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进红楼从丫鬟开始》 1 赵六 仲秋的天,北方地区已经冷得不像话了,清早起来手伸出被子,能冷得人直打摆子。 将那件梆硬的棉袄子从被窝里拖出来,摸着内里还冰凉凉的夹层,赵六一咬牙一闭眼,硬着头皮套上身。 好容易捂进来的一点热乎气儿,随着她套了单袜的脚伸进坚硬的棉鞋里时,散了个一干二净。 还没等打抖的牙关松下来,就听门外有人喊她: “六儿啊,你去看看你三姐在做什么?这皮痒的丫头,让她去打个鸡草还要推三阻四,看老娘回头撕她的皮!” 这是她的老娘。 不对,这是这具身体的老娘。 赵六原也不叫赵六,她原本叫赵陆,是a大计算机系的大二学生,不就是在选修的公共课上打了个盹儿,哪曾想一睁眼就成了这五六岁的赵六。 豆丁大的孩子长期吃不饱,营养不良身量也没发育,穿了鞋站起来还没炕边的柜子高。 唉,想着一个多月前这家的爹上了粮税之后,家里就没吃过几顿饱饭。 又养着七个孩子,当妈的火气旺得不得了。 赵六不敢触她的霉头,系好棉袄上的带子,随着门外欸了一声,又怕老娘觉得她敷衍,补了一句:“我知道了” “你也不是个省心的玩意儿,大家都起来了你还在挺尸!都说女仔是前世的债,我看你生来就是找我讨债的!” 赵六看了眼炕尾还在呼呼大睡的赵麒,不满的撇了撇嘴,又翻了个白眼。 姐姐们都叫一二三四五六,偏他叫赵麒。 七,麒。 重男轻女的鬼地方。 心里哀叹一声,她刚来那会儿,因为心情郁闷晚上睡不好觉,小孩子家难免撒娇赖床,谁知大冷天的竟让老娘拿着柳条揭开被子就那么光着身子抽了一顿。 痛了她好几天! 天可怜见,她赵陆活到21岁,她的爹妈从来没有动过她一个手指头!穿越第三天就挨了一顿抽,光想一想她就又痛又气,恨不得一头栽进池塘里再死一回。 可当她看着池塘水面上,一层薄薄的浮冰盖着浑黑的水时,又觉得这死法未免太埋汰。 不如上吊? 看着那歪脖子树,又看了看自己三尺出头的身材。 算了算了,原身还是个没见过几天世面的豆丁,如今乍然让她占了身体,她若是再拿着别人的身体去寻死,那还算是个人嘛! 好死不如赖活着! 别扭了好几天,终于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尤其看着手心那个马桶大小的储物空间,这不是天选穿越女是什么? 活该她要在这鬼地方扬名立万! “赵六!死丫头又死哪儿去了?你找没找到你三姐!算了算了,你别找了,快来给我帮忙。” “欸,来了来了!” 呜呜呜,不是她赵六软骨头,实在是这老娘太凶悍。 赵六狗腿的一路小跑到院子里,接过了喂鸡食的盆子,她需要去池塘边将这盆子洗干净,再等着赵三打鸡草回来剁碎了姐俩一起喂鸡。 跟在彪悍老娘身后,提着和自己一样高的鸡槽,幸亏鸡槽是由干竹子一劈两半而成,否则这沾满鸡屎的槽子,她还真没办法处理! 眼见着老娘煮了饭,喂了猪,又支使赵五扫了院子,里里外外一通忙碌,那小有姿容的脸在秋日轻寒里渗出了点点薄汗。饶是如此,从屋子里进进出出时她依旧轻手轻脚,生怕吵醒了还在熟睡的赵麒。 同人不同命啊! 赵六喟叹一声,认命的捡了一把稻草,蹲在池塘边用那脏水刷起鸡槽来。 “六妹,快别刷了,和我回家去!” 正撅着小身子吭哧吭哧刷得起劲,就听见身后赵三的声音传过来,可是她的鸡槽没刷干净,就这么拿回家肯定要挨骂的。 “你先回,我片刻就来。”赵六头也不回的应付到。 池塘离赵家就二三十米,真有什么事喊一声就能听见了,真不知道这赵三怎么回事,离家几步都这般小心翼翼。 拍花子的还敢在家门口拍人孩子不成? “你又不听话!你赶紧的,我背着鸡草太重了。”赵三跺跺脚,走两步转身发现赵六没跟上来,又催一句,言语间有些急切。 都是彪悍老娘给孩子们吓的,赵三也不过十来岁的光景,已经为底下几个妹妹挨过不少骂。 估计是怕老娘就见她一人回去,又得开骂吧?才要带上她一起回家,两姐妹同进退,挨骂也有伴儿。 自认为拿捏住了这些跟自己侄女儿差不多大的孩子心性,赵六把鸡槽淹在水里,用树杈子上上下下的按在水里泡了几遍,提起来就上前追赶赵三。 嘴里奶声奶气的喊着来了来了,你等等我呀。 洗完的鸡槽见了水,重量比来时沉了不少,姐妹两个一人抬一头往家里走,罕见的没有听见老娘的骂骂咧咧的,姐妹俩安安静静地剁了鸡草,安抚了一直咯咯哒哒个不停的饿鸡。 “这就是六小姐吧?哎哟,小小年纪也看得出来长得像你娘,又是个美人胚子!” 赵六刚洗完手,钻出厨房就被一个细瘦的老太拉住了手,上下一通打量,笑眯眯的模样漂亮话张嘴就来。 也不知道是赵家哪路长辈,赵六抿了抿嘴,正要客气几句,穷人家的姑娘,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听着刺耳。 但是鉴于人家年长,说错了她也不好纠正,正想着怎么客气才符合自己这年岁的形象,就突然被赵三拖进了厨房,也不管彪悍老娘在外头如何叫骂,赵六插了门闩充耳不闻。 眼眶红红的看赵六,赵六不明所以,但是她身子还没门闩高,也并不耐烦去见年纪大的亲戚,于是就跟着坐在厨房火灶边上的木墩子上,默默的看赵三淌眼泪。 “你这憨货!笨死了!”赵三眼泪汪汪的数落她,满眼都是哀伤。 赵六最见不得小孩子哭,尤其是小女孩儿。眼见着对方眼泪越来越大颗,她也顾不上外头在说什么三两银子五两银子的,扯着衣袖就要去给赵三擦眼泪。 “你别哭了呀,哭多了眼睛痛。”她前几天被彪悍老娘揍,就是哭得太凶,眼睛痛了好几天! 2 四两银子 赵六被严娘子四两银子买走了,走的时候赵三拉着她的手哭得撕心裂肺,愣是被彪悍老娘抽断了三根柳条才拖回屋。 呆呆傻傻脑子还没转过弯的老六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进了严娘子的宅子。 对于自己被卖,一开始还有点惆怅,到后面就看开了,照这个年月下去,在赵家过的日子和被卖了有什么区别? 买她的人牙子人称严娘子,本姓王,山西人,嫁到严家没几年就死了丈夫,她自觉看透了人心,便不肯再嫁。 旁人家有个贞洁烈妇,那都恨不得供起来,不为什么,能免全家税赋呢! 原本严家也是这样,谁知道来了兵祸,好日子戛然而止,严家上下被迫逃亡,跑到这京畿边上,一无田二无宅,穷得是叮当作响,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后来跟着逃亡的家婆病重,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银钱后一命呜呼。 严娘子逼得没法,眼前还有个女儿要养活,于是就这么一推二就的做起了牙行买卖。 女人家做生意抛头露面的,她这一路可是没少吃亏,但到底是扛过来了。 只是大人是扛过来了,听闻严娘子那女儿偶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愣是在严娘子出门谈生意时就那么烧成了傻子。 估计是心有亏欠,严娘子做生意极少往那起子污糟地方去,对于赵六来说,这就够了。 此时赵六眼前就坐着那个傻子。 嘿嘿,嘿嘿嘿,妹妹吃糖,嘿嘿 那傻子见赵六直勾勾的看她,便把糖块从嘴里抠出来,直愣愣的往赵六身前递。 口水滴答的手掌上摊着一块糖果,一身月白色的棉布袄子裹着那唇红齿白的姑娘,不说话的话压根看不出来是个傻子。 真可怜。 可那又怎样?即便是个傻子,她的亲娘都一心一意的养着她。自己还不是傻子呢!就让亲娘四两银子卖掉了! 她没搭理那傻子,转过身面对墙盘腿坐下,摊开手看着手里的一角碎银子,严娘子给她的彪悍老娘的银子,又被赵三趁乱撒泼打滚悄悄塞到她手里,五钱银子,就是她的全部家资。 她将这角银子放在手心上的马桶空间里,心想赵三肯定要让彪悍老娘打死了。 赵六蹲在炕角,默默的抱紧了膝盖,她那清澈又愚蠢的大学生脑子,想不出来接下来将要面对怎样的生活。 正想着,就听见屋外人声嘈杂,没一会儿炕上就多了五个哭哭啼啼的姑娘。 “都在这儿等着,偏房有热水,自己去收拾收拾自己。一会儿有人来领你们,你们的命运,就看今天这一遭的造化了,自己好好把握吧!” 严娘子说完这话,弯腰嘿咻一下抱起那小傻子,打开帘子就离开了。 赵六来得早,又穿得少,再加上路上一路风吹,她那双小手早就冻得抓握都困难。眼见面前一帮小孩儿都在抹眼泪,她不想看,就挪着身子下了炕,转身往严娘子说的隔壁走去。 一桶热水,一桶凉水,旁边放着几块棉布巾子和一个木盆。 赵六一合计,费劲舀了两瓢热水在木盆里,手指试探的摸了摸,又加了一瓢凉水。 双手放进热水里时,只觉得周身的寒意都散尽了,这还没到十月就这么冷了,到寒冬腊月那该是怎样一番美丽冻人的景象? 再想着自己如今落到人牙子手中,命运如此多舛,真是哭都哭不出来。 听着隔壁的呜呜声,哭有什么用? 到了人牙子手里,她们的户口性质就变了,想赎身得花钱,而她没有钱。 想跑? 五岁的豆丁能跑到哪里去? 原本以为拿的是种田文剧本,谁知道开局就是地狱模式? 赵六绞了一张棉巾子盖在脸上,思索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出路。 刚才那严娘子说什么来着?一会儿有人来领她们,命运如何就看今天的造化。 能说出造化两个字。 想来暂时不会被卖到那种不堪的地方去,如果是要卖给条件好的人家做丫鬟,应该不算什么好造化。 那就是要卖给条件很好的人家做丫鬟,毕竟只有大户人家,才会选自己这样几岁的豆丁回去,为的就是长线持有,规范化培养保姆丫鬟。 赵六脸上盖着温热的棉布,脑子里在飞速运转,她握紧拳头,暗下决心,就算要走一步看一步,那也要挑一条好走的路。 “快点快点,王娘子到门口了,你们都跟着来!” 听闻这话,赵六咬咬牙扔下棉布,转身跟着门外几个姑娘往院子里走去。 秋风萧瑟,太阳挂在天上明晃晃的,却并不暖和,赵六拢了拢衣襟,试图盖住漏风的脖领子。 刚刚热水洗过的脸,冷风一吹就觉得面上干燥起来,她捶着眼睛就看见自己脸上两坨猴子屁股似的高原红,真冷。 早知道来得这么快,就不洗脸了,也不知道那什么王娘子会不会见不得自己这副鬼样。 严娘子教过的,有人来挑选的时候不能与人直视,眼神要看地面,讲究的人家是不会选性子桀骜的丫头的。 在脑子里勾画着着自己这副不堪的奴才样,赵六觉得自己堕落了,春风里红旗下长大的孩子,现在正在奴颜卑膝的像个货物一样等人挑选。 算了,只要不被卖去做皮肉生意,她忍! 兴许是她的模样入了那王娘子的眼,她连同另外两个面黄肌瘦的姑娘被带出了院子,院子外头停着一辆牛车,赵六被抱上车时就见里头已经坐了三个一般大的孩子。 她听见严娘子在外头说,“都是身家清白干净的,我亲自去的,您放心,这是身契。” 牛车笃笃的摇了起码半小时,感受着身下一会儿石板路,一会儿土路,又变成石板路时。 耳边的声音热闹了起来,赵六倒是想掀帘子看一看,可是那王娘子就坐在门口,感受着对面时时打量的目光,她一路上窝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 更遑论掀帘子看看了。 正思量之间,就听那沉默了一路的王娘子开口了,只见她捋捋衣襟,端坐了身子,清了清嗓子道: “你们今儿去的地界儿可是这满京城顶贵重的人家,都给我绷紧了皮仔细别出差错,要是让人家挑了错出给撵出来,可别怪我王二娘心狠。” 赵六垂眸眼珠子一转,满京城都顶贵重,那得是什么样的人家?王子皇孙?公侯宰辅? 很快她就能知道了。 牛车穿过闹市,转进了一个清净的街区,片刻后在一角朱红色的小门前停了下来,赵六和其余几个姑娘下车在王娘子身后站成一排,王娘子刚走上台阶去,正要敲门,就听见小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 “哎哟,这时辰可巧,等你多时了,快些进来罢。” 两人你来我往的寒暄几句,就招呼一排小丫头进门。 3 被卖 甫一进门,赵六就觉得鼻端空气温润,香风阵阵,果然是个顶贵重的人家。 她从前逛贴吧,听说有格调的老派土豪会定期请人在宅院里燃香,还分时令节气燃不同味道的香料,就是为了让主人在家时心情愉悦,待客时也倍儿有面。 赵六两辈子都是个糙人,不懂香道,闻着这股暖洋洋的香气,只觉得比自己从前闻过的所有大牌香水都好闻。 情不自禁的深吸一口,正沉醉时就听前头喊一声,到了。 到哪儿了? 赵六同另几个姑娘站在门厅回廊下,挤挤插插的挨在一处,几分钟后就见到几个个穿酱色褙子的婆子鱼贯而入,连余光都没给几个丫头。 等到全都都落座,坐在主位的那个婆子喝了口热茶后,气氛才热络起来。 买个丫鬟,规矩还这么大,赵六一时也不知道这里算不算好去处了。 “让咱们先看看王婆子这回挑了些什么货色,要是再不合二奶奶心意,恐怕咱们往后,就见不着咯。”这话出口,围坐在下首的另几个婆子都捂嘴轻笑起来。 这话里有机锋,赵六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王婆子笑道: “我这几个丫头,那都是比着二奶奶的话找来的,要不是您几个发话,我这几个当闺女养的,可舍不得带过来!” 闺女似的丫头?赵六一阵牙酸,不得不佩服古人睁眼说瞎话的能力,她们明明两小时前才第一次见面。 “愣着做什么,都把头抬起来,让我这几个老姐姐好好瞧一瞧!” 突然被cue的赵六,来不及做表情管理,就那么木愣愣的抬起头。直直对上了上首几个婆子的眼神。 完了完了,这顶贵重人家的HR指定是看不上她这样的木头桩子了,大好的offer眼见着就要泡汤。 只见那个梳着堕马髻,着酱色褙子坐在下首的婆子,从她们一行人的脸上挨个看过去,朝上首的人也不知道比划了什么。 两人相视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王婆子又在自顾自的推销她们几个,上前推开赵六,一手抓起身旁那个姑娘的手,对着那婆子说,“这可是个美人胚子,姐姐们可得看看,老婆子我走了多少地方才得这么一个好的。” 那姑娘也许是吓着了,战战兢兢的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面色涨得通红。 上首那婆子眉头一皱,嘴上却笑叱道:“哼,你这老货,干瘪成这样也敢说美人胚子?” “可不是,病怏怏的,一时也不得用,也不知养不养得大”底下有人附和。 听完这话,王婆子顿时面上笑成朵菊花,这是开始讲价的节奏。 讲价好,能讲价说明人家已经有瞧上的了,今天这一趟可是没白跑。 于是喜笑颜开哎哟哎哟的忙说不敢唬你,你再看看这几个,个个都有特色,小小年纪就能绣上一尺布的绣花了。 那副上赶着推销的样子,恨不得把几个女孩儿全部打包送过去。 这下赵六是真的震惊了,那姑娘眼看着比她大不了多少,一尺的绣件? 她连A4纸大小的十字绣都得绣一年! 果然这顶金贵人家的丫鬟不是谁都能做的,她现在一点都不生气刚刚被王婆子推开了,这活计她真干不了。 还是另寻出路吧。 那堕马髻酱色褙子的婆子走到几个小姑娘身前,抓小鸡仔似的挨个摸了根骨,又让另一个婆子陪她去隔壁间。 众姑娘被撵羊似的带到隔壁暖阁里,赵六正迷惘时就听那婆子喊,“把衣服都脱了吧!” 暖阁里就留了两个婆子和众卖身的姑娘,陪着过来的丫鬟脸蛋红红的检查了门窗,然后关门出去。 !!! 赵六明白了,这是入职体检。 她站在原地跺了跺脚,片刻后身上寒气散去,见还在扭捏的另几人,她自顾自解开了衣领的盘扣。 见对面神色满意地点点头,赵六的心情过山车似的,刚刚还以为落选了,现在却又说行了。 这大户人家折腾人可真是有几手啊。 不就是看看皮子嘛,她闭着眼睛脱得只剩条亵裤,正犹豫着要不要扒掉最后一丝尊严时,就见身旁的姑娘都满脸通红,她也难得开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心里却腹诽,拜托,都来做奴才了,还扭捏个屁呀! 那婆子制止了她脱裤子的动作,淡淡询问赵六,“身上可有不雅观的疤痕胎记?” “没有。”真没有,语气笃定的样子逗得那婆子笑起来。 她才五岁,哪里有什么受伤的机会? “好,穿上吧,你先去外头等着。” 赵六一听,麻溜的提上衣服,这暖阁里虽然暖和,但是真脱光了却也觉得冷,身上一层一层的鸡皮疙瘩不断地冒,她扣好最后一粒扣子,顾不上行礼,转身就出门去了。 人生啊,处处是服从性测试。 她回到廊下,心里止不住发抖,也不知道能不能留在这顶金贵的人家。 看着上头你来我往杀价的几人,她也明白这些人做不了主,现下就是磨嘴皮子而已。 真正拍板的人肯定是那位二奶奶。赵六盯着脚上簇新的不合脚的棉鞋,是为了来大户人家面试,王婆子给她们买的。 少不得一会儿还得还回去。 想她赵六,早上还在喂鸡,晌午刚过,她就站到了这顶金贵的大户人家宅院里。这是一种怎样的命运造化?太能捉弄人了。 感受着腹中饥饿,她心中也明白,已经被推上了这条路,往后恐怕处处都是身不由己了。 王婆子还在夸那个会刺绣的姑娘,夸得天花乱坠,仿佛这家人不买那孩子就是天大的损失。 几个姑娘陆陆续续的都从隔壁暖阁里出来了,那堕马髻婆子俯身在上首的身边,边说边示意她看廊下的姑娘。 片刻后,上首的婆子站起身来,掸掸身上的折痕,往姑娘们面前走过来,嘴里对着王婆子说道: “我堂堂荣国府还少得了绣娘不成?得用身子骨这么小的孩子?没得伤了阴德!” “罢了罢了,今日事忙,我也不跟你啰嗦,你且稍坐。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四个,随我来吧。” 包含赵六在内被点到的孩子,又跟着婆子往更里头的院子走去。 赵六浑浑噩噩的跟在人群中,脑子里紧绷的弦就快要绞断,荣国府?哪个荣国府? 可是姓贾? 4 荣国府 “采买个小丫鬟,当然是用不着二奶奶出面的,只是这次不知怎么的,奶奶竟说要亲自瞧一瞧。” “二奶奶要亲自选?那肯定是有她的道理,你快去,下晌我休息,等你回来咱们一同出府去。” 那酱色褙子的婆子领着几个小丫鬟,沿途不少人同她打招呼,一行人走走停停,几个丫头难免好奇周遭,没见过世面似的东看西看。 只有赵六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婆子见了,更是越发满意身板小小只顾低头走路的赵六。 告别熟人后,边走边嘱咐,语气里三分自豪七分炫耀道:“咱们荣国府可不是那等不入流的人家,你几个若是得了当家奶奶眼缘,自然是有留在府里细细观赏的福分,快些走罢,否则你们可赶不上回去吃晌午饭了。” 这是要她们不要乱看,周边来来往往的都是丫鬟小厮,自然不可能是内院。赵六余光打量着雕廊画柱,园中山石掩映,一派富贵气息。 一个下人住的地方都这么豪华,那主人居住的地方该是何等的奢靡? 她还沉浸在猛然听到荣国府这个名号的惊吓里,自然只有老老实实跟着走的份,只是不知道此荣国府是不是彼荣国府了。 昔有曹公著红楼,流传数百年依然经典依旧,四大名著里红楼的名号经久不衰。 无数个小学初中高中必读书目上都有它的身影,那是一本人物繁多,故事冗杂的经典著作。 非常好! 好就好在,她一个从来没有完整读过红楼的人,都知道故事走向和结局。 牛嚼牡丹,囫囵吞枣,猪八戒吃人参果。 说的就是赵六从前对红楼的态度,读起来暮气沉沉的,她不喜欢。因为她不喜欢,所以囫囵的就看过去了,根本不记得里头的细节。 更遑论捋清楚繁杂琐碎的人物关系。 赵六边走,边在心里把古今中外九天神佛诸子百家拜了个遍,这鬼地方,可千万别是她知道的那个荣国府。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缝。 二奶奶事忙,她们过去的时候二奶奶正陪同王夫人在操持宝二爷挑丫头的事儿,只扫了她们几个一眼,问了一嘴都是哪里人,然后纤手一挥,都留下吧,还一人赏了一角碎银子。 等调教好了,她看过了,再送过去。 赵六不知道这个送过去是送到哪儿去,但她听清楚了来来往往下人嘴里说的宝二爷。 纵观历史,还有哪个顶金贵的人家围着个什么宝二爷打转? 多新鲜啊,头一遭遇这荒诞事,竟然是穿到书里来了。 她手里捏了那角碎银子,从善如流的跟着婆子往后院去,那是太太赏的。 碎银子上新铰的口子有些扎手,赵六被银子一刺,顿时回过神来,甭管是哪个荣国府,这么大方的主家可不多见。反正是工作,在哪里干不是干? 手上搓一搓银子,感觉比马桶空间里那个五钱的还压手些。 那婆子也许是要去同人牙子交接,将四个小丫头转交给一个丫鬟,叮嘱让她先带她们去院子里。 一行人在回廊里左拐右拐,出了院门又进院门,走到赵六脚底酸烫时才听那小丫鬟说到了。 “这是二奶奶的陪嫁,你们得叫她吴娘子。”那小丫鬟嬉笑着脸,将一众小丫头交给了一个浑身桂花头油香的红褐色比甲婆子,嘴里介绍道。 那婆子板着脸,催促问:“二奶奶都见过了?怎么说的?” “都见过了,说是先调教着,得用了再让太太过目。” 婆子没搭话,点点头,就辞别那丫鬟,领着几个小丫头入了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到拐角处时打开了墙上一个极小的角门。 赵六人小,跟在那婆子身后,看不清环境,只见朱墙亮瓦,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荣国府里的阳光都自带一股香风,但那也抚慰不了她脚底的酸痛,今天一上午快把半辈子的路都走完了。 三转四绕,正当赵六昏头转向之际,终于停在了一处院落前。 “你们几个丫头,先一处住着,下晌自有人过来教你们要做什么。” 四个孩子,最小的如赵六五岁,最大的么,她听那婆子说也才七岁。 造孽啊! 这个年纪的孩子在现代那还是父母怀里的宝儿,哪就用得着自食其力了? 赵六年纪小,那几个大的能选上也不是只会哭哭啼啼的,当着婆子的面,众人一番谦让之下,她得了个位置不上不下的床铺。 小小的偏房里,一屋子摆了六张床,最里头那张靠着窗户,上头有被褥家当,一看就已经有人了。 她们既然谦让着让她选,那她就毫不客气地选了那已经有人的隔壁张床。 见众人轻轻舒了口气,赵六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大家都不觉得她选的是个好地方。 按照她大学住寝室的经验,靠窗的床位才是最好的床位,远离大门,不必受进进出出的门风。靠着窗户,采光又好空气又清爽。 可能是因为这里地处北方,大家都觉得靠门靠窗不是好地方,余下三人分别挑了门后,墙边这种温暖的地方。 那婆子见他们选好了地方,打量了一圈之后带着四个小丫头抬脚出门去。 “既然选好了住处,现下也晌午饭点了,先去隔壁吃过午饭吧。” 四个丫头都是只身一人进的贾府,自然是对方怎么安排大家就怎么做。 又跟着那婆子鱼贯而出,从回廊下走到饭堂。甫一进门,赵六就看见已经排排坐好了二十来个比她稍大的孩子,面前的长条桌案上摆了两大盆菜。 一盆是红萝卜白萝卜炖的什么肉汤,汤少料多,上面飘着点点肉花,另一盆是酸香四溢的醋溜白菜。对于半个月都没吃过饱饭的赵六来说,这荤素齐全的家常菜,不啻于满汉全席。 双眼发光的等婆子在边上和她们说了用饭的规矩后,四人分开两两对坐,那婆子自己则净了手去了帘子后面的另一席。 赵六抓着个饼子小口而快速的啃,在脑子里重复了好几遍,饭点是十一点,不能错过,错过了就只有剩饭剩菜了。 5 张三李四 “你们刚入府,又年纪小,这府中的规矩我就细细同你们说一说,若是遇上不懂的就来问我!” 吃过饭后,赵六一行新丫头站在廊下听训,上首的婆子喋喋不休的说了十来分钟,要归纳在一起那就是: 进了府,就好好干活,主子的命令比天大,不过鉴于她们一时半会儿也伺候不到主子面前去,这条先按下不说。 最主要还是,听话。 “这该看的不该看的,该说的不该说的,你们心头需得有杆秤,别犯了事让主子不爽快,一次两次尚可回旋,要是接二连三的犯,就得拿了错处发卖出去,出了荣国府的门子,可就没这么好的日子过了!” 四个小丫头点头称是,卖身成丫鬟的第一堂课就是被敲打一顿。 有了一起上课的接触,四个小丫头迅速熟稔起来。 下了值几个小豆丁也不敢乱逛,俱是齐齐的回宿舍待着。 小孩子吃了顿饱饭,性子就活泼起来,已经能互相说上几句话。 只是也不好喂诶欸的叫着。 “我叫王七,家里排行第七,是九月里生的,今年七岁,你们呢?” 有人带头开始自我介绍。 那两个都说自己六岁,一个是三月的,一个是五月的。赵六在一旁听着,不自觉抠了抠耳朵,多冒昧的名字啊,三月生的那个叫张三,五月生那个叫李四。 一时间赵六也不觉得自己这个名字难听了,不比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强? 她年纪最小,又初来乍到,今天也算见识了古人是多么的早慧,她更加不敢贸然去结交任何人。 于是捏着裙角怯生生的说,“我叫赵六,既行六又是六月里生的,今年五岁。” 下晌有人带着她们去库房领了衣裙被褥和姓名腰牌,衣裙里还有一对做工精致的铜蝴蝶卡子。 主子还没有赐名字,她们就还按自己的名字叫着,腰牌是一块巴掌大的楠竹片子,也不知道古代人是用什么打磨的,比七个小老头盘出来的还要光滑,上头用油墨写了赵六两字,穿上绳子就是临时腰牌了。 赵六看那蝴蝶卡子新奇,她小时候头发少,从来别不住卡子,等年纪大了又过了别卡子的岁数了。 如今穿成赵六,虽然发质干枯,但发量勉强够扎两个丫鬟髻,那蝴蝶卡子别在头发上,随着人行动之间,蝴蝶上的弹簧触角摇摇晃晃的,看起来栩栩如生。 一行人回到宿舍,放下床褥衣衫后又要去听训了。一直被训到太阳西斜,才再次回到寝室来。 厚实的棉花褥子垫在身下,赵六坐在床上套着枕头芯子,枕头里灌的是谷壳,可以根据脑袋的形状团成各种高度,晚上睡觉时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床头上有个柜子做的屏风,就是这个带着储物功能的屏风将两张床分隔开来,床一侧靠墙,如果一侧再挂上个帐子,就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空间。 可惜不让挂帘子。 不过这也比在赵家睡大通铺不知道强上多少倍。 她并不怀念赵家,自打穿过来,她都没吃过两顿饱饭,倒是进了荣国府,第一天就吃了两顿肚儿圆。 这日子才算好过,赵六睡了穿越以来最香甜舒适的一晚觉,梦里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恍惚间好像回到了现代。 正当她还在回味和朋友们一起分食榴莲蛋糕时,就听见耳边有人推喊她,赵六妹妹,该上值了。 上值? 哦哦,上值。 在听到自己从下个月起每个月还有二百文月钱时,赵六洗白菜的身影更加诚恳勤快。 二百文钱,她问过厨房的采买娘子,足足可以买十斤猪肉!虽然换成人民币也就两百来块钱吧,但那可以纯净赚。 更何况以后还有得涨,听闻院子里的洒扫丫鬟一个月还有半吊钱。 一时间赵六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几百块怎么了?上学的时候她还发过三十块钱一天的传单呢,扣掉来来回回的路费和水钱也没剩什么,那可比国公府里的工作累得多。 “快,将这些芥菜茎洗了去,鸳鸯姑娘点名要的酸笋鸡皮汤,耽搁不得。” 那厨娘从案板后面掏出来一把小菜,递给正在井边洗白菜的赵六,吩咐她优先洗这个。 赵六手里动作不停,仔仔细细的将那芥菜茎清洗了,生怕里头夹着泥沙污垢,洗净后又拿了个小碟子端到那厨娘身旁去。 小小的身子跟灶台差不多高,站在一旁陶醉地吸了口气,夸那厨娘好像在做满汉全席。 厨娘笑得花枝乱颤,说你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满汉全席?她可不会做满汉全席。又转身检查了芥菜茎,然后微笑着夸她活干得爽利仔细,是个好孩子。 夸得赵六有些羞涩,她只是闻着那汤太香了,想再闻一口而已。听得人家这么说,又赶紧从厨房挪出来继续洗白菜。 