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晚明》 第一部 《围城》 第一章 死士 初秋。 南直隶,庐州府。 已经被围了十几天,攻城战日趋白热化。城里的人心士气已经由最初的恐惧逐渐转为平静,仿佛喧天的战鼓、兵士们的呐喊、死伤者的惨呼……都是艰难生活的一部分,与生俱来一样,习惯了。 不过此时城头上,总兵官孙杰的脸上写满了焦灼——他知道,终于还是到了做决定的时刻。 孙杰并不担心已经登城的那一小队敌兵:他们被压缩在二三丈许的一段,被己方围得很密实,两侧城墙还在自己手里,不会有什么危险。根据昨日的战况判断,贼人登城,今天肯定会发生、而且,在未来的几天里还会持续下去。在这个时代,登墙即破城的情况绝少发生,攻方会通过连续多日的登墙攻击破坏墙垛、杀伤有生力量、更重要,散播恐惧来打击守军和居民的士气。其实孙杰也希望敌人能不断地爬上来——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实力,有信心在敌人登墙后尽可能多的杀伤其精锐…… 他的不安,来自于城外。 将将旗与指挥权暂时交给副将沈成钢,孙杰阴着脸带领几名亲卫走下城墙。 内侧墙根下蹲了几十个汉子。大多数垂头不语,神色木然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前几天刚刚召集这些家伙时,有些跪地哀求,有些嚎啕大哭,还有人尿了裤子。不过,等了几日,知道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绝望到了尽头,众人也都默默地接受了必将到来的死亡——他们都是营里犯了军法的家伙,放在平时可能也就是挨一顿胖揍,或者穿箭游营的罪过,不过非常时期,便需要付出生命作为代价了。还有几人在亢奋地大声谈笑着,说着粗俗不堪的笑话,他们在用这种方式掩饰着自己的恐惧——这些是志愿者,因为各种原因与孙杰做了一笔交易:代价同样是自己的性命。 孙杰默默地看了片刻,一挥手,早已准备好的几副担子挑过来。 看见担子,蹲倚在墙根下的汉子们停了谈笑,纷纷站起,默默的列队。 第一付担子是两坛酒,后面的是一摞摞粗陶碗和大块的肥肉。 孙杰要给他们敬酒。 壮行酒。 沈副将冲传令兵点点头,后者举起一面三角小旗摇动起来。见状,周围各段城墙负责防守的军官喊着名字,抽调出手下最精锐的弓箭手赶去城门那一段。 弓手们在垛口后排成密集的纵队,所有人的箭都搭在箭台上,排在前面的人则开始半张弓。弓手纵队的外侧,是几十名弩手的队伍,弩机都已经张了弦。 城楼上的沈副将用余光瞄一眼弓弩手队伍,探头向城里看了看孙杰,高举的手猛地向下一斩。 随着一阵急促的梆子声,砰砰砰,连续几声闷响,几只铁矛从床弩上激射而出。一辆盾车被迎面击中,瞬间四分五裂散了架,巨大的惯性让矛头贯穿了车后的人体,斜楞楞的插进土里,把人钉在地上——他是幸运的:透胸而过,没有痛苦的当场死亡。另一只铁矛打得略偏,被撕扯掉一角的盾车翻跳起来,惨呼声陡然响起——那是被崩裂激飞碎片扎中者的哀嚎。生锈的甲片、肮脏的衣布、还有浸了血的泥土,深深嵌入人体。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他们中的很多人会因为感染,在随后的数天里慢慢地感受死亡。 紧接着,暴雨般的羽箭从城门上方的每个垛口扑面而来。每一名弓箭手发射完毕立刻闪身退后排到队伍的末尾,身后已经拉满弓的弓手补位,射击,再退后、第三人迈步上前,发射……弩箭的发射慢了些,但命中率和杀伤效果显然更好。 一个合格的弓箭手,体力极限差不多是20轮左右的满弓射击,期间还要注意控制节奏。这种完全不吝惜体力的急速射极为罕见:最多也就是十轮,胳膊就会酸麻得拉不开弓——这是孤注一掷的打法。 瞬间,敌人的后续部队一下子暴露在突然倾泻而下的密集火力中!仓惶失措的甲兵一边用圆盾护住要害一边张望着寻找掩护,进攻势头戛然而止…… 孙杰一扬首,将陶碗中的劣质水酒灌进喉咙,把手中的空碗向兄弟们一比。敢死队员们同样一饮而尽,然后纷纷将手中空碗摔在地上。粉碎声夹杂着嘈杂的喊声: 大帅,放我们杀贼去吧! 大帅,来生见! 大帅,二十年后再见! 孙杰铁青着脸点点头,随即抬头望向城楼。 一个亲兵一手捂着头盔,迅速探头向城外扫视一圈,回身拼命招手,守候在内侧的旗手挥舞起三角军令旗,摇得很猛,仿佛使尽了浑身力量。孙杰冲城门的守军一颔首,转回身躬身抱拳:“每年的今日孙某会为各位兄弟奉上一注香烟,有孙某在,断不会绝了兄弟们的酒食。兄弟们,咱们来生再见!” 沉重的门闩被取下,城门缓缓的打开一条缝隙,敢死队员们呐喊着冲了出去! 后面的几个人没带武器,抱着大大的油罐。 所有人赤膊。 他们知道:至死,身后的城门将再也不会为他们而开——那一碗火辣辣的劣酒、一方盐水煮的肥肉,就是一条生命的价格。 他们不需要防护。 他们只需要杀敌,破坏敌人的撞车。 然后,赴死。 …… 城门外的喊杀声、惨呼声渐渐沉寂下来。 随着燃烧的毕剥声,空气中弥漫着焦臭的味道。 抬眼看了看空中的几股浓烟,不用等城头的旗帜传递消息了。孙杰知道,敌人的撞车,盾车,连同甲士已经不再是威胁。 城门保住了。 至少未来几天都安全了:敌人再打造出一批攻城器械需要不短的时间。 代价,就是那几十条鲜活的生命。 孙杰将手中紧紧攥住的几页纸递给亲卫队长史二雷,纸上是密密麻麻的人名,这是用生命护住城门的那些人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敢死队员们有的跟进攻的贼人有血仇、有的为了报恩、有的是为了让亲人领到孙大帅的恩恤——朝廷太远,也太模糊,他们只知道孙大帅不会亏了自己,这就够了、或者,被胁迫的,更多。 孙杰识字不多,师爷记下了所有人的名字。 史二雷肃然接过名单,用油纸包好,郑重地纳入怀中,跟随长官再次踏上城门楼的甬道。 战后,如果还活着,他会找匠人将每一个名字刻成神主牌供在营里,跟其他先走一步的兄弟们的牌位放在一起。嗯,都是一起流血的袍泽,在那边,也会彼此照应的。往后,每年的今天师爷都会提醒孙杰,带着他们点燃三柱香再烧些纸钱。 这就是武人的命吧。 城门外里许的土垒上,攻方的统帅关盛云默默的看着远处燃烧的车骸。 今天的节奏掌握得不好:南门的佯攻发动得太早,守军顶住了攻击后,还有余力支援西门。不过关盛云心里也知道,即使时机把握得毫厘不差,结果也差不多:守方有城门楼的视野优势,带没带攻城车、投石机摆了几具,主攻佯攻不难判断,没办法。 城墙是守方的另一大优势。没有近战被溅过一身血的辅兵,在野战中没什么作用,但守城时无论射箭操炮还是投石,有了城垛的掩护,远距离交战,几乎完全可以当战兵用。 关盛云看着远处的火焰和黑烟,心头在滴血。 这一批冲上去的,都是敢战的精锐。 不止一个千总三个把总,他甚至可以叫出其中二三十个老兵的名字或绰号!出发时,他亲耳听到几个猫在盾车后面的家伙念叨,进城后一定要给家里的婆娘抢几块好布做衣裳,如果能弄到几件首饰就再好不过了、那个没成家的傻栓子一个劲地发誓要抢个媳妇,自己当时还笑骂了几句…… 转眼间,全没了。 抬头看看偏西的太阳:“收兵吧”。 明日再战。 攻击部队陆续收到了传令兵的旗语命令——其实,就算没有命令,大家也知道差不多该撤了。这个时代的人们当然不懂得因为缺乏动物蛋白摄入,人体A族维生素不足会导致夜盲,但将领们都知道,大多数士兵晚上啥也看不见。夜战是鱼死网破的打法:几乎都是半瞎子,混战起来,你被身边自己战友砍了的机会,甚至会比被敌人砍的机会更大一点。 前线的军官们听到清脆的鸣金声,开始有条不紊的组织撤退。 投石车调整了方向角度,开始向两侧城墙投掷,石弹包裹着厚厚的稻草,稻草浸透了油脂。准头依旧奇差无比,但总有一些会碰巧砸在墙垛或落在步道上,飞溅开来的火焰会阻滞一会儿增援的敌军。 盾兵斜举大盾紧靠城墙根儿,为弓弩手提供防护。庐州城没有马面,城墙根儿比较安全:除非探身投掷,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步弓手搭上箭后,会随时三三两两的跳出去,对着城头迅速射击,然后再蹿回盾棚下面。弩手则沉稳得多,他们分散着躲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高举弩机巡视着,只有看准目标才会发射,然后躲进盾棚,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脚蹬着,给弩机上弦。射速上弩机完全不是步弓的对手:一个熟练的弩手完成射击准备的时间,足够一个刚入行的弓手完成三次击发——但效果不可同日而语。普通步弓羽箭很难破甲,连棉甲都不易穿破,身着重甲的士兵身上插七八只箭除了碍事没啥大不了,充其量也就是皮破见点红、而即使是正三品以上武官披挂的山文铠,在弩箭面前也不堪一击! 已经攻上城头的甲士们迅速聚拢成半圆阵,交替掩护着,先把受伤的同袍从城墙上吊下去。每一架云梯的两旁都靠上来几部短梯,枪兵们把两丈长的拒马长枪搭在城垛上借力,四处乱扎,为城头的兄弟们尽量戳出一些空间。精疲力尽的守兵也没有过分紧逼:毕竟,谁也不想死在胜负已分的今天。 断后的甲士叫梁老四,是关盛云帐下的一员虎将。梁老四先用圆盾砸中一条靠近的人腿,随后将钢刀大大的抡了个半圆,略略逼退敌兵,大喝一声“中”,劈手向正前方的敌人掷去,扭身跨过城垛翻身跳上云梯。 盾兵迅速分做几队:有的用盾牌相叠结成龟阵,将伤员和无甲弓手护在中间,已经张了弦的几个弩手紧贴在盾兵旁,从盾牌间隙里向城墙上的敌人进行干扰射击、另几组大盾结成盾墙,掩护战兵们抬着云梯小跑撤离。 对床弩来说,盾阵也是比较容易击中的目标。但撤退中的甲士们不会为此担心——他们知道,宝贵铁矛的首要目标是盾车——那些蒙着牛皮和湿棉被的木头架子,远比自己的生命更有价值。 关盛云的投石车再次调整了方向,向正前方城墙投掷,为撤退的兄弟们提供最后的掩护。 第二章 穴攻 黎明时分,城头上的守军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嘈杂。 等到天色大亮,赫然发现城外几十丈处,已然多出几座尺许高的土堆,而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高。土堆旁,是一溜长棚,上千名辅兵在土堆和长棚两者之间穿梭忙碌着。 尘土飞扬。 更远,是几个整齐的甲兵方阵,不时有游骑穿梭其间。 孙杰闻报,登上城楼瞭望片刻,神情逐渐变得凝重:“有请知府大人。传辅兵队官千总苏迎辉!” 庐州知府宋明议(字正声)这些天明显憔悴了许多。 孙杰没有客套,见宋知府登上城头一抱拳,开门见山:“烦请知府大人组织人手,沿此墙左近,开凿水井十几口。再令收集稻草马粪,多多益善。有劳大人了。” 忧心忡忡的宋知府回礼道:“孙帅放心,本府即刻安排。敢问此举为何,孙帅可否赐教?” 孙杰沉声道:“贼人要穴攻。” 宋明议一惊:“穴攻?” 看到宋明议惊惧的神色,孙杰展颜一笑:“府台大人宽心。贼约万五至两万之数,末将手下战兵不足两千,加及辅兵丁壮不过五千。前日贼虽小挫,大部折损为辅兵及强掳百姓,披甲损失仅二百有奇。若贼人轮番强攻,末将确实疲于招架。但贼首遇挫而止,显系信心胆识不过尔尔。区区穴攻,蛇鼠之道,某虽不才,却不怕他。” “如此便好,如此甚好。”宋明议口里应着,但神色间的忧色并未消退。 将信将疑的宋明议离开后,孙杰领着苏迎辉沿着城墙向南不疾不徐的走着,不时抬眼看看城外。 一座座土堆,此时已经连成了一道土垒。 孙杰停住了脚步,向下一指,命令道:“从此处,向北百五十步,沿内墙掘壕,深五尺。隔三十步埋一缸、瓮,牛皮蒙面。寻盲者,时刻侦听。” 苏迎辉抱拳:“得令!”在墙上做了个标记,正要转身离去,被孙杰抬手止住了。 孙杰带着苏迎辉一路走到南城楼,瞭望着远处敌军把官道堵得严严实实的营垒。 南门外的敌人没有出营,只几个塘骑在城外一箭之地逡巡张望,时不时挥舞一下刀枪,叫骂几声示威。 看着远处几百面迎风招展的营旗,苏千总心里有些忐忑:敌人的营盘很扎实,壕沟拒马布置得中规中矩。营墙虽然只建了当面一面,行家看门道,从正面防御的布置判断,其他三个方向的木栅栏前后也会大有玄机。大帅一直没说话,他在盘算什么?强攻逆袭?如果强攻,即便得手,自己的辅兵队可能有少一半都会把性命留在这里!如果不能得手,无疑,死人会更多。可,这里只是敌人的偏师,主力在西门呢,就算击溃,也不能把城扛起来跑啊!难道,大帅想领军突围,把城池扔给敌人…… 苏迎辉心里一直打着小算盘,甚至没注意到疾步而来的副将沈成钢。沈副将摆摆手止住了苏迎辉的施礼,瞄了眼南门外的营垒,向孙杰略一点头:“北门也是如此”。 孙杰的问话打断了苏迎辉的思绪:“此门向西百步,从城内墙向外掘进,宽以二人并行无碍为度。松动外城砖至一推可出,然切不可穿透外墙。打造可跨护城河之木板,承披甲之渡即可,不必考虑辎重。北城亦如是,北门偏西百步掘进,限时十日。你的人手可够?” 苏迎辉没作声,用脚步来回蹚测了两遍,心算了一下,面有难色的回道:“秉大帅,每队二百人分四组轮值,日夜兼工,六七日可成。不过,末将的丁壮前日略有折损,各墙还要协防,滚木雷石也要补充,还有些器械修整……末将怕人手有些吃紧。” 孙杰断然道:“近日贼人不会攻城,城头留老弱以为疑兵即可。夜间不得举火,十日为期。” 苏迎辉放下心来:“末将得令。” 孙杰转向亲卫队官史二雷:“传令四门,敌塘迫近则擂鼓骂阵,以掩掘进之声。” 下午,宋知府派人送来了几十车稻草和马粪。孙杰命令将二者掺合一起后,沿南墙内侧已经开挖的壕沟边沿,堆积成若干堆。然后下令,各门保持最低程度的警戒,所有战兵轮换休息。 果然不出所料,接下来的几天,除了辅兵们忙得疲惫不堪,双方都没有什么大动作。 一日,值守在内壕缸边的盲人听子报告,在两处已可隐约听到挖掘声*。孙杰随即下达命令:亲兵营披甲分两队压阵,辅兵队在这两处对向挖掘。 城外,关盛云又发动了一次进攻。不过,可能是还没来得及造出,这次的进攻没有动用撞车,仅仅用投石机进行远程掩护。大批的被掳百姓在混迹其间的贼兵胁迫下抬着云梯向城墙涌来,没有被弓箭射倒的,将云梯推上墙便哭喊着向上攀来。守墙的兵士们心里多少有些不忍,但在军官们的打骂下,还是枪扎石砸,奋力杀伤着对方。 蚁附攀墙的主力是百姓,关盛云把精锐战兵投在了西门外小小的营垒处。辅兵们推着楯车掩护战兵们一路冲到营垒外,随即枪兵们便在盾兵的掩护下隔着栅栏与守军对捅,辅兵们则不停地抛出带了铁钩的绳索,试图强行拖开拒马…… 优势还是在守军一方。前次敢死队逆袭后,孙杰便在西门外又搭了一个。营垒不大,但也正是因此,攻方的兵力施展不开,城头的守军也能提供弓箭、火罐等协同攻击。 宋明议越来越看不下去了,想找孙杰,但后者并没在城头上。下了马道,一眼望见孙杰负手站在內壕旁,于是急匆匆跑过去道:“孙帅,爬墙的尽是周边未及入城的百姓啊。请孙帅下令,放他们上来好了。本官责在安民,让百姓沦落贼手已羞惭无地,再行杀戮,实在是愧对圣上所望。把百姓们放进来罢,本官可尽力安置。” 孙杰转过头看着宋明议的眼睛,缓缓摇头道:“大人,末将恕难从命。”不待宋知府反驳,继续说道,“末将知道,诚如大人所言,此次攻击大多数都是被贼人胁迫的百姓。但末将可以断言,其间必然混入了乔装的贼兵!若末将下令停止攻击,各段城墙即刻会登上大批人员,届时贼人暴起,城池难保,死的可就远远不是这百千条人命啦。此等招数,末将以前听说过。” 宋明议一怔,孙杰的话确实在理,这点自己是真的没想到。 注意到了宋明议内心的矛盾,孙杰放轻松了语气道:“大人宽心。攻城只是吸引我军注意力,贼人此时的真正用意在这里。” 宋明议顺着孙杰手指的方向看去。 长壕里已对向掘进了四五尺,前方敌人的挖掘声不用瓮缸的共振放大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孙杰一摆手,苏迎辉忙指挥人员悄悄撤出,随后将稻草马粪混合物堆入洞内,掺杂了些引火的火药和松明,间隔着又淋了几瓢水上去…… 随着哗啦一声,洞被挖穿了。几乎与此同时,几杆长枪就冒出草堆戳了过来,伸缩着乱捅。 孙杰一声令下,早有准备的几个把总投出了火把,瞬间引燃掺了火药的稻草。几个辅兵拼尽全身力量,用皮老虎(手持鼓风机)吹出强劲的气流,潮湿的马粪与稻草的混合物霎时冒出滚滚浓烟,弥漫开来。 扎出来的长枪不动了,继而,洞内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声,惊呼声……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声音沉寂了下去,只有偶尔的几声轻微爆响,提示着余烬未熄。 有人从对面长棚里奔出来。 随后,是越来越浓的烟尘,一开始是淡青色,再后来变成黑烟,汩汩不绝。 已回到城楼上的孙杰手抚刀柄,右手叉在腰际,目视敌军,身后的大红披风猎猎作响。 敌阵传来一阵清脆的金声,攻势停止了。城下的贼人们开始撤退,有些百姓磨蹭着,想待贼人们走远些再向城上的守军恳求。不过,大多数当场被贼人砍翻,偶有侥幸逃脱的,也并没有从守军那里求得怜悯——军令如山,孙杰早已下令不得放入一人。这些百姓只得再次哭喊着奔回远去的队伍:四野全在关盛云之手,逃回去拼着挨顿打骂尚能苟活几日,否则,不可能逃得过逡巡的塘骑,会被当场格杀。 不一会,远处已经变阵为进攻队型的敌人也收拢队伍,退回营地。 这一回合的攻防又结束了。 满头大汗的宋知府提着官袍下摆一路小跑登上城楼,复向下望了望熏得乌黑的内墙和满头满脸烟灰的甲士与辅兵们,冲孙杰深深的行了一礼:“幸仗孙帅神威,下官替这阖城百姓叩谢大帅救命之恩!”言毕,一摆手:“酒来!本府要犒赏将士!” 皂吏们吆喝着,指挥随行的一溜劳军挑子上前,将酒食一字排开。城下肃立的亲兵营游击盛得功和辅兵队官千总苏迎辉抬头望向孙杰,见后者微微颔首,抱拳大声应道:“谢知府大人赏!” 笑逐颜开的甲士、辅兵们一哄而上…… 孙杰向宋明议肃然回礼:“多谢知府大人谬赞。朝廷养兵千日,本属份内之责,末将愧不敢当。” 宋知府一手携了孙杰手臂,另一手比了个请势:“虽说临敌不可饮酒,然孙帅虎威连挫贼锋,想那贼人此刻必心胆俱裂。下官已在内衙略备薄酒,为孙帅庆功。孙帅请!” 孙杰略一展颜:“多谢知府大人。不过以末将之见,贼人此举依然是佯攻,切不可轻敌。” 闻言,宋知府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佯攻?” 孙杰向城外一指:“知府大人请看,土垒是为了遮蔽我军视线。那长棚中,末将断言,一定储存着大批木料树桩!穴攻之法有二,其一为隧道掘进。若用此法,需挖掘足够宽度,且应靠近城门。一旦掘通,当第一时间派出百人以上的死士,拼死打开城门,贼人大队即可蜂拥而入……然贼兵距城门尚远,初始为横阵,枪兵前置,未见马队——此乃防御阵型而非强攻之态。后虽变为刀盾兵楔形阵,仍未见马队!据此末将判断,此乃疑兵。且西门外我军营垒尚在,即使城门内破,短时间亦足以应变。贼人所谋当为穴攻之法二:沿坑道来路遣大队人马另行掘进至城基则止。去我基石,代之以树桩支撑城墙,拓宽至二三十丈,引火烧毁树桩,失去支撑之城墙垮塌,贼人即可大兵突入……” 宋明议变色道:“那……贼人狠毒至此,殊为可恨!大帅可有破敌之策?” 孙杰微微一笑:“大人宽心,末将自有应对。前日劳烦大人之水井,便是为此以策万全。敌之此法,几日之内尚可无虞。末将敢请叨扰大人三杯!大人请!” 宋明议大喜过望:“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孙帅真乃神人也!孙帅请、孙帅请!” 注:古代人力挖掘,不可能两处坑道作业进度相当,前后相差一两天也属正常。如果采取穴攻,通常进攻方主帅会在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展开。为了让敌人顾此失彼,一般为对向主攻——或南北、或东西——这样,守军增援便要横跨整个城镇。另两处为迷惑佯动,做做样子。此外,还会进行统筹协调,在两处都挖空城基准备妥当后同时点火烧毁木桩,力争同时发起突击。即便如此,两处燃烧速度也不可能相同,城墙垮塌前后相差大半天便是侥幸。本文只是介绍穴攻及防御手段,场景设定为同侧并行掘进,没有对时间差进行过多描述。 第三章 逆袭 随后的两三天,孙杰不时走上城楼,一言不发地盯着对面每天都在加高的土垒,纹丝不动,一站就是半天。如果不是背在身后的两手几个指头不住的掐算,简直就像一尊雕像。 这日,看到敌人的辅兵从棚子里抱出一捆捆粗大的毛竹,孙杰一口气下达了四道命令: 1,准备圆形木楔子三百枚。 2,准备麻袋锹铲。 3,各城门楼顶筑池蓄水,同时储备沙土。 4,征召全城铜匠锡匠铁匠,收集废金属上城。 城门外,敌人将粗大的毛竹东一根西一根疏疏落落地插入地下,远远望去,看不出什么规律。辅兵们一趟一趟地从长棚里搬运着粗大的木料,纷纷消失在土垒后面。 孙杰在城墙上来回踱了几趟,随后在一个位置上站定,将副将沈成钢、参将上官飞、石井生、长捷营(亲兵营)游击盛得功、虎翼营(主力营)游击单野火、辅兵队千总苏迎辉等一干将领叫到身边,指点着布置各人的任务。末了,沉声喝道:“本城安危,在此一战。奉令不力者,当知军法无情!” 一阵衣甲铿锵声中众将抱拳:“领令!” 城外。 忙了大半天的辅兵们体力已显不支,搬运物料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全副武装列阵保护的披甲们也站累了。今天执行警戒任务的是刚锋营。游击谷白桦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内衣也湿透了,回营可要用沁凉沁凉的井水冲个痛快。 像前几日一样,关盛云上午策马沿着军阵转了一会儿就回了大营。战马这东西太娇贵,脱力了不行,每天不遛遛也不行,胃口很大,不停地吃,甚至半夜还要爬起来喂它——这种事当然可以让亲兵甚至辅兵做,但关盛云知道,马匹很有灵性,需要跟主人建立很亲密的关系:关键时刻你要指望它救命。所以一直坚持着亲力亲为。 营墙上的关盛云抬头看了看略略偏西的太阳,一挥手。 一声号角,牙旗旋转了半圈。 列阵的甲兵们得到原地休息的命令,纷纷席地而坐。有人试图偷偷松开身上的甲衣,被军官们厉声喝止了,有的还挨了鞭子——谷白桦治军很有一套。 关盛云满意地听到辅兵队官国清林刚刚下令,调了二百精壮进入地道,替换疲惫的掘进者。 一切有条不紊。 从昨天开始,儿郎们开始延城基向两翼展开,已经有几百根木料运了进去,支撑着眼前这段城墙。看样子,再有一天多最多两天,就可以点火啦。 城墙垮塌的那一刻,就是此战的终结! 总兵力一万七八。抓来的炮灰们,没人有兴趣挨个数人头,只是个大略数字,反正迟早会被消耗掉——披甲高达近四成。对面充其量战兵两千,无甲辅兵不论多少,在城垛掩护下据守还凑合,但在即将开始的巷战中毫无用处:见血就吓呕了,待宰的羔羊而已。而己方的辅兵们,在进城发财的鼓舞下,将焕发出空前高昂的斗志。 纵兵大掠一日,然后用狗官们的心肝好好祭奠一下前些天折损的兄弟……想到这里,一丝残酷的笑纹慢慢爬上关盛云的嘴角。 刚要下墙回大帐,突然,毫无征兆的,望台上的望子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敌袭、敌袭”!一手指着敌城,一手死命摇动着红色三角旗。 关盛云没有丝毫的犹豫,纵身下墙,三两步跨到望台下,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还没到刁斗高度,便目瞪口呆的停在半空:对面敌城外的小营垒营门大开,没有信炮、没有战鼓、没有呐喊、大批衣甲鲜明的甲士鱼贯而出,甚至没有一丝停顿,行进间便完成了结阵,几个方阵迅速地向这里逼了过来。 己方负责警戒的塘骑立刻呐喊着纵马迎上前去。 关盛云知道,他们在试图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 但对面甲兵们几乎没有受到干扰:外围的枪兵们几乎是同一瞬间放平了手中长达两丈的拒马长枪,脚下则绝不停步,整个方阵就这么直直地压了过来。每个方阵后面,都有二三十个敌骑压阵,己方的几个游骑根本没有机会抄过去袭扰。 塘骑的战马驰到白森森的枪尖前,蓦地改变方向,贴着方阵外侧急掠而过,马上的塘兵徒劳地欠身向队伍挥出手中的武器,但最近的一个只是擦到了对方的枪头。几个塘骑情急之下,甚至直接将马刀向敌军劈手掷出,有的被拨挡开,没挡住的,砸在头盔、甲衣上,也仅仅是个别人脚下略略一滞,几个方队依然虎愣愣地扑面压了过来! 刹那间的错愕过后,爬上刁斗的关盛云大声下达命令:全军备战!放烟花信号! 一声信炮响过,牙旗挥舞起来,向营外的甲士们传达备战的命令。 几道烟花冲上天际,炸开,旷野中回响不绝。其他方向的友军也会在片刻间收到敌军主力突袭的消息。 不过关盛云知道,友军赶来支援,要绕小半个城,而且行进中还要保持体力,最快也要个把时辰。 这段时间内,只能靠自己撑住! 赶去一线亲自指挥肯定来不及了,好在刁斗上视野还算开阔,再说,营垒绝不容失。 大营里轮休的营兵们纷纷披甲,乱哄哄的整队。 关盛云看着敌阵,嘴里下达着一连串流水般命令,传令兵们呼喝着纵马四出…… 刚刚开始休息的部队听到乍然响起的警讯一阵忙乱,列阵备战还要耽误一会宝贵的时间。 看着一身铁的披甲们你拉我拽地相互拉扯着爬起身来,关盛云这才意识到,高高的土垒同样也遮蔽了己方防御部队的视线——最要命的,普通士兵没有高高在上的望台视角,对敌人进攻的兵力、阵型一无所知! 糟糕!这种情况,对士气的影响或许是致命的! 里许的距离。 片刻间,敌人的前锋绕过土垒一头就撞了上来。 防逆袭不是没预案。但因为是攻城战,己方兵力具有压倒性优势,大营又扎在大路中间,当时预设的战斗场景是敌人孤注一掷地突围攻击营盘——土垒的防御没有考虑在内! 鹿砦和拒马只是草草的摆了一道。敌阵略一止步,前排拒马枪搭上来保护着,无甲辅兵上前套上绳索,几人合力一拖,关盛云和匆忙上马的谷白桦惊讶的发现,己方顿时就暴露在对方的攻击之下! 虽然事发突然,谷白桦对自己部下的表现还是有些得意:刚锋营是久经战阵的主力营,不能说十全十美,仓促间全营各队的基本队形一下子就出来了、无甲弓箭手们已经在队官的口令下齐射出第一轮羽箭。 眼看着,还有二三十丈,两军的锋线即将撞在一起。 但谷游击还是隐隐感到有些奇怪:敌军没有变阵,两丈长的拒马长枪依然挺在前排。混战中这种长枪不仅几乎没有用处,而且会大大妨碍战斗——刀盾兵只要用盾牌荡开对方唯一的一记突刺,欺身上前,枪兵除了扔掉武器逃跑外便是死路一条!而且由于长度的原因,无论是遮挡还是挥舞,这种武器对身边战友的威胁要远大于对敌人的伤害!想到这里,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朦胧的不安。 说不清楚,但,不祥! 无论如何,也要为大营争取时间! 谷白桦长刀向前一指:“迎敌!” 伴随着第四轮划破天际的羽箭,刚锋营迎着敌阵,挺刃向前! 几乎与此同时,刁斗上的关盛云则渐渐看清楚了敌阵的结构,大惊失色的吼着下令:刚锋营止步!结阵,结盾阵!就地据守! 然而,召唤前方领军的将领回头观察牙旗的命令要靠信炮——来不及了! 刚锋营的精锐老兵们看到逼到三四丈外的枪林,顿时心情一松:送人头的来了!纷纷大喝着抡刀飞身迎上…… 督战的谷白桦听到对面传来一声大喝:“蹲!” 只见敌人前两排的枪兵齐刷刷地止步,就地半蹲,立刻暴露出后面的甲士!他们的盾牌还背在背上,战刀仍在鞘中,左手攥着两支标枪,右手持着一支! “完了!” 心里刚刚转过这个念头,一排标枪,擦着敌人前排枪兵的盔缨飞来,紧跟着是第二波、第三波! 标枪三投! 伴随着铁刃入肉的闷响,惨呼声骤然响起…… 刚锋营前突的敢战精锐几乎被一扫而空! 三投后,没有丝毫的停滞,看都不看一眼地上的尸体和血泊中挣扎的伤兵,敌人的刀盾兵毫不停留地扑了上来! 刁斗上,关盛云无能为力的看着前方不远处战况。 一个敌人一刀砍在一个无甲弓手的脖项上,颈动脉激喷出的鲜血溅了大半张脸,擦都没擦顺着盔缨眉眼滴下来的血水继续挥刀,他的下一个对手明显是个新兵,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下意识的挺枪,敌兵用圆盾荡开软绵绵的一刺,劈头一刀斩下…… 两个敌兵在围攻塘骑关四。 关四是自己的义子,身手很不错,仗着马匹的优势左遮右挡。第三个敌人砍翻了对手后一转身,行云流水般顺手一刀捅进马腹。马匹悲嘶着倒地,关四的腿被压在马下。不知是不是幻觉,甚至在喧嚣的兵刃交击声、呐喊惨呼声中,目瞪口呆的关盛云依稀听到了腿骨折断的咔嚓一声轻响,转眼间关四就被一杆短枪钉在地上…… 亲兵营! 敌将的亲兵营! 第四章 突门 第四章突门 顶住阵线,固守待援! 确定了当面是敌将的亲兵营,关盛云立刻有了对策。 一上手就砸出亲兵营,看来敌人是想垂死一搏破围了。 破围?呵呵!谈何容易! 当道扎营! 看似简单的四个字,是用多少条人命换来的!想破围,就要攻下对方大营,再顺着官道跑——否则,翻山越岭的披荆斩棘,要不了半天就会耗尽体力、三两天下来,荒山野地饿也饿死了,何况还有追兵! 而大营——岂是你说破就能破的? 己方有兵力优势,只要把控住战斗节奏,损失大一点也不怕——等其他方向的友军赶到,不仅战场主动权还在自己手里,甚至很可能,会把全部敌人一口吃掉! 届时,城池便是囊中之物。敌将有亲卫家丁,或许能跑掉,但知府肯定跑不脱——能跑哪里去?失土是死罪,跑了,不怕朝廷杀你全家么?没有守军的一座空城,知府肯定想先烧府库再自杀,但没人会听他的,被绑了送过来也说不定,上吊都没机会——谁不怕一无所获的占领军屠城泄愤? 关盛云打消了反攻的念头,下达了坚守大营的命令: 各营弓弩手全部上墙、战力稍差的两个营布置到内壕边依托拒马防守、自己的亲兵营和另一个主力营扣在手里待命反击、塘骑押后,等打崩了敌阵负责兜剿逃敌…… 刚锋营一开始就受到重创,已被压制在营门附近,很难结阵了。但这样很好:毕竟是主力营,在经验丰富的队官、果长和老兵们的带领下,到处是三五成群的小战团,把营门堵得严严实实,一时半会儿,敌人无论如何也冲不过来——只是,这样打,刚锋营会付出很大代价——不过,话说回来,只要谷白桦能顶住个把时辰,被打残了也值:只要能把这批敌人吃掉,交换比怎么算都不亏! 正在盘算,猛然见到敌城方向又有了新的动静。领先的是十余架马车,一路疾驰。后面跑着的,依稀是一队无甲辅兵。 马车驰到土垒后的地道入口戛然而止。随车的几十个贼人跳下来,在一个家伙指挥下,卸下大大小小的麻包就往洞口投进去,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便堆了过膝高。领头的家伙上半身是皮甲,头上顶了个铁盔——看样子是辅兵营的千总,掏出火镰,擦燃一只火把,回头看了自己一眼,松开手,火把直落下去…… 红色的火舌杂着黑烟一下子窜起来…… 关盛云甚至还感觉到,这个贼人在擎着火把将丢未丢时,还扭头冲自己露齿一笑! 另一队无甲辅兵在奔跑中迅速散开。三人一组:一人挥刀,贴着地面砍断通气的毛竹、一人迅速将木楔钉入竹节、第三人抡起锤子夯实……与此同时,第一个贼兵已经在砍下一根竹子! 几乎比火舌蹿起来晚不了多久,从土垒到城墙,疏落的一片毛竹地面,出现了丈五左右宽度的一条通道。通道旁,偶有三五根毛竹通气管在冒烟,转眼,又有敌人奔过去…… 完了! 关盛云睚眦欲裂的看着。为了迷惑守军,地道并不是直来直去,而是拐了个大弯,又插了一地的竹子,但敌将还是明确判断出地道的大致走向! 地道里几百条人命怕是保不住了。 营墙上的国清林捶着木栏嚎啕大哭。 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刚刚轮换进去的二百人都是具备丰富穴攻经验的老手,城基下的坑洞就是他们的杰作:哪里可能渗水、哪里容易塌方、在哪里顶上木桩烧毁后破坏力最大……个个都是行家里手。虽说算辅兵,平时国千总可舍不得派他们去做填沟刨桩之类送命的勾当。再训练出这么一批人,没个一年半载想都不用想。 关盛云不是没想过反击,亲兵营游击关建林已经在指挥儿郎们逆袭了。不过,刚锋营被死死压在营门口,把唯一的出路堵得严严实实,敌人没法突进来的代价——是自己也没办法冲出去! 心急如焚的关盛云终于看到,远处,敌城的两侧腾起一片尘土: 援兵来了! 顾不上许多,关盛云下达了加速前进的命令:一簇红色烟花绽开在营垒上空。 先冲到附近,略微停步恢复一下体力,然后合围! 只要造出比较大的声势,己方的军心就会迅速稳定下来、敌人则会张皇失措。 稳住阵脚然后反杀——哼哼,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友军方向腾起两道烟花,表示收到命令。随后,明显加快了速度。眼看着还有不到两里地,两支援军就能差不多同时抵达战场! 虽然披甲长途奔袭过于浪费体力,部队一时半会无法投入战斗,但近在咫尺的大军,会对敌人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而己方士气会迅速高涨…… 嗵! 嗵! 敌城方向先后传来两声号炮! 嗯。 有视野优势的敌人肯定更早就发现了援军。前线的披甲战斗了那么久,体力差不多也该到了极限,这时该收拢部队回撤了吧。 眼前敌人战兵差不多千人左右。五百亲兵营不用说,看战力,另一个也应该是主力营,一口气拼光了,你敢让衙役们守城么?如果那样的话,嘿嘿,本帅不介意立即总攻! 蓦地,敌人的城墙下腾起两股烟尘,两支队伍突然从烟尘中现身,拦腰撞在毫无侧翼防护的援军队列上! 突门! 敌将居然在南北城墙事先上偷偷凿出两道突门,就等着打援! ! 虽然隔了很远看不真切,但两支援军的方向上,腾起的尘土不再是一趟直线,而是逐渐略呈扇形向外蔓延开来,两面参将旗已经看不到了。 关盛云一个趔趄,险些从刁斗上栽下来。 败了! 被急行军耗尽体力又毫无戒备的友军,遭到拦腰致命一击,正在四处溃逃。将旗一倒,部队完全失去指挥,短时间内不可能形成战斗力了。 “鸣金吧。”关盛云长叹一声,无奈的说道。 听到悠长的铜钹声,刚锋营各自为战的披甲们相顾着逐渐聚拢,由三五成群,再合并成小队,小队再相互靠拢结成阵线。虽然败了,一定要重赏谷白桦:从仓促迎敌到死战不乱,刚锋营的表现可圈可点!这个蛮子真的下了心血。 一声号炮,大营里帅旗旁树起青白两色旗帜,然后两面旗帜向前倾了一下。左右内壕的两面将旗向前点了点,这是应旗,表示收到了主帅的命令。随后,踏着鼓声,两支散兵线开始聚拢,在营门吊桥侧后方汇聚成两个方阵。 敌人的体力也在大幅度下降,他们没有趁势紧逼,也放缓了进攻的节奏,后排的甲兵上前替换下前排的同伴,后者拄着满是血迹的武器,弯着腰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几乎在同一瞬间,城楼方向又是一声号炮,继而腾起一股烟花:看来敌将也决定收兵了。 从突门杀出的两支奇兵早已了解战斗任务,并没有追杀溃兵,见到烟花信号立刻止步,迅速向本部将旗靠拢。部队甫一收拢完毕,两支将旗各自向土垒方向深深的垂了一下,甲士们踏着沉重的脚步,坚定地开了上来。 敌人的主攻部队也改变了阵型。由于攻击的势能,锋线不断前压,双方的伤兵都陷到攻击锋线后方——不用问,自己的伤兵会统统变成敌兵的首级功。 敌城上空,再次绽放出两朵烟花。 敌人的攻击方阵开始缓慢后退,从两支奇兵的掩护阵型中穿过。刚才堵通气孔、填烧地道的无甲辅兵们都聚拢在阵后,此时纷纷上前接过伤员,或搀或背,重伤者和死者放在空马车上,向城里急速退去。 三个战兵军阵交替掩护着,渐次消失在城前的营垒里。 好厉害的敌将! 好胆识! 好气魄! 关盛云不由得在心里为对手喝了一声彩! 两千战兵,倾巢而出,还动员了至少一千辅兵。四面环敌,居然敢留下一座几乎不设防的空城!而且绝不贪功冒进,达成战术目的立刻退兵! 这样的对手,在随后的日子里一定要小心应对。 远处腾起两道绿色烟花,那是援军将领发出了收拢溃兵的信号。关盛云根本没有心思看这些,目光紧盯着穴攻的洞口。敌人刚刚退走,国庆林没等命令,就带领刚刚轮换下来的辅兵们冲出营门,发疯般的拼死清理被填埋的洞口。 来不及了! 关盛云暗自想着。浸了油的稻草和马粪——浓烟收割生命的速度远比刀剑快得多。 关建林也带着破霄营径自开出大营,但却没有做衔尾追击——出人意料地,敌人没有对己方倒地的伤兵痛下杀手——关盛云的亲兵营被满地哀嚎的刚锋营伤兵拖住了! 罢了。 关建林和谷白桦是结拜兄弟,而且,这一战刚锋营已经伤了元气,再把伤兵扔地上流血,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尽管关盛云很清楚敌将的险恶用心:二三百伤员,会额外为自己增加很多很多负担。 敌城猛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甲士们忘记了疲惫,纷纷用武器敲打着盾牌。 这些粗鄙的军汉,再用最朴实的方式——呐喊——向自己的主帅表达敬意。 向强敌示威! Tips. 古代战争,除了击鼓鸣金,还有很多复杂的战术命令。 击鼓鸣金是对所有士兵们发出的统一行动信号,其实也并不是我们通常想象的“闻鼓而进鸣金则退”那样简单,还有更多的区别——比如说:一通鼓,往往代表备战,二通代表前进,三通代表冲锋(披甲一身铁几十斤,极限冲刺距离也就十几二三十米,在到达这个距离之前只能快步走,否则跑过去就是送人头),连续击鼓表示持续进攻、一通金是停止进攻就地拒守、二通是缓慢后退…… 将领还会向各营各队传达单独的命令,比如甲营后撤,乙营丙营突前,最后完成合围。所以还有传达这类个性化命令的方式,一般是用旗帜。 古代军制往往按五行设定,金木水火土对应前后左右中五军,各军的将旗便分为青黄赤白黑五色。各军下面的营也是如此,使用镶边区分。比如中军是黄旗,那么中军下面的五个黄色为主色的营旗便分别使用青黄赤白黑的牙边做区别。主将在后方登高观战,根据战况给不同营官队官下达命令,便会通过与这个队对应颜色的旗帜传达。 作战时大家注意力都在前方,于是,使用信炮,作为提醒前方将领回头观察接受命令的方式——听到后面放一响,前线将领回头看:自己是青旗,后面青旗动,那么或进或退服从命令、红旗动,跟自己无关,继续打…… 与其类似的手段还有烟花,这种方式可以把命令传达得更远,尤其在晨昏时分,旗帜颜色难辨时更醒目。 烽火狼烟也是军情传递的手段,也能传达较为复杂的信息:一注代表敌踪、二注代表千人规模,而且有马队、三柱代表大举来犯……此外,还会有兵士拿着毯子遮蔽,这样,远方观察到的烟柱便会出现类似摩斯密码般的断续,如此就可以传递更复杂的信息(有人会问,烽火台上的几个兵士见到漫山遍野的敌人,为什么不赶紧跑,或者干脆降了,还要花费宝贵的逃命时间报信呢?很简单。守烽燧的都是被挑选出来拖家带口的人——你没通报敌情就跑了,全家就死定了)。 当然,特别复杂的战术命令便只能靠传令兵跑进战场直接传达给一线将领了。 第五章 疗伤 城内。 知府宋明议并没有与总兵官孙杰一起在城楼上享受部下们的欢呼。 孙杰发动逆袭时,所有的辅兵丁壮都被派去守城。此时虽然战兵们都已回城,宋知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但救治伤员、补充损坏的武器,还要饮食修整,一时半会儿无法完成接防。 宋知府按照孙杰预先的要求,满头大汗地指挥着衙役和壮妇们,将衙门里的站笼统统搬出来,又集中了全城的木匠和棺材铺人手,紧急打造了很多木笼,全部装满砖石,填塞到两个突门洞里堵住了缺口。又释放了监狱里所有人犯,在缺口外垒起两道半人多高的羊马墙,直通西门前的小营垒,以便万一贼人试图从这里突破可以及时阻击。 孙杰在救护所的一个帐篷里,关切的看着自己的亲卫队长史二雷。 这是个孤儿,同样是军户出身的娘早就殁了。爹是个把总,自己在营里拉扯个娃日子过得真是辛苦,也没什么希望。于是,在多年前另一场惨烈的围城战中,把二雷托付给还是参将的孙杰,带头报了敢死队,用自己的生命去为娃换个前程……从那时起,自己就把这小子带在身边,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教他武艺兵法,还帮他娶了亲。虽然情如父子,但一直没收到膝下。 大家都知道,大帅是一番好意:不能让老史家绝了后,年节时分,更不能断了祭祀的香火。 这次出击本来不需要他参加,但这小子红了眼睛要去。孙杰知道,前阵子那批敢死队的决死突击,勾动了他对亲爹的念想。 拦不住那就去吧,谁让咱是武人呢,生死都是天意,这便是命。 伤不算重,左臂挨了一刀——但弄不好也会要人命。 曾有个挂衔游击,腿上中了一箭,入肉也就七八分,拔出来也敷了金创药。开始没事,走路都看不出有伤,还跟兄弟们大呼小叫地拼酒赌钱,但随后伤口流脓,发烧不几天人就没了!郎中说箭头可能煨了毒,谁知道呢。 这刀砍得挺深,快见骨头了。臂甲的碎片,还有破布什么的脏东西都嵌在肉里。也好,堵住了伤口,血倒是没流多少,可一会要遭的罪也够呛。把扭曲的臂甲卸下来时费了不少劲,二雷疼得浑身直哆嗦。这小子是条汉子,带伤还搠翻了两个,如果不收队,估计这家伙会把自己砍到脱力。 郎中找来块木头,扯条破布裹上让史二雷咬住,几个兄弟一起动手把他按在门板上。郎中正要上前,孙杰沉声到:“我来吧。” 孙杰从靴筒里拔出匕首,在衣袖上反复擦着,直到没有一丝油迹。几下子干净利落地挑出伤口里面的碎铁片和破布,血汩汩地冒出来。尽管额头豆大的汗珠迸出如浆,二雷始终咬紧牙关一声未吭。 “好样的,再忍一下。“孙杰点点头,将匕首伸向火堆烤着。 也不知为什么,军中一直流传:有时明明就是个皮肉伤,尽管敷了药,不少人还是说没就没了;而中了火箭的人,只要不是命中要害,大多都能活下来。 留意之下,确实如此。应该是火克金吧。 瞥了眼烧得通红的匕首,二雷猛的把眼一闭。 暗红的刀尖在伤口上一下一下的轻轻烙着,皮肉冒出一缕缕青烟。人,终于还是疼的昏死过去。 郎中在旁边垂手安慰道:“大帅放心,千总壮得牛一样,吉人天相,肯定没事。” 孙杰唔了一声,应道:“看吧,烧起来再退了就没事了。” 出了帐,昂首向天默祷着:老史,佑护娃吧…… 孙杰回到帅帐,招手唤来师爷商文长:“商师爷,麻烦您帮我写一封家信吧。” 商师爷一拱手:“大帅吩咐,敢不从命。写什么,请大帅示下。” 孙杰道:“写些甚么都无所谓,你随便编就行。但要把‘阙’、‘离’、‘五’、‘游’、‘巾’,这几个字写进去。嗯,在写了这些字的那句话前点一个墨迹即可。” 师爷片刻写就呈上。 师爷告退后,孙杰让亲兵请来宋明议:“知府大人,末将识字有限,刚刚草就一封家书,劳烦大人帮忙念念,以免差池。” “这个……” 正儿八经进士出身的宋明议,像其他大明的文官一样,原本完全瞧不起眼前这个武夫。但大敌当前,内心再如何鄙视,表面上也要比平时客气三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宋知府心里了然:如果单凭自己,早已城破身灭,观感不禁大为提高。接连两场胜仗下来,对孙杰不仅有了惺惺相惜之感,甚至在内心已经隐隐依为梁柱。然而此刻听说敌兵环伺之下这位居然写了家书,堂堂男子汉竟被个妇道人家牵扯住了,真让人不耻!而且,难免有重大军情泄漏之虞!心底原本被压抑住的那丝不屑又冒了出来,面上不免露出些许忧色。 孙杰察觉到了宋明议的神请,含笑拱手:“大人,末将并非不知分寸之人。有劳了。” 宋明议闻言一愣,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开始念起信来…… 读毕,茫然道:“孙帅,这封家书貌似平淡无奇,但此刻做此书,下官揣测,必有玄机。可否请大帅为下官解惑?” 孙杰苦笑了一下:“知府大人,实不相瞒,此书事关军情。文武殊途,还望大人恕罪则个。” 再无疑惑的宋明议离了座,向孙杰深深的施了一礼,起身正色道:“孙帅说的是。” 孙杰赶紧离座,一躬到地的还了礼:“知府大人,末将愧不敢当!死罪、死罪!” 宋明议一把扶住,看着孙杰的眼睛,缓缓道:“孙帅不必过谦。下官虽是个书生,绝非不知好歹之人。今日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常言道:蝼蚁尚且贪生。贼兵压境,宋某圣贤书虽读了不少,然自古艰难惟一死,宋某并非没有做过他想。不过下官知道,然若从贼,全家老小难逃天怒,必遭灭门之殃。故此,下官心意已定:城破之日,便是报国之时。宋某仗剑衙阶拼得一死,可谓大节无亏,也能为犬子换个荫职,不必再受那十年寒窗之苦。若非孙帅孤军慷慨赴援,宋某今日早成刀下之鬼。大恩不言报,若蒙孙帅不弃,宋某愿与孙帅义结金兰。言出五内,天日可鉴!” 这番发自肺腑的言语把孙杰深深地打动了。从宋朝起,赵匡胤为了避免重蹈唐朝军人做大,藩镇割据的覆辙,有意识地重文抑武、以文御武。本朝太祖做得更绝,把所有功臣几乎一网打尽,尤其是武将集团,以至于成祖爷“清君侧”,建文天子根本找不到能带兵抗衡的将领!时光荏苒,到了此时,军人根本谈不上什么地位,一个七品知县,只要他高兴,随时可以找个借口把正三品的参将当街按翻打一通板子!宋知府提出结拜,还指天盟誓,可知确实言出挚诚。 孙杰不由动容道:“大人!孙某是个武夫,不会说什么客套话。承蒙大人青眼相看,誓愿与宋兄同生共死。军情机密,本不足与外人道。这些天宋兄亲冒矢石,与末将等并肩戮敌,自不敢隐瞒。宋兄请看,此信有几个字做了标记,玄机实在于此。” “军情联络当用隐语。依《武经总要》旧例,军情不外:请弓,请箭,请甲,请枪旗……共四十项,末将少时便铭记于心。五言律诗亦为四十字,恰可一一对应。律诗颇多,纵被敌获,或哪怕传书者投敌,敌焉知哪一首为我军字验?末将出行时,与经略大人临时以《杜少府之任蜀州》相约。休看末将识字有限,这五言律诗确能背上几首。小弟出生武职世家,少时为此曾着实挨了家父许多棍棒。商师爷虽可靠,然军情大事,不敢有误,故劳烦宋兄代为勘验。兄长见笑了!” 宋明议大笑着重重的拍了孙杰一掌,由衷的赞叹:“贤弟大才!愚兄受教了!” 再次把信匆匆一览,一手指着做了记号的字,另一手掐着手指数了下,口中喃喃有词地把《杜少府之任蜀州》全诗默诵了一遍,笑道:“既蒙贤弟指点,愚兄便猜上一猜:请箭,请守具,请兵,请粮秣,敌小挫……然否?” 二人抚掌大笑,吩咐亲随设香案结拜不提。 随后,宋明议亲自又将书信手抄了二份,由孙杰的三个亲兵分头趁夜缒墙而出,潜送省城。 关盛云这边收拢了溃兵,检点人马。 新败两阵,辅兵损失太大了:抓来的民伕几乎团灭,最有经验的那些辅兵骨干也差不多都死在地道里,必须想办法补充。不过除此之外,战兵折损也就四百左右,并没有伤筋动骨。虽然小挫两阵,总体战略态势依然,战场主动权仍牢牢控制在自己一方,不禁心中略定。 按大多数惯例,遇到难啃的硬骨头,围三阙一,放守军一条生路,是个不错的办法:军头总能为自己找到临阵脱逃的理由,比如说误判敌情,纵兵追剿,结果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什么的。守土有责的文官不能跑,除了豁出去被满门抄斩投降,唯一一条路是留个“临危一死报君恩”的字条自挂东南枝。眼前的敌将有两场胜利垫底,这时候跑路,性命肯定无碍,最多降级罚俸。别看平时混账,用人之际,潮庭分得清孰轻孰重,甚至革职留任戴罪立功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己方的士气是个大问题。如果一上来围城必阙,那叫用兵如神兵不血刃,接连败绩之下再玩这一套就是畏敌如虎了——以后可就别想混了!自己的威望,只有靠一网打尽然后屠城来提振。 据细作讲,城中的存粮有限。只要稳扎稳打不急于求成,对手坐困孤城,迟早难逃一死。 于是调整了部署,围堵四门,每日各门轮派一营警戒,以防守军突围。动员了剩下的辅兵和守营兵,把几条官道刨得沟壑纵横,小路也摆上拒马挖了陷阱布置了明暗哨。虽然因为辅兵的损失,部队不再具备大规模远距离机动能力,守营加短促突击追歼溃敌还是不成问题。 想到辅兵队,交代了下去:各营都抽出几个果,让经验丰富的千把总们带着,往远处仔细搜索一下看能否再抓一些漏网的逃民。这时候,扒拉到碗里就是菜,聊胜于无。尤其要注意,万一敌军突围,各部追杀时务必留些分寸,多抓些身强力壮的家伙,好好补充一下。 各路将领轰然齐声应是。 振勇营游击龚德润提出一个建议:不论敌人从哪个门突围,当面守军务必以阻击拖延为第一要务!无论损失如何,战后先把阻敌者的人补满,随后是各营挑人,如果还有剩,最后再按功劳大家一起分俘虏。 这个建议得到所有将领的一致赞同。 大家都是老军务,各人的小算盘彼此都很清楚:敌人突围,肯定是集中全力孤注一掷。这种舍命一搏,单靠两三个营未必拦得住。正常情况下,前线将领会放过大部分敌军,留下自己能吃掉的一部分。对方逃命第一,不可能死磕硬啃重兵据守的营垒,能跑一个算一个。但如此一来,其他来援友军的俘虏则没了着落。大家损失都不小,补满一两个营,对全军意义不大。 龚德润的提议,实际上就意味着:当敌的将领不要保留实力,哪怕拼光了血本,大家也会先让你连利钱一起先捞回来…… 僵持了几日,突然塘骑来报:东南方向百里,发现守军援兵。规模不大,约千人左右。但是——全是马队! 关盛云心头大震,又加派了几拨斥候,每人配双马,随时回报敌情。独自摊开了地图,琢磨起来…… 半个时辰后,一声轻喝:“来人!传令:各营游击以上将官即刻前来中军大营军议!” 第六章 阻援 城内。 知府宋明议并没有与总兵官孙杰一起在城楼上享受部下们的欢呼。 孙杰发动逆袭时,所有的辅兵丁壮都被派去守城。此时虽然战兵们都已回城,宋知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但救治伤员、补充损坏的武器,还要饮食修整,一时半会儿无法完成接防。 宋知府按照孙杰预先的要求,满头大汗地指挥着衙役和壮妇们,将衙门里的站笼统统搬出来,又集中了全城的木匠和棺材铺人手,紧急打造了很多木笼,全部装满砖石,填塞到两个突门洞里堵住了缺口。又释放了监狱里所有人犯,在缺口外垒起两道半人多高的羊马墙,直通西门前的小营垒,以便万一贼人试图从这里突破可以及时阻击。 孙杰在救护所的一个帐篷里,关切的看着自己的亲卫队长史二雷。 这是个孤儿,同样是军户出身的娘早就殁了。爹是个把总,自己在营里拉扯个娃日子过得真是辛苦,也没什么希望。于是,在多年前另一场惨烈的围城战中,把二雷托付给还是参将的孙杰,带头报了敢死队,用自己的生命去为娃换个前程……从那时起,自己就把这小子带在身边,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教他武艺兵法,还帮他娶了亲。虽然情如父子,但一直没收到膝下。 大家都知道,大帅是一番好意:不能让老史家绝了后,年节时分,更不能断了祭祀的香火。 这次出击本来不需要他参加,但这小子红了眼睛要去。孙杰知道,前阵子那批敢死队的决死突击,勾动了他对亲爹的念想。 拦不住那就去吧,谁让咱是武人呢,生死都是天意,这便是命。 伤不算重,左臂挨了一刀——但弄不好也会要人命。 曾有个挂衔游击,腿上中了一箭,入肉也就七八分,拔出来也敷了金创药。开始没事,走路都看不出有伤,还跟兄弟们大呼小叫地拼酒赌钱,但随后伤口流脓,发烧不几天人就没了!郎中说箭头可能煨了毒,谁知道呢。 这刀砍得挺深,快见骨头了。臂甲的碎片,还有破布什么的脏东西都嵌在肉里。也好,堵住了伤口,血倒是没流多少,可一会要遭的罪也够呛。把扭曲的臂甲卸下来时费了不少劲,二雷疼得浑身直哆嗦。这小子是条汉子,带伤还搠翻了两个,如果不收队,估计这家伙会把自己砍到脱力。 郎中找来块木头,扯条破布裹上让史二雷咬住,几个兄弟一起动手把他按在门板上。郎中正要上前,孙杰沉声到:“我来吧。” 孙杰从靴筒里拔出匕首,在衣袖上反复擦着,直到没有一丝油迹。几下子干净利落地挑出伤口里面的碎铁片和破布,血汩汩地冒出来。尽管额头豆大的汗珠迸出如浆,二雷始终咬紧牙关一声未吭。 “好样的,再忍一下。“孙杰点点头,将匕首伸向火堆烤着。 也不知为什么,军中一直流传:有时明明就是个皮肉伤,尽管敷了药,不少人还是说没就没了;而中了火箭的人,只要不是命中要害,大多都能活下来。 留意之下,确实如此。应该是火克金吧。 瞥了眼烧得通红的匕首,二雷猛的把眼一闭。 暗红的刀尖在伤口上一下一下的轻轻烙着,皮肉冒出一缕缕青烟。人,终于还是疼的昏死过去。 郎中在旁边垂手安慰道:“大帅放心,千总壮得牛一样,吉人天相,肯定没事。” 孙杰唔了一声,应道:“看吧,烧起来再退了就没事了。” 出了帐,昂首向天默祷着:老史,佑护娃吧…… 孙杰回到帅帐,招手唤来师爷商文长:“商师爷,麻烦您帮我写一封家信吧。” 商师爷一拱手:“大帅吩咐,敢不从命。写什么,请大帅示下。” 孙杰道:“写些甚么都无所谓,你随便编就行。但要把‘阙’、‘离’、‘五’、‘游’、‘巾’,这几个字写进去。嗯,在写了这些字的那句话前点一个墨迹即可。” 师爷片刻写就呈上。 师爷告退后,孙杰让亲兵请来宋明议:“知府大人,末将识字有限,刚刚草就一封家书,劳烦大人帮忙念念,以免差池。” “这个……” 正儿八经进士出身的宋明议,像其他大明的文官一样,原本完全瞧不起眼前这个武夫。但大敌当前,内心再如何鄙视,表面上也要比平时客气三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宋知府心里了然:如果单凭自己,早已城破身灭,观感不禁大为提高。接连两场胜仗下来,对孙杰不仅有了惺惺相惜之感,甚至在内心已经隐隐依为梁柱。然而此刻听说敌兵环伺之下这位居然写了家书,堂堂男子汉竟被个妇道人家牵扯住了,真让人不耻!而且,难免有重大军情泄漏之虞!心底原本被压抑住的那丝不屑又冒了出来,面上不免露出些许忧色。 孙杰察觉到了宋明议的神请,含笑拱手:“大人,末将并非不知分寸之人。有劳了。” 宋明议闻言一愣,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开始念起信来…… 读毕,茫然道:“孙帅,这封家书貌似平淡无奇,但此刻做此书,下官揣测,必有玄机。可否请大帅为下官解惑?” 孙杰苦笑了一下:“知府大人,实不相瞒,此书事关军情。文武殊途,还望大人恕罪则个。” 再无疑惑的宋明议离了座,向孙杰深深的施了一礼,起身正色道:“孙帅说的是。” 孙杰赶紧离座,一躬到地的还了礼:“知府大人,末将愧不敢当!死罪、死罪!” 宋明议一把扶住,看着孙杰的眼睛,缓缓道:“孙帅不必过谦。下官虽是个书生,绝非不知好歹之人。今日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常言道:蝼蚁尚且贪生。贼兵压境,宋某圣贤书虽读了不少,然自古艰难惟一死,宋某并非没有做过他想。不过下官知道,然若从贼,全家老小难逃天怒,必遭灭门之殃。故此,下官心意已定:城破之日,便是报国之时。宋某仗剑衙阶拼得一死,可谓大节无亏,也能为犬子换个荫职,不必再受那十年寒窗之苦。若非孙帅孤军慷慨赴援,宋某今日早成刀下之鬼。大恩不言报,若蒙孙帅不弃,宋某愿与孙帅义结金兰。言出五内,天日可鉴!” 这番发自肺腑的言语把孙杰深深地打动了。从宋朝起,赵匡胤为了避免重蹈唐朝军人做大,藩镇割据的覆辙,有意识地重文抑武、以文御武。本朝太祖做得更绝,把所有功臣几乎一网打尽,尤其是武将集团,以至于成祖爷“清君侧”,建文天子根本找不到能带兵抗衡的将领!时光荏苒,到了此时,军人根本谈不上什么地位,一个七品知县,只要他高兴,随时可以找个借口把正三品的参将当街按翻打一通板子!宋知府提出结拜,还指天盟誓,可知确实言出挚诚。 孙杰不由动容道:“大人!孙某是个武夫,不会说什么客套话。承蒙大人青眼相看,誓愿与宋兄同生共死。军情机密,本不足与外人道。这些天宋兄亲冒矢石,与末将等并肩戮敌,自不敢隐瞒。宋兄请看,此信有几个字做了标记,玄机实在于此。” “军情联络当用隐语。依《武经总要》旧例,军情不外:请弓,请箭,请甲,请枪旗……共四十项,末将少时便铭记于心。五言律诗亦为四十字,恰可一一对应。律诗颇多,纵被敌获,或哪怕传书者投敌,敌焉知哪一首为我军字验?末将出行时,与经略大人临时以《杜少府之任蜀州》相约。休看末将识字有限,这五言律诗确能背上几首。小弟出生武职世家,少时为此曾着实挨了家父许多棍棒。商师爷虽可靠,然军情大事,不敢有误,故劳烦宋兄代为勘验。兄长见笑了!” 宋明议大笑着重重的拍了孙杰一掌,由衷的赞叹:“贤弟大才!愚兄受教了!” 再次把信匆匆一览,一手指着做了记号的字,另一手掐着手指数了下,口中喃喃有词地把《杜少府之任蜀州》全诗默诵了一遍,笑道:“既蒙贤弟指点,愚兄便猜上一猜:请箭,请守具,请兵,请粮秣,敌小挫……然否?” 二人抚掌大笑,吩咐亲随设香案结拜不提。 随后,宋明议亲自又将书信手抄了二份,由孙杰的三个亲兵分头趁夜缒墙而出,潜送省城。 关盛云这边收拢了溃兵,检点人马。 新败两阵,辅兵损失太大了:抓来的民伕几乎团灭,最有经验的那些辅兵骨干也差不多都死在地道里,必须想办法补充。不过除此之外,战兵折损也就四百左右,并没有伤筋动骨。虽然小挫两阵,总体战略态势依然,战场主动权仍牢牢控制在自己一方,不禁心中略定。 按大多数惯例,遇到难啃的硬骨头,围三阙一,放守军一条生路,是个不错的办法:军头总能为自己找到临阵脱逃的理由,比如说误判敌情,纵兵追剿,结果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什么的。守土有责的文官不能跑,除了豁出去被满门抄斩投降,唯一一条路是留个“临危一死报君恩”的字条自挂东南枝。眼前的敌将有两场胜利垫底,这时候跑路,性命肯定无碍,最多降级罚俸。别看平时混账,用人之际,潮庭分得清孰轻孰重,甚至革职留任戴罪立功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己方的士气是个大问题。如果一上来围城必阙,那叫用兵如神兵不血刃,接连败绩之下再玩这一套就是畏敌如虎了——以后可就别想混了!自己的威望,只有靠一网打尽然后屠城来提振。 据细作讲,城中的存粮有限。只要稳扎稳打不急于求成,对手坐困孤城,迟早难逃一死。 于是调整了部署,围堵四门,每日各门轮派一营警戒,以防守军突围。动员了剩下的辅兵和守营兵,把几条官道刨得沟壑纵横,小路也摆上拒马挖了陷阱布置了明暗哨。虽然因为辅兵的损失,部队不再具备大规模远距离机动能力,守营加短促突击追歼溃敌还是不成问题。 想到辅兵队,交代了下去:各营都抽出几个果,让经验丰富的千把总们带着,往远处仔细搜索一下看能否再抓一些漏网的逃民。这时候,扒拉到碗里就是菜,聊胜于无。尤其要注意,万一敌军突围,各部追杀时务必留些分寸,多抓些身强力壮的家伙,好好补充一下。 各路将领轰然齐声应是。 振勇营游击龚德润提出一个建议:不论敌人从哪个门突围,当面守军务必以阻击拖延为第一要务!无论损失如何,战后先把阻敌者的人补满,随后是各营挑人,如果还有剩,最后再按功劳大家一起分俘虏。 这个建议得到所有将领的一致赞同。 大家都是老军务,各人的小算盘彼此都很清楚:敌人突围,肯定是集中全力孤注一掷。这种舍命一搏,单靠两三个营未必拦得住。正常情况下,前线将领会放过大部分敌军,留下自己能吃掉的一部分。对方逃命第一,不可能死磕硬啃重兵据守的营垒,能跑一个算一个。但如此一来,其他来援友军的俘虏则没了着落。大家损失都不小,补满一两个营,对全军意义不大。 龚德润的提议,实际上就意味着:当敌的将领不要保留实力,哪怕拼光了血本,大家也会先让你连利钱一起先捞回来…… 僵持了几日,突然塘骑来报:东南方向百里,发现守军援兵。规模不大,约千人左右。但是——全是马队! 关盛云心头大震,又加派了几拨斥候,每人配双马,随时回报敌情。独自摊开了地图,琢磨起来…… 半个时辰后,一声轻喝:“来人!传令:各营游击以上将官即刻前来中军大营军议!” 第七章 援绝 第七章援绝 赵三喜和队官们敌前军议的时候,千、把总们纷纷下马,穿行在队列里,检查着各自手下的战斗准备:拽拽马肚带、勒一勒盔甲的牛皮绳扣,喝骂着命令大家束紧佩刀(副兵器)、水葫芦等碍事的零碎,故意大声跟老兵讲着进城后要半夜溜出去找个粉头如何如何的下流笑话,缓解新兵们仓促临敌的紧张心情…… 在赵三喜下达全军突击命令之前,全军已经整队完毕,勒马待发。 “驾”、“嗬嗬”、“哟哈”…… 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中、战马的响鼻声中,长蛇般静止的马队开始蠕动起来。 跑动间,纵队逐渐拉长、散开,再以果为基本单位,彼此相互聚拢。 不到半里,全队便已隐隐呈现出若干三角的形状…… 楔形阵。 甲骑冲阵的经典队形。 骑士们夹着马枪*,开始是小跑,里许后,提到三分之一全速:要充分发挥骑兵的冲击力,必须先让马匹跑出性子来,然后发起雷霆一击! 看到敌人的大队迎面冲来,高藤豆二话不说,率领前出的散骑们拨转马头,驰回自己的军阵。 按照高副将事先的命令,骑士们分成小队,先是在己方阵前往复几趟横掠而过,然后径自从各小阵间的通道穿过,逐渐消失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中,看不到了。 尘土,遮蔽了冲击方的视线。 距敌阵还有半里,马匹已跑到二分之一全速。 对面烟尘中,突然毫无征兆的冒出一片飞蝗,扑面而来。 冲在前排的老兵们很熟悉这种场景:神臂弓。 没什么,对方是抛射。 这是干扰性射击。 准头不必考虑,是否被射中全凭运气。弩箭在百步内无坚不摧,但这么远的距离,即使被射到也没啥:只要护住马匹正面,低下头,有铁盔铠甲保护,箭头很难完全穿透棉衬——最多是皮破见红罢了。 “驾”! 马速越来越快。 兄弟们冲啊! 不等弩手们再次上弦,他们的身体就会被我们的骑枪洞穿! 驰过百来步的距离只是几个呼吸间。 马匹已经达到四分之三全速,对面更多的箭支破空而至。 弓箭手也开始射击了。 更没什么——弓箭也就是欺负下无甲而已! 环顾下四周,只有六七骑落马。 “驾”! 兄弟们冲啊! 铁甲的洪流势无可挡! 距敌阵五十步。 马匹已经达到全速。 各人的视野逐渐变窄:前方的敌阵不再是漫山遍野铺开黑黑的一片,而是慢慢分离成一个个面目越来越清晰的贼兵! 马背颠簸中看清楚了,对面没什么掩护,冲击锋面的拒马也没搭好…… 等等! 敌骑掀起的烟尘逐渐消散,怎么回事——为什么敌人不是连绵的横阵,而是一个个空心小阵? 糟了! 如果是横阵,总有枪兵无法防护到的地方……即或前排全是长枪,防线便只能是薄薄的一两层——豁出去避无可避的几条人命,便能生生砸出个缺口! 随后,后面的兄弟们从缺口往里鱼贯一突:阵破!再向两翼席卷包抄——这仗便赢了! 但……为什么敌人要摆出小阵呢? 甲骑很容易穿过间隙透阵而出啊——你们急匆匆赶来,难道不是要阻援吗? 没来得及细想,面对明晃晃的枪尖,马匹已经开始自己寻找空当,有些不受控制,全速奔驰的队列开始扭曲变形…… “驾”! 各个楔形小阵原本组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巨大矛形冲击阵容,后部的各小队,视线被前面的甲骑和马蹄掀起的尘土挡住,还在策马向前猛突…… 战马的口鼻处涌出大量白沫,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马力已经发挥到巅峰:人马合一,五六百斤的重量加上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在这个时代,没有任何肉体能够抵挡这雷霆般的一击! 蓦地,鼓声大作! 随着鼓声,眼前突然迸出一片寒光:各个小阵仿佛一只只豪猪,前后交错的枪林,便是全身猛然炸起的利刺! 前排骑士的战马要么突然减速,要么猛然从斜刺里横着窜出,自己的马匹已然是全速,这么短的距离不可能刹住或避开,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头撞上去,双双栽倒! 前赴后继狂奔的马匹不再受骑手的驱使,完全凭本能在飞驰中避让,虽然这时候的骑阵还没有发明出近代的墙式冲锋,但楔形阵内彼此间距并不大,上千匹马头尾相衔前后交错着冲驰,如此之短的距离根本不可能完成整体转向迂回! 还好,敌阵之间的间隙不小——先冲过去再说吧。 队形彻底散乱了…… 刚才远远看过来,敌人的防线仿佛不怎么厚实,但驰到近前,才发现这些小阵错落地布置着,全速冲刺的马匹一时半会没办法骤然减速,只能以极高的速度在各阵空隙间自行穿插。不时有马匹无可避免地相撞,骑士被凌空抛起,落地后转瞬间身上就被无数战友的马蹄踏过…… 因为无可避免的相互冲撞挤压,有几骑实在无路可走,终于撞上枪林。 马颈、马腹顿时被长矛洞穿,战马悲嘶着倒地。由于巨大的惯性,骑士被高高抛起,挥舞着手脚远远的摔出——人,铁定活不成了。 被撞到的前后两排枪兵,直接凌空飞出几丈开外,骨骼尽断,甚至连惨呼都没来得及发出! 小阵团内。 飞驰的战马在各小阵之间丈许的空隙间左冲右突,骑士们一边要控制马匹,更要提防遮挡两旁不时突刺的长枪。骑在马背上,人高出一截,视野固然更好些——但也利于阵中的弓弩手从容瞄准。找不到合适射击位置的弓箭手,干脆向天引弓,做半张弓抛射:如此密集的骑兵队伍,从天而降的箭支有不小的命中几率。 骑士们不能完全遮挡住四面八方袭来的利刃,不时有马匹悲鸣着倒地,再绊倒紧随其后的更多骑手,刚刚挣扎起身的骑士便被锋利的长矛洞穿…… 人喊马嘶。 隆隆马蹄声、金铁交击声、飞羽破空声、利刃入肉声、惨呼声……交织在一起。 鲜血飞溅。 仿佛刹那间突然破土而出的一股股血泉,转瞬间,地上绽放开一簇簇鲜红的血花。 随着一处处乍现的血花,一条条生命在凋谢…… …… 终于,有骑士从间隙中透阵而出,马速也降到小碎步。 映入眼帘的,是几丈外疏疏落落横着的几道低矮拒马——通道后面,是高藤豆严阵以待的两百铁骑! 如果在平时,这样的高度可以轻轻松松的一跃而过。但大半天跑了几十里,刚才又是全速冲锋,马汗早已浸湿了骑士腿甲下面的棉衬——对刚刚勒定的战马来说,这样简单的防线,便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惊魂未定的骑士们突然惊恐的意识到,自己很难再驾驭胯下的战马——它们在低头嗅着——地面上散落着一丛丛鲜嫩的青草! 青草呈线状散落,前面是—— 草堆! 青草是新割的。断口处渗出的草汁,散发出浓郁的清香。剧烈喘息中的甲骑们都能感觉到,那味道是如此强烈,如此清新,如此致命! 更加致命的诱惑是清水。 大大小小木盆木桶里的清水映着日光,泛着圈圈涟漪的水波是如此的诱人,不用说马匹,连大汗淋漓的骑士们,一时间都难以将目光从清粼粼的水波上挪开。 而敌人,则几人一组的狞笑着守在一旁。每个伏击小组里都有一两名枪兵和三五名刀盾兵…… 完了! ——只要是个人,就知道在敌人面前不能饮食…… 可是,这个道理…… 马~不~懂! *骑兵夹枪冲锋 夹枪冲锋是骑兵标准的战术动作。 骑枪是专用的冲阵武器,并不是影视剧里主将使用的主兵器——与小说不同,除非万不得已,实战中主将往往不会亲自带队做第一波猪突,而是要在阵后指挥。 由于马匹高速奔驰时会产生巨大的动能,如果手握枪杆,枪尖扎入人体时,骑手的腕骨大概率会当场折断,故而需要使用夹枪的方式冲锋:将骑枪夹在腋下,用手扶着保持方向和稳定即可,如此,只要触到对方,力量足以一击致命。为了保持平衡,冲阵骑枪的后部尾端会有配重。 有些有经验的骑手甚至会在距枪头尺许左右故意的将枪杆削细,这样,枪尖扎入敌人身体后,枪杆会从此处断裂,释放出多余的动能更好的保护自己。 骑兵冲阵也并不全是像赵三喜这样孤注一掷。很多时候,面对敌阵前排的枪林,甲骑会逐渐减速,在阵前敌人枪兵堪堪够不到的地方止步,用骑枪去戳刺前排敌兵——人的负重能力远不如马,除非专用拒马枪,大部分长枪的长度不及骑兵专用的破阵枪。这种破阵枪是一次性武器,可以长达三丈,也不需要多讲究,只要长度够,枪杆直不直、结不结实都不用考虑,至于配重,更简单,在尾部系块石头就行。码放在大车上,骑兵冲一圈兜回来拿一支便可以再冲回去……大家集中戳一个地方,等敌人再没人命往里填或完全崩溃撒腿跑,这仗就赢了。 或者在距敌阵几步远的地方勒马射箭(这招蒙古同胞用得很666)。步兵方阵只能被动挨打,不停的填人命:人跑不过马,只要阵型一散开,就是被追着砍得全军覆没。唯一的反击方式只有弓箭。汉朝李陵没有用人命填窟窿,把大车围外圈,在里面跟匈奴同胞对射。这时,匈奴同胞们便吃了大亏:马弓威力不如步弓,草原大漠不产铁,对面的步兵一身甲,同样挨一箭,对方没啥事自己大半会挂掉,于是想溜。结果半夜有降卒告密李陵没箭了,再次进攻,一面倒地欺负还不了手的李陵,最后李陵只好降了,被汉武帝砍了全家捎带手咔嚓了司马迁……直到遇到军神老戚。 戚继光学李陵结车阵,但不用弓,用鸟铳!不仅如此,老戚亲自监工,规定鸟铳必须用闽铁20斤,而且枪管必须用钻的——射出去的子弹说白了就是个小号铁球!蒙古同胞这下彻底傻了眼,喊一声“你太狠了不跟你玩了”远遁漠北…… 附言: 本文为作者原创,且未与其他网络平台签约。 第八章 梦碎 第八章梦碎 全城充斥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守军终于看到了援兵。 一部分援兵——身体的一部分。 确切的说,首级。 这一仗,援军马队折损了三百多人,包括两个参将,两个游击。 幸亏临敌经验丰富,中军的赵三喜见到——确切的说,感觉到——势头不对劲,拼死阻住了后面部队的冲锋。否则,全军覆没无疑。 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中,相当一部分也挂了彩。红了眼的司马昌西不甘心,提出来等贼人撤军再做衔尾追击,那时马队的速度优势便可以发挥出来,总有漏洞可乘。赵副将与惊魂未定的几个军官一商量:城还被围得铁桶一样、马队的指挥系统已然崩溃,败兵失去建制,小半还是伤员,能收拢到一起就是老天保佑,士气低迷完全谈不上什么战斗力了。而敌人少说有二三百骑兵,肯定是用来断后的。只要被他们返身咬住,双方纠缠到一起,敌人的步兵便会围过来……所以,继续前行肯定是死路一条,还是回去吧……于是率领残部,仓皇而归。 不幸中的万幸,是高藤豆的骑兵布置在大阵后面,截杀了侥幸脱阵而出的残兵后,匆匆跟随主力回防,没有展开追击——否则,不知还有多少条人命要撂在这里。 城外的敌军把几百颗人头挑在枪尖上,列队围着城墙转了一圈。炫耀完,这些首级和旗帜兵杖被一股脑的扔在西门前,堆起一座不大不小的京观。 这一仗没留俘虏:生俘者尽屠之。 关盛云说了三个理由: 第一,带着俘虏走不快。大军要即刻回防城下,万一被守军窥破虚实破围而出便前功尽弃。 第二,马兵都是敌军精锐。这种兵铁定养不熟,编到辅兵队必须要时刻派人盯着——当马兵吃香喝辣、做牛马般的苦力,不在鞭子底下活活累死也迟早是炮灰,这个道理用脚趾头任谁都能想明白。还有,个个身强力壮,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带头捣乱的一定是这帮家伙。 第三,彻底震慑一下守敌。城里的狗官军看到援兵全军覆灭,估计士气顷刻间就会崩掉,接下来的仗就好打了——等破了城,丁壮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第四个理由关盛云没说,但大家都明白:连败两阵,儿郎们需要这样的刺激来提振士气,大帅也需要借此恢复自己在军中的威望。 因此,“杀俘不祥”这几个字压根就没人提起,连病榻上的罗咏昊军师都没吭声。 消息是瞒不住的,尤其是坏消息。 敌人的耀武扬威,几千守城兵全看到了。 很快,全城男女老少都知道了援兵全军覆没的噩耗。人心士气一落千丈,好不容易取得的两场胜利,此时竟显得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内心燃起的希望,被西门外的京观击得粉碎。 所有人的心里,都被两个恐怖的字眼阴霾笼罩着:屠城! 没有俘虏。 没有劝降。 只有首级! 死路一条绝无生机! 这,就是抵抗的下场! 孙杰手扶城垛,睚眦欲裂的盯着那一堆人头。 就在刚才,在那一堆人头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 孙杰猜到了:总督大人一定会派来援军。 只是,他没想到,援军会来的这么快。 败的也这么快、这么彻底…… 渐渐的,京观变得模糊,脑海里依稀闪过儿时的情景:父亲大人在家里也很少穿便装或朝服,总是皮甲戎装,板着脸很威风。尤其是出征那天,父亲骑在高头大马上,对刚刚过完十二岁生日的自己点了下头便出发了。阳光照映在皮甲的铜钉上,背影看起来像天神一样,仿佛天地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击败他…… 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父亲大人被抬回家…… 父亲大人一下子憔悴了很多,四十几岁正当壮年的金刚天神不见了,倒像个小老头,缩在塌上。 弥留之际的父亲大人对自己说:身为武人,战死沙场是份内事,也是迟早事——开国以来,这个家族已经为国朝献出百多条人命,换来的,是历代圣上无比的信任和封赏!每当家里生了男丁,圣上一定会派人送来赏赐,每一代人都如此!历朝历代,从没有任何家族有此荣耀,别说文臣,连阁老都没有!因此,为报皇恩,为国捐躯就是这个家族的宿命。 葬礼后没几天,荫指挥佥事的恩旨便下来了。 从那一天起,十几岁的少年变成了少将军。 从那一天起,便已知道,战死疆场,马革裹尸是自己的宿命。 游击、参将、开协、开镇…… 一件又一件的军功伴随着朝廷的封赏,没有一次落空。一直以来自己不仅信心越来越足,潜意识里也以为:死,不仅不可怕,也很遥远。 直到今天。 几百颗头颅揭示出无情的现实:援绝! 百战百胜的辉煌战绩早已把死亡的阴影驱赶到内心的一个角落——但,尽管逐渐被遗忘,阴影始终在那里——眼前的京观,蓦地,把有意无意的压制解了封印,一下子冒出来,充满了内心。 客观地讲,孙杰并不害怕死亡。只是,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还有很多东西放不下——至少,还想再看一眼自己的两个儿子,还有蹒跚学步的幼女。 老大已经十岁了,依稀就是自己当年的模样。老二比他哥哥机灵,闯的祸也多,但每次都能把自己哄得下不去手揍他。尽管这个时代大家都不稀罕女孩,但孙杰知道,自己真正最疼爱的恰恰是这个小东西,此刻多想把她抱在怀里,看她一边扯着自己的胡须一边咯咯地笑啊。 只是不知道,这次自己能不能像父亲大人那样被抬回去,再摸摸他们兄弟的头、再用胡子去扎丫头的脸…… 不记得怎么回的帅帐,孙杰的头脑中一片空白。 …… 城里存粮不多了。 算一下日子,这支援军出发时,经略大人应该还没见到求援信使。等到溃兵回城,了解战局,安定人心,即使再派援军出来,筹集粮草辎重,整编军队……怎么也要小一个月了。 这么长的时间,城里的人心士气,尤其是兵力粮草都严重不足——本觉得连胜两阵,只要经略大人派出援兵里应外合,定可以一举破围,所以压根儿没提请粮的要求。当然,请粮也不现实:被四面合围,运粮除了资敌,不可能有其他结果。而眼下,城外,强敌环伺士气如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坚持到那时的……而且,贼人既然敢在城下明目张胆的围那么久,安庆府那里肯定也不会轻松,说不定很可能再也派不出援兵…… 冥冥中注定,这里会成为自己的终点吧。 天都黑了下来,还是茫然无绪,干脆去巡城。 见孙杰走出帅帐,几名卫士默默地跟了上来,谁也没有说话。 夜晚的冷风吹来,虽然没有驱散心中的郁结,但也是精神一振,不知为何,反倒莫名感到一阵孤独。 摇了摇头,把杂念赶走,快步登上城墙。 刚刚上墙,居然看到远处有几个人在围着火堆吃喝,风里竟然还夹杂着浓浓的酒味! 出离愤怒! 都什么时候了,大敌当前,居然无视军纪,敌前饮酒?必须斩首,以肃军法! 略一顿步,扶着刀镡的左手下滑,搭上刀鞘用力一握,随即,快步向火光走过去。 “大帅要杀人”! 几名卫士早已熟悉了孙杰的习惯动作,对视一眼,刷的一声同时抽出腰刀,紧跟在身后。 走到火堆近前,孙杰一下子愣住了:为首的竟是自己的亲卫队长史二雷! 这家伙受伤的胳膊虽然没着臂甲,但看来也没啥大碍了。本来么,也没伤到骨头,只要退了烧,皮肉伤没啥。 一怔的当口,史二雷也看到了孙杰,大咧咧起身,笑着把酒碗递了过来:“大帅,看这阵仗,咱们都活不了几天了。您放心,您的兵,没孬种!刚才俺跟兄弟们说,下辈子俺还跟着您!这帮贼人也就是仗着人多,上次出击,俺自己砍翻了五个,要不是您下令收兵,俺还能再砍俩!” 孙杰盯着伸到眼前的酒碗沉默了片刻,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接了过来,咕咚咕咚几口喝了下去! 史二雷踹了旁边的人一脚,被踹的赶紧挪出了个空档,孙杰在空档里坐了下去,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众人再次坐下,一时间没人说话。孙杰默默的看着火堆出神,伸手抓了把炒豆子,一颗颗丢到嘴里慢慢嚼着。 几个卫士收起腰刀,环立在旁。 孙杰抬眼看了看他们,开口:“你们咋想的?如果缒城出去,以你们的身手应该至少有五成机会走掉吧?都走吧!没必要都死在这里,能跑掉一个是一个。” “大帅说什么话!” “愿为大帅效死!” “大帅把俺当什么人了?!” …… 几个卫士愣了下,明白过来后,一下子纷纷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嚷嚷起来。 有个卫士扑通跪下,直视着孙杰的眼睛,张了张嘴,半晌也没说出什么,双手抱拳重重的一比,然后不管不顾的抄起一碗酒仰头灌了下去。 被酒碗挡着看不到脸,孙杰看着青筋迸现的脖子一缩一张地把酒灌下去,感觉到自己的眼眶突然一阵酸痛,轻轻地说了一句:“好!都是好汉子!都坐吧。” 第九章 无眠 第九章无眠 城墙上巡夜的游哨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十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围着火堆席地而坐,几个破陶碗在一双双粗糙的大手间传来传去,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肆无忌惮的大声谈笑,全然不顾城外那一点点连成一片仿佛无边无际铺展到世界尽头的敌火! 反正是个死么。 想开了,也就放开了。 像所有酒场一样,喝到微醺,有人开始吹牛:“那天史千总冲在第一个,当然占了便宜!俺在后排,只捡了两个你们剩下的。下回出击,俺要做排头,史头儿,俺未必会输给你哟!” 另一个接上:“你个贼囚说啥哩!看额滴,今天当着大帅额立军令状,下次出击额砍八个——最少六个!” 第三个搭话道:“千万别!大帅,绝不能让他冲前面,您看这厮丑成这个样子,非把贼人全吓跑了!到时候撵都撵不上啊……” 哈哈哈…… 笑声在夜空中传了很远。 不知不觉中,粗犷的笑声驱散了众人心头的恐惧,也驱散了笼罩在城头上的乌云。 夜空如洗,星芒显得格外灿烂! 满腹心事的宋明议知府,虽然早早躺下,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睡。刚刚迷糊过去,就听家人拍着窗子喊老爷大事不好大帅疯了。匆匆整了衣冠,连轿子也没吩咐,急吼吼地一路小跑赶了过来。 三两步跨上城头,见此情景,发急道:“贤弟!大敌当前,你怎能……”说着跺了跺脚,说不下去了。 孙杰斜着半醉的眼睛眯了眼宋明议,反问道:“依兄长之见,又当如何?” 宋明议:“这……我们应该厉兵秣马,备战啊!” 孙杰:“敌人围而不打,我们再有半个多月,差不多就该断粮了吧?如何备战?” 宋明议怒急攻心:“贤弟!大帅!你……这等军情岂可信口胡言……你,你……” 孙杰自嘲般的一笑:“大哥,省省口舌吧!奉漕督之令,大部秋粮已解送省府。贼兵迫近时,大哥又大开四门,将城郊几万老幼悉数纳入。未及收割之禾稼为免落贼手皆付之一炬,是兄弟我亲自带人放的火,此事城中谁人不知?” 宋明议分辨道:“我们节省粮食,当战者吃干,闲杂人等吃稀,总能坚持下去。” 孙杰:“敢问大哥,每日稀粥果腹,敌人围一个月我等固然可以坚持。两个月呢?三个月呢?半年呢?儿郎们饿的举不起刀来,我等又该当如何?等到草根树皮鼠雀食尽,人相食,你我又当如何?” 不等宋明议回答,孙杰继续紧逼:“你我固可以自缚面敌一死求仁,看看西门外的京观,大哥觉得贼人会放过这满城的老幼么?” 孙杰的话,像一把锥子,直戳到人的心底。 宋明议愤怒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默然了。 孙杰借着酒力,干脆下令:“传令下去,打开粮库!今晚兄弟们加酒加菜!从今以后,顿顿饱餐!什么时候粮食吃完了,咱爷们儿便开城迎敌,杀他娘个痛快!” 宋知府垂首不语。半晌,叹了口气,黯然道:“贤弟说的是。也罢,本官今日也求一醉!”紧接着,精神一振,直视着孙杰:“临敌之时,本官绝不自寻短见,当与贤弟并肩戮敌,拼却这副皮囊不要,怎么也要拉他一个半个垫背的!” 孙杰重重的在宋明议肩头拍了一掌,纵声大笑:“大哥好胆!孙某素敬英雄,大哥读圣贤书,自是一身浩然正气,能与大哥并肩赴死,足慰平生!兄弟敬大哥一碗,大哥请!” 隐隐作痛的肩膀,让宋明议瞬间参透了生死,也彻底放下了平日端着的汉官威仪,一撩大红官袍的下摆,与孙杰并肩席地而坐,接过酒碗,咕咚咚喝下…… 酒到酣处,焦虑、恐惧、牵挂……统统被抛到九霄云外。 一不做二不休的孙杰,索性让老兵和军官分头组织酒局,多讲讲战斗故事,消除大家的恐惧——不怕吹牛,牛皮吹爆了也无妨,反正死到临头,大家开心就好。 不消半个时辰,这座城醒了! 看到知府大人和总兵大人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大家也没了顾忌。有军官和老兵仗着跟孙杰多年的交情,索性从墙下的营帐里跑到城墙上凑热闹。一开始是三五人,然后是七八人,等酒食挑子送过来,为图个敞快,越来越多的人干脆陆续从营房跑到城墙上,点起一堆堆篝火。宋明议的皂吏家人们也凑近聚拢过来。 除了西门,东门,南门,北门,各段城墙上沈成钢、石井生、上官飞等将领们按照孙杰的命令也分头组织了酒局。没有文武两位最高长官在场,大家更没什么顾忌,热闹的程度丝毫不逊孙杰这里。 流水一样,米酒被大量的灌到一条又一条的喉咙里,再变成一连串无所顾忌的笑声喷迸开来…… 知府大人的幕士们半夜被喧哗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披衣走出门外,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刚刚登上城头,便被大兵们生拉硬拽的拖到火堆旁,迷迷糊糊地便被灌了几碗酒下去。别看这些幕士平日里一步三摇,一开始还确有些放不开,几碗酒下肚,便有人开始摇头晃脑的赋诗预祝大捷了: 烽烟四起遍苍茫 铁甲龙泉映寒霜 书生亦有鸿鹄志 满引长弓射天狼 “好!” 尽管完全听不懂这山羊胡子摇头晃脑的在念叨些啥,但识字的师爷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啊!再说了,念起来多押韵啊,先叫一声好再说!师爷依稀只记得大兵们轰然叫好,然后一圈酒碗便敬了、哦,不,杵了过来,转眼间,自己就扶着城垛大吐特吐……再然后……就啥也想不起来了! 啥?你会做诗?就你会啊?在下不才,也来一首! 孤城落日斗兵希 何惧遍野尽胡旗 男儿不负三尺剑 笑将虏血染征衣 “好啊”! 这边的火堆旁爆发出比那边更热烈的彩声…… 咦?这彩声怎么有点挑衅的味道? 嗯,是挑衅——那边的刑名师爷只是被灌吐了,这边的钱谷师爷已经瘫软在火堆旁…… 城中的士子们也纷纷到城墙下探头探脑的巴望,想看看出了什么事。 有人犹疑道:“他们为甚这么开心?” 有眼尖的:“看,知府大人也在!咦,那个扶着城垛狂吐的山羊胡子是大人的刑名师爷啊!” “哎呀,被商师爷捏着鼻子灌的那个,不是府衙的书启师爷吗?我的天!大人们这是怎么啦?” 有聪明人灵机一动:“莫非——大人们得到消息,援兵来了?“ 一定是啊! 旁边的人兴奋的嘴唇都哆嗦起来:“援……援,援兵来了!“ “援兵来了?” “援兵来啦!” 有人大喊着,一路飞奔,将这个消息迅速散播开来。 援兵来了! 全城沸腾了! 男女老幼在绝望中终于盼来了他们最想听到的消息,并且加上自己的判断、猜测、以及幻想,再用更大的声音传播开去! “好消息”插上翅膀,飞遍了庐州城的每个角落。 到了天将亮未亮时,连平日里蜷缩在土谷祠廊下的乞丐都举着破碗边沿街狂奔边激动地喊着:“经略大人派来五万大军。哼,这是前锋!圣上下旨,调九边精锐回援,足足十五万大军呐!眼前的这些小贼,死到临头,大限到啦!哈哈哈……”那亢奋的样子,仿佛王师到了自己便不需要再讨饭了似的。 哈哈哈! 每个人都被心头骤然涌起的热血刺激得再不能待在家里,每个人都兴奋得在大街上游走,不论认不认识,见面都先是没来由的一阵哈哈大笑,额手相庆,然后交换着自己听到的、联想到的“最新消息”…… 好吧,不是每个人——有一些人没有参与这场狂欢。 总兵官孙杰、知府宋明议、以及,本该枕戈待旦的士兵们。 天光大亮时,壮着胆子登上城墙的百姓们发现,他们都东倒西歪地倚着墙垛在城墙上呼呼大睡呢。 第十章 诡异 第十章 诡 异 城外的关盛云一宿没敢合眼。 这个白天过得太痛快了。 武装大游行,极大地打击了敌人的士气,儿郎们群情亢奋,战意如虹。高挑着狗官兵援军首级的破霄营每到一处,围城的各营儿郎们疯了一样的欢呼,而城墙上的家伙们呆若木鸡,连一支箭都没射下来,足以证明,都被吓破了狗胆。 一雪前耻啊! 关盛云暗自心里琢磨着:等破了城,要在京观旁立上一方石碑,嗯,就刻“东征元帅关一战破千骑处”!让自己的赫赫威名流芳千古。不过,这点小算盘现在还不能透露——免得手下那帮兔崽子们私底下取笑自己对那两场小挫耿耿于怀…… 想到这里,关盛云抬手唤来一个亲卫吩咐,总攻时务必提醒自己传令各营,留意搜罗下石匠,留着不能杀…… 直到傍晚还是越想越开心,压抑着自己的得意,微笑着,矜持着,享受着各营将领送上的恭维。 平原地带,以步当骑,上千敌骑弹指间阵斩小半,剩下的人人带伤抱头鼠窜溃不成军,自己这方的步卒伤亡不满百!这仗打得,任谁都得伸出大拇指说一声漂亮! 可没想到一入夜情况就变了! 布置在西门外的夜不收,不到午夜便匆匆叩营回报:敌人在城墙上点起整整一长溜篝火。从人声判断,好像所有敌军都上了墙,还连吃带喝的。全城更是人声鼎沸,不知出了什么事! 紧接着是围堵四门的各营纷纷派人来报,他们那里的情况也是一模一样! 策马出营举火兜了小半圈,确实如此。不过到底咋回事,自己也看不出个究竟——就算你们要逆袭,也不至于整这么大动静提前通知吧? 肯定不是营啸。 营啸大多发生在后半夜。开始是一两个平日里受尽了委屈或恐惧到极点的兵卒夜哭,传染开来人人生悲,动静越来越大,普遍夜盲症的丘八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军官又没有及时弹压,于是一阵大乱,其他人夜半惊醒以为敌袭,黑暗里听啥动静都像敌人要趁黑过来杀自己,于是拔刀相互一通乱砍,最后炸营…… 别说时间不对头、城上那些火堆也照得跟白昼似的——要真是营啸,早就该有叛兵把城门打开了啊!而且……听声音不是凄厉的惊叫,反倒像……欢呼? 只有两种解释: 要么全城的人都中了邪,疯了! 要么,他们得到消息:援军到了! 可……四面围得铁桶一样,黑灯瞎火的,他们怎么能知道援兵的消息呢? 外围方向当然也布了暗桩,就算有信使趁夜摸过去、再避开夜不收的耳目溜到城边,黑咕隆咚的,守军难道就不担心是这边派的细作?城上城下扯嗓子喊一通口令、通报守将、城头举火、放篮子下来,第一次把腰牌令箭书信吊上去勘验、勘验无误再第二次把人吊上去……这么大动静,除非堵门的各营全是死人才会完全不知! 难道是飞鸽传书? 也不对啊! 哪怕不是说书先生胡诌,世上真有飞鸽传书这回事——大半夜的,鸽子啥也看不见啊,怎么能传书到城里? 莫非他们训练了夜枭传书? 关盛云晃晃脑袋,把这个荒唐的念头从头脑里赶出去——不想了,越想头越大,传令各营加强戒备,以不变应万变。 天蒙蒙亮,立刻向四外派出大量探马塘骑。 不到一个时辰,各处陆续回报,十里内绝无敌踪! 不对,再探!二十里,不,三十里! 所有马匹全部撒出去!不仅官道和水路主航道,小径和支流也要派人查一遍! 务必查明! “传令各营,全军备战!” 各部将领也都在各自的军帐里忐忑不安地转了大半夜圈子。 虽然稀里糊涂不明就里,这些老行伍们不需要等备战的军令下达,各营早就做了紧急动员:战兵从寅时(半夜三点)就全军披甲箕坐待命、守营兵则全上了墙,已经在营墙上杵了大半宿了。 向大帅询问也没有任何结果。大帅的下一个命令反而更加让大家疑窦丛生:所有骑兵网式撒开三十里,不得遗漏任何方向! 军令如山。 执行吧。 各营,除了将领自己的马匹,所有骑卫都临时改了塘骑。再有紧急军情,只能让步卫,把驮马解下来传令了——不过……驮马那东西能听得懂向左向右的命令吗?哦,好吧,貌似步卫也不知道该怎么给马匹下令……唉,管他娘的呢! 等待是最折磨人的事。 关盛云全身披挂,铁盔摆在帅案上,心神不宁的在营帐里踱着步。 未到午时(上午十一点),探马回来了:未发现任何敌踪! 各营也陆续回报:各自侦察方向均未见敌踪! 他妈的! 他妈的!!! 这帮家伙就是集体中邪,全他妈的疯了! 气死人了! 气急败坏的关盛云当即传令:“立即四面围攻!今天就把城拿下来,补充完辅兵队就给我屠城,鸡犬不留!” 一战破千骑的堂堂大帅,被一群半夜中邪的疯子吓得他妈的一宿没睡!! 这还不算——居然还把自己的所有骑兵都差点累死,去寻找根本不存在的敌人! 这事儿传出去,同僚们会怎么说? “敌援?哪里来的敌援?做梦梦到的吧?搂着抢来的小娘们都睡不踏实,这得怕成啥样子啊,哈哈哈……“ 会被那帮王八蛋们取笑一辈子的! 太他妈丢人了!! 不行!立即给老子全军总攻! 日上三竿,知府宋明议第一个醒了过来。 确切的说,是被恶臭熏醒的。 刚刚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距离自己三四步远一口沸腾的粪锅!大铁锅里翻滚着黑的,黄的,绿色的粪汁,大大小小的气泡从锅底冒上来,炸裂开,不断释放出浓郁的味道……看来煮着的不止有人粪,还有猪粪、狗粪……有人在往火里添柴,还有两个灰衣光头在用长柄粪勺子卖力地搅动着。虽然是背影,宋明议觉得这二位熟练的动作有些似曾相识,猛地想起,竟是肥东龙泉寺的和尚!去年腊月初七,自己曾带了人给寺里送斋米,转天看寺里布施腊八粥*,就是这二位,用大木锨搅着粥锅!怪不得……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环顾四周,宋知府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字:看起来好像庐州城里所有人都上了城墙! 不仅仅衙役,丁壮、连女人、老人和半大孩子们都满头大汗的忙碌着!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石块青砖,每一堆都堆得好高、铜匠铁匠锡匠金匠们在城墙上支开了炭炉,坩埚里通红的铁水冒着蓝幽幽的火苗、乐天居,临风楼等饭馆的厨子们垒起大灶,沸油在一口口大铁锅翻滚着、泥瓦匠石匠们熬的沥青在冒着滚滚黑烟、几个木匠在不停地削着铆着钉着锤着,身边横躺着一捆捆簇新的投枪……每个人都在不知疲倦的忙着,可奇怪的是,他们脸上,不仅看不到悲壮的神色,反而是一派欢天喜地的样子!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宋明议目瞪口呆的当口,孙杰也醒了。不过职业军人的素养让他的惊讶没持续很久,将目光投向城外的瞬间,绽出一声大喝:“敌袭!全军备战!” 城楼上和城外的梆子声几乎同时突然响起! 敌人四面环攻! 放眼望去,视野里都是敌人,无甲辅兵和披甲混杂在一起,呐喊着向城墙涌来。 孙杰大声呼喝出一连串的命令,由牙旗向两侧城墙和城门前的营垒传递开来,传令兵跨上战马飞快的冲下城墙甬道,向东门飞驰而去…… 很快,敌人冒着城头泼下的箭雨涌到护城河边。沙石包、草包、木料——还有刚刚倒下的尸体!通通被推下去,几条通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形成…… 久经战阵的总兵官孙杰一看便知,敌将这是下了死命令:天黑前要破城! 不过,这种强攻,敌我伤亡比会至少保持在3:1以上,甚至更高些——这种乱战,显然对自己有利得多啊!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自己人像吞了符咒被关二爷附体发了疯——好吧,也许是水井里进去了什么脏东西……可敌人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啊!只要再围几天,几乎可以兵不血刃的拿下这个城,为什么如此不顾伤亡的强攻?这种打法完全是在拼人命啊! 莫非…… 莫非——敌人知道——援兵来了? 作为总兵官的孙杰知道,除了安庆府经略大人那里,这时候,其他军镇的友军几乎完全指望不上:最近的也在几百里外,别说远水解不得近渴——这几百里大军走上个把月也不稀奇——就算得到府城危急的消息,没有朝廷明令,谁敢私下调集大军往援?“未得朝命私调大军行同谋逆”,这是族诛的大罪啊! 可,贼人这种疯狂的举动又是为啥呢?莫非朝中哪位高人未卜先知,提前就做好了筹谋? 管他呢,反正一定是有援军,否则贼人不可能中了邪似的这当口发疯! ——城被围得跟个桶似的,自己人出不去,敌人的塘骑可以探远啊!嗯,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满怀希望的向远处望去,看不到任何扬尘——好吧,可能离得还远,也可能——友军来自另一个方向。 孙杰向其他城楼发出命令:“留意远方,可能有援军!” 听到这个大振人心的消息,传令兵们干脆骑着马沿着城墙驱驰开来,一路策马,一路声嘶力竭地大吼:“注意远方!有援军!” 援军! 这个消息再一次极大地鼓舞了所有人的士气! 每个人都奋不顾身地投入战斗,尤其是那些平民:他们根本不懂得要掌握节奏保存体力,都是发了疯一样地呐喊着,咒骂着、投掷着:铜铁匠们舀着融化的铁汁向城下泼撒,每个沥青锅、粪水锅、油锅、沸水锅、砖石堆、投枪垛旁,都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一瓢又一瓢、一块又一块,一支又一支,对着城墙外当头浇下、砸下、投下……直到累得虚脱,瘫软在城头,被后面早已亢奋得满面扭曲的家伙架到一旁时,发自内心的笑容还僵在脸上! 与专业战兵不同,尽管军官和老兵们在不停的呵斥、咒骂“不得查看战果”,毫无军事常识的平民们,每一次投掷后,都有人忍不住探头张望自己命中与否——当然,被城下敌人弓箭手射中的很是不少。 不过没什么——平民多的是。 死伤者与累倒的人腾出的空间立刻就会被新人填补上,反倒是有经验的战兵们,大多在旁进行指挥和指导,很好的保持了体力。 孙杰与宋明议小声交谈了片刻,悄然传令。 很快,除了几个城门营垒上方需要精准度的掩护射击外,四墙的防守开始由衙役和平民们承担起主要工作。 关盛云部奉令强攻各门的将领们,惊讶程度丝毫不逊于孙杰这边: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龙泉寺与腊八粥 庐州(今天叫合肥)的龙泉寺离城区较远,曾经规模宏大,从山脚到山顶占地几百亩,以寺内甘泉得名。据说欧阳修品尝后评价为“天下第十三甘泉”。不过出入口悬挂的“出将”、“入相”两块门匾又显示,这里还多少有些接近世俗,没有完全跳脱红尘~所以和尚们参与守城也就没什么说不过去的了。 相传佛陀释迦牟尼在成佛以前曾经苦修六年,每天只吃极少的食物,变得十分虚弱,尼连河边的两个牧羊女看到以后就拿着牛乳做成的乳糜给佛陀食用,让他恢复了精力。由此佛陀认识到苦修并不能成佛。 相传佛祖曾试图通过苦修悟道,禁食多日几乎虚脱,有牧女喂食牛奶做成的乳糜,恢复精力后,佛陀走到尼连河中沐浴,并来到菩提伽耶的一棵菩提树下,趺坐四十八天,终于在腊月八日这一天开悟成佛。因此腊月八日成为佛教的一个重要节日,信众用浴佛和食用腊八粥这些做法来表达对佛陀的纪念。据徐珂考证,这一习俗形成于宋,南宋吴自牧《梦梁录》有最早的记载。 第十一章 攻击 第十一章攻 击 从昨天夜里,这个该死的破城就处处透出诡异! 死到临头的狂欢肯定解释不通:只是围城而已啊,还远没到破城后的巷战阶段——打都没打,你们该缩在家里瑟瑟发抖才对啊——就算不在家里抖,大半夜的,你们他妈的倒是睡觉啊! 大帅那里,一大清早的抽调了所有骑兵去寻找敌援——虽然自己的亲兵回来报告,在安全距离之内真的没发现敌踪,可大帅还是下令强攻,莫非……大帅接到其他方向的什么警讯? 莫非——其他方向,果真有大敌来袭? 高藤豆副将远远的望向城池,虽然不是特别真切,但到处是黑杂杂的人头,只有几点盔缨夹杂其中绝不会错——守军这是在驱赶百姓们守城啊! 这说明敌人的战力已经严重受损。 一般情况下,普通百姓被威逼充当“铜墙铁壁”的时候,也就离完蛋不远了。 但不对劲儿啊——这才打了多会儿,敌人连皮毛都没伤着呢,怎么就驱赶百姓上墙?照理说不至于啊! 怎么会这样? 高藤豆纵马驰近了些仔细观察。 真的不对劲! 看那些人热火朝天的劲头……哪里有一点像被刀子逼着卖命的样子——这特么分明是集体魔障了啊! 虽则是仰攻,但己方的投石机和弓弩,再没有准头,势必也会给守方造成一定伤亡,尤其是那么多平民,连找掩护都不懂,以往干扰射击的步弓都能有效杀伤,见了这么多血——这些死老百姓们怎么不一哄而散呢? “不能冒进!” 高副将犹疑之下,放缓了攻击节奏。说书先生讲过:诸葛一生用兵唯谨慎——连大名鼎鼎的武侯都如此,给自己留条后路是应该、而且必须的。 事实上,第一个命令放缓攻击节奏的还不是高藤豆,而是负责堵北门的游击张丁。 关盛云麾下的将领里,张丁是最谨慎小心的一个——也难怪,高藤豆尤福田都是关盛云做边军时共事的老兄弟,前者手里有足足三个营的兵力、后者也有两个营,本钱比自己大的不是一星半点、谷白桦那蛮子的刚锋营,虽说只是一个营的编制,但却是有六个步队的超级大营,而且最能打,大家私下猜测,真动手,搞不好大帅亲领的亲卫破霄营都未必是这厮对手、保定地主龚德润的振勇营也不是什么善茬,战力肯定能排进关帅麾下的三甲、自己半路入伙,霹雳营的骨干是以前带的二三百个山贼,连辅兵头子国清林都不怎么买自己的账,这些年下来老兄弟们没了一小半。兵力就是本钱,要是把手下彻底打光了,以后可就更不好混了…… 围堵其他方向的将领们也先后发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大家不约而同地采取了一样的措施。 众将再次派出还没来得及恢复体力的亲卫骑手向大帅询问军情。 西门外远处观战的关盛云咬牙切齿怒发冲冠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守城的狗官军那边究竟是中了什么邪发的哪门子疯自己确实不知道、但从军几十年的老军务,手下各部是出工还是出力,绝对瞒不过关盛云的眼睛——可对此,还偏偏无计可施。 虽然自己非常清楚,守敌孤城一座绝无援军——但这个事实丝毫无助于战局貌似正逐渐滑向失控:各处的将领纷纷派来亲卫询问敌援。 哪里来的敌援?!你们他妈的不都自己侦察过了吗!!! 一开始,关盛云还能心平气可故作镇定的回答,到后来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大声呵斥之余,索性派出自己的亲卫传令各营:“绝无敌援,继续强攻!” 事与愿违。 各营将领接到命令后,更加满腹疑惑。但军令如山,将旗招展,命令前线部队继续奋力攻击——不过,亲兵营或亲兵队还是被大多数将领死死扣在自己手里:当先登城的首功宁可不要,万一有个不测风云……用大把银子堆起来的亲兵队,不仅是往后安身立命之本,关键时刻,这可是保命的本钱啊! 顶在前线指挥部队的军官们也陆续发现了问题:打了这么久,伤亡就不说了,兄弟们的体力已经差不多到了极限,战力最强的亲兵营亲兵队怎么还不上来搭把手?平日里这帮家伙吃得好喝的好,兵饷都是足额,装备训练也是最好的,蚁附攻城这种事偏偏让俺们去卖命,然后等他们过来捡便宜?凭啥啊!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想到这里,每个人心里都开始打起了小算盘:营官、千总们的眼神迅速交流一下,纷纷向手下的把总、果长们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 孙杰敏锐的捕捉到敌军攻击力量的微妙变化,为了进一步打击敌人的士气,突然萌生了一个破天荒近乎顽皮的主意…… 听到孙杰的要求,宋明议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贤弟,你,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孙杰用手指了指城墙和城外,展颜一笑:“大哥,事已至此,就算最坏,还能如何?至少,还能给父老兄弟们加把劲儿不是?” 拗不过总兵官孙杰郑重其事的坚持,战争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令交战双方目瞪口呆的一幕终于出现了: 李家班、瑞霞社、水袖局……庐州城里的所有戏班子优伶,全部浓妆重彩地登上了城头——要知道,后来风靡海内外的京剧,可是由徽班进京才变成国粹的!别的不敢说,庐州府里可有的是戏班子! 很快,在一面小旗的指挥下,先是三通鼓响:咚、咚、咚!然后是近百个男女用各种调门的花腔齐声呐喊:“贼人,败了!” 紧跟着,三通整齐的铜锣:铛、铛、铛!近百个高腔再次高呼:“援军,到了!” 咚,咚咚!贼人,败了! 铛,铛铛!援军,到了! 平日里明争暗斗谁看谁都不顺眼的优伶们、弦师们、打鼓佬们,龙套们……组成了联合演出队,沿着城墙,绕城游走! 热火朝天的投入瞬间变成了狂热的癫狂! 演出队每到一处,那一段城墙上的民众和甲士们便会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杂乱的呐喊,又迅速变成整齐划一的“贼人,败了!援军,到了”! 很快,全城的婆娘们、娃娃们都跟着锣鼓点儿吼出来。 墙上的人,更加血脉贲张,疯狂地将手边能抓到的一切,向城下的敌人投掷出去! 晴天霹雳! 成千上万人有节奏的呐喊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攻击一方的士气跌落到冰点! 败了? 哪个方向败了? 敌援到了?哪边来的? 守城的狗官军在另一边出城策应逆袭得手了? 会不会绕城过来包抄后路? 各营将官不再敦促前线猛攻,反而悄悄下达了就地防守的命令,攻击势头骤然缓了下来。 砰、砰! 这是火炮发出的怒吼! 城里只有四门虎蹲炮,也没几个熟练的炮手。这个时期的火炮,近距离抵近直瞄,破坏塔楼撞车没啥问题,但其他大多数时候除了听个响吓唬吓唬新兵,没啥大用:实心大铁球很难蒙到什么人、打霰弹有效距离也就二三十步。每开一炮,清膛、装药又得忙活半天,还要占用大量人力。开炮前还要拜一拜,否则,一个不小心惹得火神爷发脾气炸了膛*,伤亡保证比被敌人抛石机直接命中还要大得多! 孙杰一开始根本没考虑用虎蹲炮来守城——铁球炮弹打一枚少一枚,不到万不得已,破坏攻城武器还是用人命交换更划算——孙杰把它们分为两组,分别顶在威胁最大的两座城门后方:万一敌军破门,不用瞄准,沿着门洞一炮出去就是一条血胡同,两门炮能为守军重新堵门争取很大机会。 看到敌人士气跌落,孙杰当机立断,两门炮被连拉带拽地拖上城头,炮车刚刚架好便迫不及待的向城下喷吐出弹丸。 砰、砰! 有没有打中? 有没有打中重要吗?! 重要的是:炮声……真响啊! 砰、砰! 指挥据守另一个城门楼的沈副将听到炮响,立刻有样学样。 城门外小营垒中的士兵们一直在苦战。 今天他们承受的压力最大。虽然背后城楼上有神臂弓、弓箭和床弩的掩护火力,但毕竟没有城墙居高临下的视野优势和势能优势。甲士们将长枪架在拒马上机械式的突刺着,弓箭手和弩手在人缝里不停的向逼上来的一波又一波贼兵直瞄射击。 营垒里只有百多号人,前排士兵已经轮换过几次了,大家的体力消耗很大。替换下来的士兵们倚坐在地,胸膛剧烈地起伏,有人将葫芦里的水当头浇下,甚至不少人手臂发生了痉挛。不过,城头上的呐喊始终在激发着他们昂扬的斗志。 听到炮响,看着大铁球携着咻咻的厉风从头顶呼啸而过,所有人的疲惫一扫而空!前排的士兵奋力地嘶吼着将长枪捅得更远,轮休的甲士们也全部站起,用武器敲击盾牌齐声呐喊:杀贼、杀贼! 攻击的势头被彻底遏制住了! 进攻一方后排的士兵停下脚步左顾右盼,前面越来越多的士兵开始扭头往回跑,催战的鼓声也变得迟缓,逐渐稀疏下来。 关盛云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今天真他妈是活见鬼了! 看看西沉的太阳,入夜前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攻下这个破城了。 “算了,收兵!“ 心里琢磨着:今晚召集各营将领军议,一定要杀一两个攻击最软的队官立威,传首各营! 敌人已经疯了一天一夜,明早再战,肯定全瘫在地上…… 明日卯时(早晨5—7点)便再次发动全线总攻,一鼓破城! 杀!!! *火神爷与炸膛 古人的迷信程度是今天的你我想不到的。 《海上见闻录》记载,“海中放光,定国令人没水求之,得大炮夹两龙为耳,用船车出之,号龙熕(音“共”,大炮的意思)。所击无不催破”。 估计是哪艘西洋商船沉了,经人指点捞起了自卫火炮,但为了神化,必须说海里有异光。这样的例子多的是——刘邦、朱元璋等几乎所有牛人出生时要是白天就得五色祥云,要是晚上就得红光满室,实在搞不清白天晚上那就一定满屋异香……不过这些都是胡扯,我可以对天发誓,我那宝贝儿子刚一出生,真的是瞬间全屋亮如白昼!嗯,护士把灯打开了…… 《裨海纪游》白纸黑字写得更有意思:“刘国轩将攻泉郡,龙熕不肯行,强舁(音“于”,意思是两只手抬)之往。及发,又不燃。国轩怒,杖之八十,一发而炸裂如粉!”——拉不动不说大炮太重了,反而怪它自己不愿意走、点不着火不检查是不是火药受潮,反而结结实实打了大炮八十军棍,最后把炮管抽裂炸膛,大家都over! 第十二章 乱战 第十二章 乱战 清脆的鸣金声远远传来。 贼人退兵了! 垂头丧气的贼兵们,开始了期盼已久的后撤。这次不仅扔下了尸体,很多垂死的重伤员也被遗弃在战场——所有人都知道,等攻击部队退得稍远些,城上的守军便会缒墙而下收割首级去请赏——关大帅这里不讲什么首级功,但官军们要啊。然而,这就是命:相熟的战友已经命赴黄泉,士气一蹶不振,普通人,谁愿意冒生命危险去为陌生人给自己增加累赘呢? 城上的守军和百姓再次爆发出浪潮般的呐喊欢呼。 孙杰欣慰的看着眼前的敌人撤出一箭之地后开始整队,退后……突然,一惊! 打了足足一个下午之久,各个方向,根本没见到援军的踪影! 城楼上的孙杰强压着巨大的失落感,以巡视各部的名义沿着城墙策马绕城一圈,每到一门便极目远眺天际:远方的地平线上没有任何异样。 烟花、旗帜、扬尘……任何蛛丝马迹都没见到! 这说明…… 这说明根本就没有什么援军! 敌人的进攻除了一开始那阵子比较猛,后面越来越无力,显然是因为担心后路被断。一旦收兵回营,他们立刻就会发现孤城无援这个事实,明天会变本加厉发了疯一样的报复! ——而己方,今天守城的主力是百姓,全凭着一口气在撑着,到了明天,等他们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一场空欢喜,明天,便只能指望自己的战兵们了,一旦被消耗光…… 想到这里,不再犹豫,匆匆赶回西门,与宋明议悄声交代了几句,又叫过来几个传令兵…… 随后,断然下令: “施放焰火!” “所有骑兵随我突击,亲兵营随后压上,直捣贼人中军大营,务须一鼓荡平!此战以斩将夺旗为要,不得贪图首级功——擅自脱队者,纵有首级功亦在不赦!” “其他各营坚守四墙,尤其不可擅开城门!” 城门轰然而开。 两百余匹战马的蹄声震撼着大地! 紧随其后的是整齐的长捷营步兵方阵。 落日的余晖迎面撒来,为盔甲和刀枪镀上一层金红。这片闪亮的金属洪流,踏着坚定的步伐,滚滚而前,势无可挡! 与此同时,城头上空的天际,绽放开一连串红色烟花——这是孙杰部“向我靠拢,加速前进”的信号。 整队退却中的将领们虽然骑在马上,视野比普通士兵远看不了多少,见到守军施放出焰火信号,其含义虽有些不明就里,但在关盛云这方看来,这个信号无疑是向援军发出的!于是众将不待帅旗命令急忙下令:结阵,防备敌袭! 人心惶惶撤退中的部队停止了蠕动,开始仓促结阵…… 宝贵的时间在飞快地流逝…… 由行军纵队改为防御阵型本就需要不短的时间,尤其因为要填补上死伤者的空挡,所以更是纷乱,军阵还没有显出雏形,将士们便又惊恐地看到,城头上方,一簇又一簇五彩烟花在天空中接连炸开! 虽然这个时代,军情都需要通过烟花、旗帜、锣鼓、狼烟这几种有限的方式进行远距离传递,但细节还是有不小的差异:每一支部队的将领都有自己独特的使用习惯——不过,这种簇状五彩烟花,由于最具震撼力,意义太过鲜明,无论敌我、不止军官,所有士兵都知道,每一支军队都用它来传达一个共同的信息: 全军总攻! 疲惫不堪惊恐万状的兵士们目瞪口呆的看着一簇又一簇烟花在城头上方炸裂,消逝后天空上久久不散的硝烟,直到……被奔雷般的马蹄声将他们拉回现实。 “败啦、败啦”! 一片哀呼声中,不知是哪一个人率先扔掉武器、不知是哪一个人第一个脱队狂奔,集结中的军阵瞬间瓦解、崩溃了! 军官们扯破了喉咙,再也没办法约束部下,转身去阻止下一个溃兵的时候,刚刚拉住的那一个已经又跑出好远…… 庐州府其他方向的城墙上几乎足足休息了一个下午的战兵们事先已经接到不必理会烟花信号、固守四墙的命令。 先是高兴。 渐渐地,军汉们开始躁动起来:昨晚喝了半个通宵,牛皮吹上了天。今天光动嘴了,英雄般的享受着大姑娘小媳妇们端来的茶汤,在崇拜的目光下挺胸腆肚地指挥她们的父兄扔了两个时辰的石头,泼了两个时辰的粪汁,然后……就他娘的赢了? 大帅带人追击贼人去了,难道咱爷们就杵在墙上干瞪眼看着?!仗打成这个样子,以后提起这场大捷,别人问起斩获,咋回答?俺就在墙上看着,别说沾血了,刀都没拔出来。首级功是贼人跑了以后缒墙下去割被百姓砸死的现成的? 还有脸见人么! 军汉们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剧烈,他们沉默着,但有一团团火焰,在所有人肺腑间酝酿着、燃烧着:快一个月了,一直被贼人压着打、前日还挑了战友的首级耀武扬威?然后仅仅一个下午就被百姓们揍得夹着尾巴逃掉?天底下有这般便宜的事么?!求战的欲&火,煎熬得整个人仿佛都要炸裂开来。战意在每个人的内心四处舔舐试探:只要打开一个小小的缺口,满腔的热火便要喷薄而出! 一个涨紫了脸膛的把总低吼一句:“大帅的亲兵营厉害,咱们好歹也算主力营啊!难道就他娘的是吃素的?” 军汉们血液里原始的兽性被这声低吼激发出来,心里的缺口,瞬间被冲破了! “不行!” “杀他娘的!” 满头冷汗脸色惨白的城门官望着冲下来的兵士们,刷的一声抽出腰刀横在身前:“‘未得军令擅开城门者虽胜亦斩!’兄弟们,求求你们,别难为俺——俺他娘的也想冲出去杀他娘的啊!” 废话!谁不想? 好吧,不难为你了,不是有准备割首级的绳子么!兵卒们再次沿着马道奔回墙上。 一条条绳索从城墙上抛下来,北面、东面、南面,每一段城墙都有甲士缒城而下,每一股绳索都缀满了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便向敌人追杀过去! 城门官随着众人奔上城墙,手扶墙垛,目光死死地盯着一个个攀绳而下的甲士们,胸口剧烈地起伏,呼吸声越来越粗重,额头上青筋迸跳着,跺了跺脚,随手抓过一人,把令旗往他手里一塞:“未得帅令开门者斩!听懂了么?大帅问起,就说俺杀贼去啦!”话音刚落,张嘴用牙齿咬住刀背,一把推开一个家伙,抓住绳索纵身一跃消失在城头…… “接过”令旗的是个老铜匠。忙活了一下午,刚刚伸直腰喘匀几口气,稀里糊涂地发现自己手里多了杆小红旗,胆战心惊地喊道:“军爷!你说啥哩?斩谁哩?小老儿可不敢杀人哩、小老儿莫有刀哩……” 可惜,没人搭理他。 落日余晖中,只见城墙上一个佝偻的身影挥舞着一面小小的三角旗,孤零零地游走在东倒西歪扶着墙垛伸头张望的百姓中。 随着两侧城墙上一条条缒满人的绳索,城门前几个小小的掩护营垒,营门洞开,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甲士们蜂拥而出! 没有队形、没有指挥、没有战术! 只有呐喊、只有怒火,只有刀锋和枪刃上的寒光! 撤退中的敌人早已疲惫不堪,听到异响回首望去,一群凶神恶煞已经在身后杀气腾腾追了上来! 更远处的城墙上,垂下无数条绳索,密密麻麻的挂满了人,他们竟对城前的尸体不屑一顾,没有人俯身去割首级,一落地就挥舞着刀枪嗷嗷叫着向自己扑来…… 心胆俱裂! 将领们再也控制不住部曲,所有方向的部队先后发生崩溃。 局面彻底失控了。 无论攻守双方,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把握战场态势,一切都乱了套,各级指挥系统完全瘫痪,战斗态势不可逆地滑向自行发展。 人喊马嘶,兵败如山倒。 所有方向的撤退都变成崩溃,一发不可收。 溃兵们哭喊着:“败了,败啦!”一路狂奔。先是刀枪弓盾被丢下,然后边跑边解开铠甲,他们丢掉一切妨碍奔跑的东西,背向城池漫无目标的逃窜。 一马当先的孙杰,并不知道其他方向麾下将士们自发的缒城追击。 刚才在城楼上看敌军主营的旗帜便知道,对方主将手里还有五六百亲兵,加上守营杂兵,仅仅披甲应该便有千五以上——如果不能一口吃掉,一旦形成僵持,迟早敌人会凭借兵力优势扳回战局。 必须驱赶溃兵冲击将旗! 将战刀高举过头顶,停留片刻让跟随的将士们看到后,旋转着挥舞了两个大圈,再分别向左右空中各虚点一下:追击的马队一分为二,从两翼包抄过去。 骑兵们没有冲进人丛大肆砍杀,而是斜刺里大纵深展开,兜着大大的圈子,渐渐将溃兵驱拢在一处:改变方向跑回主队的溃兵被放过,完全昏了头继续跑向其他方向的,都被毫不留情地砍翻在地。 两侧是骑兵的堵截,身后是步兵方阵的追迫,慢慢的,溃兵们又汇拢到一起,相互推搡着、裹挟着、拥挤着,人流向己方将旗方向涌去。 这股浊流,在动能被耗尽以前,将裹挟沿途的一切,冲击所向,无可阻挡! 不远处的土垒上,关盛云望着向自己汹涌而至的人潮心急如焚。 将旗不停的挥舞,下达左右分离的命令:只要溃兵分流而过,自己的亲兵营完全可以顶住对方的攻势——至少可以坚持很长一段时间。 凭经验,绕过掩护部队的大多数溃兵们尽管心胆俱裂,而且上气不接下气,但哪怕为了喘口气,这时也会停下脚步。他们中的大多数会不自觉的在阵后重新集结,虽然短时间内不可能恢复建制,但也是一股强大的威慑力量! 己方毕竟拥有兵力的巨大优势,只要能固守半个时辰,等其他方向的友军撤下来,战场局势就会完全逆转! 可惜,再一次事与愿违。 第十三章 摧锋 第十三章 摧锋 城楼上的战鼓声渐渐停息下来。 一袭大红官袍外套皮甲戎装的宋明议知府,已经累脱了力,几乎是被家人们从鼓台上架下来的。 看着孙杰率兵逆袭跃马扬刀的英姿背影,宋知府只觉得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燃烧,陡然升起一股豪情:要是能与把弟并辔而驰策马仗剑追歼顽敌,何其快哉!一撩官袍下摆正要吩咐备马,突然想起自己根本不会骑马,于是愤愤的几步走到鼓手那里:“鼓槌给我,本官要亲自为将士们擂鼓助威!” 鼓手哪敢不从,望了眼队官,毕恭毕敬的交出鼓槌。 伴随着骤然响起的慷慨激昂的鼓点儿,金鼓队官和鼓手顿时汗如雨下瑟瑟发抖,几乎要瘫软在地:这敲的啥啊……大军总攻,瞎特么乱敲一通是要砍脑壳的啊…… 不过,他们都多虑了。 上至孙杰,下至胆子最大、企图心最强、想趁势砍杀一番凭首级功就此吃上战兵粮跟着冲出去的辅兵,根本就没有人在意什么鼓点儿节拍——战斗已经一边倒地变成一路追砍,这时候完全不需要用鼓点儿控制进攻节奏。孙杰事后哈哈大笑地一把拉起战战兢兢伏地请罪的旗鼓队官和鼓手:”无罪无罪!声响够大,便是好金鼓!“ 近乎虚脱的宋明议扶着南门城门楼栏杆的双臂止不住的颤抖,宋知府对此浑然不觉,他还在亢奋中,狂喜地看着这场毫无征兆、更毫无道理的乱战。 听说各门贼人都在抱头鼠窜,宋明议让家人架着绕墙走了一圈。视野所及之处,每个方向,都是一千、两千、甚至几千个,昨天还不可一世耀武扬威的敌人在前面抱头鼠窜、后面跟着百多、两百、最多不超过三百个仿佛凶神附体、恶鬼上身的疯子一路嗷嗷叫着追着狂砍! 宋明议亲眼看到,一个贼人被弃在地上的甲衣一绊摔倒在地,没等挣扎起身,后面追上去的家伙便是一刀当头斩下,紧跟着一通变态般的乱戳,大好的首级被砍得稀烂……等等,砍人的这厮怎么穿的是件布衣?原来竟是个辅兵!天爷啊,辅兵撵着战兵跑,还把披甲砍得稀烂!这等事,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 “虽是宋某亲眼所睹,但砍成这样子,也真没法子计首级功*啊!”宋知府在心里替这颗头颅惋惜不已,正琢磨着该如何巧立个名目,替所有无法通过朝廷勘验的首级发赏时,这位辅兵勇士已经拎着刀子拔腿再次狂奔在追击的路上了——那颗被几乎砍成碎块的首级,竟被他如敝履般弃之身后不顾了…… 这、这、这分明是佛祖保佑、岳王显灵啊! 宋知府的嘴唇也跟手臂一样哆嗦起来,蠕动了几下,没说出什么,眼睛一酸,两行热泪流下脸颊。 宋明议默祷着做了决定:虽然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明天,无论如何,一定要给西天佛祖、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观音菩萨、还有岳王爷爷、城隍老爷……挨个好好的磕一遍头、供几炷香——子不是也曰过“祭如在”么!都这样了,哪里是“如在”,这分明是“真特么在”啊! 虽然城郭遮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其他方向的战局,关盛云凭借多年的行伍经验,从声势和扬尘等各种迹象判断,尽管不知道什么原因,但肯定是全线崩溃了。有个成语叫做“望尘知敌”:南北两侧都骤然腾起了大股烟尘,说明有大量人员在这两处同时跑动、每一侧的烟尘都分成前后相隔百十丈的两股,说明前面的人在跑后面的人在追、先见到的那一小团在后,随即前方腾起更大的一团,说明撤退中的部队发现了追兵开始溃逃……看来,与西门一样,分守各门的狗官军们同时开始逆袭了! 围城这么久,无论从旗号还是几次交手判断,狗官军撑死了也就两千战兵而已——可是不对啊!不算眼前这不足千人的步骑混杂,余下还能有多少兵?分摊到各门还能有几百人么?怎么就能把数倍于敌的儿郎们追成这样? 然而,紧急的事态容不得关盛云想太多,看着越来越迫近的,对分流命令视若无睹的溃兵人潮,关盛云知道大势已去:乱兵中,指挥系统已经不复存在。小兵们看不懂旗语、就算能看懂,此刻各人只顾埋头狂奔也不会抬头观看命令、军官们早已失去对部属的控制,只有被人流裹挟着跑下去…… 被敌骑兜追着的乱兵,像被狼群驱赶的野马群,左奔右突,汇成一股洪流,更像一波滔天巨浪,扑面而来! 当下,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当机立断地跑路。即使这样,自己和有马的部属也仅有三四成左右的机会逃生——因为上午几次三番的侦察,大家的马力还没有恢复。 要么豁出去孤注一掷地迎战:变楔形三角阵,把人流分开。但如果这样,自己就会陷入重围。 守营兵由没啥经验的新兵组成,这种时候没法指望的。营墙上视野好些,看到战局发展成这样子,估计到现在少说已经跑了一小半了,尽管自己身边还有亲兵营,但凭这几百人,肯定挡不住这一大群溃兵了,认命吧,赌一把! 亲兵营游击关建林一提马缰靠过来急道:“大帅,避一避吧!留得青山在……” 话音未落,关盛云一声大喝:“我不走!本帅今天就死在这里!给我挡住!” 关游击扭头看了看越来越近的溃兵洪流,不再说什么,眼神由焦灼逐渐变得坚毅。跟随大帅二十年了,他清楚关盛云的脾气。 一使眼色,几名亲卫不由分说纵马从两侧夹住关盛云,有人伸手一把抄过马缰。 关盛云勃然大怒:“狗才!你好大狗胆!” 关建林在马上抱拳惨然一笑:“义父保重,下辈子您再罚俺吧。” 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一个亲卫:“俺的马力还好,给大帅带走替换着骑吧。” 然后厉声对卫士们吼道:“没马的随我断后,有马的保护大帅,快走!” 吼声凄厉如枭。 目送几十名骑兵强拥着关盛云远去了,关游击正了正铁盔,转身下令:“枪兵出列!向前十五步,结枪阵,拦阻溃兵,冲阵者杀无赦!刀盾兵结圆阵,保护将旗!” 大盾被深深的插入地下。 每排三十人,第一排枪兵踞地,左肩膀死死顶住盾墙,右手持枪,枪尖与地面呈四十度角远远探出盾墙,枪身后端顶在地上、中排持枪单膝跪地,用脚踩住前排长枪的尾部,枪身搭在前排大盾上、后排弓步,长枪放平,指向溃兵方向。 