店伙计上楼,给程繁和张青送了茶水。 程繁诧异说道:“你还真给他了?” 张青给程繁倒了一杯茶,说道:“给了……我现在需要一个先生。” 程繁觉得张青这句话有深意,问道:“你觉得我可以?” 张青摆手,再给自己倒茶,说道:“你现在还不行,等你真的逃出来了,才可以。” 程繁沉默了。 过了一段时间,程繁偏着头,问道:“你觉得我会做你的先生吗?还有,你看中了我哪一点?” 茶水里冒出的雾气蒸腾飘荡,稍微遮住了两人的视线,但是程繁觉得自己好像看不清对方白净的脸。 “你一定会答应,这不是觉得。”张青端起茶杯,放至唇边,这句话说完,他想喝一口茶。 茶杯遮住了张青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因为一些原因,程繁知道自己一定会答应做张青的先生,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死死咬住。 “那你看中了我哪一点?” 程繁重复了刚才的问题。 张青最后没有喝茶,他放下了搁在唇边的茶杯,说道:“你的权谋之术可能不比齐王和军师,但是他们总归是少数,你比绝大多数人强。” 程繁微微挑眉,张青说自己不如军师和齐王,程繁有可能会认栽,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想起了这句话,程繁也就随之想起了一个高大的老人。 齐王和军师,比得过我那位老师吗? “还有呢?” 程繁又想到那日在齐王府上张青的表现,他觉得张青没有说完。 张青犹豫了一会,说道:“你是夫子的徒弟……你还会作诗。在作诗这一点,你胜过很多人,甚至和那位隐士并驾齐驱。” 程繁没有喝茶,从张青所说的话来看,那位隐士也是一个作诗好手。 程繁忽然对那位隐士好奇起来,也开始对张青生出了不满,心中起了一点微酸的情绪。 “要不要我再作一首诗?”程繁转头看向大街上走动的人们,微笑说道。 张青白净的脸终于清晰起来,右手握着的折扇轻轻晃动,他眼前一亮,说道:“这自然是可以的。” 程繁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我现在还不行,等我真的逃出来了,才可以。” 程繁脸上的微笑变了幅度,隐隐约约带着一阵邪异的气息。 张青想到了他之前说的一句话,现在程繁刻意的模仿和调侃,这让张青有些无言以对。 张青说不出话来。 茶杯里的雾气依然往外冒着,张青觉得彼此的视线变得模糊和朦胧。 他的眼皮微微翻动,对程繁翻了一个白眼。 虽然视线模糊,但是在程繁的眼里,这个白眼无比清晰,就像是那日宴会上,看见案台上摆放的那把琴。 张青没有在这个地方太过纠结,过了一会,幽幽说道:“你想怎么办?” 程繁说道:“我想知道,你说的那个隐士。” “他?”张青没有想到程繁直接调转话题,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个人身上。 “他是个很可恶的人。” “怎么可恶?”程繁有些好奇。 张青愤愤说道:“你见过那种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甚至能决定一个国家命运的人吗?” 程繁想到了齐王和军师,还有那个改变世界的夫子,回答说道:“见过。” 张青说道:“他就是那种人,可是无论我们怎么送礼,怎么结交,他就是不愿意出山。” “这么有节操和骨气?” 程繁不由得更加好奇。 张青点头,算是回答了程繁的问题,接着说道:“不光是我一人,襄国的镇远大将军徐森深亲自去拜访他,他都不怎么理会。” 程繁想到了一个问题,同时对庐山那个地方心生向往,说道:“这样……都没有人想要杀他灭口?” 张青叹了气,说道:“他哪是那么容易杀的,而且没人愿意杀他。” “他叫什么名字?” 程繁问到了关键。 似乎是手里的折扇捏久了,张青把折扇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我现在不方便说,你见到他就知道……或者,就算你见到了他,也不认识他。” 张青最后一句话引起了程繁的重视。 就算你见到他,也不认识他。 程繁觉得这句话十分耳熟,细想之后,才回忆到三个多月前。 老人对程繁说,他还有一个二学长,程繁不认识他,而他却认识程繁。 难道那个隐士是二学长吗? 程繁在短时间内得到了这个猜想,非常惊奇。 在临走的时候,老人说他要先找到二学长,而且根据张青的描述,那个人倒还真的符合自己二学长的特点,这个隐士必须得见见了。 张青换扇子的动作也被程繁看在眼里,程繁知道张青想要表达的意思。 在之前,程繁一直想问张青一个问题,他一直猜想张青不是襄国人,或许跟雪国有一些关系,现在得知张青在襄国不会逗留太长时间,那他肯定不会是襄国人。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不是雪国人?” 张青的意思表达的十分清楚,他要送客。 程繁起身,看了一眼张青手中的折扇,行礼之后,准备告辞。 张青的眉头微微蹙起,白净的脸就像是冬日的湖面一般,没有任何颜色。 “是,我是雪国人。” 程繁再次行礼,转身下了楼梯,而后离开了天珍楼。 等到程繁离开之后,张青右手托着下巴,望向了窗外。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个青年人的背后背着一把粗布包裹着的琴。 这把琴的存在,使得程繁与大街上的那些人不是同一类别,或者说不是同一种人。 程繁的身影渐渐在人群中迷失,张青转头,看向对面没有动过一分的一杯茶。 “连雪花茶都不喝,真是个笨蛋。” 张青在窗外早就看见了程繁要来见自己,临时嘱托店伙计准备一壶雪花茶,可惜程繁没有喝,而自己,也没有喝。 这壶茶是在他执行成年礼的时候,他的老父亲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送了他小小的一把雪花茶叶。 今天张青把这茶叶泡了水,可惜两个人都没有喝上一口。 张青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纸上墨迹沉淀,细细看来,纸上书写着二十个字。这二十个小字十分好看,张青静静看着纸上的字迹,陷入了沉思。 当他们谈到那位隐居在庐山的隐士时,张青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程繁那个人的名字。 这是他特意而为。 …… 丽花楼的客人一直很多,程繁今天因为和张青谈话,所以来的比较晚。 韩大家没有多说什么,一个琴师的作用是锦上添花,而雪中送炭的,是那些姑娘们,那些来此消遣的客人们,要的是姑娘,而不是琴师。 或者还有一个原因,程繁是齐王的人。 程繁走到屏风之后,依然是小心地取下后背上的琴,在仔细解开粗布的时候,率先露出来的,是那个繁复的古文。 看见了那个“雪”字,程繁稍稍安心。 他盘膝坐下,将琴放在大腿上。 琴声的清脆声音传出屏风,程繁一连弹了两只曲子。 程繁闭着眼,没有看见那些随风摇摆的烟罗,在他弹第三只曲子的时候,吹洞箫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与程繁的第三首曲子节奏的符合。 程繁睁开了眼,注意到了这股声音,不过没有影响到自己的奏琴。 那些喝着酒的客人纷纷惊醒,看向坐在人群中吹着洞箫的那个中年人。 第六十一章 年轻人因何发笑(一道裂痕) 程繁留意到了屏风外面的世界,也留意到那浑然天成,与自己的琴声完美融合的萧声。 他微微一笑。 琴是木琴,萧是白玉箫。 琴声与萧声混合交杂,奏成了更美的旋律。 喝酒的客人们放下了酒杯,搂着莺歌燕舞的姑娘们的老爷和公子们停止了一些敏感的动作。 中年人没有笑,因为他吹着萧,笑了会耽误他的事情。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他不是年轻人了。 中年人吹着萧,慢慢往屏风处走去。 当琴声停,萧声止的时候,丽花楼打破了以往的惯例。 中年人站在屏风前,那根白玉箫被他拿在手里,不怎么显眼。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道屏风。 中年人能上前来,目的很明显,就是要见这位琴师一面。而他在程繁成为丽花楼的第二天就来见面,有可能只是想要交个朋友,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有其他的目的。 姑娘们依然站在楼上,依靠着栏杆,好奇地看着成为场上焦点的两人,想要说些闲言碎语,但是看见站在不远处冷着脸的那个妇人,全部都闭了嘴。 韩大家听到了随身丫鬟的汇报,往楼上赶时,就已经听到了美妙的琴箫合奏,音乐虽美,但韩大家没有心情欣赏,反而情绪很糟糕。 现在她站在了楼上,看着那个拿着白玉箫的中年人,整个人随即一冷,就像是形成了一场寒冰风暴。 姑娘们很怕。 即使韩大家平时对她们极好,也极少动怒。可是当她们看见韩大家的这个表现时,便瞬间都明白,这位主子生气了。 烟罗缥缈,是寒气蔓延的通道,却被屏风阻隔。 韩大家的额头上再次出现了一道裂痕,就像台山顶上的那两道对望的悬崖一般,可怕且惊心。 屏风阻隔了韩大家的怒气,再加上视线的遮挡,以及那个遮住阳光的身影,使得程繁没有顾及其他,只是把心思全都放在这个身影上。 中年人感觉到了这一股深深刺骨的寒意,姑娘们怕,但是他不怕。 “先生琴艺高超,在下君且,前来拜见。” 君且不怕韩大家的怒气,韩大家何等人物?可以想象这个中年人君且的身份。 程繁没有感觉到,所以没有顾及。 琴箫合奏,而且配合极佳,很明显是天籁之音,场间所有人可以作证。不过程繁还是觉得这不如那次宴会上,自己与张青的配合。 尽管当时两人所表达的意思不同,可是程繁却在张青的身上感觉到了别的东西。 这是此次和君且的配合中所没有的涵盖的。 不管程繁如何想,这次配合显然是极好的,他也想见见,这位吹箫的高手君且。 韩大家没有再看场间只隔着屏风的那两人,她脸上的裂痕没有合上,就转身离开楼台。 程繁走出了屏风,才见到了这位吹箫的中年人。 中年人的鬓间透着一抹浅浅的白,岁月的沧桑在他的脸上清晰的显现出来。 一袭青衫下的君且,手里捏着一根白玉箫。 “没想到先生这么年轻。”当君且看到出来屏风的是一个青年人时,沧桑的脸上有着一丝意外。 程繁却看出来,这不是意外。 程繁没有在意,躬身行礼之后,礼貌说道:“程繁见过君且先生。” 君且一笑,脸上的沟壑连成一团,像是个垂暮的老人。 这个人任重道远吧。 君且先行苍老的面容令程繁想到一些东西,对这个一袭青衫的中年人,他的内心发出了感慨。 “程繁先生如此年轻,琴艺就已经大成,在下不才,只能感叹,徒增伤悲啊。” 这是客套话,程繁听出了君且的心酸。 这样的一个人,一定做了很多事吧? “君且先生,不必妄自菲薄,你也有年轻的时候,总是先生这般称呼,在下难以收受,不如直呼老弟吧?” 这也是客套话,其实也是程繁的心里话。 君且在程繁的第一印象中,确实是个做了很多事,阅历十分广泛的先生。 恰恰相反的是,程繁的阅历显得不足。 君且笑道:“程繁老弟,既然这样说了,你不如叫我老哥,如何?” 两人客套了一番,确实增进了关系,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两人这般站着交谈,总是有些不好。 君且率先开口,说道:“程繁老弟,不如下桌聊一聊?” 程繁指了指身后的屏风,笑着摇了摇头。 君且领会了程繁的意思,不再要求,说道:“中午一起吃饭,你觉得怎样?” “荣幸之至。” 回答了君且的问题,程繁进了屏风,没有多言。 他对君且的要求感到不满,在丽花楼下桌吃饭,那肯定是要一些姑娘们陪伴的。 想到这里,程繁觉得不满意,他是一个走在正直道路上的好青年,这个事情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再说自己事情未了,韩大家虽说不愿深究,对自己的印象也不会太好。 他想起了昨天与忘营的对话,又在今日的天珍楼看见了张青的侧脸…… 程繁咬了咬舌头,狠狠摇头之后,不再想这些风花雪月之事。 …… 韩大家的姣好面容上依然穿插着一道裂痕,久久不能消散。 她的随身丫鬟十分谨慎地把茶水放在桌子上。 那个中年人韩大家认识,正因为认识,她才会生气。 如果只是一场很简单的交流,韩大家根本不会在意,但是能简单吗? 关于程繁的问题,韩大家知道一些情况,对其中的内幕,知道的更是不少,这是齐王派来的人物,那位中年人如此做法,到底是什么意思? 程繁的身份极其敏感,如今和他接触,会不会真的出了什么事? 韩大家忽然起了一种冲动,一种掀了桌子,冲到齐王府里见那个曲提的冲动。 她忽然又想起了往事,对于两个二十几年都不曾见面的故人来说,他们或许会急于一时,又或许会等到三十年。 那段往事让韩大家选择了后者。 她当然知道齐王曲提把程繁派过来是什么意思,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你觉得他想干嘛?” 韩大家平静说道,只是额头上的裂痕依然没有合拢。 韩大家说的他自然就是君且,和她说话的对象自然就是那个恭敬站在身后的随身丫鬟。 丫鬟颤抖说道:“奴婢不敢妄言。” 既然是随身丫鬟,那肯定会帮助主子分忧,只是在这件事上,这个丫鬟不敢乱说话,生怕稍有不慎,就会有灭顶之灾。 韩大家平静说道:“放心说出来,没有关系,这里只有我们。” 丫鬟很不平静说道:“奴婢愚见,认为他是想公开向王爷发起挑战。” 韩大家脸色稍缓,说道:“有这个可能,那个十恶不赦的人不敢来,难道他还不敢派人来监视?” 韩大家把声音微微拔高,说道:“但是我觉得,那个程繁不是他派来的奸细,而是……棋子。” 韩大家口中那个十恶不赦的人就是齐王,从他对齐王的称呼由王爷变成曲提,最后变成十恶不赦的人,这其间肯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丫鬟小心说道:“奴婢觉得……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丫鬟四处张望,确认无人偷听后,才小心地凑到韩大家耳边。 韩大家有些惊讶,到底是什么事,让这个一向畅所欲言的丫鬟如此谨小慎微? “他是想……拉拢这个琴师。” 韩大家心态稍安,额头上那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终于消失。 第六十二章 年轻人因何发笑(一声道歉) “老弟,你不是襄国人吧?” 君且留意到了程繁微黑的脸,即兴问道。 程繁奏琴完毕,已是中午。 程繁没有打算回王府吃饭,正好一袭青衫的君且一直在丽花楼,等待自己走出屏风。 程繁有些惊讶,说道:“老哥好眼光,我确实不是襄国人,而是吴国人。不知老哥从何处得知这一猜想?” 君且哈哈一笑,说道:“我是看了你的脸色,只有吴国人承受太阳的烘烤,才会有这么黑的脸,襄国哪有啊?” 君且请客,程繁欣然答应,两人在丽花楼一起用餐,恰好谈到了家常。 程繁没有想到这位老哥的理由竟然如此不着边际,那肯定是开玩笑。 程繁跟着君且一起笑了起来。 不过这君且实在是一个察言观色的大家,单单是看了自己的脸就能猜出自己不是襄国人。 这让程繁不得不留心,虽然两人互相称兄道弟。 兄弟反目,父子成仇。 这是老人教诲,不光是争夺权力,还有的是为了利益。 现在两人一没有权力,二也没有利益,谈不上互相伤害,但是程繁还是留心了这一点。 而程繁跟着君且哈哈大笑,更多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想法,免得对方猜疑。 程繁猜疑君且并非是空穴来风,太过做作,如今程繁自身难保,君且帮忙倒还行,如果坏事,程繁会后悔。 如果这个人真的成了自己的好朋友,那自己逃脱的机会会大很多,这是个好机会。 君且好像是猜出了程繁的内心想法。 他把手上握着的白玉箫放在桌子上,喝了一口酒之后说道:“老弟,其实我有家事。” 谈家事确实可以增进感情,尤其是增进两人目前十分不稳定的关系,君且适时地转移话题,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什么家事?” 君且惨然一笑,说道:“我跟你嫂子有矛盾。” 竟然谈到了妻子,程繁觉得这位老哥还真是什么都愿意说,对他的观念好了很多,笑问道:“老哥不妨说说,到底是什么矛盾?” 君且再饮一杯酒,深深叹了一口气,有些疲惫说道:“那日她去集市卖鱼,我就在家看书和吹箫。结果怎样?老弟你猜猜?” 程繁想了想,说道:“你的萧被她扔了,书被她撕了?” “老弟你猜错了。”君且苦笑着摇头,说道:“我把书翻烂了,吹箫把口水都吹完了,她还是没有回来。那你再猜猜她去干嘛了。” 程繁说道:“应该是集市里没了鱼卖,跑了很长时间的路吧?” “你又猜错了。”君且还是摇头,说道:“那婆娘看到了街边有人卖脂粉,就把鱼放下了,凑过去问东问西,喜不自胜的样子。” 程繁安慰说道:“女子天生爱美,情有可原啊,老哥,这应该不是问题吧?” 君且再喝一杯酒,说道:“她看了脂粉看了半天,我在家看书吹箫也过了半天,你知道的,我那时很饿,心情就不好了。” 程繁也喝了一口酒,问道:“那嫂子应该回来了吧?那就做饭啊。” “老弟啊……”君且露出了你知我知的笑容,说道:“怎么做饭?她看脂粉看了太长时间,鱼被人拿走了都不知道。” “那你就饿肚子了?” 君且把酒杯往桌子上一磕,发出一声脆响,说道:“我当时又饿又气,忍不住想要训斥她。谁知她也不甘落后,跟我顶嘴。” “然后你们就吵起来了?” “那是肯定啊。”君且泄了气,说道:“我跟她你一言我一语,闹的不可开交。” “那谁赢了?” “废话!”君且一袭青衫迎风飘动,瞥了一眼程繁,说道:“我是男人,她是女人,肯定是我赢了。” 程繁注意到,君且说他赢了的时候,并没有太兴奋,也没有一种骄傲感,反倒是隐藏着一抹淡淡的忧伤。 