酸笋鸡皮汤她不知道怎么做,但是鸳鸯姑娘是谁她知道的! 荣国府史老太君身边的一等大丫鬟,要能耐有能耐,要体面有体面,还掌管着老太君的私库,能在红楼几百口子角色中脱颖而出,足够说明这位鸳鸯姑娘的能耐。 可惜,她也只是知道名字而已,连这位鸳鸯姑娘性情如何,脾气怎样,她都不知半分。 早知道有这一遭,她保管把红楼读得滚瓜烂熟!不说倒背如流,也得差不多。 在厨房洗了三天菜,看了一天炉子,学了个糖蒸鸡蛋的手艺,赵六又被派到花园里学洒扫去了。 真的是洒扫,看着那比她高上不少的苕帚,她有些楞神。 “哎哟,这么点的豆丁,怎么也被派来洒扫来了?” 管理院子的妇人高声问道,十分不满,旁人要是看见了,不得说她故意欺压后生? “对不住娘子,我…奴婢是新来府中的,管事说要我们各处轮值,奴婢今日头一次到您这里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赵六觉得自己自称奴婢越来越顺口了,可每天可口饱腹的饭菜又让她不得不低头,离了这家单位,她未必找得到更好的工作岗位。 荣国公府在红楼里可是一等一的富庶,即便这个家族一直在走下坡路,那也是在辉煌中倒下的,她一个卖身的穷丫鬟,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了。 为了保住工作,平常里赵六更加谨慎少话,只专心埋头干自己的活计,等人家实在是问到她头上,眼瞧着躲不过去了才肯多说几句。 说得多错得多啊,想想自己接触的仅仅是些最底层的丫鬟婆子,都个个生了十八副拐弯的心肠,说话办事又有条理又有机锋,她可不敢上赶着找不自在。 6 丫鬟培训课 新晋的小丫鬟们暂时不得用,分派的都是些轻省的活计,平日里除了在各个院子里熟悉自己的未来工作外,最重要的就是每日里午膳晚膳前学“规矩”。 每个饭口,都会有不同的婆子来教她们规矩,培训除了行走坐卧的礼仪,伺候主人家的技能这些主子跟前用得上的东西外,说得最多的就是忠诚。 软硬兼施,软磨硬泡…. 头发花白但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婆子站在饭桌前,她们一溜小丫鬟站在回廊下,每日功课,要端端正正的站着听完,捱过老嬷嬷的提问之后才能去吃饭。 “主家人免你们流离失所,每日里瓜果饭菜,时令节气还另有赏赐,外头多少小门小户的小姐都过得未必如你们。所以需得将自己的荣辱同国公府的荣辱放在一块,只要忠心耿耿踏实办事,主子自然会记得你的好。” 这是软。 “若是有那吃里扒外的行径,损了国公府的名声面子,别怪二奶奶铁拳铁腕铁石心肠,要是运道不好去到那等黑窑子里,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是硬。 赵六对此不置可否,这流程看起来有点像巴浦洛夫的狗,要她们吃饭前得复习一遍下人准则,久而久之,再硬的骨头也能磨出奴性来。 她上学期间也有过几次短期实习,知道做老板的最喜欢这套了,老板的一部分工作,就是pua下属,程度差不多要到众人心甘情愿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哐哐撞大墙都不眨眼的程度。 封建社会也不遑多让。 但现下没有办法,只能盼着被磨出奴性来之前能离开这里,在此之前她只能竖起耳朵听,这些车轱辘规矩,赵六自认为做得很到位,倒不是她职业道德多高尚,只是拿了人家的工资,自然就该踏踏实实的办事。 更何况荣国府多大方?比那些光画饼不掏钱的小老板强十倍!她来还没有一个月,连月钱都没发过,奖金就领了两回了。 虽然只有几十文,但架不住积少成多,眼看就是年关了,赵六冲劲儿十足。 不知道攒多少钱才够脱籍。 这日吃过午饭,照例提着竹筐子去打理花园中间飘落的枯枝败叶,离得远远的就听见有人说闲话。 “今日可热闹,老太君的外孙女林姑娘来咱们府上了,听闻以后就在咱们这里住下了。” 啊呀,赵六一早就见众人忙碌,她还只当有什么庆典,原来今天竟然是是林黛玉入贾府的日子! 她的心被勾了起来,要说这黛玉,她没读完红楼都知道,真正的千金小姐,贵族女子,可惜呀,身体实在是差。 这还是头一回离千金小姐这么近,赵六有些好奇,曹公笔下的阆苑仙葩,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于是借着身子小,一面捡着枯枝,一面听假山边几个婆子闲聊。 “可是敏姑娘的女儿?嫁去姑苏林家的?” 赵六一时对这些名字还对不上号,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黛玉的妈妈正是那个出嫁没几年就撒手人寰的短命贾敏,史太君的亲生女儿。 “是她,听闻这林姑娘深得父母怜爱,怎的舍得让孩子住到咱们荣国府来?” 古代最看重宗族教养,黛玉年纪尚小,爹忙妈又没了,只好送到外祖家,一是有亲人看顾,而是为了将来婚嫁做打算,赵六在心中腹诽。 “哎哟,你新入府的罢?咱们敏姑娘啊,去了。这是老太君怜惜外孙女儿呢,接到身边来宽泛宽泛孩子的心,毕竟哪有做爹的亲自教养闺女的?” “哦哟,真是可怜,这般小小年纪…” 随着一阵开门关门的吱呀声响起,那边闲聊的下人如同惊鸥,草草结尾便四散开去。 “千金小姐要你可怜!快些做完活计,今日前头院子定有赏赐!” 赏赐! 赵六神色一震,吃了月余饱饭的小豆丁,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面黄肌瘦的穷孩子了。 虽然厚厚的棉袄也盖不住瘦小的身子,但脸上好歹有了不少光彩,赵六生了一张鹅蛋脸,杏眼丹唇间拢着一个秀气挺拔的鼻子,气色稍好些看起来就颇有童真,十分惹人怜。 只见她提着竹篮,三下五除二捡了一排花圃的枯枝,这些花木本就有专人打理的,她们要做的不过是日常维护罢了,眼见着就要到放饭时分,她估摸着时间悠悠的提着篮子往回走。 将枯枝败叶倒在柴房,正准备先去听训,吃过饭了再去领月钱。 工资又不会跑。 正掐着时间往下人的膳房走,没几步就看见同自己相熟的张三,张三脑袋上别着一样的铜制品蜻蜓卡子,正站在花圃边上左右寻找。 张三一看见赵六身影,就见她小跑着过去挽住她。 “哎哟,怎么这会儿还没回去,就寻你呢!快些,今日表姑娘入府,二奶奶还添了赏钱,和今日的月钱一起发,你快去领,去晚了可就没赏钱了!” 赏钱! 这下连吃饭都没什么诱惑了,赵六将篮子一挎,“当真?” 说罢低头寻找自己的腰牌,府上规矩,丫鬟奴仆上值时必要带上腰牌,也好让主子不至于认不得人叫不出名字,这也是她们的工牌,衣食住行薪资保险一应福利全看腰牌来发放。 “好姐姐,你帮我拿着,我去领了月钱,晚上请你吃云片糕!” “你可快些,再一刻钟就要吃午饭了!”听着身后的声音,赵六举起手头也不回的挥一挥。 四下无人,她破了规矩双腿齐齐捣腾开小跑起来。 打工人不能放过任何一笔奖金! 从花园角门出去,穿过抄手游廊,再路过南角门,进去就是荣府的库房所在地。 也是发工资的地方。 虽然时常有下人奉命从里面进进出出,但对于赵六这种打杂的来说,库房是一个月只开一次门的地方。 站在门前。 眼见着三三两两的丫鬟婆子结伴出去,前头排队领月钱的只剩下两人。 那排在末尾的丫鬟一见赵六,虽然从没见过,却觉得无比亲切,走过来拉着赵六的手妹妹长妹妹短的将她迎了进去。 旁边管着钱框子的丫鬟正要收拢了秤钱的小秤,这是快准备散了。 怪不得这人这么亲切呢,原来是迎了自己这么个救星。 丫鬟间不成文的规矩,领月钱的时候最后一人算是耽搁账房丫头们下值,所以要稍微出点血请大家喝茶。 否则人家背后骂你不懂规矩。 只是今天这赏钱,也不知道够不够茶水钱,赵六闷闷的喘着粗气,心里明白算是白高兴一场了。 上首的丫鬟对了她的腰牌,又在纸上记下什么,抬起头来时波澜不惊的眉眼看过赵六的长相,侧身点点头。 旁边就有人数了一串大钱,又拆开往上缀了一把上去,递给赵六。 工资! 新鲜出炉的工资! “今儿主家有喜,老太太高兴,二奶奶仁慈,按月钱比例每人涨一成!” 有人捧场欢呼。 赵六心里却像含了个苦瓜。 张三那耳朵怎么长的,明明人人有份,被她说得和先到先得一样! 再不开心也得把职场的面子做足了,赵六兴高采烈的捧着钱数了一遍,又摘下一把来握在手里。 “对不住各位姐姐,我竟是耽搁你们吃饭了!我头一回领月钱,不懂规矩,误了时辰,劳姐姐们在这冷天站这么久等我,这就请姐姐们吃个热茶暖暖身子,下次必不会再犯了!” 赵六人小,长得又白净,嬉皮笑脸的插科打诨起来莫名可爱。 她眼珠一转,见着进进出出的五个财务人,又将拿到手里的二百文钱放了30文回那个框里,嘴上客客气气道。 管财务的,那可是比主子还要耀眼的存在,不止不能得罪,还得想方设法搞好关系。 众人见小丫头片子又是作揖又是送茶水钱,原本加班的不悦也一扫而空,调笑起来。 丫鬟们并不计较钱多钱少,反正是个由头,月月都有进账。收了赵六递过来的茶水钱,对她的态度也松快了几分。 “瞧瞧,咱们府上竟有这么伶俐的豆丁,你在哪个院子伺候?” 赵六肉痛的见她们分了三十个铜板,原本这茶水钱该是她前头那个丫鬟付,但谁能想到自己才是那个压箱底的“福根儿”呢,但是现在看着能在财务大大面前留下姓名,三十文钱也不算什么了。 “比不得各位姐姐,我眼下在会芳园里当差,住在东侧院的群房里,姐姐们有空可过来喝喝茶。” 众人见状,笑得更是花枝乱颤,只觉得这个小小的豆丁说着大人话分外可爱,纷纷逗她有什么茶招待她们? 赵六这下可苦了,她才进荣府月余,哪里有什么茶可以招待客人? 头一回发工资,因为那耳朵瘸的张三,赏钱没了不说,还要从自己的工资里抠十块出来。 天知道自己平时喝的都是烧开的井水。 转瞬她又明白过来,自己住的是六人合住的屋子,里头空间狭小连张桌子也摆不开,这些丫鬟逗她呢。 她只好佯装羞涩的跟着嘿嘿傻笑起来。 7 烧火丫头 照例听了一通洗脑文学后,吃过晚饭四个孩子陆陆续续回到寝室来。 赵六早就累得不行了,翻过年关她就快七岁了,在荣府吃得饱睡得足,身量发育得飞快。 身体这一发育,就十分耗费精气神,每天做完活,她累得只想倒头就睡。 一屋子小孩儿的夜聊从来没有她的声音。 眼见着王七又开始闲聊起来,她打个哈欠,拿着木桶起身出门。从厨房提了小半桶热水回来时见她们还在聊。 “咱们这屋原是有个姐姐,你们有见过她吗?”王七示意她们几个看那窗户下的空床。 上头叠得板板正正的被褥好几天都没打开过,夜里也没见过人回来,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赵六倒是想说少打听别人的私事,屋子里少个人岂不是更宽敞? 要是六张床都住满了,那才是烦人事。 见大家摇头,王七又问:“今日我听说老太君的外孙女林姑娘入府了,听闻只带了一个乳母和个小丫头,也不知道咱们能不能分去伺候林姑娘。 我还听闻林姑娘家世代簪缨,要是能去伺候她就好了,林姑娘定然是个大方的主子。” 你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懂什么世代簪缨,那黛玉是什么人?哪是她们这种才调教了月余的毛丫头能去近身伺候的? 赵六在心中连连腹诽,只觉得这王七愈发的异想天开,不顾实际。 洗完脸的水继续倒盆里做洗脚水,赵六坐在床铺边上边泡脚边拆头发。 天天梳丫鬟髻,头发都有些自然卷了,借着手里忙碌,还是不接王七的话。 大家心里都有数,王七自顾自说了几句,见众人并不附和她,于是也没趣的闭了嘴。 拆完头发,洗完脚,哈欠连天的和众人道晚安,赵六自顾自的倒头就睡着了。 想着今天新得的桃酥明天也要分那烧火的丫头才好。 厨房里烧水的丫头同她都相熟了,赵六给那丫头带过两次云片糕,那丫头投桃报李,每日给她留着半桶热热的滚水,不是她赵六勤快天天泡脚,只是这生长痛真是防不胜防。 这具身体估计是打襁褓里开始营养就不够,从身量抽条开始,赵六就夜夜被抽筋和骨头痛折磨。 也只有睡前热热的烫个脚,她才能睡一个安稳的整觉。 一晃,她都在会芳院捡了一个月草叶子了,会芳院的待遇实在是好,院子里有五六个小亭子,经常有主家来这边赏玩时,就会摆上点心坚果。 坚果嘛,赵六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是主人家吃完了,还是被近身伺候的丫鬟婆子分了。 倒是糕点这些经不住放的点心,时常是主人家前脚走,后脚剩下的就分给丫鬟们了。 忍着垂涎,赵六怕坏了牙齿,从不敢多吃,这个时候可没有牙医看诊。 倒是给她的人情往来增加了不少底气,主人家剩下的糕点,再粗糙也比她们这些小丫鬟吃的要好。 丫鬟之间的人情往来,大多就是你吃我一口我吃你两口,一来二去的感情就算处起来了。 这天早上起来,照例先去会芳院见了管事,分了昨天剩下的两块栗子糕,赵六用油纸小心翼翼的包了,借着放进怀里的空档,扔进了空间。 古人的糕点可不兴加什么胶质,板栗糕花生糕这样的甜点,外头都有一层酥皮,要是任由自己揣在怀里一起干活儿,等再拿出来就是一包面渣了。 留着一块品貌齐全的糕点,到时候拿出来送人时,人家一看,诶哟喂对方对自己这么上心,小心翼翼的护着一块糕点就为了送给自己,多精细的情谊呀! 她就是靠着这“情谊”换来了自己即便迟到也有好饭剩下,即便一个丫鬟身也能靠刷脸换来每天的洗脚热水。 今天这块糕点去贿赂谁呢?她领着自己的耙子竹篓,准备往花园去。 赵六从不挑剔,管事给她安排什么活计她就做什么活计,日常里有人找她干旁的活,她就先看自己的干没干完,要是自己的干完了且还不到下值的时候,她就会去帮忙。 要是自己的没干完,她就婉拒。 才个把月,她已经学会了十八种婉拒她人的话术了。 还没走出角门,就听闻管事在身后喊她, “赵六,你几个且先等一等,我有事情交代你们。” 她不明所以,但也站住了脚步,退到门边上不挡路,眼见一连出去的好几个丫鬟朝她投来艳羡的目光,一时间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咱们府上来了娇客,老太君怜惜外孙女,眼下安置在了自己院子里,但后头肯定是要挪出去的…” 赵六眨眼。 一时半会儿也挪不出去。 毕竟她干了这么久了,也知道大观园还没开始建呢。 这估计是当家人要求的,让各管事一处点几个人头去给林姑娘收拾新院子,先备着。 管事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掠过,最后停在赵六脸上,片刻后开口。 “你虽年纪小,但做事却稳妥,如今我就派你出去挂我的面子干活,不必你去做那些粗活,你就过去给那帮大人们添茶递水打下手就行,你需得继续谨慎,不要丢了我的脸。” 管事也听说过赵六的事迹,每每得了糕点,从不独吞,总是拿去与相熟的小丫头分享。 这样机灵的孩子,即便知道她是在为自己盘算,大家也乐得多给她一分面子。 同为下人,大家不就是靠互相“给面子”才能在这内院站住脚跟嘛。 赵六福身称是,讷讷的放下手里的工具,跟着前来领人的管事出了会芳院。 盯着眼前精致的院子,她不懂这是要来收拾什么,这有什么可收拾的? 不就是天天打扫庭院,熏香通风,这是要丫鬟们先来攒点人气儿? 既然不要她干什么活计,赵六乐得半日清闲,于是她每天的工作变成了上午去别的院子扫灰,下午又接着回会芳院捡草。 北地的冬天来得早,赵六进入荣府的第三个月,就开始下起雪来。 洒扫的小丫鬟们每天只需要将院子里的积雪清干净,就没有别的什么活计了。而老太君那边,显然没有放黛玉出去自己住的打算,前去热屋子的丫鬟们,又被召回了下人房。 冬日里伺候花草也不费时间了,不需要她们干活儿,学规矩的时候就多了不少。 老人儿们闲暇时三五成堆的扎在一起耍叶子牌是常有的事,赵六年纪小,月钱也少,又要学技能,叶子牌的队伍很少带她。 赵六也不闹,她逢人就笑三分,丰腴不少的少女脸蛋笑起来清秀甜人,借着这份清近她倒是学了不少东西。 “去,今日主子们都去赏梅花去了,你们不要往外头乱跑,万一冲撞了可担待不起!” 泡茶、执笔、奉墨…. 这些技能翻来覆去的学,有个七八分熟练就可以进入下一项技能培训,就等着哪天被分到岗位上实操了。 “那边廊下来了两只猫儿,小孩儿们就去看猫儿去罢!” 荣府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她没怎么看过红楼,也不知道书里的故事线是个什么时间背景。 只觉得这样好的富贵安乐窝,她能呆多久就呆多久! 堕落了,真是堕落了。 外头纷乱的世道,刚穿过来时候的饥饿,让她一个二十几岁的大人愣是不敢跨出安全区半步。 赵六正蹲在廊下看猫儿打架,就见前头有人冲她招手。 “你们都过来。”赵六认出来那是琏二奶奶身边的绣凤姑娘。 她也是如今才知道,二奶奶,就是那个笔墨良多的王熙凤。 “绣凤姐姐安好。”赵六福了个身,谁让她只是个粗使小丫鬟呢,连个主家赐名都没有,院子里见了谁都要行礼行礼行礼。 面前的绣凤可是琏二奶奶身边得脸的丫鬟,一身水碧色的织锦褙子,手上套着个绞丝金镯子,粉面桃腮,利落的发髻上别着一只祥云纹样的金钗,并几朵浅色的通草绒花。 一身大丫鬟的气派拿捏得死死的。 这是要正式分配岗位了吗? 赵六心头一震,仿佛看着哗啦啦的月钱在冲她招手,三个小丫鬟齐齐福身,唯独不见王七。 “你们谁是赵六?” 绣凤打量她们,片刻后问道。 “回绣凤姐姐的话,奴婢赵六。”她捏着嗓子,强行给自己安了个奴婢的前缀。 这该死的封建礼教。 “嗯,模样瞧着还行,规矩可都学全了?” 果然是要分配岗位了。 “在咱们几个手里,太太大可放心,这帮小的我看过了,规矩自然是学全了,绣凤姑娘前来怎么不提前招呼一声?到叫这几个小的怠慢了。”还没等赵六回答,就有婆子从抄手游廊下走过来,远远见了绣凤就开始寒暄。 对于这些衣衫都极其相似的婆子,赵六很是头疼,她脸盲得厉害。 要不是天天在一个屋檐底下做事,都熟悉了,恐怕得闹出不少张冠李戴的笑话。 “赵娘子客气,我不过是奉太太命过来提几个小丫鬟,什么怠慢不怠慢的,太客气了。” 寒暄过后,绣凤直接点名来意,这就是大丫鬟干净利落的做事风格。 “老太太的小厨房里放出去个丫头,论资排辈下来,如今少了个烧火丫头,赵娘子可有举荐的?” 都是奴才,一句举荐,身不由己的小丫鬟们就被做了上头的人情。 赵六心里有些不舒服,却说不出话,只能低眉顺眼的立在一边。 这里从来没有她说话的位置。 8 原地涨薪 老太君院子里的烧火丫头,占的是三等女使的缺,旁的东西赵六暂时还不懂,她只知道三等丫鬟一个月的月钱足足有有半吊! 果然涨薪得靠跳槽! 再涨几回,说不定就赎身有望了? 一时间她也不埋怨自己被当作人情送出去了,只美滋滋的跟着绣凤去王夫人院子里谢恩,然后再去老太太面前磕头。 “凤丫头挑的人,必定是好的!” 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被众人环绕着中坐高堂,赵六怀疑她根本看不清自己,不过她低着头也不敢抬头看,心里默默的数着1001、1002、1003……上首过了十秒才慢悠悠的传来一句话。 教习规矩,赵六肌肉反射似的跪倒在一众倚红围翠的厅中,结结实实的为自己的半吊月钱磕了三个响头。 这厅中富丽堂皇,膝盖跪在地上不似外院的青石地砖一般冰冷坚硬,刚刚俯身时顺手一摸,细腻温热的触感仿佛摸着刚出生的羊羔。 怪不得刚刚走进来时,双脚一进屋,就好像踏在云端上,软绵绵的。 “哈哈哈哈老太太瞧这实心丫头,竟是给您磕了响头,可是在祝您长命百岁!” 赵六还没起身,就听见一串调笑声。 微微抬起的头颅刚好能将厅中正前方的场景收入眼底,只见雍容的老太太旁边站着个皮肤白皙的丫头,从她白皙细腻的双手看上去,是粉面桃腮的如花容颜,乌黑油量的发挽在脑后,头上簪着赤金簪环,一身杏色褙子十分利落的样子。 这个姐姐她见过,是鸳鸯,那个当初跟厨房要鸡皮汤的大丫鬟。 老太君笑着点点鸳鸯的头,骂她,“你这猴儿,可是见着使唤的来了等不及了,什么话都套我身上来!” “起来回话吧,咱们老太君最怜惜女孩儿,往后你便知道,在这院中不兴那起子动不动就跪的规矩,可取了名字?今年多大了?” 鸳鸯笑着推脱不敢,转脸对上赵六时虽还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只见她侧身站在老太太身旁,居高临下的问着赵六,周遭嬉闹的小姐们也好奇的打量过来。 这该死的压迫感。 史老太君作为封建社会的大家长,想要伺候在她身边的丫鬟奴仆数不胜数,对于自幼接受这种阶级教育的古人来说,当然是侍奉这样的一家权威要更体面。 从人前的体面程度,到人后的饮食起居,方方面面都是优于其它各院子的,就拿赵六一进门的摆设就能看出来,大理石的大插屏在贾母院中不过是门外挡风用的,室内摆设更是辉煌雅致又不失贵重。 听着鸳鸯一句话免了她的跪礼,又捧了老太君的颜面,心里直念叨好厉害的嘴皮子,下人房可从未见过这样伶俐的丫头。 赵六将眼前的众人全部幻化成孔方兄的模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回鸳鸯姐姐的话,奴婢名叫赵六,过完年就六岁了。” 那鸳鸯听了这话,笑着点点头,脚下一动身子便侧向老太太回着话:“老太君您瞧,实心眼儿的丫头竟有个六六大顺的吉祥名字,这不正衬了她刚才三个响头,祝您百岁无忧的好意头?” 三句话离不开拍马屁,赵六跪在下首,心里佩服得不行。 至少这些话让她来说,不在脑子里念个三五遍她都说不利索。 “赵六这名字不好,家中可是还有其她姐妹?”一个男声插进来,吓了赵六一跳,等循着声音看过去又明白过来,这恐怕就是那混世魔王贾宝玉。 贾宝玉掀帘进屋,屋内众人遥遥行礼,赵六也只得跟着福身,众人互相礼节完毕后,见贾宝玉在她身前四五步的地方站定,显然是在等她回话。 “回宝二爷的话,奴婢家中行六,上头还有五个姐姐。”赵六一楞,只得弯腰回答,书里说贾宝玉最喜欢和女孩儿家嬉闹,果然不假。 贾宝玉听了这话,当即抚掌笑道,“老祖宗您瞧,这样好的运道,竟有五个姐姐!只是这名字取得潦草,不如换一个?” 对于普通庄户人家来说,姑娘多可不算好运气,赵六在心里腹诽,她们姐妹六个恐怕是彪悍老娘心里最痛的一根刺,否则取名字也不会这么敷衍。 老大还有个赵欣的大名,到她们却只囫囵取了二三四五六做名字。 但此时贾宝玉提起要给她改名字,赵六却没有拒绝的权利。 “确实粗鲁了些,你这魔王又有什么想头?不如说出来大家听一听。”史老太君坐在上首笑道。 只见老太君一会儿看看林黛玉,一会儿看看贾宝玉,满脸怜爱高兴的模样。 除了一开始自己进来时她瞧了一眼,之后视线却是没在自己身上停留过。 想也是,一个小丫鬟而已,如果不是贾宝玉起了兴趣,谁在乎她叫什么名字? “赵六姑娘,不知道要来老祖宗院子里领什么差事? 老祖宗身边的丫鬟都是珠宝啊美禽的,我想着, 赵六姑娘不如就叫云珠,珍珠姐姐是一张鹅蛋脸,云珠也是鹅蛋脸,两个珠正好凑一对儿!这下老太太不就有一对儿珠子了?” 不等人回答,贾宝玉自顾自的拟定了名字。 旁边叫珍珠的丫鬟见被点到,便站到史老太君身边去,行了个礼便道:“难为二爷为我寻个妹子来,现下只看老太太肯不肯把这个妹妹放给我了。” 说着去看老太君脸上的表情。 “你这皮猴儿,你这皮猴儿,你珍珠姐姐是家生的独女,你竟敢给她寻个妹子,看王生家的不记恨你!”老太太眉头一皱,转眼间又笑逐颜开的拉着贾宝玉拍打,嘴里还不住地笑骂。 不知怎么的,赵六却觉得鸳鸯和珍珠俱是松了口气。 珍珠从上头走下来,赵六只觉得一股香风扫到了自己面前,看着穿锦戴金的珍珠拉过自己的手道, “云珠妹妹,往后咱们都是老太太院里的丫鬟了,咱们老太太呀心慈,最是怜贫惜弱,你若是讨了老太太欢心,前程可是好得很!” 话音刚落,就听史老太君发话,“既然这魔王给你找了个妹妹,没得让双珠里一珠去做烧火丫头的,云珠既年纪小,就先去茶水房里学着吧。赶明儿让凤丫头再给小厨房挑个烧火丫头来。” 这一句话,赵六就觉得权利窝里果然是好,上首的人几句话就给自己的年薪涨了好几个档。 这下她真是真心实意的给自己的工资磕了个头。 鸳鸯同珍珠齐齐下来给老太君行了个大礼,一轱辘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赵六情急之下说不出来什么吉祥话,谢恩之后就只好跟着众人拜了又拜。 谢完恩就要跟着婆子出门后被领着往茶水间去,她在心里噼里啪啦的扒着算盘,茶水房的丫头虽然也是三等丫鬟,但是体面和赏赐可是比烧火丫头强了不知多少倍! 三个多月前,她刚刚穿越过来,那时候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如今眼瞧着就要月薪过万了,时间跨度虽然不到半年,但从一开始的心里没底到现在的高薪职位,她早就想明白了。 赵六也好,云珠也罢。 无论是穷人家的六丫头,还是这富贵窝里的小丫鬟,就全当是赵陆参与了一次角色扮演。 既来之则安之。 如果能在荣国府完蛋之前攒出份家当,赶上到时候缩减丫鬟时赶紧拿了身契跑出去,拿着这银子再立个女户,若是能买上几亩良田,再有个宅院,也算是给这场莫名其妙的人生体验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咂摸着刚才珍珠和鸳鸯的奇怪眼神,一时间她也顾不上里头有什么宅斗的阴谋诡计了,只觉得眼前好多长翅膀的孔方兄飞到她那马桶大的空间里来。 心里美得面上都带着桃红,拜过老太君后,在边上拉着珍珠郑重其事的叫了声姐姐,然后转身出门。 反正只要她安安心心好好的干,老太君房里的丫鬟没有出桃色意外的,任他什么妖魔鬼怪阴谋诡计,大抵也坏不到她。 安静的茶水间就设在刚才磕头的大厅西侧院,那婆子打起帘子后从里头走出来一个鹅黄褙子双丫髻的女孩儿。 “适才听说珍珠姐姐得了个妹妹,想来你就是那云珠妹妹了!” 这女孩儿生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打帘子就自来熟的越过那要介绍的婆子,径直握住赵六,不,云珠的手。 此前见的都是同她一样别铜卡子的粗使丫鬟,乍一看这么多穿戴富贵的漂亮女孩儿,着实是看花了云珠的眼。 还没抽量的身子就着对方握着的手福了个身,“给文官姐姐请安。” 这一下,轮到对方诧异了,“你认得我?” 那婆子见两边都认得,还以为是旧相识,她身上原本就有其它事情要做,于是直接告辞说要回去给二奶奶复命,不久留了云云。 “文官姐姐芳名远播,妹妹在会芳院远远见过姐姐去大厨房,文官姐姐周身气度,真是羡煞我们一众小丫鬟了。” 云珠给那婆子福了福礼,双方告别后,转过身来就给文官拍了个马屁,眼见文官双颊绯红,立刻就知道自己这马屁算是拍到位了。 “怪道珍珠姐姐要收你做妹子,这般招人喜欢,只恨我今日没去前头伺候,这才下手慢了没得这么好的妹妹! 现下我先领你去茶水房瞧瞧,可会泡茶?” 9 泡茶 和茶水房中那叫莺儿的小丫头互通姓名后,从善如流的在文官身前的桌边半坐着,这是要入职考核了。 但一听泡茶,云珠心中仿佛有个小人儿揪成一团,她哪里会多少泡茶的手艺?两辈子都喝白开水来的,那点花架子还是看电视学的,而贾府的底层丫鬟培训课,茶艺就是略略一学,课程内容始终着重在忠诚洗脑教育和行为规范。 更何况来的时候还说是烧火,哪知道来了就能晋升成泡茶的? 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 但船到桥头,没有不走的道理,云珠略一思索,斟酌道:“好教姐姐知道,妹妹入府时间晚,这等精细活计学得粗糙,唯恐坏了老太太的茶叶,不若我做一遍给姐姐瞧瞧,要是哪里出了错,还望姐姐们不吝赐教了。” 见对方默许,她屏了屏呼吸,按着规范一抬裙子蹲坐在那红泥火炉旁的桌案前,慢慢的通开火炉子,看着茶壶的泉水开始滚起来,抬手打开桌案上的工具,眼见着一溜摆开的针则勺碗夹,心里直呼太专业了! 云·业余选手·珠硬着头皮,回忆着丫鬟培训课上教的茶艺内容,战战兢兢的滚出来一盏老君眉。 