三层枪林后,环绕将旗,关游击和十几个千、把总和百多伙夫杂兵居中,几百个刀盾兵组成了一个很小的三层空心圆阵——阵型越紧密越容易防守。 不过——也更容易被包围。 逃生的机会也就断绝了。 大家都知道,关游击是想保护大帅。 敌军如铁流,将旗是磁石。 高高竖起的帅旗,会吸引所有敌人的注意力,多坚持一会,大帅就会离安全多近几分。 大团的溃兵越来越近了。 跑在前面的人猛抬头发现不远处是一面盾墙,白森森的枪尖从间隙里探出,仿佛要择人而噬的利齿!于是纷纷拼死想向两侧绕开。也有一些勇敢的,试图收住脚步返身重新加入抵抗。 但,溃兵实在太多了,这些人立刻被淹没在洪流中:最勇敢者最先死! 后面的人完全看不到前面的情况,只是本能的,不由自主的被人潮拥推着一路向前,一旦摔倒,立刻会有无数双大脚从身体上踩过,尘土将呼救声呛在喉咙里。 消逝的生命,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呜咽。 乱世,草民的生命直如尘埃。 轰! 在后排的推挤下,人潮终于撞上了盾墙和枪林。 肉体撞击盾牌的砰啪声、枪刃刺入肉体的噗噗声、枪杆折断声、惨呼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枪阵虽然只有三层,但这百来人的枪阵在被吞没前还是将人潮略略一滞。也便是因为这一滞,后面的溃兵大多得以绕开。 圆阵正面的外弧形,向内被深深的挤压进来。阵内的甲兵们用小圆盾死死顶住前面的同伴,踉跄后退中,同样是三层的防线正面被拉伸成稀疏的薄薄一线,仿佛马上就会崩断…… 毕竟是训练有素的亲兵营,破霄营最终还是在阵线断裂崩溃前顶住冲击,并逐渐恢复了阵型。被枪阵耗尽动能的一大团溃兵人流终于四散开了,再也没有方向,漫山遍野的逃窜。 孙杰一骑当先冲在左翼,视野比步兵略略开阔一些。 很快就断定,眼前的小小圆阵虽则片刻间尚能自守,但已不再构成威胁:就算将旗还在,这么小的圈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酝酿出反攻的气势。必须继续追击,决不能让敌人集结,一定要顺势拿下大营——成败在此一举,不成功,便是成仁。 挥刀示意右路骑兵完成对圆阵的包围,等他们稳住包围圈后,自己的亲兵营也差不多刚好开上来,步骑相加二比一的优势,尤其是如虹的士气,足以粉碎任何抵抗。 战刀高高举起,停滞片刻后,向溃敌星奔的前方——也是敌人的大营——横向呈半圆形用力一划! 收到命令的左翼骑兵齐声炸雷般爆喝:“杀!” 顷刻间左路纵队扇形四散,驰向漫山遍野的溃兵。 大杀四方! *首级功 从秦开始,军功以首级功为主,毕竟斩将夺旗、当先登城等奇功不是人人可得。普通兵卒,还是战后交人头的方式最童叟无欺。 秦扫六合,很重要的一点便是这种首级军功制:只要你交来一颗敌人首级,不论出身,便可以赐一级爵位(爵是酒杯,得封赏要通过“饮酒赐爵”的方式,“爵位”由此得名),获得了爵位,可以免田赋、免劳役、爵位高的还可以获得田地、奴隶,甚至还可以抵罪!以严刑峻法而著称的暴秦同样有连坐的规定,比如说,“一伍”(最基层的作战单位,五名士兵组成)中战死一人,余者四人每人都算有罪,杀!除非……嗯,你们能交上来一颗敌人的首级——那就没事了。当然,超额完成的多交还会有赏!所以六国征召来的农民兵见到对面扑来一群腰里系着滴血人头的凶神恶煞,大多数吓得魂飞魄散。有记载,有的秦兵腰里系了四五颗人头还在呲牙咧嘴地冲锋……那场景,别说迎面撞见,想想都恐怖。 再后来,秦军打遍天下,首级制的军功有点不够分的了,于是做了更严格的规定:一个是“披甲士”的脑袋才算首级,做辅兵参战的农民工不算数了、另一个是把连坐制发扬光大:你曾砍了十几个脑袋获了爵不假,但你小舅子食物中毒当街拉肚子……这是“弃市”(就是砍头。大秦的环保真好——拉车的牛马当街大小便也是主人砍脑壳)的罪啊,别废话,你被罚爵了! 过了不几天,你邻居半夜妄议朝廷,被另一户举报了。你别说什么你睡得死,你没举报对不对?所以你也有罪!啥,拿爵抵罪?你忘了?你的爵被你小舅子拉没啦!收拾一下到骊山给始皇帝修陵去吧,从此就是七十万刑徒里面光荣的一员啦! 不想去?好吧,拎上刀重新参军,再砍几个人头回来换免劳役优惠券。哦,对了,记得这次只能是“披甲士”的脑袋才算数哟。 到了唐朝,官员分为三种。一种叫散官,就是今天的职务等级,比如县团级,司局级之类的,决定你的薪酬待遇,但没有具体职务。一种叫职官,也叫职事官,就是有具体职务,比如知县、知府等。还有一种叫勋官,有些类似于散官,但勋位往往需要通过军功获得,不论出身。比如评书戏剧里的薛仁贵,本来是个小兵,跟随太宗征高句丽,单骑陷阵力斩敌将,便得了勋位。得了勋位就有“永业田”,子孙世袭,皆免课役。后来玄宗忙着跟杨贵妃鸳鸯浴,不再亲自参与叙功这种小事,由着地方节度使自己报,于是后者借机会利用这个漏洞大肆提拔培养自己的势力,没多久就把盛唐搞成过眼云烟。 聪明的明太祖朱元璋为了防止军头做大,有意的重文抑武,他理想的武将最好是目不识丁的蛮牛,只晓得上阵砍人其他一概不懂,这样最好,不会危及子孙后代。文臣么你负责守土,丢了地方别废话砍脑袋、武将么收复失地啥的都不算,只按胜负论,具体奖金按人头算,一手脑袋一手现钱童叟无欺。 首级要交兵部勘验后发赏,兵部的老爷们自然吃卡拿要百般刁难。那年月当兵的往往不是啥良民,很多都是犯了王法的罪犯充军,于是很多人本着能蒙过就赚了蒙不过也不亏的态度杀良冒功,交上去的脑袋大小男女整个的半拉的都有。当然朝廷绝不是好糊弄的,最后规定:必须是完整的首级,更要证明是个壮年男性——首级要带着喉结(以前有过高科技辨别手段:扔水桶里,脸朝上的是男的脸朝下的是女的,但这办法总能引起纠纷只能放弃了),不带的不算!甚至等到跟满洲人打仗,为了证明你杀的不是投过来的汉人百姓,头发是死后剃的还是先剃了头再被砍的,都要验明正身才给钱。 第十四章 追击 第十四章 追击 驰过前阵子贼人穴攻堆起来的土垒时,孙杰感到心脏猛地一抽:尽管很清楚,在这里肯定看不到城门外的京观,但还是下意识地向那个方向投去匆匆一顾。 胸中杀机陡起。 然而孙杰知道,紧随身后的每一名铁骑,人人皆如此想。只要自己开始宣泄怒火的劈斩,顷刻间眼前的贼人溃兵们便会尸横遍野——不过,贼将也就有机会率部脱离战场回营据守,一举踹掉敌人大营的战术目标便会受到威胁。 必须让溃兵聚成一团,牵制住贼将原地策应,一鼓聚歼! 孙杰强自压制住自己狂砍滥杀的冲动,指挥着呈双层扇形展开的骑兵队,再次把漫山遍野四处乱撞的溃兵们逐渐迫拢到一起,向着敌人的大营方向驱赶。 里许外,一道烟尘逐渐远去。 从扬尘看,至多四五十骑——显然,敌人的主帅带着贴身护卫弃军了。 弃军。呵!鼠辈! 不过很奇怪:马蹄扬尘是团状而不是线状——显然,马速并不快。 “怎么回事?想诱我分兵么?不可能啊——那样应该先甲骑对冲才是——先对冲,双方纠缠在一起,我会担心贼人亲兵营随后冲上来,用枪兵困住甲骑、刀盾兵收拢掩护溃卒,聚众抵抗自己随后压上来步兵……那样自己就必须分兵,一路对冲贼人的马兵迎战,另一路直掠过去冲击迎上来的步兵方阵……难道是马力不济?攻城战不需要骑兵,贼人的马力为何不济?” “咄!管他呢——你跑不掉的!苍天有眼,血债血偿!” 一念至此,心底的怒火燃烧得更加炽烈,偾张的血脉仿佛随时要爆开。此刻,一旦确认了近在咫尺的胜利,被强行压制的杀气像冲破火山口的沸腾岩浆一样,喷薄而出,直冲云霄! 挥刀示意大队继续驱拢溃卒,自己率内卫脱阵而出。十名虎卫翼护在孙杰两侧稍后的位置,紧紧咬住前方里许那股烟尘。 奔驰中,虎卫们纷纷把马剑骑枪等长兵器挂回鞍环,抽出雪亮的马刀。 长兵在冲阵时是不二之选,驱拢溃敌的效果也很好——只需要探出一截锋刃让奔跑中的敌人看到,他便会跑向另一边——但真正的追杀则效果不佳:相对高速冲刺的甲骑,跑得筋疲力尽的目标几乎类似于静止,长兵刺中人体,突然而至的阻力甚至可能折段骑士的腕骨!所以标准的甲骑长兵冲锋的标准姿态是夹枪,而不是持枪(当然,也有平衡配重的因素)。 很多有经验的马兵会把骑枪、钉枪枪头后面的枪杆削细,这样,刺中人体后枪杆会立刻折断,从而保护自己。 而马刀则不同,即使没有完全劈中,只要稍微带上一点,人马合一巨大的冲力就会在对方身体上拉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哪怕没伤到要害,大部分目标也会因难以得到及时的战场救护失血而死。 关盛云的卫队长关野火心急如焚。 虽然只是半速,战马口鼻处已经溢出些许白沫。回头观察了一会追兵:这样子,五里以内就会被追上——再跑下去战马就会脱力,而对方的马刚好跑出性子来!追兵只有十来骑,己方人数虽多,但追兵马力好,只要被拖住,迟早敌人的步兵会压上来…… 正思考间,一声悲鸣,侧前方一匹战马踢到一个小土坎上,疲惫的奔马再也无力克服奔驰中突如其来的冲击,失蹄跪倒——像累脱力的人容易摔跤的道理一样,战马看到了土坎,其大脑判断完全可以一跃而过,然而僵硬的肌肉却无法完成大脑的指令。 喀嚓一响。 在巨大动能的作用下,战马前腿白生生的断骨破体而出。骑手像被顽皮的孩童抛向空中的布娃娃一样无助的挥舞着四肢,远远的摔下。 紧随其后的一骑避无可避地被绊倒,骑手一只脚卡在马镫里,上身和大腿一下子被扭成180度,寂静了片刻,惨嚎陡然响起…… 第三骑、第四骑险象环生的避开了,但自己的坐骑也被斜刺里撞了一下,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关野火瞬间下了决心:鱼死网破罢!奔跑中呼喝出命令:十几个马力最好的卫士继续护卫关大帅,其余的三十几骑勒定战马,返身对冲! 这是一道自杀式命令。就算战马体力充沛,这么短的距离也根本不可能提起速来——骑兵对冲,速度就是生命! 从衣着判断,前面跑的是个弩手:上身穿了件很旧的皮甲,布裤,鞋子已经跑丢了一只,弩机和箭匣早就不见了,腰间的长匕首也不知所踪,空鞘未及解下,随着奔跑一下一下的摆动,不停的拍在屁股上……虽然弩手大多由精锐老兵担任,但如果不挡路,元凶大仇就在前面一里外,孙杰本不屑于去追砍这样的敌人。偏偏这厮吓昏了头,张着两只手挡在自己的马前狂奔…… 战马驱驰到平行位置,一声大喝:“斩!” 略一探身,手中的战刀一挥,一颗首级飞上半空,颈动脉激喷出半人高的血柱,与此同时,失去头颅的躯体仍旧向前跑出两三步,然后噗通摔倒,滚了几滚,手足抽搐几下,宣告又一条生命在这一天终结。 前面的扬尘有了变化:从滚滚前行的一大团中分离出来一小股继续前奔,那一大团则猛然停滞,在原地弥漫开来。孙杰的嘴角露出狰狞的一丝笑纹:“此刻才想起对冲么?晚了!” 再次高举战刀,停留片刻,在头顶旋转两圈,刀锋向前一指! 身后雁形冲锋的虎卫们先后放弃了各自追砍的目标,迅速汇拢成双排纵队,疾驰向前! 相对劈砍有力、挥舞起来遮护作用也更大的战刀而言,宝剑看起来雍容华贵,但更适合刺击。虽说就杀伤效果有“刺死砍伤”之说,但战斗中挨上一刀,失去抵抗能力也便是大半个死人了。实战不比让观众眼花缭乱的表演,一招制敌是最重要的——你需要尽快解决对手,因为前面还有更多的敌人!所以,宝剑类似于仪仗武器,那是不需要自己上阵搏杀的监军文臣大人们喜欢挂在腰间炫耀的东西,这个时代的将领,步战大多喜欢用刀。但骑战时,大家各有趁手的长兵,自然也不会干涉手下的甲骑使用什么武器。 孙杰不同,相比马剑铁枪等长兵,他更加偏爱马刀。 很久以前便不怎么需要亲自冲阵了。然毕竟自十几岁投身行伍,多少次的与死亡擦肩而过,让孙杰对马刀情有独钟。 甲骑对冲的战果,相当程度上要靠运气的成分:虽然拥有丰富战斗经验的骑士在一对一的战斗时肯定会占些便宜,但若干次战斗统计下来,总体战果还不到二成——与此形成明显对比的——折损率也非常高!经过多年的仔细观察和亲身体验,孙杰发现,问题,恰恰就是出在兵器上! 所谓的对冲,就是敌对双方相向驱驰,马匹不断加速,最理想状态是在双方交错的刹那间,马速达到最高,避开对方戳过来的武器,同时用武器向对方扎过去……如果没扎中,双方会跑出一段距离后勒住马,再次重复……直到一方落地或落荒而逃。当然,跑出多远再勒定战马回冲很考验骑手的经验:距离过近,马速提不上来会吃大亏、跑得太远,敌人已经返身加速,自己的马速还是提不起来! 使用长兵,表面上看起来对冲时会有先发制人的优势,但实战中,每个人都会本能的以自保为第一选择,是否能扎中敌人还在其次。双方的注意力都在避开对方的攻击上,所以,往往对冲若干次,还是谁也没戳中谁。久经战阵的老兵,也就是在时机把握和信心方面占些便宜——而如果一方是头尾相衔的两骑,后面的骑手便完全不需要担心对方已经挥出去来不及收回的长兵,哪怕是个新手,此时也往往会获得战果! 使用马刀则不同。高速运动中,横向劈砍肯定比纵向突刺有更大的命中率——只需你靠的足够近!长兵戳刺出去不容易收回,但只要勤加练习,三尺多长的马刀便可以持续挥舞,哪怕对手是两骑纵队:格挡、劈砍、再次格挡,三个动作可以一气呵成。而且,不同姿势的挥刀,可以非常方便地传达各种复杂的命令。尤其重要的是:这种武器可以很好的培养勇武精神——你必须拥有近身接敌的勇气,它才能发挥效力! 一两仗没有斩首功,固然可以推说是运气不好——接连几仗下来,回营时马脖子下面还不能系上一颗敌人滴血的首级,只能证明你鼠胆,自己滚去做守营兵罢! 想到这一层,孙杰有意识地让十几个战绩平平但绝不缺乏勇气的马卫把各自趁手的主战长兵换成副武器战刀,几次模拟对冲下来,所有人惊讶地发现,尽管对阵的另一方都是有斩首功的甲骑,刀组的命中率竟比对手整整提高了一倍! 从此,虽然每人都有各自趁手的长兵用来冲阵,孙杰也没有明确规定,但想在这面孙字帅旗下的马队站住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必须拥有马刀的斩首功! 至于孙杰的内卫甲骑——孙杰属虎,大家习惯上称作虎卫——更必须跨过一道门槛:三级功。 第十五章 骑战 第十五章 骑战 留下来掩护关盛云的卫士们都知道:今日,便是自己的死期。 这些贴身卫士,全部是关盛云的家丁,有几个甚至还是义子。 叛主求生是绝对不可想象的! 他们的人生已经被牢牢地固定在一条效忠链上。 忠诚,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处世标准,敌人也会尊敬。当真落到敌人手里,只要表现出足够的忠诚和勇气,大多会有个痛快的死法,甚至可能得到一碗壮行酒;相反,临敌变节则为所有人不齿。有不少先例:胜利者先是威胁、怂恿、诱惑、甚至开出种种许诺,而一旦屈膝,便会受到百般嘲弄和凌辱,会死得更惨、死亡的过程更加缓慢——在这个时代,人类还没有进化出同理心,对同类的残忍,是全世界普遍性的娱乐方式之一。 不言而喻——任何一方势力都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警告并维系下属的忠诚。 当然,以上种种都是针对底层而已,对于那些至关重要的角色来说,则是另一种戏码:威胁肯定是必要的,也许还会象征性地让皮肉受些苦——点到即止,下手的一般不会当真往死里招呼。这是标准程序,总要走一下流程,但双方都会有心照不宣的默契。然后胜利一方慨然表示:先生好硬的骨头,佩服之至!折节屈尊给足面子,甚至还会拼着挨上几句骂……被俘的一方摆够了架子,充分表演够了了自己的大义凛然,最终,被对方“感动”……几场戏份儿做足了下来,皆大欢喜的双赢:胜利者获得了至关重要的信息和帮助、被俘者也能给自己和他人做个交待:虽然我投降了,亲自带着敌人坑了老东家,但我可是被感动的哈…… 正面的例子是前世的文天祥,直接挑破这层窗户纸:别折腾了,我不降,大家都省点事吧,慷慨就义。反面的例子是后世的洪承畴,先让手下诈唬几句,皇太极再把自己的貂皮大衣往老家伙身上一裹:委屈先生受寒了!后者“深受感动”纳头便拜:“这才是真命天子啊!”然后不眠不休领着清军一路追着南明砍?…… 都是做戏。 ——扯远一句,后世乾隆编《贰臣传》?,老洪被点了名的往死里骂,也是为了做反面教材。 关盛云的卫士们都知道,自己一介武夫,不值得对方花功夫演这么一出,所以,尽管体力已经完全透支,没有人犹豫——何况,家小还指望大帅看顾呢…… 很快,每排十余骑,彼此间隔五六尺、纵深十来丈的三层防线疏落着拉开了。 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发明出后世骑兵的墙式冲锋。金兀术的铁浮图拐子马,虽然声势威力惊人,但与高大的阿拉伯马西域马不同,河套马蒙古马普遍身材矮小,披上沉重的马铠后还有体力冲锋的属于凤毛麟角,偶尔有一两匹都被将领们留做己用了,很难成军。而且,由于说书先生的功劳,其破解之法尽人皆知:集中强弓硬弩攻击其中的一两匹,只要跌倒,维持阵线的铁索就会把其余全部带翻,身披重甲的骑士甚至很难站起身,重锤大斧的步兵开始上前收割生命…… 前文说过,这时的甲骑对冲,是彼此拉开大大的间距各自为战。这种对冲,需要考验的是勇武、体力、武艺、骑术、运气,尤其重要的是……速度! 当然,如果其中一方兵力占据优势,那便赢定了:组织多层次冲锋。对方是双路纵队,放在以往,己方排出四路纵队相迎便可稳操胜券——没有人能够抵挡同时来自左右两侧的协同攻击。 然而,今天的情况截然不同。 尽管人数占优,每个人都知道,今天的对冲是毫无胜算的自杀,生命的代价是为家主争取时间:对方的目标是主帅,如果己方摆出狭小的四路纵队正面迎敌,凭借充沛的马力,对方完全可能绕过避开,径直扑向恩主!因此,必须有足够宽大的正面,才能进行有效拦阻——这就意味着三层防线中的大部分人将无所事事地空跑一趟,而迎上敌人的兄弟,会接连承受很多次连续攻击! 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攻击下活下来。 但,他们别无选择。 “都是好汉!” 看到对方排出的线式迎敌阵型,孙杰立即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不由得暗自赞了一声。但随即,仇恨便立刻压倒军人间的惺惺相惜之感,唇间再次炸出一声爆喝,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当先迎了上去。 “大帅!” 紧随其后的虎卫们大声呼喝着,想冲到前方掩护,孙杰充耳不闻。 敌人越来越近了。 孙杰用余光瞥到,散在拦截线两翼的敌骑拼命策马向中间靠过来——肯定来不及阻住自己了,至多只能撞上纵队尾巴。 当面的敌人肋下夹着一杆丈五的骑枪——不过,完全没有速度。 马刀轻盈的一挥,刀背荡开戳过来的枪尖,毫不理会的纵马贴着敌骑的侧面疾驰而过——身后的卫士自然会料理他。 果然,一个呼吸间,耳畔便传来敌人的惨呼声。 紧跟在孙杰身后不到一个马身的卫士,对着武器被荡开胸腹间门户洞开的敌骑随意的挥刀一带,钢刃在奔马巨大冲力的帮助下轻松的劈开了敌人的胸甲和里面的棉衬,从身体中央到右肋下,划开一道近2尺的刀口,白森森的肋骨断茬立刻被鲜血淹没,内脏流了出来。 骑手惊恐地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发出凄厉的惨呼。 纵队的第三骑没有继续做无谓的攻击,只是用刀背轻点了一下敌人的坐骑,把它赶开一点免得挡住后面的兄弟,受惊的战马猛地向外一窜,主人歪倒在一侧,肠子拖到地上,惨呼戛然而止。 最后面的虎卫轻磕马镫,受到马刺的刺激,战马猛然发力,从两翼包抄过来的敌骑间隙中一掠而过。 孙杰遇到的第二个对手早早勒定了战马,挥舞着一人高的马剑迎面挡住去路。 跨下的战马不愿一头撞过去,放缓了脚步并试图向一旁避开。孙杰挥刀格挡开一个大力劈砍,感到手臂一麻。对方却没有再次攻击,而是将马剑劈手掷了过来!紧跟着从马背上猱身而上,大张双臂扑过来,彷佛要抱住自己! 这种完全不要命的打法大大出乎孙杰的意外:多年戎伍,敌人掷出刀剑的情形发生过很多次了,但从没有人在交战第一回合就扔出马战长兵!手忙脚乱的躲闪,肩头还是被长长的手柄带上,还没感到疼痛,对手已经不管不顾的扑过来,双手牢牢抓住自己的肩甲!战马也是一惊,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甩着头尥着蹶子,大幅摆动身体,想甩开这个突然增加的负担。 马速一下子降到零! 战刀还举在半空,肩膀被敌人抓住,四目相对,关野火的相貌从此被刻在孙杰的脑海中,多年以后仍挥之不去——这是后话。 身后驰来的卫士没有理会几乎被拽下马的孙杰和与他纠缠在一起的关野火,径直策马从旁边掠过,一声大吼,堪堪接下刺向孙杰背心的第三个敌人的钉枪,与对方缠斗在一起。 纵队的第三骑勒马挥刀,向抓住大帅肩头敌人的右臂劈下,孙杰随即被断臂喷出的鲜血溅了满脸。惨叫中敌人的左手也松开了,落下马刚刚踉跄了两步,便被拨转马头的孙杰当头一斩,铁盔应声而开。马刀被铁盔阻了下,只将头颅劈开一半便被头骨嵌住了,拽了下没拔出来,眼看又有敌骑奔到近前,孙杰果断放手,从鞍鞒抽出备用马刀,一磕马镫迎了上去……因为骑战容易造成武器脱手或损坏,骑兵又是不愁经费的百战精锐,那时骑兵的标准武器配置,除了冲阵的长兵,一般都会携带两把以上的近战武器,有的甚至更多。而将领们普遍不会使用兵部配发的制式标配,都是自行定制打造。 拦截线两端的敌人逐渐聚拢过来,虎卫们也因为孙杰的缘故纷纷勒定战马放弃了追击,护卫着大帅,马蹄交错,双方纠缠混战在一起。 ?老洪睡了孝庄什么的都是无耻之徒的YY自嗨,别搭理那些臭不要脸的。有些心理卑鄙阴暗至极的家伙,自己怂包孬种便在女人身上找平衡:夏桀逐是因为妺喜(注意,“妺”不是“妹”哈,音“末”。当然,古人没有《新华字典》和汉语拼音,汉朝以前都是用刀子刻竹片,保不齐用力过猛刻长点,所以也有写成“妹喜”的,不能算错,但毕竟不如说妺喜big更胜一筹)爱撕绸子爱喝酒、商纣亡是怨妲己心太狠、大唐颓是因为杨贵妃皮肤太白还要吃荔枝、别看大宋被揍得满地找牙,一百多岁的佘太君领着一群寡妇把辽人打得那叫惨哟(潜台词是俺们打老婆拿手、老婆打了你们、所以别看我们被你们揍了,其实还是我们赢,赢一次不够就赢两次)…… ?附录乾隆诏曰: 因思我朝开创之初,明末诸臣望风归附。如洪承畴以经略表师,俘擒投顺;祖大寿以镇将惧祸,带城来投。及定鼎时,若冯铨、王铎、宋权、金之俊、党崇雅等,在明俱曾跻显铁*,入本朝仍忝为阁臣。至若天戈所指,解甲乞降,如左梦庚、田雄等,不可胜数。盖开创大一统之规模,自不得不加之录用,以靖人心,以明顺逆。 今事后凭情而论,若而人者皆以胜国臣僚,乃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受命,辄复畏死幸生,忝颜降附,岂得复谓之完人!即或稍有片长足录,其瑕疵自不能掩。若既降复叛之李建泰、金声桓,及降附后潜肆诋毁之钱谦益辈,尤反侧佥邪,更不是比于人类矣。 朕思此等大节有亏之人,不能念其建有勋绩,谅于生前;亦不能因其尚有后人,原于既死。今为准情酌理,自应于国史内另立《贰臣传》一门,将诸臣仕明及仕本朝名事迹,据实直书,使不能纤微隐饰,即所谓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者……此实乃朕大中至正之心,为万世臣子植纲常!” *似应为“秩”——原文百度照搬的,应该是度娘度娘你错了…… 翻译成现代汉语简化版: 1、当初那帮投降的都是王八蛋,王八蛋不用白不用。 2、投降一次的是王八蛋、投降好几次的是超级王八蛋,表面恭顺心怀怨望的还是王八蛋。 3、王八蛋永远是王八蛋,你大爷的看谁以后还敢做王八蛋。 4、朕大中至正,不服的出来,看刀! 钦此! 第十六章 破阵 第十六章 破阵 孙杰和虎卫们与关盛云的卫士们厮杀的时候,他的右路骑兵,已经迫到圆阵前。 甲骑们在圆阵外丈许之地绕着圈子驱驰,做出种种凶神恶煞的表情大声咒骂着,来来回回用兵器比划出各样威胁的攻击动作。塘骑们都带了骑弓,此时纷纷把长兵挂回鞍环,取下弓箭开始气定神闲的瞄准射击。这是心理战:对披甲目标来说,威力连步弓都不如的骑弓,威慑意义远大于实际杀伤效果——但作用不容小觑:任谁被七八尺外的利箭直指面门,都会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更有甚者,他们并不是瞄准了便射,往往是瞄一会,突然再调转方向指向另一人,犹是几次,羽箭突然松弦射出、也有的瞄一会,对近在咫尺满头冷汗的家伙戏弄般地阴森一笑,再把弓放下。被瞄者刚刚松下一口气,利箭破空劈面而至…… 甲骑们在虚张声势,其实是等待己方步兵,他们并不急于冲阵——圆阵中的老兵们都知道,但对此偏偏无计可施。 突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无论如何,人的两条腿也跑不过马的四条腿。阵势一散,所有人顷刻间便会身首两端。 身处死地,绝望压倒了恐惧,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狰狞。 长捷营的披甲步兵踏着沉重的脚步轰轰隆隆地开了上来。 甲骑们让开了正面,改为三面包抄。 顶在圆阵正前方的是一个方阵——孙杰的亲兵营。 厚重的方阵纵深足足有二三十排,在只拉出薄薄三道防线的空心圆阵正面,愈发显得坚不可摧。 其他三个方向是甲骑——空旷平坦的田野上,他们是所有步兵的噩梦。 嘈杂的鼓噪声沉寂了下去,战场逐渐安静下来,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以及战马偶尔的响鼻声和逡巡的嗒嗒蹄声,每一下都像叩击在困境中兵士们的心上。 对阵的双方僵持着,这一刻,如此漫长,时间仿佛已凝固。 百余丈外的不远处。 左路的百来骑追兵,在野地间肆意驰骋着,一个又一个已经脱了力但还在向四面八方奋力奔跑的溃兵,陆续倒在雪亮的马刀和骑枪下,惨叫声此起彼伏,隐约可闻……有的甲骑,已经砍翻了攻击距离内的所有溃卒,在策马猫捉老鼠般逗弄最后的目标:赶到附近,用骑枪轻点一下,奔跑者立刻调头跑向另一个方向、骑士便在原地看着,等那个倒霉的家伙奔出几十步,再次催马赶上堵在前路,后者只能再次转向……眼见着小小的人影,绝望的,没有方向地跑着、跑着,突然一头栽倒,挣扎几下便寂然不动——这是把肺生生跑炸了。 圆阵中的亲兵营游击关建林脸色煞白,环顾一下四周:阵外是虎视眈眈占绝对优势的敌人,身边是朝夕相处命在须臾的同袍兄弟……一咬牙,向前跨出几步脱出阵外,嘶声喊道:“有请贵军大帅答话!” 沉默。 没有人回答。 关游击脖子上青筋毕现,继续高喊:“贵方将领,关某有话说!” 凄厉的声音刺破了暮色,喧嚣的战场仿佛一下子变得死寂。 马蹄嗒嗒。 一员骑将越众而出。 右手的马刀向关建林一指,刀锋依然雪亮,刀镡已被染得鲜红,一滴鲜血,顺着锋刃缓缓向刀尖方向爬行。 关建林游击迎前几步,双手举起佩刀单膝跪倒:“大帅!某乃关大帅麾下亲兵营游击关建林。冤有头债有主,儿郎们都是听命行事,关某愿用性命换兄弟们一条生路,任杀任剐绝无二言!” 圆阵中一阵嘈杂。 大家心里都明白,关游击所谓的换一条生路,绝不是放下武器就此走开那么轻巧,被编进苦役营在鞭子下活活累死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也可能是每人牺牲掉一只手掌,或者胳膊,作为离开这里苟活下去的代价。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官军只是口头上假意答应,等大家放下武器变成手无寸铁的时候再突然翻脸全部杀掉——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而且,远不止一次!唯一能束缚对方的,并不是什么誓言,而仅仅是“杀俘不祥”这句含糊不清的谶语。是否守约,只在对方将领的一念之间。 士兵们的心情是复杂的:自己当然不想看到游击大人引颈就戮,但……又有谁,会愿意放弃自己活下来的机会呢?哪怕是落下终身残疾…… 居高临下的骑将用冰冷的目光盯着半跪在马前的关游击看了一会,一字一句的开口:“某乃提督宣府总兵官孙大帅帐下参将上官飞”。 关建林刚应了句:“久仰”,只见上官飞笔直伸向前方的马刀向上高高扬起,停留片刻,迅即向右下一划,转身拨马离开了。刀锋上甩出的血珠落在关建林的脸上和衣甲上,关建林浑然不觉。 见状,其他方向的甲骑撤围了! 骑士们纷纷拨拢马头,跟随着上官飞一起策马小跑着离去。只有步甲方阵依然岿如泰山的顶在圆阵正前方。 关建林和圆阵中所有人愣在当场:这是怎么回事? 同意了?同意为什么不给个痛快话?为什么不把自己带走? 不同意?不同意为什么全部离开,还让出两条通路? 单膝跪地的关建林挺直了上身张望着,继而,犹疑着起身,向骑兵离去的方向看去,再扭头看看顶眼前的步兵方阵——他惊惧的发现,刚刚还在漫山遍野追击溃兵的另一路甲骑们,已经完成了各自的工作,远远地围出一个大大的弧形骑兵线,缓步兜过来…… 疑惑间,三面合一的甲骑们已经驰出百余步,只见他们再次勒定战马,返身列队、小跑、加速、冲刺…… 目瞪口呆! 心胆俱裂! 这、这、这是要冲阵,要赶尽杀绝啊! 他们竟然连先假意接受投降再杀俘都不屑于! 惊愕过后,关建林拼尽全身力气嘶声高喊:“跟狗官兵们拼啦!” 不过,喊声立刻被淹没在隆隆的马蹄声中。 像这个年代大多数将领一样,马兵参将上官飞的忠诚和勇武,与其说是针对朝廷,毋宁说完全只针对孙杰一人更为贴切。人前,他称呼孙杰为大帅,私下里,那是他的恩主——上官飞从孙府少爷的贴身小厮,一路做到耀武扬威的堂堂正三品将军,没有孙杰,便没有他的一切!无耻的贼人不仅杀俘,城破了更会屠城,事到如今,还想只留下一条命?世上哪里有此等便宜事!换个位置,你们会留我家大帅的命么、会留我的命么? 诚然,假意接受投降,再把放下武器的贼人们一股脑地全坑掉最是方便——上官飞不是没想过——刚才的沉吟就是为此。 但上官飞跟随孙杰二十多年,恩主的性格他知道。孙杰虽然表面上嘴里不会说什么,但心底肯定不喜欢这样。而且,坑杀手无寸铁哭天喊地的家伙们,哪里比得上亲手把血债累累贼人的头颅砍飞在半空、让身体和战马享受着激射而出的鲜血沐浴更为痛快! 大丈夫当如是! 几十骑挟着雷霆般的声势,一头撞向没有长枪保护的圆阵侧面。 眨眼间,阵塌了。 孤出阵外的关建林被飞驰的奔马迎面撞上,挥舞着手脚整个人倒飞出去,凌空砸到圆阵外围,三层防线瞬间便被尸体和势头丝毫未减的奔马撞破、撕裂开来! 圆阵中央的伙夫杂兵们惊恐的看着躺在眼前的关游击:胸甲塌陷下去一大块,四肢以极为怪异的姿势扭曲着,口鼻眼耳慢慢涌出大股鲜血,环绕着尸体,迅速形成一个血泊……随即,雪亮的刀光便在身旁闪起! 去势未尽的奔马对着阵中笔直立向天空的将旗直冲过去。刀光一闪,旗手扶杆的左臂齐肩而断,旗手错愕的看着空空的左肩,撒手扔掉右手的腰刀,捂着喷血的肩膀惨呼倒地。上官飞毫不停留,看都不看一眼敌人的将旗,双腿一夹,呼喝着策马杀向阵线的另一端——余敌悉数在此,指挥用途的旗帜,此刻,价值与破布没什么两样。 与此同时,骑兵已呈四路纵队从关建林撞出的缺口鱼贯而入,再贴着圆阵内侧肆意驰骋,阵阵寒光频频闪起,同时响起的是凄厉的惨嚎声。 当圆阵被撕破,上官飞一马当先冲向关字帅旗的同时,长捷营的步兵方阵在游击盛得功的带领下同步开始攻击。 顶在破霄营正前方的枪队,在先前溃兵的冲击下已经七零八落,上官飞的马队来的太快,东倒西歪的枪兵们根本来不及重组防线便被接踵而至的马刀骑枪戳倒一片,随后马队迅速完成了包围,紧跟着步甲就开了上来。余下的枪兵们无论手中是否还有武器,都只能钻进圆阵内寻求刀盾兵同伴们的保护——俗话说,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泰西无坚不摧的马其顿枪阵需要年复一年地投入巨大的训练成本,中原两千年战争都是农兵为主,完全无法想象。训练个一年半载的刀盾兵,便是大部分将领的精锐部队了。枪兵最主要的任务是拒马,面对压过来的刀盾兵,抵抗不仅是死路一条,挥舞长枪更会对身后的同伴阵型造成极大影响。 现在破霄营的正前方,也就是东面,是长捷营的步队,双方距离仅有丈许、北面是上官飞的马队。在马队冲阵的瞬间,盛得功吼出了兄弟们最熟悉的个字眼:“蹲!” 标枪三投! 破霄营刀盾兵的圆盾早已护住了身体要害。 然而…… 这次标枪的主要目标不是人,而是盾牌。 尺半直径的圆盾被钉上三五支沉重的标枪再也轻捷不起来,持盾者不由得胳膊向下一沉,然后便是迎面破风而至的铁刃寒光! 南面和西面是圆阵没有当敌的另外两个方向,这里的士兵们纷纷扔下手中的武器开始奔逃——然而,几十丈外,等待他们的是另一道甲骑包围圈…… 阵崩。 第十七章 陷营 第十七章 陷营 也就是一炷香(大约30分钟)多一点的时间。 参将上官飞返身勒定战马,居高临下冷冷的扫视着战场。 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差不多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绝大部分敌人已经倒下。 主帅关盛云弃军、主将关建林阵亡、友军惨败、体力严重透支、占绝对优势的强敌环伺……这一切汇聚到一起,破霄营的战斗意志开始崩溃。还在抵抗的士兵们脸上早已失去了刚开始的狰狞,代之以乞怜之色,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只是左一下右一下勉力遮挡着砍向自己的锋刃——然而,挡是挡不过来的,即使以命相搏都未必拼得过同样是官军主将嫡系的亲卫营,何况失去斗志?每时每刻都有人惨呼着倒下…… 屠杀很快进入尾声。 暮光中的战场逐渐沉寂下来。 孤零零的“关”字将旗还插在地上,没人去砍倒。只剩下一个敌人,背靠猎猎作响的将旗兀自站立着。 从衣甲看,应该是个千总。胸膛剧烈地起伏,头盔已经不见,满是血污的头发打了绺披散开来,左臂无力的垂下,鲜血从凹陷的臂甲处汩汩而出,右手长刀横在胸前,刀尖已然崩断,刀身上也崩开两三处豁口,前方是三具孙杰麾下战兵的伏尸。面对团团围住自己的甲士们毫无惧色,双目圆睁,一副困兽犹斗择人而噬的样子。 四目相接的一刹那,此人平举残刃向上官飞指来,大喝到:“无胆鼠辈,可敢与你家谷爷爷一战?” 团团围住敌人的甲兵们纷纷向上官飞回望过来。 上官飞嘴角轻蔑地撇了撇,一抖马缰正待策马上前,一声轻叱,身旁一骑前出几步,骑士翻身下马。 是孙杰的亲卫千总史二雷。 骑战需要一手操缰一手持械,因为臂伤未愈驱驰不便,史二雷没有跟随孙杰追击关盛云,而是留在上官飞的右路骑兵中。 史二雷回头向上官飞露齿一笑,无声地回答了后者投来的探询目光。 上官飞轻轻点了点头,围着敌人的甲士们纷纷向两旁让开一条路。 史二雷在敌人三步前站定,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抬头沉声道:“好身手!好汉请通名。” 对方昂然道:“关大帅麾下,马兵千总谷白松。” 谷白松是谷白桦的堂弟,也是关盛云马队的队官。两百余骑的马队一直被关盛云扣在手里做战术机动,虽然表面是独立建制,事实上也可以看做是关盛云的亲卫。前次为了阻击赵三喜的援兵,马队临时划拨给高藤豆协助诱敌和阻击。完成任务归建后,为了加强张丁部略显单薄的防线,调了一多半骑兵去北门协防,谷白松带了六十骑留在大营关盛云身边。 上午的侦察谷白松没有参与。他本有两匹马,前阵子孙杰逆袭时,谷白桦的坐骑受伤,便给了要护送军师的哥哥一匹;另一匹刚刚交给关盛云的亲卫带走了,自己则带领失了马匹的部下留在关建林的破霄营里。 史二雷微微颔首:“某乃孙大帅麾下亲兵千总史二雷。”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略抬了抬示意,继续道:“不算欺负你。进招吧。” 谷白松已知必死,再不答话,兜头一刀凌空劈下。 史二雷没有闪避,反而在电光火石间踏前一步,陡地向近在咫尺的对方脸上喷出一声大喝!谷白松一怔的当儿,感到小腹一凉,史二雷的马刀已趁势贯入,直没至柄! 双方的面孔几乎贴到一起。 铛啷一声,谷白松将及触到史二雷头顶的腰刀落地。史二雷目不转睛的逼视着谷白松的眼睛,然后,后退一步,顺势拔刀。 一股血箭激射着飙出来。 谷白松向前踉跄了两步,捂着小腹无力地跪倒。 史二雷勉强伸出旧伤未愈的左臂,作势去抓谷白松披散的发髻,伸到一半,犹豫了下,缩回手轻声到:“谷千总是条好汉,应该有个全尸。” 谷白松咧咧嘴,半晌,微弱的回了句:“谢谢。” 言毕,使尽全身力气,闭目昂首伸直了喉咙,朱雷右手挥刀,在对方颈动脉上轻轻一抹…… 朱雷将钢刀高高举起的同时,关字帅旗轰然而倒,宣告了此间战事的终结。 欢呼声、武器敲打盾牌声响起,响彻云霄。 几乎与此同时,不远处关盛云的中军大营里腾起一股冲天的火焰。 参将石井生率领左路骑兵,在完成环形包围圈后远远地看了下战况,发现自己已经几乎无事可做——上官飞的近百骑足以应付此间局面,便率队撤围,径直扑向敌军大营。 石参将起初并没有什么奢望:如果营门紧闭,战马不会爬墙,攻坚的主力便只能靠步兵:逼俘虏冒着守军火力去填壕沟、烧营墙,随后步甲冲锋,突进去打开营门,马队才有用武之地。自己只要能阻止营兵有组织的出援接应即可。此刻还逃得性命散在野地里的残敌已经都累得近乎虚脱,正在被派出的十几骑驱拢着向这里蹒跚而行。步兵结束那边的战斗开上来就可以先看着俘虏们填壕送命,等他们死的差不多了,长捷营的体力也能恢复一些,那时便开始强攻。当然,如果能顺便收摘一些个首级,挑在枪刃上绕着大营驱驰几圈,一方面震慑守敌一方面威逼俘虏做炮灰那自是最好不过。 然而等驰近敌营的时候,石井生惊异地发现,不仅营门洞开,营中还点了不少火堆火把,吊桥居然都没拉起来!正常情况下,据守营垒,应该是守营兵在营外点起一座座篝火堆,并向墙外多多的投出火把——这样,隔着火光,进攻方看不清守军布置,营墙上更可以以暗击明,占到不小的便宜…… 正在犹疑守敌是不是要学诸葛武侯玩什么空城计的花样,大营里呼啦一下子跑出来一二百个家伙趴跪在马前请降。看衣着,绝大部分是守营的杂兵。 石参将费了好大力气才听明白他们七嘴八舌的南腔北调:留守的加衔*游击贾连旺说一句去请援就带着几个亲卫跑了,现在营里最大的官是个平日里没人待见的千总,已经被大伙绑了……等石井生打消了疑惑纵马入营,发现地上也趴满了人——长衫师爷、短衣伙夫、背着药箱的郎中们纷纷双手抱头趴伏在地上:他们都知道,只要不威胁到对方,大多数情况下自己都可以保全性命:具备特殊技能的人才哪里都欢迎,哦,不,至少都需要。 于是石参将命令,就在关盛云的中军大帐前点起一堆冲天大火,向友军通告敌营已破的好消息…… 随后不久,疲惫不堪却士气如虹的长捷营便轰隆隆径直开了进来。 石井生的本部是磐石营,顾名思义,该部以防守见长,也是据守庐州城墙的主力。孙杰倾巢而出,无事可做的石参将被任命临时带了左路骑兵。在营门前看着大帅的亲兵营鱼贯而入,石井生暗自吐了下舌头:大帅的亲兵营,果然都是铁做的肚肠——他们竟没带俘虏! 没带便是没有、没有便是没留! 离城太远了,干脆就在敌人的大营过夜。 逆袭突击战不可能带辅兵,敌营的郎中伙夫杂兵们临时客串,一部分救治伤员,一部分烧水做饭,最大的一部分在甲骑的监督下重返战场,将双方堆叠在一起的尸体带回大营。 运回来的尸体中不时有还剩一口气的重伤者被发现,无一例外的,和在敌营发现的刚锋营伤兵们一样,都被拖出来遭到无情的杀戮——谁耐烦伺候他们!更有甚者,有的甲士甚至逼迫俘虏对伤员进行各种虐杀,稍有犹豫,俘虏也便倒在血泊中。战争会把人性扭曲。而且,这个时代,人类还处于通过相互杀戮争夺自然资源的阶段,只懂得你死我活,没有人知道什么是怜悯。 孙杰这方重伤眼看活不成的甲兵也有十几二十个,被抬进来后并排放在一个地势稍高的地方:这样,他们可以在自己死去以前亲眼见到对敌人的屠杀。 敌营里的一个长衫师爷被拖过来,哆嗦着,一个个记下他们的名字。 关盛云的军中有大小两位罗军师,是两父子。可惜老罗军师重病,小罗与古白桦照护着送去安庆府一带修养,前几日离了营。这位师爷五十几岁了,叫袁静斋,本是河南汝宁府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公,被贾连旺掳了来。那贾连旺的绰号叫贾遛子,见势不妙一溜烟早跑了,于是刚刚“从了贼”的袁师爷被孤零零丢在大营里。 见到官军开进来,袁师爷感觉自己简直要活活冤死:你说读书识字有个啥用?功名考不上,几十年来路费花了无数、如果不识字,自己这把年纪,贼人攻来时也不会被掳走。这倒好,穿了件长衫被贼人一把拽住,不从就得挨刀、刚刚从了贼,官军又打过来,说不好便要当贼砍死——还有没有活路了啊!直到被揪着后领子拖过来记名字,袁秀才的手在颤抖,一颗心算完全放下了,不由得再次暗自感慨:还是读书识字好啊!官军也好,贼人也罢,到哪里都有用!千钟粟颜如玉啥的不指望,命可是保住,自己又逃过一劫了!嗯,一会儿得跟官军说说,俺可是良民啊。 阵亡的兄弟,队官在战后会报上名字。但只要还有一口气,让他们亲口说出姓名和籍贯,也是孙杰麾下部队的传统,可以让兄弟们走得安心。补刀队站在一旁静静的等待着。一会,等郎中喂兄弟们喝下敌营中找到的米酒,他们会用最快、最温柔的方式结束这些兄弟们的痛苦。 *加衔 加衔是一种荣誉,授予某人高过其本职的虚衔,类似于今天“享受副部级待遇”的司局级干部。我们耳熟能详的“太师、太傅、少师、少傅”便是高级文官的加衔;“太保、少保”则是高级武官的加衔。 守营兵加衔游击贾连旺,本身职务是谷白桦手下的千总队官。守营兵类似于新兵教导队,除了守备大营,另一个重要目的是为战兵营输送训练好的新兵。因为名义上独立成营,也能更好地吓唬新兵,谷白桦便替他向关盛云讨了个游击的虚衔——游击以上,副将以下,便可以称为“将军”了。 明朝军制,一军最高首&长是总兵官,正二品。获得总兵官任命叫做“开镇”。类似于今天的“军”或“师”(不能抠死理哈,不可能百分百精确对应),总兵官约类似于军分区司令。明朝的总兵职务比较值钱,总共只有二十几个。总兵官被称为“大帅”。 副总兵叫“副帅”,也叫副将,从二品。获得副将任命叫“开协”。“协”类似于“旅”——后世张之洞、袁世凯等采用西洋军制训练新军,“协”便直接改称“旅”了。 再以下是参将,正三品。游击,从三品。这二者都可以被称为“将军”。明朝的军制很多时候没有严格区别,看军头,也就是总兵官的个人能力:你能从朝廷兵部那里争取到多少粮饷是你的事,兵部会时不时“勘验”,就是数人头,兵部承认的才发饷、朝廷不认你也可以自己养兵,但费用是你自己的——这点以后我们会详细说到。所以,一个参将可以统带几个战兵营,也可以只带一个。游击理论上可以带一个营,你有本事带俩也没人管。 下一级是守备,正四品,不过用的不多,后来到了清朝,这个官职就逐渐给废了。再下面就更乱了:有的部队千总、副千总、把总(也叫百总,应该是口音问题,都落到书面上了)、副把总、果长这么下来;也有的千总、把总下面是总旗官、小旗官…… 造成这种混乱的根子在朱元璋那里。老朱犯财迷,希望养兵不花钱,于是建立卫所制度:全国太平了你们都解甲归田种地去吧,自己吃自己,别吃朕的粮。再有战事就放下锄头拿起刀给朕去砍乱臣贼子,砍完了回来继续种地……因此明初的军制是省一级军事领导叫都指挥使(副手按级别叫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军事单位叫都指挥使司;府一级(地级市)军事领导叫指挥使(副手按级别分别叫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军事单位叫卫,比如天津卫、威海卫;州一级(省直辖县)军事领导叫千户(副职叫副千户)、军事单位叫千户所;县一级军事领导叫百总(副职就是副百总)、军事单位叫百户所;百户所下面有总旗、总旗下面有小旗…… 理想很丰满,现实更骨感。老朱想的美,不多久便走了样:军头们陆续都把屯田的收入收进自己腰包,到了明朝中期,所谓的军队就完全蜕化成种田的农民了——因为算世袭的“军户”,有人身依附关系,其实就是农奴。至此,所谓的“兵”,都不会打仗了。这也是很滑稽的一点:明朝理论上的“兵”,事实上成了“民”,农民。 敌对势力总是亡我之心不死,仗还是要打的。“兵”不行了,那让谁打仗呢? “民”呗。 这就是募兵制,募兵于民。注意,这些募来的“兵”,可不是“军籍”,都是民籍!所以,在朝廷那里,他们统统算“民”。不过,很多人已经成为职业军人,不会种地了。这是明朝军制很让人无语的地方:“兵”是不会打仗只会种地的农奴、“民”是只会打仗不会种地的“兵”。 “兵”是农奴,“指挥使”等“将”,自然变成不会打仗的地主、会打仗的“民”由谁领导呢?职业军官啊。所以,总兵、副将、参将……等另一套军制便应运而生了。 本来这套系统都是临时性的,干完活就解散,但再后来,包工头(军头)们不干了:俺们不是杜蕾斯,凭什么用后即弃?不行,掏钱!不给钱我们也闹! 然后,朝廷只能把这种兵制也保留下来…… 这只是粗略一说,以后我们还会深入分析。 第十八章 双捷 第十八章 双捷 灯火通明的大营里乱哄哄的。 从开始出城逆袭到现在已将近两个时辰。连番恶战,无论步骑,大家都很疲惫,但胜利的喜悦把疲劳感驱散得无影无踪,甲士们的精神依然处于高度亢奋中。 按照孙杰早先的命令,全力反击,消灭关盛云主力并攻破其大营后,将之付诸一炬,随后所有战兵应该立即收拢回城协防,以免被其他方向的贼人绕过来偷了城门趁虚而入——这是孙杰有些担心的。至于援敌径直增援关盛云的大营,孙杰倒是不以为然:其他方向的贼人即使想增援,天色黑下来,四野已被刨得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仓促间谁做不到:只能举火行军,数量一目了然。援兵少了不济事,多了,城里的沈成钢副将可不是瞎子,一定会趁机端掉其老窝……如此,只要日后再择机击破其他方向的一两路贼兵,解了庐州之围,便可获得此战的完全胜利。 暮色中远远看到北面、南面先后燃起火光,东边虽隔了城,天际也是红彤彤的,上官飞和石井生等人都是一刀一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军务,看看位置和火光的大小就猜到,尽管不知何故,东南北三个方向敌人的营垒都出了很大的麻烦,很可能已经土崩瓦解。 两人正在瞎猜究竟是真有援军到了还是敌人主动弃营,派出去向城内报捷的传令兵,领着宋明议派来报告敌人全线崩溃好消息的皂吏已欢天喜地一路大呼小叫着奔回来…… 二位参将一商量,既然其他方向的威胁已经消失,于是传令,干脆今晚就地宿营,把事情做彻底了。随后石井生带着一半马队出发去找孙杰,上官飞留在大营坐镇。 与其他营的编制一样,长捷营的步甲,分甲乙丙丁四队,还有一队弓弩手,这次逆袭没有参与,留在了城里。这次对破霄营的歼灭战,轮到丙队和丁队顶在最前面打头阵,体力消耗最大,理所当然的优先得到解除戒备的休息命令,外围警戒任务由上官飞的骑兵承担。 已经屠光了刚锋营伤兵的战兵们嘻嘻哈哈地相互帮忙解下甲胄,席地而坐,大口喝着伙夫俘虏们送来的沁凉的井水。其他伙兵俘虏们满头大汗地忙碌着,临时搭起一长溜土灶(那时没有食堂的概念,大都是以果为单位各自架灶做饭),大大的铁锅里翻滚着大块大块的骨头、肥嘟嘟的肉块,热气蒸腾——关盛云大营的猪圈里(是的,过去没有罐头,有条件时将领会带各种牲畜行军)养了百十头肥猪,可把大伙开心坏了。 负责内营警戒俘虏们干活的甲队兵士们,不时向手里攥着大饼稀里呼噜大口就着肉汤狼吞虎咽的战友们投去不甘的目光,舔着嘴唇咽着口水,向忙碌的俘虏们用毫无由头的拳打脚踢,发泄着自己的羡慕嫉妒恨。 乙队在监督俘虏处理尸体。 自己人的,一具一具排放好,等孙杰回来,会有一场简单的祭奠,然后运回城去。最后等所有这场战役中牺牲的同袍都入土为安后,会举行一场正式、隆重的仪式。 敌人的尸体处理起来就随意的多。 先是把军官和普通士兵分开。几个老兵带着袁师爷挨个辨认,记下名字和职务——阵斩敌人将佐的名单连同缴获的各色指挥旗,是报功必不可少的真凭实据。除了穿草鞋或破烂得实在不像话的,所有尸体无一例外地光着脚:战靴早被人扒下来给自己穿上,多余的便挂脖子上,没人嫌臭——将领的好甲小兵不配有,扒了也没用;鞋子么,谁扒就是谁的——朝廷记功不需要这个,步甲行军打仗都靠铁脚板,很费鞋的。 普通士兵没人会在意姓名。这些尸体的处理类似后世的流水线作业: 先把甲衣扒下来,还能用的放一边,让铁匠敲补一下就可以直接补充自己的装备、被砍扎得太烂的堆一起,回头拆下完整的甲片和牛皮绳做修补原料,其他锈破得完全不成样子的废铁回炉。 卸了甲的尸体被拖去下一个工序:扒衣服。当然,怀里的散碎银子铜钱还有布料决不能放过,单独堆一堆儿(趁人不注意私藏一点是肯定的)、身上的衣服堆一堆儿。一般而言,战场上谁割的首级,相应的战利品就归谁所有,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不过,这种歼灭战的缴获算公共财产,将领们留下自己的一份后会按各人等级资历,以及自己的好恶把剩下的分给大家。 第三道工序是割首级。这可是个技术活:为了防止杀良冒功,朝廷勘验要看到喉结。十几个敌辅兵在有经验的战兵指导下用专用的解首刀小心地把首级割下来,整齐地码放在大筐里,摆一层人头洒一层石灰……辅兵们大多第一次做这个活儿,把周围吐得满地狼藉——那也得干啊,否则自己的脑袋马上也会被扔进筐里…… 还有一组俘虏沿着营外的壕沟继续进行扩大挖掘,等下割了首级的所有无头尸身都会被扔在这个大坑里就地掩埋掉。不时有监督的战兵呵斥着:“再挖深些,等下你们也要割了头埋最上面!不想被狼刨出来啃掉便挖深些!”被呵斥者不知真假,涕泪交流地跪下哀求,然后被马鞭、木棒夹头夹脑地打下,换来另一番咒骂:“兀那狗头,竟敢怠工!现下就打杀了你……”折磨俘虏,既是发泄,也是娱乐。 当然,让俘虏先给自己挖坑再统统一坑了之,也是这个时代很寻常的做法,由不得被俘者不怕。 乙队的警戒圈外,几十个游骑在举火逡巡。 丙队和丁队吃饱了换防时,这些工作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甲队和乙队终于也卸了甲,舒舒服服地开始坐下来啃骨头喝肉汤。 上官飞、盛得功、史二雷等将领、千总队官们也在篝火旁坐下,每人面前都摆着一个装满肉汤的木碗,汤里漂着白花花的肥肉——这个时代,人们普遍缺乏脂肪和蛋白质摄入,所以肥肉最受欢迎。大块大块刚切下来的鲜肉摆在一旁的木案上,两三个贼人的伙兵穿梭在篝火和肉案之间,边咽着口水边忙着给他们烤肉吃。 几个把总果长俘虏被单独关押。这些人都在暗自琢磨着,该如何表现才能加入胜利一方从而保全自己的性命。一方面,他们属于军官,对方往往出于担心带头生乱,索性一股脑杀了省事,首级还可以换赏银、另一方面,因为品阶太低,忠诚链上并没有他们的位置,谁也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哪怕做辅兵也好啊,凭自己的经验与身手,迟早能混成战兵,进而再次做到小头目吃香喝辣:当兵是为了吃饭。只要有饭吃,活下去,官军也罢,昔日的同袍也罢,砍谁不是砍? 没被派上苦役的普通俘虏们很自觉地相互捆住手脚依偎着挤坐在一起。他们知道,自己能捡一条命就是老天保佑,连识字的袁师爷也不指望今晚能有饭吃——好吧,不止今晚,老规矩是俘虏先饿上个两三天:你肯定再没有力气琢磨逃跑或暴起作乱啦。当然,体力活儿还得干!没力气?呵呵——只有没挨过毒打的人才会这么想,挨上几鞭子自然就精神抖擞了。 营外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月光下,远处两支火把向这里并驱而驰。上官飞神色一紧,与盛得功、史二雷等对视一眼,纷纷站起,匆忙向营门口迎上去。几人心照不宣:只顾着这里的事了,可别是大帅那里有什么意外…… 骑兵驰近,看清对面笑逐颜开的样子,几人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远远就传来兴奋的喊声: “石参将攻下了贼人的粮库”! “足足三十几万石军粮啊”! 什么?三十几万石?天大的好消息! 不过,说“攻下粮库”显然有些吹牛了。 石井生今天可算是福星高照鸿运当头:百来骑兵不血刃地端了关盛云的大营在先、去接应孙杰时,远远看到有灯火便策马过去一探究竟,结果误打误撞无意中发现了关盛云设在十里外的粮站! 石参将担心守营兵放火烧粮,于是果断放弃寻找孙杰的计划,率队冲了过去。守卫粮库的都是没见过血的老弱鱼腩杂兵,早些时候远远看到漫山遍野的溃兵便已吓破了胆,在得到不杀降的保证以后立刻开了营门。 进了粮站一看,石参将被气乐了:别说纵火烧粮,各仓周围连柴草都没堆——原来这帮家伙根本就没想到过自己会遇险! 不过,折腾了这么半天,心中的杀意已去大半,继而想到:哪怕是再菜的守兵,有营墙的保护,就算攻下来,多少也会有几个兄弟折损,何况己方只有区区百十骑……想到这里,石井生佯怒着抽了粮官几鞭子也就释怀了。 既要看住几百个守粮兵又要在诺大的粮库巡逻防止意外,人手捉襟见肘,石井生派出八名甲骑继续寻找孙杰,再派两名游骑找上官飞报信,自己守着粮库,一个劲地对着高高的粮垛傻乐:身为高级将领,石参将当然知道庐州城里快断粮了,天上掉下来这么多的优质军粮,用雪中送炭都远不能形容。 第十九章 归途 第十九章 归途 “大帅呢?” 不等他们说完,史二雷迫不及待地问到——军粮不军粮的他丝毫不关心,反正该开饭的时候有饭吃就行了,他史二雷的职责就是保护大帅。 哦,对了,当然还有砍人——谁站大帅对面就砍谁,哪怕天王老子也照砍不误。 平时,伙头老徐把大帅的食盒提来的时候,也会把他那份一起捎过来,有时里面会多两个鸡鸭蛋,有时加一根带着好多肉的大骨头。 这不是巴结,像二雷一样,老徐也是大帅的家人。 老帅帮老徐——哦,那时还是大徐——娶了亲,但大徐没福气,一场瘟疫,还没留下一男半女,婆娘就没了。大徐在大帅还是小少爷时就跟着伺候,少爷袭了武职以后不放心,无儿无女的在家里也待不住,自己找了来。 渐渐的,大徐变成老徐。老徐是看着史二雷长大的,子侄一般的感情。 两个骑士并不知道孙杰的情况,史二雷闻言再不迟疑,向上官飞说道:“我去找大帅!”跨上马便要离开。 上官飞急忙道:“稍待,我叫上几个人陪你一起去。” 史二雷接过一支火把,又在背上缚了两支备用,头也不回的回答:“让他们随后赶上来吧!”双腿一夹马腹,径自驰远了。 夜色中,城头上灯火通明。 为了节省兵力,孙杰和宋明议日前用大石条把北门和东门堵上了。此刻,堵门的大石头已经被牛车拖走,每一座城门都大敞四开,吊桥也全部放了下来。 城下四门外,每一个方向上都搭起一溜溜大灶,烤得焦黄的面饼、雪白的开花馒头冒着腾腾热气堆得小山一样。大锅里散发出浓郁的肉香,一块块大骨头在浓汤里翻滚着——说不好是什么肉,有猪有鸡有羊有狗——反正人们把周围能看到的活物几乎全杀了,切了块便丢进来。一长排大筐里是居民们从家里拿出的锅碗瓢盆筷子木勺,所有人都在自发地忙碌着,准备迎接凯旋的将士,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死里逃生的喜悦笑容。 虽然没有上阵亲手砍人,知府宋明议的疲劳一点也不比参战的甲士们差:城上城下的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了——指挥临近城门的居民们腾空房屋准备安置伤员、查看郎中们准备伤药、组织衙役丁壮捆绑担架、在四墙上燃起巨大的火堆向己方追兵们指示家的方向——士兵们大部分不是本地人,没有火光的指引,夜盲的兄弟们说不好就得在野地里过夜。 尽管已经安排了眼神最好的长随老李在西城头上瞭望,每次手边的工作稍微有点头绪,宋知府都会亲自爬上城楼,向孙杰离去的方向巴望着。直到接到报告或自己突然又想起什么,再匆匆下城,每次临走时都不忘叮嘱:“睁大眼,一看到大帅立刻向我禀报,如果错过了,看不打烂你的狗头!” 老李嘴里忙不迭地答应着。等知府走远,旁边的营兵取笑道:“李哥哥,知府老爷一会说如果错过大帅就站笼站死你,一会说打你八十大板,现在又要打烂你的头,你猜到底是哪样啊……” 如果在平常,普通兵卒对知府大人的贴身长随绝不敢如此轻慢,这场生死大战,彻底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有人的距离仿佛一下子拉近了很多。老李嘿了一声应道:“不用老爷打,俺自己都饶不了自己!大帅是岳王爷再世,咱这全城老小的性命可都是大帅救下来的啊!” 三三两两的追兵,相互搀扶着、大声喧笑着,手里拎着或腰里系着一颗两颗三四颗人头,陆续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英雄们凯旋了。 关盛云身边只有十来个人了。 夜色中,众人牵着战马饥肠辘辘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战马已经狂奔到脱力,再也驮不动人,未来几天必须好好休息一下,否则,不死也会废掉。而且,已经一口气奔出三十几里,应该算暂时脱险了。 关盛云心中说不出的愤懑:别说打了,这种窝囊仗,听都从来没听过!而且,稀里糊涂就败得这么惨,到现在脑子里纷乱如麻,完全理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浑浑噩噩的再走了三几里,有几间破败的土屋。好吧,只是几处断壁残垣——这是关盛云率兵过来时扫荡过的地方,这里的男人们大半应该已经死了:离城这么远,不太可能逃得进去、上万人的大军开过来,也没其他地方可躲,一定会被抓进炮灰队,大概率死在前几轮攻击中了。女人么,相貌略好一点的,已经被将领们分掉;长得差的,落到大兵们手里,活不了多久的。至于老人和孩子们……关盛云摇摇头,似乎想把这些想法赶出脑海:都啥时候了,还琢磨这些不相干的做甚? 实在没了力气,一行人下好了马绊儿,倚着几堵断壁坐下来歇息。有亲兵要去值夜,关盛云开口招了回来:“过来一起歇会吧。黑灯瞎火的,不会有追兵的,就算有,也会举火,咱们能看见。到了这一步,生死由命吧。” 怕引来追兵,不敢生火,有亲兵从怀里掏出干粮,呈给关盛云,另有人用头盔从小河里打来水。关盛云喝了几口水,尽管没有胃口,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吃,手下们谁也不会吃,于是掰了一小块馍丢在嘴里慢慢嚼着。 黑暗里,大家都默不做声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按最理想的估计,就算未来几天可以把溃兵全部收拢,满打满算,也只能再拼凑出个三四千人——装备就不用想了,能跑得脱的,一定是最先把衣甲兵仗扔掉的那些人。毫无疑问,破霄营团灭了……”想到这里,关盛云痛彻肺腑,心都要滴出血来:这是多少年的心血啊!关建林、关野火、关四、谷白松……相比之下,粮草辎重和上万的人员装备损失都算不得什么了。 留在破霄营里的谷白松肯定不在了。那谷白桦呢,见了面自己又如何安慰他呢?狗官军逆袭的那一仗,刚锋营死伤过半几乎被打断了脊梁,恰逢主心骨军师罗咏昊染了痢疾,在营里强撑了些日子,眼看人都泻得只剩副骨头架子,索性让谷白桦率领刚锋营残部护送去安庆府养病,但伤员可都在大营里呢!这二三百人估计都完了吧?狗官军不是菩萨,不可能养没用的伤兵的——如果自己能逃出生天,又该怎么跟爱将交代呢?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堵在南门,人数可不少了,怎么会也一下子崩溃掉呢?尤福田的东门是佯攻,狗官军们应该早就看出来了:两丈高的孙字帅旗一直插在西城楼没动过地方、丈五的副将旗时而南门时而北门,东门一直是面丈二的参将旗。理论上守城的敌将确实可能避实就虚,但明明马步近千的绝对主力是冲自己过来了啊!北门的龚德润和张丁应该能跑掉不少人吧?唉,敌将可是真有两下子,这几场交手下来,每次都把自己打得一败涂地,自二十年前出道以来,可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胡思乱想中,关盛云沉沉睡去。 史二雷刚刚燃起第二支火把不久,便隐约听到人声。顺着声音策马驰过去,终于见到了孙杰。 一行人半数挂了彩,两个兄弟趴伏在马背上,显然伤的不轻,还有两骑各驮了两个人——那是虎卫把殁了的兄弟绑在自己背后,带回家……孙杰的贴身侍卫们朝夕相处,彼此感情自是比普通营兵们深厚得多,而且,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之间,是家人关系。 见到孙杰没事,史二雷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众人顺着官道,回到大营,跟上官飞打个招呼,孙杰累得完全没胃口,便缓步策马回城。 宋明议接到上官飞传令兵“大帅无碍正在回城”的飞马报告,率领众人赶到城门口迎接。 灯笼火把亮如白昼。 出现在大家视野中的孙杰等人,连人带马就像在血水里泡过一样:马鬃被干涸的血液凝结成一绺一绺的,连马小腿都是黑红色。满脸疲惫的孙杰冲宋明议勉强笑了笑:“大哥,扶我一把。腿僵了,怕下不了马了。” 宋明议挥手斥退了想上前帮忙的皂吏,和副将沈成钢一起亲手把孙杰从马上架下来,黑压压跪了满地的百姓中猛然爆发出“孙大帅高侯万代”的欢呼声,经久不息…… “大帅,大帅……” 天光已经转为白亮时,依然沉睡中的关盛云被人轻轻推醒。 迷迷糊糊的正要起身,便被亲卫按住肩膀。亲卫比了个“嘘”的手势,随后向远处一指。关盛云从断墙探出半个头,借着已经大亮的天光望到,东南里许左右,有一溜小黑点——凭借多年的行伍经验,关盛云立即判断出——那是二三十名甲骑! 坏了!这几处断壁一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肯定会过来搜索一番! 果然,那些甲骑在朝这里移动。也就是一盏茶左右,黑点们突然聚在一起,随后再次散开,迅速变大,逐渐显出轮廓:显然,他们发现了墙外下了绊儿的马匹,催马直逼了过来! “大帅,拼了吧!” 亲卫们纷纷望向关盛云。 关盛云点点头——这个距离,逃是逃不掉的,虎死不能倒了威!想到这里,迈步昂然迎了出去。 亲卫们纷纷抽出兵刃,一字排开,将关盛云拱卫在中间。 蹄声中,远处的马队里闪起点点光芒——甲骑们同样抽刀在手,直冲了过来! 第二十章 能吏 第二十章 能吏 忙碌了几乎整整一夜的人们依然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孙杰的辅兵队已经和城里的木匠们连夜赶制出几百架独轮车。此刻,全城的丁壮都被组织起来,络绎不绝的将关盛云的军粮运往城里。 尽管官府没有公开宣布,但所有百姓都知道,城里存粮不多了。协助守城的百姓丁壮,每日两顿饭已经由一干一稀变成两餐稀粥、兵丁衙役们在里正的带领下挨门挨户征存粮已经来过三次了,态度一次比一次恶劣,听说最近还打伤了人,这在宋府尊的治下可是极为罕见的情形、尤其最近,晚间每隔几条街便有兵丁守在房顶彻夜瞭望,只要发现哪家的灶台烟囱里冒出火星,随即便会被巡街的兵丁破门而入……种种迹象提醒着人们,全城已经面临断粮的绝望境地。 城里一度人心惶惶,尤其妇孺,更是陷入无边的恐惧:百姓们既怕贼兵攻陷庐州府屠城,更怕宋明议和孙杰要做张巡和许远! 张巡和许远是唐朝睢阳守将,安史之乱时叛军围城。粮食尽、鼠雀食尽,张巡,许远便将自己的小妾、奴僮杀掉煮给守城将士们做军粮!随后,守军吃光了城中四万老弱妇孺——然后……把睢阳丢了!最后,杀人、吃人的张许二位绣像进了凌烟阁~大皇帝们都喜欢这种宁可吃光百姓也绝不投降敌人的忠臣,历朝历代都被尊为楷模,而被吃的几万人则统统化为粪土——好吧,反正他们要么是铜墙铁壁,要么,本就是粪土。 无论怎么说,没有人心甘情愿成为满嘴“大义”者的口中肉,腹中食。所以,百姓们才会在误信援军将至时,表现得举城若狂。 而此刻,见到从天而降的几十万石优质军粮,无论用什么词汇表达大家的欣喜都远远不够,这不仅仅是自己脱离饥饿的救命粮,更是免死券——再也不需要时刻提心吊胆着父母妻儿乃至自己成为“保卫者”的“粮食”了! 府城的粮库规模属于中等水平:有20个容量50万斤的廪仓,全部塞得满当当的,连空地都堆上了。再把军械库腾出来大半(苦战过后,箭矢硝石等消耗量大半,本来也没剩下多少库存了),又硬塞了两千多万斤粮食进去,居然还剩下差不多三分之一! 宋明议与孙杰商议后当即决定:给百姓们分掉! 当然,具体执行的细节也要注意。 这是能吏和庸吏的重要区别所在。 先根据以前“征粮”的记录把百姓们“捐助”的粮归还,余下的粮食分三份,城里的人拿一份,城外失去家园的人拿两份——这个好理解:毕竟灾民连栖身的家都被毁了,需要更多的帮助才能度过未来的劫后难关。 粮食人人可领,但需要以盖着庐州知府大印的“义民据”为凭。衙役们被派到乡下各居民点,每人手里都攥着大把的“义民据”:只要你盖房子,不管是自家盖还是给素不相识的人帮忙,干上半天,就能领一张——每张“义民据”可以换50斤粮食。 但是! 不管你手里有多少张,每次,只能兑换一张——只要你跑得动,来了就给,随你来多少次。 你说你有力气能扛200斤一次用4张? 不行! 每次只能一张:就是50斤。 有力气就多跑几趟吧。 仅凭这个规定,便可以看出,宋明议这个知府是凭着真本事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前朝曾有过流寇攻下某省城,自己抢够了,实在拿不动了索性开仓放粮——结果,没多久,便造成整个地区饿死一多半人的惨剧! 扶老携幼饿怕了的饥民们都是能装多少拿多少,唯恐少拿一粒米,一路向家里走。走着走着实在背不动拖不动了,只好忍痛把口袋倒出来一些继续赶路、再走一段又拖不动了,再倒出来一些……于是,从省城向外放射的所有官道、小路上,沿途百余里,到处是一堆又一堆被人弃之于道的白花花的粮食!没几天的时间,风雨鸟兽便将这些救命之物侵食一空! 然后……“是岁大饥,人相食”! 粮食有限,先到先领,发完为止——而领粮则要先干活!宋明议的这一招“义民据”,不仅让城郊被毁的民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重建起来,而且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一粒粮食被糟蹋掉。 马队逼近了。 关盛云等喜出望外的辨认出熟悉的标识:黑色的盔缨——是自己人! 这些人是前阵子关盛云说过的,等秋粮征收完毕便同时挥戈东进的张将军的部下。日前让谷白桦护送病重的罗咏昊师爷到桐城休养,便是因为得到军报,张十三将军已经占了那里。 带队的是个千总,关盛云不认得,但他认识关盛云。 驰到近前,收住坐骑下马单膝跪倒:“卑职张大帅麾下武定营马兵千总赵铁钩。叩见关帅!” 屡次三番死里逃生的关盛云“唔”了一声,突然感到双膝有些发软,为了掩饰,就势拄着马刀一屁股坐在堵断墙上,平息了下激动的心情,沉着脸缓缓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禀关帅,张大帅三日前派出本营联络关帅。昨天掌灯时分,本营塘骑探到附近有大帅的属下。卑职营官周参将特派马队四出连夜分头接应。卑职这一路恰好迎到您”。 闻言,关盛云不由得多看了赵铁钩两眼,心里暗忖道:千总?好伶俐的一张嘴! ——联络我?联络我用派整整一个营的兵么?还配了马队,我呸!这他妈分明是派人分功劳来了!探到东边有我的属下,嗯,就是前出的塘骑见到溃兵了。不过……张十三那班草寇,别说千总了,哪怕游击,也该是个目不识丁的蛮牛才对。几句话把整件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又滴水不漏,还替自己保存了颜面,眼前这位姓赵的可绝不简单…… 不过,目前这个处境,私心再重的友军也是友军啊! 彻底放下心来的关盛云继续思索了片刻:老张的营盘应该在安庆府外围。这个武定营是来分功劳的,估计也就带了千把精壮辅兵匆忙赶路,路线大致在正南偏西一些。各门的溃兵只要别跑昏了头兜圈子,都知道应该向南跑,迟早总能撞上。不过不怎么需要担心:只要还有军官带着,即使被打散了,区区一个参将营官也绝不可能一口吞掉、自己开始是向正西跑的,敌人的追兵也是这个方向,估计不会有多少人能逃脱、天傍黑前自己转向南方跑了一段,赵铁钩他们从西南向东北连夜穿插赶路,两边都是骑马,大概率的,他们是赶在了大部分溃兵的前面,误打误撞的碰到自己。因此,如果此刻在附近等待搜索一番,应该还能收拢起不少人…… 想到这里,关盛云立刻站起身来,叫过四名亲兵,让他们分头向东、北两个方向搜索。两日为限,能找到多少溃兵算多少,带他们绕个圈子回到此地后向正南的舒城集结。 四名亲卫领命而去。 “赵千总,你派两个弟兄回营报个信,其他人随我去舒城,先收拢下儿郎们,再作计较。” “卑职遵命”。 …… 同日,临近傍晚时分,孙杰才从沉睡中醒来。 周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一尘不染的书桌、整整齐齐的书架、光可鉴人的红木家具、山水条幅……呆呆的环视了半晌才想起,昨晚没回成军帐,被宋明议硬架到知府衙门后堂他自己的卧房。依稀记得,大哥和长随老李在帮自己卸甲,随后便和衣倒头睡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孙杰掀开被子猛地坐起,一看之下顿时傻了眼:锦被的贴身一面全是血迹和污渍!再扭头便看到了同样被自己弄得满是血污和泥土的枕褥,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大帅醒啦?” 宋明议的长随老李听到动静,从门外躬着身进来,殷勤的倒了碗温茶:“大帅先喝口水,老爷一会便就过来。” 说着话,一摆手,小厮端来黄铜面盆:“给大帅请安。大帅先擦把脸,后面已经烧好了水,待会小的伺候大帅沐浴更衣。” 孙杰感到更加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再次向一片狼藉的床上瞄了眼。老李虽然一直躬着身,但眼神一直留意着老爷的义弟,见状马上堆起满脸笑容道:“无妨无妨!大帅可是咱们全城的救命大恩人呐。小人斗胆多句嘴,一套被褥算不得什么,回头拆洗下便是了……” “不准洗!” 一声大喝打断了老李的絮叨。 话到人到,满面春风的宋明议一步跨进来,“不准洗!给我好好保存起来!这床被褥可是天下最值钱的被褥啦!以后,我要指着这床被子给儿孙们讲故事听!哈哈哈哈……” 孙杰挠挠头苦笑了下:“大哥……” “贤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岂可这般扭捏拘谨!快去洗漱,外边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愚兄为贤弟庆功祝捷!” 第二十一章 祝捷 第二十一章 祝捷 忙碌了几乎整整一夜的人们依然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孙杰的辅兵队已经和城里的木匠们连夜赶制出几百架独轮车。此刻,全城的丁壮都被组织起来,络绎不绝的将关盛云的军粮运往城里。 尽管官府没有公开宣布,但所有百姓都知道,城里存粮不多了。协助守城的百姓丁壮,每日两顿饭已经由一干一稀变成两餐稀粥、兵丁衙役们在里正的带领下挨门挨户征存粮已经来过三次了,态度一次比一次恶劣,听说最近还打伤了人,这在宋府尊的治下可是极为罕见的情形、尤其最近,晚间每隔几条街便有兵丁守在房顶彻夜瞭望,只要发现哪家的灶台烟囱里冒出火星,随即便会被巡街的兵丁破门而入……种种迹象提醒着人们,全城已经面临断粮的绝望境地。 城里一度人心惶惶,尤其妇孺,更是陷入无边的恐惧:百姓们既怕贼兵攻陷庐州府屠城,更怕宋明议和孙杰要做张巡和许远! 张巡和许远是唐朝睢阳守将,安史之乱时叛军围城。粮食尽、鼠雀食尽,张巡,许远便将自己的小妾、奴僮杀掉煮给守城将士们做军粮!随后,守军吃光了城中四万老弱妇孺——然后……把睢阳丢了!最后,杀人、吃人的张许二位绣像进了凌烟阁~大皇帝们都喜欢这种宁可吃光百姓也绝不投降敌人的忠臣,历朝历代都被尊为楷模,而被吃的几万人则统统化为粪土——好吧,反正他们要么是铜墙铁壁,要么,本就是粪土。 无论怎么说,没有人心甘情愿成为满嘴“大义”者的口中肉,腹中食。所以,百姓们才会在误信援军将至时,表现得举城若狂。 而此刻,见到从天而降的几十万石优质军粮,无论用什么词汇表达大家的欣喜都远远不够,这不仅仅是自己脱离饥饿的救命粮,更是免死券——再也不需要时刻提心吊胆着父母妻儿乃至自己成为“保卫者”的“粮食”了! 府城的粮库规模属于中等水平:有20个容量50万斤的廪仓,全部塞得满当当的,连空地都堆上了。再把军械库腾出来大半(苦战过后,箭矢硝石等消耗量大半,本来也没剩下多少库存了),又硬塞了两千多万斤粮食进去,居然还剩下差不多三分之一! 宋明议与孙杰商议后当即决定:给百姓们分掉! 当然,具体执行的细节也要注意。 这是能吏和庸吏的重要区别所在。 先根据以前“征粮”的记录把百姓们“捐助”的粮归还,余下的粮食分三份,城里的人拿一份,城外失去家园的人拿两份——这个好理解:毕竟灾民连栖身的家都被毁了,需要更多的帮助才能度过未来的劫后难关。 粮食人人可领,但需要以盖着庐州知府大印的“义民据”为凭。衙役们被派到乡下各居民点,每人手里都攥着大把的“义民据”:只要你盖房子,不管是自家盖还是给素不相识的人帮忙,干上半天,就能领一张——每张“义民据”可以换50斤粮食。 但是! 不管你手里有多少张,每次,只能兑换一张——只要你跑得动,来了就给,随你来多少次。 你说你有力气能扛200斤一次用4张? 不行! 每次只能一张:就是50斤。 有力气就多跑几趟吧。 仅凭这个规定,便可以看出,宋明议这个知府是凭着真本事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前朝曾有过流寇攻下某省城,自己抢够了,实在拿不动了索性开仓放粮——结果,没多久,便造成整个地区饿死一多半人的惨剧! 扶老携幼饿怕了的饥民们都是能装多少拿多少,唯恐少拿一粒米,一路向家里走。走着走着实在背不动拖不动了,只好忍痛把口袋倒出来一些继续赶路、再走一段又拖不动了,再倒出来一些……于是,从省城向外放射的所有官道、小路上,沿途百余里,到处是一堆又一堆被人弃之于道的白花花的粮食!没几天的时间,风雨鸟兽便将这些救命之物侵食一空! 然后……“是岁大饥,人相食”! 粮食有限,先到先领,发完为止——而领粮则要先干活!宋明议的这一招“义民据”,不仅让城郊被毁的民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重建起来,而且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一粒粮食被糟蹋掉。 马队逼近了。 关盛云等喜出望外的辨认出熟悉的标识:黑色的盔缨——是自己人! 这些人是前阵子关盛云说过的,等秋粮征收完毕便同时挥戈东进的张将军的部下。日前让谷白桦护送病重的罗咏昊师爷到桐城休养,便是因为得到军报,张十三将军已经占了那里。 带队的是个千总,关盛云不认得,但他认识关盛云。 驰到近前,收住坐骑下马单膝跪倒:“卑职张大帅麾下武定营马兵千总赵铁钩。叩见关帅!” 屡次三番死里逃生的关盛云“唔”了一声,突然感到双膝有些发软,为了掩饰,就势拄着马刀一屁股坐在堵断墙上,平息了下激动的心情,沉着脸缓缓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禀关帅,张大帅三日前派出本营联络关帅。昨天掌灯时分,本营塘骑探到附近有大帅的属下。卑职营官周参将特派马队四出连夜分头接应。卑职这一路恰好迎到您”。 闻言,关盛云不由得多看了赵铁钩两眼,心里暗忖道:千总?好伶俐的一张嘴! ——联络我?联络我用派整整一个营的兵么?还配了马队,我呸!这他妈分明是派人分功劳来了!探到东边有我的属下,嗯,就是前出的塘骑见到溃兵了。不过……张十三那班草寇,别说千总了,哪怕游击,也该是个目不识丁的蛮牛才对。几句话把整件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又滴水不漏,还替自己保存了颜面,眼前这位姓赵的可绝不简单…… 不过,目前这个处境,私心再重的友军也是友军啊! 彻底放下心来的关盛云继续思索了片刻:老张的营盘应该在安庆府外围。这个武定营是来分功劳的,估计也就带了千把精壮辅兵匆忙赶路,路线大致在正南偏西一些。各门的溃兵只要别跑昏了头兜圈子,都知道应该向南跑,迟早总能撞上。不过不怎么需要担心:只要还有军官带着,即使被打散了,区区一个参将营官也绝不可能一口吞掉、自己开始是向正西跑的,敌人的追兵也是这个方向,估计不会有多少人能逃脱、天傍黑前自己转向南方跑了一段,赵铁钩他们从西南向东北连夜穿插赶路,两边都是骑马,大概率的,他们是赶在了大部分溃兵的前面,误打误撞的碰到自己。因此,如果此刻在附近等待搜索一番,应该还能收拢起不少人…… 想到这里,关盛云立刻站起身来,叫过四名亲兵,让他们分头向东、北两个方向搜索。两日为限,能找到多少溃兵算多少,带他们绕个圈子回到此地后向正南的舒城集结。 四名亲卫领命而去。 “赵千总,你派两个弟兄回营报个信,其他人随我去舒城,先收拢下儿郎们,再作计较。” “卑职遵命”。 …… 同日,临近傍晚时分,孙杰才从沉睡中醒来。 周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一尘不染的书桌、整整齐齐的书架、光可鉴人的红木家具、山水条幅……呆呆的环视了半晌才想起,昨晚没回成军帐,被宋明议硬架到知府衙门后堂他自己的卧房。依稀记得,大哥和长随老李在帮自己卸甲,随后便和衣倒头睡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孙杰掀开被子猛地坐起,一看之下顿时傻了眼:锦被的贴身一面全是血迹和污渍!再扭头便看到了同样被自己弄得满是血污和泥土的枕褥,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大帅醒啦?” 宋明议的长随老李听到动静,从门外躬着身进来,殷勤的倒了碗温茶:“大帅先喝口水,老爷一会便就过来。” 说着话,一摆手,小厮端来黄铜面盆:“给大帅请安。大帅先擦把脸,后面已经烧好了水,待会小的伺候大帅沐浴更衣。” 孙杰感到更加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再次向一片狼藉的床上瞄了眼。老李虽然一直躬着身,但眼神一直留意着老爷的义弟,见状马上堆起满脸笑容道:“无妨无妨!大帅可是咱们全城的救命大恩人呐。小人斗胆多句嘴,一套被褥算不得什么,回头拆洗下便是了……” “不准洗!” 一声大喝打断了老李的絮叨。 话到人到,满面春风的宋明议一步跨进来,“不准洗!给我好好保存起来!这床被褥可是天下最值钱的被褥啦!以后,我要指着这床被子给儿孙们讲故事听!哈哈哈哈……” 孙杰挠挠头苦笑了下:“大哥……” “贤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岂可这般扭捏拘谨!快去洗漱,外边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愚兄为贤弟庆功祝捷!” 第二十二章 张十三 第二十二章 张十三 忙碌了几乎整整一夜的人们依然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孙杰的辅兵队已经和城里的木匠们连夜赶制出几百架独轮车。此刻,全城的丁壮都被组织起来,络绎不绝的将关盛云的军粮运往城里。 尽管官府没有公开宣布,但所有百姓都知道,城里存粮不多了。协助守城的百姓丁壮,每日两顿饭已经由一干一稀变成两餐稀粥、兵丁衙役们在里正的带领下挨门挨户征存粮已经来过三次了,态度一次比一次恶劣,听说最近还打伤了人,这在宋府尊的治下可是极为罕见的情形、尤其最近,晚间每隔几条街便有兵丁守在房顶彻夜瞭望,只要发现哪家的灶台烟囱里冒出火星,随即便会被巡街的兵丁破门而入……种种迹象提醒着人们,全城已经面临断粮的绝望境地。 城里一度人心惶惶,尤其妇孺,更是陷入无边的恐惧:百姓们既怕贼兵攻陷庐州府屠城,更怕宋明议和孙杰要做张巡和许远! 张巡和许远是唐朝睢阳守将,安史之乱时叛军围城。粮食尽、鼠雀食尽,张巡,许远便将自己的小妾、奴僮杀掉煮给守城将士们做军粮!随后,守军吃光了城中四万老弱妇孺——然后……把睢阳丢了!最后,杀人、吃人的张许二位绣像进了凌烟阁~大皇帝们都喜欢这种宁可吃光百姓也绝不投降敌人的忠臣,历朝历代都被尊为楷模,而被吃的几万人则统统化为粪土——好吧,反正他们要么是铜墙铁壁,要么,本就是粪土。 无论怎么说,没有人心甘情愿成为满嘴“大义”者的口中肉,腹中食。所以,百姓们才会在误信援军将至时,表现得举城若狂。 而此刻,见到从天而降的几十万石优质军粮,无论用什么词汇表达大家的欣喜都远远不够,这不仅仅是自己脱离饥饿的救命粮,更是免死券——再也不需要时刻提心吊胆着父母妻儿乃至自己成为“保卫者”的“粮食”了! 府城的粮库规模属于中等水平:有20个容量50万斤的廪仓,全部塞得满当当的,连空地都堆上了。再把军械库腾出来大半(苦战过后,箭矢硝石等消耗量大半,本来也没剩下多少库存了),又硬塞了两千多万斤粮食进去,居然还剩下差不多三分之一! 宋明议与孙杰商议后当即决定:给百姓们分掉! 当然,具体执行的细节也要注意。 这是能吏和庸吏的重要区别所在。 先根据以前“征粮”的记录把百姓们“捐助”的粮归还,余下的粮食分三份,城里的人拿一份,城外失去家园的人拿两份——这个好理解:毕竟灾民连栖身的家都被毁了,需要更多的帮助才能度过未来的劫后难关。 粮食人人可领,但需要以盖着庐州知府大印的“义民据”为凭。衙役们被派到乡下各居民点,每人手里都攥着大把的“义民据”:只要你盖房子,不管是自家盖还是给素不相识的人帮忙,干上半天,就能领一张——每张“义民据”可以换50斤粮食。 但是! 不管你手里有多少张,每次,只能兑换一张——只要你跑得动,来了就给,随你来多少次。 你说你有力气能扛200斤一次用4张? 不行! 每次只能一张:就是50斤。 有力气就多跑几趟吧。 仅凭这个规定,便可以看出,宋明议这个知府是凭着真本事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前朝曾有过流寇攻下某省城,自己抢够了,实在拿不动了索性开仓放粮——结果,没多久,便造成整个地区饿死一多半人的惨剧! 扶老携幼饿怕了的饥民们都是能装多少拿多少,唯恐少拿一粒米,一路向家里走。走着走着实在背不动拖不动了,只好忍痛把口袋倒出来一些继续赶路、再走一段又拖不动了,再倒出来一些……于是,从省城向外放射的所有官道、小路上,沿途百余里,到处是一堆又一堆被人弃之于道的白花花的粮食!没几天的时间,风雨鸟兽便将这些救命之物侵食一空! 然后……“是岁大饥,人相食”! 粮食有限,先到先领,发完为止——而领粮则要先干活!宋明议的这一招“义民据”,不仅让城郊被毁的民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重建起来,而且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一粒粮食被糟蹋掉。 马队逼近了。 关盛云等喜出望外的辨认出熟悉的标识:黑色的盔缨——是自己人! 这些人是前阵子关盛云说过的,等秋粮征收完毕便同时挥戈东进的张将军的部下。日前让谷白桦护送病重的罗咏昊师爷到桐城休养,便是因为得到军报,张十三将军已经占了那里。 带队的是个千总,关盛云不认得,但他认识关盛云。 驰到近前,收住坐骑下马单膝跪倒:“卑职张大帅麾下武定营马兵千总赵铁钩。叩见关帅!” 屡次三番死里逃生的关盛云“唔”了一声,突然感到双膝有些发软,为了掩饰,就势拄着马刀一屁股坐在堵断墙上,平息了下激动的心情,沉着脸缓缓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禀关帅,张大帅三日前派出本营联络关帅。昨天掌灯时分,本营塘骑探到附近有大帅的属下。卑职营官周参将特派马队四出连夜分头接应。卑职这一路恰好迎到您”。 闻言,关盛云不由得多看了赵铁钩两眼,心里暗忖道:千总?好伶俐的一张嘴! ——联络我?联络我用派整整一个营的兵么?还配了马队,我呸!这他妈分明是派人分功劳来了!探到东边有我的属下,嗯,就是前出的塘骑见到溃兵了。不过……张十三那班草寇,别说千总了,哪怕游击,也该是个目不识丁的蛮牛才对。几句话把整件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又滴水不漏,还替自己保存了颜面,眼前这位姓赵的可绝不简单…… 不过,目前这个处境,私心再重的友军也是友军啊! 彻底放下心来的关盛云继续思索了片刻:老张的营盘应该在安庆府外围。这个武定营是来分功劳的,估计也就带了千把精壮辅兵匆忙赶路,路线大致在正南偏西一些。各门的溃兵只要别跑昏了头兜圈子,都知道应该向南跑,迟早总能撞上。不过不怎么需要担心:只要还有军官带着,即使被打散了,区区一个参将营官也绝不可能一口吞掉、自己开始是向正西跑的,敌人的追兵也是这个方向,估计不会有多少人能逃脱、天傍黑前自己转向南方跑了一段,赵铁钩他们从西南向东北连夜穿插赶路,两边都是骑马,大概率的,他们是赶在了大部分溃兵的前面,误打误撞的碰到自己。因此,如果此刻在附近等待搜索一番,应该还能收拢起不少人…… 想到这里,关盛云立刻站起身来,叫过四名亲兵,让他们分头向东、北两个方向搜索。两日为限,能找到多少溃兵算多少,带他们绕个圈子回到此地后向正南的舒城集结。 四名亲卫领命而去。 “赵千总,你派两个弟兄回营报个信,其他人随我去舒城,先收拢下儿郎们,再作计较。” “卑职遵命”。 …… 同日,临近傍晚时分,孙杰才从沉睡中醒来。 周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一尘不染的书桌、整整齐齐的书架、光可鉴人的红木家具、山水条幅……呆呆的环视了半晌才想起,昨晚没回成军帐,被宋明议硬架到知府衙门后堂他自己的卧房。依稀记得,大哥和长随老李在帮自己卸甲,随后便和衣倒头睡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孙杰掀开被子猛地坐起,一看之下顿时傻了眼:锦被的贴身一面全是血迹和污渍!再扭头便看到了同样被自己弄得满是血污和泥土的枕褥,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大帅醒啦?” 宋明议的长随老李听到动静,从门外躬着身进来,殷勤的倒了碗温茶:“大帅先喝口水,老爷一会便就过来。” 说着话,一摆手,小厮端来黄铜面盆:“给大帅请安。大帅先擦把脸,后面已经烧好了水,待会小的伺候大帅沐浴更衣。” 孙杰感到更加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再次向一片狼藉的床上瞄了眼。老李虽然一直躬着身,但眼神一直留意着老爷的义弟,见状马上堆起满脸笑容道:“无妨无妨!大帅可是咱们全城的救命大恩人呐。小人斗胆多句嘴,一套被褥算不得什么,回头拆洗下便是了……” “不准洗!” 一声大喝打断了老李的絮叨。 话到人到,满面春风的宋明议一步跨进来,“不准洗!给我好好保存起来!这床被褥可是天下最值钱的被褥啦!以后,我要指着这床被子给儿孙们讲故事听!哈哈哈哈……” 孙杰挠挠头苦笑了下:“大哥……” “贤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岂可这般扭捏拘谨!快去洗漱,外边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愚兄为贤弟庆功祝捷!” 第二十三章 经略 第二十三章 经略 守在安庆府的经略李玉庭已经快疯了。 十几年前那场大旱时,自己刚刚由“庶吉士”经“散馆”被授翰林院编修。 很多人都以为科考状元最厉害,其实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瞎吵吵。殿试的状元郎么,固然也算了得,不过,有很大运气成分在里边——比如说,相貌堂堂,或者名字起的好,圣上看了喜欢…… 本朝的科考分乡试、会试、殿试三级——乡下人眼里的“秀才老爷”,只不过是个过了童试的生员罢了,根本不在这三级里面,完全做不得数的。 乡试三年一次,逢子、卯、午、酉的年份八月举行,所以既可以叫“乡闱”,也可以叫“秋闱”。考试地点在南北直隶和各省布政使司驻地,也就是省会。考中的叫“举人”,第一名叫“解元”。 会试在乡试的次年,也就是丑、辰、未、戌年春天举行,所以也叫“春闱”。礼部主持,全国的举子在京师参加,故而叫“礼闱”也行。考中的叫“贡士”,第一名叫“会元”。 当年,通过了会试的贡士们,会参加圣上亲自主持的“殿试”。殿试也叫“廷试”。圣上日理万机,怎么可能看得过来几百上千篇的洋洋洒洒?其实还是由考官们评,分三等,分别叫一甲(头甲)、二甲、三甲。一般来说,考官们会选出十篇最好的恭呈御览,由圣上御笔选出“三鼎甲”,也就是俗称的状元、榜眼、探花——明白了吧?全国前十,谁比谁也不好说真能高到哪里去。这里面,也可能是你的字写得好、也许是圣上看你长得顺眼、嗯,觉得你名字吉利,也说不准…… “一甲”就这三位:状元公授“翰林院修撰”、榜眼和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三位都赐“进士及第”。二甲和三甲人数不等,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一名叫“传胪”。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个三鼎甲和三甲,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插句题外话。为啥叫“同”?因为“不同”呗!比如说“指挥同知”,就比“指挥使”低一级:有些事,理论上你应该“同知”,实际上,就不告诉你!所以,“同进士”会多少带一些贬义——后世的曾国藩就是同进士出身。曾国藩有两大爱好,一个是写日记,一个是写对联,尤其是挽联——自己没事在家里给朋友们写,嗯,朋友还活蹦乱跳的,老曾就开始琢磨等你死了送啥挽联了!曾经有次一个朋友来访,老曾慌忙把写的东西揉成一团,这位还以为老曾在写啥小黄文呢,抢过来一看当场就急了:是自己的挽联!当场绝交。另一次,老曾给人出了个上联:“如夫人”(就是小老婆),想难为一下对方,没想到被对方对以“同进士”,被别人跟小老婆划了等号,耿耿于怀焉。 “三元及第”是指连续在乡试、会试、殿试中都取得第一名,也就是兼解元、会元、状元称号于一身者。历史上寥寥无几。 除了直接进翰林院的三位,其他进士会再接受一次考试,叫做“朝考”。选拔出最优的,也进翰林院,叫做“庶吉士”。注意哈:进了翰林院的庶吉士可不能算正牌翰林! 翰林院这个名称,可是大有讲究。“翰”字的本意是锦鸡身上长而硬的那种羽毛,古时候用来写字(想不到吧?大多数人以为鹅毛笔是欧洲人的专利,我们是从刀子刻竹木简跳到毛笔的。其实,我们也曾经用过类似的中空羽毛做笔。顺便提一句,毛笔的发明人是秦始皇派去北抗匈奴的长子扶苏),后来,用来代指优秀的文章。翰林院——气势如虹的华章如林之地,国家的人才储备库! 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三年,要参加毕业考试——毕业考试叫“散馆”。通过的,按成绩授翰林编修、检讨;没通过的,分配到吏户礼兵刑工等各部任主事等职,或者优先以知县委用。 翰林的品阶不高,修撰是从六品,编修是七品——但属于万岁的文学侍讲官,可以面圣的!而且,本朝很久以来便有了不成文的潜规则: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入了翰林院的庶吉士更是被大家尊称为“储相”! 所以,读书人的最高境界,可还真不是乡野俚人们津津乐道的什么状元,而是——翰林! 少年得志的李玉庭,那时满脑子修齐治平。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开万世太平不敢说,为生民立命义不容辞,于是奋而上书:天下大旱,是上天示警!应该减赋税恤民力,万岁身边有小人啊…… 然后……便下了狱,差点死里面。 等先皇龙驭九天,圣上继了大统,自己重列朝班*,回想起来,真是两世为人啊。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那种书生意气固然早已不在,但忧国忧民的热情丝毫未减。眼睁睁看着各路流寇此消彼长,祸及八九个省份,神州满目疮痍,于是主动请缨。圣上当然理解这份拳拳之心,不仅温言嘉勉,赐天子剑为自己一壮行色,更指派了八名锦衣卫随行——那可是天子亲兵啊!然而到了地方上才发现,自己还是太幼稚了。 跟流寇打了一两年交道,李玉庭便意识到,如果朝廷真的想彻底解决那些令人谈虎色变的所谓巨寇们,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扑灭:已经铁了心成了精的核心人马就这么多,十之八九是裹挟的流民——只要能让这些人有口饭吃,谁愿意去从贼啊! 有饭吃就要有田种。对吧? 有田么? 有的是啊! 流寇所过之处,赤地千里。 赤地就是荒地,荒地就是无主地。把这些无主地分给流民,贼寇不就失去部众依托,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了吗? 说起来轻松,具体操作是另一回事。李玉庭心里明白的很。 首先,那些“闻风奏事”的御史们肯定会群起而攻,小辫子太容易抓啦:分田?当贼还有功了?那大家都去当贼好了……自己会被这帮嘴炮大爷们的吐沫星子活活淹死。 其次,此举会得罪掉几乎所有的大小军头。 也难怪,不管真打假打,反正都跟流寇们耗了这些年,当兵的本身穷得都跟叫花子没啥两样,突然见到手上还沾着同袍鲜血的家伙们转眼过上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还不得都反了?再说了,大家还都巴望着这些容易砍的脑袋换赏钱呢,也可以多要物资、粮草,还有“大捷”的赏赐抚恤……这分明是断人财路——御史们再怎么喷,大不了卷铺盖回家丢个乌纱帽,把这帮丘八的财路断掉,搞不好被个亡命徒趁黑砍上两刀丢掉性命啊! 最后,就算一切如愿,以大明官僚系统的效率和能力,大大小小十几路贼寇几百万流民的安置也不可能不出乱子。哪个地方再折腾起来杀掉几个新任命的父母官啥的,这个责任谁都扛不起! 再说了,这笔近乎天文数字的安置费用哪里来?户部能饶过自己么? 所以,虽说釜底抽薪是上策,但丰满的理想抵不得骨感的现实:这块烧得通红的铁板还是不要踢为好。 那就一心一意征剿吧。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虽说治标不治本,毕竟也算中策了。再厉害的流寇也是贼,官军毕竟是正规军,何况自己领命经略河南湖广南直隶。合各省之力,敦促各员集中力量灭掉一两股最大的,剩下的事听天由命,自己也能回朝面圣交差。 但也不可能。 别看李玉庭顶着经略四省的吓人头衔,巡抚也好布政使也好见了自己也是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实际上却指挥不动任何一个省的人马。有好几次,明明已经把贼寇追到穷途末路,余孽夹着尾巴钻进几省交界的大山里,眼看着再加把劲就可以一鼓作气奏凯而归,这边的官军一准儿会接到省府“发现敌踪迅速回援”的命令,扭头撤围回家了!短的几个月,长不过一两年,贼人再次养好伤口卷土重来,裹挟了更多流民,声势比原来还大! 一直做京官的李玉庭一开始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不过,毕竟监狱那几年不是白待的,琢磨透了很多,不久便参透了其中的奥妙:各省都是只管自己那一摊,你跟邻省无私配合剿灭了这股贼人,自己拼个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其他贼人再流窜过来拿什么对付? 到时候就算邻省同僚讲义气调兵遣将地过来帮你,大军要吃饭、要发饷,这个再正常不过了吧?出工不出力是铁定的,领两千兵找你要八千人粮饷,难道你能跑去亲自数人头?客军跟你可没有啥乡土之情,绝不会讲什么客套,烧几个村镇闹出几条人命两手一摊推到贼人头上,这个果子你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能不能剿灭贼人还是两说,过兵之处本省变成一片白地是板上钉钉的——到那时候,即使打跑了贼人,那也是隔壁大义援手挽狂澜于即倒、万一贼人做大,人家拍拍屁股走了,那是你驭民无方败事有余祸及邻省,最轻也是革职问罪永不续用!所以,这笔账无论怎么算,都是旁人获益,自己完蛋! 反过来,把祸水东引,再大的乱子也是隔壁那家伙自己的事:哪怕他去告御状——大家都是耍笔杆子出身,不就是互相咬么,谁怕谁来?很久以前有个真事:蝗灾。灭蝗是不可能的,但可以驱赶啊!一个县令带领阖城老幼,万众一心,烟熏火燎扫把轰,把蝗虫赶到临县,隔壁那家伙真的急了眼告到圣上那里……结果呢?轻飘飘一纸分辩直达御前:微臣恐负圣上之托,数十夜不眠不休保护乡里——他也可以率领百姓再把蝗虫赶回来啊……圣上龙颜大悦交部优序,隔壁那位倒霉鬼撤职查办了!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这里。再退一万步讲,就算过一阵子贼人经过休养生息卷土重来——一则,到时候自己可能已经任职期满剿贼有功升迁到其他地方造福百姓去了、就算还在任期,这个烂摊子有谁愿意接么?最多不就是个“革职留任戴罪立功”么?位置还不是稳稳的!因此,只要省城不丢,就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对此,李玉庭一样的束手无策。 那就下策:自己养兵,自己来。 反正临行前圣上金口也讲了:放开手脚,大胆干。“不虑卿之孟浪、但忧卿之畏葸。大军奏凯之日,朕岂吝封侯之赏!”而且,自己为了堵住那帮小人的嘴,出京前,特意从老家把老娘和妻子儿孙全部接到京师!辞陛时,圣上还特意赐了全家锦缎酒食——这可是大有深意的!至此,双方已经取得默契,潜台词心照不宣。自己这里是:一定不负圣上所托,臣把全家老小留在京师为质,万一有负圣托,您想砍哪个砍哪个、圣上也表明了态度:放手做,朕保你全家衣食无忧…… 经略四省,户部无论如何也会拨些钱粮。 平日里读《孙子兵法》,觉得运筹帷幄妙计破敌也没什么了不得。可真的竖起招兵旗才知道,原来带兵并不是发把刀给几钱银这么简单,竟会遇到那么多具体问题:行伍编制、辎重管理、行军扎营等就不说了,敌前布阵更是做梦:绝大多数饿疯了投军的家伙连左右都分不清!就这样,可偏偏偷鸡摸狗无事生非一个个都无师自通——也难怪,流放充军的本就没几个好鸟,招募来的也都是市井流氓亡命徒——这可怎么训练啊! 李玉庭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与这些家伙生活在两个完全不相干的平行世界里,单单约束士卒别祸害地方就让经略大人头大如斗,不由得仰天长叹:当兵的都特么是人渣啊! 幸亏前些年朝廷改制,有些地方增设了巡抚一职。妻兄钱谦福(字谨恭)在山东巡抚任上几年间建立了一支抚标,奏明圣上,拨来五百人的马队,以此为骨干,再经过赵三喜拼尽全力的帮衬,才勉强拼凑出马队千员,步队三千的家底。 这帮家伙是真难管啊,自己捶胸顿足苦口婆心晓以大义讲得吐沫都干了,看那帮家伙战战兢兢趴地上磕头如捣蒜,你以为他真的幡然悔悟了? 才怪! 一转眼,又去滋扰粗手大脚的乡下婆娘了! 真是幸亏了赵三喜的管束。轻的穿箭游营,就是根据罪责轻重拿数目不等的羽箭从两腮耳鼻等处洞穿过去,然后让人架着巡回展览、重的当场砍脑壳,用竹竿挑了敲锣打鼓转着圈的做反面教材……这样子,总算收敛了些。 一直领马军的赵三喜不怎么懂步战,但据他说,步队仓促成伍,即使在他这个半外行眼里这帮家伙也是乌合之众,只能做守城兵,得真刀真枪打过几场,见过血,才能拉出去野战——那还得他的马队在后面用刀逼着督阵,才不至于一哄而散——输赢还是两说! 这次巨寇张虎倾巢而出,主力从湖广直扑安庆,另一支偏师从河南进逼庐州府……不用问,狗贼们这是把那一带都糟蹋光了,打起了南直隶的主意。万一江宁沦陷贼手,等着自己的可是灭门的大罪!因此,在明知道贼兵即将大举进犯安庆的时候,不仅从江宁一路赶过来,更是冒险分兵,派赵三喜驰援庐州,希望先击破一路贼兵,再和孙杰里应外合,把张贼主力挡在安庆城下——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剿灭是白日做梦,但南直隶是朝廷根本,圣上肯定会有严旨,各省巡抚布政使小算盘扒拉得再精也不敢坐视的。一顶有负圣恩的帽子已经摘不脱了,能不能保住性命,就看安庆的城墙能不能挡住贼众啦。 晴天霹雳! 赵三喜连庐州府的城墙都没见到,便只带回来一半的残兵败将,不用问,庐州府完啦——这一点,李玉庭猜错了。 李玉庭摸了摸靴筒里的匕首,再一次下了决心:如果万一……自己绝不能受贼人之辱,到时候,一定要用到这把匕首——这一点,李玉庭没猜错。 *这是一种典型的皇家权谋。 老皇帝觉得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了,要给儿子留下几个人品学识信得过的臣子,最好这家伙最近再惹点事出来,冒犯自己啦,得罪同僚啦……借题发挥,贬黜到老少边穷地区喝风吃土,或者直接下狱,再狠点的弄个斩监候,但会关照下边,不许真弄死。斩监候那个更好办,每次勾决别在他名字上划勾就行…… 再偷偷交代太子一声。 等新皇帝即位,从山沟里或者死牢里把这位或这几位直接拎出来往重要岗位上一放! 两世为人啊~能不感念“明君”的“知遇之恩”么!会死心塌地为儿子卖命到死…… 比较著名的例子是后世的林则徐,无论谁说情,包括立下治水大功,道光就是给你流放新&疆!等咸丰即位,立刻重用!老林当然感激得要死~可惜身体不好,没几天,真死了…… 第二十四章 焦虑 第二十四章 焦虑 关盛云这几天一直在庐州府城南一带晃悠,收拢溃兵。 最先找到他的是副将高藤豆和辅兵营的千总国清林。 庐州城主攻的方向是西门和南门,互为犄角之势。关盛云自己坐镇西门大营,高藤豆理所当然地负责南门。稀里糊涂败下来,高藤豆有亲卫护着,跑出来算是在意料之中。国清林则是因祸得福:辅兵队骨干刚接仗时便尽数死在地道里,奉关盛云之命去堵各门的炮灰队里挑选丁壮重新组建队伍,好不容易拢了四五百人走到南门附近,见到兵败如山倒,炮灰们自然一哄而散,国清林便跟着高藤豆一路跑下来。 比较意外的,第二拨找来的竟是谷白桦。 带守营兵的贾连旺以前是陕北赫赫有名的山贼,纵横山沟十几年,屡次逃脱官军的围剿,绰号贾遛子。常言道,爹娘起的名字往往跟人对不上号,但众人送的外号肯定八九不离十。贾遛子见势不妙扔下守营杂兵第一个开溜,径直往安庆方向跑,在桐城找到老上级谷白桦。谷白桦一口气抽了贾遛子十几个大嘴巴,随即留下一个果看护罗军师,自己先带了十几个骑卫一路向北寻了来,让已经被打成猪头的贾遛子带了刚锋营剩下的步队随后跟上来接应。 关盛云早已从侥幸逃过一劫的溃兵那里知道了谷白松的阵亡,见了谷白桦免不得唏嘘一番。 两三天下来,关盛云又陆续等到振勇营游击龚德润、参将尤福田和游击张丁等人,总共收拢了三千多溃卒,装备物资当然是丢得一干二净。肥西舒城两县已经毁得形同废墟,掘地三尺也供不起几千张嘴,只好向安庆的张十三部靠拢,先把肚皮填饱再说,其他都是后话。一路踉踉跄跄挨到桐城,终于到达张十三设在这里的前进基地,与大小罗军师见了面。 虽然不归统属,关盛云毕竟是张大王同气连枝的“友军”,小小粮官哪有胆子不让关帅吃饭——再说了,几千饿得半死的穷凶极恶,百十名守粮的老弱病残哪里拦得住啊…… 关盛云把烤得焦黄的大饼在肉汤里蘸了蘸,送到嘴里嚼着,看着眼前一大群狼吞虎咽的叫花子,再次想起肯定已经不在了的关建林、关野火,还有自己倾注了半生心血的亲兵营,几滴热泪无声的滴落到汤碗里。 谷白桦在云南边陲长大,敢爱敢恨性格很鲜明。自小相依为命的弟弟不在了,成天找人晦气,小兵们谁见谁倒霉,连将领们都躲着他走,如果不是跟他关系最好的龚德润随时看着,说不定早已弄出几条人命来。 桐城是个小粮台,张十三给自己围堵安庆府北路的部队设置的——他完全不可能想到,带了不少军粮的关盛云会溃败到桐城“就食”…… 按预定计划,关盛云进攻庐州府,那里只有两三千战兵,但大家都知道孙杰能战,歼灭不太可能,但击溃则绰绰有余。北有滁河,南面是巢湖,孙杰残部只能一路向东逃窜。 自己打安庆,北面是关盛云的主力,长江这道从西南蜿蜒向东北的天堑会阻住官兵南逃,李玉庭也只能向东北逃窜,只要布置好轮番攻击的节奏,持续保持锋线的进攻势能,这一路水网密布,最终能活着抵达巢湖的狗官兵剩不下几个。双方各自完成战术目标后分别从西北和西南两个方向挤压官军,最后在巢湖一带将孙李二部残余力量合围,一鼓聚歼,然后便可以顺江而下,直捣江宁! 接到派去阻止关盛云屠城的参将周宁的报告才知道,姓关的已经被打残了,不仅庐州府没拿下来,孙杰随时可能在自己的后背狠狠捅上一刀子不说,几十万石军粮都丢光了! 几十万石!张十三知道关盛云不缺粮,但真不知道这家伙富得流油到这种程度!羡慕嫉妒一瞬而过,随后便是恨:这他妈的简直就是资敌啊! 从陕西、河南这一路下来,估计姓关的是把地皮都刨了才能刮出这么多粮食,而且沿途陆续征用掉的民夫丁壮更是天文数字——张十三太清楚了:运输队里人命远不如牲口。牲口你要喂饱,还要顾惜着使唤;伕子们都是沿途抓来的,每天给碗稀粥自己去刨野菜扒树皮,然后在鞭子棍棒和刀枪逼迫下当牲口使唤,等到倒地连鞭子都抽不起来的时候,路边便会多出一具无名尸……一两千里路,说一石粮食一条命丝毫不算夸张——换言之,从归德府、项城、到阜阳,寿县这条路上,不仅粮食没了,人也差不多死绝了:几年之内,大军别想再走了——万一战事不利,想往回跑?换条完全不熟悉的新路走吧! 义父这里,以前一直是像蝗虫一样流动作战,想到哪里便是哪里,把一个地方吃光再冲向另一处。好处是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各地都是宁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自保,眼睁睁看着隔壁死掉绝不会伸手拉一把,然后祈祷别过来祸害自己、坏处是每过一处,两三年内最好别回头,否则可能挨饿。不过,大明这么大,还愁没处去么? 关盛云那边自从前些年窜过来,就赖在湖广一带。比自己这里压力当然大得不是一星半点:朝廷再扯皮,久占一地迟早狗官们也会推诿不过,总要调兵来合围。不过,经营一番,本钱可真十足十的捞到不少:百姓们竟然安居乐业,只不过把田赋统统交给姓关的了!不止如此,说起来,姓关的捞得竟然比朝廷还多——有功名的家伙们朝廷不收田赋,但姓关的收啊!仅仅这一条,听说便是以往地方上缴的三四倍之多!百姓们当然无所谓,反正种田交粮天经地义给谁都是给,无非是多一些少一些的事,只要能啃树皮活下去,大明的百姓们就会认命、缙绅富户们交了钱粮就能免灾,自然也都认了……如此一来,姓关的兵精粮足,别看占的地方不大,但几年下来跟各路围剿的官军打得竟是有声有色! 再后来,那边的罗军师派人跟义父联络,义父居然采纳了他的想法:双方倾巢而出南北夹击,在最富庶的南直隶扎下根,掐断混账朝廷的大动脉——漕运,先让北方能战的边军瘫痪掉!然后再次溯江而上,由湖广而四川而闽浙,天下粮仓便是囊中之物。狗朝廷肯定会大举反扑……看来关盛云是真心想这么做——这些军粮便是据守应天府的资本啊! 对狗军头关盛云和那个罗军师,张十三打心眼里瞧不起: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开心,谁也说不好哪天自己如何便死在哪里,想那么多干嘛?有这么多儿郎纵横天下,何等快活! 张十三越想越气,但心里也知道,义父对这个狗官军很看重,别看这家伙捅出这么大一个娄子,自己还真不能把他怎样。眼瞅着安庆府唾手可得,北面的威胁还要指望他替自己挡一下,于是索性又调拨了些装备物资过去,先让这个狗官军喘口气恢复一下吧——一方面义父说过除了留个心眼,也要彼此照应些、再说了,万一自己这里有麻烦,甩下他顶雷,也得给他留点本钱才可以多顶一会儿呢。等孙杰把他捉住挫骨扬灰,自己早跟着义父又打回四川了。 零散投过来的几百号溃兵,张十三也一股脑的还给了关盛云。在这个时代,哪怕表面上都是张虎大王的部下,内部也是山头林立,各个派系都在明争暗斗的争权夺利,何况是友军呢。为几百杂兵落人口实不值当的。尤其是关盛云,与其他各路当家的不能说势同水火,也是泾渭分明:毕竟是官军的老底子,官军杀贼,贼杀官军,多少年下来,双方刀上都有对方的血,说是友军,不可能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他的兵铁定留不住,又不能用来填壕,干脆做个人情罢。也让其他当家的看看,咱们姓张的做人不含糊。 李玉庭在安庆府如坐针毡,江宁布政使薛孝文更是度日如年。 当年张虎在陕西扯旗造反,自己还在浙江仙居做知县。十几年间,由知县而知州同知、由知州而知府同知、再到知府、参政、乃至布政使。布政使,这便是所谓的封疆大吏啊,一步一个脚印,官椅始终在东南半壁打转。照理说,南直隶物华天宝,又是圣祖龙兴之地,最终熬到江宁左布政使,嗯,听说过阵子改制就叫巡抚了……正常情况下,当官能到这个位置,绝对是顶峰了。 与此同时,毛贼也成了巨寇,时而陕西河南,时而关中巴蜀,最多偶尔祸害一下湖广。本以为自己福星高照,想着再干几年便上书乞骸骨,能在江宁巡抚任上平平安安落叶归根,这一生百分百称得上功德圆满了。可突然间大祸临头,贼寇沿江大举长驱直入,书呆子李玉庭倒是一心为国,好好的应天府城不待,豁出性命跑安庆去堵贼,自己虽然坐镇应天府,但据报经略大人已经被悍贼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万一有什么闪失——带着天子剑的经略大人为国捐躯,布政使在后方安然无恙?别说仕途,性命都未必能保住,怎能不愁? 第二十五章 两难 第二十五章 两难 应天府的位置太重要了。 在政治上,这是太祖的龙兴之地,意义不消说、更重要的是经济上。 如果把京师顺天府比作帝国之首,南直隶的应天府便是帝国的心脏。毫不夸张地说,这里才是大明的命脉所在:不仅仅是北方的军队、地方官僚系统,包括朝廷中枢,想要有效运作,都必须倚靠南方的漕运维系。 与富庶的南方不可同日而语,自古以来北方就不是主要产粮区。更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漠和草原。上千年了,每到不好的年景,北虏便会大举寇犯,攻破边墙南下打草谷。为了一劳永逸地消除这个威胁,当然,更因为那里是成祖爷“靖难”起家的根据地,而南直隶的官场则是建文皇帝留下来的,用着心里不踏实,于是雄才大略的成祖开天子守国门之先河,毅然迁都燕京,只不过在旧京留下一套六部的空架子而已。 百余年来的磨砺,九边精锐已经成为帝国最强军的代名词。不过,再强的劲旅也要吃饭,大运河便是帝国的大动脉——粮食、白银、布匹、丝绸、盐巴……分别在富庶的湖广、繁华的苏杭装进漕船,顺着长江水系,向东,向北,最后在紧依应天府的扬州集结,再沿着大运河源源不断的向北方输送着支撑帝国运转的绝大部分米豆和饷银。 再小的船只也比最强壮的牲畜车装载得更多,更不消说人了。而且,木船不需要休息、更不需要吃饭,越是大规模、远距离的运输,这种成本的差异便越是悬殊——货船宁可沿途雇佣纤夫溯江而上几千里也不会选择陆运,便是重要原因之一(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道路开辟养护的巨额投入)。在任何时代,包括今天,水运,在大宗物资的运输中都占绝对优势,何况是那个没有机械化的时代。依靠陆路和人力畜力的大规模运输,其代价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千里运粮,十不存一。除非,像关盛云那样,不惜一切代价——当然,其结果只有一个:身后会留下千里无人区。 帝国为了维系这条大动脉的畅通,特别设置了漕督,也就是漕运总督,驻节南直隶淮安府,全称为“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漕督权力之大,远胜任何一省的巡抚或布政使:不仅全长3000多华里的运河沿线和军务归漕督管,甚至还拥有民事权,万事以其为首,一切都要为漕运让路!投入更是天文数字,如果被逆贼掐断,其后果,远不是一条布政使的人命所能承担的——对此,薛孝文心知肚明。 得知贼乱声势浩大,漕督王志栋借口协防,带领三千漕兵跑到了扬州。漕兵?呵呵,平日里拿鞭子欺负漕工苦力耀武扬威自是不在话下,对槽头们吃拿卡要更是行家里手,哪个失心疯的家伙才指望他们拿刀枪打仗!就算漕运总督的亲领标兵也是摆设而已——漕标虽然也挂个标兵的名头,真动手,弄不好连衙役们都打不过! 王志栋之所以跑到扬州,唯一的原因是倘若贼人逼近,可以躲进墙高壕深的应天府城!瓜洲渡是漕运中枢命脉,贼来可不仅是抢劫,更铁定会一把火烧掉——这样的话,哪怕再夺回来,往少里说,漕运也会瘫上一两年。 漕督是肥得流油的美差,能捞到这个职位,靠山便不是一般的硬——阁老、六部那里不消说,还必须要圣上信得过的人才能做!所以,到那时,王督很可能是个丢官罢职永不叙用——谁的脑袋会第一个搬家,薛孝文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 庐州府衙里正在军议。 绝地反击击败了关盛云,又缴获了如此巨大数量的优质军粮,兴奋之余,宋明议和孙杰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问题:携带如此之多的粮草,贼人绝不是来抢劫的。其战略目标,也绝不会是区区一个庐州府和安庆府,甚至,也不会是应天府这么简单!而且,两股巨寇倾巢而出,宁可身后留下赤地千里,彻底绝了自己的后路,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贼人妄图在某个地方长期盘踞下去——至于地点么,看两股巨寇的行进路线和动员规模,连史二雷都能脱口而出:南直隶! 大功已经立下,庐州府城肯定是保住了——即使贼人卷土重来,府城兵精粮足士气如虹而且民心所向,硬刚个一两年绝对不是问题,而且,就算这次朝廷里再扯皮,也不可能拖一年还不派援吧?摆在宋明议和孙杰眼前的,其实是一道选择题:是否出兵挥师南下去解安庆之围。 当然,最稳妥的办法是固城自守。 首先,孙杰部总共只有两千战兵,这一场打下来,阵亡伤病减员超过两成,其余的也需要一段时间修养恢复。即使有宋明议的全力支持征召新兵,训练磨合也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孙杰带兵多年,他的经验是决不让新兵自立成营,而是打散到老兵营里让老兵带着,而且不贪多:每个果里每次最多补充进两三人,这样,在众多基层士官和老兵们的带领下,部队始终能保持强悍的战斗力*。当然,这也意味着所部很难迅速扩大势力。虽然是百战精锐,但总兵力在那里摆着,一旦遭遇异常强大的对手,比如,面对被裹挟的洪水般的流民,再能打的精锐也会被淹没。 不过,孙杰对此倒是看起来毫不介意。一方面,这是孙家不成文的祖训,另一方面则是环境使然。 先说祖训。孙家老爷子在临终前对十来岁的儿子耳提面命,孙老夫人也时刻私下里谆谆告诫:圣上的天恩眷顾可是有前提条件的——那就是得让圣上放心!不仅不能过分膨胀势力,连婚姻也要慎重:只能在自己部下的家庭里找媳妇,或者干脆娶个平民。既不能跟文臣扯到一起,更不能跟其他军镇有瓜葛,尤其绝对绝对不可以牵连到什么宗室!先皇曾有次龙颜大悦,要赐婚亲王的郡主,老爷子坚决不从,甚至差点以死明志——当然,第二天先皇酒醒了,想明白了孙家的顾虑,也就默契地再也不提这事了:本朝还好,过一两代人,宗室和军镇搅合到一起,对谁都绝不是好事情!用孙老夫人转述老爷子的话说:“咱们孙家是圣上防身的匕首,绝不是杀人的刀!匕首装在靴筒里也好、揣怀里也好,永远是自己的、刀子越长越锋利,越容易让主人家担心:若是别人拿到了呢?说不定啊,一狠心就把它给毁了!” 环境也不允许。养兵的钱粮是朝廷根据兵部勘核的兵员数目定期发放的,低得令人发指,更免不得层层过手层层克扣,军镇若是实打实的报,几年下来再能战的精锐也得饿成禁不得风的叫花子一般。不过大家都知道孙家与历代圣上的关系,每次对拉来凑数的辅兵都装看不见,兵部白纸黑字记着孙杰部六千五百官兵,刨去必须的一成半“漂没”——这是规矩,也代表了文官集团大人们的尊重(正常的行情是扣三成,最高的能达到五成以上,借口太有的是了),也很少拖欠。每次打仗,地方上也都会全力支持,再加上缴获,养这些兵并提供良好的装备和训练倒没什么问题。而你一旦真要做大,先别提会不会引起圣上的疑虑,内阁和六部的大人们心里肯定都会有些看法,更不要说御史台都老爷们的汹汹之口了。那帮老爷吃的就是鸡蛋里挑骨头这碗饭,为了表忠心连圣上也敢骂的,跳出来嚷嚷拥兵自重那是真给你面子,保不齐哪几位大义凛然地指责孙家“屡负圣恩图谋不轨”也绝不是杞人忧天:有“闻风奏事”的保&护&伞罩着,都老爷们啐谁满脸吐沫星子你都得陪笑脸——敢擦?等不及你把袖子放下来,所有人都会扑上来啐到你能用吐沫洗个澡! 所以,如果选择固守,理由有的是:血战月余战死者半余者人人带伤、残敌未靖地方不安……绝大部分人不识字,宋明议于公于私也不会否认,朝中的老爷们更不会亲自跑来数人头,你就算说死了八成都没问题!有这场实力悬殊仿佛天助般的大捷摆在那里,最挑剔的都老爷也无法说半个不字——否则就该轮到自己被啐成满脸花了,这个道理谁都懂。此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理由:向北三百里便是皇陵所在的凤阳府!如果孤军南下,即使解了安庆之围,万一有漏网的流寇北蹿,哪怕毁了皇陵一草一木,坏了龙脉,这个天大的责任谁也扛不起! 与孙杰相比,固守庐州府,宋明议其实还有更大得多的诱惑。只是,这种想法应该永远深深地埋在心底,别说对把弟,连父母妻儿都不可说的:如果贼人一路攻下应天府,整个南直隶的官场必然会发生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一干高官,不死于贼刃也要死于朝廷大法——自己的大功,便是直通向那许多空出来位子的阶梯! 不过,倘若如此选择固守庐州,代价同样将是巨大的——孙杰和宋明议既然脱了干系,这个代价那便要由大明帝国来承担:安庆府、应天府,乃至整个南直隶的安危。 庐州之围既解,宋明议第一时间派出信使联络凤阳府、应天府,孙杰也向中都留守司发出军情急报。从反馈回来的信息看,尽管声势骇人,关盛云这一支还是偏师。主力是巨寇张虎,贼众约五六万,连同裹挟的流民,总数竟达二十余万,贼营蜿蜒两百余里,席卷长江两岸,对沿途省城府城不置一顾,州县则无一幸免……现下安庆府岌岌可危! 这是宋、孙二人第一次得知张虎这股巨寇的真实规模。 这个时代的军情传递,完全靠驿马、驿船甚至有些地方仅能靠驿卒的两条腿完成,所以绝大部分信息都是支离破碎,甚至截然相反的。大明的人口仅为今天的八分之一左右(不到两亿),而且没有四通八达的道路网,一支几百人规模的小部队,哪怕在敌境行军,只要物资充足,走上五六天还没被发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所有信息都要经过高层的研判分析,最后推导出可能的结论——绝大部分武将不识字,责任便由文官集团承担。这也是文官集团普遍性瞧不起武将、武将们同样自惭形秽的重要原因之一。 此前,宋明议和孙杰猜测,张虎这股巨寇应该在五六万人左右。若此,拼着庐州府赔光所有血本,再搭上孙杰豁出去断掉脊梁骨把整个军镇填进去,尚可勉力一战支撑到援军开过来;可是,二十几万贼众啊!就算站在那里不动让你一路挨个砍过来,谁能砍得动! 半晌无语的宋明议挥挥手:“各位大人,各位将军,兹事体大,我们明日再议吧。”知府同知、通判等一干核心官员都明白事态的严重性,纷纷长叹一声拱手告辞,副将沈成钢、参将上官飞等将领也抱拳离开。孙杰正想起身,被宋明议用眼色止住了。 宋明议带着孙杰来到后衙内堂,吩咐长随老李道:“我和兄弟聊聊家常,没你们的事了,你们都退下歇歇罢”。老李默默地躬了躬身,离开了。 二人半晌无语,孙杰开口道:“大哥……” 宋明议一抬手止住了孙杰的话:“你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为兄先跟你说几句吧。” *新兵独立成伍 在近代军事体制得到广泛应用以前,将领们往往让新兵独立成伍。这样做的好处很大: 首先,可以迅速扩大规模。只要拉来兵员,可以一口气成立很多编制内的部队,给个番号(名字)就行,然后可以名正言顺的找朝廷伸手要钱,或者在地方上想办法。 