程繁说道:“老哥,你觉得你真的赢了?” 君且丧气说道:“你不是看出来了吗?表面上是我赢了,可是你嫂子一直不理我,把我当做仇人似的,赢了又有什么用?” “老哥,我知道你想和嫂子重归于好。”程繁说道:“赢一个女人,肯定不会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君且赞成点头,说道:“老弟真是猜到了我的想法啊。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程繁顺口说道:“我觉得……你应该放下面子,跟嫂子道歉。” “道歉?”君且诧异说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丧失自己尊严的方法。这是肯定不行的。” 程繁知道这种想法君且是万万不能接受的,所以对于君且的这般回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程繁说道:“你说不行就不行了?老哥,你如果真想和嫂子和好,那就去试试。” 君且面露为难之色。 程繁继续说道:“这个办法真的很不错,你不仅要跟嫂子道歉,而且还要低声下气地道歉。” 君且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白玉箫,低声说道:“那好,今天我回家试试……和她道歉。” …… “老哥,记住一定要低声下气。” 和君且分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整整一个下午,程繁坐在屏风里弹着琴,君且坐在外面听,有时候也会拿着手上的白玉箫附和几曲。 程繁没有注意到,被烟罗遮住的楼上身影。君且或许注意到,那个韩大家经常看着自己。 韩大家时不时站在那里,看着正在专心弹奏的程繁,还有那位一袭青衫的中年人。 韩大家额头上的裂痕已经愈合,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其间蕴含的意味说不清道不明,有一种神秘感。 谈了一些家事,两人之间的关系融洽了许多,老弟老哥也叫的顺口很多。 君且临走的时候,程繁还不忘提醒他记得道歉。 …… 回到了齐王府,门外的守卫识相的开门。 一路上遇见了许多丫鬟仆人,纷纷向程繁行礼,程繁一一回礼,显得十分礼貌。 这么快就都认识我了? 程繁不禁觉得这些丫鬟仆人们识人的能力还真是强悍,短短几天就记住了自己。 “我今天认识了一位老哥。” 程繁吃着饭,看向了身旁的小丫鬟。 小丫鬟忘营喝了口水,说道:“你在那种地方认识了一位老哥?千万别,他会把你拖进温柔乡的。” 程繁笑了笑,对忘营的关心表示感激,解释说道:“他可不是那些搂着姑娘们的老爷公子。那位老哥的吹箫本领真的很不错。” “去那个地方的男人……”忘营顿了顿,情绪有些激动,愤愤说道:“你觉得真的干净吗?尤其是那些姑娘,你也认为干净吗?” 程繁对君且的印象不错,现在忘营这般诋毁他,还有那些姑娘们,程繁对忘营的想法有些不理解。 程繁解释道:“我也是那里的男人,你觉得我干不干净?再说,丽花楼里也有一些卖艺不卖身的姑娘。” 忘营更加愤怒,对程繁的辩解毫不理会,说道:“反正他们都不干净!除了你……还好一点。” 程繁觉得忘营对丽花楼的印象很不好,或者说是对那些青楼十分厌恶。 程繁不禁猜想,难道忘营跟这个方面的东西有仇?还有我,在她的眼里比那些老爷公子只是好上了一点? 第六十三章 年轻人因何发笑(一道剑指) “我父亲把我卖了,当丫鬟。” 忘营放下了筷子,轻声说道。 程繁不禁问道:“把你卖了……跟青楼有什么关……” 程繁闭了嘴,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忘营没有注意到程繁的问题,她的眼神茫然,说道:“你只知道这么多就行了,我的事……很小。” 这件事很小。 是因为忘营的身份很小,甚至低劣。 程繁发现他开始痛恨这个世界,如果是皇帝陛下想要吃块糕,恐怕会有不少人想方设法的送上一块糕点,获得陛下的赞许。 他痛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但是他又感到了深深的挫败感和无力感。 夫子有能力改变世界,那为什么不改变这一点? 虽然全天下人都在追念夫子于成一,但是程繁对那个夫子从来不感到佩服,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认可。 忘营没有想到她的一句话会让程繁想到这么多的东西。 “吃饭。” 程繁拍了拍小丫鬟的肩膀,表示安慰。 忘营拿着东西离开了客房,程繁的心情忽的沉重。 来到襄国都城安昌的这几天里,程繁认识了一些人,也或明或暗的知道了一些秘密。 正是因为这些秘密,使得程繁身上的紧迫感越来越重。 安昌城的势力错综复杂,两位皇子和齐王暂时相处甚好,随着自己的到来,这个相处甚好的平衡局面可能要被打破。 一道不和谐的琴音凭空从程繁的指尖跳出。 程繁放下了琴。 他很紧张。 现在张青还在襄国,那么自己可以随他一起逃走,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没有牵挂。 如果程繁想要的东西一直没有来,他就会一直在这几方势力当中纠缠。 张青不会在襄国待太久,时间拖得越长,程繁的处境越不妙。 尤其是从张青的口中知道了那位隐士——可能是二学长的下落。 …… “程繁公子。”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琴音绕梁,老管家的声音更显突出。 老管家没有推门而入,继续站在门外,说道:“王爷有请。” 这两句话程繁听的十分清楚。 “还请管家稍稍等候。”程繁回了话,将琴用粗布仔细包裹好,放在桌子旁。 老管家在前,程繁在后,两人走到了竹林。 “那天晚上竹林里有人。” 老管家停下了脚步。 月色垂下,程繁看着池塘里的一轮明月,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平静说道:“不知王爷找在下何事?” “另外……花园里也有人。” 老管家没有回答程繁的问题。 “你说竹林里的那个人会是谁?” 程繁心中疑惑,为什么老管家知道就是一个人?尽管程繁疑惑,可还是面色不变地说道:“管家大人,您自己觉得第一次进竹林的时候,你能走得出来吗?” 程繁称呼老管家的时候,第一个字用的是“您”,随后变成了“你”。 老管家没有回头,背靠着程繁。 “我第一次进去的时候,花了一刻钟的时间走了出来。” “你觉得,那天夜里,在竹林的那个人是谁?” 看来这个老管家是一口死死咬住了,从老管家知道竹林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程繁就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 现在老管家步步紧逼,齐王不在现场,不怀疑老管家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告知齐王,不过根据老管家的表现来看,告知齐王的可能性极小。 在第一次进齐王府的时候,程繁就知道老管家知道很多东西,却没有想到这些东西他都能知道。 程繁决定承认事实,但也没有忘记歪曲事实。 “我确实进了竹林。” 程繁看着老管家漆黑的背影,淡然说道。 月明星稀,天上的阴云缓慢移动,竹林里的万千竹叶悠闲摇曳着,风起,池塘里的明月起了几道皱纹。 程繁的眼睛在明亮的月光下显得明亮,老管家站在那里,没有动。 场间的气氛肃杀起来,似乎连天上的阴云都要割破,似乎连竹林口里的竹叶都要震落,似乎连池塘里的明月都要遮蔽。 “你承认了?” 老管家的声音依然苍老,但是夹杂着一股霸气,要把程繁撕裂。 “承认了。”程繁的双手微微握紧,他已经承认了事实,接下来就该他歪曲事实。 更重要的是,程繁想冒险,知道老管家的真实本领。 他的心中暗暗庆幸,幸亏老管家不似余辽那般冲动,没有立马转身质问自己。 程繁不知道,凭借老管家以万物皆为剑的至高本领,一旦老管家转身,程繁立即身首异处。 老管家握着的右手变了变,食指和中指突出,缓慢而坚定地凝成一道剑指。 “你很有胆识,所以我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 月光熹微,然后阴云遮住了明月,竹叶震颤,纷纷落下,像是在恐惧着什么,池塘里的波澜不断,池里的月亮竟然真的被遮蔽了。 程繁循着夜色,看着老管家阴暗的背影,视线下垂,最后看见了老管家的右手边的那道阴影。 程繁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情十分紧张,又有些惊喜。 这样强大的气场肯定不会是程繁的,而这里只有两个人,究竟是谁的气势,这根本不用想。 那天看到花园里的残花,他很惊讶,虽然经过修正,可程繁是何等人物?一眼便能看出是剑刃所为。 菊花下面的绿叶被整齐无比地切成一条直线,这定是两个剑道高手在此交战。 此时看到老管家凝聚的那一道剑指,程繁知道,自己的冒险没有白费。可他很是后怕,没有想到这个老管家竟然这么强大。那他刚才说他进了竹林仅仅一次就能出来,就是实话了。 “管家大人记性真差……”程繁没有情绪地笑了笑,说道:“那天我第一次进府上,是您说我可以随便走走的……” 老管家没有说话,既然他给了程繁解释的机会,那他肯定是要听程繁解释完,才能决定下一步该干什么。 “那天我出了偏厅,后来迟到了,让王爷等在下……这件事管家大人您是知道的。”程繁看着老管家的那道剑指,继续说道:“我进了竹林,竹林的情况您也是知道的。” “我当然迷路了,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走出来。”程繁笑着说道:“那时候就是我一个人,现在您问了,我当然不敢隐瞒。” 程繁先后独自进了两次竹林,一次是初次入王府,一个人在里面迷了路,从小丫鬟忘营那里得到了路线,才赶到偏厅,和齐王进行了第一次谈话。 为了躲避老管家,程繁第二次进竹林,去那间无名房屋探听消息,结果还真让他知道了一些秘密,回来的时候竹林异变,当然不能再走,他也就走了正路,在那天晚上还和那个黑衣人相处了一段时间。 程繁当然知道老管家问的是哪一次,他承认了老管家咄咄逼人的问题,然后歪曲了事实。 这是一场战争,程繁面对着老管家的背影,老管家背对着程繁。 这一场战争在周围环境的见证下的发生进行,没有动用刀枪,甚至没有怒吼,没有动作,若是坚持要说有动作,也只有老管家的那一道剑指。 可是这一场战争十分惊险。 偷梁换柱。 这是老头教给程繁的技能。 程繁用了出来,而且用得很好,现在他只需要等待。 第六十四章 年轻人因何发笑(一个联合) 老管家没有回头。 程繁看着他苍老漆黑的背影,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不知道他下一步将会怎么做。 “你真的很不错,值得我认真对待。” 老管家转过身,透过漆黑的夜色,看着面前的黑影。 程繁盯着老管家手上那道还没有收敛的剑指,心中暗道不妙。 不远处的池塘浮现出一抹光亮,天穹上面的阴云被高风吹散,月光如纱,重新将大地覆盖。 “不知王爷找在下何事?” 程繁哈哈一笑,笑得极为洒脱,他跟老管家一样,再次重复提问。 “你还是个年轻人。”老管家剑指仍旧凝固,说道:“那你为什么笑?” 程繁再次一笑,说道:“因为你不敢杀我。” 老管家似乎来了兴趣,双指微曲,问道:“我为什么不敢杀你?” 程繁敛了笑容,说道:“因为王爷还要见我。” 剑指入鞘。 “随我来。” 老管家没有再纠缠,因为程繁说的对,插中了他的软肋,往偏厅走去。 他还是想起了那天和黑衣人对峙场面,当时对方说了两次:你只会看明面上的东西。 老管家一边带路,一边陷入了思考。 那个中年人还是端坐在椅子上,依然和善。 这是程繁第二次以同样的方式拜见齐王,只不过和程繁两次进竹林一样,意义和初衷不同。 “拜见王爷。”程繁向齐王行礼。 “程繁公子请坐。”齐王挥手,示意程繁请坐,还有一个示意。 老管家会意,行礼之后,就恭敬的退出了偏厅。 “你可知,本王今晚请你来,所为何事?”齐王和善一笑,向程繁问道。 齐王的邀请,程繁确实不知所以,只得实话实说:“在下不知。” 齐王依然表现的十分和蔼,说道:“其实没什么事情,就是问问你在丽花楼过的怎么样。” 程繁去丽花楼,还是齐王的指示,那时候程繁就在留心,如今齐王问起,程繁不知该如何回答,还是实话实说?或是撒谎糊弄? 程繁沉默了片刻,觉得还是实话实说,今日在丽花楼闹出了动静,韩大家虽然没有出面,但肯定会在暗处盯着。事情太大,也不排除齐王在丽花楼安插耳目,那自己结识君且的事情齐王肯定会知道。 可是齐王为什么会这么无聊,自己也肯定会想到这一点,那他为什么问自己这么幼稚的问题? “我在丽花楼结识了一位老哥,吹箫的本领很好,一袭青衫,名字叫做君且,年龄……约莫四十岁。” “我在弹琴的时候他吹的萧,就这样认识了,其他的客人和那些姑娘们都没有交往。” 程繁一口气将如何结识君且,还有君且的一些特征和本领都说了出来。 “嗯。”齐王耐心听完,和蔼的面容一丝不变,说道:“丽花楼对你来说是个磨炼,那位君且还是你的老哥,你弹琴他吹箫,倒也极好。” “谢王爷夸奖。”程繁行礼。 齐王和蔼的面容收敛,说道:“你可能还不知道,西荒人出了沙漠,在西荒的珽河边沿驻军,吴国已经打起来了。” 这和程繁之前的分析有一点点出入。 “吴国打起来了?”程繁微讶,迅速恢复平静,说道:“敢问王爷,战争的规模有多大了?” 这其实也是程繁的一个试探,他要试一试齐王的底。 能得知西荒入侵的消息,由于他的身份原因,知道这些可以说很正常。 可是得知具体的消息却很难,因为军方不可能会随便泄露军情,就算曲提是声名显赫的运粮官,襄国的亲王殿下,曲扩的亲弟弟……一样不行。 齐王看了一眼程繁,平静说道:“西荒在东荒珽河驻军五万,吴国那边派出了军队两千。” 齐王补充说道:“这是半个月前的事情。” 两边加起来不过五万余人,看起来很少,但是齐王和程繁还有那些稍有本领的策士们都明白,这五万多人只是西荒先锋军。 而那五万主力驻扎在东荒,看似面临着襄国与陈国的夹击,实际上却有很多选择,进可攻陈国或者襄国,退可遁入沙漠,隐匿消失,打游击战。 程繁知道,他要分析战局了。 “王爷,在下认为西荒与陈国联合,要真正的来试一试襄国的实力。” “那次宴会在下说过,西荒率先攻打襄国的可能性最大,现在看他们的驻军位置……” “您不觉得有问题吗?陈国实力虽不如襄国,但可比吴国强上太多了,加上他们那位野心极大的皇帝。” “如果是这样,襄国暂时没有大碍,可是日后就不好说了。” “至于进攻吴国的那两千西荒人……” “吴国军队和西荒人在冉河上游酣战八天,才将那两千先锋军碾灭。” 齐王点头,没有让程繁谈及吴国。 想到了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程繁再问:“王爷,吴国派出了多少士卒才将西荒人击退?” 齐王不再平静,微微沉重说道:“吴国派出三万军队,将西荒的两千先锋军全部杀死。” “据战报,西荒人战斗力比三十年前还要强悍,吴国受伤一万余人,阵亡……”齐王发出了一声叹息,说道:“阵亡四千。” 程繁十分震惊,一方面震惊西荒人如此厉害,以一敌十五还伤了五个杀死了两个? 区区两千人,吴国竟然花了八天,以受伤一万,阵亡两千的代价胜利…… 另一方面震惊齐王的情报来源,真不愧是总运粮官,情报网四通八达,根深蒂固。 齐王继续说道:“你知道我们的战士里面还有民间都称西荒人是什么吗?” 程繁说道:“蛮子?” 齐王点了点头,说道:“没错,因为他们只顾蛮力,不讲战术和计谋,尽管如此,我们当年也是疲于应付,跟他们的作战困难重重。他们的策士也只不过是个摆设而已,起不到什么关键性的作用。” “现在他们果然是有备而来,无论是作战技术还是设伏兵,都表现的极为精炼,虽不及我襄国,但是和陈国有的一拼。” “所以王爷怀疑陈国和西荒早就联合了?” 齐王说道:“当年陈国进攻雪国的时候,我就留意到了。” “还有一个联合,我其实也早知道了。” 程繁知道齐王说的“还有一个联合”是什么,其实就是暗指大皇子和二皇子之间的联合。 这个齐王真的很难缠。 程繁心中的眉头皱成一团,将要拧成结。 齐王看了看桌子上的边沿,说道:“他们这样,确实是个很好的办法,兄弟齐心,面临西荒的时候才能更有胜算。” 程繁没有想到齐王竟然会说到这个方面,不过他很清楚,两位皇子之间的联合究竟是为了什么。 程繁说道:“王爷,您觉得我们面临西荒时,最需要注意的是什么?” “注意什么?”齐王转移了视线,说道:“是注意三十年前的西荒人,还是现在的西荒人?” 程繁想了想,说道:“在下两样都想知道。” “看来……”齐王平静的脸终于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的野心不小啊……” 第六十五章 年轻人因何发笑(一场关系) 野心? 程繁暗自一笑。 世间人男人或者一些女人都有很多超出能力范畴的想法,说得冠冕堂皇,就是志向,说的简单易懂,那就是野心。 程繁知道西荒人迟早都要过来,而他也迟早会和他们纠缠,注意一些什么,才不至于走太多的弯路。 齐王有野心,因为他说他要巧取豪夺,争得帝位。这个猜想极少数人知道,只有程繁亲耳听到,于是便不再是猜想。 程繁一样有野心,只不过跟齐王一样,这个野心潜移默化,不为人所知,甚至连他都不清楚,他的野心是什么,因为他现在自身难保。 “王爷说笑了,是个人就有野心,在下只是问问。”程繁笑了笑,给了一个中肯的回答。 他承认了他的野心,又特意以言辞缩小。 老管家不知去了哪里,程繁看着空荡荡的桌子,桌面很光滑,上面没有摆放任何东西。 齐王有请程繁,却没有准备茶水。 程繁觉得这隐有深意。 “三十年前……那时候的西荒人很残暴,比较恋战,设下埋伏到也能够应付一下。