茶汤落在瓷盏中,颜色鲜艳清透,大概率是成功的。 听闻史太君最喜老君眉,闻着倒是没什么太大茶气,但眼见着文官伸手托起茶盏,左右观望,表情无喜也无忧。 云珠心内打鼓,难道是不行? “妹妹年岁小,这是头一遭煮茶?”文官放下茶盏,沉吟片刻后问她。 真不行啊? 见状,云珠只好老老实实的答道:“教习的婆子倒是仔细教过,只是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茶叶,是以心中有些胆战,让文官姐姐见笑了。” 教小丫鬟茶艺,用的茶叶都是些普通的茶沫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高明的手法也没办法从茶沫子上看出个眉眼高低来。 更遑论汤色味道,说来惭愧,这汤色鲜亮,茶香扑鼻的上好茶汤,她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几次。 不过职场规则,不会不能直接说不会,得说我只是不熟练,再学学就好了。 噗嗤一声,文官捂着嘴娇笑,这一笑,看得云珠更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大户人家的规矩真的是多得人头疼,心中一时间竟有些打起鼓来。 面对文官的笑脸,云珠仿佛又坐到了考场里,坐立不安的想要在不会的题目上写下一个解,再把题目翻过来抄写一遍,力求让老师看到她上进的态度,也好多给点印象分。 正当云珠准备再说点什么补救时,就听文官说:“不打紧,妹妹年纪虽小,手法生疏不要紧,何况你做的都对,只是一样,这老君眉却不好用白瓷茶盏,咱们老太太品茗更看重色,而非味,这老君眉汤色鲜亮,用琉璃盏呈上去才更得人喜欢呢!” 懂了,老人家茶水喝多了不利睡眠,所以爱看不爱喝。这文官,吓她好大一跳,还以为自己没学好。 这要是刚晋升就因为学艺不精被退回去,那这封建社会里,一个不得主人家喜欢的小丫鬟还有活路吗? “多谢文官姐姐教我,这就记住。”被人晾一下,还得说谢谢。 已经记不清第多少遍骂这见鬼的世道了,骂完了还得整理好仪容继续接受毒打。 “咱们院儿里常用的茶水就几种,我且说给你听听。” 云珠做出洗耳恭听的虔诚状,两眼亮晶晶的盯着文官,生怕自己漏掉一句。 大凡做老师的,都爱态度端正的学生。只见文官从抽屉里拿出四样茶叶在云珠面前依次摆开,温声细语的拉开袋子和她说。 “咱们老太太最喜欢老君眉,十次有八次都上这茶,你瞧瞧。”说罢打开一个白瓷罐子,用茶勺挑起一点里头黑褐色的卷曲茶叶,示意云珠看。 云珠顺着那双柔夷细细看过去,又凑近闻了,嗯,旁的没什么特别,就是那色泽形状看起来特别贵。但对着文官微微含笑的脸,还是煞有介事的点点头,面色凝重的样子仿佛明天就奔赴高考考场,而今晚在背真题答案。 “宝二爷最喜普洱同枫露,具体上哪个,你就瞧着,宝二爷若是吃过饭来的,你就给他上普洱,若是空着肚子来的,你就给他上枫露。” 普洱解腻,枫露茶乍一闻还有股淡淡的甜香,那就是清口的了。 可是….. 这谁知道他吃没吃饭? 估计是云珠疑惑的目光太露骨,文官又亲昵的补一句,“咱们宝二爷性子最是洒脱,每每来老太太处都会问今儿吃什么,若是他哪日不问了,定是在外头用过了才来的!” 原来是个吃货!怪不得长得那么白净润泽。 只是文官这亲昵却不是对着云珠,而是对着贾宝玉的,云珠看了一眼文官提起贾宝玉时亮晶晶的眼神,当即心里表示理解理解,哪有正当年纪的丫鬟不喜欢年轻貌美又多金的男主子? 只是林妹妹珠玉在前,你们这些瓦片注定要芳心错付咯,正思维发散着,就见文官打开最后一个瓷罐子。 “二奶奶嘴不挑,只要是当年进上的新茶,她都爱,其余小姐们倒是没有特别偏好,一般备着香茶也尽够了。” 进上的新茶,就是各地贡给皇家的好茶,即便是绿茶王者的龙井,那也是优中选优才能进上,这还叫嘴不挑? 云珠对嘴不挑三个字有了新的认识,也对荣府的泼天富贵有了新的认识。这贡茶放在最后介绍,还是不那么隆重的介绍,说明什么? 说明前几个更贵重! 再看剩下的,西湖龙井,茉莉香茶,珠兰花茶,玉兰花茶….. 这几样茶云珠认识,无它,太出名! “再有一样就是,这茶叶开出来一个月,若主子们没喝完那也得换出去,补上新的,可记着了?” 文官说完,又略略介绍了什么茶配什么水,又配什么盏,各自的滚水是要鱼眼水泡,蟹眼水泡,还是完全滚水泡,排列组合似的一溜儿说给云珠听。 直听得云珠眼睛发直,却还是硬着头皮道。 “多谢文官姐姐,我都记下了。” 沁脾的茶香不断往云珠鼻子里钻,即便对茶艺丝毫没有涉猎,也不妨碍她知道面前的全都是好东西。 她只知道自己能来贾母院伺候,是因为老太太送了几个丫鬟去别的院子管事,又放了两个到年纪的出去,自己是补缺才提过来的。 贾母管家理事自有一套自己的标准,年岁稍微大些的例如王七,八九岁上下的丫鬟,贾母就不肯再要过来调教了。 所以绣凤那日只过问了几个六岁上下的小孩儿,最后敲定了三个去给王熙凤挑选,经过层层筛选,最终进入贾母院这个决赛圈的只有自己一个! 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需幸?在云珠看来,大概是因为古人平均寿命短,人都被逼得不得不早熟,八九岁的丫头在主人家看来就已经过了最佳的培养期,不肯再花心思了。 像自己这般岁数的拿到手里,一气儿养上个七八个,等到上一批大丫鬟到了岁数放出去后,同批次的七八个小丫鬟就总能选出一两个能顶事的放到身边去继续用。 想着自己就剩个皮囊是小孩儿,云珠一时间有些心塞,她学东西也很费劲,毕竟已经是个成年人的芯子,思维模式早就定型了。 比如眼下。 云珠吸了一口残留的茶香,迅速的捕捉到了珍珠话里的重点,她巴巴的问:“那换出去的送到哪里?” 问完她心中就后悔了,这破嘴,怎么就管不住呢! 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国家最有权势富贵的人家之一,他们还需要知道节约是美德吗?她们需要知道俭朴是传统吗? 他们不需要! 果然,珍珠眉头动动,似乎也没想过,替换茶叶,保证主人家喝到的永远都是在最佳赏味期里的茶叶,这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操作,难道还需要问? 或许是看云珠年纪小,她还是耐着性子,轻声教导道:“你若是有喜欢的你就挑两样自己拿回房中喝,若是都不喜欢,尽送回库房,下头人自会处置,总之去了味的茶叶不要再出现在这茶水房中就是了。” 文官将罐子挨个扣好,放到靠墙的博古架上,吩咐完那边叫莺儿的小丫头别忘了后日换茶叶,又嘱咐她将其它细节告知云珠后,转身还同云珠说,让她一会儿别忘了去将行李搬过来。 一连串的吩咐安排行云流水,被点到名的云珠目瞪口呆。珍珠是个二等丫鬟,说话办事已经如此得章法,那鸳鸯又该是怎样的厉害? 不过片刻,她又高兴起来,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往后她就是就住在贾母院中的下人房里了,冬天上值方便还不用从下人房来回跑。 再看到寝室是两人一间一时,更是喜不自胜,这条件可比会芳园那边强上许多! 云珠抱着一盒换下来的茉莉花茶,沉浸在那么多色香味俱佳的茶叶里头,这么好的茶叶,因为开封一个月味道淡了,就不想再喝了。 送回库房? 主子不要的东西自然不会再次入库了,那去哪儿了? 云珠砸咂舌,似乎知道了为什么泼天富贵却落个一夕覆灭的结局。 10 晴雯 来贾母院的第一周,云珠时时刻刻谨记着自己三等丫鬟的身份,每日里就是勤勤恳恳的料理茶水间的一应事务,从不掐尖要强。毕竟若是有人传唤她去干别的,她的资历也只有跟着去的份儿。 做得多错得多。 在没有完全熟悉环境之前,云珠不敢轻易踏出舒适圈。诚然,目前的圈子也算不上舒适。 好在她只是个不满六岁的豆丁,院子里旁的活计几乎没有寻到她头上来的,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摸鱼了。 但看着手里打了一半的络子,眉头复又皱起来,这是珍珠让她学的手艺,难是真的难啊! 老太君是这荣府中的最高权威,四时八节要赏出去的物事不知凡几,大凡身份上略略过得去的下人,赏出去的银钱就不能是光秃秃的银钱,需要有个荷包装着,算是主人家给的体面。 嗯,相当于红包封皮。 她现在就正在织红包封皮,这玩意儿比织毛衣什么的不知道难上多少个等级,打络子的彩线比缝衣服的线粗不了多少,对于她这样的新手,打一个络子需要用上三个晚上的时间。 眼睛都要瞎了,才打出来一个平平无奇的红包皮子。 她年纪小,又只是个不起眼的三等丫鬟,根本没有带妆工作的需求,所以平日里那帮大丫鬟聚在一起讨论胭脂水粉描眉画目时,大多她都不参与的。 适才一群人在偏房聊完散去后,琥珀就寻了袭人一同出去不知道要做什么,绛芸轩的晴雯见状如同猫踩了尾巴一样,又在偏房耍起小性子来,那急赤白脸的样子落在云珠眼里,差不多就是耍小姐脾气。 要她说,晴雯处处都好,就只这一副脾气,最小性儿,太得罪人。 但她既不敢上去劝解,也不敢躲在一旁看笑话,只得躲回屋子捋彩线,打络子才是她丫鬟生涯的第一个实用性技能,想偷懒不学是不可能的。 一边捋着彩线,一边在心里纳闷,琥珀和袭人本就交好,两人时常进进出出手拉手的,要说点私房话怎么了?她十分不理解晴雯在气什么,但她不敢问。 再织三行,这个红包皮子就能做完了,云珠在心里暗暗鼓气,又在窗边埋头穿针引线起来。 半开的棉絮帘子被揭开,外头的冷风蓦的吹进来,随着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面色红润的貌美女孩儿。 是珍珠。 “云珠妹妹。” 一袭淡粉色的棉褙子,头上簪着一只缠花的珍珠钗子,钗子末尾还坠着一串摇摇晃晃的桂花金流苏,并不是贵重的东西,但丫鬟穿金戴银,是主子给的恩赏,等闲下人例如云珠,能有一对银包铜的春蝉发卡,就已经算体面。 这是封建社会等级制度的具象体现。 “在的。”云珠放下彩线,起身给珍珠福了福礼。 珍珠的神色淡淡的,目光在屋里游荡一圈,才开口道:“在房里没看见你,就猜你还在这儿。” 拿不准珍珠有什么事,云珠心中琢磨,今日一早老太君就出去见男客了,茶水间本可以不需要人值守,珍珠去寝室找她说明也默认老太君出门后,她们这些小丫鬟就算放假。 但云珠自认对这份高薪工作算得上认真负责,莺儿已经下值出门回家了,茶水房就剩自己一个三等丫鬟,一旦老太君提前回来,或是有小姐们上门却没有茶水,岂不就变成了‘工作失误’? “不是要寻你做事,你且坐着。”见云珠打开炭火炉子要烧水,珍珠连忙打断她的动作。 不要现泡的?于是转身寻了一壶自己喝的茉莉花茶要给她倒一碗,哪知珍珠见四下无人,附耳在她身边说:“宝二爷和他的奶妈子吵起来了,你若是听见什么声响千万不要出门去!” “还有这事儿?”云珠一捂嘴,捧哏道。 心里却腹诽,有什么稀奇?贾宝玉三天耍一回小脾气,五天耍一回大脾气,只是这次居然轮到他的奶娘吃他这股火气了? 眼看珍珠在窗下的蒲团上坐下来,分明就是不肯去掺和贾宝玉这桩脾气的样子,只得继续顺着话头搭茬:“可要尽快去告诉老太太?” 小孩子打架,当然要早点告诉家长。 “这倒不必,左不过是些小事,主子们的事儿哪轮得着咱们忧心。” 云珠憨憨笑起来,应了声是,心里却大喊,喂八卦不给喂全!那你一开始就别给我说呀! “不过宝二爷这次摔了杯子,可见气得不轻!” 捋着彩线,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珍珠说正院的事儿,那贾宝玉虽然住在贾母院中的绛芸轩,但与云珠的茶水间尚有几步距离,不过奴仆之间消息最是灵通,别管因为什么,总会有在场证人隔几天就将内幕插上翅膀扔出来。 府里又有王熙凤这样泼辣的媳妇料理家事,她那雷厉风行的性格,下人提起来只有敬和怕,有她在,真相浮起来的速度只会更快。 听着院子那边呼天喊地的争论声,云珠思忖片刻才想起来,今日王熙凤去见蓉大爷和他的小舅子秦相公去了,不止王熙凤去了,府里许多太太主子都去了,所以自己才得了这半天的休息。 “老太太是不是回来了?”云珠坐在窗户底下,看着拄脸的珍珠说道。 “嗯?” 珍珠忙不迭的侧着耳朵趴在轩窗上听外头的动静,片刻后摇摇头,“不是老太太,是鸳鸯姐姐。” 鸳鸯在审晴雯? 晴雯是贾宝玉房里的丫鬟,娇憨陡直的性格在一众小丫鬟中不大招人喜欢,常常几句话就能噎死人,但架不住贾宝玉对丫鬟们都好,倒也没闹出过什么乱子来。 今儿这么大的火气,确实是头一遭。 云珠将用旧的绣花纸样剪出两个扇形,又从廊下挂着的鹦哥食碗里捡了两个米饭粒子粘出个听筒,大的那头支在墙上,小的那头扣在耳朵上,待听清外头的说话声后,惊奇的将另一个听筒递给珍珠。 珍珠比她大不了几岁,也正是有玩心的岁数,也不嫌弃鹦哥食物粘的筒子,靠在墙上学着云珠的样子将纸样扣在耳朵上,在听清里面的声音后,更是止不住的惊奇。 “你这坏心眼儿的丫头!”嘴上在损她,可身体上却无比诚实的又将耳朵贴上去细细的听外头的动静。 一个人听墙角有什么意思?坏事当然要两个人一起做才安全。 “是鸳鸯姐姐和琥珀姐姐的声音。”她们在说贾宝玉昨夜里耍酒疯,还有这事儿? 心中暗暗纳罕,睡得太死了,她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眠质量一向很过关,院中像她这个岁数的丫头还没有夜班,向来是无忧无虑的占床就睡。 根本不知道昨夜还有人耍酒疯这事。 “嘘!”珍珠睨她一眼,注意力又转移到听筒上去。 云竹点点头,也安静的把耳朵抵在听筒上。 晴雯口齿伶俐,鸳鸯刚问完昨夜的事儿,她就倒豆子似的说起原由来。 “是李奶奶在薛姨妈家吃了酒,回来醒酒时喝了留给宝二爷的枫露茶,谁知二爷在外头恼了,回来正在气头上,一时又寻不到解渴的茶水,这才砸了两个盏子。” 晴雯话音未落,那李奶奶就劈头盖脸的撒起泼来骂晴雯颠倒黑白,绛芸轩内顿时吵吵闹闹的乱做一团,嫌扎耳朵,云珠只好将听筒拿下来。 见珍珠还饶有兴致的听着,她也就安静的坐在一旁捋彩线不出声。 心里却在想,李奶奶是贾宝玉的奶母子,按照贾家这样的人家,少爷小姐们的奶母子也算半个主子,平日里也是好吃好喝的供着的,不过是一盏主人家的茶水,喝就喝了,根本算不得什么事儿。 但这事儿怪就怪贾宝玉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再加上丫鬟之间的掐尖好强,从云珠的角度来看,绛芸轩恐怕有人要因此遭罪咯! 毕竟封建社会的下层,天生就是背锅的好材料。主人家错了?那一定是你们这些伺候的不行。 更何况少爷的丫鬟,在外人眼里几乎都是姨娘小妾预备役,奶母子拿不了正房太太的主,难道还拿不了这帮小丫头的主? 现在贾宝玉的后院还没有大太太,据不可靠但可信的消息,这位李奶奶向来贪婪,绛芸轩中的小丫鬟但凡想要做姨娘小妾的,就绝对逃不掉她的搜刮,今天这出,难道是小丫鬟们报复李奶奶? “晴雯这小蹄子,伺候二爷竟如此不经心!茶水没了就及时添上,何苦惹得这出事情?”珍珠耳朵贴在墙上,听完事情始末后,嘴里喃喃道。 看看,连丫鬟自己都觉得是自己的错了。 珍珠仿佛是抱怨,又仿佛是哀叹,纸折的听筒在手里捏来捏去没两分钟就散了架,云珠一看,便心下有几分了然。 主子生气,伺候的人对也是错,错更是错。 她想劝解珍珠,只是她自己为自己定了规矩,从不在背后说人闲话,这院子中看似花团锦簇,人人平等,实际上内里阶级分明,规矩森严。 谁也不敢保证有没有第三只耳朵。 她不敢说话。 11 袭人 消息果然传得飞快。 次日一早,见着漫天的雪沫子,才惊觉自己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一整年。云珠上值时多套上了一件夹棉袄子,想着若是再有人叫她出门帮忙,也不至于冻到了。 梳洗妥当后,悠悠的从寝室出门往茶水房去,还没到茶水房就见有小丫头在廊下三五成群,嘀嘀咕咕。 “嘻嘻,听说了么!”云珠与众人打过招呼后,若无其事的挑帘子进了茶水间,帘子一落,她的耳朵就竖了起来,蹲坐在火炉前,手里没停下堆碳的动作,心里却直呼好经典的八卦开场白! 说快些,说快些!等会儿姑娘们过来请安了可就没地方给你们八卦了。 丫鬟a:“昨儿宝二爷在外头薛姨妈家吃酒,袭人竟一个时辰内派人去问了三回!” 袭人? 云珠原先只知道她是贾宝玉的丫鬟,还是后来见她对贾宝玉十分殷勤周到,这才了悟,原来不止是大丫鬟,更是小妾预备役第一顺位,她很快将八卦主角对上号。 说起这个袭人,还没抬姨娘呢,就已经拿上主子的款儿了,云珠心中有些纳罕,不明白袭人怎么就看上了贾宝玉那样的。 袭人和晴雯都是老太太身边出去的丫鬟,见识和阅历都是一等一的厉害,背靠荣国府的大门,她们想要找个寻常人家做正头娘子可以说是手到擒来的事。 偏偏一个二个的都瞧上了贾宝玉,在云珠看来,即便是大户人家的受宠少爷又如何?一无事业二无爵位,且不说荣府前途堪忧,就说他本人,感情观多么的幼稚啊!根本不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但是转念一想,你能指望封建时代的内宅妇人有什么见地?对于袭人这样自幼长在府中的下人来说,侍奉的主子就是她世界观的尽头。 这一年多的接触,她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袭人不好,却一时半会儿说不出哪儿不好。 她蜗居在茶水房中,一个埋头的三等丫鬟,根本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更遑论从她嘴里说出来什么坏话了。 更何况袭人大方,非常大方,连自己这样的小丫鬟都得过一次她的赏,说是她日日不缀的泡茶,手艺进步得很好,连宝二爷都说茶水房出来的枫露比绛芸轩里的小丫鬟自己泡的要香。 云珠深深地为袭人说话的艺术震撼,绛芸轩就在贾母院内,院内烧水泡茶一应器具也都是从这个茶水间中挪过去的,怎么贾母的丫鬟煮出来的茶香,绛芸轩的丫鬟煮出来就差一筹? 无暇多想,窗外的丫头又谈论起来,云珠急忙摆好八卦的姿势。 丫鬟b:“我看宝二爷如今最喜晴雯,袭人心中着急也是正常的。” 丫鬟a:“这不是被设计了么,你不知道吧,昨儿晴雯跟李奶奶对上啦!” 好好好,这段我听到了,然后呢然后呢? 咳咳。 一道咳嗽声传进来,不止外头的小丫头噤了声,连隔着墙的云珠也吓了一跳,手里的茶壶一抖,顿时洒落几滴在火炉上,腾起一片白雾。 “赖奶奶来了,赖奶奶且坐,我们这就去做事。”不用听,也知道小丫鬟们嘻嘻哈哈的做鸟兽散了。 赖奶奶是荣国府大总管赖大的媳妇儿,人称赖大家的。又因为赖大的母亲赖嬷嬷从前是贾政的奶妈子,这一家可以说是荣府世代的家臣,十分能干并得用,年纪尚小的丫头们都尊她一声赖奶奶。 赖大两口子一人管外,一人在王熙凤身边管内,在府中可以说是权柄惊人,里里外外的人口和事务她都过问得,上上下下大事小情,她知道了也就等于三代主母都知道了。 方才正是这赖大家的敲山震虎,在院子里不高不低的说了几句注意体统,随后便打帘子进了隔壁堂厅,低沉的声音云山雾罩的隔着墙听不清。 不多时,就听见鸳鸯的声音击金碎玉似的响起来。 “什么风儿把您给吹过来了?看您说的,什么话?不过是昨儿绛芸轩那头摔了杯子,老太太打发我去过问,到底是一帮小孩儿做事毛燥,这才惹出来场官司,如今情况也明了了,我正要去回了二奶奶呢,可巧您就来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少爷房里的丫鬟吵闹,内部已经解决完了,回头回禀了老太太,这事儿就算完。 赖大家的出门时,心底长吁一口气,差点就着了鸳鸯那蹄子的道儿。 轮地位,鸳鸯和赖大家的同为这荣府中核心主子的下人,除了礼法上有些高下,地位上却没有尊卑,她们在外行走,代表的就是身后主人的脸面。 老太君和王熙凤,一代主母和三代主母,在云珠眼里,一时间还真分不出个伯仲来。 而鸳鸯此话一出,就是摆明了不想将事情闹大,同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主人有主人的脸面,下人也有下人的尊严。 大丫鬟和小丫鬟在功能属性上是一个天然的整体,无论是利益还是脸面,关起门来责骂调教不算什么,只要不是失了大体面,互相总会想办法盖过去。 但宝二爷砸盏这事儿,却架不住有人一定要从中作梗。 对于有心人来说,像这样的事,本身就是排除异己的好机会。 譬如袭人,在鸳鸯和琥珀过去绛芸轩时,无论那小丫鬟如何声嘶力竭的辩解,袭人愣是咬死是那煮茶的小丫鬟看管不利,这才让宝玉没能及时喝上想喝的茶水。 想来,李奶奶她奈何不了,但那小丫头却是她能操控的。 在打压潜在争宠对象。 云珠脑子里莫名就冒出这个念头,她来的日子晚,连日常进进出出的主子她都还没认全,更遑论这么多的丫鬟。 绛芸轩里那个三等丫鬟叫什么来着?西西?茜茜?算了,还是烧好自己的水吧,左右这火烧不到自己身上来。 那边赖大家的一出门就碰上了眼睛红红的晴雯,说起来,二人还有些渊源,当初晴雯十岁上下时,就是赖大家的经手买入荣府的,两人一来二去,四十八节的来往着,某种意义上也算一条绳上的蚂蚱。 “怎么回事儿?怎么闹得这样凶?”她作为府内最得用的管家娘子,有些事主子可以不插手,却不能不知道。 “可恨那袭人,恐怕原本矛头是冲着我来的!”晴雯对着院外吣了一句,脸上没挂好表情。 迎着赖大家的探究目光,晴雯忙拽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见四下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娘子,那李奶奶可恶,袭人也可恨,她们,她们这是想要将二爷房里的丫鬟都赶尽杀绝啊!娘子,茜雪这次是背了黑锅了!” 赖大家的听完大惊,李奶奶到也罢,她毕竟是二爷的奶妈子,拿乔托大只要不过分,都算得上天经地义。只是这袭人眼瞧着蔫蔫的,手段竟然这样了得。 “你是老太太赏给二爷的人,眼见着二爷年岁大了,你们这些丫头往后做事更得小心分寸,那李奶奶……你便让着她些吧。”赖大家的拿捏着其中的分寸,斟酌着暗示道。 宝二爷是这内门子里千娇万宠的男丁,这还没到岁数呢,老太太就已经张罗着送了好几个颜色俱佳的丫鬟过去了,打的什么主意,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似的。 听完这子丑寅卯,赖大家的心里对这事儿始末也有了底,便不再细问里头的始末,起身要离开。 晴雯心中也清楚,这荣国府中,外院有四大管事,内院对应也有四大管家娘子,外头的事她们管不着,但这二道门里的大小杂事,上至老太太、太太,下至姑娘、丫鬟们,是由四家管事娘子分管的。 而这四大管家娘子中又数赖大家的和林之孝家的最得倚重。 林之孝家的管着库房,向来低调,这二道门里倒是她赖大家的独占鳌头了。 又想着原本茜雪同自己交好,如今却被袭人排挤出去,七拐八弯的就算是打了赖大家这大总管的脸。 晴雯挣扎着,准备给自己卖个好儿,拉住已经起身的管家娘子:“好奶奶,那茜雪,求您为她寻个好去处吧!” 这话闲闲听着,赖大家的心里百转千回,到底是年岁小,又是外头半路买进来的,这府中的弯弯绕绕都还没摸明白呢。 她叹了口气,拍拍晴雯的手,一颔首就出门去了。 在路上还在想着,傻丫头,那茜雪是单大良媳妇家的内侄女儿,自小是个狭义心肠的姑娘,是送到老太太眼前镀金来的,如今岁数正好,出去了没准儿正合人家心意,轮得上你多心? 虽说被撵出去这名声不算好听,但这宅子里头的事儿,打点好了哪里又能传到外头去呢? 云珠正煮完第一炉茶送去老太太跟前,外间里环佩叮当,正是各房的小姐们前来请安了。 现下到早饭后,正是茶水房最忙碌的时候,云珠在两个炉子上添满了炭火,上好的银丝碳和核桃碳混在一起烧得金红发亮,正觉得眼前亮得刺目时就看着门口人影一闪。 云珠抬起头来,一个身材细挑的容长脸丫鬟在门口张望,她缓了缓炫目的眼神,再看过去时,才发现那银红袄子配石青褙子的来人是谁,袭人手里拿着一条竹青的汗巾子走进来。 一时间茶水房都变得香风阵阵,前头茜雪被撵走的事儿,她已经从莺儿嘴中得知了。再见袭人时,心中难免有些紧张起来。 她来这里做什么? 12 绛芸轩 袭人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掀帘进屋后看到云珠表情立时生动起来,浅红色的裙摆无风自动,袅袅娜娜的就转到她面前。 心里再不情不愿,云珠也得站起来福福身,对方柔荑似的玉雪小手拉起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直看得云珠心里发毛。 这又是怎么了? “云珠妹妹好生稳重,不怪老太太如此喜欢。”袭人拉着她往窗边的小榻去,边走边说着。 云珠头皮发麻,这些大丫鬟就喜欢说话拐弯抹角的,不听到最后根本不知道她们想干什么,小心赔笑着道:“袭人姐姐说笑了。” 什么老太太喜欢,她都泡快一年茶了,老太太拢共没见她超过一只手的次数,哪里就当得起喜不喜欢? 只怕是连她长什么样都不一定清楚。 坐在小榻上,袭人烟眉一拢,十来岁上下的小孩儿本就玉雪可爱,再做这西子捧心状更是惹人怜。云珠疑惑的看她,只见她朱唇轻启,“想必妹妹是听说了,咱们绛芸轩撵了个丫头出去,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太过心狠了?” 没等云珠说话,又道:“可二爷摔了盏子,连老太太都派人去过问了,这事儿总得有个收头不是?这院子里,宝二爷是主子,李奶奶也是主子,主子起了龃龉定是咱们小丫头伺候得不好,你说是也不是?” 云珠听得云里雾里的,想点点头,又想摇摇头,心想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既不是你绛雪轩的丫头,也不是他贾宝玉的房里人,哪里就有立场去说你们哪个对哪个错? 于是她和了句稀泥:“袭人姐姐说的是。” 是个屁。 “到底还是老太太会调教人,瞧瞧这么大点儿的丫头便明理了。唉,只是这事儿算来算去,也只能叫茜雪出头领了这错儿了。” 一番话夸好几个人,还落实了茜雪的错,处处为主子考虑的样子,又有立意又有格局,将来就算有人要翻案,也是任去哪里打官司都不会出差错。 不过这回她听懂了,这是在说,贾宝玉是主子,那奶妈子也是主子,主子犯错怎么能叫犯错?只是这事儿惊动了老太君,连赖大家的都前来过问了,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是不可能的,只有找个替死鬼出来背锅了。 茜雪就是那替死鬼。 更何况那茜雪长得粉面桃腮,又体态风流,对于想爬床的丫鬟来说,这样有‘实力’的竞争对手,走一个少一个,一箭双雕。 至于茜雪之后会怎样,又会再去到哪里,都无所谓,主子们不会在乎,奴才们就更不在乎了。 但随着袭人越是说得轻飘飘,云珠脑子里的弦越是绷得紧。 这些事情无论从哪个角度说起来,都不该说到她面前来,一个煮茶的三等女使,还是外头半路买进来的,更没道理能让袭人这样一个得脸的大丫鬟,过来同她和颜悦色的分辨是非对错。 来者不善!!! 看着眼前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姑娘,云珠面上笑嘻嘻,心里的眉头却拧得死紧,她到底想干什么?亦或许,她们到底想干什么。 心里无数次头脑风暴,终于在袭人轻声的安排中炸响了天光。 原来是这个打算! 怪不得! 怪不得。 袭人笑得很是欣慰:“现下可好,你鸳鸯姐姐她们已经同意把你拨去绛芸轩了,快随我出去和老太太谢恩吧。” !!!这是谢的哪门子恩?谁想去给少爷做丫鬟啊!云珠心跳如擂鼓,下意识的就想拒绝。 “袭人姐姐,我,我哪里够格去伺候二爷?我这粗粗笨笨的样子,没得讨二爷嫌。” 话头还没说完,脑子里就剩下那句:去和老太太谢恩吧~去和老太太谢恩吧~~ 能说出这句话,说明流程上的东西她们都已经走完,自己只要去谢个恩,调岗的事儿就算定下了。 许是看云珠小脸通红,袭人不以为意的说:“你是个伶俐的,鸳鸯她们都看在眼里,也是因着茜雪的事儿,二爷院子里缺个茶水伺候,老太太怜惜,这才肯割爱……” 云珠听着袭人张口闭口伶俐可爱,欢迎你来绛芸轩,可一应事务俱是到了山前自己才知道下一步,心中不免有些微诽。只是形势比人强,一个三等丫鬟哪里有什么说拒绝的权利? 更何况发工资的人都安排完了,自己将来的种种计划,还要借助这些人的力量,故而心中不快嘴上也只有爽利答应的份儿。 第二日一早,云珠三拜九叩的被一番敲打提点后,握着一只份量不轻的红包皮子进了绛芸轩。 甫一进屋,琳琅的配色十分鲜艳,又有丫鬟穿插其间,进进出出笑语不断,这里虽只是贾母院中的其中一隅,但摆设精致,香风阵阵,乍一看去,贾宝玉房里的丫鬟竟比贾母房中的还要多几个。 这这这!这哪里就缺了茶水伺候的? 再看袭人,更是一改先前的春风化雨,一张面皮虽在笑,嘴巴上却把大丫鬟的凌厉尽显无遗,“前儿茜雪出了岔子,惹得咱们二爷生了好大的火气!你们自己都精细着自己的活计,要是再有这般生事的,也不必拘着了,不若寻了由头一并出去的罢!” 云珠站在廊下,咋,刚报道就借着我给人打下马威呢? 做人可不能这么两面三刀啊。 一看周围都战战兢兢的样子,晴雯呢?晴雯那个炮仗去哪儿了?这绛芸轩的一把手二把手向来不合,最爱互相找茬子对喷,寻摸了两圈也没看见晴雯的影子,云珠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 “袭人姐姐玩笑……” 话音未落,一道清脆的女声自门外而入,云珠眼睛一亮,是晴雯! “袭人姐姐又在开小丫头玩笑了!这阖府哪个下人不是急主人所急,想主人所想?你这话倒像是就你袭人一个得用,咱们旁的都是吃干饭似的。” 撕的好!云珠心中小小的海豹鼓掌起来,这个袭人,未免太爱拿乔,你要是喜欢去争宠那就去争,拿小丫鬟们做什么筏子。 小丫鬟们人微言轻,让你这么一顿指桑骂槐,后头再传出去,倒像是大家集体做错了什么似的。 麝月从内间出来就见二人争执,随手指了个小丫鬟让她带云珠去偏房看看,自己则忙按下双眼圆瞪的袭人,笑眯眯道:“你们两个玩笑就罢,若是让二爷知道了,又该说道了。” “更何况,前儿茜雪那事儿,原不该再提了,二爷如今正拜了坐师,不日便要读书去,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何苦让他分心?” 晴雯没有说话,轻哼一声便转身朝云珠离开的方向追过去,走了一个茜雪,来了个云珠。 她不是小孩子了,自然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袭人与王夫人来往次数日渐增多,眼瞧着就是二爷板上钉钉的房中人,她费尽心思赶走了茜雪,弄进来云珠这么个六岁上下的丫头,当人不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么? 云珠熟悉着房中与老太太那边如出一辙的摆设铺排,绛芸轩地方不大,外头晴雯几人的你来我往她听了个八成清楚。 往日里就知道袭人是个厉害的,只是没想到这绛芸轩中卧虎藏龙。 自己进来第一天,就见识了三个大丫鬟的机锋,眼看着大家面上都言笑晏晏,可互相接起短来也是毫不手软。 袭人指桑骂槐说大家办差事不精细,晴雯骂她托大拿乔,麝月表面上看着是在劝诫,实际上也是端着为主子好的‘圣旨’在敲打她们。而且表面上立场中立,底下却是在顺着袭人的话头指责晴雯影响贾宝玉学习。 呵,读书。 贾宝玉能学个什么出来?养尊处优的少爷能吃得头悬梁锥刺股的苦? 这个院子里的丫鬟们,已经在战队了啊。 自己应该站谁呢? 中立? 她一个小丫鬟哪里有中立的命?如今初来乍到中立倒是没什么,可日子久了还想中立,那就是瞄准镜里的靶,哪边都能轰她! 只是想破了脑袋,云珠也没想清楚这千丝万缕的关系,丫鬟之中,只知道晴雯的结局,她会被撵出大观园。 撵出大观园? 云珠眼睛一亮,撵出去好啊,不如到时候自己也跟着一起撵出去吧! 如今大观园都还没开建,等晴雯被撵时估计还要好几年,这几年可要好好攒银钱。 到时候出去就远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免得高楼轰塌时砸到自己。 “你到清闲,我可惨了,如今得罪了大丫鬟,不知将来怎生是好。”晴雯靠在门帘子上,见云珠手里捏着一把银锞子又啃又咬,那没心没肺的样子直接刺激得她小性儿大发。 这话称得上尖酸刻薄。 不过一想起晴雯的人设,云珠只是略略皱眉,片刻又就眉开眼笑起来,曹公说晴为黛影,果然是个爱耍小性子的人。 这样的人好相处也不好相处,说起来,晴雯她也接触过几次了,除了那张嘴实在不招人喜欢,性子爽快又伶俐,说话做事大多有一股豪气,倒是比鸳鸯袭人那样的十八盘肠子好相处许多。 “原来是晴雯姐姐,姐姐何出此言?袭人姐姐虽口快些,却不如李奶娘脾性大,依我看,晴雯姐姐不像是得罪袭人姐姐。” 您这张利嘴,当然是全都得罪完啦! 13 香火情 晴雯皱了皱眉,“此话怎讲?” 看云珠慢悠悠的将几粒银锞子塞进荷包里,心里却打响了算盘。李奶奶虽是这绛芸轩中半个主子,但她年事已高,平日里小丫鬟们偶有争风吃醋,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说起得罪,无非就是前日因为二爷发火,连累李奶奶也挨顿骂。 “呀,晴雯姐姐可别多想,我就是见你神色不愉,这才胡诌的,李奶奶经年的老人了,岂会看不明白这些小事儿?又怎么会跟咱们这些丫鬟生气?”云珠侧身对着晴雯打圆场,借着装荷包的动作遮挡,将那银锞子全数收进了空间。 才进贾府小半年,自己的金库已有近四两银。 按照这里的物价,一两银是八百个铜板,想着在赵家时,七八文钱就能买上一斤米面,云珠掰着手指头,心里盘算着,不知道赎身需要多少钱。 晴雯未料想到,这个五六岁的毛丫头能在这个时候告诉她不必担心李奶奶。想起茜雪走之前古井无波的神色,自己一直以来都太目下无尘,同在一个屋檐下,竟忘记了茜雪就是单大良家的外甥女,又想着自己还同赖大家的为茜雪求情,她就忍不住的抠紧了脚趾头。 天啊!瞧她都干了些什么! 自己那天为豆腐皮包子闹起来不过是为了和袭人别苗头,而非是为茜雪出头,现下尘埃落定了,茜雪也出了绛芸轩,再想起袭人的做派,她心内一团乱麻,事情怎么发展成这样了? 一道男声自门外而入。 “说来说去,都是我不好!是我多喝了几盏酒水,猪油糊了心做错了事,才让姐姐们名花相妒,也让茜雪姐姐平白受了委屈,只是眼下都过了明路,也挽回不得了。 不过你们且放心,我同老太太说了,茜雪可不是被撵出去的,是老太太赐了嫁妆,过了恩赏才派出去的!” 贾宝玉一边说着,一边掀帘进屋,又一面向晴雯不伦不类的作揖,后头还跟着满眼无辜的袭人。 他是大家公子,自然懂得礼数,茜雪是老太太分派过来的丫鬟,又比他大上两岁,因此叫声姐姐不算突兀,这一举动,也是在小丫鬟们心中为她正了名。 “若不是晴雯姐姐仗义直言,恐怕我就要做那黑白不分的混帐了!如今茜雪虽出了门子,但没让我的昏聩伤着,这都全赖晴雯姐姐!姐姐实在是算得上,这古往今来第一解语花!” 贾宝玉背对袭人,煞有介事的拉着晴雯,嘴里一轱辘的好听话变成金光闪闪的大帽子,直愣愣的扣在晴雯头上。 只是从云珠的角度看出去,刚好对上袭人错愕又失望的神色。 唉,云珠叹了口气。 眼见袭人一眸春水含光,便知道两人已经同赏过巫山云雨。 贾宝玉现在看起来就是个不懂情爱的公子哥,他只知道喜欢和女孩儿们玩,就陆陆续续的拉拔了二十来个女孩儿进绛芸轩,却不知道,和他有了露水情缘的花袭人,如何见得他将别的人称做解语花? 十来岁的孩子,享起左拥右抱的齐人之福也是像模像样。 “姐姐,喝盏茶水吧。”贾宝玉出门后,晴雯闲来无事,就坐在茶水间打络子,猛然对上云珠端过来的一盏香茶,她心中杂乱的思绪才理清楚了。 如今绛芸轩热闹极了,有林姑娘带着八九个下人住在隔壁,是以房舍虽多,下人却都是三四个人住在一个屋子里,平日里没事的时候大家都不愿意回寝室去。 这里就一个半大的孩子守着,是再清净不过的地方。 茶水房这么招人喜欢吗? 看着在眼前坐了近一个时辰的晴雯,云珠心中纳罕,只好滚了一壶水泡起花茶来,相比隔壁贾母院中五花八门的茶叶,贾宝玉这里显得清新很多。 几饼普洱,一罐枫露茶,并一些零散的花茶,虽然也是一个月换一次,但因为绛芸轩人多,用量也大,铺张浪费的情形看起来好了不少。 茶水递到面前,看着云珠唇红齿白的模样,想起自己总是仗着有几分机灵聪敏,时常心直口快,既不如袭人手段深沉眼光长远,又不如宝玉身边几个小厮能处处跟着他伺候。 直到茜雪被撵,她才知道自己用了太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浅显手段。若只是凭着好恶行事,是否有一天也会落得和茜雪一个下场? 她和袭人虽都是老太太派过来的,但宝二爷年岁小,当不得什么主子,晴雯心中清楚自己等人不过是宝玉的玩伴,她始终认为自己的主子是老太君。但眼下看着,袭人却不这么想,袭人与王夫人往来日渐频繁,绛芸轩中的丫鬟小厮大都有暗暗向袭人靠拢的趋势。 如今,袭人是否私下里投靠王夫人都说不准了。 心中细细打算下来,身边竟没有一个可靠的人,自己在府中单打独斗,还有个表哥吴贵三不五时的问她要钱,听闻前不久进门了个表嫂,自己从未见过那表嫂,可最近几次吴贵总是嫌钱少的模样深深刺痛了她的神经。 茶碗温温的贴着指尖,晴雯心头一动,“妹妹今年几岁了?” “劳姐姐记挂,我今年五岁了。”看着晴雯安静从容的样子,谁又能知道这屋中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都是命运的漂萍? 这府中得脸的下人如袭人之流,背后是都是有坚实的家人做后盾,甚至连出门去的茜雪,更是有单大良这样得脸的管事舅舅。 二人双手交叠,一时间竟有了些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之感。 看着晴雯眼中积起来的莹莹水光,此时门帘浮动,随着稀碎的脚步声从廊下进来,晴雯忙不迭的掏出帕子按了按眼睛。 没等开口,就听见有人说话:“晴雯可在?”是珍珠的声音。 看着云珠也在,珍珠亦是友善的点点头,按下行礼的云竹,三人就在房中围坐下来,“云珠妹妹年纪虽小,人却通透,不若一起听听我们说话?” 自己年纪最小,等级最末,自然是没有甩脸的道理,于是从善如流的斟了三杯花茶,随后在一旁的小几子上坐了下来。 “晴雯,你我相识一场,我也不同你绕弯子。” “你且放心,李奶奶决计不会再怪罪你了,茜雪一家已经去分说明白,适才茜雪寻到我家,托我将这个转交给你。” 珍珠手上是一个荷包,里头是两尾金灿灿的小鱼,对上晴雯迷茫的眼神,珍珠不由分说将荷包放进她手中,低声道。 “这是单大良家的来找的我,说若不是你心直口快嚷了出来,茜雪恐怕还得背个恶名出门,如今既风风光光的当大丫鬟放出去了,自然是要谢你的。” 丫鬟们在荣府一应起居,比起外头那些中等之家也不差什么的,因着从来没有为银钱担忧过,大家都颇有一股富贵不能淫的风骨,但若要随便拿出两块金子,却不是容易事。 “这,你是知道我的,原也不是为了她才……”晴雯看了眼,平静的将那金子推脱回去。 云珠则不断震撼,这就是得脸的下人吗?茜雪背靠单大良,虽然在荣府几代人深耕,可毕竟是个下人,竟然随手的谢礼就是这样财大气粗! “晴雯,你也知道,我来顶先头袭人的缺儿,少不得有你的功劳,这事儿我也去替你打听过了,你就安心收着。” “云珠,老太太既点了你我做个姐妹,我如今便托大了,你肯不肯认我这个姐姐?”珍珠又将那金子塞进晴雯手里,捏了捏她的手示意自己也有,然后转身对着云珠乌溜溜的眼睛郑重其事的问。 “!!”云珠震惊,仰头看着珍珠诚恳坚定的眼神。 珍珠原不叫珍珠,她姓王,是家仆王生的家生子,因着先头的珍珠,也就是袭人被派到绛芸轩后,她这才被王熙凤选中,送过去顶‘珍珠’的缺。但因为她父母都是荣府中不起眼的老人,出身上自然差一筹,虽是新晋的一等大丫鬟,可其它几个并不是特别看重她。 若不是晴雯性子爽利肯跟她玩,又时时带着她培养,这才能在一等大丫鬟之列站稳脚跟。 到底是府里经营了多年的老人,虽比不上茜雪家枝繁叶茂,可后头有家人耕耘,前头有珍珠出头,王家竟不声不响的进入了荣府家仆的中间层,还同单大良家搭上了线。 晴雯的山头,比她想象的要大,云珠眨巴着眼睛,一派天真的做了个揖,“先头是宝二爷让我高攀了姐姐,我私心里却是一直当珍珠姐姐是亲姐姐的,如今姐姐肯认下我这不中用的妹子,自是再好不过了!” 下人与下人之间有自己的关系网,如今云珠一无所长,有大山头肯让她乘凉,简直就是瞌睡来了递枕头。 “好妹子,你往后有什么难处,我和晴雯都寻得。”珍珠从手上退下来一个铜鎏金的绞丝镯子套在云珠手上,那镯子是活口的,只见珍珠左右手一推一捏,那镯子就严丝合缝的套在了她手腕上,根本不给她拒绝的余地。 这拉人上船的动作真熟练麻利啊,收了礼,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但看珍珠和晴雯坦坦荡荡的神情,云珠也心甘情愿的认下这份香火情。 14 玫瑰膏子 收了礼,云珠拿不出来像样的回礼,只得绞尽脑汁的想着有没有什么情报能够换这香火情谊。 看着愁眉苦脸的晴雯,她如今应该很是忌惮袭人吧?可总不能说别怂,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贾府也没什么寿数了,谁也不用忌惮。 思及此,云珠斟酌着道:“如今宝二爷房中就数袭人最得脸,可宝二爷终究是主人家,将来的宝二奶娘无论是谁,也不可能是她……唔……” 挨得近的晴雯脸蛋红红的捂上云珠的嘴,珍珠也意欲起身,怎么啦?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吗?云珠用眼神询问二人,就眼见着稳重的珍珠也红着脸叱她:“不害臊的丫头,你才多大,这些话可不许在外头说了。” 真是迂腐。 云珠点点头,废话,她又不傻!这茶水房已经是绛芸轩最偏僻的地方,外人一来就能看见人影,她拿准了没人听墙角才敢说的。 “你放心,我娘说了,茜雪家不是那等主动生事的恶门户,如今既然木已成舟,你就只管关起门来过日子,云珠说的也不算错,二爷今年已经十三岁了。” 十三岁,大户人家的少爷有了通房丫鬟,知晓人事,娶妻一事自然也就近在眼前,袭人如今再能蹦哒,那也是秋后的蚂蚱。 “茜雪这遭儿也算因祸得福,正当好的年纪出去,老太太又赐了嫁妆,又有家人撑腰,往后也是体面的。”许是云珠开了个头,珍珠也坦坦荡荡的说起这些私密事来。 三人又说了会子话,才散去。 茶水间里就云珠留下和晴雯打络子,只是气氛比先前不知松快多少。晴雯心头的阴霾因着两条黄鱼一扫而空,手上动作轻快,嘴上也是快言快语。 “年纪虽小,可见识不俗,怪道珍珠认下你这妹子,我与珍珠也算有些交情,不若你也叫我一声姐姐?” 一声姐姐有什么难的,这院子里年岁大些的,等级高些的,全都是姐姐,院子里喊一声姐姐得有五个人应她。 难的是能不能做成患难与共的姐妹。 但见晴雯友善,云珠本就有意相交,于是贴心贴肺的喊了声姐姐。 那水红色的荷包被打开,露出里面一大一小两只小黄鱼,晴雯抽了那个小的就要递到云珠手里,嘴上轻快道:“好妹子,你珍珠姐姐财大气粗,我不好拂她面子,往后咱俩时时在一处伺候着,这就当姐姐给你的见面礼了!” 只是收买人心的礼未免太过贵重了,那小黄鱼少说有三十克,按十六进制算法,那可是一两金!云珠连连推辞,珍珠的一个鎏金镯子不值多少钱,可一两金就不是小数目了,万一收了这钱,往后晴雯让她干点不该干的事儿,那办还是不办? “好姐姐可折煞我了,老话说无功不受禄,我何尝收得这样贵重的物什?” 许是晴雯自己也觉得不妥,推脱两下后就收起了那小黄鱼,这下从手上撸下来一个嵌海蓝宝石的银戒指,在云珠看来,虽也贵重,但比那一两金的视觉冲击效果要弱不少。 几番推辞,最终只得收下了这枚银戒指。 次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云珠在绛芸轩的下人房中醒来。 原本袭人是说住处不动,可伺候的主子都换了,住处不动像什么话?万一有个大事小情,她因为住在外院没能及时响应,岂不就成了她的过错? 于是昨日临睡前,到底拖着晴雯将床铺被褥一应家当搬进了绛芸轩。虽都是贾母院中,可绛芸轩丫鬟人数早就超编,地方不够大,三等小丫鬟更是八个人挤一间大通铺。 看着这毫无隐私可言的环境,云珠扶额,这福利待遇急转直下啊! 索性小丫头们都是讲究的斯文人,一整晚没听见有人打呼放屁磨牙, 今儿是贾宝玉第一天上私塾的日子,云珠一开始还纳闷,贾宝玉看着都十几岁了,怎么还没上过学?要不是晴雯笑话她,宝二爷这种贵族子弟,从小是有私教教习的,如今进私塾,是在为科考做准备,她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 看起来,这约等于贵族学校九年一贯制,进学校就是备战高考。 绛芸轩丫鬟众多,分派到每个人头上的活计也就少了,云珠烧完水在灶上温着,闲来无事就想出去走走熟悉环境。 出了茶水房就是一条连廊,往前十来米就是主屋。 昨夜值夜班的是袭人,远远看着无精打采坐在廊下的晴雯,云珠上前好笑的问了句:“宝二爷上学去了,外头有小子们伺候,不用姐姐劳累,姐姐怎么还发愁?” 不干活儿身上不痛快是吧。 “宝二爷今日卯时就出门去了。”晴雯蔫蔫的。 卯时?怪不得今早端上去的茶水都没用完,三杯里有两杯原封不动的回了茶水房,看来第一天上学,很积极嘛。 “宝二爷头一天上学,积极些也是难免的。” 晴雯看了一眼云珠,又兀自叹了口气,到底是个小丫头,那些羞人的事不好说给她听。 子时到卯时之间的事儿都是值夜丫头的活计,旁的人卯时去主子面前接手,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可今日的情况却是,她和绮霰她们进屋时,宝二爷竟穿戴齐整,一应物品俱全,看样子是就要马上出门了? 再想起看袭人那娇美得意的脸,不用想也知道昨夜不知又用了什么狐媚手段,哄骗了宝玉。 见晴雯不说话,云珠站在廊下看院子里的花木,现下正是隆冬一月里,但荣府中却是一派暖洋洋的气息,午间的日头打下来,照得院子里的冬青绿莹莹的。 心头却想起这两天的见闻,不用想也知道这些大丫鬟之间的心计,按理说袭人手段干脆的撵走了茜雪,无论如何都要在贾宝玉面前做小伏低哄些日子才能盖过去,可如今才堪堪两日,贾宝玉就将那日的愧疚忘得干干净净了。 甚至默许袭人直接打了绛芸轩中其它大丫鬟的脸,绮霰,麝月,晴雯…… 而袭人如今这隐隐压一头的样子,仿佛是已经全然将宝玉拿捏住了。 “绮大姐姐。”云珠看着面色沉沉的绮霰走过来,绮霰生得十分稳重端正,样貌上比起袭人晴雯等人虽不出挑,可说话做事却是一等一的有条理,云珠拉了拉晴雯,二人一同向她福身。 云珠不知道早上贾宝玉房中的闹剧,她一向是上完茶就离开,从不逗留,眼见着袭人自院外进来,更是觉得眼下有几分修罗场的味道。 “绮霰姐姐来了,二爷一早就说下学回来要同林姑娘制玫瑰膏子去,您不如来瞧瞧这冬日里的玫瑰可是红得正?”袭人远远的就打起招呼,云珠这才看清她身后跟着檀云,檀云手里提着个竹筐,上头挂了棉绸看不清装的什么。 一说玫瑰膏子,云珠立时清醒起来,林黛玉同她们比邻而居,两边的丫鬟也是时常往来的。 这冬日里去哪里寻新鲜玫瑰?冬日里做胭脂的都是干玫瑰浸了面油萃下来的颜色,这袭人,能耐得可怕。 绮霰原先就是贾宝玉房中的丫鬟,应着并不十分貌美,早前还得倚重,可自打袭人晴雯茜雪几人进了绛芸轩,她便不知不觉的就边缘化了。 如今小丫鬟们依着叫她一声绮大姐姐,心中大多却还是看袭人的风头脸面办事,这恐怕是绮霰心头挥之不去的艮节。 “袭人姐姐。”云珠自打进了绛芸轩,一向很本分,她面上叫这个那个姐姐,从来都是带着名字,唯独私下里见晴雯,才亲厚的叫一声姐姐。 “到底是袭人姐姐能干,唉,这绛芸轩有袭人一人足矣,我们这些粗手笨脚的哪里在冬日寻得来玫瑰花?”晴雯阴阳怪气的上前去拉绮霰,眼睛不看袭人,可闻着鼻尖不轻不重的馥郁芬芳,一时间收不住脾气,话头竟直接朝袭人刺了起来。 没等袭人回应,跟在袭人身后的檀云面色涨红,急吼吼的分辨起来:“咱们二爷同林姑娘到底是自幼的情分,我们做奴婢的免不得事事上心。” 此话一出,原本云淡风轻的袭人眼神顿时凌厉起来,不由分说的扎了檀云一眼,檀云接到这眼神立时不敢再说,但撅着嘴角委委屈屈泫然欲泣的模样,眼神中分明就是不干。 也不知道这丫头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么说话,云珠心中就差抚掌大笑起来,这院中谁人看不出来袭人对贾宝玉情深义重?偏偏这檀云站出来张口就往袭人心口上扎。 晴雯眼角眉梢含笑,这绛芸轩中若要说谁颜色最好,旁的没长开的不算,眼下就是自己最出挑,可怜自己是个老老实实的孩子,主子安排什么就做好什么,三冬九夏的练着针线上的技艺,虽不如袭人一样得贾宝玉的心意,可也是勤勤恳恳尽职尽责。 反正都同袭人撕破脸了,眼下也懒得再装,什么叫你们事事上心?显得咱们一大帮人白吃饭似的,看着花园外头人影绰绰,显然是有人偷听,晴雯一时心头火气,正欲再扔上几柄飞刀,也好出出早上一口恶气。 嘴还没张开,就感受到衣袖上一阵拉扯,正分辨云珠的张口的哑语,就听得绮霰高声道:“到底是老太太调教的丫鬟,衬得我们都落俗了,只不知道袭人妹妹是否知道林姑娘素日里并不用玫瑰制玫瑰膏子呢。” 15 珍珠投壶 这话说得拗口,什么叫不用玫瑰制玫瑰膏子? 云珠心里绕了两圈,她还没到描眉画目的年纪,往常就是一个公中配发的蛤蜊油,一盒油脂从头擦到脚,压根儿不知道这些贵族小姐用的各色膏子是什么成分。 但她知道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同袭人吵嚷起来,于是低声在晴雯耳边道:“姐姐,外头好多人围着,咱们需得谨言慎行才好,莫要落了话柄。” 晴雯骂她胆小怕事,但到底气势放了下来,没再斗鸡似的要去扎袭人。 只心里默默敲算盘,袭人一大早陪着贾宝玉出门,如今都过了午时才回来,想必就是去搞那新鲜的玫瑰花去了吧? 众人心思各异,眼见袭人笑吟吟的撇开檀云,满面春风的对着绮霰:“绮霰姐姐在说什么?我只知如今宝二爷去了书塾念书,将来必是要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 咱们不过是将主子的每一句话都听进到耳里,记到心里,只尽心竭力的办好差事,不让他分心才是本分,就这玫瑰花我也是托人来回折腾了好几趟,就为了让二爷一见就满意。 难道绮霰姐姐觉得我做错了?” 哎哟,贾宝玉都不在院子里了,您能别这么茶得表里如一行不行?大家都是做奴才的,谁比谁高贵到哪里去啊。云珠摸摸耳朵,假意背过身去看裙摆,实则撇了撇嘴。 真是应了晴雯那句话,这院子里的下人都是木头桩子吃白饭的,就你花袭人一个能耐。 那厢袭人快言快语,拿着鸡毛做令箭,绮霰一时被堵了嘴,不自觉眉头紧蹙,心里却有些躁动不耐,自打她们三个进了绛芸轩,自己的地位便一让再让,如今茜雪虽离开了,可再这样下去,绛芸轩还有她绮霰的位置了吗? 她年纪不小了,自然知道二爷那样的男子最是贪欢爱颜色,看着晴雯一脸不忿和云珠一脸幼稚,心中暗暗打算,就算要从绛芸轩出去,她也得风风光光的出去,于是打起精神继续和袭人周旋。 “袭人妹妹何必这么较真儿?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林姑娘一早便遣雪燕来说过了,近日制膏子不需玫瑰,林姑娘体虚,有林大老爷送过来的脂膏方子和原料,无需咱们从外头寻来路不明的材料了。” 借力打力,袭人扯贾宝玉,绮霰就扯林黛玉,何况这事儿确实是雪燕一早来说的,任由查证根本做不了假,还点了袭人上杆子奉承主子,拿着公中的银钱做好人,小人行径! “是极,我也听见了。”云珠小脑袋摇一摇,附和着绮霰,煞有介事的说着,像黛玉这样身娇玉贵的千金,那是怎么金贵都不为过的。 “哎哟,竟是好心办了坏事了,幸亏咱们没那么能耐的哥嫂,能一头午就能寻遍京城,找来二爷要的玫瑰花儿。”晴雯素来嘴快,颇为不耐烦的补了一刀,毫不在意自己那不中用的表哥比袭人的哥哥差远了,压根就是个窝囊废。 她原本就是伺候了贾宝玉上两年的人,自然知道袭人说的托人是托谁,这一刀可以说是在撕袭人贪墨油水,中饱私囊,也可以说袭人同家中勾连做事,不爱惜名声。 至于具体怎么看,就看那些小丫鬟们知道多少内情了。 对于云珠来说,则是心里惴惴,怪不得,怪不得袭人能这么快把持住绛芸轩,因为她手里有油水!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 府中采买原是有定例的,小姐们每月给拨三两二两的脂粉银子,但对于自幼长在金玉堆里的宝玉来说,时常同他顽闹的小姐们怎么能用那起子公中采买的大路货? 他身边得脸的丫鬟都有几套上得台面的好货,小姐们细皮嫩肉,又有贾宝玉从旁敲边鼓掏银子,惯得这院中的丫头们整日里除了做活,就是胭脂水粉钗环头花。 又加之爱钻研女儿家的香粉膏脂,便时常私底下遣茗烟去外头采买原料,可茗烟小小年纪,哪能事事响应件件不落?正当茗烟愁眉苦脸时,递枕头的花袭人出现了。 花袭人的哥哥原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因着袭人进了荣国府,他自身又有些家底,这一来二去靠上荣国府这棵大树后,竟是干起来南北俏货的往来生意。当旁人都还拿着公中的月例银子时,袭人的哥哥已经在给袭人送上打点的银子货品了! 为了维护这门关系,正经的主子他虽然联系不上,那就通过袭人的手勾上贾宝玉,小心翼翼的殷勤往来着,一是为了讨好荣国府这棵大树和贾宝玉这个主子,二是贾宝玉实在大方。 这采买一事本就有许多门路,再加上贾宝玉向来只爱精品,不计较银钱,袭人兄妹俩楞是靠着贾宝玉就赚了个盆满钵满。 随着剧情越来越熟悉,云珠也通过不断观察,捋清了许多人物关系。 更何况袭人同晴雯本就不睦,如今更是因为茜雪的事几乎撕破了脸,她附和这一句话,就是将自己上了晴雯的船这件事过了明路。 原先她还以为晴雯是个炮仗性子,又清高傲气,原以为是个散兵游勇,却不想也学会抱成一团了。 只是看着那身量才到胸口的小人儿,心下暗自讥笑,要不是怕走了茜雪再来个茜风茜雨的,她何至于耍手段迎这么个豆芽进绛芸轩?罢,只要眼下对她没威胁,还怕将来收拾不了么? 不过一个晴雯的豆腐皮包子,根深叶茂的茜雪还不是被她拔出去了?但见着那雪白清丽的丫头,袭人心下大怒,她平生最恨这样花枝招展的女孩儿,晴雯一个不够,如今又一个,虽未长成,但对于自身姿色平平的袭人来说,已经足够挑动她的怒火。 袭人不由得出口嘲讽:“呀,我当是谁,想不到新来的云珠妹妹同绮霰姐姐已经这般要好了。” “袭人姐姐说笑了,我也是一心为二爷计,如今二爷入了书塾,自然是要定心读书的,林姑娘也说二爷此去是要蟾宫折桂,咱们哪能逆着来?您说是不是?” 刚才袭人用贾宝玉顶了绮霰,现在又被云珠用贾宝玉顶回去,晴雯一时间看她的神色都有些复杂,连刚刚不落下风的绮霰也往前半步挡住了云珠。 贾府的下人一贯是拜高踩低的,绮霰如今心中有了成算,虽然看不得袭人,也不见得容得下晴雯。但对于这个五六岁的云珠,她却是没什么隔阂,如今见她话里话外偏向自己,更是多了几分惜弱的心思。 