其次,可以安插亲信。一方面提拔自己人,一方面从建军之初就为部队打下私人印记。 第三,往往征召来的都是同乡,比较好管理。 但弊端也非常大:这样的新兵营战斗力自然低下,往往在战场上拖后腿,甚至崩溃。训练需要非常长的时间。有限的营官,队官,果长们很难在战时掌控好部下。 孙杰采用的更像现代方式,战斗力比较有保障。根本原因是他和骨干将领都很清楚,他们是圣上的防身匕首,绝不能成为长剑。 第二十六章 忧心 第二十六章 忧心 南京,布政使衙里薛孝文在想着心事。 张虎本部近年来一直在川北保宁(今阆中)、顺庆(今南充)、夔州(今达县开江)乃至长寿涪州(今涪陵)一带流窜。早些时间,朝廷的湖广精锐被关盛云拖住,附近地方上能调动的资源非常有限,张虎也还没把川北吃成白地,双方在万县拉锯对峙有一阵了,湖北川北这两处的战事都陷入胶着状态。 张虎那里,可惜甘陕由于匪祸和旷日持久的干旱,实在抽不出力量沿汉中保宁一线向南夹击、成都府本可以从西南出兵北上围堵,但那个不济事的蜀王处处掣肘,尽管藩王食禄不治事,但一顶“好大喜功陷宗室亲藩于险地不顾”的大帽子谁也扛不住,成都重庆都是拥兵自保地坐视,张虎在家门口要粮就抢缺人就掳倒没什么,朝廷在夔州府(奉节)云阳一带的官军早已精疲力竭。 关盛云这里,虽规模不及张虎,但转战千里,兵有勇将有谋,加上是富庶的产粮区,与地方上的官军打得竟是有声有色,而且,还不贪功,牢牢控制住几个战略要冲然后安心经营,时间久了,大家也松懈下来。 像朝中绝大部分官员一样,薛孝文心里非常清楚,张虎和其他几路所谓巨寇,并不是朝廷真正的威胁——关盛云这股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 张虎为乱多年,自从陕西出来,拉裹着流民一头撞进四川,然后把湖广祸害一通,面对重重围堵无计可施,又便再次跑回川北。别看声势骇人,但没根基,更没什么长久的打算,都是哪里死哪里算拉倒、活一天作一天的土寇。其他几路成点规模的流贼也都差不多。 关盛云则明显不同。 同样是从陕西出来,大摇大摆又悄无声息地出潼关、下陕州、直到兵锋直抵洛阳才被发觉。等朝廷调集了所有力量想在洛府将其一鼓聚歼,没想到这厮随即虚晃一枪,屠了南阳后直扑湖广!单说从陕北这一路神不知鬼不觉的几千里跃进,虽说有地方上和朝中靠山大人们的欺瞒纵容,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事后河南陕西官场在朝中吵成一锅粥,又能如何?薛孝文自己估计,圣天子心里也早明白了怎么回事,但面对盘根错节的官僚集团,也只能和稀泥不了了之。 如果说一路上声东击西摧枯拉朽只是其会用兵,等这厮进了湖广则立刻显出更可怕的另一面:行政管理能力。关贼并没有像张虎那样穷疯了的土寇大肆破坏,反而在郧阳府、襄阳府、德安府一带扎下根来。虽然湖广事不关己,但能做到南直隶左布政的薛孝文早就通过朝廷的邸报的只言片语嗅到了威胁——近在咫尺的关贼就像抵在小腹的一把利刀,说不好什么时候便会捅过来要了自己的性命。 不过,张虎那里闹得动静太大,每次跑出来折腾都会祸及几省,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地方官在朝中都有各自的靠山,各地的钱粮损失自不必说,要知道,其中很大一部分可是会辗转几道,最后要落在大人们的口袋里的!这时候谁说还没成气候的关盛云最具威胁,谁铁定便会被众口一词地喷成欺软怕硬畏贼如虎——心里明白和嘴上讲出来是两回事。有些混账事,所有人都知道,但不能说破、有时候明知扬汤止沸,甚至投薪救火,你还得表现得很卖力,否则,官场上谁都不能容你! 这,便是大明。 好吧,那大家就一心一意先对付张虎。 也不行! 流寇二字的核心在一个“流”字。各省合力围堵,让其“流”不起来,事情便成功了一半:几万人便是几万张嘴、几十万人更是几十万张嘴。是嘴就要吃饭,无论把他们堵在哪里,要不了多久迟早便会互噬——饿极了的家伙们直接把张虎绑了来请降也极有可能。可惜地方上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千万别堵在我这里,否则等剿灭了巨寇,其他地方弹冠相庆,我自己吃几年土?凭什么啊! 上至巡抚布政使,下至知府,每个人都在扒拉小算盘。于是,包围圈自然漏洞百出,张贼那里反而来去自如,拎着尚方宝剑的经略大人只能在一旁跺脚着急束手无策。薛孝文扪心自问,如果自己的官椅在湖广川陕,也只能如此:自己纵然想“大义为先”一番,总不能让上面提拔佑护自己的阁老、下边帮衬维护的部属们一起失望吧?哪怕念头露出一丝一毫,乌纱帽便先被摘了——而张虎,还是灭不掉! 没错,即使圣上颁严旨谁放跑贼寇谁问罪都不行。不说朝中为了推卸责任会吵成一锅粥,哪怕到知府一级,甚至州县,往往都是盘根错节的关系。前阵子陕西河南便是现成的例子:豫省气急败坏地指责陕省阴纵关贼嫁祸于邻、陕省振振有词地要求对方拿出真凭实据——人家早就做足了功课:勘验无误的“真正壮贼”的首级、大捷的军报与圣上的嘉奖、兵部事先批准了的卫所军镇的训练调动计划、至于粮饷军资的分配,不仅有卫所的签收单,连每日消耗都有精确到每一枚铜板和每一勺米豆的记录……你自己尸位素餐横征暴敛官&逼&民&反,却来血口喷人,试问天良何在!当年豫省巡抚左右布政使拉上两位一字亲王给自己背书本以为胜券在握,哪里想得到陕西的亲王也跳出来为本省站台!这场嘴仗吵了那么多年了,有结论吗? 没有! 那么,唯一解是调边军? 不过,显然不现实:流寇那么多人,边军来少了不济事,来多了……北虏打进来咋办?好吧,就算北虏不来好了——老规矩,部队开拔要发双饷,对吧?别说双饷了,本饷都欠了那么多年,这钱你掏? 这是一个迅速膨胀的大脓包,若是等它自己烂掉,帝国至少会丢半条命,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及早捅破、不过,第一个去捅的人一定会被脓血喷得满头满身!由此,大家便明白了,真正办法只有一个:装看不见,谁也别管! 流寇祸害哪里看个人造化吧。 结果便是今天,薛孝文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关盛云经过一段时间的经营,羽翼已经逐渐丰满,现在看来,应该是联络上了张虎,而后者为寇多年,敏锐的捕捉到机会,两股巨寇勾结起来……由此可知,年前关盛云北犯陕西便是其预先商量好的!这招瞒天过海关盛云早已用得滚瓜烂熟,谁也没想到,这次竟手把手教会了张虎! 年前,关盛云仿佛中了邪,放着好好的湖广不待,突然领军西去。湖广的官场长出一口气,心里暗自庆幸这个魔头终于跑去和张虎一起祸害四川,自己可算清净了。由于朝廷的严令再加上免得再窜回来给自己找麻烦,河南湖广纷纷调集大军亦步亦趋地跟在关盛云后面。不用说,高级军官们都或明或暗地接到命令:死死堵住关贼返身回逃的归路即可,绝不可浪战——哪个贪功的家伙把他惹急了反扑回来,第一个杀你!没想到这厮冲到顺庆府,摆出一副要攻击重庆的架势,突然沿渠江北上,从保宁府一头扎进陕西。这下川省的官员们也稍稍放了心,自己虽百思不得其解,也是由衷地开心:小腹上那把刀终于离开了。今天看来,还是大意了,真没想到,这厮竟然下的这么大的一局棋! 关贼本身就是榆林卫的官军出身,回老家当然熟门熟路。一年多的时间不仅把陕西再次折腾得鸡飞狗跳,时不时还滋扰一下河南,这一手,彻底为张虎吸引了朝廷的注意力:各地告急文书雪片似的飞报上去,大家眼睛都盯住了关盛云。 为了防范北虏,九边精锐不能动,对付关盛云只能依靠地方卫所的力量。关盛云没有任何顾忌,而且此行本就是为了声东击西,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走到哪里都是吃光抢光然后一把火烧光!这就造成了一个类似张虎流窜的局面:官军没法追!关盛云身后是一两百里白地,衔尾追击的官军想不挨饿只能自带粮草物资——这怎么能追得上?而堵截更是天方夜谭,地方官都把周边有限的卫所军划拉到身边壮胆,派出来堵截?失心疯了不成! 关盛云的粮食靠明抢,朝廷怎么可能这样干?其实倒不是不干,只是抢不过关盛云,而且,别看能打的兵没几个,张嘴要吃粮的可太多人了,所以只能南粮北调,再往山陕运输——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沿途消耗的人力物力是天文数字,没多久便不堪重负,战略上只能逐渐变得转攻为守,这便给了张虎绝好的机会。这两个家伙一定前商量好了时间,张虎本部突然孤注一掷,倾巢而出,沿着长江一路席卷下来,就像一股山洪,扫过夷陵(今宜昌)、荆州、岳州(今岳阳)、汉阳,虽从这些坚城下径掠而过没做攻击,却抢夺了成千上万的大小民船,更将沿途百姓裹挟一空,滚雪球似的迅速扩充到二三十万人马,像一股无可阻挡的泥石流,沿着长江顺流而下,直奔南直隶扑来!张贼最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九江,并将那里作为进攻南直隶的基地,盘踞下来。 抵在自己小腹上的刀子又回来了,而且,这次是更大的一把,由不得薛孝文不忧心。 第二十七章 取义 第二十七章取义 宋明议直盯着孙杰的眼睛,缓缓说道:“贤弟,咱们兄弟明说了罢。现下无非攻守二策。于情当守。守则万事太平:愚兄算是守土有方,官职再升一升应是板上钉钉、贤弟立下不世之功,圣上仁厚,宫保之荣自是不论,甚至封侯可望。不过,圣人云,君子慎独。倘使如此,你我心里总是有些歉疚。” 孙杰垂首附和道:“大哥说的是。” 宋明议继续说道:“于理当战。孟子曰,虽千万人吾往矣。若是主动出击,你我固然问心无愧,然咱们兄弟,可能便将自身陷于九死一生之境。愚兄还好些,库有粮,府有墙,纵使万一,总可再坚持些时日。但贤弟则完全不同!刀枪无眼自不必说,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本就是武人本分;可以区区几千人马去解几十万贼寇之围,无异杯水车薪、孙府这百年尊荣,凭靠的根基便是在此,一旦尽毁,你却又如何向九泉之下的列位宗祖,以及后世儿孙们交待?” 孙杰喃喃道:“大哥,我也考虑到了这层。大哥也说了,圣上仁厚。不瞒大哥说,人道自古艰难唯一死,这几日兄弟已经想通了。以兄弟想来,孙某把家底拼光,纵然身死,族不仅不会灭掉,圣上更会厚赐天恩吧?” 宋明议惨然一笑:“兄弟你想得浅了。” 孙杰一怔,宋明议继续道:“你前面说的没错。你把部队都砸进去,自己也拼得一死,圣上当然会大加褒奖,孙府荣宠定在本朝一时无两……不过!就像一座大厦,外部堆砌得再富丽堂皇,根基被凭空抽了去,还能立得几日呢?而且,每一次加盖的碧瓦金砖,都会让这座大厦更早地崩塌!” 一席话如一桶冰水,孙杰瞬间僵在那里。 宋明议淡淡地问道:“我那侄儿,可会带兵?” 孙杰下意识地回答:“十来岁的娃儿怎带得兵。”继而一挺胸,“不过,先父去世时,兄弟也是这个年龄,也没带过兵的。” 宋明议道:“这个愚兄当然晓得。不过,伯父仙逝时,手下那些副将、参将、游击、千把总们大部分应该都还在吧?这些人的高祖、曾祖、父辈,都是世代在你孙家的营伍里讨生活的吧?离了这些忠心耿耿的世家部下支持、辅佐,贤弟再是天纵英才,能成今日之功么?我来问你,你把他们都打光了,他们那些与我侄儿一般大的子侄,可能辅佐侄儿练就今日贤弟的百战雄师么!” 这些话把孙杰彻底问傻了。 宋明议向孙杰探出半个身,压低了声音道:“你和手下将领们全部为国捐躯,没错,圣恩自会荫蔽侄儿和你部下的子侄,孙府的帅旗短期内绝不会倒,可这帮娃娃兵将来能打仗么?等他们长大,在本朝,自可仗着父辈的功勋享受荣华、万一……”说到这里,宋明议将声音压得近乎耳语,“万一有一日圣上大行龙驭九天,新皇会不会还能念及你和部下们曾经立下的勋业呢?养这么一支部队需要花多少钱你比愚兄清楚,历代圣上对孙家的恩宠愚兄也很清楚,不过,那……并不全是因为念及尊祖的功劳吧?更重要的,是你的兵能打!对吗?如果不能打仗,你觉得这支部队还能让圣上花多少钱粮一直养下去呢?” 已经听得目瞪口呆的孙杰离了座,向宋明议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动容道:“大哥!” 宋明议也慌忙离了座,一把没拉起孙杰,索性自己也对跪了下来:“愚兄知道这些话是犯大忌的言语,你我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既然说出来,便是发自肺腑。兄弟什么话都不须说,你我交心,相信换做你也会对愚兄如此。快快起来,被人瞧见反而不好。” 二人回了座,孙杰感激而又茫然地问道:“依兄长之见,便当如何?孙某是个字都识不得多少的粗人,兄长见识胜我百倍,该如何做全听大哥的。” 宋明议神色一正,对孙杰说道:“愚兄自幼读圣贤书,最喜欢文忠烈公(文天祥,明追赐谥号‘忠烈’)‘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这段话。想了几日,此刻愚兄也已想明白了,人生百年,无愧便好。再说一句不当讲的话,倘若张贼得逞,南直隶官场必将会有一场大动荡,届时愚兄定可得利其中。不过,夜深之时扪心自问,终是愧对神明。我今日把话说透,便是想你我兄弟同心,即便引得贼人来攻庐州,只要解得安庆之围,南直隶龙兴之地平安,咱们兄弟不过再一次并肩赴死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人算不若天算,这身后事,岂能顾得许多——何况,你我大义公心发自至诚,苍天有眼,定可佑护儿孙。” 孙杰也正色抱拳:“大哥说的是!经大哥这么一说,我心里也轻松了。如此,孙某死而无憾!这一两日我便领兵往援安庆。我的辅兵队应该还有千五可用之人,大哥再帮我准备同样数量的精壮民伕即可。我的亲兵营除去伤殁还有三百多人,给大哥留下协守庐州,你莫要推辞,单靠衙役守不得城,这几百人有盛得功带着,能顶不小的作用。那盛得功可算智勇兼备,没升参将是我有意为之,免得他人闲话我偏袒于亲兵,休看只是个游击衔……嗯,游击……哦,足可做得参将的……这游击么……”说到此,猛地眼神一亮,对宋明议惊喜道,“大哥,有了!” 这次轮到宋明议糊涂了:“贤弟,你说什么?你想到什么了?” 孙杰喜道:“大哥,我想到一个好办法了!” 宋明议忙道:“快快说来!” 孙杰道:“我是说到盛得功突然想到的。游击将军为官职,其实,其本源乃是出于战法!陈豨(音‘西’)随汉高祖起事入关,被高祖封为此职,得名便是取自‘游兵择时而击’之意。本属杂号将军,以后承袭下来,便有了这等武官定制。本朝初始也取‘游兵往来防御’之意而设此职,但久而久之,大家便都习惯性地使用此衔作为武官品级,反而忘记了其由来!” 宋明议奇道:“那……既然本朝有‘游兵防御’之说,为什么大家还会只是把它当作官职呢?” 孙杰得意地一笑:“因为他们做不到啊!” 宋明议刚刚隐约觉得有点明白,孙杰这么一说,又糊涂了:“他们做不到?贤弟怎么说?” 孙杰更加得意:“当然!不是吹牛,兄弟几个营的战力,大哥你是知道的。锄头抡得比刀子爽利得多的卫所兵就不说了,即便是其他军镇,兵将相熟能赶得上兄弟的,全大明也没几家。我可以亲自率兵做这游击之事呀!区区两千战兵,即便满员,也无法对抗几十万流贼,战则必死。但反观流贼,声势虽大,七八成乃是裹挟的流民!即便是那些积年老贼悍匪,也绝不可能像兄弟指挥各营般如臂使指。沿途两百余里虽广,但在兄弟眼里,可说处处皆是破绽!想明白了这一层,大可以避实就虚,游兵往来,滋扰破袭。如那毒蜂儿一般,时时滋扰。大哥只需要保证粮秣民伕源源不断,照顾伤病,兄弟每次率两个营出击,遇强则避,得虚就打,打过便逃,有这铜墙铁壁一般的庐州城做依托,时不时回来休整轮换一番,足可教那张贼片刻不得安宁!安庆之围纵不得解,也能轻松许多!” 宋明议大喜过望,抚掌笑道:“还是兄弟了得!这论兵么,愚兄对贤弟之能心服口服,日后贤弟定可比肩古之名将!”随后,又有些忧虑,“两个营只有千把人,还是少了些。” 孙杰面有得色道:“大哥这你就不懂了。我不求击溃,只是去给他们捣乱,烧粮仓,劫信使,击不备,偷营寨,人多了反而失去迅捷。我也不用带那么多辅兵了,大哥帮我多备些骡马驮辎重,我每次带兵回来,人马替换一下就可以轮番出击。留下的人,正好帮大哥守城。我以前跟张贼交过手,此贼一味蛮,并不足虑。倒是那关贼切不可小觑了他,最是劲敌,大哥务必小心。” 二人计议已定,信心十足地开始了各自的工作。 莫看宋明议只是个地方上的四品知府,孙杰更是不识几个字的武将,但他们对总体局势的判断,乃至制定的应对方案,即使不能说十全十美,也可称得上是面面俱到了。 宋明议在向薛孝文发出的捷报里,附上了自己和孙杰的判断,当然,为了防止落入敌手,对孙杰即将展开的游击战法只字未提。这种关乎军情的报告,理论上当然应该向四省经略李玉庭递交一份,但不现实,安庆府被围得水泄不通铁桶一般,根本不可能送到,反而可能落入敌手。于是二人又以孙杰向朝廷兵部报告的名义,将军情判断抄送沿途山东、河南巡抚——一方面,这些疆臣也会援引这份内容分别向朝廷报告;另一方面,朝廷必保南直隶,最近的援军就是这两省,也算提前打下招呼让两省未雨绸缪做些准备。 第二十八章 盘算 第二十八章盘算 朝廷肯定同样会调湖广江西和浙兵参与围堵,对此宋明议倒没怎么在意:作为庐州知府,他的主要责任是守护地方,这方面自己可以说已经交上了一份满分答卷,不用等京察了,过阵子升个左右参政是板上钉钉的事、如果再能提前做好大军南下的准备工作,连升三级一步跨到从二品的布政使也不是没有可能。湖广和浙江的兵马粮台自由其本省操心,他关心的是北路援军接应。 毋庸置疑,山东的援军会来得最快——钱抚台肯定不想让舅爷李经略陷在安庆。不过这一路与己无关:援兵肯定走淮安府、扬州府然后从应天府向西往援安庆,不经过庐州。宋明议要照应的是豫省援军,嗯,尤其,很可能还有京营!关盛云就是从河南过来的,豫省调来的军队充其量也是象征性意义——若是有能战的劲旅,何至如此!南直隶太重要了,十有八九,圣上会调动三大营来援——把这一路的准备接应做好,自己便可锦上添花,才干与忠诚直达天听,意义非同寻常! 关盛云这一路从河南归德府(商丘)过来,经过亳州、颍州(阜阳)、寿州(寿县),直犯庐州。这些地方,均为凤阳府(蚌埠附近)所辖。不过,凤阳开府,乃是因为这是本朝太祖故里,论富庶和实力,万万比不得庐州安庆——若是繁华富庶,太祖爷当年怎么会起事呢?关盛云避开了屯有重兵的凤阳府城,那里也是中都留守司所在,因此,凤阳府城以北包括宿州,没遭到兵祸。凤阳也有知府,宋明议不可能越俎代庖,那里接应大军肯定会手忙脚乱一阵子,但怎么也能应付过去,提前打个招呼便是了。 麻烦的是他们离开凤阳府以后该当如何。 说书先生往往一开口便是十万甚至几十万大军浩浩荡荡,那是胡说八道瞎扯。古人的饮食中极度缺乏蛋白质,无论是植物蛋白还是动物蛋白,都缺,全靠碳水化合物提供热量。因此,食量大得惊人,每人每日定额在4斤左右。十万大军每天就是四十万斤——这还不算骡马的草料!也就是说,先别说打仗,大军一个月便要吃掉一座山!一路走过来,所过之处不说赤地千里也差不多了。因此,肯定会分兵,分头行军。京营与河南的这一路援军无论是走亳州还是颍州,那都是凤阳知府的事,但无论如何也避不开咽喉要津——寿州(今寿县)。 寿州也归凤阳府管辖。不过宋明议知道,关盛云来过以后,那里已经变成白地了。能让大军离开凤阳便已经是该地知府大人的极限,所以,若想别出乱子,尤其在便要在寿州预先建立起一个补给基地。 宋明议有胆有识,一则形式严峻,二则自己要给圣天子和朝廷留个深刻印象,也顾不得许多,所谓义不容辞当仁不让,一伸手便把责任揽了过来。 另一个问题冒出来。别看有人,也有粮,换做其他人,这事还真的很棘手:在距离府城两百余里的无人区白手建立个可供大军就食的基地,谈何容易? 宋明议不愧是能吏,一口气颁布了几条命令: 甲:凡是自愿到寿县帮忙的流民,回来以后,官府将按照每丁十亩的标准划拨荒地耕种,一年后,只要土地没有被荒废,不论收获多少,官府便会颁发盖着鲜红大印的田契——这块原来的无主地,归你了!而且,免三年田赋! 乙:自愿去寿县帮忙的流民,需要服一个月的劳役,任务是建立粮仓和简易军营,劳役期间由官府提供饭食。 丙:不想或不能去寿县帮忙但家中有余粮者(几乎人人都刚刚领到大量粮食),只要自行将余粮运往寿县粮仓,验收后,官府会发给收据,凭此收据,按照三倍计算免田赋——也就是说,假设你每年的田赋是一石粮,只要你现在将一石粮送到寿县粮仓,未来三年你都不用交田赋了! 转眼间,从庐州到寿县的官道上便出现了滚滚人流!援军虽然还不知道在哪里,但前进基地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建设起来。治安问题也不在话下——孙杰威名赫赫,派出百来名经过血火洗礼,刚刚磨砺出锋芒的守营兵带上宋明议征召的两百多协防人员,维持秩序足堪所任。 宋明议也很会做人。把这些工作上报时,同时具署了凤阳知府的名字!这一手很漂亮:朝廷不是傻子,真正是谁的功劳大家自是一目了然,重要的是人品态度! 孙杰当然没闲着。以辅兵队为骨干修整了肥西县的城墙,虽不能说像庐州府城一样固若金汤,但御敌时足以作为小型要塞抵挡固守一阵子。 前哨设在舒城和庐江,设置了烽火台,每个哨所三十名骑手:十名孙杰的骑塘配二十个会骑马的辅兵或衙役,每人一马,主要是预警作用——烽火台并不是像大多数人想象的“看见敌人便点火放烟”那样简单,它能够传递很多信息:从一股烟到三股烟、狼烟的白黄黑三种颜色、持续特征(施烟者会使用湿毯按照一定规律遮蔽烟堆,这样远方的观察者便会看到断续的烟柱)等组合在一起,可以传递出敌军规模、步骑数量、攻城武器、粮草辎重等复杂的军情。这些工作,孙杰的塘骑都驾轻就熟。遇到敌人的小股侦察部队,能打便打,打不过也能据守,实在不行,骑兵还可以跑…… 随后,孙杰领了磐石和虎翼两营在五百丁壮五百骡马的支持下离了庐州府去找张十三的晦气。长捷营和虎贲营留在庐州休整、协防。 果然不出张十三所料,张虎在九江老营里得知关盛云丢了军粮大败而归的消息后,只是私下里把这个狗军头臭骂了一通,又给他送了两千炮灰辅兵和一些军资,并建议他离开桐城,逆江而上,到武昌府的兴国州替大家守后路兼带休整恢复。 虽然情绪上很不满,但内心里,张十三对义父张虎的安排还是很佩服。关盛云虽然这次败得稀里哗啦,但自己这一路势如破竹,毕竟是因为关盛云北上引开了朝廷注意力;而且,更是并肩作战的友军,就凭这两层,义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再说了,这帮家伙战斗力确实了得,别看这一仗稀里糊涂地灰头土脸,如果想趁机一口吃掉,吃亏的一定是自己。只要关盛云还活着,便不能小觑。 张十三自己原本的小算盘是让关盛云在桐城一带替本部挡住孙杰可能的偷袭,哪怕送掉狗命也没啥关系。但义父考虑的是全盘:几十万人马的洪流,要一鼓作气席卷南直隶,虽然缺了北面这一路的夹击,但大军已经冲到安庆府,这种小挫对总体态势已经没有太大影响了。他的部队本来拥有绝对优势,但被孙杰打得这么惨,尤其是作为骨干核心的亲兵营团灭,部众会不自觉地产生恐惧,这种心理劣势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恢复的,如果孙杰再次偷袭,可能不等接战,大半人马便会溃散,不仅没法挡刀子,反而是个麻痹自己的隐患!而且,客观的说,关盛云确实算能战。把被打残了的部队派到后方休整,一方面让他恢复各部建制重构指挥系统,另一方面调整一下士气:在营伍里长大的张十三知道,重新组建亲兵营后再拣几个弱鸡对手让大家练练胆,要不了太久,便又是一支劲旅。 破了望江县,前锋已经占了石牌,安庆城垣已经遥遥在望,张十三开始琢磨起攻城的事情。 正历皇帝朱祁钧(庄宗)忧心如焚。 正历知道,李玉庭是个忠臣——父皇驭龙宾天前特地告诉自己:李玉庭颇多书生气,是个直性子敢言的忠臣,可以信任。其上书言事虽有些愚论,然拳拳之心跃然纸上。把他下狱有三个理由:其一,他的攻击面太广、得罪的人太多,不惩戒一下,文官集团会不甘,明里暗里阳奉阴违,从而影响帝国的行政运行。其二,磨挫一下他的锋芒,给他些教训——当然,早已关照锦衣卫把人看好,否则一定会不明不白死在牢里。最重要的是第三点:留给自己的重要遗产——“朕下其狱,汝释而用之,彼焉不感激涕零誓为犬马乎”! 李玉庭开复后果然不出先皇所料,殚精竭虑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圣恩。不过,这个忠臣,到底是不是个能臣呢? 恐怕未必。 领了天子剑和经略四省的大印,不仅户部先后拨了百万银,自己还特地从内帑赏了十万两私房钱,快两年了,贼寇居然威胁到南直隶! 这个李玉庭确实算忠心,奋不顾身的跑安庆去堵贼——不过,其个人生死与南直隶的安危相比,太微不足道了。南直隶是关乎帝国兴亡的要害之地,必须保住,死十个李玉庭也无所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湖广的兵不行。关盛云占了几个州府而已,却久攻不下;张贼大举来犯时又只顾凭险自保,放任其顺流而下,此时能在后面给贼人制造些骚扰牵制便是侥天之幸、江西兵更差,轻易便被贼人突破九江、云贵土兵不用想,远水解不得近渴、浙兵必须调自不消说,但只能算策应的偏师,主力则要靠北方——残破了一半的河南是几乎无法指望的,能抽出来的也肯定是充数应付、鲁西南听说盗贼蜂起,按倒葫芦浮起瓢,不过钱谦福肯定会竭尽全力……正历在心里默算了一阵子,下了决心:调京营。从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抽调战兵万五,另责宣大总督抽调劲旅往援! 宣大总督郑国平接旨后思忖片刻,令人传来大同总兵官邓长江,简单交代了一下任务,邓总兵领命而出。 邓长江非常明白总督大人的用心,对此也非常感动。不过,双方心照不宣,彼此都没有把话挑明——之所以派邓长江领军,除了他确实能打,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他曾有个结拜兄弟卢四象,两个人是在抗击北虏的战场上结下来的过命交情。 后来,卢四象改了名。 现在的名字叫关盛云。 第一部完。 第二部《前世》 第一章 卢四象 第一章 卢四象 邓长江本是宣府游击卢勇手下的一个小把总。 关盛云是陕西延安府人,父亲是个屡试不第的穷秀才,做教书先生糊口。说是教书,其实就是各村稍微富裕些的人家你半吊他八百的凑几吊铜钱,请人教娃在农闲时识几个字——是的,就是识字而已,科考是做梦都不敢想的。 在那个年代,教育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五六岁的娃便开始割猪草、捡柴禾,能帮大人做不少事;十来岁便可以下地当大半个劳动力使了。收成好的年景,顿顿吃干即是小康人家,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只是一个美丽的神话——饿着肚子的田舍郎心里只会想着吃口囊,绝不会白日梦什么天子堂。 如果风调雨顺再加上几代人勤俭持家没出败家子没惹什么官司麻烦,一个正常家族,需要整整三、四代人,才能改换门庭:第一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钱多少让娃识些字、第二代再省吃俭用积攒下几十亩田产、第三代继续努力,整个家族能够拥有几百亩家业,然后合家族之力,请些好先生教全族的娃娃们,争取让其中一两个能考上秀才公,最后,让第四代家族中最聪明的那个娃全脱产,整个家族供他一个人一心一意读书,如果能过了乡试中了举人——从此,这个家族便实现鱼跃龙门,进入缙绅阶层。 有钱的大户人家,不会找落第秀才做西席。连年大旱,饭都吃不饱,寻常人家谁还有闲钱请先生教娃识字?于是关秀才连饿带病的,不久便死掉了。关盛云十几岁,葬了父亲后逃灾出来,一路乞讨流浪,到了宣府,饿得实在走投无路,插个草标卖自己。偶遇卢勇,见这小叫花子居然识字,啧啧称奇,收做小厮家丁。 游击官职不大,能贪的银子不多,养得起三四个家丁就很不错了。家丁要改姓,卢勇是个粗人,便让师爷给起名字。师爷按照太极两仪四象八卦排下来,于是,关盛云便成了卢四象。 今天的大多数人对“家丁”这个词有误解,要么觉得所谓“家丁”就是歪瓜裂枣的狗腿子,要么就是给主家打杂的使唤佣人——这是被傻缺的影视剧带歪了。 其实都不对。 那时候,所谓“家丁”,跟“下人”有很大区别。帮佣的下人,有长工也有短工,当然,也有时间太久双方产生情感以后跟一辈子的,但,下人不用改姓,永远算“外人”、家丁则要改姓,算“自己人”——可以理解成“这个‘家’里地位低一些的‘自己人’”。不仅吃喝拉撒零钱花费啥的你不用操心,连娶媳妇养老乃至死了安葬,一切都由家主负责包了。这种情形下,家丁自然会对主家有极高的忠诚度,哪怕是卖命都在所不惜:主家会记着这份情义,此后一家老小的照顾不必说,孩子甚至可能会跟府里的少爷一起读书成长。 是家人就能吃饱饭,卢四象的个头和力气蹭蹭的长,短短几年,便成了个高出常人半个头的壮小伙子(明朝人平均身高一米六左右)。卢家除了师爷,就属他认字最多,所以卢勇也格外偏爱,手把手教他武艺,后来索性又给他入了军籍,做了自己的亲卫,再到后来,干脆认了义子。如果没有后来的惨祸,关盛云很可能最后能混到个千总,或者游击,在边关终老。 那些年虽然明里暗里开了马市,蒙古族同胞可以用骡马牛羊换一些布匹粮食盐巴铁器啥的,但边关一直说不上有多太平:大动干戈倒没有,双方三五成群的骚扰时而有之每每不绝。不过对此,无论是这边的朝廷还是那边的部落汗王爷,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以当时的通讯和交通条件,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不可能管得过来。 宣府镇在主防线外百里设有若干前哨,驻军十几人到几十人,职责是为了预警。小股的北虏不用搭理,他们啃不动据点——话说回来,撑死存了几石杂粮的半永久性据点也没啥油水啃头、看到举族来犯的大队人马,点起烽火后跑回来就是了。 烽火台的士兵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选拔标准倒不是什么思想过硬武艺高强,而是——你有家小。对面的北虏要是大举来犯,你吓的直接投降或者忘了报警就跑咋办?有家小,事情就好办了:杀你全家呗。 卢四象和同伴卢八卦有次替卢勇去几个亲近哨站传达“得空时抓些流民补充辅兵”的命令,归途中偶遇十几个蒙古族同胞。远远见到衣甲鲜明的两个孤零零游骑,蒙古同胞们热情洋溢地围了过来:铁甲可是宝贝啊!卢八卦没跑脱,卢四象的马匹也脱了力,眼看在劫难逃,恰在此时,一声呼哨,救兵到了——几十个叫花子仿佛神兵天降般的出现在眼前! 蒙古族同胞扔下七八具尸体跑了。就这样,卢四象认识了邓长江。 后者是领着这帮叫花子,哦,错了,威武之师堂堂大明边军的小头目——普通当兵的日子过得太苦,跟乞丐没啥两样。邓长江是另一个前哨据点的把总,吃怕了盐水泡杂粮饼,偷偷领着手下兄弟们溜出来,本想撞个大运,看能否遇到个把倒了血霉放牧溜达远了的蒙古朋友,进行一番亲切友好的交流赶一些牛羊回来祭下五脏庙,要是能碰上三五个兴冲冲来马市交易的财神那就更赞了,没想到歪打正着救下了卢四象。 虽然没发财,但七八个首级功绝对是中了头彩啊!大明的军功制虽不是一成不变,大体来说,斩首数占报兵数的百分之一就是妥妥的一级功到手! 啥叫报兵数呢?就是朝廷兵部认可某将领手下、名字在兵部有记录在册的兵员数量。 那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说清楚大明朝廷到底有多少军队。将领们找朝廷要粮要饷,于是往死里夸大手下的人数。一个军镇(总兵官)上报说帐下“十万虎狼之师”很正常,这叫漫天要价。朝廷不傻,真按这个数发粮饷,把宫里的娘娘们全卖了都不够,铁定会破产!于是要“勘合”,就是兵部派人下去数人头,这是就地还钱。 兵部的大爷(请读二声)下来,让军头把所有人叫齐了,开始往下刷数字:老弱病残孕不算,都滚、没有武器的不算,都滚、武器上没有铁头儿(比如木棍)的不算,都滚、有铁头儿但属于农具的(比如锄头粪叉子)不算,都滚……每刷一遍至少砍一半下来,于是十万雄师变成了三四千叫花子。接下来便是吃卡拿要的常规流程,军头把大爷伺候舒坦了,可能给你再加五百人、大爷不高兴了,说刚才眼花麻烦你重来一遍本官再仔细数一数肯定是你不识抬举把大爷惹毛了……最后,朝廷按照他数过报上来的这个数给你发粮饷。 将领要发财、要养家丁、要给亲兵提供装备和训练,这些都要花钱,朝廷当然知道,但不可能替你买单!咋办?自己想办法呗。于是将领喝兵血,就是克扣粮饷。总兵扣副将、副将扣参将、参将扣游击、游击扣千把总……最后到了大头兵那里,也就只能剩下一个勉强饿不死的境地了。 你以为数完了报上去了就能领到钱粮?做啥梦呢?还有“漂没”呢!这是规矩。 简单说,漂没就是船沉了车翻了突然蹦出来个老妖怪啊呜一口把银子粮食都吃了你们不用惦记了的意思。漂没的比例一般是三成左右。好些的(像孙家),两成、没啥靠山又臭脾气的,押运官一口咬定说路上损失一半你也没地方讲理去。 更绝的还有一手,那就是朝廷会把给军队配发粮饷的纸面数字发正式公文给各级军官!潜台词是——看到没,菩萨是好的,都是歪嘴和尚念歪了经!钱粮嘛,朝廷该发的都发了,你拿到手多少别问我,找你上级领导去! 这个法宝叫“大小相制”。 对军镇来说,总兵官是“大”,副将是“小”:朝廷给军镇多少,副将你自己看、实际到手多少,副将你自己算!咋样,朝廷对你不错吧?知道谁是坏人了吧?以后这家伙要是想谋反拉你入伙,知道该怎么办了吧……对“协”来讲,副将就是那个大,参将便是那个小……目的呢,就是让你们有矛盾,免得你们拉帮结派沆瀣一气的对付朝廷! 这样的军队能不能有战斗力?谁管这个!反正流民罪犯多的是,将领随时抓官府每天送,还担心炮灰不够数么? 朝廷完全明白,报兵四千,刨出去肯定确定而且一定还会有的水分不说——勘合的兵部主事回来就纳了个妾别以为锦衣卫都是瞎子!一个军镇,上阵真能打的,撑死了就是将领自己养的那二三百(心肠软的)、三四百(这个家伙比较狠)亲兵家丁。打赢打输将领自己报的一概不算数,以上交的首级为准。你说大捷,但没交首级?嗯,口头表扬一下。想升官要奖金?交人头来! 首级验收也很严格:头发有没有铰过(少数民族同胞和汉人发型不一样)、有没有胡子(别拿儿童充数)、必须有喉结(别拿女人头蒙事)、如果实在难以分辨,扔水里,扬脸看天的算男的,后脑勺朝上的是女的(这属于乾坤阴阳那套高科技)……交上来能通过验收的首级,肯定远远少于实际战果,综合了这两点,便制定了百分之一斩首功的奖励制度。 在师爷的生花妙笔下,朝廷看到了游击将军卢勇,得闻北虏犯边,拍案而起,毅然决然的率领本部儿郎出关迎头痛击,面对来势汹汹的强虏,义无反顾的身先士卒,托圣上洪福加边军虎威,四百虎狼追砍万余贼寇二十余里,毙敌无算,奈何绝大多数首级被践踏得不可辨认……这些货真价实的人头交上去,便是如山铁证! 两级功! 游击卢勇于是成了优先以副将衔升用的参将卢勇。神勇无敌带队冲锋的卢四象、邓把总也成了卢千总、邓千总;擅自脱岗的邓长江本来没入卢勇的眼(否则不可能饿到自己出去找食),更凭此一跃而成了卢勇的心腹,皆大欢喜。 第二章 仇衅 第二章 仇衅 大明朝的兵,按兵种来说,有不少种类:马兵(再细分还可以分成骑兵和骑马步兵)、步兵(步战兵和守营兵)、车兵(车营)、水兵(主要职责是运输,捎带脚的跳帮砍人)、弩兵、标兵等等。其中,标兵是高级长官的私人卫队,也是所有兵种里面的佼佼者——今天,这个词语还保留了这层含义。标兵分六种,分别是:督标,隶属总督的卫队、抚标,巡抚的卫队、提标,提督的卫队、镇标,总兵官的卫队。除了巡抚主管民事多一些,其他三个职务都跟军事有关。所以,卫队成员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吃得好、装备好、训练足——当然,巡抚统管一省,钱粮不愁,因而抚标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另两个就是用来凑数的了:北方河道总督的河标,和南方漕运总督的漕标。这两拨虽然也叫标兵,特长是鱼肉百姓敲诈勒索寻衅滋事……这么说吧,除了打仗不行,其他全能!所以不提也罢。 按照另一种分法,大体上则可以分成两部分,战兵和辅兵。 战兵,就是朝廷勘合过的那些兵员,在兵部有记录、理论上朝廷管粮饷的。辅兵不算数——不仅数儿不算,连人都不算,充其量就是会说话的牲口,但还没有牲口力气大!他们唯一的工作就是在将领亲兵的皮鞭棍棒监督下屯田种粮食,供应军队,哦,错了,供应军头。种出来的粮食,将领们会给他们留下刚刚够勉强饿不死的,其余全拿走。 既然不能当炮灰用,田获又不入两京十三省的官账,朝廷才不会管辅兵的具体数量有多少。因为这个原由,每个将领都拼了命的夸大自己手下的战兵数量,有三千叫花子他就敢报十万雄师,然后满脸委屈地伸手找朝廷要钱要粮、哪怕有一万辅兵在帮他种地,他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反正秋收以后一粒粮也不会掏出来给自己的兵吃——能光明正大地找朝廷伸手,哪个神经病才会自掏腰包?而且,就算哪个家伙突然失心疯天良发现一回主动申报了——你让其他同僚怎么办?俗话说的好,断人财路如杀父淫&母!别看大家平常“大小相制”每人揣个小心眼互相坑,在这种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面前,所有人会放下分歧,齐心协力先把这个坏了规矩的家伙灭了再说! 这种制度源于太祖朱元璋。 提三尺剑一统山河,捎带脚把功臣们团灭以后,讨饭出身的老朱同学开始琢磨一个经济问题:蒙古鞑子远遁漠北、西南诸夷连铁甲都没有跟猴子没啥区别想揍随时动手就是了、其他的,就剩下一些“不征之国”——嗯,出征的成本太高,也实在没啥油水可捞,干脆做个口头人情显得朕厚道吧……踏马的朕还养那么多兵干嘛?光吃不干活,得花多少钱啊! 可真把军队全解散,老朱再财迷也不敢玩这个真心疼大冒险,最后聪明的老朱终于琢磨出一个好办法:半兵半农的卫所屯田制!平常没事时你们给朕种地,自己养活自己、万一有事你们就放下锄头拿起刀枪去给朕砍敌对势力!哈哈,“朕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自古以来就没有朕这么聪明的,快点都来夸夸朕! 这办法行么? 当然行。 哦,也不行。 说行,是因为大乱初定,放眼四顾心茫然:真没啥敌对势力了,半耕半戍没啥问题,即便有,让这些刚下战场的家伙重操旧业容易的很,一句话的事。 说不行,是因为两三代人以后,卫所兵已经由职业军人完全蜕变回农民,战斗力归零了。以至于后来倭患,几十个职业悍匪能够追砍成千上万“威武雄壮”的卫所“官军”几百里! “祖制”不能变、“农兵”又不管用,于是再有乱子要镇压,便逐渐形成了募兵制。募来的兵,自然要负责砍人,但……负重行军很耗体力的,累得半死怎么还抡得动刀子,总要有负责替他们砍柴烧水背武器的吧?然后,便有了战兵加辅兵这种天经地义的组合…… 最终,朝廷又给自己本就不堪负重的财政狠狠加了些重量——募兵打赢了仗,将领们获得指挥使的职务做奖励、中级军官要实封千户百户、小军官和有功的老兵也要奖励些田亩;指挥使就要有“卫”、千百户要有“所”;有“卫所”就要有军屯,有军屯就得有人种地……谁种?辅兵啊! 完美变身:将领变成大地主、中级军官变成中地主,小军官和老兵们也变成了自耕农。嗯,都不用上税交皇粮哪种。 于是,到这时,终于演化成一种无敌的终极坑爹循环形态:原有的卫所出产不仅进了军头腰包,朝廷还要给他们继续发钱粮养兵——这些兵还偏偏不能打仗、有乱子只能重新去募能打的兵,打输了全赔你要继续募下去,好容易打赢了,这帮家伙立刻摇身一变,成了以后要一路养下去农奴给军头干私活的卫所,再有乱子还要重新募一遍…… 卢勇的军屯田有两千多亩。理论上,产出足够他那个营的口粮了,实际上也足够。当然,像其他所有比他大或者比他小的军头一样,除了养自己的家丁和亲兵队,田产他是一粒粮都不会掏出来的。升了参将,可以扩招部队,扩招就有钱粮可拿啊,于是他从辅兵里挑出些仔细辨认一下还能算个人的家伙——理论上有粮吃的战兵都是叫花子样,地位连牲口都不如的辅兵们能是啥德行?在大明,牲口都有在册的记录,辅兵们则完全没有!又安排卢四象和邓长江等人带着搜索队四处抓流民凑数,终于又拼出来两个营的编制。 有编制就有粮饷。不过,乐极生悲,卢勇的厄运也开始了。 军户是世袭制。只要你入了军籍当了兵,以后你的子子孙孙便要永永远远的做下去。行伍世家出身的卢勇当然明白,新扩编两个营的粮饷要孝敬长官一部分,这是从小耳濡目染的规矩;他心里同样很清楚,甚至一直很尊重文官经手后的“漂没”,这更是天经地义。 但这次漂没的有些不像话了:居然高达六成! 大帅副帅们也觉得文官们太过分了些,象征性过了个手,两层过手统共只留下一成意思一下,即便如此,发下来的竟然不到三成!要知道,这三成真的折算下来,可差不多还是要减半的啊! 户部拨给兵部,兵部再发下来的饷银应该是成色九成以上的官银、米粮应该是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白面——卢勇这些参游中下级军官们领到的,则是只有六成多成色的民银和掺了土的杂粮!这其中的玄虚,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 如果单单是这些,卢勇也就认了。自己这场“大捷”究竟怎么来的,瞒上不瞒下,大家心里都有数、新添两个营的钱粮,大不了全孝敬上去,只要那帮家伙别呼啦啦饿死一大半就行,反正以后会成为定额发下来,还是只赚不赔……但,这次,文官们是连原来那个营的粮饷一起扣的——也就是说,一场大捷下来,不仅没赚到,反而把老本也赔了! 仗着领了皇赏——圣上开心,发了一百两内帑私房钱,又赐了一坛御酒说是“以壮将军虎威”,这些直接来自帝国最顶层的赏赐没人敢打主意,于是卢勇喝大了,当着押运官——一个从七品的州判的面发了几句牢骚,这下捅了马蜂窝! 皇赏是由一个公公送来的。 太监其实是尊称,在大明,并不是每个公公都能叫太监的!公公们是圣上的家奴——那时,圣天子以天下为家,家法自然大于国法。也就是说,别看文官集团可以把武将们收拾得欲哭无泪,但打死也惹不起公公们。就算他们折腾到把天捅个窟窿,文官们也只能忍着,回头再向圣上哭诉告状,如果圣天子不说话,谁也管不着这帮家伙! 一般来说,除非拿到特权,比如尚方宝剑或金银令箭,武将们向皇帝的报告,必须经过通政司转呈御览——如果你说了文官老爷们不爱听的话,呵呵,对不住,你的报告在这一关就会被驳回:圣上日理万机,哪里有时间听你念叨什么大米杂豆的鸡零狗碎! 但文官们可管不住公公的嘴啊。虽说派到苦寒的九边给一个小小新晋参将送皇赏的公公,大多是宫里打杂扫地等不怎么受待见的主儿……那也是圣天子的身边人,保不齐哪天这话就传到圣上耳朵里! 好一通打点,文官们不仅把吃到嘴里的肥肉原封不动地吐给了公公,更被这位尖嗓子的“天使”(就是这个词,天子使者)抓住机会小放了一把血——其实,这位天使本身对卢勇也不满:咱家才不管你&他&妈的真穷假穷,大老远的给你送恩旨,才封了一百五十两给咱家,打发要饭的呐?!咱家回去还要给大小首领们分呐,辛辛苦苦跑这么一趟,难道咱家是为了给你倒贴银子么! 堆起谦恭的笑容满面春风地送走了天使,文官们从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杀意:不知死的狗头好大狗胆,竟敢在天使面前公然叫屈!一个小小的参将竟敢如此,往后那些副将、总兵,还不得蹬鼻子上脸跑去京师告御状么?坏了规矩一定要付出代价! 血海深仇。 这梁子,就算结下了! 第三章 死生 第三章死生 于是,不久,因为“神勇无敌”与“赫赫战功”,卢勇参将被派调到宣府的万全右卫——对面是野狐岭,也就是当年成吉思汗灭金的决定性战役发生的地方。 照理说,这些年宣府与对面的瓦剌部,大体关系保持得还算可以。虽则朝廷曾经下过命令停止互市,但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近十几二十年,马市明里暗里一直很热闹,一开始是零星的牧民边民偷偷摸摸,后来逐渐成了规模,甚至军头们本该供应部队的军屯出产也逐渐光明正大地在这里换成了皮革骡马,文官们自然不动声色地狠狠地一遍遍薅着羊毛…… 卢勇原来一个营400来人,又凑了四五百人扩出来两个营的编制,理论上三个营少说也该有千五左右人马,但实际手下只有八九百个叫花子。当然,这也是大明的普遍现象——有的副总兵还不如卢参将的兵多呢! 等卢勇部全部驻扎到万全右卫过后不久,文官们貌似“突然想起来”朝廷曾经颁布过禁市的命令,不仅雷厉风行,而且一丝不苟的执行开来:边民的货物被没收,很多人挨了鞭子,甚至有的更被抓到牢里、大小军头运过来的田产,在缴纳了各种名义的罚款后倒是大多领了回去,可无端的损失也让他们心疼得淌血、最冤的是大老远兴冲冲赶着牛羊马驴过来的牧民们,盐巴粮食铁锅啥也没见到,牲畜皮货当然都充公,无一例外且无一漏网地在衙门里劈里啪啦挨了一通板子,还被义正词严的训斥一番:“神勇无敌的卢将军一夫当关,尔等竟敢如此狂悖?姑念化外蛮族顽泯颟顸网开一面,胆敢再犯货即没官人即正法!”打完骂完,人就给放回去了…… 差不多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偏偏有苦说不出——文官们的理由冠冕堂皇光明正大,自己找地方哭去吧!否则……“勾结北虏”、“图谋不轨”、“运粮资敌”……随便哪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都是灭族大罪,你长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逐渐的,个人利益的损失让边将们对卢勇的同情感慢慢消退了,代之以不满,大家有时候私下议论:忍一忍不就完了么?这是什么世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你非要较真儿,这下好了,害得大家一起倒霉…… 说差不多所有人,说的是大明这边,没包括直肠子的蒙古族同胞。 血本无归还挨了揍的牧民们纷纷捂着血肉模糊的屁股跑去向部落首领哭诉,瓦剌大王乃前汗有些急了。 乃前汗当然早就知道了那十几个倒霉蛋偷鸡不成蚀掉八九颗脑袋的事,更知道卢勇这个“大捷”,乃至参将的头衔到底是怎么来的。不过像其他层出不穷的类似事件一样,对此大汗完全没往心里去——让他操心的是更重要的事:冬季快到了,经验告诉他,长生天还是不高兴,弄不好今年的雪灾会是十年里最厉害的一次!牧民们储存的干草很快会耗尽,等厚厚的冰雪把大草原覆盖得严严实实,大批的牛羊便会活活饿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牲畜们饿到皮包骨头倒毙便宜了草原狼,要趁入了秋膘肥体壮的时候赶去马市与汉人交易。大草原上不产铁,铁器一直是最受牧民们欢迎的交易物品,但今年最重要的是盐巴,一定要大量储备!这样,牧民们就可以把多余的牲畜宰掉腌起来保存好,来年的春荒,整个部落便可以平安熬过去。 刚开始接到前几起牧民的报告时,乃前汗也没太在意,保不齐是哪个新来的汉官想耍耍威风榨些油水罢了,如果过分,会有其他官员拦着的——这都是常事,也是常识。但前来哭诉的牧民络绎不绝,汗王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坐不住了,于是派使者前去找汉官们理论。 等到汉官们把被割了鼻子的使者放回来传话:“神威无敌卢将军一夫当关,不日即率虎狼犁庭扫穴……”乃前汗勃然大怒了。汗王召集了各个大大小小的部落。在头领们面前,大汗立一句誓折一支箭,当众折断了三支箭。最后说:卢勇欺人太甚,我们蒙古人不是好欺负的。 直肠子的大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理解,那些汉官们真敢为了贪墨一两千两银子,泄私愤能闯出擅开边衅的天大祸事。 等听到乃前汗的出征大纛已经高高举起、草原各部开始集结的消息,卢勇吓得脸都绿了——他只是一时激愤没忍住嘴,发了几句牢骚,再借给他几个脑子也同样想不到,那帮文官居然为了坑他能做出这等引狼入室的事来! 其实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些。坑他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目的是杀鸡儆猴,要他的命,给其他武将们看的:这便是不服文官教化的下场! 但这时,说什么都晚了:凭他这不到一千号武器都没配全的叫花子兵,怎么可能抵抗好几万怒红了眼睛的北虏?最最缺德的,他前脚进驻万全右卫,后脚宣府便运来足足上千石的米豆盐醋——这许多上好的食物,千把人打着滚吃也吃不完啊!押粮官还是那个州判,一副浩然正气的嘴脸:“身为地方父母,绝不能让为国守边的勇士们饿了肚皮!还有什么需要,兄弟们尽管说,包在下官身上……”卢勇有愧在心,封了一百两的路仪外加两根金簪子,也被义正词严的拒收了,差点把他感动得无地自容……现在总算明白了:原来这批物资,他妈的竟是狗官们给北虏准备的补给和甜头啊! 死路一条,再也没有生理了。 如果没有这批物资,兴许还能提前跑到野狐岭深山里找个山头躲起来。没啥油水,北虏不会耗时耗命的跟一群臭要饭的死磕、大张旗鼓地堆了这许多财物,北虏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只要,而且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一定会被抢——那便是砍脑壳没商量的资敌大罪、就算一把火烧个精光,北虏能放过自己,朝廷能放过吗! 横竖左右都活不了! 求援吧。 卢勇把手下的游击千把总们召集到一起,大家也都明白了形势的严重性,把手边的一切银两首饰绸缎(别问一群光棍首饰绸缎哪儿来的)集中起来交给邓长江等心腹,渡过洋河去向万全左卫、保安右卫等地求援。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当然,就算再早求救,也无法改变卢勇的命运——五六万铁骑的洪流,断不是几个卫所的叫花子兵们所能阻挡的。 野狐岭的喊杀声、惨呼声、铁刃交击声逐渐沉寂下来,只剩下一个地方还有声响:成千蒙古勇士把十几个人团团围住,显然,他们坚持不了比喝下一碗奶茶更久的时间了。 蒙古人敬重英雄。 乃前汗远远看着血人般的卢四象背着卢勇的尸体拼杀到脱力,受了感动,挥挥手,于是卢四象和周围的十几个幸存者捡回了自己这条命。 人喊马嘶的沙场彻底归于沉寂,乃前汗也终于明白了真相。 乃前汗厚葬了卢勇,更没有难为卢四象们,没有劝降,只是解除了他们的武装,随军带着,一路抢到延庆府,饱掠而归。 虽然被破边,但蒙古马脚力再好也爬不上严阵以待的宣府高高的城墙。在文官们生花妙笔下,众志成城浴血奋战毙敌无算固若金汤,何况还有未雨绸缪粮秣充足。圣上被蒙古人抢到眼前的震怒,便全部倾泻到“恃勇而骄”、“贪功构衅”的卢勇身上——死人当然不会为自己辩解,不过,就算能开口,大字不识的一介武夫又怎么辩得过那帮满腹经纶? 因为献上了重礼,以及大家心知肚明兔死狐悲的同情,再加上头上顶着大捷敢战的名头,邓长江千总被宣府副将马星留下了。 卢四象们则跟着汗王来到了陌生的大草原。 蒙古人重英雄。汗王没把他们像其他掳来的人一样当奴隶分给各个家族,反而赐给了他们牲畜。再后来,在一次对抗狼灾后,甚至默许了他们保留下临时发给他们的武器。 一年多以后,卢四象们从边民的口中得知卢勇被抄了家的消息——汗王本以为这个消息可以绝了这些汉子对长城那边生活的念想,正在琢磨给他们找几个女人从此在这里安家,让勇士的血脉在大草原上流传下去,但很快便发现自己又错了:在一个骄阳似火的中午得到报告,他们的小营地已经空无一人,牛羊没人看顾,饥饿的叫声传得很远…… 于是汗王带了人马去追,终于在日暮时分看到了远处的身影。 卢四象们知道肯定跑不过这些自幼便长在马背上的家伙,索性停下来等待大汗的惩罚。但他们也错了:汗王追赶他们,没带绑人的皮索和杀人的刀。 带的是酸酸的马奶酒,带了好多。 夜幕降临,草原上燃起一大堆篝火,粗犷豪迈的歌声响了整整一夜。 远处,一只离群的草原独狼仿佛听懂了歌里的悲伤,引颈长嗥。 第二天初升的太阳像是也被感动了,轻柔的,暖暖的,把光芒撒在这些曾经不共戴天、现在醉倒得头腿交枕的汉子们身上。 第四章 血案 第四章血案 距离上次的北虏入寇差不多两年了。 北虏虽然一路打到京师饱掠而归,但那是因为卢勇“贪功构衅咎由自取”。这事说到底,多少也“因为”圣天子先是重奖了卢勇,他才狗胆包天闯出此等天大的祸事,所以朝廷并没有怎么难为宣府的各位大人。早有万全准备的宣府不仅未失,反而向朝廷报了大捷。纵然没有斩首功,但没丢就是没丢,圣上总要慰勉嘉奖一下。于是该升的升,该奖的奖。各级官员感激涕零地纷纷表示,圣上对元凶首恶的雷霆之怒,以及对忠心文武的雨露恩泽,真是赏罚分明,吾朝天子的圣明简直是三代以来绝无仅有,臣子们望阙遥拜,纷纷立下掷地有声的庄严誓愿:定为大明肝脑涂地…… 至此,一场以边关武将群体为核心观众的生动大剧,已经取得了远超预期的演出效果,于是到了最后的大团圆结尾:其他武将们有的因为“血战不退”、有的因为“闻警而援”、有的因为“衔尾追袭”……也都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有的升官,有的扩编——卢勇那三个营的编制已经报出来了,现在人都死绝了,名额大家分呗。虽然没有首级,一方面有各级文官信誓旦旦的请功背书、一方面朝廷要安抚边镇重地的军心,再加上朝中大员们心有灵犀的默契,不听话的卢勇破家身死,听话的军头们都分到了自己那堆或大或小的糖果。 文官们收获最大。募勇守城要给钱、守城兵要吃饭、毙伤贼人要重奖、为国捐躯要抚恤、打仗要消耗天文数字的军资储备、贼人洗劫过要减免税赋……林林总总又分毫不差的账目报上去,内阁没异议吏部附和兵部勘验无误户部掏钱粮工部划拨物资礼部吵吵着圣上应该郊祭我们来主持快点掏银子否则老天下次不一定还保佑咱刑部说难道我们就没任何功劳吗大家都说应该有而且必须有最后满朝众口一词都说离不开秉笔太监未雨绸缪曾经提过一嘴要厚待将士……所有人都皆大欢喜。除了都察院有几个刺儿头不疼不痒的骂几句——反正他们就是干这个的,谁会跟疯狗一般见识。 赚翻了。 演员、剧评家和观众都赚了,票钱是大明掏的。当然,朝廷有的是钱,这点钱自然不算什么。不过,死去的人……好吧,大明也有的是蝼蚁。 此时,邓长江也在“屹立城头全身被创血流如注仍大呼杀贼不止忠勇无双”的加衔总兵马星副帅的提携下做了游击将军,领长官命驻军张家口堡。 一天得到报告,有伙匪人昨夜屠了推官大人的满门,紧接着又转去知府衙门,杀伤了知府大人的不少家小——如果不是恰巧外出,知府大人必定也性命难保——然后放了把火,又杀出城门跑掉了。 邓长江心里琢磨着,边镇重地,一大帮来历不明的家伙结伙而入,肯定会被守门的兵丁拦下,所以,这些匪人该是前几日分头陆续混进的府城——这说明,这帮匪人显然不仅有组织,还有明确计划。但,这事却又透出蹊跷:普通的盗贼绝不该有这么大的胆子! 边镇的银库里大都是军饷,其守备力量绝不是几十个土匪能攻得下的。如果是谋财,更应该去找周边寨子里的富户下手。虽然能在这地方积聚下财富的肯定不是一般人,但无论如何也比重兵把守的府城更容易对付吧。而且,怪就怪在,看样子不像为了劫财,银库那里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反而是屠净了朝廷命官一家然后直奔下一家,目的性极强——怎么看怎么是索命来的!联想到推官大人高升以前是州判,邓长江不由得心里有根弦突然抽动了一下,隐隐的感觉到什么,可自己一时也说不出。 张家口堡离府城最近,邓长江知道剿贼的责任大半会落到自己头上,于是叫齐了亲兵在营帐里候着。果然,不久命令便下来了。 邓长江营里的战兵分甲乙丙丁四个步队。经过上次乃前汗的破边,边军的整备比以前多少像了些样子,甲乙两个步队野战真能拿出手了不说,丙丁两队用来守营也足以对付一阵子了。虽然不晓得那伙匪人的具体数量,但各种情况分析下来,不会超过二三十人。对付这些无甲土匪,一个披半甲的百人队足够了。因为有野战部队未经地方文官明令不得入城的禁令,邓长江吩咐乙队备战,在营门口候命,自己带了几个亲兵进城看看现场是否能寻些线索。 推官大人的宅院比想象中要整齐,并没多少群盗哄抢后的狼藉。邓长江自己本是流边充军的山贼出身,瞄了几眼心中便有了数:这伙匪人事先一定踩过点儿,掐准了巡更的时间,等更夫过去,分两起儿同时从前后院搭人梯越墙而入。而且分工明确,前院的直奔下人房,翻后墙的直奔正偏卧房——所有人都死在屋里,没有跑出来的。 值更的门子估计在打瞌睡,穿得整整齐齐的歪坐在门房地上,胸口一片红濡——睡梦中被一刀透心。 推官大人,哦,好吧,确切的说,应该是推官大人——因为尸体没有头——赤着身,斜倒在床上,床头的墙壁上全是血,应该是睡梦中被人拎起头发一刀断喉后直接割的首级、床边一两步,萎顿着一具赤裸女尸,可能是大人的如夫人,也许是婢女。同样的无头尸,胸口血迹上有一道明显的抹痕,看样子是死后还被某个匪人揉了一把——显然,被其他人阻止了进一步的侵犯。床尾的衣箱、床边的抽屉都被翻过,但角落里还有两三粒几分重的散银,说明翻的很潦草。 厢房里的无头童尸是小公子无疑。小公子的保姆死在一旁,首级还在。从仆役到家主阖府近二十条人命,致命伤或在胸口或在腹背,而——下人们的首级都在! 灭门的命案,事关朝廷命官,府城的仵作早已查看过尸体:都是刀剑伤,没啥可分析判断的。不过,同样的场景,在邓长江眼里大有不同!看到断颈,邓长江心里立即得出结论:这是职业军人干的! 割首级这活儿,做起来要比想象中困难得多——如果是生手,很大概率会切到颈骨,于是只得再换个地方下刀,断口处会狼藉不堪。即使是法场上沉重的厚背鬼头刀,老道的刽子手也会贴着骨缝砍,否则就算没被骨头嵌住,也往往会崩了刃。这些首级不是被砍掉而是被割的,三个刀口都整整齐齐,沿着骨缝恰到好处地切下去,操刀的显然是老手。更重要的,推官的残颈很短,其余两个则较长一些——成年男性的首级是带着喉结割的,这是凶手下意识的习惯! 一种只有职业军人才会有的习惯! 阖家灭门、有时间割首级却没仔细搜敛财物、杀人后仓皇逃命还要带上首级、苦主做过押粮官、凶手是职业军人、再转去屠另一家……种种迹象表明,这是寻仇,而且是血海深仇。 邓长江的心里再次强烈感到了些什么,仿佛真相就在眼前,但却隔着一重浓浓的迷雾,让他抓不住头绪。 知府大人府邸的情形也差不多。后院里公子和伴当头不见了,估计是凶手辨不出谁个,索性都割了去——几位夫人也一样。所幸前面官厅有人在候着知府大人回府没睡,听到动静不对,喊叫起来。府衙紧挨着藩库,匪人们害怕守卫闻警赶来,于是兜头一刀将这个倒霉鬼砍翻后放把火,把库兵牵制在原地,打开正门一路冲向城门…… 守门的有两个果的兵丁,大半在屋里睡觉,被人在外面落了锁,一时出不来。五六个值夜的也没披甲,自然不是这帮亡命徒的对手,但都没受什么重伤——城门官只是被刀背砸断了小臂——这个有些奇怪。众人说,大家在血淋淋的钢刀逼迫下,给城垛套上长绳便被驱赶下城墙,匪徒们缒绳而下……城外还有接应:一架长梯一头搭在对岸,另一头斜在护城壕里。显然是贼人过去以后随手抽掉的。 边镇重地未得明令擅开城门者斩——闻讯赶来的兵丁们在墙上眼睁睁看着几十名匪徒举火大摇大摆消失在夜幕中…… 至此,邓长江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这伙灭门不眨眼的亡命徒,为什么偏偏会放过威胁最大的守门兵卒——每人一刀直接搠翻,或是全赶进房里外面落锁再放把火岂不是最简单,为何仅仅是缴械后驱开? 邓长江唤来正在休息养伤的城门官。 城门官是个老行伍,虽叫不出名字,但看着脸熟。从他闪烁的言辞中,邓长江发现了一些端倪。 城门官当然认识邓游击,更知道他的经历,在无论当兵还是做贼两个行当都拥有丰富行业经验的邓将军的逼问下,向后者递了个不易察觉的眼神。 见邓长江用传令乙队整队出发城外十里汇合的命令支开了左右,城门官也再不呲牙咧嘴的假装哼唧了,扑通一声跪倒,低声道:“邓将军恕罪,小人委实是自伤的!”话音未落,热泪夺眶而出,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泥印。 邓长江不动声色地盯着这厮,听他絮絮叨叨的继续说下去:“大人,小人以前就是在卢将军的荡虏营里讨饭吃,天可怜见,鞑子破边时侥幸逃得狗命,伤了腿,再后来投到这里做了城门卒。大人,求您看在故卢将军的面上饶过小的则个……那群好汉,领头的是卢四爷啊!” 晴天霹雳! 一直遮盖在邓长江眼前的迷雾豁然而散。 第5章 重逢 第5章重逢 此前,邓长江完全想不到卢四象居然还活着! 正常情况下,恩主战死沙场,跟着一同上阵的家丁,大体上也不太可能独存——除非你拥有更加崇高的使命,比如,把家主的尸体抢回来。 这个时代,人们把尸体的安葬看得极重,哪怕被斩首弃市,只要有可能,家属砸锅卖铁都会把头颅买回来缝在脖项上一起下葬;实在无头可寻时,也要想法设法刻个木头首级和尸身一起埋了,这叫入土为安。无头鬼无法享受后人的祭供,将在地府中承受永远的煎熬。 邓长江了解卢四象对卢勇的感情。退一万步说,被卢勇收留并一手养大的卢四象,由家丁而亲卫,由亲卫而义子,这种身份愈加不可能背主偷生——那样的话,他会成为万人唾骂的过街老鼠,绝活不过几天:不仅没有任何人会收留,大概率的,过不久便会半明不白地横死路边——所有军头,无论大小,都需要用他的下场时刻提醒部下忠诚的重要性。 邓长江也曾特意去过战场,马星没有阻拦,甚至感到很欣慰:这小子有情有义,自己没看错人。 除非为了挂在马颈下特意炫耀震慑对手,蒙古人不需要首级,因此,战场基本上还是原貌。当然,风雨侵蚀外加鸟啄兽啃,等邓长江再去时,大部分尸身已经变成黄沙半掩的累累枯骨。 邓长江本打算替老长官收尸,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辨认尸体会耗费相当长的时间——鞑子不要首级,但铁甲可是宝贝,肯定会扒下来,武器、衣服、战靴等也不可能幸存。因此,要在骨头堆里找到卢勇,不会是件容易事。 不过,这种事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做到,因为可以看牙齿。 大明朝当然没有牙医更没有X光记录,然而,要在一堆叫花子的尸骨里寻出几个有相对整齐牙齿的骷髅,只要付出耐心和时间,也不能说难如登天。 那个没有良种农药化肥的年代,完全靠天吃饭,亩产两三百斤绝对算大丰收。半干半稀的吃上一整年粮食,便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好年景,何况跟叫花子没啥区别的兵户。寻常人家,从第一颗乳牙长出来便要靠死硬的杂粮饼就着野菜粥果腹,再大一些,七八岁换过牙齿后,啃草根嚼树皮便是日常生活,牙齿矫形什么的更属于天方夜谭,故而,大多数人的牙齿,都是里突外进残缺参差的张牙舞爪,几乎无一例外——因此,一口好牙绝对是家境优渥的如山铁证。 卢勇是世袭的将门,日子过得再不如文官,比当兵的也强得不是一星半点——所以,他的牙齿会比较好认。只要找到几具有大半嘴好牙的尸骨,再根据身量高矮体型胖瘦等其他特征,肯定可以大差不差地判断出哪个是卢勇。邓长江心里已经计划好了,找到卢勇,再把旁边几具尸骸顺道收了,让老长官在下面有些伴儿,不会受欺负,良心上便就有了交代。 然而等到了地方,邓长江一眼便发现了卢勇的坟,规格比自己原打算的还要好不少。一个大土堆,左右是两个小些的坟包衬着——居然还有木头做的墓碑!邓长江当然不认字,但卢四象曾用树枝在地上给他画过“盧”字,笔画多得让人眼花,对兄弟佩服得不得了,印象很深,所以他知道,这一定是老长官的坟。 打破邓长江的脑袋他也绝想不到这坟是乃前汗让人和卢四象等幸存者一起堆的,百思不得其解于是索性不想,祭奠了一下,磕了几个头便回去了。 心里有了答案,邓长江佯怒道:“甚么混话!你这杀材,分明是失心疯又瞎了眼,再乱嚼舌头当心杀你狗头!”伸手入怀掏出把碎银掷下去,“给昨晚几个贼囚买些肉吃,莫再把鞑子误认作匪人!” 伏在地下的城门官是个老兵油子,岂能听不懂邓长江的弦外之音?忙应道:“邓大人说得是!小的瞎了狗眼,现下细想起来,那伙匪人确是鞑子相貌。小的替兄弟们谢过大人……” 邓长江不再理会他,边琢磨边径自来到集结地,让乙队的队官将兵士们两果一组分成五路,向五个最不可能的方向的集镇、寨堡“搜寻”:发现“匪迹”则各路联合兜剿,三日为限,回营交令。然后策马回了张家口堡。 回到营帐,邓长江吩咐亲卫搜罗一些口粮包——大明的野战部队,单兵应急伙食以面食为主,需要时冷热水冲些调了盐的炒面,用晒干的香油蒸饼蘸着吃;也有部队配发的是布条,事先用烧酒、盐、醋浸泡透了晒干,再浸再晒往复多次,需要时每次剪下寸许,煮水蘸饼或与炒黄米同煮了吃——再让伙头取些干肉水酒,自己揣了全部私存的银子,又带了些香烛纸钱,叫上两个绝对信得过的亲信侍卫一股脑携了,背了两张步弓,扬鞭奋蹄,直奔卢勇的坟茔所在。 邓长江走的不急。 主战场,也就是卢勇的埋骨地,在虞台岭附近,离宣府直线距离有百二三十里。卢四象们就算有马匹,至少大半路途也用不上,要凭两条腿走——马匹只能沿着官道跑,如果这样,几十人的马队早就惊动了沿途各堡,官府和驻军不会一点消息也得不到。同样的理由,这么一群汉子,又带着武器,凑一起会相当扎眼,一定会三三两两的拉开里许距离分头走,既能彼人耳目,大家前后也都在目视距离之内,彼此能照应。因此,有把握追得上。 卢勇的坟前,一字排着八九颗呲牙咧嘴的人头,二十几个蒙、汉打扮各异的汉子在齐刷刷地跪拜。 哒哒的蹄声隐约传来,众人神色一紧,纷纷抓起手旁的刀棒。为首的一个大个子附身伏地,侧耳凝神听了片刻,直起身来道:“无妨,三四骑而已,没有脚步声”。言毕一挥手,四五人没入道旁的树林,向蹄声来路潜了过去,准备堵截后路。其余众人围成了一个半环型的警戒圈,警惕的注视着蹄声传来的方向。 马上的邓长江很远就看到了这帮人,马镫轻轻一磕,战马领会了主人的意图,打个响鼻,小跑起来。约莫一箭之地,邓长江扬手喊道:“四象!四象兄弟!”喊声远远传来,还是能听出兴奋中有些哽噎。 依稀辨认出来人竟是邓长江,卢四象也是出乎意料。他只记得老邓被派去求救兵,其后面的境遇则完全不知道了——兵荒马乱的年月,失去了靠山恩主的一个小小千总,只不过是蝼蚁罢了,他根本就没存什么再见一面的奢望。 邓长江翻身下马,卢四象紧走几步迎上前来,见二人把臂相拥涕泪交流的样子,邓长江的两名心腹暗自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也下了马,把三匹马系在路旁。 卢勇的坟前,邓长江带的酒肉替换了干面饼,再次燃了香烛,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汉子们伏地,再次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惊起了几十丈外鸟雀,扑棱棱远远飞了开去。 祭拜完毕,邓长江瞥了眼那一排头颅,转身对卢四象深施一礼:“四象兄弟,哥哥无能,给大人丢人哩!每日里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快活,只想哪天趁乱偷偷了结了这厮,还是兄弟你来得痛快!” 卢四象没有拦阻,坦然站着受了这一礼,慨然道:“哥哥这么快便赶来,小弟当然明白哥哥的心思和忠义。小弟便受了哥哥这礼,这份给义父的孝心,当然要算上哥哥的一头,义父在下面也会高兴的”。 众人席地而坐,畅叙着彼此分别后各自的境遇,唏嘘不已。 最后,邓长江问道:“四象兄弟,今后你作何打算?” 卢四象惨然一笑:“我等听到义父被狗官们抄了家便再也耐不得在大漠里混吃等死,鞑子也没难为咱们,路上又收了几个苦哈哈兄弟,老天开眼教咱大仇得报,总不能再回鞑子那里,迟早跟往日的兄弟们对战沙场吧?走一步看一步了,只要手里有刀便一时饿不死,还能有甚么打算?” 邓长江缓缓道:“兄弟,,莫怪哥哥还有几句心里话要跟你讲。投军这条路是万万走不通的,灭了狗官满门这等大事,官家不可能不追究,都司府固然会一路追查,东厂的厂卫也会下来。并非哥哥怯了胆,如果是带三两生人回营尚可一试,这许多兄弟,或迟或早铁定瞒不过。你又是故将军之子,总会有认得的。俺便是因为城门官认出了兄弟才一路寻了来……” 卢四象打断了邓长江的话:“哥哥不必再说了,俺明白,俺不会拖累哥哥的。” 邓长江正色道:“兄弟说得哪里话来,俺等杀身难报故将军大恩,讲甚么拖累不拖累的!故将军的大恩你已报过,此地也不可久留。俺的意思是,兄弟不妨暂且回复本姓,等日后有了血脉,再给故将军过继回来一枝续上香火。一则避下风声,二来也算对得起地下的故将军,别断了祭祀。否则,万一官家查出此事的干系……”说着话,向卢勇的坟瞟了眼,“俺怕会扰了故将军的安宁!” 卢四象恍然大悟。思忖了片刻一抱拳:“哥哥说得是”。 扭身再次向卢勇的坟墓拜倒:“义父在上,义父的恩情杀身难报,孩儿确是怕狗官们来扰了您的清净。今日孩儿暂且改回本姓,义父保佑孩儿,日后倘万一有了血脉,定给义父续上香火!”说着,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邓长江示意两个亲卫,三人一起卸了皮甲等物,对卢四象道:“兄弟想必晓得,军中对铁甲管得甚严,再说也忒重忒扎眼,这三副皮甲,兄弟将就着收了防身。两张步弓你也带上,休道不济事,紧急时阻一阻追兵肯定比你这几张鞑子的小骑弓多少能派上些用场。俺还备了些银钱干粮,兄弟都带上吧。” 卢四象张了张嘴,还没开口,邓长江笑骂道:“恁高个汉子,可莫说出甚么婆娘话来!”接着又道:“现下命令还没到,兄弟须及早再翻过边墙,然后一路向西,过了阳和卫再回来,到大同府山西行都司的地界,应该就不会那么严啦。故将军这里你放心,俺每年都会来祭扫,断不致少了供奉。俺听说陕西那里不怎么太平,以兄弟的身手不难混个样子出来。俺还听说书先生讲过米脂的婆姨很有名哩,哈哈哈……” “俺还要抓紧回去做做样子,也帮兄弟衬应下支开些搜寻。”言毕,邓长江跨上战马,回身向卢四象等众人一抱拳:“兄弟们保重,后会有期”! 卢四象等纷纷回礼作别。 目送着邓长江三人离开,卢四象等开始收拾他带来的物品,将银两、干粮等分给各起儿(结伴而行的小组)。打头的尤福田那组人穿了皮甲背心,又套上外衣遮住、步弓和羽箭则留给了负责断后的高藤豆等几个老兵。 见高藤豆在解弓弦,来路上新收的只做过山贼没当过兵的家伙有人问道:“这是做啥子咧?卸了弦,遇到官兵咋办?” 可逮着显摆的机会,高藤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恁个土鳖没见识,这弓箭可娇贵哩!总是绷着弦,要不多久弓便僵死,再无弹性,一拉则断!弓弦怕水,沾上雨水露水也便废了!刀棒为防身之用,官家自然不禁。但甲可护体,弓弩更专为袭远,寻常人配上这两样,恁想做甚?外露这些,可是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个!” 被斥的家伙不服气道:“那用时咋办?” 高藤豆更加不屑:“屁话!距敌十几二十步时这东西才最管用。就算对无甲,百步外中了箭也没甚要紧。恁瞎啊?一两里就能发现危险,到那时,老子早就套好了!”嘴里说着话,手底下可没停,把弓弦在手指上绕几圈盘妥,用块破布包好揣入怀中,继而用长些的破布裹好弓开始往问话者背上缚,“给老子背好,有磕碰打杀了你这厮!” 卢四象,哦,以后该叫关盛云了,在一旁偷笑了下~看来这个不要脸的色豆子想揩油被自己强拖开,气还没消呢…… 第6章 厂卫 第6章厂卫 一开始,无论是万全都司府还是宣府官场,都不能接受邓长江“零星鞑子贼人入关抢劫杀人灭口现已逃匿无踪”的调查结论。马星更是勃然大怒的拍着桌子把邓长江所有的女性长辈(包括旁系)问候了一个遍。 当晚,有人见到邓长江溜进了马星大营。俩人在大帐里聊了一整宿。半夜里,营中的伙头被大帅的亲兵砸起来往帅帐里送酒食,第二天早上两位将军都醉得一塌糊涂,眼睛还都是红肿红肿的,像大哭过一般。 再然后,马星也变得一口咬定就是鞑子干的,又拍着桌子开始骂鞑子了,信誓旦旦的要领兵把鞑虏们杀个鸡犬不留……虽然大明朝文视武如草芥,但毕竟是边塞重地,马星这个总兵官的分量较其他地方肯定更重不少,既然他态度这么坚决,文官们也不好再说啥了。 京师下来的厂卫大爷们本就不愿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吃沙子受罪,既然地方文武众口一词,当然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吃卡拿要顺带着到几家戏园子里“查访”一番,又把当地有点名气的粉头们“夜审”了个遍,耍足了威风摆够了架子,五六天以后,同样揣着“零星鞑子杀人抢劫已督地方全力追剿”的结论,大包小包吆五喝六的回京交差去了不提…… 时隔半年左右,陕北神木县、米脂县等地,突然仿佛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凭空出现一股悍匪。 关盛云的名字,终于第一次出现在朝廷的边报里…… “厂卫”是通称,厂是指东厂,卫说的是锦衣卫。 民间一般总是将东厂西厂并提而论,其实不严谨。 严格意义上来说,“卫”自始至终都叫锦衣卫,前身是朱元璋的御林军,首领叫指挥使,一般由皇帝信任的武将担任。而“厂”则有三个:东厂是正根儿,全称叫“东辑事厂”,是朱棣创立的,差不多从头到尾伴随着整个大明朝、西厂全称“西辑事厂”,仅在成化、正德两朝断续存在过三次,累计寿命十年零五个月。还有个“内行厂”,也叫“内办事厂”。这个知道的人不多,从正德元年到正德五年,仅存在了五年。 一提东西厂,大家往往认为都是太监,其实也不对。东西厂首领是太监,叫“厂主”、“厂公”或“提督”。下边的办事人员绝大多数不是太监——有很多官员甚至是从锦衣卫里挑选出来的。 东厂大家很熟悉,我们今天重点说西厂。 成化十二年正月,明宪宗朱见深率百官祭祀天地,明明出发时阳光明媚,但突然间狂风大作阴气逼人,竟然有人因此而死!放在今天可能就是肺&炎之类,也可能是基础病被急性病毒性呼吸系统或消化系统疾病诱发,但没掌握现代医学知识的人不会有卫生常识,更没有抗生素,加上普遍性的营养不良,死也就死了。传来传去,便有人说这是被活活被冻死的。加上那时的人普遍迷信,所有人,包括皇帝自己,都从内心坚信不疑:圣天子是神而不是凡人——能在圣天子面前兴风作浪的,除了妖魔,还能是啥? 这事,在朱见深心里便是始终萦绕过不去的一个结。 有风便起浪。 不久,宫中又有传言:有人半夜看到有类似狐狸一样的动物出没,而且还伤了人!不论是因为没有电灯照明,昏暗烛火加人心惶惶把树影婆娑误认为狐狸精自己吓得乱窜撞破了头、还是真惊到野生动物被挠花了脸,或者是失手打碎御用器物编个理由想逃过一劫,都很正常——但那时的人才不这么想!他们想的是:圣天子奉天承运诸邪远避,对吧?现下都闹到皇宫大内里来了——你说这邪魔得多大道行? 俗话说“接二连三”,更恐怖的事情出现了。 据说,有个姓赵的商人,叫赵灵安——嗯,灵魂安息,瞧这倒霉名字!在路上“捡”了一个用面纱遮面的姑娘,掀起面纱一看,哎妈呀那个漂亮啊,简直倾国倾城不可描述!于是老赵便把她“领”回家,想做一些不可描述之事……结果第二天,姓赵的全家死于非命,不仅人全死光了,阿猫阿狗打鸣的公鸡推磨的驴……无一幸免,倾国倾城却不见了——显然,这个姓赵的没用铁链子把她拴起来。 不拴可不行啊——后来,很多人发现了这个事,传得沸沸扬扬的,到处有人说见到过捡女人这种事情……官府不停的接到报告:天黑后有人发现有孤身女子在某处游荡,紧接着周边不远处便出现命案! 题外话。按吴承恩的《西游记》记载,天下有四大洲:北俱芦洲、南瞻部洲、西牛贺州、东徐丰洲。这些事被东徐丰洲的一些修炼成精的两足兽们知道了,于是他们开始用铁链“捡”女性,还拔了她们的牙齿,这等恶兽别名叫做鬼见愁,再也没听说哪个被鬼捉了去,或者灭了全窝的——尽管,大家都很希望如此。 言归正传。 京师有个道士叫李子龙,以魔术和忽悠名噪一时。认识了俩太监,一个叫韦塞,一个姓鲍(名字忘了)。俩二货听说李&大&师有通天彻地之道、画符捉鬼念咒驱魔之能,心里琢磨着,要是能让李&大&师到大内来一趟把狐狸精捉了,岂不是立下不世的功劳?这位李子龙,与今天的“大师”们一样,在一众无脑人的吹捧下自我膨胀了,忘了自己本就是个骗子、也忘了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皇宫大内岂容得......横行! 于是踌躇满志地去了。 于是顺理成章地被抓了。 于是理所当然地尿了。 尿了,也就语无伦次了——语无伦次等于心怀鬼胎、心怀鬼胎等于图谋不轨——这逻辑,简直和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的那么无可辩驳,对吧? 两个傻子一个骗子都被砍了。 经历过以上事情之后,朱见深越想越怕,觉得东厂不管用,遂招来最信任的秉笔太监汪直,从锦衣卫中选拔一些聪明伶俐的家伙,乔装打扮成平民,出宫伺察——汪直也“不负圣望”,小道消息源源不断,于是朱见深干脆任命汪直为提督,另起炉灶,设立西厂这个常设机构。 西厂的军官从锦衣卫里选,再由他们各自招募下级——没有定岗定编,其扩充速度之快、之无序,不难想象。明朝的三法司:刑部、督察院、大理寺,都要依正常流程办事;而这帮家伙是圣天子内廷直辖,朝廷法度管不着他们,加上每个人都是立(fa)功(cai)心切,当然肆意妄为:一旦“怀疑”某人某官,不必上报,先抓了了再说——哦,错了,先抓了再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对了,西厂用得最熟的一条是“妖言罪”,从重从快,真事。 一时间鸡飞狗跳天怒人怨朝野大哗。 除了狠人朱元璋和完全嫡传了老朱狠毒基因的朱棣两个例外,整个大明朝,文官集团始终在跟圣天子为权力博弈,内容和借口总结起来就两条: “皇上,您看那个谁谁谁,太不像话啦,臣总结了八大罪十当斩!您别成天搂着娘娘不理朝政啊!话说,正常人都喜欢没事换换口味,您就专宠那一个,这分明不合常理啊——这是为什么呢?按照逻辑推断,显然,她是狐狸精变的,迷惑了圣天子啊!臣听大家说啊,您那个后宫‘秽不可闻’!您不能不理朝政,快松开那个狐狸精下命令砍那个谁啊!” 要么就是:“皇上,治理国家的事,朝廷的事您别操心了,交给我们就得啦!您赶紧回宫,按倒几个娘娘生一堆小崽子去吧,那才是您的本职工作正经事,其他您就别管那么多啦!” 总而言之,自己失势就扯起来大皇帝理政的大旗让他管对头、自己得势就让大皇帝回宫去玩,别管我怎么折腾。 看着西厂无法无天的折腾,文官集团人人自危坐不住了,有内阁大学士领着一群人上书:“‘人心汹汹各怀疑虑’,大大滴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臣总结了汪阉的十大罪三当斩,不信?您看——去年七月有妖物出现伤人,对吧?现在汪直肆意妄为残害忠良,对吧?这就是应验啊,铁证如山!快点砍他!” 聪明的朱见深一琢磨:“对啊!妖物出没一定是坏事临头的兆头,这个当然不容置疑、现在汪直他们一通折腾,可能还真是应验了呢……”于是,下旨裁撤了西厂——这一轮,西厂仅仅存在了五个月。 过不久——一个月,真的不算久——聪明的朱见深还是害怕,有个叫戴缙的揣摩透了宪宗的心思投其所好,上书:“汪直可是大大滴忠良啊!我大明哪里都不是法外之地,西厂是维护安定团结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于是西厂又恢复了——这一轮,西厂存在了五年。 再后来,到了宪宗孙子辈武宗那一朝,太监刘瑾当权了。为了跟文官集团抗衡,正德皇帝朱厚照让刘瑾复立西厂。 刘瑾复设西厂之后,又发现一个新问题:虽然东厂西厂都归自己管,就像两家子公司,可他们为了表忠心出业绩,开始内斗,正经事不干,自己相互拆台!怎么办呢?干脆,再注册一家新公司吧——于是又弄出来个“内行厂”! 到正德五年,刘瑾伏诛,西厂、内行厂随之被裁撤——西厂,这次寿命还是五年。 自此,西厂永久性的在历史中消失了。 题外话。 刘瑾这个人,像许多被妖魔化的太监一样,相对于“坏”而言,我们似乎更应该说他蠢——有时候,他确乎应该算出于好心。比如,他曾经下令让所有寡妇一律改嫁。其特殊背景,是很有不少心怀恶意的家伙,为了侵吞孤儿寡母的微薄财产,百般阻挠其改嫁谋生——嫁了人,家产就归了他人!不让改嫁为的就是图谋家产,于是婆家的人变着花样的虐待孤儿寡母:卖了娃,饿死娘,然后大家分东西! 当然,儒棍们可不会管你是否好心,既然权斗,你便该死——俗(这个字念wangbadan)话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破坏寡妇守节而下令改嫁?岂止十恶不赦,简直是挑战人伦天理破坏宇宙秩序!这怎么得了?任由寡妇改嫁,世界要消失天地要毁灭宇宙要爆炸的啊! 没话说,参他! 刘公公没有后来的魏公公手段狠,所以没斗过文官集团,下场很惨:最后被扣了个“谋逆”的帽子,剐了。 3357刀。 大明的百姓就这样,既不认人,也不认理,只认刀:你手里拎着刀,便趴地上给你磕头、一转眼刀落在你身上,他们便会自觉踊跃这掏腰包买你被割下来的肉。 以后我们还会说到刘公公。 第7章 神木 第7章神木 对关盛云的境遇,邓长江当然格外留意。尤其早年间,虽不能说了如指掌,连蒙带猜地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也差不多。 关盛云翻过边墙后沿着蒙古那侧一路向西而去,直到过了大同府的威远卫才又在清水河一带翻回来。熟悉蒙古同胞的生活习俗,加上兜里有银子手里有刀,草原上的牧民也都多多少少地知道大汗对这伙血性汉子的青睐。晾马台、土城、玉林,这一路众人没遇到什么麻烦,反而沿途又收容了一些流民,规模扩充到百十人上下。关盛云等非常了解边军的哨卡布防和巡逻规律,这些经历让他们有惊无险地一路跑到大明陕西地界。沿途不断有流民加入,到了太原府北边的大虫岭,已有二三百号人马、等进入陕西境内时,关盛云的部众已有六七百号之多,蒙、汉都有——这些人,便是他以往时不时要领队出来搜捕抓回去做辅兵的,因此收拢起来很是得心应手。 二三百人时抢一些寨子富户总能暂时解决温饱,人一多,补给便成了大问题。 一开始,关盛云完全没想过去打什么县城。正规军出身的他完全清楚,别说攻城武器等重装备,连刀都只有百十口的乌合之众,战力究竟如何——抢个结实些的寨子往往都会搭上好几条命,何况去空手爬墙。于是大家伙儿刨野菜抓田鼠,一直没人敢动县城的念头。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可不短了,后来实在饿得扛不住,抱着抢一把就跑的心思懵懵懂懂地来到神木县城外想撞一把运气。 出乎意料的发现,面前的这座县城,虽然算边关,但城墙上连整砖都没剩几块了,暴露出来的土坯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也早已破败不堪。十几岁开始就在军营里生活的关盛云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没有防守的力量——同时,当然也不会有什么防守的价值。 再没有价值的县城也总能填饱一下肚子吧?于是几百号人马没有任何章法、没有任何战术,发一声喊一股脑便直接冲进了县城。甚至比抢个寨子都容易——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遇到。看城门的守卫是个衙役老头,远远见到这么一大帮破衣烂衫凶神饿鬼似的家伙嗷嗷叫着扑过来,把手里当拐杖的木棍一丢,连窜带蹦撒腿一溜烟回家了,跑得简直比狗撵的兔子还快。 于是关盛云大模大样地坐在县衙大堂里胡吃海喝起来。 在一旁垂手站着伺候的是一个四十几岁满脸苦相的家伙: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洗了太多次,几乎已经辨认不出那些布块原本都是什么颜色的了。很显眼的,胸前缀着一块白布,上面是一只辨不出品种的鸟……嗯,看来应该是自己用毛笔画上去的——且慢! 衣服前襟上缝着一块画着什么鸟的布片? 这别是个补子吧? 这竟还真是个补子! ——这位竟然是神木知县! 好吧,一把年纪被扔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做芝麻官,而且能穷得如此叹为观止,可见这位知县大老爷在大明官场的人脉和地位——关盛云完全理解了为什么这厮不立刻为圣上尽忠,而是第一时间给自己捧出来钱谷账簿…… 部下们不知从哪里牵来只羊放倒,又把县衙后院里养的几只鸡都宰掉,统统扔到大锅里炖了,就着粗面饼关盛云吃到心满意足肚里再也塞不进任何东西,用油手翻开账簿一看,傻眼了:谁都能能猜到了这个县很穷,但肯定没人想得到居然会这么穷!太祖爷朱元璋把县分为三等:第一等是产粮十万石的,叫上县、第二等是产粮六万石的,叫中县、第三等是产粮三万石以下的,叫下县。无论上县中县还是下县,都得交皇粮,或多或少的区别而已。不过,这神木县可厉害了——不仅不用交皇粮,连县衙门的开支,包括知县的俸禄,都是朝廷拨付的! 大明的低工资,地球人都知道。县太爷的薪水么……这么说吧,如果你不贪污,这钱用来养两只羊肯定足够了、假若把羊换成一匹马,喂得精心些它倒也能凑合活着,但别指望能长得膘肥体壮……神木县全县每年的全部经费总共一百几十两~注意,这不是太爷的工资,是全县所有吃皇粮的人的开销总和!看着县太爷摸索着从腰带上解下来个钥匙,哆哆嗦嗦地捅开了个踩一脚就会支离破碎的木箱子:里面是十来两散散碎碎成色不一大小不等的银渣子和一小摊不成串的铜钱。 关盛云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为了掩饰,佯怒着问了句:“这果是你的全部家当?” 知县郑重地点点头:“回好汉大王,确是如此。如有半句虚言,卑职愿遭天打五雷轰顶……” 刚开始饿瘪了肚皮不管不顾地一味吃,现下吃饱了,关盛云心里感到有些不忍的念头升起来,啜啜地又问了句:“后院那几只鸡子……” 知县苦着脸摇摇头:“开始是养来吃蛋的。养了好多年啦,老了,不下蛋了,也没忍心宰来吃,就一直随它们去了。也好,这下它们也算超脱了。” 这话被关盛云听出了毛病,为了缓解自己内心的尴尬,一拍桌案吼道:“胡说!京官六年一考谓之‘京察’、外官三年一考谓之‘大计’,稽考后或升或调或黜总归要离开!把鸡子耗得不下蛋至少要五六年,你却还在这里?绝无可能!你这厮说这些鸡子已经养了许多年,分明是扯谎!” 知县惨然一笑:“回好汉大王,您识文断字,且举手投足间隐隐透着不凡之风,卑职岂敢欺瞒?再说了,此地凋敝如斯,又何必欺瞒?卑职已经在这里待了七年多啦。这地方,谁愿耗下去?每逢朝廷大计之年,卑职都眼巴巴地盼着能换个地方,哪怕降级也好啊。但,吏部的大人们,应该是把这里忘了……” 不用琢磨,关盛云便知道知县说的是实情:七品知县青色的官服洗得看不出本色儿、大补丁摞着小补丁虽洗得发白,还能隐隐透出曾经的五彩斑斓、补子居然是自己画的、尤其是刚才的鸡肉几乎咬不动,也就是自己太饿,没费力气嚼,囫囵吞下去了……愧疚之心再起,没话找话地问到:“那,往后,你如何打算?” 知县两手一摊,苦笑道:“还能怎样?开门揖盗按律当诛啊。当然,如果侥幸能在大王刀下逃得性命,卑职可以等好汉们离开后,再报一个‘浴血奋战寸土未失’上去。这等苦寒之地,想也不会有谁愿意过来喝风受罪,说是被抢光了,总共也就十几两银钱罢了,朝廷那边也就是个降一级留任而已,不会跟卑职较真儿——除非哪个更倒霉的家伙往死里得罪了大人们。不过那时,经过好汉们这一遭,百姓们也该真活不下去了,多半是过几天杀官造反追随而去。卑职估摸着,要不了多久,您还会再见到卑职……的脑袋——用来做给大王的投名状的。卑职横竖都是一死罢了。” 此时的关盛云,落草不久,内心里还没有完成从官军到反贼的彻底转变,闻言恻隐之心顿起,犹豫了一下道:“那,跟本将一起走,如何?” 本已心如死灰的知县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有条活路,不禁愣在当场。照理说,从朝廷命官一方父母到大逆不道何止天渊之隔?但在这个地方一待七八年,修齐治平的理想早被现实中夹着黄沙的漠风吹得七零八落,十停里剩不下半停了,况且人皆畏死,于是迅速在心里给自己找了无数理由开脱:待下来迟早是个死得很难看,跟着走可以好言规劝他们勿伤无辜、可以在适当的时候说服他们接受朝廷的招安、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可以跟朝廷里应外合将功折罪……只要为自己找到适当的借口,剩下事的便顺理成章。 知县对关盛云一揖到地:“卑职叩谢将军不杀之恩。拙荆早亡,小犬亦趋成年,倒也无甚牵挂。只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卑职父子两个恐拖累了将军则个,万祈恕罪。” 关盛云抹却了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愧疚感(主要是把人家都养出感情来俨然家庭成员的老母鸡给炖了带来的),也是如释重负,大喜道:“无妨无妨,先生以后便是自家人啦,莫再客套。行军打仗自有某等,今后的安民告贴书案文牍则要劳烦先生啦……” 说话间无意中看到,知县的眼睛时不时向案上剩下的鸡羊骨头瞟上一瞟,喉结也一上一下不由自主地动着,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嘿嘿,实不相瞒,关某已有旬日未沾荤腥啦,让先生见笑了!如不嫌弃,先生请便,请便。” 知县不动声色地低应了句:“大王只是旬日而已。学生要是说一年才能吃上一回肉,大王您信么?”言毕,再无二话,走到桌边伸手捞起根还带了不少肉的羊骨一口咬下去,嘴里含着肉含糊不清地向后面喊道:“罗世藩,过来吃肉啦!” 后堂里有人应了一声,一位十八九岁的文弱青年与负责看守他的两个蓬头垢面的流贼拉扯着转了出来。 从此,大明陕西神木知县罗咏昊(字文广)和公子罗世藩(字忠谋)不见了,而关盛云的军中,则凭空多出了大小两位罗师爷。 为了避开尴尬,关盛云叨了声请便,摸着肚子踱到县衙门口。 然后,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第8章 变身 第8章变身 县衙前的空地上,黑压压的全是人。 关盛云本身个子就高,又站在台阶上,视线更开阔:远处破败的街巷里,还不断有人络绎不绝地向这里汇集而来……粗略地看过去,几百肯定打不住——搞不好得有千多! 关盛云心里捏了把冷汗,左手下意识地握住了刀鞘。不过,眼前这些人都是跪着,后面的人挨到近前,也纷纷噗通跪下,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满眼满耳一片嘈杂。 关盛云废了好大力气才弄明白这些人想表达的意思:日子本就过得太苦了,自己这几百号人再来抢这么一遭,完全活不下去了,还不如跟了“大军”…… 关盛云从来就没想到过会碰到这种情况。 在他的“攻城计划”里,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撞个头破血流扔下百十个倒霉鬼,捡条命的继续逃进山里啃树皮、要么豁出去些人命,抢一把好歹划拉些东西,然后还是跑。万万没想到,县城这么容易便得手,一下子松懈下来,事先又没有任何计划,手下们为了多抢些东西全县乱蹿,散得到处都是,于是遇到这样的大&麻烦。 在跟叫花子窝差不多环境的兵营里长大的关盛云,比谁都更清楚此时自己的处境:骑虎难下。别看这帮家伙现在惨兮兮地跪着哀求,如果实在没出路,他们转眼间就会变成一群不分好歹不计后果的野兽!拿边军闹饷为例,为了几枚大钱或一升杂粮,他们会腆着脸强笑着接受百般凌辱,甚至可以让妻女去卖笑、同样为了这点东西,他们也能做出把一省巡抚吊起来活活打死的事——别忘了,平日里参将副帅见个四品知府都紧张得要命!这样的小道消息,虽然长官严厉封锁,营中也是时有耳闻。 控制事态发展的关键是必须始终保持住足够强大的威慑力,同时给他们希望。这也是唯一的办法——否则,自己和手下的乌合之众,转眼间便会被这些走投无路的家伙们吞噬掉。 关盛云猛地绽出一声大喝:“都闭嘴!” 这种情形,高藤豆、尤福田等那七八个一直追随他的老兵心下也很明白,他们早已默契得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马上散进跪着的人群中,用刀鞘抽打着那些还在一个劲扯着脖子嚷嚷个不停的家伙们:“闭上鸟嘴!”、“给老子住口!”、“噤声!” 几个人的呵斥,怎么可能止住上千人的聒噪,喊声、祈求声依旧此起彼伏。 “铛……”的一声锣响,一下子压下去所有的嘈杂。 关盛云也是被耳边的巨响一震,扭头望去,见知县公子罗世藩拿了面铜锣站在侧后,嘴里还含着根羊骨:显然这小伙子是听到外面的动静跑出来,急中生智地顺手抄了县衙门房的开道锣帮自己静场。 锣声代表着官威,而顺从官府的意识早已溶进百姓们的血脉里。黑压压的人头霎时间静了下来,百姓们全部垂头跪着等待“大人”的训示。 “好小子!”关盛云心里赞了句,向罗世藩点了点头。转身对着百姓们吼开了:“兀娘的狗官当道,逼得咱老少爷们活不下去,那老子就反了!大家都是苦哈哈,想跟着老子吃香喝辣?那就入伙!” 先为自己找个合理的理由,将打家劫舍的责任一股脑全推到“狗官”身上,看来关盛云小时候那几本书还真不是白念的。 “今日天色已晚,这个地方也不够宽敞。明早辰时(七点),大家到西门外等候,编伍入营!今天都散了罢!” 说完,关盛云对罗世藩使个眼色,扭身进了县衙。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其中绝大多数还规规矩矩地冲着空无一人的衙阶叩下头去。 回了衙,关盛云让手下把各位大小头目们都找了来,郑重其事地告诫了一番:今晚集中宿在城内,但不许做得太过,尤其严禁杀人、奸&淫。平日里就不怎么不安分的家伙们,由各头目亲自看管。闯出祸事,一律杀头——现在是生死攸关,镇得住百姓,大家便可能另有一番天地、把百姓们逼急了,只要有三几个地方乱起来,黑灯瞎火的全城便会炸了锅,这几百人谁也活不了! 罗咏昊也让罗世藩和衙役把里正们都叫来县衙,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 第二天约莫辰时一刻,关盛云在大小罗师爷和一众头目的簇拥下来到西门外。城西的里长已经组织附近的人家连夜用桌椅门板搭了个一人多高的台子。 接下来的事可谓轻车熟路——关盛云早在卢勇的营里见识过多次,也曾亲身参与其中。当将领觉得自己的人手不足时,比如,哪阵子累死饿死病死的辅兵太多,或者战后逃亡未归的营兵太多,实在说不过去了,同时地方上送来的流放犯也不够凑数的,便会组织搜索队出门抓流民。有经验的搜索队在野外转悠个十天半月左右,就能牵回来几十上百的一串。然后是队官指定果长,果长依次到流民堆里挑。挑出来的,拎出来到一旁空地坐地下,果长坐前面,后面坐十个叫花子。补充完毕,坐着的家伙们整编入营,以后就是威武之师,堂堂大明边军里光荣的一员啦、挑剩下的统统交给辅兵队长进行第二轮选拔:看着还能将就用的进辅兵队,将来有战事替战兵做肉靶子消耗敌人远程火力或者填壕沟。再剩下的,统统送去做农奴种田,在鞭子底下干到死。个别人——连做奴隶都不行的,单独留下,等众人散去后拖到僻静处一刀杀了,把首级割下用石灰腌起来存着,等再有什么战事,当作斩首功交上去——这种首级,朝廷兵部那里肯定也不会认,但是,可以有效增加勘验官的心理压力:前次俺交十五级你只认三级,这次俺一口气交了一百多级,你总不能也只认四五级吧?只要交的数量足够多,那些可认可不认的,此时往往也便能通过了(真事哈,这种今天看起来耸人听闻的事,史料中有大量记载)…… 等啥时候手下死的差不多了,下一轮的搜索队也就该再次出发了。 关盛云原班的几百人完全没有形成建制,只是由各位以前卢勇的亲兵随扈等分别做小头目,每人带几十个喽啰。现下这种方式可不行了,于是头天夜里把自己的原班人马火线提干,指定了营官,营官下辖甲乙丙丁四个队官,每队再任命十个果长…… 一上午的工夫,关盛云手里便凭空掌握了四个营的实力:自己兼任营官的主力营虽没有齐装却满了员、高、尤二人带了另两个战兵营也都有三百多人,还有个五六十骑的马队,交给马贼谷氏兄弟领军。不止如此,等把那些白胡子一大把的老叫花们连吓唬带骗的打发回去,剩下的人居然还编了个200多人的辅兵营出来——一夜之间,关盛云的实力便甩了自己曾经仰为天人的恩主卢勇参将几条街,也超越了不少大明独立开协的副将,嗯,甚至个别总兵! 看着台子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关盛云开心坏了,一股职业军人叱咤风云的豪气陡然而生——不过,还没等这股豪气喷薄而出,就被一声声“啥时候开饭俺饿呀”的叫声当头撞得烟消云散,实在有些太煞风景了。 兵多起来确是好事,可——他娘的这些家伙们竟然也要吃饭啊! 我们不能用今天你我的饮食习惯去揣摩古人的饭量——那时,他们的日常菜单里没有肉禽蛋奶,除了极个别情况下,几乎没有动物蛋白的摄入,维持生命全靠碳水化合物,而且,还是在幸运的时候,嗯,不那么幸运的时候要搭配树皮草根等纯天然膳食纤维。 所以,别看一个个长期营养不良的佝偻身材,他们的饭量都大得超乎想象:朝廷兵部给每人每天的战时标准配给定的是四斤(明朝一斤相当于今天将近六百克)米豆——这还是干的!加上水做熟了,会有多少?一个家伙一顿饭塞肚子里十来斤食物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普遍现象。 所以,关盛云发愁了。 神木县实在是太穷了,否则,也不会一下子聚拢起这许多人。关盛云心下明白,只要再耗上十天半个月的,撑死了说,个把月,这许多张大嘴就能把周围吃成一片白地,队伍将完全丧失机动能力,甚至不需要等官军来剿,自己就会灰飞烟灭。 所以,关盛云只能冒险——去下一站:榆林城。 榆林城是今天的称呼,那时叫榆林卫。大明的军事架构,都护府类似于今天的军分区、卫就是重兵把守的边塞重地或交通要冲——榆林卫可不是神木县! 关盛云的“兵”虽有不少,但依为梁柱的骨干也就是些土匪强盗,那些普通“兵士”,本就是贫民。罗咏昊把县城库房搜个底朝天也没凑出多少生锈的刀枪,铁制武器(有个铁头就算哈)持有率不到五成,其他人有的扛根棍子有的干脆拄根树枝。率领这样的“雄师”,去攻击边关军事要塞——关盛云但凡还有其他选择便绝不会这么胆大包天,他也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于是,一路流窜抢掠的关盛云,在神木县实现了由土匪而反贼的脱胎换骨、在榆林卫,则迎来了其反贼人生的第一场考验。 第9章 默契 第9章默契 关盛云不知道,榆林卫刚刚送走了一位大人物:大明兵部职方司主事贾守仁。这事,曾经的神木知县、现在的罗师爷也不知道。 大明的兵部,有四个司:武选司、武库司、职方司、车驾司。武选司负责将领的任免,相当于人事司和组织部;武库司相当于装备部后勤部,负责武器兵仗器材;车驾司负责车驾、仪仗;而职方司则类似于参谋部,负责舆图绘制、城池修筑、粮饷调配、将领奖惩等。 兵部尚书,类似于今天的国防部长、侍郎,就是副部长;各司有郎中一人,就是司长、员外郎一人,副司长;再下面是两个主事——注意,级别可不是今天的正处——知县正七品,这个可以算正处、主事是正六品,比知县高两级:中间还有个从六品呢——而且,以大明惯例,同品以京官为尊。也就是说,这位贾主事,到了地方上,身份可要比四品知府还尊贵些:中央政府实权部门的负责人,手里掌握着钱、粮、物资、还管绩效! 这位贾守仁主事为什么不远千里跑荒山野岭的榆林卫来呢? 因为榆林卫出麻烦了——麻烦还不小,消息能传到京师的麻烦,肯定小不了! 具体说来,就是欠薪。 军队欠饷(包括欠粮)在大明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大明的部队按照驻地划分,总体来说分三大块。 首先是京营,拱卫京师。任务如此高大上,环境好,装备好,待遇自然也错不了——另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原因是:圣天子脚下,要是没把这帮无知无畏的大爷(还是读二声哈)们哄好,因为啥事闹将起来,惊动了圣上,任谁都吃不了兜着走!就算不闹,逮个机会给你上点眼药——比如说吧,哪天圣上郊祭,京营肯定要护驾吧?哪位大爷成心给你添堵,骑头驴远远的在万岁爷视野里晃悠来晃悠去,万岁爷叫过来一问:“你丫咋不骑马乜?”这位裂开大嘴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回万岁,料钱不够啊,马饿死啦!这是小人家里自己养的驴,为了护驾,心甘情愿牵出来保护陛下啊……”圣上会怎样?一干老爷们咋个死法不好说,但肯定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后世的左宗棠多厉害?杀人如麻不说了,出道时顶个举人头衔就敢拍桌子骂总兵:“王八蛋滚出去”,收复新&疆后视察京营没发赏钱,被大爷们指着后脊梁骂:“左骡子,你买了个表,超耐磨!”左爷愣是装没听见! 所以,京营虽然任务最轻松,但一般来说都得哄着,钱粮物资绝对有保障。 其次是内地要冲的处所军,责任是绥靖地方,剿匪安民。装备待遇比不得京营,但也还能将就着过日子,尤其是富庶地方的处所军,甚至比京营都差不了多少。 那时节到处都有土匪山贼,除了剪径打劫,时不时也会闹些大点的动静出来,比如,抢个寨子顺便放把火啥的,这时,地方官就要找驻军帮忙。平时要是把关系搞得太僵,关键时刻,你肯定指望不上他们。还有就是,如果这帮家伙饿极了,偷鸡摸狗甚至抢劫行凶——别忘了他们当中可有不少是充军来的,本就不是什么好人,祸害不见得比土匪小。你去找军官理论,正啃着手下孝敬的鸡腿的军官一准儿铁定胸脯拍得山响:“大人您尽管去搜,指认出来哪个家伙本将决不轻饶!”话说得轻巧,每个营都好几百穷凶极恶,那味道大老远就能呛你一个跟头,一个个蓬头垢面都是那副嘴脸,能认得出来么?所以,地方官虽有刁难克扣,总体来说,这帮人也还是能吃饱肚皮。 最惨的是边军。他们的责任最重——守卫国境线、危险也最大——无论东虏西虏、鞑子还是蛮夷,只要过来,可就是跟你玩命来的!然而——偏偏待遇最差,嗯,甚至可以说有时候完全没有什么待遇! 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但凡有一点希望,谁都不会去投军,尤其是脑袋别在裤带上的边军。所以,其来源,要么是抓来的流民,要么是充军的罪犯——还是重犯,犯罪情节轻一些的流不了那么远,都充实内地卫所了——真正的世袭兵户,大多已经跟了将领几代人,成为家丁亲兵或小头目,反倒不是边军普通兵士的基础主体构成。 理论上,朝廷当然要负责给边军提供粮饷,饿肚子打不了仗的道理所有人都懂。但,只是在理论上——户部兵部工部里为国操劳的老爷们要过得舒坦些,靠山吃山自是没得说、边塞通常是穷山恶水,地方上的文官大人们没啥机会在赋税上动太多手脚,如果让恶劣的生活影响了工作,也大大地不利于为一方百姓造福,当然也得揩些油、将领们冒着生命危险保家卫国,虽然都有几亩地,但那是人家私人财产,随手弄点补贴你不能说过分吧?而且,大明那么大,国家也有国家的难处,大家应该有充分的体谅,对不对?朝廷、地方官、大小将领们层层过手,到手的银子米豆么,少了一点点,嗯,比如说,百分之九十,正常吧?大家也知道,运输环境恶劣,天气情况也复杂,有时候粮食送过来要晚一阵子,比如说,一两年……这都是在所难免!困难么,忍一忍也就过去啦。啥?不服?哟呵,你这厮分明是鞑子派来的奸细,哪里走……看刀! 永乐六年,建榆林寨,榆林之名始见于史。因当地的土壤特别适合种榆树,故名。 榆林卫对面的乌审部散居在河套平原水草丰美的东套,中间还隔了一片毛乌素沙地是天然屏障,因此,虽然地处边关,但已经好多年没经过战事了。 所以,这里的边军究竟靠什么才能活下来这等小事,平日里谁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否则,近在咫尺的神木县也不会是那个样子了。 因为没有战事,自然就没有杀良冒功拿乞丐脑袋骗赏银的机会,因而地方官和将领们过手的时候难免稍微狠了些——不管朝廷发没发、发了多少,反正榆林卫的兵士们已经三年多没拿到饷钱了、粮草也是时有时无,累积下来的缺额,即使按照兵部勘合过大大缩水的数目,也欠了一年多。终于,在几个不稳定分子的鼓噪下,叫花子兵们闹了起来。 游击将军陆有德闻报,带了守备金青和十几个亲卫前去弹压。本以为当场砍了领头的家伙再吓唬几句就能搞定,没成想刚亮出刀来,人群中不知哪个一声喊:“朝廷要杀咱们啊”,局面一下子失控了。陆有德跑得快,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冲出营,金青则没那么幸运,被乱刀砍成好多块儿。 乱兵们本就在前有沟围有墙的营里,现下据险而守,官员们心里都明白,虽杀了朝廷命官,除非万不得已,绝不能调兵强攻——其他没炸营的家伙们处境也是一模一样,现下啥也不知道还能忍一阵,如果硬拉过去打,十有八九会跟这帮家伙同病相怜一起反了! 只能“晓以大义”婉言慰导。 于是榆林府一面向朝廷报告以策万全,防止事态扩大一发不可收拾,同时,榆林知府萧长华的左右右手,通判周持正自告奋勇,带了个老家人双人匹马进了营。 乱兵们本来就只为了有口饭吃,也都清楚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周通判更是胆识俱佳辩才无双,自己留在营里为质,打发老家人回城凑了些银两,总算暂时把事情压了下来…… 这件事上报给京师,没走通政司的官方渠道,而是私下通报给了户部侍郎袁士杰——袁大人是萧长华的座师。 袁大人第二天上朝较平日早了些,见到兵部尚书王玉操,一改往日板着脸视而不见的漠然,笑嘻嘻的寒暄了几句。等散了朝,王尚书紧走几步一把拉住袁大人,非要拉着去府里品尝下新来大厨的手艺。袁大人推辞了一阵,碍不住盛情难却,两台轿子一前一后地走了。 袁大人是山东滨州人,不吃辣、王大人是重庆巴州人,无辣不欢。虽然袁大人对大半桌子红彤彤全是茱萸的菜基本上就没动几筷子——那时辣椒还没从南洋传过来,爱辣味的用茱萸烹饪,就是“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那东西——但对王府大厨的手艺还是发出了“此味只应天上有”的由衷感叹。席间,宾主双方就前两年乃前汗入寇的兵费核销事宜进行了浅尝辄止的探讨。袁大人表示,事多人少,积压的要务实在太多,争取催一下,户部的办事效率应该再高些。王大人表示,完全理解,不急不急,此等小事还要袁大人亲自挂念,实在感铭五内……此后,两位大人便谈起了京师近来的轶闻趣事,在欢笑声中结束了这场亲切友好的交流。 王大人亲自将袁大人送出府门。临上轿时,袁大人云淡风轻的感慨了一句:“我等虽然不易,想来边关的兄弟们当更为辛苦。圣上德被天下,海清河晏才有这岁月静好啊。”王大人立即附和,高度评价了袁大人操劳之余对将士们的体恤,并表示兵部绝不会辜负圣上和各位大人的殷切希望…… 目送袁大人的轿子远去,王尚书转身回到府里,立即传来武选司的郎中和员外郎,拿着近年拨付物资的账目,扒拉着算盘,详细核算了陕西都司府、陕西行都司等处的一干事宜。 于是第二天,职方司主事贾守仁便轻车简从快马加鞭地赶赴榆林去了…… 第10章 一锅粥 第10章一锅粥 榆林卫隶属陕西都司府管辖——我们常常看到都司府或者行都司府两个称呼,比如,陕西这里便是:既有陕西都司府,又有陕西行都司。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呢? 其实区别不大。 大明对省级地方的管理是三套班子:承宣布政使司是行政机构,主管民事,长官叫布政使,后来逐渐改制称巡抚、提行按察使司是司法机构,长官叫按察使、都指挥使司是军事机构,长官叫都指挥使。都司府可以理解为省级军分区、“省”的全称叫“行中书省”。不过,洪武年间由“都卫”演变而来的都司府是应当时的军事防务需要而设,随着疆域的扩充,有些地方区域变得非常大,比如陕西,辖地可不是今天的那点区域,包括了甘肃、青海和四川很大部分,设在西安的陕西都司府完全管不过来。于是在甘州(今甘肃张掖)设立陕西行都司,就近进行军事方面的管理指挥(走官道,两地相距约两千六百五十华里)。总而言之,简单地说:如果军事管理机构与行政管理机构在同一个地方的,就是一个都司府统管、不在一个地方,区域又很大的,就再增设一个行都司府做补充,行政级别相同。 无论是都司还是行都司,向下的行政管辖单元依次为:卫、千户所、百户所。这个系统,叫卫所制。 都司府或行都司府是省军分区,卫就类似于师级单位(如天津卫、威海卫、金山卫等这卫那卫),机构叫某某卫指挥使司,长官叫指挥使(师长),正三品、指挥同知(副师长)二人,从三品、指挥佥事(再低一级)四人,正四品、卫镇抚(副团级宪兵营长)二人,从五品。每卫理论上5600人,注意,这是指军士的数量,也即是说,按每户一丁计算,每卫辖5600个军户家庭——女人老人孩子统统不算人,叫“口”。“丁”是指有劳动能力的成年男性。各朝代年龄标准不一,大致从15—60岁。“口”么,顾名思义,就是白吃饭的。朝廷的户籍簿里,丁是丁、口是口。卫,分前、后、左、右、中5个千户所。 千户所一开始分两种,分别叫备御千户所和守御千户所,前者隶属于卫,后者由都司府直辖,后来都划归给卫统一管理了。每个千户所,设正千户一人,正五品、副千户二人,从五品;所镇抚二人,从六品。每个千户所下辖十个百户所,军士编制1120人。行政级别可以参考今天的团级,不过,仅仅是理论上——实际上,一则以文御武的传统,别说五品千户,就算正三品的指挥使,七品县令虐起来也是得心应手(锦衣卫是天子亲兵,这个不算哈)、二则,说有一千多人马,到中后期,一个千户能领百来人的队伍打仗就很不易了。 每个百户所理论上是112人(跟连差不多),百户是正六品。下辖两个总旗,各56人,负责人叫总旗官,正七品。每个总旗下辖五个小旗,领头的叫小旗官,从七品,带十个大头兵。 按照聪(财)明(迷)无双的太祖爷朱元璋的想法,各卫所平时屯田自己养自己,谁也别想白吃朕的粮食、战时奉命攻守,撂下锄头抡起刀去给朕砍反贼!至于战斗力如何,“农兵”的伤亡会多大……重要吗?太祖爷才不会管这等事——大不了给各行省布政使下道命令:都给我生三胎四胎五六胎、然后让吏部考功清吏司纳入官员考核呗! 更为未雨绸缪的千年大计还在后面:别看都司府是军事机构,每逢战时,则要由朝廷临时命将——指挥作战的,可不是都指挥使和下面的卫指挥使,而是文官、具体领兵打仗的,也不一定是他们,朝廷指谁是谁!聪明的太祖爷为了防止唐代藩镇割据危及老朱家江山社稷的悲剧重演,参考了大宋的系统架构设计,整了这么个体系出来。 这个体系管用么? 管用啊…… 才怪! 且不说太孙朱允炆屁股还没把龙椅捂热乎,就被上马砍鞑子下马砍百官的彪悍四叔暴击到下落不明,单单看军事管理机构主业负责种地、万一碰上打仗还不需要你负责这种先天性大Bug的系统硬伤,没多久,所有行都司的指挥使、卫所的指挥使千百户都变成大中小各级地主了! 这也不是个事啊——亚里士多德曾曰:恶罗刹总会有的,你不防着点丫一定会打你!打仗既然在所难免,又要防止临时指定的武将借机会拥兵自重,咋办呢?好办:给你拴条铁链子(哦,倒是没让你生八个)。 这条铁链子就是文臣——文臣负责领军,做主帅。可……问题又来了:文臣不知兵啊!而且,军饷军粮物资装备等后勤工作全交给这帮两袖清风一心奉献的道德楷模们真不能让人放心……那就再打个补丁:让太监监军,负责军需供应这摊子事——Ta们是皇上的家人,用着放心! 系统不断地升级打补丁,最后终于变成一个无敌组合: 遇到战事,朝廷临时任命个礼部侍郎之类的文官做总司令,理由么,可能是他字写得好圣上爱看、也可能是他名字起得吉利(比如叫得胜)圣上爱听、也可能是他人缘好,大家推荐——当然,也可能是他人缘不好,这个大家推荐的更踊跃……统领着大军出来,半路上看几章《孙子兵法》(《七书》里其他的不行,都是讲具体管理的“术”,不够高大上)就算克敌本领了然于胸,然后对着山水画一样的地图(有时候连这都没有)冥思苦想一会,随手一指,下达作战命令:“X将军听令!此处依山临水易守难攻,距我军仅20里,现命你率部于明日午时赶至此地布阵,伺敌军渡河时半渡而击!老夫昨晚夜观天象,牛斗间隐有剑气直冲霄汉,此乃大捷破敌之兆!不得有误,否则军法从事!”至于实际距离是20里还是80里、中间是不是隔了座山、敌军看到严阵以待的兵阵会不会配合大人的战略部署立即渡河等着被半渡而击……大人才不管那个!打赢了那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神机妙算孔明再世、打输了要么是那帮阉货贪墨了粮饷物资、要么是那饭桶草包贪生怕死畏敌如虎——不就是耍笔杆子泼脏水么骂大街踢皮球么,谁怕谁?这可是大人的主业专长啊! 另有个尖嗓无须的公公负责大军的军需供应。这位公公大概率不识字(重男轻女的大环境里,不是穷苦到相当程度的人家,谁也舍不得给传宗接代的娃来那么一刀),还要有人帮着公公算账兼带记录:某营多少人、粮草需要多少、盐醋需要多少、旗帜金鼓刀枪弓矢铠甲拒马铁锹锤子镐头布袋铁钉麻绳斧锯猪牛羊鸡马驴狗……储备了多少消耗了多少还差多少户部工部兵部调拨了多少哪个州县供应了多少……然后开始分:他一个呀我一个,我一个呀你一个,我一个呀我一个,这个我还要一个——管军需是圣上的信任,更是肥差,宫里推荐自己的太监首领能不孝敬吗?二首领那里能不孝敬吗?自己不留一点,肯定说不过去对吧?领军的大人那里不给也不合规矩吧?宫中、军中同僚就算不能一视同仁也都得把嘴给堵上吧……至于当兵的吃啥喝啥拿啥打仗等问题——重要么?打赢了那叫鞠躬尽瘁不负圣恩,输了还是武将贪生怕死望风而逃!英明睿智的圣上绝不会把败仗算在给自己倒马桶的小厮(或大爷)身上。 同样很可能一字不识的武将任务就简单多了:按照领兵大臣的命令去砍人就对了。砍得过,那就一路冲过去,缴获就是赚了、发现可能砍不过时,领着亲兵队在阵后砍自己的溃兵,让他们知道反正都是死,也许还真就能砍赢了、实在不行就撒丫子跑路——真正的技巧在这里!各部一起迎敌,你最好观望一会儿:自己这边占优势就果断出击,友军跟敌人拼了半天体力已经累的不行了,追击溃敌抢战利品肯定跑不过你,往往能捡个大便宜、这边眼看顶不住了,就要及时把队伍带离战场,然后往营里一缩——手里有兵在,朝廷还要指望你,因此大概率最多挨两句骂就没事了,甚至可能为了安抚你,还会受到表扬奖励(这种事还真不少)!傻了吧唧的冲在前面?自己的部队打光了,就算赢了以后也别想分到什么好处!打输了?呵呵,兵都没了,要你何用?正好借你脑袋推卸责任兼带提升一下士气!当然,万一要是打赢了,那首先应该是圣上洪福齐天德感天地、第二要归功于领兵大臣用兵如神、第三是监军天使保障有力、最后一条才是将士用命,算侥幸捡个大便宜…… 系统底层源代码里就有这么一个大Bug横着,无论打多少补丁,冗余不消说了,崩溃是早晚的事。所以,中后期,只能重新设计一套系统维持项目运转——这就是营哨制。 营哨制是募兵。与卫所制最大的区别——好吧,别说啥区别了,完全就是不相干的两码事! 首先是兵籍。卫所兵是世袭军户,子子孙孙永世当兵、营哨兵是民籍,服役期满可以退伍,仍归民籍。 其次是编制。营哨制是五人一伍,二伍为什,三什为队,三队为哨,五哨为总,五总为营,每营理论兵员3000人左右。 第三是财政来源。营哨制吃皇粮,粮饷开支由国家财政统一承担、卫所制是自己吃自己——好吧,后来将领们变地主以后舍不得用“自己的”田产养“朝廷”的兵,也开始找国家财政狮子大开口了。 夸张到什么程度呢?明朝关于田亩数量有三个权威数据,分别是《太祖实录》记载的三百八十万顷、《诸司职掌》记载的八百四十余万顷,和万历年间的七百一十万顷。看似差异巨大,其实,几乎是一回事!《太祖实录》和《诸司职掌》记载的田亩数据都是朱元璋亲审的,时间仅间隔不到一年,如果结果真差了近一倍,以老朱的脾气,不知又要多少人头落地!有人猜是所谓的大亩小亩,不对。其实,老朱在这里玩了一个文字游戏:《实录》里记载的是两京十三省的耕地面积、《职掌》的数据则包括了军屯,而万历那个数据,是张居正查出来各地隐匿未报和开荒造田的实际数据,不包括军屯——一半的农田在卫所名下,不需要缴纳田赋,而这些兵偏偏还不能打仗!国家财政依靠的只是一半土地的赋税~这还不算完,每一代圣天子分封宗室、勋贵的田产,还要从这里划拨!看到这里,大家明白了吧:哪怕是灭霸,也禁不住这样针头直接埋大动脉里随时死命抽血的啊! 大明不死,天理难容。 第四是作业分工。营哨兵负责打仗,卫所兵负责屯田种地——就算实在情急募不来人,把卫所兵调上战场充数,也要先把建制架构改成营哨系统。 第五个区别是领导分工。尽管都指挥使卫指挥使指挥同知佥事都是军职……但这帮卫所将领大爷们不管指挥作战——那是营哨制将领们的事情! 第六个区别是武器装备。营哨兵大多数有武器、如果不算锄头,卫所兵则大多数没武器——就算有,也传了几辈人了,能不能使还不一定。 …… 算了,还是说两种兵制的共性吧。 第一个共性是都要找国家财政要钱要粮(大明公司由朱元璋和朱老四那俩狠人做董事长兼CRO时那些年除外)。 第二个共性……好吧,没有第二个共性了…… 打个比方吧。大明公司的创始人老朱董事长领着人做出来一套系统,大家都知道董事长狠,说开除就直接从几十层楼上一脚踹出去摔死活该,大家都战战兢兢不敢出岔子,系统好歹也能维持。 后面的继承人们智商一代不如一代,胆子还小,创业元老们的后代,占着那套破系统给自己做私活儿,不仅白用水电办公室,还要找公司要工资福利,少给一点就捣乱。 为了维持项目运转,公司人事部招了帮死宅来敲代码写程序,最后做了个新系统出来。一开始也能凑合,再后来这帮码农跟老人们有样学样,新系统也逐渐卡顿,还动不动就死机一阵子…… 差不多看明白了吧? 看明白就好,咱继续——很快你就会再糊涂的——洋洋洒洒写这么多,一下子明白了,本作者就亏了! 上面那些军职官职叫常设官职,通常是世袭,尤其是都司卫所的指挥使/同知/佥事/千百户等。 还有一种差遣军职,不世袭,算临时委派,理论上应该完成任务卸任交差,然后该干嘛干嘛去,后来逐渐改长期委派了……也算一种妥协吧—— 将领想:我特么提着脑袋拼了性命,把贼剿了,然后你们就能把老子一脚踢开?我呸!我磨蹭,养贼自重!反正只要贼还有,我特么就呼风唤雨要啥你们得给啥…… 朝廷想:都司卫所那帮地主打不了仗,还得指望这帮家伙啊。可他们也不是好东西,看明白了咱卸磨杀驴的心思。唉,与其让这帮家伙磨蹭下去,把所过之地全糟蹋成无人区,还不如早点干完活,继续给他们单独开份工资呢,不仅巨额军费能省下来,百姓也能交赋税了啊…… 所以,这些临时差遣,也就逐渐变成了常职:我们很熟悉的另一套军官称谓便应运而生了: 提督:明朝末年偶有所见,但不能算纯武职,清朝转为正式,从略。 总兵:正式名称叫“镇守总兵官”,所以也叫“总镇”,任命某人做总兵,叫做“开镇”。总兵是省级战区负责人,所以往往被手下谀成为“大帅”,可以理解成省军分区司令或军长。大明的同阶武官,带兵数目没有定额,这个“军长”,可以是手里有七八个“师”的实力派、也可以是手下只有一个“团”的家伙——但级别相同。注意,别理解成“中将”这样的“军衔”。军衔是品阶——总兵是正二品。大明总共只有二十几个总兵,所以比较值钱。到了清朝前期,要扑灭李自成张献忠及余党自不必说了,同样挂着南明招牌的就有四家:福王、鲁王、唐王、桂王,到处打成一锅粥,总兵的数量就直线上升,多了就贬值呗,到清末,总兵地位也就变成了师长的级别。 副将:正式名称叫协守副总兵,辅佐总兵官负责某一战略方向的作战或防守任务。所以任命副将叫“开协”,因为也是独当一面,可以被谀称为“副帅”。明朝的副将品阶是从二品,一般是主力师长的意思,清末地位降成旅长。 参将:武职正三品,任务是分守各路或某路某段,大略相当于旅长或加强团团长。明朝的参将手下可以有若干营,到清朝,往往一个营的主官就是参将了。 游击:从三品武官。顾名思义,率领机动兵力(游兵)在战区往来防御。明朝时大多是一个营的主官,理论上应该有3000左右的兵力,实际上1000人的营绝对可以称为军中翘楚了,有四五百人就算齐装满员的主力营,两三百人占一个营的编制司空见惯。“游击”的头衔是个分水岭:从这里向上,都可以被成为“将军”,往下就不能叫啦。 这是分割线。 往下的武职,在明朝基本没什么品阶啦,都属于临时任命的职务,从总兵官到游击将军,都可以根据战事需要随时任命自己的下级,朝廷既管不了,也懒得管,反正打完仗该干嘛干嘛去。