但是在沙漠对战的话……那是视野开阔,我们无法设伏,他们又适应环境,没有神秘药物,我们打不过。” 齐王继续说道:“循国部分国土以及首都在沙漠,这就是他们一夜被灭国的重要原因之一。” 程繁蹙眉,不解的问道:“那他们是怎么作战的呢?” 齐王用手抚摸了一下桌子的边沿,微笑说道:“当年皇兄在沙漠进军,他们直接冲过来,简单粗暴的就把襄国的主力军摧毁了。” “用箭都挡不住,当时皇兄于危难之际,差点被乱刀砍死,幸亏李雄将军舍命救了他。” 程繁感到十分震撼,说道:“他们的军师只负责指挥战争?不会设伏?” 齐王点头,反问道:“三十年前的西荒人还需要注意什么?” 程繁知道了,三十年前的西荒人就是战斗机器,实力强悍,战斗力超群…… “那现在呢?” “我来说一说吴国西境的战斗情况吧。”齐王没有微笑,不复和蔼:“西荒人派出三百人队佯装败退,诱敌深入,吴国军队到了沙漠,一千余人从沙子里跳了出来,杀的他们措手不及……” “更关键的是,吴国剿灭这只两千人的先锋队之后,没有发现他们的军师。” 程繁沉默。 他们的军师早就见时局不妙,提前撤退了,没有活捉军师,就不可能知道西荒蛮子的内部消息,换句话来说,西荒人给了吴国一个下马威,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还不知道,西荒在后面还有隐藏有多少人,多少计谋。 两地之间还有商人走动,这或许是个突破口。 “那商人呢?”程繁不禁问道。 齐王平静说道:“在商言商。” 这是一个很好的解释,两地之间流动的商人只会和商人打交道,就算是西荒的某些商人知道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定会守口如瓶,不愿透露半点风声。 程繁叹息说道:“就是不知陈国到底有没有和西荒联合,毕竟我们也只是猜测,如果没有联合,那就会好受许多。” 齐王说道:“丞相早已派出使臣前往陈国交涉,不久之后我们就会知道陈国的态度。” 程繁想到了一个问题。 “循国被灭国,总会有一些官员逃了出来,他们的处境现在如何?” “大部分的普通平民流亡到襄国和陈国……”齐王说道:“还有一小部分的人隐居在东荒,还有一些卖国贼干脆直接加入西荒,成为了西荒人。” 程繁和齐王都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只是没有开口。 程繁知道他该注意什么了,只是没有明说。 这场关于西荒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 “王爷,你觉得程繁这个人如何?” 程繁走后,很快老管家端来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然后恭敬地站在一旁,小心问道。 齐王反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老管家看了齐王一眼,转而看向了门外,门外月光倾洒,石板和白墙反射着柔润的光辉,把偏厅前面的庭院涂抹成了淡淡的白色。 “我很欣赏他。” 虽然他有几次都想置程繁于死地,但是在此刻,在齐王面前,老管家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齐王没有在程繁的话题上继续探讨,换了方向,严肃问道:“那天晚上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老管家从来没有见到王爷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他心想,只怕王爷在那天晚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秘密,被人给听见了,才会这般着急。 想到这里,老管家自然不敢怠慢,说道:“那个黑衣女子的剑术跟那日张青舞剑时有些相似,我查了张青的身份……” “是什么?”齐王听见老管家在汇报张青的事情,脸上的严肃收敛了些。 老管家低声说道:“他确实是雪国人,而且来头不小。” “哦?”齐王有些疑惑,说道:“他是什么来头?”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依然低声说道:“这个老奴确实不知清楚,还请王爷责罚……” 齐王摆了摆手,说道:“这天下谁不知道雪国已经十一年没有苦楚苗头了?谁也不知道雪国如今是什么样子,所以这事儿不能怪你,张青暂时就别动他了。” 齐王的眼神忽然变得冷漠起来,说道:“那个黑衣女子断然不会起什么祸端,我只怕你之前说的那个潜入竹林的人。” 老管家说道:“我觉得程繁的可能性最大,但是没有道理他还留在府里,应该早就逃走了。” 程繁的很多秘密其他人都不知道,包括那个小女孩,知情人只有那么几个,恰好老管家不是那个范围里的人,所以他没有想到这一点。 至今为止,齐王都没有对程繁透露半点关于童小蔓的消息,或许他不知道。 不过程繁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因为他认为齐王知道这一点。 齐王眼睛微眯,说道:“你只会看表面上的问题,不注重深入思考,这就是你为什么当年败给他的原因。你觉得他胆子大不大?” 很明显,齐王说的两个“他”指的不是同一个人,但是有一个指的是程繁。 当齐王说老管家败给那个人后,老管家一愣,然后无奈的苦笑。那天晚上,还有一个人说了同样的话。 他又想到齐王的问题,便从那种无奈中苏醒过来,老管家凝神想了片刻,说道:“他还敢待在府上,而且问了王爷您这么多的东西,我觉得他的胆子真的很大。” 敢像程繁这样肆无忌惮的向齐王问问题,这个世上也没有几个,让老管家费解的是,王爷居然一一回答,还附上了许多解释。 老管家之所以知道程繁向齐王问问题,是因为刚才齐王和程繁谈话,他有在听。 齐王知道老管家在听,不过没有追究,甚至不会在意,他摇了摇头,说道:“你觉得他胆子大,这是对的,但是这跟他留在府上没有关系,跟他问我问题也没有关系。” “只有一场关系。” 老管家下意识地问道:“一场什么关系?” 第六十六章 年轻人因何发笑(一位师父) 齐王拿起桌子上的一杯茶,说道:“他与君且的关系。” “君且?”老管家先是疑惑,接着他想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少年,然后他震惊。 老管家的声音微微颤抖,说道:“可是他不知道啊。” 茶杯里满出的热气让齐王的脸变得模糊起来:“刚开始他说君且,我也不知道,后来说他一袭青衫,我开始怀疑,直至他说会吹箫,我才恍然大悟。” 两人谈及的“他”就是程繁,那程繁不知道什么? “继续盯着他。”齐王看着老管家。 老管家问道:“王爷,老奴有一事不明。” 齐王端着茶杯,热气依然蒸腾:“我们俩不用这么拘泥于礼数,你有话直说,但说无妨。” “是。”老管家躬身行礼,说道:“为什么雪国人出来了?” 齐王说道:“如果你在冰川待上十几年,你也会想念外面的世界,总不能一直待在摇篮里。至于他们能出来,十一年了,找到出路是很正常的。” …… 偏厅里只剩下齐王曲提一人。 他坐在椅子上,双手依然端着茶,只不过茶杯上蒸腾的雾气早已散尽。 满堂俱寂,偶有秋风吹进,吹动齐王微白的头发。 齐王看着门外的月色,自言自语道:“西荒回来了,雪国出来了,天下也要变了。” 说完了这句话,齐王一笑,再次说道:“机会难得。” …… 程繁回到了客房,将琴放好之后就在床上睁眼躺着。 难以入眠。 和齐王的谈话结束之后,程繁的心情很糟糕。 对于程繁来说,谈论西荒人来袭不是重点,重要的是齐王问的第一个问题。 “在丽花楼过得怎样?” 程繁的回答是结识了一位老哥。 他不能有半点隐瞒。 月光投过了窗户纸侵入寂静的客房,时有树叶摇曳声响,扰乱程繁纠结的思绪。 程繁看着窗外的月色,自言自语道:“西荒人,雪国人,那我是什么人?” 这句扪心的自问被程繁说了出来,程繁一怔,心想我要找到那位可能是我二师兄的庐山隐士。 …… 和忘营一起吃了早饭,程繁背着琴出了王府。 大街上的人潮如蚁,程繁看着路边卖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尚存一些新鲜感。 少女的嬉笑声和赞叹声缓缓入耳,程繁看着胭脂摊位的那些女孩们,还有腆着脸那些陪着女孩的少年们,心里着实羡慕他们的无忧无虑。 人群攒动,位置总在变换,程繁透过人群之间的缝隙,看见了一个挤在人群里的熟悉身影。 因为某些复杂而且不为人知的秘密,程繁到达丽花楼的时间总会迟上一段时间,他想着再迟到一次也没有关系,反正韩大家不会追究。 想通了这点,他就静静站在人群之外,静静看着那个身影,静静地等待这个身影挤出人群出来后见到自己。 “你买胭脂干什么?”程繁看着张青怀里的包裹,问道:“不过很香,你难道喜欢涂抹这个?” 张青洒脱的摆了摆手,说道:“我很快就要离开了,雪国没有这东西,我得跟我母亲带一点。” 程繁笑了,一点?明明是一整个包裹。 张青看着程繁诡异的笑容,白净的脸变得认真起来,从许多胭脂里抽出了一把折扇,说道:“我还要送给我的一些朋友……” 程繁又笑了,送朋友,你的朋友都是女的?难道真的是第一次见到的印象那样,是个花花公子? 张青看着程繁越来越诡异的笑容,白净的脸由认真转向严肃,把包裹提到左手,右手撑开了折扇,扇了一缕风,说道:“好吧,我交流广泛,要到很多官员的府上送礼,这些是要送给那些官员的千金小姐的。” 张青一番言辞甚多的解释程繁没有太在意,对于张青要回到雪国,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法。 “记得帮我联系好那位隐士,那里可是我的避难所。” 秋天的一缕寒风忽然袭来,程繁拢了拢衣服,看着张青还在挥舞着扇子,不由得感觉好生好笑。 张青停止了扇风,正色说道:“我的信很早就送过去了,就是那天在天珍楼的时候。” 程繁得知了张青已经送了信,心态稍安,行礼说道:“张青兄弟,后会有期。” “我还等着你做我先生呢。”张青收拢了扇子,说道:“前提是你真的能逃出去。” 程繁点头,没有多说,告别了张青。 丽花楼的客人还是那么多,姑娘们每天陪着不同的客人,没有觉得一点累意。 程繁走到屏风之后,盘膝坐下,小心地拿下背后的琴,仔细地揭开粗布。 一个古文“雪”字仍旧是第一个冒出来。 作为丽花楼的琴师,程繁认真的弹着琴,可是弹了整个上午,还是没有听见那熟悉的萧声。 在天珍楼吃了一碗面,程繁上楼,想看看倚靠在窗边的那个身影。 桌子椅子依然在,茶杯茶壶依然在,可惜那个人侧脸却不在。 再次回到丽花楼时,来丽花楼消遣的老爷公子凭空多了起来,脸上都带着一阵阵期待,似乎天上要掉一大块馅饼。 程繁走了几步,一道青色的身影就迎了上来。 一袭青衫的君且脸上挂着得意与真诚并存的笑容,他诚挚地拍了拍程繁的肩膀,一举一动都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程繁知道,他的夫人原谅他了。 在君且的热情邀请下,程繁这位爱迟到的琴师再次迟了到,跟着君且来到一张桌前坐下。 “老弟,你知道我和那些人为什么会这么兴奋吗?”君且给程繁倒了一杯酒,意味深长地说道。 程繁不解问道:“为什么?” “告诉你两件事。”君且再给自己满上一杯,说道:“丽花楼头牌姑娘莫若清今晚要跳舞了。” 程繁听说过这位丽花楼的头牌,据说是卖艺不卖身,具体的情况程繁不清楚。 他没有心思了解这些东西,因为在他看来,自己老老实实的做一位琴师就好,与那些风尘女子最好不要有太多交集。而那些女子们也很识相,或者是因为韩大家隐晦的提醒,女子们也就没有找程繁。 程繁问道:“然后呢?” 君且和程繁碰了酒杯,干了一杯酒之后,说道:“你今晚就不要回去了……” 程繁眉头一皱。 君且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解释道:“我说你回去的晚一些,来帮莫若清姑娘抚琴。” 且不说程繁一直自诩自己是一位正人君子,一直走在这条道路上的他不会关心这些琐碎的事情,就算心中有些念想,如果被老头知道了,那他可死定了。 程繁调侃说道:“那你帮莫若清姑娘吹箫?” 君且一哽,立马换了一个话题,说道:“你的办法真的很不错,我跟你嫂子道歉,还是按你说的低声下气的那种。” “开始她还坚决不理我,我坚持说了一会之后,她就奇怪的笑了起来,也就原谅我了。” 程繁点头说道:“老哥你一开始还态度强硬,不愿意丢失尊严……” 君且又是一哽,说道:“你这招很不错,哪里学的?” 程繁说道:“我师父教我的。” 君且眼睛一亮,说道:“这么厉害,老弟你师父是何方高人?” 第六十七章 年轻人因何发笑(一个公子) 程繁入世以来,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只有那几个。 如今那对夫妻已经成为了一抔黄土,稍微知情的童小蔓更是不可能透露自己的情况。 这招是程繁和老头在海边唠嗑家常的时候所谈及的。 当时老头提出了这种不与现代礼节相符的想法,程繁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听,然后记住。 直到今天,才派上了用场。 程繁当然不能说这是一个海岛上的老人教给我的,也不能说这个人是我的老师而不是师父。 他只能说出一个身份。 夫子的徒弟。 这是程繁公开的身份,也是他的一层保护伞。 “我的师父是夫子。” 夫子的名讳自然万众皆知,换句话来说,他就是夫子,于成一这个名字很少被直接说出口。 程繁心中对夫子的印象不怎么好,甚至到了抵触的地步,但他还是用了夫子徒弟的身份。 程繁说这句话时,脸色不变,丝毫没有为他这种不好的行为感到羞耻。 君且先是一愣,然后恢复了之前的热情洋溢。 他给程繁敬了一杯酒,说道:“能想出这种办法的也只有夫子了。” 君且赞扬夫子的这句话,程繁嗤之以鼻。 按照父子的脾性,肯定会搬出一大堆的伦理纲常,什么在家要以夫君为尊,女子不能挑三拣四。什么夫君可以有三妻四妾,女子只能顺从。 尽管程繁自认为是夫子的徒弟,但对于夫子这些负面的想法他不会在意,甚至会鄙视。 不过夫子终究是夫子,他的很多想法程繁还是不得不佩服。 可佩服是一回事,鄙视也是一回事。 …… 韩大家攀附在栏杆上,烟罗缥缈,不时会遮挡她的视线,但是她的眼睛通透,就像是那个高大的老人,视线可以穿过眼前的障碍,看到彼岸的风景。 站在韩大家身侧的,是一位容貌清秀的姑娘,尤其是那双眼睛之上的柳眉,透着一股青春的气息。 能和韩大家并肩站立的,不是随身丫鬟,那就是身份尊贵,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韩大家很注重此人。 “他是曲提推荐过来的琴师,你看了他两天了,感觉怎么样?” 韩大家的面容保存的很好,尽管年岁渐长,却风韵犹存。 她说这句话,自然是给身旁的女子听的。 “以前他躲在屏风之内,倒还有着些许好奇,今日看来,不过如此。” 韩大家笑了笑,说道:“真的不过如此?” 烟罗轻晃,露出一道缝隙,程繁和君且把酒言欢,交谈甚好。 清秀女子看着程繁微黑的脸,又看了看他背后用醋不包裹着的琴,说道:“这个人是有一点特别,年纪不大,却比那位老琴师的琴艺还要高上一筹。听说他不用我们的琴?” 韩大家平静说道:“没错,他用的就是他现在背着的那把琴。有人查到,他和这把琴关系非常,吃饭也要背着,出行更是少不了。” 清秀女子听了韩大家的解释,再次看了一眼那张微黑的脸,说道:“而且他还是夫子的徒弟?” “莫姑娘,你觉得他熟悉吗?” 韩大家没有回答这位莫姑娘的话,反而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莫姑娘的柳眉微微蹙起,不显忧愁,更添美感。 烟罗再晃,遮住了那两个老哥老弟。 莫姑娘和韩大家眼前一亮,是门外的光线传了进来。 韩大家看到了缓缓进来的一群人,短暂明亮的眼睛变得阴郁起来。 “正主来了,没想到来得这么早,他也真是急不可耐啊。” 莫姑娘看着人群最前面的那位趾高气扬的公子,平静说道:“来这么早也没用,他还是得等到晚上。” 韩大家点了点头,那位公子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跳梁小丑,没有必要在他身上谈论太多东西。 “那天你看到了什么?” 莫姑娘面色微变,柳眉轻扬,认真说道:“没有见到什么东西,只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人,一张有趣的纸。” …… 程繁和君且正在酣酒,忽然感觉场间的气氛发生了变化,两人看向了门外,看到了一群人,也看到了人群最前面那位公子。 正好那位公子也在打量着场间,似乎是在寻找他的佳人,视线交汇,程繁觉得那位公子正在看着自己。 那位公子看向了程繁这边,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再看,嚣张的眼神顿时变得乖巧起来,飞扬的双手变得沉稳,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程繁感觉很怪异,这位公子怎么会对自己害怕起来? 程繁在想着这些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君且也在看着那位公子。 “老弟有没有兴趣见一见那位头牌姑娘莫若清?” 程繁想着傍晚还要一起用餐的小姑娘,坚决的摇了摇头,他不想在头牌姑娘这等看似荒谬事情上下太多的言论。 他想着刚才的疑问,便转移话题,说道:“那位公子什么来头,老哥你可知道?” 君且喝了一杯酒,淡然说道:“他是当今掌政丞相管罄的小公子,名字叫做管贤士。” 程繁听着这位老哥的解释,顿时乐了。 管闲事?真是个好名字啊。 然后程繁才想到君且的前一句话,他是丞相管罄的小公子。 