檀云知道晴雯嘴里的意思,又听那新来的云珠说话也暗含讥讽,一时间顾不上袭人的目光,忙上前帮着袭人辩解道:“袭人姐姐的哥哥在外头做些小生意,同铺子的人都相熟,又有茗烟在旁边看着,你们这是泼什么脏水呢!” 晴雯淡淡笑起来,“说到底,还是咱们二爷家大业大不计较。” 说罢然后拂衣转身,一副不再搭理袭人的模样,绮霰心中大震,自然是听懂了晴雯的弦外之音,也拉扯着云珠进了屋去。 只袭人一个,她气得手抖面寒,狠狠白了檀云一眼,便扯过玫瑰花篮子离开了院子。 当天下午贾宝玉去贾母院中用过晚饭回到绛芸轩时,先是去同林黛玉咬了会儿耳朵,空气中传来香风阵阵,天色擦黑时贾宝玉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黛玉身体虚弱,对于养身一道自有一套规则,看着隔壁早早熄了灯,贾宝玉头一天上学的热切劲儿还没完全释放,拉着一屋子丫鬟们兴致勃勃的凑在一起说话。 连上来送茶的云竹也被拉着好一会子叨唠,一屋子女孩儿围着贾宝玉,听他说起学堂里的景致如何别有一番风味,说起先生贾代儒的名望和能力,说起自己的同窗哪个漂亮哪个污浊。 最后甚至还谈起了薛宝钗的哥哥薛大爷的风流韵事,眼见着出口愈发没有遮拦,云珠混在众人间立起耳朵听着那活色生香的描述,眼见着袭人起身,推得围坐的小凳子吱呀一声。 贾宝玉正欲问她怎么了,就见袭人帕子一甩,面红耳赤的呸了一声,“呸!二爷是个男子家,这些污糟事横竖是肉烂在锅里,你不吃亏!可说与咱们干什么?你可敢去同林姑娘说这些?” 贾宝玉忙忙摆手,嘴里连说林黛玉是雪山上的花儿,高贵晶莹,岂能拿这些事情去污她的耳朵? 又反应过来此话不妥,忙去拉袭人的手,见袭人往后躲他干脆一把拥住袭人,待袭人脖子都红尽了,像个鹌鹑似的被贾宝玉锢在怀里时才不挣扎了。 将袭人压坐在桌旁,贾宝玉才四下作揖连声讨好道:“好姐姐们,原是我不对,姐姐们可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这就完了?云珠被绮霰却拖着往外走,心想着别拉别拉,再让我听会儿黄段子,动作上就有些不情不愿起来。 绮霰伸手去拧她的耳朵:“二爷是个嘴没遮拦的,袭人也是,什么叫肉烂在锅里?这岂是你能乱听的?快些回去煮壶茶来,姐姐们都渴了。” “是极是极,幸亏你袭人姐姐心直口快阻了二爷,否则不知道还得说些什么不妥出来。”麝月笑吟吟的推着椅子,给袭人找补。 屋里花团锦簇的笑闹成一团,最后还是贾宝玉拿了一斛晶莹圆润的珍珠出来哄着大家投壶,最后一人几颗珠子分了才算将这事儿盖过去了。 16 耳洞 次日一早,云珠滚上开水后,就撩起袖子开始打扫茶水房,待擦到桌子,看着桌上四粒圆溜溜的珍珠时,便知道这是昨晚贾宝玉给她们赔罪的谢礼了。 拿着珠子迎着烛光打量,心里则想着,虽然好看,但不如金银实在。见时间不早了,云珠收起珠子迅速泡了茶水端着往主屋去。 贾宝玉每天卯时起身,第一杯养身茶是加了蜜糖的枫露茶,第二杯是提神的普洱,吃完早餐后会用。 这一番收拾下来,若是日头还早,就会去贾母那里点完卯再去黛玉那里漏个脸,若是来不及了,便是急三火四的收拾东西往外走,看着这副样子,云珠倒是有了一种自己也回到学生时代的兴味。 送走贾宝玉,回到茶水房又在炉子上滚上一大壶开水,这是预备给小丫鬟们的,贾宝玉是个阔绰的主子,偶然见着小丫鬟们喝白水时,便怜惜之心大发。 一问之下才知道,不是没有茶叶,是自己烧水还得要炭火,一个月月钱就那半吊钱一两银的,哪里有银钱买炭?于是贾宝玉大手一挥,都去我茶水房里烧,哪有一个屋檐底下我独自享福的道理? 茶水房的工作内容又多了一条。 晴雯一进屋,就见云珠捧着几个珠子在日头下左右翻看,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逗得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这般喜欢,不如请人镶嵌了做副耳坠子?” 见云珠一副被捉奸的局促样,便随口问道:“小时候家里可给你打耳洞了?” 云珠一愣。 她自打卖身进贾府后,关于赵家的记忆她已经越来越模糊了,从前王七也追问过她家里的事,她从来都是唬弄着一问三不知,问急了就直说自己年岁小,都不记得了。 如今晴雯开口,却是不好这么敷衍推诿了。 “我只记得家里贫穷,我们姐妹五个都凑不出一副钗环来,家里人也没心思给我们捯饬这些。”云珠犹豫着开口,也是晴雯说了耳洞,她才尤自摸摸耳朵,发现自己并没有耳洞。 关于赵六前尘往事,她一概不记得。估摸着是她没有接收到来自赵六的记忆,也有可能是赵六年岁太小,根本不记事。 只是想起了从前做赵陆时,那时候爸爸妈妈很溺爱她,小霸王一样的脾气又加之年纪最小,家中的堂表兄妹们向来都是惯着她的,后来年纪见长,兄弟姐妹们天南海北的分开,但逢年过节依旧会在家族群里特意点她出来玩闹。 没想到,这一别,那些实实在在的记忆都变成了飞鸿爪影般的浮光,再看着眼前古色古香的摆设和装饰,顿时就有些鼻酸起来。 晴雯见自己一句话不但就惹得小丫头眼眶红红,忙扯出帕子递进云珠手里,又连番轻哄着握住云珠的手,“好妹妹,原是我多嘴,快别哭了,都是姐姐的错!” “走,咱们打耳洞去!打上它一排,姐姐的耳坠子全送你戴!”说着拖着云珠的手要往外走。 一听这话,更是将晴雯模糊的身影带入了她那面苦心甜的大表姐,任云珠极力控制,泪珠儿还是大颗大颗的落在手帕上晕开来,云灰色的手帕顿时出现一片片斑驳的阴影。 忍不住哽咽道:“好姐姐,你快停下,我这般如何能出门去?没得让人笑话!” 晴雯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低头思忖片刻,转身就打帘子出去了。 再进来时手里拿了个针线簸箩,身后还跟着绮霰。 绮霰手中握着一枚鸡蛋,神色优柔的望着云珠:“可是想家了?你家是在京畿附近吗?从未听你说过。若是离得近,我寻人替你一天,放你出府归家看看如何?” 若说最不想家的,三人里头就是晴雯最不想家,她原本就是灾年被家人卖出来的女孩儿,一路辗转进了赖大家,后又去了贾母院中,到如今留在绛芸轩伺候,少年磨砺,早就忘了家的滋味是什么。 如今一见云珠提起家就哭起来,她不好相劝,只好拉了绮霰来做说客。 “是呀是呀,你别担心,咱们院子里绮大姐姐说话还是做得数的!”晴雯跟着绮霰附和道,见强忍眼泪的小小孩童,心中越发柔软,将云珠搂在怀中细心劝慰。 心中却多少有些懊恼,她本就是个伶俐人,云珠虽说起家就哭起来,可言语见根本没有对家人的依恋,想也是,大凡填得饱肚子又爱孩子的人家,怎么舍得将四五岁的孩子卖掉? 绮霰上前抽掉云珠手里的帕子,见她没了泪水才轻声细语温和道:“从前宝二爷总说‘我见犹怜’,那时不明白在说什么。如今见了云珠这般模样,我却是知道男子家见了女孩儿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了。 也亏得咱们国公府地方大,不然你在这屋哭,那屋的主子少不得也要心碎了! 快来我瞧瞧,哭坏了眼睛怎生是好?这般标致的孩子,快,鸡蛋趁热滚一滚,明儿才不会肿眼睛呢。” 云珠又哭又笑的,接过了绮霰手中温热的鸡蛋在脸上滚,在两人的夹击中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不好意思道:“绮大姐姐又取笑我!” “绮大姐姐也标致得紧,我见了也心生欢喜。”温凉的鸡蛋去了皮,在脸上滚着滚着,云珠忍不住拍了绮霰的马屁。 哪知绮霰一听,面色陡然白了两分,状似不在意道:“我这般模样,哪里称得上标致呢?明明普通得紧。” 晴雯心中一转,想着这些日子绛芸轩中袭人托大,别说同是从老太太院中拨过来的自己被架了起来,甚至连一同过来的茜雪也被推了出去,更遑论性格安稳的绮霰? 再一看绮霰眉眼间几缕忧思,分明也是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愁闷,竟是比自己更明白失宠的艮节在哪里,相似的处境,让晴雯难免又想起袭人张扬的模样。 不由得开口道:“昨儿晚上倒是让袭人做了好人,她那话说得,仿佛她自个儿同宝二爷肉烂在一锅里似的。” 绮霰素来清正耿直,听着晴雯的话,虽心中难免埋怨,却还是不得不服袭人的精明,“袭人那番话,倒是尽了一个做大丫鬟的本分,若再由二爷胡天胡地的扯下去,岂不是有辱体面?” “唉,你们都说得很有道理,但依我看,二爷平日里最喜同林姑娘玩耍,想来是极喜欢那样西子般的柔弱女孩儿, 晴雯姐姐美艳,绮大姐姐端庄,各有各的美丽,怎么能因为二爷的无心之举就忽略自己的美?”云珠老成在在的岔开话题,假意听不懂两人的对话,她可不想再被揪着耳朵提出去了。 “噗” “你呀!” 见二人一同摇头失笑,云珠也放下心来,这个时代对女子颇多束缚,纵然她心中有千万个颜色段子,也不敢拿出来逗她们。 也是这个时代,一个家财万贯的世袭罔替之家,娶妻纳妾自然是有自己的规矩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爬上了少爷的床,就算将来正头奶奶进了门给她们抬了姨娘,却也不见得日子能好过到哪里去。 这样显赫的家庭,一个妾的后半辈子是肉眼可见的凄苦,后院就有周姨娘和赵姨娘这样的前车之鉴,云珠私心里希望这些丫鬟都不要被贾宝玉哄骗了去,将来树倒猢狲散之时,还能为自己挣个前程。 “云珠可要将心思摆正,你是外头买进来的,将来岁数到了,求了主子们未尝不能再放出去,去外头做个正头娘子,才是正经快活的日子呢!”绮霰听着云珠这番话,以为她是羡慕袭人靠媚好宝玉才得了风光,一时忍不住敲打起面前的二人。 说得好! 云珠不住眨起星星眼,小鸡啄米似的点起头。 拉着晴雯的手,心下暗道能在大厦将倾之前跑出去就更好了,她们这样老实本分的女孩子,将来最好的出路就是求来自由身,去外头的正经人家做个正头娘子,子子孙孙都脱了奴籍,才是正道! 眼见着晴雯艳羡绮霰的背景,绮霰艳羡晴雯的美貌,云珠生怕三人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于是端起晴雯拿过来的针线篓子。 “晴雯姐姐在女红一道上十分有建树,今儿这是,要给我们开开眼?” 眼见云珠在针线篓子边上翻看,各色的丝线如虹彩一般垂在线轴上,年轻的心顿时活泛起来,也顾不得在袭人那里吃的火气了,只抢过针线篓子在里面翻找起来。 嘴上假意厉声道:“好你个小丫头,仗着几滴猫尿竟编排起我来了,绮大姐姐,方才咱们来时说什么来着?” 如今说开了话头,绮霰觉得自己的人生突然又充满了奔头,是啊,女子后半生的幸福,不可完全寄托于男子,她那番话何尝又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咱们来时,说要给云珠上个鼻环,好让她乖乖听话做活,给你我二人消遣!” 眼见晴雯拿出一枚新的大头针在火炉上反复燎着,片刻后云珠便一边耳朵得了个耳洞,痛得她立时跳下小几,无助的呼喊道:“好姐姐竟这般心狠,我的天呐!” 外间要进来取茶水喝的檀云听了她们的话语,原本嗤之以鼻的哼哼声顿住了,做个正头娘子,才是正经快活日子。 真的吗? 17 松子糖 捧着红通通新出炉的耳洞,耳洞里还插了一截煮过的狗尾草茎,云珠欲哭无泪。 “太痛了。”她对晴雯说道。 “早晚都要打的,早点打少受罪。”晴雯扒拉着手上的绞丝镯子,将用过的大头针烧完了又放回针线簸箩里去。 “可不是?咱们老太太最是讲究搭配,自是见不得丫头们寒酸。”檀云掀帘进屋,全然无视屋里三人的戒备神色,自顾自倒了杯茶水。 她指了指云珠的耳朵,又抚了抚自己耳朵上的金丝绕珍珠的如意纹耳坠子,声音硬硬道:“你如今虽年虽小,可人就是年赶年的就大了,往后又要在宝二爷面前伺候,太寒酸了未免招人非议,让人瞧不上。” “姐姐说得是。”云珠愣愣的回一句。 感受到垂在身侧的手臂让晴雯扒拉了一下,她有点脸红,昨儿还在外面吵得火热,今天看起来就根没事儿人似的。 好厉害的丫鬟啊。 不过她确实穿得素净,去岁只身卖入荣国府,别说首饰钗环,她连身像样的衣服也是没有的。 想要和大家一样的打扮,以她的月例银子,怕是得打工到下辈子去。 见云珠双颊绯色,绮霰心中了然,她垂眸缓缓道,“等日子长了,常在宝二爷跟前走动,府中自然会给你配几样像样的装束,再加上年节赏赐,就尽够用了。” 檀云见众人不搭理她,抱着一壶茶水哼的一声就转身出了茶水间。 “呸,显摆什么!”想要起身叫骂的晴雯被剩下两个齐齐拉住。 绮霰年纪稍长,为人处事颇有几分章法,提点晴雯也是信手拈来,“你同她见识什么?没得失了脸面!” 见她没再叫骂,云珠也跟着点点头,耳朵上的草秆子痒痒的,又不敢碰新耳洞,直忍不住拿手在脸上揉搓着解痒,不一会儿脸颊就红起来了。 面颊红红,那根黄绿色的草茎就愈发显眼,绮霰斟酌道:“云珠,往后园中活计,我叫你你便跟着我,我不叫你,你就管好茶水房不要让人钻了空子。” 这样经年的大丫鬟肯提携自己,必然不是看中了她身上的钱财,因此云珠也歇了将那几颗珍珠做谢礼的心思,只郑重的带着几分感激见了个礼。 “若绮大姐姐日后有差遣,我定当竭尽全力!” 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来个荷包,从荷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上头四五粒松子糖油光四溢,香气扑鼻,“这是早上宝二爷随手赏赐的,旁的物什我也没有,只好借花献佛请姐姐们来甜甜嘴。” 绮霰拈了一颗糖起身告辞,说还有事情要做,晚间再来寻她俩。 晴雯则依依不舍的抓着那荷包,荷包料子寻常,绣样简单,一只指甲盖儿大的Q版青蛙可爱动人,就这么抓住了晴雯的眼,“这是你绣的?” 略过松子糖,两人送走绮霰,晴雯翻看着那小小的蛙,绣线配色呆板,过度也不算匀称,绣布更是院子里常见的棉布,只这花样,十分灵动。 “是先头珍珠姐姐教我绣的,那些花样子太精细,我都绣不来,只好自己描了个简单的。”Q版蛙圆润小巧,配色也不复杂,用不了几针就能扎出个雏形来,比那些传统花样子不知容易多少倍! 她过去一年就是仗着这些小心思,应付了丫鬟培训课里的刺绣环节。 荣国府富庶,丫鬟们一辈子都在进修,如果能学出名堂来,就会有专门的老人来细教,也算是天使投资了 “心思倒是灵巧。” 见晴雯将绣样在手指上描绘,便知道眼前这个绣花大触是被吸引到了,这院中能人无数,倒不是她想刻意显摆,但想要尽快打入丫鬟群体内部,她需要一个拿得出手的本事。 “我大姐姐绣活儿好,她做的绣件总能比别人多卖百八十文,巧心思便就在这花样子上了,我年纪小,爱缠着她,绣花的手艺虽没学好,但花样子却敢说有几分旁人没有的本领!” 这院子中,她不如袭人八面玲珑,也不如晴雯有一技之长,更不用说那帮漂亮得和花儿一样还有后台的丫头们。 毕竟,谁知道自己这张脸长大了会不会残? 彪悍老娘冷不丁的卖了她,想来也是不喜欢她的,这个时代如此,投身成这个时代的女人就更艰难。 一想到靠谁都靠不住,云珠不自觉拿出十二分精神来和晴雯讨教手艺。 “教你也可,不过这是个细致活计,能学着多少可就是你的事情了。”一听云珠要学刺绣,晴雯眨眨眼,含了一颗松子糖,老神在在的说道。 “姐姐说得是,姐姐肯教我就是十全大善人了,决计不敢偷懒!” 荣国府的日子过得不差,她如今也不埋怨彪悍老娘了,只要在出府前攒上点银钱,再有个傍身的手艺,到时候出去寻个清静地方买个小院,也是能过日子的。 说起来都是辛酸泪,一年前还是攒钱出去买上点土地做个地主。 如今一年过去了,她也知道京畿边上的土地早就有豪强兼并,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小丫头,哪有资格买得到土地哦! “好,先给我画两个青蛙,然后……然后你什么时候能把这一根绣线劈出十八丝来,我什么时候教你个绝技!” 见云珠痛快答应,晴雯应付了她几句,抖着身子出了茶水房。 小丫头不知道深浅,绣花儿这种东西没个经年累月的积淀,哪里能学到真东西? 日头西斜,一壶枫露茶刚晾到差不多的温度,就听屋外一阵脚步声。 接着便是众人请安,“二爷回来了!” “宝二爷慢些!” “可是急着有事?怎这般风风火火。” 袭人的声音夹杂在一众丫鬟里,清脆响亮又十分亲昵的话语,一下子就将众人的声音比了下去。 “你说得对!快,换身衣裳,去见过了老太太,我还得出去一趟!” 端上茶水,理了衣衫,云珠假装听不见袭人的声音,齐头整脸的去完成她今天的工作。 “咱们今日的体面人回来了!”云珠笑眯眯的将茶盏放在贾宝玉身边的圆桌上,端的是一派眉开眼笑的模样,袭人喜欢在院子里端一把手的架子,但她那性格…… 云珠小心翼翼的别着她的苗头。 “哦?体面人又怎么说?”贾宝玉性格向来跳脱,若是有人刚好将话说在他心坎上,那是刨根问底也不能够的。 “适才雪燕姐姐来寻袭人姐姐,说是老太太听闻林姑娘要做胭脂膏子,专程命二奶奶从库房寻了花粉香露,叫咱们不必自己备材料了,现下姑娘们都在隔壁等着了,就等二爷一人,不是体面是什么?” 荣国府这一辈的子女中,数贾宝玉最得老太君喜欢,又加上爱和姑娘们一起玩,身上脂粉气虽然重了些,但在云珠这几日看来,却有个显眼包的性格。 大家公子不爱上进,却心思灵巧,性格反差得很。 “好云珠,幸亏你提醒了我。快些,叫茗烟去回了话,今儿便不去寻秦钟了!” 黛玉初入荣国府,虽是外祖家,可如今的外祖母却不是当家人,说是舅母和表嫂,实际上王夫人和王熙凤又哪里有功夫对她细细关照? “这小丫头倒是嘴快!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事儿,好巧不巧,我早上听了你这冤家的话,才让我哥哥去寻玫瑰花的,眼下倒是多此一举了。”袭人一听云珠的话,上前接过贾宝玉结下的冠子,慌忙解释道。 目光在云珠身上一拧,这话分明就是在说她中饱私囊,以权谋私。好坏的心眼儿!原以为是个年纪小的,放进来没有威胁,眼下竟和晴雯一样讨人厌了。 看到袭人挑起的眉,云珠心头跳了一跳,袭人就是太想爬上贾宝玉的床,所以才将这院子里的所有姑娘都当成了假想敌。 “林姑娘素来爱和咱们二爷玩闹,眼下开了春,我瞧着气色都比先头儿好上不少。”云珠想起袭人撵走茜雪的手段,心中十分感慨,意有所指的点拨着,希望她能早点看清情况。 最好不要再将这些手段用在其它人身上,大家公府里不是正经出去的丫头,若是没个撑腰的背景,向来是没有好去处的,就算不为别人考虑也要为自己考虑。 见宝玉穿上衣裳,兴高采烈的丢了一个荷包到云珠怀里,满面红光的道:“是极,林妹妹素来多思,可那么个水做得妹妹,我偏生就爱哄着她,瞧她气色一日好过一日,我也高兴得紧!” “赏你的!” 没等袭人递上茶水,刚打理好衣衫的贾宝玉已经三步并两步,出了门槛,只留空气里一股薰衣裳的草木香环绕。 “道是人小鬼大,云珠如此伶俐,我竟看走眼了。”袭人扯着帕子,看着众人都出去了,她拦住落后的云珠,声音不高不低的,神色间满是不虞。 “姐姐多虑了,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老太太心疼林姑娘,时时牵挂着,又有咱们二爷这个兄弟看顾,虽身有沉珂,可将来能好全也未可知。”这一年身高长了不少,心眼儿也涨了不少。 看着眼里袭人的下巴,云珠毫不示弱的顶回去,贾宝玉对黛玉的偏爱,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一对璧人。 是以这院中,袭人最听不得黛玉的名号。 18 金瓜子 古人对近亲结婚这一块不太重视,表兄弟娶了表姐妹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 更何况贾宝玉只要有空,就是同黛玉在一处读书写字。直到那日看着平儿姑娘对着两人做西子捧心状,云珠便知道了,这府中的主子们,至少在眼下,是乐意见着二人结成连理的。 袭人一愣。 拦在云珠面前的身子顿了一下,云珠瞧见空档,泥鳅似的钻了出去,站在门槛外正想再扎一遍袭人的心。 就听袭人蚊音传来:“若当真如此,王夫人岂能同意?” 作为公侯世家的公子,不能袭爵的情况下,能迎娶已故一品文官的女儿,已经算得上是门很好的亲事。 这样出身的媳妇,虽没有娘家扶持,可娘家的财产泰半都在嫁妆里了。又有老太太这层关系在,众人几乎没有反对的地方。 更何况,贾宝玉分明喜欢得不得了。 只是看袭人委屈的模样,云珠叹了口气,这人真是充满了犟人精神。 干脆的转身出门,端着茶盘还没走几步,就看见绮霰在廊下,目光悠然的看着她,云珠摸摸下巴,刚才的话都被人听见了? “绮大姐姐。”她站在绮霰身前,行了个礼,一时间有点拿不准绮霰的心思。 非要说起来,她原本就不该和贾宝玉说那话,她一个奉茶的丫头,哪里就有资格干涉主人家要去做什么?眼下院中不少丫鬟都跟着贾宝玉去隔壁做胭脂玩闹去了,听着一墙之隔外的嬉闹声,不自觉踌躇起来。 “她心思深,不要去同她别苗头。”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但两人都清楚这个‘她’是谁。 绮霰顿了顿,见云珠头上平整的丫鬟髻上一边一个铜蜻蜓卡子,缓缓的说道:“今日原是秦钟约了二爷出去吃酒,你拂了这事儿,万一被做了文章怎么办?” 这做文章的人自然不会是秦钟,秦钟出身微寒,虽是借着秦可卿的关系同贾宝玉有个同窗之谊,可到底不是血亲,秦可卿对他也说不上关照,更遑论为这一顿放鸽子就寻到内院来。 说的是,怕袭人借机做文章。 “不会的,我年纪小。”云珠提着茶盘,同绮霰悠悠的往茶水房走,她不担心袭人报复自己。 起码最近两三年袭人都不会动自己,无它,对袭人来说,自己年岁小占着缺,就比年纪大些的来占缺要安全。 “有主子赏赐,是好事。”绮霰见云珠腰上挂着一个不合时宜的金红色荷包,不像云珠的东西,倒像是宝二爷素日里上学堂佩的,便知道,今儿这事儿在宝二爷跟前算是过了明路了,只要主人家日后不追究,旁人再怎么翻腾也不要紧的。 “二爷赏了我一只荷包。”顺着绮霰的目光,云珠这才想起腰间的荷包。 捏着鼓鼓囊囊的,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大户人家府中月钱和年节赏赐都是记录在册的,若哪天真是被撵出门去,那些东西基本都要收回,也就只有这种不在册的赏赐才真正算得上自己的东西。 见云珠欢欢喜喜的,绮霰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扫兴,只轻笑着让她快些回去做完了活计,就快到晚膳时间了。 “听绮大姐姐的!”云珠一福身,送走绮霰之后,这才脚步轻快的回了茶水房。 桌上留下的茶水已经被倒空,云珠收拾了狼藉,又滚上一壶新水,这才饶有兴致的开始拆着荷包。 红底洒金线绣的翠竹花样,精致细腻,几杆翠竹栩栩如生,不用别的,光是这个荷包就快抵得上她一个月的月钱!这样财大气粗,要是没有老太太宠爱,哪里能这样花钱如流水? 深吸一口气后,脸色淡淡的拆开荷包收口,迎着黄昏的方向,一阵金光璀璨而来。 荣国府的富贵显赫,已经到少爷的打赏都是金子的程度了吗? “诶哟,听绮霰说你得了二爷的赏,高兴懵了吧!” 是晴雯。 “姐姐休要取笑我,主子随意赏的,自然是高兴的。”眼见晴雯倚靠在门框上,斜睨的眼神里满是戏弄,云珠神色淡然的将那荷包倒过来,对着桌子一扣。 里头的东西全数掉落,确实让人高兴懵了。 一大把簇新的铜钱,约有五六十个,其间掺杂着五六粒金瓜子,还有两个赤金的活口戒指,其中一个戒指上甚至嵌了一颗红宝石! 云珠犹豫了一下。 “这,是不是太重了些?要不要还给二爷啊?”无功不受禄,她不过是正屋里走一趟,说了几句让贾宝玉听着高兴的话,这荷包样式就已经足够精贵,再这么多赏钱,云珠心里止不住突突的跳。 晴雯见她捧着一枚红宝石戒指在夕阳下左看右看,皱了皱眉,“瞧你眼皮子浅的,这些不都是二爷平素里赏赐的玩意儿?他既赏给你了,你再还回去,像什么话?收着吧,往后做事更尽心些也就算报答他了。” “可这……也太多了。”光是那六粒金瓜子,再加上这俩赤金的戒指,这压手的程度,就不会少于一两金! 倒是个实诚的丫头,这院中,恐怕再寻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实诚人,晴雯不曾多说什么,只寻了个小几子自顾自的坐下,那愁闷的模样连云珠都快看不下去了。 “宝二爷去隔壁陪林姑娘做胭脂去了,姐姐为什么不去?”云珠一个一个收起铜板,疑惑的问晴雯。 “先头因为一盏枫露茶的事儿,茜雪背了黑锅,如今二爷正进学,怎的又做起了胭脂?”这黑锅谁爱背谁背,反正她晴雯不背。 想了想又道:“袭人这会儿正和平儿在偏房里吃茶呢,她都不去,我也不去。” 袭人在外人面前永远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难为她小小年纪就老妈子似的,笼络着贾宝玉十分听她的话,眼下见着晴雯这么激动,云珠讪笑两声,犹豫再三道:“你何必跟她置气?咱们老太太素来重规矩的,将来二爷成了亲,新妇进门,这些官司断没有再打的了。” 内宅的事情,新妇进门就会接手,任你丫鬟婆子再得器重,只要不顺新妇的眼,管你是不是少爷收用过的人?都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参考隔壁王熙凤。 对于云珠来说,将来无论是黛玉进门还是宝钗进门,到那时,荣国府荣光依旧否都尚不可知,更别说这些依附主家的下人们。 全都是漂萍一般的命运,“要我说,不如攒些银钱,出去关起门户过自己做主的日子才叫有意思呢!” 云珠不住的给晴雯洗脑,像晴雯这样有手艺的女子,离了荣国府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你绮大姐姐倒是给你灌输得明白,怎么,这么几日功夫就唯你绮大姐姐马首是瞻了?”晴雯进府早,如何不知道隔壁的琏二奶娘是如何的雷厉风行。 那时二奶奶一进门就打发了琏二爷身边的贴身丫鬟,又给平儿开了脸,却又不给平儿抬姨娘,平儿一个齐头整脸的陪嫁大丫鬟,就这么没名没分的伺候着。 饶是见惯了阴私的晴雯,也觉得琏二奶奶此人未免太过善妒泼辣。 “姐姐惯会笑话我的,唉,谁让我年纪小资历浅,随你笑话罢!” 当天夜里,云珠睡在大通铺上,手里摩挲着那粒金瓜子,左摸又摸,将所有的银钱都挨个摸了一遍,这才念念不舍的将孔方兄们依次收进马桶空间。 听着身侧几人清浅的呼吸声,她正要躺下睡觉,就听闻院中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值夜的丫鬟早已经在班了,这是谁?这么晚了还在走动? 想要起身查看,但看见被子一角卡在紫绡身下,也就歇了心思,这内院里走动,必定是院子里的人,总不可能是外头的贼。 次日贾宝玉起身时,云珠端着托盘进屋,就看见袭人温柔小意的在给贾宝玉穿戴,得,这位大姐是一点儿没听进去别人的劝诫。 再看贾宝玉体贴弯腰的样子,袭人昨晚恐怕还歇在主子房中了,贾宝玉穿戴齐整,便端了云珠手上的茶水呷了一口,饶有兴致道:“昨儿玫瑰膏子制得好。” 众目睽睽之下,袭人越过绮霰,袅袅娜娜将一支金簪别上贾宝玉的头冠里,轻咳一声,“是极,宝姑娘和林姑娘还送了东西过来。” “她送了什么?”贾宝玉眼神顿时大亮,顾不上回应袭人的温柔小意,竟是小跑着往林黛玉房中去了。 本要收拾完打发少爷去上学的众人,一见这场面,也是各自嘻嘻哈哈散了去,全然不顾袭人铁青的脸。 连往日时时跟在袭人身后的檀云,此刻也跟随众人出了屋门,独留抱着大红猩猩毡的袭人愣在原地,一向得脸的袭人冷不丁见这冷场面,俏丽的脸蛋上几乎有些挂不住。 “袭人姐姐,宝二爷若是误了上学的时辰,只怕老爷回头要追究了。”有人在门外惴惴的喊,神色间难掩盖忧色。 贾政是个外冷内热的爹,从来不管这些孩子间的小事,但对贾宝玉读书一事,竟是比王夫人这个亲娘更上心些。