因此,随时发生个让今天的你我惊掉下巴的事,在大明,可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的。比如说——某个不可一世的总兵官,出门没看黄历,在某场不期而遇的遭遇战中被人砍了……手下的万余“雄师”闻讯,“悲愤莫名”,然后……一哄而散了!你得知这个消息不禁目瞪口呆打死也不肯相信?呵呵,相反,朝廷就很淡定:哦,这样不小心啊?好吧,再找个家伙当总兵,让他去再拉人吧…… 对了,顺便提一嘴,大明后来被李自成等农民军推翻,各地风起云涌的农民军的前身~第一批造反的是哪些人,诸位知道么?萨尔浒下来的溃兵!将领死了,大家一哄而散,回到山西陕西河南等地,朝廷不管了!于是抢劫,朝廷镇压,砍了几十个,大家索性从抢劫百姓改为杀官造反了! 都司:这个武职不常见,很多人容易与都司府的概念相混肴。实际上这是个中低武职,介于游击和守备之间。因为是纯临时性差遣官,明朝没有规定品阶,要看本身原来的品秩,比如正五品千户、从五品副千户之类。 守备:率兵镇守某一座城池或一小块区域;再下是把总、哨官、队官、什长、伍长…… 诡异的是:就算原来的卫所系统不好使,你重新做了一套营哨新系统顶上去,也行!可是……里面又掺进去“千总”、“百总”这种四不像的称呼——更狗血的,生怕不够乱,不仅让卫所的千户百户充当千总百总,有的编制又把纯卫所的总旗官、小旗官,连人带职务,也统统揉进去! 哦,对了,大明说“军兵”,是两个概念哈?! “军”是指卫所军,主业是种田(后来除了种田,也找朝廷要粮饷了),叫“军”,实际上不是“军人”,是农垦兵团——好吧,我错了,差不多就是农民的意思?——可能一辈子没摸过刀,但天天抡锄头。 “兵”是从社会上招募的用来作战的士兵,因为户口本上不在“军籍”,还算“民”,所以是“民兵”——唉,算了,我承认还不行么,其中好多人,虽然在“民籍”,一辈子除了抡刀砍人,其他啥也不会!?这些“民兵”才是正规军…… 傻了吧?就不信讲不傻你! 总而言之,大明兵制很乱,不仅同阶将领所辖的部队数量不一、组织结构不一、指挥命令(金鼓旗号)不一、连基层单元名称都不一:有的叫小旗、有的叫伍、有的叫队(戚继光)……为了便于理解,本书统一编制如下(正规军): 基本作战单位为果,每果十人,主官叫果长,职务定为把总。 十果为队,每队百余人,主官叫队长,职务千总。 五队为营,每营五百人左右,主官营官,一般为游击领军。 营为标准作战单元。 参将统辖1—3个营。 副将统领1—3名参将。 总兵官一般配2个副将。 第11章 危机 第11章危机 言归正传。 虽然远在京师,贾守仁已在官场上混迹多年。主事是正六品官。六品在公卿显贵多如过江之鲫般的帝都真算不得甚么,可职方司是要缺,还是实权部门,较诸太仆寺鸿胪寺詹事府等机构分量自是重得多,这把椅子当然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就能坐得住的。胸中本就对各处情形明白个八九不离十,来的时候经过王玉操的耳提面命,深知自己肩负的责任分量有多重,因此贾大人一路上绝无懈怠,日夜兼程,赶到了榆林府。 事情解决起来并不复杂,经过七嘴八舌的痛诉苦衷、拍桌子打板凳的威胁咒骂、和事佬息事宁人的温言劝导、各退一步相互换位思考的“彼此理解”、进而“相见恨晚”、“引为知己”等必要的沟通与讨价还价流程,大家很快达成一致:兵部会按照勘合过的额兵数目,一次性发过来一年半的粮豆和一整年的足额军饷,而且,保证这次半途“漂没”绝不会超过一成半、从知府萧长华通判周持正到榆林副将吴多贵参将李长发游击陆有德,也都慷慨激昂的表示,一定会以此为鉴,今后一定妥善保管,绝不会让那许多粮饷再被“风蚀雨浸”了去、死于乱兵的守备金青则报个“暴病身亡”,除了兵部“依典抚恤”,地方上下也按职务大小凑了三百两给家属算奠仪(封口费)、周持正代表官府向乱兵们指天发誓,绝无秋后算账,今后不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违誓者必遭五雷轰顶、大兵们,包括哗变的和暂时没有哗变的所有榆林卫的营兵们——将领们私蓄的辅兵农奴们不算人,没他们的份儿——也答应了,拿到这些,以前所有粮饷缺额一笔勾销,绝不再提。 当然,过了不多久,有天夜里营里乱了一小阵。第二天大家发现,三个带头闹事的乱兵头目同时失踪了,从此再也没人见到过他们。大兵们一边啃着掺了不少白面的饼子一边感叹着:给朝廷添乱的绝没有好下场!也有些人把嘴里的饼子和三人的失踪当作一件事并在一起想,不过想想也就罢了,自己已经吃到了饼子,还管其他做甚?有娃的老兵们都在私下里给孩子们讲述了这个故事,并耳提面命地谆谆告诫:以后长大成人,一定要以此为戒,啥事都不能出头! 这种结果早在大人们意料之中。大人们心里都知道:这些叫花们都是单线思维的两脚动物,仅此而已。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也无关痛痒——榆林这个池塘本就不大,这事没有掀起一丝涟漪。 顺道的,觥筹交错间,通判周持正居然与贾主事攀上一层关系:周通判中试的主考与贾主事任吏部考功司郎中的堂兄竟是同年! 那时,举人考中了进士后,要拜主考官为座师,从此双方便确立了师生关系,进而成为一个派系,今后在官场中会相互照应。如果背叛“师门”,定会落个“欺师灭祖”的骂名,一辈子洗不掉——尽管,这位主考官此前从来就不认识学生,这是当时的通例。萧长华与袁士杰便是如此。 同一年考中进士的举子们称为同年,往往也会形成比较牢固的友谊(在现在这个时代,公司里同一批录取的员工,往往也是如此)。 总之,这事儿就像从没发生过似的消弭于无形了。 萧长华吴多贵们肯定不会知道,贾主事给王尚书的报告里,粮饷数量向上浮了两成半。王尚书接到报告,意味深长地看了贾主事一眼,得到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眼神后痛痛快快地在物资调拨单上钤了兵部大印。 王尚书和贾主事当然知道,萧长华吴多贵们发下去,大兵们最终拿到手里的,并不是九成成色的官银,而是只有六成多成色的坊间私银、他们同样知道,大明特产一种酷爱吃银子的虫蚁,榆林自不例外——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榆林的虫蚁更厉害,这次竟依旧噬了调拨过去的将近一半。 大兵们对上述一切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自己确实拿到了饷银,而且,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用担心自己被饿死了。 所有人都只知道自己应该知道的,对其他,他们不仅不知道,甚至可以说完全不想知道。大家都明白:规矩,是至高无上的——无论是能公开讲的,还是不能在明面上讲的,都要尊重,而且必须遵守。 嗯,只要你想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的话。 沉浸在喜悦中的大兵们刚刚吃了两三天饱饭,几两银子在怀里还没揣热乎,便听到风声:要上阵了,有一大股悍匪来袭,匪首叫关盛云。 再次炸营了。 由于怕其他营兵以后有样学样的跟着闹起来,虽然人人有份,这次朝廷发放积欠粮饷的真正原因,无论是地方衙门还是各级军官都只字未提,只是说朝廷的体恤和圣上的恩典,在没有手机和互联网,而且军营文盲率几乎百分百的封闭环境下,其他各营的大兵们对这次的喜从天降都恍在梦中,一时间完全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而各种猜测都在私下流传……这下好了,动员令一下来,大家瞬间都找到了标准答案:原来是要咱们卖命啊! 额呸! 凭什么? 几年了,不给发饷也就算了,连饭都不给吃!好容易也给粮了、也给钱了,原来是要打仗了!俺才刚吃几顿饱饭,被贼人砍死银子能带去下边花么? 没门儿! 大兵们的直线思维直接把两个偶然并发的事件串联到一起,于是,所有营地都炸了锅,时刻处在爆发的边缘。 游击将军陆有德再次连滚带爬的跑回城送信,萧长华、吴多贵和周持正等人闻讯也慌了神:祸不单行啊!早不来晚不来,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整这么一出儿,整营投了贼事小,乱兵入伙要交投名状——自己全家的性命堪忧可是真的啊! 平日里文视武如草芥武视文如仇寇的一众文武,史无前例的前嫌尽弃,在知府衙门里秉烛达旦谈了一宿,终于制定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御敌方案。 破晓时分,一阵紧急的蹄声在官道上响起,六百里加急的公文,密密麻麻签满了地方大小文武万众一心为圣上慷慨赴死的豪情壮志,被送往京师。在警讯加决心书的末了,委婉地提了一句:连年天灾,营中的马匹草料不足,又遇到马瘟,多有倒毙……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众志成城誓灭万余强贼的信心! 话说关盛云,被一千几百张嗷嗷喊饿的嘴逼着,内心半情不愿、表面成竹在胸地向榆林开过来。 部众们很高兴,他们中绝大部分人平生的足迹从未踏出自己居住地三十华里的范围,其中更有超过半数,这个范围甚至可以缩小至十华里。在这些人心中,背井离乡的忧思很快被抛却:榆林府恍如瑶池仙境般的存在,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与向往。 关盛云和高藤豆等几个营官老兵们则忧心忡忡。他们知道,没有攻城重装备,好吧,就算有,那帮家伙也不会使用、没有战斗经验、铠甲就不提了,甚至没有像样的武器、更没有粮草辎重补给……榆林府高高的城墙将是他们人生的尽头。而且,多年的戍边经验告诉关盛云:城外,至少还会有三至四个营的边军在虎视眈眈地等着收割自己这些首级换赏钱——仓促纠集的乌合之众对正规军来说,就是首级功! 然而,事态已是骑虎难下,被团众裹挟的关盛云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离城约二十几里,关盛云扎下了营寨。 为了预防“敌袭”,关盛云命令辅兵队去砍树,稍后建造营墙栅栏和拒马,其他各营挖壕沟,埋锅垒灶……部众们被明日攻城的兴奋感和恐惧感驱使着,忙得热火朝天,没有留意关盛云带着营官和亲信们聚拢到一起……好吧,临战么,长官们前敌军议也很正常。 看着忙碌的场面,无事可做的小罗师爷有些迷惑,对大罗师爷嘀咕了一句:“爹,这时候做这些,有必要么?” 罗咏昊不以为然道:“小孩子懂得甚么!关将军已经说了,要预防敌袭么。关将军久经战阵,自是比你懂得多,你莫多嘴!” 罗世藩眨了眨眼睛,不服辩道:“爹教训的是。不过,孩儿虽不知兵,但如果孩儿是榆林守卫,才不会把兵士们拉出来野战,只要闭了四门坚守不出便是不败、待上几日,攻方折了锐气又无粮草,自然退兵,彼时趁机反攻,不难取胜吧?” 罗咏昊闻言一怔,四顾了一下,没见到任何一个领兵官,略一思忖,如梦方醒,顿足急道:“你收拾下咱爷俩随身的东西,在帐里等我,我去去就来!记住,跟任何人啥也别说!”言毕,提起衣襟一溜小跑直奔关盛云的中军帐。 关盛云正在跟亲信们商议明日该怎样安排攻击序列,等炮灰们冲上去吸引守军的注意力,自己这帮人如何趁乱脱身,罗咏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头闯了进来。 一进帐,罗师爷一揖到地,然后,便弓在那里不直腰,嘴里念叨着:“将军救命、将军带携。罗某父子永世感念将军大恩……” 关盛云也是一怔,边伸手去扶边开口问道:“罗夫子您这是做甚?” 罗咏昊弓着腰轻轻一躲,闪开了关盛云伸出的手臂,仍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嘴里继续念叨着:“将军救命、将军带携。罗某父子永世感念将军大恩……” 关盛云随即也明白过来,苦笑一声:“罗师爷请起,请起,关某也是实出无奈,您恕罪则个……” 罗咏昊微微抬头,瞄了眼关盛云,仍然在自顾自的念叨,关盛云只得应道:“关某应了您便是,师爷请起。” 罗咏昊非但没有直身,反倒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将军切莫欺瞒学生。学生半生悲苦,拙荆早亡,膝下仅有一子,求将军大发慈悲!此事学生未向他人吐露半句,天日可鉴!明日学生愿身先士卒率众攻城,只求将军能将犬子带走,为罗家留下条血脉,罗咏昊永世感念将军大恩大德,学生给您磕头啦!”说着话,俯下身去,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关盛云动容道:“先生说哪里话来。明日先生父子紧随了关某便是。先生请快快起身,休要被人撞见……” 正在此时,另一人慌慌张张一头闯进营帐,看也不看正在撕扯的二人,埋头一跪,喊道:“大帅,将爷!大事不好!榆林、榆林那里,下战书来了!” 第12章使节 第12章使节 不止关盛云,帐内众人一下子全愣住了。 这帮人,要么是多年跟着卢勇的亲随,在打土匪这个专业领域逐渐积累起丰富的实战经验、要么是屡次从围剿中脱身的山贼,在对抗官军的职业生涯中展现过无与伦比的智慧,为了“有口饭吃”这个崇高的理想,此时此地,曾经不共戴天的两伙人终于历尽坎坷走到一起……但是,他们想象中墙高壕深兵精粮足,而且占绝对数量优势的官军,跑来给穷途末路的山贼下战书这等千古奇事,饶是各位好汉见多识广,也是闻所未闻,一个个呆若木鸡! 罗师爷毕竟肚子里很有些墨水,神木县再不济,知县老爷也算官场中人,第一个隐隐的感觉到了异常,迅速起身边掸土边给关盛云递了个眼神:“此事有异,不妨静观其变。” 关盛云也回过神来,点点头,问道:“来的什么人?现在在哪里?” 营门卒俯首回道:“禀大帅,来了三个人。现在在营门口候着呢。” 关盛云扫了眼众将:“都听听吧。三个营官(包括辅兵营)留下”,用手一指亲卫小厮刘建林,“你也留下。其他人帐外列队。”继而对罗师爷点点头,“您帮我参谋参谋”。 然后命令门卒:“带使者进来!” 生怕被关大帅放了鸽子而急于表现出自己价值的罗咏昊,趁着空当跑到帐外匆匆布置一番,又折回来,跟几位“将军”如此这般的交代了几句,然后在关盛云侧后摆出一副气定神闲胜券在握的架势站好。 榆林府派出的使者是主簿冯吉祥——武将们都不怎么会说话,这等重任文官们可不敢交给他们,搞砸了大家谁都担不起责任;勇闯乱兵营的“孤胆英雄”周持正已经“只身涉险”过一次,从臭气熏天的兵营里回来以后,后怕了好几天,听说又要派人去贼寇那里下书,捂着脑袋就说受了风邪要去找大夫治病,这次是打死也会不出头了;其他官员也都怕进贼窝,一级压一级,于是千钧重担最终便落到正九品的冯主簿肩上。萧长华连吓唬带糊弄,拍着胸脯答应回来就升县丞不去后果自负,万般无奈,冯主簿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带着两个萧长华的心腹侍卫出了城,心惊胆战地走向关盛云的临时营地。 萧知府想得很全面,为了增加使者说话的分量,特地让冯主簿穿了知县的官服。冯主簿考虑得更周到,临行前用白布写了个斗大的“使”字拿根竹竿挑着——大家都知道,冯主簿是想提醒对方“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游戏规则——萧长华正在城头目送冯主簿离开,耳边传来一声轻喟:“希望贼人那里有能识字的吧……”循声转睛望去,已经霍然而愈的周通判玉树临风般站在身旁,二人相视会心一笑。 关盛云让部众挖壕沟建营墙,本是为了引开众人注意力,自己和心腹商量准备跑路。可这番热火朝天的景象,在三位不速之客眼里则被解读出另一重含义:看来,这股“巨寇”对榆林府可谓志在必得——这分明是在建立总攻基地啊! 巨大的恐怖感几乎将他们当场吞噬,连带领他们入营的营门卒都注意到,短短百十步的距离,几位官爷一路上抖个不停。几个从出生就没见过官爷的土鳖开始以为官家就该这么抖着走,还想学呢,后来才意识到这纯粹是吓的,羞愧转为愤怒,大声呵斥起来,于是几位走得更加抖擞了。 没怎么受过专业军事训练、奉命在帐外列队的队官们本就是贼头目,站得不可能齐整,见到使者过来,都想凑近看个真切,不觉间便形成了一个半弧形半远不近地虎视眈眈。冯吉祥平日哪里见过这许多歪瓜裂枣的近距离逼视,简直是拖着脚一步步挨到帐前,垂着头,弓着腰,双手高高地擎着那根挑着“使”字白布的竹竿。 挨到帐门口正想往里迈步,“大胆!”暴喝的同时,一把钢刀刷地一声横在冯主簿的面前——“下马威”!罗师爷刚刚交待过的。紧接着几双脏兮兮的大手便伸过来,把三位浑身上下摸了好一通。两个侍卫的佩刀理所当然都被摘走了,皮甲也被扒了,冯主簿腰间的玉坠也被顺手扯了去。 好个冯主簿,眼看着雪亮的刀锋离鼻尖不到一寸,居然没有当场一屁股坐到地上,真可谓浑身是胆!虽然高举的白布招子抖得更加剧烈,冯主簿大义凛然地闭着眼小声念叨出一连串的:“好汉爷饶命,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好汉爷饶命……”义正词严掷地有声,把一众贼寇震慑得哈哈大笑。 “带来使!”帐内传出一声大喝。 关盛云们本就穷得掉渣,所谓的帅帐,只不过是个打了不少补丁的大号帐篷。冯主簿的“使”字招子被帐楣挂住,看着几人手忙脚乱一阵子越折腾缠得越紧,幸亏罗师爷暗中踢一脚,关盛云赶紧收起笑纹强忍着,继续装腔作势的黑下一张脸,又狠狠瞪了帐内咧着大嘴傻乐的匪首们一眼。 啪! 为了让疼痛感驱散笑意,关盛云猛地一拍帅案——哦,好吧,一张破桌子,佯怒道:“大胆狗才,竟敢戏辱本帅!” 冯主簿原本心里设想,自己拄着“使”字“节”,可以摆出个视死如归的苏武般架势,被这一喝,吓得不由得松了手,再也顾不上去跟竹竿较劲儿,迈着见上官的小碎步前趋两步,勉强压制住双膝跪下去的冲动,深深的作了个长揖:“本官,哦不是,下、下官,哦,不对,学生,啊,卑职冯吉祥见过大、大帅……” 心虚得一塌糊涂的关盛云暗自七上八下的早已不耐,色厉内荏地喝道:“少废话,干什么来了,快说!” “下战书”这三个已经堂而皇之写进边报里的字眼,此刻打死冯主簿他也不敢说出口:“卑,卑职来给贵军送个信。” “什么信?拿上来!” 冯主簿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已经被冷汗浸得发潮的信函,双手高举着捧过头,刘建林上前两步一伸手拿过来,递给关盛云。 关盛云正要撕开信封,罗师爷下面又是一脚踹过去,登时心领神会,顺势大咧咧把信往身旁一递:“师爷,念!”。 “乾坤朗朗,天日昭昭。圣德广被,海晏河靖。《诗》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尔等顽逆,践履国法。徒逞一时之猖,而不惧雷霆之怒乎!心若豺狼,万众睚眦;贪利忘义,至死不悟。殊不知阋墙御寇,人人攘臂;讨贼伐逆,王师鼎沸!势已穷蹙而不自知……” 罗师爷念得抑扬顿挫,高藤豆尤福田等几个文盲匪首固然听得满头雾水彼此大眼瞪小眼,冯主簿则瞬间石化般地僵在当场! 行前,萧长华三番五次地交待,所谓战书,只是个幌子,此行务必要把口信传达清楚。信是萧知府的幕僚写的,交给自己时已封了口——既然只是个幌子,自己便也没多想……这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啊!哪里知道那个老杀材老忘八居然写了这么一封夺命书!目瞪口呆的冯主簿只觉一股暖流顺着大腿内侧缓缓流淌汩汩而下,随即,一股强烈的尿骚&味在逼仄的帐内弥漫开来,甚至压过了本就臭烘烘的味道…… 本想城下趁乱脚底抹油的关盛云毕竟是行伍里长大的血性汉子,少时也被爹逼着念过些书,自是听得懂骈四骈六的檄文,闻得这帮狗官居然骂得这么难听,一股怒火陡然而生,压过了怯意,扬手止住了罗师爷继续念下去,反倒冲冯主簿和颜悦色地笑了:“来使你贵姓?现居何职?” 此时的冯吉祥早已忘了自己穿的是知县的官服,颤抖抖地回复道:“回,回大帅,卑职冯吉祥,现任榆林主簿。” 关盛云保持着微笑,继续柔声问到:“冯主簿,你是不是与榆林众官有什么杀父夺妻之类解不开的深仇大恨?” “回,回大帅,没,没有啊,大帅。” “啪”的一声,关盛云收起笑容,狠狠地一拍破桌子,怒道:“既然不是被他们故意派过来送死,那便是你自己有意找死来的!本帅这就成全了你!来人……” 噗通! 冯主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边叩头边扯开嗓子哭喊道:“冤枉啊,大帅!小人是奉萧知府之命给大帅送个口信来的啊!书函只是为遮人耳目啊大帅,里面写了些甚么小人委实不知啊大帅!小人有知府大人的口信啊大帅!大帅容禀、大帅容禀,小人冤枉啊……萧知府要劳军啊大帅……” 罗咏昊早就看出此事必有蹊跷,而且跟了关盛云没几天,还不了解其脾气秉性,怕他真的怒火攻心失去理智,赶紧打断冯吉祥的絮叨,喝到:“带什么口信,如何劳军?快说!” 冯吉祥可算抓住了救命稻草:“禀大帅、师爷,各位将军,萧知府说,榆林府愿奉上犒军纹银五千两,军粮五百石,求大帅大发慈悲,放过这阖城老幼啊。” 这次轮到关盛云们目瞪口呆了。 第13章 诚意 第13章诚意 “哈哈哈,哎哟!”关盛云这辈子都没见过五千两银子堆一起的景象有多壮观——好吧,他连五百两都没见过——刚刚笑出来,腿骨上传来一阵剧痛,忍不住叫了出来。 罗师爷狠狠的一脚,让他迅速恢复了清醒,为了掩饰失态,就势又是一拍那张倒霉的破桌子:“呔!兀娘贼!竟敢如此小觑本帅,你们打发叫花子不成?” 几位营官彼此对望了一下,不约而同的暗忖道:“咦,大帅为什么这样说?难道——咱们不是叫花子么?” 一直趴在地上的冯吉祥看不到这些人的表情,听了笑声以为是关盛云怒急而乐,捣蒜般的顿首道:“大帅息怒,大帅息怒啊!萧知府说了,好商量,一切好商量啊!” 罗师爷向关盛云递了个眼神,假意道:“大帅,学生觉得,萧知府既然遣使送信,应该是有些诚意……” 冯吉祥急忙道:“先生说的是,先生说的是!” 罗咏昊打断了冯吉祥的附和:“不过,这个数目,未免太少了些,显然,萧知府的诚意不够啊……” 关盛云借坡下驴:“哼!当然不够,远远不够!”同时心里紧张地飞速盘算着:多少算够呢?六千两?七千两?难道……可以要到八千两? 虽然好久好久没见过这么多钱了,但罗师爷被贬到神木县以前,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怕关盛云露出马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过头不动声色继续对冯吉祥娓娓道来:“冯先生,你说你官居主簿,身上穿的却是七品知县的官服、你说榆林府有意犒军,战书上除了通篇诟骂,此事只字未提。你让我们如何信你,不是为了脱身,情急之下的信口开河?” 冯吉祥闻言一怔。 从踏入贼营那一刻便提心吊胆,进了帅帐(好吧,破帐篷),更是战战兢兢魂不守舍,此刻甫一定神,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忍不住偷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虽然神木县穷乡僻壤罕有交往,但两地实在不远,一个七品知县一个九品主簿,许多年来少不得打头碰面几次,两个基层官员还是能认出彼此的。 罗咏昊向冯吉祥露齿一笑:“冯主簿,认出在下了?” 冯吉祥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说认出来了,能帮我说情么?不可能!一则平素没什么交情,神木县找榆林府要钱,自己没少刁难、二则,朝廷命官从贼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他们肯定会杀人灭口! “认不出,认不出!学生素有目疾,眼前景物依稀,视人则五官难辨……”冯吉祥伏在地上,再不敢抬头了。 “那,你总该能听出在下的声音吧?” “听不出听不出!学生近日寒邪侵体,脉热络燥,两耳失聪,几近聋聩!” “哈哈哈,冯主簿莫怕,在下是原神木知县罗咏昊啊。” “哇!”冯吉祥终于一声哭出来,边哭边用两手捂住耳朵讨饶道:“小人听不见、小人看不见,小人真的认不出,哦,不认得什么罗咏……哦,不认得罗大人,罗大人不要再戏耍小人了啊啊啊……” 关盛云一干人越看越觉得好玩,比三五年赶不上一回还得远远巴望的唱戏还有意思,指指点点地笑得前仰后合。 罗咏昊可不是为了开玩笑,到底是读书人,心下明白事情的缓急轻重,重重地拍了下冯吉祥的肩头:“冯主簿,想活命便好好说话,罗某保你性命无碍!否则,你可莫怪罗某有心无力了!” 冯吉祥抬起泥巴泪水交织的脸,茫然道:“罗……大人当真?” 罗咏昊道:“罗某可以指天发誓。但,你要据实回答。” 冯吉祥急忙应道:“小人也发誓,小人句句是实!小人若说出罗大人的事,必遭天谴!” 罗咏昊瞟了关盛云一眼,见后者点了点头,清了下喉咙,也顺带理了一下思路:“萧知府可是确有诚意?” “当然,当然!否则小人纵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出城啊!这二位”,冯吉祥向后一指身后早就跪在帐门口大气不敢出的两名萧长华的侍卫,“他们就是萧大人的人。” …… 一炷香的功夫,众人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前不久榆林府险些酿出兵变,萧长华等担心自己这帮人的到来会让刚刚平息下去的乱子死灰复燃一发不可收拾,于是想破财免灾。 关盛云用眼色止住了众人的笑逐颜开,此刻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狮子大开口狠敲一笔,又怕一张嘴吓跑了肥羊,于是对罗咏昊装模做样的问道:“师爷,您怎么看?” 罗咏昊冲关盛云眨了下眼睛,表示会意,然后捻着颌下的胡须假意为难道:“依学生看来,萧知府可能确是好意,此事也不是不能商量……不过,儿郎们准备了这么久,五千两,肯定是断断不可能的啊!” 冯吉祥觉得自己这条命暂时能保住,胆子大了些,小声分辩道:“启禀大帅,罗大人。萧大人告诉小人,一开始说两千两,然后慢慢再往上加,五千两是萧大人告诉小人能答应的极限了啊!为了表明诚意,小人一上来就直接说了五千两啊!” 关罗二人都知道冯吉祥开口就露出底牌,嘴里的诚意实际上就是被吓出来的,相视一笑。关盛云再次佯怒着啪地又一拍破桌子:“放屁!本帅这五千虎狼健儿费了这许多力气,哪个耐烦再与你啰嗦!传令,加紧打造攻城器械,明日攻城!打下来,城里的东西,还不都是俺的!” 刘建林抱拳大声道:“得令!”心里不禁犯开嘀咕:攻城器械?都有啥?长啥样?如何打造?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往外走、走出去找谁传令,被罗咏昊抬手拦住:“刘将军且慢。” 刘建林一愣:俺就是个卫士,啥时候变将军了?被罗咏昊一瞪,心虚地应了句:“是。”复退开一旁。 罗咏昊转身对冯吉祥摊手苦笑道:“冯主簿,你也看到了,罗某已经尽力了。一则呢,尊驾要职仅居九品,分量确是轻了些。二则嘛,都是口说无凭,我等焉知不是萧知府的缓兵之计?此议恐怕难成。恕罪,恕罪。” 冯吉祥急得抓耳挠腮:“实情确实如此啊!要不,卑职再回去劝劝萧大人?” 罗咏昊正色道:“肯定您是要回去的。但,此事关系重大,万一传达的不够清楚,怕是误了大事。唉,唯一的办法,只能借尊驾项上人头一用了。让二位副使把您的人头带回去,再顺便传个话,萧大人肯定就能了解我家大帅的意思啦。” “说得对!来人!”渐渐进入状态的关盛云恰到好处地充当起捧哏的角色。 “不要啊!”冯吉祥一把抱住罗咏昊的大腿,“罗大人!饶命啊!小的一定好好劝萧大人,给您五万两,不十万两……” 罗咏昊知道,榆林府肯定有钱,但,绝不会有这么多钱。冯吉祥已经吓昏了头,开始胡说八道。这时候,为了活命,一百万两他都能答应下来。 于是微微一笑:“冯主簿莫急。罗某倒是还有个办法。萧知府既然开价五千两,想必已经做了万全准备。要不这样,为了证明萧大人的诚意,先把答应的东西送过来,罗某这厢保证,只要收到萧大人的诚意,明日便绝不动兵!如何?” 冯吉祥苦着脸:“罗大人,纵使送了这些、纵使贵军明日不攻,那后日呢?大后日呢?日复一日,索取无度,萧大人不会料不到这一层,断然不会同意的啊!” 罗咏昊正色道:“冯主簿所言极是,你且听罗某讲完。我等只需萧知府表明商谈的诚意即可。冯主簿可修书一封,今日入夜前,送来官银两千两、军粮五十石,猪羊若干,我军即相信萧知府的诚意。为了体现我方的诚意,罗某可随贵副使回城为质。若明日我军违约攻城,罗某尽可由萧知府处置。足下以为如何?” 没等冯吉祥回答,捧哏的关盛云急忙阻止:“断然不可!先生是关某左膀右臂,先生须臾不可离本帅,本帅一日不可无先生!此事休要再提!”关盛云这回可算是知道了罗咏昊的能耐,心想,如果罗师爷进了榆林府当人质,那以后还谈个屁啊?自己的恩主义父,那可是个见多识广、货真价实的参将,都轻飘飘死在从七品的文官手里,眼前的对手可是正四品知府,自己这些直肠子的文盲老粗,还不是眨眼的工夫就被那帮满肚子弯弯绕的狗官们坑死! 刚刚被罗咏昊拦下的刘建林年轻气盛,抱拳道:“大帅,小人愿往!” 罗咏昊回想起刚才这帮家伙听到五千两时眼冒贼光垂涎三尺的德性,觉得自己确实不能离开,否则,这群家伙不仅不可能谈出什么东西,反而真可能胡言乱语砸了锅。略一思忖,有了主意:“也好。那这样,我方派刘将军和犬子罗世藩为质,此事便算定了。天色不早,冯主簿请尽快修书,还要尊驾暂时委屈片刻,待收到萧知府的诚意后,罗某恭送尊驾回城”。 关盛云道:“很好!建林,你本是孤儿,本帅今日便收你为义子!姓冯的,你听好了,如果罗公子和本帅的义子少了一根毫毛,老子便将你活活煮来吃了!把这话给老子照实写下来!” 打发罗世藩和刘建林随两个随从回城送信,又安顿好冯吉祥,帐中众人还沉浸在天降横财的美梦里。关盛云笑得见牙不见眼,伸出双手大指赞道:“师爷了得!今日真多亏了您!那什么,嗯,您,您觉得咱们能要到多少?” “我也不知道。”罗咏昊微微一笑,“这种事,就跟大帅攻城一样,没打下来之前,谁也说不好能有多少收获的。谈着看,现在主动权在咱们手里。” 高藤豆美滋滋地接道:“管他呢!反正今晚先美美吃一顿再说!” 罗咏昊正色道:“大帅,各位将军,你们可知道为什么罗某要他们先送些许银子和吃食么?” 众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想到:“这有啥可稀奇的?饥一顿饱一顿许多天,饿的呗!”尤福田说道:“豆子不是说了嘛,先吃饱再说其他!” 罗咏昊神色一正:“错了!各位试想一下,假若咱直接答应了他们,不管是五千两还是一万两,以后会如何?他们一开始会放下心,然后呢?” 关盛云奇道:“然后呢?先生快说,咱们都是粗人,莫教我等乱猜了。” 罗咏昊道:“只要我们答应下来,他们一定会使坏!今天会说‘暂时凑不齐,这些您先收下’、明天又会说‘实在没办法,再宽限几日’……这事就会一直拖下去!每次送一点点,趁机跟兄弟们拉关系套话说。然后呢,咱们坐吃山空,他们则可以从容调兵遣将!一旦发现了咱们的虚实,咱们立刻死无葬身之地!各位觉得自己带的那些手下,能瞒得住他们几日?” 一席话把众匪说得目瞪口呆! 关盛云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罗咏昊微微一笑:“无妨。现在已经变成咱们牵着他们鼻子走啦!我刚才要的委实不多,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没有。咱们不急,现在急的是他们。咱们今天要一点,明天要一点,始终保持压力,在城外虎视眈眈,每次诈出来的银粮用来训练部队,咱们越要队伍越强,他们越掏越害怕,过不多久,便会主动拿出大笔粮饷求咱们离开,那时便知咱们的收获究竟是多少啦!” 帐中响起一片由衷的赞誉之声。 罗咏昊神色又是一肃,:“各位下次切莫急于说话,如果信得过,这交涉之事,便交给罗某如何?”嘴里对众将说话,眼睛却看着关盛云。 “信得过,信得过!”关盛云急忙说道,“一切先生说了算,该怎么做,怎么说,全听先生的!哪个再废话,关某打杀了他!”说着,又重重地拍了下破桌子。 罗咏昊如释重负地笑了。他知道,从现在起,在这支队伍中,自己已经成为不可或缺的人:“各位当知道该怎么办了吧?厉兵秣马,积极备战,让儿郎们都加劲干起来!咱们说了不打,但咱们没说不备战,对吧?咱这里干的越是热闹,他们就越怕,就能要出来越多的东西!”。 众将轰然应是。 哗啦。 那张破桌子本就勉强能立得住而已,被关盛云或真或假大力拍了那么多次,终于散了架。 …… 傍晚时分,一趟牛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好吧,那是榆林府给边军将士们送物资的劳军运输队,被午后的太阳晒花了眼,“迷路”了,误入了贼寇的营地…… 营地里灯火通明,大家挥汗如雨热火朝天地干着,吃饱喝足的关盛云和营官队官们精神抖擞地在施工现场巡视着,一个个目光如炬。又深又阔的壕沟、结实得能顶住撞车冲击的木栅栏、为了防火,外面还一丝不苟地涂了湿泥、瞭望台、拒马、壕沟前密密麻麻插了满地的尖桩……这个营寨修建的扎实程度,就算是京营最挑剔的辅兵营官看了也会赞叹不已! 第14章 人质 第14章人质 出离愤怒。萧长华几乎被气破了肚皮。 冯吉祥被扣下了。 这个倒无所谓,其可能性萧知府早就考虑到了。扣就扣呗,难不成还能用他的性命要挟本府?呵呵,就算被贼人大卸八块砍了,那又怎样?七品知县叫芝麻官,主簿算啥?九品,那叫不入流!一个不入流九品主簿的性命,堂堂知府,不会往心里去的。话说回来,对方也送了俩人质过来,说明贼人们确乎是有心商量的~萧知府是为这个生气。 侍卫把这二位领回来,肯定不能住在外面,人多嘴杂是一层,万一出点啥意外,误了大事才叫不值,故而只能悄悄安顿在知府衙门西花厅里。 那个小罗见面好歹拱了拱手,看起来好说话些,文邹邹的应该是个良家子出身;另一位,简直就他娘的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径自拖把椅子大咧咧坐下,两只贼眼叽里咕噜地四处瞄来瞄去,问他怎么称呼,张嘴就说姓刘,又改口说姓关,萧长华心里跟自己打赌:等会再问,这厮一准儿会改口说姓张、姓赵呢——听说书先生讲《三国》给自己找的姓,错不了!这倒也没啥,自小在贼窝里长大,没规矩的贼娃子,萧知府能理解,暗自里给他起了“刘关张赵”的绰号。 刚坐下没多久这个刘关张赵就恬不知耻的拍着茶几喊饿。好吧,萧知府大人大量,挥挥手让下人送来些吃食。小罗的吃相还能看,这位倒好,两只脏手捡着白花花的肥肉交替着往嘴里塞,简直能把人活活恶心死! 萧长华叹口气,转过眼去看壁上那幅“有容乃大”的条幅,默念了几十遍,强忍了。 耐着性子等他舔干净盘子刚想问几句——能不能套出些贼人的底细两说,总得试试吧——这个直娘贼竟然舔着脸说没吃饱,还要! 萧知府只能再挥挥手…… 这二位的饭量,让在场的所有人叹为观止——那个斯斯文文的小罗,乍一看吃得还挺文静,可速度一点也不比这位刘关张赵慢!萧知府今天算开了眼:传说中的饿死鬼投胎,原来就是这样子的啊! 好容易等这二位摸着涨得溜圆的肚子长长的打出一串饱嗝,萧长华端起茶杯正想问话,刘关张赵把油手往破衣服上擦了擦,站起身又开始满屋溜达了!东摸摸西摸摸,弄得到处是油渍也罢了、带倒了花瓶也罢了、竟还想去正堂!你这浑身布丁口子的贼娃在知府大堂上公然晃荡一圈,那全榆林府岂不都知道了本府通贼?萧长华使个眼色,堵在门口的亲卫萧勇刷的把腰刀抽出半截,身子一横刚挡住去路,只听“啪”的一声,脸上便多出几道油乎乎脏兮兮通红通红的大手印子——这贼囚居然一个大嘴巴抽了过去,紧跟着便骂开了!萧长华直愣愣地看着流星雨般从这张大嘴里喷迸而出的吐沫星子,在落日余晖下映射出的点点光芒,闪耀、下落,自己那个七步成诗倚马千言的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萧勇也傻了:平日里其他官员都要买三分面子狐假虎威惯了,猛不丁挨这么一下,直接蒙了……要不是小罗赶紧上前拉住小声劝了几句,还不知后面会怎样! 萧长华真的很想把这货吊起来用皮鞭子沾凉水,哦,不,水里还要亲手加上大把大把的粗盐粒子,活活抽死,但,心里非常清楚,只能想想罢了,子曰: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两条烂命可不值得用自己的大好前程来换。 于是黑着脸找到周持正,劈头硬梆梆撂一句:“这两个家伙交给你了,出了岔子,唯你是问!”顿顿脚,走了。 周通判那个后悔啊:自己的“病”,怎么偏偏就随着冯吉祥的出城“霍然而愈”了呢!从萧长华的脸色读出来,这次自己再也不能“病”了——否则,肯定、确定、以及一定,会真的“大病”一场,搞不好得病一辈子!只得硬着头皮一提官服下摆向西花厅小跑过去。 俗话说急中生智,短短几十步的路上,“浑身是胆”的周通判想到在乱兵营里见到的一幕,还真琢磨出来一个妙招。 “二位贵客,有没有兴趣耍上几把?”还没跨进花厅,周通判热情洋溢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赌博! 周持正在乱兵营里留下最深印象的便是这个。 别说叶子牌,乱兵营里完整的骰子也没几粒——但没有赌具可难不倒军汉们,随手揪把草猜单双赌长短都能让那群叫花子咧着大嘴忘我地亢奋一整天、乱兵们兜里没啥钱,所以赌注更是五花八门: 可以赌喝凉水——周通判曾亲眼目睹一个家伙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灌满了井水的肚皮鼓得像憋足了气的蛤蟆一样,嗯,呻吟的声音可比蛤蟆叫声小了很多。 可以赌叫爹——几个家伙一会你叫我、一会他叫你,每次还要郑重其事地跪好磕个头,不多久,每个家伙满头满脸的泥土和草叶子,还都兴奋地搓着脏手乐的前仰后合。 可以赌抽嘴巴子——周通判还曾饶有兴致地看着一个赌运背到极致的家伙,两颊被抽的肿得像头亲娘都认不出的猪,还在奋勇地含混不清地叨哝着要报仇雪恨,积极投身于一场又一场新赌局继续挨抽的动人场景。 …… 刘建林,哦,现在是关建林了,当然很想赌,可他知道,自己兜里半个铜板都没有,有点踌躇了。反倒是罗世藩鬼点子多,眼珠一转二话不说就应道:“好极,好极!”关建林还在扭捏,被他生拉硬拽地坐了下来。 略一打量便料到这二位中至少一位肯定不识字,周持正拍了拍手,让人送来骰子。 身份、地位、外貌、立场……都极为悬殊的三个人,转眼间便亲如兄弟般围拢在一起大呼小叫起来。 而留在营寨里的冯吉祥可惨了。辰时还没过,关盛云已经拍着另一张破桌子喊了三回要炖他了,幸好都被罗知县,哦,现在是罗师爷,拦了下来。罗师爷可真是个大好人啊,以前跑府城可怜巴巴地讨要钱粮时,自己屡次那么刁难他,人家真的不记恨呢……冯主簿边感动,边按照罗师爷的指点写信,一方面信誓旦旦地说这些“义士”对自己照顾得可热情可周到了,安全绝对有保障,一方面恳请萧知府立即加派有临场裁断权的得力下属前来“商谈招抚细节”。末了委婉地提了一句,外面“几千”“义士”通宵达旦地建造各种“攻守战具”,以便“用之于府城”——汉字的玄妙尽在此处:“义士”们是把战具用在撞城墙上,还是造好了送给知府大人用——谁拿到信冯主簿都可以解释得通。可惜冯主簿已经昏了头:文字功夫那是在官场上许多年磨练的结果,已经成为本能不算,如果在平时,关罗二位唱的这出双簧肯定早就被识破了。 萧长华不是傻子,前日晚间便派出了几路探哨,想一窥贼寇虚实——能在边塞重镇钱粮兵马一肩挑这许多年,一般人早被踹下去了。再说了,门生遍天下的户部侍郎袁大人,可不会为每一个挂名的学生,都专程去兵部尚书王大人家里吃一嘴火辣辣的茱萸的! 可惜,关盛云和罗咏昊也不傻。 前者正儿八经边军出身,受过十几年系统专业培训、后者久居官场——不说从前的辉煌了,单一个知县七八年没挪窝,也真的可以算好久了吧——熟谙官府的运作方式,吃饱喝足的俩人一嘀咕,也做了些安排。 谷白桦是个云南马贼,多年前在一次官兵的围剿中落网,首犯被枭首示众了,作为从犯,被充了军,现在在关盛云这里带一个营。前晚和其他几个营官围着白花花的银箱吃过晚饭,正在抚摸着成色十足的官银锭子,两眼迷茫地望着帐篷顶上的大窟窿做梦娶媳妇——他臆想中的媳妇是喜子的形象,那是个私娼,也是他这辈子目前为止碰过的唯一一个女人……可惜好梦不长,口边刚刚流出涎水,就被关盛云拎出来,按照罗师爷的吩咐,挑了二十来个骑术了得的家伙,骑上本为跑路早就预备妥当的快马,消失在夜幕中。 萧长华看着眼前血淋淋的两颗人头,恐惧逐渐压过了愤怒,尽管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心腹。 一大早,寅卯交替时分,派出的三路探哨都回来了——其中的一路就是这两颗头颅的主人,萧仁和萧礼。萧知府的家丁是按仁义礼智信田地军亲师达勇排的名(为了表示敬畏,天、君两个字取了谐音)。 据萧义讲,晚间,他们远远地伏着,只见贼人的营地里灯火通明,人影穿梭忙得热火朝天,那阵势,怕不得有两三千人在折腾!按正常情况分析,干活的都该是辅兵,最多再加上守营兵,战兵们都在养精蓄锐地睡觉休息——萧长华联想到冯吉祥上封信里说这股贼人的兵力是“五千虎狼”,怕还是说少了呢——天刚蒙蒙亮,他和萧军听到东边一两里外有动静,想再往前探探,没多远就被四五十敌骑抄了后路。这个数字被夸大了太多,谷白桦总共只带了二十多人,分了两队,每队十来个人而已。为首的贼人丢了两颗人头过来,扬声说替榆林府萧大人巡逻,刚刚抓了两个匪人杀了,让带给萧大人请功!萧义当然认识萧仁和萧礼,为了活命,赶紧捡起送回来,贼人在身后还喊,再有多少探头探脑的匪人,他们就会杀多少,让萧大人放心……回来路上碰到另一路——他们的境遇也差不多! 心乱如麻的当口,又接到报告:贼人那里,又有人送书来了! 第15章 成交 第15章成交 看罢来书,萧长华唤来游击将军陆有德,让师爷取了五六十两散碎银子交给后者:“只许输,不准赢!也不能输得太快,今天的都在这里了,多了你自己掏!”随后,把赌桌上嗓子都快喊哑了的周持正替了下来。 本着有福我独享、有难一起当的大明官场金科玉律,萧长华拉着周持正,把副将吴多贵参将李长发几位都叫了来,一起再次看完冯吉祥的信(吴李二位是听),几位大眼瞪小眼,一时间没人开腔。 见没人出头,萧长华清了清嗓子,给大家分析道:“各位大人,按驿马的脚程推算,诸位联署的边报这一两日差不多该送到京师了。边镇无小事,这等情形通政司断不会耽搁拦阻。”说着向东作势虚一拱手,“圣上肯定会知晓。前几日贾主事刚刚来过,本府猜测,兵部固然会力保榆府,各部的大人们也该当观望几日,等着咱们大破贼寇的捷报送过去呐!如果处理得当,一则大家算不负圣恩和大人们的费心栽培、二则么,为国尽忠为圣上分忧你我责无旁贷,圣天子德牧四海,各位也少不得朝廷恩典的封赏。”说着,脸色一肃话锋一转,“但是!如果这事没办好,别说榆林府被贼破了谁也活不成,就算侥幸逃了性命,御史都老爷们的嘴,那可是谁也堵不住的!各位心里都明白,大人们只会锦上添花,那时节,各部的大人们不会再有谁替你我说话,咱几位的下场,怕不比沦落贼手强上多少!本府以为,咱们至多也就还有三两日的时间,这捷报……”萧长华刻意顿了顿,重重地强化了这两个字。“这捷报,就该用六百里加急送上去了!当下这个局,究竟该如何破,大家议一下吧。” 李长发满脸苦相地低声道:“萧大人,末将的两个营怕是不怎么中用。前阵子恐死囚们生事,末将已经把刀枪都收上来了,现在还没发下去,更是派了亲兵队在营里看着……其他营的情形,末将虽不知道,怕也差不多吧……”说着,可怜兮兮地向吴多贵望了过去。 吴多贵瞪了李长发一眼:“夯货,给老子闭嘴!各位大人面前哪里轮得到你这厮喷粪!” 继而转向萧周二人拱手陪笑道:“萧大人、周大人,末将等都是啥也不懂的粗人,一切皆听二位大人吩咐。” 萧、周二人对望了下,周持正缓缓道:“府台大人,卑职以为,这事情么,还是有很大机会做圆了的。贼人把冯主簿留下,肯定不是为了做人质,那边也知道,一个九品官的性命值不得几个钱。卑职觉得,主要还是当个传书人的意图——卑职琢磨着,贼人当是知道,从他嘴里传出来的消息在我等看来显然更可信。但九品的分量确是轻了些,就算是胡乱答应些甚么,贼人也不会信。”说着,苦笑了下,“还是卑职走一趟吧。只是,大人要给卑职交个底,免得贼人狮子大开口,卑职心里也有个分寸。长痛不如短痛,趁早把这档子事办爽利了大家安心。而且,最好也劳烦哪位将军陪卑职走一趟,有文有武,既能取信贼人,将来朝廷那里也好交待……”说着话,向二位武官那里瞟了一眼。 吴多贵连忙起身抱拳:“周大人说得是。末将治军无方在先已是该死,贼人来犯,还要劳烦周大人出马,再做缩头乌龟就得千刀万剐了!末将这就陪周大人走一遭,咳咳。”说着话,有意无意地咳了两声。 李长发打仗不行,但其他方面可不笨,知道该自己上了,高喊一声“使不得!”扑通跪倒:“副帅万万不可!副帅是大军的主心骨,几千儿郎都指望您呐!末将同去,末将同周大人去!” 萧长华长出了一口气,向李、吴两个武官点点头,起身离座道:“如此,本府便放心了。只是有劳周大人啦”,说着话,向周持正作势要拱手。周持正赶紧向旁灵巧的一闪避开,同时一揖到地:“分内之事,府台大人折杀卑职了。那个……还请府台大人明示……” 萧长华叹口气苦笑道:“榆林府有多少家底,老弟你还不清楚么?老弟全权决断吧,为兄就指望你啦。哦,把那二位也带走吧。”说着向西花厅一努嘴,“就是两个混账亡命徒!真有不测,杀了也没卵用;留在这里万一闯出点乱子更麻烦。本府听着他们成天在耳边聒噪也闹心。” 关建林极其不情愿就这么离开府城。有吃有喝不说,两日间平白赚了百多两白花花的银子,每次大呼小叫地把“赢”的银子往自己面前划拉时都会得意地想到,虽连爹是谁都不知道,但绝对错不了的是,从祖爷爷到爹那辈加一起,也没有过这许多钱,可算发大财了——至于自己是双方谈不拢脑袋就要随时搬家的人质这一层,人家脑子里压根就没想过!说要走了,无论罗世藩怎么劝都哼哼哈哈地“再来最后一把”的应付,最后还是周持正掏出一锭小元宝,连同陆有德剩下的散碎银子一股脑塞到他怀里:“少将军手气正旺,这些都算你赢的啦”,半拉半拽地把他拖出城。 刚出城门,关建林突然又想起来还没逛过榆林府城——好吧,除了神木县城,嗯,如果那个破地方能算“城”的话——他活到现在还真没进过其他“城”呢。眼看着又要后悔,是被罗世藩和李长发哄着“明天再来”,每人一只胳膊拖着过吊桥的。 营墙上远远望见身穿六品官服的周持正一行走近,而且还把罗世藩关建林捎了回来,关盛云和罗咏昊知道,这个回合自己赢了。 下了墙,关盛云径直进了帅帐坐等,罗咏昊则去找冯吉祥,掏出两大锭五十两的元宝(头天榆林府送来的)笑眯眯地奉上:“辛苦冯兄啦,些许心意,万请笑纳。罗某招待不周,冯兄多多海涵”。 被软禁的冯吉祥虽没看到周持正等人,但也马上明白了大概,确定自己肯定不会被炖了,彻底放了心,也想开了,把银子一揣,安心等着回家。 饶是罗咏昊千叮咛万嘱咐,关盛云唱黑脸捧哏倒已经驾轻就熟,可偏偏拍桌子耍威风却上了瘾。这不,眼看差不多谈拢了,突然又甩出个令人惊掉下巴的要求:“还要给本帅预备刀枪两千具铠甲两千领!” 听到这话,罗咏昊差点被活活吓死!心里把关大帅的女性亲属全部问候了个遍:你&他&妈的怎么不直接告诉这姓周的“我这里只有不到两千手无寸铁的臭叫花子、所有武器都挂在迎接你们的这些家伙身上显摆呢哦对了还包括从放回去的侍卫身上抢来的总共六把刀你们尽管放心过来砍我们吧”呢! 周持正端着权当茶杯的破碗,正嘬着嘴假装吹清水里完全不曾存在过的茶叶,闻言心里一动,仿佛隐约抓到了些什么,于是边琢磨边啜了口水。 罗师爷恶狠狠地瞪了关盛云一眼,故作轻松地附和道:“还是大帅考虑的全面啊。周大人,您一直说榆林府诚意十足,但……不是我等信不过大人,那个……常言道,论心不论迹,您别看我等剑拔弩张的,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吾等心里,可满满的都是对朝廷的一片赤诚啊!常言又道,论迹不论心,嗯,如果把榆林卫兵卒的武器都送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体现贵府对和平的无限向往的呢?” 闻听这话,周持正噗的一口水喷了出来,忙不迭道:“不好意思,呛到了,呛到了,咳咳。”心里想着:说到你们这伙公然造反的反贼就论心不论迹、说到我们官府就他斜麻麻地论迹不论心?反正话都被你两头儿堵死,姓罗的,你这番才华,我他妈的怎么早没看出来呢?早知如此,绝不能把这王八蛋撂神木那鬼地方等死啊!让这货写公文,搞不好大家的银子能多落袋一倍不止啊! 李长发自从进了营就没插上话,突然发现足智多谋的周大人竟然被如此简单的问题呛到了,这可是好不容易才能逮到的表现机会,必须展示一下自己的聪明!立即据理力争起来:“大帅不可漫天要价!俺刚刚收了两个营的武器,总共才两三百具刀枪,铁甲连十副都凑不齐,您一开口要这许多,却要末将等哪里去寻?”说完,得意洋洋的望了周持正一眼,等着大人褒赞的神情溢于言表。 噗! 刚刚又喝了一口水想压一压定定心神的周持正再次被“呛到了”。 “胡说!两个营的边军才这点装备,你骗的了旁人,可瞒不过关某!” “千真万确!李某岂是那等漫天扯谎的小人!” “哼哼,关某看你分明就是在扯谎,还说不是小人哩!” “嘿嘿!李某对天发誓,真的只有这些!” “休要空口白话!你敢不敢说说看,誓做何来?” “哪个不敢?李某对天发誓,如有半句虚言儿女世世为盗作娼!” “儿女为盗?你竟敢指桑骂槐地说俺是你儿子?” …… 周持正的思路完全被打断、带偏了。 重重地把破碗往桌子上一顿,叹口气,决定: 1,不再喝水了。 2,不再搭理这两个浑人。 周通判眼睛看着罗咏昊轻声,并坚定地说道:“罗先生,这个要求,恕难从命。” 正干着急又插不上话,得到意外解脱的罗咏昊赶忙借坡下驴:“这个嘛……唉,周大人顾虑得也确有道理。”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关盛云,“大帅。鄙人觉得周大人确是诚意十足,要不,咱们谈谈粮草的事吧……” 关盛云本正为自己的临场发挥感到无限自豪,被罗夫子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一瞪,虽不知究竟犯了啥错,但可以确定,自己百分百是错了——这几日罗咏昊已经成了他的主心骨,气势一下瘪了下来,强笑一声:“好,好,罗师爷说了算。” 经过一番唇枪舌剑据理力争口沫横飞感天动地的讨价还价,最终,榆林府被诈出白银三万两、米豆五千石,外加猪羊衣被锹铲铁料手推车若干。 此外,罗咏昊还得到了周持正的保证,会好生看顾留在神木县的老弱。李长发在周持正的默许下,跟谷白桦拜了把子以后,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地说道:“兄弟你叫罗师爷放心,神木县那点老幼吃不了多少东西嘛,俺再多报一个营的编制足够了!周大人,没问题吧?”说着向周通判望过去。不能再打哈哈的周持正,只能笑眯眯恶狠狠地点了点头。 聪明的李长发有些糊涂了,挠了挠脑袋,琢磨着“你不是刚刚亲口答应下来了么?分明俺是在帮你啊,你咋这么看俺乜?”,想了半天,总结出“周大人的病还没有完全好”的结论,于是释然了。 临别时,罗咏昊捧出个匣子送给周持正:“麻烦周兄了,些许心意,务请笑纳。” 周持正万万没想到罗师爷还有掀了供桌再捡个供果献佛的这一手,哭笑不得,忙不迭的连连摆手。 罗咏昊诚恳地说:“周大人,在下的事,还望您方便时帮忙遮掩则个,您要是一再坚拒,在下难免不安……” 周持正转念一想:反正是不要白不要。而且朝廷命官从了贼的事,毕竟发生在榆林府治下,真爆出来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只要自己“没认出来”,遮掩一下也不会有多困难。如此一来,彼此留个交情,今后还真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打上交道……于是道声惭愧,拱手谢过接下。 谷白桦也偷偷塞给李长发一个包袱。 几乎在榆林府向朝廷发出六百里加急捷报的同时,关盛云率领着这支意气风发的威武之师、文明之师,雄赳赳气昂昂折向东南,直奔延安府而去。 虽然这一切暗箱交易都是秘密进行的,但还是被几千里外南直隶的吏部尚书杨明桢轻松识破了。 第16章 蝴蝶 第16章蝴蝶 杨明桢,字庭栋,北直隶河间人。平心而论,其才干胆识确是非同寻常:庶吉士散馆后被外放到凤阳做知县,初出茅庐便做下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往小里说,这件事振动了朝野,王爵宗室被废黜者过百、往大里说,给朱明王朝真真续了几十年国祚。 凤阳是太祖故里,龙兴之地,地位自是非同寻常。洪武七年设府,属于府县同治,因此,凤阳县,也可以叫做凤阳府。 所谓府县同治,说白了,就是知县上面再加个知府,行政级别上去了。理论上知县处理完一件事要上报知府,可凤阳县就是巴掌大那么块地方,除了满足一下内心超级自卑的太祖爷的虚荣,实际上没啥必要。 到这里做知县,不算美差。 知府大人那里才不会操心凤阳县鸡毛蒜皮的七零八碎,只要保证太祖爷祖坟旁的大树别被雷劈了、山门影壁别被洪水泡塌了、黄鼠狼狐狸兔子别在哪个坟头上打洞……风水龙脉问题可是事关千秋万代的头等大事。其他的,接待下过路公干的文武官员拜谒——太祖爷规定,只要官员公干,路过凤阳就必须去谒陵,当然,不是公干路过你最好也去拜一拜,否则……嘿嘿,你懂得。然后就是逢年过节自己再去拜拜坟,就算圆满完成最主要的任务。府尊大人当然还有其他要务,比如亳州、宿州、虹县(今天的泗县)、寿州、盱眙(音“虚宜”)等地,都被划在凤阳府,府尊大人处理那些地方公务的积极性要大得多。县里,哦,好吧,也就是凤阳府的具体问题都是一推六二五地交给知县处理。 俗话说,灭门的知府破家的知县。也有灭门知县这一说,意思差不多,反正就是只要他想,说你是黑社会,你这家就算完了、更狠的,报一个“谋逆”的罪名上去,你全家都活不了!这是形容官员权力之大、官威之不可犯。 自古皇权不下乡,大天朝的圣天子,行政上只管到知县这一级,再往下,就要靠缙绅阶层、宗族势力来维系散沙般的基层乡里社会秩序——换句话说,知县,便是普通老百姓世界里最大的权力尽头,因此,也叫“一方父母”——闯了祸?爹负责打屁股、肚子饿得咕咕叫?娘负责喂稀粥。这两般责任都要知县大人一肩挑起,固有父母官之谓。 父母官是官场上的雅称代称,民间不这么叫。你想啊,有时候难免爹娘,甚至爷爷奶奶告儿子、孙子忤逆不孝,祖孙父子并排跪着,一齐冲堂上磕头一齐喊“父母大人”,难免乱了辈分闹笑话,所以民间干脆送了个至尊无敌的称号:县太爷——无论你是啥辈分,总之是你太爷爷!还有比太爷爷权威更甚的么?乖乖听话吧。 这是普遍现象,几乎没有例外。 几乎没有不等于完全没有——例外就是凤阳知县杨明桢。 杨明桢一开始过来接任时还有点忸怩。初涉官场,总觉得自己抢了前任知县的饭碗,着实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交印的那位严直卿大人简直是兴高采烈,见了自己那个热情劲,就差拥抱亲吻了!拉着他脚不沾地地各处府库飞奔一圈,以近乎光速完成清点交接后就不见了人影。等杨明桢想起来离了京师饯别时,有朋友说过——朋友也是听其他人说的——新官要找乡绅为前任做些万民伞、让里正通知家家户户挂面镜子当街摆碗清水(取清如水明如镜之意)、再组织场父老弄个拦轿扒靴子等传统流程仪式的时候,班头顾阿义一脸坏笑地告诉他:别费事了,严大人全家这会儿已经快到临淮了!闻言杨明桢不禁感慨万千:想不到严大人竟然清廉无私不计名利如是! 等杨明桢看到堆积如山的陈年累案的卷宗时,这份感慨变成了疑惑,有些想不明白:清廉无私应该与勤勉操劳连在一起啊,这阵势,怎么有点不对劲呢?莫非,严大人淡泊名利的同时也有些懒漫,这是师古效法竹林七贤么? 于是杨县撸起袖子开始看卷宗,越发觉得奇怪:大多数案子,是非曲直很容易判断,其中更有些,处置起来也简单,就是两三句话加乒乓五六抡几板子的事,严大人为啥压着不处理呢?经过县丞、主簿和顾阿义的逐一指点,杨明桢逐渐明白过来:严大人哪里是懒漫,不计名利更是谈不上,简直就是个溜肩膀啥事儿都不担的大滑头! 这凤阳县是太祖故里,拐了七八道弯的朱家亲戚自是不少。当年太祖爷端个破碗流浪四方讨饭时这帮人固然一个都见不着,等登了大宝,三姑婶四姨娘五叔伯六大爷等便如雨后的狗尿苔一般咕嘟嘟冒将出来——别看破衣服上五颜六色的补丁迎风飘曳,贼眉鼠眼的长相也五花八门,都得算皇亲国戚! 太祖爷的暴发户心态地球人都知道:大明朝就是朕老朱家的!姓朱的就是国姓,斜麻麻地都得给朕供着!一两百年下来,这帮家伙已经成了气候,仗着自己娘胎里带出来的身份,知府大人都得让着些,更不会把七品知县放在眼里,此其一。朝中落了势的勋贵、失了宠的太监等,自知无力回天,往往也都要求来守皇陵,各有各的小算盘:有的是向圣上表忠心求保命、有的是变相宣告退出党争养老、有的则是想隐忍一时等待机会东山再起……虽在朝中站不住脚,但瘦死的骆驼永远比马大,这帮人在京师门生故旧可是不乏其党,别看一个个窝在凤阳这么个小破地方,依然是谁都得让他三分!此其二。 ——他们之间直接或间接的矛盾纠纷,严大人根本不敢管,也管不了,去找知府大人就一句:“你我食君之禄,自当秉公处理!”所以一律采取拖字诀,拖到来个顶雷的,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初入官场的杨明桢并非世家子出身,老爹只是个秀才公,小杨同学可算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那种草根阶层中的幸运儿典型代表。在翰林院的几年,世家子们的各种小圈子,和他们这些草根的小圈子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像李玉庭一样,从没有人私下传授给他任何官场上的游戏规则和经验,满脑子都是圣贤书上那一套克己慎独忠君报国的远大抱负。 不过他的命比罗咏昊还是好些——老罗,哦,错了,当年还是小罗,脑瓜比小杨同学活络得多,但座师那一党惹了麻烦,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下狱的下狱,罢官的罢官,致仕回家是最好的结局,于是小罗被一脚踹到神木县喝西北风,每次“大计”都被人忘了、多少年没人搭理也就顺理成章了。没有什么后台靠山可同时也没人想弄死的小杨同学则兴致勃勃地向凤阳县,这个外表冷漠内心滚烫的宁波猪油汤圆(那时番薯还没从南洋传过来,所以小杨同学不知道有烫手山芋这一说)一口咬了下去…… 说实话,等杨明桢把凤阳府的险恶形势琢磨明白大半,心里并非没有怯意,脑海中妥协还是坚持两股力量在此消彼长地争战。一方面,从小接受的教育,尤其是爹给自己起的名字,无时无刻在提醒他要坚定操守、另一方面,理智也在告诉他,现实和圣贤书的大道理之间确实存在着一道只能意会然却不可明说的鸿沟。 桢,是一种硬木,多用来做垒土墙的桩子。“庭栋”这个“字”,更是代表了父亲的期望。古人的“名”和“字”,并不是随意瞎起的,二者之间需要有某种关联——否则,明眼人一眼便能知道:这“名”和“字”是胡乱按上去的,至少起名字的人没受过什么教育。 比如说: 刘备,字玄德。“备”,有“周到、完备”的意思,“字”里面的那个“德”,呼应了名里的“备”;张飞,字翼德——“翼”,呼应了“飞”;关羽,字云长——“云(天)”呼应了“(振)羽”;岳飞,字鹏举——“鹏”当然要“飞”…… 宋朝以后,讲究更多。一般念过书的人家,名大多是两个字,除了在宗族里面的辈分可以一目了然,也可以兼顾含义和寓意期望。单字名则大多是武将或普通百姓出身——他们没那么多臭讲究的酸毛病。 称呼也有讲究。“名”,在一般情况下是不能随便叫的,除非是上对下,而且很严厉、很正式的场合。比如,科举及第,官宣时可以直呼其名;再比如宣布罪状、罢官等场合。同辈之间,或者上级对下级表示亲切时,都要用“字”来称呼。 举例。 “杨明桢,你可知罪?”这里要用名称呼。 “庭栋兄好雅兴!”这里同辈称呼要用字。 “庭栋啊,老夫有句话要嘱咐你。”这里长辈表示亲切,也用字。 这么说吧,就算斗得你死我活的关系,讲究人也不能直呼其名:“曹操,我与你势不两立”,这样的话绝对不能说,谁这样说话就是没文化,自己跌份儿;相反,“曹贼看刀”,这样说没毛病、“曹孟德,你狼心狗肺!”这话也算骂得得体(操的意思是操守,后面的德字有对应关系)。 下对上,不能称名,更不能说字,要加尊称:“杨邑宰(县令的尊称)有令……”,恩,这是师爷的口吻、“杨太爷让俺给大家传个话……”,一听就知道,这是班头里正常说的。 也可以用出生地或籍贯代指:“您此话莫非指的是杨河间?”当然,用地名称人比较中性,主要是关系比较远的人用。这样相称,可以表示内心亲昵,也可以是贬义。比如后世的李鸿章,不少人用李合肥相称、袁世凯则叫做袁项城。 言归正传。 新任凤阳知县杨明桢正在天人两难,一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和大明的时局。 一只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引发了千里之外一场席卷神州的巨大风暴。 第17章 过堂 第17章过堂 接印第三天,寅时(早上五点)时分,杨明桢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捂着脑门天人交战,突然接到报告:有人违犯夜禁,而且殴伤了巡更的皂隶。人犯已经拿获,请大老爷发落。 匆匆洗漱升了堂,衙役们扯过来一位:大红色的海蟒袍被扯破,露出里面的深紫色中衣、一脚赤着,另一脚上穿了只褐色绸面格纹皂靴、披头散发,旁边的皂隶手里捧了顶沾满泥土还剩一山(乌纱帽脑后的两翅,学名叫两山)的镶了金丝边的忠静冠(类似乌纱帽,方顶,三道梁),显是打斗中掉落的。这位虽鼻青脸肿,却还挺豪横,大马金刀地站着,嘴里的酒气大清早的很是呛人。旁边躺着被殴伤的更夫,鼻子被打破,满脸是血半真半假地呻吟着。 一宿没睡好的杨明桢还空着肚子,大清早的被酒味呛得有点恶心。眼前这位一身的五彩斑斓太怪异了:你若说他是个普通百姓吧,肯定不敢大剌剌“见官不拜”,那是自己找死、若说这位有官员身份吧,虽说凤阳巴掌大的地界自己初来乍到真可能不认识,可忠敬冠应该配忠敬官服才像话,怎么能穿个擦边球的海蟒袍呢?太祖爷规定文官服绣飞禽武官服绣走兽,绣个定制没涉及到的海蟒飞鹿啥的都是暴发户才喜欢玩的、若说他是个有功名的书生吧,哪里来的胆子把方巾换了官帽、而且是四品以上才能配金边那种!再说了,看那副模样,也绝不是个读书人! 是否是读书人,在古代太容易分辨了。隋唐科举取士之后,直到清朝,只要是通过正途得官,或者获功名者,大都是读书人。而那时都是私塾,随着先生一味摇头晃脑地念,错一句戒尺就打下来,十几年下来养成的习惯,那做派和举止是其他任何人学不来的。所以,别看古代没有照片等精确识别方式和即时通讯手段,上千年间,假冒官员的案件屈指可数。究其原因,一个是教育成本太高,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完全不识字肯定做不得这等事、另一个原因是言谈举止很容易被识破,哪怕是演技很好的戏子,装不得半日便会被官场上同僚看出破绽。等到了清末,捐官太多太滥,只要掏钱啥人都能混个官身,这等事才逐渐多起来。 正在琢磨着,主簿孟高第凑过来附耳悄声道:“杨大人,这位是三姨丈。” 杨明桢茫然道:“什么三姨丈,是你的三姨丈么?” 孟高第一吐舌头:“大人可折杀小人了……”然后趴在杨明桢的耳边一通叨咕,后者好一阵子才搞明白,原来这位是朱家一位远亲三表姨奶奶的老公。 三姨丈杵在堂下斜愣着眼睛看着,耐着性子等到孟高第说完了自己身份直起腰,才大咧咧向躺着的更夫一指:“麻烦杨县快点判了这厮。”然后又挨个指着那班壮隶*:“还有这个、这个、那个!都给俺狠狠打!俺可咽不下这口鸟气!” 班头顾阿义闻讯也匆匆赶了来,行过礼,凑近杨明桢案前有些委屈地小声分辩起来:“杨太爷,小的们也是没办法啊!朝廷明典,龙兴之地为防不法奸徒坏了龙脉,夜禁格外严。不查吧,万一有个闪失,灭门的大罪谁也脱不了、查吧,黑灯瞎火的也认不出哪位大爷是啥来头,求大老爷手下留情!”说着话复又跪了下去。 眼见着顾班头说话没什么底气,三姨丈更加嚣张:“狗杀材放屁!恁等聒噪!连本老爷都敢拦敢打?今天不活活打杀,还反了你们这般狗子!你是狗子们领头的,更不是好人,说不得,也得一并打了!” 跪在地上的顾班头没敢起身,挪了个方向,向三姨丈边叩下头去边小声争辩道:“三太爷您不叫人掌个名号灯笼(夜禁只针对百姓,官员处理公务外出,可以打出有官衔名号的灯笼则一路畅通无阻),反引个“秋月馆”的勾栏灯,还踹倒拦街栅栏,小的们误以为是歹人……” “放屁放屁!”三姨丈看都不看顾班头一眼,对杨明桢继续嚷嚷,“杨县快点打!教杀材们认得你家三太爷!” 那三姨丈本是去勾栏里耍,原想留宿于斯,不想相好的被旁人点了去,眼巴巴等到三更天姑娘才脱身出来。一个独自吃闷酒吃到半醉满肚子懊恼、另一个已被折腾得无精打采,两厢口角起来,一怒之下三姨丈执意要回,老鸨拦不住,只得备了盏院里的灯笼给他提着照路。每晚一更三点暮鼓响后,要道交叉路口便要拉起拦街栅栏。值守的衙役见到明晃晃的勾栏院灯笼自是要上前盘查一番,这位醉酒加满肚子气的三姨丈不仅二话不说就踹了栅栏,还动手打了人,于是被众人拿了…… 此刻的杨明桢并没有下定决心在国法和理智两者中做哪种选择,因此想学前任严直卿,先拖一阵再做决定。孟主簿看出杨县尊正在沉吟措辞,于是在旁打圆场陪笑道:“三太爷,您先消消气,黑灯瞎火的您也莫怪兄弟们一时认不出,不知道您是公干……” 孟高第是想给杨明桢找个两边都能下的台阶:一边是黑灯瞎火没看清人、一边是外出公干,两厢谁都没责任,打个马虎眼这事就过去了。可那倒霉的三姨丈越想越觉懊恼,更怕半夜被个婊&子轰出门的糗事传出去让人笑话,听了孟高第“公干”的话以为是有意嘲讽,怒道:“放屁放屁!杨县快快与俺打死这些狗子!还有他,”一指孟高第,“这厮也是混账,一并打了!” 到任三天便把手下更夫、壮隶、班头、主簿,一股脑地打了?以后我他妈还干个屁啊!刚上任的杨明桢脸上真有点挂不住了:“住口!本官自有主张,岂容你咆哮公堂!” 豪横惯了的三姨丈根本没把这位年纪轻轻的新任知县放在眼里,闻言愈发恼羞成怒:“姓杨的你说甚?就是知府见了俺也要叫声三老爷!放明白些,快快与本老爷出气!” 至此,年轻气盛的杨明桢再也不能忍了,重重的一拍惊堂木:“大胆狂徒,竟敢如此放肆!本官问你:尔可有官身?可有功名?” 虽然初出茅庐,读书人脑子就是不一样。三姨丈是个粗人,当然没听出杨明桢在给自己下了个钻不出去的死套,脖子一梗:“俺呸!功名?谁稀罕那般劳什子!俺的官身是忠显校尉!官衔比你大得多!” 杨明桢顿时心里有了底。忠显校尉是从六品的武散官虚职,而且只是个初授,熬到一定年头,才会升授忠武校尉,衔级一样,还是从六品。国朝以文驭武,哪怕是个从三品的职官游击见了七品县令往往都大气不敢出,何况一个虚职散官!看着这位一把年纪怎么也要快四十岁,才授个入门级的荣誉称号,显是并不怎么受宗人府待见。而且完全不懂文武殊途这档子事~这就是个靠与老朱家拐了八道弯远亲媳妇耍宝的浑人。 “呔!兀那狂徒!太祖爷尊孔道,祭太牢,礼士子,崇教化。尔竟敢狺狺而吠满口胡言!分明是藐视朝廷法度!龙兴之地,岂容你咆哮公堂!来人,掌嘴二十,给我狠狠地打!”照理说,为了体现对朝廷官职的尊重,如果人犯有官身,要先去了冠,表示剥夺命官身份以后再动刑~刑不上大夫么。这位的忠敬冠既然本就不在头上,杨明桢自然没了这层顾忌。 “啊,你,你敢打俺?”三姨丈的惊呼声刚起,耳边就听到一声“得罪”,膝弯一阵剧痛,不由得跪了下去——早就恨恨不已的衙役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反正以后有事也是杨大人扛!习惯性例行公事地道一声,飞起脚熟练地狠踹下去。两人分别抓住其左右手,第三位扯牢了三姨丈脑后的头发,第四位从后腰抽出尺半长寸半宽的竹板走到正面,抡圆了膀臂抽将下去,边打边大声报数。 还没有熟谙官场潜规则的杨明桢犯了个口误——掌嘴刑,其实在衙门里是有执行暗号的。“给我打”~这是用手打,可以放水,最多就是两颊肿起来,养几天罢了,不会有什么大碍、“给我狠狠打”~这是用竹片子抽,结果必然是牙床稀烂,后槽牙全部脱落,即便捡条性命,以后也只能靠流食果腹了。新官上任的杨大人还没来得及领会这等博大精深的奥妙所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十来板过后,三姨丈的槽牙已经全部光荣下岗,有的飞溅到堂前,有的被血水冲下肚里。二十板打完,灾星高照的三姨丈已经面目全非。 横行地方多年的三姨丈完全没想到竟会受到这般待遇,伏在堂下呜呜地哼着,用眼角余光凶巴巴地瞄着众人。可惜,他不知道,自己的噩运刚刚开始。杨明桢念过“除恶务尽”的圣人教诲:反正已经做了,那就做到底! “几时拿获的这厮?” “回大人,四更时分。” “依《大明律》,二至四更犯禁者笞四十!太祖祖制,忠敬冠服,在外许方面官及各府堂宫、州县正堂、儒学教官服之,武官止都督以上。其余不许滥服!四品以上方得使用金线!衣冠僭越者断肢!姑念该犯系初犯,两罪并罚,杖六十……”两耳被抽得嗡嗡作响几近失聪的三姨丈完全听不清堂上的判决,只知道自己又被人架起来,褪了裤子,一个衙役一屁股坐在脊背上压住,另一人双手按住脚踝,另两人一边一个,抡起板子照着白花花狠狠招呼下去,边打边唱数…… 笞和杖是五刑——笞、杖、徒(苦役)、流(充军)、死(各种花式咔嚓)中的两种,主要区别在于轻重程度。笞属于鞭刑,有的地方用荆条皮鞭,有的地方是用小木板或竹片,十下起步至五十下为止。杖刑是用大木板抽,讲究的地方还要细分规格,曰大杖、曰法杖、曰小杖。六十下起步,一百下乃止(除了奥特曼,没人能扛得住杖100的——只要身体是肉做的,施瓦辛格也不行)。 有诗赞曰:惨号并棍棒齐飞、屎尿共血水一色…… 等把倒了血霉丢了大半条命的三姨丈拖走,彻底豁出去了的杨明桢犹自恨恨不已,亲自写了封原原本本添油加醋的公文报告,除了送知府那份,另誊了两份,直接派驿马送往京师和南直隶首府江宁。 这也是杨明桢的聪明之处:既然已经做下,就把事情捅上天,就算自己闯下大祸,也能落个好名声——同时,出头收拾自己的,无论哪个,也要搭上自身的名誉。 不过,杨明桢还是年轻,他不知道,这些其实没多大用:大明百姓的记忆不会保持多久,而官员们——用名誉换富贵的多了去了,谁在乎那劳什子…… 且不说知府大人收到公函惊得像被雷劈了的蛤蟆张着嘴巴目瞪口呆,一溜烟跑到亳州处理“紧急要务”躲了、换成任何其他时间,不管是杨知县还是李知县张知县王知县,任何做这事的人下场都会很惨——不过,这次他确实算走运的:朝廷户部和礼部的大人们正在焦头烂额。 *三班衙役。 皂班:负责看守监狱的。 壮班:站在大堂上喊“威武”,负责动刑审讯的。 快班:负责缉捕盗贼抓人的。 第18章 夺爵 第18章夺爵 户部尚书林乃器正在恶狠狠地瞪着礼部左侍郎陈则房一言不发,陈侍郎则苦着脸,连声叹气。 半晌,陈则房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林大人,无论如何也请您再想想办法吧!哪怕拨五成,不,三成也好啊!总这么拖下去,礼部真是没法交代了!每拖一天,又会报上来百十口,都是宗室,好几个藩王吵吵着要进京面圣告御状,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啊!要不是祖训藩王不得出府,更不得进京,下官这把骨头,早被他们生吞活剥了啊!” 林乃器眼都不眨地继续盯着陈侍郎,拍着厚厚的账簿吼道:“兵费要钱、河道要钱、修城要钱、赈灾也要钱!田赋收的一年比一年少、开支一天比一天多!圣上再隔三岔五几千一万亩地赏庄田,难道林某人能变出金山银山么?你有本事,要不,明日请奏圣上,你来户部如何?你若愿意,老夫与你联署奏折!” 陈则房有些恼火:“林大人您明知下官是松江人,太祖爷明训‘浙江、江西、苏松人毋得官户部’,您不要转移话题好吧?” “晋王是宗人府左宗正,宗室的岁俸你去找他要啊!” 陈则房真急了:“林大人您别再故意为难下官了!太祖爷设了宗人府,成祖爷一转手只留个宗正的名头给亲王近枝,所有事务全交给礼部,婚丧嫁娶添丁定爵都是礼部的事,户部掌管天下钱粮,下官不找户部要钱还能找谁?” “户部没钱!”林乃器再次吹胡子瞪眼地一拍那摞账簿,“太祖爷想得好,亲王以下第次降爵。问题是降到最低奉国中尉这一级就到头再也不降啦!宗室‘列爵不临民、食禄不治事’,啥也不用干,个个有饭吃,那还不拼了命地生孩子玩?这才多少年,已经几万人了!别说亲王的一万石年俸,就是奉国中尉的两百石禄米,即便是风调雨顺,也便足足要八十个农户来供!去岁漕粮四百万石有奇,在册宗室男丁者二万八千九百廿四,例俸则八百五十万石!听懂了没?你我莫吃饭、百官喝西北风、京营边军都去吃土、把全国的粮食都喂了宗室,还差一半!你想让林某怎样?老夫算过了,每三十年,宗室人口就增加一倍!照这样子下去,再过几年,宗室还不得几十万?再过一百年,不得几千万?一个个张着嘴死吃,我看啊,不用多少年,咱这大明朝就得被姓朱的自己吃……” “咳咳咳。”陪坐在旁的户部左侍郎章鸿翔急忙用一阵咳嗽止住了林乃器越来越出格的愤怒。 陈则房苦笑道:“章大人不必担心,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林大人说得没错,就是这个理啊!这样下去,无论有多少钱米,迟早的事而已。” 听到陈则房这么说,林乃器板着的脸终于松了些,拱拱手:“陈大人,老夫也真是实在无能为力了,冒犯之处,您多多包涵。不过,一直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礼部该想个长久之计才好。” 陈则房长叹一声:“唉。林大人,实不相瞒,能想的办法早都用上啦:近枝亲王添丁,我们豁出去挨骂也会想方设法找圣上要太仓内帑贴补;长沙王、淮南王几位郡王的旁枝,都被礼部活活熬死了也没定上爵——没给名分就能少出一份钱粮啊是?周王府出来的一对远枝父子,眼看快饿死了,想起《大明律》规定宗室不得进谏之禁,故意妄议朝政,其目的便是下狱能吃上牢饭!这事轰动一时,您不会不知道。能算旷古奇闻了吧?您说,我们礼部还能怎样?” 几位大眼瞪小眼地长吁短叹,章鸿翔望见敬陪末座的陕西清吏司郎中谢安宁在座位上扭动了几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问到:“致远(谢安宁的字),你可有什么想法?” “执掌天下钱粮”的户部,下辖十三清吏司。除了分管各自对应行省的钱粮赋税,一些该由中央政府直管的内容也交由个别清吏司统一筹划。比如,盐课,由山东清吏司负责、关税由贵州司负责、漕运由云南司负责。百官勋贵宗室的俸禄,便是陕西清吏司的分管。 谢安宁心里当然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因为职分所在,才被叫过来旁听凑数,堂上二三品的尚书侍郎等大员们谈公务,自然没有自己这个五品郎中插话的份,一直恭恭敬敬地欠了半个屁股下首陪坐着。不过,听到这里,不由得想起昨晚从四川司同僚那里得到的消息。凤阳府隶属南直隶、南直隶的府州卫所事物,由川司兼领(北直隶由福建司兼领)——于是有了些想法,心里有些犹豫,被章侍郎注意到了。 于是赶忙离座向各位大佬们拱手施礼道:“卑职斗胆,还望各位大人恕罪。卑职在想,户部掌天下钱粮,总其职,收纳、度支二事尔。所谓富国强民之道,无非开源节流。家、国,均是如此。我大明幅员固广,田土终究有限。开源既难,是否可在节流二字上寻些出路?” 上首的三位都是白透了毛的老狐狸,彼此交换了下眼神,章鸿翔鼓励到:“有道理!致远,说下去。” 谢安宁又是一礼:“谢过各位大人。卑职死罪!卑职下面的话可能会犯些忌讳……” 林乃器知道,该自己表态了:“致远一片公心,但说无妨。如果真有好办法,老夫和陈大人谢你还来不及呢!” 陈则房连忙作势要起身:“致远你就别卖关子啦,快快请说!老夫先谢谢你……” 谢安宁忙不迭地再次躬身止住陈则房的作态:“陈大人折杀卑职了!卑职在想,如果宗室犯了国朝大禁,是不是……可以夺爵?” 陈则房略一思忖,豁然道:“好办法!国朝正统年间便有晋府永和王‘黩坏人伦、伤败风化、罪在十恶,废为庶人’的成例在!” 章鸿翔眼睛一亮,意味深长地问到:“致远,你是如何想到这一层的?莫非……听到些什么事?” 谢安宁道:“启禀章大人。卑职昨晚在四川司邱辟疆处得闻,南直隶凤阳府送来一份公文……” …… 道宗皇帝朱蕴基已经有四五年没怎么理政了,每月上朝也就两三天,其他时间都泡在西苑自己玩修仙的游戏。 之所以如此,除了天生懒癌,难以应付宗室日渐浩繁的开支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朕管不了,也不想管,你们自己看着办,反正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也是先砸你们,所以,还是你们自己想辙!这日收到户部、礼部联署的奏折,一看之下,顿时来了兴致。 散了朝,特意把林陈二位叫到瀛台,听到林乃器说到“晋豫之粮,犹不足供二省宗室禄米之半”时当即下了决心——很快,一场轰轰烈烈的夺爵行动,在两京十三省悄无声息又雷霆万钧地的开始了。 趴在床上半死不活的三姨丈被抬到门口接旨时,还以为是圣天子给自己出气,正自咬牙切齿地高兴,没想觑见大仇人杨明桢也大模大样跟在天使太监的队伍里,心里顿觉不妙。等大家全伏地接旨,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听到“藐视朝纲,形同大逆,姑念旁枝宗亲,加恩着赐自尽”时傻了眼,趴一边的三表姨刚刚直起身想撒泼,手里依然捧着故意张展着没合上圣旨的太监来福喝到:“大胆!天使宣旨如天子亲临!大不敬!来人,给咱家看打!” 来福是都知监的太监。都知监属大明十二监(初始是二十四监,后来精简了,以后会详说)之一,负责帝王出行耀武扬威壮门面的。每一“监”由三个领导管理,此时的“太监”是官职,正四品;副手叫“少监”,分左右,都是从四品。把所有公公都叫太监,是后来的谀称,再变成贬义则更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因为此行的目的是宗室夺爵而非到苦寒边塞监督军纪,圣天子又要拿这个第一例当样板,所以派出都知监的老大——太监,亲自出马。 在宫中混了几十年做到一监之首,察言观色看人下菜碟使绊子的功夫来福自是炉火纯青。内监是帝王的家奴,宗室是帝王的亲人,再远的亲属,地位也比家奴高得多。所以,在平时,理论上来福见了宗室是要磕头的。不过,有个例外:圣旨在手时。圣旨在手,如天子亲临!如果把圣旨合起来交给领旨一方,来福立刻会回归家奴身份,三表姨三姨丈动手揍他都不能躲的。不过,在暗潮汹涌无一刻停歇的大内混得得心应手的来福,想收拾几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还不容易?如果对方不上当,来福还准备了另一手:骂街。京城的人,骂街本领本就是天生的冠绝九州,宫里的公公们,那更是出神入化,独步宇内!反正圣上已经交代了要“训诫”,骂一句和骂一天便没有任何区别!只要你跪麻了腿略微挪动一下,大不敬的罪名可就在那里等着你呢…… 来福领过旨,尤其是得了圣天子和几位阁老的暗示,这等情形,一行人早有准备。两个飞鱼(锦衣卫)箭步上前,一人从背后拢住三表姨双臂,另一人抡圆了胳膊噼噼啪啪一记又一记大嘴巴狠狠地抽了下去……锦衣卫是天子亲兵,此行派出的都是精挑细选的人才,再经过提督厂主的点拨、来福一路上的旁敲侧击,早就对该做的事了然于胸。 眼见着三表姨也被抽得还剩半口气,来福轻咳一声止住飞鱼,合上圣旨,恢复了太监的本来身份,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皇命在身,来福请姨奶奶恕罪了哈。”把圣旨往她怀里一塞:“您收好,可别掉了——那更是大不敬!小人再有心,也不能再护着您呐……”差点被活活抽死的三表姨,用残存的一点心智琢磨:这通大嘴巴子,真的是有心?真的是护着我么,怎么有点不对劲儿呢……越想越迷糊,头一歪,昏死过去了。 来福太监转头对吓傻了的三姨丈呲牙一乐:“来福这就帮三姨丈您选个福地吧。”伸手一指正堂,“咱家看这儿就不错。”说着一努嘴,两个飞鱼从怀里掏出段淡黄色的绫子抛过梁,飞快地挽了扣儿,拖了把椅子,连拉带拽地把三姨丈往上一架,将绞扣套在颈上。 本来一直趴着的三姨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稳稳地站住了,没牙的嘴兀自含混不清地呜囔着“饶命”,来福抬眼望了望,叹口气:“你们倒是帮一把啊!”一个飞鱼二话不说,一脚便踹翻了椅子。一行人仰着头,饶有兴致地望着三姨丈渐渐不再蹬腿,悬在那里悠悠荡着。 与此同时,两京十三省的官员们,都得到圣天子“朕谨恪祖训,以德牧天下……著地方尽行具奏宗室子弟不法事,欺匿者重治其罪”的明令。 官道上,南来北往东驰西奔的驿马络绎不绝。收各地的官员们收到命令后,不约而同地想念起远在京师的座师长辈,纷纷送去门生弟子的问候与祝福。当然,末了都会转弯抹角地提到一句自己最近遇到了一些困惑,求恩师长辈提点。至于究竟是什么困惑,却没人提到。京师里的大人们,也都在回信的同时,再次谆谆教导门生子侄,不论遇到各种困惑,都要牢记:心系苍生,不畏权贵,为圣天子分忧,为大明社稷造福! 不久,雪片似的奏章涌向京师。 圣天子“震怒”了,嗯,看起来跟真的一样。 “秦府会宁县君出府,往来凤翔地方居住”——赐县君自尽!其父辅国将军公鐼革去禄米之半! “降宁府钟陵王觐锥纵欲乱常,欺污子妾、宸湤不谏父恶,私通宫人”——夺爵,废为庶人! “荆王见潚悖违祖训,灭绝天理”——夺爵,废为庶人,锢之西内! “晋府宁化王钟鈵与弟镇国将军钟錥不相能,钟錥乃尽发钟鈵诸不法事,钟鈵亦讦钟錥不孝”——钟鈵革去冠带禄米、钟錥革去禄米三之二! “宁化王府辅国将军钟铠暮夜常轻身至娼家,或舁入府中,流连不绝数年”——革岁禄三之二! …… 初出茅庐,不畏权贵的杨明桢在大明官场上声名鹊起,得到了圣天子的亲口褒奖!不久,奉旨调回京师,入职督察院,任监察御史。 第19章 巡按 第19章巡按 监察御史与知县同级,都是七品官。但比起一县之尊,实际地位可谓天壤之别。 不说大明同品以京官为尊的官场通例,监察御史品阶虽低,但实权极大——“察纠内外百司之官邪,或露章面劾,或封章奏劾。在内,两京刷卷,巡视京营,监临乡、会试及武举,巡视光禄,巡视仓场,巡视内库、皇城、五城,轮值登闻鼓。外巡按,清军、提督学校、茶马、巡漕、巡关、攒运、印马、屯田。师行则监军纪功”!总而言之一句话,天下没有他们骂不了的人、更没有管不了的事!尤其是每年八月出外巡查时,号称“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知府以下均奉其命”! 知府可是四品啊! 四品?呵呵,乖,听话! 懂? 别说四品,就是一二三品大员,也都给我老实点,否则参你没商量!哪怕是捕风捉影,骂你个狗血淋头你也得乐呵地接着! 监察御史的奏章,谁也拦不住:不仅不需要走通政司的寻常路,可以直达圣上,而且,有“闻风奏事”的专权——听到小道消息就能随时随地向皇帝打小报告,还不需要为真伪负责! 这是个所有官员都要巴结的美差。 但自恃“圣眷正隆”的杨明桢不吃这一套。 初出茅庐的一介书生,如果及早碰壁,未必是一件坏事;相反,误打误撞地走了大运,则很容易跑偏了。杨明桢便是如此。 都察院——俗称御史台,设十三道监察御史,编制合计一百一十人。要从其中再选拔二十一名巡按御史于每年八月代天子巡狩各地:北直隶二人、南直隶三人、宣大、辽东、甘肃及十三行省各一人。跟今天的中央巡视组有些相似,不过,权力更大。每位巡按都要由都察院推荐两位候选人供天子选择——被选中者可谓一步登天:其汇报对象不再是都察院本部,而是圣天子本人! 这一年,杨明桢毫无意外的被道宗皇帝点了巡河南道。民间有“八府巡按”之说,其实是被影视剧忽悠了,扯淡,根本就没这么个官。大明的行省,不少被划成八个府,但也有不够数的,也有超过的。八府巡按几个字念起来琅琅上口,听起来威风八面,脑残影视剧采用了,然后,误导加倍。 杨巡按踌躇满志,骑上头黑驴就奔赴河南。巡按权力大,地位高,但职别低,与知县同品,坐骑的标准只能是驴——不能超标,啥级别啥待遇古今同理,这叫儒家文化礼仪之邦!小杨同学还给自己刻了一方“效宣”的印挂在腰际。 众人都知道,这位少年得志是以“强项令”的典故激励自己。东汉光武年间,董宣为洛阳令。湖阳公主家人杀人,董宣要秉公执法。那家伙也怕了,湖阳公主又护短,把这厮时刻带在身边,觉得一个县令又能如何?没想到被董宣在大街上公然拦住公主舆驾,把仗势欺人的奴才拖下车当街格杀。公主跑去找刘秀哭诉,刘秀作势要棰杀董宣给公主出气。董宣慷慨陈词:“陛下要做中兴之主,而纵奴杀良,何以理天下?臣请自杀!”言毕以头击楹(柱子),血流满面。刘秀忙让小黄门拉住,打圆场说:“你给公主赔个不是吧。”董宣坚拒,小黄门硬按,董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雄才大略的光武帝哈哈大笑,遂赐“强项令”之名! BTW,愚以为,复兴汉室,昆阳之战亲帅三千虎狼逆击十万雄兵,阵斩王莽上将军,追亡逐北五十里,敌尸拥塞得黄河水为之不流的光武帝才堪称“雄才大略”。而很多人却把这四个字用在武帝刘彻身上——汉武帝、汉光武帝,一字之差,前者败光了文景家底、天下户籍减半、发明告缗制度(发动百官百姓相互告密,告密的赏被抄没者家产之半、知情不报者同罪)、逼死儿子杀掉老婆、成天提心吊胆怕别人用巫蛊之术谋害自己……就这么一个货,也配用这四个字?我呸! 杨明桢到了河南,不负圣望,从河工入手,吃住在黄河大堤上,不仅每一方土石的工作都亲自计算、每一粒粮食的分发都亲自过手,还真让他抓到个几乎和董宣那出戏一模一样的典型。 河督管河道,但要有人监督啊,道宗皇帝派了御马监的太监曹喜旺监河工。不仅监督工程,一干所需的钱粮物资也要由这位河监发放。曹公公在开封府听戏快活兼等着收银子,让干儿子曹福代自己监工。这曹福胆大包天,贪污什么的不说了,后来心肠越来越黑胆子越来越大,竟把河工们吃的粮食倒卖了大半。骑驴巡堤的杨大人发现苦力们在啃树皮,怒了! 后果很严重:骑马坐轿的大人们当场跪了一地,杨明桢直接在大堤上露天公审。曹福本身不是太监身份,不能算圣上的家奴,所以小杨同学招呼起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一通大刑流程走下来,这曹福让招啥招啥。 小杨同学不忍心一刀砍死浪费了活教材,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判了站笼,在大堤上现场展览——每个官员都要过来参观,看完还得写反腐心得、每个苦力都可以过来啐一口再叩谢皇恩浩荡为民做主……十几天下来,把曹福活活给站死在施工现场!同时“就便拿问”了知县、回京复命后更是参知府、参河督、状告曹公公:“奏黜贪刻者百余人、罢不急之征十余事、招复流民发廪赈贷,多所全活”…… 圣上龙颜大悦:有这么个愣头青替自己办难事,布天恩,简直太开心了,倍儿爽! 巡按御史的巡期一般是一年,巡视的地方也相对固定。道宗懒,但可不傻,好容易逮到个信得过的便宜人,还不可劲儿使唤?次年七月回京复命,当面褒奖完,赏了些零碎,直接打发去巡盐道了。小杨同学再次不辱使命:硬是给朝廷抠出来近百万两的银子!再然后,兴冲冲去巡辽东了…… 辽东是军事重地,杨明桢在这里熟悉了军务,也对大小军头们的各种“花头”了然于胸。 当然,这几年下来,杨明桢得到了道宗皇帝的青眼,同时——也把几乎能得罪的同僚都得罪了一个遍!最后得了个“倔羊”的外号。 圣天子开心,杨明桢仕途固然一帆风顺,可自己的生活却一直很拮据。跟海瑞那种旷世奇穷相比,固然会好上一些,但几十年下来,直到他官至三品大员,就连日常的饭食,与正常的七品知县(当然不是罗咏昊那种哈)相比都差了不少。家人子弟更没落到什么实惠——夫人竟要做些纺织补贴家用,大着肚子被纺车绊了下,小产,二儿子夭了。 道宗心里非常清楚地知道杨明桢是一根筋,哪怕犟脾气上来非要跟自己过不去,顶多骂几句,也不会真计较。甚至私下里很欣慰,能够有杨明桢、李玉庭这样的几个家伙辅佐自己。当然,我们不能用今天的平等(好吧,理论上,相对的哈)身份观念去理解那个时代的人物关系,在圣天子眼里,所有臣子,都是为自己服务的私有“用品”:你可能会很喜欢一把椅子,但你不会因为坐得舒服,就对那把椅子产生什么感激之情!圣天子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中庸之道才是王道,既要有忠臣,也要有“不怎么严于律己时刻狠斗私字一闪念、但很有能力”的那种能臣替自己办大事,这两者相互制衡,缺一不可。后世的崇祯,便是最具说服力的反面教材:让东林党那帮伪君子一手遮天,看起来一个个都是道德模范,好吧,“众正盈朝”了不几年,烈皇自己自挂东南枝了。 等到道宗皇帝驭龙宾天,庄宗皇帝继了大统,杨明桢的好运便到了头。早在朱祁钧*在东宫当太子时,杨明桢便参过詹事府的少詹事“跋扈”,很多诸如此类的小别扭由来已久,加上遭众人记恨,新君即位这个好机会怎么能放过——新皇帝当然要用自己人,位置不空出来怎么安排?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于是大家一起骂倔羊:替圣上分“忧”,捎带着给新君留个好印象保住自己的官椅,一箭双雕啊。好在庄宗也不是个昏君,心里知道这家伙就是倔脾气,便打发到南直隶做户部尚书。名义上升了官,实际上是眼不见为净,给个虚职让他安生养老吧。 因为有辽东“清军巡关”的经历,那些军头们惯耍的小花招杨明桢无不了然于胸,接到榆林府的边报抄本,一眼便看出了破绽:啥?“营中的马匹草料不足,又遇到马瘟,多有倒毙?” 我呸! 马是官家的,死了你们会心疼?官营的马场以良马的价格买劣马报花账、边镇将领除了私养一两匹逃命用的快马巴不得每年成批的报死马大家多分银子、小兵们平常就变着法的贪污马料,把马折腾死了大家吃肉打牙祭!你们现在这个铺垫是为以后败了拿死马说事! 不废话,老子要参他们:这场仗,不仅铁定会输,而且,会输得很难看!老臣反正除了看邸报就是喝茶,正闲得蛋疼,圣上您要是信得过,老臣原意亲自去陕西盯着这帮丧尽天良的狗东西! 事实证明,输的是老杨自己,输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当然,这是后话。 *道宗、庄宗、包括皇帝名字代表辈分的金木水火土偏旁部首,仅仅是为故事情节而设。有时情节需要,把几任皇帝的事揉在一起,莫较真。凡是文中直接提到的真实帝号,如万历,武总等,都是确有其事、道宗,庄宗等虚构帝王时,都是几任帝王的事掺于一人之身~不过,除了人名,绝大多数事件都是确实发生过。 第20章 功赏 第20章功赏 说参就参,杨明桢秉烛夜书。 与北直隶派阀林立凡事相互拆台的官风不同,相对而言,南直隶的六部班子要和睦得多——同为官场沦落人,相逢一笑泯恩仇。而且都是郁郁不得志的失意者,大家成天除了看邸报喝茶水也实在没啥正事可做,一起骂北直隶那帮坑爹(君父嘛)误国的饭桶便成为一项必不可少的、重要的日常工作内容。“倔羊公”既然要上书,这等给京师同僚们添堵的大好机会岂能放过?甚至连工部尚书孟梁臣、礼部尚书焦泽存、刑部侍郎于泰然等几位被杨御史/杨侍郎直接或间接“送过来”的大佬们都暂时放下了各自的恩怨情仇,“大义当前”纷纷联署。第二天,驿马便驮着这份几乎缀满了半数南直隶大员签名的奏章驰向京师。 龙椅上正历帝皱着眉头看完了奏本,哼了一声,不屑地随手向旁一递。秉笔太监李世忠急忙趋前几步躬身双手接过,小心翼翼低声问到:“万岁,这……” 正历帝淡淡一笑轻声道:“留中吧。这帮人啊,就知道成天添乱找存在感,明明一场大捷,危言耸听什么‘丧师失地’‘祸在眉睫’!回头把捷报发过去,朕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怎样说!” “是。”李世忠嘴里答应着,表面不动声色,内心里很开心。 李公公是道宗康贞朝的老人,不仅忠诚,对先皇的感情与敬佩也是由衷的。正历天子把杨明桢明升暗黜贬去江宁这事,李世忠内心很有些看法。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这等事,李公公向来是绝不会多说什么的。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也是先皇旧人,圣天子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信任有加,李公公愈发的谨言慎行——他可不想因为多嘴被打发去凤阳守皇陵。但内心里,还是希望能让杨大人这等国之干城被重新启复,为大明鞠躬尽瘁。 李公公对杨大人的好感还有另一重缘故。 当年御马监太监曹喜旺曾很得先皇宠信,对还是小李子的自己屡加欺凌。就是这位杨大人,活活站杀了曹喜旺狐假虎威的干儿子,又一封义正词严的奏章,把曹喜旺骂得狗血淋头。先皇开始还想大事化小,杨大人便一本又一本地上,最后终于让曹公公背着铺盖灰溜溜去了凤阳……然后自己才有了出头之日。虽然杨大人和自己从未有过私下交往的机会,李公公对杨大人还是怀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不久前,在宫里学会了识字的李公公同时看到了榆林府的捷报和杨大人的奏本,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当然,他完全不可能改变奏本的内容或隐匿下来——“欺君”这等弥天大罪,别说犯下,就是想一想都是要遭天谴的。但是,多年的内廷经验,为了帮助公忠体国的杨大人,李公公还是做了一件事:他把两份奏章的次序对调了一下。 把捷报放在最上面,这样,庄宗皇帝会先看到!心情大好的圣天子,对煞风景的言语很可能一笑置之、反过来,则可能龙颜大怒——如果那样,对杨大人就太不利了。 李公公猜对了。 正历天子很开心,因为看到了榆林府的捷报。 “鞑、土万余贼寇犯边,榆林知府萧长华重金广募流民市井顽劣之徒协助守城。边军以寡敌众,浴血奋战。贼寇一度爬上城墙,知府萧长华亲冒矢石,手背被匪炮子擦伤,皮破见红临危不惧指挥若定、通判周持正披发仗剑,被创五处、主簿冯吉祥探身投石,额头被匪所伤,血流满面,颓然力尽仍大呼杀贼不止、榆林副将吴多贵参将李长发等率亲卫督战,力斩溃兵廿余人……为激励将士,萧长华将银箱置于城头,令曰:投一石,赏银五钱、伤一贼赏银一两、毙一贼赏银五两、毙一贼目重赏五十两!重赏之下,官兵奋勇,人人争先,大破强敌,毙伤无算!贼众大溃,相携哭号而去。本拟乘胜追击,虑及马匹多有倒毙,恐中贼调虎离山之计,乃坚守不出,暗合兵法‘不动如山’之意。是役,赏恤共用库银五万三千两有奇,募民守城耗米豆八千二百余石,兵仗军资若干。幸仗圣上洪福,天佑大明,榆林固若金汤。臣等谨为圣上贺!” 末了,是一长串保举的名单。 “准了,朕都准了!交吏部考功司议序评功吧。” 没等庄宗从兴奋中平复下来,吏部左侍郎刘之谨出奏:“微臣为万岁贺。不过……贼寇的数量似有些不对劲。万余之众,可不是个小数目啊。此前从未听说有这么大一股贼人,难道……他们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 户部尚书林向铨出班应道:“启奏陛下。臣以为,榆林地处边陲,北虏犯境已非一日。穷山恶水之地,多有匪盗。北虏部落裹挟流民及无赖不法之徒,聚啸而至,来去如风,即使不到万余,有个七八千、八九千,也是正常。” 刘之谨瞪了林向铨一眼,继续道:“就算有万余贼寇,就算大胜,那,首级呢?总不能说把一万多贼人打得大败溃输落荒而逃,一干地方文武官员还都受了伤……就连一个斩首也没有?” 袁士杰知道林尚书是为自己的门生萧长华说话,当然不能在旁边看热闹,慨然挺身而出:“臣亦为圣上贺!微臣记得榆林上一封边报里已经述及马匹多毙之事。此次大捷之时,一干地方能虑及免中贼人奸计,此举虽嫌略有些暮气,亦难免遭人疑议……”说着白了刘之谨一眼,“然也可称谋事老成。若贪恋区区首级之功,倾城追剿,万一贼众埋伏一支奇兵,趁虚而入,后果恐不堪设想!臣以为,榆林地方谨慎持重,边材难得,是为大明之福!臣请再为圣上贺!” 工部尚书张鸣鹤斜了一眼户部的这哼哈二位,也站出来,怪声怪气的来了句:“虽则一个首级没见到,箭甲盔刀肯定损耗不少吧?如果都这样随口一说就要工部督造调拨,下官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啊!” 乃前汗犯边已经是好久前的事了,兵费账目一直压在户部,几年都没核销下来。不出所料地,送走了盛宴没吃几筷子饿着肚皮回家的袁大人后,户部一改往日作风,短短几日间便雷厉风行地把多年陈案核销完毕——而且,标准还很宽泛:比自己的预期竟还高了不少。早就习惯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兵部大人们都是喜出望外。刚刚把大把白花花银子焐热乎的兵部尚书王玉操知道此时该自己上了,满腔正气地出班慷慨陈词:“陛下,老臣有话说。贼寇作逆前不久,兵部已有风闻,遂派专员赴榆林绸缪于未雨!据职方司主事贾守仁回报,该地兵精粮足士气如虹,而且文武同心,官兵上下同仇敌忾,枕戈待旦。此次大捷,来之不易,不可寒了将士们的心啊……” 林向铨向王玉操投去一个感谢的眼神:“老臣附王大人之议,圣上明鉴万里,不可寒了将士们的心啊。” 庄宗摆摆手,止住了正要蹦出来一起添乱的右都御史赵洞烛:“好了好了,朕知道了。以朕想来,据守城墙御敌,确实不好出城去割首级。不过,前些年北虏犯边,宣大那里说,鞑子们都是血亲,又极重视尸体,所以都被冒死拖了回去,因而虽然大捷却没有首级、榆林府的这些流贼乃乌合之众,被矢石砸毙的尸体,总不能也都被带走吧?不能出城,可以募死士缒墙而下,割几级回来啊?爱卿们也就省了这些口舌,这萧长华也是忒谨慎了些。” 庄宗说着又一抬手,止住了正想开口分辩的袁士杰:“爱卿不必再说。朕当然知道,不能让浴血奋战的地方文武受委屈,朕是那种刻薄寡恩之君么?没有首级不能记功是祖制,但可以记赏啊!吏部按名单议一下吧,指挥使指挥佥事千百户什么的,该赏的就给,名单报上来,朕都准。朕再赏内帑银一千两,你们看着分配一下。这事就这么办吧。” “吾皇圣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文武百官如山般心悦诚服(好吧,至少听起来像真的)的颂祷下,庄宗心满意足地退了朝,起驾回宫。 天子很开心。大捷固然是个好消息,但更满意的,是自己得当的处置:记赏不计功,既恪守了祖制,又能体现浩荡天下的雨露恩泽。想来地方上的文武官民,必定会感恩戴德,誓为我大明肝脑涂地吧…… 可惜,从呱呱落地便生长在深宫大内几乎不知人间烟火为何物的圣天子不知道的是,自以为可以让地方文武肝脑涂地以报的那一千两内帑,也就是大明第一穷官罗咏昊送给榆林通判周持正的那个红包的分量而已。 …… 朝堂上大家嘴仗打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今非昔比已是兵强马壮的关盛云已经离开榆林,过米脂、掠绥德,此刻已来到延安府外的安塞县,并牢牢地站稳了脚跟。 第21章 家人 第21章 家人 庄宗,正历皇帝朱祁钧离开奉天殿,回到乾清宫。半躺在软榻上的瞬间,轻轻的,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见圣天子有些疲惫,随侍在旁的李世忠瞟了内侍小太监阿宝一眼,阿宝连忙弓着腰小步趋前,准备给朱祁钧揉揉肩膀,被圣天子摆手制止了。阿宝向李公公投去一个探寻的眼神,李世忠垂了下眼皮。得到示意后,阿宝再次弓着身轻轻倒走,退到李公公侧后,小心侍候着。 那一刻诺大的宫殿安静极了,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 朱祁钧啜了口茶,再把茶盏轻轻放回小桌,用手指捏了捏不觉皱起的眉头,立起身,走到“职官书屏”前站定,认真的看了起来。 这个职官书屏,是前朝首辅张居正和吏部尚书张瀚、兵部尚书谭纶等人制造的一座屏风,上面绘制了大明疆域图,左右两边贴着各地督抚以下,知府以上的文武官员姓名、籍贯和出身资格等内容。朱祁钧盯着榆林府那一带,心里在琢磨着刚刚发生的一幕。 从朝堂上大家的表现来看,可以断定,这个榆林府的萧长华应该是户部林向铨或袁士杰那条线上的人。不过,打败了贼人,这事肯定是确凿无疑的——否则这些比鬼还精的家伙们只会旁敲侧击的开脱,而不是旗帜鲜明地什么“为圣上贺”。但……一万多贼人,打得这么热闹,一个首级都没交上来……嗯,水分也不会小,很可能就是把贼人赶跑了了事。算了,装糊涂吧——毕竟,寸土未失、毕竟,真的打过一场,总比前几年那些个杀良冒功好得多。庄宗嘴里默念了几遍萧长华的名字,唤内监拿来笔墨,在空白处记了几笔:老成谨慎,边才难得,似可堪大用。 前朝弘治十年,广西瑶族暴&乱,流寇劫掠村寨为害地方。布政使陶鲁率都指挥佥事孙璧,指挥使白瑛、孙铭、张瑀、任俸等人分道进剿。有个叫陈朝晏的奸徒,趁机诬仇家为贼,孙铭信以为真,杀了其仇人全家老小,还都报了首级功。俗话说山高皇帝远,朝廷一时不查,发了赏银。从此开始,“奸民乘势杀人报功而分其财”,张瑀、任俸等有意纵容,直到事情闹大,被巡按御史所劾。于是先皇派给事中吴仕伟、御史邓公辅到当地调查,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化州、茂名、石城等五个州县、梁家沙堡等五十余村寨,被贼寇轮番洗劫,最多的达十五次之多,官军不是见死不救就是败绩累累死伤甚众,而报上来的,则全是大捷!陆续上缴的四十几级首级中,真正的贼人只有八级,其余三十多级竟全是良民!更有上百妇女被强暴、掠卖…… 想到这里,朱祁钧暗自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萧长华还是可以信任的。不过……这等地方,还是该派个内监过去监军,这样自己才能放心,于是提笔在萧长华名字那里做了个监军的记号,同时吩咐道:“老李,你选个人,给榆林府派个监军吧。” 李世忠忙躬身道:“是,万岁。” 朱祁钧的目光又在大明疆域图上最后来回扫视了几下,坐回软榻上,思绪渐渐地从今天朝堂上的争执转移开来。 自从坐上这尊龙椅,真没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哦,好吧,记忆中开心的时光,自从十几岁懂事以来就没几天。 从小,对父皇的印象就很模糊。父皇是出了名的懒,不仅懒于朝政,连自己也懒得见,成天泡在西苑不是炼丹就是吸福&寿&膏,要么就是跟宫女们厮混,父子一年中难得见上几次。不过,父皇很聪明,像今天这般争吵,如果换做父皇,也许根本就不可能发生——连圣天子的面都见不到,还能怎么吵?这般大臣也真是的,让你们别相互拆台,都干点正经事,难道你们就会死么?干点正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现下的自己对父皇越来越理解了——想当年,父皇应该也是有远大抱负的——因为,这个皇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父皇这一脉,本是藩王,只因德宗(实为武宗,情节需要,架空处理)意外驾崩,没有子嗣,于是继了大统。而那帮文臣,从一开始便没安什么好心思,这不,还没进皇宫,便要给父皇来个下马威! 那个杨廷和先蹦出来:“臣请殿下从东华门进文华殿”! 这是甚么混账话! 还没进行登基大典,你叫殿下也就算了。走东华门、进文华殿是几个意思?那是太子的规格,不是皇帝! 父皇真的很聪明:“吾非大明门不入!非奉天殿不入!” 这个杨廷和居然还敢拦:“臣再请殿下入东华门”。 父皇怒了:“朱家的江山社稷,莫非你想来指点?要不,你来做这个皇帝好了!”吓得姓杨的当场汗如雨下,叩头请罪! 哪料到这帮人不知收敛,紧跟着又开始了无事生非的折腾。 父皇登基不久,杨廷和加上毛澄等人又来了:“臣等启奏陛下,以后您得尊先皇为兄、尊其父为父……” 父皇都怒极而乐了:“那朕的亲生父母该居何位?莫非叫叔叔婶娘方才符合‘礼义’?岂有此理?岂有此‘礼’!” 父皇之言得到朝中识大体者纷纷附和。没想到那等昏聩瞒邗之徒竟公然叫嚣:“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 谁不同意给自己认个爹就是奸邪,就当斩? 疯了,这帮家伙真是疯了! 父皇本不想跟疯子计较,没搭理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就为了给父皇认个爹,这帮家伙居然整整折腾了三年!三年啊!到最后,老杨的儿子杨慎——嗯,这小子竟还是状元!朕就奇了怪了,这书,难道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带了两百多大臣,趴宫门口哭。边哭边捶着宫门喊:“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坚守节操大义而死,就在今日”! 难道国家养士百五十年,就是让你们帮天子认爹的么! 父皇真是急了:“给朕打这般吃饱了没事做的沽名钓誉之徒”! 当场打死十几个,剩下的四品以上停俸,五品以下全部罢官滚蛋! 终于,这场闹剧算是收了场。 三年、三年啊! 别说修齐治平了,啥正经事都不做,都是想博个“直言敢谏”的“骨鲠之臣”的名声——否则,你们倒是继续“谏”啊,怎么打死了几个就全哑巴了? 伪君子! 再往后,相互之间又开始扯皮拆台,内斗不休。终于,父皇实在受不了,干脆不上朝,让他们随便折腾了…… 这帮家伙,该怎么收拾好呢? 朱祁钧干脆在软榻上仰面躺下,用手捂着额头,闭上眼睛,继续想着心事。扪心自问,以前朱家那些长辈皇帝们,包括自己的父皇,也确实各有各的不堪。不过,那些臣子们也是真不像话,看过前朝的一些奏对,真的让人很无语,比如说…… 皇帝每天上朝,兢兢业业地事必躬亲,那帮文臣觉得不能为所欲为了,便一定会有人上书:陛下不要操心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交给我们处理就好了,您还是回后宫多生几个皇子吧,这才是国家根本!然后一群家伙拥上来鸡一嘴鸭一嘴地附和着喋喋不休…… 皇帝不上朝,想扯虎皮做大旗找天子撑腰寻不到人,他们便又会痛心疾首地上书:陛下不能沉迷后宫,商纣王周幽王的殷鉴不远啊…… 更有甚者,纯粹是为了给自己贴金搏名声,骂天子居然也成为一种最有效的手段!拿父皇为例,居然有家伙信誓旦旦地骂:皇帝不上朝,一定是沉迷后宫女色、圣天子是半神,能让圣天子沉迷的,一定是妖邪,对,就是千年狐狸精!后宫“秽不可闻”“人人皆知”——秽你斜麻麻个卵子、知你斜麻麻个皮!莫非有哪个家伙能随意在后宫行走,否则,你一个外庭官员怎么能知道禁宫之事?李世忠跟自己讲过,当时父皇读着奏章气得脸都白了,手哆嗦个不停:“这厮竟敢如此恶毒,就差指着鼻子骂朕了!这是拼着挨一顿板子换个敢骂皇帝的好名声啊!打了你,朕就是个板上钉钉的昏君了!朕不能遂了你的意,朕不打,朕忍了!朕偏偏就不打……”父皇真没打那厮——只是把后宫的摆设都砸了个稀巴烂! 自己当然也想做个好皇帝。但,这帮家伙完全是对人不对事,只要一派拥护,其他几派哪怕前一天还打得头破血流,立刻会亲密无间旗帜鲜明地反对、就算绕过内阁发中旨强压着推下去,到了地方上,他们那些门生子弟的地方官也会来一句:“无内阁附署?此矫诏也,臣不奉诏!”硬生生顶回来——“我抗过旨”这种事,这帮王八蛋可以吹一辈子!偏偏还显得他们骨头有多硬似的…… 想到这里,正历不觉长长的叹了口气。 噗通一声,李世忠跪下了。噗通,噗通,又是几声轻响,其他侍候着的太监们也都跪下了。 “万岁爷要保重龙体啊!” 这是李世忠的声音,听得出来,话音不高,但透出的忧心是发自内心的。 “万岁爷要保重龙体啊”,其他太监们小声和着。 紧接着,是一片重重的叩头声。 还是他们最忠心啊! 想到这里,朱祁钧顿觉眼前一亮,睁开双眼,猛的坐起来,定睛看着跪在身前的这些人: 他们不是官。很多人甚至不识字——能供孩子念书的家庭,不太可能把他们送上这条路。李世忠等有限几个识字的太监,也是在宫里学的。他们当然没机会念什么圣贤书,所以不会像那帮文臣一样,讲起歪理来一套一套的永远振振有词。 他们更不是民。身体上的后天缺陷注定了他们此生永远不能享受正常人的生活。不仅没有妻子儿女,进了宫,他们便连父母也没有了——他们唯一拥有的,只是圣天子本人。 那……他们算什么呢? 家人! 普通的奴仆还可以通过买卖更换主人、甚至能铤而走险私逃。可他们这些特殊的奴仆,谁敢买?就算能逃出宫禁,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圣天子是他们生命唯一的意义——所以,他们是自己最值得信任的人! 想到这里,朱翊钧的脸上逐渐露出笑容,目光中也带上了暖意:“都起来,都起来吧。” 李世忠等略略一抬头,犹豫着慢慢起身,甚至没人去抹额头上的灰尘,一个个继续垂手低着头站着。 “还是你们最贴心啊!”朱翊钧的一句感叹,大小公公们呼啦一下,又全跪下了,再次纷纷伏地叩头:“奴才不敢当”、“奴才本分”…… “都起来,不用跪了。”朱翊钧再次开口,继而,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朕决定了……” 今后,就效法父皇,用身边这些最忠心的太监去收拾那帮老家伙! 就在此时此刻,陕西的延安府已经乱成一团。 第22章 中邪 第22章 中邪 罗咏昊在榆林府的神机妙算和收放自如,让所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感触最深的当然是关盛云,本打算像丧家犬般落荒而逃。他心里很清楚,最后的结局大概率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在大山里被活活饿死,要么饿得半死被手下绑了送到榆林府换生路,然后被送到京师当众凌迟。没想到罗师爷运筹帷幄,谈笑自若举重若轻,大家转危为安不说,自己更是大大地狠发了一笔横财,平添了数不清的装备物资给养!有粮便有兵,沿途又陆续收容了不少落草的山贼和逃犯流民,部众已经扩充到近四千人马!因而关盛云内心里早已认定,罗师爷是孔明先生再世,从此言听计从,罗师爷说啥便是啥。罗师爷说去打延安府,关大帅二话不说,领着队伍挥师南下。 罗咏昊说去延安府,其实也是无奈。 榆林府北边是刚刚离开的神木县,穷得连耗子都能饿死的地方,罗知县打死也不会回去、向西是袄儿都司,别看名字叫都司,大明完全管不了,出了边墙就是大漠,在没有机关枪的时代,蒙古同胞可不是今天能歌善舞的样子,不来抢你你就该烧高香去了、向东是太原府,山西对京师的意义陕西根本没法比,几乎每个府镇都是能硌崩牙的硬骨头……所以,只能向南——如果能跑到河南,活下来的几率则会大得多:那里是中原,只要站住脚,物华天宝的南直隶、鱼米之乡的湖广,甚至天府之国自成一隅的巴蜀,皆可图之! 虽不如神木穷得那么出类拔萃,延安府旁的安塞县也是个好不了多少的所在。同病相怜的缘故,罗咏昊与安塞知县常文平以前关系不错,早在大军还在榆林府没开拔时,提前写了封信,教罗世藩乔装送了去。接到信的第二天,常知县的家小就套了驴车回江西老家“祭祖”去了,常知县自己则因为“发现了一棵早已枯死多年的核桃树竟然结了果,而且硕大无比,分明是天降祥瑞”一溜烟跑延安府“报喜”去了。 圣天子早已明令禁止地方上妄言报什么祥瑞,常文平也是快到知天命年纪了的人了,竟突然开始对这等无稽之谈深信不疑,莫不是中了甚么邪?延安知府于胜良自然委婉地批评了几句,没想到常文平居然敢顶嘴,一再坚持要亲自进京报喜!于胜良勃然大怒,把这厮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中了邪,教他快滚,常文平闻言一怔,然后就病了,躺在客栈里卧床不起。据说,浑身无力,连说话都头痛,偏偏胃口出奇的好,吃啥都剩不下!显然,老常是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于知府只好叫人去城东太和山请了个道士去给常知县驱邪,不成想刚刚燃起黄裱纸,常知县从床上蹦起来把桃木剑劈手夺过一折两段,紧跟着抄起香炉就砸在道士脑袋上,然后赤着脚追了可怜的道士两条街!于胜良有点后怕了:老常中邪是确凿无疑的,幸亏没在自己眼前发作。显然,这身大红的官袍克住了邪魔外道!这几天一直琢磨着要访个高人来降妖——因为已经收到榆林府“大捷”的边报抄本,于知府心里压根就没想过其他可能。 过了没几日,常文平来请罪了。据他说,昨晚梦到一个虬髯环眼的金甲神人,用金瓜锤往天灵盖上猛地砸将下来,吓醒了以后发现出了一身大汗,浑身说不出的轻松……于胜良猜测道,很可能是那棵老树日久成精,想到京师作乱,但按五行来说水生木,而且“人挪活树挪死”,这妖孽显然道行还不够,离了原地几日便耐受不住了!常文平对这个结论佩服得五体投地。接着,二人正在一板一眼地研究这金甲天将究竟是哪路神仙,突然得报,一大股贼人仿佛神兵天降,已经在安塞牢牢地站定了脚跟。 一开始于胜良是坚决不信的,觉得可能就是一般的流贼土匪,充其量人数多了点——往死里说,二三百、三四百号人呗,还能多到哪里去?等几天,只要调集延安府周围所有州县卫所的兵马,费点力气赶跑掉还是有把握的。直到派出侦察的亲卫气急败坏的回报:贼寇真的占了安塞县城、看旗号中规中矩,绝非一般流寇山贼——嗯,一般的山贼连衣服都是破破烂烂,这帮人居然有足够的布匹做了旗帜!有旗帜就意味着有指挥、有训练!而且,兵强马壮士气如虹的样子。因为没敢进城,具体数量不详。不过,四门外观望一圈下来,怎么也有三五千之众! 这下于胜良可傻了眼:贼人有三五千?而且,训练有素?这哪里是山贼流寇,这分明是正规军啊!这样的规模,别说一个小小的延安府,合全陕西都司府之力也未必对付的了! 于胜良召集了延安府一干官员和“凑巧”滞留的安塞知县常文平商议对策。一众人等七嘴八舌的分析下来:西边的庆阳府一直太平无事、东边是山西的太原府和平阳府,孟门关上平关永和关兴德关马斗关平渡关,这些关隘,即便是军队也得打上一阵,不可能毫无声息的轻易破关而入、北面的延绥镇榆林卫,前阵子倒是有大股流寇,不是已经被萧长华吴多贵们打得溃不成军了么?咦,且慢!大家面面相觑,彼此对望一下,心里便有了数……都是官场上混了不少年头的老油条,这时候还参不透个中玄机,一把年纪可就真活到狗身上去了! 于胜良这个气啊:“好个萧秋实(萧长华的字)竟如此歹毒!祸水东引、阴纵贼人、掩败为胜、谎报军情……这,这,这是欺君大罪!老夫定要参他!” 此言一出,府衙里顿时一片“参他”、“姓萧的太缺德”、“姓萧的是王八蛋”……的骂声不绝。 “府尊息怒,息怒。姓萧的确实该死!不过,卑职以为,如何抵挡这股贼人乃当务之急。还请府尊明鉴。”说话的是延安府同知闫文龙。 “如何抵挡?”愤怒的于知府几乎是吼着回应,“你们说如何抵挡?咱们全府,连各县衙役都算上,能不能凑出五百拿刀的人来?榆林萧贼那里是边塞要冲,狗贼们再能喝兵血,三五个营总是有的吧?他们都不抵挡,教于某怎么抵挡?” 通判莫翰韬试探着问道:“府尊息怒。闫大人言之有理啊!既然榆林府不仁在先,那便休怪咱延安府不义!要不然……”说到这里,止住了话头,意味深长的望向上首的于胜良、闫文龙二人。 闫文龙看了眼于胜良,缓缓说道:“府尊,下官以为,莫通判说得有些道理啊。数千贼寇,断非一个延安府可敌!向南是省城西安府重地,万不能失,东边嘛,出了孟门关上平关可就不是咱们陕省的事了……” “万万不可!”于胜良虽然有些迂腐,脑子里还是忠君报国那套——否则,凭他涉身官场三十年,尤其是被点过翰林的资历,不可能年近六旬还窝在延安府这等贫苦之地做个四品知府。黑着一张脸怒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吾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临危一死以报君父而已!岂可学萧秋实那等昧心之举!” 常文平一直没说话。一则职位太低,在座最小的也是从六品的州同知,轮不到他这个七品知县说什么;二则是心怀鬼胎,生怕这当口跑到府城的“巧合”引起别人注意,再起了疑心。不过等听出老于头要拼老命的意思,联想到老头子诚心实意给自己找道士驱邪心里着实有愧,挪动了一下蹭着半张椅子虚坐的屁股,正待开口,不想闫文龙率先坐不住了:“府尊大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下官等并非贪生怕死,然我等死而何益?如若贼人大举来攻,您觉得守住府城有几分把握?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下官觉得,萧秋实固然罪该万死,其做法……似也可效法一二……” “不行!”于胜良啪的一拍桌案,白花花的山羊胡子仿佛要根根乍起,“纵有二三分把握也要死守府城!吾意已决,我等既食君禄,粉身碎骨以报君恩自为分内之事。贼人来犯之时,老夫亲自上城!吾等只需死守几日,援军即至,到时里应外合,聚而歼之!阴纵贼寇引祸他人之言,各位休得再提!”说到这里,一双昏黄的眼珠阴森森扫视了一圈众人,“否则,国法恢恢,莫怪老夫难念同僚之情!” 话说到这份上,众官都识相地闭口不言了。不过,各人心里纷纷打起自己的小算盘。 接下来,延安府便进入那个时代标准的临战状态:各门的吊桥被拉起、城外的居民被强行带入城中,家园和庄稼青苗付诸一炬、空地上搭了粥棚,市井无赖与乞丐们被每日两餐的待遇吸引,领了刀棒上墙协守、夜禁提早从入更开始…… 于胜良怒火焚胸地写了参奏榆林府的折子,派驿马送往京师的同时,也向西安府、庆阳府发出了求援信——不出意外的话,两府随后会向汉中、凤翔、平凉、巩昌、靖虏等更远的府卫接力发出军情报告,陕西都司府则会下军令调集各地兵马赶赴延安方向…… 然而,事实证明,于胜良所谓的三分把握,还是太乐观了——没等于知府的奏折送到京师,延安府便陷落了。 罗世藩把信送到常文平手里后,并没有向绥德方向返回,而是按照罗师爷预先的吩咐,汇合了等候在安塞城外的谷白桦等十余人,陆续分批尾随着常文平混进了延安府城! 无事可做的常文平,领了份查夜的差事,带着几个牢子,入了夜便沿街巡夜——没想到,在延安府进入临战状态的次日夜里,确切的说第三日凌晨,竟当街撞见了公然犯禁的罗公子。 混进城的众人,按罗师爷的安排,分头住进了几间不同的客栈,这几日已经把延安府城转了个遍。罗咏昊在做神木知县时便对于老爷子的脾气秉性闻名已久,按预先的计划,延安府能和榆林府那样合作固然好,但不太现实,所以,夜禁这一层,罗师爷已经想到——仓促间,拦街栅栏只能封住大街,小巷是不可能全堵住的。 到了约定日期,各人在五更多时分陆续翻墙离了客栈,分头沿着这几日踩熟的路径向北门汇集。罗知县穷虽穷得惊天地泣鬼神,罗世藩好歹算是公子哥出身,满肚子鬼点子,斗嘴使坏鲜有对手,而拿刀捅人的技巧则实在上不了台面,所以关盛云特地让谷白桦陪在左右护着。这二位今天不太走运,原定的路线上晚间突然也拉起了街障。前路受阻,罗世藩干脆拉着谷白桦直接上了大街。没走多远,横街上转过来一盏碗口大字“正堂”的灯笼挑着,常文平骑了匹矮马,带了五六个人,两下里直接撞上了。 第23章 夜禁 第23章 夜禁 避开已经来不及了,谷白桦心里一惊,正待伸手入怀去摸暗藏的短刀,被罗世藩死死抓牢了手腕,轻声道:“谷大哥莫动手,听我的。” 有牢子在前面挑了灯笼照亮,罗世藩看不清隐在后面黑暗里的常文平,对着马上的人影躬身唱了个喏,不慌不忙地垂首立着。 灯笼几乎戳到这二位的脸上,常文平当然一眼便认出了罗大少爷,心下也是一惊,暗忖道:“这小子干什么来了?莫非……”正想如何帮着遮掩一下,狐假虎威的皂吏丁壮们早就吼上了: “什么人”? “大胆刁民,竟敢犯禁!” 这帮家伙,平素里欺负人已经成了习惯,若不是看小罗戴了顶读书人的方巾没敢太造次,只是虚张声势地咋呼几声,否则,如果对象是平民打扮,很可能已经先把人打倒狠狠踹上几脚再问话了。做这行的大都不是什么好人,披上这身皮,做起坏事来从来都是有恃无恐。 不过,诈唬得最凶的,却是几个市井无赖子。平日里没人待见他们,非常时期赏口吃食就被拉过来做临时工,可要好好抖一把威风,再加上本就混账,做起缺德事都是沾沾自喜,毫无心理压力——正规的六扇门里尽管也多不是什么好鸟,但毕竟还有些管理约束着、这些家伙则不同,坏事做得最多、手段最是卑鄙极端。官府也乐于用他们:有些事,不方便直接出面,交给他们,往往能收到奇效。就算把事情做绝到天怒人怨人神共愤,随便抓几个顶缸,屎盆子往头上一扣:都是这几个歪嘴和尚念坏了好经!