襄国受夫子思想的影响是最大的,虽然极少数的将军武官不赞成这些迂腐的礼仪和规定,但是夫子的思想对于那些文官们来说,当真是个好东西。 管罄是襄国的老臣,从代替曲扩把持朝政的这件事来看,曲扩极为信任他,所以管罄也受到了夫子很大的影响。 夫子思想的其中一个,就是父兄为尊,就现在的处境来说,大皇子的地位是高于二皇子的,大皇子继位为帝是理所当然。 不仅丞相支持这位性格懦弱的大皇子,还有那些大臣们,也很是拥护大皇子曲缓。 大皇子与丞相关系极佳,丞相的公子们也当如此。 这位管贤士小公子很有可能和程繁从未见过的大皇子有所关联。 程繁位于权利的旋涡中不得解脱,想要跳出佛祖的五行山,就必须和大皇子交往,而不远处的管贤士公子,或许就是一个契机。 管贤士一定是为那位头牌姑娘莫若清而来。 关于君且所说晚上看一看那位头牌姑娘的建议,程繁坚决拒绝的想法忽然出现了动摇。 毕竟是关乎生命,程繁不可懈怠。 丽花楼的那些老爷公子们见到是丞相的公子管贤士来了,纷纷上前问好。 程繁欲要起身,也想去会一会这位管贤士。 “老弟,我们来干一杯。” 君且似乎是知道了程繁的想法,用喝酒的方式把他拦下。 程繁拍了拍额头,感激的看向这位老哥一眼,知道自己心急鲁莽了。 那位管贤士公子面对别人的行礼应接不暇,那里会在意这个普通的琴师? 程繁看到君且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对这个公子的到来表现的很是平静。程繁暗暗佩服君且的定力。 “这是我说的第三次了,事不过三,这次说完之后我便不再多说。”君且放下酒杯,把玩着手里的那根白玉箫,说道:“要不要见一见那位头牌姑娘?” 第六十七章 年轻人因何发笑(一种锋芒) “你有没有听说过莫若清姑娘?” 程繁将琴放在桌旁,拿起了筷子。 忘营仰着头想了想,冰冷说道:“听说过。” 程繁知道这是戳到了小丫鬟的痛处,可是自己要想更有把握,必须得多些了解才行。 程繁干笑一声,说道:“别这样,我跟我讲讲她的事情。” 忘营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小丫鬟所表达的意思程繁一目了然。 “你不是说不关心那些姑娘么?怎么打起人家头牌姑娘的主意了?” 程繁知道忘营会这样说,而他早已准备好了说辞:“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是看看,总不成以后不娶妻子吧?” 其实程繁不需要跟一个丫鬟解释太多,程繁本身是一个客人,忘营是下人,程繁完全没有解释的必要。 不过经过了近几日的相处,两人之间早已没了那些陈旧的腐朽教条,言谈举止就好像是朋友一般,随意且有选择性。 程繁自认为这些腐朽的教条是那个便宜师父带来的,虽然不喜,可是为了活下去,程繁不得不借用夫子的名号。 这个理由确实无可挑剔,因为这本是无数年形成的惯例,忘营自然是没有话说。 没话说就不说话,忘营自顾自的吃饭,没有理会一旁能言善辩的程繁。忘营如此表现,若是齐王肯定不会放过他,若是让一个拥有现代化思想的高大的老人遇见了,只会郁闷的吐出一口鲜血,拿这个女孩没有半点办法。 程繁看着这个还是不说话的小丫鬟,想起了今天碰到了张青还有他怀里的东西,计上心来,说道:“你跟我讲讲,我跟你买脂粉,送给你。”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是一个无法反驳的真理,女子爱美,男人更是爱美,只是两者爱的对象不同。 程繁知道了女子们爱的是哪一种,提出了一个难以抗拒的诱惑。 忘营不是凌可医,拥有缜密的头脑和手段,听见程繁这样说,立马停下了手上的筷子,面带喜色的说道:“答应的事情自然不能反悔。” 这个小丫鬟真是难缠,程繁无奈,只能热情回答:“你且放心,我是一个走在正人君子道路上的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程繁一脸热情,面带坚毅,丝毫不为他所做的一些不符这条道路上的事情感到痛心和羞愧。 比如说“我是夫子的徒弟”。 忘营得到了程繁的保证,说道:“莫若清的来历我不清楚,不过她在丽花楼跳过几次舞,每次都隔了很长时间。因为一些原因……每次她要跳舞,都会有一大群人前去捧场……” 因为一些原因,那些原因忘营没有明说,程繁也能想到,自然就是人长得漂亮,舞又跳的好,受人欢迎。 “说这些没用的,说一些她的特点。” 忘营眼皮一动,生生翻了一个白眼,说道:“这么着急?” 程繁吸了口气,说道:“很着急,我吃完饭了,很快就会去丽花楼。” “真是急不可耐。”忘营吐了一句,说道:“莫若清的特点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的丫鬟。不过坊间对她跳舞的评论有很多,其中说的最多的就是她跳舞没有那些普通姑娘们柔情,反而有一种锋芒。” 锋芒一词有很多种对应的行为和特点,忘营这是比较含蓄的说法。程繁想到了一些形容莫若清的词,问道:“简单来说就是火辣?狂野?” 忘营脸色一红,直直瞪了他一眼,说道:“这些词你是哪里学来的?怎会这么不知廉耻?” 程繁突然流了汗,灿笑一声,说道:“我说是我师父教的你信吗?” “不信。”忘营神情坚决,“不信”的说法直接刻在眼里,就像是苷树上的凿痕,消散不去。 “夫子是何许人也?那可是人之圣贤,怎会有这般庸俗的想法,怎会教出你这样的徒弟?你去青楼也罢,还说出这等不知廉耻的话来,置夫子名声于泥沼,真乃大逆不道!” 程繁怔怔看着这位言辞狠厉的小丫鬟,内心有些崩溃。 夫子到底有多大的威慑力?在牢房里和张灵的交谈中,程繁可以看出他对夫子的尊敬,巴不得成为夫子的徒弟。 在公堂之上,一向霸道的房有为听见了夫子的名号,对自己不再苛刻,甚至间接放走了自己。 到了襄国,世间公认的夫子的故乡,无论是谁,都是对夫子毫不怀疑的狂热的崇拜和敬畏,就连被夫子思想深深陷害的小丫鬟忘营,都站出来为夫子说话。 程繁不禁问:这个世界怎么了? 事实上,那两个比较引发歧义或者说是已经引起了某个人的误会的词,确实是程繁的师父教给他的,那是一个高大的老人。 只是现在程繁的身份是夫子的徒弟,所以就来了很多麻烦。 “行了,我道歉。”程繁笑着说道:“我鬼迷心窍,以后一定会发扬夫子的传统和思想,让这个世界绽放夫子的光彩。你看这样可以了?” 忘营满意说道:“行了,我就知道这些了。快去看一看那个妖媚的狐狸吧。” …… “我没想到你会来。”韩大家平静看着这个脸色微黑的青年,平静说道:“你不是晚上不会来的吗?” 韩大家这种刻到骨子的平静让程繁有些不自然,虽然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位丽花楼最高的管理者和掌控者。 程繁笑道:“莫姑娘声名显赫,在下自然要拜会。” “躲在屏风后面可看不着人家姑娘。”韩大家一语中的,直接击中程繁的软肋。 程繁面对韩大家的攻击,丝毫不惧,沉稳说道:“看不着出来看,出来看也看不着就走到人家面前看,总会看到的,您说是不是?” 与上次相同,别人一向不敢对韩大家口出狂言,只有这位年轻的琴师敢,而且说得通透,说得光明正大。 韩大家平静的脸上没有泛起半点波澜,淡然说道:“只怕你到了人家跟前,人家也不会理你。” 程繁看着韩大家淡然的表情,哈哈一笑,说道:“您怎么会知道别人的想法,就算人家是您这里的头牌,总不会骄傲到谁也不理会吧?” “也就是说……”韩大家看着程繁的眼睛,说道:“你非得人家理你?” “不敢。”程繁与韩大家双眼对视,说道:“莫姑娘只需要看了在下一眼,就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程繁表面上说出“不敢”二字,实际上却与喊大家对视,很明显这是假话。而他后面的一句话,听起来就像是痴心于某位姑娘的落魄公子在凉飕飕的秋天感时伤世,思念温暖的春天时所发出的凄惨感慨。 “那好。”韩大家没有生气,平静的神情就像是海里的蚂蟥一样久吹不去:“今晚你就在屏风之外抚琴吧。” 程繁告辞,想着忘营说的莫若清跳舞时所携带的那一种锋芒,心中有了想法。 第六十八章 年轻人因何发笑(一阵熟悉) “你还是来了。”君且怪异一笑,说道:“莫若清姑娘很好看的。” 程繁看着桌上的白玉箫,说道:“你觉得我看得到她吗?老哥,别开玩笑了,我不是来看他的。” 君且给程繁倒了一杯酒,说道:“来这里的都是看姑娘的,只有你是另类。” 程繁嗤了一声,说道:“也就是说老哥你不是另类?那你怎么不找几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们一起吹吹箫,喝喝茶,谈一下天,说一下地,这些都说完了再交流一下人生理想。等到时机成熟,好好看看?” 君且有些尴尬。 程繁见君且哑口无言,不由觉得这位老哥好生惹人生笑。 “别提了,喝酒。时候到了我们就去屏风后面把案台搬出来。” 程繁化解了君且的尴尬,现在又说把抚琴的案台搬出来,君且有些疑惑。 能随意挪动丽花楼的东西,那肯定是受到了韩大家的指示,那这个韩大家在打什么算盘? 程繁与君且喝酒的桌子在偏僻处,或许是因为不喜欢张扬,也或许是中间的桌子已经被某位公子带来的大股队伍给霸占了。 加上一些人刻意的靠近,渐渐形成一个圈子,这个圈子自然是以管贤士公子为首为中心的。 处于贵人丛最中间的管贤士正在谈笑风生,和四处来拜问的客人相互交流。他的眼神四处打量观察,和白天一样似乎是在捕捉某个身影。 不知是什么原因,管贤士在白天看了程繁和君且一眼后,就再也没有往他们所在的位置看去,像是在故意躲着他们。 程繁对管贤士的漠视没有感觉到什么奇怪——官宦子弟瞧不起寒门人士,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尽管程繁这样想,可是他还要和这位公子打交道,来接近那位他从未谋面的大皇子曲缓,至于和管贤士交流的办法,程繁暂时想不出来。 白玉箫被轻放在桌子上,安稳而平常。 就像是在一旁喝酒的君且一样。 君且表现的很平常,根本不在意和管贤士打交道,不在意那些迎风附和的老少爷们。 舞台上的烟罗垂下,有秋风起,随风飘扬。彩色烟罗缥缈而美丽,程繁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但是没有感觉奇怪。 因为正主要来了——丽花楼的头牌姑娘莫若清。 人群哗然,气氛剧变。 君且拿着酒杯,很随意地看向舞台上的美景。 程繁拍了拍他的胳膊,酒水洒了一桌,流的桌上萧间四处都是。 君且有些不悦,可当他看到程繁更加不悦的眼神时,顿时明白了接下来要干什么。 屏风之后的案台被两人抬了出来。 由于屏风里舞台离得极近,自然逃不过那些人的目光。老爷公子们看着抬出案台的两人,心中震惊无比,心想究竟是什么人能得到韩大家的允许,搬动丽花楼的东西?难道是为了莫若清姑娘特意如此? 可是立马就有人否定了这种想法,这不是莫若清第一次跳舞,之前肯定有人看过,那些看过的人知道,就算是韩大家再如何赏识莫若清,也不会下这种特例。 那特例肯定是给那两个抬着案台的那两人。 那两人有一些人不清楚,不过丽花楼的常客清楚,一位琴师,一位吹箫的高手。 场间气氛再变。 管贤士公子看着最吸引目光的那两人,脸色有些难看。 这是管贤士第二次看向他们,第一次是他自己为常见的焦点,看见他们时,管贤士选择了躲避。第二次是对方成了焦点,再次看见他们时,管贤士除了脸色难看之外,没有任何想法。 因为他不能想,也不敢想。 程繁小心取下后背上的琴,仔细地解开琴上的粗布,盘膝坐下。 他没有将琴放下大腿上,因为他搬出了案台。 …… 韩大家静静站在楼台上,一只手搁在栏杆上,面无表情。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韩大家说的这句话就是她在白天问的问题,那时候莫若清姑娘没有回答。 你觉得他熟不熟悉? 莫若清随着韩大家的视线看向那位屏风之外的琴师,缓缓摇头。 …… 首先出现在舞台之上的,是韩大家的随身丫鬟袭花。 丫鬟袭花上前说了一些客套话,把必须要走的程序过了一遍,便行礼退场。 韩大家扭头看了看身旁的莫若清,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说道:“该你了。” 烟罗降世。 如同海上的浪潮,绵延不断。就像是温文尔雅的舞者,随着来者一起舞动。 美人下凡。 场间先是一片寂静,而后喝彩声不断,充斥着整座丽花楼。人们的眼睛亮得像是崭新的瓷器,人群中心的管贤士公子眉头一动,露出笑容。 程繁看着莫姑娘楼台携着彩色烟罗飞了下来,短暂的愣神之后快速清醒,见到了莫姑娘的真容。 精致的脸确实很美,值得场间的人们为之奔波冒险出卖家中的夫人。 尤其是眼眸之上的那两叶柳眉,给这位美丽的莫姑娘增添了许多美丽,又凭空多了一些凌冽感。 程繁想起了忘营的叙述。 果然是个锋芒的女子,就连眉头都带着些许锋芒。 君且把玩着手里的白玉箫,一袭青衫轻轻晃动,他的眼神随意,似乎觉得一切都很平常。 莫若清在离地不远的时候松下烟罗,降临宽大的舞台,烟罗上的压力顿消,分散着向两边飞去。 程繁开始抚琴,因为莫若清在起舞,虽然只是前奏。 喝彩声再起,淹没了程繁弹奏而出的琴声。 还是一曲《凤求凰》,还是那般殷切的爱意。 这首曲子在这个时候用来确实极好,喝彩声过后,人们的目光和琴声一样充满了感情,管贤士直勾勾盯着从天而降的莫若清姑娘,爱慕的狂热表情根本不需要添加任何掩饰。 程繁的目光没有流连在他的“雪”琴上,而是看着这位起舞头牌姑娘。 忘营说得一点没错,莫若清不管是从外貌还是舞姿,都带着些许锋芒。 原本手臂微曲,缓缓下垂的动作被她快速掠过,原本柔情的眼神被她改成了平静注视,本来是手掌直伸,而后瞬间变换动作,在她这里就会停留很长时间。 随意篡改舞姿不仅没有了原本的美感,有些时候甚至会变得拙劣,可是在莫若清的身上,程繁和其他人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妥,反而觉得这样更美。 前奏舞结束,莫若清向在场的各位款款行礼。 程繁收起手指,回想着莫若清刚才跳舞的动作,觉得她有点像一个人。程繁在她的身上,感觉到了一阵熟悉。 第六十九章 年轻人因何发笑(一声大笑) 程繁心头的这一阵熟悉感虚无缥缈,因为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来仔细观察那位莫若清姑娘。 莫若清向众人款款行礼之后,不顾众人的纷纷问好,便接着开始跳起舞来。 程繁随着莫若清的节奏,开始抚琴。 程繁一边抚琴,一边观察着莫若清的一举一动,仿佛要努力寻找出她到底像什么人。 莫若清很美,不光是容貌,柳眉,还是那精妙绝伦的舞姿,都堪称时间一绝。 程繁觉得莫若清语气来一起陌生,那一股熟悉感渐渐从他的心头消散,快要敛没。 如果看到成功的终点离自己越来越远,肯定有许多人会发出不甘心的怒号。 可是程繁没有,他越来越冷静,因为这一股熟悉感是不可能凭空出现,然后凭空消失,那么莫若清肯定会和程繁有关系,或者和程繁身边的人有关系。 程繁没有感到任何灰心,因为发现突破口只是在一念之间。 场间十分安静,琴声入耳,舞姿入目,这是很难得的享受机会,若是被阵阵吵闹所湮灭,真的是很可惜的事情。 程繁盯着莫若清看,目光寸步不移,这等场景若是让忘营见了,恐怕又是一番景色。 程繁放下了心中仅存的哪一点熟悉感,开始完全陷入莫若清优美的舞姿当中。 他准备发现莫若清身上除了锋芒之外的特点,与自己的周围相比较。 换一个突破口试一试。 莫若清吸引了常见绝大多数人的目光,就连那个管贤士公子,也张着嘴,露出一副痴心的样子。 绝大多数人之外还有人,一个就是站在楼台之上的韩大家,一个就是把玩着白玉箫的君且。 韩大家与这个一袭青衫的人目光对视,起了火花。 并不是爱情,而是其他的东西。 韩大家的表情还是平静,君且还是把玩着白玉箫。 目光转换,两人之间的对视结束。 莫若清时而脚尖轻挑,时而手臂微伸,身上的舞服带着长长的烟罗摇摆在她的手臂前。 眼花缭乱,但人们的第一感觉,就是美,美不胜收。 莫若清侧身,右脚踮起脚尖,左腿向后伸开。 长长的裙摆折成一个扇形,魅惑众人。 右手往后与左腿保持平行,左手往前一伸,对着面前的观众。 就像是一柄利剑。 左手前端摇摆的长长烟罗因为这个极其突然的动作直插前方,似乎与莫若清的左手形成了一条直线。 这个动作十分突然,而人们却很快接受,并且啧啧称赞,却没有发出声来。 因为有琴声。 与这个高潮的舞姿向匹配,程繁的手指弹奏节奏瞬间加快,一阵阵豪迈而热烈的琴音从他的指尖发出。 琴声与舞姿相和,没有人会觉得多余。 两者结合,并不是彼此之间的锦上添花,而是互相补充。 这样的配合程繁只进行过一次,那就是在齐王的宴会上,张青拿着一把折扇,以扇代剑。 那是一种侠义的精神。 莫若清最后那个动作,正是锋芒到了极点,就连柔弱的松软的烟罗也变直了,就像是一柄剑,莫若清以烟罗为剑,演绎出一种极致的锋芒。 这不是侠义的精神,而是侠客的风采。 程繁把莫若清和张青对比,发现这个熟悉感是来自于张青。 莫若清和张青到底是什么关系。 女扮男装? 程繁摇头,这个想法立马被他否认。 如果张青和莫若清是同一个人,那么相貌也应该相同,而在程繁看来,两人之间的相貌却是天差地别。 那是什么关系? 程繁心中又起了疑问。 莫若清跳完了舞,在次向大家行礼。 原本寂静无声的场间忽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问好声和喝彩声。 一道咳嗽的声音响起,声音不大,并不能与场间的喧哗相媲美,似乎很快就会被淹没。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场间的喧闹声音正在以一个人为中心慢慢地变小,然后消失。 那个人就是管贤士,那道咳嗽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君且看了一眼程繁,再看了一眼管贤士,诡异的笑了笑,把白玉箫放在桌子上。 “莫姑娘姑娘。”管贤士上前来,向莫若清行了一礼,说道:“在下管贤士,闻听姑娘今夜在丽花楼大放光彩,特来拜访。” “原来是管公子。”莫若清回礼,笑着应道:“百闻不如一见,今日相见,小女子万分荣幸。” 管贤士一愣,看到莫若清姑娘对自己绽放笑颜,十分高兴,笑着邀请道:“莫姑娘可否赏脸,在下想请你一杯酒喝。” 莫若清再次行礼,微笑拒绝,说道:“小女子身份低贱,入不得公子酒席,还请公子原谅。小女孩还要拜会他人。” 原来莫若清的笑容是给在场的所有人看的,这句话丢了管公子的颜面。若是在他府上,他管不得会做出什么事来,可是这里是丽花楼,背后的主人是韩大家,管贤士必须得悠着点。 “既然如此,那本公子就稍后打扰姑娘了。” 管贤士告退。 但显然他的面子不太好受,对自己的称呼由“在下”变成了“本公子”。 管贤士阴郁的心情无法表露出来,等到他告退,其他人立马上前,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声音再一次大了起来。 作为琴师的程繁被晾在了一边,就像是多余。 程繁对此表示无奈,因为他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子。 莫若清肯定和张青有所联系,程繁必须得和她说上话才行,可是如今的情况,确实很难。 程繁只能弹琴,希望能有所改变。 琴声此起彼伏,和场间的吵闹声混合在一起。 确实有一部分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这位优秀的琴师,转而继续把目光交给台上的莫姑娘。 君且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看着在一旁弹琴的程繁,白玉箫在手上拍了拍,不知是不是要来一次琴箫合奏。 程繁的计划没有取得效果,不过他没有心急,想着刚才管贤士发出的一道咳嗽声,心里有了盘算。 琴声依然,却多了狂放不羁的笑声。 程繁在大笑,笑声绵延不绝,夹杂着琴声,有一种别样的意味。 笑声极其张狂,极其放荡不羁。 场间的有恢复了安静,只有那位琴师的笑声,回荡在宽大的楼里,人门看着这位琴师,表情不一。 程繁见自己吸引了注意,停止了大笑,停止弹琴。 他发现那位莫姑娘并没有看他。 然后他拿起案台上的“雪”琴,眼神一厉,狠狠扔在地上。 第七十章 酒肉尚可言 笑声爽朗豪气,充斥着大殿。 “雪”琴摔在地上,程繁没有顾及,这把琴是由苷树制成,根本摔不坏。 琴弦乱颤,发出刺耳的声响。 “在下程繁,从齐王府来,拜见莫姑娘。” 莫若清手指轻拂,烟罗微动,向程繁回礼。 莫若清仍旧是款款一笑,听得他说是从齐王府来,忽觉有些惊讶。 正因为程繁对莫若清有一种熟悉感,还有和管贤士交流的原因,程繁才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为的就是和管贤士一样得到莫若清的注意。 “在下有事请教,还望莫姑娘能够回答在下。” “但说无妨。” 程繁和管贤士一样用了特殊方式取得了莫若清的注意,却没有用同样的方式和莫若清搭话,邀请她和喝酒。 程繁问她一个问题,因为这确实是问题。 “不知莫姑娘的舞技从何学来,与在下之前的所见所闻有所冲突。” 莫若清笑了笑,柳眉舒展开来,又是一道盛景。 她没有回答程繁的问题,因为有人会帮她回答。 帮莫若清回答的人,正是管贤士。 “本公子在丽花楼见了莫姑娘跳了几次舞,她的舞姿和其他的女子确实有所不同,但是更有美感,更加夺目。” 这句话是在夸耀莫若清,没有回答程繁的问题。 莫若清依然微笑着,只是在心里,管贤士的印象更坏了几分。 莫若清向程繁行礼,说道:“小女子早年学过些拙劣的武艺,发现用在舞里有特别的效果,所以花了一些时间,来进行磨合,然后就成了今日的模样。” “姑娘学武时,可有同门?” 从这句话里,程繁领悟出了很多东西,张青明显是学过一些剑法,那么莫若清可能就是张青的同门,可能是雪国人,“拙劣”一词被程繁主动忽略抹去,因为莫若清的剑术根本不拙劣,反而是一位剑道大家,只有如此,才能见剑术融入舞蹈,最后完美的展现在眼前。 莫若清的印象在程繁的心里也好了许多。根据老头夜以继日的教导,程繁早就明白老头时时念叨的创新精神,而莫若清的做法,正是拥有了创新精神,这是程繁十分敬佩的。 总之,程繁对莫若清又敬佩又好奇,但是他还不忘挖出张青和莫若清之间的关系。 莫若清摇了摇头,说道:“涉及家事,小女子不便回答,还请公子理解一番。” 莫若清不会正面回答这在程繁的依赖之中,可总会有一些或多或少的暗示吧? 这个想法再次让程繁失望起来,不过好在有所收获,他知道了两人之间隐隐约约的关系,来日方长,以后的可以慢慢来。 “叨扰姑娘了,那在下……”程繁正要告退。 “等等……”管贤士的声音适时响起,程繁心中一笑,这个遍访青楼的虚浮公子还是中了自己的计谋。 程繁会过头来,看着这位管公子,说道:“不知公子所谓何事?” “你不是丽花楼的琴师吗?”管贤士说道:“本公子曾在家习得一些琴艺,程繁公子琴艺超群,管公子想和你比一比,你看如何?” 和莫若清刚才说的“拙劣”一样,管贤士此时说的“一些”,那肯定不是一些。 坐在角落处喝酒的一袭青衫的中年人见管贤士要和程繁比试琴艺,顿时来了兴趣。 丞相管罄酷爱乐器,是名震襄国的一代琴艺大家,这从他的名字便可以看出来,而他的子女们怎么可能不会琴艺? 而管罄丞相的小公子管贤士更是得到了管罄的真传,这件事不是秘密,早就流传在襄国的香坊集市里,成为一代佳话。 这让程繁想起了老头口中的晋朝时的王羲之和王献之父子。 若是要问管贤士如此琴艺,为什么没有来丽花楼做一位琴师,为什么没有注意到程繁刚在的演奏? 因为他的身份使然,不可能做琴师这种不温不火的职业,也因为莫若清的身份使然,程繁弹琴,莫若清跳舞,管贤士一门心思的把注意力放在莫若清的身上,自然不会在意那位琴师,虽然他得到了韩大家的认可。 程繁在十年的学知学识之后,紧接着学的就是琴艺,在琴上的造诣也是登峰造极,更何况他有一把用苷树制成的琴身,和老头不知从来哪里弄来的琴弦,两者组成一把绝世好琴,还有那个古文“雪”字。 “在下有兴趣和管公子比一比。”程繁当然会接受管贤士的要求,若是拒绝了,只怕他会在人群中丢了面子记恨自己,让自己的算盘散落一地。 “好,程繁公子果然爽快!”管贤士往人群外走,人们主动分开了一条通往程繁那里的路。 程繁向管贤士行礼,说道:“不知管公子要比什么?” 管贤士看着被摔在地上的“雪”琴,暗暗惊讶这琴的坚固程度,被这么摔在地上还不出问题,不知觉短暂的失神。这时听见程繁询问比试内容,立马回过神来,说道:“你我弹琴,同弹一曲高山流水,你看如何?” “管公子,在下想提出两个条件。” 管贤士先是一愣,然后他的脸变得阴冷起来,跟自己谈条件,还这么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完全不给自己面子。 站在楼上静静看着场间形势的韩大家依然面无表情,轻声说道:“这个人还真有点意思。” “你敢跟我谈条件?”管贤士冷漠注视着程繁,冰冷说道。 角落里的君且见到这一场景,觉得更有意思,再灌了自己一杯酒。 场间的老爷公子们见到这一幕,私下里议论纷纷,但不敢发出大声音来。 程繁爽朗一笑,说道:“我为什么不能提条件?” “我刚才说了我从齐王府来,而你是从丞相府来,不管你是多大的公子,我想我们的身份应该是平等的,那我就可以提条件,更何况……” 丞相大人尚且不知道两位皇子之间的联合,这位丞相府里的小公子自然是不会知道的。至于谈条件,程繁敢给韩大家谈条件,为什么不能给这个贪恋美色的小公子谈条件? “平等?你是在说公平吗?”管公子化阴冷为笑颜,说道:“这个世上可没有绝对的公平,不过你那两个条件……说来听听。” 第七十一章 我以我琴奏我情 程繁为弯腰捡起地上的琴,认真说道:“我不能弹高山流水,其他的都可以,还有一个就是……我用我的琴,你用丽花楼的琴。嗯,就这么简单,我说完了。” 管贤士笑着说道:“那我也有要求。我们比试三场,第一场比琴艺,第二场比计谋推演,第三场比排兵布阵,用棋子。” 管贤士的笑容有些阴冷,充满了算计的味道。 程繁没有觉得这样不妥,相反他认为这个提议相当不错,最后他想笑。 “你实在是太年轻了。”程繁说道。 程繁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像是一个长辈在教训一个晚辈,语重心长。 管贤士没有生气,因为等他打败了程繁,到时候再还回去,效果更好,倒是下面的人在议论纷纷,声音依然小,到意味变了很多。 管贤士向莫若清行礼,说道:“有请莫姑娘做个见证。” 莫若清还礼,算是应允。 管贤士不在多说,走到案台前。 这是有人就准备好了琴,放在了案台上。 管贤士吸了一口气,开始奏琴。 他弹奏的是一曲凤求凰,相比于程繁所弹出的那股柔情,管贤士弹出来的则是阳刚了许多。 琴声确实优美,不少人都露出欣赏陶醉的神情,沉迷了进去。 莫若清听着这略显阳刚的琴声,脸上依旧是如画般的笑容,没有表露出她的真实想法。 程繁听了,在心里摇了很多次头。 这个管贤士,倒真是会投其所好,他看见了莫若清跳的舞,知道了莫若清舞蹈中的锋芒气息,所以弄了这么一手。 莫若清不拘泥于以往那些舞蹈的繁文缛节,勇于改正并实践,管贤士清楚了这一点,便有了应对的方式。 所以管贤士的琴声与其说是阳刚,倒不如称之为和莫若清一样的锋芒。 这种想法确实很好,加上在场的众人都把心思花在如何讨好管贤士上,所以自己弹奏出来的琴声,肯定是不被认可的。 这是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就是管贤士的琴艺确实了得。 这也正是程繁摇头的原因。 远处的君且见到管贤士如此行为,喝在口里的酒忽然吐了出来,吐了他一身,青衫上沾着的都是酒水。 管贤士收了手指。 他起身看了一眼程繁,说道:“该你了。” 程繁到案台前坐下,把“雪”琴放在案台上,他也看了一眼管贤士,但没有说话。 不过从他的眼神上来看,大概的意思就是:你还是太年轻了。 可是这时的管贤士却没有看他,而是把目光放在莫若清身上。 琴声起。 同样是一曲凤求凰,但是和管贤士相比,韵味大相径庭。 管贤士带的是阳刚之气,而程繁没有改变曲子的情感,还是那样的柔情。 这种柔情程繁没有在丽花楼展露过,他只是展露了一次,那就是在齐王府,那是程繁抚琴,张青舞剑。 程繁之所以弹出和齐王府一样意味的琴声,不光是要战胜管贤士,更重要的是,他想猜一猜莫若清和张青之间的关系。 相比于管贤士琴声中的刚烈,程繁琴声里那种对佳人的殷切爱意完美无缺的表现出来,在场的一老爷公子没有陶醉,反而想起当初走在一起的妻子和真心喜欢的姑娘来。 他们来的这里消遣并不是为了出卖家庭,而是仕途不顺,或者心情不好。 于是场间的人们在琴声里渐渐流动着,一部分回到了家里,去找他们的妻子儿女,一部分进了房间,去找他们在意的姑娘。 还有一些人就是这样呆呆看着那个脸色微黑的青年,然后缓缓地低下了头。 管贤士没有理解人们的做法,他认为人们程繁的琴声表示出不满,以离开现场为理由,向程繁表示他的琴声不如管贤士。 君且低着头喝着酒,只听着琴声,用手帕擦着青衫上的酒水,没有在意场间的变化。 静静站在楼上的韩大家没有在意程繁影响了他的生意,她平静的面容微微动摇,似乎想起了某个人。某个她对不起,或者对不起她的那个人。 莫若清没有说话,一直保持着一个表情,那就是展开柳眉,微笑着,不清楚她的内心想法。 柔情似水,水可化为万种形态,填补人们心中的疤痕和空洞。 凤求凰所要表达的情意就是如此。 管贤士的脸色语气越来越难看,当难看到了极点的时候,他望向程繁的目光变成了钦佩。 程繁也收起了手指,向莫若清和管贤士行了一礼。 “程繁公子,第一局我已经输了。”管贤士还礼,说道:“不过后面的我可没有认输,我们还要再比。” “…………” 程繁不想说话,因为后面的两轮,除非齐王或者军师来跟他比,其他人不说是战胜他,连平手都很难。 不过这个管贤士醒悟的倒是很快,若他是个纨绔子弟,对程繁生出忌恨来,程繁的计划就会受到很大的阻力。 “那我们比试计谋推演,你我互相出题,难住谁了谁就败,怎样?” 程繁说道:“那都答不上来怎么办?” 管贤士想了想,说道:“那就让莫姑娘出题,我们谁先答出来,谁就胜。” 程繁说道:“那都答不上来怎么办?” 还是那句话,管贤士有些尴尬。 “没关系,我出的题比较容易,你们会答上来的。” 就在两方互相纠结题目的时候,莫若清说话了,绝美的面容依然露出迷人的微笑,柳眉依然舒展开来。 其实程繁刚才的两句话是玩笑话,自己出的题管贤士是肯定回答不上来的,至于管贤士出的题……程繁信心百倍。 既然莫若清跳完了舞,比赛完了之后就是一些会客的环节了,程繁虽然也想和莫若清聊两句,但他不愿在青楼多待,来日方长,日后或许还有机会问出点什么。 至于现在,知道她和张青有联系就行了。 后面的比赛跟弹琴没有什么关系,程繁拿出粗布将案台上的“雪”琴仔细包裹好,然后背在后背上,等待管贤士出题。 “襄国皇帝陛下路游西锦城郊外樱山,发现山上樱花盛开。陛下十分惊奇,于是将士下令斩花。将士斩花半山,陛下饮酒一壶,后陛下发现美酒不多,待将士在将那剩下的半山樱花斩下一半,陛下再饮下半壶酒,如此穷举排列,问将士斩了多少樱花,陛下饮下了多少酒?” 第七十二章 面具后面 程繁想了想,说道:“陛下喝了两壶酒,斩了一山樱花。” 管贤士说道:“程繁公子弄错了,这题有很多答案。你只是说对了一个。” “哦?”程繁有些意外。 “我问的是陛下喝了多少酒,有曾说过多少杯,多少滴?我问的是陛下斩了多少樱花,有曾说过多少片,多少颗?” 管贤士意味深长地解释说道。 “确实有道理。”程繁点头,这确实是符合穷举的道理,这样说来,答案有无数个。 “是我思虑不周。” “程繁公子,该你出题了。” “樵夫砍柴,见有一大截柴,用柴刀劈之,第一次只是劈成两份,樵夫不喜,继续劈之,成四份,樵夫又不喜,再劈之,不眠不休连劈三日,直至那一大截柴成了一地碎屑,不能再劈,樵夫方才罢手,适时天降大雨,问樵夫将柴劈成多少份?” “嗯……”管贤士想了很久,最后无奈摇头,说道:“在下不知。” 一旁的莫若清也露出疑惑的神情。 程繁一笑,说道:“适时天降大雨,也就是说,樵夫砍柴而出的碎屑跟天上的雨点一样多。” 管贤士听到是这般答案,极其吃惊,向程繁行了一礼,说道:“受教了。” 程繁说道:“我和管公子都没能答出对方的问题,所以请莫姑娘出题。” 莫若清收敛了疑惑的神情,露出那副平易近人的微笑,说道:“小女子恭敬不如从命,要出题了。” 莫若清摇了摇手上的红色烟罗,说道:“我的红绫有多长?” 这个问题确实出乎了程繁和管贤士的意料,十分棘手。 他们万万没想到莫若清竟然会出这种问题。 这个问题之所以棘手,是因为不能一直盯着莫若清看,用目光来测量红绫的长度,只能凭借自身的积累回答出一个绝佳的答案。 这个答案不是红绫的真正长度,而是一个概括,能够概括出所有的红菱之长。 两人冥思苦想了很久,然后眼睛同时一亮,同时说道:“三尺红绫(和姑娘你的身高一样长)。” 两者同时开口,答案各不相同,事实上在他们出口的那一刹那,便有人知道了胜负。 不是在远处自娱自乐的君且,也不是平静如水的韩大家,更不是在他们面前一直微笑的莫若清。 管贤士向程繁行了一礼,说道:“惭愧,在下输了,心服口服。最后一轮推演谋略我看还是不要比了,是在下败给了程繁公子。” 管贤士的主动认输使得程繁对他的印象改观了很多,至少没了那股嚣张跋扈的气焰。 下一步就是,自己该如何引出大皇子。 “公子是当世奇才,不知改日能否和在下一起渐渐熟人?” 管贤士的语气有些试探的意味,这样也没错,敢公开向程繁挑战谋略,从他的琴艺和所问的问题上来看,管贤士多少也沾染了他父亲的味道,政治智慧暂且搁在一边,心中的小算盘可是很不错。 可是程繁向莫若清介绍自己时,他已经把自己的来历说的很明白了。 我叫程繁,我从齐王府来。 程繁是在承认自己是齐王的人。 “不知是何熟人?” 管贤士给了一张笑脸,说道:“是我在安昌城的一些酒肉朋友,平时一起潇洒玩乐的,不过有些人倒还是有些才华……” 管贤士隐晦的跟程繁使了一个脸色,再加上自己话没说完的拖沓语气,很容易让人想到什么东西。 君且在白天说出了管贤士与大皇子之间莫须有的关系,再结合如今的情况,程繁知道,大皇子的事情他不用操心了。 “有时间我们再谈。” 程繁看了看低头喝酒的君且,其实他很想现在就和管贤士谈论一些东西,只是这些东西不可能当着君且的面说,所以是能拖。 “那行。我……托人给你帖子。” …… 告别了君且和青楼里的那些姑娘们,程繁便离开了那里。 他不想和管贤士聊一些杂七杂八的话题,比如哪家的姑娘很好看,哪里的风光无限好。 他隐隐觉得管贤士有点可怕,这点可怕不是体现在他技不如人然后输给了自己,而是那风流纨绔的假面具下隐藏的真实面目。 这种人韬光养晦,表面好色嚣张,实际光芒万丈,老头曾经教导过,像管贤士这样的人,是能够做成大事的人。 回到客房,程繁不禁想起凌可医的那封信,信里说襄国人才济济,果然是真的,还有雪国,他只是提了寥寥几句。 还有凌可医托付给他的女儿童小蔓,如今还是音讯全无,越狱时的莫二什么时候才能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 那日的台山悬崖,以及台山的一些关于夫子的事情,程繁渐渐起了兴趣。 夫子虽受世人敬仰,可是他的一生还是充满了许多的秘密,和夫子一样,台山也有着很多的秘密,尤其是那两道遥相对望的悬崖下面的一条河。 …… “你说……他把秘籍藏哪去了?” 齐王府的书房里,齐王坐在椅子上,在他的对面站着一位老人,身着一身管家的服装。 “王爷,当年我败给了他,但是他已经十几年都没了消息,你说他会不会?……把秘籍也带进土里面去了?” 齐王的面庞还是那么和蔼,尽管面对的是他的心腹,他都不会随意表现出严肃的神情。 “世间总有很多东西不为人知,最令人不为人知的,就是极北方的那个国家,那个国家的人,以及一切东西……现在雪国人出来了,西荒人也回来了,世间的格局也就会变了。