而王夫人素来严厉又听丈夫的话,但又舍不得对贾宝玉疾言厉色,她们这些小丫鬟,就是最好的出气筒。 19 王夫人 果不其然,王夫人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信儿,大清早的,拜见过老太太后竟直直的往绛芸轩来了。 “太太。” “见过太太。” “……” 一袭灰绿色的对襟洒花绣圆领袄子的人影自外而入,院中的丫鬟婆子们呼呼啦啦的围了一大圈,没等众人行完礼,那灰绿色的人影自顾自的入了正屋。 神色不善。 “宝二爷怎的不在院中?”有老嬷嬷侧身问廊下的檀云。 绮霰见状,急急的提着裙摆进了茶水房,头上的珠串儿一刻不停的在云珠面前摇晃,“今儿便不要你送茶了,眼下二爷定是知道太太来了,你且去迎一迎。 若是见着了,只说琏二奶奶今日不在府上,若是没见着你就快些回来。” 没等云珠问,就见绮霰提了云珠刚滚好的龙井,又是换了托盘,又是寻了贾宝玉常用的汝窑茶盏,一通忙碌,吁了一口气,这才定定起身掀帘而去。 留下一头雾水的云珠在原地。 王夫人她是见过的,从前还在贾母院中奉茶时,王夫人作为儿媳妇,隔三差五便会前去请安,次次都是笑呵呵的去,笑呵呵的走,说话也是圆滑好听,只是那笑意瞧着,不达眼底罢了。 想着绮霰的吩咐,云珠半敛了火炉,提裙便从西角门绕过正屋,直奔隔壁的碧纱橱而去。 一路上香风阵阵,周围往来的下人环佩叮当,还没走几步,便见宝钗同黛玉二人远远目送贾宝玉进了门,一绛红一藕荷色的身影相携而立,身后立着好几个丫鬟做翘首状。 荣国府里一直相传这位宝姑娘性格伶俐周全,但亲眼见着身为主子的薛宝钗亲手为人整理衣襟,唯恐清晨的冷风刮到那娇弱的身影。云珠轻咳一声,站在六七步开外福身。 “林姑娘、宝姑娘安好。” 眼看着是传不上消息了,原想着见个礼便回,哪知雪燕抬眼,便对着自己一招手,脆生生问道:“适才檀云过来叫走了宝二爷,神色匆匆的样子可是有什么急事?” 这话一出口,薛、林二人也是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一脸探究神色。云珠踟蹰片刻,倒不是她护主藏私,实在是她也不知道王夫人为何而来。 于是只得向前几步,斟酌开口,“太太过来寻二爷,想是母子间有话要说,奴婢也不知内情。” “瞧瞧,我便说是舅母来寻他,你非得巴巴的放不下心。”林黛玉手中一条竹青色的帕子一卷,小巧秀丽的鼻轻轻哼了声,如娇似嗔的横了薛宝钗一眼,转身欲走。 宝钗对着云珠点点头,复又去捉黛玉的手,娇俏的姑娘并排前行,空气里只传来或高或低的女声:“颦儿又说笑,如今宝玉正该上进的,却和咱们女孩儿家一堆儿做胭脂, 好容易才肯回去温书了,哪知我送个礼又勾得他来了?若是太太追究起来,岂不是我的错处?” 荣国府里一直有传闻这位宝姑娘是个周全伶俐人,光这一副水晶似的心肝就剔透得紧,轻轻两句话说得黛玉也垂丧起来,只是两人身影远去,云珠听不清她们说话。 直到绛芸轩中传来哭嚎声,云珠吓得一愣,被雪燕一拍肩膀,差点原地跳起来。 “做什么一惊一乍的?快些回去吧,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咱们,你尽管来寻。”雪燕说完这话,也没管云珠发白的脸色,自顾自回头追赶薛、林二人去了。 往回走时,却是越走越心惊,莫不是王夫人知道袭人爬床?这才前来整治?不然绮霰为什么要自己来告诉贾宝玉今儿王熙凤不在家? 原因只能是,做母亲要打理儿子的通房妾室,自然是比兄嫂打理要周全合理。 茶水房离正屋有几步距离,虽看不清人影,却能隐约听见声音,又加之有人大声哭嚎,茶水间简直是八卦的不二之选,云珠假装没看见窗外墙下冬青丛边的几颗人头,只手里的活计做得比往常更轻些。 袭人此刻俏生生的站在正屋堂中,宛如院子里迎风而立的冬青,虽容貌不盛,但气质出众,此刻端的是一副风姿秀逸,宁折不屈。 她心中很平静,也很清楚,琏二奶奶那里能唬弄过去,王夫人面前却由不得她一人分说。她是贾母房中拨出来的大丫鬟,如今既然摆出了这副架势,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怕往后在这绛芸轩中,再没她花袭人的立锥之地了。 王夫人坐在她面前,神情似笑非笑,全然不是刚刚面对宝玉时的慈母样。看着对方满面恼怒之色,袭人心中不由得暗恨贾宝玉脚底抹油,借着书塾读书的时辰到了便溜之大吉。 袭人素来口齿伶俐,虽不如晴雯会拈花,但如今祸头子到身前,她也早早想好了说辞,一时间也是条理清楚,字字分明: “这事儿只怪咱们做下人的不坚定,没劝住二爷非要去做胭脂。老太太一片慈爱之心,花露花粉皆送到眼前,大家也是想着速速了解了这事儿,也好让宝二爷安心温书。” 李嬷嬷在一旁听了花粉胭脂的,又想着昨日袭人送她的一筐玫瑰花,心中发虚,她一把年纪了,哪里还涂脂抹粉?就顺手一两银子将那花卖给了外院的跑腿。 王夫人是管家太太,眼下她更是生怕这事儿被捅咕出来,万一被主子知道了,岂不是要埋怨她?故而忙站出来道:“是极,宝玉近来刚上书塾,正是勤奋的时候,这事儿若不是姑娘们起头,他原也是不肯去的。” 袭人忙接话道:“昨日咱们院中十来人,又有林姑娘和宝姑娘搭手,后头三小姐也过去帮忙,二爷早早就做完回来读书了。” 做亲娘的,即便觉着自己的孩子行为不妥,那也只会怨怪外人带坏了他。总之,无论如何不会怪罪一个为自己儿子掏心掏肺的女使通房,袭人这一番话简直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只差把自己比做比干夫差。 院子外头的冬青丛边,往日本不该这个时辰打理的花丛,眼下已经有好几个勤快的丫头在那里洒扫,都是听见王夫人前来,仗着主子在屋里理事,一时顾不上她们,便聚在一处借着手里的活计,伸长了耳朵听着堂内动静。 檀云战战兢兢的跪在堂下,只因为王夫人见她同宝玉咬着耳朵进屋,便生了许多的火气,一拍桌子,檀云就跪在那里了,到现在还没人叫她起来。 而这些下人往日都是东长西短惯了的,这几年琏二奶奶管家,行事规矩虽严厉,平日里却不过分约束她们,是以府中私底下见高踩低、道人是非的风气重得很。 如今王夫人不知道为什么一进屋就开始发火,但看见往日得脸的袭人也鹌鹑似的,大家都异常兴奋,只恨不得将耳朵插进正屋里去。 绮霰端着茶水前来,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致,她不由得更加谨慎,奉上茶水后,王夫人只斜睨了一眼,便又恨恨的看向檀云。 挥挥手,便有身边的老嬷嬷领会了眼色,出门去将一院的小丫鬟轰走,云珠因为在屋内,许是老嬷嬷没发现,又或是老嬷嬷觉得她离得远,便没管她。 袭人见状,心中就是一突,绞尽脑汁的想着刚才自己是否说得不妥。再一听那老嬷嬷将大门关上,心中更是讶然。 正当她要找补的时候,就见那老嬷嬷立在王夫人身前,耳语几句。王夫人再看向袭人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探究和嫌恶。 难道不是说胭脂膏子的事儿?袭人心头对着众人的神色推测,在她看来,这绛芸轩中就是以贾宝玉为中心的,她们的职责就是让贾宝玉高兴。 等等。 让贾宝玉高兴? 袭人脑中如雷过电,她自幼卖身,也是在这后宅摸爬滚打多年的老人了。这府里丫鬟婆子少说几百之众,其中不乏如她一样略有姿色又野心勃勃的人,这府中正当龄的男主子就那么几个,有多少眼睛虎视眈眈的盯着宝玉的姨娘位置? 只是如今宝玉年纪小,老太太也只是预备的送了几个丫头过来,思及此,她一面对晴雯恨得咬牙切齿,又一面为自己攀上了贾宝玉而暗暗窃喜。 一看王夫人的脸,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再一听王夫人说话,更是如夏日里喝了一碗冰镇梅子汤似的,从头舒爽到脚底。 “如今二爷年纪小,又正是读书上进的时候,你们” 袭人脑中如雷过电,她自幼卖身,也是在这后宅摸爬滚打多年的老人了。这府里丫鬟婆子少说几百之众,其中不乏如她一样略有姿色又野心勃勃的人,这府中正当龄的男主子就那么几个,有多少眼睛虎视眈眈的盯着宝玉的姨娘位置? 只是如今宝玉年纪小,老太太也只是预备的送了几个丫头过来,思及此,她一面对晴雯恨得咬牙切齿,又一面为自己攀上了贾宝玉而暗暗窃喜。 袭人脑中如雷过电,她自幼卖身,也是在这后宅摸爬滚打多年的老人了。这府里丫鬟婆子少说几百之众,其中不乏如她一样略有姿色又野心勃勃的人,这府中正当龄的男主子就那么几个,有多少眼睛虎视眈眈的盯着宝玉的姨娘位置? 20 墙头草 今日拔冗前来,对于王夫人来说,不忍苛责自己的孩子,甚至不愿意当着孩子的面叱责丫鬟们,故而特地送走了贾宝玉,如今关上了院门,看起来可能只是为了泄愤,是以言辞犀利些也不算什么。 至于袭人,她心中原本想着借此机会坐实姨娘身份,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够了。即便宝玉和她真有肌肤之亲,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更何况王夫人已经递出了台阶。 “老太太年纪大了,这些事情自然要我这个做亲娘的来管着,你们一心为了宝玉着想,我难道还会为了这点小事记恨在心吗?”上座的贵妇人捋着手里的绦子,漫不经心道。 袭人微笑道,“太太说得是,昨儿夜里二爷还为这个恼了我们,直说林姑娘和宝姑娘目光长远,往后更得勤加读书才是。” 听了这话,袭人心中悄悄松了口气。她原本还纳闷呢,宝玉和众丫头关系都算不错,但王夫人进来直直就揪了檀云杀鸡儆猴,心中无不得意地想,太太又如何? 自己一是老太太赐下的,二是这绛芸轩中得脸的大丫鬟,饶是宝玉亲娘,也断没有拿她来做筏子的道理。思及此处,袭人更是心中畅快,将来若是新夫人进门,自己做了妾室姨娘,也照样可以将日子过得体面。 屋中气氛松快,仿佛刚才的挑剔只是一场烟云,王夫人没有搭理袭人,只跟身旁的嬷嬷使了个眼神,嬷嬷上前扶起跪着的檀云。 正当袭人放松下来,就听那嬷嬷陡然说,“咱们二爷是这府中再金贵不过的主子之一,让这等毛躁的小丫头近身,难免失了脸面。 好比刚才,岂能大庭广众之下同爷们儿挤眉弄眼咬耳朵?不成样子,今儿太太发慈悲,檀云先来太太跟前伺候着,什么时候稳重了,再回绛芸轩来罢。” 檀云闻言,不等嬷嬷说完,忙又跪下讨饶,“太太绕我一宗儿,奴婢断没有别的歪心思的!这可是天大的误会呀!宝二爷待下人和善,是奴婢失了样子分寸,下次再也不敢了,求太太绕我一回!” 那老嬷嬷嘴里嘟囔一声,太太肯教你,是天大的福气,说着就让立在左右的女使上前押住她,自己则从怀里掏出一条棉布巾子,堵了檀云的嘴,一时间房中就只剩下呜呜挣扎的声音。 李嬷嬷见状,,心中纳罕,她素来知道这院中的小丫鬟们,大多揣了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今日争花明日争果的也没少闹腾,但是自忖身份,不好在这个时候拆台,只笑呵呵的道:“都是房中的琐碎事,太太且放心,往后我定看紧这些小丫头们,规矩上再紧两分!” 袭人见状,也笑着附和:“李嬷嬷说得是,太太慈母之心,规矩不是小事,又关乎着宝二爷将来的前程,奴婢们定当谨记!” 眼见着王夫人神色不虞,袭人心中也明了了,她在意的不是哪个丫鬟得了宝玉的脸,她只在乎宝玉是她的亲儿子,今儿这一遭,就是做亲娘的看不惯儿子身边的莺莺燕燕,特意前来敲打的。 再听着这话里有话的意思,折一个檀云,看起来已经算是轻的了。 话音刚落,那边已经开口了:“袭人虽年纪轻,资历上却是府里的老人了,如今这事儿我便教由你做,这堂中都是自家人,李嬷嬷也做个见证。” 王夫人环顾四周,示意身边的嬷嬷将檀云押出去,檀云早早被堵了嘴,泪水满面,脸颊通红,求救的眼神直往袭人脸上飘。 袭人捏紧手中的绢子,强忍着讨饶的话语,她清楚王夫人的性子,那是一个佛口蛇心的骄矜人儿,从不会好好听下人说道理,更不会理会那些冠冕堂皇的台面话。 一时间,她那些漂亮话全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只好别开眼睛不去看檀云,直到身后的门再次关上。 屋里的王夫人和她的丫鬟婆子,袭人和李嬷嬷,屋外也许还有竖起耳朵看热闹的丫鬟小厮,索性刚才嬷嬷已经出去疏散过了,她也不怕自己的心思被暴露,于是耿着脖子盈盈一拜,柔顺道: “太太吩咐,莫敢不从。” 周遭的眼睛都落在她身上,她们心头的想法也许各不相同,立场也有偏差,眼下却只能顺着王夫人的得意,说出上首太太想听的话。 那老嬷嬷和王夫人对视一眼,率先笑着开口道:“什么吩咐不吩咐?袭人姑娘是老太太身前儿的体面人,如今又在绛芸轩当差,将来少不得要同咱们太太做一家人的。” 话说到这里,那老嬷嬷气短似的停顿住,顺气的当口一眼不错的盯着袭人,直到在对方眼中看到惶恐和疯狂,才点点头又继续道:“既是一家人,奴婢托大,也就不和姑娘说那外道话了。” “等等!”袭人硬着头皮打断了嬷嬷的话,她花袭人虽是被指过来的下人,心中却有自己的天平,“嬷嬷折煞奴婢了,奴婢虽是个下人身,却也懂忠心不事二主的道理,从前我是老太太的丫头,自然是一心为老太太计。 如今老太太派我来伺候二爷,奴婢就只当二爷是主子,断没有那起子胳膊肘外拐的道理!” “奴,奴婢也是,宝玉是奴婢的奶儿子,奴婢绝不会生背叛心思!”李嬷嬷瘫软在一旁的酸枝木雕花木椅上,布满褶子的老脸上挂着两颗水眸,看起来可怜极了,只恨不得自己生出双翅,能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李嬷嬷一开始不明所以,以为只是关紧了门不让消息被人打探了去,可听完太太身边嬷嬷的话后,她几乎没有站立的力气。她虽然倚老卖老贪便宜惯了,也乐意顺着主子的话显示自己在府中地位尚存,却从来都是知道轻重的,一时间也不敢拿主子的款儿了,口口声声的奴婢说得格外顺畅。 可王夫人心头显然早有成算,在场的众人算是上了她的船,早已没有说不的权利了。 “李嬷嬷哪里的话?宝玉当年吃了你的奶水,也算得上你的奶儿子。袭人更是同我的宝玉有了相亲,哪里有我不信你们,却信外人的道理? 如今我不过是想着,要你们帮我守好宝玉的院子,不要让那起子小人钻了空子。可怜我的宝玉,未及弱冠之年,尚未说亲,如今老太太又年事已高,不理这家中事务,哪里知道这京城中的风气? 我虽盼望着抱孙子,却不敢拿宝玉的前途去赌。” 袭人心头一惊,刚才的话头已然立不住脚,只得自嘲道:“奶奶说得是极,是奴婢失了分寸,请奶奶开恩,将奴婢发还老太太处去,也好,赎了这一身罪过。” 紧接着,袭人跪倒在地,平日里高高昂起的头颅贴在毛茸茸的地毯上,眼中不住的闪过怨毒之色,太太欺人太甚,莫不是要她做个墙头草,左右逢源? 她虽心仪宝玉,也很想光明正大的在这府中站稳脚跟,站到宝玉身边去,却从未想过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将自己送过去,这是要陷她于不义啊! 可眼下的情况,她却不知道要求助何人?如若就这么出了绛芸轩,回到老太太身边去,她将来却是自爱没有机会能到宝玉身边来了,那此前做的那些排布,不知道又便宜了哪个。 心头飘过晴雯那张花朵似的脸,拢在衣袖里的手掌不自觉收进成个拳头。 怎么办怎么办? 要不然听听太太要她做什么再下决定? 示意嬷嬷上前扶起袭人,王夫人盯着她的眼睛抿嘴笑道:“老太太常说,先头的珍珠生得伶俐,因而特意派到宝玉房中,有意收做屋里人。起先我是不乐意的。 如今一看你,才知道,阿弥陀佛,到底是老太太慧眼如炬,有你这样忠心耿耿的房里人,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一口一个房里人,说得袭人心头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往日的机灵劲儿早就因着刚才设想再也见不到宝玉时,散了个干净,眼下只余红着双眼,似哭似笑的对上李嬷嬷的眼,哽声道: “教太太笑话,奴婢瞧着二爷,就如同地上的草鸡见着翱翔的凤凰似的,这一辈子,奴婢生是二爷的人,死是二爷的鬼!若叫奴婢背叛二爷,毋宁死去!” 袭人拔下头上的金钗,握在手中,言辞激烈,满面决绝。 “唉,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咱们太太是二爷的亲娘,难道还要挑着你们害他不成?”老嬷嬷上前扶起袭人,若不是袭人见她弯腰后退一步,她甚至能纡尊去给袭人打理裙子上的褶皱。 见着袭人后退,老嬷嬷心头冷哼一声,算你识相。若不是怕坏了太太的事儿,她何至于对着这一屋子的小孩儿和颜悦色? “是极,宝玉年幼,老爷公务繁忙自是没时间来教导她,我虽是亲娘,却是个妇道人家,到底无法时时见着,只盼着他身边多得几个知冷知热的人疼她,叫我时时知晓宝玉过得快活,也算全了我们母子情分。” 手里的绦子换成一张绸巾,一番话真真假假,说到动情处甚至拭起了泪。 21 限量版徽墨 这屋中气氛一会儿急一会儿缓的,饶是袭人平日里心理素质再是过人,到底是年轻女孩儿,如今也被这敲敲打打磨平了性子,又加之有贾宝玉那个胡萝卜在前头吊着,于是开始借坡下驴。 “太太说的哪里的话,您是咱们二爷的嫡亲母亲,圣人常言百善孝为先,您对二爷,或是二爷对您的关怀,奴婢们自当竭力传达。” 王夫人点点头道:“我便知道你是明事理的好女孩儿。你且放心,那等脏的臭的烂事,别说你,就是我,也决计是不肯拿到宝玉面前来分说的。 如今府里事多,我也是分身乏术,眼瞧着凤丫头忙得脱不开身,我这才想个法子给她分担分担,往后这绛芸轩中的事务,你们若是拿不准,尽管来寻我就是。 一切目的,无非是让宝玉不要为这些琐碎烦心,也好让他安心读书。 你可明白?” 眼见自己一双细手握在王夫人手中,感受着那湿暖的热意,仿佛一条小蛇在心头盘桓,但见着对方期盼的神色,想着不过是母子间的消息互通,袭人只好硬着头皮点点头,“奴婢明白。” 她不明白也得明白,王夫人不知道暗地里打量了多久,一进来就拿檀云做靶子,又拉李嬷嬷做见证,对自己一番连消带打,分明就是直冲自己而来。 此事虽有不少暗地里的不好,但唯独有一桩好打动了袭人。 这院中,绮霰周全,晴雯美貌,麝月机灵,今日檀云虽出去了,可外头更有无数小丫头削尖了脑袋往前挤。如今有王夫人肯助她一臂之力,不怕旁的再怎样翻腾,往后宝二爷房中的大小事务,大半可由她说了算了! 茶水送了两回,王夫人才带着檀云出了绛芸轩。 前头刚出门,后头小丫头们吵吵嚷嚷的就聚在了一处,七嘴八舌的做出点评: “檀云姐姐怎么被押着出去的?” “快看,袭人出来了!她头上的金钗怎么掉了?” “乱说,袭人平日里最宝贝她那只金钗了,怎么可能掉?在手里握着呢?” …… 云珠抬头看着窃窃私语的碧痕等人,心中不住地感慨,看着身旁劈线的晴雯,暗道幸亏没有出去,不然哪里听得见这么一场大戏? 虽然晴雯只听了半截。 却不妨碍两人心里都有个共识,这院中,已经有人被外人收编了,虽是亲母子,却也是无形中多了个眼线。 想着一句‘借调’就被抽走的檀云,云珠心中一阵惊惧,这王夫人,可不是什么好人呐! 端看这府中,明眼上老太太是说一不二的权威,可实际上管家大权却在这深藏不露的王夫人手里,权柄在握,却又推着王熙凤这个打手在外头四处树敌,如今又不声不响的就将手伸进了绛芸轩…… 安生日子还能过多久? 晴雯心大,消停了几日就忘了袭人如今已经是有靠山的人了,又开始为些小事在院中呛起来。 这日正送走去书塾的贾宝玉,袭人打理完院中事物,就带着一众小丫头在院中里外查看,在走到云珠的茶水房时,一拍脑袋,惊讶的啊了一声。 “先头儿绮大姐姐就说,云珠年纪小,想回家看看去?瞧我,这几日都忙忘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便给你一日假期,你且回去看看老子娘如何?” “哦,我倒是忘了,云珠妹妹是外头买进来的,不过不打紧,老太太如今已将你的身契发到绛芸轩来了,不如待我去取来瞧瞧?” 云珠滚着茶水的手顿了顿,好整以暇的将炉子的火拨了拨,再听到袭人这番话时,心头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什么仇什么怨,值当一个体面的大丫鬟,专门来寻她这个三等女使的晦气! “劳袭人姐姐挂心,不过是小孩儿的无心之言,绮大姐姐爱护我们,竟连这点小事也记得。只是我年纪尚小,又是采买进府的小丫头,没得独自出外头奔走的道理。” 不管袭人说什么,只要关于自己,反对就行了。这是她旁观这么久得出来的结论,袭人是个坏心眼儿的丫头,损人利己的事儿没少干,肚子里弯弯绕绕又颇多,指不定就在哪里开始草灰蛇线的埋伏祸害人。 “正是这个道理,到底是姑娘家,年纪又小,怎好放她独自出门?还是往后咱们出门的时候,一道带着她再去看看吧。”绮霰从外头进来,冷不防的听见这话,帮腔道。 袭人微微一笑,“今儿整理院中文书,见着云珠家就在京畿边上,再加上老太太今日放珍珠她们几个归家看看,原我也没想起来,只是我哥哥说了方位,这才知道珍珠家离云珠家也不远呢。” “云珠离家也一年多了吧?难道就不想回家去看看?” 听了这话,云珠默不作声,她还真不想原主的家,不说别的,单说被卖一事,就足够她怨恨彪悍老娘一辈子了,更何况她想的家远在光年之外,哪里是自己想就能去的? 但想到袭人说珍珠也要回家看看,她不由得意动起来,如今也攒了六七两银钱了,不如去外头看看? 又琢磨这消息是由袭人带来的,也只好耐下心思周旋:“姐姐说得有道理,只是珍珠姐姐要回去见家人,我不好跟着去叨扰她,还是下次吧。” 珍珠是贾宝玉为她钦点的姐姐,即便为着主人的面子,她俩也该时常往来着,好哄得贾宝玉心头痛快。也全赖得贾宝玉爱热闹,两人一来二去的,也颇有些兴味相投的意思,如今不咸不淡的交往着,也算是这寂寥工作中的一个消遣。 工作搭子要休假回家,人家一家人团聚,她跟着去算什么样子?按捺下心头那点悸动,又乖乖巧巧的坐回了炉子边上,不再理会游说的袭人。 “罢,倒是我烂好心似的了,不过是想着我哥哥给我递的信,说你那三姐如今就嫁在城中,想着你年纪小,才费心安排一遭,难为你们心细,倒显得我诓你似的。”挽着手里的帕子,袭人一甩脸,作势要往外走。 绮霰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不由得暗暗佩服袭人的手段,她那哥哥花自芳,不过是跟在府中下人身边跑腿的帮闲,叫她说得像是多得脸的能臣一般。 而云珠这边,一听赵三都嫁人了,脑海中浮起那张哭花的脸蛋,赵三不过大她五六岁,竟然就嫁人了?好狠心的彪悍老娘! 本就意动的心情,更是被这几句话勾得吊起来,想要细细问下去,又碍于袭人的背景,云珠只得犹豫再三道:“袭人姐姐,府中下人出门,可有车马可用?” 当然是没有的,府中只有公干出门的下人才有车马可派,等闲归家的下人都是自己想办法,看着自己两条小短腿,云珠只盼着袭人拒绝了她,总归不能将这不念家私的模样落给别人看就是了。 绮霰心中暗叹,她虽不知道袭人安的什么心,可云珠也不止一次的说过她那个三姐姐,想来是姐妹情深的。 如今袭人既然敢拿她那三姐姐钓她,自然是将事情都周全过了,就等着云珠松口呢,不忍再细看下去,只好拂了拂袖子在袭人看不见的角度对着云珠摆摆手,然后提了一壶碧螺春出门去。 一出门,远远见着珍珠过来,绮霰颔首招呼过,就听屋中袭人娇笑着说:“原是没有车马可用的,可今日正有个巧宗儿,你晴雯姐姐有个表哥在府中赖嬷嬷家当差,今天正是他要套了马车去给赖嬷嬷的孙子送节礼, 正巧要路过珍珠家的地界,你跟着一起去,岂不正好?” 袭人这话说得含糊,但绮霰是多伶俐的人?一下便联想到了这是又要折腾晴雯了,顾不上多听,往前快走几步就拉住了廊下喂鹦哥的碧痕问:“可见着晴雯了?我找她有事。” 许是晴雯平日里骄纵,原本见着绮霰规规矩矩的碧痕,一听晴雯的名儿,便忍不住嗤了一声,态度端正语气却不善:“绮大姐姐可问错人了,咱院中一等一的解语花,我哪清楚下落?” 一听这话,绮霰扶额,心中连连哀叹,晴雯呐晴雯,你瞧瞧你平日里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看着升起的日头,绮霰年长些,看事情自然同这些小丫头不一样,她深知晴雯不过是性格骄纵,嘴不饶人,但心性儿却是好的。 顾不上碧痕态度有瑕,绮霰忙帮着晴雯分辩道:“到底都是一院子的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老话讲兄弟阋墙而外御其侮,可莫要让太太瞧着咱们这不成体统的样子。” “绮大姐姐说得是,必没有下次了。”态度端正,眼角眉梢间却透露着几分不服管,绮霰更是太阳穴突突跳,嘴里说着无妨无妨的,只好转身自己去寻晴雯。 那厢袭人却端着管家娘子的款儿,对坐在云珠身前的条椅上,看着云珠意动的模样,脸上一副心有成算的样子,镇定自若道: “你晴雯姐姐今日同你一道儿出门,就为了去给二爷添那雪斋的什么限量版徽墨,你晴雯姐姐素来急躁,我也是私心想着你一路去,也好从旁协助着她。” 22 宁荣街 行吧。 云珠年纪小,和珍珠她们闲聊时,旁的谈资不多,是以提起最多的便是相熟的赵家老三。 要说赵老三,是她穿过来最先见到的老好人。穿过来头几日的赵六,时时刻刻都在为自己的遭遇心痛难当,再加上从来没有过这样一穷二白的时候,行事颇不得章法。 年纪那么小的孩子不会做事本来也很正常,可惜赵家穷,穷得揭不开锅,穷得家里四五岁的孩子都要拿来当劳力使。 也因此,赵六撒娇赖床会挨打,做事不完善要挨骂,彪悍老娘的口头禅大多是“夭寿的丫头片子”,说急眼了上手也是常有的事。 赵家大姐姐早就嫁人了,赵二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赵四赵五两个鬼精灵抱团取暖,对于赵六这样的鼻涕虫,从不肯多看几眼的。赵七那小王八蛋,更是两面三刀表里不一的坏水儿,最爱的事情就是给彪悍老娘打小报告! 每每小报告完毕,彪悍老娘总是会挑刺骂人,再看赵七那得意洋洋的脸,赵陆总是觉得恶心,好几次都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狠狠修理一顿熊孩子。 可惜,还没找着机会,自己就被卖了。 那一个来月,唯有赵三,愿意时时带着她做事,肯将秋日里难寻的蔷薇嫩芽掐半截给她,带着她打鸡草,漫山遍野的找茅草根酸果子,就着泉水洗净了在嘴里慢慢的嚼,也敢在彪悍老娘找棍子时带着她躲进柴房里,甚至敢将她的卖身银子抠出来半两偷偷给她…… 那些丝丝温情,是赵陆穿越后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不管赵三心中作何想法,对赵陆来说,是难得的难兄难弟之谊。 一听袭人说赵三都嫁人了,云珠想,该去贺喜的。 刚得了云珠的准话,袭人遏制住眉开眼笑的神情,在众人眼下开了贾宝玉的小库房,当着大家的面儿,用那金光瓦亮的铜戥子称了四十两银子出来,郑重其事的交到晴雯手里。 适才还在和绮霰说这事蹊跷,可在晴雯看来,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袭人处处与她为难,如今甚至插个半大的孩子到她身边看着,虽不知道是想作什么妖,可总得见招拆招,这日子方才过得下去。 日头已经快到正午,说好的一天假期就这么没了一半。 贾宝玉上学的日子里,绛芸轩中总是格外消停,背着众人或探究疑惑或幸灾乐祸的眼神,珍珠晴雯和云珠三个出了二门。 后门处,晴雯的表哥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晴雯嬉闹着告诉二人,这是她的哥哥多官,有个诨名叫多浑虫,你们叫他多浑虫也成。 