大不了推出去杀了,民愤自然平息,一起跪拜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然后,再找其他无赖继续——在大明,明白人不多,混账无赖还不是有的是! 罗世藩不慌不忙地再一拱手:“家母急病,学生赶去取药的。”常文平听了,心里暗暗赞了一声:这小子看来早有准备。 常文平有意逗一下这个晚辈,也顺便卖个人情,轻咳一声驱前两步走进光影里,让罗世藩看清自己,微笑着问道:“口说无凭,取药来验。” 罗世藩见是常文平,眼神一亮,随即恢复了常态,躬身道:“学生见过大人。”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上面还牒着张纸,料想是方子,双手递过来。 常文平越发觉得有意思,接过来,随口又问了一句:“令慈是什么病症?”指了指谷白桦,“这位又是什么人?” 罗世藩回答:“回大人,家慈害的是心口疼。这位是学生堂兄。” 一个帮闲的无赖狐假虎威地喝道:“他是哑子么?要你来答!” 谷白桦暗地里一惊——他本是云南马贼,流放宣府一阵子,陕西话倒是勉强能听懂,可一开口便会露陷,迟疑间罗世藩已经面不改色地应了:“差爷说的是。学生这位堂兄小时病过一场,耽搁了几天,实在挨不住才请了大夫,开了药,烧退下去便成了哑子,听得却不能说得。家母急病抓药,走夜路学生拉他壮个胆。” 常文平摆摆手止住了手下的聒噪,示意把灯笼举高些,就着亮光展开方子看了眼,一笑,又嗅了嗅药包,轻声说:“这开方子的是个庸医,下次换个大夫罢”。言毕挥手,示意让二人过去。 罗世藩拉着谷白桦施了一礼,走过常文平身边时轻声道:“谢大人。今早上恐怕风会有些大,大人保重则个。”然后低头匆匆离开。 常文平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再向前巡了半条街,边走便琢磨,突然明白过来罗世藩话里的意思,一捂脑袋:“咦,本官突然甚是头痛,也要寻大夫讨张方子,你等继续吧。”说完,没等皂吏们回答,双腿一夹,骑着矮马竟自一溜烟跑回客栈。进得房把官服脱了,绑上块石头丢进院内井里,回屋闷头睡下不提。 二人走了好远谷白桦还懵懵懂懂,问到:“少师爷,那般杀材怎地就放了咱们?” 罗世藩答道:“《大明律》‘夜禁’条目下有明文,‘疾病、生育、死丧不在禁列’。哪怕在京师,只要说取药,晚间大街也随你走得。若是连看病、生产都不许出去,岂不是混账透顶的王八蛋么!” 谷白桦咧嘴一笑:“少师爷说的是。若是此等事都禁了,果真是丧尽天良的王八蛋了。”走了几步,又问到:“那……少师爷,你那包药是咋回事?” 罗世藩笑了:“来前俺爹教的。揣一包金银花牛蒡在身上,平素里拈些泡水当茶喝,需要赶夜时随手写个太平方子贴外面便是药材。即便被查,最多说开方子的庸医药不对症,却怪不得咱们。” 谷白桦搔搔头恍然道:“怪不得那狗官说甚么要换个大夫方子……” 罗世藩道:“刚才那人便是我前日送信的安塞知县,他是有意提醒咱们,以后再使这招要谨慎些。” 二人轻声说着,拐进了北门附近的一条小巷。蒙蒙微光中,已经可以辨出巷子里十来个黑黝黝的人影——他俩来路上被耽搁了些时间,前日里混进城的众人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这帮人都是关盛云按照罗师爷的要求精挑细选出来的:除了罗公子,每个人手上至少都有一两条人命——抢城门这等事,不是亡命徒可干不来。 大家汇齐以后,谷白桦轻声交代了几句,众人纷纷抽出贴身的短刃,三三两两溜着墙根从小巷里鱼贯而出。到了北门附近发一声喊,便向迷迷糊糊打着盹的城门卒们冲了过去。 因为闭了城门,又有护城河的保护,吊桥也被拉起,城墙上看夜的,大多是临时招募来凑数的无赖乞丐们,由几个守营兵带着。在那个时代,夜战极少,守夜也就是个示警,兵卒们要保存体力兼守护要冲,大部分要么睡在府库,要么睡在左近的知府衙门旁。守城门的倒是正规军,于胜良临时又增派了一个果,总共二十人左右。 谷白桦等人这几日早已踩探清楚,并做好了分工。外面依着城门墙根打盹的三五人还没明白过来便都被刀子逼住爬起来卸门闩,动作慢的被一刀戳到大腿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十几个睡在更房里大通铺上的,还没睁开眼,屋门便被一脚踹开,黑灯瞎火中冲进几个凶神恶煞,南腔北调的吆喝着都趴着不许起来,有个懵懵懂懂的家伙刚坐起来,脑袋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一头歪旁人身上,手脚偶尔抽动下,眼见着活不成了。三两个黑影就着油灯昏暗的微光沿着炕沿来回逡巡咒骂威胁着,兵卒们的刀枪武器都靠在墙边,几人就势都把短刃换了手,各抄起把腰刀指指点点咋呼着。 城门两边上墙的步道,各被两个人守住,手里的短刃也换成了更房里抛出来的刀枪,墙上闻声而来的无赖游民打个群架倒是习以为常,朦胧中猛地见到这帮杀人不眨眼的悍匪,跑在最前面的家伙被一枪戳在小腹上,捂着流出来的肠子在石阶上打滚,发出垂死的哀嚎。火把的光影中见到这一幕,其他人都被杀气震住了,只是纷纷吆喝着给自己壮胆,不仅没人再敢冲下来,反被对方逼得一步步往城上退去,挥舞的刀棒,根本不是刺击,而是遮挡不时袭过来的刀光枪影。 城门终于在呀呀声中被拉开,谷白桦等人威逼着几个城门卒抬起沉重的门闩扔进护城河里,然后挥舞着刀枪喝几声“快滚,否则杀头”,兵卒们纷纷哭喊着沿着外墙向两侧跑开。随后,谷白桦一声呼哨,率领其他人转头沿着步道向城墙上冲去,守在更房里的几人闻声也蹿了出来,迅速加入两侧步道半腰的战团。半盏茶不到,一伙人便已攻上城门楼,将守夜的乌合之众们驱赶到几丈开外。 更房里的门卒们总算踹开反锁的门板跑出来,有几个抬眼见到门洞那里空无一人,城门又大敞四开着,还想奔过去合拢,一个年纪大的喊道:“蠢狗!没大闩关门有卵子用?还不快逃!”众人一哄而散,边跑边喊道:“城破啦,大王们杀过来啦……” 墙上那些流痞们本就畏手畏脚不知所措,正挤在一起相互壮胆,见状也纷纷扔下手里的武器,扭头沿着城墙向两侧跑开,“城破啦,大王们杀来啦,快跑啊……”跑一路,喊一路,把未知的恐怖散播更远方。 恐惧最大的威力来自于未知。勉强可见五指的微光中,很快四墙上到处响起惊惶的呼喊声,奔跑的人越来越多,人流沿着东门、西门,和南门的步道跑下墙,跑进城内,将恐怖传递到城内每一个地方。 罗、古二人伸手入怀,有人递过火把,随着几枚烟花在依稀的晨光中高高绽开、炸响,城门楼里绞盘上粗大的的绞索同时被砍断。一声沉闷的轰响,吊桥落下,重重地砸在护城河的对岸,击起一片烟尘。远处,也隐约传来纷杂的人声、脚步声,和喊杀声——很快,关盛云的大队人马从烟尘里一头冒了出来! 按照这个时代正常的攻城模式,关盛云应该在城门附近留下至少一个主力营的战兵,其中一个步队要上墙守卫城门楼,其他步队则要以此为中心建立防御圈,确保城门畅通。不过,面对还没有组织起抵抗力量的延安府,时间就是一切。大队人马从洞开的城门鱼贯而入,旋即分成大小不等的三股:沿着城墙向两翼展开的人马数量并不多,绝大多数在早已熟门熟路的内应们的引导下直接冲向知府衙门和府库方向…… 未到午时,延安城破。 第24章 立威 第24章 立威 于胜良被几个亲卫幕僚按在船舱里,嚎啕大哭。 于三已经给于胜良做了二十来年长随。派去安塞县打探消息的亲卫们向老爷回报匪情时,于三就立在旁边伺候呢。于知府召集官员们开会,于三也没闲着,把老爷的亲卫队长李烧饼唤来嘀咕了好一通,李烧饼不停的点头称是,随后便派了几个得力弟兄暗中扣下几艘民船,随即大家换了便装在岸边候着。听到外面喊杀震天,早有准备的府内众人在于三指挥下不由分说架起于胜良出了府衙后门就往船上跑,等关盛云大马金刀地坐在知府大人的太师椅上时,几艘小船已经在延河上划出十来里地远了。 于胜良几次要投水自尽都被众人拦下,老爷子挣扎时连踢带打的力气还真不小,有个亲卫居然还被早掉了几颗牙的大人狠狠咬了一口,捂着胳膊疼得呲牙咧嘴。眼看着于大人把自己折腾得虚脱了,精疲力竭的众人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将其强按在舱里,面面相觑的围着看他趴在舱板上惊心动魄地哭。 船家哪里敢怠慢,百来里水路顺流而下,入夜前,众人便把被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的老爷子抬进了延长县衙。 其他人则没有那么幸运,混乱中延安府各级官员小半当场丢了性命。闫文龙心眼活络,床头早备了套下人的衣服,听到动静不对,套上打过几个补丁的短衣便一头钻进下人房。等关建林率人冲进宅子问狗官哪里去了时,硬着头皮指了指后门,更领着他们“找到”床下的银箱,从而获得了信任——劈开银箱后,关建林甚至还随手抛给他一块约莫二两重的银子块。 莫翰韬也跑了。但匆忙中忘了换鞋子,厚底的官靴实在不是为百米冲刺般逃命设计的,不停的被踢到的杂物绊倒,摔得七晕八素地,没跑多远就被堵了回来,此刻与其他没逃掉的大小官员们被拴一起跪在廊下。 常文平则完全没动过跑路的心思:家小已经到达安全地带,自己在“那边”也有故交相识,只要别太倒霉遇到个愣头青不由分说当头一刀,还是不引人注意地老实待着最安全——关盛云们最关注的地方依次是知府衙门、银库、粮仓、官员们和富户们的宅子,客栈肯定不会是重点目标。再说了,在安塞还能找个借口跑延安府,从延安府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常知县又一次做对了。客栈里倒是来了伙乱兵,不过他们先是直奔账房,随后搜完住店客商的浮财就把他们驱赶到大街上无人再做理会。常文平混在人堆里猫着,街巷里无家可归的人们组成不同的人群,漫无头绪的躲乱兵忽东忽西地拥着,常文平时不时趁乱从这一群混入那一群,逐渐向知府衙门方向靠近,直到被立在阶上罗师爷发现。双方搭过眼神,罗师爷不动声色的对身边的喽啰交代了几句,不大会儿的工夫,常文平便坐在知府衙门的花厅里喝上热腾腾的香茶了,罗世藩立在旁边陪着。 如果不算只有一条街的神木县,这是关盛云第一次真正的攻占城市——好吧,神木县真不能算城市这话别让大小两位罗师爷听到就好。 虽然做土匪的日子已经不短了,毕竟是喊着“保境安民”口号在官军军营里长大成人的关大帅,此刻,内心里还隐隐保留着一些东西。按照罗师爷的吩咐,早就交代了部众:唾手而得的安塞县是进攻延安府城的跳板根据地,绝不能祸害,否则杀头。进了县城,也只是带了亲卫营驻扎在县衙附近以备万全,其他营都安排在四门和城墙上,不许乱跑。 从榆林府榨出来的物资很多,米脂绥德等地也有些缴获,关盛云索性把安塞小小的粮库开了,给百姓分了些粮,人心暂时安定了下来。因为有大军镇着,县里平素游手好闲的小偷无赖们安分了许多,哪个都不敢冒头,秩序甚至比常文平做知县时还好了不少。关盛云很是得意——对此,罗师爷只是淡淡的一笑。 罗咏昊知道,等攻下延安府城,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 延安府在大明着实算不得什么繁华所在,可在几千叫花子一样的军汉眼里,那便绝然是人间仙境了!单单砖石结构的民居就让这帮只见过茅草顶土坯墙的家伙们瞠目结舌,更别说居然还有高达三层的临街沿河酒肆了! 一开始,这帮家伙还没敢太造次,直到有人追杀负隅抵抗的官军进了民宅。 然后……顷刻间,秩序荡然无存! 乱兵们沿着纵横交错的大街挨家挨户破门而入,劫掠、奸&淫、当然,还有屠杀。 有句至理名言:千万别落到不如你的人手里。 此刻的延安府正是验证。在这群乱兵眼里,府城里再不济的人家也是他们一辈子别想企及的生活,我要抢、我要占有、拿不走的我要毁掉!一个下午的时间,延安府几乎沦为人间地狱。 在那个下午,关盛云已经完全失去了对部众的控制力——指挥链彻底断裂:派出的传令兵找不到营官、营官找不到队官、队官找不到果长、甚至果长们,也无法保证身边一起抢劫的家伙就一定是自己的部下! 这一切,都在罗师爷的预料之中。然而,除了提前下达一条“不许放火,违令者杀无赦”的死命令以外,甚至关盛云在早前的军议上刚刚提个军纪的话头便被罗师爷打岔引了开去。 罗师爷不是什么坏人,但他是个明白人。 罗咏昊非常明确的知道:首先,这帮乌合之众进了城,见到平生未曾见过的繁华,绝不可能管得住自己、其次,军令一定要保持权威性。如果把犯了军令的人都杀掉,不用等官军来剿,这支队伍便会自行崩溃——那还不如干脆不说、第三,上至关盛云,下至最底层的伙夫辅兵,所有人都需要这样亲身经历一次。以后的路还有很长,有了这种经历,大家便可能走得更长远些。 抬眼看看太阳已经在西边半空摇摇欲坠,罗师爷对茫然不知所措的关盛云轻声说道:“大帅,时候差不多了。” 自打进了府衙,关盛云先是一屁股坐到于胜良的太师椅上喜不自禁。等心情平复下来,听到外面的喊杀声坐不住了,虽然罗咏昊早打过预防针,还是怀着侥幸心理派出了几名亲卫去找营官们——满大街都是出逃的百姓和扛着提着举着背着大包小包抢来物什的乱兵,当然谁也找不到。于是开始在正堂来回溜达,溜达几圈便坐回椅子上喝水、不多久再起身转上几圈,然后再喝几口水……听到罗师爷的提醒,快要胀&破肚皮的关大帅终于站定,望向后者。罗咏昊点点头再次说道:“时候差不多了,兄弟们也该累了。派人找找罢,大半能找到。” 亲卫们骑着马在已经没多少人的大街上驰骋起来,边喊边跑:“大帅有令,营官速到府衙听令!队官集合周围的兄弟们原地待命!” 不到两柱香的时间(一炷香约为今天的十五分钟),兴高采烈的营官们陆续都到了府衙大堂。关盛云摊开罗咏昊提前写好的清单,逐项分配任务: 高藤豆部负责延安府库的守卫。 尤福田、谷白桦、龚德润、张丁等率部分守东西南北四墙。 关野火、古白松率部搜索残余官兵。 从此刻起,除遇抵抗外,包括官兵降卒在内各部禁止妄杀一人。 各部缴获及所掠财物,一律上缴…… 说到其他内容时还好,众人皆是嘻嘻哈哈地应着,关盛云刚刚念到这里,立时遭到众将的一致抗议,谷白桦第一个跳出来嚷道:“大帅,罗师爷!兄弟们拼了性命换来的浮财,怎地,便全缴了去?那个……交一半可好?”此言一出,引得其他人纷纷附和。 关盛云瞪起眼睛啪地一拍桌案:“混账东西,竟敢不听罗师爷的话?” 谷白桦等人正要强辩,罗咏昊清了清嗓子,抬起双手向下作势按了按,不急不躁地说道:“众位将军莫急,先听罗某说几句。罗某讲完,或交或留,各位自便,罗某绝不干涉!” 正堂里逐渐安静下来。罗咏昊轻笑道:“罗某想请教各位将军一件事:咱们……为甚么要造反?” 众人七嘴八舌地嗡嗡应道:“活不下去了呗”、“没活路了啊”! 罗咏昊一击掌:“说得对,活不下去了——要是能活下去,谁会做这般不要命的营生?” 在榆林府附近投奔过来的保定地主龚德润分辨道:“既然罗师爷也这样说,那,兄弟们刚刚发了点小财,便要收了去……” 罗咏昊神情一正,问道:“罗某再问各位一句:如果你怀里揣了抢来的百十两银子,你会如何?” 众将相互看了看,有些人慢慢有点开窍了。 罗咏昊提高了些声音:“各位已是将军了,今天可能看不上这百十两了。但你们的手下呢?你们手下的手下呢?罗某可以拍着胸脯向各位保证: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逃跑!” 众人真没想过这个问题,霎时间,正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只听罗咏昊继续说道:“咱们人虽不少,但大半是一路收容、投奔过来的,彼此间还没结下什么过命的交情。抢到银钱的会想尽办法跑掉,他们会想着买上几亩地,最好再娶个媳妇!甚至,为了自己的逃跑,他们会砍翻守门挡路的兄弟、为了以后的平安,更会向官府告发咱们的所有虚实!没跑的全是这次没抢够的,等下次抢够了也会跑!且不论官府会一个一个全抓了杀头以儆效尤……”罗师爷有意顿了顿,厉声喝道,“就算他们能跑掉、那你们呢?你们能跑哪里去!就算官府最后能放过他们、难道官府还会放过你们不成!罗某可以很明白地告诉各位:能被当场杀了,便是你祖上积了德!到时节,我等都会被送到京师凌迟剐了!大逆是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的鱼鳞剐,前两刀割眼皮,三四刀剜双乳,再然后是一刀一刀地零割下阴卵子!连剐上三天三夜,每一刀剔下铜钱大的肉,等你变成一副骨架,人还活着,要等到最后一刀刺了心才会死!听懂了么!”最后一句,罗咏昊是厉声吼出来的。 众人全听傻了。 过了一会,谷白桦垂头抱拳道:“师爷教训得是。小人即刻便将那班私娃子死囚们抢的东西收了来。” 罗咏昊点了点头,柔声道:“各位能想明白这层道理便好。一会各位带上亲卫,每个队、每个果、每个人都要搜身。不过,搜身时手底下可以略松一松,给各人留上几两散碎银子,毕竟兄弟们都是提了脑袋做这个,总得留点念想……”说到这里,他有意拖长了声音,“至于各位,大帅早有安排,这次先各分上几百两,往后打个赏什么的总用得上……其实,在座的各位都是将军了,所有东西,还不都是咱们的!咱们——还用担心没钱花么?哈哈哈哈。” 众将轰然应是——如果说罗师爷在榆林府的表现已经让大家刮目相看,此刻起,众人心里对罗师爷简直仰为天人,发自肺腑地佩服到了极点。 罗咏昊又补了几句:“各位将军,这是咱们第一次拿下府城,算是偷袭得手,没遇到什么有组织的抵抗。往后这种情形多得是,届时各位很可能需要约束好部属才能顺利占领……嗯,或者说,保得住自家性命。攻城时,各部该怎么做罗某是外行,还请大帅吩咐。往后入了城,咱就按今天定下的规矩办!” 第25章 纷乱 第25章 纷乱 众人离了府衙,已近落日时分。领了任务的众将策马直奔自己的防区,延安府里到处响起其亲卫随扈们南腔北调的吆喝声: “豆营的,立即到府库集合。天黑前没回来的杀头!” “田字营,到东门集合。天黑没回的砍脑壳!” “振勇营的,都去西门……” …… 随着传遍府城的呼喝声,街巷里再次乱起来,一手拎着刀枪一手拖着大小包袱的家伙们,乱遭遭地从商铺、酒肆、民房里纷纷冒出来,绝大部分身上胡乱穿着抢来,甚至刚刚从居民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其中比较“聪明”的,为了腾出最大携行空间,竟在身上套了五六件四时衣服,把自己捂得满头大汗。还有脑袋上扣了两三顶皮帽子的、有颈上挂着一两双靴子的……最令人忍俊不禁的,居然还有个穿着黄色“龙袍”的家伙背个大包袱跑到街上! 众人猛一看还以为“皇上”到了延安府,等定睛望去,则越看越发觉得哪里不对劲:袖子和腰身大得离谱、龙是四爪(这叫“蟒袍”。古人说的“蟒”,并不是我们今天理解的“蟒蛇”——那时没人去过亚马逊原始雨林,不知道森蚺这种动物的存在,蟒和龙的区别主要在脚趾:“四爪为蟒五爪为龙”。蟒袍是王公的吉服,天子有时也会赐给功臣——如果没有现成的四爪蟒袍赐了件五爪,受者则须“挑去一爪穿用”,材质也非丝绸而是土布——原来这厮竟抢了戏班子,把皇帝戏的服装套身上了! 这位“皇上”很有些不高兴:本来是冲着班子里那些倾国倾城的花旦去的,没想到性致勃勃地冲进去才发现,戏台上那些漂漂美眉竟全是男人扮的,有的居然还是糟老头子!那个年代,为了行走江湖方便,很多班子里的旦角都由男人充当,否则,培养一个台柱子总得十年八年的功夫,时间和教学成本很高,刚红个一年半载的还没回本儿,万一被哪个土匪地头蛇扣下或抢走,整个班子也就真的“没戏唱”了。当然,在当时的大明,尤其是士大夫中,也有不少人“好男风”,那些扮演旦角的少年,免不得也会不时遇到些麻烦……不过,比起女人来,终究会好了许多——这土鳖哪里懂这个,等明白了就里,气得暴跳如雷。 劫不成色就劫财吧。没想到那些远看眼花缭乱的金银珠宝竟也都是些分文不值的假货道具!刚刚把些许散碎银子和戏袍都打了包,便听到集合的命令。气鼓鼓出来,心里正自懊悔不已,没想到这身打扮走到街上竟引起所有同伙的喝彩!一时间人人瞩目个个围观,众匪指指点点的,这厮虚荣心瞬间得到极大满足,刚才的烦恼一下子全抛去爪哇国,咧开大嘴露出满口里出外进参差不齐的黄板牙,脏了吧唧的丑脸上溢满了得意的笑容,索性学着戏台上的戏子踱起不伦不类的方步,时不时再摆个自以为很帅实则奇形怪状的亮相造型,引来更多的围观与彩声。这厮越发的开心得不得了,一边眯着眼幻想着天子的做派,一边指着一个腆着脸傻乐的家伙,装腔作势地拖长声音喊到:“那个公公,给额拿个白面馍馍来吃!”被指的答应一声,配合着双膝跪倒,双手虚举:“皇帝爷爷,上好的白面馍馍,还蘸了糖哩!”众匪愈发笑得前仰后合——直到二位各自头上都挨了狠狠的一鞭子,还有耳边那声大喝:“混账东西,还不快去集合,晚了杀你们狗头!”方才捂着脑袋狂奔起来,身后再度爆发出一阵响彻暮色的哄笑…… 掌灯时分,绝大部分部众在指定地点找到了各自的长官,关盛云的部队终于回归建制,指挥链重新恢复了运作。 众将按照罗咏昊的吩咐,先是把队官和果长们叫到一起,晓以利害,等这班家伙明白了事关小命,尤其讲明了队官20两,果长10两的赏格,事情就好办多了:一众亲卫左手高擎火炬右手持刀半环形站在目光炯炯的高藤豆谷白桦等人身后,盯着队官和果长们逐人搜身,不久,各将案前便堆起一座座财物的小山。 随后,这些赃物便由各将亲卫押送府库——大小罗师爷和便装的常文平知县正等在那里,逐一造册登记入库。途中揩些油水自是理所当然,小罗师爷眼神好,望着一个怀里鼓鼓囊囊的家伙刚张了张嘴,一直在低头专心记账的罗咏昊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罗世藩立即识趣地不做声了。那个卫士偷觑了父子俩一眼,施了深深的一礼,垂着头快步走开。 在延长县待了两天,于胜良终于逐渐恢复了理智,几日间也陆续收拢了从延安府逃出来的十几名大小官吏二百多溃兵皂隶。 向西安府再次发出军情急报的同时,老爷子也没闲着。延安卫本设了前后左右中五个守御千户所,由于承平日久,这些本就屯田性质为主的千户所已经彻底蜕变成无兵无将的农庄,所以于胜良干脆让李烧饼将溃兵与延长县的丁壮匆匆整编成伍,勉强凑了一个营的兵力,其中有正式武器的约莫一半多些,剩下的人有的用棍棒有的用锄头。至于这些农兵的战力,就不用指望了,聊胜于无罢了。 老爷子还想动员延长百姓加高城墙,被李烧饼和延长知县廖兴湘等人劝下了。土墙破败得实在是没啥可修的,再往上摞砖石搞不好当时就得全塌了。真要修,得扒掉很长的一段重新来过——那等于敞开门户等关盛云进来。何况,延河上总不能垒城墙,只要关盛云想来,还是挡不住。 陕西承宣布政使牛士群、提刑按察使张德明、都指挥使马腾三位封疆大吏难得的凑到一起,愁眉不展,面面相觑。能让这三位同时感到棘手的,只能是关盛云的兵祸。 按常理,对流贼,无外乎或剿或抚或看不见三个传统办法。具体的操作标准也简单: 如果流贼数量不多,比如说,二三百人,也没什么严密组织指挥体系的乌合之众,像山大王那种,或者料定了他们不敢拼命,那便剿!调集个几千兵马,四面团团围住,耗上几个月,等他们饿的半死,便可以一鼓聚歼。这期间肯定会有哪路官兵收到贼人好处网开一面,跑掉一些,而且其中大概率会有匪首。不过没关系,贼人尸体有的是,随便指哪颗脑袋,哪个就是元凶巨寇。贼目们为了避免累及家人亲朋,抑或让自己的名头更响亮,几乎都会给自己起个“蝎子块”、“上天猴”、“老张飞”*等诨名绰号,真实姓名反倒没人知道。即便以后贼人东山再起,只要一口咬定是其他贼人冒名,十有八九能糊弄过去——有的巨寇在各地军报里被阵斩十几次,每次都铁证如山,也没见朝廷较过真儿,反正都得给赏!若不然,往后谁会再卖力? 这样做的好处最大:第一,调兵就得发饷,而且是双饷。炮灰们能拿到点银子渣就念阿弥陀佛了,谁敢计较真到手多少?第二,可以募兵。战兵去剿匪了,城防治安咋办?大军粮道谁守?所以要募兵。募兵就得给安家费不是么?第三,打仗要消耗粮草,打得越久,消耗得越多对吧?当然,拖太久朝廷也不干,估摸着按朝廷能接受的最长期限打就是了——粮草也是钱啊!第四,可以立功受奖。斩首功的赏格可是明码标价的!甚至有的将领时不时领着亲卫出去抓流民,抓回来关在营里养着,反正每天给口野菜粥别饿死就行,等人数凑到几十个,统统杀了,报个剿匪大捷找朝廷要赏钱去!朝廷其实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但还不能真较真儿,讨价还价一番拿一小半也是赚的。打仗总有死伤,别说贼寇了,自己那些战死的炮灰,只要你说是贼,脑袋都可以换赏银!第五,可以保举“有功之士”啊。有现成的例子:抓一个“江洋巨寇”,耗时几年,几百人立功受奖!提拔自己人的好机会怎能放过。最后,过兵就得免地方上的赋税——那些死老百姓又看不到圣旨,朝廷免,地方上可以“适当”收“一点”…… 如果贼人数量有点多,或者,手里的刀子够硬也能打,都抱了拼命的心,那就抚!官兵们可不傻:平时咋咋呼呼吓唬宁可全家上吊也不敢拼命带上一个走的良民当然神勇无敌,遇到真豁出去的,为几两银子的工资被贼砍了太不值。 抚局么,朝廷肯定不高兴,也会有人说风凉话什么的,不过不怕。你行?你行你特么上啊!最后朝廷总会权衡成本,跟对方谈谈,送点钱粮,给个游击守备之类的虚名,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朝廷可是要脸面的,这个可比花点银子重要得多!当然,不论真假,打过几次是必须的,流程要走一下,也能捞到上面那些好处,只是少一些罢了。但是,抚的前提条件是贼人敢豁命,既是必要条件更是充分条件:见了官兵手就软得举不起刀,不砍你砍谁?呔!反贼拿命来! 遇到实在难缠的贼人那就第三种方式。要么装聋作哑一口否定:“居心不良小题大做妄图破坏大好局面”——这个罪名最好使,可以信手拈来;或者祸水东引赶到邻省,那便该那帮狗官们头痛了!朝廷那里也好交代:我已经把贼剿得七七八八,几条漏网之鱼跑到你那里居然能兴风作浪起来,你不检讨自己贪剥百姓导致饥民附贼,还有脸诬赖本官?简直岂有此理——这种相互啐吐沫的扯淡官司谁怕谁啊…… 可这三种办法,对关盛云都不灵。三位老干部遇到了新问题。 第26章 谋划 第26章 谋划 着急归着急,天大的麻烦就摆在那里,并不是你急了问题就解决了——如何应对,是牛士群、张德明、马腾这三位始终躲不过去的一道坎。 早先萧长华的那份捷报,其实三位大员心里都知道差不多是怎么一回事——至少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只不过官场的金科玉律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水至清则无鱼,尤其是在自己的治下。因此,谁也不会蠢到主动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此刻收到于胜良的告急,三位略一思考就明白了事情的全部过程。只是,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并不等于就找到了最佳的解决之道、即便是有现成的最佳解决之道,更不等于就要按这个办法去做——恰恰相反,最佳的解决办法,恰恰是对三位大员的个人利益伤害最大的那种! 出现了大股流寇,应该调动兵马全力兜剿、如果本省力量不足完全扑灭,那就该一方面牵制住流寇,同时向朝廷上报,请求邻省,甚至京营协调支援,直到平息……任谁都知道,这是最应该采取的解决办法。 不过,如此一来,即使按照最乐观的估计,各位大员的仕途也就算到了头:圣上对“大捷”的褒扬,既然发给了榆林府,自是免不了捎带上省府——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三位管理有方的功劳,吏部自然已记下了一笔。怎么着,原来你们是沆瀣一气合起伙来蒙骗朝廷?这可是明目张胆地“欺君”啊!再不济,一个“瞒顸昏聩御下失察”的帽子你总摘不掉吧?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这几把椅子,可是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呢!在红了眼睛虎视眈眈盯着这几把椅子的人眼里……如果需要砍掉几颗脑袋自己便可能一屁股坐上去……有谁会在意? 所以,这张试卷的题目,其实并不是“原来萧长华裹的那层纸已经包不住关盛云的这团火了该怎么办,咱们是接着再包一层继续糊弄下去、还是亡羊补牢真正为朝廷分忧”的选择题——标准答案就在那里明摆着呢:“再包一层,丢出去,让它在别人那里爱特么怎么烧就怎么烧”! “找萧长华!”愤怒得黑黝黝的面皮涨成紫红色的马指挥使咬牙切齿的吼出这几个字,“好处都他娘的占了,绝不能便宜了这厮!” “这个自然。”附和的是按察使张德明,“问题是咱们也总得做些对策,否则……万一萧秋实那里委实没办法把事做圆了,这烫手的膏药还是要糊到咱几个手上的,烫不死也要脱层皮啊!”——不同于武人出身的马腾急了就骂街,张大人用的是萧长华的字,不过,带出来姓氏,语气显然也不善——那时,红薯,也就是山芋,还没传到大明,所以张大人的膏药比喻再贴切不过了。 布政使牛士群轻咳一声,理了下思路缓缓说道:“二位大人所言极是。依本官之见,延安府那里肯定已经无法收拾了,故当务之急有四:一,速调各府兵马以策不时之需、二,责榆林府为先锋,能战则战——不能战么,则视贼情‘相机行事’、三,朝廷那里,等着看的是捷报,大捷的捷报!我等既食君禄,定不可辜负朝廷,捷报一定要送上去,越快越好。这第四么……”说着话,意味深长的向二位扫了一眼,端起茶杯,吹着飘在水面的茶叶,止住了话头。 马腾急不可耐的追问道:“藩台,第四是个啥子?末将是个粗人,听不懂弯弯绕,您倒是把话说明白了啊!” 张德明略一思忖,恍然道:“马帅莫急,张某且来猜上一猜。”说着向东虚一拱手,“圣上那里,早先得到的是榆林大捷的消息,紧接着便是丢了延安府城!这个事,总要给万岁爷一个交待。藩台,下官可猜中一二?” 牛士群抚掌而笑:“求备(张德明的字)兄高见!”。见马腾还是瞪着两只大眼珠子完全不知所以,继续开导道,“延安府丢了,这是无论如何遮掩不过去的。不过,究竟是怎么丢的么……这里面倒是有些商量。” 马腾茫然道:“怎么丢的?于知府不是说得明明白白么?我听师爷念过军情文书。城中混入奸细,趁夜偷开了城门,几千贼人蜂拥而入,就丢了呗!不过以末将看来,就算没有奸细开门,几千贼人强攻,蚁附爬墙头,不过就是多死几个人罢了,最后肯定还是守不住啊!哪怕是末将带了家丁过去,好几千贼人,强攻起来也绝扛不住两天的。” 闻言张德明向牛士群望了一眼,得到一个默许的眼神,干脆挑明了说道:“马帅此言差矣。哪里有几千贼寇?明明是几百被榆林府打散的流贼,疲于奔命一路流窜,误打误撞跑到延安府!于筹远(于胜良的字)那里疏于防备,再加上年事已高,畏敌如虎不战而逃,底下的兵卒当然做鸟兽状一哄而散,这分明是大意,大意啊!” 马腾搔了搔头,还犹自嘀咕:“几百溃兵?难道是师爷看错了数目?末将明明记得是几千贼寇啊……” 牛士群平素就瞧不起这个粗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见这个榆木脑袋还不开窍更加鄙夷,但事出无奈,只能自己下场:“你那个师爷没看错,于筹远那里写的确是几千。但是!但是他是为了开脱失土之罪谎报军情!马帅你想一下:如果贼人有几千之众,圣上会不会问:榆林府不是已经把贼人都打得溃不成军四散奔逃了么,哪里来的几千呀?嘉奖榆林府的大捷,你不是也领了‘治军有方,荫次子千户’的恩旨了么?这才几天,一下子冒出来几千贼寇!咱们……难道是欺君么!所以,贼人就是几百,而且,必须是几百!嗯,决不能超过五百!” 经过这番点拨,马腾终于明白了其间的利害关系,一乍舌:“那,于知府那里……” 张明德哼了声冷笑道:“那是于大人命苦啊!可怨不得别个。再说了,下官早有所闻,萧秋实可是很有些来头,据说是户部袁大人的得意门生。于大人么,嘿嘿,如果靠山够硬,何至于一把年纪还做个四品知府?明明有榆林府的成例在那里摆着,略加羁縻,流贼们不难顺着延水一路溃去山西,对吧?不就是几石粮、几两银,再加几艘船的事么!等事情过去,咱们能不伸手帮一把么?这倒好,自己螳臂当车,没挡住,还要把全省拖下水!让咱们怎么办?他这把年纪是活够了,咱几位招谁惹谁了,凭什么给他垫背啊?朝廷那里,反正咱得给个交待——是硬踢萧秋华背后那块铁板、还是干脆直接交出咱们三颗脑袋、还是……委屈于大人一下……这个道理,马帅不会想不明白吧?” 马腾腾的一下站起来,向二位一抱拳:“末将脑子不好,一切全听二位大人吩咐!末将感激、感激!” 牛、张二人相视一笑。 张明德欠身回礼道:“马帅客气啦。” 牛士群比了个“请”的手势:“那咱们三位联名上奏吧。奏折我和求备兄来写,等下马帅领衔签署。” 马腾急得脸红脖子粗双手齐摇:“使不得,使不得!本朝祖制以文御武。二位大人面前,末将岂敢狂妄,死罪,死罪!” 其实,马腾虽是个不识字的武夫,但毕竟不傻——在大明,就算祖上的功劳再怎么大,如果这方面脑子不灵光,时光荏苒,一二百年下来,又怎么可能保住正二品的荫职!前面那些表现也多半是装出来的。他心里还有另一重担忧:别被这俩满肚子坏水的家伙顺手把自己也阴一道! 牛士群笑了:“马帅多虑啦。此事真不是我等过谦——太祖爷钦定:‘凡军国大事,以都指挥使领衔具衔上奏’。祖制如此,否则,我等岂敢视朝廷大法为儿戏?再说了,文武途殊心同,你我皆为圣天子效力,只是各自分工不同,分工不同而已嘛。而且……事到如今,大家在一条船上,同生同死,马帅有了麻烦,我们谁都脱不去干系的,马帅放心。哈哈哈。” 马腾终于放下心来,再次抱拳鞠躬:“末将领命。全听二位大人的。” 心里说:分工不同?俺去你娘的吧!任你说得花儿一般,老子还是要时刻小心你们这些王八蛋!不过嘛……嘿嘿,老子才不是吃素的,幸亏早就埋了颗钉子,现下该用上啦。 本篇知识点: 1、明朝省级管理机关的三驾马车: 承宣布政使斯(类似省长,主管民事),简称藩司。到了后期,设巡抚,品阶高于布政使,统管一省行政、司法、军事,布政使的职位便完全限于民政方面了。 提刑按察使司(类似省高院院长,主管刑事),简称臬(音“聂”)司。注意,有时候也有写作“皋司”的。究其原因,个人猜测可能有二:主因很有可能是笔误:古代没有统编教材,识字率一直在4%-5%左右,即便是识字的,也有很多是半吊子水——看看洪秀全写的那些狗屁不通的《天王诗》便能领略一二。更没有汉语拼音普通话,官话非常不标准(今天也一样,古代可想而知),写错别字在所难免。查史料时,读过不少给圣天子的奏章,连这等最严肃的文件中,笔误别字也比比皆是。尤其是“反贼”的名字,因为不同奏报者的口音差异,落在笔下,错字最多,甚至以今天的普通话读来,竟会南辕北辙。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皋陶。相传黄帝时皋陶主管司法,与提刑按察使职掌相同,故有些人想当然地记成皋司了。严格说来,臬司是正规写法,但写成皋司,也不能说百分百全错。 都指挥使司(类似省军分区司令,主官军事),简称都司(后来也有个中低级官职叫都司,介于游击和守备之间。为了不混淆,我这里用的尊称是“帅”)。 2、明朝以文驭武,但军国大事联衔上奏时,要由都指挥使司当先具衔。这充分说明了朱元璋心里的小九九:平时防患未然让文官随时看着你、有事时你再出来尽职尽责,别想溜! 第27章 妙计 第27章 妙计 已经恢复理智,暂住在延长县衙里的于胜良完全没想到竟会如此就被三位上峰计议好卖掉——不仅没想到,这种可能性老爷子哪怕一闪念都没有过,满脑子都是自己“临危一死报君恩”仗剑衙阶为国捐躯的动人画面。每每被这番自我洗脑感动得不得了,因而像打了鸡血一样,成天上蹿下跳:先是强征牛车拉来大石块堵城门,刚堵上又想起来那条延水河是个大隐患,扭身便去找铁匠要打造三条拦河铁索、听得铁匠说要个把月才能敲出一根,掐指头算了下,关盛云就算爬着过来,三个月的功夫也足够爬到了,终于断了念头,气愤愤亲自数了遍今天又打出来几把刀枪,骂几句转头又跑去粮库,一把夺过粮吏手中的粮簿清点存粮、然后再折回城墙监督民夫向残破不堪的墙头上运砖头石块,脑补着把蚁附爬土墙的贼人们砸个头破血流的场面,于是唾沫横飞地“晓以大义”给苦力们鼓劲儿,讲着讲着,突然脑海间灵光乍现记起曾读到过的一句“金玉良言”,一提官服下摆心急火撩满怀期望的去找李烧饼…… 李烧饼正在黄河滩上暴跳如雷,跺着脚发誓要日遍所有人的祖宗。训练了三五日,四百多号烂人,依旧听不懂口令! 东拼西凑起来的乌合之众,李烧饼根本就没想过要教什么复杂的战术技能。临阵磨枪,能应付一下就好。动作很简单,只有两步:起势是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左手持盾护体,右手持刀横举过头。听得一声“杀”,左手盾前推格挡的同时右脚前迈一步,刀下劈,齐喝一声“杀”,然后迈左脚恢复起势——就这么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到今天竟还没练好! 至于根本原因么,说起来更让李烧饼欲哭无泪:绝大部分人竟会不分左右! 前面两三天都用来训练列队和前进、转向了。 大战在即,不学习格斗技巧而训练列队,听起来匪夷所思,实际上,这是野战战阵最基本的要求——这也是今天全世界阅兵式上必不可少的步兵方阵的由来:身处队列中的士兵只能看到眼前不远的情形,后方土垒将台上的指挥官则居高临下俯视战场。根据敌方虚实,通过旗帜金鼓指挥兵士,后者随即进行整体推进或改变攻击方向,同时务必保证阵线不致断裂,以免被敌军趁势穿插突破。这种战法是直到近代远程火器问世前,全世界野战的共同方式。能够整齐划一进行队列队形变换的一方,永远是战场的王者。当然,做到这一点,需要付出持久、艰苦的训练,要养成士兵们对命令条件反射般的响应——有时候,服从命令就意味着自己将直面死亡。趋利避害是所有动物的本能,而在责任感、荣誉感和爱国主义还没有被灌输、根植进人们头脑之前的年代,克服这种本能的唯一方式,唯有恐惧:不服从命令者要面临皮鞭、军棍、穿箭、断肢,乃至枭首示众等惩罚,经过日复一日的强化训练,养成条件反射的下意识服从,所谓“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你便得到一支“敢于”赴汤蹈火、无坚不摧的军队。 第一天,完全没有训练新兵经验的李烧饼和其他卫士们赶鸭子上架,足足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一个挨一个的为这帮家伙指定位置。等他们都站好,看起来阵列整齐了,“进”的命令一出口,方阵立刻乱了:有人迈左腿有人迈右腿有人没听清原地傻站着没动有人不知道停一直向前走……于是李烧饼们便要冲进扎成一堆的人群挨个问明白“你&他&妈究竟是哪个队哪个果的”,然后一个个拽出来摁回原位站好,然后……再乱上一回,周而复始……直到太阳偏西,有个卫士想出一条妙计:河滩上有的是石子,每人一颗在地上摆好,听到命令就向前一步,走到前面那颗石子上停住。这才把“教官们”从无穷无尽的混乱中解救出来。 第二天,另一个叫赵二狗的聪明的卫士又琢磨出区分左右的办法:扒下所有人左脚的鞋子,告诉他们,光着的那只脚是左,穿鞋的那只是右……这个办法也极大提高了训练效率——嗯,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到训练结束时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斗殴——臭气熏天鞋堆里的破烂鞋子,也有好坏之分:既有只破了一个洞的绝世佳品,也有仅剩一点与鞋底相连的不堪之物——为了抢好鞋,当然会打起来。奖品如此诱人,打得自然挺凶,甚至有几个家伙没办法参加转天的训练了…… 于胜良可不管李烧饼训练中遇到什么麻烦。文官嘛,谁稀罕这些细枝末节,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然后撒手不管才是王道——我只下命令,谁耐烦管什么是不是有可操作性!兴冲冲一把拉住正急得恨不得挠墙的卫队长:“烧饼,本官想到一招破敌之策!” 话一出口,已经濒临崩溃的李烧饼当场就恢复了理智,没等老头子继续说下去啥妙计能一招破敌,拉着于胜良的袖子差点跪下:“大人,千万使不得啊!两军交战都是真刀真枪的对砍,从来都是人多心齐装备好的赢!大人您可别信说书先生讲的啥锦囊妙计,那些……都是坑死人不偿命的胡扯啊大人!” 于胜良变色道:“混账!放屁!你这狗材懂得甚么!老夫饱读诗书,圣贤书字字珠玑,金玉良言,岂有诓人之理!” 这句话祭出来,李烧饼顿时哑口无言。是啊,圣贤书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一个不识字的猪狗般武夫岂敢质疑?只听于胜良神秘兮兮一本正经的说到:“本官突然想起一句话,‘自古劫营,十偷九成’!料你不懂,老夫这便给你讲上一讲……” 闻听此言,李烧饼也不管众目睽睽了,大嘴一咧,牢牢扯定于胜良的衣袖坚不放手,带着哭腔打断了于胜良的话头:“大人,俺吃粮当兵二十几年了!跟了您以前,大小也打过十来场仗,这句话俺懂!说的是半夜偷营劫寨,十有八九都能得手。但这个办法咱们可不能用啊!大人,您别急,您听俺说啊!第一,被偷的那些营,都是敌军刚刚驻扎,还没站稳脚跟,地形完全不熟,周围哪里有沟哪里有坡儿两眼一抹黑的那种。第二,派去夜袭的,都是相互间熟得不需要说话便能明白对方意思的精锐家丁,更是熟悉地形。您也知道,俺几个跟着大人,托您福,隔三岔五的有肉吃,夜里尚能看见些物什,但那些啃杂粮饼甚至树皮的死囚们一到晚上就雀儿似的啥也看不见啦!别说趁黑摸到贼人营盘,自己莫要深一脚浅一脚掉沟里摔死就是祖宗显灵啊大人!再说了,贼人不是野外扎营,是住在城里,有城墙护着呐!大半夜的啥也看不见,还要爬墙头?大人,这是送死,不是杀贼啊!” 满怀兴奋的于胜良被当头浇下一盆冰水,岂肯甘休,老羞成怒道:“狗材你给我闭嘴!信口胡言,扰乱军心,该当何罪?”转念一想,李烧饼这些年毕竟忠心耿耿,而且说得确有几分道理,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放缓了语气,推心置腹的低声说道:“烧饼,实话跟你说罢,虽然贼人势众难挡,但延安府丢了,这个罪名太大了。就算重新夺回来,唉,老夫大概也该回家种地去了。现在咱们真的需要一场胜利,否则,老夫这条命差不多便要交代在这里了。失土大罪,罪责难逃,老夫死不足惜,但实在是有负圣恩,就算伏了国法,九泉之下老夫也闭不上眼啊!”说着话,两行浊泪溢出眼眶,顺着稀疏的白胡子落下来,滴到李烧饼手背上。 深知老爷子脾气为人的李烧饼被感动了,犹豫了片刻,放开了于胜良的衣袖,郑重其事的抱拳躬身,对于胜良说到:“大人,小人明白了。小人当尽力而为,豁出这条贱命也要报大人栽培之恩!不过大人,小人也只是空有几分蛮力,替大人挡住三五把刀子小人敢拍胸脯,但列阵厮杀,小人只做过总旗官,连金鼓旗帜号令都不全然懂得。贼人人多势众,又有城池之险,单靠这帮死囚夺回府城绝无可能。不过,以小人想来,那贼人总要派些小队搜索乡间粮食财物。小人这便挑些伶俐的,趁乱偷杀些落单贼人,旬日间,总能给大人捎些首级回来。大人您看可使得?” 于胜良动容道:“甚好,甚好!老夫就指望你了!不过,烧饼,务必小心,无论如何你要回来——老夫可全指望你了!” 本篇知识点: 1、古代百姓确实很多人不辨左右——别笑话他们,他们能迅速准确的辨识东南西北,这个比很多现代人强。 2、阅兵式步兵方阵,尤其是分列式、左右转向等花哨的行进间队形变换,都源于古代实战需要。 3、古代平民大多夜盲,是因为缺乏肉类食物——视黄酮是脂溶性的A族维生素,没有足够的油脂做载体人体无法吸收。 第28章 失踪 第28章 失踪 牛士群等调集陕西各府卫兵马向西安府汇集的同时,前后派出两批快马,假道庆阳府向榆林卫送去省府的愤怒与命令。 当然,朝廷那里也必须有个交代,于是在驰奏京师奏章的第一段,先给圣天子喂上一颗定心丸:本属溃贼,侥幸偷袭得手,已调大兵征剿,不日即可奏凯。奏折的中间段落有理有据地相互证明,其实大家早都不约而同地看出有的官员“暮气日甚”,只是因为“念其老迈”,一时不忍参奏,终于酿此大祸,不胜惶恐——好吧,丢个府城不仅不是因为管理无方,甚至连“失察”都不算:大家明明都看出来了嘛,怎能说失察呢?唉,都是因为心太软惹的祸——尊老爱幼心太软是圣贤们一再强调的优点啊,可不能算多大罪过吧?文末,三位大员痛心疾首地表示,有愧朝廷期望,万死难辞其罪。不过,区区溃匪流贼,跳梁丑类尔,终究是癣疥之患,圣天子德牧九州,皇天眷佑,灭此朝食易如反掌观纹。不日奏凯,请圣天子静候佳音! 延安府的关盛云这里,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自己的“起事”,最早就是单纯的为义父卢勇报仇,然后便身不由己,本来存了哪里死哪里算的想法走一步看一步听天由命,没想到反而逐渐成了气候。事到如今,关盛云必须认真考虑未来了:为自己,也要为跟随自己的几千弟兄。 罗师爷的规划是南下。 原因有二。其一,陕西太穷了。拉队伍固然容易,可要养几千上万张嘴,绝不是个好所在。割据一方且耕且战纯属做梦:这地方要是能自给自足,何至于连朝廷的堂堂边军都要靠京师转送漕运的盐米才能勉强不被饿死?不就是因为没得吃,自己才能聚拢这一大帮人的么? 其二,几位核心将领心里都明白,要是真有田种,这些人转眼间便会附者星散,自己立刻被打回原形变成光杆司令——然后被抓起来千刀万剐! 所以罗师爷坚决地主张南下,去湖广。“湖广熟,天下足”么。而且,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所在,一开口便会被识破,脱众离开就是死路一条,如此才能拢住众人。众将再次一致拥护罗师爷的高瞻远瞩。 南下的方针定下来,怎么走,便成了需要认真研究的问题。在这个时代,大部队长途行军要严重依赖水路。 首先,人体要随时补充水分:两三天不吃饭问题不算太大,但绝了饮水,任何部队都会崩溃。有一种说法,秦灭六国,胜利的法宝之一竟是锅盔,也就是干面饼——保质期长,大大减轻了后勤压力,只要附近有河流,部队便可以持久保持战斗力。其次,河流更是免费的运力,可以承载比任何牛马都繁重得多的运输任务,而且,舟筏不用像民夫一样吃饭,水流也永远不像骡马那样需要休息。 基于此,关盛云有两个方向上的选择。一个是南进到甘泉,然后顺洛水而下。走这条路的好处是洛水相对平缓,运输难度系数小、不利之处在于直插陕省腹心,威胁西安府——大家绝没有机会去跟布政使等大员说明:俺们只是路过,其实是要去祸害湖广……当然,说了他们也不会信。所以,这一路沿途势必会遭遇到整个陕西都司府的重重围堵全力阻击;另一个选择是顺延水东进,然后贴着黄河南下。这一段是黄河“几”字形河道的东侧,几乎笔直的自北向南。不过困难是显而易见的:黄河天险,水湍浪急,运输方面困难增加的不是一星半点、当然好处也不小。山陕两省交界,军事压力肯定会轻很多。两省都会谨慎的戒备,不会真玩命死磕:打仗么,最好到对方地盘去!无论是边军出身的关盛云还是朝廷命官出身的罗咏昊都很清楚这一点。 究竟该走那条路,关盛云不知道,罗咏昊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然而有一点是必须的:先打下延长,解决后顾之忧。罗师爷对倔老头于胜良的为人平时即颇有耳闻,常文平也证实了这一点,如果不彻底解决掉这个威胁,满脑子一根筋忠君报国的于老爷子一定会在背后不停的制造麻烦,大军将不胜其烦。 常文平已经跟罗师爷说好了,坚决不能“从贼”,罗咏昊也不可能强逼着非让朋友搭上一家老小百多口性命。俩人商量出来的计划是,常文平暂且深居简出的猫着,等待适当的时机,也就是关盛云率众离开时,回去“光复”安塞县,捎带脚再把闫文龙莫翰韬几位从大牢里“救出来”。如此大功,不仅能保住常知县的性命,估计官职还可能会升上一升——闫文龙等几颗脑袋,关盛云也没多大用,没什么深仇大恨,并不是非砍不可,不如给师爷的朋友卖个人情,也能留条后路。这步棋,关、罗二位走得极好,很久以后获得了很大回报。当然,这也是后话。 决定了先打下延长,关盛云便让辅兵队漫山遍野的去砍树造舟筏——根据斥候回报,延长县的城墙残破得很。不过,再破的土墙也是障碍,此时的关盛云还真狠不下心来让已经饱受蹂躏的延安府百姓去做攻城炮灰。话说回来,顺着延水突破,不仅可以大大降低攻击难度,也能为下一步傍着水路长途行军积累些经验。 虽然年龄只有二十几岁,辅兵队的头目国清林也算跟随关盛云的老人了。国队长本是个弃儿,被大同府威远卫的一个孤老头子锁匠捡回家。转眼十二三年过去,手艺学得相当不错了。后来威远卫出了桩盗案,恰逢朝廷“大计”之年,太爷急了:这分明是给本官仕途添乱来的!于是下了命令:三日一“比”,限十日破案!所谓的“比”,就是每到第几天,抓不到人犯就大板子拍衙役们的屁股(也有地方抽嘴巴子的)加以督促其工作积极性。差爷们才不愿挨处分,当然也懒得去找什么蛛丝马迹真破案——那得耗到什么时候?于是第三天,能开锁的锁匠老国和小国双双被拿了去交差。 六扇门的爷们知道,只要审的时候手底下加把劲,人没了便死无对证,也就铁案如山了。果然,老国没扛住升堂的一通板子——最后几板子“打歪了”,没打在屁股和大腿,而是落在后腰上。当场就失禁尿了血,然后当晚死牢里了。当然,刑部收到的案卷里写的是“主犯暴疾身故”。 十二三岁的国清林营养不良,看起来也就十来岁的样子,既不能一起拍死也绝不可能追出什么赃物,于是啥都不懂的半大孩子小国被一脚踹出来。老锁匠的家已经被差爷们抄分得只剩四面墙,小国就此流落街头。 不过那年月会开锁绝对算高科技人才,既然造锁修锁的正经营生没活路,那只好发挥开锁的特长了。很快,小国便在一伙既偷且抢两手都很硬的“好汉”小团队里站稳了脚跟。再后来,“好汉们”集体投了刚拢起百十号人的关盛云。关大帅觉得能开锁的手比只会抡刀子的手金贵得多,于是小国便被特别关照了。半大孩子逐渐变成青年,小国也挂上了把总的头衔,领了辅兵队官的职务。 把总又叫百总。因为旧时没有汉语拼音普通话,军兵们很多都是来自天南地北啥口音都有的充军好汉,军中识字率又低得离谱,把、百二字也就混着用了,叫啥都行。关盛云不像后世的洪秀全,非要自己编出来一套乱七八糟的官职名称把所有人整懵圈,直接沿用了明军中的官职秩次。 把总是武职正七品,搁今天属于县处级干部,当然,文官不认这个。理论上辖战兵四百四十名,在大明的前期很厉害了。不过中后期迅速大幅度贬值,行政地位类似于排级干部,实际上更像班长,能有十几个手下算不错了。这是中原一带,因为战事多,各路兵马很杂,任命就非常乱。闽粤一带相对消停些,把总还是个挺重要挺值钱的武官。 这天傍晚,有一支七八个人的伐木小队没回城。开始国把总没太往心里去:也许因为什么耽搁或者走得太远,傍黑天就在城外宿营了,等天亮了自会回来——一般来说,潜逃是不会的,在这个时代,离城郭远一些就是荒山野岭,交通全靠两条腿,出发时充其量每人只给带两个杂粮馍,别说遇到野兽官兵,要逃跑的话,几天里饿也饿死了。心里想着等他们回来非要抽几鞭子让这帮家伙长长记性,可第二天直到傍晚,不仅这个小队没回来,又少了另一组人。 国把总发现不对劲了,于是马上报告了关盛云。 凭心而论,关盛云完全不在意少了几个辅兵,随口哼哈应付了几声。即便是在当官军的时候,辅兵也是消耗品中的消耗品,跑了也好、死了也罢,回头再抓些人来就是了。 恰巧罗咏昊不在,若不是小罗师爷恰巧在跟关建林说话旁听了去,这事也就过去了。罗世藩力气不大满肚子鬼点子、关建林浑不吝一个,啥也不怕就是没长脑子,这俩人却偏偏是好朋友,小罗说啥关建林都爱听。 小罗师爷歪着头侧耳听了一会,没惊动关盛云,拉上关建林去找谷白桦。谷白桦听了小罗的分析很是不以为然,他觉得那些个家伙应该就是跑掉了。哈哈大笑说不就是些个苦力么,只要国清林给他弄点酒来,他派人去各家抓,要多少有多少。不过最后还是被小罗说服,挑了十几个身手不错的兄弟骑马出城一探究竟。 吃过午饭,关盛云拿了本于胜良书架上的《玄怪录》打发时间。看了一会,困意上来开始在椅子上打盹。依稀梦到跟几位仙女姑娘传翠簪行酒令,一位白衣飘飘的貌美如花卡住了,众人嚷嚷着要罚“香一个”,满脸羞红朱唇微张的吹弹可破刚凑近,猛地被外边一阵喧哗吵醒。睁开眼,花容月貌不见了,换成了谷白桦那张圆乎乎的黑脸,几乎贴到自己鼻子尖上大声喊道:“大帅,敌袭!” 唾沫星子喷得关盛云满脸都是。 本篇知识点: 1、古代行军对水源的要求非常高,而且为了防止敌方投毒或不洁饮水导致大量非战斗减员,水源必须是活水。 2、古代对死刑的判处非常正规,流程也繁琐,甚至需要皇帝本人亲自去勾决(一般在草木肃杀的秋天,所以叫“秋后处斩”)。比如判了“斩监候”,理论上是死缓待决:等着刑部给大皇帝报上名单,御笔勾谁砍谁。如果是皇帝认识的大官,大概率死不了——真想杀你就直接判斩立决了。吓唬一下而已,甚至过一阵从牢里拎出来官复原职的也大有人在,显示皇恩浩荡,让你发自肺腑地卖命。不过,由高高在上一下子变成囚犯,巨大的落差、随时提心吊胆的怕大皇帝哪天不高兴给名字划一道……也是度日如年。当然,惹下的事情一发不可收,或者大皇帝心情不好,越想越恨,哪天索性一笔勾了的也有。如果是大皇帝不认识的草民,那就看命了……也有命特别好的,在牢里几十年(好吧,牢里几十年,也好不到哪里去),每次都没勾到,最后大皇帝看名字眼熟,问起来漏网几十年,琢磨一下应该是命不该绝,就此赦了的,也有。反之,如果“意外身故”,朝廷也不会追究。比如说,你是个县官,判人犯“站笼”,曝晒十几天都晒成肉干了,那是“意外”——谁知道他为啥这么不扛晒的!所以,没事。其他关牢里饿死了、大板子拍得心脏病犯了、伤口感染死了……都一样,报个“恶疾”、“暴疾”就好。 第29章 狩猎 第29章 狩猎 两个伐木小组究竟是在哪里失踪的虽没人知道,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方向可循:为了运输木料,辅兵们会沿着延水行动,如此,只要把砍下来的树干推到河里任其顺流而下,河水自会把它们送到延安府外,等候在那里的其他辅兵们再拖上来便是了。不过,紧贴河边的大树早就被砍光了,找做舟筏的大料,要离开河岸向东边深入一段,远点的地方才有。 众骑顺着河岸一路向北,每见到一条可以过人或有重物拖曳痕迹的小径便深入搜寻一段,漫无目的的溜达了一个多时辰毫无头绪。再前行二十几里就到安塞县了,正待返回,关建林发现了异常:偏东北半里左右的天空中,有一群鸦雀在盘旋。马贼出身的谷白桦太熟悉这种场景了:地上有尸体,而且正在被食肉兽啃食,乌鸦们在等待食肉兽们离开! 高度戒备的众人驰上一个小坡,正如小罗师爷的预感,另一侧的地上赫然横着七八具无头的尸身!围着尸体的几只土狼见到亮闪闪的刀枪,不甘心的夹着尾巴避到十几丈外,停下来舔舐&着口鼻处的血迹回头望向这里。 不用等国清林过来辨认,散落的绳索和倒卧在地没来得及砍掉枝杈的树干等证明,这些无头尸便是失踪小组之一! 虽然对结果有所预料,眼前的情景罗世藩还是有些不明白,问道:“这些人遇袭难道不会跑么?就算是最后没跑掉,也不该死在一块啊?” 谷白桦没答话,双腿一夹马腹,策马趋前围着现场绕了几匝,仔细审视了一番,心中明白了大概,转头对罗世藩道:“小师爷,敌人是一支精兵。脚印蹄印上看,大概十来匹马,最多也就二三十个步卒。当是步卒在这里设伏,马兵在更北面的林边藏着,等伏兵发出信号,便跟咱们一样从小路上来把后路堵了,再把四散的人追回,可能还会说不会难为辅兵什么的,这些家伙信了,于是乖乖被拉过来绑了杀头!你看脖腔上刀口割得很低,带着喉结才能领首级功,这是官军的手法……某以前也这样割人头的。”说着还得意地笑了下。 罗世藩闻听官兵有几十人之多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四外望了望。见状,谷白桦豪气顿生,笑道:“小师爷莫慌,俺猜狗官兵们图的就是割些首级回去讨赏,两起儿十几颗人头也差不多了。现下他们就算不回延长,也不会待在左近,该是跑别处设伏呢。再说了,就算撞上,谷某这些兄弟可也都不是吃素的,定可保得小师爷平安。小师爷宽心。” 罗世藩听到这个放下心来,拨转马头时没注意到谷白桦向欲言又止的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抬了抬马刀,示意大家保持警戒。 得到答案的众人不再去费力寻找另一组失踪辅兵,径直策马回城,然后便是谷白桦的大嗓门扰醒了关盛云的春梦。 关盛云和他手下的将领们大抵都既做过官军又当过贼,在这两个特殊领域早积累起丰富的经验,因而处理起这类问题来轻车熟路,完全不需要罗师爷费心。众将简单商议几句,便得出一致的结论:按照偷袭官兵的思维,伐木的辅兵都是老弱病残消耗品,一两天“跑了”十几个该不会引起重视——确实,关盛云就没把这当回事、会再抓些人手扔出城来继续砍木头,最多每组派一两个贼兵看着别开小差——嗯,谷白桦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其中唯一的变数,是小罗师爷凑巧听到国清林的汇报! 综合各种情况,再从时间上分析,这股官兵只能是从东边延长方向来的——大军从北面过来,身后已经没危险了、西面和南面如果来了官军,一定是大部队,瞒不住己方的斥候塘骑、如果是对方的精锐斥候,绝无可能贪图这些不像样的首级功冒着暴露行踪的危险跟老弱辅兵过不去! 几十人往返三四百里——他们不可能敢大模大样走官道,从延长过来,要先向北面延川方向走一段再折向西,渡过清化水再入林埋伏。十几颗要么花白头发要么还没长出胡子的人头换不来几个钱,再放水的勘核,这样的人头也得三四颗才能折算一级。所以,很可能为了多割几颗首级,这帮家伙还会在山里继续潜伏几天。而且,为了避免被发现引起警惕和大兵围剿,他们不会抵近府城附近,尤其不会顺着官道侦察! 对策也很快制定出来。 当天傍晚前,五个精锐搜索小组便沿着河岸递次出发了。以发现尸体的地点为中心,南北十里为半径,半圆形侦察网向东展开。搜索队不需要入林过深,分别找个山头潜伏观察哪里有火光即可——山里的夜晚,那帮狗官兵不论是为了御寒还是驱赶野兽,肯定会生火的。斥侯们的任务很简单:发现敌踪后记下位置迅即回报。 国清林负责找十几个平素里看着不顺眼的组成送死队,次日清晨朝有伏敌的位置出发伐木作为诱饵。诱饵多些,让狗官兵们多花些时间追了砍。 另从各营挑五十精骑二百步卒,天亮前北门外待命,待诱饵们被追杀时,精骑堵住后路缠斗牵制,步卒随即入林包抄围歼。 李烧饼抬头看了看偏西的太阳,发出代表收兵的一声呼哨:到这个时候还没发现合适的目标,今天没啥指望了。早先远远听到隐约的人声和伐木声,但熟悉地形的李烧饼知道,那里离安塞通往延安府的官道有些太近。这一段河道紧挨着官道,两地都在贼人手里,时不时有传令兵驰过。自己这支总数五十人的小部队深入敌后,李烧饼可不敢冒被贼人无意发现的风险——谷白桦也没看错:李烧饼这支小队马兵有九人、步卒四十名,但其中七八个人是辅兵,负责割草喂马和在林木深处搭造简易营地,没参与对伐木辅兵的围猎。 回到营地,辅兵们接过缰绳,给马匹卸了鞍,牵到林间小溪旁饮水。因为是长途跋涉而且敌后偷袭,战兵们都仅穿了半甲。即便如此,埋伏大半天也累得够呛,一个个相互帮忙卸了甲,坐在断茬崭新的矮木桩上,大口喝着辅兵们送过来水瓢里沁凉的溪水——前两次伏击大获全胜,战兵们带回来的不仅仅是首级,还有很多斧锯,这可是好东西!辅兵们来时背了许多干粮,还带了不少石灰(腌首级用的,否则腐烂就可惜了),只携了两把小手斧。 今天的伏击没成功,但辅兵们下的套子居然套住只獐子!此刻已经扒了皮洗剥干净架在柴堆上,旁边一个灶上支了口大铁锅,里面是獐子头和肚肠下水等着煮汤。虽然饥肠辘辘,大家都只是咽咽吐沫眼巴巴看着。众人都知道,为了安全,要等天完全黑下来才能生火,依然能视物的傍晚,林中的炊烟很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 林里比外面暗不少,很快大家就看不到彼此了。为了保险起见,李烧饼还是等到隐约的月光透过树冠才下令生火。古人睡得早起的也早,这时,绝大多数人都已进入梦乡,密林会遮住火光,二三十里外,城墙上的更子也不会发现隐在浓浓夜色中的炊烟。 红红的火苗舔&舐&着铁锅,里面的汤汁咕噜噜沸腾起来。步战兵们围着,用干粮沾一下肉汤送进嘴里咬下一块,有人用树枝挑出獐子肠,用匕首切分了,边吸着气边大口嚼了美美的咽下。烤肉的油脂滴到火堆里激起噼剥的火花,香味弥漫开来,两个辅兵弓着腰站在火堆两侧,用小刀割下一片片金黄的烤肉递给围坐着的马兵们。后者接过烫手的烤肉,向腰际的小袋一探,沾上几粒盐巴,就着干粮狼吞虎咽下去,再喝上一口眼前木碗里的肉汤。另一个辅兵站在火堆一端,一边舔&着&嘴唇,一边小心翼翼的转动着烤架,让将将露出生肉的地方恰到好处的被烤到。 等马兵们吃饱挪出地方,几个步战兵头目和老兵再次围过来剔下骨架缝隙里的肉丝……再然后,骨架被砸碎,投入已经空空如也的大铁锅——再煮一会儿,这便是辅兵们的美食了。 吃得心满意足的战兵们站起来,借着斑驳的火光照亮,纷纷放了尿,各自找个舒服些的地方躺下,不一会,鼾声响起来。 谁都没有发现,里许外的土坡上,有几双警惕的目光在注视着这里的火光。 谁都不知道,这一顿烤肉和肉汤,将是他们几乎所有人最后的晚餐。 本篇知识点: 1、古代行军宿营,要比想象中麻烦很多:埋锅造饭砍柴打水搭帐篷建窝铺等不用说,往往还要挖壕沟树简易营墙栅栏等。辅兵们地位低下,但如果没有辅兵,一支再厉害的部队也会立即失去机动能力,继而几天时间内便会失去大半战斗力。 2、古代行军携行物资非常多,不仅要背铁锅(明朝的铁锅可是好东西,蒙古大草原不产铁,蒙古同胞甚至为了抢这玩意打仗死人在所不惜),木碗、斧锯、绳索、铲锹锄头镰刀等样样不能少。盐巴更是宝贝,能当钱花的。 第30章 黄雀 第30章 黄雀 天边出现一线曙光时,林中还是一片幽暗。在早已形成的生物钟的作用下,李烧饼等人陆续醒来。 与此同时,十几个蓬头垢面的家伙们扛着斧锯绳索等家伙什儿,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了延安城外东面的辅兵营。 他们不知道国清林队长吃错了什么药,昨晚临睡前犯了魔障似的非要打散原来的小组另编一支新队伍,而且这么早就把自己踹醒轰出来。不过也有令他们开心的事:每人都领到了两个大大的肉馍馍!众人边小声议论猜测着,边大口啃着热馍,贴着城墙向北门外的官道走去。 为了便于接收木材、制造舟筏,辅兵营在城东门外驻扎——上游的金&明川、延水和西川交汇后在这里折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大弯,转向东面流去,并在延长县汇入黄河。上游半里处的岸边泊着二十几艘小舟,这里是截停木材的地方。过不多久,这些小舟会在延水里一字泊开,辅兵们会用带铁钩的长杆把伐木队推进延水里漂下来的木材拖到紧挨着的工坊。树干在这里被刨成木板,再制造成舟筏。 等这一小队伐木辅兵来到延安府的北门外,都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睡意全消。 这里已经集结起一支小小的队伍:五十几名骑士牵着上好鞍鞯的马匹在最前方开始整队。中间是一百五十个跨着刀的战兵排成了三条纵队,另有五十人赤着手排成了另一路。送死队里有经验的老家伙得意地向新手小声炫耀着:“啧啧,你娃不懂吧?看,跨刀的是刀牌手,空手的是长枪手。你娃莫看所有人都没着甲,后面城门里肯定跟着几架马车,拒马长枪、甲衣、圆盾啥子的都在上面!” “为啥这样?”听的人悄声问道。 “为啥这样?你娃傻啊?大帅这是要打仗哩!穿几十斤重的一身铁走上几十里,还用打吗?自己就累死哩!” “打仗?大帅要打谁个?” “大帅要打谁?额又不是大帅,额咋知道!你娃看额像大帅吗?额要是大帅,第一个打杀了你!哈哈哈。哼,看这个阵仗,反正今天总得有人要丢了性命……” “让开!” 显摆的说教被关建林的一声大喝打断了。紧接着几匹马贴着辅兵队的旁边经过,逐渐加速到小跑状态,沿着官道向北面的安塞方向驰去,扬起一趟灰尘,辅兵队的家伙们纷纷用手捂住口鼻,轻声咳嗽起来,没人再说话了。 罗世藩非要跟了来看热闹,其实这也是罗咏昊的意思。罗师爷知道,自己这颗独苗苗脑筋很灵光。不过可悲的也在这里:自己跟错了人倒了大霉,儿子的前程也耽误了——不用说,科举这条路基本无望了:三年一次的大计,神木县两次都被“忘了”,恰恰说明,有些人、有些事,大人们根本就没忘,一直在心里记着呐!现在父子俩既然上了关盛云这条船,聪明是远远不够的,若想在贼窝里活下去,儿子必须有些“匪”性。这种以有备对无备而且四五倍绝对优势兵力的实战,胜负毫无悬念,是让宝贝儿子历练一下的绝好机会,因而特地跟关盛云打了招呼。关盛云知道小罗和关建林要好得紧,交待下去,关建林自然没有二话。谷白桦本已对大小两位师爷尊敬佩服得不得了,特地又指派了三个好手,不需要参与战斗,一心一意保护好小师爷的安全。 罗世藩看着队伍,又歪着头琢磨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跟谷白桦嘀咕了几句,然后拉上关建林,几骑越众而出,当先向安塞县驰去。 几十里外的林中。 昨晚辅兵们把骨头汤已喝得点滴不剩,复又加满了溪水,灶里的余烬让铁锅仍然保持着适合的温度。在朦胧的光线里,众人放了夜尿,然后就着热水把尽可能多的干粮塞进肚里。辅兵们移开铁锅,铲几锹土把残火熄灭的时候,战兵们来到小溪旁,把各自的水葫芦灌满,然后整理装备,背上半甲拿好武器,嘻嘻哈哈地出发了。林中穿行,要比走官道困难得多,官道上一个时辰能走十几二十里,同样的时间,在林间山地最多行进四五里,而且,体力消耗更大。 步战兵们都很开心:其中的大多数虽原来便是兵卒,但延长,一个小破县城哪里会有什么精兵?被抽出来潜入敌后纯粹是赶鸭子上架!可往后便不一样了:尽管前两日手抖得像打摆子,然后吐了个七晕八素……如今自己可是见过血甚至亲手杀过人的‘兵样子’了!回去以后,最起码混个果长,说不定还能当上把总呢。不仅在营伍里高人一等,兴许更能就此吃上马兵粮呢…… 出发的早,辰时(早上七点至九点)刚过,辅兵队到达了指定位置:在发现伏兵的山头偏南约五六里处,有一条小径向东边的林中蜿蜒开去。有辅兵嘀咕着,国队长不知听了哪个家伙的一句半句,偏要指定这个位置,自己所在的组昨天刚刚来过!这里确实离官道和河岸都很近,但几棵成才的大树昨天已经全部伐倒推到延水里去啦。剩下的连碗口粗都不到,找合用的大料只能向里面再走上很深的一段。但不听话就得挨饿挨鞭子,只能硬着头皮心里咒骂着向更深处行去。 没人注意到有条小船孤零零地系在对岸南边半里多的地方。 如果从空中俯视你会发现,北面里许长一段的延水上游,同样疏落地停着三五条小船。而更南方四五里外,在目力刚刚看不到的地方,早上北门外那支马队和步战队已经开了上来,已经披了甲的兵士们在官道两侧静静地坐着,等待着命令。 与此同时,延川县靠近黄河的河滩上,想出如何区分左右脚并引发了一场斗殴的赵二狗接替了李烧饼的工作,正在咒骂着训练新兵,手里的马鞭时不时向他们中的倒霉蛋劈面抽过去。 延安府里,关盛云和罗咏昊一边聊天,一边等着消息。 关盛云识文断字不假,但毕竟没经过系统化的正规教育,有些事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然。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开口问道:“师爷,常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见,这天下之主,春秋时最大称王。关某也听过周天子的称谓。暴秦一统六国以后,那嬴政为了区别于诸国而自称皇帝,此二字可有什么讲究?” 在等级观念森严的古代,人们谈论起历朝皇帝,极少直呼其名,往往都用年号或庙号代称。不过,因为残暴、愚蠢而且短命,秦始皇嬴政与二世胡亥是少有的例外。(另一个例外是未上位时说尽了好话装得特别懂事、上位后做足了混账的王莽)。 罗咏昊闻言一怔。这些内容他确实知道,但这个话题有些过于敏感,稍有不慎越雷池一步便是大祸临头,如此肆无忌惮的谈及可是头一遭!继而自嘲的一笑:公然造反这等族诛大罪都亲涉其中,还是核心成员,皇帝这两个字说上几句又能如何? 于是开口道:“大帅,这里面讲究可大了。咱们平常说的三皇五帝,您知道吧?” 关盛云道:“嗯,关某读过《史记》。三皇是天皇地皇泰皇,五帝是黄帝、颛顼(音专须)、帝喾(音库)、唐尧、虞舜。” 罗咏昊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继续道:“大帅说的没错。皇帝这两个字便是由此而来。拆开来看,‘皇者,大也、中也、光也’,为至尊。‘帝’者,德合天地者称帝。先秦前,此二字皆非人间君王可称,专指上天,天神人化,盖三皇五帝皆非凡人。而人间,至大者称‘王’,如周之文王、武王。后尊以‘天子’之称,天之骄子,君权神授。及至周室式微,诸侯皆称王,这王号也就逐渐不值钱了。再后来,为示己之尊,列国始有自称帝者,如秦昭王自称‘西帝’、齐湣王自称‘东帝’……这个‘帝’字降落凡间,再没那么至高无上了。秦灭六国后,亦有帝号之议。丞相王琯、廷尉李斯等劝嬴政称‘泰皇’,盖,至大至中至光神者之末也——神之末,人之极焉。然嬴政自觉一统天下之功前无古人,又遣徐福寻不死仙方,期图寿与天齐跻身诸神,乃否之,而取‘皇帝’二字并用。又期传诸万代,遂自称‘始皇帝’,曰:‘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未料二世而亡,然此后,得天下者再也想不出既尊荣无二且又有据可考之称,于是便一路皇帝叫下来了。” 关盛云一吐舌头:“俺的天爷!平常说顺嘴了,没想到这些字眼儿里竟有这许多讲究……” 临近晌午时分,李烧饼们终于听到了人声和伐木声。 果然如自己所料,狗贼们根本没在意前两日没回去的辅兵。这个地方简直太好了,几乎到了密林勉强可以通行的尽头,再往东全是密密麻麻的藤葛,丛生纠缠在一起,完全堵住前路。而且听动静人还不少——嘿嘿,人再多也是无甲辅兵,吓唬几句便会像前日那些家伙们一样束手就戮。一挥手,已经披好甲的步卒们心领神会的散开,悄声远远地散着围了过去。林里大部分地方不能走马,马兵们都沿着林边等候,李烧饼出了林,招呼众人纷纷上了马,也前后进入了小径。 刚刚再次入林不久,听到空中隐约传来一声炸响,断后的李烧饼心里一紧,回头循声望去,透过稀疏的枝叶,南边的天空里留下一团淡黄色烟痕,正在被风吹散。 李烧饼太熟悉这种烟痕了:虽然将领们各有各的习惯,烟花的含义也有所不同,但毫无疑问,能打到这种高度,只能是军中联络专用的烟花! 顿觉大事不妙,李烧饼大声呼喝着,招呼着身边的同伴:“有诈!快跑!”喊过几声拨转马头,率先向来路奔了回去。 刚刚驰上官道,远远的便见到南方扬起的一趟烟尘:那是一支马队,正在向自己疾驰而来! 本篇知识点: 1、古代行军,除非在敌境警戒前进,前探的塘骑又受阻于地形无法网式撒开,一般大部分情况都是战兵不披甲,最多是刀盾兵携带随身武器,辎重由大车运输或干脆让辅兵背负,以便战兵随时保持体力。 2、皇帝称号的由来。 第31章 兜剿 第31章 兜剿 作为蝉的诱饵送死队刚刚脱离视线,准备一口吃掉螳螂的黄雀战队也向预定地点开进了。前者离开官道进入林中,后者便到达了距他们四五里外的指定位置。 为了节省马力,骑士们都是牵马步行。此时谷白桦的甲骑们纷纷从马背上解下盔甲包袱,相互帮助穿戴起来,然后耐心地等待信号。步卒们则忙着从马车上卸下装备,披甲完毕后,在高藤豆的命令下席地而坐保存体力。高藤豆仍骑在马上——他负责指挥步队,要有更好的视野。既然不需要跟马队一起冲锋,便不必担心马力。 计划堪称完美:信号发出后,作为锤子的马队会当先冲过去拖住敌人,只要堵住北逃的通路,把狗官兵们赶向南方,步队便可以像铁砧子一样牢牢地兜住口袋底。 北有甲骑南有精兵西边是三川合流的滔滔延水,东边么,更是重重密林——正常行走都会迅速消耗大量体力,慌不择路的溃兵们一头扎进去,被搜出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见到小船上发出来的信号,谷白桦向高藤豆略一点头,双腿一夹马腹,马匹小跑起来。马兵们不需要入林追剿,先冲过去死死堵住北路守定官道,这仗便赢了。行进间谷白桦左手操缰,右手一探,早将鞍桥上挂着的马朔抽出来,随手舞个枪花便已夹在肋下,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高藤豆不由得心里暗暗喝了声彩,这个蛮子真不愧是马贼出身,步战时便没几个人能挡得住他那口视若性命的蛮刀,若论马背上的身手,全军真没一个人能及得上这厮。这家伙好像比蒙古鞑子还通马性,无论多烈的马,要不了一个时辰就会像养了几年一般乖巧,人更像是长在马背上。随着谷白桦的动作,身后的甲骑们也纷纷摆出标准的骑兵冲锋姿态:夹枪冲阵。 等最后一名甲骑驰出几丈远,高藤豆迅速指挥战兵们排出战斗队形:枪兵在外侧,负责阻拒敌骑冲阵、刀盾兵是搜剿的主力,形成一个紧密的战阵——因为有绝对兵力优势,解除敌骑的威胁并接敌后,高藤豆会下令让小阵散开,兵士们便会三五成群的组成小组入林搜剿。 一声号令:“进!”步队开始不紧不慢地向前压了过去。这些兵卒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战兵,临战经验丰富,为了保持体力,大家走得都不是很快。 李烧饼见到南面那一团迅速逼近的烟尘,马上做出判断:贼骑有五六十,绝不是自己这几个马兵能应付的。而且马匹奔跑起来是逐渐加速,即使自己这边立即排好队形对冲,这点距离,对方的马已经跑出性子达到全速,自己的速度肯定提不起来,死路一条!当即大喊:“向北跑,向北跑!”,招呼着几个刚出林的部下,拼命抽打着坐骑向北面安塞县方向驰去。 跟着李烧饼一起跑的只有四名骑手。 繁茂的草木大大削弱了声波在林中的传输距离和效果,尽管所有听到李烧饼示警的马兵都在接力呐喊,当先深入的几人回身仍是迟了一步,没来得及钻出树林,谷白桦的甲骑便轰隆隆地从林外驰过去。近在咫尺的敌骑只是狞笑着,威胁性地把骑枪等武器指向他们疾驰而过,没有人停下来厮杀。 骑阵掀起的烟尘遮蔽了视线,隆隆的蹄声也吞没了李烧饼的嘶喊,茫然不知所向的几人对望一眼,本能的策马向南,那是与大队骑兵相反的方向。马匹刚刚提起一点速度,透过已经变得稀疏的烟尘,他们惊恐地发现,稍远处闪耀起一片刺眼的光芒:那是枪尖与刀锋,还有铁甲反射的日光! 跑在最前的李烧饼回头望了一眼,后面是四个惊慌失措的兄弟,再后面,是黑压压的敌骑,沿着官道直碾过来。 “怕是跑不掉了!”恐惧感迅速蔓延至全身。敌骑已经奔至全速,自己刚刚小跑,双方六七十丈的距离坐骑能否提到全速?官道直通安塞县城,那里也被贼人占了,到了城下怎么办,硬冲过去么?李烧饼刚刚一闪念还没想明白,蓦地发现,自己不需要费力琢磨了:前面安塞县方向的官道上,已经拉起好几道绳索,绳索后面,是几十名擎着枪举着刀的贼人! “下河!下河!”李烧饼再次大喊。 入林是死路一条。 来时确是从林里穿过来的。但那时有辅兵用柴刀开道,牵着马一步一步挪过来。不论贼人马队后面是否跟着步队,只要他们分一半人下马入林,自己就铁定逃不掉——眼前唯一的生路就是跳进延水! 李烧饼直接扔掉了武器,不再催促坐骑,同时开始卸甲。该死,绑得太紧了!李烧饼拔出匕首,艰难的在颠簸中挑断连接甲片的牛皮绳。 奔腾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后面传来一声惨叫,李烧饼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跑在最后的家伙被追上了! “李头儿,快下河!”,紧接着是噗通噗通紧挨着的几声水响。甲是宝贝,不可能每人一领,有的马兵没有甲,此刻他们倒反而更方便。李烧饼终于摆脱了札甲的束缚,在追兵仅差三个马身的距离时纵马跳进了延水。 入水的一刹那,李烧饼瞥见两只手徒劳地挣扎着渐渐沉了下去。 那是一名马甲,没来得及卸甲便跳入河中,也没抱紧马颈。一入水,马匹的冲力戛然而止,马上的人在巨大动能惯性作用下被远远抛开去——再好的泳技也无法抗衡沉重铁甲的拉拽,失去主人操控的马匹在延水里茫无目的地本能的游着。 紧抱着马颈的李烧饼随着波浪载浮载沉地向下游看去,另两个无甲马兵入水后倒是没有沉下去,不过,等待他们的,依旧是死亡:曾经远远望到的三几条貌似人畜无害的小船已箭一般的顺流而下冲过来,每条船篷里都钻出一名弓手和两名长枪手! 一只小船划向失去主人的马匹,船上伸出一截长枪,挑起浸在水中的缰绳,船上人伸手抄住,随后小船拉着马复向岸边划去。其他几只船上的舟子们摇着橹,奋力与激流搏斗着,把小船分别停留在距二人一丈不到的地方。弓手们在不慌不忙地瞄准,看似近在咫尺,波涛中的小船起起伏伏,前两箭都射偏了,然而弓手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显然,贼人们是怕伤了马! 万幸的是小船向下游冲得太快,李烧饼向北跑得更远。现下小船反倒在南面,要追上他需要再逆流而上,另外两个同伴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尤其是,贼人们对马匹的兴趣更大!琢磨明白这个道理,李烧饼毫不犹豫地放开手,让马匹顺流而下,自己一个猛子向对岸方向扎过去…… 谷白桦在岸边勒住战马,向河里望了一会。 有些遗憾。 他一向瞧不起小小的骑弓所以没带,否则,弃了马的那个家伙也跑不掉:不需要命中要害,只要随便哪里插上一两支箭,又能游到哪里去!不过,也怨不得谷游击——骑弓只有步弓的一半大小,威力更是可怜,蒙鞑子们都是成排冲到近前,勒住马张弓,射一箭就跑,欺负一下无甲吓唬吓唬新兵蛋&子而已。而且,射箭么,准头和力道缺一不可——还不是要下马步射!骑在颠簸驰骋的马背上射?呵呵,箭飞不远是肯定的,更说不准会落到哪里。 整队掉头后,谷白桦没急着再次率兵向南压回去,反而自己向北面那几十名伏兵和绳索处驱马小跑过去。罗世藩和关健林等几个骑士正在百无聊赖地看兵士们解开绊马索。谷白桦一挑大指,真心诚意地赞道:“小师爷果然了得!若不是小师爷棋高一着安排下阻兵和船只,险些让几个狗贼跑了去!” 罗世藩嘿嘿一笑:“谷大哥莫客气。家父要小弟多跟谷大哥历练历练,小弟自己也想看看热闹,可使得?” 谷白桦哈哈大笑:“自然自然。小师爷请!您一会在第二排好了。看得清爽也安全。您可千万别凑太近,若是小师爷短了根寒毛,谷某这颗狗头割了去也赔不起啊,哈哈哈。” 众人嘻嘻哈哈的回到队伍里,谷白桦和关建林一左一右把罗世藩夹护在中央,一声呼喝,催动骑阵,小跑着向南压了回去。 与李烧饼背道而驰向南跑的几个马兵见到厚实(对他们几骑来说足够厚实了)的步队,纵马冲阵的念头连冒都没冒一下,勒定坐骑再次向北跑去。 更远方,又腾起道烟尘:刚刚驰过去的马队又压回来了! 几人绝望的相互看了看,不约而同下了马,把缰绳随手一扔,边解甲,边向林中跑去。 步队侧面,骑在马上的高藤豆视野较兵士们开阔一些。见状长刀向东北方一引:“入林追击!” 步战兵们早已了解战斗任务,按照预先的计划,迅速分成十人一果的小队,各果彼此间拉开十余仗距离,呼喝着散进道旁林中。每个果都混入了两三名枪兵,在刀盾兵的近身保护下,密林中每一处可以藏人的可疑灌木,他们都会用长枪戳刺一番。 本篇知识点: 1、骑马的不一定是骑兵,有可能是货真价实的骑兵,也有可能是骑马步兵。区别在于骑兵一般使用长兵作为主要兵器,作战时骑在马背上、骑马步兵只是把马作为交通工具,接敌后下马步战,大多使用短兵(类似于现代步兵战车,战车的主要功能更侧重于将士兵投放在适当的地点)。后世的清八旗,很多都是骑马步兵。 2、骑兵也有甲骑和无甲的区别,尤其是骑辅兵,连皮甲都没有,但在战事顺利时也会为了抢战利品抡刀子追击。 3、中国古代由于马匹种类的限制,河套马与蒙古马体重普遍不超过四五百斤,承载能力弱,所以以轻骑兵为主。能够给战马也披上马铠的具装骑兵,也就是重骑兵,数量非常少。金兀术的铁浮图,有些像郑成功的铁人军——郑大木从荷兰人那里连买带骗弄到不少罐头甲,但欧洲板甲主要装备骑士,即使身材高大的欧洲人,一般人穿戴好也是寸步难行。十几万闽浙军队中仅挑出五百人,看似无坚不摧,但一经损失很难再次恢复成军。 4、骑兵行军,只是在必要或特殊的情况下才会一直骑行,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节省马力牵马步行——除非达到二人四马的顶配:一匹战马打仗用、一匹驮马驮辎重铺盖、一匹乘马行军代步、一个骑辅兵割草喂马加伺候人。这种豪华阵容需要用银子堆起来:抛开训练不说,养一个常规骑兵的综合费用超过10名普通兵卒——换做你是将领,你会选择养两三个顶配甲骑还是一支百人的战兵步队? 第32章 围歼 第32章 围歼 早些时候。 诱饵辅兵队用厚背柴刀劈砍着拦路的荆棘,缓慢地深入林中,终于发现了两棵堪用的大树。放倒大树是一门技术活儿,即便是专业的伐木工,也可能随时遭遇不测之灾,更何况这些半吊子苦力,某天又有哪个倒霉鬼被倒下的大树砸死了这等事实属稀松平常。不过,他们自己倒是看得很开:大臣是大皇帝的炮灰、将军是大臣的炮灰、兵卒是将军的炮灰,自己这些辅兵们是炮灰的炮灰……这一切,都是命。 众人仰头看着大树,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会儿,开始干活。 先要清理出一片场地,免得大树倒下时被其他树木挡在半途,那可是真会要人命的。谁也说不好它会悬架在半空多久:也许半炷香的功夫就咔嚓嚓几声塌下来,也许就在那里横上一年半载也说不定!架住它的树你砍还是不砍?不砍,所有功夫全白费了、砍?兴许一斧子下去就能把大树振落——被茂盛的树冠上随便哪个枝杈扫到,最轻也是断手断脚一辈子残疾——战兵打仗残了,营里会养他一辈子,而辅兵营则是从不养残废的,都是给几个硬馍一脚踹出去任其自生自灭。 然后还要填平道路。成才的大料想运出去,拖是肯定拖不动的,要合力把削去枝杈的树干滚到预先备好的几块木板上,下面垫上若干杯口粗的木棍做轱辘,推行几步,把后面空出来的木板和轱辘再挪到前面,继续前行。所以,道路要保持相对的平整。 众人乱哄哄的忙碌着、咒骂着、开着粗俗不堪的玩笑,一片嘈杂中没人留意已经被几十名官军潜近身旁。 茂密的树林,隔不多远便会与同伴闻声不见人。前几次的围猎有些费力:贼人们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深入,直走到完全无路可通的小径尽头。为了防止钻林子漏网从而暴露官兵的存在,大部分兄弟要远远的潜入贼人们的前面把他们往外赶,外面的人手反而不多,不过,再外圈有马队兜着,漏掉的,跑不到官道上,就会被马队挡回来。 韩东是这群步卒的小头目。摸进来这么远,又不能走现成的小径,步卒们穿行得都很辛苦,马队肯定进不来。前方已经完全被灌木藤条封死了,所以,不需要担心贼人再往里面钻,跑不过去的。只要半圆形的包围圈足够密实,别让哪个家伙漏掉被外圈的马队截住,这份大功可就全是自己的啦! 听声音,人数可不少,极可能这一次网住的便顶得前面两次的!有这场大功垫底,韩东眯着眼睛臆想着,依稀已经“看见”今日晚间自己堂而皇之的坐进了篝火旁马兵圈子里接过香喷喷的烤肉一口咬下,甚至花白头发的知府大人在县衙正堂里笑眯眯的念出“韩东千总”的任命……嗯,不能急,说什么这份功劳也不能让马兵们分了去! 因为要暗中撒开包围圈,步卒们比马兵先入林两刻(古代计时每天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分为八刻,每刻约为今天的十五分钟)左右。不过,自己的位置比较靠后,这时也该听到些身后马兵的动静了。为什么没有马兵靠上来联络一下呢? 哼,没有最好!二毬憨板子们偷懒哩。一会会儿便让你们知道韩爷爷的厉害! 韩东狞笑着,把木哨放进嘴里,吹响了。 每个听到哨声的步卒都把自己的木哨放进嘴里吹响,呼应起来。顿时,林中尖厉的哨声此起彼伏,响成了一片。 伐木的辅兵们听到哨音一开始不明就里,纷纷放下手边的活计直起身循声张望。等到官兵们呐喊着从周围冒出来,全傻了眼。经验丰富的,立即条件反射的双手抱头往地上一趴:自己的脑袋远不如斧头锯子值钱,只要不被视为威胁,官兵也好,贼也好,谁也没啥必要非弄死个老头子溅自己一身血不是?大不了被抓去另一边继续做苦力呗——到哪里都是杂粮饼野菜汤,又有什么区别呢?有些没啥见识的半大孩子吓得乱跑,当然跑不多远要么被刀尖逼回自己刚清理出的空地,要么直接被当场搠翻。 这些官兵都已亲身经历了两场杀戮,恐惧感消失得差不多了,捅倒人的怕功劳被旁人捡了去,都是补上一刀,然后便去割首级。割首级也是个技术活,要用匕首或解首刀沿着颈椎骨缝切,绝大多数官兵没这般技巧,连拉带拽切不开便用腰刀砍,弄得断茬狼藉不堪,自己也是满脸满身的血。末了把人头的发髻往腰带上一系,顿觉自己金刚附体般威猛得一塌糊涂,把大嘴撇成八字型,拎着淌血的钢刀左右睥睨呼喝着一路向空地趟开去。 呼喝声、惨叫声、追逐声、讨饶声、灌木折断声……渐渐沉寂下去。约莫半个时辰不到,围猎结束了。 要么压根没跑,要么被逼回来的十多人,此刻都趴在刚刚开出来的空地上。远处林里还有悉窣的人声,那是围的较远的官兵们在往这里汇拢。偷眼看到几位官兵腰里挂着的人头,再望望众官兵的神色,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辅兵预感到了不详,抬起头来哀求道:“官爷,饶命啊官爷!我等都是良民啊官爷!” “官爷饶命啊……”众人纷纷哀嚎起来。 韩东狞笑一声:“俺管毬你了!良民?呸!”说着话,恶狠狠的啐了一口,抬脚向这里走过来。 “啊……”一声惨呼。 一个同样预感到灾难的辅兵想跑,刚刚支起半截身子,便被柄雪亮的腰刀从后腰扎下去,人被钉在地上,手脚徒劳无助地挣扎着。几名官兵嬉笑着围过来,腰刀的主人复再一脚踏住后背,双手攥紧了刀柄更加用力的向下搠去。另一人走至头顶,俯身将这个倒霉家伙固定发髻的树枝随手抽出来一抛,拉着其乱糟糟的头发对另一人叫道:“觑准了砍咧。”第三人应了声,双手握着刀柄,在颈上比划了两下,高高举起,“哈”的一声斩下。 刀嵌在颈骨里了。 抽了下没抽出,围观的官兵们哄笑起来。 握刀的气急败坏骂了句,一脚踏住肩膀双手用力左右撬几下,人头侧在地上张着嘴,头部倒流的血液有些顺着被斩断的颈动脉流出,有些从嘴边混着白沫溢下。露出来的一只眼睛半睁着,眼角淌下一条红线,滴入土里,血泪交织。 又是一刀斩下,这次砍到另一节颈骨,又卡住了。众人再次哄笑起来。 又是一刀。 人头终于被砍下,高高举起。众人指指点点着断骨的血茬,嬉笑着。 断颈上,血一滴滴落下,转瞬间,便被脚下的土地吞噬,只留下一抹红痕。要不了多久,这抹血痕也会消失,这片土地,仿佛永无满足,哪怕流洒再多的鲜血,依旧是那片似乎永不见天日的丛林。 环顾一圈,见到人已经汇齐大半,韩东扬声道:“先把活儿干了吧,收了首级早点回去歇着。有这几十颗脑袋,咱该回延长啦!”官兵们轰然叫好,趴在地上的辅兵们再次响起哭喊声、哀求声。 “都闭嘴!”韩东暴喝一声,扬刀向地上的无头尸身一指,“想痛快的,给你爷爷老实些!免得多遭罪!” 哭嚎声沉寂下去,代之以轻轻的抽泣声。 韩东话音刚落,隐约听到远处丛林里似乎传出些异样的声音。是二毬马兵们过来了?不过,怎么听起来这声音有些不对劲?韩东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侧耳细听。 确实有动静,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 “中伏啦!啊……”这个很熟悉的声音突然断了。 “杀狗官兵啊!”刹那间,像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一样,身后各处仿佛到处都响起鼎沸的喊杀声! 韩东这辈子从没真正的撕杀过,此情此景,顿时目瞪口呆。众官兵们更是不知所措。 一个家伙撒腿便跑,眼见着扑进树丛,奋力地向前挣扎,背影逐渐被身后弹回的枝条遮住,不一会便只剩下一小片在扭动。蓦地,这一小片衣甲不动了,然后迅速变大,直到整个后背再次显露出来。韩东惊恐地发现,破旧的皮甲上冒出两寸来长的一截枪尖,周围是迅速蔓延开来的一片嫣红!人徒劳地挣扎着,手脚被挑得离了地,紧接着是两截枪杆从灌木中探出——另一支戳在小腹上,可能被骨盆挡住了,没扎透。两个贼人在合力把他挑起,推了出来。 更后面的草木深处,到处是人影、刀光和呐喊声! 另一人见状,“俺娘咧”发一声喊,扔下刀扭头扑向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堵住后路的灌木丛。空地上到处是贼人们,几个贼人不紧不慢地溜达到他身后,抄着刀饶有兴致地看着陷在荆棘枝条中的背影。 “枪来,枪来!”有人喊着。 “来啦,来啦。”有人应着。 “让一让。”一个贼人枪兵挤过来,踏了个弓步,顺好了长枪瞄着,蒙地向前一突。枪尖扎在皮甲上,前面的灌木软塌塌的不受力,没扎进去,人向前一扑,反而陷得更深了。 “扎腿,扎腿!”抄着刀的人们兴奋地喊着——腿上没有防护。 枪缩回来,再次缓缓伸出。“这条,还是那条?”枪尖戏虐般的在两条腿上轮流点着。感觉到了触碰,两条腿绝望地疯狂扭动着,枪尖不时滑脱。周围的人在兴奋地起哄,像刚才官兵们围观砍头一样,他们也在看戏般的享受着眼前的一幕。 陷在灌木里的人终于筋疲力尽,踢打扭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枪尖最后停留在一条大腿上。 “入”!一记突刺。 “啊……哎呦啊”一连串的惨叫响起。 韩东傻傻地看着这一切。 “早降,早降!”百十人的喊声在周遭响起来。 “哐当”。韩东手里的刀落了地,一股暖流顺着大腿汩汩而下,片刻后林间的阴风吹过,胯间冷飕飕的,韩东打起了寒战。 远处的林里时不时传来喊叫声,那是贼人们在搜杀没来得及归队的官兵们。 不过韩东此时可顾不得想那些,噗通一声跪倒哭号道:“总爷爷饶命啊!小人降了,小人愿降啊!” 又是一声惨呼在耳畔响起。 一个少年辅兵,捡起地上的弃刀,兜头向刚才砍人的家伙劈过去——想来是死者的什么亲人。被砍者本能的抬手一挡,半截子手掌被消掉了,连着一点皮肉耷拉下来,倒在地上左手徒劳地把断掌往回按着打着滚哭号着。少年追赶着,一刀又一刀的砍下去,人小力气有限,连砍了十几刀,地上的人才停止翻滚,在地上蜷曲着抽搐。 高藤豆在林外拴好马,此刻早就走过来。在一旁看着一会,上前拍了拍少年:“好小子!以后跟了俺吧!” 少年抬起头望向高藤豆,充盈的泪水依然阻挡不住一双血红眼睛里仇恨的火苗。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便要跪下去,高藤豆一把拉住:“以后有的是跪的时候。本将且来教教你罢。‘刺死砍伤’,懂么?” 少年懵懂地摇摇头。 高藤豆道:“打仗么,想保护自己,便要狗贼失去战力。挥砍防守的范围大,所以用得多,不过很耗力。一味这样,很快便脱力啦。即便砍到人,往往也是皮外伤,养几日便好,不碍事。想弄死人,要瞧准了空子,一刀搠过去!只要捅得准,狗贼便死了、捅不到要害也是重伤,再补一刀也死了!你再去试试。” 少年点点头,拎着刀,凑近了还在抽搐的身体,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泪水,对着后心一刀扎下…… 刚刚还伏在地上满头杂草满脸泪痕的辅兵们,转眼间两世为人,对或跪或伏的官兵们用手边能捡到的一切发泄着愤怒。 高藤豆扬声道:“打几下消消气就好!别打死,莫便宜了这班狗贼!都带走!” 兵士们把鼻青脸肿的官兵们捆了,拖出林。一路上,辅兵们得空便会对俘虏们加以拳脚棍棒,押解的战兵们也不怎么拦阻。林外的官道上,已经有不少人了——除去当场被杀的,落单的官兵们都被擒了缚住,鼻青脸肿的跪在地下。 本篇知识点: “一刻钟”的由来:我们日常把十五分钟称为“一刻钟”。“铜壶滴漏”是我们祖先发明的计时工具。具体方法是在漏水的铜壶中立一根标杆,标杆上刻有等距的刻线。随着滴落的水珠,壶中的水位线逐渐降低,露出刻度。每天定为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有八个刻度,水位经过一个刻度,刚好耗时约十五分钟。 第33章 坑祭 第33章 坑祭 林外等候多时的谷白桦等人见到高藤豆出来打了声招呼,然后几人便聚在一起开始商议扫荡官兵们林中临时营地的办法。 罗世藩略略感到有些意犹未尽。几乎没看到什么热闹,只是来回骑马跑了一会,远远地望见几个敌人逃进林里的背影。不过,毕竟是知县少爷出身的他,至多是好奇,对亲身参与杀戮的渴望远不如武人们强烈。 关建林则不然,虽然这个时代的人完全不懂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会逐渐上瘾的道理,但挡在好兄弟小师爷前面横刀立马怒斩敌将的画面,从昨晚就开始在脑子里萦绕了大半天,到头来仅仅是往复空跑了几趟,浑身力气没处发泄,憋得说不出的烦躁难受,无论看到啥都想砍上几刀。此刻听说还有个营地没抄,吵吵着无论如何也要参加,谁也拦不住。 谷白桦与高藤豆被吵得无奈,只得答应,关建林这才消停下来。不过,拔个辅兵营地容易,将狗官兵们一网打尽有点难:营地里的辅兵们白天打猎割草砍柴会散得很开,本身又设在进出都方便的地方,大队人马就这么直愣愣开进去,难免打草惊蛇跑掉几个家伙。林中很多地方需要牵马步行才能通过,骑兵很难派上用场……关建林才不管那个,又吵吵着自带二十个步卒一路就这么砍过去——为了让他不再添乱,二人吓唬他,在一旁老实待着,否则便不带他去,这才愤愤地闭了嘴,在一旁转圈。 二人讨论了半天也没想出啥头绪,谷白桦突然向高藤豆使个眼色,冲罗世藩那里一努嘴。高藤豆转头望去,见小师爷的脑袋又歪着,手里拿个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心领神会的住了嘴,耐心等着他琢磨鬼点子。不大的功夫,罗世藩想明白了,把脑袋转过来开口道:“二位大哥,俺倒是有个计较……”说到一半,注意到到两个家伙满脸坏笑地看着自己,一愣,问道:“你们咋这样看着俺?” 谷白桦笑道:“俺们在等小师爷的妙计哩。小师爷快讲快讲。” 罗世藩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笑:“二位大哥见笑了。俺觉得,是不是可以让他们自投罗网……” 太阳从西面的树叶间洒下光芒,延长县的辅兵们陆续回到了营地。今日里收获不大,只套了只野兔,不过好在是在延水里网到几尾大鱼。又忙碌了一阵,看看料理得差不多了,众人伸伸腿,坐下等战兵们回来。过了一会,听得远处有人在喊叫,纷纷警觉地起身,有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侧耳细听。 “快来人帮一把!”喊叫近了些,是韩东的声音。 两个辅兵忙循声跑过去,其他人凑聚到一起窃窃私语猜测着。 沿着新开出的小径跑出十几丈,转过一丛灌木,便远远地看到韩东搭着一个人,头枕在韩东右肩头,铁盔歪着看不清面孔,左臂环架在韩东颈上,另半截身子被一条沾满血迹的披风覆着,想是伤得不轻。 见有人过来,韩东身子一歪,仿佛撑不住了,就势倚在身旁一颗树上,大喊道:“把他们都叫来,俺们中伏啦,后面还有伤员!” 二人回身招手大喊起来:“都过来,都过来帮忙啊!”众辅兵闻声纷纷撒腿向小径奔去,一头撞进了埋伏圈。 傍晚时分,延安府东门外辅兵营附近。 辅兵们一手端着装了掺了些许荤腥漂着几星油花野菜汤的木碗,一手攥着杂粮饼,兴奋地挤成个半圆形的圈子,相互推搡着簇拥着都想凑到近前看得更清楚些,后面的干脆搬来木块石头踩上去,伸长脖子向圈内张望着。半圆的内层是今日出征的甲士们,一个个手按刀柄,得意得下巴都要翘到半天。最内层是今天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两世为人的送死队员们,手里拿着棍棒皮鞭,咒骂着,无情地向正在掘坑的被俘官兵们劈头盖脸地抽打下去。 官兵们都知道,自己已经绝无生理,唯一能企盼的便是死亡降临的快些,最好能落下个全尸,到了阴间不要做无头鬼,终日挨饿,还要任人欺凌。 最早刨出来的土被堆成了一个权做祭台的土堆,前面仪式性地插了几只香烛。这是罗咏昊的主意。依着关盛云,把官兵们一股脑都杀了,尸体向延水里一丢,多简单。最好能顺流而下漂到延长,狠狠教训一下那些狗官。罗师爷不想过早地打草惊蛇,而且需要提振下辅兵们的积极性,建议做一场祭奠仪式给苦力们看。理由很充分,罗师爷又是大帅的主心骨,于是便有了这一幕。其实,罗师爷内心,还是有一丝不忍:他同样不愿意把那么多人统统变成无头鬼——那个时代,人们对死后的事,看得比今人重得多。 给敌人留个全尸也算一种无可奈何的善良。 罗师爷不想让临死之人多遭罪的愿望没有全部实现:刚刚有个家伙,见到要自己挖坑,情知必死,于是抡着木锨试图挣扎反抗。下场非常惨:几个枪兵逗弄般地围着那个家伙,等他耍脱了力,先是几杆枪扎到大腿上,倒地后,胳膊肩胛再被洞穿,人便像软面条似的瘫成一堆,随即便被绑到祭台前,成为第一个祭品。 明军中一直流传着一门手艺:大剐活人。 尤其是攻城战,无论是对结寨自守抗拒官兵的北方反贼还是杀官造反的西南苗蛮土夷,这个表演几乎成为战前的保留节目,可以极大地提振己方士气,沉重打击敌人的气焰并散播恐怖。高藤豆是老明军出身,昔日见识过长官的手艺,把袖子一挽便亲自下了场。 军中的表演与刑场上的“磔刑”有很大不同。 磔刑,便是民间传说中的千刀万剐,最多的是要割3357刀的“鱼鳞剐”,每次挑下的肉只有指甲盖大小。比较有名的,是剐太监刘瑾,总共持续了三天。第一天晚上,为了让其留一口气继续受罪,看守甚至还喂了他一碗粥喝。另一个著名的人士是后来的袁崇焕,刽子手每剔下一片肉就被围观百姓买了去,“生啖之”…… 不过,这两例都是皇命,不能马虎。其他情形下,刽子手也会看人下菜碟地做些手脚。比如说,如果苦主家里有钱,便可以少受罪——给到足够的钱,“依我,便先刺心”!一刀毙命,剩下的只是走形式了。当然,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给多少钱挨多少刀再死是有规矩的。否则,谁都想压价,刽子手的收入便没保障了。钱也不都是主刀的,还有相当部分要“孝敬”上去。别看道貌岸然的大人们嘴里念叨着“君子远庖厨”,手上沾的血,兜里揣的钱,可都比一幅凶神恶煞相的刽子手们多多了! 那些没有足够钱买到一下痛快的人,会有另一番遭遇。 其实,不仅是磔刑,连死刑中最“温柔”的绞刑,都是生意。给足够的钱,“一绞便让你断气”,否则,等人犯晕过去就放下来,刽子手在一旁坐等凉水把死囚泼得还了阳,再吊起来一遍!最多的是“九绞”:救醒八次,吊九次。 无论是斩首弃市还是千刀万剐,都有监斩官,下达执行命令的也是他。牢子呈上写有人犯姓名的木牌,由监斩官用朱笔一勾,这叫“勾决”,算是完成最后的程序。那时人们普遍迷信,怕恶鬼索命,于是监斩官不会正对行刑台,侧面而坐,意思是我看不见你,跟此事无关,以后别来找我。传说中,鬼怕红色,而且,官服代表朝廷的无尚权威,百邪不侵,因此要穿一身大红的官服。勾决时,监斩官不会直接划勾,而是把朱笔悬在那里,由牢子把写有人犯姓名的木牌凑到笔尖处一拖,随即把朱笔抛掉,还是同样的意思,表示这个人的被杀,与自己无关:你名字不是我勾的,我就是举了支笔而已,要索命请找别人。举牌的牢子也有话说:我就是举个牌子晃一下,谁知道那里有支勾命笔在! 每个人都是在执行命令、每个人都貌似无辜、每个人都有一套说辞。但是,每个人手上都有一辈子洗不掉的血! 刽子手会先向人犯行个礼,说句场面话:“俺是奉命行事,您这事,莫怨俺,以后该找谁找谁”,然后趁人犯呼气时向其胸口猛击一拳。一口气已然呼出,心肺再次受到重击,把胸腔中仅存的一点空气挤出,身体会条件反射地张大嘴试图吸入更多的空气,趁此时,刽子手会把左手攥的麻核桃顺势塞入人犯口中,免得一会割肉时痛极而呼影响工作情绪。前面两下要先在人犯的上眼睑下刀,还不能割断,要让其垂下来遮住双眼——一般来说,刽子手也不愿接触到挨刀者的目光。再下来的两刀,要剜去人犯的两乳:传说中的刑天被黄帝斩首后以乳为目,刽子手也忌讳。 军中的大剐活人则没那么多讲究,但更惨烈。在震撼敌人的同时还须保证自己的安全,免得被敌人弓箭伤到,便要在敌人的一箭之地外表演——这么远的距离,若想产生最佳视听效果,肯定不能堵嘴,喊得越大声越好、割下来的肉也要一条条长到足以让几十丈外的敌人看清、更要拖久一些时间,让敌方聚拢更多的观众……据说有的将领手艺精湛到四肢只剩骨架,胸腹里的肚肠流了满地,丝毫未伤及声带和呼吸系统,受刑者还能嘶声大叫。 所以,这也是技术活。 高藤豆第一次操刀,效果没达到最佳,一炷香多一点的时间,绑在木桩上的家伙便没了声息。到后来他自己也觉得再割下去没啥意思,退后一步大力挥刀横砍在颈上,捡起地上的头颅往祭台前一丢,结束了表演。不过,这个场面已经足够让那些官兵老老实实地给自己挖坑了。 眼见着天色暗下来,大坑也挖得足够深了,关盛云下令点起了火把,走到祭台前抱拳躬身道:“兄弟们,关某给你们报仇了!”。辅兵群中爆发出一阵发自肺腑的热烈欢呼——显然,他们已经完全不记得,就在不久前是谁把他们抓到这里并落到如此田地的。 关盛云其实是不屑于此的。不过罗师爷说了,死者为大,而且主帅亲自主祭对所有兄弟们来说可以大大激励士气,也就过来走一遍过场。 看着缚了双臂双腿的同伴们被刀枪逼着跳进深坑里,韩东转身跪地,不停地对关建林哭喊哀求道:“将军,将军!您答应过,小人带着您把他们引出来就不杀小人的啊!将军饶命啊将军……” 关建林还没搭话,谷白桦阴阴的一笑:“他答应了确实不假。俺听到了。” 韩东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的向谷白桦膝行几步再次叩首:“多谢将军啊!多谢将军救命,小人一辈子记着将军的大恩大德……” 谷白桦阴恻恻地打断了韩东的哭叫:“俺确实听到他答应了。但是,你听到俺答应了么?” 闻言,韩东傻在了当场。 谷白桦接着厉声吼道:“就算本将答应了,”伸手一指死里逃生的那群诱饵辅兵,“你听到他们答应了么?他们会答应么!” 那位早些时候曾经求饶的老者走到近前,飞起一脚:“狗贼!晌前你可曾有过一丝念头饶过俺们?”说着话,举起手中的木棒,向其劈头盖脑地打去,直打到韩东滚入坑底。 辅兵们冲过来开始向坑里填土,坑底几个被韩东诱捕的家伙冒着头上飞落的沙土,咬牙切齿地向韩东挣扎着挪过来,双臂被缚住便低下头张嘴咬去,韩东的厉声哭号很快变成呜咽,良久,坑中的声息逐渐弱了下去。 等埋填到胸部,人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起来。胸腔受到土沙的挤压,自然会本能的拼命扩张,试图容纳吸进更多的空气,然而随着吐气,肺部气体排空后,胸腔收缩,与土壤的空隙会再次被落下的沙土填满,每一次的呼吸,胸腔可以扩张的幅度越来越小……周而复始,直到窒息。 关盛云没等到把大坑填平就下令收兵。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祭奠义父卢勇那一刻,他要留下这几十颗裸在外面的人头,冲向祭台。 罗师爷本想劝几句入土为安一死百了的话,转念一想,每日里辅兵出营见到,也可以鼓舞干劲。按目前的进度最多还有两日,舟筏便足够出兵之用,到时再让人埋了也未尝不可,于是没作声。 殊不知,这几十颗人头,后面还真派上了大用场。 本篇知识点: 各种死刑的猫腻。 第34章 钉子 第34章 钉子 两日前。 国清林发现有辅兵未归的那天,赵二狗正在延长县郊外的黄河滩上骂骂咧咧地训练新兵,远远望见北面延川方向来了一架马车,旁边还有几人骑了马跟着。 延长县有几个衙役,是知县廖兴湘的亲信,被打发过来“学习”战斗技巧。碍于情面,赵二狗不可能把他们编到队里。有了光明正大的借口,或“借”或抢,几位都给自己找到了坐骑,成天就是骑了马在旁边溜达看热闹,偶尔也会拎了鞭子抽便宜人找乐子。几天的光景,各位也有些看腻了新兵挨鞭子,正在树荫下闲扯,此刻见有马车过来,都来了精神,不约而同地起了身,扬鞭奋蹄打马过去,一路咋咋呼呼吆喝道: “站住!” “什么人?胆敢偷窥军情!” 古代衙役是贱业,子孙三代不能科举的。不过,在寻常百姓那里,这一行有不少油水可捞。这身衣服穿得久了,便容易生出自豪感和权威无上的错觉。此刻几位的心理活动如出一辙:先扣一顶“窥探军情”的大帽子过去,大概率会榨出些好处、再不济,喝骂几句,掀开车帘肆意看看女眷翻翻箱笼的感觉也是极好的——那时人们出行的习惯,马车里往往坐着女眷。 这一行肯定不是官员。因为没有鸣锣开道,也没有顶马(扛旗前面引路的)、官衔牌等仪仗——如果有,这帮家伙就要遁入树林了! 古代官员出行要讲“避道”。官官相遇,低阶的不仅要让开路,还要以各种方式表达恭敬。不同的等级差,让道的姿势也各有不同。一种是分道而行,就是级别相同,实权小一点的要换条路,比如说工部侍郎遇到吏部侍郎,别废话,拐个弯换条路走吧、一种是让道旁行,就是让开主路走辅道、勒马道旁正立、勒马侧立、下马立等等。如果品级相差悬殊,官小的那位则要“引避”,就是附近找个小巷子什么的一头扎进去猫着,等大人施施然过去了再钻出来。所谓的“威仪”、“尊严”,那是对下!对上,你得时刻送上满腔的热忱和笑脸——尽管,彼此都知道是强装的,这是这片土地的规矩。这几位是贱得不能再贱的衙役,此时此地若遇到官,得远远钻林子里避开。否则,铁定要挨揍的! 不过,既然不是官员,在寻常百姓面前,这等抖威风的大好机会怎能放过?不跟比自己低的人过不去、不在自己哪怕是临时的、小小的权力范围之内尽一切所能为难弱小,便不是我大明的优良传统! 赵二狗心里一动,让旁人接手训练,自己踱到旁边远远冷眼看着。 只见衙役们耀武扬威地驰过去,马上的人掏出个什么东西给他们看了下,几位便无精打采地回来了。随即,马车又略停了停,向西面转过去,隐没在树木里了。 等几人回来,赵二狗有意无意地问道:“俺刚刚还琢磨着可以叨扰杯水酒哩,想是白咽口水了。你们本地差爷都惹不起的主儿,啥来头?” 一个衙役不甘地啐了一口:“晦气!啥人不晓得,他们是西安都司府开出的路引,肯定招惹不得。大晌午的白跑一身汗,毬!” 闻言赵二狗抬头看看天,抹了把额头,笑了笑:“还真有些热哩。劳驾马借一下,俺去寻些水酒来大家解渴。” 骑了马奔向县城方向。 马车就停在离延川县城还有一段距离的林中,车帘已经掀起,几名常人打扮的骑手环侍四面,不过,鞍上都挂了刀剑。 赵二狗驰到近前滚鞍下马,回头看看没人跟着,向车中一望,认清了车中人相貌单膝跪倒:“平凉府固原卫镇戎千户所百户赵二狗参见佥事大人。” 车中人道:“让人瞧见不好,二狗起来罢。” 赵二狗起身垂手道:“谢大人。” 车中人继续问到:“于知府可知道你是都司府的人?” 赵二狗恭恭敬敬地回答:“禀大人。于大人不知道。前几日李烧饼拉小人同去袭扰延安府,小人猜想,出了这么大的事,都司府应该会找小人问话,便推说犯了痧症,留在这里等候大人呢。” 车中人赞了一声:“你小子挺机灵。把这阵子的情形说来听听。” 赵二狗遂从于三和李烧饼等人把于胜良架上船说起,到于胜良积极备战、训练新兵、派李烧饼搞敌后袭击等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末了补充了一句:“李烧饼听小人说不去,还暗自得意没人分他首级功哩。” 车中人笑骂道:“你小猴崽子不用变着法儿的讨功。几个老弱首级算得甚么,等这事结了,最少一个副千户总是你的,也许,正千户也说不定呢!” 赵二狗大喜拜谢道:“二狗谢大人提携!” 车中人嗯了一声,又道:“你且把延川的城防讲上一讲。” 赵二狗闻言显得有些犹豫,踌躇片刻,推脱道:“这个……禀大人,小人在于大人眼里只是个亲卫,李烧饼走后小人一直在训练新兵蛋&子们,设防的事,小人所知不多。” 车中人一怔,片刻后哈哈大笑:“哈哈哈,好!怪不得指挥使大人夸你小子鬼心眼子多!放心,本将是先去的榆林府,再南下专程来找你。你不需要知道太多的事,本将只能告诉你:第一,本将没从贼,你不需要担心泄露什么军情——你也看得出,府城都丢了,缺兵无将的,凭你们几个狗头,这破县城能守得住么?即便本将从了贼,哪里需要找你这狗材打听什么军情!第二,本将可以给你透个底:过阵子,你该离开老于头啦。” 赵二狗若有所思起来。 车中人复道:“有些事,该你知道的,本将自会告诉你。剩下的,你要自己慢慢想,会想明白的。现在说正事罢。” 赵二狗一点就透:佥事大人说得没错,延长县能有什么领兵的将军?所谓城防计划,本就是于胜良带着廖兴湘和他们几个好歹见过战场的卫士一起瞎琢磨出来的。于是不敢再搪塞,把于胜良的计划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良久,车中人轻哂道:“唉,这失府的罪名怪到于大人头上确实有些冤了。到了这般田地还如此拼命,也难为他老头子了。不过,这事么,该当他倒霉,也只能委屈他啦……” 言毕,双掌轻轻一击,从人上前放下车帘,赶车人一抖缰绳:“驾。”马车缓缓启动了。 赵二狗复单膝跪倒:“卑职恭送大人。大人可要小人安排个客栈歇脚?” “本将不入城了。你好自为之吧。” 马车离开了一箭之地,立在原地的赵二狗突然明白过来什么,策马追过去,扑倒在道旁:“大人留步。小人差不多猜到了些,小人恳请大人再给些明示!” 车中人叹了口气:“你猜得不差。等贼人过来时,你便设法到都司府复命吧。” 马车再无停留,贴着延长县东墙向西北方辚辚而去。 延水在延长县西南有个拐角,贴着城墙转向东南方,最后汇入黄河。关盛云的计划是出动战兵一千,辅兵五百,走水路拿下延长解决后顾之忧:让谷白桦的刚锋营搭载舟船做先锋,硬冲过去,然后在县城东南方登岸,从背后发起攻击。攻击得手解除威胁后,国清林五百人的辅兵营使用木筏运载物资,在刚锋营登陆地点东北五六里左右建立前进基地。再后面是龚德润的振勇营做后队,舟筏混载,接替谷白桦肃清残敌。拿下延长后,两营合兵乘势北进,强攻延川县。青涧河与吐延川两条河流阻断了延川东、北两个方向,两个县没什么正规兵力,一鼓作气拿下来,战争结果方面不会有什么悬念。 唯一的问题在于,攻击部队要承受一定的伤亡:顺流而下到延长城墙拐角处时,整个先锋船队将彻底暴露在城头守军的火力之下,只能挨打,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舟上的刚锋营要死扛过这一段百余丈的河道,才能登岸集结由东向西发动攻击。等拿下延长向延川攻击时,刚锋营已经流了不少血,就该振勇营做主力了。再破的县城,只要有墙,哪怕只有丈来高,就会给守方带来极大优势,振勇营也会承受一定的折损。这两处的百姓应该已经都入了城,抓不到什么填壕的炮灰,关盛云估计,连死带残,拿下这两个县城,要付出两三百人以上的代价。 谷白桦想了一会,慨然道:“没事,只能这样了。大船都给我。外面钉厚木板,覆上草垫子泼透了水,舟子套双甲,每人再配两名盾兵护着。生死有命,看各人造化吧。” 龚德润抱拳道:“老谷辛苦了。俺会尽快开上来给你搭把手。” 此番军议,罗咏昊插不上什么话:他了解于胜良的为人,劝降不会有什么效果,很可能于老爷子还会把使者砍了脑袋挂起来表达誓死抵抗的决心。老爷子也知道自己的斤两,肯定就是一味死守,什么诱敌深入围魏救赵等“锦囊妙计”一概没得使,只能强攻。区别只在于哪个营最有战力,能扛住巨大伤亡并发起攻击——这方面,大家都心知肚明,除了关盛云的亲兵营,也就是谷白桦的刚锋营了。 高藤豆尤福田张丁等各将也没其他办法:从陆上发起正面攻击的话,难度和损失只会更大。只得表示,老谷的损失兄弟们摊,战后从各营抽人把刚锋营补回齐装满员。当然,补充的只能是人头和装备,老兵的战斗经验与战场配合,新人是没得比的。 末了,小罗师爷倒是提了两条建议:1、战兵们能躲舱里用木板遮护,舟子们都是抓来的普通船家,又直接暴露在外,一接敌很可能借机跳水跑掉。只要有几条船失控挤住河道,那就是大祸临头。所以,要用绳索把摇橹的舟子拴在船上。2、战兵们不要着甲,甲衣都堆在舱里,登陆时每人拎一领上岸再穿,万一落水还有逃生的希望。 这两条建议为小师爷博得了满堂彩声。罗咏昊得意之余,心头隐隐划过一丝憾意:大明缺的不是人才,而是人才晋身的通道! 国清林领了新任务,有些头大。延水上的船都不大,绝大部分只能容纳五六名全副武装的战兵,一个营便要百多艘。现在连抢带造总共一百五六十只小舟,木筏还不够数,便又要做足够遮蔽这许多船只的木板、还得组织人手扎草垫子……国队长干脆住进了辅兵营,从早到晚都能听到他的咒骂和皮鞭的抽打声。 这日,关盛云突然接到安塞县传来的急报:据说是省城西安府来的官使,七八个人,又要过来“下战书”了。一行已经到了安塞县,明天就要启程直奔延安府。 本篇知识点: 1、官轿。官轿的历史比我们以为的要短很多:直到唐朝中期武宗时,除三品以上的宰相、三公、尚书令,及致仕(退休)、患病者外,其余人等“不限高卑,不得辄乘”。即使朝廷命官因公外出,途中患病不能骑马,也要报中书门下省和御史台批准才可以坐轿,而且,费用自理。那时的所谓轿子,也很简陋,最早就是两根杠子搭块木板,坐的人盘腿木板上一座俩人抬着走(脑补一下担架上盘腿坐个人,就那样)。有兴趣的搜一下阎立本的《步辇图》——看看坐担架上的唐太宗。 后来改进了,把木板换成了竹椅子。直到北宋,士大夫们一致认为,坐轿子是“以人代畜,有伤风化”——哲宗为了表示对四朝元老司马光的敬重特许其乘轿,老爷子“辞不敢当”。王安石也表示“自古王公虽不道,未敢以人代畜”。 到了南宋,高宗赵构因为“扬州街路滑,始许朝臣乘轿”。 到了明朝,一开始学唐朝,“京官三品以上方许乘轿”,中叶以后,规定逐渐废弛,是个官(包括进士)都能坐了。 再到满清,不说了,都能坐,排量(制式)别超标就行。 2、仪仗。官员出行,道具包括伞、扇、旗、枪、刀、剑、戟、棍、槊、肃静牌、回避牌、吹鼓手……总之,级别越高,动静越大。 开道锣也有讲究。以清朝为例,除了大皇帝(幸好很少出来)最牛的是总督都统,出行要十三棒铜锣。代表十三个字:“大小文武官员军民人等齐闪开”! 提督巡抚敲十一下,意思是“文武官员军民人等齐闪开”。 道、府一级的敲九下:“官吏(注意,不敢说官员了)军民人等齐闪开”。 县官七下:“军民人等齐闪开”——好吧,是个官就比七品高,遇到了,卑职“避道”,闪给您看还不行么? 第35章 交底 第35章 交底 第二日将近申时(下午三点),陕西三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的一行人马分乘两艘略大一点的船只,由安塞守将谷白松派了小船前导,驶到延安府,在北门外偏东下了船。那里本就是个码头,现下已就近搭了一长排工棚,正热火朝天地赶造舟筏,一片繁忙的景象。 知府大堂正中的公案桌被撤了下去,代之以一张高脚茶几。关盛云与罗军师一左一右地坐着——关盛云带头,罗咏昊“军师”的尊称在军中已经叫开了。别看只有一字之差,军中军师的地位可完全不同于师爷,后者与主将是私人从属关系、而军师,地位甚至隐隐在主帅之上(比如诸葛亮)!罗世藩本来也该叫“少军师”的,不过大部分将领已经叫顺了嘴,一时改不过来,而且还习惯性地加上个“小”字,听起来关系更亲切。西面两排椅子坐着高尤谷龚等众将,东边也有两排椅子,空着,显是为客人准备的。 此番景象,今非昔比。 依着关盛云的本意,现在兵精粮足,更要摆个什么阵仗,给这帮狗官来个下马威,被罗军师拦住了。理由很有说服力:咱们已经不再是流窜的土匪了,堂堂之师要显示堂堂大气,对方是省级代表团,见过大阵仗的,不是九品主簿,再弄那些吓唬人的东西,万一人家没被镇住,反倒丢人。 小罗师爷把一行人引入,冲上首抱拳道:“启禀大帅、军师,省府客人到。”随即转至罗咏昊身后站定。 来客中有人趋出一步哈哈笑道:“大帅,罗兄,别来无恙否?”说话的竟是老熟人,榆林府通判周持正! 罗咏昊率先起身,拱手微笑着回答:“行端(周持正的字)兄好。” 周持正伸手向旁一引:“大帅,罗兄,周某且来引见一下各位大人。” “这位是陕西布政使司左参议赵大人!” “这位是陕西提刑按察使司副使王大人!” “这位是陕西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鲍大人!” “这位是在下的上官,榆林府知府萧大人!” …… 听到这些官职,不仅关盛云脑袋里“嗡”的一声,罗咏昊本人也暗自大吃一惊:都是四品官(都指挥佥事是三品,不过是武职),而且,本以为省府这一行人只是挂着三司的名义,没想到真的都来人了!不消说,官职的分量都还很重,并且,捎上了榆林知府萧长华! 在罗咏昊的示意下,关盛云也站起身,周持正每介绍过一位,便黑着脸草草一抱拳道一声:“久仰”。 各位朝廷命官心里更是说不出的别扭。这班天杀的狗贼!每一副嘴脸都跟自己在刑场上、站笼里见过的那些家伙们毫无二致!若在往日遇到,怕不是要远远趴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战战兢兢地伏地磕头?偏偏成了气候,自己不仅要赴身贼窝,表面上还要假装客气一番!一个个面带假笑双手虚拱,心里不约而同地念叨诅咒着:“死贼囚!朝廷命官的这一拜你贱命里受得起么!迟早死于非命,尸身喂了野狗!”一念及此,有几位的笑容变成得意,乍一看竟显得真切起来。 寒暄已毕,双方重新落座,有人奉上茶来。 不止各位官员,所有人都有些拘谨不适,格格不入的两伙人突然齐聚一堂,连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高、谷几位将领都浑身不自在地端坐着,谁也不知该怎么开场,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 还是罗咏昊率先打破沉默:“各位贵客,一大早赶了七八十里路,当是舟车劳顿。大帅已经安排好了客房,各位可以先洗漱休息一下,晚间也备了些许粗茶淡饭,养足了精神,正事不妨明天再谈。各位贵客意下如何?” 因为以前打过交道,周持正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了官方发言人:“甚好,甚好。多谢关大帅和罗兄的美意。”说着话,半真半假地捶了捶腰,叹口气,“唉,在舟里这大半天,坐也不是卧也不是,说实话,周某确是有些扛不住啦,哈哈。” 古人习惯早睡早起,下午四五点钟吃过晚饭六七点上床睡觉是普遍作息规律,挑灯夜读到十点十一点那便是悬梁刺股的典范了。罗世藩正要把各人引入客房休息,周持正又道:“罗兄,几位大人长途跋涉,想必早已疲惫不堪,晚宴就免了罢,随便弄点吃食,让大人们在客房垫垫肚子便好,盛情心领!”言毕,向罗军师递了个眼色。 此般情形罗咏昊早已料到,拱手答道:“恭敬不如从命,惭愧。各位贵客请……” 各官背影刚刚消失,谷白桦第一个跳起来忿忿道:“私娃子狗官们摆什么臭架子!来了还不谈正事,害谷某别扭大半晌!” 众将哄然,纷纷咒骂。罗军师笑着摆摆手:“各位兄弟稍安勿躁。三司的人其实只是代表了一种态度,官衔都不低,算是展示他们的诚意。真正的谈判他们是不会直接参与的。你们也看到了,榆林的萧知府也来了。这事,罗某以为,还是要落到榆林府那里。” 高藤豆有些不解:“那狗官们还来做甚?让姓萧的和姓周的来谈不就好了?” 关盛云接话道:“军师说得对。那姓萧的只是个榆林知府,怎么可以代表陕省跟咱们谈?他们来,是怕咱们不相信姓萧的话呢。” 罗军师一笑:“正是。他们过来,罗某估计不会明着表态,但所有细节萧长华都会跟他们商量的。”略一停顿,继续道,“兄弟们,你们想过没有,半年之前,各位还在山里挖野菜,罗某也还在神木县衙院子里种些萝卜白菜糊口、几个月之前,咱们在榆林得了那些钱粮便欢天喜地、如今,连省府都要派大员来跟咱们商量!这是为什么呢?” 众将七嘴八舌地应道:“军师大人厉害!” 连关盛云也赞道:“军师神机妙算。” 罗咏昊肃然道:“错!罗某确有尺寸之功不假,但如果没有各位,罗某今天还在神木后衙里啃萝卜呢。这唯一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咱们手里的刀子足够硬!如果咱们自己软蛋,只晓得跪,他们还会跟咱们谈么?咱们所有人的脑袋,早就都高高挂在城门楼上了!练兵打仗的事罗某一窍不通,全靠大帅和各位了。往后,大家约束好手下,勤加操练,大家时刻记住:咱们越厉害,他们越要巴结着,大家便越发财!大家散了罢,明早辰时(7—9点)再来这里。” 众人轰然应着,笑逐颜开地散了。罗咏昊转身对关盛云说道:“大帅,今晚晚些睡。周通判应该会来找我。我跟他谈完,咱们也碰一下。” 关盛云抱拳道:“有劳军师了,一切听军师吩咐。” 罗咏昊急忙侧身躲开:“分内之事,大帅千万莫要客气,罗某可不敢当。” 正在说话,小罗师爷回来了:“爹,俺把他们引到客房,周通判偷偷跟俺说,晚上想找您聊聊。” 关、罗二人相视一笑。 酉时刚过,罗世藩便把周持正引入罗咏昊的书房,出人意料地,同来的还有萧长华。罗咏昊做个请势,让二人在面南背北的客位上落座,自己坐在靠西面东的主位上。 萧长华略有些尴尬,毕竟罗咏昊就是在他治下生生被压了六七年。前阵子在榆林府耳闻罗知县从贼,心里更多的是恼怒与不屑。短短几个月,一股小小流贼成了气候,他知道,其间罗咏昊的筹划功不可没。尽管读书人肯定比贼众见识广博得不可同日而语,但此般能力也绝非常人可比。这等人才被自己埋没了这么久,所以此刻,真有些后悔。见了面,发自内心的主动一揖,红着脸道了声歉。罗咏昊倒是很豁达,还了一礼,淡淡的说了句过去的事不提了罢。 要事当先,又是私下场合,三位就此省了过多的客套,直奔主题。 