还有,那个人可能躲到雪国去了,并没有死。” 老管家点了点头,说道:“说来也怪,他当年也是六十多岁吧?可看起来就和王爷您一样。” “这确实很蹊跷。”齐王是个中年人,老管家间接说明,那个人看起来年龄不大。 齐王说道:“不过发生在他身上……也算是正常了,甚至我有时候怀疑,他和夫子有着若有若无的关系,而且不是师徒的那种关系,虽然他们看起来不认识。” “秘籍的事情先放一放。那个张青的情况查的怎么样了?”齐王问道。 “王爷……由于我们的人没有进出雪国的办法,所以有些粗陋。就在我们正准备克服的时候,被一股势力生生顶回去了。” “什么势力?” 第七十三章 天下三绝 “朝廷,雪国的朝廷。” 齐王有点惊讶。 老管家抬起手,搁在下巴上,猜测着一些事情。 “听说雪国的皇帝林宗山和皇兄是至交,我们襄国去办事,总得留点面子吧。” 齐王和蔼一笑。 “私人关系只能局限于私人,如果把这些关系带进家国争端,恐怕事情就会变得难以处理起来。程繁是张极推过来的,那自然就得由他帮我们做一些事情。” 老管家说出了一直想说的疑问。 “王爷,您到底是什么态度?是想要杀了他?还是留着还有用处?” 齐王用手指磕了磕桌子,发出阵阵轻响。老管家直言不讳,若是一般人,肯定不会跟齐王这样说话,尤其是以老管家的身份,这是一个下人的身份。可若是撇开这一层身份,那他们之间的关系恐怕就不是主仆那么简单了。 “我不想杀他,不过有人想要杀他。” 老管家有点愣神。 “王爷,您觉得是谁?难道是军师?” 齐王抬起了手指。 “你看着便是,不过我想程繁是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的,这是一场好戏。” 老管家露出了忧虑的神情。 “王爷,您不怕他对你做出一些不利的事情吗?” 齐王理所当然地笑了笑。 “很多时候你确实是看到了表面,如果把那层皮给剥开,我相信你肯定会再进一步。” …… 尘土在飞扬,道路旁的树叶染上了一层浅浅的土黄色衣服,随之而来的,还有车轮滚动声,以及马蹄踏地声。 一辆马车在道路上疾驶着,留下了一轮残影。 这个马车在三个月前从吴国的都城海南出发,一路向北,一直都没有停歇,可谓是风尘仆仆,风雨交加。 隐姓埋名,四处提防的日子变得光明正大。 因为这个马车之前属于一个不大不小的车队,这支车队的主人姓“余”。 提心吊胆的过了很长时间,越过了吴国边境,一直在襄国的西部游走,终于遇见了一个惊喜。 强盗。 经过强盗们的仔细梳理可清洗,这支车队的钱财被掠夺一空,只剩下一些干粮,随之而来的就是背叛和离去。 除了一直忠心于余家的一位老人,陪伴余辽的只有无尽的寂寥和孤独。 经过三个月的调养和休息,余辽的伤势好了许多,已经基本痊愈,可是前日有人送来一封信。 余辽看了信,再度瘫倒。 凭什么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过,却要哥哥来替自己赎罪? 余辽心中满是自责,看了一眼坐在旁边一直跟随自己的老人。 “钟叔,为什么?” 钟叔目视前方,没有回话。这位小祖宗,太过于顽劣,因为与别人争强好胜,在途中露财,导致被强盗截杀,若不是那天强盗们大获全胜,满载而归,恐怕这支队伍的人全部要去见他们的老爷。 余辽就像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见唯一陪伴自己的钟叔也不理会自己,心中更添了一丝苦楚。 他转过头,口中一直小声轻喃:“为什么……” 钟叔转过头来。 “二爷,你如果要问为什么,那你还是好好的问问自己吧。” “我自己?” 钟叔没有多说。 车窗外面的微光轻轻刺进气氛压抑的车厢里,给余辽的脸上带来了一丝微光。 余辽知道,他必须得端正自己的位置了。 …… 程繁的生活很充实,每天和忘营一起吃早饭和晚饭,白天在丽花楼弹弹琴,那位老哥君且经常来,时不时地弄出一场琴箫合奏,亮瞎了在场消遣的老爷公子们的眼睛。只是他没有看到,在五彩烟罗的深处,韩大家经常会看着他一段时间,她依然脸色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君且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着酒,看着屏风后面的身影,洒脱的笑了。程繁偶而会下来和这位老哥喝上两杯,那支白玉箫一直放在桌子上,有的时候还会沾上一点点酒水。 两人之间的感情也随之越来越深厚,从谈及家常到国家大事,从美食到好酒好茶。 程繁也向君且问了一个问题。 “老哥,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天下三绝?” 程繁知道天下三绝的时候,还是在曲小河的母亲生命垂危,从那位奇怪的掌柜口中得知的。其实程繁当时就想问问天下三绝是什么,只是当时情况紧张,没来得及问。 君且喝了一杯酒。 “老弟,天下三绝,一般人还不知道,稍微有点阅历的人才能清楚那三样东西,你老哥我就知道。一绝,苷树之木。二绝,雪花之茶。三绝,金丝之线。” “苷树之木,又称为苷树,只有襄国皇宫里有一小颗,有专门的人负责照看,除此之外,世间再无苷树。苷树简直就是一个异类奇葩,坚不可摧,腐烂更是不可能,只会弄脏,变色。只有锋利的刀刃才能动其分毫。” “雪花之茶就是雪花茶,相传生长于雪国北境,自从雪国迁都之后,雪花茶就在冰城北郊,数量稀少,一年也才长成三两左右,成为了雪国皇室的专用物品,就连我们襄国的陛下,也才品尝过一次。” “金丝之线就是金丝线,这种金丝线看起来极为平常,实际上极有韧性,可以做琴弦,箭弦。也可以做珠帘,装饰。世间只有两处才有金丝线,事实上只有一处是真的,另一处只是传说。真的那一处是皇后娘娘的寝宫,那里的金丝线做成了一副珠帘,还有一处,相传是雪国……” 听到了君且的一番解释,程繁对自己了解到了更多,也更加震惊小岛上的那个老头。 雪花茶自己喝过一次,事实上程繁还可以喝两次,只不过被他无意间放弃了。 苷树之木,程繁记得自己的“雪”琴琴身很符合君且所说的苷树特点,应该就是苷树之木所制成,想到这里,程繁更加震惊,因为小岛上,生活着很多的苷树,尤其是石桌上面的那颗大树,已经冲天。 那襄国的皇帝跟自家老头到底是什么关系?搞得襄国皇宫也有了一颗苷树,虽然那棵树很小。 想着天下三绝,自己已经独霸其中两绝,更令人疑惑的是,程繁还不知道自己的琴弦是用什么制成的。 难道又是一绝?传说中的金丝线? 第七十四章 单衣青年 不知觉已过深秋,到了初冬时节。 管贤士答应的事情一直没有消息,不知道他是不是忘了。 齐王倒是还邀请程繁参加了一次宴会,并且特意送给了他一件名贵狐裘。 二皇子时常带着程繁四处游山玩水,程繁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二皇子就像是个向导一样为他解释剖析。 程繁夹在这个巨大的漩涡当中,当真是难受至极。他不清楚两位皇子和齐王到底在做什么,在僵持着什么,他只知道,双方要想扭转乾坤,自己就是一个最好的突破口。 好在程繁一路相安无事,只是二皇子的真正意图,程繁难以理解。 因为程繁在明,他们在暗,他们顾忌着什么,害怕着什么,程繁一概不知。 他需要等,等待双方其中一方破局。等待着从遥远地方到来的一封书信。 …… 相比于襄国中心地带的安昌城,襄国东境的天气真是阴晴不定。 遥远山村的北方,是一座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很多和尚和一个俗家女弟子。 初冬来临,一棵棵大树没了颜色,一根根枝干光秃秃的直指老天,似乎是在质问老天为什么这么冷。 有两个村民穿着厚厚的棉衣,坐在窗边高谈阔论,偶有余光一瞥,便看见村子的大路上行走着一个人 这个人穿着单薄的衣服,行走却极为流畅,丝毫不觉得寒冷。他的单衣上有着许多污渍,一看就知道是很多天没有洗过。 确实如此,因为他的脸很脏,他的手也很脏,看起来,他全身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就像是行乞多年的老乞丐一般。 这样脏的一个人,没有人愿意收留他。 事实上,他不是一个乞丐,也不希望村里有人收留,他来到这里,是因为一路打听。 “老伯。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女孩?十一二岁的样子,眼睛很大,很明亮。” 穿着厚棉衣的村民看了这个人一眼,缓慢地摇头。 单衣青年有点失望,转身欲要离去。 那村民摸着脑袋仔细思索了一遍,忽然觉得他说错了话。 因为他看到单衣青年的第一眼,就不想与他纠缠,想尽快把他打发走。 这个想法换做是谁也会有,可是襄国是夫子的故乡,山上那座寺庙的老住持,是夫子的弟子,时常会派一些弟子下山给村里的人们看病,这位村民的自家婆娘就是被亥疆寺里的小沙弥治好的,他不敢不忘。再说襄国民风淳朴,人人乐于助人。 所以这种想法被村民快速抵制,然后他就想到了。 村民有些歉意的说道:“小兄弟,别着急,我想起来了。” “哦?”单衣青年被提醒到了,停下了脚步。 “两个月前,我们村子里来了一个小女孩,跟你说的情况基本相同。”村民看着他脏兮兮的脸,又想先前无礼的举动,为了弥补之前的过错,他从桌子上的碗里拿出了一个烤红薯,递给单衣青年,说道:“她去了亥疆寺,成为了一名俗家弟子。 单衣青年接过烤红薯,热乎乎的红薯还在冒着热气,单衣青年一边拿着暖手,一边说道:“谢谢老伯,告辞了。” “等等……” “还有什么事吗?”单衣青年疑惑问道。 村民咧嘴一笑,说道:“要不要来我家沾点火气?等把身子暖热了再走?” 单衣青年笑着摇头,说道:“谢谢您的好心,老伯,我赶时间,着急找到她,他日再来拜访。” “哦……那好。”村民点头,说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单衣青年先向村民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劳烦老伯挂心,小辈莫二。” …… 莫二拿着烤红薯,往上山的寺庙走去,他敲了敲寺庙的大门,被小和尚迎了进去,最后如愿见到了老住持,也就是传说中夫子的徒弟。 寺庙的钟声再次被敲响,和尚们陆陆续续进入大殿,看到了跪在佛祖面前的那个单衣青年——这个青年很脏,无论是衣服还是皮肤,就连眼睛,在他们看来,也是十分污浊。 老住持闭着眼,坐在盘膝坐在蒲团上,面对着莫二,面对着在场的所有和尚,也面对着门前的万丈光芒。 他就像是一位佛祖,他就是佛祖的化身。 和尚们只是看着莫二,没有发出声音。 忽然和尚们让出了一条小通道,仅供一人行走。 一个小女孩,手里捧着一本书,从通道开口走到通道尽头,看到了跪在佛祖面前的那个人。 小女孩的眼睛有点大,很明亮,没有任何污浊,就像是襄国皇宫里的夜明珠,就像是海底深处的蓝宝石。 所以她能看透很多东西,尤其是在寺庙里随着住持修行的一段时间里,更何况,这个人,她认得,一旦认得,就无法忘记。 他杀了自己的母亲。 童小蔓至今还清楚的记得,那道阴森诡异的目光,那一把沾满自己母亲鲜血的朴刀,若是不是那个砍柴的少年救了自己,恐怕她自己也会陪着母亲一块下黄泉,还有自己的父亲。 童杉那憔悴的脸,跟莫二一样,忘不掉。 童小蔓看着他,手握的紧了些,一丝丝细汗被擦到那一本书上。 老住持闭着眼,就像是佛祖亲临,有着无尽的慈悲和善良。 “你杀了很多人。” 莫二说道:“是的,我杀了人多人。我的双手沾满了罪孽。” 老住持的声音依然没变。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扰我佛门清净?你来此,所为何事?” 寺庙里的和尚都来到了大殿,看着这个单衣青年与住持之间的谈话,所有人都来了,看着这一幕。 如果莫二想要知道他找的那个女孩是不是在这里,那他只需要站起身来,目光从在场的各位一一扫过,就能看出童小蔓是不是在这里。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简单到不费吹灰之力,简单到没有人会阻止和妨碍,关键是,他要不要这样做。 莫二向老住持磕了一个头,他把头磕在地上,没有抬起来,说道:“弟子不愿干扰佛门清净,我来这里,是想知道这里有没有一个我想要找的人。” 老住持睁了眼,说道:“你要找什么人?” 第七十五章 大师论二 莫二所说的这个人在场只有一个知道,因为说的就是她。 童小蔓走出了人群,和莫二并排。 老住持宣了一声佛号,说道:“我想施主,你找到那个人了。” 莫二把头从地板上抬开,看到了他一直苦苦寻找的小女孩。 然后他想起了和程繁分别时的第三个条件。 不要再杀人。 他能够猜测出来童小蔓离开了张灵为她安排的地方,来到亥疆寺修行。 因为她知道,如果她还在张灵的眼皮子底下,那就势必会连累到安昌城那位苦苦求生的大哥哥,所以她一定要离开。 那么离开后到底去哪? 离她原来的住处并不远的亥疆寺是最好的去处,因为无论如何,张灵或是张极甚至是齐王,都不可能把触手伸到夫子的徒弟身上,伸到弟子并不多,但却鼎鼎有名的亥疆寺身上。 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母必有其女,童小蔓是凌可医的女儿,而且她们一直处在一起,童小蔓自然会学到她娘亲的一些本事,虽说不是精髓,但也有皮毛。再加上她能够顺利地离开,是因为在那个海边的小木屋后面,在官兵到来之前,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他的前面。 程繁。 莫二知道,童小蔓将来一定会一飞冲天,只要她愿意原谅自己,那自己的飞黄腾达将指日可待。 最重要的,还是答应了程繁的条件。 而能够取得童小蔓原谅的最好办法,那就是利用现有的场景以及资源。 莫二再次向老住持叩首,虔诚的说道:“莫二愿遁入空门,希望住持成全。” 童小蔓没有说话。 老住持看着他们,眼里的慈悲一位愈发的深刻。 “阿弥陀佛,佛渡有缘人,你今日能来此,不论是何原因,便是与我佛有缘,我又如何不同意。” 莫二再次拜倒。 “谢住持!” 老住持没有接下他的谢意,面无表情地严肃说道:“你以前是何名字?” 莫二双手合十,说道:“弟子俗名莫二。” “什么?”老住持大吃一惊,竟是险些从蒲团上倒下来,弄得其他僧人吓了一跳。 莫二有点疑惑。 “住持,您这是……身体不适吗?那请赶快歇息。” 夫子之所以能受到所有人的敬仰,除了为人们做出很多无偿的事情之外,更是在他游行的途中,不断地接受新的徒弟。不断地传播自己先进的思想。 夫子在天下有三千弟子,每一个弟子都深刻的领悟到师父的思想,所以在做一些事,听见一些事的时候,下意识地就用自家师父的思想去考虑事情。 学以致用,这当然是极好的。 老住持得到了夫子的真传,而夫子对“二”这个字眼特别敏感。 老住持得知了夫子这个奇怪的想法,他不明白师傅为什么对“二”有情绪,在内心憋了很长时间,琢磨了很多次之后,老住持终于问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师父……你为什么对二这么有想法?” 当时夫子正坐在黄牛的背上,听见自家徒弟这么一问,心里很快就变得复杂起来。 夫子想起了他的老师,他的老师一直教导他不要“二”,所以夫子无论是干什么,都想与二撇开关系,后来夫子一朝顿悟,明白了“二”是什么意思,暗自佩服老师用心良苦。 “二的意思就是……大、傻、逼。桐木,你以后可千万不要犯二!” 莫二正好诠释了夫子对老住持桐木大师的教导。 可是老住持没有彻悟,也没有感激。 他想笑。因为莫二这个名字,真的很好笑啊。 童小蔓和一众和尚看着老住持的脸不断地阴晴变化,最后更是在佛祖的面前笑出声来。 “哈哈哈……” 老住持的失态原因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其他人自然是不得而知,于是纷纷疑惑起来,最后大家得到了一个统一的答案:老住持很高兴莫二遁入空门,成为亥疆寺的弟子。 可即便这样,老住持的这般作态也不见得是个好行为,因为在前一刻,众人一致认为,老住持和佛祖的化身,而如今佛祖的化身在哈哈大笑……这会让他们怎么想? 老住持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宣了一声佛号,解释说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了师父。” 众皆哗然,因为他们都知道,老住持的师夫是一位何等崇高的人物,在这些和尚们的心目中,夫子的身影甚至比佛祖还要高大几分。 只有童小蔓还站在那里,静静看着莫二,自己的杀母仇人。 老住持调整了心态,慈悲看着莫二,说道:“你之前造了什么孽,还需得你以后多行善事,慢慢偿还,既然加入我佛门,成为佛门弟子,那我就帮你取一个法号吧。” 莫二再度叩首。 “你的法号,就叫悟二吧。” 莫二先是一愣,而后拜谢说道:“谢谢大师!” 老住持盘膝坐在蒲团上,说道:“悟二,待会再去剃度吧……修行须得有一师父,你愿意跟谁一起修行?” 莫二看到了站在自己身旁的小女孩。 老住持明白了他的心思,释然说道:“也好。” 从童小蔓进入到大殿,见证这一切的发生,看着仇人在自己的面前畅所欲言,她就静静站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也正因为她站在那里,所以没有人会忽略她,忘记她的存在。 她不说话,就已经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童小蔓说了第一句话。 “我是俗家弟子,不适合带人修行。” 这句话算是直接拒绝了,且不说她见面没有向莫二大打出手,只是默默看着场间的变化,直到他获得老住持的认可。