那唤做多浑虫的汉子生得体形高大,眉目潦草,身姿匀称肌肉虬结,麦色的皮肤并不是讨主子喜欢的那一款,是以至今还在赖大家底下当差,做些屠牛宰羊送肉的活计。 虽辛苦些,却也攒下来些家业,在胡同里半租半买的置了一间两个屋子的安身院子。 晴雯说过,她这个哥哥平日里除了做活,总有人吆五喝六的喊他喝酒,多官来者不拒,晴雯虽偶尔劝解,他也只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圣人的境界你不懂!” 对于这样潇洒落拓的人生态度,云珠不予置评。毕竟旁的不说,光有房子这一点,就够云珠羡慕的了。 “你这丫头,颇没正形,我不过就场面上喝喝,旁人便罢,怎得你也叫我浑虫?” 三个小丫头嘻嘻笑恼着,珍珠和云珠到底没叫出多浑虫这样不好听的浑名,只略略点头见了个礼,便你拉着我我扯着你的坐进了马车。 甫一上车,就看见车中还有不少红纸金纸包好的礼盒,三人这才想起来那多官是要去给赖大家的儿子媳妇送节礼。 “小心些,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咱们挤挤,离它远点儿。”晴雯用车中的小几子将三人与那些礼盒隔开,掸掸衣裙顺势坐下。 云珠身形最小,挤在两人中间,看一左一右两个姐姐握着木头沿,噗嗤笑出声来。 “早知这车这样小,咱们该去同莺歌她们挤一挤,好歹是大车呢!”珍珠见云珠嬉笑,忍不住嘴上损她。 知晓今日有好几个丫鬟出门,虽有老太太点头肯派车,可到底是下人,得按着马房的方便搭车,从东城绕出去,南北街道那么一溜,不知道得多走出去多少远路,哪有搭自家人的车方便? 晴雯嘴上哼哼,但语气欢快:“哼,莺歌她家在南边,你去挤了说不得要晚上半个时辰才能到家,你舍得?” “是极,不用自己走回去我就阿弥陀佛了,要是还能早早到家,便是托了晴雯姐姐天大的福气。”云珠一手捉一个姐姐,按捺住两人又要斗嘴的意头,及时送上个马屁。 太难了,打工人真的太难了。 贾母院中简直汇聚了荣国府里所有的机灵丫头,云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那里捱过一年的,要不是每个月有半吊钱还能天天吃饱饭,她是绝对熬不到现在的,更遑论养出如今这样的油滑性子。 也许是她年纪小,也许是她职位低,虽然专程来算计她的至今也就袭人一个,旁人只要她足够小心,就不会被矛盾卷到。 但光是这足够小心一项,就够没心没肺活到二十多岁的赵陆耗尽心力。 天天勾心斗角,根本就不是她一个大学生能做的事! 多浑虫赶着马车出了南门,再行数百米,便是大名鼎鼎的宁荣街,一派人声鼎沸,繁华非常的景象。三人不是什么大家小姐,自然没有见不得外人的讲究,端坐的身姿不过几分钟就现了原形。 “她们在追什么?”晴雯掀了半个帘子,打量着路旁追赶的小孩儿,最前头是一个货郎挑着两只木桶一路狂奔,嘴里还喊着今日售罄,今日售罄! 珍珠饶有兴致的目光追逐着,见末尾的小孩儿趿拉着不合脚的布鞋,身上衣衫虽不破旧,确是大落落的挂在肩上,手里还拿着一支竹签子,插着个粉色的糖球儿,那糖球恐怕就是追逐的对象了吧? “是个卖糖的货郎,他说今日售罄,看来生意怪好的。” 许久没见这么繁华的街景,云珠更是侧着身子想要多看看外头的人头,宁荣街上大多是些子弟,不说个个有钱有权,那也至少都是小富之家,穿着打扮就能看出生活富足。 可没过几分钟,马车出了宁荣街,方才的繁华好似一落千丈,隔三岔五就能看见衣衫褴褛的乞人,行人也多是面有菜色,身姿消瘦行色匆匆的样子,都是为生活奔波的人啊。 一见这景象,连兴致高昂的晴雯也多了几分索然,“听闻今年北边发了旱,粮食收成少了五六成,没想到京城也是这般景象了。” “看天吃饭就是苦些,你们在府里过得好不就行了?”多官在外头吁了一声,告诉晴雯雪斋快到了,又搭了几句话头。 雪斋是贾代儒的好友开的书铺,听闻近日住过来个制墨的大家,每月只限量发售亲制的徽墨,又有文人墨客背书,勾得城中的文人们竞相购买,一时间开在僻静处的书铺也有了人流如织的盛况。 一边是挥金如土的权贵雅士,一边是节衣缩食的贫困景象,晴雯捏着装了银子的荷包,难得沉默起来。 在场四人唯独珍珠家家境好些,往上两代都是荣国府的家生子,虽是奴籍,可到底四季衣衫月例银子都按时按点发下来,又在府中耕耘多年,薄有家财,自然是体会不到贫家人穷到卖儿鬻女的困顿。 再观赵六,原身家里虽然穷,可赵陆不是,她穿过来还没怎么体会这种痛苦就被卖掉了,做人奴婢虽然辖制多了些,可比起赵家上顿不接下顿的苦日子又要好过不少,因而对外头那些贫苦还生出了许多怜悯。 此情此景,唯独晴雯感同身受,两人眼见着晴雯望着那乞儿红了眼珠。 “莫哭莫哭,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宝二爷是个宽和的主子,你也能干,往后都是好日子哩!”珍珠一把揽着云珠同晴雯,做抚慰状。 云珠不知底细,也跟着附和:“是呀,是呀,你既有傍身的银钱,又有出色的手艺,到时候再寻了家人…….” 还没说完,就被珍珠不轻不重的拍了一把,示意她闭嘴。 得,安慰人安慰反了,立马讷讷闭嘴。 “什么劳什子家人?云珠年纪小恋家些,珍珠你还不知道不成? 我家不过是淮扬一带的小门小户,我小小年纪就被卖了出来,莫说将来出府寻家人,便是现在,老子娘从我面前对个儿,我也不一定认得出来的!” 前尘往事扑面而来,晴雯越说越觉得自己凄苦,直言她那爹娘不是好货,那么小的孩子都卖,什么家人亲情,骨肉血脉…… 眼见着越说越离谱,当今圣人以仁孝治天下,这话要是让外人捉去做了把柄,还不知道惹出多少风浪来,珍珠同云珠二人齐齐要去捂晴雯的嘴。 祖宗,可不兴乱讲话! 23 搬家 听着外头的人声,晴雯也反应过来方才说话多有不妥,忙止了话头。 吸吸鼻子,然后从怀里扯出张帕子拭干净眼泪,仰头深呼吸了数次,这才看向两人气音道:“我先去雪斋看看,买完了东西就在那里等你们吧?你们且归家去,咱们天黑前回去就成。” 听这周全的安排,云珠心中愈发局促,原以为晴雯骄纵的性格是有人惯出来的,没想到她的身世看起来比自己更惨几分,怪不得平日闲聊从不见她说起家人,只说有个表哥在赖大家当差。 原来如此。 想到此处,云珠心中也愈发柔软,婴儿肥还没完全褪去的鹅蛋脸上满是认真,嘴里小大人似的老气道:“你且放心,往后咱们也可以相依为命的,有我一口肉吃,就一定有你一口肉吃!” 晴雯噗嗤一声,嘴上毫不客气道:“身上的松子糖分我一块。” 眼见着云珠的嘴惊诧成O形,珍珠也敛住笑容,打趣道:“哎呀,松子糖毕竟不是肉呢,人家只说分你一块肉吃,你做什么要人家的松子糖!” 云珠很喜欢松子糖,糖分不足,但香气四溢,感受着口腔里摇摇欲坠的门牙,她能吃的也就是松子糖这样油香四溢的传统型低糖零嘴儿了。 旁的零食她都分享得十分大方,唯有松子糖,连之前给绮霰两块她都肉痛很久。 眼下见晴雯一脸认真的讨要,她原以为是转移话题,可见对方神色,又有只白嫩的小手在眼前来回挥舞,怔愣了好几个呼吸,才将脸皱成个核桃,从荷包里掏出个小小的油纸包来。 “就这几个了呀,厨房那边说松子涨价了,已经好久不做了。”云珠一脸心疼,小心翼翼的只拉开油纸包的两个角。 眼见晴雯毫不客气的拈了一块大的,眼神黏在松子糖上的云珠几乎要哭出来,这是最后的存货了啊! 主要是主子们好像不喜欢松子糖,主子们喜欢那种不是油就是齁的糕点糖果,是以这玩意儿在贾府就做个时令节气的新鲜,过了节气,下人们再想要,需得自己花钱。 而厨房那帮采买都是心黑手狠的,只说采买松子昂贵,一斤松子糖竟要收取两三百文,额外再添人情小费,想吃个松子糖,竟要准备大半个月的工钱! 没有比这更黑心的了。 “瞧你那小气样儿,回头教你绣双面的猫儿行不行?”晴雯一早忙碌,后头又有绮霰拉着她说私房话,都没来得及好好吃顿午饭就出了府,眼下又闻着外头飘进来的阵阵食物香气,一时间竟感觉腹中饥饿难耐起来。 云珠离她最近,怀里荷包上的松子香气简直浸透了她全身,再加上这孩子说什么肉啊汤的,素来直言的晴雯自然就理直气壮的开口了。 只可怜云珠,听完这话苦得张张嘴,不知道做何接话才行,两个大的见状,更是笑得直不起腰。 几人嬉笑打闹,随着马车咕噜,不多时就停了下来,抬头望去,牌坊上正挂着雪斋的字样。 雪斋坐落在西大街上,这一带皆是些茶馆书局古董店的,家家户户都是青墙黛瓦,高低错落之间又别有意趣,连商肆门口放置的石狮子都显得眉清目秀起来。 全然不同于方才闹市之中的潦倒身影,处处透着清贵的味道。 在雪斋门口放下晴雯时,多官拉着三人嘱咐道:“原想着你们难得出府,想带你们去瞧瞧长街那边的杂耍,去年有一队西域来的杂耍班子驻在那儿,做那等舞火耍刀的杂技相当好看, 只可惜我今儿有要务在身,眼下我送你们到地方了还得出城去,没法子专程陪你们去看了。 不过我约莫戌正时辰回府,你们可在雪斋结伴等我,也可去长街天桥处等我,咱们可以绕路路过那处,顺道看看,千万莫要乱跑去旁的地方。” 多官常在京城游荡,对地形十分熟悉,敲定了四人再会面的地方,便拉着两个珠径直穿过西大街,沿着小巷子转了几个弯,到一处胡同前稳稳的停住车子,才向车里叫道:“珍珠姑娘,这处便到你家了,你且去,我看见你进屋了再走。” 端的是副为人着想的谦谦君子样,在云珠看来,这多官虽随性了些,却有一副侠义之心,倒没有袭人时常挖苦晴雯家底的那般不堪。 珍珠同云珠告别,才转身下车,又对着多官盈盈一拜,道了多谢才转身袅娜而去,那老榆木的院子门上嵌着副铜环,只见珍珠轻扣几声,不多时便从里头探出个疑惑的小脑袋。 见到珍珠样貌,小脑袋上疑惑的神情立马化作欣喜,珍珠进了院子对着马车挥挥手这才关上门。 云珠家住得偏僻,京畿西边有个贫民窟,出了街市,再有几里地才到云珠家所在,原本她是不想再上门的,可袭人并未告诉她赵三嫁在何处,出了荣国府大门才知道,京城这般大,连问都没个问的地方。 一想到要再次和彪悍老娘打照面,云珠心中开始有些惴惴起来,她捏了捏衣角,干脆撩起马车帘子,坐在多官身后,任由东风吹在脸上,打量起两边的场景来。 “云珠姑娘,这外城出了名的人多嘈杂,又偏僻,你确定你家人还住在这儿吗?方才你也听见了,问那老丈,他也说这附近没有哪户姓赵的人家有七个孩子哩!”多官赶着马车,慢悠悠的走,意图让云珠看得更清楚些。 本就没住多久的地方,云珠沉默的打量着,心中不住的想是否真的找错了地方? 可当马车沿着大路一转弯,前头的景象又柳暗花明起来。熟悉的那个池塘!那棵歪脖子树! 地方没错! “没错的多大哥,就在前头了,那棵槐树后头的院子就是我家!” 明明自己是从那里被卖出来的,原本应该憎恶的地方,如今被冠上‘家’的名字,云珠心头多少有几分柔软,看着那低矮的小门,眼前恍惚间浮现了一座高楼大厦,那是家啊。 此时的多官心中却半信半疑,这么近的地方,没道理老丈说不知道啊?不过他一向不爱多问,云珠又是个小姑娘,万一记不清也是正常的,大不了再绕一圈找找,反正眼下时辰还早。 他抬头看了看日头,嗯,未时刚过,赶在申时出城去都来得及。 不过,未免云珠多想,多官爽朗大笑道:“你且去看看,还跟珍珠一般,你进屋了我再走。” 云珠甜笑道:“欸!今日多谢多大哥,这便告辞了。” 小短腿上下马车不如两个大的方便,多官正要帮忙放个小几子,就见云珠走出车厢,抱着裙角坐在马车沿上,手一撑,一跳,便利落的站在地上了。 不像旁的丫鬟那样斯文扭捏,行动间倒是有几分灵巧,多官笑眯眯的心想着,转过去的身子又坐直了,目送云珠朝那老槐树走去。 云珠小跑几步,站定在大门前,侧着耳朵也没听见屋里鸡叫的声音,那些鸡她喂了一个来月,午后正是生蛋的时间,最喜欢咯咯叫了,今日倒是安静。 虽心有疑窦,却也从善如流的将手指弯起,骨关节在木门上扣扣扣的敲起来。 扣扣扣 眼见无人应答。 细细听过后,又敲了几下,这下不久,里面就有脚步沙沙的声音传来,云珠吸了口气,掸掸裙摆,好整以暇的等待着看彪悍老娘的吃惊表情。 半晌,木门吱呀一声,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从里面出来,一低头就和云珠对上了视线。 “你找谁?” 变声期嘶哑的嗓音与那张清秀的少年脸极不匹配,一身灰麻布的旧袄子裹在身上,满面疑惑,更添几分落拓。 这不是赵家的人,望着少年身后纤尘不染的小院,光影虽有些昏暗,可空气中隐隐夹杂着丝丝槐花香气,这哪里是哪个充满鸡屎味和陈旧味的赵家?云珠心中一窒,哽了几哽,才小心翼翼的问道:“这里是赵家吗?” “你找错了。”少年脸上从疑惑变成淡漠,说罢就要关上院门,院子里又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 那女声娇娇的问:“夫君,是谁呀?” 少年脸上的淡漠如春花般漾开,瞬间换了幅面庞,转身道句,没谁,找错门的人。 眼见院门即将关上,云珠顿时清醒,一手插进门中拦住即将合上的大门,紧急问道:“就是之前住在这里的赵家呀!你们知道她家去哪里了吗?” 不等男人回答,从阴影里走出来一个大肚子的清丽妇人,身上穿着洗得细白的棉布裙子,托着硕大的肚子满面慈爱的光辉站在青年身后,状似无意的拉了拉男人。 这一拉,那男子立马将脚下的地方让出来,关门的手也变成马上去扶住那妇人,嘴上还不住埋怨道:“不是说了陌生人,你出来做什么?快些好好歇息罢。” 神采间全然不见刚才的淡漠,满是担忧与关怀,在那清丽妇人开口时,更是小心翼翼的托着她的腰。 “哪里就这么娇气了?郎中也说要多多行走才好,你不必这般小心翼翼。”清丽妇人对着男子说完,又转身看向云珠,待看清云珠的长相后更是诧异。 她试探着问道:“你是赵三罢?” 24 房价高昂 对方不过是看了两眼,便点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云珠不自觉摸摸脸,自己这么有辨识度?以前也没觉得和赵家谁长得像啊? 听着等在身后的多官咳嗽一声,只好急促问道:“是极,夫人好眼力,容小女打探一句,您可知道这院子里以前的人家去了何处?” 万一搬得远了,她今天可就算白出府一趟了,再想到多官还在外头等她,人家身上还有事情要去做,于是更不好耽搁,询问的神色落在那孕妇身上,期盼着她快些说话。 “如你所说,这方院子确实是赵家卖与我们夫妻两个的,但赵家走时却不曾说过搬去哪里了。 赵夫人只给我们夫妻两个留了句话,说若有个四五岁上下的孩童找回来,就说赵三妹在猪市口刘家等你。 哦,不过这都是去年的事儿了,如今你得五六岁了吧?赵夫人还说你生得与她相像,果然是像呢。”那妇人上下打量云珠,嘴里笑吟吟的说起旧事,每多说一句,云珠的心头便更沉一分。 去年就不知去向了啊…… 她对京城虽不熟,却也知道猪市口这样的大居民区,贾母院中就有两个小丫头家里住猪市口的,那边虽是平民区,却不是赵家这样白光光的家底能举家搬过去住下的。 所以,赵三真的是嫁过去的吗? 与夫妻两个告别,云珠闷闷不乐的回到马车跟前,对上多官询问的神色,云珠扬起个苦笑道:“今日还得麻烦多大哥了,不知从此处去猪市口有多远?若是耽搁多大哥的公务,我便在城门口等多大哥回来吧。” 眼见着那汉子开门关门又开门的,多官便知道云珠的家人已经搬走,一听猪市口这样的地方,多官虽心头计较,嘴上却说:“无妨,此处离猪市口虽远些,但猪市口离城门却近,我原也是要出城去的,再送你一程也不耽搁什么。” 云珠点点头,没等多官递下来小凳子,便手脚并用的三两步助跑,姿态豪放的翻爬上了马车。多官一手拉着还没扯出来的凳子腿儿,嘴角抽搐,心头腹诽,忘了,这可是个侠女。 一上车,云珠抱腿蹲坐在马车门边的角落里,随着挥舞着鞭子,马蹄嘚儿嘚儿的掉头,一路午间的阳光闷热,看着太阳下黑得发亮的多官,云珠心中试图摹画原身父母的画像,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赵老爹具体长什么样。 按着不知何时恢复正常的心跳,心中难自抑的轻松起来,此间天下之大,又无通讯,一旦分离,想要再见一面便是难如登天。这样就好,相忘于江湖,她莫名其妙就占了赵六的身体,于情于理都没办法自作主张帮她斩断原生家庭的一切联系。 这么一想,赵家搬走竟成了天大的好处了! 毕竟朝廷法度,父母卖儿鬻女是灰色地带,民不举官不究。可子女弃奉父母,却是违法,若是运气不好被抓了典型,恐怕连性命也难保。 从贫民窟出去,沿途的街景复又繁华起来,车马行人渐缓,对着繁体字化身半文盲的云珠努力辨认着商铺的广告牌。 有专车就是好,转悠了这中午,千层底的布鞋上只占了几根草叶,云珠打定主意要跟晴雯多官兄妹俩打好关系,于是跟寡言的多官凑起趣来:“适才听那牙人说西大街的宅子竟要花费个千两银!如此一见,多大哥岂不是身价不菲了?” 古往今来,很多人说过金钱是粪土,但从没听说谁嫌弃粪土太多。 一听这话,多官果然活泛起来,只因着云珠年纪小,他不好露出那吊儿郎当的性子,但字里行间也免不得透露出些快活,若说京城的房价,他却是有几分了解的。 只见多官吐了嘴里的草叶儿,洋洋得意道:“西大街的宅子啊,千两都是便宜的,不过再贵,也不如咱们宁荣街的更值钱!往后你们小姐妹几个得空,可去我那儿,叫晴雯嫂嫂给你们做粘豆糕吃!” 云珠浅浅作个揖,顺着话头道:“那倒是先行谢过多大哥了,从前只知道京城富贵,却不知咱们府上更是富贵中的翘楚,多大哥你能在那处安身,必是本事过人!” 两边都隐隐约约透露着结交之意,你来我往之间也熟稔几分,云珠年纪小,一声声多大哥叫起来十分顺耳,多官听了心中畅快,也就顺势云珠妹子长云珠妹子短起来。 关于买房子这事儿,对于现在的云珠而言为时尚早。可将来,未尝没有这方面的打算,是以听着多官对房价格局的高谈阔论,虽有几分水分,却也不算全然无用。 宁荣二府鲜花着锦,坐落于京中西面,周遭又有不少富贵宅邸,房价自然是京中之最,按多官的说法,就凭云珠手里的十几两银,那是看一眼的机会也没有。 多官能靠着赖大家在城西胡同里买了房子娶了媳妇,虽说数次强调这房子半租半买,却也足足花了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啊!云珠暗暗咋舌,短时间内是不能再想这个问题了,越想越扎心。于是转而参观起京城的物价,安不起宅,置不起田,只能将目光移向吃食。 在看见果子铺摆着松子糖一百八十文一斤时,毫不犹豫的停了马车,给自己添上一斤,价虽贵,却比大厨房公道得多。 想着自己此行的目的,又花三十文买了半斤花生糖,红纸麻线捆得四四方方的,提在手里,也算得上孩子间上得台面的礼。 不必赶路,多官也就不紧不慢的赶着马车晃悠悠进了猪市口,这名字乍一听粗鲁,又不是什么富贵大家居住的地方,目光所及是一片低矮破旧的民房,大多是黄土褐瓦盖起来的小小宅院,也就比贫民窟好上那么五分吧。 街边进进出出的原住民俱是些挑担子的货郎和浣衣女,屋外还处处晾着新浆洗的衣物和杂货。 其间有孩童嬉闹,仿佛破败里茁壮的新生,云珠过去一年自觉长了不少身量,可到底才六岁上,那张脸一看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这个岁数,还不到讲什么男女大防的时候,于是也靠坐在车沿上,同多官一起打听起猪市口刘家。 “老丈,请问这附近可有一家新娶亲的刘姓人家?”连问了好几个,对方都是行色匆匆爱搭不理的样子,唯独一个坐在屋檐下抽水烟的面善老汉冲她们一笑。 “什么?”只见老汉喷云吐雾间,口齿不清的囫囵道。 云珠见状,以为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于是双手卷成喇叭状,对着老汉大喊:“刘家!新娶亲的刘家!” 小女孩儿声音本就尖细,再有‘喇叭’这么一放大,连坐在一旁的多官都抖了抖身子,更遑论那个一哆嗦,将烟管里的水洒满地的老汉了。 老汉扶好水烟筒子,没好气道:“哎哟,你这小娘子,忒没礼貌,那么大声做什么,我又没聋!” “啊,老丈对不住,对不住,我以为您……”我以为你老花耳朵,云珠面颊红红,连连摆手,一骨碌从车沿上跳下来又是作揖又是行礼的,但见那老丈又准备埋头吸水烟时,多官也跳下车站在云珠身侧。 没等云珠说话,多官双手抱拳,略略施礼道:“叨扰老丈了,我们原是来寻人的,眼下日头也高,不好耽搁,烦问老丈可知道这附近哪户姓刘?” 多官身材魁梧,长相凶悍,却又做这等礼貌状,那老汉不敢将他如云珠一般小觑,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两圈,便也不兜圈子直言干脆道:“不知道。” “……” “……” 多官与云珠二人俱在对方眼中看见了火苗,什么人呐这是! 正欲转身时又听见那老汉悠悠的说:“本来就不知道啊,我家刚搬来的,不过前头有家倒是秋收那会儿结过亲,你过去就能看见,那红灯笼还没变色呢!” 顺着老汉的眼神方向,二人赶着马车一路向前,七弯八拐的都快走到城门边儿上了,才在街角才看见一户破败的民房。 房子门口挂着一对纸糊的红灯笼,灯笼上朝外的一面经历了风吹雨打,已经有些褪色,但里侧却是红艳艳的一派喜庆大红。 想必这就是那老汉说的人家了。 估摸着时辰,云珠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城门,踌躇着想让多官先行去办自己的公务,自己大不了就是找不到赵三,在城门边儿等着他回来再跟着回府也就是了。 多官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神色,只说人是他带出来的,要看着去对了地方自己才好离开,靠坐在车上嘴里叼着根狗尾草,目送着云珠前去敲门。 这小门十分寒酸,从缝隙看进去,院子里荒草丛生的样子,眼看着比赵家从前的院子还要破败,云珠纠紧了心脏上前敲门,只是手还没落在门上,就听一道男声在身后喊:“你找谁?” 好嘛,这是今天第二个人问她找谁了。 25 糖球儿 “烦问公子,此处可有一叫赵三的女子?我们有事找她。” 听闻京城素来有拐子出没,最喜欢的就是几岁的落单小孩儿,前头梨香院薛姨妈家就阴差阳错买了个丫头叫香菱,那丫头生得标致齐整,时时有娇憨天真之态,却对人情世故颇为不解,只待人时处处温和,如幼童般纯真。 要云珠说,那孩子好是好的,就是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有点像个傻子,丫鬟们私底下都传,盖是因为她幼时被拐,命运流离之故。 乍一见着这五大三粗的陌生男子,云珠下意识的后退一步,眼神不住瞟向多官,示意眼前这男子,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刘平站在台阶之外,眼见对方神色戒备,一身褐色粗布短打的汉子动了动嘴角,然后将高高挽起的衣袖放下来,遮住晒得黢黑有力的手膀子,这才拱拱手道:“姑娘找内子,所为何事?” 哦,不是拐子。 不过,内子? 果不其然,云珠送走多官,扶额看着一身粗布衣衫的赵三忙里忙外的扫席,扫完席后拉着她上下打量,片刻后才红着眼眶,深一步浅一步的从柜子里翻出一包炒麦子茶泡了递进云珠手中。 分别一年半,十来岁的赵三明明稚气未脱,却梳着妇人的发髻,蜡黄的小脸足见生活不如意,外头那‘刘郎’就是她嫁的人。 只是,与其说是嫁,不如说是卖。 赵三终究也没逃过被几两银子卖掉的命运,年前秋收完赵家举家南迁,唯独赵三因为脚伤未愈,就这么五两‘聘礼’成了刘家媳妇。 刘家家境也不好,肉眼可见的家徒四壁,五两银子估摸着就是家里的全部存款,索性刘平是个孤儿,赵三嫁过来日子虽苦,却没有旁的压力,族中倒是有族老,平日却里也从不过问夫妻两个的事情。 再随着赵三慢慢倾诉,云珠从一开始的茫然,到知道赵三的跛足因何而来,再听到赵家父母只带着赵麒姐弟四人南迁之后,气得僵硬的身子靠坐在门槛上,捏紧茶杯,骨节处发出咔咔的响声,咬牙切齿的低吼一句:“畜牲!”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赵家简直比魔窟还不如! 卖了自己一个还不够,连受伤的女儿都这么随意抛下,它们如何还称得上是个人? 赵三的跛脚,是为了上山挖取葛根做粮食,不慎踩了猎人的捕兽夹,视线顺着对方撩起的裙角,看着脚踝上肉红色的一串疤痕,狰狞着几乎贯通了整个小腿,足可以想象当时的痛苦。 她如今说话也有些大舌头,这症结,除了脚伤带来的心理伤害之外,更多的是因为,养伤中途忍痛反复咬伤了舌头。 云珠听完,更是压抑不住周身火气,两人赤红的眼眶俱包着泪水,云珠气咻咻的站起来,在屋里眉头苍蝇似的来回打转。见状,赵三只好上前拉着她的手,缓慢道:“莫……气了,我都,不气了。” 赵三如今说话语速极慢,全然没有一年多前那样干脆利落的明媚样,她努力咬字清晰,力求发音与常人无异,绷紧的脖子上青筋浮现,不难看出她为了好好说话而付出的巨大努力。 “它们,走了,便走了,我同刘郎,已搬了三次家,我们往后,再也不见它们了。”赵三语速顿促,说到急处时眉眼间全是戾气,语气决绝的样子更是惹人心疼。 赵六早就忍不住了,余光见那刘郎挑着一个竹筐出门去,一高一低的两个小女孩儿在此间相拥,将彼此当做自己的救赎,环抱而泣,直哭得声嘶力竭,才瘫坐在土炕上。 云珠抽噎着断断续续的说起过去一年多的遭遇,不过刻意只捡了些小事逗赵三笑。她原本心中总是抱怨自己命途多舛,自由惯了的人被圈在那方小小的天地中,等待着命运的大锤不知何时再次降临。 她愁闷过,沮丧过,压抑过,午夜梦醒时却又茫然不知前路在何方,等待着天亮时分,又一次开始做着重复繁杂又小心翼翼的工作。挣扎着想学门手艺,想象着在遥远的未来可以安身立命,所以不厌其烦的同晴雯讨教。 Q版的动物花样子画了不少,晴雯越来越喜欢同她玩在一处,这富贵窝里,她见过三代主母掰手腕,也见着袭人她们勾心斗角,每每清净时,她都踟蹰着不知前路在哪里。 但此刻见了赵三,突然又在心中重新擘画起未来蓝图来,突地感到一股强劲的力气贯穿自己。 “不能总是我输!不能总叫我忍!我……”看着赵三蹙起的眉头,云珠才意识到自己满心愤懑也跟着这怒吼出了心间。 “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撇了一眼赵三的神情,心中原就有的目标更加光亮,我要赚钱!要从泥沼里挣脱出来,要去看太阳升起草木生长花朵绽放,这世界兜头泼我凉水,我就把凉水全部搅混! 云珠抬头挺胸的站在炕头上,眼含清光澄澈无比,张嘴就画了一张大饼:“赵三,你信我,咱们一定会过上自由自在的好日子!” 看着从前只知道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小妹,如今豪情万丈的模样,赵三不自觉的被她带着一起憧憬起来。 只是星空仰望完了,总得脚踏实地,云珠拉着同自己五分相似的赵三,狗狗祟祟的贴着她的耳朵问道:“你俩洞…圆房了吗?” 适才对小妹崇敬的目光哗的变成惊吓,然后红晕从脖子处开始缓缓上升,直到满面通红,才在云珠镇静的目光里微微的摇了摇头。 虽没有人教过,但她大约知道成亲的流程,可刘郎每每拉着她也只是用手……赵三虽不细懂,但那等羞赧事,即便是亲姐妹,也没有拿出来胡诌的道理。 “极好,就这样保持住,我跟你说,女孩子……”云珠拉着赵三直说得口干舌燥,将生理课上那些知识细细的掰开了揉碎了灌到赵六脑子里,讲到兴起时还抽了根木棍在地上画起了示意图,甚至随堂测验了好几个小问题。 赵三从一开始的期期艾艾,变成后面的红着脸磕磕巴巴答个八九分齐全,这才换来了云·严厉夫子·珠的认可。 其实不用云珠说,赵三也知道眼下不能生孩子,只是从前只知道短了银钱无法养育孩儿,如今云珠细细分说,她才透彻清楚,不止是要对孩儿负责,更是要对自己负责。 想起父母先头的行径,更是在心中将赵六的话奉为圭某,反复咀嚼,然后化为深深地认同。 “大户人家,着实不一样,连这些东西竟都教导,你且放心,我定是好好为自己打算,也必定说服刘郎,等到我十七八岁,有些家私后,同你商议过,再议此事。”