一则因为几百艘舟筏的成品半成品都堆在延水码头附近藏无可藏,被对方看个满眼、二则也要展示诚意同时施加压力,罗咏昊并没隐瞒进攻延长的想法。当然,具体战术他肯定只字不提。不过,出乎意料的,周持正反而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照理说,双方是敌非友,玲珑心肝的周通判不该如此不知深浅吧?罗军师反倒感到有些迷惑了。 萧长华见状,干脆把话挑明:“文广(罗咏昊的字)兄莫疑。行端,你也不用如此费力转弯抹角啦。这里没有外人,萧某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等想助贵军一臂之力!” 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语,大大出乎罗咏昊的意外。只听萧长华继续说道:“我们一行人,分作两起儿从省城出发。藩司的赵大人和都司府的鲍大人一路,先到的敝府,把藩尊臬尊的意思讲明白了,然后鲍大人径自去了延长。赵大人带着萧某和行端下到保安(今志丹县),臬司的王副使已经候在那里。我等盘桓几日,汇合了从延长绕回来的鲍大人,便一路南下来找文广兄。” 罗咏昊心里一动,拖长了音道:“鲍大人到延长……” 萧长华打断了罗咏昊的问话:“文广兄所料不差。鲍大人已经做了一些安排。于知府那里自知殊死一搏,准备了两个计划。城墙的防守肯定是要做的,石块滚木这些日子预备了不少,听说还有油锅火油什么的。守墙的虽都是拉来的丁壮,贵军强攻免不得多少要折损些人马。于知府训了四五百新兵,主要是在延水上布防,防止贵军顺流而下。于知府也知道新兵不堪大用,想用火攻计。造了几十只舟筏,装满了薪柴稻草,用绳索连在一起,泊在延水转弯处藏着,准备等贵军到时放火。文广兄不必告知我等贵军方略,萧某只是据实以告,让文广兄和贵军有些准备。” 罗咏昊闻言心头大震,如果于胜良真是如此布置,按照原来的计划,谷白桦的刚锋营就算完了! 为了尽快躲开城头的远程火力打击,刚锋营的船队势必全速顺流下冲。延水转弯处是视野盲区,河道本不算太宽,延水转了流向,河面肯定会有不少漩涡。等水面被火船塞住,后面全力冲刺的谁也收不住,将纷纷前赴后继的一头扎进火场!于胜良的新兵正规接战不顶用,但追杀逃敌肯定士气百倍……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对方是敌非友,但这么多大员跑过来谈判——换句话说,主动做人质——想来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撒谎。 一念及此,罗世藩离了坐,对萧、周二人长揖到地:“罗某先替大帅谢过萧大人、周大人。” 周持正正色道:“文广兄,萧大人诚意满满,其他的事,咱们就比较容易谈了吧?” 罗咏昊也敛容正色道:“行端兄说的是。罗某可以指天发誓,只要不违原则,罗某定全力帮衬二位旧识。” 本篇知识点: 1、方位与尊下:古人待客的场所分为堂和室。“堂”的正门入口在南面,主位是面南背北,靠西(面向东)是贵宾的座位,靠东(面朝西)的位置则略逊一筹。同一侧的座位以靠近北面(主位)为尊。这个很容易记:我们平常说“东西”,东在前面,所以东面更尊——这个东,是指朝向东方。同理,我们也说左右,所以,以左为尊。左右布政使、左右参政、左右侍郎……都是如此,职位相同,左面略大一点。那么,问题来了:《廉蔺列传》里说蔺相如“位在廉颇之右”,于是廉颇不高兴了,没事去找蔺相如寻衅滋事,又是怎么说呢? 有两个可能性。 A、那时文武没那么严格区分,想是赵王的朝堂上,二人位置都在东边,所以右面的蔺相如更靠近赵王,于是廉颇吃醋了。 B、也可能是官员职位表上,蔺相如的名字在右。战国时代都是竹简木简,平时卷成一卷,从右向左打开、书写——这也是我们古文书籍上至下、右至左读写习惯的由来:在竹条木条上写字——这个也能解释得通。 注意:“东西”和“左右”的尊下区分大多朝代如此,秦汉除外哈。比如说,秦国有四种庶长:大庶长、右庶长、左庶长、驷车庶长。大庶长类似丞相,右庶长由王族大臣领任,左庶长则由非王族大臣领任。 一般性会谈在“堂”里,如果关系近了,或者讨论一些不适合公开讨论的话题,便要在“室”里谈。堂的后面就是室,我们有个成语,“登堂入室”,说的就是这个。在室里,座位的尊下是另一种方式:背西面东是主位、面南背北是尊客位、然后是背东、背南。这个习惯在某些地方至今仍有保留。 2、避礼:我们叫“礼仪之邦”,行礼还礼非常讲究。对方行礼,坐在椅子上大模大样一摆手:“罢了”——这叫“受礼”、站起来侧身一揖:“不敢当”——这叫“受了半礼”、正对对方,跟施礼方采用相同方式回礼,这叫“还礼”。 第36章 互信 第36章 互信 第二天一大早,延安知府衙门大堂里,两班一宿没睡好两眼通红的人在热烈地,“各自”交谈着。 一方只有两个人,是关盛云和罗军师;另一方人多了,是三司的那群官员和随从们。除了这两方,还有另外一伙人:在西边椅子上充数的高谷龚张众将。与前面两拨几乎一宿没睡的人不同,他们美美地睡了通宵整宿,此刻却只能干瞪着眼插不上话,不一会就兴味索然地纷纷打起了哈欠,在座位上扭动起来,仿佛下面有火烤着。 陕西三司的几位大人连同萧长华,周持正,认真地“内部”讨论了甘泉、洛川、宜君、同官、蒲城、同州一线的“大操布防”计划,包括需要输运到上述各州县的劳军饷银、粮草、军需物资数量和具体时间等情形。与此同时,关盛云与罗军师也在激烈地“讨论”大军开拔的路途和所需补给——每逢这时,旁边的几位大人便竖着耳朵认真听着,然后再次进行严谨的计算,以及“推心置腹”的沟通。一个多时辰后,一直在“各说各话”的双方终于各自得出了“自己的”结论——“纯属巧合”的是,无论是官军一方,还是关盛云一方,各项内容“居然”丝毫不差…… 接下来的议题是“驻军地点”。关盛云与罗师爷讨论的是行军路上的扎营地点、官员们讨论的是“参加全省大操”官军们的宿营地点。嗯,当然,两方的预定地点需要再次重叠起来。 不过,这次花的时间更长——关盛云显然很小心,自己这帮人马对陕东南的地形完全不熟,生怕一头钻进包围圈被包了饺子。三司的官员们急坏了,就差直接嚷嚷出来“要是有能给你们设个包围圈的兵力我们他妈至于跑这里跟你丫废话吗”了。但大家都是老狐狸,想想也就罢了,这话绝不能说出口,索性让随员们直接摊开了随身带来的山水画一样的地图,在大差不差的位置(大明还没有西洋测绘法传进来,地图完全没办法精确)勾勒出适合的驻扎处,不厌其烦地“内部讨论”起来:地势平坦,靠近水源,离城池都有一定距离、视线开阔……最重要的,离刚刚讨论的“官军补给粮台”都不远,甚至很多地方本就是同一处。 但无论是关盛云还是罗师爷,都无法完全放心,眼看着陷入无解的僵局,最后还是周持正挺身而出:“各位大人,卑职有几个亲戚许久没见了,还都正好顺路。卑职想请个假,挨个拜访一下,到了潼关卑职马上就回。” 几位大员当然明白,周通判这是再次主动做人质,纷纷表示没问题,周大人辛苦了好多年,理当如此。而且,等周大人回来,一定联名保举云云。不过,关、罗二位那里却没什么回应——显然,在他们心里,一个六品通判人质的分量还是轻了些。最后,臬司的王大人和都司府的鲍大人无可奈何的都想起来,自己原来在那些地方也有几个远亲故旧应该拜访…… 紧接着又冒出一个新问题:尽管关盛云和罗军师不约而同地得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攻击西安府”的结论,几位大人还是喋喋不休地念叨——显然,他们也不放心这边啊!最终,还是罗军师慨然请命:“大帅,这一路都已准备停当,料也没罗某什么事了,在下想带犬子到渭南走一趟。相传大宋太祖爷落魄时与陈抟老祖手谈不胜,把华山输给老仙了。罗某想带犬子去游历一番。等大军到了同州,您派人送个信罗某再回来,咱们在潼关碰面罢。” 听得这话,几位大人笑逐颜开,纷纷相互夸耀起西岳华山的雄奇景致,摇头晃脑地吟出一首又一首咏华山的诗句——显然,有罗咏昊自告奋勇地当人质,他们放心。 关盛云心下也明白,互送人质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但早已在内心把罗咏昊倚为梁柱主心骨了,骤然要离开一段,不免有些空落落的失落感,于是眼望着几位官员,嘴里对罗军师一字一句地发狠道:“军师你务必保重。本帅便在同州、潼关一带等你!关某今日指天发誓:军师但凡少了一根寒毛,本帅会亲领三万虎狼,血洗陕省,战至最后一人,不死不休!若违此誓,关某愿遭天诛,永生万劫不复,世世生男为盗,生女为娼!” 听得这话,几位大人不由得浑身一哆嗦,尤其是要留下的王、鲍、周三位,心想:倘若这姓罗的有个好歹,哪怕爬山失了脚把自己摔死,血洗不血洗陕省另说着,这姓关的还不得先把自己老几位活炖了再说?不约而同地向藩司的赵大人望过去。 赵大人当然明白这等事马虎不得,万一渭南华州哪个不长脑子又立功心切的地方官(比如延安府的于胜良之流)非要公忠体国一把,脑子一抽真把自投罗网的爷儿俩抓起来砍了,这场大祸可就无法收拾了!为了防患未然,免不得自己陪这姓罗的走一遭照应着,于是对萧长华虚拱了拱手:“萧知府,下官在渭南也有些私事要处理一下,麻烦秋实兄回程绕些路,先到西安府跟藩尊大人说一声,下官在渭南等赵大人、鲍大人、周大人,然后一起回省城罢。” 赵大人有个幕客,实在气不忿这帮狗贼目中无人的嘴脸,想为东家扳回些颜面,话里有话地朗声道:“朗朗乾坤,两个大活人还会有什么闪失?哼,胆子也忒小了些,当真是杞人忧天了。简直笑话!” 关罗二人心思都在琢磨这一路的种种细节,一时没转过弯来,只听西面那几位百无聊赖的家伙那里突然爆发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朗朗乾坤!说的太好了!我说老高,这朗朗乾坤,怎么就出来你这等反贼?老谷啊,你手下有多少条人命啦?别吹牛啦,人家真的不在乎呢——这叫杞人忧天,懂吗?” 说话的是龚德润——高藤豆、谷白桦二位是文盲,听不懂什么朗朗乾坤杞人忧天等文邹邹的成语,龚德润原本是个保定府的小地主,读过几年私塾,因为私开药房,向穷人免费送药,挡了当地大药局的财路——药局最大的东家恰恰是知府大人本尊!于是顺理成章地,地方上“收到线报”:这厮图谋不轨!一搜之下,当然证据确凿——其家里的羊皮袄、狼皮褥子,牛皮靴子等,便是其“通北虏”的如山铁证!出人意料地,“指证”的人里面,居然有前几日恨不得长跪叩谢救命之恩的两个家伙!那两个家伙,一个姓乔,一个姓罗,求医无门,只能头上插了草标自卖为奴。为了引人同情,还敲着破碗嚎啕大哭。这龚德润心下不忍,遣家养的郎中诊了脉。郎中说这病是心肝中了邪毒,治标虽易治本无望,还是算了罢。龚地主不依,逼着郎中配了药,这二位得了救……没想到,敲锣者,哦,写错了,乔罗者,果真是邪毒入心脉,翻脸比翻书快,咬得比谁都狠!幸亏龚地主几个家丁忠心耿耿,重贿了牢头,趁夜把他劫出来,撇家舍业地落了草,最后汇入关盛云团伙…… 龚德润这番夹枪带棒的大白话反讽,高、谷二人算是听明白了,也哄笑起来。小罗军师更是凑趣,伸手揪下一片文竹往脸上一挡,对着几位大人嬉皮笑脸道:“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 赵大人这个气啊:你自己坐在贼窝里,还舔着脸说甚么“朗朗乾坤”?怒斥一声:“混账!大人们说话,要你来嚼狗舌!”幕客自讨了个大大的没脸,不说话了。 都司府的鲍直才连忙打圆场岔开话题:“各位大人,下官已给延川县守军下了军令,限后日午时前集结所有兵力于两县交界处,随时驰援延长。各位大人觉得妥否?” 这个情报,鲍大人原本是想等大家散了再私下透露给罗军师换点保障的,但听得罗咏昊要离开,又要缓解尴尬的场面,干脆一狠心当众说了,说的时候还向关罗二人递了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 众人知道他是在通报重要军情,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 等几位大人回房休息,谷白桦又是第一个跳出来:“奶奶个熊!来都来了,还装他娘的什么!有事直接说不就完了,偏偏装的自说自话,有毛病啊!” 罗咏昊一笑:“谷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别看他们表面上是一伙的,实际上,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还有都司府,彼此都相互防着呢。谁也不愿意留下个‘通敌’的小辫子给别人。他们自顾自地说话,就算泄露事发,算‘不察失言’,是小毛病,最多免官而已。直接告诉你,那叫‘通叛’,是灭族大罪,区别可大啦!” 高藤豆不屑道:“哼,净是些新词!反正俺听不懂。” 小罗凑趣道:“听不懂就对啦。这些词,别说各位听不懂,俺猜呀,全大明的人也都听不懂呢。俺琢磨着吧,弄个啥新词出来,想咋解释都有理,糊弄外间人罢了。反正事情真相呢,就这么遮掩过去了。” 罗咏昊望着自己的爱子,陷入了迷茫:这孩子也是可怜——如果稀里糊涂地活着,最后也是一死、有些事,明白了却无计可施,最终结果毫无二致,内心还要备受煎熬。幸福地稀里糊涂,或者痛苦地清醒,到底,哪一种算更幸运呢? 本篇知识点:跟磕头相关的礼节。 稽首:我们听评书看话本,偶尔有“贫道稽首了”这样的描述,所以不少人会以为稽首是类似作揖之类的一般性礼节。其实大错特错:这是一种非常隆重的礼节(第二隆重),臣子拜君王时用的。具体方式是,跪着拱手,前伸至地面,同时弯腰,头触碰地面。“稽”的意思是停留,稽首就是跪姿,头触地,停留一段时间。 空首:这是先秦时期国君对臣子的回礼。拱手至胸,与心平齐,然后前伸至地,弯腰俯身,头触碰到手。 下跪:这个动作的起源并不像我们今天理解的,有卑微祈求臣服等含义——中国古代没有椅子,君臣都是席地而坐,这里的“席”字,可以有两种解释。一个是名词:草席,席子——“以地为席”,就是直接坐地上。也可以做动词:在地上铺一张席子再坐。注意,这个坐,是“跪坐”,学名叫“跽坐”(音“记”):两膝着地,小腿贴地面,臀部坐在小腿和脚跟上,就是影视剧中日本人的传统坐姿。君臣都用这种姿势交流,行礼自然也要在这个基础上表达,区别只不过在于一个头触地停顿一下,一个至手而止。 与跽坐对应的,叫“踑坐”(音“齐”。也有说念“击”或“急”的,考虑到古代不同地方口音的区别,以及古今汉语的发音差异,个人觉得念啥不太重要)。“踑”在这里通“箕”字,向簸箕一样张开两腿坐着(在地上或席上),肯定比跪坐舒服,但古今同理,越别扭越正式,舒服往往代表不正规,所以相对来说不礼貌,有点太随意了。庄子老婆死了,就这么坐着敲盆(参见拙文《道家》)、刘邦常常这么坐着羞辱文士,有时觉得不过瘾,干脆还把人家帽子抢过去当尿壶往里面嘘嘘。 By the way,椅子是汉魏时期才传入中国。那时叫“胡床”或“胡榻”,比较低,高度类似小板凳。专属名词“椅”字,直到唐朝才被发明。唐以前,我们只有“輢”字,从“车”旁,专指战车上的围栏,交战互捅躲避时防止被甩下去,跟椅子没一毛钱关系。到了比较讲究的宋朝,胡床的腿加高了,坐起来更舒服——“太师椅”,把官衔用在器物上,形容其尊贵。 顿首:这厮一种平等的礼节。顿是“短暂停留”的意思,施礼时双方同时进行,头触地即起身。过去书信结尾常用这个做谦语,表示“问候您了”,并不是“给您磕头了”的意思。 膜拜:这个是最隆重的礼节,先高举两手(参考投降的姿势),然后趴下,两手伏地,头伏地。个人以为这属于发挥:你“稽”?我干脆全趴!显然我更“忠诚”……无论是稽首还是膜拜,与佛教的叩首礼有明显区别——佛教叩首是双掌掌心向上,隐隐有“承接佛法”的含义。 当然,“发挥”无止境,再后面,放着现成的两条腿不用,来个“膝行”;脑袋碰到地面还不够,又不能现场刨个坑扎进去那就使劲撞、撞一下还不够就加量不加价地磕头如捣蒜…… 直到清末,终于达到再无法超越的癫疯,哦,又错了,巅峰:从大门外一路膝行一路磕头到对方脚下,满脸是血脑门上肿鹅蛋那么大一包,满头灰土草叶子……无敌焉。 嗯,至贱,当然是无敌的一种。 第37章 命运 第37章 命运 当日晚些时候,周持正又去找罗咏昊手谈。 人,是感情动物。 据说,两人相处三百小时后,便会产生友谊。此说科学与否姑且不论,不过此刻的罗咏昊和周持正二人,虽身处两个貌似水火不容的阵营,打了这许多次交道,彼此间确实已隐隐产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惺惺相惜谈不上,但说比较融洽则是无疑的,言谈间也没了太多顾忌。当然,周持正六品的通判官职也是原因之一:说话不需要像大员们那样字斟句酌滴水不漏。 刚下了没几步,周持正便开门见山:“文广兄,还有件小事,要麻烦你帮衬一下。贵军东进河南之日,兄弟和萧大人,也就能给藩尊大人一个交待了。不消说,藩尊、臬尊,还有都司府,也要给圣上和朝廷一个交待。城外河滩上辅兵营外那些首级,想来贵军不会带着,能否……” 罗咏昊微微一笑:“行端兄,在下也有此意。若不然,早就让人都埋上了。” 周持正一怔,随即拱手道:“落子观五步,文广兄大才!唉,神木这些年确实是委屈文广兄了!周某无言以对,且无颜以对!惭愧,惭愧!” 罗咏昊摆摆手:“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啦。文广兄谬赞了,实不相瞒,罗某也是后来才想到朝廷需要勘验首级这一层的。罗某也有一事相托,要文广兄斡旋呢。” 周持正心里一惊,嘴上忙说道:“文广兄莫客气,只要周某力所能及,自不待言。” 罗咏昊道:“安塞知县常安定(安定是常文平的字),是在下旧识。敝军到来时安定恰巧不在县城,没想到却在延安府不期而遇。敝军离开后,这府城的克复大功么,自然几位大人说了算,轮不到罗某妄加置喙。不过安塞一个小小县城,可否让安定兄挂个名?罗某代他求个‘将功抵罪’的机会,保全一家老小则个。”说着话,郑重其事的一拱手。 周持正闻言顿时放下心来,心想:“‘恰巧不在’?‘不期而遇’?呸!分明是你们事先他妈的串通好了!嗯,我也是跟你串通了,比常安定还早、榆林府萧大人也跟你串通了,也比他早、好吧,现在整个陕省三司,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都他妈跟你串通了……难道还在乎多串通一个知县吗!只要你别把你那倒霉孩子托付给我,那才叫烫手膏药呢!不就是一个破县城的顺水人情么?” 这个还不简单。 为了让罗咏昊放心,坦然受了这一礼,过了一个呼吸,复才拱手回道:“文广兄放心!这是小事,在下这便应了你。” 罗咏昊边落子口里边谢道:“罗某替安定谢过行端兄。现下首级共三十有八,日后攻下两延,怎么也还会有一二百级……” 周持正大喜过望:“在下先替本省各位大人谢过文广兄啦!” 随后,拈起一粒棋子,又沉吟了许久方才落下。 罗咏昊一怔。周持正的这粒白子,竟放在自己三枚黑子形成的“眼”中!看似直插黑棋腹心威胁很大,但却只有一口“气”,放任不管当然后患无穷,然而自己只需放一枚黑子便可随手提掉,棋局态势顿时逆转。 疑惑间,只听周持正放低声音又补了一句,“另外还有一事。刚刚几位大人们聊到于知府,几位大人的意思是……如果于知府将来非要闹到朝廷里对质,事情么,可能当真会有些棘手啊……” 罗咏昊明白了。 随手落下一子,将那枚孤零零的白子提起置于局外,不动声色淡淡的说道:“几位大人可能是多虑了吧。罗某倒不觉得于大人还会有这个机会!” “了然!了然!多谢文广兄!”说着话,周持正起身告辞道:“文广兄大才,在下认输了。” 罗咏昊一本正经地回道:“行端兄才是人中龙凤。罗某坚信,此弈乃是和局。和为贵,和生财,和欢喜。人生如棋,非要杀个你死我活,较个输赢短长,殚精竭虑劳心费神反落了下乘。却又何必?” 周持正神色一肃:“‘和为贵’,文广兄说得好!周某受教了。今后咱们便是如此!” 二人心照不宣地拱手作别。 与此同时,延水河岸上。 于胜良见到了只身逃回的李烧饼,正在火炬照耀下,瞪着通红的双眼斥骂着往小船上钉锁链运薪柴的丁壮们,发泄着自己的愤怒、延长知县廖兴湘在残破的城头领着班皂吏一个垛口接一个垛口的巡查守具物资、黄河滩边的临时营地里,挨了不少日鞭子成天被教导为国尽忠的兵丁们,都在酣然沉睡,有的人甚至梦到自己立下大功,就此平步青云……可惜,他们全然不知,自己的命运,乃至生死,已经被远在延安知府衙门雅致的书房里喝着茶下着棋的两个人,轻描淡写谈笑风生间定了下来! 国清林已经离开辅兵营搬回府城美美地睡下了。他很开心,接到新命令:不需要再继续赶制舟筏了。 为了探明即将到来的攻击方向,于胜良早就派出了十几骑探马,这是损失了马队后,现下小小的延长县可以用来侦探贼情的最大能力。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日申时过后,收到沿河斥候的回报:发现贼人大批船队,舟船约百余,还有木筏五六十只。与之相伴的,北岸有敌骑百余,南岸也有二三十骑,想是为了保护船队免受来自两岸的骚扰攻击。目前距县城三十里左右,敌军正在登岸扎营,估计明日午间将抵达延长。因为有敌侦骑的威胁,未能进一步抵近观察。 待到酉时,其他方向的探马陆续回城,均未发现贼踪。于胜良很开心,看来自己所料不差,贼人就是想通过延水行军并发动攻击。廖兴湘也很开心,巴结着伸出双手两个拇指齐挑:“老大人明见万里。这帮贼人怎么能想到您老早已为他们布下天罗地网!卑职先替老大人祝捷啦!哈哈哈。” 于胜良得意地捋了捋颌下的花白胡子,故作谦逊道:“贼人行止虽在老夫预料之中,但也万不可轻敌。楚才(廖兴湘的字)你也辛苦啦。等杀败这班逆贼,老夫给你请功!” “敌袭!敌袭!” “铛铛铛”…… 次日午时刚过,延长县城头响起一连串叫喊声和示警的铜锣声。 坐镇城墙西南拐角的于胜良和廖兴湘起身手搭凉棚向西望去。只见延水上游七八里外,一支舟筏相混的船队出现在视野里。 于胜良断然一挥手:“备战!” 身后早已恨得瞋目裂眦的李烧饼抱拳道:“得令!”手扶刀柄信心百倍地转身下了城墙——贼人势必全速行驶,意图以最快速度冲过城头的火力杀伤区域。等到贼人的船队驶近,满载易燃物的几十艘小船便会在延水上摆开一字横阵,各船以铁链相连,死死拦住贼人去路,被城头和岸边射出的火箭引燃后,顺流而下全速冲刺的贼船根本无法减速,会接二连三地自投火网!即使最后面的能侥幸停住,也会乱七八糟地挤住河道动弹不得。看到前面的熊熊烈火冲天而起,怕不是得吓得弃舟登岸仓皇逃命?兵败如山倒,只要稍待个把时辰,前面烧个焦头烂额,后边自相践踏,自己便亲自带队掩杀追斩逃敌,一定要狠狠地出口气,一雪只身逃回的前耻! 顺流而下的贼人们来得好快,城头众人视野里,不到半个时辰,贼人们的船队便来到两三里距离。皮甲戎装的于胜良再次下令:“迎敌!” 临时搭就的木台上,高高升起一盏红色灯笼,与此同时,传令兵探了半身到墙外,向河道里的守军摇动起红色三角令旗。 下面守军那里传来一声号角,表示收到命令,准备迎战。火船上的兵卒和船家们已经演练了无数次,熟练地用长杆把各船撑开,进入预定位置后,拉过旁边船上头尾的铁锁链,用长钉钉死在自己船上,最靠近南北两岸的两只小船则牢牢地固定在岸边。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在贼人们的视野死角,延水绕过城墙西南拐角后面的河道上,便赫然拉起了两道拦截线!兵卒们揭去覆在薪柴表面的防水油布,连蹦带跳地跑回岸上。城头上和岸边已经分别燃起一长溜火盆,每个火盆旁都立着两三名弓手,箭支已搭在弓弦上,只待城头鼓响,贼人们将一头扎进熊熊燃烧的火海! 令人有些意外的,越接近城池,贼人船队反而慢了下来。很多船只开始驶近岸边,远远望去,小如虫蚁般的贼人们居然有不少上了岸,开始忙碌。具体忙些什么,看不真切,但依稀有人在挖掘,有人在往地里钉木桩,看起来……竟好像是要搭建营地? 城上的众人大惑不解:这么早就要扎营过夜?这可是个又小又破的县城啊!贼人们难道对自己的攻击力竟如此没有信心么?咦,也不对——如果是扎营,怎么还是有一些船继续开过来呢?与之并行的,是南北两岸的骑兵,显然还在保护侧翼。 更加令人费解的,继续行驶的小小船队居然在距城头一箭之地外停了下来。于胜良等人终于看清了:前面是十七八只小船和二十几只木筏,紧紧地拥在一起,后面还有三五只小船。只见前面舟筏上的贼人们七手八脚的揭去上面遮盖的篷布,露出满载的薪柴!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贼人们一个个跳到泊在后面的船上,任这些挤在一起的舟筏在延水水流的推动下缓缓漂流而下,逐渐加速! 后面舟筏里腾起一支支火箭,瞬间引燃了前面漂流的船队。看那迅速腾起蔓延的火势,贼人们居然在薪柴里撒了不少松明和火药!霎时间,把河道挤得满满当当的一大团烈焰逐步逼近,连城头上的众人都仿佛感受到灼人的炙热扑面而来。 以火克火。 精心准备多日的陷阱白费了! 即使在现代众多高科技手段加持下,面对大型火灾,人类依然没有快速扑灭的能力——何况大明。在这个时代,战争中的火攻,只要条件得当,可以取得战术核武器般的决定性战果。 依着于胜良原本的计划,延水拐角后面是进攻贼人的视野盲区,自己在城头上做伏兵的耳目,官军们只需张网以待。但同样,伏兵也看不到进攻的贼人——从昨晚开始,一直在担心贼人南岸的骑兵会不会突前侦察,让自己的布置落空。刚刚还在庆幸贼人的托大,但万万没想到,贼人竟像长了千里眼,有备而来,也是使用火攻!如此复杂的军情讯息完全没有实时通讯手段通知同样处在视线盲区里的守军! 当然,就算守军及时发现这一切,即将到来的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面对顺流而下的火船,唯一的办法是让开河道,用长杆把它们推开,任其漂流到无人处自行燃烧殆尽(两百多年以后,第一次鸦&片战争时停泊在珠江口外的英国舰队便是放下小艇,用这种方法对付守军顺江而下的火攻舟筏)。但于胜良和李烧饼们此刻无计可施——己方拦河的火攻船已经都用铁钉铁链牢牢地钉死在一起,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办法再将它们分开! 百五十步的距离,转眼间烈焰便到了近前。有几艘舟筏被水流推到城墙拐角下,相互挤住停了下来。薪柴里面还掺杂了牛马粪,滚滚黑烟沿着城墙扶摇直上,转眼间不仅完全遮蔽了墙上守军的视线,更是呛得人无法呼吸。转过拐角的,则径直撞向第一排拦河船队,岸上的弓手目瞪口呆地发现,火势已经在船队蔓延开来,不需要自己再射出火箭了! 为了防止全速冲击的贼船驶过,两道拦河船队之间距离仅留了五六丈宽。第一道防线在火船的冲击下向下游深深的弯曲起来,虽然船体没有接触,飞腾烈焰产生的高温把上方的空气变得稀薄,在大气压力下,四周的冷空气迅速扑过来补充空间,燃烧的柴草被强劲气流送入半空,一边燃烧一边缓缓落下。 终于,有一颗火星落到第二排的一艘小船上。 过了一小会,小船的柴草堆里冒出淡淡的一缕青烟。 片刻后,青烟消失了,一小团红红的火苗开始跳跃,扩大…… 不久,整艘船开始燃烧,红黑色的火舌向两旁的邻船舔舐过去…… 于胜良廖兴湘和守军们已经离开了呛得呆不住人的西南角,跑到南面的墙上向火场眼睁睁地望着。延水南岸,二三十名敌骑已经策马绕过河湾转了过来,见到拦河船队开始燃烧,一个个欢呼起来,向城上挥舞着兵器做出种种威胁的动作,耀武扬威够了,大呼小叫着转头驰了回去。依旧停在延水中的几条小船也没有马上离开,等火船拐过转角,眼见半空中腾起巨大的烟柱,迎着南岸呼啸着驰回的马队,船上也爆发出欢呼。 小船起了锚,逆流而上,回到两三里外已经将近搭好的营地,贼人们都在营外,望向这里,虽然隔了如此之远的距离,再无斗志的守军们仿佛都听到了他们的呐喊。 北岸的百余名马队向西,也就是贼人们的来路驰了去,可能是回营了吧。 太阳挂在西面山头尺许高的半空。 延水上的大火已经熄灭,两岸有几艘搁浅船只的残骸还在冒着黑烟,更多的残骸已经被水流带进了黄河。 李烧饼颓然坐在岸边。大势已去,整训多日的几百兵卒已逃散大半,他知道,他们都向北面延川方向逃了,夹杂在扶老携幼的百姓们中间。但他不能跑,他的命运已经牢牢地系在于大人的身上,这里将是自己生命的终点。李烧饼起了身,默默地,决然地向城里行去。 向东几里外的延水下游有一小片芦苇丛。一个牵了马的人影闪进去,马匹不安的轻嘶了几声,打了个响鼻,顺从地被牵上匿在苇丛中的小船。小船划到南岸,赵二狗弃了船,在岸边跪下,冲着县城方向磕了个头,喃喃道:“大人,您待小人不薄。但小人军命在身,不能伺候您了。”翻身上马,向南方厍(音“奢”)利川方向驰去。 落日的余晖,为延长的城墙镀上血一般的红色,仿佛在预示着即将降临的灾难。 第38章 坐享 第38章 坐享 从傍晚到第二天清晨,于胜良和廖兴湘一刻都没合眼。在李烧饼和卫士们,以及县衙皂吏们的刀枪棍棒下,好歹拦住了一些企图逃往延川的兵丁,收拢起二三百人,把他们全部赶上城墙,尤其是西南角临近延水的那一段,尽人事听天命吧,希望能给第二天来犯的贼人们最大杀伤。 不过,拦得住兵丁,却拦不住百姓——拖家带口逃亡的人太多了。延长县的南面是延水,西门和北门都用大石块堵上了,但东门堵不了:因为靠近黄河滩且年久失修,很多地段的城墙已经塌陷下去,人们可以从城里直接走到河滩上的树林里。由于关盛云部在延安府的劫掠,加上于胜良等动员拉丁时不遗余力有鼻子有眼儿的夸大宣传,贼人们在百姓们眼里,简直都是吃人心肝的妖魔。从下午开始,城中百姓便络绎不绝的往东面拥,起先人不算很多,李烧饼手里总共只有四五百惊弓之鸟,一半想开小差的还被押到墙上,实在分不出人去拦。临近傍晚,看到延水里的漫天烟火,能跑得动的百姓全跑出来,趁乱又有百十个兵丁们混入人群逃命,此刻任谁都无计可施了,得报的于胜良也只能仰天长叹,老泪纵横。 但到了第二天清晨,于、廖二人正在强打精神鼓舞士气准备与即将攻城的贼人们殊死一搏,再次遭到致命的迎头棒击:昨日出逃的百姓们又哭声震天地陆续跑回来了! 细问之下才知道,跑得早腿脚又快的,未到傍晚便抵达了几十里外的窑子沟——在这里,他们遇到了几百名奉都司鲍大人府命令从延川过来支援延长的官兵。一开始这些官兵见到零星逃难百姓两眼冒光,嘴里喊着杀贼,把他们的随身财物抢劫一空。再后来,见到出逃的百姓们越来越多,官兵们显然怕了,纷纷吵吵着要回延川。正在此时,西面杀来一支百余人的马队,官兵们顿时一哄而散! 这队骑兵直接阻断了去往延川的退路,兜着圈子把人群往回赶,好在他们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的砍杀,试图逃回延川的官兵们一个又一个死在枪下刀下,但只要逃往延长方向,无论兵卒还是百姓,他们便都不怎么理会……直等到天傍黑,这队骑兵才停止追击,所有百姓和溃卒们黑灯瞎火地在野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绝大部分人有夜盲症,实在什么都看不见,就在野地里猫着,等到天光稍一放亮,再结伴奔回了延长…… 晴天霹雳! 强敌当前而援军崩溃,精心准备的克敌法宝灰飞烟灭,于胜良勉强支撑着回到城头,向西望去,只见几里外敌营那里冒出了缕缕炊烟:贼人们此时竟在不紧不慢的做早饭——显然,在他们眼里,延长县只不过是随时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根本不急着发动进攻。 等于胜良回过头准备对守军发表一通“哀兵必胜”的慷慨陈词,“激发其忠勇之气”,悲伤地发现,身边只剩下于三和李烧饼,以及几个卫士——守军全都不见了! 逃回的百姓与溃卒,迅速把恐怖蔓延到全城。北有马队,西面是贼营,南面是延水,东面是黄河,渡船早已被官府征用,现下都被烧成了渣,百姓们不知道该逃向哪里。有的把门窗关死全家挤在一起瑟瑟发抖;更多的人在黄河滩边的树林里无头苍蝇般乱撞,找到个自以为隐蔽的地方便钻进去猫着,后面再有人过来,为了争夺“好位置”相互间大打出手;自恃身强力壮的,则试图冒险游过延水,半途体力不支者陆续被波涛吞噬、当然还有趁火打劫。有当街抢劫的,有入室盗窃的,更有人乘乱放火,盲流地痞们——其中有很大比例是前不久被临时招募的“官军”,刚刚从墙上逃下来的——不少家伙发了笔横财……关盛云的大军还在几里之外悠闲地吃着早饭,延长县已经是地狱般景象。 于胜良在廖兴湘的陪同下默然回到县衙,颓然坐下。从怀里掏出个布袋,里面装的是早已写就的一封《绝命疏》。除了痛陈流寇突至和自己“临危一死报君恩”的决心,更是痛心疾首地指出欺上瞒下谎败为胜乃至武备废弛民不聊生的种种积弊。颤巍巍重读一遍,自觉当真是字字泣血,句句锥心,想来圣天子有朝一日看到,自己也算死而无憾了。把布袋套在胸前,吩咐道:“于三,等贼人到了,跟他们说,老夫的尸身随他们挫骨扬灰,但求别把这封绝命疏毁掉。告诉他们,老夫说过,人之初,性本善,今日之贼,何尝不是昨之赤子良民?他们虽犯下滔天之罪,但老夫也知道他们的苦衷。老夫的奏疏就是要告诉圣天子这一切!哪怕是为了他们的子孙,也不该毁掉,否则,老夫便是化为厉鬼,也要永远缠着他们!如果他们没有戮尸泄愤,那就麻烦你帮老夫收敛下,运回老家葬了,想来他们该不会怎么为难你。辛苦你了。”说着话,向于三拜了下去。 于三惊得一下趴在地上叩首道:“小人受不起啊老爷!小人受不起啊!” 于胜良道:“你不受老夫这一拜,老夫走得不安心啊。麻烦你了。” 于三只得站起来,侧身受了半礼,紧跟着再次伏地叩首道:“老爷,小人不能再伺候您了。小人发誓,一定会把您送回去。呜呜呜。” 于胜良点点头:“老夫的官俸应该还有二十几两吧,这一路花费剩下的,你都拿着吧,别嫌少。” 于三伏在地上大哭不已。 于胜良转头对李烧饼几人说道:“你们也都散了罢。事已至此,没必要平白搭上性命。如果能逃出生天,你们总认得老夫的几个故旧,投奔过去,寻碗饭吃应该还可以。最好不要再从军了,没了靠山自不会有什么出路。但无论如何,万不可从贼!老夫如此说不是因为私怨,而是天道如此。天有日月星辰,人讲君臣父子,岂有良家子以身侍贼的道理。莫看他们猖獗一时,为逆终是必遭天谴,到头来注定身死族灭遗祸子孙。” 李烧饼们也是伏地大哭。 廖兴湘帮着李烧饼几人在县衙大堂梁上结了两条白绫,对于胜良拜道:“于大人,下官先去烧了粮仓,您行慢些,下官一会便去与您结个伴。” 于胜良回了半礼:“你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理当如此。老夫这便先走一步了。”言毕,在于三和李烧饼的搀扶下踏上了凳子…… 廖兴湘与于胜良诀别时,没注意到身后几个皂吏衙役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出了县衙,皂吏们拍着胸脯让廖太爷放心,尽可以先回家安排下,烧仓库这等小事他们几人马上去办。但廖兴湘放心不下,仓和库都在县衙旁边,还是自己赶了过去。 廖知县没有去银库,而是直接奔了存粮的官仓。尽管一个西北穷县城存不下多少官银和铜钱,短时间内也不可能销毁,无论如何迟早都要被贼人搜出来、那就把存粮烧了吧,绝不能资敌。 到了粮仓,推开拦阻的皂吏们排闼直入,吆喝着让斗级(看粮仓的役吏)衙役们堆集柴草。几个皂吏满口答应着,却磨蹭着迟迟不肯动手。心急如焚的廖兴湘摆着平日里的官架子喝骂了几声,没想到这班家伙索性围了过来,七嘴八舌,有客气的说求太爷给大家留条活路罢、有撕破脸摊牌的说什么流官铁吏,把粮烧了等破了城大家都得承担贼人们的怒火,您死了朝廷会表彰,大家死了算活该凭个啥、更有人阴阳怪气地说,您还是快点该哪去去哪吧,不把您绑了开城门就是兄弟们的义气云云…… 欲哭无泪的廖兴湘独自回到县衙,对着于胜良悬在半空的尸身大哭三声,也把颈子伸进白绫,一脚蹬翻了凳子…… 等谷白桦的船队启碇驶向延长时,远远见到西门大开,两架牛车拉着两口棺木向西行来——里面是于胜良和廖兴湘的尸体。 延长县这场未曾开始的抵抗至此宣告结束。 从皂吏们口中得知了一切,龚德润告别了坐镇延长善后的谷白桦,带着自己的振勇营直接开赴宛如空城的延川县,路上又汇合了马队的临时队官谷白松。 本篇知识点:官吏、皂吏与衙役。 官吏:官是官,从一品到九品,正规编制的国家干部,穿官服,戴官帽,国家发工资。吏是吏,没怎么在编的办事员,比如书吏,誊写公文的、管理档案的……工资由所属官员自己想办法解决,国家不负责——最有名的是宋江,宋押司就算是书吏。叫吏的往往是识字的文化人。 胥吏:两种人的统称——胥是衙役,吏是书吏。 皂吏:一开始专指衙门里的差役,以身上制服的黑色得名。注意,古代皂吏是贱业,下详述。 衙役:这个范围更广,除了皂吏,还包括了一切在衙门里当差的人。包括: 民壮:抬轿子的,当临时工的。类似于民兵,志愿者,积极分子。 库丁:看守银库的兵卒,保安之类。 斗级:看守粮库的人,事业编制,吃皇粮的(当然,私粮吃的更多,清人有记载,每逢粮库有进粮,无论是“斗”还是“级”,每人先私分一斗再办入库)。 铺兵:编制归地方,负责巡逻和传递公文的士兵,类似武警和武装邮递员。 注意,上述人员算“良民”,最重要的标志是:子孙可以参加科举考试做公务员。 ————————这里是分割线———————— 皂吏:前面说了。 快:“快手”的简称(嗯,就是叫“快手”,想不到吧?),指“动手擒贼之官役也”——注意,古语里面的“贼”,可不是小偷,是指危害国家安全的大盗。 捕:“捕役”的简称,“捕拿盗匪之官役也”——偷东西的叫盗、抢东西的叫匪。后来,这两者简化合并,统称“捕快”了。 仵作:验尸官,法医。 禁卒:也叫牢子,监狱看守。 门子:官衙的看门大爷,传达室保安。 注意,以上人员算“贱业”,与“奴仆、娼(你懂的)优(唱戏的)、丐户”并列——子孙三代不能科举的。也不允许与官员士大夫家族通婚,有些地方,做了这些职业要被家族宗祠除名。所以一般这些职业是世袭,故有“流官铁吏”之说:官员几年一换,下边办事的是子承父业代代相传。 仓廪:一说,存谷子的叫仓,存米的叫廪。另一说,存新米的叫仓,存陈粮(国家战略储备)的叫廪。过去有“廪生”这个身份,是指府、州、县三级的读书人(在府学、州学、县学有学籍者),国家每月支付廪米六斗,让你不用拼命种地,安心读书。 库:大量物资堆集的地方。古代说“仓库”一词,很可能是指两个,甚至三个地方:仓是粮仓、库既可能是银库,也可能是武库——刀枪铠甲火药各种攻守器械军需物资的存储地。 第39章 绝响 第39章 绝响 谷白松是谷白桦的堂弟,这两个家伙的出身同样是亦官亦盗:曾经的官军,后来的马贼,再充军——与关盛云高藤豆等如出一辙。他们的人生经历,还要从万历年间说起。 万历三大征,大家耳熟能详,甚至很多人津津乐道,尤其是抗倭援朝之战,说起来眉飞色舞很是过瘾,一副阿Q“我祖上也阔过”的得意。不过,如果我们从大历史的视角客观审视一番,便会发现,“明亡于万历”之论确是言之有据。 表象之一是自毁长城——是的,自毁长城仅仅算是表象而已。因为,这个王朝已经烂到骨子里了! 从万历到崇祯,并没有多少年。无论是李自成闯营的席卷京师,还是满洲铁骑的摧枯拉朽,很多人不禁产生一个疑问:曾经威风八面的戚家军哪去了,怎么仿佛突然间凭空消失了? 其实,他们并没有凭空消失。战场上无坚不摧的戚家军的覆灭,便是这场战争的直接后果中最不引人注意的一个。抗日援朝,作为大明王牌部队的戚家军不仅参与了,而且续写了其辉煌的战绩。随后,他们悲惨的命运即告终结,这支军队的结局,从此大多湮没在浩如烟海、文过饰非的史料中。 戚家军被派往朝&鲜战场时,戚继光和张居正已经倒台,但作为一代军神亲手训练出来的部队,依旧威风八面,战场上仍是无人可当其锋!不过,这只失了靠山的部队只能算客军——大军的主帅,援朝的总指挥是李如松,嫡系部队是其辽东的李家军。 李如松的爹叫李成梁! 李成梁不仅是万历年间辽东总兵,更是当地最大的军头。 插播几句题外话。 李成梁自己生了一堆儿子,名字很有意思:如松、如柏、如桢、如樟、如梅、如梓、如梧、如桂、如楠——自己“成”了栋“梁”,别废话,娃们都得是木头! 除了一堆木头儿子,李成梁还有一个更了不得的“干儿子”(差不多意思,别太较真抠字眼儿):努尔哈赤! “奴儿哈赤方幼,李成梁直雏视之。” ——《东夷考略》。 “时奴儿哈赤年十五六,抱成梁马足请死。成梁怜之,不杀,留帐下卵翼如养子,出入京师,每挟奴儿哈赤与俱。” ——《建夷授官始末》 (我个人一直存疑:努尔哈赤这个名字的汉字,是否是满清为了避讳“奴儿”这个蔑称而改的同音字?有待方家释疑解惑。) 战役总指挥是李家长子,弟弟如柏、如梅都各领一军参战,嫡系部队当然是“李家军”。其他部队自然都是外系——何况,没了靠山偏偏又很能打的戚家军! 呵呵,你行?你不做炮灰谁做啊!你先上吧。 咦?还真打下来了! 好吧,下一场攻坚,还是你! 哟呵,又打下来了?再来再来,你继续! 啊!竟然又赢了?!这特么可怎么得了!想想有些后怕啊…… 朝廷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我特么超级不是个东西,这一点我自己很清楚用不着谁来告诉我。所以嘛……我耍起王八蛋来,换个窝囊的我一点都不怕、可你太厉害了,我?真有点睡不踏实啊! 啥?别耍王八蛋? 那是不可能的——不耍王八蛋,还能叫王八蛋么! 咋办? 嗯,得想办法灭了! 于是,这支部队的命运便被注定了:回国后,他们中的大多数,被以“闹饷哗变”的罪名被屠了! 第一阶段战事结束(总共打了两次)凯旋,战绩不俗的戚家军满心欢喜的等着朝廷兑现承诺论功领赏,等来的结果是:为国捐躯是荣幸啊!身为大明人,永远不要问大明要什么,要问自己,还能为大明奉献什么!你们怎么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还要工资?快滚! 面对群情激愤的戚家军维权士兵们,蓟镇总兵王保满脸堆笑:“应该的,应该的!来,兄弟们到校场排好队,发钱喽!” 被诱骗到校场的战士们,至死也想不到:等待他们的,竟是“自己人”的屠刀! 倒在血泊中的将士们死不瞑目。为了掩盖不堪的事实,官方的各种记录都语焉不详,各种资料有的说几百人、有的说几千人。考虑到戚家军大体保持在几千人规模,个人猜测,应该千人左右。 余者被遣回原籍。 史书上对此轻描淡写为:兵变。 我! 不! 信! 原因有二。 首先, 如果是兵变,无论对倭还是对虏,每每把对手打得全军覆没而自己“零伤亡”、完全职业化,火器普及率近50%的戚家军……请问:蓟镇那些“定变”的军队,够不够塞牙缝的?这是个傻瓜都不会信的谎言——我们知道,明朝军功的记功方式是,斩首数量为报兵数量的百分之一便是一级功。换言之,将领在兵部档案里记载带兵一万,那么打完仗,只要带回一百颗人头,就算一级功到手(当然,我们以前说过,首级要严格勘验)。之所以如此,其实是因为朝廷也明白:将领报兵一万,其实可能有四成是虚报,真实兵员只有六千,其中绝大部分还是用来凑数的叫花子,更有不知多少的私蓄农奴在给他种地,真正能打的可能就是这厮用贪下来的军饷养的三四百亲兵和家丁——这帮人吃得好装备好训练足。戚家军大部分时间规模维持在三千人左右,直到戚继光去世,斩首数量您猜有多少? 超过十万级(当然,客观地说,水分也不少)! 凭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灭霸般的战力,真要“哗变”,谁能“剿灭”得了?戚家军的战绩甚至把朝廷首级功的赏格拉到历史最低点!我们常说首级功,那明朝的首级功到底啥价格呢? 答案是:不等。 最贵的是东虏(满族同胞女真人),最高时五十两一颗脑袋。明初天下未定,蒙古族同胞还没死心远遁漠北时脑袋也一样值钱:二十两一枚,外加晋升一级职务。如果你不要当官只要钱,也行,五十两,一口价。据顾诚先生考证,明朝的大部分时间,人头的大盘价平均在三至五两左右。比较不值钱的是内地乱党的人头,跟东虏北虏们比起来,不值一提:二十个脑袋才算一级!不过,这可不是最便宜的——这只能算“白菜价”,远不是青草价。青草价是倭寇的脑袋——别看一开盘就一路攀升,高得不要不要的,几十两……然后戚继光入场了!老戚根本就没听过什么跌停板、脚踝斩这等说法,出手就是一路狂砸,到最后,生生把价格砸到不见底的天坑里:三百多级算一颗(当然,真倭远没有那么多,绝大多数是“从倭”的,以后会详说)! 这种虎狼般的部队,要一下子打断他们的脊梁骨,只有一种解释。他们被拔了爪牙——没有武装。 谁见过赤手空拳“兵变”的? 那叫“讨薪”,对吧? 其次, 看判决。首犯诛,从者流。请问,如果是兵变大罪,诛杀首犯后,其余人等应该充军,为什么要发回原籍? 唯一的答案只能是:有人怕他们再次成军! 这一点是我作出如此判断最主要的依据。 谁怕? 您说呢? 再看此事的处理过程,答案呼之欲出! 给事中戴士衡、御史汪以时曾为此大声疾呼,为戚家军将士鸣冤叫屈,要求彻底调查。但“巡关御史马文卿庇保,言南兵大逆有十,尚书石星附会之”(马文卿给戚家军列了十大罪状,尚书石星跟着落井下石)。 处理结果是:王保升官(原来是“署都督同知”,以“定变功”“进秩为真”了)+荫一子。参与此事的督抚等“亦进官受赐”! 已是孤儿的戚家军,哪有有血战就被派到哪里,然后军功被“友军”领走、粮饷被上级克扣、等利用价值被压榨殆尽便弃之如敝履,最后落个“叛徒”的名声! 戚家军的消失远不是无声无息,他们曾经发出悲愤欲绝撕心裂肺的惨呼。但他们被堵住了嘴、世人被掩住了耳,于是,岁月静好,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不久以后,整个王朝一夕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一叹。 活该! 虽然,此后所谓的戚家军,尽管已被打断了脊梁骨,但热血犹在、余威犹在。 浑河。 绝响。 领兵的是戚继光的侄儿戚金。戚继光老年得子,参考其境遇,没来得及也无心、且无力培养,于是戚家军的余脉由侄儿承袭下来。 在白杆兵兄弟的决死掩护下,三千戚家军男儿背水列阵。 令蒙古铁骑闻风丧胆的车阵! 努尔哈赤亲领八旗主力轮番攻击。 难越雷池一步! 阵前尸横遍野! 援军在望!总兵官朱万良、姜弼率领的三万援军近在咫尺。 努尔哈赤孤注一掷,派出皇太极阻援。朱、姜二位的三万鱼腩被两三千敌军追得抱头鼠窜,自相践踏而死三千余人…… 弹尽,援绝,火药用磬。 在盾车掩护下,八旗突入车阵。 总兵官陈策阵亡了。 戚金与童仲揆相顾一笑:“吾二人得死所矣”、“大丈夫报国当在今日”! 我们讲过,严格来说,这支浙兵只能算戚家军的余脉。 但,他们依然死战不退! 因为,旁支也是戚家军!他们还有: 鸳鸯阵! 混战中,八旗的百战精锐一个又一个被挑落马下! 放眼望去,戚家军那面将旗虽早已残破不堪,但依旧在阵中骄傲地飘扬!军阵虽早已千疮百孔,但依旧坚不可摧、固若金汤! 冲过去一批就死一批、再冲一批又死一批!来吧! 嗜血的八旗劲旅怕了。打心底怕了! 突入阵内的只能左遮右挡勉力自保,直到惨呼着毙命!看到阵中冒出一颗接一颗被长枪高高挑起的“曾经勇武无双”的同伴首级,后面“嗜血的”“满洲勇士们”精神崩溃了,开始游移不定,驻足不前…… 曾经有人形容过他们的彪悍:满人不满万,满万则天下无敌。 呵! 岂止满万!几万八旗铁骑团团围住几千明军步卒,轮番冲击,血战经日——奈何不得! 最后,努尔哈赤终于看明白了一个事实:再硬打下去,只能是自己在浑河把全部家当赔掉! 于是下令:收兵。改轮番冲阵为长围。 不可一世的八旗兵只能将这支把自己啃崩了牙齿的孤军团团围住,万箭齐发。 再从沈阳调来明朝降军,架起火炮四面轰击…… 三千男儿,血战不退,誓死不降! 无一生还。 浑河之战,戚家军是大明唯一一支全军覆没的部队。 浑河落日的余辉中,戚家军用最后一滴热血吼出悲壮的绝响*。 不过,戚家军跟谷家兄弟没什么关系。他们的人生经历来源于万历三大征带来的另一个后果:国家财政枯竭。 “万历二十年,宁夏佣兵费帑金二百余万。其冬,朝&鲜用兵,乎尾八年,费帑金七百余万。二十七年,播州用兵,又费帑金二三百万。三大征踵接,国用大匮。而二十四年,乾清、坤宁两宫灾。二十五年,皇极、建极、中极三殿灾,营建乏资。计臣束手,矿税由此大兴焉”。 万历大皇帝把钱花光了,怎么办? 好办——收税啊! 没收入怎么收税? 朝廷管你有没有收入!那不关我事,你别找我,我们只负责收税,是奉命行事! 当然,层层加码不仅是必须的,而且肯定的。比如说,朝廷的命令是“税房间架”“暂借民间房租一年”——也就是说,城内的门面房不论大小,每户征税银一钱。到了下面,则变成“门面内,每间一钱银”——而且,年年收! 还有:你有矿,敢说不是收入? 有矿?俺咋不知道? 大胆!有人举报你有矿了,还敢抵赖?不信?把你家拆了挖挖看!没挖出来算你走运、挖出来你就是欺瞒朝廷等着杀头!至于你家被拆没了?活该! “其后言矿者争走阙下”——跑到京师报告各地发现矿藏的人络绎不绝! 当然,德牧四海的大皇帝一向以德服人:有没有要核实一下啊。于是,“帝即命中官与其人偕往,天下在在有之”:神州大地,到处是大皇帝派出来核实情况的公公们。 核实的结果呢? 呵呵,当然百分百属实啦——其他人那里都有,就你没有?你几个意思,哦,错了,你几个脑袋?对了,如果“有”,你就是项目负责人啦……懂? 现在,再回头看看上文,是不是对中文的博大精深佩服到五体投地?“天下在在有之”——这“在在有之”的,到底说的是是大皇帝派出来的公公们呢、还是被公公们发现的矿呢? 好了,文件精神解说完毕。有没有,自己选吧。 于是,“真没有”变成了“可以有”继而“确实有”,最后是“不仅有A矿”,“而且有B矿”! 谷白桦兄弟的祖辈是汉人,早年间为了躲避战乱,一路辗转到了云南,最后在丽江定居下来。 *满清定鼎中原后,为了“形象”,删改了很多原始记录,但我们仍然可以找到此战的蛛丝马迹:亡于此战有名可考的将领九人,其中还有努尔哈赤亲自主持祭奠的一个叫雅巴海的人——“雅巴海,我愿为尔祈于天,尔亦告于所去之地阎罗王,俾尔转生于汗伯父我家。否则或生于尔诸兄和硕贝勒之任何一家。或生于自和硕贝勒以下固山额真以上之任何一家。”如此亲近者殒命于斯,此战之烈,可想而知。 第40章 矿税 第40章 矿税 丽江的主要民族是纳西族(他们的东巴象形文字很有意思,有兴趣的读友可以搜一下)。纳西族只有两个大姓:一个姓“木”,一个姓“和”。简言之,姓木的是土司家族,姓和的是平民百姓。 木姓是朱元璋赐的——再以前,纳西族是父子连名。洪武十五年,朱元璋遣义子沐英平定云南,纳西首领阿甲阿得率众归附。为了表彰其功,朱元璋从自己的姓氏里去掉一撇一捺,取了“木”字,赐为姓,于是“阿甲阿得”以后便叫“木得”了。次年,朱元璋再令木得“世袭土官知府,永令防固石门、镇御蕃鞑”。 By the way,云南丽江的木府有机会可以去看看,值得一看。里面历代土司的绘像比较有特点:脸色非黑即白——黑脸的是武将,领过兵打过仗的、白脸的是文臣,太平年月的知府老爷。纳西同胞对此的理解很有哲理:领兵打仗,风吹日晒,能不黑吗?成天在屋子里读书,足不出户,能不白吗? 有道理! 到了谷白桦这一代,谷家早入了军职,并已在玉龙雪山脚下扎下根。当年十七八岁的谷白桦,因为胆子大,能骑烈马,被卫指挥使贺世勋看中,提拔做了巡检。虽然只是个九品,但毕竟算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了。 这一任的土司叫木增(历史上很有名),也很喜欢小谷。 在大明内地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之说,一般人家看不起军户。但少数民族地区,人都很朴实,尤其是崇尚男子气。木老爷自己在历史上虽以文名,也是勇武过人——刚袭了土司时年仅十一岁,邻省的四川乡城土司(藏族)以为少年可欺,率几千骑进犯边寨为掠。少年土司木增慨然曰:“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亲帅家将迎战,“执桴击鼓,冒矢石以进”,大获全胜,乘胜追剿残寇至四川木里、乡城并西藏的芒康和盐井等地! 时人赞曰:“丈夫未可轻少年”! 这样性格的木老爷喜欢谷白桦,也就顺理成章了。 有次从藏边来了一股流贼,据称只有六七个,但闹得动静挺大,很是骚扰了一番,弄得几个寨子风声鹤唳。大明军警不分,知府衙门里的捕快不能进山,于是木老爷向贺指挥求助,贺世勋便把任务交给了谷白桦。 小谷巡检带十三人进了山。 过了半个多月,回来八个,马背上驮回来六具同伴的尸体。 活着的八个,人人带伤。 挂在马脖子下面的,是十九级藏边流贼的首级! 浑身血块子把甲衣都粘得解不脱的谷白桦下了马就开骂:“私娃子喝人(骗人)噻!六七个?日尼&玛老子被黑的清痛(骗得很惨)!足足十九个,一个没跑得!” 云南边陲的纳西汉子没那么多讲究,一场大酒,木增老爷和谷白桦把木府的花厅吐得满地狼藉。再后来,虽然没有正式任命官职,事实上,白桦若当(纳西族的东巴文化里“勇士”的意思)俨然成了土司知府衙门里的马快捕头,除了军饷里的那份皇粮,也同时吃上了六扇门这碗饭。 丽江泸沽湖畔的摩梭人是母系氏族社会,有“走婚”的习俗,他们叫做“阿夏”——无论男女,都住在自己母亲家。男不娶,女不嫁,感觉情投意合,男性晚上到女性家里过夜,早上离开,生下的子女由女方抚养。结合自愿,分手自由,只要男性不来,或者女性闭门不纳,过一阵就算解除了阿夏关系,双方可另觅心上人。与大多数人想象不同,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你一生固然可以有很多阿夏,但绝不可同时有两个——必须在一段感情结束后才可以开始另一段。也有双方同居共同生活的,等不愿在一起了,便各回各家。摩梭人认为,感情是神圣的,与财产,劳动,子女抚养费等没什么关系。 别看木增老爷是纳西族,其儒家文化素养超过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汉人:著有七部诗文集,诗作千余首,曾受封广西左右布政使!饱读诗书的木老爷尊崇汉家文化,自己的家族里当然不会采用这种婚俗。另一方面,边陲的少数民族又崇尚勇武,没有内地汉人那些“军汉算贱业”之类的酸毛病,喜欢谷白桦,便有心思在子侄一辈里给他挑个媳妇。而后者,在营里已经积功升了副把总(武职从七品),木老爷也会在土司知府衙门里给他做妥当安排。更重要的一点,丽江有铜矿!卫所和地方政府都在开采铸钱,日子过得比较富裕——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铺就在谷白桦面前的,将是一条大明体制内的康庄大道。 可惜,这一切,都因为一个人的到来,彻底改变了。 杨荣。 杨荣本大内是尚膳监的公公,见到其他公公们发财眼红了,便向万历进言:“阿瓦、孟密地区有宝井,且有意内附(这两个地方在明缅交界,此时属缅甸,或者,也可以理解为半独立的部落),每岁可增收数十万两(岁益数十万)!” 无论是当时的朝臣还是现在的史学家,大家称呼起万历大皇帝来,都喜欢加个共同的定语:要钱不要脸——嗯,要钱不要脸的万历大皇帝。 所以,餐厅服务员阿荣当即就变成了享受副部级待遇的云南矿务局董事长杨总。 那时的国家疆域概念与今天不同。在大明一方的理论认知上,缅甸算藩属国,只不过这个“藩属”可不像朝&鲜那么听话,时不时闹出点摩擦而已。阿瓦部也好,孟密部也罢,甚至云、贵、川、藏一代的土司,朝廷一概视之为“蛮夷”,对其各自的领地不完全像内地一样视为“大明帝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要口头承认大明的宗主地位,一般而言,自治程度很高,对其相互之间的战争往往采取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谁打赢了发一道敕书:你就是那地方的王了,以后要乖哦……故而这些地方都不怎么太平。不过,上千年来,中原王朝都采取差不多的“羁縻”政策:一方面用巨大的军事体量保持震慑,一方面给些小恩小惠物质利益笼络,以维持一个过得去的边境安宁的大好局面。 杨总可不管什么安定团结不团结——别废话,大皇帝派咱家来的。忠不忠,看行动! 到了云南,先是在阿瓦孟密一通挖宝石,惹出来一大堆乱子。地方官陈用宾上书向万历投诉:这样乱搞不行啊,容易惹出边患。万历正在美滋滋看账本,“疏皆留中”(扔一边不搭理)。 因为杨总是大皇帝的人,只要皇上不说话,地方官硬是拿他没招,于是杨总继续胡来。弄得当地土司发现“内附(部落做大明的臣民)不保首领土地,而附缅得安全”,从而离心离德。 当地骑墙的土司主动投靠,缅王当然开心。缅人彪悍,急了就搞群体暴力事件。杨总发现麻烦有点大,再胡闹就得硬碰硬来一场灭国之战了。凭他自己的斤量,为了平“边患”,大皇帝是把他送给缅人消消气息事宁人、还是选择一场要花费几百万两的战争,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于是不敢再折腾那里,把目光投向境内。 不出意料的,他发现了丽江的铜矿! 更要命的,他一口咬定,经过科学论证,含铜量最高的一个富矿,就在木增老爷的山寨下面! 显然,此时的木老爷,政治觉悟还有待提高:竟然调集人手,三下五除二地赶跑了杨总的拆迁队。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家伙,圆头圆脸一身纳西族民族服装,拎着根棍子——这厮本来拎着长刀的,被木老爷劈手夺过:“用这个”,然后塞了根棍子给他——追了杨总的拆迁队长张安民两个山头。 张队从此留下恐木症,任凭杨总说好说歹死活不在丽江待了,杨总只好把他调去腾越州(今腾冲),主持当地税务局(税厂)工作。 这圆头圆脸打架不要命的家伙,便是谷白桦。 暴力抗拆?这还了得!杨总急了,命令云南知府熊铎调兵攻打木老爷的山寨。 熊知府当场吓尿了:“杨公公、杨大使,使不得啊!木老爷可是当年太祖爷亲授的世职,也是我大明的知府啊!知府打知府,千古未闻啊公公!这事,往小里说叫混蛋,往大里说叫叛乱啊!” 谁说杨总身上没有能硬的部件?杨总的两手就很硬!怎么可能听你这厮废话,杨总二话不说,一方面上奏熊铎贪墨矿税——嗯,不是你撞的你为啥扶她?哦,错了,没拿好处你凭啥做好事?另一方面以天使的名义调来了邻省的部队,真把木老爷的一个寨子强拆了! 木老爷琢磨了一会,强按下攥着刀红了眼的谷白桦:“别急,还不是时候。你去找一下贺指挥,就说我有事相求。” 当地其他知州知县等地方官全怕了,纷纷找来找杨总求情:“杨大使,您可不能这样啊!木老爷是有朝廷命官的身份,这事可能真会有后患!而且,其他不在体制内的小土司,可没那么多顾忌,您差不多就得啦……” 杨公公正在意气风发,怎么会听汝等呱噪!一挥手:“儿郎们,报销大皇帝的时候到了!咱家探矿队已经探明了,这里,那里,还有那里,那些土司寨子下面都是矿!都给咱家拆了!”尖细的嗓音响遏行云。 让杨公公万万没想到的事发生了。当地最有实力的木家寨不堪正规军一击,但其他不入眼的小土司们,却把各路外省明军强拆队打了个屁滚尿流! 嗯,您猜对了——木老爷找贺指挥就是为这事。 贺世勋等几个军头都在铜矿上获得不少利益,眼看着眼前的肥肉被杨公公连锅端走,心里能不恨么?经过木老爷的指点,各寨陆续“捡到”了不少周边卫所“不慎遗失”或者“报废”的武器,其中竟然还有朝廷专供边军使用的虎蹲炮一类的大杀器!内地的官军哪里见过这个!与此同时,各寨子里也出现了不少身穿民族服装却不会讲东巴语的汉子,用南腔北调连比划带演示的,手把手的教山民使用这些武器——有的竟然还在操练各种防御、攻击阵型! 面对哭爹喊娘溃不成军的败兵,杨公公有点傻。正在这时,一个噩耗传来:腾越州的税厂被当地百姓一把火烧了——那位说啥不在丽江待,被派到腾越州的张安民张队,哦,现在应该叫张局长了,哦,算了,叫啥都无所谓了——因为,他已经被当地百姓砍了! 砍成了好几块。 本篇知识点: 六扇门的由来有两种说法。 其一。传统负责司&法&部&门的有三个:大理寺、刑部,和督察院,合称“三法司”。这些机构的大门,按照形制、礼法的要求,都只能是三开间(两根立柱之间为一开间)。与每个开间对应的则有两扇大门。这样,整个办公大厅合起来共有六扇门板。上至三法司,下至州县衙门,皆如此制。所以民间称呼衙役,捕快等以此称代指。 其二。野史称万历年间,朝廷成立了一个集武林高手、密探、名捕、杀手等于一体的秘密组织,专门处理国家级大案要案。这个机构很神秘,除了北面是墙,东、南、西三面,各开两扇门,遂得名——不过,个人管见,这个听听就得,别当真。 寺和庙。 寺,其实通“侍”,是指朝廷的一个服务部门,比如太仆寺、光禄寺、鸿胪寺,大理寺等。 汉朝白马驮佛经东归,还带来了一个(有的说俩)高僧,以及一尊释迦牟尼像。起初,朝廷便是在鸿胪寺接待。高僧留下传法,汉永明帝为了表示隆重,便在洛阳建白马寺——你看,这个新房子跟接待你的政府部门规格相同,也叫寺。白马寺也被亚洲其他国家的佛教徒称为“祖庭”。 庙,是祭祀先人的场所,比如太庙。太庙是皇族祭祀祖先的场所,在皇宫里。皇宫是皇族的内宅,除非咔嚓来一下,其他闲人免进。再比如孔庙,土地庙,家庙等。再后来敬拜佛祖观音等的场所,因为也有祭祀的含义,也就称庙了。 外面叫“堂”,朝堂。合起来便是内庙外堂,所以有个词叫“庙堂”,专指家国一体的内外朝廷。 庙是祭祀皇帝祖先的,寺是为现任皇帝服务的,所以,理论上来讲,庙的规格要比寺高。 但不管怎么说,白马寺是皇帝命名的高大上的称谓,所以后来佛家弟子修建的礼佛场所,都叫寺、到了百姓这里,看见香烟缭绕,就叫庙。至今,寺庙逐渐变成一个词了。 第41章 谷白桦 第41章 谷白桦 杨总有点怕了。 别误会。 拆迁队挨了暴力抗法的揍、哪怕是心腹张安民被大卸八块,土司百姓的怨声载道、地方文武的告状……这些杨总都不怕。 杨总只怕一个人、一件事。 杨总怕的人是万历大皇帝、杨总怕的事是从享受副部级待遇的云南矿业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变回服务员阿荣。 因为到现在,除了给大皇帝送了些缅甸翡翠,拍胸脯夸海口说的“每岁数十万两”也就完成了十分之一左右——而在大明,翡翠不值钱!汉族士大夫喜欢光华内敛温润如脂的白玉,对花花绿绿的的翡翠非常瞧不起,一概以“假玉”冠之。直到以后的满清入主中原,喜欢大红大绿的满族同胞见到五颜六色的翡翠爱不释手,这些东西才身价陡增(想想现在东北馆服务员的大红花袄~无疑,闯关东的汉人们是受了多大影响)。 杨荣知道,自己是大皇帝的家奴,满朝文武谁也奈何不了自己,更不用说那些土司和百姓了。大皇帝的一句话,可以让自己荣华富贵,也可以立即变成丧家之犬。 杨总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暴力抗拆? 这还了得!抓人,给咱家打,往死里打! 明史记载:“杖毙数千人”!个人感觉可能会有所夸大,大板子拍死几千人应该有些夸张——比如,文人说红衣大炮一发射“糜烂数十里”,即使在今天,也只有核武器才有这效果——但打死几百人确有可能。 堂堂官军,居然被土人撵得到处跑? 都是你们这些地方军头暗中破坏!给咱家抓! 为了杀一儆百,逮捕了指挥使樊高明,先是戴枷游街示众,然后判站笼:都好好看看,这就是不听咱家话的下场! 再后来,又抓了管堡指挥使贺瑞凤——咱家找你要四十匹快马,你竟然说凑不齐?谁特么管你有没有,咱家代表的是谁你知道吧?任务没完成就是态度不端正,态度不端正就是对大皇帝不忠!给咱家打! 还有你,你,你,都特么不是好人!都得给你们抓起来! 强将手下无弱兵。杨公公如此豪横,手下的儿郎们自然如狼似虎。为了区别于地方上的普通执法人员,杨公公这些手下均著白色生绢材质的公服——“皆衣缟”。缟,就是白色生丝。胸前饰以蓝色蝙蝠的补子。明眼人一看便知:大明官服,文禽武兽,杨公公的这群白衣人是效仿锦衣卫飞鱼服的“乃文乃武,亦禽亦兽”之意。 别看这帮白衣家伙们对付不了暴力抗法的土司,欺负起老实巴交的百姓们来那可是穷凶极恶。欺男霸女敲诈勒索都是小儿科,这帮家伙到后来甚至看不上粗手大脚的纳西妇女,以种种冠冕堂皇的名义公然私闯民宅,搜掠财物之余甚至淫辱有功名缙绅的女眷! 而地方官们对这帮白衣人都束手无措,敢怒不敢言。 杨总这类人的特点都是遇到怂人就搂不住火。地方众文武越是逆来顺受的样子,便越发变本加厉。动了真格的,扬言要“尽捕六卫官”——六个卫的指挥使谁也跑不了! 终于,杨公公作到了头儿。 万历三十四年正月十一,杨荣派人去抓贺世勋。 这天,谷白桦正好在营里。 见几十个地痞流氓气势汹汹拎着铁链子,套在自己恩主的脖子上,把朝廷正三品武官像条狗般的拖出指挥帐,谷白桦再也按耐不住了。 别忘了,这家伙曾经因为错误的情报,误入匪窟,以六&死八伤的代价将十九名彪悍的藏匪尽数砍了脑袋——一个活口都没留! 这些无赖的命运可想而知了。 铁链有两道,牵铁链的是四个人。前两人的铁链缠了一圈,套在贺世勋颈上,后两人手里的,箍着其两臂连同胸部。 没有拦阻、没有交涉、没有咒骂、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谷白桦拎着刀斜刺里迎着白衣人去路走了过来。 第一刀挥过,左前的家伙从右颈到左腋下一身两截。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第二刀,右前的家伙被一刀贯心而过,直没入柄。 抬脚踹着这厮的小腹拔出刀,谷白桦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飙出的血箭射了自己满身满脸,拎刀直奔后面那人。 后面的两个家伙想扭身而跑,但跑不动——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也为了省力,他们都把铁链在手腕上挽了几圈,情急之下一时间无法解开——这根铁链的一头还在贺世勋的身上。 第三刀,一个家伙刚转过身,后脑头顶就被劈开。这厮不知从哪里弄了顶遮了口鼻的蛮盔(大明的制式铁盔没有护面),饶是木老爷专门请阿昌族匠人为谷白桦量身打造的户&撒&刀,被铁盔一滞,卡在胸骨上了。 第四个家伙摔倒了,挣扎着想起身,随即感觉到有人骑了上来,急忙侧过头涕泪交流的大喊:“军爷饶命啊,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啊!” 骑在他身上的是贺世勋。武人的血性已经被飞溅的鲜血彻底激发出来。只听贺世勋沉声道:“奉命行事?狗材你就不知道甚么叫做伤天害理么!死到临头才知后悔么?饶你不得!” 谷白桦已经连拉带拽的把刀拔出来,倒转刀柄递给贺世勋。贺指挥摇摇头,两只粗壮的大手左右较力,喀吧一声,竟生生扭断了这厮的颈骨。尸身软绵绵的萎成一滩,括&约&肌失去神经中枢的控制松弛下来,屎尿把白衣下摆浸出一大片黄色污渍,臭不可闻。 其他缟衣人想跑,哪有那么容易!此刻,他们跋扈的衣着变成了自己的催命符,不消一炷香的时间,除了营外把守的两人见机不妙夺路而逃,入了营的其他人等全数伏尸军营。 一不做二不休的贺世勋,带领一众人等直奔杨荣的府宅而去。 杨公公得报,惊恐之余,还仗着自己“皇命在身”,派人去通知指挥使韩大光和地方文官,要求他们“着即带兵戡乱”;另一方面,纠集了两百多党羽试图顽抗。 没想到,地方上的知府、知州、知县等“咸出署坐近地”——全跑出官衙挑个近便的地方,在树荫下搬把椅子坐着边喝茶边看热闹! 还好,指挥使韩大光真带人来了。 咦,有点不对劲啊?韩大光左右手里提的俩圆了吧唧的东西是啥? 人头! 派过去求援的那两个家伙的人头! 几个营的兵士在将领们的带领下,杀气腾腾的直奔而来。 在他们身后,是大小土司们,带着他们的族人! 城里的汉族士绅们,也带了家丁家仆汇入了这支大军! 顷刻间,小小的丽江城,竟有一万多人加入了这场对杨公公的清算! 杨公公的两百多爪牙顷刻间作鸟兽散。不过,这回是真跑不掉了——四面八方,人群都在向这里涌来! 当场被众人捉住的,无一例外丢了性命:被柴刀左一刀右一刀砍死的、被锄头他一下她一下敲死的、被你一拳我一脚活活捶死的、被镰刀前胸一道后背一道慢慢刨死的、被众人给手脚套上绳子五马分尸生生撕裂的……余党见此莫不心胆俱裂:做了那么多缺德事,活命是肯定无望了,此刻最大的心愿就是死快点吧:“缢树投井乞死者百数十人”!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杨公公也投了井,但晚了一步——井里已经有好几位了。杨公公踩着载浮载沉的手下,井水只没到腰身,头顶离井口仅尺许,被谷白桦拎着头发拽出来,拖到贺世勋面前。当然,这一路上免不得挨上好多拳脚棍棒,四肢尽折。 再也神气不起来的杨公公,满身血污的蜷缩在众人脚下,眼睁睁地看着诺大的杨府被燃起熊熊烈火,然后……被众人合力拎着断臂断腿投入了火堆。 远在京师的万历闻讯,震怒不已——死个尚膳监的公公没什么,这年头没卵子的家伙有的是,但驳了圣天子的面子可不行! 当即下令:“逮处地方官”! 内阁大学士沈鲤是熊铎知府的座师。熊铎,就是前文中被杨荣参奏下狱的那位。当年熊铎考中进士,沈鲤是考官之一。按照旧时的习惯,从此便定下了师生关系——而且,沈鲤私下与云南巡抚陈用宾交好,把熊铎派往云南也是因为有这一层关系。 沈鲤第一时间找到另一个公公,这位可是货真价实的“太监”,而且是大太监: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 宫里干活的普通人叫公公、十二监的副首领叫少监,首领叫太监。而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号称太监中的第一人——司礼监是十二监之首。首领有三位,曰提督太监、曰掌印太监、曰秉笔太监。提督太监就是所有太监的大头目,但这个头衔很少有实授,常常空置,因此,后面两个职位便是太监中最有权势的了。顾名思义,秉笔太监是替大皇帝起草诏书的,而掌印太监,则是往诏书上盖玉玺者——没有加盖玉玺,诏书便不能生效。比如说,如果发现皇命不太合适,掌印太监有权要求重新斟酌文字。故而,陈矩,便是此时的太监第一人。 更可况,陈公公此时还有另一重更加让人闻风丧胆的身份:提督东厂太监! 陈矩进言万历:“若但归罪有司,缇骑逮问,诚恐往返路远,耳目惊慌,传闻不便,宜从宽行勘。” 这话说的有学问! 我们知道,皇宫大内,说话很有讲究——陈矩这话可不能直接按古文原意直译,背后是有潜台词的:如果因为这个货把地方官都抓了,这一路万里迢迢,途经之地,所有地方官员心里咋想?小道消息满天飞,搞不好边疆还会乱,大家不仅都不干活儿了,还可能离心离德,这事可就大了! 沈鲤不失时机的上奏:“臣闻杨荣之众皆衣缟,此断非国朝之吉兆也。烈焰以焚,天灭之也。若以此责地方,恐违天意。”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穿白衣服的满世界跑,这得多大的丧事啊!把他们都烧了,这是老天爷要灭了他们,好事! 万历可不傻,片刻间便琢磨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于是下令:只惩治贺世勋等几个首恶,“余皆不问”。不仅不问,熊铎等人继续官复原职——杨荣及其爪牙的各种花式死,便如大皇帝眼前的一粒灰,拂尘轻挥之下,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贺世勋本身就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已把谷白桦的后路安排好了。木增老爷送了谷白桦两匹好马,跟迪庆州的社兹丹增活佛打了招呼,让他带了时年十四岁的堂弟谷白松去投奔。谷家的其他人,都改换了纳西族籍,进了木老爷新盖的寨子。 谷白桦既不愿寄人篱下,又不甘心做喇嘛,在去迪庆的路上,遇到一伙马贼,遂带着谷白松入了伙。 入伙没多久,在四川黄龙喝多了青稞酒,大醉中被官军捉住,因为是从犯,稀里糊涂判了充军,又和谷白松一起被发往宣大戍边,被分到卢勇营里。 有次卢勇从马市给自己弄来一匹好马,但性子太烈,连着几天连踢带咬地不让人近身,甚至把营里要给它强行上鞍的马夫踹断了肋骨。一众叫花子兵围着嘻嘻哈哈地看热闹,卢勇面子上有些下不来,正想一刀杀了给自己挽回些颜面,叫花子堆里冒出一个黑了吧唧圆头圆脸的家伙,一口蛮子腔地说俺来试试吧,然后就跟那匹马聊开了。只见这家伙嘴里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蛮子话一边向跟前凑。也怪,北方的蒙古马好像听懂了西南的纳西语,竟让他凑到跟前,还让他摸了脸。只见这家伙猛地一窜,突然飞身上马!那马觉得上了当,长嘶着人立而起,想将这厮甩下来一蹄子踩死,被他牢牢扯住鬃毛,几次都没甩脱。随后,便围着围栏狂奔起来! 马是一种比较聪明的动物。尤其是烈马,在被驯服以前,会考教自己的主人。为了摆脱骑手,它们会使用种种方式——而这些方式,对骑手而言,往往非常危险。比如说,紧贴着围栏飞奔,让围栏将骑手的腿卡折掉。再比如,会在飞奔的时候突然停步,没有经验的骑手会被巨大的惯性远远地甩出、它们还会从那些刚好与自己身高相似的树枝下驰过,让横枝把背上的骑手扫落……而这些伎俩对那个蛮子全然无效,这厮不仅好像长在了光溜溜的马背上,而且竟好像有心灵感应,对马匹即将使用的招数了如指掌~有两次,那马高高的人立而起,猛然后翻,要用自己的体重将背上的人压个半死!但每一次,这个蛮子都能在马匹失去重心堪堪后摔的一刻轻松地跳下来,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它重重摔下,然后刚刚翻身立起的瞬间再次蹿上去! 终于,烈马服服帖帖地小跑起来。等这家伙再次经过卢勇面前翻身下马时,那马竟像被根无形缰绳引着般的跟着,还不时低下头去嗅他的破衣服! 于是那天,谷白桦带了谷白松,一起成为卢勇的马卫,并结识了关盛云等人…… 本篇知识点: 明朝十二监。 司礼监:十二监之首。职责有三:批答奏章,传宣谕旨、总管其他宦官事、兼任他职,比如东西厂提督,南京守备等。 内官监:掌管卤簿、仪仗等。 御马监:一开始时候是养马的,后面监管军务,很牛。 神宫监:太庙和其他祭祀场所管理处。 尚膳监:大内食堂。 尚宝监:刻章办&证,管各种印信的(大皇帝任命官员,比如平蛮大将军,要刻一方印,在白纸上盖出印记分送各地。以后这位大将军要哪里配合,公文上用印,地方官收到命令,会拿出存档核对公文上的印记)。 印绶监:文档室。 直殿监:保洁部。 尚衣间:裁缝管理部。 都知监:大皇帝出门时,前面狐假虎威装蒜的。 第42章 征发 第42章 征发 根据都司府鲍大人直接下达的命令,延川县召集了所有力量,在限定的日期往援延长。兵卒们行到半途先是遇到了逃难的百姓,随后惶恐未定便被谷白松率领的马队突袭,包括带头的知县和县丞在内阵亡百余,剩下的大部分,在马队的兜剿下丢盔弃甲向南跑去了延长方向。龚德润的振勇营汇合了谷白松,非常轻松地占领了守备一空的延川县城。 大军出发前关盛云和罗咏昊交代过谷龚众将,适当约束手下,莫要像在延安府这般做得太过分。所以,两个县的百姓虽免不了受些劫掠奸&淫,但大体来说,境况比他们想象中要好上许多,至少,两县被杀的百姓加起来也仅仅是个位数。那时节,中国特有的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混账“贞操”观还没形成。这东西主要是在满清时期被那帮想做奴才而不得的汉族没骨头腐儒折腾出来的,在此以前,远没到受辱就要投井那么变态——妻女受辱自己不敢抄菜刀跟施暴者拼命,反而说什么别拦她死了干净?这事,得什么样的王八蛋才能干得出来?! 插个小故事。 北宋,元宵节。圣天子与民同乐赏灯。听到帐外一阵喧哗,有人报:抓到贼人一名,偷了御用的金杯。 偷金杯的贼人是个女性。分诉道:今日佳节,君民同乐。大街上圣上赐御酒,臣妾喝了一杯。但不胜酒力,自觉脸红耳赤,怕回家丈夫误会与闲人吃酒,想偷拿赐饮的金杯回家做个凭据。再不敢了,求恕罪…… 史载:“帐内人大笑,曰:‘与之’”! 好一个与之! 这位大笑说“送给她吧”的人——是宋徽宗。 读者诸君,您此刻是不是对这位玩花石纲被掳走的“著名昏君”有了些不同的感觉? 尽信书不如无书。历史人物绝非幼儿园小朋友要么“好人”要么“坏人”非黑即白般简单——窃以为,如顾城先生的《明末农民战争史》、罗尔纲先生的《太平天国》等大作,史料价值固为确属难能可贵,然以所谓的农民无产阶级、反动封建统治者地主阶级等特定观点去硬套历史则大可不必——把先后都称了帝的李自成张献忠们自己都闻所未闻的东西做成光环扣在他们头上,何必呢?朱元璋等没成气候时就是正义的“起义军”、成了事称了帝,一夜之间便完成“蜕变”,立刻成了反动封建统治者……这觉睡得累不累啊! 言归正传。 无论是谷白桦还是龚德润,既不是吃人的妖魔,也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虽然没有纵兵屠城,但也没太跟两个县的百姓们客气,反正要离开,能带走的浮财自不会放过。高门大院和衙门库仓大小店铺,凡是看起来能抢的都没放过。但他们真没怎么抢粮——关盛云罗军师已经跟陕西当局谈好了沿途粮草供给,不需要再费力从百姓家里搜刮那三五斗额外负担了。 不过,丁壮肯定是要抓的。未来这一路何止千里迢迢,如果没有巨大数量的辅兵做保障,任你战兵数量再多,再能打,部队也废了。失去辅兵一至三天,部队便会瘫痪,丧失机动能力、超过三天,战斗力将直线下降:你必须分出大多数战兵去做打水、砍柴、烧饭、挖沟、搭建修补营垒等后勤工作,前提还得是你有足够的存粮,而且据守营寨不出。撤退、追击、迂回包抄等战术想都不要想!没有辅兵背,战兵们自己穿一身铁行军?不用走多远,十里路就行——不用等人来打,自己就累趴了。 龚德润在延川一把火烧了县衙,抓了千把壮丁,让他们推着拉着抢来的财物,回到延长与谷白桦汇合。 谷白桦的工作更多。 无论是于胜良原来征募的守军,还是被马队从延川方向赶过来的溃兵,都在延长周围野地里猫着,直接威胁比龚德润那里多不少。尤其是治安方面:这些溃兵也要吃饭,不敢进城就只好抢逃难百姓。后来百姓们也逐渐明白了,虽然贼人们占了城,回到家里,反而比野地里安全——至少,只要不拼死抵抗,性命总保得住。 谷白桦毕竟在民风淳朴的丽江长大,是个比较重感情的人。见百姓们陆续回来反倒有些感动,索性下令:除了商铺和富户,不得骚扰普通百姓。而前者,只要态度好,主动交纳一些财物,也就没事了。城里的缙绅们见此,胆子也慢慢大起来,主动承担起协调沟通的工作。当然,他们也是为了自己。 有了缙绅们的协助,谷白桦的工作完成的很顺利。 首先是人员甄别。在谷白桦郑重承诺把人都带走不会留下祸患后,缙绅们领着搜捕小队挨门挨户辨认,把城里那些威胁百姓藏匿自己的散兵游勇都挑了出来。然后缙绅们又组织家丁和居民,带着小分队到野地里找人。哪里隐蔽能藏人,本乡本土自然比谷白桦这些外来的家伙们熟悉得多。缙绅和邻居们扯脖子一通喊:“额是住哪里的某某某,乡亲邻居们出来吧,没事啦,大军不杀百姓!”效果非常好。两天不到,流落荒野的百姓九成九回了家,同时也抓到了散在外面的几百兵卒。试图逃跑和抵抗的,要么被当场格毙,要么被外圈的马队截杀了——延川那里没啥事,谷白松比龚德润早回来三天。 略有一点麻烦的是抓丁。缙绅们也知道,这个肯定是逃不掉的事,但心里总还是偏向本地百姓,因此有些难办。以三丁抽一为例,三个壮劳力里抽一个带走。听起来还行,但真落到执行层面完全是两回事。比如说,男性十五到五十五(各朝代规定略有差异)为“丁”,一家五口,爷爷五十一,爹三十三,儿子十六,还有奶奶和娘。无论带走的是爷爷(大概率不会,因为谷白桦肯定不想要累赘)还是孙子,十有八九会死在外面;可如果把爹带走,这家的天也就塌了,搞不好过不多久便会全家死绝。为这,缙绅们和谷白桦的沟通曾险些进入僵局。 后来还是一起跟了来的罗世藩灵机一动,给谷白桦出了个好主意:买人。 反正有的是物资。于胜良屯的几十万斤杂粮对大军来说不算啥,谷白桦早就表示不要,临走时会统统交给缙绅分给众人。但对百姓们来说,有几百斤,全家就足足一两年不愁吃饭了——当然要掺点野菜,那年代地主家也不可能顿顿吃干的。 说干就干,缙绅们写了告示敲着铜锣走街串巷地宣传:主动报名的,每人发二百斤粮,前三天来的还额外加二两五钱银的安家费。第四天第五天,只发粮,不给钱。如果人数凑不够,第六天抓人,抓来就跟着走,啥也没有!他们自己也以身作则。既然免不了,干脆直接唤来自己的家丁长工:你们几个跟着大军走,我已经跟谷将军说好了,会妥善看顾你等。至于家里,都放心,全交给我了…… 百姓们私下一合计:与其最后赌命大概率落个啥也没有,还不如又领银子又有粮呢!一个劳动力换一家人一两年的口粮,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根据以往的经验,被官家摊上劳役,你不仅要自带干粮,几个月人没了,还不是白白没了?你敢找官府要人不成!自家已经主动报名出了人,即便大王们末了儿没凑够数,也不好再按住同一只羊死命薅羊毛了吧? 三天不到,来了三千多人,比罗军师要求的两千多出来五成。直到第四天还有人过来,说什么路远听到消息晚了,缠着招兵的小头目们死乞白咧地讨银子…… 除此以外,谷白桦还收罗了铁匠、皮匠、长木匠(盖房建屋的)方木匠(做家俱的)圆木匠(做盆做桶的)等十几家匠户,又抓了一个兽医,一个郎中。尽管大部分匠籍者在大明官府那里只是半奴隶身份:政府摊派工作,日出而作日暮放回家。至于工钱么,想都不要想,只提供勉强其维持生计的衣食。可毕竟算事业编,生活还算相对稳定,所以这些有稳定收入的手艺人一开始并不像主动投军的家伙们那么情愿,进了营就末日降临般全家抱头痛哭。 但在谷白桦这里,他们都算拥有特殊技能的人才啊,特殊人才就得享受特殊优待!还是罗世藩的点子:一大碗油汪汪的肥肉外加厚厚的一摞掺了不少白面的大饼杵到眼前,连老带小一通风卷残云之后,再不需要谷白桦等做什么思想工作了!大家纷纷发现,体制外原来是人才的天堂啊! 铁匠的锤子论起来虎虎生风,几天的时间便打出来往常几个月都未必能做出来的那许多刀枪、皮匠三天不到给谷将军做了副上好的马鞍、方木匠给谷将军打了行李箱、圆木匠给谷将军做了洗脸盆洗脚盆,还都穿洞套绳地能系在新马鞍上、长木匠追着谷将军问啥时候想盖个宅子就等您一句话、兽医一头扎进马棚挨个掰开马嘴往里面伸脑袋、郎中挎个药箱见人就抓过胳膊来把脉,几副大补药下去把谷白桦灌得鼻血长流,以至于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谷将军打心里怕了他,郎中远远看见谷将军呲牙一乐,屁颠屁颠就往跟前跑,谷白桦吓得两手齐摇:您别过来,俺今天真没病……扭头就跑,仿佛后面是京师三大营的人马都在追他一个! 这时候,龚德润也到了。 看谷白桦这里一切都那么和谐,老龚心里那个气啊!自己毕竟是念过几年私塾的人,把个延川县折腾得鸡飞狗跳不说,虽然最后把库粮给百姓分了,背地里还是挨了不少骂;这个大字不识的家伙,还是个蛮子,才花了几千两银子,坏事一样没少干,竟被百姓们夸成活菩萨!他娘的哪儿说理去……好吧,现在的龚地主真是财大气粗,几千两都用上了“才”字! 不过,这个鲜明的对比,让关盛云部的所有人明白了两个深刻的道理: 1、缙绅阶层的配合,对维持地方秩序的作用远比钢刀大得多。 2、系统性有计划征发的效率,远比纵兵抢劫高得多。 理解了这两个道理,在未来给关盛云带来很多好处,这是后话。 返回延安府前是例行的整训编伍工作。 谷龚二将先是把自己的亲卫队狠狠地扩充了一番。从本营老兵里挑出些经过实战检验的精锐编进自己的亲兵队,使每个卫队的总人数达到差不多五六十的样子。在这个时代,无论是关盛云还是朝廷,谁都不会管手下各路将领的亲兵数量:反正那是你的“私兵”,你要自己掏钱养。你要负责让他们吃饱,吃好、你要给他们提供最好的装备、还要让他们接受系统的训练。总而言之那是你的“私有财产”,你既可以送人做人情,也要指望他们关键时刻救命。一句话,你有本事弄来多少钱,你就能养多少人。 然后是补充自己的战兵营。最理想的候选人是朝廷那里的溃兵。在这个时代,所谓的忠君报国,只是识字的士人们才有的观念,他们倒是从小念书时被灌输过。对其他绝大多数最底层的人而言,当兵只是一种谋生的方式,跟理想和信念无关。这些人压根就没什么理想,如果硬要有一个,那所谓的理想就是有饭吃。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只要能吃上一碗饭,他们便会毫无顾忌的服从命令去杀任何人、如果战败被俘虏,他们更可以毫无内疚的投到另一方阵营砍回来。说白了,谁给他们饭吃,他们就听谁的话去砍另一方。所谓的“忠诚”,往往仅局限于亲兵家丁和嫡系将领这类小圈子:“卖主求荣”是令人不齿的,哪怕是敌方,一般而言也不会鼓励这种行为。 刚锋营和振勇营都不止补充到齐装满员。传统上来说,每个战兵营会由甲乙丙丁四个步队组成,每队人数一百出头,加上亲兵和塘骑斥候总共五百人左右、大些的营有五个队,那人数就奔六百去了。谷、龚二位,都把自己的营扩编到六个队,如果不是怕其他将领跟他们急眼,这二位还不会收手呢。 剩下的统统暂时先编进辅兵营。当然了,除了那些心里清楚自己条件确实不够当战兵的家伙们,否则大多数人还是想当战兵的——不仅吃食待遇比辅兵高很多,只要打仗打赢了,总能有机会抢劫发点横财。 于是怨声载道。 谷龚二将只能安抚众人:到了延安府,还有好几个营有缺额,那时一定会被其他将领挑了去。 比较惨的是延川县的衙役们。这些六扇门的家伙们比其他老实巴交的普通居民见多识广,满肚子坏水鬼点子,又一直打着朝廷的招牌抢百姓们的饭吃。编进战兵营,搞不好会就弄出点乱子来。不说临阵倒戈,时刻想逃跑都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所以,只能当消耗品:在辅兵营当牛做马,啥时候累死啥时候算罢。延长县拦了廖兴湘烧库房的那几位还好,谷白桦都没怎么难为。而延川那些,统统被龚德润一股脑地抓了来。 第43章 行军 第43章 行军 谷龚二将率众返回延安府。 除了被编入战兵营以及国清林原本带来的辅兵,这二位从两个县足足带走四千多人,而且都是精壮——这次真是赚大了。国清林一开始乐得嘴都合不拢,继而想到留在延安的那帮家伙不可能放过这许多战兵坯子,又开始发愁,嘴里成天价一会儿日天一会儿日地的发泄着自己的愤怒。 国清林把匠户们单独编了一个队。这些人是宝贝疙瘩,天王老子来要也不能给!他早就想好了,将来还要大大的扩编:一个兵械营,专门负责为大帅制作、修理军械;一个土木营,专门制作攻城器械和建筑营盘、一个舟车营负责大军运输、一个医护营救护伤病——但实现这个理想有些难,现下各营官都把抓来请来裹挟来的郎中死死扣在自己手里,比如这个谷白桦,连兽医都扣下了!攻城填壕的炮灰们随时抓随时消耗就好了,辅兵营一定要建立起自己的核心队伍。 有了这许多劳力,沿着延水逆水行船很轻松。虽然近两百艘舟船大都装满了战兵们的武器铠甲,以及生铁、铜器、被服布匹和牲畜等抢来的财物,每船按大小配上十几二十个拉纤的,速度不比空手行军的队伍慢多少。 大军又在延安府休整了几天。 果然不出国清林所料,四千多丁壮,被各位将领强行拉走一半多。关盛云亲领的亲兵营都是信得过的老人,而且一般不会承担一线的冲杀任务,只是象征性地补了二十几个人;高藤豆和尤福田二位因为资格老,除了补满旧部,又各自扩编了一个营出来。高藤豆原来有两个营的编制,这厮是个文盲,觉得啥动物厉害加个飞字就会更厉害,所以分别叫飞虎营和飞豹营,这下又扩了个飞熊营出来。尤福田原来带的随口叫田字营,扩了一个以后缠着罗咏昊帮起名,罗军师问问了八字,屈指一算这厮五行缺水,随口给他改了天一营又加了个怒涛营。张丁原来只是挂个营的编制,实际上只有两百多人,这次也补齐了人马,本想起个厉害名字叫破锋,谷白桦正懊悔自己脑子不够使为啥就没想到可以再扩个营的编制出来,一肚子邪火全撒在张丁身上:“老子叫刚锋营,你叫破锋几个意思,私娃子要不要比划一下?”虽然关系不错,张丁打心眼里怵谷蛮子一头,最后小罗军师打圆场,说姓张的祖宗里有个牛人叫张天师,急了就五雷轰顶劈人玩,帮着起了个霹雳营的名字,张丁觉得够拉风,开心得不得了。除了各营将领自己的马卫,马队扩到两百来人,谷白松做队官,由关盛云亲辖,一专多能:既充当大帅的马卫、又做大军的骑兵队,有时还要临时客串塘骑斥候。 关盛云没想到,仅仅在陕北一地,竟能捞到这么多油水,算了下账: 自己亲领一个亲卫破霄营,外加一个两百多人的马队。 高藤豆三个营和尤福田的两个营都是齐装满员,谷白桦和龚德润每人一个超级大营,张丁一个营……仅仅真正的战兵就有将近六千人,还有个超级大的辅兵营,足足一万五千多人——目前为止,全大明没有任何一个军镇的总兵官拥有这个实力!而且,麾下兵员质量非常高:朝廷兵部在册的所谓战兵,那可是老少病残各种人都有的,绝不会像自己这般齐刷刷都是青壮。 这下真的算是兵威赫赫了。 穷人乍富,小农意识开始抬头。于是关盛云打起了小九九,私下找罗军师商量,是不是可以打一下西安府。 罗咏昊没给关盛云任何发挥的机会,当场就一口给否了。 理由很简单:陕西民风彪悍,秦兵在历朝历代都是优秀的兵员不假;但陕西太穷,正儿八经的正规军都要靠朝廷不计代价地从江南通过漕运转运粮草饷银,不说战损,就算打下来又能如何?真打下省府,下一步就没人再会跟自己谈判,等大军把周边吃成白地,不用等朝廷围剿,只要封锁起来,不战自溃。而且对大多数人来说,谁会当真铁了心做贼造反?都在本乡本土,搞不好一场大雨,部众就会跑一半回家种地去了!所以,还是要走。 当然,有了这么好的条件,可以多要些银粮物资也是必要的。 按照事先的约定,大军浩浩荡荡地开往甘泉。 从延安府到河南,相对而言,只有这一段路比较辛苦:因为没有水路可以借助。不过,有一万多高质量的辅兵做保障工作,沿途还能随时抓一些补充,又不愁粮草物资——大明陕西省府在沿途已经光明正大地以练兵和剿匪的名义设立了一系列粮台兵站,随到随取随吃,总体上来说行军很顺利。 朝廷有明文规定:各路官军行军途中需要的粮草,由沿途州县负责提供。一则兵贵神速,如果携行太多物资会大大拖延行军速度;二则,没有高速公路和重型卡车的时代,几乎没有人能组织并承担千里运粮的巨大成本;第三,当兵的都不是啥好人,吃不饱肚子肯定会骚扰地方。所以,最佳策略,还是由各地提供些吃食赶快让这帮瘟神过去。 不过,下面执行起来便完全走了样:州官县官都是文官,只要自己辖区没遭匪患,他们便根本不怕武职的将领!于是,各种奇葩的补充条例都冒了出来。 比如说: 各地不会给过路的客军提供粮草,而是做好了饭食给他们送过去。理由很充足:武将都目不识丁,不懂什么“大义”,他们会贪污啊!送了十万斤米面,他们扣下一半只煮了五万斤给那帮炮灰吃,朝廷岂不是亏了?所以,我们做好了,不吃就馊了,你不就没法贪污了?当然,我们文官自幼读圣贤书,一个个都是道德君子,说给你提供了十万斤粮,就是十万斤,贪污报花账这等事是绝不可想象的!哦,给朝廷报的是十万斤原粮、给你送的是十万斤饭食,里面有一半多都是不要钱的水,这个不需要说那么细节,对吧? 你们到了本县,本县当然要给你们提供饮食——但是,抵达当天不给!为什么呢?当然是为朝廷啊!你们为了多吃饭,一天跑两个县,尼&玛一天吃四顿?还有不少三县交界的地方,转悠大半天,岂不是能吃六顿?这还了得!所以,当天不给,第二天再说!朝廷难啊,你们要体谅,对吧(注意,以后有一支军队哗变,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种情况下,大明官军的行军速度堪比乌龟:只要你驻扎下来,当天地方政府不会给你提供任何物资——想不饿着肚子睡觉?呵呵,自己带点东西啊!如果你明明可以越过一个州县直达下一站,你最好还是磨蹭一下——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了哟。你急行军一整天,到了那边反正也没饭吃,还不如在这里歇两天:第一天不紧不慢地扎营早点歇着、第二天啥也别干,安心等着两顿饭,吃饱了就睡。第三天还可以赖一天,再狠狠地吃两餐,第四天可以不紧不慢地溜达到下一处,嗯,反正这天就没饭吃啦……所以,在天气、路况、部队健康状况等其他一切条件都是最理想的条件下,部队行军的速度,依然是龟速。按当时的标准,如果一支部队长途行军速度能达到日均二十至三十华里,那便绝对是一等一的强军! 这个可以偷懒的弊端很快被发现了。所以,还有些地方,实行的是升级版:第一天到达你挨饿活该,第二天我给你提供点吃的,第三天给老子滚,啥也没有!下雨下雪?少废话,滚!泥石流?滚!桥断了?活该,去死吧!说啥也没用,没有就是没有!咦,将军,你这是干什么?你我都是为圣天子效力,怎么还给我送银子?使不得使不得。啊?兄弟们的心意?这我怎么好意思啊!啥?下官若是不要便是拂了将士们的一番美意?哎呀,将军这么一说,下官再推辞也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呢,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咱说好了,下不为例哈!唉,你看这天气确实糟糕,嗯,虽有朝廷明令,这法度么,也不能不讲人情不是?下官豁出去了!来呀,给大军再准备三天的伙食…… 您没看错——朝廷的正规军将领有时候真的要自掏腰包交买路钱的。当然,将领的银子从哪里来这个问题么……您猜呢? 而每次拔营,兵卒们都知道今天又没饭吃,自然怨声载道。这时候,军官们便要各显神通:答应每人给几枚大钱者有之、皮鞭军棍照脑袋上可劲儿抡者有之、抓几个倒霉鬼砍了脑袋杀鸡儆猴者,更有之。部众开拔时突然哗变的,也有之,而且不少! 这些事,都是朝廷正规军——官军们才需要面对的。关盛云是匪,所以,统统跟他无关,他才不会担心这些! 反正已经跟陕西当局说好了,只要路上别公开打出什么旗帜,沿途官员都会心照不宣地把他们当官军做好接待工作。嗯,而且尽职尽责、保质保量——保证抵达当天就有热饭吃!至于接待的是官兵还是贼兵——有区别么?窗户纸挑破就没意思了,大家心知肚明便好。普通百姓们则更不需要担心:都是不识字的文盲,又没有京师大人们的微信,怕啥?万一哪个家伙不知好歹造谣传谣……哼哼,我大陕省可不是法外之地! 有的是辅兵,不担心物资,关盛云甚至把两百多只船都带上当大车用了。船上装满了物资,垫上几块厚木板,木板下是木棍,推着走几步,把后面空出来的木棍木板挪到前面再垫上……到了甘泉,便可以沿着洛水顺流南下,直抵潼关卫,这些船还有大用场呢。 尽管已经达成协议,手里也扣了几位高官做人质,关盛云还是不会完全相信陕西当局。罗咏昊也持这个观点,而且进一步提出,要利用这个机会训练一下塘骑斥候的侦察能力,这一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进入河南以后可能就完全是敌境行军了,侦查工作的好坏将决定大军的生死。于是,从谷白松的马队抽了五十人,又让营官们各自抽了十名马卫,由谷白松亲自率领,组成一支塘骑部队,罗世藩负责教他们识字——至少一些简单而又必要的字必须掌握、罗军师和将领们则负责教他们简单的计算和行军常识:道路通行能力计算、辎重承载能力判断、扎营地点选择与各营驻扎地界标示、各种预警信号的设定…… 不要被影视剧骗了,认为所谓斥候就是那种一路高喊“报……”进帐跪倒,随便说一句“前方发现敌人”,将领大马金刀来一声:“再探!”,然后答一句:“得令。”扭头退场的龙套。如同今天的特种兵一样,塘骑斥候在军中的地位极高,除了无可避免的遭遇战,一般而言,他们不会被投入战场。训练一个精锐侦察兵的成本,远高于养一百个炮灰。仅举一例:每天都要给他们足够的肉吃!动物蛋白能够给他们提供足够的热量从而维持充沛的体力、维生素A可以让他们在夜晚能视物,别忘了,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是夜盲的!一个可以参照的比对标准:即便是鱼米之乡的江南,一个拥有百亩良田的地主本人,每年吃掉的肉类不会超过十斤! 每塘五骑,共24塘。视地貌不同,各骑之间间隔百五十步左右——彼此要在对方视线范围之内。这样,大军便有了三十华里左右的军情触角,这个距离,也通常是大部队一天行军的路程。等接到从最远处层层传来的安全信号,大军开拔。 从延安府到甘泉120华里,关盛云走了五天。一方面在官道上推着船确实走不快,另一方面,罗咏昊要求部队利用这个机会,熟练掌握野外扎营的基本功。 塘骑要预先选定适合扎营的地点:视野开阔,灌木丛要提前烧掉(防止敌人火攻)、附近必须有小溪,最好有山丘做保护屏障,还要提前标定各营驻扎范围。每到一个新营地,辅兵们都要构筑简单防御阵地:主营地要搭几个瞭望塔、营外二里要修几座预警的烽火墩、营房要竖木栅栏、摆鹿砦拒马、几面挖壕沟、各营还要挖出厕所…… 除了避免满营狼藉,粪便还有大用处。在大明,人们相信“粪毒”的理论,无论营外撒布的铁蒺藜或插下的尖头竹木签、还是弓弩手的箭簇,甚至火药里,都要掺上这些东西,以“增强”杀伤效果。有时也确实管用:那时卫生条件差,人们也不懂什么叫感染,统统算“毒”——除了粪便,古人还要往火药里掺砒&霜、巴豆、狗血……等非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各个将领都有自己绝不外传的“独门秘方”,事实上反而大大影响了爆炸效果。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真正由硝石、硫磺、木炭三种物质组成的纯正黑&火&药,反而是再度从西域传回来的! 与关盛云不信任陕西官府一样,陕西都司府更不信关盛云。因此,一支百余人的马队始终缀在大军后面,每行五至十里,便有两骑驰开,向都司府报告这股贼军的动向。 对此,关盛云和罗咏昊也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终于,大军抵达甘泉。 第44章 重生 第44章 重生 关盛云大军离开延安府的前一天,驻守安塞县城的步队撤离,搭乘了二三十只舟船,顺着延水抵达延安府。与此同时,沿河的官道上,一骑快马驮着常文平向安塞驰去,与顺流而下的船队擦身而过。 守军刚刚离开,县城里的人们还懵懵懂懂的没明白过味儿来,常文平已策马入城,直奔空荡荡的县衙后宅——这里秋毫无犯,一切还是井井有条。闲的没事干拿了把扫帚扫地的老院子(看门人加家仆,安塞的县太爷也养不起更多的人了)目瞪口呆的看着老爷从天而降,招呼也不打一头扎进卧室。不一会,套了身青色官服、腰里挂了知县的官印雄赳赳出来,匆忙上前一把拽住:“老爷,这些天您去哪里了?您不知道出了多大的事啊!您怎么还敢穿这个出来?快脱了,被贼人看见就要了命啦!” 常文平挥手打断了老家人的絮叨:“贼人已经跑了。你快去召集里正们到大堂听本县吩咐!” 安塞县没多大,而且秩序维持的很好。不消一刻,衙役里正们便到得差不多了。大家惊讶地发现,平日里看起来滑头滑脑万事不出头的常太爷大义凛然地在大堂上正襟危坐,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只听常太爷慷慨陈词,要亲帅衙役和丁壮逆袭盘踞延安府的贼人们,一边豪情万丈地表达着忠君报国杀身成仁的决心,一边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惊恐之余,众人心中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以前咱们都看走了眼呢——这才叫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呐! 常文平匆匆安顿好了县里的工作,亲自率领一百五十名衙役丁壮,威风凛凛地杀奔延安府而去!大家心里虽怕,但又不敢违抗常太爷的命令,这一路走得胆战心惊,再看看常青天骑在马上那种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心底越发觉得自惭形秽。 幸好,在延安府北郊遇到一支百人规模的朝廷官军马队,众人心里才略略安定下来。常知县和带队的游击交谈片刻,义无反顾地一马当先率众渡过延水,径直大马金刀开进了空荡荡的延安府。 延安府通判莫翰韬等大小二十来名官员被关在牢里许多日子了。 挨揍是免不了的。 贼人们为了榨出银子,发明了很多匪夷所思的酷刑。比如,最让官员们痛不欲生的一种刑罚,是用两块木板夹住脑袋,捆好后绳子里面插进一根木棍,抓住两头用力旋转——那滋味,“头痛欲裂”完全无法形容其万一!莫翰韬亲眼看见一个州判,成年后已经闭合的头盖骨缝被硬生生挤开,头皮崩裂开来,两个眼球恐怖的、完整的凸悬在眼眶外面,一张圆脸变成驴一般长……恶梦中每每被其凄厉的惨嚎声惊醒。 过了前几天,眼见得这帮官员实在再没什么油水可榨了,贼人们带有很强目的性的酷刑少了,境况好了些,却也有限。时不时还是有成群结伙的贼人喝了酒跑到牢里来,他们纯粹是为了获得可以折磨曾经高高在上大老爷的快感。 不知怎的,两天多没有人来送粥了。每天一大桶烂菜叶和霉米煮的稀粥是阶下囚们全天的伙食,有时贼人还故意当着众人面往里面吐唾沫。官员们饿了几天以后,再没有人能抗拒这碗粥的诱惑,连碗底都伸长了舌头舔得光可鉴人。 卧在草堆上饿得昏昏沉沉的莫翰韬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双官靴映入眼帘,抬眼上看,是一件熟悉的青色官袍,再然后,是安塞知县常文平那张诚恳关切的面孔!耳中只听常知县在高喊:“下官来迟,害莫大人受苦了,死罪,死罪!”然后,便有人开了牢门,常知县快步抢进来亲手扶起自己……走出监外,仰头看看悬在天空明晃晃的日头、环顾一下周围举刀擎枪威风八面的官军马队和衙役皂吏,莫通判终于相信:这不是做梦,自己真是重见天日,两世为人了! 万幸贼人们没有把知府衙门一把火烧掉,美中不足的是,里面的财物连同官服官帽官靴等一应事物,早被洗劫一空。常文平亲自张罗着把莫翰韬等好一通洗刷,然后端来碗浓浓的菜粥,说让莫大人先养养胃——没想到,莫大人饿着还好,看到那碗粥,当场吐了!好吧,见到菜粥的大人们都吐了。肚里没食,吐出来的都是绿水,大人们拼尽全身仅存的那点气力连连挥手说:“快拿开,我等再也见不得这种东西”,厨子只好再给大人们蒸了软腾腾的面饼…… 常知县跑前跑后的把莫大人安顿好,赔了个罪:“莫大人,您先委屈一下,卑职这身衣服您先将就着穿穿,贼人们把裁缝都掳走了,回头卑职找人给您重新做两套。”说着话,把自己带来的替换衣服亲手披到莫大人身上…… 没等莫大人表达自己的感慨,只听衙门口传来一阵喧哗,隐约听到有人大声喊着:“让我进去!”,更大声的是守门的衙役:“死叫花,快滚!额看你就像反贼的细作,再不滚当场打杀!” 常文平匆匆跑出去,正看见个破衣烂衫满脸污垢的老叫花子,左手端着个破碗,右手挥舞着一根竹竿,被自己的衙役拦着,在大喊大叫的要往知府衙门里闯!正待转身回去,突然觉得这老叫花子有些面熟,与此同时,只听老叫花一声高喊:“常知县,老夫是闫文龙啊!” 延安府同知闫文龙现身了。 常文平骂退了守门的衙役兵丁,赶快把闫大人请进去,免不得又是一通洗漱沐浴——更衣则比较麻烦,常知县只带了一身替换的衣服,已经给莫翰韬穿了。正要把自己身上穿的脱下来,被闫大人止住了:“老夫不要!老夫之所以忍辱负重,就是要留此有用之身杀贼报国!老夫要穿着这身衣服去杀贼,让他们知道自己有眼无珠、老夫这叫知耻近乎勇……” 大家都知道闫大人这通歇斯底里的嚷嚷是给自己遮脸儿,可现在就属他级别高,谁也不会傻到去当场揭穿,纷纷夸赞其大智大勇,深谙小不忍则乱大谋之道。众人七嘴八舌地一说,闫大人自己都信了,更是坚决不穿常文平的官服。不过,他那身不知哪里淘换来的破衣服穿了这许久,脏兮兮破烂烂就不消说了,里面的虱子跳蚤横行无忌,肯定不能再穿回去,于是,换了身青衣小帽的打扮。 几位大人嘴上喊着杀贼报国震天响,但除了常文平,其他人心里都不清楚:贼人看起来确是走了,然而,走了多远可不好说、而且,会不会再杀回来更不好说!因此,都是只喊狠话不动身,彼此配合得很默契。 “这些天究竟怎么过来的”是常知县绕不过去的问题。不过,他和罗咏昊早就想好了对策:巡夜突发头痛,回客栈刚躺下贼人便攻了进来。客栈里还有个代写文书的老先生,跑出去被贼人当头一刀杀了,于是自己拿了老先生的布幌子冒充。一个姓关的贼头目要自己做师爷,假意答应。没想到这厮竟是匪首关盛云的亲弟弟!过了阵子,听贼人们议论说要去攻打甘泉,半夜趁其酒醉不备一棍子敲碎了脑壳,偷了他的马驰回安塞,集合丁壮返身杀回……这番英雄事迹把众官员听得目瞪口呆,也有心里不太相信常太爷有胆子杀人的——杀的还是匪首的亲弟弟!但常太爷貌似突然想起来,轻飘飘的交代一句:去后院某屋看看那贼尸还在不在。片刻间衙役回报,屋里没什么尸身,但院子里有个新土堆很是显眼。众人掘开一看,厚厚的棺木里确是一具锦衣尸身,面孔被砸得整个塌陷下去一塌糊涂! 这下常太爷可牛大了! 比起莫翰韬的坚贞不屈、闫文龙的卧薪尝胆,常知县亲手格毙匪首之一的壮举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必须要直达天听啊!延安府出了这么一位大明官员的楷模大英雄,所有官员的前途都保住了!嗯,玩忽懈怠的污水都往于胜良身上泼好了。 官兵马队的游击不顾各位大人各种理由的拦阻,率众“衔尾追击”贼寇去了。这下,各位文官有点糊涂了:虽然这厮直接隶属都司府,但我大明祖制以文御武,一个破游击不应该有这么大胆子直接驳文官的面子吧?而且——统共百来号人马,要追剿两三万贼人,这家伙脑子是进水了么? 话说回来——既然这么好胆,你&他&妈早干嘛去了? 还是常文平,一语点醒梦中人:“各位大人,既然有都司府的官军在追击残贼,卑职以为,各位大人为圣上守土有责,收复州县似也属当务之急吧?” 闫文龙莫翰韬们不禁恍然大悟:对啊!常知县有手刃贼酋的大功垫底了,自己虽然“坚贞不屈”,但那是分内之事,咱还得立功啊!既然常大人——过不多久肯定不会是七品知县啦,还是先尊称大人吧——言之凿凿地说贼人去了甘泉,“收复”延长延川两县的“功劳”就摆在那里,不去拿过来岂不是跟那个游击一样脑子进了水! 常大人真够意思。慨然表示自己的一百五十人全让各位大人带上去收复失地。话虽这么说,总不能让常大人自己光杆司令(两个字分开读——“司”“令”,这是这个词的本意)延安府城吧?好说歹说,常大人留了二十个维持秩序,余人一分为二,又在城里凑了些人,闫文龙莫翰韬等各领了百来人的队伍。 扯了好多五颜六色的布匹,大人们各显神通,粗笔浓墨写了“讨贼”、“荡寇”、“靖逆”、“剿匪”、“保境安民”等龙飞凤舞饱含赤诚的大字,用竹竿木棍挑了便是花花绿绿的旗帜。热热闹闹地出了府城。沿途的流民百姓可算开了眼:前面是锣鼓开道,后面旌旗招展。大人们按照级别该坐轿的坐轿(关盛云把官轿都拆了烧了火,民间的二人抬小轿子要了也没用,都没动)、该骑马骑驴的坐门板(驴马都被关盛云们收走了),两队人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直奔两县,为圣天子浴血奋战收复失土而去! 田埂上看热闹的观众里有个五六岁的小娃,天真地问到:“爹,这些是啥人哩?” 他爹兴奋地搓着手回答:“官军去杀贼咧。” 小娃瞪着眼睛看了半天,再问到:“官军杀贼,举这多旗子做啥,咋没见有几人拿刀拿枪哩?” 当爹的一愣,继而啪的一声脆响,娃被扇了个耳光。爹训斥道:“恁混账,瞎说啥子!小心被当贼娃子捉了去!” 小娃捂着脸嚎啕大哭。 但哭声随即淹没在喧天的锣鼓声里,无人理会。 第45章 兵祸 第45章 兵祸 虽然关盛云带走了绝大部分舟船,河汊里,苇荡里,也总会有些漏网之舟。被大人们东一只西一只地搜出来,居然凑出三十多条大小不一的船只。按照计划,闫文龙与莫翰韬等大张旗鼓地出了延安府,造出足够的声势后,改走水路,顺延水而下,到黑家堡分兵:闫文龙这一路弃舟登岸去“收复”延川、莫翰韬这路则继续乘船去“收复”延长。之所以如此分配,是考虑到毕竟后者在牢里被关了那么久,路上长途跋涉身体有些扛不住,乘船顺流而下,省力一些。 没想到刚刚抵达黑家堡,闫大人那一路正在热热闹闹地下船,有人猛然惊恐地发现,远处漫山遍野有成千上万的人正在向这里涌来!是贼人们还没走干净、还是又杀了回来、抑或是惨遭浩劫后无以为生的人们聚啸为盗?众官员完全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前一刻还气吞山河的闫大人第一个跳回船上,一头扎进船舱,大声命令马上泊到对岸去!船老大哪敢怠慢,操橹急摇,累得满头大汗,船却纹丝不动。一连串恶毒的诟骂和诅咒威胁从青衣小帽的闫大人嘴里喷薄而出,幸好有岸上的丁壮发现,原来匆忙间忘了解缆,小船还牢牢系在岸边树上,连忙上前解开。没想到,不待这位好心人登船,小船便箭一般向对岸蹿去。 好心人情急之下和衣扑到河里,揪着手里的绳子头三两下伸手攀上船帮……“啪”的一声指骨骨折的脆响伴随着“啊呀”一声惨呼,船上衙役的铁尺已狠狠敲了下去,然后是一声断喝:“狗材,放手!” 其他船只的情况也类似,都在陆续划向延水南岸。已经登上北岸的勇士们,会水的纷纷跳进河里向南岸游去,不会水的则逃向东西两侧,还有的在岸边蹦着喊着骂着跪地恳求着…… 梁老四家祖祖辈辈生活在延川县郊外的杨家塬。 名字里虽带个老字,其实他才二十五岁,当然,是虚岁。他确实行四——他曾经有三个哥哥,不过,没成年就都先后夭了。梁老四长到五岁,娘也死了。现下老梁家只有四口人:爹老梁头、媳妇、还有个四岁的娃。 日子很苦。 这里的土地很贫瘠,丰年时亩产能收个一百多斤(明朝,十六两秤),遇到那些比较差的年景,种子粮都收不回来的时候也有过几回。逢年过节,或农忙需要重体力劳动那阵子,每天可以吃一两顿全干的,其他时间少半干多半稀再搭些野菜,也凑合。最差的时候便要吃草根和树皮。吃树皮可有讲究,否则,要不了多久便会把自己吃死……嗯,或者饿死。 最好吃的是榆树皮。有不懂的人,把树皮扒下来煮软些直接嚼了吃。一般情况下,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活活胀死掉——树皮就是树皮,再软也软不到哪里去,勉强咽下去,满肚子粗纤维消化不了。肚里难受就想喝水,在胃里的粗纤维被水一泡,膨胀起来,把胃撑破,人疼得在地上要滚一两个时辰,甚至更久才能死去。这时,如果遇到有经验的好心人,会给家人出主意,找根粗木棒照后脑狠狠敲一记,尽快结束亲人的痛苦罢,没得救的。吃得少,暂时没撑破胃的也活不了。人体的消化液无法消融这些东西,统统堆在胃肠里,最后还是死。更久,更痛苦。 榆树的粗糙外皮不能吃,能吃的是内侧那层软软的部分。揭下来,剥去外部的老皮,切成段,摊开晾干,再用磨子磨成粉,这个可以吃,也可以和橡子一起磨粉混了吃。唯一的问题是有些干:人屎和羊屎似的,都是黑蛋蛋。不过,能活命。 扒树皮也有学问。你不能围着树扒一圈,那样树便死了——等你把周围的树全整死了,自己也就离饿死不远了。要纵向扒,留一半,这样树不会死,到下个需要指望它的年景,还能救你一命。一般情况下,不太需要担心不够吃:你别忘了还有树根呢!树有多高,根就有多长!而且,树根须须麻麻的,从总量上来说,根上包裹的树皮比树干上那些可多多了。你可以放心大胆的掘掉一半树根扒了皮磨粉吃,只要别掘断主根,这棵树会一直给你提供活命的机会。 时不时需要啃树皮的日子确实苦,但既然从不知道其他人、其他地方的幸福生活是什么样子,自从懂事,自己和周围的人都是这般活法,梁老四也就认为这种生活就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常态,也就不觉得苦了。 像其他邻居一样,梁老四的爹老梁头拼死拼活,在他二十那年用攒了好多年的几斗粮给他娶了媳妇。娘家人是冯家沟的,不远。见这家人只是两口,还都是壮劳力,亲事答应的挺痛快。很快,家里添了个男娃,老梁头对孙子这个疼啊,杂面馍馍都紧着孙子吃。有次孙子把锔过两次的破碗摔了,梁老四顺手甩了一巴掌过去,没等孙子哭出声来,老梁头的巴掌就呼到儿子脑壳上了……孙子跟爷爷也亲得不得了。 前阵子听说来了贼,老梁一家便跟着乡亲们躲进山沟沟里。过了几天,县城里陆续有人出来了。都说那贼们不比官家凶多少,只抢了富户,除了抓丁,没怎么为难穷苦人。老梁头惦记着破家里的那些零碎,儿子和媳妇没劝住,跑回家了。过了两天,老梁头乐得见牙不见眼地又跑回来,说贼们都走了,临走还开了县仓让大家去领粮,自己大着胆子过去,真背了大几十斤粮回家呢。于是躲着的人们都回了村,果然,家里还是那样,贼们只打县城,没下乡。 当晚,老梁头把埋起来的杂粮刨出来一些,全家人在屋里摸着黑美美地吃了顿干饭,大部分都继续埋着:全村百十户人家,有胆子跑县城背回来粮食的不到十户,家里有粮这事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惦记上! 几天过去了,日子完全恢复了以往的常态。这天梁老四一大早出去砍柴,顺带看看林里下的套子能否套到点兔子啥的。到了午间,老梁头刚从田里回来逗孙子,杨家塬就被官兵围了,听口音是从榆林那里开过来的。 官兵们说要找反贼,挨家挨户的翻东西,稍微好一点的全不放过,都被抢了。起先老梁头还担心私藏的粮食被翻出来——就浅浅地埋在屋里炕边,用破麻袋和引火的秫秸杆浮皮潦草地盖着呢。于是挡在前面弓着腰说着好话可怜巴巴地央求着兵爷们。 娃被吓得大哭,媳妇赶忙一把抱怀里哄着。娃把头埋在娘怀里哭,虽然媳妇脸上抹了锅灰,但娃一拱,破衣服没盖住奶子的轮廓,几个家伙还是动了坏心。几人对视了一眼,便有两个过来把老梁头往屋外拖,另个去拉扯媳妇。娃死抱着娘不松手,这家伙急了,掐住娃的脖子便硬扯,娃的哭声立即岔了音,随即便被憋住了。老梁头见孙子危险,不知哪里来的气力,连咬带抓地挣脱了两人就往前面扑,刚迈开步,感觉后心一凉,低头望下去,一截明晃晃的刀尖从前胸冒了出来。老梁头倒在地上,逐渐扩散的瞳孔里映出的是地狱般的景象:娃被拎着腿倒提着抡起来,头在炕沿上撞碎了,媳妇被几个人按在死去的娃旁边…… 几乎与此同时,全村都炸开了锅,大家纷纷往外跑,跑的快的算是捡了条命,跑的慢的大半都做了枉死鬼。 跑到野地里的人们惊恐地发现,周围好几个村子都有人在往外跑,看来过兵的可不止刘家塬冯家湾这几处。恐惧迅速蔓延,跑的人越聚越多。拖了柴正回家的梁老四远远看见,扔下柴捆就迎着人群往回跑,认出同村的人便拦住问,那人也不知道他家发生了什么事,边挣脱边喊着让他一起跑兵灾。梁老四当然不会听,躲躲闪闪地往回潜,猫在村口的干河沟里向里面巴望,然后就看见自家房上窜出的火苗。正在犹豫要不要冲回去看个究竟,猛然见到路上倒卧了一些血肉模糊的尸体,梁老四明白了:回去是死路一条。于是心里产生了侥幸的念头:爹和妻儿是不是也跑了出来?如果这样,还是先找找看,万一找不到再回来,否则也是白送性命。梁老四扭头向南追着逃难的人群跑去。 正值青壮年,又空着手没带任何物什,不到个把时辰梁老四便追上了人群,在人群里穿行着,边大声喊着爹和妻儿。当晚,已经失去理智的人群就在野地里委顿着将就歇下。梁老四和其他寻找亲人的人没怎么睡,整夜磕磕绊绊地走着,用哑了的嗓子继续呼唤着。 第二天天亮时,人群继续向南逃去。快到午间,这些逃难的人差点把闫大人活活吓死。 等闫大人看清了黑压压的人群原来是百姓,心里顿时明白了大半:这是逃兵灾的,看来官军已经捷足一步先到了延川! 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梳子大家都不陌生,但篦子可能很多人没见过。过去一则因为生活条件的局限,不可能随时洗澡洗头、二则,随之而来的是人们的自我开脱,也就是为客观存在找借口。最好的例子当属老北&京炸酱面。明明是吃不起大块肉又嘴馋,剁点碎肉拌上齁死人的咸面酱西里呼噜和着一大碗面条吞下去而已。但……皇城根的爷们儿可不能丢面子啊!于是找借口。肉丁不能多,太多了扯味儿!咱爷们儿讲究的是八个小碟配菜,胡萝卜丝青萝卜丝黄瓜丝面筋丝白菜丝绿豆芽黄豆芽还得有青豆!醋,醋呢?辣椒油、花椒油,香菜,小葱……总之,不要钱的小料都得给爷备齐喽!嘿,差点忘啦,蒜,还得有蒜呐!懂了没?这才叫讲究——快特么打住吧!你弄一桌东坡肘子皮皮虾大螃蟹再看这讲究人儿吃啥!保准闷头一通风卷残云你说啥他都装听不见不带搭腔的。等他抬头再跟你吹八个小碟儿的讲究……甭问,盘子肯定已经见底啦!好吧,扯远了,言归正传。因为不能随时洗头,所以产生了类似的忌讳:大姑娘洗头不吉利啦、洗多了伤元气啦——篦子就是不能随时洗头的解决方案。篦子的齿非常密,藏在头发里的虱子跳蚤之类的可爱小生物,就靠它“篦”出来。 土匪流寇,因为害怕官军的围剿,讲究来去如风,每到一地,粗粗略略的搜翻一通,然后便要立马跑路。百姓们能跑的当然要跑,不能跑的就躲。因为这个原因,无论是人是财,只要藏得隐蔽,总有不小的概率能漏过去。 但官军则不一样了,尤其是客军(外地兵),绝不会跟你客气!平日里军饷被各级长官扣得剩不下什么,饭食也只能说维持在饿不死的状态,唯一的发财机会便是剿匪! 话说回来,追到土匪流寇,你跟红了眼的亡命徒们真刀真枪的对砍?砍得过砍不过姑且不论,就算真有了首级功,军官们各级扣一点,能到手几个钱?为自己那口勉强饿不死的杂面馍,值当的么?所以,只要不傻,当然不会拼了命追。 而对“匪区”的百姓们,自是另一番景象。土匪跑了报“大捷”先铺垫一下、为了“彻底肃清残匪”,得认真搜查吧?大家都在翻箱倒柜,谁知道你揣起来了啥?别说奸&淫几个妇女,就算砍了人,只要你一口咬定这脑袋是土匪或匪眷的,死人不会说话,谁又能把你如何?再说了,你完全可以义正词严的说是匪寇干的,分明是乡里愚夫认错了人!地方上的文官们肯定也不敢直接跟你对着干——否则,以后再有这等事,等着殉城吧,没人会再来帮他!所以,这时候的官军不会急着离开追剿匪寇,会慢慢找,细细搜——久而久之,这方面他们都很有经验,等到离开,这地方基本就是白地了,啥都不会给你留下。像篦子篦过一样的干净。 面对这种斩草除根似的兵祸,百姓们自然要能跑多远跑多远。 所以,闫文龙辨认出逃难的百姓,也就知道,官军已经“收复”了延川了——如果是土匪,百姓们不会跑这么远、人也不会这样多! 第46章 剿匪 第46章 剿匪 大明的官员,在百姓面前当然要有一番威仪赫赫。 船只都重新靠了岸,闫大人在一众手下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迎着逃难的人群而去。与此同时,莫翰韬大人的座船也再度向延长方向驶去——刚才两位大人都不约而同地靠了南岸:万一来的是匪,莫大人的大可为之身也不能轻赴虎口呢! 百姓们见到朝廷青天大老爷的旗号,呼啦啦跑过来,跪了满地,哀嚎声响成一片。闫大人虽是青衣小帽的打扮,不怒自威的气派是普通人等模仿不来的。摆足了朝廷命官的架子,简单吩咐了几句,坐着轿子,率领百十个威武之师,再度向延川方向施施然行去。身后跟随的,是成千上万重新燃起生活希望的百姓。 闫大人行得信心百倍。因为他很清楚,按照大明的律令,武将收复城池不计功——武将的功劳,朝廷旁的一概不认,只认斩首功。你说你野战胜利解除了敌人威胁?好啊,口头表扬一下。啥,奖金?拿首级来!你说你据守孤城贼不得越雷池一步保障了后方安全?好啊,加油,继续努力!奖金?呵呵,拿首级来!交多少首级赏多少银子(理论上哈),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至于其他么,少废话,朝廷一概不认!滚! 至于文官呢,朝廷只认守土之责。假设你是知县,手里只有一百衙役,贼人来了五千。请问,你怎么办? 进山打游击?哼,砍了!你分明是畏敌如虎,临阵脱逃!都像你这样阴纵贼寇,贼人岂不长驱直入了!你对得起君父的如山似海之恩么?你对得起朝廷的信任么? 那应该怎么办呢? 去死啊! 披发仗剑死在县衙台阶上最好,要么自挂东南枝也行。放心,朝廷会荫你一个子侄,免试进入体制内! 当年太祖爷设计这套系统可谓用心良苦:武将们谁&他&妈也别想虚报战功骗朕的银子、文官们不是知书达理么?很好,给朕做消耗品罢——同时也消耗了贼人。朕的消耗品有的是,请问贼人你耗得起么?! 如果你是知县,没有合理的理由(常文平知县的理由就比较合理哈,至少说得过去)丢了县城,后来又收复了,也行。死罪你不用担心了,但罚总归还是要罚的:是口头警告、是降级留任、还是降几级留任、还是免官罢职、或者,充军发配……你要相信朝廷。 嗯,当然,你可以为自己辩解。你知道,朝廷最爱听的声音是啥么?不是你那破锣嗓子,而是银子发出的清脆撞击声!这个不用我告诉你吧? 因此,闫大人一点也不担心榆林的兵将分了自己复土之功。这是文官桌上的菜,轮不到大字不识的武夫们伸筷子!至于那边会不会有文官跟过来这个问题,闫大人也很有把握:大家都是官场中人,说到底,这场篓子还是榆林府捅下的。都是府城,级别相同,彼此心里手下都会有分寸,这是规矩。 率兵到延川协助“剿匪”的是榆林府参将李长发。 首先,榆林府有陕西都司府的正式调兵命令,师出有名。 其次,萧长华心里很清楚这场祸事由自己而起,虽然屎盆子已经扣到于胜良头上,再多抹几把也是好的,万一将来有什么隐患,提前备个后手。 第三,前阵子被关盛云榨走了不少银粮,府城手头有些紧,需要想办法补贴一下。最好的补贴方式,当然是从隔壁想办法。 最后,李长发可是跟关盛云手下一个叫谷白桦的悍匪头目拜过把子的,罗咏昊神木县那一片也是他名义上在照应,因此就算不走运撞上,也就是把酒言欢大喝一场的事,不会被杀个全军覆没没法子跟朝廷交代。 怪不得京师的袁大人对这个座下弟子青眼有加,萧知府考虑问题就是全面。 李长发进了延川就很生气:龚德润那贼下手挺黑的,虽说是个县城,硬是没留下啥像样的东西!剿匪总要有些首级,但这活在城里不能干。大部分城里的居民都有户籍册,读书识字的人也多,杀良冒功的风险不是一般的大。