泥人尚有三分土气,她没有做太出格的事情,并不意味着她就原谅了这个让自己家破人亡的凶手,即使他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老住持桐木大师还没有询问她的意见,她就直接表示出拒绝,而且极为坚决。 老住持从蒲团上站起,看着目光在大殿内聚焦的两人,说道:“我师父当年说,很多事情必须得尝试,很多事情都有内幕,我们不应该盲目的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应该把思绪停留在过去……而是,勇敢地去面对这一切。小蔓,我想你应该明白,你需要面对的东西。” 第七十六章 一封信 “你随我一起修行吧。” …… 按照住持的安排,莫二在拜师之后,应该立即去剃度。 但他没有。 “我需要写一封信。” 莫二看着童小蔓的眼睛,认真说道。 “为什么?” “因为程繁还在齐王府,他必须知道你目前是安全的,才能采取行动。” 童小蔓看着书,说道:“你是说,他们会拿我来要挟程繁?” …… 莫二见童小蔓没有与自己说话的兴致,便说道:“我确实是来赎罪的,然后……保护你。” 童小蔓说道:“我没有能力杀了你,但我也不想程繁出现什么问题。我既然在亥疆寺,他们凭什么就能拿我怎样?你又如何能保护我?我需要你的保护吗?” 亥疆寺作为佛门的清净之地,又处在襄国,再加上夫子的名声,一些心思不轨的人自然是无法前来闹事的,童小蔓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决定离开原来的住所,入寺修行。 在莫二看来,童小蔓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已经非常不错,但是她忽略了一点。 “他们确实不可能光明正大的进来,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确定,他们不会在井里下毒?” …… 莫二不温不热的说道:“考虑问题,一定要全面。” …… 冬天,安昌城下了一场雪。 程繁和忘营并肩站在花园的白石板上,看着花园,看着房顶。 这是程繁第一次见到雪,他开始想起很多天的晚上,自己与凌可医并肩而立,凌可医给自己解释雪的时候。 还有自己的老师,自己临行前,他告诉自己的那个任务。 “雪有多厚?” 程繁问道。 花园里的菊花已经凋零,昏沉的黄土蒙上一层浅浅的白,就像是在煮好的牛肉上撒上一小把盐。 忘营蹲下,把手往地上比划比划,雪白的地面露出一条不显眼的白痕。 “大概手指甲那么厚吧。” “是吗?” 程繁回头望去,两人的脚印从紫竹林延伸到清风亭,再从清风亭到王府的花园。 老师交给自己的任务不会这么容易吧? 程繁也蹲了下来,把手轻轻按在凹凸不平的黄土上。 黄土上的白雪被手指一按,瞬间压缩,然后随着热量一起消失在天地间。 黄土上只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手指印。 程繁摇了摇头,否定了忘营的答案。 因为他这次看到的雪,跟自己的手指一样厚。 程繁叹了一口气,老师的任务,或者说自己使命,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完成的。 不知为何,程繁以前一直期待见到一场雪,或是见到很多雪,这个殷切的希望从吴国的海南到襄国的安昌,一直没有消减过。 如今终于如愿以偿,程繁却抬不起兴致来。 因为他等待了太长的时间,而时间越长,他就越不安全。 因为上个月,一位吏部的尚书在睡梦中死去,他的妻子抱着他的头在痛苦时,发现在他的后脑勺,插进了一根细长的铁钉。 这是谋杀,而这位尚书大人,在齐王或是在皇子之间,没有选定一个立场,或是跟谁站在一队,于是在左右摇摆中毙命。 这等谋害朝廷命官的行为,被丞相大人管罄得知,丞相大人极为震怒,下令彻查。整个都城都弥漫在肃穆的气息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想被牵连。 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在这件事查到一半,终于有了一点眉目的时候,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阻止,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成为一桩无人敢查的案子。 又是前几天,朝廷派出使团前往陈国,名义上来说是出使陈国,增加两个邦国之间的友谊,实际上,确实在探底,在探查陈国是否与西荒联合。 陈国的皇帝热烈欢迎襄国的使团来临,皇帝陛下亲自陪着使者们参观了陈国的草场和骏马,有请他们参观陈国的军营和兵器。 陈国皇帝几乎自己国家的全部情况都告诉了使者们,就差自己的哪个妃子怀了几个月的孩子这些事情。 然后使者们满载而归的情况下,安心回到襄国的时候,全部都死了。 就连送出信的信鸽,也落在了东荒的土地上。 没有人知道这是在、谁的所作所为,但人们都知道,要么是陈国暗箱操作,背后抹杀了他们,要么就是西荒光明正大的站出来,用绝对的力量将他们一一杀死,无一生还。 现在的朝堂已经风云四起,丞相管罄素手无策,齐王作为唯一一个留在都城的王爷,自然应该挺身而出,来稳住场面。 两位皇子之间还是你争我夺,愈发的激烈,不知是真的联合在一起,还是真的站到了对立面。 皇子们拼命拉拢势力,二皇子也邀请程繁出府几次,到了安昌城郊外游玩,齐王也送给了他一件名贵狐裘。 唯有大皇子,至今毫无消息,管贤士似乎把自己遗忘。 在丽花楼里,程繁和君且关系一直很好,他们谈论的问题也越来越隐晦。 最隐晦的一个问题,就是襄国皇帝曲扩以及镇军大将军李雄,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仿佛人间蒸发。 这才是最大、最严重的事情。 这也是为什么襄国的朝堂乱作一团,各方势力你争我夺的根本原因。 …… 程繁虽说在桌子上与君且有说有笑,但是君且不知道,在齐王府的一间上等客房里,每天夜里的琴声越来越憔悴,声音越来越不平衡。 从丽花楼回来,踏着雪踩出沙沙的响声,一路到客房。 忘营早就准备好了晚饭。 两人相视一笑,拿起筷子一起吃起来。两人这样过了一个秋天,早已习惯,然后成为自然。 屋外的沙沙声音传入程繁耳朵里,程繁知道,有人来了。 老管家踏进了门槛,手里拿着一封信。 “程繁公子,你有信。” 老管家穿着一件很普通但很暖和的棉衣,把他枯瘦的手臂给包裹的严严实实。 程繁从老管家的手里接过信,说道:“管家……您怕冷?” 老管家看着饭菜上冒出的蓬勃热气,说道:“是啊,人老了,自然就怕冷了。” 程繁起身,从架子上拿出齐王送给他的名贵狐裘,说道:“管家,要不您用我的衣服抵御一下风寒?” 老管家拢了拢棉衣,平静说道:“程繁公子为什么这样做?” 第七十七章 亲人 程繁没有答话。 忘营停止了吃饭的动作,恭敬地站在一旁。 老管家说道:“你大可放心,我一把老骨头,不想知道太多的事情,如果知道了,肯定要做些什么。” 这句话间接地告诉了程繁,我没有看你那封信。 而程繁顾虑的就是这些。 程繁不担心齐王会下令拆开信,窥视一番,因为以齐王的身份,还不至于做这种苟且的事情。怕就怕在,老管家会私自撕开信。 因为老管家的几次行动已经充分证明,他在齐王府做一些事,可以不按照齐王的安排,上次独自来和自己谈话是如此,那天夜里的月色和池塘水面上的波澜可以证明,那时候的老管家凝了一道剑指,程繁险些丧命。 现在得知了老管家的态度,程繁和善的笑了笑,把名贵狐裘重新放到架子上,说道:“既然管家您不冷,那我就不用多费心思了。” 从始至终,老管家都没有说他冷,而程繁却送给他衣服穿,然后又把衣服收了回来,这两个明显的动作表达了他的心意。 因为程繁知道,老管家不会杀了他,齐王更不会,破局的重任还得交到自己的身上,那自己又如何会轻易死去?说的再霸气一点,我是夫子的徒弟,且不说暗地里做些什么小动作,但是在明面上,谁敢动我? 尤其是局势已经很明朗的情况下。 程繁把衣服还给老管家,其实是威胁。 可惜老管家终究不是一个优秀乃至合格的谋士,有些人说的很明白,你只是看到了明面上的东西。如果齐王在场,恐怕这场谈话估计需要持续更长的时间。 老管家送了信,踏过客房的门槛,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 程繁入世以来,只认得几个人,交友并不是那么广泛,君且是老哥,但程繁不奢求这位老哥的帮助,尽管程繁看出君且不是一个只会吹箫的艺人。 张灵算是一个朋友,可是这封信不可能是他送过来的。 其他的要么是互相利用,要么就是态度不明,管贤士对自己礼遇有加,那只不过是必要的修饰而已。 盛夏的时节,程繁和一个水手一起越狱,经由张灵的帮助,三人一起逃到了绿色的世界里,那时候的程繁说了剩下的两个条件,张灵递给了自己一些需要的东西。 也是盛夏的时节,程繁和一个小女孩两人之间完美配合,以弱胜强,打败了要杀死自己的那些人,之后府尹大人房有为下令,抓捕这二人,那时候程繁当在小女孩的前面,告诉她要去找一个卖炊饼的中年人。 如今这两件事终于重合,程繁下一步要做的,就是离开襄国,去张青推荐的那位隐士居住的地方——庐山。 程繁没有看信,因为他知道这封信是谁送过来的。 老管家走后,忘营揉了揉被冻的微红的脸,坐在了程繁的旁边。 程繁说道:“和你相处了几个月,你有没有觉得我很有亲切感?” 忘营头也不回的说道:“除了我们二人几次在街上发生的事情之外,你这个人很挺不错的。” 程繁扭头,看着桌子旁的那一把雪琴,说道:“其实我把你当作亲人。” 忘营拿着筷子的手一僵,愣住了。 “不然我怎么会一直邀请你和我同桌吃饭呢?” 忘营的微红的脸越发的红,说道:“那你总不能一直待在齐王府混吃混喝吧?” “是啊。”忘营说对了程繁的心思,而程繁现在考虑的就是这件事情。 程繁走到床边,在枕头下摸索着,片刻后,他的手里出现了一些银钱。 程繁把银钱扔到桌子上,说道:“这些钱你拿着,受到了夫子思想的熏陶,这些当然不是不义之财,而是我在丽花……” 程繁改了改口,他差点把丽花楼给说了出来,他想起忘营对丽花楼的态度十分恶劣,如果让她知道自己的这些钱是丽花楼的主人韩大家送给自己的酬劳,一定会坚决的拒绝,然后又大大方方地给自己上一堂夫子名义的课。 “这些钱是我的朋友送给我的,我用不了,给你用用……” 忘营怔怔看着程繁手里一大把的银子,双手机械式的动了动,刚凑到程繁的手边,她有猛地摇头,把手伸了回去。 程繁微笑说道:“你还是拘泥于夫子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别故作清高了,这些钱足够你赎身,而且可以做一些小本生意了。” 忘营看着程繁的眼睛,说道:“你做这些……想干什么?” 程繁沉了沉气,说道:“我说过,我把你当亲人看待,所以我准备告诉你真话。” “我要走了。” “什么!”忘营把筷子扔到桌子上,大声说道:“你要……” 忘营没有说完话,因为程繁用手堵住了她的嘴。 忘营越来越红的脸红了一大片,这是她第一次被男人捂住了嘴。 想到他刚才说要给钱帮自己赎身,然后离开,至于离开到哪里,忘营不知道,但一定很远。 帮自己赎身,而且把自己当做亲人,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很难不让人想到些什么旖旎的事情,至少忘营此时就是这个想法。 程繁松开了手。 “虽然我对我那位便宜师父并不怎么感冒,但我还是要谢谢他白白送给我一张护身符,而且他还真的说了一些我不得不佩服的话。” 程繁拿起筷子,说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是夫子狂热的信徒,所以我想你应该知道这句话的意思,还有我的心意。” 你的心意?你到底是什么心意?是故意来亲近自己,做一些亲密的动作?还是在忽悠我,让我可以安心地放你走? 程繁不知道忘营内心的纠结情绪,更没有想到忘营竟然会有这种想法,尤其是忘营自己想到这些的时候,被自己吓了一跳。 “你说你把我当做亲人……”忘营又揉了揉通红的脸颊,说道:“其实我也跟你一样,把你当做亲人,因为我以前没有什么亲人。就连我那天不容恕的爹,也在几年前倒在温柔乡里。” 忘营的这句话确实很含蓄,含蓄到程繁认为她的爹是在幸福里走到生命的尽头。 其实那天夜里,她的爹死在了青楼女子的床榻上。 第七十八章 你变了 忘营是一个含蓄的丫鬟,尽管她有的时候并不含蓄。 其实她不懂程繁刚才说的那句“我对夫子并不感冒”是什么意思,若是她知道了,肯定又得训斥程繁一番。 好在忘营沉浸在另一个悲戚的世界里。 忘营从程繁手里接过银钱,问道:“你把这些钱都给我了,我是可以赎身恢复自由了……那你呢?” 程繁说道:“这件小事你不必担心,公子我有的是钱。” 程繁的确有钱,无论是从丽花楼里获得的酬劳,还是在齐王府里间接的捞上一点好处,他的钱绝对是够花的,而且可以花很长时间。 因为张灵递给他的那个包裹里,真的有很多钱。 …… 和忘营告别是程繁顺路所为,另外一个让程繁放不下的人,就是他的那位老哥,君且。 这位老哥个性张扬,颇有自己的特色,这是让程繁对他有好感的原因之一,对于那种循规蹈矩的人,程繁不怎么喜欢。 这是受了那个老头二十五年的影响所造成的,如果君且和那个老头比起来,程繁还是认为,他的老师更特别,经常说出一些这个世界里没有的东西。 当然,这些东西都是程繁如狮子吼才渐渐发现的。 总之,程繁和君且之所以能够成为好朋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谈得来。 …… “你说你要去东荒?” 君且把在手里一直把玩的白玉箫磕在桌子上,神色有些不自然地说道:“东荒那个地方,要是几年前你去,我倒还不担心你。但是现在……” 现在的东荒珽河流域,早在三个月前,就驻扎了西荒的五万军队,虎视眈眈的盯着陈国和襄国的边境,就像是一根怎么样也拔不掉的刺,深深扎进人们提心吊胆的心里。 这五万军队当然在人数上比不得徐森深率领的五十万襄国边境驻防军。尤其是最近,襄国的北部边境连番增加援军,原来的五十万在短时间里增加到了将近七十万。 这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但是在西荒人和东方一些有远见的人眼里,其实并不庞大。 能得到这个结论,还是得感谢吴国派出的三万军队去攻打西荒带来两千冲锋军。 吴国损失惨重,这也可以理解为,西荒故意要彰显他们的威势,给东方的势力造成心理压力,但同时,也会然东方加强戒备。 无论怎么说,西荒人这样做,肯定不会太简单。 西荒一旦向东方势力开战,那东荒一定是最先爆发战争的地方,程繁如果想去那里,一定会发生很多变数。 君且担心。 “不必担心。”程繁给君且倒酒,说道:“我虽然没有明说,但你也应该知道了我的身份,所以我要逃。既然是逃,那肯定是秘密的逃走。所以我来这里,一是为了跟你告别,其次……就是想向你请教一下有没有什么路好走。” 君且看了一眼程繁背后的粗布,认真说道:“你是我的老弟,一直都是。” 程繁有点奇怪,说道:“老哥你……” “你要走,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过台山,然后绕过三叶城……最后一路向北,直抵东荒,你去了那里,一定要小心。” 君且说道:“我确实知道你的身份,这点不假,可是你不知道我的身份,这好像有点不公平……” 说到公平,程繁愣了愣。 他和君且交往密切,琴箫合奏一直都很完美,或许是因为某些方面的缘故,程繁不想知道君且的身份,因为他怕一旦知道了,这种局面就会被无情地打破,就像是池塘里的月亮被石头震碎一样。 他下意识地不想需要公平,这也是他第一次有了这种想法,他不知道这种想法会给他的以后带来多大的变化。 君且起身,走到程繁跟前,拍了拍程繁的手臂,说道:“去之前,记得弄一份地图,襄国的好弄,不过东荒那个地方,很难了。” 程繁说道:“地图我肯定会弄好,老哥你知不知道,庐山怎么走?” 君且一笑。 “有瀑布的地方就是庐山。你去庐山做什么?” 程繁犹豫了一会,最后坚定说道:“我去庐山,是去找我的那位二学长……他有可能是我的二学长。” “二学长?” 君且眉头微微皱起,有点疑惑。 程繁吸了口气,说道:“二学长的意思就是……二师兄。” 君且看了程繁很久,他知道程繁这是真的把自己当做老哥看待,但是君且还是不能真的将一些事情告知于他。 君且说道:“要走就快点走,迟则生变,你最好还是在三个时辰之内绕过台山。否则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为什么?” 程繁问道。 君且没有理他,转身上了丽花楼的二楼。 这是程繁第一次见君且上到二楼。 程繁抬头,看到了楼上的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很平静,如同湖水一般,在月光下,就是一面镜子,那是一位已经中年的女人。 程繁知道,自己能够看到韩大家,是因为她想让自己看到。 程繁转过身,在青葱女子们的莺歌笑语中,走出了丽花楼的大门。 程繁跟一些人告了别,跟一些人不告而别,几个月来,在二皇子的带领下,程繁已经基本熟悉襄国郊外的一些情况,这对他的逃走起到了很不错的效果。 君且上了楼,看着被烟罗遮掩,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说道:“进屋说话?” 韩大家倚靠着栏杆,说道:“进屋说话。” …… “你为什么要提醒他?” 君且说道:“他把我当老哥,而我……也把他当做老弟。” 韩大家抿了一小口茶,对君且的这句话感到惊讶,但还是平静说道:“想不到你也变的多愁善感起来了。” 君且笑着说道:“是个人,总会变的,这句话,不知韩大家赞不赞同。” 韩大家掩唇轻笑,说道:“夫子说的话,我当然赞同。” 君且说道:“也因为他是夫子的徒弟,所以我要帮他。” “是吗?”