赵三虽红着脸,却也满脸坚定的应承。 她抚摸着云珠的发髻,回想着二人分别时,六儿还是个呆呆傻傻的小丫头,如今不过一年多,竟长进如此之多,虽说得云淡风轻,内里不知道要在那宅院里吃多少苦头:“吃了好些苦头吧?” 这一番诉衷情,虽说得云淡风轻,可个中曲折恐怕只有亲历者才知道其中的苦难,赵三想到这里,忙不迭的转移话题道:“吃些东西,中午那个赶马车的男子不是说傍晚就来接你吗。” 说罢,起身从柜子里提出一小袋面粉,带着云珠出门往厨房去。 “不苦,我不苦,你不必担心我,你同……姐夫如今做什么营生?生计如何?”云珠跟在身后,舌头打了两转,又想起适才赵三通红的脸,费了好大力气才叫出姐夫两个字。 “倒是算不上什么营生,如今你姐夫做着货郎,走街串巷卖些小玩意儿同节令点心,我在外头帮人浆洗衣裳,族中偶尔送些吃食旧物,日子倒也还过得下去。”赵三生起灶上的火,嘱咐云珠看着火,自己则忙忙碌碌的揉起杂粮面来。 想起出门时看见的那倍受追捧的卖糖货郎,云珠心念一动,轻声道:“西大街繁华,我瞧着那新鲜的糖球倒是好卖。” 棒棒糖,没见哪个小孩儿不喜欢不着迷。 赵三沉吟片刻,露出个酸涩的笑容,摇摇头道:“我倒是听刘郎说起过那糖球儿,听闻还可做出颜色鲜艳的新鲜样式来,可咱们如今买的麦芽糖怎么做都只得黄和褐两色,比起那鲜艳的,咱们销量平平。” 这时代,麦芽糖是要用麦子发芽提取,北方地区麦子可是救命的主粮,根本没多少人家有余粮用来制糖,精糖难得,再想在精糖的基础上做出花样,本就是富贵人家的巧思。 没有人工色素的时代,鲜艳的颜色更是难寻,什么菠菜绿,石榴红,菊花黄…… 平头百姓想都不要想。 许是面粉不够,赵三俯身在案板下摸出了两个红薯,洗净了削皮一起放在锅中煮着,见着赵六落在红薯上的目光:“这是番薯,从前咱们家也是种过的,许是品种不一样,这京城的番薯更甜更软,虽价廉,只可惜吃多了腹胀,平常人家都不爱买的。” 不多时,锅边的水汽蒸腾,云珠坐在火灶前,小脸映得通红,赵三见了,又忍不住端起姐姐款儿:“咱们今晚吃番薯麻食,你小时候最喜欢的。” 麻食就是从前的猫耳朵,有些地方也叫揪面片儿,不是什么惊艳的吃食,但在食物精贵的穷人家中,一碗碳水是难得的美味。 26 番薯 不多时,姐妹两个一人捧着一碗麻食直接在厨房吸溜着,享受着片刻的宁静安详,红薯绵软清甜的口感在嘴里迸开,云珠眼神一亮。 “赵三!我知道了!”她捧着半碗红薯块,如获至宝般惊喜道。 红薯吃多了腹胀,所以后世将其加工成红薯淀粉,红薯糖浆,红薯粉皮……云珠在脑海中细细回想自己看过的那些教程,又连说带比划的同赵三说起制作流程。 眼睛越听越亮的赵三要不是手里端着碗,身子几乎要跳起来,麦芽糖无论是买成糖还是买麦子自己做,皆是成本不菲。 若是红薯……看着六儿说得有理有据,她只当是国公府里的法子,一口答应下来:“听你这一说,糖浆倒是可以尝试,那俩却是费功夫,等你姐夫回来,我俩明日便试试!” 赵三答得如此笃定,却让云珠心中没底,这法子她也只是从前在书上看过,具体情况还要看实际操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言道:“眼下时辰还早,不如咱俩先试试,拿着成品,你才好说服姐夫。 若是不成,咱们还可以做成红薯干,横竖不浪费。” 过耳千言,不如上手一遍,赵三望着城门的方向,见着日头还在,于是点点头:“你说得有理,听起来只是费些柴火,你且等等我。” 赵三费劲挪开柴房的干草,挪开一只破旧的木盆,底下就出现个不大的地窖入口来,看着里面堆着满满当当的红薯,云珠不得不佩服赵老三过日子的能力。 “番薯就这么放外头,不过半月就发芽了,我呀,就想着,从前咱们上山时,那些掉在石孔中的番薯,即便成了干儿,也不见发芽,定是不见天光的缘故, 后头,我就叫你姐夫挖了这个地窖,挖出来的土,全垫在院子里了,细细挖慢慢挖,邻居们都不知道咱们有地窖呢!”赵三弯着身子半趴进窖口,不断地将红薯往外扔,云珠只得拿着木盆在身后捡。 北方有地窖是很常见的事儿,农人家基本家家户户都有,可在城里是个稀罕物。 在城里,挖地窖一则是个技术活儿,大了容易塌方,小了放不下什么东西,是以城中的地窖大多是几户人家出资,请专门的匠人上门挖窖,放了粮食后再有人轮流在家看守,那才护得住东西。 二则穷苦人家要是有个地窖,等到主人家白日里出门讨生活,无人看守的地窖在贼人眼中如同黑夜里的烛火,专业路过三十年。 不过赵三这个法子却极其聪明,挖个小窖,再做上掩护,任谁进来看见这家徒四壁的家庭,都不会想到家里能存这么多东西。 “够了够了!”眼见木盆装上一半,云珠连连出声,只是先打个样,这些尽够了。 要做成红薯糖浆,这主要原料便是越甜越好,如今红薯产量大,价廉质优,正适合做些精加工,不过是费火费工,但城里柴火也是一笔花销,看着赵三将地面断裂的干草都逐一捡起放进灶中,云珠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莽撞了。 若是做不好糖浆,红薯泥烘干也是个口粮。 可那柴火,却是要花费真金白银去购买,国公府富庶,茶水间里上好的银丝碳一烧就是一整天,从没人计较过花费,可赵三家是什么条件?厨房紧挨着柴房,堆叠的干柴不过小小一捆,大多是些杂乱的干草,云珠手下削皮的动作踟蹰,“柴火很贵吧?” 噗嗤 赵三掩面而笑,忍不住哂她:“你还是那般小性儿,不贵的,咱们离城门近,出城两三里就有山林,虽说是有主的林子不许打柴,可割些干草细枝,是容易的,别担心,叫你姐夫多走两趟就是。” 刘平为姐妹二人创造了些空间,来回两趟见云珠都在,便又沉默寡言的出了门去,赵三也不留他,只吃麻食的时候默默的盛了一大碗留在锅里,借着余温熥在灶上。 眼见煮熟的红薯片沥出汁水,汁水在锅中慢慢沸腾时,云珠寻了根竹子,削去竹子一层外皮后,小心翼翼的将剩下的红薯泥均匀的涂抹在竹子上,放在灶口没有明火的地方细细烘烤,等到锅里糖水拉丝。 二人折腾完了柴房中所有的干草,只余那捆干柴孤零零,将将掩盖住地窖入口。 背着一捆干草回来的刘平一进屋,便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的盯着赵三,眼神询问着你们做什么了? 他想问你们是不是在家洗澡了,又想起姨妹云珠才是个半大姑娘,于是转变道:“若是柴火不够,我再去挑一捆回来。” 赵三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将蘸着糖浆的筷子塞进刘平嘴里:“郎君,你先尝尝这是什么!” “糖!好甜的糖!”刘平先是一喜,随后眉头又皱起来,“咱们不是说过,这糖浆费时费力费钱,却不大有进项,往后不做了吗?” 看着空落落的柴房,再看看厨房灶台上搁着一海碗的赤红糖浆,对上赵三期待的眼神,刘平强打精神,心中埋怨不少,嘴上却极力婉转,生怕在姨妹面前堕了赵三的面子。 他是个男子,不可对妻子如外人一样暴躁。 “姐夫再尝尝这个。”嫩白的小手递上一块黄褐色的什么果饯儿在眼前,刘平眼神询问过妻子才堪堪接过,接过来也没敢直接往嘴里送,实在是卖相上…… 红薯干有些焦糊,俱因为云珠自己控火能力不足,不怪红薯。刘平放在鼻端轻嗅,糊味里夹着焦香清甜的味道,确定是食物后,晌午饭还没吃的大男人忍不住咬了一口,在嘴里细细嚼起来。 囫囵间神色更是惊诧,猛地将剩下半截一并塞在嘴里:“这是番薯?!” 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站在自己身前,一脸期待的等着自己点评,刘平没读过书,说不出来什么花团锦簇的溢美之词,只连连点头:“这番薯蜜饯儿不错,这番薯糖浆也不错,不错。” “干草不经烧,虽一屋子草却也不值当钱,这是用了多少番薯?”不愧是货郎出身,一言中的,直奔核心产出比。 赵三在装着红薯干的竹筐里翻捡,意图寻一块儿模样周正的番薯干,边捡边说道:“约莫十斤番薯,只得这一海碗糖浆,不过蜜饯儿却是做了不少,你且再尝尝,可能拿得出手卖?” 刘平细细听了姐妹两个的制作过程,虽是个细致活计,但成本颇低,如今市场上两个大钱就能买五六斤番薯,而十斤番薯再加上些柴火,便能得一斤多的糖浆,额外还有这么多番薯干儿。 比起主流麦芽糖的高额成本,这红薯糖则是一本万利。 想清楚其中关窍,刘平起身对着云珠深深一鞠,郑重道:“姨妹,先头多有得罪,刘平在此给姨妹先赔个不是!” 不顾云珠连连摆手,他接过赵三递过来的麻食放在身边,话赶话的急忙问道:“姨妹聪慧,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我如今走街串巷,从未见过这番薯糖,不知姨妹可肯将这手艺卖与我?” 京城没有红薯糖浆? 云珠一怔,然后才想起来这好似是从南边先兴起的做法,如今许是还没传进京城,于是思忖道:“这原不是什么新鲜手艺,精与餐食的老师傅说不得多尝几下便能想清楚其中关窍,你如今提起买卖,我倒是有个新鲜法子,单看姐夫肯不肯信我了。” 三人交头接耳,刘平更是连连惊叹,对云珠几乎露出了恭敬的神色,这就是大家婢吗?再一想自己先头还隐约瞧不起云珠身在奴籍,眼下只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目不识丁,目不识丁啊! 云珠不藏私,在刘平拍着胸脯打包票以后的净利润都分她三成时,更是绞尽脑汁同夫妻两个细细说了红薯粉皮和红薯淀粉的做法。 眼下谁也没想到,来年刘平竟能将二百两银子郑重的递到云珠面前。 货郎也沾着个商字,对市场的敏锐度是远远超过赵三姐妹二人的,云珠提起红薯粉皮,他立马想到了徽香楼中的招牌菜,素鳖。 刘平曾在徽香楼前卖过一只磨喝乐,那日天色昏暗,山雨欲来,买磨喝乐的小儿挣扎着想要挑子上的风车,风车不过是纸折的玩意儿,不值钱又怕雨淋,于是干脆一并送了那孩子。 那孩子的长辈见满载而归,礼仪周全的赏了他半碗素鳖,听着那小厮绘声绘色的形容素鳖在徽香楼是如何的招牌,京中是如何的独此一份,连城外的护国寺僧都曾派人想来学习时,原就饥肠辘辘的刘平眨眼间就将那素鳖吃了个干净。 果真是美味非常,这红薯粉皮若真如姨姐说的那般口感,自己岂不是…… 发了发了! 他仔细回想那素鳖的色香味,在听到云珠说可用竹炭粉染出黑色形状,还有清热解毒的功效时,只恨不得自己也能卖身进国公府,这泼天的绝学,随便学上几样,便尽够人吃一辈子了! 但见外头红霞漫天,多官已经站在门口敲上了门。 听得忘形的赵三想起六儿说天黑时需得回去,不禁又是悲从中来,她细细描摹了那张鹅蛋脸,忍住悲戚说:“我听说,那等人家规矩多,出来一趟,想是不容易,咱们下回再见,也不知是何时,你要好好的,好好的,咱们总会再见。” 27 发票 赵三早早挑了像样的红薯干用油纸包起来,一路小跑着上前递到坐在车沿上的云珠手里,“拿回去做个零嘴儿,你且安心,你姐夫说分你三成利润,我定帮你看好了!” 云珠一面默认一面笑话她,别让人知道你胳膊肘往外拐了,完了又告诉她炕头上放了二两银和一包糖,小心不要丢了,照顾好自己。 赵三一听银子,急三火四的要将她从车上拉下来,满脸都是妹妹掏钱养自己的局促,又是转身喊刘平快把炕上的东西拿出来,又是上前拉住马车沿不让多官起车。 因着担心左邻右舍听见银钱变得敏感,于是压低声音怒吼道:“你胡搞些什么?我如今没有花钱处,你在那里头,更需要银钱傍身,有道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该花的钱你别吝啬,下来!我给你拿回去!” 云珠不愿同她多做拉扯,于是同多官打了个眼色,扣着赵三的手臂一推,高声道,“不必送了,回罢!”随后马儿便嘶的一声长啸,车子轱辘轱辘的向前行进起来。 赵三又是跛脚,又是瘦弱,哪里有吃了一年多饱饭的云珠力气大?这一推,见着马车动起来,她自是不敢乱追,片刻后刘平提着一个红纸包出来追上前,扶着气喘吁吁的赵三,夫妻两个只看见车子的尾影。 “叫你快些!叫你快些的!”赵三看着那个红纸包,以及封口处压着的一粒碎银子,扬手拍打在刘平的肩膀上,越想越难受,不多时就噫噫呜呜的在道边就哭了起来,哭腔嘶哑道:“她才六岁啊!” 全然忘了自己也不过才十三岁。 眼见车子走远,又有左邻右舍探头查看,刘平忍着无措打了个招呼,火速拉着赵三进了院子,夫妻两个对坐好一会子,赵三才止住了哭声。 刘平趁热打铁,恨不得指天发誓,又搂又劝道:“姨妹看着是个有成算的,我适才看见银子,也想着还她。咱们虽穷,却没到打妹妹秋风的时候,可你也听六儿说了,兵贵神速,想赶紧将市场拿下来,咱们缺钱呀! 我同你保证!这二两银子,我便是节衣缩食,来年也定然翻倍还她!莫哭了行不行?回头隔壁狗蛋子该笑话你了……” 刚豪迈掏了二两银子的云珠此时正在马车上肉痛,乍一听刘平说三成利入股,一时热血沸腾就忍不住做起了天使投资人,现在冷静下来才开始想,若是亏了,那就是自己一年白干…… 寻常二两银便是打水漂也能听个响儿,可做生意却是杯水车薪,真碰上运道不好,那是连个泡儿都不会冒。 正心痛间,马车停下,就见晴雯捧着个红底洒金的锦盒要往车上来,晴雯面上春风如意,想来是买墨十分顺遂。车厢内比起出门时宽阔许多,云珠接过锦盒,又见晴雯递过来一个油纸包。 “喏,松子糖,特地给你留着的。”递过来锦盒与糖包,然后转身同多官嘱咐道:“等上片刻,珍珠适才回去取东西了,马上就过来。” “真香!”云珠闻着香气,短暂的忘记了二两银子。 抬手毫不客气的接过松子糖,晴雯不是缺钱的主儿,她一个月月钱足有一吊钱,比自己多了两倍还有余,再依着二人的交情,吃她几两松子糖,不过分。 多官将马车赶到路边僻静处,云珠搁置好东西后好奇问:“不是买墨?怎的还有时间去买松子糖?” 西大街食肆不多,净是些文人雅士的聚集地,开的都是茶馆书铺这样风雅的店铺,想要买松子糖,可是不容易。 “等你们的时候同你珍珠姐姐去了趟茶馆,脚都要走断了!不过今日可是奇了,你猜猜遇上了谁?”晴雯容貌极盛,这等兴冲冲的娇俏模样更是让人心神荡漾,饶是同为女子,云珠也忍不住将眼睛贴在她脸上。 “谁?”她讷讷问。 “你定猜不到,今日竟遇上了薛大爷,这墨还是他让与我的,倒是比平时生生便宜了二十两银子!怪哉,素日最恨读书的薛大爷竟在书斋里见到了。”晴雯手里把玩着锦盒,嘴里兀自噼里啪啦的说道,却让云珠心生疑窦。 府中采买自来有专门的人手,让小丫头出门采买的几乎都是些府中没有的新奇玩意儿,譬如这劳什子限量徽墨,饥饿营销做到国公府少爷的头上,足可见雪斋身后站着更大的老板。 “确实是巧,薛大爷买下这墨赠你的不成?” 听了这话,晴雯摇摇头:“怎会?因着那雪斋的墨头儿是薛大爷的友人才肯便宜的,可二十两银也不是小数目了,平常人家一年的嚼用也就够买这墨,哪能平白让薛大爷破费?” 墨头儿就是制墨人的统称,雪斋向来严苛的定价肯为墨头儿破例,足见那墨头儿与薛大爷交情不菲。 可袭人此人素来无利不起早,本着天然对她的怀疑,云珠开始将人物关系在脑海中逐个连接,她担心有阴私等着两人,于是细细回想着从袭人提出出府,再到今日的流程。 赵三不过是村妇,刘平再有商业嗅觉那也只是个没有本钱的货郎,自己尚且年幼,没得算盘打到她身上的道理。而珍珠是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更是碍不着她的事儿,那就只能是在针对向来同袭人不对付的晴雯。 她想做什么? 她能做什么? “你也不必操心,这都是公中的银子,来来往往都是有账目的,等我回去退了这二十两银,袭人难道还能再寻我什么晦气不成?我可不是那等贪墨公中的浅眼皮子……”晴雯素知云珠防着袭人,见她如此沉思状,也顺着今日的事情捋了一遍,自觉没有错漏,这才斩钉截铁的宽慰道。 一抬头,就见珍珠提着一只包袱皮,作势要往车上来,嘴里还絮絮叨叨道:“可是等久了罢,怪我怪我,非要去退那劳什子素肉,若不是手里还捏着发奉,只怕那老板就要不认账了!” “商人逐利,人家钱都吃下去了岂能再由得你叫他吐出来?我便说,多花几百文叫大厨房做就是了,何苦自己去买?”晴雯接过珍珠手中的包袱皮,又转脸同珍珠交谈,一把将人拉上车,拍拍多官就说可以走了。 车子一动,云珠立时回过味来,大喊一声:“发奉!” 车里两人俱是一惊,纷纷捶她说她吓人。 来不及多说,云珠抬头就喊多官将马车停下,疾言厉色对着晴雯道:“我适才看这墨盒子里没有发奉,为何不要?” 发奉就是古代版的税务发票,上头清晰的记录着什么东西多少钱购于何地,在没有详细说明书前,这发奉既相当于商品的身份证,又相当于购物凭证,只有贱卖或是黑市上见不得人的商品才会没有发奉。 晴雯一愣,“不要发奉,可以便宜二十两哩,二爷如今全靠老太太私底下接济着,咱们做下人的,哪能那般大手大脚的花销?” 珍珠也跟着点点头,主子打发下人出来买东西,若是得了便宜好货,虽嘴上不说,可心中也是赞同此举的,于是也跟着劝谓道:“是极,云珠年纪小,不懂得银钱一道,晴雯此举。便是老太太也挑不出错的。” “我看不见得,你没有发奉,回去谁知道你花了多少钱呢?说不清楚岂不是更添麻烦?”多官听了始末,忍不住开口点评了几句。 他常年在外院奔走,自然知道有些偷奸耍滑的小厮胡乱报账,更有甚者,联合伪造发奉,套取现银…… 对于多官的说法,云珠赞同的点点头,又细分析道:“我也是这意思,今儿你出来买墨,原是二爷随口派的活计,并未指定要你出门采买,若没有官面文书拿回去,岂不是人家说什么是什么了?毕竟你也拿不出佐证来不是?” 珍珠不常在绛芸轩走动,是以不甚清楚晴雯同袭人的过节,就更不能明白云珠嘴里的‘人家’,是在意指袭人。 她一脸懵圈的坐在车内,看看云珠又看看晴雯,嘴上张了张,到底没说出什么话来。 虽不清楚绛芸轩内的弯弯绕绕,却知道下人之间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般和谐。云珠又自来心细,定不能无故说这些,于是按下话头,看着晴雯做思索状。 天光渐暗,有货郎沿街叫卖着今日的残余,来来往往的大减价吆喝声不绝于耳。晴雯思来想去,嘴里轻声道:“可若想要发奉,那老板定要我补齐剩下的银钱,这不是…..白白浪费了?” 贾宝玉虽是少爷,可到底是晚辈,且不占嫡长,眼下尚没有支配国公府财务的权利。 也正因着如今上学,公中才提了他的月钱,从前不过二三两的月钱,如今为着笔墨纸砚又足足涨了八两。 可加起来每月也不过十两上下,而今日这一忽儿就节省二十两银,足够给贾宝玉再发两月月例。也正是如此,晴雯才贴心的想要给他省下来。 “不对,这算法不对。”云珠摇摇头,心里打着腹稿,想着怎样说才能让晴雯明白,若今儿没有发奉,回去报账就是给自己留了个隐患。 贾宝玉是个手松又宽和的主子,自不会多纠结这里头的内情。 可袭人不是个宽和的“管家”,若袭人借着这个由头发挥,虽不能直接对晴雯造成什么伤害,可积毁销骨,任由下人间传扬这类“小事”,同样的事情再来几回,晴雯便是混身长嘴也说不清。 28 大厨房 云珠一锤拳头,她明白了!明白袭人为什么不单独叫晴雯出去买东西了! 是因为目标太大!所以袭人费尽心思推了自己一起出门,再有珍珠她们做掩护,任谁也看不出来这一趟是单为晴雯做的局。这一番润物细无声的绵里藏针手段,着实是比一心一意为贾宝玉省钱的晴雯要高明不少。 端的是杀人不见血,云珠想到这里,暗自心惊,作势想催促晴雯下马车,“今儿这钱依我看省不得,若因这事儿再出什么纰漏,落人口实便是得不偿失了。” 一转头,就见十来岁的姑娘头上汗涔涔的,云珠甚至有一种胸口隐隐发闷的感觉,只好焦灼道:“二爷如今正忙着做学问,乃是阖府上下一等一的大忙人,哪里会有时间来过问这二十两?” “正是此理,这等小事,没道理拿去烦他。”晴雯心间虽萦绕着一股不知何处可以着力的虚浮之感,思绪却仍然是清晰敏锐的,她听懂了云珠所说。 不仅如此,脑海中还能清清楚楚的想起出门前袭人隐约得意的脸庞,再想到袭人那些笑意不达眼底的嘱咐,茜雪先头儿的遭遇…… 果不其然,补完发奉,又买了些小东西,一行人才往贾府返。 在外门与多官告别后,云珠三人刚入二门里,就见麝月带着两个丫头佯装上前关怀,身后的紫绡作势要接过晴雯手中的墨盒,本欲同贾宝玉献宝的晴雯自然不肯,拖拉间只是接走了云珠手中的一筐红薯。 麝月带着紫绡,一人一边,刚好拦住进门的去路,见四下无人,淡笑道:“如今二爷读书正在兴头上,又乍得了秦钟这个无话不谈的密友,眼下正在老太太屋里会客呢,哪里还有时间舍得回内宅同我们消遣?这墨,便直接送去书房便罢。” 云珠点点头,借着酸软的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番薯推到紫绡怀里,作势将晴雯推向珍珠,示意她们先走,自己则拉着麝月,假模假式的点点头道:“麝月姐姐说得正是。 眼下这光景二爷怕是也没心思看劳什子墨了,我倒得了个巧宗想要麝月姐姐帮忙参详参详。 咱们做丫鬟的,斗大的字也识不上一箩筐,铺纸磨墨的事儿干不好,也就能在关怀上下些功夫了。眼瞧着天气一日热过一日,二爷今儿早上便是饭也进得不香,我这得了个消食行气的食疗方子……” 云珠人小,但做亲密状双手钳制着麝月的手臂,猴儿似的挂在麝月身侧,堪堪拦住了她想要上前捉晴雯的步伐。 紫绡见状,脑袋一歪,不知心中想了什么,也抱着番薯亦步亦趋的跟在两人身后,眼瞧着就往大厨房的方向去。 “虽是些乡野法子,却胜在新鲜,宝二爷的喜好咱们还能不知道么?素日里就爱那甜的,麝月姐姐是绛芸轩的老人儿了,便帮我瞧瞧……” 云珠东拉西扯的打着哈哈,若晴雯够聪明,便知道自己辛辛苦苦买回来的东西必要先过了贾宝玉的眼,好是不好,评判的权利都要交给贾宝玉才好。 麝月也定不是无端出现在二门处的,说不好就有袭人在后头推波助澜才肯做这出头鸟。只是眼下既没有死盯着晴雯,便说明麝月还想做那左右逢源的中间人,既然如此,就别怪她先扒了这层皮了! “前几日老爷还训示二爷不可淘气,咱们做下人的若是拿着这些新奇东西去打搅他读书,太太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生气呢。 我的意思是,如今二爷既肯用功,这墨就先别拿去招他的眼了,就先放进书房里,回头他见了,新鲜劲儿也过了,岂不安生?”麝月见晴雯已经走远,想着前头还有袭人拦,自己也乐得不必撕破脸,于是和风细雨的劝慰道。 虽从未主动挑起过事端,却没少听大丫鬟们打机锋。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麝月这一番话,是在暗指晴雯献宝,打搅贾宝玉读书。照她们的说法,晴雯若是乖乖听话将墨放回书房,将来不过是被袭人挖个坑。可若是眼下拿去贾宝玉身前,勾得贾宝玉再起什么幺蛾子,少不得就要被王夫人记恨上了。 见云珠只是微微笑着顾左右而言它,麝月心头一转,左不过自己能说的话已经说出口了,又有紫绡这个小的做见证,于是也不再纠结,安安心心的同云珠刮起番薯皮来。 天色渐暗,有少爷身边的女使来用厨房,本来已经熄了的油灯又有人进来点亮。 大厨房值夜的厨娘姓宋,是个膀大腰圆的威猛娘子,说话做事间自有一股凛然气势。这不,一见厨房灯亮,人还没进门,就已经听到她洪钟似的嗓音: “哎哟,姑娘们这是打哪儿来?你们这细皮嫩肉的如何做得这粗糙活计,要做什么,只管吩咐咱们一声就是了,哪里值当自己亲自动手!” 云珠听着,不以为然,早就听闻大厨房油水足,主子们便罢了,下人们想要点什么东西,不把里里外外的人喂足了,是断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 “呀,麝月姑娘怎的有空来我这儿,你们这是做什么?不知我可帮得上忙?咱们人多,七手八脚的做起来倒也快。”宋娘子走进一看,眼见着是麝月,语气也不自觉放缓了许多,不复刚才的尖利。 厨房中环顾一周,心疼的看着墙上四五盏油灯照得屋中通明,这得要多少灯油来点啊!忍着肉痛又将视线落到小的那个身上,想要蹲身帮忙。 那小丫头虽没见过,可衣着样式却是老太太院中的女使,方才的火气在见到三人样貌时,消弭了一半。诸如麝月这样的体面大丫鬟,平日里是不必做这些杂事的,如今来厨房,那真真是贵脚踏贱地了。 “叨扰宋娘子了,倒是我们的不是,只因着二爷近日食欲不佳,借着厨房贵地,我们想着做个花样子哄他胃口罢了,若是不方便,我们这便走了。”云珠见麝月不吭声,紫绡素来又不是话多的,生怕她俩作难,只得做为难状抢先开口。 “方便!方便方便!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宋娘子连忙摆手,为了掩盖自己适才的失礼,甚至大手一挥,只说这厨房里的东西随她们用,没得一处不方便的。 末了又小心翼翼道:“今儿给宝二爷送去的是奶子糖粳粥,其余的都是按份例备的时兴菜式,可是不合口味?” 云珠一顿,大厨房的人可不能得罪,人家问这话不过是场面,少爷都还没说做得不好,哪有丫鬟就开始计较的? 于是忙敛了心神,应付道:“劳宋娘子费心,不过是二爷近日进学,想头都在学堂处,是以用得不多,咱们也是怕他亏了身子,这才多做些。” 听到此处,宋厨娘心头才嘘一口气,待问过几人要做些什么后,翻箱倒柜的寻了不少花样精致的糕点模具出来,又派了两个比云珠大不了多少的小丫头上前帮手,自己才擦擦汗退了出去。 看着厨房灯火通明,闻着空气中隐隐约约的甜香气,宋娘子长叹一声。只要不是主子的意思,小丫鬟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她可管不着。只今晚的灯油,算是废了,前儿还答应小儿子给他买灯油回去烤蜻蜓玩儿。 眼下真是要掏钱买了。 “呼,适才真真吓死我,云珠你胆子可真大!那宋娘子可是赖嬷嬷家的表亲戚,她那大嗓门一开口,瞧着是比赖嬷嬷还吓人些。” 前脚厨娘刚走,麝月就夸张的抚着心口,骄矜语气惹得紫绡也跟着点点头,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附和着,眼瞧着就要盖过刚才的袖手旁观。云珠佯装不解,也跟着附和,只心头暗诽,左右逢源是吧?等会儿你们的左右逢源就到头儿了! 夜阑人静,也盖不过贾母院中的热火朝天。 这一辈的爵位无论依着嫡长还是礼法,又加之陛下钦点,是以爵位落在了大房头上。许是老太太有意端水,是以对二房素来多些垂爱。 贾政也十分知趣,本就是亲母子,满府的富贵风流,今晚皆汇聚于老太君院中。 云珠同麝月端着一碟子十二瑞兽的剔透点心进院,就见着玻璃接过莺儿手里的茶盘,捋了捋鬓间的头发,连侧眼都没给福身的云珠,便施施然进了正屋。 端茶这事儿原是莺儿的活计,从前云珠还在贾母院中时也乐得将这露脸的机会全给莺儿,老太太是个极大方的主子,侍奉起来也是好处颇多。 奈何云珠脸盲,对这院里头的人际关系又十分恐惧,从不敢露锋芒,更遑论争执上茶这种体面事。 “玻璃倒是不比从前稳重。”麝月挨得云珠近,这喃喃的声音刚好落在云珠耳中,她没做评价,这院中许多人都好几副性子,一时的不稳重,谁知道心中在计较旁的什么呢? “给老太太请安。”云珠托着盘子,与麝月双双在门前拜到,又侧身给坐在下首的贾政福了福身。 余光望去,这贾政倒是生得风流倜傥,面白虎目,一撇小山羊胡子尽显文官气派。他如今在主事的差事上做得倒是比贾赦这个侯爵更炉火纯青些,年前考绩,陛下还钦点了他升任员外郎一职。 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 老太君坐在上首,银发整冠,眼角眉梢俱是阖家欢乐之态,一副颐养天年的福乐人样,远远见着麝月便笑问:“可是来接这个混世魔王的?” 见麝月笑着点头,贾政眉头一皱,劈头盖脸的怒火就对着老太君身侧的贾宝玉去了:“不过几步路,怎生得娇气!适才还夸你如今懂得尊师重道了,转眼就这般,于学于人,需得继续笃行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