听说龚贼没下乡,周边乡民反而有不少从县里背了粮回家,李参将一挥手,几个营分头扑向了延川郊外。 钟阿义是松江府人,一场瘟疫父母双亡,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投奔了昆山县的舅父。昆山是著名的鱼米之乡,舅父是个老实巴交的普通人,下湖打鱼上岸耕田,甥舅两个日子过得挺安逸。 附近有个傀儡湖,还有一种很特殊的职业——湖盗:平时打鱼运货,遇到孤身客商半夜一刀砍了踹湖里喂螃蟹。 傀儡湖得名于傀儡戏。传说唐玄宗时著名宫廷伶人黄幡绰,为了避安史之乱也为了糊口,流落到这里,买了艘小船在湖中演戏谋生。唱戏是假扮他人,有时化妆,有时用面具,也有时会用上些木偶,故名傀儡戏。地方富庶,文风也盛,周围的水上人家纷纷划了船围着听戏。再后来,这个风俗便沿袭下来。傀儡戏,也逐渐演变成了百戏之祖:昆曲。 有次一群湖盗洗了看戏的观众,没想到里面有个致仕的尚书,连惊带吓犯了心梗,死了。 家属不干了。 尚书的家属发飙,那还了得? 官府轰轰烈烈的严打。 湖盗首领是捕头的小弟,当然主要成员一个没抓住。但县太爷必须交差啊,于是抓了很多人。抢劫时黑灯瞎火湖盗们又蒙着脸,苦主家属也认不出谁是谁,人数凑得差不多就好。抓了你最好痛快承认——不招?好办,打呗。打到你招,或者,打死后让别人指认你。县太爷嫌上报刑部手续太麻烦,也是为了给苦主家属出气,把一干“主犯”都判了站笼,十几天日光浴,全都活活站死了,里面就有钟阿义的舅舅。钟阿义年纪小不够判死刑,被流放到榆林府。 死者家属表示很满意。 钟阿义入营那年也就十四五。新来个江南细皮嫩肉的童子鸡,军汉们也很满意。 唯一不满意的是钟阿义。 不用等再大一些,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世上只有一个道理:弱肉强食。 少年钟阿义变了,变得心黑手狠。除了敬畏长官的马鞭和军棍,钟阿义什么都不怕。 到了二十几岁,钟阿义已经成了队里的小旗官。小旗官是最基层的小官,军饷经过各级将领的层层过手,到他这里已经没什么可扣的了,粮豆也是一样。不过吃饭时他有优先权:等他吃饱起身,小旗里其他人才能开饭。 军中日子本来就苦,前阵子更苦:听说有一伙兵强马壮的流寇狠狠敲了府尊大人和副帅一笔竹杠。几枚铜板的军饷不用指望了,伙食更差,如果还像以前那样自己可劲吃饱,手下差不多就会饿死人了。钟阿义也只好忍着些,往清汤寡水的粥里丢进大把的野菜,好歹把肚子糊弄过去。 终于盼到天大的好消息:要开拔去剿匪啦! 军中有规矩:开拔要发双饷。这意味着多少能落下些散碎银子渣。更重要的——可以发财啊! 大大地发财。 金银珠宝首饰一般抢不到,抢到也多半不是自己的。但乌漆嘛黑的散碎银子(民银含硫量高,易氧化变乌)、黄澄澄的铜板、上好的衣服布料、锅碗花瓶各种物件,可都是宝贝!何况……还有女人! 哈哈哈哈! 本队围了个村子。因为是晌午,村民都在家里躲日头,没看见队伍开过来,圈了不少人,太好了! 带几个兄弟闯进一户人家。一个死老头子一个劲地打躬作揖着央求。呵呵,要说冤,你&他&妈会比老子冤?说惨,能比老子惨?大鱼吃小鱼,大人欺小人,这世道就这样,认命吧! 女人怀里的娃一蹬,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胸脯。啧啧,刚才还没注意到哩!钟阿义只觉得一股热流在小腹里迅速蔓延开来。示意两个兄弟把老家伙拖出去,等大爷们泄了火,再拿点东西,也不会太难为你们。哦,可能哈。 没想到老东西居然咬人! 果然,黄三是个暴脾气,除了自己谁都不服,一刀就把老东西攮了。 活该!不认命就这下场! 黄三捅死了老东西,自己拉扯半天还没收拾得了这个小娘们和那倒霉娃子,以后可咋混?一巴掌打翻了女人,拽住倒霉孩子的腿就势往炕上一抡…… 女人惨叫一声瘫在地上了。 拽起来往炕上一推……女人不反抗了,死狗一样任人摆布。 早这样不就完了么! 活该! 提起裤子,踹了一脚老死鬼:你&他&妈别瞪着老子!老子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就死哪里了! 这都是命,懂么? 你有你的命,老子有老子的命。大帅欺负将军,将军欺负小兵,小兵欺负你,你也肯定欺负过别个——你总杀过鸡羊吧?它们冤不冤? 所以,这都是命! 这家真他妈够穷的,翻了半天也没啥东西。咦,炕边怎么堆了这么多秫秸杆,灶房在院子里啊! 你俩给老子刨一下看看! 哈哈,被老子猜对了,满满一口袋粮食! 张麻子,把粮给老子背上!黄三,你&他&娘&的也别空手,把女人牵了,带着走,到延长找人卖了!等等老子,这老死鬼的脑袋说不定也能换点赏钱,等俺割下来带上。 炕沿边的死崽子多少有点碍眼,嗯,这么多现成的秫秸杆…… 火镰的火星点燃了艾绒,艾绒引燃了秫秸杆,梁老四家燃起了熊熊大火。不久,村里东南西北各处纷纷冒出更多火头,宣告着本地剿匪任务已经胜利完成。 刚刚被队官彻底搜过身的军兵们依旧喜笑颜开,以小旗为单位聚拢成小堆,向一旁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人群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怪笑——被他们指指点点的是一群衣衫不整的女人,年纪从十几岁到三四十不等,有的哭泣有的漠然但所有人都被绳子拴成一串。 没跑掉的老少们蹲在不远处,周围是拎着明晃晃刀枪的看守者。刀枪上滴下的血迹,绝了他们逃跑的念头。 粮食袋堆在一起,垒了好大一堆。粮堆旁是杂物堆,锅碗瓢盆农具箱笼被褥啥都有。两头牛和二十几只羊拴在村道旁的树上,有的偶尔低头啃两口地上的青草,有的默默地盯着看道旁一溜排着的几口大号行军铁锅。锅里热气蒸腾,翻滚着刚才还和它们共处一群的同类们变成的肉块。有只牛对着铁锅跪卧下来,眼里淌下两大滴泪水。这个情景立即把大部分军汉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大家指点嬉笑着感慨着。不过,也就是一瞬,很快,他们便又都扭过头去看女人们。 …… 队官和李长发的亲兵以及两个总旗官心满意足地从村里最大的宅里出来。队副手脚并用三两下爬上房顶,手搭凉棚向四野望去,三四里外还有个村子没冒烟。 村民该是都逃走了,但没过兵的村子今晚可以宿下。明天再好好翻翻,总会找到些什么。选定了方向,吃饱喝足也暂时发泄够了的官兵们在队官的吆喝下,纷纷起身,牵着牛羊和女人,向目的地开拔。不少人的腰间都系了颗血淋淋呲牙咧嘴死不瞑目的首级。 走在队伍中间的是推车挑担的那些幸存村民,他们在帮助官兵们把曾经属于自己的粮食、财物,和妻女姐妹们送向下一个即将遭受蹂躏的村庄。 本来李长发手里只有两个营,为了这次“剿匪”取得最大收获,吴多贵副帅又临时给他拨了两个营。李参将自己坐镇延川县,四个营以队为单位,都派了亲兵盯着,全撒到周围乡下已经三天了,各队开始陆续回城归建。 这次的收获不错,战利品都先放在延川,要找个营看住,免得让什么山贼马匪抢了去,自己再带三个营到延长转一圈,就算圆满完成任务。这趟回去,除了狠狠发笔财,又是一场大捷,再交上几十颗说得过去的人头,加个副将衔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李长发正在琢磨让哪个营留守,闫文龙一行到了。 本篇知识点: 银针试毒。 理论上讲,银针不可能试毒的。但实际操作中,古代不仅有这种事,往往还很灵验。 古代应用最广的毒药是砒&霜,也就是氰&化&物。不过,由于提纯技术不过关,会含有大量的硫元素残留。试毒的银针含银量十足,又擦得亮晶晶,遇到硫,会变成硫化银——硫化银的颜色是乌黑的。 第47章 反噬 第47章 反噬 跟着闫大人回来的百姓们一开始想跟进县城,被李参将的兵马拦住了。理由无可辩驳:谁知道人群里是不是混进了贼人的奸细,趁乱混进来偷袭官军怎么办!嚷嚷得最凶的便是嫌疑最大,要带走详加盘查! 人群中有几个不甘心的带头鼓噪起来,被李将军的亲兵拽出来带一边审问去了。见官军真的动手抓人,刚才还群情汹涌的百姓们都闭了嘴向后面退去。是啊,大家都一样倒霉,可别把俺抓了去。审问很高效,半炷香的功夫,几个亲兵用长竿挑了人头宣布:这几个都是贼人细作,都亲口招认了,已经被就地正法! 闫大人攀上一辆大车,对众百姓拍着胸脯掷地有声地承诺:请大家就此各回各家,莫受反贼煽动,要相信朝廷!本官食朝廷俸禄,身为一方父母,必会为百姓做主。 百姓们于是纷纷散去,闫大人带领自己的百十人,昂然入城,找李长发参将去了。 见到闫文龙,李长发大吃一惊,有些怕了。 李将军才不是怕地方上的文官找他算账——延安府胳膊再长也管不到榆林府,而且,自己可是带兵过来帮助你“剿匪”的!怎么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等嘴巴官司萧大人绝不会袖手旁观!何况,做到正五品知府同知的闫大人怎么可能傻到为了几个死老百姓给自己惹一身骚? 李长发怕的是,既然延安府的官员已经到了延川,延长那里应该有人到得更早——从延水顺流而下比陆路翻山越坎容易多了。如果延长那里已经恢复了秩序,自己出来这一趟的收益可要打对折了——这个可是萧大人、吴副帅万万不会原谅自己的! 于是用最快的速度整顿兵马,留下自己的一个营押送战利品运往榆林,其他三个营准备半轻装赶往延长。半轻装的意思是各兵自携三日粮,牵着牲畜和女人——让兵丁们把后两样就此抛下不仅绝无可能,而且很可能会引起集体哗变。别看李参将几乎没真刀真枪地打过仗,但治兵多年,这个道理再明白不过了。 果然闫大人很知趣,见了面,煞风景的话只字未提,先是谢过李将军的大义援手,继而慨然表示“大捷”的奏章尽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填进去作证——这是闫大人亲眼目睹李将军大发神威浴血冲锋摧枯拉朽般痛剿流寇,看朝中哪个小人敢乱嚼舌头根子! 李长发当然够义气,谦虚的表示,自己的些许胜利离不开闫大人等一众地方官员大公无私的支持和帮助,不仅拿出银两犒赏冲锋杀敌的勇士极大地激发了士气,更是组织了地方百姓运输粮草筹集物资,从而保证了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榆林府给圣上的捷报,一定会浓墨重彩地给闫大人和各位大人记上这笔功劳!地方上的百姓也是好样的,倾尽自己的一切帮助官军剿贼,这都是平日里闫大人们教化得好啊——闫大人及时说出了“毁家纾难”这个词,怕不识字的李将军到时候想不起,还亲笔写下来。李长发郑重其事地揣到怀里,继而代表萧知府表示,榆林府一定支持闫大人向朝廷申请免田赋的合理要求。 场面话说完,双方统一了口径,彼此都放了心,于是拱手作别。 城外的百姓们已经散了大半。大家固然希望闫大人能够为民做主,但也都想先回家看看被毁成了啥样子。等人群再度聚起来找闫大人,李长发的队伍已经走出几十里外了。 闫大人和蔼可亲的升了堂,表示一定不会辜负一方百姓的信任,豁出去这顶乌纱帽——哦,好吧,手抬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戴了顶方巾,于是趁势一捋几绺胡须,接着重重地把惊堂木一拍,表示自己的坚定决心——势必为大家讨回公道!闫大人掷地有声的铿锵话语让百姓们深受感动,一阵又一阵“青天大老爷”的呼声响彻云霄。 几个老者不以为然,摇着头说没用的,但遭到众人的一致诟骂:“你们瞎么?看看闫大人诚恳的话语和坚定的态度!” 要相信朝廷! 闫大人为民请命,当然要详细统计各家的损失。大家不要急,一个个来。不说师爷了,闫大人和其他大人们只要有时间都会亲自上阵,逐一听取百姓们的哭诉,并详加记录,最后还会一字一句地念上一遍,核对无误才让苦主画押,然后客客气气地请下一位…… 两天以后,终于有人明白了:等闫大人把几千上万人的冤屈都统计完汇编成册,估计要明年开春了! 但闫大人的理由绝对无法辩驳——不了解情由,怎么能伸冤呢?总不能一把扯住哪个军爷:“你还我公道!” 这叫无理取闹,背后一定有贼人在捣乱,要吃官司被严惩不贷的! 对吧?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投诉、我记录、再上报、等答复。 百姓们再次哭天抢地地散去了。 几个老人摇着头:“浮财就莫指望了。丢了女人的,还是自己去找找吧,凑些钱,去延长。军爷们到了那里,该换一批女人了。运气好的,还有赎回来的机会。” 李长发心急火燎地赶路,还是迟了一步。等队伍到了郊外,莫翰韬已经“收复”延长两天了。 换做旁人,此时可能只得悻悻而归了,但萧知府和吴副帅能放心地让李参将独立担此大任——李长发将军岂是一般人? 城南被延水拦着,李长发把三个营分别安置在延长西、北、东三个方向形成合围之势,自己仅带了几十个亲卫入城,拜访莫大人去了。 莫大人见了李将军真的有些吃惊:你一个榆林参将,大老远跑咱们延安府来,这胳膊,未免伸得有些太长了吧?搁平常,莫大人正眼都不待瞧一眼参将的,何况还是外府的武职。不过现下正乱,倘真发生些乱子不测,也是谁也说不清的麻烦。所以,不冷不热地招呼着。不过,李将军好像完全没看出来,大咧咧说了句,既然延安府的大人们已经过来,看来没自己啥事了,歇一晚,明天就回。 人家既然这么说了,手里还有都司府的命令,莫翰韬自是无话可说。晚上叫人弄了几个菜,提心吊胆的陪李将军喝了几杯,席间还偷偷塞给李将军一个小包,说二百两别嫌少,给兄弟们买些酒水路上解渴。李长发满腔正气地拒了,说大家都是为圣天子尽忠,剿匪安民是分内事,这个肯定使不得。 如果不是久经宦海,李将军信誓旦旦的豪情壮语莫大人也就信了。莫大人早就派人查看了李参将部队的驻扎情况,睡下时心里叹口气:那些村子毁就毁了吧——幸好,谷白桦那个贼既没怎么祸害乡下,也没怎么祸害城里,见到官军开过来,四郊不少人都逃到城里来了。 等到半夜城里各处冒出火头,李将军披挂整齐金甲天神般率领四名亲卫直趋莫大人卧室口里高喊着:“残贼夜袭,保护大人!”莫翰韬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太小瞧这位将军了! 莫大人当场正式向李将军提出要求:本官代表延安府和一方百姓,恳请将军大义援手,入城平寇! 嗯。这就对了嘛。 否则,黑灯瞎火的,万一有“贼人”闯进官衙杀了朝廷命官,这可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呢!而且,万一莫大人有个什么不测……现在延长县里最大的官可就是李参将了,不用问,负责破案追凶的只能是他! 随后的两天里,延长县被彻底洗了一遍。 虽然到的晚了些,但李长发的收获比延川足足多出来三倍不止——谷白桦招兵发的粮食和安家费,便是“通贼”的如山铁证! 面对凶神恶煞的军爷,百姓们纷纷争先恐后地指证哪些邻居收了贼人好处——这些邻居固然在劫难逃,而指证者本身,在其他人家破人亡后,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下一轮“搜查”的重点目标。 想通过咬人免灾?呵呵,图样图森破——被咬的固然要倒霉,等那些倒霉鬼再榨不出油水,官爷们下一个该找谁呢?你自己琢磨! 唯一的小插曲是,钟阿义的好运在延长走到了头。 本已抢得差不多了,带了个手下傍晚时分正要回营,路过一个巷子,不经意瞥了眼,见里面有个院子门户洞开,院门都不见了。虽然这意味着已经被其他人抢过至少一遭,意犹未尽的钟阿义犹豫了下,还是转了进去。 院子不大,只住了两户人家。钟阿义早已习惯了百姓们的跪求,有些托大,向手下一努嘴示意他去西屋,自己径直一脚踹开东屋门闯了进去。东屋是里外两间,外间屋地下是被踩瘪了的箩筐、折了的秤杆和满地狼藉,看样子是个做小买卖的人家,一个老头子和一个老太婆惊恐地看着自己。里间屋的门帘当是被扯掉过,现下用块破布挂门楣上勉强遮着。听到外面的动静,里间屋传来几声轻响,钟阿义乐了:如果里屋住的是男人,谁还需要挂这个破帘子?抬脚便向里走。不出预料地,老头和老婆子双双跪下,一边扯着钟阿义的腿恳求着一边磕头。这套态度钟阿义见多了,一脚揣在老婆子的心口上,于是老头子松了手去摇老婆子。 钟阿义一把扯下破布。果然,里面是一对小男女,十七八岁的样子。显然,这是一家四口,老两口和一对小夫妻。钟阿义愈加的开心:早前来过的家伙们还是雏儿,只抢了财,放过了人。呸!这年头,谁好心谁是傻子,一切都是命!钟阿义用刀指着小丈夫咋呼着威胁要他到院子里去,就在这时,好像听到身后有些不对劲,还没完全转过头,老头儿手里的秤砣便狠狠砸在他的太阳穴上! 小丈夫本来挡在媳妇身前,遮护着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等钟阿义倒下,便看见娘瞪着两眼直挺挺地躺在外屋地下。红了眼睛,从媳妇手里劈手夺过紧紧攥着的剪刀,一步跨到钟阿义身上,对着胸口狠狠地攮下去!太阳穴塌下去一大块的钟阿义张着嘴无声地抵挡挣扎着,眼中的厉色早变成乞怜,但是,他自己心里也知道:晚了。 挣扎越来越无力,钟阿义渐渐地不动了,头歪在一旁,一滴泪水从眼角缓缓流下,与老梁头的死状几乎一模一样。身上十几个窟窿汩汩地冒着血。 西边的邻居家里响起很大的一阵动静。一老一下对视了下,小的把剪刀递还给媳妇,父子二人向外探头看了看,对面的声响更大了。 爷儿俩蹑手蹑脚地出了屋走进南边的厨房里。再出来时,一人拎了菜刀,一人举了根擀面杖。刚刚走到西屋门口,迎面撞见了邻居。邻居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女的在屋里哭,出来的是男人。手里握着刚才闯进去那兵的刀,刀上向下滴着血。 当晚,两户人家的三个男人在厨房忙了一夜,钟阿义和他的手下消失了。厨房的地面像被翻过一样,踩上去脚下多少有些发虚,院里的井水很浑——有经验的差爷们都知道,如果你把很多掘出来的土抛进去后便会如此。 其实,事后证明,两家人都多虑了,根本就没人到这里来查验过什么。 队官发现钟阿义当晚没回营,自然上报给营官,营官也报给了李长发。不过,到了李参将这里,脑子根本就没记住“钟阿义”这三个字,它们只是师爷事后记下的一行数字中的一个:某营在延川走失三人、延长失踪五人。 莫看钟阿义活着时自命官军,代表朝廷在百姓面前威风凛凛,从李长发到营官,根本就没人在意他,甚至完全不知道他的名字:管你什么钟阿义钟不义,不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账、会说话的工具么! 私下里大家猜这家伙是抢够了东西趁乱私逃了。明面上报了剿匪牺牲——那可是有抚恤金的!谁会跟钱过不去啊?老规矩,等批下来大家分呗。唯一让李参将有些小遗憾的是这几人真的丢了,否则,这种脑袋铁定还能各换一级斩首功,领双份钱呢! 最开心的是升了小旗官的黄三。暗自想着:这厮可别突然再冒出来抢回自己的位置!如果见到,一定一口咬定他是逃兵一刀杀了再说! “剿匪”工作胜利结束,李参将意气风发地前来告辞,一直提心吊胆的莫翰韬方才终于放下心来。等到李将军一本正经地向莫大人转交了查抄到的整整一千两“贼赃”,莫大人更是为自己曾经的幼稚追悔莫及:当时怎么就放着河水不洗船呢?如果及早开悟,见了面便大大方方地邀请李将军进城剿匪,还用得着把自己吓个半死么?不消说,“贼赃”肯定还会再多出几百两! 嗯,下次就得这么办。这是宝贵经验。 饱读圣贤书的莫大人自然懂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道理。于是二位大人把延川闫大人那番对话又复读了一遍,李参将也再次拍着胸脯表示,将来榆林府给圣上的捷报里,一定不会忘了写上莫大人的大力支持之功…… 等李将军挥戈西进,莫大人也如闫大人毫无二致般升了堂,开始一板一眼的调查百姓们的冤屈。 第48章 死与生 第48章 死与生 李长发率领着这支威武之师沿着延水向延安府方向雄赳赳地开拔。道旁聚了从延川一路寻来的百十个百姓,都在伸头探脑战战兢兢地向队伍里巴望着,嘴里呼喊着亲人的名字。见此情景,走在队伍中间被绳子牵着的女人们心里也重新燃起希望,顾不得羞耻,向道旁的人群看过去。认出亲人的百姓壮着胆子冲出人群,一边掏出碎银或大把的铜板,一边向牵着绳子的兵卒们跪下去,叩头不已,哀嚎着,恳求着。 领回了亲人者向施暴作恶者磕过头,千恩万谢地哭泣着相拥而去,更多的人因为交不出让军爷满意的价码被毫不留情地踹翻在地、还有不少人苦苦张望了半日也没寻到失踪的亲人,崩溃着萎顿在道旁。 在大军后面,远远地跟随着另一大群百姓,足足有几百人。这些是延长县的寻亲者,只是跟着队伍,没有上前。这是因为他们知道,女眷刚刚被掳走,军爷们的新鲜感还没消失,这时候去认领不仅自取其辱,甚至可能会丢掉性命。 因此,他们只能是远远地跟着。 李长发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决定向延安府方向行军,尽管他并不想再到府城来一次“剿匪”。李参将心下很是了然:既然府里已经向县城派出官员,显然那里已经恢复了秩序。而且,州县也就罢了,真把一个堂堂府城抢成白地,这个事情就比较大了,别说自己,恐怕萧大人也扛不住。 李长发之所以走一条新路,是因为他知道大军的来路已是一片废墟。往后的几个月里,田里的鼠雀是不是会大批饿死都尚未可知,原路返回,那是自己吃自己的赔本生意。走一条新路,就算乡下没啥值得抢的金银,“因粮于敌”,儿郎们吃的粮食肯定不需要自己出了。 梁老四拄着根木棍,踉踉跄跄地孤身走在延安府到甘泉的路上。 梁老四不认识甘泉在哪里,更不知道甘泉的前面是鄜州(音“富”,今天叫富县)、宜君……但他能辨别东西南北,他只知道这条路向南——贼人们就是沿着这条路向南走的。 于是他就沿着这条路追下去。 贼人们总要吃饭,吃饭就要停下来。梁老四有一点干粮,可以边走边吃,等干粮吃完,他可以吃野菜,也可以不吃。 他要追上贼人。 贼人们总要休息,休息就要停下来。梁老四可以一直走下去,等天色完全黑下来或实在走不动,便在路边和衣一倒睡下,蒙蒙亮再爬起来再次上路。 他要追上贼人。 梁老四下定了决心,只要还有一口气,哪怕是爬,他也要追上贼人。 梁老四豁出一切去追,不是要跟贼们拼命。相反,他要投贼。 早几天,没找到家人的梁老四跟着人群随闫大人回到延川,在城门口被拦下后回了趟村里。他亲眼看到家被烧了,但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人能侥幸逃脱就好。 人在,家便在。 废墟中他看到了大小两具被烧成焦炭的尸身,大的那具没了头,他知道,那是爹。小的不用问,是儿。 精神和体力都达到极限的梁老四发出狼嚎一般的叫声,然后眼前一黑,瘫在了地上。 等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草草搭就的棚子里,周围是几个邻居在忙碌着,有老有小——他们的家也没了,大家临时搭了个棚子栖身。带铁头儿的农具都被带走了,各家轮流用几把硕果仅存的木锨浅浅的刨了些坑,先让死者们入土为安吧。随后,梁老四便跟其他几个女眷被掳走的人一起,揣了乡邻们凑的杂面野菜硬馍,踏上了寻妻之路。 此时,妻子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像其他庄户人一样,老实巴交的梁老四胆子很小。他爱沾小便宜,他自私,他有些朴素的狡诈……是的,没错。但他可不敢造反,想从来都没想过。尽管祖祖辈辈都是大字不识的庄户人,但自小接触到的一切都在告诉他,造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比打爹骂娘忤逆不孝还要严重许多许多倍,造反的都是坏得不能再坏的恶人,都是妖邪鬼魔,迟早要被杀全家,死后还要遭天雷劈下油锅的。 至于自己遭的罪,那都是命。 对此,梁老四曾一直深信不疑。 然而此刻,梁老四有些怀疑了。如果说自己一家的噩梦,连同不懂事的娃惨死,都是因为前世造孽的因果报应……全村人难道前世都造了孽? 难道延川县的所有人,前世都造了孽? 再往大里说:难道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前世都造了孽? 或者还是——老天爷把所有前世造了孽的人,都扔在了这片土地上,然后就不管了? 这片土,是神弃之地、这些人,是神弃之民么? 梁老四想不明白。于是带着这些疑问上路了。 此时,梁老四还是不想造反,一丝一毫的念头都不曾有。 他不懂什么逝者如斯夫,他只是知道,自己和妻子都还年轻,爹和儿的惨死既然已经发生,那就把这份悲痛埋在心底,只要还有一线生机,人,便要活下去——哪怕像猪狗一样活下去,老梁家也还要延续下去。 嗯,活着。 沿途他发现了一些女尸。 仔细查看后,他略略放了心:都是小脚女人。 大明的很多家庭,只要条件稍好一些,都会给女孩缠足。但家境实在差的,女人往往是天足。因为家里要指望她们下地干活,缠上小脚就相当于半个残废。当然,天足的女娃子出嫁时能要的彩礼也只能少些。 天足的被掳妇女们,白天被鞭子驱赶着牲口般拉车挑担,晚间被拖到各个营帐里供兵士们发泄。小脚女人别说这等体力活干不来,仅仅是走路,时间稍长就跟不上队伍,从而成为累赘。李长发等将领和兵丁们都心急火燎的往延长赶,除非姿色出众,可能被将领们留下,其他累赘,等待她们的命运,只有报复性的发泄,然后被弃如敝履! 话又说回来,贫苦如斯的地方,怎么可能有几个姿色出众,能被将领们留下的人?当兵的虽不怎么挑剔——可他们都还惦着前面新的战利品呢! 身处社会最底层的兵丁们,心里更不会有怜悯。像钟阿义一样,他们获得乐趣的方式,通常只有一种:那便是欺凌更弱小的人。 平时几乎没见过女人,他们对女性的身体构造充满了野蛮的好奇——所以路边的弃尸,几乎无一例外的是开胸破肚一窥究竟后的虐杀。 梁老四终于追上了李长发的队伍。 他想上前辨认,被人拉住了。 扭头望去,是一个老者,瞪着一双浑浊的老眼冲他摇头:“你娃再忍几天吧,要等他们抢到新的女人。现在过去是找挨刀子啊!” 梁老四知道老人说得没错。 为了自己的小命、为了和妻子团聚、为了老梁家的香火、为了活下去……这些天,他像猪狗般在队伍百十丈远的野地里苟且着,身旁是一群跟他一样的人。 夜里,他仿佛听见了妻子的惨呼。 不止是他,所有人好像都听到了自己亲人的惨呼。 哭吧。 忍吧。 到了延长就好了。 遭过了命里注定该遭的罪就好了。 然后,就可以活下去。 没想到,延长县遥遥在望时,大军分兵了。 梁老四和其他人疯了一样在三个营地之间乱撞,又不敢上前。他们整夜从西到北再到东地跑着,希望能在漆黑的夜里辨别出亲人惨呼的声音,然后煎熬着在附近猫起来。 所有的哀嚎声听起来都一样。 所有的哀嚎声都在撕裂啃噬着梁老四们的心。 大军入城了。 城里想逃出来的人,要么被迎头堵回去。 要么,被乱刃加身,当场死掉。 看到一股股腾起的黑烟,听着依稀可辨的惨呼,即使身在城外,梁老四们也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 大军出城了,从西门出去的。 守在北门外野地里的梁老四疯了一样连滚带爬地向西门奔跑过去。 他冲上一个小土坡。 远远地,在队伍中他真切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身影旁边还有几个人,每人肩头都搭了根绷得笔直的绳索。她们在拖着一辆大车。 梁老四正想冲过去,突然,那个熟悉的身影脚下一个踉跄,摔倒了。 身影倒下了,身后大车的木轮在惯性的作用下无情地从她身上碾过,大车颠了一下,一滞,继续前行。 西风送来身影的一声呜咽,很轻,像一声叹息。这是妻子在这个世间发出的最后一个声音。 清脆的鞭子声、斥骂声,伴随着队伍中骤起的一阵惨呼震动了梁老四的耳膜。大脑中“轰”的一声,脚下一空,他重重地摔了下去。 等他从遍布陕北大地的这种干沟里爬出来,队伍已经走远了。 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妻子已经被人拖到路旁。 沉重的大车从她肚上碾过,肠子流出来拖了很长,当然,被车轮碾过、被无数双脚踏过,人早已经死了。鲜血淋漓的双脚,身上的累累伤痕,尤其是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把梁老四的懦弱、苟且、希望……把他的一切,击得粉碎! 梁老四的旧世界崩塌了。 梁老四把妻子拖到一个浅沟里埋了。 没人帮忙,大家都在跟着队伍,希望能找到自己的亲人。等梁老四用手捧着黄土填平了浅沟,队伍已经看不见了。 梁老四茫然地一瘸一拐走了阵,瞥见路边有具老者的尸体,身旁是根木棍,于是跪下磕了个头,捡起木棍做拐杖拄着继续机械地走下去。 扭了脚踝的梁老四走不快。快到延安府时,沿途遇到些幸运赎回了亲人的人。听他们说,队伍一天前就已转向北边,应该是回榆林去了。 梁老四琢磨了一会。自己走不快,不过,就算能飞,追上大军,又能怎样? 梁老四坐在路边,麻木地思考着一个事实:自己从小被教导灌输,应该害怕防备的贼们没祸害乡下,反倒给了爹几十斤粮、全家老小却都惨死在应该保护自己的官军手里——爹的头,还被他们割了去领赏! 梁老四不懂什么渴死不饮盗泉的大道理、梁老四也还是没琢磨明白为什么造反的就一定是鬼魔、梁老四更不再想死后等着反贼灵魂的油锅天雷。梁老四只知道一件事:他从前拥有一个远说不上完美但还能凑合活下去的家庭,现在,只剩自己孑然一身了。 梁老四不再害怕了。 既然已经失去了曾经害怕失去的一切,那就无所谓了。 梁老四要报仇。 梁老四要杀人。 梁老四要杀狗官军。 绝无怜悯! 所以,梁老四只有一条路了:投贼。 梁老四泅过延水,踏上了通向南方的官道。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梁老四终于遇到了缀在关盛云大军后面的官军监视马队,也远远看到了关盛云部临时营寨里袅袅升起的炊烟。 于是他走下官道,潜入旁边的灌木丛继续向前走去。 国清林今天从中午时分便非常开心。 终于到了甘泉——好吧,叫啥名字都无所谓,有河就好! 这一路在官道上推着船走,算得上千古奇观了。毒辣辣的日头把几艘船晒的干裂散架报废掉以后,国队长每次到了宿营地都要组织人往船身上泼井水——旱地行舟还带泼水的,这他娘的不是笑话么! 看到河流,国清林早早地要求关盛云止住今天的行军,及早扎营。然后安排人手在岸上开出一道斜坡,搭了个简易码头,把舟船全推到河里。未来会有好一阵子会走得非常轻松。 国队长越想越开心,于是叫上几个兄弟腾空了条小船向上游划一段,避开热热闹闹的卸船场,想捞上几尾鲜鱼犒劳一下自己。卸船场下游几里之远都会很热闹,鱼会被惊走或潜入河底,想吃鱼就要向上游划一段。 梁老四心急如焚,深一脚浅一脚的在灌木丛里蹚,整出不小的动静,于是被马队发现了。 几个骑兵纵马驰过来一探究竟。看到落日映射下长枪马刀的闪闪寒光,情急之下,梁老四一头扑进奔腾的洛水里,随即,被急流向下冲去。 骑兵们起先并不知道灌木丛里的动静是个人,他们以为是只被困住的獐子,想抓住打个牙祭。看清楚了原来是个叫花子扑到河里,才不会搭理,转身拨马走了。 累饿交迫精神体力都严重透支的梁老四,这些天只凭一口气在撑着,挣扎了一段,再也无力对抗湍急的河水,载浮载沉地随着水流被冲往下游。终于,最后的一点气力被耗尽,梁老四逐渐开始失去意识。 满脸是水的梁老四觉得一股轻微的酸痛和涨感袭向双眼——此刻,眼泪流了下来。 不过,他整个人都浸在水里,看不到脸上的泪。他想放声大呼:“俺不甘心啊!”一张嘴,一大口河水呛进来。 梁老四知道,自己也要死了。 死就死吧,死了就能和家人们再次团聚了。 在最后的一刹那,梁老四觉得头顶传来一阵剧痛,迷迷糊糊地想到:原来溺死是脑顶疼得很哩。 然后,就被人揪着头发从水里拎出来。 国清林也没想到,自己揪起来的这条“大鱼”有名字。 梁老四。 第49章 抢夺 第49章 抢夺 国清林和众人把梁老四拎出水,然后脚高头低放在船头让这厮好一通吐,终于捡回来一条命。没想到,刚缓劲过来的梁老四睁开眼的头一句话就把国队长气得差点再次把他踹进河里:“你们是贼么?” 国清林这个气啊:老子救了你,你&他&妈的不说声谢谢也就罢了,开口就骂人?正想抡圆了胳膊给这货一个大嘴巴然后再一脚踹回河里,懵懵懂懂的梁老四脑子略略明白了一些,看看周围众人的装扮,第二句话紧跟着冒了出来:“额要投奔你们!” 又好气又好笑的国队长硬生生收住巴掌,哭笑不得的答道:“俺们是贼!你他娘的活腻啦?” 听说这帮人真是自己要找的贼,梁老四哇的一声哭了。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地把自己的经历讲了出来。国清林在舱里听着梁老四讲遭遇的时候,几个手下撒了网,捕了不少鱼,众人上岸,回营烤鱼吃。 今天轮到谷白桦警戒殿后。马贼出身的家伙,招子亮的很,远远见到国清林几个划了小船向上游跑便猜到他要去捕鱼,于是叫上谷白松一起跑到辅兵营,架了堆柴,坐等这厮回来蹭吃。 谷白桦不可能认识辅兵营的所有人,但还是一眼看出,这个落汤鸡般叫花子打扮的家伙是国清林刚刚从河里捞上来的。现在的部队兵强马壮,连抢劫带敲竹杠,大半年下来,连辅兵们的衣服都很不错了,冲这身湿着鳞次栉比贴身,干了迎风招展的破布条便不可能是队伍上的人,尤其是两人还在争执不休——换做其他辅兵手下,国队早就大嘴巴子招呼过去了!当下来了兴趣。 国清林挥挥手想把梁老四打发到土司,就是负责土木作业的小队,后者死活不干,一路跟着央求,执意要做能杀官军的战兵。开得了门锁箱锁却不会开心锁的国清林当然不可能讲出来“分工虽然不同但都是为革&命事业做贡献”这等大道理,一门心思认定了你的狗命是老子救的你便是老子的人,老子叫你做啥你就得给老子做啥、梁老四一门心思要抡刀杀官兵再也不想抡锄头刨地。听过他的遭遇再看他那副惨样,国队长又不忍心真动手抽,双方一路就为这个吵。 国清林的手下把鱼清理干净串起来烤上的当儿,谷白桦问明白了原委,一拍胸脯:“私娃子想杀狗官兵?好办,跟老子走啊!” 梁老四看看一身布衣只腰里别了把长匕首的国清林,再看看半身皮甲戎装左右挎了双刀的谷白桦,扑到脚前就是一通磕头,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谷白桦哈哈大笑,国清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急了:“你他娘的想抢老子的人还想吃老子的鱼?滚滚滚!老子鱼不给鳖孙吃!” 谷白桦笑骂道:“你个私娃子良心真真是被狗子吃了!也不想想你那些手下都是谁给你弄来的?”大咧咧往地上一坐,抓过条串着烤鱼的树枝,从系在腰间的盐袋里捏了撮盐巴撒上,张口便咬,边吸着气边含混不清地说道:“人么,老子等下带走、鱼也要吃!要人好办,回头再给你娃抓呗,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国清林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也就消了气,嘿嘿一笑,骂两句也去伸手取鱼。 趴在地上的梁老四重重地又磕了几个头,抬起头,突然觉得饿了,肚子一个劲儿地咕噜噜叫起来,谷白桦和国清林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不约而同地招手道:“起来,过来吃鱼罢!” 众人吃了一阵,谷白桦问道:“梁四,你杀过人么?” 梁老四摇摇头。 谷白桦道:“杀人可不比宰鸡呢,搞不好会被人家杀掉哩。” 梁老四眼睛又红了:“额跟狗官兵们拼命!” 这个回答让谷白桦很满意,豪气顿生,纵声道:“好!老子的人,狗官兵想杀却没那般容易!” 那时候,部队战斗力最可靠的保证便是仇恨。尽管相互间没有交流,各个将领都喜欢把身负血海深仇的兵卒们编成一队,作为自己重点培养的王牌种子部队——经过若干次战斗洗礼积累起丰富的战场经验后,这些人中活下来的,会被分进各营成为果长、把总等基层士官。在他们的言传身教下,假以时日,其统辖的小队便会拥有远超其他普通营兵的强韧战力。再然后,他们会升到队官、千总。最后,等他们升到游击、参将,便带出来一支令敌人,哦,好吧,不止敌人,令所有人闻风丧胆的嗜血的虎狼之师。当然,这种情况属于凤毛麟角,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活不到那个时候的。 保障战斗力的第二个手段是抢劫的欲望。这也是付给兵士们流血卖命的酬劳。古代,无论中外,无论官军还是流寇,都一样。 中军帐里,关盛云和罗咏昊也正在边吃饭边讨论相同的话题:抢劫。 甘泉隶属于延安府,陕北的县城,几乎没有称得上富庶的。不过,根据陕省三司的命令,甘泉知县预先准备好送来的大军餐食真的挺不错:近一半的馍馍掺了五成白面、另一半也是分量十足的杂粮。更重要的,还有酱!就算是大明的正规边军,日常大半时间吃的也是掺了米麦糠的杂粮饼就着盐水野菜汤啊。兵卒们用馍馍蘸着咸酱吃得笑逐颜开,不少人习惯性地偷偷把馍馍往怀里揣。一开始队官们还踢打着拦阻,高藤豆尤福田等心里有数的营官们见到笑骂了几句:“看你们那饿死鬼的样子!放心吧,这一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前面的更好!”兵卒们讪笑着,但手底下谁也没停,还是继续藏……这个习惯一直到中部(今黄陵)才改过来。 军官们吃的更好,有肉。不仅有鸡有狗有猪有羊,甚至还有牛! 甘泉是这帮反贼离开陕省的第一站,绝不能惹出麻烦出什么岔子。这是三司给甘泉知县三令五申的口头命令。当然,即便是口头命令,“反贼”两个字也绝不能提,大人们说的是“大军”——再傻的知县也是官场中人,即便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对这帮叫花子军汉如此上心,等见到这伙人,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是闹起来,让这伙省府都惹不起的厉害角色攻破县城屠了自己满门,同时把所有领导一个不剩地全坑个遍(嗯,这意味着就算朝廷真的承认了自己的忠诚,给自家子侄荫了官身,以后这娃也会稀里糊涂不得好死)、另一条是装聋作哑奉命行事,事后找上级报销大捞一笔,而且,还可以因为这件事做的好得到上级、和上级的上级、以及上级的上级的上级……大人的赏识!知县是正七品、上面是从六品、然后是六品……布政使是正二品,中间隔了多少级,你自己算吧! 所以甘泉准备得非常充分。 关盛云和罗咏昊在早先跟省府代表们交涉时,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同时也为了取得最佳震慑效果,把部队规模虚报了一倍——好吧,其实一开始报的是两倍,被大人们就地还钱地压到现在这个数。不过事实证明,他们还是保守了:打下两延后,部队数量扩充得竟真的差不多够了这个数! 饶是如此,甘泉预备的物资也够了! 没想到,甘泉知县因为准备得太好,差点给自己招惹来一场滔天大祸。此时的关盛云还没完成从流贼头目向统军大帅的思想转化,见了这许多物资,竟又兴起一点点抢劫的念头——幸好,又被罗咏昊一句话及时掐灭了:“大帅!这甘泉此时已是一座空城。倘若此刻动兵,不仅徒劳无功,我军失信在先,陕省势必调动阖省兵马围堵,咱们都将尽数死在此地!” 关盛云有点糊涂:“空城?军师此话怎讲?他们连牛都送了来,必是富得流油,怎么能是空城?” 罗咏昊正色道:“恰是因为这牛,罗某才敢如此断定!这里是我军歇止的第一站,为嫁祸他人,陕省三司巴不得咱们快点离开,这点毋庸置疑。想是省府给甘泉下了严令,务必充分准备,甚至可能规定了各物数量。猪羊凑不齐,那知县便把耕牛强征了来凑数罢了。大帅切莫做他想,这一路,直到出潼关前,我军不仅绝无匮乏,更会大有收获,千万不可逞一时之快!” 关盛云当下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道了声惭愧以后,不禁又感叹道:“唉,这些粮肉银饷皆是搜刮于民。虽由狗官们送来,到底还是因为咱们,累得百姓们受苦。” 罗咏昊微微一笑:“大帅,今日歇得早,我给你讲几个故事听听打发时间吧。” 关盛云道喜:“大好,大好!” 罗咏昊问道:“大帅,你觉得蜀汉昭烈帝如何?” 罗咏昊说的是刘备。古人对天子的尊敬是骨子里的,除了暴秦和篡汉的王莽等有限几个,绝大部分都用谥号庙号代称。 关盛云一挑大指赞道:“还用说?弘毅宽厚,仁德英雄也!” 罗咏昊淡淡一笑,道:“诸葛先生口中仁义无双的先主(刘备)攻取成都后,并没有约束士卒啊!大军进了城就开抢,兵士们只恨自己少长了两只手,连武器都不要了,把刀枪扔了就开始抢财物。仁德在哪里、宽厚又在哪里?” 关盛云没想到这一问,犹豫了下,辩道:“这倒也难怪昭烈帝吧?兄弟们过的便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换谁都很难约束的。” 罗咏昊不急不徐地说道:“大帅说的一点没错。不过,我还没讲完。蜀地虽有天府之誉,人丁、地盘毕竟有限。兵们再狠狠抢过,那昭烈帝是如何东拒孙吴、北抗曹魏,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大战呢?” 论打仗,关盛云是内行,心里非常清楚,战争是一头吞金兽。只要战端一启,每一天都会有海量的钱粮物资被消耗掉。刘备自从建了蜀汉就一直打,钱粮从哪里来,这个问题自己以前却从没想过。 罗咏昊看出了关盛云的迷惑,直接揭了谜底:“那些钱粮当然是从百姓,甚至自己的兵卒们手里拿来。昭烈帝只用了两个办法。其一,开官市。也就是所有买卖,只要利大,一律由官府经营,与民争利!大帅觉得,那些被断了谋生之路的小民的境况,该当如何?其二,铸百钱。所谓百钱,并非百种,而是一种:‘值百’的那种!同样重量的铜,新钱便当旧钱百枚。” 讲到这里,关盛云有些不明白了,于是问道:“军师,与民争利,固是不对,这个俺懂。不过,俺有些不太明白:不管用了多少铜料,百钱便是百钱,当作一百钱使罢了。百姓们有何损失?” 罗咏昊道:“百钱之害,远甚于官市!我给您举个例子吧。假设您是蜀汉百姓之一,手里有一百枚旧钱。我是诸葛丞相,现下用一枚值百的新钱跟您交换。您还必须换,否则是大罪!然后呢,我派商人去找东吴或曹魏那里的商人买粮、买布,用唤来的旧钱买!若旧钱通用,我可以买到整整一百钱的物资、即使不通用,我也可以买到至少八十钱的物资——毕竟是铜,熔了做那边的钱也是一样。对吧?您说,我买到手里的这些货,花了多少代价呢?一钱而已!而这百倍之利,从哪里出呢?是东吴或曹魏么?他们拿到百钱了啊!是我么?明明我只花了一枚新钱而已啊!那便只能是百姓们出了!” 关盛云有些开窍了。 罗咏昊继续讲:“再比如您是一个织工,每天织出来的布匹可以卖百钱,然后去买原料、粮食。我用一枚新钱换了您的百钱,再用百枚旧钱铸出百枚新钱,继续跟您换、跟种田的农民换、跟箍桶的换、跟做鞋的换、跟做伞的换……” 关盛云截道:“军师,我明白了。” 罗咏昊继续说道:“再如唐太宗。攻高丽白岩城之战,久攻不下乃与将士约,城破纵兵三日。唐军士气暴涨攻势如潮,白岩城请降。太宗喜,方待受降,李勣辩曰:‘士卒所以争冒矢石,不顾其死者,贪虏获耳。今,城垂拔,奈何更受其降,辜战士之心?’太宗乃对:‘将军言是也。然纵兵杀人而虏其妻孥,朕所不忍。将军麾下有功者,朕以库物赏之,庶因将军赎此一城。’大帅您听明白了么?贤如太宗者,也要抢的——赎城费说是圣君自掏腰包,实际上哪里来的?还不是白岩城百姓们的!再如安史之乱。素宗兵少,于是找回鹘‘借兵’平叛。条件呢?‘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鹘!’金帛哪里来?粮物哪里来?是贼会种地,还是官家会纺织?都不会吧?那便终归都是从百姓身上来罢了!‘士庶归唐’,那是自己人、‘子女归回鹘’,您看,连百姓本身都可以用来做交易的!” 一席话把关盛云说得冷汗涔涔。 只听罗咏昊复冷冷地说道:“我听说昭烈帝给蜀地百姓定的田赋高达六成,真假不知道。但我确然知道,蜀地百姓们穷得叮当响,家家户户都有子弟横尸祁山路,依然打心眼里感念厚道的刘皇叔和智计无双的诸葛丞相,却从没想过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即使刘皇叔真的复兴了他那个汉室,一统了天下,又能关自己什么事呢?你的田赋徭役,该交还得交,该服还得服吧?死了的子弟,能活回来么?” 关盛云心悦诚服地离了座,向罗咏昊拱手道:“军师讲得太好了!关某受教了!” 罗咏昊忙回了一礼,答道:“大帅谬赞,实不敢当。咱们陕省这一路,除非情不得已,万不可妄动干戈。百姓堪怜,却也命该如此。只是莫把他们逼得急了,你我之遇,岂不是皆由此因?” 二人说着话,谷白桦国清林等已是吃饱喝足,谷氏兄弟带上梁老四走了。 此后,大军顺着鄜州抵达中部县(今黄陵),在这里,罗咏昊父子在陕西布政使司左参议赵大人的陪同下,与关盛云分手,沿着宜君、同官、耀州、富平这条线去渭南;大军继续沿洛水顺流而下,在白水、蒲城郊外向同州、潼关进发。 临行前,罗咏昊还是不放心,正想着再怎么嘱咐关盛云几句千万别生事,没想到没等他开腔,关盛云先说了:“军师放心。军师此行性命全在敌手,关某断不会再做他想,让先生身处险地!” 罗咏昊感激地一笑,正待搭话,关盛云的眼睛已向按察副使王子瑜和都指挥佥事鲍直才二人那里恶狠狠地瞄了去。这二位不由被关盛云眼中的凶光吓得打了个寒颤,见状,赵参议赶忙打了个哈哈:“贵军大帅放心,罗先生父子的安全包在赵某身上!哪怕短了跟汗毛,”伸手一指那二位,“您就把他俩活炖了罢!” 听得此言,众人哈哈大笑,只有那二位,皮笑肉不笑地在心里把赵大人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一个遍。 第50章 大好 第50章 大好 这阵子,陕西布政使和都司府调动了辖区所有府卫所能拼凑的一切武装力量,西安府、凤翔府、汉中府自不必说,包括巩昌府、平凉府、庆阳府、甚至连更远的宁夏三卫(宁夏卫、宁夏中卫、宁夏后卫)、临洮府、洮州卫、岷州卫等都抽调了兵马,总计六七万兵力,屯兵同官(今铜川)和临潼两地,防止关盛云的大军突然攻击省府西安。 连同辅兵在内,关部只有两万多人,双方兵力对比在三比一以上。而且,如果真打起来,理论上关盛云一方的兵员差不多可以说死伤一个就少一个,但陕省则可以依靠相对完备的行政管理体系,通过系统性征发获得源源不断的兵员和物资补充。退一万步说,就算陕省自己不行,朝廷还可以调动邻省往援。陕西行都司、山西、河南、四川……都能调兵围剿。何必忍气吞声地被关盛云狠敲竹杠呢? 关盛云有恃无恐,因为他知道,狗官们才不敢打。 陕省的官员们也知道绝对不能打——这些人马,摆摆样子装门面壮胆可以,真动手就完蛋了。 首先,这事绝不能让朝廷知道。好吧,至少不能揭开盖子挑明了大白天下。让所有人的面子都下不去是给朝廷添堵、把圣天子架在火上烤:通贼的是几乎陕省东侧的所有府、卫、州、县,总源头是省府三司!就算事发,总不能把陕省核心领导班子和半个省的官员一口气全拿下吧?如是,陕省便一下子全瘫,朝廷还要不要陕西了? 其次,官军什么德行,官员们都很清楚。没打起来,在营里圈着,给口吃的发几个钱,有层层军官压制着,这帮瘟神不太会祸害地方。一旦动手,战火波及的区域不管是不是真有战事,可就全成白地了!这帮家伙,祸害老百姓一个个威风八面,指望他们真刀真枪的跟贼人打?脑子得进多少水才敢动这种念头?仗在邻省打倒是无所谓,但在本省打,以后大人们吃啥喝啥? 第三,前面几仗大概率会输,关盛云肯定会用俘虏扩充实力,他可不会在乎把陕省打成一片焦土后圣天子的震怒。不管最后能不能把他抓住千刀万剐,一众主要官员乌纱帽肯定先掉了,其中不少可能还会连带着脑袋一起掉! 所以,调兵只是防备万一,这仗绝不能真打起来。当然,延安府的乱子肯定瞒不住,幸好有于胜良背黑锅,全扣他一个人头上好了。自己这几个疆臣么,挨场骂,罚一年俸,最多也是革职留任而已。只要留任,谁在乎那点俸禄?陕省兵马的调动可以汇报成发现隐患后亡羊补牢的大练兵活动,整备军务嘛,谁能说不对?关盛云的部队,笔底下动动就可以包装成作训官军的一部分。百分之九十几的文盲率,加上没有即时通信手段,京师那么远,总能糊弄过去的。只要他们出了陕西,就该河南那帮家伙操心了! 总之,陕省的形势一片大好。必须大好。 讲真,秦兵的战斗力在大明绝对能算首屈一指。不过,那说的是各路边将的家丁亲兵,至少也得是嫡系部队。大部分兵丁跟其他省份的叫花子兵们比,除了更穷些,没啥两样。 这是个谁都没法解决的历史遗留问题,一个死结。 我们说过,根源出在太祖身上。朱元璋出了名的狠。心肠狠,功劳越大越要杀掉,而且杀的越彻底:胡惟庸案蓝玉案,杀掉的人数都是以万为单位。同时,太祖爷更是个财迷:你做事情当然好,但最好别吃饭,否则他心疼!早期的大明官员拿着全世界最低的工资,还要时不时担心掉脑袋,这事地球人都知道。 朝廷养兵总要给钱给粮吧?天经地义。但太祖爷算过账: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就是说,要是没有贼造反,朕不就白养你们了?西北有贼造反也用不到东南的家伙啊,算算账朕还是亏!就算用到,也就是那么一下下,打败了贼朕还得养你一辈子!斜麻麻地这怎么行,朕亏大了!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你平时别吃饭,真有鞑子流寇作乱你就去给朕砍他们,等把他们都砍死,你最好也跟着一起死——那样朕最开心。 显然,炮灰们没这觉悟。 那好吧,太祖爷绞尽脑汁终于琢磨出来军屯的好办法。天下初定,有大量的无主荒地,设定好卫所建制,划拨给部队,每人五十亩,还给牛。有媳妇的带家属过去,没媳妇的由老家的亲戚帮忙娶一个送过去,从此扎根卫所——别再想着回来啦,户籍地都给你改成那里了。所以我们有时候读史看到一些人有两种籍贯记载,大多是这个原因:科举时要在卫所属地参加考试,官方档案记载籍贯的是卫所所在地、等以后混到出人头地,不想让人说祖上是臭当兵的出身,又重新报了祖籍。平时卫所农兵耕田,自己吃自己种的粮、遇到战事,放下锄头拿起刀去给朕砍敌人、等砍光了朕的敌人,你们还有命的回家继续种地自己吃自己,被贼砍死的,朕再抓罪犯给那块田补个人! 聪明的太祖爷想出这个好办法很开心:“朕养百万兵不费民间一粒粟”。 我们前面讲过,过了几代,这制度变了味。将领们逐渐把军屯的田产都蚕食圈作自己的私产,出产全是自己的。主要劳动力不再是战兵,而是挂了兵名头(兵籍)的农奴,好听点的名字叫辅兵——这帮人一辈子没摸过刀,完全不会打仗、早先的战兵们要么变成小地主,要么成了生产队小队长。再有战事,总得有真正的士兵啊?于是要单独再养战兵。 问题就这么出来了:战兵打仗是为国家、为国家打仗凭什么要将领自己掏腰包?朝廷得给钱给粮! 从朱元璋朱棣以后,老朱家没出过比这二位心更狠手更黑的,遇到这种事束手无策,故而只能通过漕运向边镇运输粮饷,久而久之,形成惯例:屯田被将领私分,朝廷再单独输送钱米养兵。 这个代价太大了。时间成本不说,人力物力投入,路上的损耗,大小官员的贪墨、漕兵的吃拿卡要……算一下征收的总量,再统计运输到九边的物资,用“十不存一”来形容绝对不算夸张。 曾经有“聪明人”琢磨过解决方案。 第一批聪明人是商人。 他们向朝廷提出:由我们商人来承包给边军的漕运工作。朝廷只需要告诉我们边军需要多少钱粮,在南方把这些交给我们,或者直接给我们采购款,我们负责按时足量的把钱米运过去,而且,运输费报价低得令人发指——朝廷象征性给付一点点运输费,然后批给我们一些“盐引”做补贴就好。盐引就是卖盐的许可证。从汉朝起,盐铁两项就是国家垄断经营的战略物资,商人贩卖需要特批经营许可证的。 圣天子一琢磨:以前送一石粮到边镇,我需要投入十石粮的运输费、现在你们全包了?这是好事啊,不就是发几张许可证嘛,又不用掏现钱。于是准了。 然后,边军就都吃上了优质军粮——军饷肯定要扣一些的,因为商人们不可能按人头发钱,要经过军官们层层过手。但毕竟能拿到手的比以前可真多了不少。对朝廷、对兵卒们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话说,商人们真的有那么高的效率,能把朝廷巨大亏空的项目做到盈利么?是的,商人们真的可以。如果一石粮的运输成本朝廷要投入十石,商人们要价最高的也才两石。 以朝廷的大人们想来,你们再能吃苦、再日夜兼程,几千里路,就算运输队一多半的时间全跟骡马一样吃草不吃粮(好吧,负重去远骡马也要吃些粮的)……也赚不到几个钱啊! 事实证明,大人们错了:商人们不仅赚了,而且,赚翻了! 原理很简单。因为商人们其实一粒粮都没运! 商人们把朝廷划拨的粮就地卖掉换成银子,这是一石粮的银子、连同运输费,这是二石粮的银子,一起带到边镇——也就是说,拿了三倍粮价银到边地,然后雇流民开荒!流民的佣价比鱼米之乡产粮区的人工价格又低了许多!仅仅这一番操作,便已赚得盆满钵满。 等商人们种出粮食付给边将,再用边将的收条凭据到官府兑换成盐引,再从沿海收购食盐,贩卖四方! 赚嗨了。 然后……就被取缔了。 朝廷节省了巨额成本,开心。 边军吃上了优质军粮,领到了比以往更多的军饷,开心。 商人们赚了很多钱,也开心。 有人开心,就一定有人不开心。 比如,负责漕运的官员们就非常不开心。以前可以贪污,可以吃拿卡要,可以报销雇佣拉纤河工的花账、可以接受漕头(包工头+黑社会)的孝敬……现在没办法了。更大的损失是夹带——从南向北运输,可以带私货啊!搭公家的船,不仅零运费,而且不需要给各路关卡交税呢!带的私货越多,赚的就越多。所以,漕船越做越大,甚至最大的做得跟河道差不多宽,大运河水位稍降一点,整艘船便搁浅,把河道堵个严严实实,旁边别说小船了,连只鸭子都游不过去!这里说的官员,可不是漕运总督一位——南起湖广北至京师,这条大运河所经之地,那些好处么,沿河两岸的大小官员人人有份! 漕兵和衙役们不开心。以前可以从漕丁纤夫那里弄的油水没了、偷鸡摸狗盗卖漕粮的机会没了。 朝中的大人们不开心。没得“漂没”了!要知道,不仅京师运往边地的物资会漂没、湖广苏杭运往京师的路上,漂没得更多! 边镇的文官们不开心。以前物资银两要过手,过手就能赚,现在没啥油水可捞了! 就连武将们也不开心!商人们垦边种地,搞不好圣天子哪天就想起来太祖爷曾经划拨过大量军屯这档子事情来! 有道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此等大仇岂能不报! 于是,这个报告商人刺探军情的、那个报告商人以次充好的、你报告商人哄抬物价、我报告商人“僭越”(比如穿了件绸缎衣服)加大逆不道…… 得嘞,收拾丫的! 明清两朝,最大的特点是朝中有数不胜数的“正人君子”,动不动就往地上一趴嚎啕大哭,嚎得越惨越爱国。当下就有人痛心疾首——哦,其实这是两个词:少贪了银子“痛心”,然后去大皇帝脚前“疾首”:陛下,了不得啦,出天大的祸事啦!商人们居然穿绸子衣服啦,还五颜六色!这不仅公然违抗太祖爷的命令,而且,不符合“礼”啊!啥叫礼?礼可是国之根本啊! 人抓起来审,杀的杀,流的流,家产充公,开出来的荒田收归国有……欣欣然形势一派大好。 然后边军又挨饿了。 是的,每次朝廷嚷嚷形势一派大好时,一定会有很多人挨饿。嚷嚷声越大、形势越大好,挨饿的人越多、饿得越惨。 第51章 坏人 第51章 坏人 第一批努力让边军吃饱饭的商人们,轻的血本无归,重的家破人亡,但还是有“坏人”贼心不死。 第二个想解决边军吃饱饭问题的,以史书记载,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刘瑾。 是的,就是那位享受3357刀鱼鳞剐的刘瑾。刘公公总共被剐了三天,第二天没扛住,挨到第四百多刀时便死了,第三天是仪式性的死人切片。 正史里,明朝的所有太监,除了郑和等有限几个,都是混蛋。不过,其中有三位号称“恶贯满盈”:王振、魏忠贤,还有刘瑾。三位中数他下场最惨:王振被一锤砸碎脑袋,死得最是痛快、魏忠贤自挂东南枝,死得最是悠然、刘公公么……死得最是惨烈。刽子手临时客串了刺身大厨,现割现卖,从刘公公身上剐下来一片卖一片,价廉物美食材新鲜,京城百姓们举着钱踊跃购买,然后就当着刘公公的面现场直接生吃了! 事实上,凭心而论,刘公公是真心想帮助这些人的! 一叹。 按照主流观点,刘瑾必须是罪大恶极。然而,如果你仔细看,即使是那些“正史”,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透露的,我们可以说他混账、可以说他没脑子,也可以说他心狠手辣,但独独不能说他真是个坏人。 明朝百姓苦。 达官显贵们固然变本加厉的鱼肉百姓、即使升斗小民,为了自己的生存,也莫不是在拼死互坑——当然,对外则统统举着高尚的礼教旗号。 试举两例。 一、寡妇守节。丈夫死了,留下孤儿寡母,怎么办?夫家可不想让你改嫁——否则,那份家产就便宜了外人不是!所以会千方百计的阻挠。然后呢?虐待!把寡妇欺负死,没孩子的最好,家产直接大家分了完事、有孩子的,可以把倒霉孩子卖了(自家有孩子),或者过继到自己家(孩子很小不懂事同时自己生不出娃),这份家产总还是夫家的。甚至有把可怜的未亡人半夜塞井里淹死然后上报官府说殉夫再讨几枚赏钱的!当然,这一切缺德事都会扯一面光彩夺目的大旗做遮羞布:守节。 二、大办丧事。跟今天大办婚事一样,家里死了人,也是要能请多少人请多少的——可以收礼金呢。你请了我,我就得请你,否则便亏了!送了礼,酒席上少夹了一筷子心理就不平衡,于是说三道四的挑理:你看给他爹穿的,居然不是绸子衣服、你看给他娘买的棺材,怎么这么薄、你看选的坟地傍着河边……实在穷得没招儿的人,为了免遭白眼,只好把尸体停在家里迟迟不举办下葬仪式。因为这些责难也都有孝道的大旗护身,刀枪不入。 刘公公听到这些,怒了:混蛋!这他妈不是欺负人吗?传咱家命令,寡妇一律给咱家改嫁!家里死人一律火葬!违者官府究办! 然后,就天下大乱了——一刀切的命令,永远会如此。 不过,我们可以看出:刘公公,虽然莽撞了些,但确是为百姓着想的。 当然,后来经过文官们添油加醋的蛊惑宣传,刘公公算是把百姓们得罪了——嗯,百姓们顺便也忘了刘公公劝说正德皇帝减赋税时自己的那份短暂的、不值钱的感动。 涞水是保定府附近的一座小城。有次刘瑾途经(一说刘瑾祭扫自家,一说朋友家人去世刘公公去祭扫),沿途所有官员迎送极尽铺张,只有涞水知县王勋,自掏腰包在路旁摆了个桌案备了点纸钱。刘公公当然很生气:你&他&妈是不是瞧不起本公公故意寒碜咱家?来人,查查他!锦衣卫去查了,回报:涞水县衙除了公家的办公桌椅,墙上钉了几颗钉子挂衣服,其他啥也木有。我们也去他家了,知县太太自己穿着粗布衣服在摇纺车,两个小崽子流着哈喇子看着供桌上的饼子等着撤下来吃。 刘公公感动了:我去,真是个好官啊,错怪他了!给他送几头猪让他改善伙食,再送些绸缎给他太太做衣服!咱家马上汇报大皇帝,赏他!太监是皇帝家奴,无权赏朝廷命官,送肉食送绸缎是私人行为,封赏官员本人是皇帝的权力。刘公公很拎得清——正德皇帝亲自写了王勋的表彰令,升汾州知州! 通过这几件小事,我们可以看出:刘公公,真心不坏。 刘瑾得罪得最狠的是文官集团。 自从朱元璋朱棣两位狠人挂掉以后,两百年来,大明的文官集团就始终矢志不渝的做着两件事:一面当那啥,一面立牌坊,直到把大明和自己全部坑死为止。凡是试图妨碍他们做这两件事的,都不得好死,几乎无一例外。 这两件事做起来都挺简单的:当那啥的途径是贪污受贿鱼肉百姓,立牌坊最立竿见影的手段是跟大皇帝过不去。 比如正德皇帝大婚,找户部要四十万两银子,户部给了三十万两,欠十万两。到正德十年(正德元年大婚,十年了),还欠着,就是不给——看,连皇帝面子都不给,我们的操守多高尚! 再比如,正德大婚立了皇后,文官们又抓住一个千载难逢添堵的机会:看,历史上汉唐外戚专权的教训多深刻?怎么办?嘿嘿,我们从翰林院派个讲官,给夏皇后她爹夏儒上思想品德课!于是倒了血霉的大皇帝岳父随时被这帮王八蛋虐:我保证不横行霸道、我保证不欺男霸女……念完十遍抄十遍!文官们得意啊:我们刚正不阿吧?连皇帝岳父都收拾!其实呢,就是欺负老夏头老实,但凡换个厉害点的,再看这群王八蛋,立刻全得趴地下磕头叫祖宗——魏忠贤的例子明摆在那里呢,那位还只是个大皇帝的家奴,不是家人,更不是老丈人! 明朝有臭名昭著的廷杖,就是把官员当场按倒大板子抽屁屁。不过,您可别上当,真别觉得如何——文官们可喜欢挨廷杖啦,真的。因为可以四处夸耀:看我多牛逼,把大皇帝气得没招,只能打我!我骨头硬啊,一声没吭! 其实呢,这帮人很鸡贼:事先多穿几条裤子,挨打以前还要垫上厚厚的棉垫,打的人也只是走个过场。随后这帮家伙们便满大街连蹦带跳的喊:看,我被打折腿啦,我刚正不阿呀……正德以前,就是如此。后来刘公公主事了:“垫子撤了,给咱家扒了裤子直接打白花花!” 白花花变成血呼啦,然后好一阵子就再没有自己找打的了。 刘瑾是朱厚照小时的玩伴,除了武宗,他心里没别人。又性子直,胆子大,别人不敢的事,总是他第一个蹦出来。 比如,他收钱。 他知道文官们弄钱的方式层出不穷,于是死命榨。京官自不必说,外官进京,一样,少废话,掏钱!其实,这种政策,真正的大贪官受到的影响反而不大,最倒霉的是贪的少,或不怎么贪的官员们——有的借债,到任后再想法子变本加厉弄回来、极个别的竟有寻了短见的。后来有人跟刘公公讲明白了:您傻啊?他们都很有钱,不假。但谁会拿自己钱给您?还不都是四处嚷嚷着给您送钱,回去拿府库公款补回来?人家不赔还有赚的,恶名都让您自己扛了! 刘瑾一想:对啊,有道理!这怎么行?给我查!派出十四路人马到处查账,只要府库短缺对不上账,官员本人给我补上!退休了的也给我追赃! 正赶上这当口给他送礼的官员们,一个不漏,全部获罪! 通过以上几个例子可以看出,被一刀切过的刘公公最喜欢玩的,就是这种一刀切的游戏。 所有官员恨死他了。 这些钱,刘瑾不可能自己秋毫无犯,毕竟,他是太监,不是圣人。但其中大部分,都是充实了大皇帝的小金库——太仓内帑!这一点,被后来写史的文官集团默契地“忘记”了! 再举个例子。正德以前,大明一直实行海禁:除了藩属国的贡船,货船不得停靠。正德四年,有一艘暹罗的货船遇到风暴,驶到广州修理。广东布政使召集领导班子开会,一致决定:船坏了,不可能再载货航海,可以允许船主把货物就地卖掉,粤府收些税就行。 听到有税可收,市舶司的太监熊宣激动了——市舶司负责管理贡船,收入全归大皇帝的小金库。于是上书,请求自己来收税,归皇家。此时的正德脑子还没开窍,被文官们一通忽悠,骂了一句“妄揽职权”,撤职了,换了个太监管市舶司。于是粤府名正言顺的收了税钱。 这可让文官们尝到甜头。以前咱怎么没想到还有这笔收入呢!有利可图,文官们讲起大道理来那是一套一套的:万国归心咱要体恤远人啦、天朝上国要胸襟磊落啦、波涛险恶要恩德广布啦……于是,所谓的海禁,开了个后门。往后,贡船可以带一些货物,就地贩卖补贴沿途费用,货款总额的百分之三十交广东布政使司算关税!30%!服么? 好吧,说是后门,比前门还宽呢:你只要说给大皇帝上贡你就是贡船,对吧?至于贡品么,可以是一株草,这叫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货品嘛,你就算带几头霸王龙过来,只要交了卖价的30%,咱们大明官府就一定会保护纳税人的合法权益! 消息传出去,来“朝贡”的海船络绎不绝! 接手市舶司的公公叫毕真。我们以前说过,太监其实是被严重污名化的一个群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无论多混账,对大皇帝的忠诚总是无以复加的:离开大皇帝,他们死路一条!这个毕真便是如此——熊宣被免职刚刚一年多,他又上书了,要求由市舶司来收这笔高达三成货值的税款。 文官集团愤怒了!我们踏马的绞尽脑汁磨破了嘴皮子才糊弄到手这块肥肉,你想抢?没门!不就是吵架吗?咱专长啊!上书,谁怕谁啊! 正德大皇帝朱批下来了:“如熊宣旧例行”。 文官们高兴坏了:哼,打嘴皮子官司还得是咱们妙笔生花! 念完了圣旨,刘公公对文官们呲牙乐了。乐得文官们心里直发毛:咋,你敢公然抗旨不成? 刘公公和颜悦色地问:“各位,这圣旨的精神,大家都领会了吧?” 文官们迷惑不解:“当然了,白纸黑字,哦,不是,黄锦朱字,写得明明白白啊!” 刘瑾还是乐:“你们怎么理解的,说来听听。” 文官们:“熊宣当初要求市舶司收税,圣上不是批示不可,让我们收么?不就这意思吗?” 刘公公乐得前仰后合的:“你们念书都把自己念傻了吧?咱家给你解释一下哈。去年熊宣要求由市舶司收税,对吧?圣上是说,就按去年熊宣说的办!解释完了。” 说完,刘公公把笑容一收开始瞪眼:“有不服的么?咱家让锦衣卫到你家调查一下!” 这一回合,刘公公完胜。 不过,从京师到地方,他把文官集团彻底得罪遍了。 然后,大坏人刘公公又开始得罪武将们了。 第52章 君子 第52章 君子 刘瑾得罪武将,是因为他想让边军士兵们吃饱饭。 像后来的魏忠贤一样,绝大多数公公们都是贫苦出身——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认知的大环境下,谁会忍心给娃或自己来个一刀切?所以,许许多多的太监,往往是仗着自己天子家奴的身份,跟文官们过不去,对底层的贫苦百姓,却往往极富同情心。 因为他们本来自于斯,知道百姓的艰辛。 刘瑾也是如此。 刘公公本姓谈,陕西人。六岁时被个叫刘顺的公公收养,挨了一刀,从了刘姓,成为一名光荣的小公公。 刘瑾执掌司礼监后,发现边报里文武官员成天找朝廷催粮催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戍边的将士们在挨饿?这怎么行!不过……太祖爷明明划好了军屯,有出产啊!你们怎么还挨饿、要朝廷调粮呢?于是去查。 说实话,读史读到这里,任你文官集团再能曲笔颠倒黑白,也避不过去一个事实:如果刘瑾真的想贪,怂恿武宗批准就是了。武宗是出了名的热爱军旅,没有不准的道理,刘公公帮你要来的银粮,谁不愿意“孝敬”一些?就算你不愿意,监军的可都是刘瑾从宫里派出来的小公公们啊,那个敢少了给刘老大的那份心意? 刘瑾去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武宗、为了朝廷、也为了吃不饱饭的边军! 然后,就被文官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绊子,狠狠地坑了。 钱粮要从户部出,于是刘瑾找户部尚书顾佐去问,以前是怎么办的,是不是一直如此。 顾佐回答:“天顺以前并无此例”。 这个回答太缺德了! 次高明的谎话不是子虚乌有的瞎编,而是告诉你部分真相,然后把你引到错误的方向,坑死你没商量。是的,这是次高明而已——最高明的,是重复一千遍那种。 顾佐即是如此。他只说了半句话:天顺以前确实没有,但成化年间就开始有了啊! 换一种更直白的表达方式:军屯的田地已经被各将领家族蚕食鲸吞据为己有几十年了! 你以一己之力想让大小军头们把自己家族吃到肚里已经几代人的田产都吐出来? 呵呵。 刘公公是个急性子加直肠子,哪里看得出顾佐云淡风轻地就给自己挖了这么大一个坑!此时的刘公公,对当年划拨给将领们的那些军屯,早已经变成大小军头儿的私产几十年这回事完全懵懵懂懂地不明就里! 于是刘公公就按照顾尚书预设好的路线,向那个不见底的深坑一路直奔过去。他当场否决了边军请粮请饷的报告,回复说:不许报花账!你们不是自己有屯田出产么,怎么还想找朝廷多报账?下不为例。 再然后,接踵而至的下一次边报里,出现了更严重的问题:边军要饿死了,军心不稳,恐怕生变,请朝廷速拨钱粮!至于边军为什么吃不饱的原因,大家一概归结为都是因为朝廷没给,自己早已私分了军屯这事只字未提。 刘公公更奇怪了:你们都有出产,又没有遭灾,怎么还要钱粮,而且,竟然到了边军快饿死的地步? 得派人去调查一下。 一番调查,刘公公懂了:原来那些屯田都被将领们私吞了啊! 顾佐没有直接告诉刘公公,而是引导他自己去查出来。如此一来,得罪武将们的事,便全是刘公公自己做下的!顾尚书自己则落一个“我尽力了”的好人名声。 刘公公以其一贯的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作风,派出大批人马,分赴各地,丈量田亩,要彻查军屯被侵占的情况。 换做你我是边将,对这位要收走大半家产的刘公公,是恨呢、是恨呢、还是恨呢? 终于,丈量屯田这个大坑,把权倾一时的刘公公摔了个粉身碎骨! 刘公公的身死名裂,其实是一种必然——因为:他是一个好人! 他全心全意付出忠诚的对象只有一个:明武宗正德皇帝——既是他从小带大的娃,又是他心中神坛上唯一的神。为了正德,更为了正德所代表的大明江山社稷百姓,他得罪了所有人。 所以,他必须死。 而且死得非常惨。 大明朝两百多年,除了朱元璋和朱棣两个强势得无以复加的狠人时期,朝廷始终围绕着君权和枢权在博弈。也就是说,文官集团始终在与皇帝争夺对帝国的管理权。这个问题一直纠缠到明朝彻底覆亡。 朱元璋废除了宰相制度,集所有权力于自身,没问题。因为他狠啊!哪个不服就杀头,哪怕你真服,只要朱重八觉得你有可能不服,也杀!可是,其后世子孙则不然。没有了宰相,皇帝与文官集团之间便失去了缓冲的屏障——明朝以前,皇帝可以通过对宰相的控制影响文官集团,失去这道屏障,只能是自己站到前台赤膊上阵。明朝有内阁,首辅大学士有时候也确实有类似宰相的职能,不过,最关键的区别在于:首辅也好,次辅也好,内阁本身不像宰相一样是独立身份,他们本身就是文官集团的代表! 除非像嘉靖、万历那样彻底摆烂躺平,否则,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官僚集团的过程中,皇帝当然要找帮手,而这种架构下唯一可以选择的帮手,只能是宦官,也就是太监群体。 文官集团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因此,他们一方面使尽浑身解数地拉拢、勾结近侍太监做内应,另一方面,也在无时无刻寻找一切机会,剪除大皇帝这边潜在的帮手。正德刚刚继承大统之际,文官集团便欺负小孩子不懂事(正德是年虚岁十六岁),向他最亲近的八个太监亮出了刀子。 正德当年大婚,找户部要四十万两银,户部出了三十万两。至于采办龙凤袍等事,文官集团直接驳回了正德一万两千张盐引(食盐销售许可证)的要求。 以往,将盐引用于织造是通行做法。由户部发放盐引,由负责采办的太监卖给商人,所得银两用于支付织造费用。可是,盐引的发放必然会影响文官集团的利益:总数就那么多,给了你,我卖啥?盐业可是垄断经营——你懂的,只要是垄断经营,背后便一定有权力的影子!期间的利益输送链条,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 文官集团准备借此给小皇帝来个下马威。于是,以可能夹带为由,只发放一半,另一半付给折价银(官方牌价,你懂的)。 一个初三同学年纪的正德哪里懂这些弯弯绕?自己去找内阁说理:“前朝历代天子都有如此成例在,为什么到朕这里突然就不行了呢?你们说可能夹带,那就加强监管去查啊!发现了不法情由该杀就杀该抓就抓,总不能因为可能有问题就全盘否定吧?照这个逻辑,你长了个丁丁就可能强奸,直接来一刀永除后患行么?朕亲自找你们说情,各位老师(几位主要官员从正德还是太子时就一直在做帝师,此时还是,每天下朝后还要看着小皇帝读书),总得给点面子吧?” 不给! 大皇帝我们跟您说哈,这世上就属太监最坏,您应该亲君子,嗯,就是我们;远小人,对,就是那帮死太监。事情都是被他们坏的! 正德有点懵:“先生们说得不太对吧?内监怎么能为全天下的事负责?管理国家的,不是你们么?譬如十个官员里,好的可能有三四个,坏事者往往十之六七。这个道理先生们不是昨天还给朕讲过吗?” 我去!我们讲这个是想告诉你除了我们是好人其他都是坏人不能听他们的,借你的手排除异己啊!坏了,大意了!这小兔崽子不好糊弄啊! 给丫来硬的! 孝宗皇帝指定的顾命三大臣,连同六部九卿,在司礼监太监王岳的策应下联名上书:请诛“八虎”——大皇帝是好的,都是被八个王八蛋太监带坏了,这些人必须杀!否则,我们不干了,辞职! 不管正史怎么写,写了什么,读史到这里,我个人的感觉是:真特么王八蛋! 一个刚刚继承大统的少年,你们要一口气杀掉他身边最亲近的八个人,罪名要么是陪皇帝蹴鞠,要么是给皇帝送鹰雀、要么是教唆皇帝学坏……否则就集体撂挑子! 真正的用心是什么? 牢牢控制小皇帝! 这样的人被标榜为君子! 正德哭了。 真的哭了——小皇帝被吓傻了。 再次找大臣们求情:“他们陪朕玩不是他们的错,朕把他们几个远远打发到南京去行么?朕以后听你们的,按时早朝、好好读书、戒掉游戏再也不玩了,行么?” 不行! 必须杀掉!不来个这样的血淋淋的教训,以后怎么能牢牢控制住你! “八虎”是刘瑾、马永成、谷大用、张永(记住他)等八个资深老太监。 这八位,始终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大祸降临,直到最后关头,才得到消息。大部分人也吓傻了,一起连夜去找小皇帝,环跪着哭诉求情。 刘瑾没忙着哭,认真琢磨了一下,发现了问题的症结。于是跟正德说了几句话:“王岳是司礼监太监,又提督东厂。东厂最主要的责任就是为天子监督外廷,任何事都应该向天子直接汇报。一个监督机构,反而与被监督者勾连一气,这个事情很严重!进献狗马鹰犬是小事,而且不单是我们几个送,其他人都有送的。如此小题大做是别有深意:他们这样要挟您,其实是争权!而且,外廷已经有大内的人做内应了!” 小皇帝明白了。 王岳撤职! 刘瑾掌司礼监兼提督东厂! 拿辞职要挟朕的滚,立刻滚! 派人去户部查账。你们不是说朕大婚没钱还不给盐引么?正人先正正己吧,你们不都是君子么! 这一查可不得了:库里居然有假银锭! 不过无论是正德,还是刘瑾,都算厚道人:户部尚书韩文被勒令致仕(退休),其他的人和事则都没有再深究下去,就此打住。其实,还是年轻加厚道,如果借此机会狠狠收拾一下那些道貌岸然的文官集团,可能大明以后会是另一番景象……不仅历史可能改写,武宗自己也未必会死得那么早、那么不明不白。 那些义愤填膺“伏阙请命”的文官集团傻眼了,转眼间各显神通的托关系,找刚刚还一心想弄死的刘公公说情。 一个小插曲。 起草诛八虎奏章的人叫李梦阳,官职是户部员外郎,文章写得铿锵有力义正词严。户部查出假银后被捕下狱,托人带出一张纸,四个字:“对山救我”。“对山”是康海的雅号,而康海,是刘瑾一直想结交的大才子。 刘瑾听说康海来访,急忙出迎,真应了一句成语:倒履相迎——刘公公真的急急忙忙的把鞋子都穿反了! 然后,不出意外的,李梦阳出狱了。 再然后,等到刘瑾倒台,康海便因此事被扣上“阉党”的帽子,一辈子。 “君子”李梦阳此时已大权在握。他心里当然知道,康海被指为阉党是因为他找过刘瑾、找刘瑾是为了救自己,然后,君子就是君子,对此,李君子硬是装看不见,一句话也不说。 呵呵。 试问,与这些君子相比,刘公公真的能叫做坏人么? 从此,刘瑾开始了他的发迹。 发迹后的刘公公不久就招来了所有人的仇恨。 好吧,他从发迹开始就一直在修理文官集团,所以文官们恨他。 他的一刀切,确实影响了一些百姓。但,不能选择性无视的是,他救了更多的人。不过,百姓么,朝廷让恨谁就恨谁,老传统了,也难怪。所以百姓们恨他。 他丈量军屯,导致了最终的身死,武将们恨他也正常。这个我们下章单聊。 他竟然对“自己人”也不放过——收拾起公公们来也没有徇情枉法。所以,公公们更恨他。 同为“八虎”的马永成,曾收了人情,想给一个家伙升到“百户”。这个军职,名义上是正六品,但因为是武职,大明以文御武,贬值得厉害,大概也就是连排长这一级。就这等小事,正德本已经批准了,被刘公公知道后,硬是给作废了。 另一个“八虎”同党,谷大用,跟临清镇守太监串通,想开个皇庄赚点钱,刘瑾觉得这是与民争利,把镇守太监抓了,把事搅黄了。 另有个太监叫王绣,给正德小皇帝出主意:户部不是成天念叨收不上税赋么,咱找几个人当“城管”,包税,去找百姓收钱粮,收入归大内。刘公公闻讯二话不说跑去质问正德:“焉有天子令人包纳钱粮之理耶?”然后,把那几户“内定城管”戴上木枷,扔午门前面,活活给站死了。 看了这些史料中零零碎碎的雪泥鸿爪,我们还能说,刘公公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么? 第53章 蛇蝎 第53章 蛇蝎 这一章,我们讲刘公公的死。 死于蛇蝎。 刘瑾是被文官集团、武将集团,和太监集团联手害死的。捅刘公公第一刀的人,叫张永。这位不仅是太监,而且,还是曾经的“八虎”之一。 宁夏的安化王朱寘(“置”的通假字)鐇(音“凡”,意思是铲子),名如其人——老朱家放在宁夏的一个铲铲——是个傻子。 大明的王爵有两种。一种是一字亲王,往往用春秋战国时期的国名为号,比如秦王,楚王,周王等。次一等的是二字郡王,用郡县的名为号,如郑成功,叫做延平郡王。这位朱寘鐇是个二等郡王,一个总是心理不平衡的郡王:凭啥别人都能封到鱼米之乡,却把孤弄到这个吃沙子喝风鸟不拉屎的地方? 傻子们都喜欢别人夸,把他夸美了就真给钱,于是各路人等投其所好。有个神婆叫王九儿,夸得最卖力:“您长的这是天子相啊”!王九儿专门养了只鹦鹉,就教了一句话:“老天子,老天子!”见了朱寘鐇把鸟笼罩子一揭,鹦鹉一喊,傻子乐喷了:赏! 傻子都爱热闹,最喜欢招呼一帮人来家里请客摆谱装老大。有些身份的文官们瞧不起这傻子,谁也不稀罕搭理他,于是总拉着一群大字不识的武将糙人喝酒吹牛。糙人们一方面成天被文官各种瞧不起不带玩很郁闷,另一方面,王府的免费酒肉不吃白不吃,来一趟,连吃带拿,爽得不要不要的。时间长了,关系貌似很不错。 本来自己图个乐子玩也没啥,恰逢刘瑾派人丈量军屯田亩,查出不少武将们私占的土地。眼看要把吃到肚里的东西吐出来,大家都很愤怒。尤其是巡抚陕西的右副都御史安惟学,执行刘公公的政策比较坚决,“乃与总兵约申严禁令,追征积年负欠屯粮,追补马匹,被箠挞者多无完肤”——补不齐亏空就大板子抽到屁屁开花(顺便说一句,在文官们后来黑刘瑾的报告里,说安惟学屡次污辱兵士的妻子。副部级干部、巡视组长兼省委书记,去侮辱叫花子的老婆?呵呵。当然,最能说明人品的便是作风问题,这套把戏是传统节目了,懂!)!大家聚在一起喝酒骂街,边喝边骂,边骂边喝,傻子有点上头了:“要不,咱干脆造反吧?那神鸟不是说孤是老天子么?宫里那倒霉孩子跟建文帝岁数差不多,孤跟成祖爷岁数也差不多,大的砍小的是咱老朱家优秀传统,不能丢啊!” 于是反了。 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傻子造反呢?说干就干! 反得快,死得也快。前后十八天,闹剧收场。过程很狗血,与本文主题关系不大,不多说了。 造反的口号是:“诛刘瑾,清君侧。”挺没创意的,远的有汉朝刘濞,近的是成祖朱棣,喊的口号都是清君侧。比较有意思的,造反的檄文发出去,各边镇收到这封造反公开信以后竟然都直接无视了——谁也没把傻子当回事,大都装没看见!只有延绥镇把檄文封奏朝廷了。 武宗正德皇帝收到消息,有点怕。得镇压啊,派兵! 派谁领军呢? 杨一清。 杨一清以前的职务叫三边总制,一听就知道权力很大很厉害。除了节制三边军务,主要工作是主持宁夏马政兼修长城。这种建筑工程,在有挖掘机的今天都是花钱无数的大项目,完全依靠人拉肩扛的古代,更是吞金兽。刘瑾发现账目上的问题,先是把杨一清抓进诏狱,经大学士李东阳(注意不是李梦阳)等说情,让他退休回家了。 安化王造反,需要一个熟悉当地情况又有军旅经验的人领兵平叛,于是吏部尚书张彩向刘瑾推荐了杨一清。 这位张彩可以说是真正的大明精英——大家都知道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和考成法,硬生生为大明续了大几十年的命——而考成法的雏形,便是出自张彩之手! 刘瑾二话不说就向正德推荐了杨一清——刘公公心里觉得,你贪污公款,我抓了你、有人说情,我又放了你,这事,你总该感恩吧? 可惜,杨一清不这么想。杨总想的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此仇不共戴天! 除了杨一清,正德还派了一个监军太监:张永。 张永曾经与刘瑾并列“八虎”之一。但时过境迁,此时此刻,与刘瑾有不小的私人恩怨。起因可能是刘公公吃醋——因为张公公善骑射,勇武过人,很得武宗的喜欢。武宗最爱军旅,不仅有亲自上阵迎战蒙古小王子之举,而且,曾“朕手刃一敌”!这样的皇帝,在历史上守成之君里,绝对算首屈一指的,喜欢张永顺理成章,称张永为“壮士张”——所以,刘公公有些不乐意了。有次使绊子,想打发张永去南京,张公公跑到正德面前哭诉。小皇帝是个心软的人,看张公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朕不爱你啦,是刘瑾提议的呢,干脆,把刘瑾叫来说清楚吧。别看张公公身体像女人,性格很爷们儿,仇人见面,二话不说揪住便打。刘公公嘴巴厉害,拳脚不行,被张公公按在地上一通暴捶……小皇帝赶忙拉架,又叫来谷大用,让他做和事佬,大家一起喝顿讲和酒,此事就算了。 刘公公觉得这事就算了,张公公却没这样想,记下了仇。 张永这个监军太监与其他监军的公公们可大不一样。因为是宗室亲王公开造反,性质远非其他一般夷变或流贼可比,正德亲授“总督军务太监”,还赐了代表权威的金瓜斧钺,更刻了一方金印(以前都是给铜印),亲自穿了戎装到东华门送行以壮行色! 明朝太监监军是朱棣留下来的老传统了。 当年云南少数民族叛乱,被朱元璋派人镇压了。成年男性统统砍头,女性要么被军士们瓜分,要么和小娃娃们一起卖了。娃娃们长得伶俐的,则被阉割,送宫里去做太监事业接班人。宫里用不了这么多,于是被二次分配到各王府。 这里面,有个叫马和的回族少年,被分配到北平的燕王府,跟了朱棣。 时光荏苒,少年长成了青年,朱棣也喊了一嗓子清君侧,反了。 有次在河北真定,朱棣一伙被忠于朱允炆的十万大军堵住了,领军的叫李景隆,是大名鼎鼎的李文忠的儿子。双方兵力悬殊,眼看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成祖祭出了一记狠招,叫做“舍了老子也得套住狼”:以自己为饵! 当时双方摆出来的军阵都是线性方阵,双方先对峙,然后呐喊一声,冲上去互砍——一般而言,人多的肯定赢,没啥悬念。 双方刚刚排好阵势,朱棣带了几个随从,策马跑对面去了。到十几步的距离勒定坐骑,挨个跟对方士兵打招呼: “Hi,I’m Judy. How are you?” “我侄子说抓到我悬赏一万两,别听他的,小屁孩胡说八道!你投降我吧,我给你五两,现金!怎么样?” “卧槽,你怎么长这么丑……” 一路溜达过去一路嘴里不闲着。本来那时候没有照片,Judy长啥样大家都不知道,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眼前这位就是正主儿!大家看着咫尺之遥的燕王,简直就是看一个行走的五十万啊!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让叫花子样的大明兵哥哥们如何忍得住? 终于,有人嗷的一嗓子喊出来,冲出队伍想抓住五十万叔叔……叔叔拨转马头就跑——可五十万叔叔不是扭头往回跑,而是貌似昏了头,横着,沿着对方的军阵跑! 所有军士们谁也不能眼瞅着伸手可及的金山在自己眼前被其他人抓住啊,个个不待命令奋起直追! 中军帅旗下面的李景隆那个乐啊:你说你是不是傻,不往自己军阵里跑,斜着跑,能跑哪儿去啊!哈哈哈。 等乐完了,左右一看:哎哟我去!我的人呢?! 朱棣以身做饵,扯动了李景隆大军的阵线,军阵乱了,都在追赶自己,只剩下李景隆大将军带着自己的少数中军孤零零地留在战场! 鼓声激昂。 朱棣的大军等的就是这个时候,直愣愣压了过来! 李景隆撒腿就跑,燕王的部队砍倒了将旗——追赶朱棣的大军已经乱作一团不成建制,扭头看见中军将旗都倒了,喊一声“败啦”,四散奔逃! 是役,燕王大捷! 追斩明军(没错,就叫明军,朱棣自己的部队那时叫燕军)二十余里! 追朱棣的,不止是徒步的士兵,还有骑马的将领。 但是,他们遇到了一个煞星:马和。 马和策马紧随燕王朱棣之后,连斩近身敌将十余人! 发生战斗的这个地方叫郑村坝。 战后,朱棣纵声长笑。看着全身血人般的马和,郑重宣告:“马和!今天,我指地为姓,赐给你。从今以后,只要我叫到你的名字,就会记起今天的你!以后,你便叫做郑和了!” 郑和! 三宝太监,下西洋的郑和! 直到今天,我们都还在传颂着这个名字。 !!! 知道了这段历史,我们看明史,监军太监遍地走也就不足为奇了。 话说杨一清和张永刚出发没走多远,便得到了安化王已经被地方上的一个游击将军(好吧,差不多团营长那个级别)领着一百多家丁活捉的消息。简单说吧,朱铲铲自从造反,先是把几个地方官杀了,然后……然后就不知道该干啥了!缩在城里啥也没做,等着朝廷派大军来揍,还软禁了一个叫仇钺的游击。听说陕西总兵曹雄第一个带兵过来镇压,于是派了仅有的几千人去抵挡,仇钺趁机领了家丁冲进王府,三下五除二把傻子抓了,闹剧结束。 二位把京营大部队打发回京师,领了几百亲卫到地方上善后。杨一清来找张永商量:你恨刘瑾呗?我也恨。Neng死丫的吧! 理由是现成的:安化王叛乱喊的不是诛刘瑾么?反贼坏不坏?坏啊!你看,连这么坏的反贼都恨他,可见他最坏!都是他,搅和的朝纲不振边境不宁! 张永回朝,武宗赐宴,大家一起像过去一样喝酒。 天快亮了,刘瑾有点困,回屋睡下了。张永马上“醒了酒”,趴地上磕头:“老奴要参刘瑾!”杨一清罗列的罪状洋洋洒洒背了出来。其他被刘瑾收拾过的太监们纷纷伏地应和。 醉得稀里糊涂的武宗,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控诉,感叹道:“刘瑾辜负了朕”。 张永立即接住话头:“您看该怎么办?” 醉了的武宗随口应了句:“你看着办吧。” 张永立即带人破门而入,把刘公公抓了,投入大牢。 随后是抄家。 当然抄出来不少东西。我们知道,刘瑾是个公公,不是圣人。不过,书中所记的数量我是打死也不信的——“黄金二十四万锭,另五万七千余两、银元宝五百万锭,另一百五十八万余两……” 呵呵。 金子不说了,咱只说那五百万锭银元宝。五十两的大锭咱也不算,就算刘公公的爱好是数钢镚儿,全换成五两小锭吧——那便是2500万两! 万历三大征,宁夏之役花了两百万两、播州之役也花了两百多万两、抗倭援朝打了七年,花了七百多万两——合计耗银一千一百万两而已!正德朝大明全国总收入是多少? 狱中的刘瑾托人向武宗哭诉:“老奴是光着身子被人从被窝里抓进大牢的,冷啊。能不能赐给老奴一两件衣服遮体?” 武宗是个心软的厚道孩子,马上让人挑了一百件旧衣服给刘瑾送过去。然后给出了处理意见:降职为奉御(低等级太监),发往凤阳闲住。 这怎么行?刘瑾必须死!否则,武宗厚道,哪天刘瑾再找机会当面一哭,一切都白费了——这种事张永可有切身体会。 张永拿着武宗的命令去了内阁,一起商讨对策。 随即,外朝文官集团参刘瑾的奏折雪片般涌来,通过内廷宦官们的手送到武宗案头。 这远远不够。 大家一致决定:二次抄家。 好吧,这次“抄出来”的可不再是金银财宝了。 弓弩铠甲等造反标配不说了,假玉玺、假龙袍,一应俱全。 而且,还有厉害的:一把折扇,扇骨里暗藏着两把利刃! 这不仅是要造反,刘瑾还要直接行刺皇帝啊! 死定了!磔刑。 看到很多人对此坚信不疑振振有词,我只想问一句:这些人头盖骨里包着的那东西究竟是脑子还是脑花? 且不论弓弩铠甲这等军国重器少了不顶用多了藏不住、也不说迷信时代身体有残缺者不能做“天子”(天之子)的社会共识,就说谋刺皇帝吧——把皇帝弄死,龙袍玉玺直接用现成的真货难道不好吗?脑子里得有多深一坑,才会提前做一堆假的给自己找不痛快啊!何况,单一件龙袍,要几百上千的人工花费半年以上才能完成——这事能瞒得住谁?不过大明的游戏规则是只要罗列罪状便足够了,不需要证据,更不需要逻辑思考。 最后说几件小事。 其一。武宗还是太子时,刚刚六个月,礼部给他爹孝宗皇帝上了封奏章:按照礼法惯例,天下公文奏章应该给太子抄一份,让太子从小熟悉军国大事! 您别笑。这可不是迂腐,这是鸡贼到家了!这叫“拥戴之功”!将来等太子登基做了皇帝……“您还在襁褓时,便是老臣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为您今日继承大统略效犬马。” 潜台词是——别看孝宗现在只爱张皇后(对了,古代皇帝里,唯一只有一个老婆的就是孝宗),保不齐以后按倒那个如花似玉,再生个小崽子,爱屋及乌想换太子也说不定。这是未雨绸缪的押宝。 懂? 其二。康海救过李梦阳——“对山救我”,记得吧?从此被打上阉党标记。刘瑾倒台,康海当然受到牵连,下狱。而李梦阳此时正当红。然后呢? 我们前文说了:不置一词,沉默。 万幸,实在查不出康海有什么问题,削职为民,回家了。康海看透了那帮满嘴仁义道德的家伙们,从此寄情山水,不再搭理那帮伪君子。 其三。扳倒刘瑾的幕后总策划是杨一清。好吧,刘瑾砸过杨一清的饭碗,他记恨。 那,是谁推荐起复的杨一清呢? 张彩。跟刘瑾关系不错的吏部尚书张彩、大明考成法的原始发明人张彩。 咦,跟刘瑾关系不错?阉党! 抓! 罪名是协助刘瑾谋反。 张彩在受审时质问审判官:“我已经官至吏部尚书,这个位置算当官做到头儿了吧?说我帮刘瑾造反,难道他能赏我做个副皇帝么?皇天后土、太祖太宗可鉴我心!诸位都是读书人,不能不讲良心啊!” 杨一清的反应呢? 沉默。呵呵,啥叫良心?多少钱一斤? 张彩惨死狱中(一说被毒杀)。母亲,妻子儿女发配岭南,至死再没回过中原! 其四。安化王反叛,第一个起兵平叛的将领是曹雄,时任陕西总兵。论功劳,应该是第二,仅次于生擒朱寘鐇的游击仇钺。然而,不幸的是,他是刘瑾的姻亲!所以,下场是流放戍边!第一个起兵平叛的堂堂军区司令,做大头兵去了。更有甚者,文官修的所谓正史《武宗实录》里,直接篡改了他第一个起兵平叛的事实——这个历史真相,是在杨一清的私人日记里发现的! 所谓的正人君子们,只是他们用以示人的一面~另一面,其本我,则是蛇蝎! 本篇知识点:偷,盗,贼,这几个字今天意思差不多,古代区别可大啦。 偷:小偷,窃贼。 盗:拦路抢劫的强盗(只是拦路抢劫,不以反朝廷为目标)。 贼:大股公然扯旗造反的流寇。 第54章 潼关 第54章 潼关 关盛云的大军沿着洛水水陆并进,鄜州(今富县)、洛川、中部(进黄陵)、白水……每到一处,当地州县莫不是早已备好热腾腾的劳军伙食恭候已久。甚至鄜州和中部两地,因为城池紧傍洛水,地方官唯恐大军趁着近便找茬进城耍一阵,还都提前组织民伕建好了供大军驻扎的营地! 在都司府的专业指导下,营地建得无可挑剔。不仅帐篷、马棚等设施一应俱全,就连营外的烽火台、警戒瞭望塔楼都堪称典范——每一处地点都是精心选址,前方七八里的一切尽收眼底,身后通往营地的道路平坦无碍!潜台词不言而喻:您尽管放心住下,我们的一举一动瞒不过贵军望子的火眼金睛,而且,一旦有事,望子们发出警报后,保证来得及安全跑回营地! 嗯,这就叫君子坦荡荡! 一开始关盛云还真不适应这种热情周到的服务,唯恐对方给自己挖好陷阱设下套,身边又没有罗咏昊帮着拿主意,所以没敢直接开进营地。鄜州知州柴骏驹早料到这一层,所以亲自往迎。柴知州领着关盛云在营地里转了一圈,等见到整整齐齐堆放得井然有序的铜铁料、小山般的锹铲镐锨等物资、还有那百多口猪羊、还有帅帐中那口大大的开了盖子的银箱,本想鸡蛋里挑骨头找茬儿再多勒索一些东西的关大帅,硬是说不出话了!随后,谷氏兄弟又勘察了营外的预警设施,得出一致结论:若是咱们自己建,绝寻不到更恰当的地点、更建不了这么扎实! 关盛云笑得很开心,由衷地邀请柴知州共进晚餐。没想到柴知州误会了,以为关大帅要扣下自己,跟家人耳语了几句,家人一溜烟跑回城。不一会儿,又送来一个匣子,里面是七八百两大小银锭,还有一堆金簪耳环等物什。柴知州苦着脸央告关盛云:“这是下官所有家当了,连拙荆和小妾头上戴的都在这里啦。大帅若是还要强留,那便只能再把她们衣服扒下送来了……”弄得关盛云真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作势推辞了一番,东西还是留了一半。 这一切都被“作陪”的王子瑜大人看在眼里,当下王大人拍着胸脯对柴大人保证,省府三司断不会对柴大人的高风亮节视若无睹,柴大人的“义举”一定会得到应得的回报。皆大欢喜。 别看沿途的地方官们对关盛云招待得无微不至,对真正的官军,却都是另一幅嘴脸。 如崇祯二年,皇太极打破边墙入寇,连陷遵化、玉田、三河、香河、顺义,兵锋直抵京师城下,遵化巡抚王元雅自尽、山海关总兵赵率教阵亡。京畿震动,朝廷下令各地督抚火急勤王。山西巡抚耿如杞自告奋勇,亲率巡抚标营和太原营三千余人、山西总兵张鸿功亦率五千精锐晋兵千里驰援。 等这支来救命的精锐劲旅到达京畿地区,兵部的命令三日三改:首日驻通州、次日调昌平、第三日守良乡。通州到昌平八九十华里、昌平到良乡一百四五十华里,两条腿走着去! 这还不算什么,最缺德而且最无脑的一幕发生了:三地的地方官众口一词:祖制,军队抵达汛地的当天不准开粮!千里迢迢入援京师,三天强行军近三百里,三天没饭吃!真要出人命了啊,饿极了的兵卒们于是在附近强抢粮食。 发生了如此事件,后果和影响如此恶劣,朝廷岂能容忍?必须深入调查严肃处理! 调查结果:兵士抢粮的事实铁证如山! 处理意见:耿如杞、张鸿功统兵无方,军纪涣散,下狱论罪! 大兵们没吃的才去抢劫?放屁!“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听过吗!你们怎么不老老实实地饿死呢! 不给大兵们提供吃食?几位大人们做得对啊!这是祖制!坚持原则,应该表彰!何错之有? 既要听从瞎指挥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跑、又要随时准备拼掉性命,没吃的怎么办?呵呵,抱歉:这事不归我管,活该! 远道而来的兵士们愤怒了:去你娘的罢,谁再替你卖命谁是傻13,老子不玩了!一哄而散。张鸿功的五千晋兵精锐全跑回山西、耿如杞的标营和太原营也跑了近千人! 痛定思痛,亡羊补牢。 教训是深刻的,崇祯终于明白了自己处理问题的不当之处,急忙纠正:把耿如杞和张鸿功砍头! 看到这里,相信读者们都能理解以后不论是李自成还是多尔衮们扫荡大明时,各地实力官员和军头们为什么都是那种眼睁睁看崇祯去死的态度了吧? 如果还有不明白的,不久以后,朱由检又给大家补了一课。崇祯九年,多尔衮入寇,再次威胁京师。朱家宗室唐王朱聿键亲帅千余王府护军北上勤王! 一路上风雨兼程,还跟遭遇的内地流寇农民军打了几仗。不用说,王府护军是精锐中的精锐,人数虽少战力爆棚,面对几拨占绝对优势的农民军,都打赢了! 消息传到京师,崇祯被深深地感动了。果断下令:祖制,藩王不得入京!率军来援的唐王废为庶民,终身监禁凤阳! ! 所以,享受到地方官如此无微不至关照的关盛云,不由得不开心! 浩浩荡荡兼舒舒服服开到同州(今大荔),派遣关建林带了一百健卒,由陕西提刑按察使司副使王子瑜大人陪着,去渭南接罗咏昊父子,大部队继续向朝邑进发。 潼关是东出豫省的最后一站,为了等罗军师,也为了最后狠狠敲一笔竹杠,关盛云在这里驻扎下来。 潼关位于关中平原东部,雄踞秦、晋、豫三省要冲。南亘秦岭,北有渭水、洛水汇入黄河抱关而下。周围谷深崖绝,山高路狭,中通一条狭窄小道,明朝以前往来仅容一车一马。杜甫曾留下“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的诗句来形容其地势之雄险。 洪武九年,潼关卫进行了大规模扩建,由一座关卡扩而为城。不过,因为是军事要冲,城中鲜有普通百姓。大都是军户,居民要么是现役的兵士,要么是军士家属。 因为与陕省达成的默契,关盛云部没有公然打出标明身份的旗号,只是用各营将官的营将旗引导部队成建制行军,铠甲武器金鼓旗帜都是从官军那里或抢或诈来的,再加上都指挥佥事鲍直才大人等的斡旋遮掩,这支驻扎在近旁的大军此时不仅没有引起河南方面的警惕,就连潼关卫的守军也误以为他们是奉陕西都司府命令调动的友军,因而错失了向豫省,乃至京师发出紧急警报的最后机会。 恰恰相反,陕西三司联署发出的捷报,以及用石灰腌了的两百六十九级“流寇首级”已经快马加鞭地驰在通往京师的官道上。 潼关卫原本属陕西都司府管辖,洪武九年扩建后,划归了河南都司府。再到永乐年间,潼关卫划归中军都督府直辖——既然不属于陕省的军事管理系统,陕西都司府的兵马调动不通知他们,虽然略显牵强,但也说得过去。 潼关卫的地位极为特殊:行政区域上属于陕西,但却不归陕西都司府管辖,不仅如此,甚至还管辖了山西的一小块地方! 造成这种怪异现象的原因是明朝独特的军事卫所制度。 我们知道,明朝的行政系统是中央有六部,吏户礼兵刑工,下面是省一级的承宣布政使司,也就是省政府,再然后是府、州县。 而军事管理系统,则为中央是前后左右中的五军都督府,下面省一级是都指挥使司,再然后是卫,卫下设千户所,再下是百户所。 这样梳理,明廷的行政管理、军事管理两条线就比较明确了:与中央政府的行政六部对应的,是军事部门的五军都督府、省一级承宣布政使司对应的是都指挥使司、府对应卫、州县对应千户所——大明帝国的主要管理体系便是由行政与军事两部分组成。 潼关因为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在洪武七年设守御千户所。守御千户所与普通的备御千户所有本质区别:前者归都指挥使司垂直管理,后者由卫管理——可以理解成守御千户所是由省军区直辖的独立旅,备御千户所是各师建制下的野战团。 仅仅两年后,朱元璋觉得守御千户所的级别还不够体现潼关的重要性,干脆行政级别再提升一格:由守御千户所升格为卫。军事单位的卫,对应的行政单位是府、府下面有州县,卫下面就应该设千户所。于是,把黄河北岸的蒲州守御千户所划归到潼关卫辖下。 蒲州地处山西。这样设置,其实有两重含义:一方面黄河两岸的军事部署便于统一指挥、另一方面,把各省都指挥使司的军事管理区域和承宣布政使司的行政管理区域故意人为的错开,并与邻省纠缠到一起,让邻省管理本省边界辖区,使省一级的行政区划与军事区划犬牙交错相互制约,利于中央集权统治。 举个简单的例子便一目了然。A省的行政区域中,有一块地方(卫),归B省的军事部门(都司府)管理、B省的军事部门辖区(卫),偏偏嵌在C省的行政区域里。 鸡贼的老朱只想到,万一哪个省有反叛,邻省早就楔了根钉子进来,你瞒不住,可以及早预警;但他没想到,等到中后期积弊已深遍地狼烟时,除了相互掣肘扯皮,卫所已经都成废柴了。 到了永乐年间,朱棣考虑到潼关不仅一关扼三省之险,更是东西交通要道,干脆再升级:划归五军都督府直辖,类似于军事领域的直辖市概念。卫所的兵需要靠军屯养活,潼关卫也不例外,但已经归“国防部”直辖而不属于任何一省了,所以,除了城中圈的一千亩地(可见朱元璋扩建时已经有这方面的准备了),再从周围三省各圈一块用于军屯。 等罗军师回营,关盛云拿到最后一笔补给拔营东出时,潼关卫的守军们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如此大规模的跨省军事调动,怎么事前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呢?不过,前一日,卫指挥使盛志勇和指挥佥事许超等几位将军都被陕西都司府的鲍大人拉去华阴县喝酒,据说华阴知县郑国平的老母亲七十大寿,连提刑按察使司的王子瑜大人都亲自往贺,可见这位平时低调的郑知县来头不会小!这种事要是不去,可就有点属于给脸不要脸了——自从土木堡之变以后,五军都督府已经逐渐沦为可有可无的摆设配角,啥事都是兵部说了算。再说了,潼关卫不少军屯毕竟行政上来说还在华阴县治下,搞好关系绝不会有坏处。 疑惑归疑惑,然而守军都是不识字的大头兵,议论几句罢了,人家又没攻击你,无论看将旗的高度,还是部队规模,这里面至少有一个总兵大帅两三个副帅六七个参将(无论是高藤豆还是谷白桦龚德润,都是穷人乍富的暴发户心理,既然关罗二位不说话,便都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的将旗做得规格高了一级),谁吃饱了撑的才给自己找病呢——随便哪位,砍死个多嘴的混账小兵还不都当碾死只蚂蚁一样。 潼关卫指挥使盛志勇和指挥佥事许超回来时带了不少东西,几个挑夫抬着箱子拎着包袱匣子直接送去二位的府邸,两位将军则领了亲卫径直登上潼关东城楼,铁青着脸看着脚下川流不息鱼贯而过的队伍。 这是关盛云大军的后卫了。再向前,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蛇,蜿蜒着行进在狭窄的山路上。南面是悬崖绝壁,北面是奔腾不息的黄河,河面上几百艘舟筏傍着岸边小心翼翼地行驶着。二位大人谁都没有说话,盛将军的亲卫队长盛力一乍舌:“额滴乖乖,这路大军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是要干啥子去?” “啪”的一声脆响,盛大人回身就是一个大嘴巴抽过去:“狗材!闭上你的狗嘴!再乱嚼舌头老子把你丢黄河喂了鳖去!” 盛大人恶狠狠的盯着盛力,随即视线触碰到许大人投来的目光,二位大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约而同地再次将眼睛转向脚下的队伍。城楼上的兵丁们见此,全都吓傻了,再没人敢交头接耳。 看着最后一个骑手的背影已离开一箭之地,最后一艘压阵的大船驶远,盛指挥蓦地一声大吼:“关城门”! 紧接着是许将军的吼声:“上墙,上墙!所有人都他妈给老子滚起来,上墙戒备!” 潼关卫两扇厚重的关门轰然而闭。 在二位大人的斥骂下,千把总们鸡飞狗跳地把兵卒们收拢起来全部赶上城墙,田间劳作的耕牛被套上大车,运来巨石,把关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随着身后关门的合拢,关盛云这支貌似人畜无害的大军,在潼关守军的目送下,撕下伪装,亮出狰狞的獠牙向豫省扑去,当日便攻下了阌乡。 第55章 入豫 第55章 入豫 从延安出来这一路上,直到潼关,关盛云为了锻炼队伍,采用的是“卷帘式”行军。这是这个时代“敌境行军”的标准做法。 前一日宿营时,大军前后的塘骑斥候要确保周围二三十里内没有大股敌踪威胁。塘骑的侦察范围仅限于主要方向,不可能细致到扇形区域所有地方。不过这便足够了,在没有即时通讯手段的时候,即使有小股部队能隐蔽躲过精锐塘骑的眼睛,也不可能对数量占绝对优势的大军造成什么威胁。 次日拔营,辅兵们拆帐篷收拾物资战兵们吃早饭的时候,塘骑前出远探。传回安全信号后,先是马队前出二三里,选择一片开阔地立定压阵,这支机动部队要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然后各战兵营根据塘骑传回来的道路条件(比如容几人并行)整队,便装持械,轮流充当前锋部队依次通过。每个步队后面都跟着若干辆大车,装载着本队战兵们的甲衣和鹿砦拒马等简易野战装备。各战兵营把辅兵辎重营和中军保护在队伍中间,前一日做前锋的战兵营改为后卫,殿后通过。最后,马队再行跟上,全军以营为单位滚动前行。 出潼关时轮到尤福田的怒涛营做前锋。阌(音“文”)乡是个小城,守军本就没几个,且没收到任何预警——话说回来,其实就算收到也没任何作用——与其说攻下,不如说尤福田直接开了进去。几个守门的老弱军士,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眼望不到尽头向自己径直开过来的大军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城门都忘了去关,更没人想到去通报。转眼间,尤福田便在三十几名亲卫的保护下策马冲到近前。 既然没有任何威胁,尤福田也懒得非要跟几个老家伙过不去,挥挥手,让亲卫们迅速穿城而过,阻断阌乡到灵宝的陆上交通,自己勒定坐骑,与城门卒们攀谈起来。平日里饭都未必顿顿能吃饱的老卒们看着远处黑压压越来越近的大军,尽管心里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没人敢有一丝一毫的反抗,都是知无不言。等大军入城,尤福田已经把阌乡的大概情形了解得差不多了。 与此同时,三十几艘快船在北面的黄河里顺流而下,箭一般越过阌乡县城后一字排开,拉出两道封锁线,同样阻断了两岸及河南府(河南省与潼关交界的这片地方,在明朝叫河南府,与前面说的几个府城平级。注意,河南府在河南省治下,两者不是一回事)境内的黄河水路交通。 罗咏昊并不担心山西那边发现船队。光天化日,大河里如此之多的舟筏运载军资,无论如何任谁也瞒不住。不过,这没什么大碍——没有黄河大桥,也没有电话电报,两岸传递消息只能靠摆渡船。只要控制了一段河道,即使发现异常,黄河对岸山西方面的芮城是个级别低得不能再低的小城,绝无自作主张的可能,这等重大军情要向平阳府报告。平阳府再报到省城太原、太原府总要核实一下吧?晋南都是山,山路弯弯沟三千,一来一往少说又要十天半个月。就算尽职尽责,好吧,说完全不负责任也行,太原府不再进一步核实消息的真伪,也要一面报告京师,一面向河南方向预警——还是要兜个大大的圈子:要么送彰德府、要么送卫辉府、要么送怀庆府,这些府城再把消息一份送省城开封,一份送河南府的府城洛阳……兜完这一圈,少说也要个把月的工夫——这还仅仅是第一条预警信息! 罗咏昊唯一担心的是阌乡到灵宝,再从灵宝到陕州(今三门峡市)的这段陆路。 这一段路,总长一百五十余里,其中有七十余里是狭窄的山路。北邻滔滔黄河,南面是悬崖峭壁。在二者之间,一条小路沿着谷底蜿蜒而过——秦汉时期的函谷旧关便在这里。 罗咏昊的担心可不是杞人忧天。安史之乱时,著名的灵宝之战便发生于斯。 一代名将哥舒翰镇守潼关,安禄山之子安庆绪数月攻之不下,乃诱哥舒翰弃险野战:命崔乾佑屯老弱卒于陕郡(明称陕州,今天的三门峡市),精锐部队伏于南面山顶。玄宗得到叛军“兵不满四千,皆羸弱无备”的报告,大喜过望,强令哥舒翰出兵收复陕洛。哥舒翰反对无效,遂领军出关,就是在这条山路上遇伏——山头上叛军滚木雷石的攻击下,几十里狭窄隘路上的唐军避无可避,死伤累累。哥舒翰孤注一掷,急令前锋使用盾车做决死突击,企图强行打开通路,不料前路已被崔乾佑布置了大量草车,引燃后的熊熊大火彻底阻住了唐军去路,与此同时,后路也被叛军精骑阻断,兵士自相踩踏、投河,殒命者数万,哥舒翰十几万大军,退回潼关者仅剩八千余人。后,哥舒翰被部将挟持至安营,囚于洛阳,最终被安庆绪所杀…… 关盛云部虽是精兵,但如此狭窄漫长的古道,属于兵法上教科书般的“死地”。这种地形条件下,无论你有多少人马都施展不开,对手哪怕只有几百人,只需要堵住前路,占据了南面的制高点,北面是奔涌咆哮的黄河,大军只有死路一条。因此,阻断交通隔绝消息,是第一要务,也是前一晚军议时关盛云、罗咏昊对尤福田再三耳提面命的任务。 截至目前,舟筏都编在辅兵营。一时半会关盛云并没有成立水营的计划,罗军师也赞同这个想法,觉得到了湖广再做打算不迟。 不过在沿着洛水南下时,关罗二人还是未雨绸缪地安排名称里有水的天一营轮流搭乘舟筏,提前熟悉下可能遭遇的水上战斗。最开始,他们并不想把尤福田的部队拆散,原计划是让张丁部乘船。但张丁很鸡贼,知道自己的战力本就在各营倒数,生怕到了湖广,大帅和军师以熟悉舟筏为理由索性把自己编成水军——大明的水军算二流部队,地位仅比辅兵营略强一点点而已,主要任务是运输。哪怕是交战,也多限于弓箭互射,跳帮互砍的战事都鲜有发生。二流部队,将领也不会太受人待见,所以张丁一口咬定,自己的霹雳营名字里含着火,哪个派他上船就是故意要害死他!在这个时代,这个理由实在太过强大无法反驳,而天一营本身带水,尤福田也说不出啥意见。 恰恰出潼关的这日,轮到尤福田部做前锋,水陆都是自己的兵,指挥起来得心应手,大家都说是天意。尤福田隐隐间便有了些新想法:干脆以后到了湖广成立水营时,就用天一营做骨干吧。自己身兼水陆两个要职,不论冲锋还是撤退,水营在手本部都吃不了亏,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做些买卖,岂不是大大的好事! 大家心里都明白,阌乡不是久留之地。一则地方实在太小,一个小县城养不起凭空多出来的几万张嘴。前几天还可以靠抢劫,时间稍久一点,就要自己吃自己,那便亏了、二则地形太险,走漏了消息固然前行无路,身后潼关的大门也关上了,进退无据,死路一条。 全军在阌乡临时驻扎下来,抓官员、收财物这等工作龚德润谷白桦早已得心应手,这么小一个破地方不需要多麻烦,二位一个城里一个乡间,不到两天的功夫就把阌乡的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了。 关盛云派出谷白松的马队,隐蔽前出到灵宝附近,同时让步塘登山搜索,确定了陕西方面没有与河南暗通消息设伏,把大部分辅兵和辎重都留在阌乡,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仅携带武器,由国清林拨了一个大辅兵队运输铠甲装备和三日粮,突袭灵宝。 等高藤豆领军出发后一日,阌乡的扫荡工作也收了尾,为了节省时间,关盛云和罗咏昊商量了一下,也不管高藤豆还没到灵宝,大部队直接向东开拔了。 灵宝到阌乡这一路,两地的行人驿卒都被马队截住,直到高藤豆跟尤福田有样学样地攻下灵宝、派出马队快船阻断到陕州的交通,沦为阶下囚的知县等一干官员才如梦方醒。 就在关盛云的大队人马开进灵宝、挨家挨户抢劫财物的同时,京师收到了陕西三司联署的捷报。 捷报里,三司的大人们先是大大地夸耀了圣天子的德行操守,一口咬定这场胜利完全是苍天对圣天子德行的感应(这才叫老谋深算——以后谁敢质疑这场胜利,谁便是否认圣天子的德行操守)!其次,各位大人也进行了深刻的自我检讨,并相互佐证,对于胜良的破罐子破摔疏于戒备乃至被“溃贼所趁”的惨痛教训表示痛心疾首。随后,几位大人对横遭兵祸的延安府百姓们送上了无限同情,声泪俱下地描述了“圣上赤子”们的悲惨遭遇,情真意切地恳求圣天子免赋三年,并表示自己将以身作则,捐出一整年的年俸捐献给灾区,宁可全家吃草也要帮助灾民重建家园的坚定决心。最后,又隐晦委婉地表达了一点点忧虑:听说河南山东几个省久旱无雨,流民很多,本着对圣天子的满腔挚爱和对朝廷的无限忠诚,不惜冒着得罪同僚从而被大家“构怨讥谤”的风险,向朝廷预警:流贼作乱,殷鉴不远,邻省务须提高警惕,谨防于胜良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汇报具体战果的是另一份单独的奏章,活灵活现地在圣天子面前展开了一幅精彩纷呈的战斗画卷。尤其榆林卫的李长发参将,“延府甫陷贼势大张之际”慷慨率部决死突击,“被矢者三仍瞠目仗剑”、“怒斩溃卒稳定军心”、“终获全胜”等感人事迹、还有安塞知县常文平,乘贼不备手刃贼酋,高举其首级登高一呼,军民同心,“众贼心胆俱裂,掩面嚎啕而奔”的生动场面……各位大人、师爷,都是舞文弄墨的行家,随手写个小文就能编段评书,一堆文字高手闭关多日共同润色出来的战争小说,直接把圣天子看得如痴如醉。据尚寝局的公公们偷着传出来的消息,圣天子甚至把这份奏章带回了寝宫,先是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给贵妃娘娘念完才神勇无比地把娘娘按倒的…… 奏章的末尾,是林林总总的有功之臣名单。而且,陕省三司的大人们联名上奏,已经在全省范围内轰轰烈烈地开展了“秦兵大操”运动。愈战愈勇的赳赳老秦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开赴任何战场,像在延安府一样,击败任何贼寇,为圣天子、为朝廷,马革裹尸血染黄沙在所不惜! 内阁、六部和都察院,该走的门路都疏通过了,纵然那些心地最歹的怀疑论者,面对兵部“俱系真正壮贼”的首级勘验结果也是无话可说。两百六十九颗带着喉结死不瞑目的首级就摆在兵部院子里,这等赫赫武功,谁能否认得了! 圣天子龙颜大悦:赏!常文平乃国之干城,由知县直接擢升延安府通判、李长发加副将衔,并由圣天子亲笔手书“忠勇”二字赐之、陕西三司的大人们虽有不察之过,但亡羊补牢尤为未晚,教吏部大计概作优评,其余人等俱各有赏——能升官的升,升不了的荫子侄赏世职,除了朝廷的赏金由户部核销,圣天子还从内帑里拿出两千两让陕省自行分给功臣良将,免了兵祸府县三年田赋(第一年全免,第二年免七成,第三年免五成),陕省报上来的兵费开支由户部优先从宽核销…… 罪魁祸首于胜良么,本该千刀万剐,朝廷本着宽大为怀的一贯作风,既已身死,褫夺其官,抄没其家,妻子发往云贵烟瘴之地流放充军! 陕省官员们额手称庆笑逐颜开之际,陕州的告急文书终于十万火急地发往河南府的府城洛阳(河南府只是豫省八个府城之一,类似于今天地级市的概念。其他七个分别为:彰德府、卫辉府、怀庆府、开封府、归德府、南阳府、汝宁府。还有一个汝州,面积也不小,算直隶州。河南省的省会是开封)。 不过,这份告急文书不是从被攻击的陕州,而是从渑池县发出去的。 第56章 查禁 第56章 查禁 关盛云知道,陕州之战,将是自己成军以来即将遭遇的第一场硬仗,也是一场真正的城市攻坚战,生死攸关。 首先,黄河在这里落差极大(三门峡水电站就在这里),自己的舟筏不可能一渡而过,依照计划,大军在这里就必须离开黄河,改走陆路。其次,明朝在这里设置了卫所——弘农卫,如果绕城而过,身后就会留下一个巨大的威胁,一旦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第三,大军前期行进,大部分辎重可以通过舟筏运载,再向前行都是陆路,需要大量的车辆,必须进行足够的预备——只有大城市才能提供足够的人力物力进行这种补充。最后,前途漫漫,势必会遭遇官军的围堵,几千里的征途,再能打的部队也禁不起一战接一战的消耗,因此,首战必须打出威风,形成巨大的压迫感和恐惧感,让官军闻风丧胆,不战而逃,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无谓的消耗。 早前在灵宝的军议上,罗咏昊反复地向各营将领强调了这四点。不止如此,权衡再三,罗军师终于向关盛云提出了一个难于直面的问题: 如果遭遇到坚决抵抗,破城后要不要屠城立威? 如果遭遇顽强抵抗,屠城的好处显而易见:用恐怖摧毁抵抗的决心。成吉思汗的铁骑之所以能纵横万里所向无敌,除了战斗力、后勤保障能力等直接因素外,巨大的恐怖所起的作用更大。他曾颁布命令:投降的城池,只抢劫,不杀人、抵抗的城市尽屠之!尸山血海的积威之下,一座又一座城市相继向铁木真屈膝…… 已经身陷贼窝核心的罗咏昊心里非常清楚:于私,未来哪怕接受朝廷的招安、哪怕朝廷饶过了所有人,甚至饶过关盛云,自己父子也难逃死于非命的命运——无论如何朝廷绝不会容忍官员委身事贼且能平安终老的先例存在,无论如何都要杀一儆百,自己父子只有依靠这支部队才有活下去的机会;于公,将这支部队迅速妖魔化,通过民间的添油加醋将恐怖最大限度地散布开去,会极大有助于三千里行军战略目标的实现。然而,罗咏昊毕竟是大明地方官员出身,从小接受的传统教育和内心的良知,都在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对的。 天人交战的罗咏昊把难题抛给关盛云,从心理上为自己找到一点点推脱的借口,但同时也把关盛云逼入绝境。关盛云与手下的将领们绝不是什么圣人,他们抢劫,他们强奸,他们杀人,亢奋到极致时,有时候他们甚至会以杀戮为乐。但是,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在正常情况下都会回避屠杀手无寸铁的妇孺这等话题——在他们的内心里,总是把自己想象成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梁山好汉,绝不是用“两脚羊”做军粮的黄巢那等恶魔! 一时间灵宝县衙的大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急性子的谷白桦憋红了脸,犹豫再三小声开口道:“男人么,杀就杀了,杀小娃不是汉子。谷某做不来。” 保定地主出身的龚德润读过几年私塾,除了关帅和大小罗三位,这帮人里就属他算文化人了,犹豫着说道:“书上说,屠城也不是把小娃都杀了,不满四尺的不杀。咳咳,不过……” 谷白桦抢白道:“四尺一寸的呢?你下得去刀?还有你,你,你!”边说边挨个指着各营将官,被指者都不由自主地低头不语。 关盛云清了清嗓子:“嗯嗯,咳咳,还是先把城打下来吧。到时候再说,看情况再说吧。” 谷白桦的刚锋营擅长野战搏杀,用来刨城墙攻坚实在有些浪费,被派往陕州东南五十里的硤(音“霞”)石关凭险阻援。龚德润的振勇营留在灵宝,一则保护大军后路,二则抢劫搜集物资。主攻任务由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尤福田的怒涛营与张丁的霹雳营领了。天一营继续负责水面防御,关盛云自领亲军破霄营作为总战略预备队。 阌乡和灵宝都是一鼓而下,马队事先凭借仅此一条路的客观条件成功阻断了交通线,所以至今陕州对近在咫尺的威胁浑然不觉。不过这种优势随着大部队走出峡谷迟早将不复存在,陕州攻城战事一起,消息势必大白于天下,关盛云索性也就大大方方地拉开了攻击的阵势。 从灵宝到陕州刚好百来里,侦察塘骑例行每日前出三十里做情报触角,由于后方有龚德润的驻军,马队不需要断后压阵,一股脑跟在塘骑后面,承担起抓行人商贾的任务,尽可能拖延陕州发现危险的预警时间。 大军在路上行了四日,天明启程,薄暮时便依次露宿在山道上,狭窄的山道大大增加了辎重的运输负担,进而拖累了行军速度,终于在第四日的日暮时分,前锋部队到达距陕州二十里处,在落日余晖中,依稀可辨出陕州城墙的轮廓。 如此之近的距离不能生火,这一晚大家吃的是前日预先做好的干粮。第一次参加战斗的兵丁们兴奋得睡不着觉,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而那些头目和老兵们则倒头便睡,他们很清楚,自己需要良好的体力和反应能力,才能在明日的厮杀中有更大的生存几率。 陕州北临黄河,南依青龙涧,东指崤陵,西望函谷,不仅是豫、陕、晋三省交界处的政治、经济中心,也是进出中原的咽喉要道,属于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历朝历代的中央政府都非常重视,能在这里做官的,多是能员干将。顺便说一句,陕西省的名称也是因陕州而得——“陕州之西”。 陕州是直隶州,刚到任不到一年的知州马文升是个公认的狠角色:做定陶知县两年多,定陶的大半富户便被他折腾得家破人亡! 明朝有四大名著:《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与《金瓶梅》。 其中有一本是禁书。哪一本,猜猜看? 嘿嘿,猜错了。 是《西游记》! 因为嘉靖大皇帝迷信道术,这书有指桑骂槐的嫌疑! 企图心十足的马文升外放了知县,他知道自己的万里宦途算踏出了第一步。想升迁,要么使钱,要么有政绩。然而地处鲁西南的定陶不是个富地方,当地最著名的土特产只有一种:土匪。 一个没有兵权的知县,想通过剿灭来去如风的土匪立功获得晋身之阶,难度系数和风险都太大、地方上太穷,靠多敛赋税超额完成任务这条路也走不通、自掏腰包更不要想——千里做官只为财的道理马知县明白着呢,他一心一意要独辟蹊径,不走寻常路。 明朝对文化方面的禁忌其实不算太大,跟清朝完全没得比。有伪君子为了表忠心硬说《西游记》属于含沙射影的负能量当禁,表面上朝廷发了公文,但各级政府都没怎么当回事。民间更是戏照演书照说,只要别在衙门对面搭台子明目张胆地叫板,官员们才懒得折腾这些——在那个年代,背地里男盗女娼的事官员们也没少干,但大张旗鼓地弄这等玩意儿,大多数人都还要脸,怕被人戳脊梁骨。 马知县是个乡下的苦孩子,真正的十几年寒窗,一心想熬到出头之日到京师拱白菜。他知道,要实现这个目标,总要牺牲些东西——脸面,是其中最不重要的。 定陶的一个富户任员外的老娘做寿,为了巴结年轻的县太爷,不仅三番五次相邀,更封了二百两“润笔”,坚请马太爷题个“寿”字。刚刚做知县的马太爷其实也是第一次摸到这许多银子,开心之余,当日亲身往贺——好死不死的,当时院子里临时请来助兴的草台班子演的正是《西游记》! 戏台上猴子妖精打得热热闹闹,台下众人看得如痴如醉,都没注意到马太爷脸上古怪的表情——此时,马太爷的脑子里也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说:“别啊,人家刚刚送了你银子!” 另一个小人说:“二百两能买啥?明明可以再弄两千两呢!” 第一个恍然大悟:“对啊,快点弄!” 于是当天,任员外全家便下了狱。 任员外果真托人送来了两千两。马太爷脑子里的两个小人儿又开始吵。 一个说:“人家真的送来两千两呢,放了吧?” 另一个说:“糊涂!Neng死他,两万两还不都是咱的!” 第一个说:“对啊对啊,快点Neng死他!” 于是任员外全家几乎死绝了。 草台班子当然更要抓!这可是颗摇钱树啊:说吧,都在哪里、谁家演过! 挨家抄! 真的抄出来几户有私藏禁书的! 马太爷的战果远不止于此——他还破获了一桩“妄议太祖”的大案要案。 定陶县属山东兖(音“演”)州府治下。在一家富户的私人笔记里,马太爷居然取得了重大突破。 