韩大家说道:“你们不是一直希望他打破局面吗?现在机会来了,你却要这样做,你好像对不起你的主子……” 君且看着韩大家放下的茶杯,说道:“我只是提醒他而已,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 韩大家觉得这越来越有趣了,她看着君且褐色的眼睛,说道:“你变了。” 第七十九章 动静,动与静 程繁在天珍楼里拿了自己每天一点点带出来的行李,掏出了几两银子用来感谢店伙计之后,就低调的出了安昌城,往台山走去。 就在他动作的时候,也有人开始动作了。 管贤士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信息,急匆匆地往大皇子的府上赶,在经过一路障碍之后,成功的见到了他的主子。 “殿下,时机到了。” 大皇子拍了拍自己略显苍白的脸,低声说道:“贤士,你确定他真的离开安昌城了吗?” 管贤士重复说道:“殿下放心,我确定。” 大皇子的脸色也还是有点苍白,只是声音抬高了些,似乎有点兴奋,说道:“你真的确定?” 管贤士忽然觉得自己的脑门上起了汗,说道:“我真的确定。” 大皇子见到管贤士额头上的细汗,体谅的说道:“贤士,你都出汗了,这大冬天的……怎么热了呢?” 管贤士的笑容有点牵强,说道:“殿下还是不必关心我了,您该发号施令了。” “我怎么办啊?”大皇子见管贤士竟然让自己操刀上阵,顿时紧张起来,说道:“快请军师!” 他说的军师,当然不是一个军营里就会配备的一位军师,而是他最忠诚的下属,最亲密的部下,襄国乃至整个世界最强大的男人。 可惜那个男人不在他的身边。 管贤士额头上的汗一直冒,要不是自家父亲大人非要逼着他去亲近这位傻子一样的人物,他早就去投奔二皇子了。 人家有兵权,有了兵权就能左右一切,自家的老头怎么能这么没有原件呢? “军师暂时不在……”管贤士说道:“殿下,军师有没有交代什么?” 大皇子拍了一下脑袋,乌黑的眼圈顿时有了缤纷的颜色,说道:“军师这几天都不在我身边,我哪里知道他的交待?” 恐怕是军事早就有了暗示,你这个愣头青没有看出来吧。管贤士心想。 管贤士说道:“那殿下您赶快派人去啊!” 大皇子慌忙的摆手,紧张说道:“怎么派人啊?军师不在我身边,我怎么办?不行,我要看看夫子的文章,你去帮我发号施令吧。” 管贤士额头上的黑线,大皇子是看不到了,因为他还包在棉衣里,在研习着夫子的思想。 管贤士领命,赶忙催人去台山,一定要抓紧时间,不能让程繁给跑了,不然就和齐王撕破脸,把皇位竞争给摆到明面上来了。 …… 程繁的逃离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人一些人发现,有的人属于皇子一派,有的人则是齐王的心腹。 老管家踩着雪,走到了清风亭外,看着亭子里端坐的中年人,恭敬说道:“王爷,终于来了。” 齐王放下手中捏着的书,起身和老管家站在一起,和善说道:“来了又能怎么样?” …… 紫竹林旁的池塘结上了一层浅浅的白冰,微末的雪花轻轻掩盖在上面,若有若无的添了一分静谧的美感。 齐王看着池塘的风景,感慨说道:“当年皇兄退守西锦城,我运粮到来,在我们向东两人漫步时,发现在一座深山里,住着一户人家。” “应该是走了一个时辰吧,我记得当时皇兄情绪低迷,战败的结果始终让他郁郁不振,在循国被灭之后,他就更是如此,可是当他看见樱珊的时候,眼神就变了。” 老管家知道,王爷又在思念往事了,作为旁观者,他自然是站在一旁,仔细倾听,而不是肆意插画,虽然王爷不会责怪。 “桥樱珊是姐姐,桥嫣离是妹妹。” 齐王的面容忽然变得柔情起来,说道:“当我看到桥嫣离时,我的眼神也变了,因为他,改变了我和皇兄,也改变了这个世界,让东方免遭西荒的侵蚀。” 老管家说道:“是啊,那也改变了我的一生啊。” 齐王哈哈笑了起来,说道:“还不能忘了你。” 大皇子和程繁早已快速的行动起来,而齐王和老管家却站在这里开心的赏景,于情于理,这都有点不对劲。 老管家说道:“你说我们现在改怎么办?” “静观其变,以静制动。” 齐王说道。 老管家说的最后一句话,齐王似乎没有在意。 …… 二皇子站在夫子的画像前,向夫子烧了三炷香。 “师公,今日要杀了您的徒弟了……” 二皇子的态度极其诚恳,语气极为忏悔,就连上香的那双手,也在微微颤抖。 “我知道您一定不会原谅我,但是我知道,我不得不这么做……要不然我怎么战胜皇叔?怎么战胜军师和我那位腐朽的皇兄?” “就算您不愿意原谅我……那也没有办法了,谁叫您多年之前就已经升天了呢?我心里虽然有点过不去,但是您能奈我何?” 二皇子的眼睛忽然变得阴沉起来,说道:“我带他看了这么多的好东西,首先当然是为了拉拢他为我所用,如果不成,那就只能摧毁……” 程繁不会骑马,只能出高价拦下一辆马车,在马车到达台山后,程繁便下了车,准备走上那一条经过襄国皇帝曲扩下令修整的大道。 他想尽快离开,因为时间不等人,而君且也给了他一个警告,告诉他在三个时辰之内必须绕过台山。 程繁的步履不由得加快起来,他在山腰看到了夫子亭,夫子亭的顶山覆盖着一层层雪,他也看到了成一河,成一河的水依然在流,没有像齐王府的池塘那样结成薄薄的冰。 在内心向自己这位便宜师父告别之后,程繁想到了一件事情。 记得那天二皇子带领自己登台山的时候,那两道陡峭而壮观的悬崖,还有那数不尽的藤蔓。那时候的程繁就有了一个想法,如今要离开,当然不会忘记,虽然时间紧迫,但是他必须要做。 好在时间充足,充足到这件事不仅三个时辰之内就可以完成,而且自己也可以逃之夭夭,那些对自己不利的人也难以再捕捉到自己的情况。 大道上的细雪被程繁踩出一个个清新美好的脚印,脚印一直通向山顶,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山顶的风景和山下自然是不同的,山下一片平静,而山顶上确实寒风凌咧,雪片被北风吹得乱窜,窜进程繁的衣服上,窜到他背后的粗布上。 第八十章 和不认识或者可能认识的人谈一次话 程繁在手里呼了一口热气,放松了一下紧绷的心情。 方才为了让那位拥有陈国马匹的车夫载自己,程繁花了口舌和时间,最后拍板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是钱。 在马车里,在逃亡的路上,程繁的思绪十分紧张,但站在悬崖之前,程繁忽然解脱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跟被北风吹拂的雪片一样,飞了起来。 天空依然阴沉,太阳没有露出真容,天地之间的气氛有点压抑。 压抑到程繁没有根本注意一些问题正在悄无声息的来临,就像是被大雪遮住的那个阴影。 程繁直接盘膝坐在雪地上,小心地拿出后背上的琴,仔细地将粗布解开,率先向世界露出一角的,是一个繁复的古文。 程繁想弹奏一曲凤求凰,可是却发现,在这种场合不应该弹奏这种关于爱情的曲子。 上一次弹奏高山流水的时候,程繁抱着离开吴国的决心,奔赴襄国。 几个月以后,自己又一次离开襄国,奔赴东荒,去寻找那位可能是自己二学长的隐士。一旦找到了二学长,一些问题便可以找到答案。 程繁隐隐有点期待起来。 他搓了搓手指,开始弹奏高山流水起来。 前次跟着二皇子来到台山,看到这一幕壮阔的景色时,程繁就想在此地弹奏一曲,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如今冒着生命危险再次来到这里,如果不弹上一首曲子,又岂会轻言离开? 琴音从琴弦的震荡中发出,碰撞到了飞扬的雪花,也碰撞到了对面的悬崖,回音传来,更是增添了盎然的美感,使得程繁越发的情绪飞扬,就像是不停晃动,好像永远也不会落到地上的雪花一般。 那道阴影似乎也在欣赏着优美的琴声,一整个全都潜伏在白茫茫的树林里,仿佛与周围的白色环境完美的融为一体。 那不是一个阴影,而是他的影子。 他之所以能够完美融合进周遭的环境里,和白色的雪花相映相衬,是因为他本来就是白色的。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袍子。 程繁就像是一片永远也不会落下的雪花一样,而他也永远不会变成其他的颜色,只是纯粹到极致的白,永远不会变色。 “你以为你坐在山顶,就不会落到悬崖下面?” 白袍人的声音十分具有磁性,让人听了很舒服。 他缓缓移动着,渐渐移动到离程繁不过三丈的距离。 程繁在弹奏着高山流水,每一次弹奏这首曲子的时候,他都会忘乎所以,这次也不例外。 管贤士带着人往这里赶,当他看到了台山的大道上那一个个如莫若清姑娘红唇一般的脚印时,兴奋地就像是和莫若清姑娘睡了一晚。 “别着急,慢慢搜……”管贤士露出了淫荡的笑容,轻声说道:“这就像是和美女单独在一起一样,要慢慢的解开她们身上的秘密,反正她们也跑不了。” “大人,我听见了……”一个侍卫听见了管贤士的后面一句话,忍不住说道。 管贤士一边分配着任务,神情不变,说道:“你难道不想?” 侍卫连忙摇头,说道:“小的当然想,朝思暮想……” 管贤士的笑容收敛,神情严肃说道:“想都别想,大丈夫先要有江山,然后才能想美人!” …… 程繁在弹琴,雪琴在他的大腿上,音律美妙。 白袍人踏雪走到他的身边,对着悬崖感慨说道:“就算是再有能力的雪花,终有一天会落在地上,如果不落在低上,那就会在空中消失湮灭。这就跟树叶一样……” 程繁听到了这道充满磁性的声音,睁了开眼,说道:“那时候,也有人拿雪花和树叶作比较,让我明白了一些东西。现在你的这句话,也让我明白了一些东西。” 白袍人说道:“可惜明白的代价就是死亡。” 程繁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的这句话是错的,那天我在独木舟上明白一些东西后,那时候的我也认为我会死去,但是有一位将军救了我……还有一次,是在一支箭射向我脑袋的时候,一个朴刀砍向我胸口的时候,是一个小女孩救了我,就在前一天晚上,我也明白了一些东西……但是很抱歉,我都没有死。” 白袍人说道:“其实你忘记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你每次活下来的时候,身边都有人……可是在此刻,却没有。” 程繁没有停下弹琴的动作,说道:“这不是还有你吗?” 白袍人发出了笑声,就连笑声也是充满了磁性,说道:“不一样的,我就是那个想要你死的人。” “是这样吗?”程繁弹奏着曲子,说道:“余老板也想我死,可是他死了,他的手下……” “我不是余老板,现在的你也不是以前的你,对吗?” 程繁收了手指,响彻山谷的琴音就此断绝,平静说道:“你说的没错。” 白袍人说道:“那你现在可以安心的死去?” 程繁笑了一声,说道:“其实你也忘记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程繁认真说道:“别人可以救我,我也一样可以自救……” 程繁说完,就瞬间动了,他的双手紧紧地抓着雪琴,幅度非常大的转身,也随之带了破空声和一道阴影。 那是雪琴的背面。 程繁挥舞着琴,往白袍人的腰部砸去。 其实程繁向砸他的头部,可惜自己是盘膝坐着,难以出其不意地做出这等高难度的动作,再加上不会武功,所以只能这样绝地反击。 如果换作是曲小河,肯定不会是这种情况。 程繁转了身,想要看清楚白袍人的脸,可是却发现,根本看不到…… 白袍人似乎早就料到程繁会有这一招,所以他的反应并不大,只是把左手挡在腰间。 他的左手有一把凤唳的刀,按照程繁的力度,刀片会穿过木质的琴身,插穿程繁的手掌。 其实白袍人不必这样做,他可以在程繁没有察觉的时候捅上一刀,亦可以在程繁后劲不足的情况下直接插进他的胸膛。 但是白袍没有那样做。 因为他此时的做法,显得更体面,更潇洒一些。 事情的结果使得双方都有点小小的诧异。 程繁没有得到预想到的结果,他的琴没有打断白袍人的腰,而白袍人也没有用匕首插穿琴身,插穿程繁的手掌。 第八十一章 直接和间接的试探与战争 程繁没有想法,因为这是他预想到的情况之一。 白袍却有感慨,因为他的这一刀,也是一个试探性的举动,这个试探总算有了答案。 “他果然把这交给了你。” “什么意思?”程繁问道。 白袍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下面这条河?” 程繁似乎知道了什么,点头说道:“我听说过。” “那就好。” 磁性的声音温柔而细腻,白袍不用解释两人身下的那一条河,一条神秘的没有答案的河。 白袍人说道:“那就跳下去吧!” 程繁不甘心,说道:“我还想试……” 这句话还没说完,程繁又将琴收回,短暂的蓄力之后往白袍人的头部砸去。 势不可挡。 动作迅速,容不得白袍人说话,他需要做出反应。 这个世界或者其他的世界上,又很多的战争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有战争就必然有攻守两方,既然你选择攻击,那我最好最理智最稳定的应对方式就只有一个:守。 白袍人把刀子扔到了悬崖底下,把手遮挡在头部旁边,等待着给程繁攻击的到来。 他预想的事情没有来。 程繁没有选择攻击白袍人,而是把琴报在怀里,跳下了悬崖。 …… “二殿下,您也在找一个人?” 管贤士露出了掐媚似的笑容,像极了一个只会拍马屁的纨绔子弟。 二皇子看着地面一直通往山顶的脚印,笑着说道:“是啊,找一个你们也想找的人,然后杀了他。” …… 程繁那样做,自然有他的原因,当他下定决心想要和白袍拼命时,他看到了白袍手臂上一大块的凸起——那不是肌肉,而是一块铁板。 就算程繁攻击到了白袍,白袍也无伤大雅,而自己的处境就会越发的不妙,因为对方明显是想和自己玩玩,不然自己早就毙命。 当程繁意识到白袍人说的那句“他果然把这个交给你”时,白袍在那时就已经起了杀心。 虽然程繁不明白白袍为什么要这样说,但是他明白,自己不是这个白袍人的对手。 他也知道悬崖下面的那条河是什么东西,二皇子和给自己解释的非常清楚……但他忽然不相信了。 因为老师一直强调,强调了很多年——不要相信那些牛鬼蛇神,也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而是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程繁不相信自己跳下去会死,所以他就跳了下去,而且是抱着他的那把雪琴。 白袍人看了一眼地面上斑驳的脚印,还有悬崖之间飞扬的万片雪花,然后再次融入到了周围白茫茫的环境里。 空荡荡的悬崖只回荡着磁性的歌声,令人神往和遐想。 “我送你离开,天涯之外……” …… 在程繁跳下去的时候,他的心中想起了很多人,有一个小女孩,一个会医术的妇人,一个脸色憔悴的中年人,还有那位会吹箫的老哥。 最多的还是那位陪伴自己二十五年的糟老头。 他忽然有点后悔自己这个贸然的举动,因为他搞不好真的要死,万一二皇子说的是真的呢?万一那里的河水非常浅呢? 但他是被逼的毫无办法,只能这样做,来搏一线生机,如果他束手就擒,那等待他的结果只有一个。 程繁不想得到这个结果。 程繁想起了自己二十五年学知学识学琴以及学习谋略兵法的日子…… 他觉得他的身体开始发疼,他抱着琴,看着悬崖下面的风景,微黑的脸上被寒风削成一道道细小的血痕。 他闭上了眼。 …… 二皇子亲自前来,眼亲眼见证程繁死在自己的面前,管贤士立马把领导权交到了二皇子的手里,他只是负责站在一旁,说一些好听的话,时不时的使几个眼色,证明一下自己的存在。 管贤士的这点小算盘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来,他这是在把皮球踢给了意气风发的二皇子,如果事情出现了纰漏,要责怪也责怪不到他的身上,如果要领赏,那肯定有管贤士的一份。 二皇子知道了管贤士的想法,对此事他只能按照身份的大小来做,如果让一个下属在自己的头上撒尿,就算自己不在意,那对自己以后皇位的竞争,势必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二皇子还不能指派管贤士去做,他必须要亲力亲为,更让他无法放心的理由就是:管贤士是皇兄的人。 在此刻,二皇子已经彻底把大皇子给分离出来,这就说明,襄国皇室内部的战争马上就要搬到光天化日之下,正式爆发了。 管贤士跟在二皇子的身后,在即将到达山顶的时候,管贤士把自己外面的毛皮大衣脱了下来,披在了二皇子的身上。 二皇子看了他一眼,说道:“有劳管公子费心了,不知管公子日后有何想法?” 管贤士说道:“回禀殿下,在下的父亲一直希望我能成家,生个孩子,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其实我的想法是,把丽花楼的莫若清姑娘娶回家来当夫人……” “是吗?”二皇子把毛皮大衣往身上拢了拢,说道:“你倒是很喜欢女人啊,而且心还挺大,竟然色胆包天,想到莫若清身上去了……那娶了莫若清之后,你想做些什么呢?” 管贤士露出憨厚的样子,说道:“当然是借我父亲的关系,去做一个商人了,当一个有钱人,有美女陪伴过一辈子……这也不是挺好吗?” 跟在他后面的侍卫口直心快,想要说:刚才大人还说要先有江山,然后才能想美女…… 侍卫还没有开口,管贤士就回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这位兄弟,你觉得我的这个想法怎么样?是不是很好?” 二皇子回头,看着侍卫。 管贤士只是说了一句话,没有使眼色,也没有做出什么动作。 侍卫变得吞吞吐吐,尤其是当二皇子也在看着自己的时候,心情更加的紧张了,支支吾吾地说道:“在下……觉得……管大人的想法……” 二皇子说道:“怎么样?” 管贤士转头看向了悬崖边上的风景,说道:“雪花飘飘……真美。” 侍卫似乎是知道了什么,终于说道:“在下觉得官大人的想法很不错,有钱有美女,这样的日子谁都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