相传太祖爷朱元璋批准了吏部推荐的卢熊做兖州知州,卢熊走马上任后发布文告,一用印,傻眼了:上面刻的是“山东衮(音“滚”)州知州”——而官印,是根据诏书的文字刻的! 换句话说,太祖爷写了个错别字! 别说大皇帝了,放今天,你纠正任何一个级别领导的错别字试试看?偏偏卢熊是个死心眼,不仅要指出错误,更是给朱元璋写了个奏章——奏章要走通政司,也就是说,把这事儿张扬得尽人皆知了。 朱元璋是啥人?有个和尚写了首诗跪&舔&他,里面有“以身作则”的“则”字——而“则”字读音跟“贼”一样(古代发音,参考京剧念白),老朱一琢磨:你个斜麻麻地是在影射朕当过贼?杀无赦!接到卢熊的奏章,朱元璋再次大怒:“全天下都是朕打下来的,朕说叫啥就叫啥!” 这卢熊放着好好的官不做,自己找不痛快,脑袋搬了家…… 在富户家里抄到这个记载,马太爷如获至宝! 往小里说这叫“妄议太祖大不敬”、往大里说,“大逆不道”的罪名跑不掉啦!单凭查封《西游记》,“大计”时能不能算个优等还不好说——吏部官员也可能因为瞧不起自己这种行为在其他地方找茬挑毛病,而这种妄议太祖的原则大事,只要把奏章写得下笔如刀,谁、有几个脑袋敢说情? 再此后,马知县以查禁书起家,由知县而州同知再通判,一路官运亨通。凭此一招,十来年间,破家过百,整死的人数以千计。到今天,三十几岁便做到了直隶州(级别跟府差不多)的知州,一把手。 第57章 余波 第57章 余波 马文升左迁陕州,是因为一件不大不小案子的余波。 土木堡之变,英宗朱祁镇被俘,后来被放回来,做了几年太上皇——成天提心吊胆,怕被不明不白弄死的那种太上皇。 这事情说起来非常狗血,充斥着老朱家自相残杀的优秀基因。瓦剌入寇,英宗亲征,带的人不少,但偏偏忘了带粮食!到了前线发现没吃的了,于是往回跑。跑你就快点啊,太监王振心太软,怕饿肚子的大军顺道把自己老家糟蹋了,领着大伙儿绕路蔚州……然后就被瓦剌追上了!王振被愤怒的军士当场一锤敲死,英宗被俘。 英宗临行前立了两岁的儿子朱见深为太子,把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郕(音“成”)王朱祁钰叫到北&京监国(做摄政王)。英宗被俘后,大臣于谦等索性拥戴朱祁钰登基继了大统。别太信那些什么大公无私的说法,要知道,那个时代的拥戴之功可是天下第一功!我们早已习惯了黑白脸谱非忠即奸的历史人物评价,于谦指挥了北&京保卫战,为官清廉也可能不假,但放着现成的太子拥立摄政王称帝,也真不能一口咬定于大人就是完全出于公心。历史上辅佐小娃娃当老大的成例有的是,比如那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说的就是这个。这位抢了侄子龙椅的朱祁钰,就是景泰帝(景泰蓝知道吧)。 瓦剌人实心眼,看看手里的前皇帝,试了几次,想骗开边关的城门。但论起玩心眼,蒙古族同胞哪里是我汉族官场老油条们的对手?每次都被城墙上的官员们数落挖苦得灰头土脸的无言以对。 我们不能用今天的视角去看待那个时代。古人们心底对“天子”的无上尊敬感是无以复加的:皇帝是天选之子,即便是敌国俘虏,也要受到相当规格的礼遇——哪怕要弄死,刑场上也要行礼!而且,死法也有很多讲究:不能见血啦、必须全尸啦、大家要穿白衣服啦等等。这些事,今天的我们很难理解,但那个时代普遍如此,例外很少。 瓦剌首领叫也先,曾向明朝朝贡,被封为“敬顺王”。其心理上有游牧民族桀骜不驯的一面,也有对上朝天子发自肺腑的恭敬——说到底,这场战争的起因,还是傲慢的大明拒绝贸易,把没盐吃没铁用的蒙古族同胞们欺负急了。每次把蒙古同胞欺负急了就破边、破了边就损失惨重、等人家走了会老实一阵子、消停没多久再惹事……周而复始。 也先把朱祁镇扣在手里,每日里陪他喝酒。朱祁镇酒量酒品都不错,成天喝,于是把也先喝成哥们了,嘴里天天大哥大哥地叫。朱祁镇有天喝大了,说了句:“哪有小弟真把大哥扣下当人质的?”也先琢磨了下,想想既然骗不开城门,留着确实没啥用,脑子一抽,就真把大哥给放了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龙椅上的朱祁钰心里老大不乐意:你特么直接Neng死他不就完了么!你是野蛮人啊,这口黑锅你不背谁背?放回来,朕可咋办?要不,毒死他? 郭德纲说,哦,错了,于谦说:“你怕个啥?你已经做了皇帝,谁改得了?把丫的关起来,一直关到死不就完了么!” 朱祁钰想想有道理,就把哥哥囚在南宫,关了七年。于谦也因为这句话,把自己和朱祁钰全害死了。 皇位可是好东西,当然要传给自家娃啊。朱祁钰于是折腾了一通:什么天人感应啦,那个倒霉孩子是弱智啦,下面自然一堆人跟着起哄赞成,全票通过,终于把大哥的儿子自己的侄子朱见深废了,把自己儿子立为太子。不过,他那刚立为太子的儿子可能真的实在太优秀了,老天爷看了喜欢,就收了去,死翘了。 儿子死了对景泰帝受打击不小,于是病了。英宗趁机反攻倒算,史称“夺门之变”,抢回了皇位。 听起来很惊悚,其实特简单,比土木堡之变还狗血。几个太监趁景泰病了早上赖床,从南宫拽起来朱祁镇抬着就往金銮殿跑,一把把他按在龙椅上。大臣们上早朝,抬头看椅子上坐的不是昨天那个屁股,全傻了。太监喊一声:“见皇帝不拜,想砍头吗?”大臣们都饱读诗书,平日里更是满口节操,忠君报国可不是说着玩的!啥?我们跪了七年的吾皇万岁突然换人了?!这要是不誓死捍卫,对得起读的那些君君臣臣通篇大义的圣贤书么?于是呼啦一下全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谁坐龙椅谁万岁!” 这事就算成了。 可见,人不能赖床。 再然后,朱祁镇把朱祁钰贬回去做郕王。哦,王爵可以回去,人不能回去,就关北&京了。半个多月,郕王不出任何人所料地死了。 咋死的?呵呵,你猜。 大皇帝以仁德治天下,仁德就是讲宽恕。拥戴景泰的那帮人抱错了大腿,知错就好,朕原谅你们了。那什么,该杀的不该杀的全杀了罢!杀完就原谅。 里面当然有于谦。 被关了七年,得补偿啊,于是朱祁镇又做了七年皇帝。做皇帝除了讲仁德,还得讲诚信,到了日子掐指一算,嘿嘿时间到,两腿一蹬,也死了。 这就是明史上的“土木堡之变”、“夺门之变”(也叫“南宫复辟”)的经过。帮助朱祁镇最卖力气的两个人,一个叫石亨,是个将军、一个叫曹吉祥,就是前面说的那个太监。 这二位除了帮朱祁镇复辟,还一起联手提拔了一个人,叫逯杲(音“路搞”),因为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很得朱祁镇重用,逐渐做到锦衣卫指挥佥事。 其实,对这事最不满意的是首辅李贤——不是对英宗复辟(这个词今天是贬义,当年不是)不满意,而是对没立下拥戴首功不满意。身为实际上的宰相,成天听一帮家伙念叨什么拥戴之功,吃醋了,于是使坏。找英宗咬耳朵:“您别让那帮孙子再念叨什么夺门啦。您是谁?天子!老天眷顾谁谁才能坐龙廷,对吧?景泰本就快死了,他一蹬腿儿,您还是天子,对吧?所以,皇位本来就是您的!再说了,万一事情不成……您琢磨下,这事儿严重不严重?我打赌,景泰那孙子肯定不如您厚道——您把丫关了半个多月才毒死丫的,换丫,肯定当场弄死您,对不对?成天拿这说事儿,实惠他们落下,丢的是您的脸面啊……” 从此,“夺门篡位”这件事,便成了英宗心里一块心病。越看那几个“功臣”到处张扬功劳心里越别扭,于是就想收拾这几位。 谁来执行呢? 逯杲。 啥?逯杲是石亨和曹公公一手提拔的?呵呵,您想多了。 逯杲的人生口号是:爹亲娘亲不如狗粮亲。 逯杲以替英宗刺探朝廷大员妄议皇帝的小道消息起家,领会领导意图自然是强项,于是开始暗地里搜罗各种证据。恰巧,千里之外的陕州弘农卫发生了一件事,被他捕捉到机会。弘农指挥使李&斌与一个叫陈安的千户有隙,就把人杀了。陈安的家人告状,英宗让巡按御史邢宥复审——已经赋闲的石亨偏偏倚老卖老地找邢宥去给李&斌说情……这事当然被逯杲探听了! 哪怕跟你十万八千里完全搭不上边,只要想弄你,都能把你扯进来,何况你自己还往里面扎? 很快,逯杲得到“可靠消息”:李&斌家里藏有“妖书”,书里说他弟弟李健命里注定要做皇帝——与此同时,他们还勾结外藩要为石亨“讨回公道”! 铁证如山:如果跟你没关系,你凭什么为李&斌出头说情?李&斌谋反已经板上钉钉了,你跟他关系匪浅,所以你铁定是同谋!这逻辑严密简直得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 大明铁律:只要想弄死你,你家里哪怕只有两根草,一根肯定叫谋反,另一根也得叫谋反!所以,石亨死定了。 谋反,这还得了? 李&斌,杀! 李健,杀! “党羽”,也杀! 一口气杀了二十八个。 石亨下狱“协助调查”——不久,“病死了”。嗯,地球人都知道他马上会病死。 斩草要除根,家属留着也是祸患,所以,石家年龄够的全杀,不够的流放或做奴隶,家产抄了充公。 曹吉祥公公也一样,在逯杲的深度挖掘下,一桩桩一件件“阴谋”昭然若揭!曹公公和侄子曹钦被逼无奈,眼看就要挨刀了,实在走投无路,索性反了——没有认真策划过,一晚上的功夫被灭了。不过,他们临死总算报了仇:那晚把逯杲给砍了,脑袋还给一脚踹飞找不着了。 没脑袋下葬太不吉利了——到了地府没嘴吃饭啊。野史传说,英宗挺对得起逯杲的,下令给他装了个金头!从京里运柩回老家时,有大佬过来祭奠:哎呀,这金头太浪费了,我给你换个银的吧。到了省城,省里领导觉得银的也浪费,就给换了个铜的、县里领导觉得铜可以熔了铸钱啊……终于回家。家人打开一看:额去,脖腔子上这截木头疙瘩算怎么一回事? 英宗也不是没干好事。 他废除了人殉制度! 是的,我们直到明朝英宗以前,人殉是定制!朱元璋死了,四十六名嫔妃给丫活殉、朱棣死了,活殉了三十多人…… 仅此一项,谥号里给个“英”字,我看可以。 经过李&斌案,弘农卫连同陕州一带,脑袋搬家的就有三十人,其他撤职的、贬官的更多。成天查“反贼”,绝对可靠的马文升,就因为这次人事大调整被调了过来。 终于,每日里逮谁说谁“有反意”的马知州,撞到了真正反贼关盛云的刀锋上。 第58章 强渡 第58章 强渡 陕州城遥遥在望,尽管只有20华里的距离,但真正的兵临城下,还是足足用了两天的时间。 陕州古城西面是逶迤而过的青龙涧,向北汇入黄河,北面和东面是黄河,南面是甘山。 砖石结构的城墙高三丈五尺,因为周围都是河,是天然既深且阔的护城河,按照兵法上来讲,陕州府是座教科书般易守难攻的坚城——但凡还有第二条路,关盛云和罗咏昊一定不会选择这里作为大军攻坚的第一战。多次军议,所有将领们为此也是伤透了脑筋。别的不说,单就各种攻城器械的打造,众人经验都非常有限,云梯、撞车和壕桥等简单些的器材也就罢了,谁也不敢拍胸脯打包票说多久能做出来一架推着不会半路散架的攻城塔楼。至于投石车,那更是想都不要想,此时的关盛云大军里,没人会做那等高科技设备! 商量到最后,大家只好决定:继续截断交通隐蔽行军,力争达到突袭的效果。先把城围了,再徐徐图之,到时候随机应变,同时再看老天爷是否眷佑。万一攻不下撞个头破血流,大军也只好绕城而过,虽然会在身后留下一个巨大的隐患,对士气更会造成近乎当头一棒式的打击——自从草草成军以来,误打误撞也好,虚张声势也好,一直所向披靡,部众们士气空前高涨——但无论如何,大家总不能在第一站就把血流干。 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渡过青龙涧。 这个倒不难:国清林亲自带领辅兵船队,随着官道上的大部队齐头并进。百多艘大小船只,一半载着尤福田的天一营负责警戒兼截断黄河两岸摆渡,另一半载着木板绳索,径直从黄河逆流驶进青龙涧,在河道最宽、也就是水流最缓的地方一字横开,用木板把船钉起来就是一座浮桥。 大家最担心的,是浮桥搭建中可能遭到袭击——而这种可能性最大:没有人可以在岸边刀枪弓箭(辅兵无甲,弓箭的杀伤力不容小觑)的威胁下搭跳板。万一遇到这种情况,只好牺牲掉天一营,弃舟登岸,用人命争取时间,为谷白桦的刚锋营开出一小片阵地登陆场,步队先顶住,马队再过桥压上去策应。 如果没遇到抵抗,谷白松的马队则要率先通过浮桥。他们要拼死挡住城中可能发动的逆袭——就算城里来不及组织兵力阻止搭桥,半渡而击是傻子都明白的道理,哪怕仅仅一次短暂突击,把浮桥烧掉,便会给大军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官军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构建沿河阵地,只要把前路截死,上万人被堵在狭窄的山谷里进退两难,全军覆没很可能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谷白桦的刚锋营将紧随马队渡河后第二批过桥。如果城里发动逆袭,他们就要加入战团顶住攻击,为大部队留出足够结阵的滩头阵地、反之,如果没遇到强力反击,等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过河接防后,他们会径直转向南方,按预定计划到硤石关设伏阻援。 此刻的陕州城西墙上只有十来个兵士。照理说,虽然在太平年景,这种战略要冲,一面墙上的守军也至少应该上百。不过,前阵子指挥杀千户,朝廷杀指挥,每个大员脑壳落地,都会连带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千百户总旗官小旗官乃至不走运的大头兵们跟着一起倒霉,弘农卫的守卫力量已经受到很大损失。更要命的,自从马大人到任,情形愈发雪上加霜。据说马大人在其他地方,大多是专门找地方上百姓富户的麻烦,但因为要取悦于朝廷,自从到了这里,马大人就盯上了卫所——马大人亲口说,要肃清李&斌李健兄弟的大逆余毒,还圣上一个天清气朗的陕州府! 军中本就没几个人识字,马大人把各千户所百户所翻了个底朝天,别说反书了,连有字的纸片都没找到一张。但马大人岂肯善罢甘休?查不到书,就查言论,只要涉及到李家兄弟的私下议论,马大人都要知道——举报有赏,知情不报同罪! 百户李力在营里挺有威望,讲义气,也有些真本事。上任知州老爷任上,从南边蹿过来几个强人,匿在山里时不时出来抢一把,李指挥虚头八脑的应付一下,根本没怎么管。力爷喝了酒,被遭过抢的酒馆老板激了几句,为了赢几钱银子的酒钱,更为了面子,带了人钻山沟,真的拎回来两颗人头——功劳自然归了李指挥,但力爷挣足了面子,又赢了一场酒,这便够了,也没太在乎。 可惜的是,真论起来,力爷跟李&斌指挥还沾了些远亲。不过这个亲戚关系着实很远,就算没出五服也差不多了,平素里也没啥交集——要不,李指挥也不会好意思真伸手抢斩首功不是?这层大家都不怎么记得的关系,不知怎的被马大人知道了,加上力爷酒后发了几句牢骚,然后力爷就被抓了。因为“坚不吐实”,在城门口判了站笼,五尺多高的汉子,从州衙门里抬出来已经形销骨立,第五天头上,死笼子里了。几乎与此同时,眼见着营里谁都不待见的顾三瘪子趾高气扬地换了一身新行头,还逮谁跟谁吹怡春楼里那个大同婆姨身上有多香……咋回事大家心里都明白呢。只不过马大人手段是真狠,恨归恨,谁也不敢真把空口污人的顾三瘪子怎么样了。 再后来,军汉们私下里交头接耳也不行了,顾三瘪子和力爷正反两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那里,打小报告的越来越多,谁也不知道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啥时候、被哪个传到马大人耳朵里,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轻的掌嘴,重的穿箭游营,马大人对子虚乌有的事如临大敌,派出众多的耳目打探各种消息、相反,真正的城防倒完全不在乎。马大人似乎抱定了一种信念:只要有人聚集就是对朝廷不可容忍的潜在威胁,必须严厉扑灭。八九个月下来,墙上和门口值岗的兵士越来越少,冬天大家没事都自顾自的散着晒太阳,夏日里找个阴凉地冲盹,混呗。 西墙上的兵士们本倚着墙垛蹲坐着躲避阳光,终于有起来解手的兵士发现了从黄河逆流驶入青龙涧的诺大船队,以及已经在对岸列好阵势的马队。马队后面,是一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刀枪之林,那是谷白桦的刚锋营。再向西望去,川流不息的队伍从山弯处源源不断的踏入视线,蜿蜒的山路,就像一条狰狞的巨龙,一个又一个身形从龙嘴里吐出来、迈着杀气腾腾的坚定步伐开过来,仿佛永无休止。 兵士揉了揉眼睛,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惊恐地张大了嘴巴,却喊不出一句整话,用手指着前方,“啊,啊,啊”地叫着,其他人陆续起身,向手指的方向望去,随后,也都被眼前骇人的景象惊呆了。 “有警”! “快关城门啊!”终于有人明白过来,探头向城下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陕州位置重要,但城不大,只有四个主城门:东日宣威门,西日政平门,南曰映恩门,北曰宣化门。 正平门紧邻青龙涧,好几天没什么人过河了,两个应付差事的城门卒在门洞里一南一北地靠着打盹,墙上喊了半天的兵卒见无人理会,有的沿着马道跑下去找城门卒,有的向城里州衙飞奔过去报信——可惜,报警的铜锣锁在城门楼里,本该当值的旗官前天因为多嘴,挨了马大人的板子,此刻还趴在床板上哼哼呢,钥匙,还挂在屋里门板后面。 因为地形的关系,城外的百姓们都住在南面映恩门外。西面的正平门外不远处就是青龙涧河滩,北门和东门也临河,没什么百姓民居——也就是说,由于有城墙拐角阻挡住视线,百姓们对近在咫尺的大军没有任何察觉! 等马知州惊恐万状地跑上正平门城墙,国清林的浮桥已经搭好了近一半。浮桥两侧的水面上,天一营三个步队的兵士们在小船上舞刀弄枪地虚张声势着——其实包括他们自己在内,大家都知道,这种吓唬人的伎俩一点实际作用都没有:没甚么大船,每只小船上多的十几个少的五六个兵士,不上岸就没啥威胁、真上岸,没有辅兵预先构筑防御工事的保护,又没有骑兵回旋策应,只要城里发动一场真正的逆袭,这二三百人被A掉,可能也就是一顿饭多一点的功夫,河对岸的大部队只能干瞪眼瞧着!所以,尽管尤福田明白,万不得已时必须要牺牲掉自己这个营,心里还是在默祷:千万别逆袭啊……嗯,至少等到谷蛮子兄弟过河再打呗,那样,死的就是他们的人啦,俺老尤可还指望天一营的老底子独霸水军呢。 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大家都懂……可惜,这个“大家”,不包括马文升马知州! 平日里抓反贼威风八面就差把“忠”字刻脑门上的马大人,此刻像只被雷劈了的蛤蟆,瞪着眼张着嘴,呆望着城下:已经渐渐成型的浮桥、小船上那些向城头挥舞武器咒骂的士兵、对岸黑压压的大军…… 半晌,马大人在众人一声紧似一声的催促下,哆嗦着嘴唇终于发布了第一道命令:“关城门!所有城门都马上给我关起来,用大石头顶上!” 陕州同知潘定闻言连忙道:“大人,是不是先收拢一下城南的百姓?” 州判荆向善同时喊道:“马大人,使不得!城南那一片有两三千户百姓呢!我们应该收拢百姓,烧掉房屋,坚壁清野……卑职愿亲带城中劲卒迎头痛击,就算拼死,也会为大人争取大半天的时间!” 马文升气急败坏地用手指着城下:“混蛋!那么多贼人,你们看,动作那么快,哪里来得及!”说着,用手指着荆向善的鼻子尖,“你带人出去?你&他&妈的把人都拼光了本官拿什么守城?” 荆向善犹自强辩:“大人,你我食君之禄,保一方百姓平安自为分内之事,纵粉身碎骨亦不敢辞。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落入贼手啊!此时贼人尚未取得立足寸地,正是迎头痛击之时!卑职恳请马大人三思!” 潘定也在旁帮腔道:“大人,荆大人言之有理啊。荆大人既舍身阻敌,卑职愿带衙役前往城南收拢百姓。卑职立誓,皇天在上,潘某当尽力而为,最后一个入城。若违此誓,潘某愿遭天惩!” 这时候的马文升又恢复了往日的凶狠:“都给老子闭嘴!马上关城门!不许放人进来!如果没有内应,贼人怎么会来得那么快?你们一再阻挠,莫非想开城献敌么?哪个再敢废话拖延,便是通贼!” 潘、荆二人面面相觑。荆向善涨红了脸,额头上的青筋剧烈地跳动着,他万万没想到,属于文官,已经决定慷慨赴死舍命拒敌的自己,竟会被马大人指控为拖延投贼!出离愤怒,但偏偏无计可施,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跺了跺脚,愤懑地“嘿”了声,人仿佛要炸裂开来。 潘定的表现则平静很多,一怔,随即转身对着京师的方向深深一揖,口中喃喃念到:“圣上,臣有负圣恩呐!”两行泪水涌出眼眶,沿着面庞缓缓而下,再顺着颌下的胡须流下来,在须尖挂住了,变成圆圆的一大滴,阳光照在泪滴上,一瞬间映射出漂亮的五彩,随后,滴下,砸落到墙头地面,迅速被砖石吞噬,不见了。 马文升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关城门,一边沿着城墙跑着。还没到南面的转角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不动了,双手按着膝盖弓着腰喘息,时不时抬起头气急败坏地骂着,威胁着,兵丁们无头苍蝇般沿着城墙跑开,一路传达着马大人的命令。 此时的西门外,浮桥的搭建已经接近尾声,没感觉到任何威胁的辅兵们,正在把最后几块木板用长钉牢牢地夯进河滩上的土地里。 谷白松长刀向城楼一引,双腿一夹马腹,抖缰率先踏上了浮桥。 马蹄得得,紧随着谷白松,马队鱼贯过桥。 随后,谷白松一骑当先,在城门外勒马站定。隔了两丈许,两百余骑士在谷队官的身后分作四个小阵,每个小阵都有一名骑官突前一个马身。众人抬头,将冰冷的目光向城头投去。 第59章 孤城 第59章 孤城 城头上的马文升战战兢兢地两手扶着垛口,向城外偷偷探出半个脑袋迅速一瞥,心里担心着城下的反贼们会不会突然给自己来个万箭齐发,马上又缩了回去。躲在垛口后面等了一会,没听到箭雨的破空声,头顶上既没有飞蝗如雨,更没有羽箭笃笃钉在墙上的声音,胆子略壮了些,复又探出头来定睛细瞧。 这一看,不禁魂飞天外:贼人的步队(谷白桦的刚锋营)也有少半过了河,一踏上河岸,双路纵队便以步队为单位,在四个马队小阵后面的空挡里汇拢成一个又一个扎扎实实的实心方阵。一员敌将(谷白桦)策马上前,与马阵前的敌将并辔而立,两个贼人轻声谈论着什么,不时抬头向城头望来,还用马刀长枪指指点点着;五六十艘小船拱卫在浮桥两侧,船上的贼人们面目狰狞,挥舞着兵器对着城上鼓噪呐喊;青龙涧对岸,是贼人渡河的集结地,一队队贼人在各自头目的呼喝声中乱哄哄地整队;再远处,是川流不息的贼人大队,不停的从山弯谷底一个又一个的转出来,加入集结场,准备过河。 马文升惊恐万状地看着这一切,用力扣着垛口的指关节已经发白才勉强抑制住身体颤抖得别太明显,心中完全乱了方寸,不知道该采取什么对策、下达什么命令,只是瞠目结舌地看着贼人们有条不紊地一队队开过来。 马文升再次把目光收回到城下,只见贼人的步队结成了六个实心方阵后,拿枪的贼将对举刀的说了句什么,后者将马刀向空一指,口里一声呼啸,一骑当先,向南面小跑起来,一个接一个,四个骑阵尾随而去,马蹄扬起一大团烟尘,滚滚向前。 “杀!” 一阵大喝,把马文升吓得浑身一震。只见拿枪的贼将将骑枪一摆,贼兵们齐齐发出一声大喝,随即迈步,衣甲铿锵地逼将过来,前进到刚才骑兵的位置,四前两后围了个半圆,把西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马大人!马大人!快想对策啊!”不知什么时候潘定已经走到身旁,焦急的呼声把马文升从恍惚中惊醒。 “城门都关好了没有?”马文升没搭理潘定,急赤白脸地嘶声问兵卒们。 “回大人,四门都落了闩啦。”气喘吁吁跑回来复命的兵卒们七嘴八舌地应道,时不时踮起脚偷眼向城外张望一下,脸色苍白如纸。 “狗材!堵上啊,都用大石头堵上,都给我堵死!快点,快快快!” “把死丘八们都给本府叫上来,能喘气的都来!给我上城墙守住!磨蹭不来的就是通贼,格杀勿论!” “派人去新安求援!去府城求援,狗杀材你们磨蹭什么,快去啊!” 马文升想一出儿是一出儿地叫嚷着,墙上的众人乱作一团。过了片刻,有人醒过味儿来:“大人,城门刚刚都落闩了啊!要不,您给个命令,开一下,报信的出去就关上?” “混蛋!不许开门!都给我堵死!你,你,你,还有你,你们从城南缒出去送信!” “大人,送信得骑马啊!两条腿跑几百里,不中哩。” “蠢材,那就骑马啊!” “大人,人能从墙上缒下去,马不行啊!还是得开门……” “狗杀材你给我闭嘴!不许开门!被贼人冲进来怎么办?那么多骑兵,你那两只狗眼是瞎窟窿吗!本官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从百姓那里征、从贼人那里抢,啊,对啊,贼人不是有马么?杀敌报国,不是你们分内之事吗!快去快去,再磨蹭杀你狗头!事成回来,本府重重有赏!” 被马文升手指的几个倒霉鬼畏畏缩缩一步三回头地向南墙走去。 “马大人。”李&斌被杀后,弘农卫指挥使的职位一直空着,闻讯匆匆赶来的是指挥佥事王简,“卑职已集结了所有兄弟,请马大人吩咐。” “你等个屁吩咐,都他妈上来啊!贼人冲上来就迎头痛击!”马文升急道,继而又想起了什么,扔下王简,冲那几个倒霉鬼的背影喊道,“等等!本府要亲眼看着你们下去!谁也别想临阵脱逃!”一提官袍下摆,匆匆追了过去。 墙上的潘、荆、王几位文武对视一眼,叹口气,摇摇头。大家已经隐隐感觉到,摊上这么一位老大,陕州怕是没什么指望了。 谷白松分出百骑径直冲到东门,按照罗军师的命令去占领他们并不知道是否会有的渡口,阻断黄河交通,同时在步队开过来之前临时负责堵住东门,自己则率领余下的马队沿着青龙涧的河道一路向南驱驰,远远地掠过村落后再回头向北兜过来。 刚才在城下,谷白桦嘱咐了谷白松几句,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杀人。谷白桦绝不是滥发爱心的大善人,他的世界观很简单:你对我好,我就要对你更好。但他压根就没有过哪怕一丝一毫解救劳苦大众什么的伟大情怀,既然踏上了做贼这条不归路,横死荒野是迟早的事,所以杀人放火等都没什么顾忌,然而他的心里有一条红线:做人做事要像个爷们儿——欺负老幼女人的算哪门子汉子! 不过,这些与他嘱咐谷白松莫平白杀人没有任何关系。到了城下,望着巍峨的陕州城墙,他突然想到,发动攻击时,抬云梯、推撞车、刨墙洞等都是辅兵的活,无甲辅兵在城头防守火力的攻击下势必会付出巨大伤亡。国清林的辅兵队,虽然性质上本来就是炮灰团,但在一起这么久,差不多已经可以算半个自己人了——送命的勾当,为什么不要城外那些毫无交集的陌生人去做呢?所以,他让谷白松尽量多留些人,回头填壕用。 马队在村落南面里许站定,松散地拉开一字横阵。等了约莫一炷香功夫,远远地见到西北方阳光映射下的点点星芒,谷白松知道,那是哥哥刚锋营步队刀枪的反光——想必是大部队已经过了河,谷白桦开始换防,正在向南开赴硤石关设伏。一声命令,横阵小跑起来,甲骑们挥舞着骑枪,高声吆喝威吓,向北兜过去,开始向城下驱赶百姓们。 谷白松率领二十名骑术精湛的亲卫前行了一段距离,立在一个小土坡上,在骑线后策应补漏,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如梦方醒的百姓们哭喊着,扶老携幼地向陕州南门奔去。百姓身后的骑兵们拉开一条东西两侧略略前突的半月型弧线,虚张声势地大声吆喝驱赶着,小跑已经改成慢步走,不紧不慢地把百姓们向北撵过去。百多骑拉开的骑兵线难免松散,土坡上殿后的甲骑们发现有漏过去的人,便会有一两骑策马过去截住,把他们驱回人群…… 谷白松的注意力被东北方向冒出的一大股黑烟吸引:军师真是神机妙算,看来东面还真有个渡口,此刻已被点燃了。这下,陕州城像个铁桶似的被围死啦。不由得望向城墙,突然,谷白松发现墙上有几个小黑点——有人在缒城而下! 甲骑兵力本就捉襟见肘,之所以留下这么多人断后策应,谷白松就是担心城里派骑兵冒死突围,冲破薄薄的一层散骑圈跑出去送信!自己这十几二十人肩上的责任可不轻松。 怎么会缒墙出城,莫非此时城门已经落锁了?就算关门,也得先让信使出城再说啊!满打满算,先渡的骑兵也就两百多人,这么点人怎么可能去抢城门,狗官们怕个啥?骑兵利在平原高速冲击,贸然跑到障碍重重的城里,是给长枪手、步弓手做靶子么?城头上的那些狗官,难道都是瞎子、傻子么? 转念间,手中长刀向墙上的几个黑影一指,口中长啸一声,不再顾及零星漏过去的百姓,谷白松引着亲卫们向信使们扑了过去。 城墙上潘定、荆向善和王简等人不再搭理马文升,各自忙碌开了。潘荆二人分头组织百姓向城头运输砖石门板水盆等守城物资,王简则大声下达着命令,把兵士们派到各墙。由于承平日久,再加上马文升已经把营伍折腾得元气大伤,原来的指挥链已经支离破碎完全断裂,王简只能临时重建指挥系统:每个垛口后面至少要有三名兵卒、五个垛口设立一名垛长、三个垛长上面指定一个把总、每面墙指定一名临时千总……由上至下,把自己认识的家伙都派了岗位,人手还是远远不够,王简只能临场抓派看起来还像点样子的家伙充当垛长这等临时性基层士官——虽然没怎么打过仗,毕竟在行伍里混了几十年,王简还扣了一支几百人的预备队在手里,他知道,这番苦战不是一两天的事,必须留些后手在关键的时候顶上去。 马文升在南墙,瞪着眼看着兵士们在四个倒霉鬼腰间系上长绳,在把他们缓缓放下去。当然也看到了远处那些向自己涌过来的百姓们,不过,此刻马大人的心思完全没往那里想,只盼着这几个家伙马上能跑出去,再快快地把救兵领回来,口里不停地咒骂着催促着。 等几个家伙落了地,马文升手扶着垛口盯着他们奔跑的背影,就快接近奔过来的人群了,突然,十几名贼骑越过百姓,向信使们直扑过来。马文升急得在墙上挥手顿足地大喊要他们转向避开,然而,四处都是噪杂的叫喊声,信使们既听不到马大人的叫喊,也没有马大人高高在上的全景视野,继续迎着贼人的骑兵闷头跑着。 跑得最快的家伙猛抬头见到十几丈外的贼骑,扭转方向向东边跑去。然而,两条腿的人怎么可能跑过四条腿的战马?几个呼吸间就堪堪被追上。敌骑减了速,在这家伙旁边小跑跟着,向前探出长枪,看样子要抓活的。看着身旁冒出一截枪尖,这家伙再次折向北面跑,贼骑再次追过来,再次伸出骑枪威胁。尽管已经气喘吁吁,这家伙再次猛然转向西……显然,贼人被惹怒了,动了杀机,把攥在手里虚张声势的骑枪夹到肋下,再次纵马——这一回没有减速,径直从他身旁掠过去,转眼间就势把骑枪钉在这厮后背,透胸而过。这厮扑倒在地,两手徒劳地抓着地上的泥土,两腿拼命瞪了几下,一只鞋子蹬脱了,继而,蹬踢变为抽搐,渐渐地,不再动了。 骑士拨马回来,下了马,抽出腰刀一刀斩下首级(关盛云这里没形成首级功制度,斩首功都是主将看心情赏,更不需要层层报批勘验喉结,所以不必像正规明军那样用解首刀精切细割),蹬着无头尸体拔出骑枪,把首级穿在枪尖上,翻身上马,耀武扬威地驰到城下挥舞了一阵,驰了回去。 马文升长大了嘴,惊恐万状地看着,然后他更惊恐地发现,另外三个家伙已经停止了奔跑,两手抱头,跪伏在地上。那个拿刀的贼将勒定马,说了几句什么,伏在地上的三个家伙直起上身,你一句我一句争先恐后地说着,不时还用手指向城墙上的自己…… 混账王八蛋!怎么就不懂得杀身报国呢!一定要把他们的亲人都找出来砍头,以儆效尤!马文升气急败坏地想着,随即,看到贼将向自己望来的目光。 贼人的目光很复杂。是轻蔑?是嘲弄?还是桀骜不驯? 都不是! 是杀意! 是浓浓的杀意。 视线交汇,马文升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气。 贼人的马队已把南面彻底堵死、东面渡口冒出的滚滚浓烟预示着:此时的陕州府已经成为一座孤城。 第60章 杀戮 第60章 杀戮 紧随着刚锋营过河的是张丁的霹雳营。 按照预定计划,霹雳营走下浮桥便直接绕北门而过,径直开赴陕州府东门布阵,背水扎营,把谷白松的一百马队替换了下来。张丁带了一千五百人的辅兵队,从大车上卸下携行的粮草物资就在北、西、南三个方向开始搭望台、挖壕沟,设拒马,竖栅栏……因为需要防守的面积并不大,不到半个时辰,看上去营垒已经有模有样。 随后渡河的是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和关盛云的亲军破霄营。他们登岸后只是在刚锋营后面整队集结,然后向南开了一小段距离。等到全军后卫,尤福田的怒涛营登岸接过刚锋营的防务、同时也要等谷白松把百姓们驱到城下,大部队才会开进城南的主攻阵地。尤福田负责西门防务,岸上是怒涛营接替谷白桦堵门,青龙涧里的天一营做后援策应。 陕州府临黄河的北门空着没有围。关盛云和罗咏昊巴不得城里的官军从北门跑呢——前面是落差极大水流湍急的黄河天险,别说船只,就算扔河里一块木板,在这里也会被激流卷进水底,完全不可能渡河。西面水里岸上都有布防,再说了,就算把尤福田打废了,钻进几十里一线天的古道也是自寻死路、如果绕到东面,则需要先突破张丁营垒北面的防线、再打穿霹雳营大营本部、然后还要再次突破南面的防线……嗯,好吧,就算弘农卫有这等开挂般的战力,随后就会一头撞到早就严阵以待的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了! 此刻的陕州城已经成为铁壁合围中的孤岛——突围是无望的,唯一的问题是要看关盛云的牙口够不够硬,能否啃下来这块肥肉多多的大骨头了。 转眼间,大批的百姓已经涌到城下,前面的人哭喊着用拳头捶着、用手掌拍着、用指甲抓挠着、用肩膀撞击着紧闭的城门,后面的则继续向前挤着、推搡着。人群中的个体渺小得完全失去自主能力,仿佛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随着人潮毫无规律的方向忽左忽右地流动着,人们都在拼命保持自己能站稳:只要失足摔倒,转眼间就会被周围的一双双大脚踩在脚底,再也无法挣扎起来,直到生命的尽头。 人力无法撼开厚重的城门,两旁沿墙的人开始相互踩踏着向城头爬去,此刻,在未名恐惧的驱使下,惊恐的百姓们已经陷入集体无意识的癫狂状态,几乎没有人去会去思考一个常识:三丈五尺高的城墙绝无可能通过人梯的方式攀上! 按照州衙户籍册上的数字,城南共有三千多户居民。然而因为陕州府地处交通要枢,客栈、酒家、裁缝铺、车马行、茶馆、脚行等服务业非常发达,没有被官府登记在册的人更多,总人口超过四万,此刻几乎全部涌到小小的陕州城下,一眼望去,视线里全是黑压压的人群。马文升的理智早已被巨大的恐惧冲垮,眼见汹涌的人潮铺天盖地而来,顿觉自己危在旦夕。 “放箭!放箭!把他们都给我赶开!”马文升瞪着血红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嘶声下令。 “马大人,使不得!”荆向善怒吼道,“这些可都是百姓啊!圣上所托你我何事?守土安民,吾等职责所在,百姓们只是想逃命而已,怎么能妄加杀戮?!” “你胡说!你怎么知道都是百姓,有贼人混入趁乱入城怎么办?再说了,贼人就是要攻城,他们,”说着话,马文升气急败坏地用手指着城下混乱的人群,“他们这分明就是在助贼!给我放箭!” 王简知道,在这些文官面前轮不到自己一个小小的武职佥事说话,但真要服从命令去射杀攀城求救的百姓这等事,一时半会还真是做不来,只能虚与委蛇的应付下令道:“敲梆子示警,去掉箭簇放响箭,驱散人群!” 城头响起密集的梆子声,果长、把总等士官们从箭壶里抽出报信联络用的响箭(箭杆上绑有竹哨),撅掉箭簇,望空射去,没有配发响箭的弓箭手和普通兵士们同时纷纷挥手叫喊着向城下的百姓们示意离开。 然而,梆子声和有限几声响箭的呼啸破空声迅即被淹没在几万人鼎沸的喧嚣声中,即使前面的人听到,也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巨大力量拥挤着,完全收不住脚,人潮继续涌动着,向城池方向挤压着,哀嚎声求救声哭喊声一阵高过一阵。 谷白松的骑兵队远远地停在距城墙两三箭之远,疏落着拉开半弧警戒线,冷冷地勒马看着眼前这一切,保持着高度戒备。 墙上马文升继续吼道:“这般死囚,这是不见血不死心呐!给我射人!快放箭呐!” 王简哭丧着脸着硬着头皮哀声道:“大人,咱们是官军、是官军啊!” 啪的一声,脸上挨了马文升一个大嘴巴:“狗材!官军便要杀贼!这些攀墙的难道不是贼?再故意放纵,你便是贼人一伙,本官先按通贼论,斩了你全家!” 潘定和荆向善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歇斯底里的马文升,王简捂着脸,望向二人,见谁都没什么表示,垂下头,闭着眼睛把手向城下一挥…… 惨呼声紧接着羽箭破空声陡然响起,枪兵和刀盾兵们也尽量捡起小一些的砖石向城下抛去,奔过来一心求救的百姓们遭到出乎意料的打击,霎时哭声震天! 他们无助、他们悲伤、他们愤怒……然而,他们对此天降大祸偏偏无计可施!长期养成的习惯,驱使着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流着泪,双膝一软向着城头跪将下去,绝望地伸出双手,哭号着祈求永远得不到的怜悯,直到自己,或身旁的人被射倒、砸中…… 由于明朝兵制本身的结构设计,兵士们大都不是什么好人,然而,要他们向百姓射击,除了极个别心理严重扭曲者,虽然没得到明确命令,大部分人还是不忍,往往采取半张弦方式,而且也是没有瞄准的漫射、投石兵也没有做探头攻击,只是挑些小块的砖石盲目地把隔着墙垛抛出去——不过,人群实在太密集了,目标又是衣着单薄的百姓,即便如此,转眼间还是有两三百人中了箭或被砸的头破血流,毙命者就地倒下,伤者在人群的脚下挣扎哀嚎着。 眼见着前面城上投石与弓箭的无差别攻击,后面的百姓们不敢再向前拥挤,人潮巨大的推动力消失了,长跪在地的百姓们见求助无望,城上依然有疏疏落落的箭只射下,终于有人明白过来:前有高墙箭石,后面是贼人的刀枪,越来越多的人索性一屁股坐下,指着城头绝望地破口大骂——是的,他们不恨贼人,那些本就是贼啊!他们把愤怒和仇恨倾泻到城上: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这样做确实没错——贼人们只是把他们驱离家园,而应该保护他们的官府却在光天化日下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屠杀了几百条性命! 他们有什么错? 在人群的西面,骑兵的警戒线外,关盛云的主力部队默默地走过。辅兵队在人群后面开始土木作业,不到一个时辰,便完成了一道扎扎实实的、贯穿城南东西的巨大防线——有现成的村落民居可宿,辅兵队只要构筑工事便好,不需要费时间搭建营垒,因而效率非常高。 终于,城下的人群开始移动:他们离开了城墙百步左右,避开弓箭的射程向西,靠着青龙涧河岸,在城墙西南角,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与尤福田的怒涛营两道工事之间的空地暂时停留下来。这片空地说来不算小,但依然是人挤人,不过,这也是至少目前他们唯一可以安全停留的地方。 城上的马文升终于松了一口气,干笑一声:“做得不错,首战大捷!本官即刻就草拟奏章为各位请功。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守城大功重重有赏,”随即恶狠狠补上一句,“敢松弛懈怠者,就地正法!” 然后,指着几位下属:“潘大人,荆大人,王佥事,你们密切注意贼人动向,分头守城,不得大意。本官先去巡城。”说完,一溜烟跑下城墙。 墙上三位面面相觑:这是杀了投奔过来的百姓啊,贼人根本还没攻城,哪里来的什么大捷?巡城?强敌在伺,巡城不在城头墙上,你跑城下巡个锤子? 不久,南门楼上的众人便明白了——下面城门方向隐约传来马大人的怒骂声:“你们这班死囚!本官要尔等堵门,要用条石!这些碎石块有个屁用!啥,找不到?混蛋!去撬台阶啊!宝轮寺、文庙、州衙,不都有现成的?拖过来顶住城门!没有牛车?你们自己去找去拖啊!哪个不给便是通贼……” 本日,关盛云的大军没有急着发动攻击,完成了合围陕州的预定计划并安排了轮值警戒部队,主力在城外就地歇息下来。申时左右,各营军官在关盛云的指挥所——城南一个大酒楼汇齐,进行发动正式攻击前的军议。 第一部《围城》 第二十一章 祝捷 第二十一章 祝捷 灯火通明的知府衙门热闹非凡。 平日里不怎么待见武官的同知、判官们,拉着孙杰手下的副将参将们你来我往的推杯换盏自不待言,最热情的是几个知县和县丞——还没开喝,便已经勾肩搭背地与游击千总们亲如手足了。 本朝有律:地方官守土有责,临敌弃城者斩。 两百年前太祖爷仗三尺剑一统山河雄视天下,当然不会想到关盛云的大军兵锋所指,岂是小小县城能对抗得了的?不过,律法就是律法,何况是太祖钦定! 万幸,宋明议是个能吏,没有一推六二五的撒手不管,反而在了解到敌军实力后立即下令:周边县令组织本县人口向府城撤守。这一来,宋知府就为所有下属扛起了全部责任。 当然,宋明议也不是完全没有私心:一来几位知县仓促间能带出来的人,肯定是丁壮居多,可以大力加强府城的防守力量、二来么,本府是著名的鱼米之乡——换言之,能到这一方水土做父母官的,朝中肯定或多或少都得有说得上话的大人做靠山!大敌当前,无论哪位有个三长两短为国捐了躯,尽管明面上大家谁都不会说什么,暗疙瘩可也就算结下来了。如果府城被破,大家一起死,那是命,谁也别怪谁;万一老天保佑躲过这一劫,朝中六部能多几个大人心照不宣的关照肯定是好事——搞不好还能就此攀上个把阁老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这一套游戏规则,宋知府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知县们当然开心。 接到知府大人撤离协防的明令,加上朝中的关系,脑袋是保住了无疑,可府城破了还是大家一起死。就算逃出生天,被“闻风奏事”的都老爷们参上一本肯定免不了——他们吃的就是鸡蛋里挑股骨头这碗饭,没事还要找事呢——乌纱帽即使保住,降级留任也是最好的结果了。这下好了,大捷!师爷们奏章都拟好了:自己率领某游击某千总绝地反击力克敌顽收复失地一雪前耻,哦,不对,明明是配合运筹帷幄的宋知府诱敌深入的妙计嘛,哪有什么耻不耻的!别说眼前这帮目不识丁的赳赳武夫这回真的救了自己的命——就算以前结下过什么梁子,在这份大功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大军开拔时自己能跟着一起离开庐州府,回到县城,往大堂那把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去——这份功劳可就实打实捞到手了:吏部的绩考肯定是优等,这个不用说了。官兵贼兵三番(贼来一次逃一次官兵追一次)过境,圣上会免个两三年田赋吧?钱谷师爷一干皂吏都是个中老手,不消吩咐,这期间少说三几千两落袋也是妥妥的——更妙的还在后面:打仗么,就会死人!人死了,浮财没了,可土地还在啊!大片的无主荒地,除去收拢流民恢复民生,给亲戚子侄名下划出来个一两千亩,谁会细究? 所以,整个知府衙门,就属这些坐在廊下的县太爷们笑声最大,闹得最欢。不一会,便纷纷和游击千总们发出相见恨晚之慨。 县令姬卫新酒量浅些的,酒劲上来,非要拉着善勾机当场义结金兰,这可把老善吓得不轻!老善是虎翼营游击,别看在营里说一不二,但在文官眼里自己究竟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明明白白的,连忙推辞。可这位姬太爷已经喝大了,岂肯被驳了面子?见老善一个劲儿的推辞,涨红着脸有点下不来了:“善将军莫非瞧不起本县?” 别看善勾机十六岁第一次砍人——是的,老善是充军出身,这些年,死在他刀下的家伙,二三十个总是有的,他也生生把自己从一个小贼娃砍成了堂堂的游击将军——但在他心底,对文官的敬畏几乎是与生俱来刻在骨头缝里的。听到县太爷这句已经带了火药气的质问,不由得吓得一个寒战,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仿佛又穿越回当年:判自己流放充军的那位县太爷,也是和眼前这位差不多年纪吧?模样记不清了,那顿板子可忘不了——壮班(负责堂上打屁屁的那帮爷。负责外勤抓贼的叫快板、负责看监狱的叫皂班,这便是三班衙役)的爷们自不会对个小毛贼手下留情,一通劈里啪啦下来,直接让屁股开了花,括&约&肌被拍断,一个多月屎尿满身……张口结舌的老善一个劲儿的摆着手都快哭了:“使不得啊大人,卑职可怎么敢啊,大人使不得啊……” 姬知县哪里听得进?挂不住脸不依不饶地逼问道:“如何使不得?虽说文武殊途,你我可都是圣上臣子,莫非我这七品知县攀不上三品衔的将军么……” 明白人都看出来,姬县尊这时已经喝昏了头:游击将军虽说名义上是从三品的武官,然本朝以文御武,别说什么参将游击,就算是正二品的总兵官,平时见了知县也要客客气气的寒暄一下。 眼看双方要闹僵,周围的人赶紧离座跑来劝解,副将沈成刚和通判金家庆也在其中。金家庆嘻嘻哈哈地打圆场:“哈哈哈姬县说的甚么话来?什么瞧得起瞧不起殊途不殊途的!咱们是仰仗圣上洪福,文武同心!”扭脸对善野火道,“善将军也不必过谦啊。孙帅和知府大人不是已经义结金兰了?日后这可是千古佳话啊哈哈哈……” 沈成钢更直接,直接一脚踹在善勾机的小腿上:“哪儿他娘的那么多废话?太爷瞧得起是你这龟儿子的造化!还不谢过太爷?” 一众人等借坡下驴,这二位终于拜了把子。再然后,一个发自肺腑,另一个感激涕零兼诚惶诚恐,相互搀扶着回到座位继续灌酒不提…… 知府大堂正厅是宋明议和孙杰一桌。 古人把结义看得很重,二人既然已经是兄弟相称,也就没有什么避嫌的讲究了。宋明议正妻早亡,席间如夫人还出了后堂,给孙杰敬了杯酒。怕孙杰尴尬,宋知府还特意给义弟找了个美姬陪着——当然,上不得桌,在斜后侧坐着照应。 酒过三巡,宋明议一拍手,长随老李捧着个盖着红布的长长托盘走上前来。孙杰有些误会,变色道:“大哥!你我兄弟,如何使得……”宋明议轻轻一笑,摆手止住了孙杰的话:“贤弟有什么话,先看看再说不迟。” 孙杰一怔,伸手揭开红布,不由得大喜过望:整整齐齐并排放着的是两口长刀! 雪亮的刀身呈现出可称完美的略略弧度,两侧的血槽开得很长,黄铜刀柄上密匝匝缠着红丝线,护手刀镡上还刻了字。尽管不认识篆字——哦,好吧,其他任何字体孙杰认得的也不多——也知道应该是“必胜”、“克锋”之类的吉祥语。 耐不住性子的孙杰抄起一把,随手挥了下,更加兴奋:两斤七八两的重量简直太顺手了!丝线与掌心的摩擦力,更是给自己带来满满的自信! 细细端详刀身上的纹路,愈发意外:刀刃的纹路居然与刀身完全不同! 那时,铸刀造剑通常使用煤炭。而煤炭里杂质较多,混入刀身会大大影响其强度,因此,不停的锻打,是剔除杂质的最有效的方法。当然,这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而刀纹,便是“千锤百炼”的痕迹(这个词也是这么来的)。锋刃部分呈现的不同纹路则说明经过另一种处理:覆土烧刃法。就是用黏土盖住刀身,单独对刃部淬火、锻打、研磨。如此这般循环往复,便得到一口宝刀:锋刃部分硬度极高,无坚不摧;刀身具备一定的柔韧度,可以吸收化解大力劈砍的动能,尤其是与锏锤等重兵器相格时的反作用力,不易折断——这是一件精心打造的堪称艺术品的宝刀! 喜出望外的孙杰看着宋明议一时语塞:“大哥!” 宋明议哈哈大笑:“兄弟不要见外!贼兵围城时愚兄便挑了三个最好的匠户,瞄了贤弟的刀样子做的。宝剑赠英雄,使得顺手便好,那些小儿女的话,你我兄弟就免了吧。” 孙杰重重的点了下头,端起酒杯,向宋明议一比,仰头干了。 宋明议端起杯啜了口继续道:“论兵,愚兄是外行,只是看书中有‘削铁如泥’的宝刃,具体使用什么材质更一窍不通,府库里只有精铁,只能勉力而为而已了,哈哈哈。” 闻言孙杰不禁莞尔:“大哥被骗啦!” 宋明议惑然问到:“此话怎讲?” 孙杰道:“大哥回忆下,所谓削铁如泥的宝刃,说得都是汉朝故事吧?大哥在汉朝以后的书中有见到过吗?” 宋明议琢磨了一会:“对啊!快给为兄讲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孙杰笑道:“上古兵器冶炼皆以铜为材。然铜质过软,至春秋,混以锡,硬度确是高些,却又脆了,大力劈砍则断!故不能做长兵而多为一二尺短剑,只可击刺,戈矛之属亦是短刃加长杆而已。干将莫邪,吴越之剑,谓之神兵,无他,三尺铁剑罢了。战国韩有铁山,铁兵始装备于行伍,人称‘劲韩’,不过终究难当暴秦虎狼之师。秦皇聚天下之兵铸铜人十二,未识铁之用也。至汉初,用铜制兵器者大有人在,遇铁刃,兵器相格,断了!史家哪里分得清孰铜孰铁?于是便有了‘削铁如泥’之说……” 宋明议抚掌大笑:“好,好,贤弟说得太好啦!愚兄可真是涨了见识!” 孙杰脸一红:“这段话是家里师爷教的,小弟与那些唐诗一起背下来而已。” 史二雷本在下手桌兀自大吃大喝,自从见到两口刀便住了嘴,一开始只是时不时偷瞄一眼,到后来完全忘了其他,眼巴巴地盯着看,见到二位大人开始喝酒说话,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凑近孙杰:“大帅,俺能看看么”?口里说着话,眼睛粘还在刀上。 孙杰笑骂道:“小兔崽子没规矩!瞧瞧你那点出息。” 史二雷讪讪一笑,抄起一口仔细端详起来,半晌儿没动静,突然向地上咕咚一跪,重重的磕了个头,也不说话,眼睛直愣愣望望孙杰,再望望宋明议。 孙杰太了解自己这个亲卫队长了,早就猜到这小子会玩这么一手,佯怒道:“像什么话!这是知府大人特意送给……” 精明的宋明议岂会不知道眼前这俩家伙是什么关系、唱的是哪一出?哈哈大笑着离座去拉史二雷:“二雷快起来快起来,你别看我呀。刀么,已经送给我兄弟你家大帅啦!他给谁不给谁我可说了不算。” 孙杰苦笑了下:“还不谢谢知府大人”! 史二雷满心欢喜的冲宋知府又是一个响头,起身刚要回座,被宋明议拉住了:“二雷且慢。刀嘛,你是到手了,可本府有两件事你要答应!” 史二雷一怔,只听宋明议继续道:“你是我兄弟的亲卫,我这兄弟身先士卒惯了,每次都冲在最前面,我知道,再怎么劝、他答应得在怎么痛快也都是白说……他的安危,我可交给你了!” 二雷一挺胸,大咧咧回道:“大人放心,有卑职在,大帅有什么差池,俺割了脑袋谢罪!” 宋明议一笑:“这个我当然放心。第二件事么……这两把虽算不得什么宝刀,本府可是也花了不小的心思和功夫。你就这么拿走了?本府想见识下你的武艺……可使得?” 史二雷向孙杰望了眼,见后者微笑着一颔首,彻底放下心来。四处张望了下,把自己坐的条凳搬到敞亮处,又从桌上抓了两粒炒黄豆在条凳上间隔尺许排开,退后一步,手腕一翻,舞起几个刀花活动了下,刷刷两道白练似的刀光闪过,左右两粒黄豆都被一刀而断,条凳上仅仅留下几乎看不出来的两道划痕。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在座的武将们轰然喝起彩来——准确的劈断溜溜圆的豆子已经非常困难,而这份恰到好处力度的拿捏,在座的众人扪心自问,真没谁敢打包票说自己能做到。 彩声未歇,只听二雷暴喝一声:“开”! 寸把厚的条凳应声而断! 又是一阵彩声…… 第一部《围城》 第二十二章 张十三 第二十二章 张十三 浩浩荡荡率领大队人马直扑省城安庆府的张十三,打心底瞧不起关盛云。 张十三是货郎娃出身,没见过娘的面,儿时最早的记忆是父亲一颤一颤的背影:自己坐在箩筐里,爹挑着走山串乡的卖些针头线脑过活。爹的手很巧,除了卖东西,给牲口瞧个病修修蹄子钉个掌、替人家锔个碗盆啥的,都会。日子虽说饥一顿饱一顿,但比起大山里那些七八九岁十几岁还光着腚的穷苦人家娃娃们自是强了不少。 张十三曾经对安庆很熟悉:爹就是在这里找各种铺子,买来或赊来零七八碎的东西,挑到乡下去卖的。每一趟都要游走十天半个月的,直到箩筐渐渐空了,便知道又该回来了。那时是自己最期待的时刻:爹有时会沽上半葫芦老酒,显得很开心,甚至会从萝筐里拣出粒糖果笑眯眯地塞到自己嘴里——那一丝丝的甜,简直能一直沁进心里! 爹的模样已经模糊了,但张十三清晰地记得,爹有两幅面孔:对任何人都是点头哈腰地笑,哪怕人家动手推搡或者放狗撵。但,对自己总是挺凶的——尤其是吆喝半天没人买东西的时候。 张十三不喜欢雨天。盖在箩筐上的斗笠挡不住多少雨水,山风刮在身上,冷飕飕的像小刀子。 不过,记忆中的童年,有一阵子好久好久没下雨了。真的好久,足足几年的光景。爹的生意冷清下来,往往走了好多天,箩筐还是满满的。那时,爹的脾气就会变得很差,自己动不动就会挨上几巴掌。 直到某一天,转过一个山弯,迎面撞上一群破衣烂衫手里举着柴刀棍棒的家伙……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铁定是爹被他们抢了。也许是被胁迫,也许是爹自己把心一横,反正入了伙,反正自那时起自己就再也没回过城,反正——不久爹就没了…… 听说是被官府拿了,砍头了。 这帮人老巢在大山里,有几百号人呢——不少都是拖家带口的。有把子气力的汉子们结伙出去抢,但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居多:没收成,普通庄户人自己都很难活下去实在没啥可抢的、大户人家不仅有高高的院墙,还有如狼似虎的家丁、长工们护着,不仅捞不到便宜,还会死人,受伤没跑掉的会像爹一样被绑去官府换赏钱。女人和老幼们挖野菜刨老鼠洞,日子那叫一个惨……照理说,这种环境下,没了爹的娃应该活不了多久。 不过大王带着人马开过来了! 大王也姓张,叫张虎。 张大王的办法很厉害:围上村子,试图逃跑或抵抗的当然难逃一死,把剩下的人集中到一起,能拿得动的东西全拿走,拿不动的就和房子一起一把火烧光。于是这些人便只能跟着大王走了。大户人家则没那么幸运,只要没逃掉,往往是全家死绝的下场,哦,除了有些姿色的女眷,会被头目们分掉——不过,大多也都活不了很久。 张十三惊奇地发现,等围了下一个村子,前面那个村子里的受害者们,往往下手比那些积年老贼们还狠呢。渐渐地,张十三明白了:他们只有通过向更弱的人施暴,才能发泄自己遭受的不公。 大王带兵也很有一套。他把丁壮和老幼分开,自己带着中军守在老营,就是家眷妇孺这里,其他分成前后左右四军,一路横扫过去。 于是十来岁的张十三,就这样懵懵懂懂的进了童子营,终于变成了一个贼娃子。 大王打仗更厉害。就是不管不顾的一路冲过去,像山洪一样。前军都不怕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家小都在后面的老营里,自己不拼命,全家都活不了;后面的老营也不会掉队——他们的指望:父亲、儿子、哥哥兄弟们就在前面,所以拼死也会跟上来。 这样的打法当然会死很多人,可大王手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命啊!用大王的话说:粮食都带走,房子庄稼地一烧,还不是要多少人有多少人! 但大王在庐州府碰了硬钉子。周围的集镇很多,为了多抢些东西,各部散得太开了。末了又想起来怕守军烧府库,也有些轻敌,仓促间下令攻城,结果遇到顽强抵抗,填壕沟的炮灰死了满地不说了,四个营砸上去,到了天色发暗,还是仅仅在城墙上占了一小块地方便胶着起来,这时拼的是运气,更是士气,就看谁能撑到最后——而此时,大王只剩下手里扣着的一个亲卫营了! 大王也没了主意,情急之下把无甲的童子营顶了上去,本没太多指望,能分散些守军精力多争取点时间便好——死个人还少张吃饭的嘴呢——看看有机会就再砸上亲卫营、实在不行趁黑跑路也来得及……自己年纪最小,跟着大伙儿空手爬上城。拿刀的半大孩子们吸引了所有人注意,被自己从人腿&缝里钻过去,为了躲开刀枪,攀上了旗杆——结果不小心把旗子扯了下来! 转眼间,各段城墙上的守军一下子全崩了,城破…… 大王远远看到旗杆上那个小不点,拍着大腿乐坏了,等再知道自己也姓张,更高兴,当众收为义子。这天是八月十三,于是,便有了这个名字。 那一天的记忆,定格在大王,哦,义父说,“不用回童子营啦”的那一刻……然后满满一大碗酒灌下去,自己便啥也不知道了。 再然后,贴身小厮、亲卫、亲卫队长……一步一个脚印跟义父十六七年不说了,自领一军独当一面南征北战也有七八年了,啥时候让义父失望过?姓关的不过是个官军的狗军头出身,虽说带了几千号人马投过来,还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了?还不到几年光景,凭啥跟自己一样捞到个“制将军”的名头平起平坐?当年,爹就是死在这帮狗官军的手里…… 这些年,甘陕、四川、湖广,两江……足迹踏遍多半个大明,时光荏苒,又再次回到自己的出生地,不禁百感交集。尽管口音已经变得南腔北调,安庆府毕竟是故乡,心底多少还是有些感情。庐州府更是自己发迹的吉地,当然不愿意被姓关的屠成一片白地——那他娘的得多丧气啊!所以派了一营兵过去看着点,就算姓关的误会咱去抢功劳又能怎样?义父心里有数呢。 打下望江县城挺轻松的。城墙年久失修,好多地方墙砖都风化没了,直接露了土,县令领着几百衙役壮丁能抵抗多久?呵呵,衙役!真是念书把自己念傻了:衙役们能信么?那是贱业,子孙都不能科举的!所以是世世代代父子相传。你是流官,当几年太爷拍拍屁股走了,他们祖祖辈辈可都要留在这里,能跟你一条心么?这不,刚刚摆开架势还没开始攻城呢,城门就开了,县令被自己的衙役绑了送过来…… 狗官还挺有骨头的,杵那里一个劲儿的骂。呵呵,老规矩了,不等自己吩咐,二狗子一手揪着头发一刀捅进嘴里搅几下,舌头牙齿稀碎,骂不出来了吧?狗官没一个好东西。再说了,自己要是落他们手里,只能更惨。所以,活该! 衙役们更不是好东西。说书先生讲过,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不过,现在他们还有用。 让他们领着几个小队去掏富人窝子,比自己乱撞的效率高多了。小县城嘛,不会有大宗的粮食物资储备,能搜出来多少是多少,不过,金银细软肯定会有些。很多人挺傻的,以为在哪个犄角旮旯埋起来就安全了——要真是这么简单,老子凭啥走到哪里都吃香喝辣的?儿郎们都知道:从井里打几桶水往地上一泼,看哪里渗得快,不用问,土是新填的。挖吧! 末了儿,把人都圈起来,嘿嘿,过两天打安庆府填壕沟用。牢里的人犯倒是可以收下,不过小县城没关多少,有几个算几个吧。 狗官的县衙里有俩娃儿和其他小崽子不太一样,虽说脸上抹了锅灰,穿得也破破烂烂,但一看就跟乡下土娃不一样,旁人也时不时偷瞄几下,不怎么敢触眼神儿!来人,把他们扒了……哈哈,俺说啥了,瞧这身细皮白肉的,还有红绸子肚兜! 把狗官给咱家拉过来! 哈哈哈哈,你刚才不是挺硬气的吗,怎么跪下了,也懂得磕头啦?啥,你说啥?满嘴的血沫子本将军听不清啊!当他面,把俩官崽子给俺砍了! 衙役们呢?都叫来。 别怕,你们开了城门,是自己人,都跟本将军走吧,以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啥,家小?放心,都进老营!或者……把脑袋伸过来砍一刀?从此无牵无挂,哈哈哈,自己选! 哦?这么快就下了决心跟本将军走了?但……本将军还是有点不放心啊!要不这样,狗官就绑在县衙外面的柱子上,你们每人去捅一刀吧!手上都沾了血才算真自己人。来人,给他们发刀!哪个不接刀的也给我砍了! 哈哈哈哈。 第61章 妙计 第61章 妙计 依着关盛云和大部分将领的意思,速战速决,免得夜长梦多。 大战在即,大家都很亢奋,唯独国清林有些闷闷不乐。他知道,无论能否打下陕州,人手折损最大的,肯定是自己的辅兵营。以统辖的人数而论,他的手下足足是战兵总和的两三倍。国队心里也明白,这些人本就是随时要牺牲掉的消耗品,而且,会随时得到补充。然而,此时此地即将是他第一次成规模地把亲领的炮灰们送入鬼门关,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 其实别说国清林了,连关盛云自己在内,大家都有些类似的不适感——临阵你死我活的抡刀子互砍,这帮人谁也不会怕了哪个、但此刻,大都还没有被残酷的现实磨练出铁石心肠,尽管在朝廷眼里他们是反贼、在百姓眼里他们是匪类,即便他们自己,内心也认定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不过,气定神闲地看着成百上千人去送命,此时此刻谁都还没有锻炼出这种气魄。 谷白松岁数最小,没想这么多,见大家渐渐沉默下来,开口说道:“俺哥一开始告诉俺驱赶百姓时别多杀人,他说狗官会等大部分百姓跑进城才会关门,让俺尽量多截住些,攻城时打头阵用。没想到狗官早早落了门,一个都没放进去,这可有足足几万人呐,就用他们呗。” 罗咏昊叹口气:“阿松,大家都想到这个了。其实我最担心的也是这——如果城外只有几千,哪怕是万把人,那是最好不过,有大军镇着,不怕他们不听话。但是,你看现下河滩上总有三四万人吧?就凭咱这几个营,真有什么激变,乱起来恐怕还真压不住,万一那时城里守军趁乱杀出来……” 众将闻言都是心头一震,谷白松一吐舌头:“亲娘哟,真的啊!” “饿上一阵就好了。”满肚子鬼心眼的罗世藩插话道。 关盛云们毕竟是流寇,营里没那么多父在子不言的酸规矩,罗咏昊一方面是真宠自己这宝贝儿子,另一方面也是暗暗想让儿子在营里赢得更多的尊重,军议时对罗世藩的插嘴从来都是默许,听他这么说,心里一动:“哦?你说下去。” 罗世藩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百姓们急切间跑出来,肯定都没带什么粮食。咱们攻城,反正要打造些器械,再快也总要两三天时间。这段时间其实最危险:断粮的头一天,大家惊魂未定,又被狗官兵们杀伤过,吓晕头了,应该没啥事。到了四五天,已经饿得半死不活,想闹也再没气力,但中间这几天,迟早有人会明白过来:饿死砍死横竖都是个死,只要有人鼓动,最容易出乱子。”说着,笑了笑,补充道,“饿肚子的滋味咱爷儿俩都尝过,实在不好受啊,否则也不会就这么投了大帅……” “浑话!哪儿来那么多零碎!”罗咏昊听宝贝儿子话风有些不对劲,笑骂着喝止道。 “哈哈哈无妨无妨,关某得了军师父子,欢喜还来不及呢!可得感谢老天和狗朝廷没让你们大鱼大肉地吃饱了!哈哈哈,世侄,你继续说下去。”关盛云大笑着应道。 众将也嘻嘻哈哈地爆发出一阵哄笑,罗咏昊也是苦笑一声。 罗世藩继续说道:“今天不必说了。我觉得,明天一早可以先派人告诉百姓,下午给他们发军粮。以后每天如此,给一顿饭。只要有了不会饿死的希望,没人会舍得性命硬往刀口上撞的。” 说到这里,小罗师爷故意顿了顿,环顾众将一圈方才继续道:“一来,让他们有个指望,不至于闹起来。二来,让他们先自己商量个领粮的章法,等用他们攻城时就按他们自己定的章法提人、三来么,嘿嘿,咱的军粮不仅不会消耗,还有赚——他们跑出来没带的粮食,可都还在自家屋里呢……” “高!”关盛云一拍桌子高声赞道,“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啊!世侄果然是好样的!” 罗咏昊拈着胡子微笑不语——谁都看得出,军师心里那份得意劲儿就不用说了。 第二天清晨,关盛云特意把自己的亲军拨给小罗军师做护卫。在全副铁甲破霄营的簇拥下,罗世藩骑马来到岸边百姓们的聚集地。 见到明晃晃的刀枪战阵开到近前,百姓们畏惧地向后面退缩拥挤着。罗世藩见状急忙挥手阻住兵士们,自己孤身一骑走到人群十来步远的地方,扯开喉咙叫到:“大家听好,我家大帅说啦,下午发吃的!大家不要怕,本军只杀狗官,不杀百姓!大家让一让,让我过去……” 既惊且惧将信将疑的百姓们畏缩着让开一条路,一袭长衫的罗世藩轻夹马腹,缓步踏入人群,一路缓行,一路扬声喊道:“大家听好,下午发军粮!发粮时十人一组,就地坐下等待!人人都有得吃!站立者不给!争抢、拥抢者就地格杀!” 转眼到了未末申初(下午三点左右),千余名辅兵挑着担子,在百来名兵士的护送下真的给百姓们送来了吃食:仅仅是盐水和的粗砾砾的杂面饼子。然而,这便足够了!人群中爆发起“大王长命百岁”、“老天保佑大王菩萨”、甚至“大王高侯万代”这种不伦不类的欢呼声——侯爵是朝廷的封赏,造朝廷反的大王怎么可能得到这等荣誉?不过……谁也不能要求这些大字不识的百姓们太多,对吧? 等送吃食的辅兵们离开,不知哪个带头,席地而坐的百姓们纷纷爬起来,冲着这群在关盛云们眼里最低微、随时可以牺牲掉的炮灰们的背影跪下,由衷地表达着内心的感激、在关盛云眼里一文不值的炮灰辅兵们,也在百姓们的巴结恭敬下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尊荣,一个个越发骄横起来。 显然,大明的百姓们是健忘的:他们已经忘却了,就在昨天,是谁把他们赶出自己的家园!大明的百姓们是懦弱的:他们明明知道,表面上关盛云罗咏昊们兵强马壮,但如果万众一心,转眼间大家便会冲破樊篱。大明的百姓们是精明的:带头送死的事还是让别人去做,自己享受成功果实最好。大明的百姓是苟且的:尽管远远吃不饱、明天也不知能否过去,现下——手里不还是有半块杂面饼子么! 所以,他们的命运是注定的。 给众人发饼子的时候,一小队辅兵已在人群百来步远的地方竖起一根两丈多高的木杆。等大家咬着饼子狼吞虎咽千恩万谢时,罗世藩再次策马过来,在人群中用手指着木杆高喊:“木匠、铁匠、篾匠、有手艺的,到杆子那里去,有肉吃!” 几大锅骨头汤,为国清林带来了两百多熟练技师——陕州交通要枢的独特环境,本就是特殊人才的沃土。 云梯、撞车、盾车等中小型攻城器械制造的速度明显加快,几千没什么手艺但有膀子力气的新老辅兵们围着南墙两箭远,又深深地挖了一道壕沟,挖出的土方被堆成一座两丈多高的土山,土山上,一个木结构的望台开始逐渐成型——一旦完成,陕州城内的防务将全部被关盛云纳入眼底,一览无遗。辅兵队甚至在当地能工巧匠的帮助下尝试打造攻城塔楼…… 马文升两宿没睡好了。合上眼就暗自嘀咕贼人们会不会发动夜袭,爬起来转几圈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悻悻地躺下依旧翻来覆去睡不着,好容易刚刚迷糊过去,又被报晓的鸡鸣吵醒,于是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跑到城头上。 百来年未曾遭遇如此强敌压境,大家心里都很紧张,也都知道马大人已经差不多变成神经病了,于是尽可能远远见到就避开。不过,终于还是有倒霉鬼被逮了个正着。这天辰时刚过,马文升在城墙根的临时营帐里竟发现了一群大白天睡懒觉的家伙们!暴怒的马大人气疯了,喝令着随扈们劈头盖脑一顿鞭子抽下去,跳脚骂着要活活打死这帮不知死的狗杀材——直到睡得迷迷糊糊被抽醒的家伙们叫嚷起来,马大人才明白,这些是值夜的兵丁在轮休补觉。 马文升读过几本兵书,知道城池攻防的关键在城门,所以时刻担心,怕兵士们私下串通偷开城门投敌。于是把自己的亲随卫士们打发到各门盯着,连完全没有敌踪的北门也派了人——谁知道贼人们会不会欲擒故纵!这些平素横惯了的家伙们可逮着颐指气使的机会,个个都想在马大人面前露一手,“破敌”的奇思妙想纷纷出笼,把守门兵卒呼来喝去整得苦不堪言。 最倒霉的是城里的无业游民乞丐们。按照常规惯例,这些人应该立即被组织起来,以每天两餐饱饭为交换,让他们参与守城。马大人则担心这帮人靠不住,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先都抓了,统统关到牢里——在抓“反贼”已经成了唯一通天大道的马文升眼里,所有人都是可疑分子。很快,牢头就开始诉苦,一夜之间平添几百张嘴,如果州衙再不多拨些粮食,牢里怕是要饿死人了。 尽管潘定和荆向善多次保证,州仓里的存粮足够支持四五个月,省着点吃能够大半年,马文升还是让衙役们挨门挨户搜存粮,抓丁壮——衙役们自然拿着鸡毛当令箭,明抢强拿中饱私囊,稍不称意就扣上一顶城防需要的大帽子拆你家,把陕州城折腾得鸡飞狗跳。 眼见着城南的望楼已经接近完工,马文升更加六神无主的恐惧,逼着王简想对策。没真打过什么仗的王简想破了脑袋,最后建议挑选精锐趁夜出城逆袭火攻。一听说要开城门,马文升想也不想地否了,反要王简半夜带人缒城出去偷营! 王简傻了眼:不给留城门,那还回得来么?这不是摆明了送死去的嘛,谁会干啊!再说了,烧了人家可以再搭,几百条人命换一个木头架子,这不是疯了?! 马文升突然觉得这个办法实在好,硬逼王简“依计而行”。王简只能吓唬他:几百精锐陷在敌人那里,贼人攻城时防守可就没骨干了!马文升随即又改口说把刚抓的那帮游民乞丐放出去夜袭,让他们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对朝廷的忠诚。王简费了半天劲地解释:那帮家伙没有任何训练,晚上更是瞎子般啥也看不见,前脚抓了关牢里扭头就扔出去送死肯定使不得……当然白费口舌。于是当夜,马文升在墙上气急败坏地看着一群叫花子哭天抹泪地被缒下城,下了墙就点起火把扔了刀枪喊着大王饶命跑去贼人那里——给国清林的辅兵队又送去了两百多炮灰! 马大人当然没错:早就看出来这帮家伙是不稳定因素,所以才抓的嘛!然后继续骂。王简实在无计可施,便跑到州库里点验装备,一方面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更多的其实是躲马疯子。没想到,这一通转悠,真的让他在角落里找到落满了灰尘的几件大杀器——床弩! 顾名思义,床弩是把几张大型硬弓固定安装在类似床架子的发射座上组装而成的重型武器。王简发现的是几具双弓床子弩,由两张弓组成,分别对向安置于粗大的弩臂前后两端。发射时,要用一条两端系有铁钩的粗绳一端钩住两根弩弦,一端钩住绞车,十余人合力转动车轴张开弩弦扣在机牙上,再安置好巨大的特制弩箭——就是后面安装了铁制箭羽的枪矛——瞄准目标后用大锤砸向扳机(人力无法扳动)击发,铁矛破空而出,三百步内无坚不摧! 王简大喜过望,立刻指挥兵卒们在南城墙把几个大杀器安装起来。 第65章 神助 第65章 神助 城外,关盛云们忙着打造攻城器械的这几日,城里的马文升也没闲着。王简找到床弩“首战告捷”,马大人还是睡不着——刚开始那几天是因为害怕,这回则是因为亢奋。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折腾半宿突然开悟:这分明是自己得到天助啊!于是天还没大亮就拉着一帮人跑去城隍庙烧香。 毕恭毕敬的献上糕果纸烛牲醴(音“礼”),默祷了一番保得平安再塑金身等老生常谈,拜了几拜,正要出去,瞥见殿外有个掣签的摊子,一提官袍下摆便要过去。 荆向善慌忙拦住道:“马大人,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我等祝祷一番表明心迹以求神佑这便足够了。竹签,死物尔。倘言不利,恐动摇军心啊。大人三思。” 马文升怒道:“你这厮说甚么浑话,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所在!刚刚求拜过便做如此妄悖之语,不怕仙家恼怪么!” 复又反身向殿里拜道:“上仙莫怪,上仙莫怪。下官御下不严,回衙定重重罚他。阖城平安还靠上仙佑护,求上仙给个明示。”言毕,捧起签筒摇了起来。 随行的几位文武彼此对望一眼,眼神中尽是无奈。 啪嗒一声,一根签掉了出来。马文升紧张的捡起定睛看去,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哈哈,上上大吉!” 此签名为“百里奚投秦”,出于一个著名的典故:秦穆公知道百里奚为大贤,以五张羊皮从楚国将其赎回,授以国政。百里奚“谋无不当、举必有功”,并国二十,成就强秦。 此签解语云:贵人邂逅,从此提携,命运亨泰。出入图谋,凡事利快;士庶占之,前程远大! 怪不得马文升喜不自胜。 出得庙门便左张右望的,一心想找到能助自己的神人百里奚。 也幸亏如此,潘定荆向善王简等人总算暂时摆脱了马文升,各忙各的。 所谓心想事成。又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马文升一个劲念叨着必有吉人相助,还真就给他找到一个。 顾三瘪子卖了百户李力,营里虽没人待见,却也没谁敢招惹。不需要应名点卯,这阵子便整日巴结着马文升派去盯着堵城门的亲兵随扈。而那帮营伍事宜两眼一麻黑的家伙们,有了熟悉守军人头的顾三瘪子在一旁帮衬指点,好一通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咋咋呼呼,狠狠地抖了几把威风,可谓苍蝇给屎壳郎带路,狼狈为奸。 听亲兵们说马大人要找能人相助,顾三瘪子一拍大腿:“爷们早说啊,俺知道这位活神仙!” 陕州东门里住着一个亦巫亦道的神棍,名叫刘十亭。平日里以驱魔捉鬼测字看相堪舆风水外加跳大神找物件主持红白事等为生,小有名气。马文升这帮人是新到不久的外来户不知道这位,但顾三瘪子认识,交情还不错,于是隆重推荐了上去。 马文升略微琢磨了一会,猛地一拍脑门:“天爷!这就是本官要找的吉人啊!签曰百里奚投秦——秦地,陕也!十里一亭,十亭者,百里也!错不了啦,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哈哈哈哈……” 刘十亭看家的本事便是察言观色招摇撞骗。大兵围城之际,见马大人亲自率众登门来请,所为何事焉能不知。这时候不抓住机会狠发一笔如何对得起骗子的职业操守?“六丁力士”、 “北斗神兵”、“奇门遁甲”、“撒豆成兵”等高科技词汇行云流水举重若轻地娓娓道来,把马文升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煞有介事的仔细端详了马文升一阵,离座拜道:“草民有眼无珠,府尊大人恕罪。大人姓马,又生的一张好马脸,必将万众俯首!万众俯首,那便是入阁拜相啊!” 闻听此言,马文升喜出望外,再无一丝相疑。 荆向善挨过骂,不敢再跟马文升较真,只能由着他胡闹。潘定实在忍不住了,劝道:“大人,‘子不语怪力乱神’。兵法有云,‘夫战,非天官、阴阳、时日,惟人事而’。又云,‘举贤任能,不时日而事利;明法审令,不卜筮而事吉;贵功养劳,不祷词而德福’。大战在即,下官以为厉兵秣马当为要务……” 马文升正要发作,刘十亭见竟有人敢挡自己财路,怒了,打量了潘定几眼,悠悠道:“这位大人,草民斗胆直言,您印堂带煞,唇焦而耳赤,恐怕有大劫。眼前这些时日,还要小心些。” 潘定是从六品的州同知,闻言怒道:“大胆刁民!竟敢信口雌黄辱及朝廷命官?!来人,拿了!” 马文升岂肯让“贵人”被拿,急忙拦住:“咳咳,且慢,且慢。潘大人,依本官看来,老神仙也是一番好意,谨慎些倒也无妨,是不是啊?那什么,对了,州仓里新募了些粮,潘大人帮我去点验一下,做个统筹。” 潘定怒气冲冲的“哼”了一声,甩袖而去。荆向善实在无心看马文升这般胡闹,喊了句“潘大人,下官同去”,向马文升告了便,也离开了。 刘十亭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个大权在握的傻子,决心吃定了马文升,拿腔作势的轻叹一声:“唉,忠言逆耳啊。草民铁嘴,看破便说破。只是可惜了一番好意……” 马文升陪笑道:“老神仙莫怪,听不进真言那是他自己命薄。这守城大计,还要请老神仙指点。” 刘十亭一声朗笑:“马大人放心。草民不才,区区毛贼却也未看在眼里。待草民登塔望气,再做道理。” 马文升喜道:“如此甚好,老神仙请。” 陕州的制高点不是城楼,而是城中的宝轮寺塔。 宝轮寺建于唐,塔建于金大定十六年(金世宗朝,公元1176年)。人站在塔前,手持两石相击,可闻回声如蛙鸣,故民间俗称蛤蟆塔。与北&京天坛回音壁、山西永济的莺莺塔、四川潼南大佛寺的石琴,并称中国四大回音古建筑。 宝轮寺塔高十三层,刘十亭与马文升联袂而登。因为去路上心中早已打好盘算,到了塔顶,刘十亭气定神闲的举目四望,煞有介事的表演完,片刻后,哈哈而笑。 马文升知道这时自己该捧哏了,忙问:“老神仙,为何而笑?” 刘十亭胸有成竹的答道:“大人放心,咱们赢定了!”说完,用手指着东方:“《云气》有曰,‘城中有气出于东,其色黄,此天城也,不可伐!’这叫做‘吉城气象’。大人,咱们首先已经处于不败之地了!” 马文升知道,铁匠铺在城东,这阵子不停地打造军械,肯定烟火升腾。但内心既然认定了神人相助,神人说那叫气,自然便是气了。 刘十亭继续道:“‘将军气象’曰:‘军上气发,渐如云,又变作山形者,将有深谋,不可击;若在吾军,速战,必大胜’。大人请看,我军上空之气,果应否?” 马文升定睛望去,伙房那里一长溜大灶刚刚做好饭食,火头军辅兵们有的忙着往挑桶里倒粥,有的往筐里装粮饼,好一片热气蒸腾。心下有些嘀咕,不禁暗想道:“这也算么?” 偏巧一阵风刮来,把这片刚刚腾起来的“云气”吹得干干净净,马文升更加犹疑。 一直用眼角瞄着马文升神色的刘十亭见状,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忙道:“《风角》曰:‘风从后来,冲雾突云,人雄壮,马嘶逸,旌旗如举,势指敌方,必获全胜以建大功’!草民先恭喜大人了。”说着话,深深一揖到地。 偷眼见马文升面色放宽了许多,继续道:“此风向南而掠,贼众亦在南。我城在北,贼攻我则逆风。《风角》又云:‘军行,旗幡指后者,三军败,战将死’!大人,此乃天意。” 马文升高兴坏了,再下面刘十亭指着太阳说什么“日有青气在其上下者,大吉,可出军”之类的话完全没听明白,一个劲的点头称是。 见火候差不多了,刘十亭趁热打铁:“大人,草民不才,愿择六百六十六人,布‘六丁阵’,施‘六甲法’,一鼓擒诸贼首而扫荡贼众无余!” “好,好,好!”马文升忙不迭的答应着,唤来一名亲兵:“拿我的令签,到银库先取金二百,银五千,交予老神仙暂作度支。” 又唤来一人:“拿我令签,陪老神仙去挑人。凡老神仙所选之人,不论所营何事、所司何职,上官一律不得拦阻,违者以贻误军机论!” 刘十亭又找马文升要了二百斤铜料,停下铜铁匠们手头的工作,按北斗七星的形状去铸一只“威斗”(可以理解成一个超大型的长柄铜勺),号称可以“厌胜众兵”(“厌”字此处音“压”,这般把戏说穿了就是弄个东西诅咒对方,比如画个像或弄个木头小人用针扎……时至今日,这种扯淡的东西仍偶有所见:邻里不和,在对着对方的地方挂面小镜子等举动便是)。 刘十亭拿了钱,倒也真卖力气,牢狱、街肆、营伍到处转,用手一指,被指的人便要放下一切跟着走,成为六百六十六名光荣的“神兵”一员。 宝贵的战前准备时间,就被这群浑人白白浪费过去。这还不算,一通瞎折腾,彻底打乱了原本就嫌仓促不足的部署,潘荆王简等人几乎陷于绝望——史载,“是时,望之文武,皆有死色”! 其实,在古代战争中,祭祀与占卜是两项非常重要的工作。流寇们大多囿于条件所限,往往装神弄鬼一番应景而已。但对官军而言,则有很强的仪式感,史料中相关的记载比比皆是:出征萨尔浒杨镐杀牛祭天、鸦&片战争时奕经到关帝庙求签……其各种征兆,对民心士气作用极大,最著名的当属狄青那百枚铜钱的故事。今天的我们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识,津津乐道于姜尚一脚踏破预言武王&占卜不利的龟甲,斥之曰:“枯草朽骨,安可知乎”。但这只是个例——直到清朝,出兵前的祭祀、占卜仍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祭祀比较容易理解——今天的誓师大会、战前动员、授旗等仪式依稀可以看出其原始痕迹。 占卜则复杂得多,仅仅种类就十分繁杂。 卜:主要指龟卜。钻凿、烧灼龟壳,通过对断裂纹路的解读预测吉凶。把结果刻在牛肩胛骨上保存——这便是甲骨文。 卦:把片状石头/木块扔地上,根据正反猜未来。 占:起源是筮占,就是用蓍(音“师”)草加以排列,抽取,视其奇偶、长短预测吉凶。周文王被商纣王囚禁在羑(音“有”)里,成天闲着没事,把这个游戏发扬光大了——使用蓍草和筮竹排列组合,于是弄出八卦,乃至六十四卦。被很多人吹得神乎其神的《周易》出现于西周中后期,至于是不是真的那么奥妙无穷,且不说一个不知道地球是个大圆球的原始人能不能悟透宇宙真理,讲个小故事吧。有天文王摆弄蓍草算完一卦,纣王来了,带来一碗肉羹:“饿了吧?尝尝。”等文王吃完,问:“好吃么?”文王:“好吃。”纣王:“还想不想吃?”文王:“想”。纣王:“给你小刀和竹片,刻封信给你小儿子让他过来吧。”文王:“吃肉肉跟我小儿子啥关系?”纣王:“关系可大了!你刚才吃的肉肉是我用你大儿子炖的。吃完了,没有啦。还想吃就把你小儿子叫来,我再炖给你呀”…… “占”到后来,越来越五花八门。 有“星占”:不止看星星,太阳月亮打雷下雨都能占的。 有“天占”:根据各种天气天象猜,比如“天鸣有声”、“无云而雨”、“卯时雷”、“昼夜阴晦”等等,都有的胡说。 有“地占”:看地貌地表,比如“地裂”、“地鸣”,都是大凶。 有“日占”:看太阳猜,除了正文里的例子,还有“凡日蚀,从亏处击之,胜”等等。 有“风角”:根据风向猜,正文里说了不少。之所以叫“角”,是因为风向分东西南北、天圆地方,地也有东西南北,既然是四方形,就一定有个“角”! 还有“云气占”:“云气”也叫“气象”——熟悉这个词吧?嘿嘿,您猜对了,“气象预报”!这词就这么来的。“象”这个字,本意是“表象”,就是观察“云”或“气”的外表。作为描述一种动物而言,“大象”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哎妈呀这玩意真大啊”的意思,久而久之,变成专属名词啦。 还有“杂占”:各种各样的花式猜,有“五行占”,看到啥动植物匹配阴阳五行猜、有“梦占”,周公解梦之类的、“六壬”/“遁甲”/“太乙”,合称“三式”,具体怎么蒙我也不知道。 此外,还有谶(音“嗔”)纬,就是语焉不明的预言,比如“亡秦者胡”/“十八子主神器”/“莫道石人一只眼”之类的。 扶乩(音“击”),就是悬只铁笔,让俩小兔崽子端个沙盘闭眼晃荡,看铁笔在沙子里划出的痕迹猜——对了,明朝权相严嵩就是被这么玩死的(蓝道行给严嵩发微信“皇上想你了,快来”,然后让俩小兔崽子划出“奸臣至”,这样玩几次,世宗一看,咦?怎么老是你?)。 更由上述衍生出堪舆选坟地、看风水折腾房屋摆设、看面相看手相、测字、让鸟叼字……不一而足,简直博HU大SHUO精BA深DAO。 第62章 大杀器 第62章 大杀器 由于望楼还在搭建,城下关盛云部视角受到城墙的阻挡,并不知道城头上在组装床弩。不过,连王简都不知道武库里还有这等大杀器,兵士们更是陌生,只能边揣摩边摸索着组装——大构件都在,锁销、连杆等小部件要么缺失,要么朽坏,还要重新制作,也着实费了不少功夫。尤其是发射的铁矛,库里只有二十来只,尾部的铁羽早已全部锈穿,一碰就碎,枪头也锈迹斑斑,有兵卒试着大力去扎砖墙,砖崩下来一大块,铁枪头也应声而断——这些也要重新打造。 终于,望台接近完工,只差给顶部平台装上挡板护栏,高藤豆急不可耐地要带着几个营官爬上去先睹为快——三个飞兽营是主攻,他比谁都更关心陕州的城防。 城头上的床弩终于也架好了,不过,一旁刚装上簇新枪头的铁矛还没来得及上尾羽。兵士们望见对面土堆上几个戴着铁盔的贼人正要攀登望台,其中一个盔缨比旁人明显高了一截——显然,这几个家伙都是贼人将领,其中还有个大头目!机不可失,加上好奇心切,一起合力转着绞车给床弩张了弦,也没啥经验,寻思着没装尾羽就没装呗,便直接把一支铁矛放进发射槽,略微调整了下射界方向,将铁矛瞄向了望台顶部。 一个兵士半举着木锤,眼睛向对面望着,看到望台顶上冒出一簇黑缨——关盛云部的铁甲武器绝大部分都是或讹诈或缴获来的大明官军装备。大明自命火德,色尚红、关盛云们既然造了反,也要讨个五行相克的吉利,水克火,对应的是黑色。普通兵卒们,除了给精锐战兵配发的铁甲或布面甲,服装自是五花八门,若非抢到新衣服,入伙时穿啥差不多现在就还穿啥。为了在战场上区分敌我,便叫兵卒们在身上挂块黑布条,将领们则把盔顶的红缨染了黑——手里的锤子狠狠砸向机牙的锁销,伴随着“砰”的一声弦响,巨大的铁矛激飞而出…… 高藤豆脚还踏在梯子上,刚刚将脑袋探出望台地板,便一眼望见了对面城头的床弩,还有那道向自己袭来的黑影,下意识的一缩头。 床弩射程远,威力大,但有个致命缺点:射击精度不够——这也难怪,即便在枪支普遍装配先进光学瞄具的今天,也不是随便谁都能拎起来枪枪十环,更罔论几个世纪前的大明。 箭只上的尾羽,可以让其以箭簇尖为轴心,在飞行中自行旋转,从而最大限度地保证射击精度。兵士们张大了嘴巴眼睁睁看着没装尾羽的铁矛颤抖着在空中划出一道奇怪的轨迹:前百十步的飞行路线还在意料之中,随即突然一拐,斜扎而出,七扭八歪地向东偏去,越过壕沟,把一个辅兵在推的独轮车扎了个正着,巨大的动能瞬间掀翻车子的同时,矛杆扫到辅兵腰际,随着一声闷响,那个倒霉的家伙身体弯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凌空飞出几步远,稀里糊涂地便送了性命。周围其他辅兵惊惧地看看尸体,再望向城头,发一声喊,四散着奔开了。 高藤豆等人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谁也不会傻到继续爬上去当活靶子,连滚带爬地顺梯而下,骑上马跑回营地。 主将跑了,城南空地上那些垫坑铲坎运护栏等做攻击前扫尾工作的辅兵们,原以为自己远在弓箭射程之外,见状也扔下手里的锹铲往后跑,国清林带了几个心腹抡着鞭子拼了命阻止,胳膊都抽酸了才收拢住众人。 其实辅兵们多虑了:守军才不会把昂贵的铁矛浪费在他们身上——即便是战兵也不会。 那些看似笨重粗陋的攻城器械,价值可比人命珍贵得多! 城头上一阵欢呼。 虽然没有射中贼人将领,但歪打正着好歹也算首战告捷,守军们喜笑颜开,都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亲眼目睹者自然成了百众瞩目的核心人物,绘声绘色地连表演带怪叫地描述着被击中家伙的惨状、听的人也兴高采烈,被喷的满脸吐沫星子都顾不得擦,扭头便跑去向他人添油加醋地转述起来,也狠狠地享受了一番其他叫花子兵们众星捧月式的崇拜。 王简嘴里骂着白白浪费了一支好箭矛,内心也挺高兴,兵丁们也看得出,嬉皮笑脸地应着,七手八脚地给其他铁矛装尾羽。 马文升正无事生非地在铁匠铺里给干活的添乱,听到消息也兴冲冲跑上墙——马大人高兴啊,大喝一声有赏,宣布了赏格:毙一敌赏银二两!立即被兵士们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嘴地表功:首先发现敌将的那个、抬矛的俩、摆床的六个、瞄准校正的各一、绞车那边十个(包括六个抬床的)、抡锤击发的急了,吼一声还有俺呐……马大人笑逐颜开地一把豪掷出去近五十两银子。 王简望着远处搭建中的塔楼,忧心忡忡地小声向潘定、荆向善进言:“二位大人,能否劝劝马大人?这般赏下去,末将怕兵丁们为了讨赏见到贼兵就乱射一通——这些铁矛金贵得紧,要留着对付贼人的攻城器械啊。” 潘、荆二人相视苦笑道:“马大人的脾气,谁拦得住?唉!”嘴里虽这么说着,仍是凑了过去:“大人,咱的箭矛只有几十支,您看……” 马文升闻言一怔,向地上的箭矛望了几眼,随即回应道:“这不就是短枪嘛!王简,你去武库多找些枪来截短了便是!” 王简一听这外行话急道:“大人,这可不是枪啊!您看这矛头足有尺许,矛杆也比枪杆粗重,射出去力道才够大。普通的长枪,主要靠长度拒马阻人,枪头不过两,射出去威力不足,因此,投掷都要用专门的标枪。单纯把长枪截短——射攻城器械没啥用,要说射人,还不如斗子箭呢。还有,枪杆用的大多是白蜡杆等弹性大的木材,便于扩大击刺挥舞范围、箭杆要用硬木,射出去才不会抖……” 马文升感觉在众人面前被一个武夫抢白很没有面子,不耐烦地打断了王简的解释:“放屁放屁!休想用借口搪塞本府!你这厮分明就是偷懒!快去快去,再啰嗦看打!” 王简张了张嘴还想分辨,潘定扯了扯他的袖子,打圆场道:“马大人让你做便做,试一下总是无妨……” “哼。”马文升被扫了兴,气哼哼走了。 望着马大人的背影,三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王将军,你刚才说什么斗子箭,那是什么?”荆向善好奇地问道。 “禀大人,就是普通的羽箭。床弩除了发射箭矛破坏敌人的器械,如果对付无甲,便可以把几十支羽箭装在铁斗里射将出去,大概有几十步到百来步的射程。卑职只是听说过,大略知道用法,具体能射多远,卑职也说不清楚,要试一下。” “这个好啊!”潘定一听,来了精神,“为什么只能对付无甲呢?床弩力道这么大,就算是披甲,挨上一下也受不了吧?” “潘大人容禀。床弩力道确实大,但几十支箭装在斗子里,力道便散了,还有许多弦力浪费在斗子上,所以效果跟普通的步弓差不太多。若要破甲,得用专门的铁骨破甲箭。” “那就装破甲箭好了啊?” 王简苦笑着一摊手:“潘大人,铁骨破甲箭贵得很啊,一支足足顶寻常羽箭十来支呢。普通的弓手末将都舍不得给,精锐老兵每人也不过三五支,装在斗子里用床弩射出去没个准头,中与不中全凭运气,还不如让步弓手瞄准射击呢。” 哈哈哈隔行如隔山啊,三人的笑声驱散了刚刚的不快。 “还是找杆枪试一下吧,”荆向善向马文升离去的方向努了努嘴,“多少得给那位一个交待。” “嗯。”王简应道。挥手叫过来几个兵士,七手八脚地锯枪杆,撕扯去枪头的红缨。 “咦,对了,王将军,为什么枪头上都要缚这些红缨呢?工部的大人们出了名的抠,个顶个都是恨不得蝗虫腿上刮下半两油的狠角色,该不是为了只图好看吧?” “大人说得对,枪头系红缨确不是单为了好看。枪兵除了拒马,也要刺击杀敌。扎中敌人敌骑,血会顺着枪杆流下来,握着容易滑手,有这些缨子阻着,手里转几圈甩一甩便好了。其实,不一定要用红的,啥颜色都中。卑职瞎猜,红色是为了吓唬敌人,远远望来,满眼都是沾了血的缨子……” “哎呀,枪杆柔矛杆硬、枪头不过两、斗子箭、铁骨箭、连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红缨子都有这么多道理在里面,庄子云‘道在蝼蚁,道在屎溺’诚哉,诚哉。” “可不敢当。卑职是个不识字的粗人,还是大人们识文断字,有满肚子大学问。” 三人边说话边看着兵士们忙活,不一会,短枪准备就绪,木槌砸下机牙,在大家的注视下,那截短枪颤巍巍飞出,幅度越来越大,由于长枪的设计原理从未考虑过飞行力学,后来索性在空中翻起了筋斗,啪的一声,横拍到仅七八十步远的地面上,把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高藤豆惊魂未定地跑回来时,关盛云正美滋滋地看着即将完工的几座攻城塔楼。猛听到城上竟然有好几架床弩的消息,大吃一惊——众将大多是边军出身,都知道这等大杀器的厉害。议了半天,除了多做些盾车,送尽可能多的炮灰到城底下刨墙根以外也实在想不出啥更好的办法。 塔楼看来是用不上了,狗官军们肯定会用床弩对付——箭矛造价不菲而且不易做,能用人命交换的话怎么算都不亏,但用塔楼去换可就亏到姥姥家了。 正在大家面面相觑无计可施的当儿,南方警戒的塘骑来报,发现有一支两三百人的队伍向大营开了过来。 关盛云正在奇怪,硤石关设伏布防的谷白桦,眼皮底下怎么会漏过这一支不算小的队伍,第二拨塘骑带来了更详细的消息:来的就是谷白桦本人。 原来,大军把陕州围得太紧了,到现在豫省三司都还被蒙在鼓里。谷白桦手里攥的是足足六个步队的超级大营,再加上千把辅兵协助凭险而守,闲了好几天实在无聊。想想万一有警,马匹跑起来报信五十里路也要不了个把时辰,索性留下几匹马,自己带了两个步队回来凑个热闹。 跟着谷白桦一起回来的,还有梁老四。 他原本被谷白桦随便扔进一个步队,也是闲闷了好几天,见谷白桦要回老营参战,一心要杀官军报仇的梁老四叫嚷起来,队官几个大嘴巴子都没让他闭上嘴。谷白桦喜欢这种汉子,干脆又把他提出来,编进自己的亲卫队。 第63章 破解 第63章 破解 谷白桦来回得太是时候了。 得知大家突然发现城里凭空冒出来个大杀器,谷白桦也是一惊。等问明白了原来是床弩,而且关盛云们对此一筹莫展,谷白桦一阵大笑:“你们就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私娃子土鳖!哈哈哈哈!” 众将这个气啊。 大明朝的概念里,中原才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繁华所在,你一个云南烟瘴之地的蛮子,竟然嘲笑俺们是土鳖?高藤豆以为谷白桦根本没弄明白什么是床弩,也为了掩饰自己撒腿就跑的窘迫,便给他连比划带描述地详细解释。解释得有些夸张,好吧,很是夸张,在他的描述里,那支射歪了的箭矛,简直就是《封神榜》里韦陀横扫千军的降魔杵:所过之处,尽成齑粉!反而把得意洋洋的谷白桦镇住了,一吐舌头:“你私娃子讲得恁般厉害,这等神物咱倒是真没见过……” 高藤豆得意起来,回骂道:“你蛮子见过啥子?只笑别人,却不知自己才是土鳖!” 罗咏昊猛然想起谷白桦做马贼以前在丽江的边军经历,心里一动,挥手唤来卫士让把箭矛取来给他看看,说道:“阿桦莫急,等下你先认一认那东西可曾见过。” 等卫士把箭矛送来,一见之下,谷白桦指着高藤豆跳将起来:“你个土鳖私娃子,日尼&玛黑得老子清痛(骗得我好惨)!老子说啥子嘛,啥子神物恁厉害,就是个八牛弩噻!”说着话,单手拎起箭矛掂了掂,端详一下,随手往地上一扔,“这么小,两只牛都用不到……哈哈哈鼠胆!鼠辈!哈哈哈。” 罗咏昊赶忙止住正要还嘴的高藤豆:“二位兄弟且住,说正事要紧。阿桦,你以前当真见过这东西?你当真知道怎么破?” 别看谷白桦在关盛云面前可以大大咧咧,但武人对读书人的尊敬是骨子里的,他在罗咏昊面前可不敢造次,躬身一抱拳:“军师大人,俺知道。” 大明时,云南丽江府管辖范围比今天大得多,差不多大半个滇北都在其治下。丽江的众多民族里,纳西族最为著名。这倒不是因为其人数众多,而是因为世袭的土司知府木老爷是纳西族。恰恰相反,相对其他民族,纳西族的人数很少,又地处中原王朝鞭长莫及的边陲,再加上富庶(有铜矿),因此在历史上,每每受到周边各民族的觊觎。所以,为了生存,一方面民风彪悍不畏死战,另一方面,首领们脑筋也活络得多——比如说,朱元璋遣义子沐英平定云南时,纳西首领阿甲阿得审时度势后果断率众归附,便是求生欲极强的鲜明例子。 对纳西族生存威胁最大的是藏族——明清时的藏区同样比今天大得多,今天的青海、四川、云贵都有一部分。为了应对这种延续了几个世纪的威胁,纳西首领们往往采取两种手段:一方面是和亲,与相邻藏区的大部落首领们结盟,送去家族中的女性和大量财富,从而获得一段较长时间的安全保障、另一种就是血战死磕,让率先亮出獠牙的部落崩碎满口牙齿。这种不计代价的血拼,自己固然死伤惨重,但一定会打到对方部落断掉脊梁骨——随后不久便会被其他藏族部落吞并。几个世纪始终如此,因此虽然部族实力相对弱小,也总是能让觊觎者忌惮。 这一任的土司木增老爷,少年时就曾率众家将力抗犯境的乡城土司,大获全胜后更是一路追剿溃敌,打下了其四川木里和西藏芒康等老巢——就是在木里,他们曾遭遇到床弩的攻击,并大破之! 为什么川藏土司会有这种官军才能装备的大杀器呢? 其实,这一切都是大明的朝廷在背后捣鬼。 为了不让世袭的土官势力做大,最后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对朝廷构成威胁,明面上大明的地方官看起来允公允正两不相帮,暗地里时不时会挑唆、激化各部落之间的矛盾,周边卫所的驻军,则会在地方官的指使下推波助澜:要么协助训练,要么提供装备给两边递刀子——乡城土司固然觉得少年木增好欺负,四川行都司通过盐井卫提供的攻守器材,同样让其有恃无恐。 没想到木增老爷是个硬茬,为家乡亲人而战的纳西汉子们个个悍不畏死,硬生生用人命填,终究把木里打下来,顺带着缴获了床弩。 明知乡城土司那个傻货不可能自己研究出来这等大杀器,但别看木增老爷年纪轻,脑子灵光,知道说了也白说,万一跟朝廷撕破脸对自己更要命,所以这事连提都没提,直接把两架完好的床弩抬回丽江自己私吞了。事后给朝廷的报告里只是字字泣血地控诉乡城土匪如何不服教化烧杀淫掠欺负人,自己不得已自卫反击,至于缴获么,就是一些断刀藤牌,朝廷如果需要,一句话,全部拿去! 朝廷当然装聋作哑地乐见其成——不论谁把谁砍死朝廷都开心,这些许装备的“遗失”对朝廷的长治久安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木老爷又格外器重谷白桦,就是在木府,好奇心强的谷白桦不仅亲手把弄过,更是把它研究了一个透。 缴获的两架床弩一大一小,大的便是谷白桦口中的“八牛弩”,由两前一后三张硬弓组成。顾名思义,巨大的绞盘需要八头牛,也就是上百人合力才能上弦,发射出的巨型箭矛射程几达五百米(别听网上那些口炮自嗨什么1500米的胡扯——抛开机械能的极限不谈,稍微动一下脑子就知道:这么远的距离如何瞄准保证精度?巨额的打造成本,上百人挥汗如雨折腾半天就为了让你对着看都看不见的敌人射空气过瘾玩?)、小的便是陕州城头这种双弓床子弩,十几个人合力便可发射。 八牛弩几乎无招可破,但体积大,造价不说了,城头摆不开几具,而且发射速度巨慢,只会用来对付最迫在眉睫的威胁,这便有机可乘。比如说,你做了四五个塔楼,豁出去其中一两座和其中的兵士——少塞点人进去,塔楼就轻,配备同样数量推车的辅兵,前进速度就快,城上的守军就会认为这个威胁最大——牺牲掉这个,其他几座差不多也就该靠上去了!放下前面的护板做通道搭在城头,冲上去几个人先把绞绳弓弦砍断,少则几个时辰多则一两天,这个威胁暂时就不用考虑了。如果往架子上扔几个油罐更好,这东西便就废了。 双弓弩的破法更容易,而且,付出的伤亡也会小的多。其实,关盛云等人都是当兵时道听途说过其威力,并没有实际亲身经历过——半拉子的家伙们最好骗,如果真的打起来,只要肯流血,要不了多久,自然也会琢磨出破解之道。 谷白桦听木老爷讲过用诸多纳西汉子性命换来的破法,加上自己亲手试过,当下就说出了应对之道。众将大喜过望,笼罩在大家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谷白桦只带了两个步队回来,其实就是舍不得错过热闹,主攻还是高藤豆的三个营。大家按部就班地按自己的方法做攻击准备,谷白桦的小部队干脆把关盛云的破霄营替换下来,承担起给百姓送粮的护卫工作。 然后,谷白桦便白捡了个媳妇。 连续多日担惊受怕半饥半饱的日子,把百姓们驯化得服服帖帖,他们在关盛云大军的面前俯首顺耳,唯唯诺诺。一开始的武装护卫,是为了镇压百姓们被逼到穷途末路时可能的反抗;而现在,只是例行公事而已。更多的是向城头守军示威,还有羞辱: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百姓们向自己献上的欢呼。 送餐食的辅兵们,虽然在自己营中是最底层的存在,不仅需要时刻忍受正规编制内战兵们呼来喝去的欺负,性命大半也会迟早送在不知哪里的沟渠里——他们也都知道,别说关盛云和罗军师,哪怕自己的顶头上司都不会对此有一丝一毫的在意,但在百姓们那里,他们则变成了救星般的人物,享受着人们发自肺腑的感激,目光所及尽是恭维的话语和讨好的笑脸。甚至有带着小娃的百姓,私下里强逼着教会娃娃伏地磕头,用稚嫩的童音表达“听俺说谢谢你”的敬意——为此,还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排在后面等着领杂粮饼的人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于是吵了起来。 不过,这种秩序只是针对关盛云们而言——百姓内部,则是另一番景象。恶劣的环境下,即使曾经关系融洽的邻里,也变得仇人般相互敌视的剑拔弩张,辅兵们离开后,斗殴、抢劫稀松平常,甚至已经发生了好几起命案,尸体被抛进青龙涧顺流而下,阻在浮桥那里,天一营的兵士们只得解开一只小舟,留出一线空隙让尸体漂进黄河。 另一个大问题是疾病肆虐。虽然每日一餐排泄物不会很多,但人口数量摆在那里,几万人蜷缩在一个狭小的区域,仅仅屎尿一项,就是天大的麻烦。更要命的——排泄物污染了唯一的水源,尽管大家一直有卯初(五点)到河边清空身体、辰后(七点)再取水的习惯,但河流的自洁能力毕竟有限,如此大规模的集中排泄物不可能在短短一个多时辰里被悉数分解,于是很多人病倒了,消化系统的疾病更进一步恶化了本就糟糕的环境,雪上加霜。 所有人都企盼着能够早日离开这里。 哪怕去死。 这时,谷白桦来了。 一改往日的杂粮咸饼,今天谷白桦带来的是热腾腾的白面大饼,和面时还调了些猪油,撒了绿油油的葱花,辅兵队的担子一掀开,仿佛能够冲破天际把神仙们诱到凡间的香气就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病恹恹的人群沸腾了!有些人实在按捺不住席地而坐的命令,欠起大半个身子巴望着,伸手祈求着。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挨了鞭子——罗世藩对此早有预料,特地耳提面命不厌其烦的对辅兵头目和护卫们交代再三:必须严厉制止刚刚冒头的混乱,否则,一旦局面混乱到失控,前功尽弃! 如果必要,可以杀人! 第64章 军法 第64章 军法 万幸,事情远没到那一步。经历了几天的驯化,挨了鞭子的家伙们立即讪笑着坐好,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这次,散在人群中的辅兵们没有像以往那样,发放完食物就离开,而是站在原地,不怀好意地笑着,看着百姓们狼吞虎咽地吃。绝大多数人都是三口两口把香喷喷的大饼塞进嘴里吞咽着,唯恐大王们临时改变主意再抢回去,直到手里只剩下最后一小块,纷纷开始慢慢的咀嚼,半闭着眼睛细细品味着享受,让口腔中分泌的大量唾液把食物自然而然地一点点送进食道,复才把油汪汪的手指舔了又舔,依然陶醉在意犹未尽的幸福之中。 辅兵们开始讲话了:“还想不想吃?”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响彻云霄的恳求声。 “你,你,你……”辅兵们开始用手点着刚才逐一仔细审视过的家伙们,“到那边去领!只要卖力气干活,好吃食管够!” 由东至西,被指到的“幸运儿”们陆续美滋滋地站起来,鱼贯着向东南方,辅兵们手指的方向三三两两地行去。 关盛云用百姓们家里搜出来平时舍不得要留着过年吃的白面,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便得到了即将用来第一批次攻城的三千多炮灰团,现下还兴高采烈、感激涕零的炮灰团。 谷白桦在人群里百无聊赖地溜达着,突然隐约听到一阵呜咽。人群嗡嗡的议论声、咀嚼声、吞咽声、被呛到爆发出的剧烈的咳嗽声……响成一片,这阵呜咽很轻,简直就类似于近乎无声的抽泣。照理说,本该被嘈杂吞没掉,但不知怎的,谷白桦突然觉得心头一紧,随即,仿佛周遭的声音突然间都寂默下来,只有那声啜泣,细细的,尖尖的,直直的扎入耳膜,直扎到他的心底。 扭头循声望去,到处都是人,但谷白桦还是一眼便认出声音来源。那是一个脸上涂抹了大把锅灰的村姑,乱糟糟的头发蓬松着,沾了不少枯草叶,一个约莫六七岁样子的娃半依在怀里,闭着眼睛。村姑垫在娃颈下的手里死死攥着半张面饼的断口处,另只手拿着一小块,不停的触碰着娃苍白的嘴唇,大滴大滴的泪水滴落在娃同样脏兮兮的脸上,口里喃喃地念着:“狗剩乖,狗剩吃白面饼子哩,狗剩睁开眼瞅瞅,姐有饼子哩。”她的身旁,一个相貌猥琐四五十岁的家伙嘴巴还在蠕动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另半块面饼,连谷白桦趟过人群走到近前都没察觉。 情形不难判断:爹娘不知怎的已经不在了,姐弟相依为命,弟弟快不行了,旁边这个家伙见辅兵已经走远,便抢了姐姐的半张饼,无力反抗的姐姐除了啜泣,还能如何? 杀人如麻的谷白桦那颗心,早就像玉龙雪山顶上的千年坚冰般顽固。但此刻,那些泪滴,竟仿佛一股烧得白炽的铁水,滴到坚冰上,直透下去。起初只是一道细微的裂痕,突然的一刹那,这块坚冰从中间碎开、崩裂、转瞬之间轰然崩塌,化作晶莹清冽的涓涓细流,汩汩而下,滋润出束河古镇旁那一片勃勃生机的烂漫山花。 姑娘先是看到了身前的一双牛皮战靴,抬起头便看到了铁甲裙和左右斜挎着的两把长刀,然后胸甲再往上,便是谷白桦的目光。 冥冥中的天意。 不知怎的,望着眼前的“贼人”,姑娘事后自己都奇怪为什么当时心里竟没有一丝惧意,反而是一种安全感油然而生,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依靠,紧绷的心顷刻间放松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同样是事后,谷白桦对取笑他的同伴们是这样解释的:“私娃子们莫笑。咱做的是刀头上舔血的勾当,俺心里知道,迟早是被人砍死在不知哪里,在这以前,咱就砍别个。但那一刻,俺心里突然有一种痒酥酥软柔柔的感觉。这么说吧,俺知道杀人不对,但做了那么多,为了活命,还是要继续做下去。那一刻,突然觉得,这半辈子应该可以做一件好事,去保护一个人,保护一个哪怕从来没见过,但确实可以护得住的人。俺心里明白,今天护了她,可能明天她还是会死。但如果就那么走开,不说她现下便熬不过,往后这事一定会缠俺一辈子,活一天便会想起来,再也躲不脱。” 朴实的话语拨动了这群糙汉心底那根脆弱的弦。是啊,他们本不是穷凶极恶的魔鬼,绝大部分人走到这一步,只是因为朝廷没给他们留出来其他任何一条能走的路——当然,大家虽然都是心有戚戚,丝毫没有妨碍他们捏着谷白桦的鼻子把他灌得吐了满地狼藉。 这是后话。 此时此刻,谷白桦只是平静的吩咐梁老四:“把她们带我那里,让郎中过来看看娃是不是还有得救。”然后黑着一张脸对姑娘说:“跟他走。” 梁老四上前一把抱起狗剩,姑娘没有畏缩,顺从的站起身,垂着头跟在梁老四后面离开人群。 目送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谷白桦转过身,默默地看着那个抢面饼的家伙。后者一开始是腆着脸讨好地谄笑,偷觑到谷白桦冰冷的目光,谄笑凝固在脸上,眼色变成乞怜,继而翻身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嘴里呜呜地叫着大王饶命,涕泪交流。谷白桦目不转睛地盯着起伏的上半身,缓缓抽出腰刀,钢刀与刀鞘的摩擦声听得让人头皮发麻。谷白桦沉默着,双手握住刀柄高举过头,猛地斜劈而下,惨嚎声陡然响起…… 已经不需要郎中了,狗剩早已断了气。等谷白桦回来,安排人手掩埋了,把占了姑娘家里的几个兵卒轰走,姑娘便宿在自己家里。梁老四照应着,每日送些饮食。 众将有的听过评书,《杨家将》里有阵前收妻者斩的说法。但大家都是脑袋别在裤带上活一天算一天的反贼,谁也不会真把评书当一回事,只是都拿这个跟谷白桦开玩笑起哄,见了面就比划杀头的动作:先是以掌作刀,向自己颈上一砍,随即头一歪,伸舌头瞪眼做出一副怪相,观者莫不捧腹大笑。一开始谷白桦还追着比划的家伙打,后来众将学乖了,远远望见他比划一通,然后大笑着跑开,谷白桦也没辙。 军务在身总攻在即,谷白桦一开始也纯粹是心里一软,真没想要占这位蓬头垢面满脸锅灰村姑的什么便宜,等姑娘洗漱了才发现居然眉清目秀长得很漂亮,更加心动。不过,真的熟络起来,更抹不开面子弄什么霸王硬上弓,自己还是与关罗高等将领们同睡在充当前敌指挥部的酒楼里。时不时过去看看,虽没挑破这层窗纸,二人彼此都算心有灵犀。 在准备攻城的这段日子里,将领们忙着厉兵秣马打造器械,关盛云则在大小两位罗师爷的帮助下动手拟定自己的军令。 古代军队当然也有军纪,比如《武经总要》里就有明文记载。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各部执行的都是领军的主将们各自修改制定的自己的军法。以前是流贼,今后千里转战前途未卜,必须要向正规军转化,因此,制定出一部军法确属必要。关盛云几个出身边军,有些重要的内容都能记得七七八八,经过罗氏父子的琢磨、补充,几日间终有小成。 罗氏父子也收获满满。以前作为文官,罗咏昊对所谓的军法也不甚了了,经过关盛云几位的回忆,再仔细琢磨一下,尤其是罗世藩这个机灵鬼的种种脑洞大开,发现很多条军规,着实出于身在一线的将领们对兵卒心理的深入研究揣摩,并非粗汉糙人们一时心血来潮。 比如这条:“临阵脱逃者斩,战后逃兵回营痛打四十军棍。”一开始罗咏昊觉得是胡扯:同样是跑,被你当场逮住的杀,没逮住,回来打一顿就完事了?这不是鼓励大家一起跑么?等到关盛云解释完,罗军师才意识到,自己的思路完全是错的:临阵脱逃无疑会极大地动摇军心。士兵们没有俯视全局的上帝视角,只能看到自己身边的情形,局部的溃败往往能扯动整个战线,所以将领们必须在第一时间通过毫不留情的杀戮进行阻止。等到战后大局已定,如果对回营的逃兵们一律杀无赦,逃掉的家伙们便彻底绝了回来这条路,只好去做强盗,部队也会流失大量炮灰。所以,只是痛打——与迟早被当作贼人剿灭或者饿死荒野相比,豁出去挨一顿胖揍对逃兵们来说显然更合算。而且,有些人是被裹挟着不得不跑,本身还是敢战的、有些人是第一次上战场的自然反应……一股脑都杀了,有失公允。 说到军法,无论如何不能不说到戚继光。与其说老戚同学是百战名将,不如说他更善于练兵,带得一支好兵更为恰当。比如说,老戚有一条规定,如果战斗失败就斩长官、长官阵亡则斩全队。 对此,他是这样解释的:你们以为如果战败我只杀长官,把责任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开战了大家就都会跑么?呵呵,错啦!假设你是小旗官,打起来你会怎样?你肯定冲啊!因为如果你退,回来就是死路一条,唯一活命的机会就是冲上去杀败敌人!对不对?长官冲上去了,假设你是他手下的小兵,你会怎样?看着长官冲上去被人砍死?回来谁也别想活!你只能跟着一起冲上去,对吧?如果你的长官死了,你能带回一颗敌人的首级,杀全队其他人,放心,你没事。否则,一定要你命!这样,其他将领拼了老命用亲兵督战队砍逃兵还拦不住,累不累?我貌似只杀一人,却如臂使指层层带动:营官死了我砍队官,队官就得冲、队官死了我砍总旗官,总旗官就得冲、总旗官死了我砍小旗官,小旗官就得冲、小旗官死了我砍全队,大家都得给我冲!几千虎狼嗷嗷叫着冲,谁能挡得住? 戚继光率领三千健儿横行蓟门,打得十万蒙古同胞远遁漠北,而往往自己伤亡总是个位数,除了训练有素,这一招也是功不可没——看来,让少民同胞变得能歌善舞的,除了马克沁,还有老戚同学。 可惜关盛云和罗咏昊没琢磨出老戚这个大杀招。不过,即便如此,这支部队的战斗力已远在大明很多官军正规军之上了。 几日以后,对陕州的总攻终于开始了。 附录,十七禁五十四斩律。这是大多数营伍的通行条例,这里只列十七禁,五十四斩太罗嗦,从略。 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其六:所用兵器,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谓欺军,犯者斩之。 其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其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逼奸民女,此谓奸军,犯者斩之。 其十: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之。 其十一:军民聚众议事,私进帐下,探听军机,此谓探军,犯者斩之。 其十二: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泄于外,使敌人知之,此谓背军,犯者斩之。 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此谓狠军,犯者斩之。 其十四:出越行伍,搀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此谓乱军,犯者斩之。 其十五:托伤作病,以避征伐,捏伤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之。 其十六:主掌钱粮,给赏之时,阿私所亲,使士卒结怨,此谓弊军,犯者斩之。 其十七:观寇不审,探贼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 个人感觉,以上这些军法是文官参与制定的~硬生生弄出什么悖军诈军狠军漫军的拗口名词出来,谁也看不懂更记不住。当兵的大字不识,还是曾国藩那些类似儿歌的玩意好,简白易懂,听两遍就记住了。 第65章 神助 第65章 神助 城外,关盛云们忙着打造攻城器械的这几日,城里的马文升也没闲着。王简找到床弩“首战告捷”,马大人还是睡不着——刚开始那几天是因为害怕,这回则是因为亢奋。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折腾半宿突然开悟:这分明是自己得到天助啊!于是天还没大亮就拉着一帮人跑去城隍庙烧香。 毕恭毕敬的献上糕果纸烛牲醴(音“礼”),默祷了一番保得平安再塑金身等老生常谈,拜了几拜,正要出去,瞥见殿外有个掣签的摊子,一提官袍下摆便要过去。 荆向善慌忙拦住道:“马大人,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我等祝祷一番表明心迹以求神佑这便足够了。竹签,死物尔。倘言不利,恐动摇军心啊。大人三思。” 马文升怒道:“你这厮说甚么浑话,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所在!刚刚求拜过便做如此妄悖之语,不怕仙家恼怪么!” 复又反身向殿里拜道:“上仙莫怪,上仙莫怪。下官御下不严,回衙定重重罚他。阖城平安还靠上仙佑护,求上仙给个明示。”言毕,捧起签筒摇了起来。 随行的几位文武彼此对望一眼,眼神中尽是无奈。 啪嗒一声,一根签掉了出来。马文升紧张的捡起定睛看去,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哈哈,上上大吉!” 此签名为“百里奚投秦”,出于一个著名的典故:秦穆公知道百里奚为大贤,以五张羊皮从楚国将其赎回,授以国政。百里奚“谋无不当、举必有功”,并国二十,成就强秦。 此签解语云:贵人邂逅,从此提携,命运亨泰。出入图谋,凡事利快;士庶占之,前程远大! 怪不得马文升喜不自胜。 出得庙门便左张右望的,一心想找到能助自己的神人百里奚。 也幸亏如此,潘定荆向善王简等人总算暂时摆脱了马文升,各忙各的。 所谓心想事成。又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马文升一个劲念叨着必有吉人相助,还真就给他找到一个。 顾三瘪子卖了百户李力,营里虽没人待见,却也没谁敢招惹。不需要应名点卯,这阵子便整日巴结着马文升派去盯着堵城门的亲兵随扈。而那帮营伍事宜两眼一麻黑的家伙们,有了熟悉守军人头的顾三瘪子在一旁帮衬指点,好一通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咋咋呼呼,狠狠地抖了几把威风,可谓苍蝇给屎壳郎带路,狼狈为奸。 听亲兵们说马大人要找能人相助,顾三瘪子一拍大腿:“爷们早说啊,俺知道这位活神仙!” 陕州东门里住着一个亦巫亦道的神棍,名叫刘十亭。平日里以驱魔捉鬼测字看相堪舆风水外加跳大神找物件主持红白事等为生,小有名气。马文升这帮人是新到不久的外来户不知道这位,但顾三瘪子认识,交情还不错,于是隆重推荐了上去。 马文升略微琢磨了一会,猛地一拍脑门:“天爷!这就是本官要找的吉人啊!签曰百里奚投秦——秦地,陕也!十里一亭,十亭者,百里也!错不了啦,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哈哈哈哈……” 刘十亭看家的本事便是察言观色招摇撞骗。大兵围城之际,见马大人亲自率众登门来请,所为何事焉能不知。这时候不抓住机会狠发一笔如何对得起骗子的职业操守?“六丁力士”、 “北斗神兵”、“奇门遁甲”、“撒豆成兵”等高科技词汇行云流水举重若轻地娓娓道来,把马文升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煞有介事的仔细端详了马文升一阵,离座拜道:“草民有眼无珠,府尊大人恕罪。大人姓马,又生的一张好马脸,必将万众俯首!万众俯首,那便是入阁拜相啊!” 闻听此言,马文升喜出望外,再无一丝相疑。 荆向善挨过骂,不敢再跟马文升较真,只能由着他胡闹。潘定实在忍不住了,劝道:“大人,‘子不语怪力乱神’。兵法有云,‘夫战,非天官、阴阳、时日,惟人事而’。又云,‘举贤任能,不时日而事利;明法审令,不卜筮而事吉;贵功养劳,不祷词而德福’。大战在即,下官以为厉兵秣马当为要务……” 马文升正要发作,刘十亭见竟有人敢挡自己财路,怒了,打量了潘定几眼,悠悠道:“这位大人,草民斗胆直言,您印堂带煞,唇焦而耳赤,恐怕有大劫。眼前这些时日,还要小心些。” 潘定是从六品的州同知,闻言怒道:“大胆刁民!竟敢信口雌黄辱及朝廷命官?!来人,拿了!” 马文升岂肯让“贵人”被拿,急忙拦住:“咳咳,且慢,且慢。潘大人,依本官看来,老神仙也是一番好意,谨慎些倒也无妨,是不是啊?那什么,对了,州仓里新募了些粮,潘大人帮我去点验一下,做个统筹。” 潘定怒气冲冲的“哼”了一声,甩袖而去。荆向善实在无心看马文升这般胡闹,喊了句“潘大人,下官同去”,向马文升告了便,也离开了。 刘十亭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个大权在握的傻子,决心吃定了马文升,拿腔作势的轻叹一声:“唉,忠言逆耳啊。草民铁嘴,看破便说破。只是可惜了一番好意……” 马文升陪笑道:“老神仙莫怪,听不进真言那是他自己命薄。这守城大计,还要请老神仙指点。” 刘十亭一声朗笑:“马大人放心。草民不才,区区毛贼却也未看在眼里。待草民登塔望气,再做道理。” 马文升喜道:“如此甚好,老神仙请。” 陕州的制高点不是城楼,而是城中的宝轮寺塔。 宝轮寺建于唐,塔建于金大定十六年(金世宗朝,公元1176年)。人站在塔前,手持两石相击,可闻回声如蛙鸣,故民间俗称蛤蟆塔。与北&京天坛回音壁、山西永济的莺莺塔、四川潼南大佛寺的石琴,并称中国四大回音古建筑。 宝轮寺塔高十三层,刘十亭与马文升联袂而登。因为去路上心中早已打好盘算,到了塔顶,刘十亭气定神闲的举目四望,煞有介事的表演完,片刻后,哈哈而笑。 马文升知道这时自己该捧哏了,忙问:“老神仙,为何而笑?” 刘十亭胸有成竹的答道:“大人放心,咱们赢定了!”说完,用手指着东方:“《云气》有曰,‘城中有气出于东,其色黄,此天城也,不可伐!’这叫做‘吉城气象’。大人,咱们首先已经处于不败之地了!” 马文升知道,铁匠铺在城东,这阵子不停地打造军械,肯定烟火升腾。但内心既然认定了神人相助,神人说那叫气,自然便是气了。 刘十亭继续道:“‘将军气象’曰:‘军上气发,渐如云,又变作山形者,将有深谋,不可击;若在吾军,速战,必大胜’。大人请看,我军上空之气,果应否?” 马文升定睛望去,伙房那里一长溜大灶刚刚做好饭食,火头军辅兵们有的忙着往挑桶里倒粥,有的往筐里装粮饼,好一片热气蒸腾。心下有些嘀咕,不禁暗想道:“这也算么?” 偏巧一阵风刮来,把这片刚刚腾起来的“云气”吹得干干净净,马文升更加犹疑。 一直用眼角瞄着马文升神色的刘十亭见状,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忙道:“《风角》曰:‘风从后来,冲雾突云,人雄壮,马嘶逸,旌旗如举,势指敌方,必获全胜以建大功’!草民先恭喜大人了。”说着话,深深一揖到地。 偷眼见马文升面色放宽了许多,继续道:“此风向南而掠,贼众亦在南。我城在北,贼攻我则逆风。《风角》又云:‘军行,旗幡指后者,三军败,战将死’!大人,此乃天意。” 马文升高兴坏了,再下面刘十亭指着太阳说什么“日有青气在其上下者,大吉,可出军”之类的话完全没听明白,一个劲的点头称是。 见火候差不多了,刘十亭趁热打铁:“大人,草民不才,愿择六百六十六人,布‘六丁阵’,施‘六甲法’,一鼓擒诸贼首而扫荡贼众无余!” “好,好,好!”马文升忙不迭的答应着,唤来一名亲兵:“拿我的令签,到银库先取金二百,银五千,交予老神仙暂作度支。” 又唤来一人:“拿我令签,陪老神仙去挑人。凡老神仙所选之人,不论所营何事、所司何职,上官一律不得拦阻,违者以贻误军机论!” 刘十亭又找马文升要了二百斤铜料,停下铜铁匠们手头的工作,按北斗七星的形状去铸一只“威斗”(可以理解成一个超大型的长柄铜勺),号称可以“厌胜众兵”(“厌”字此处音“压”,这般把戏说穿了就是弄个东西诅咒对方,比如画个像或弄个木头小人用针扎……时至今日,这种扯淡的东西仍偶有所见:邻里不和,在对着对方的地方挂面小镜子等举动便是)。 刘十亭拿了钱,倒也真卖力气,牢狱、街肆、营伍到处转,用手一指,被指的人便要放下一切跟着走,成为六百六十六名光荣的“神兵”一员。 宝贵的战前准备时间,就被这群浑人白白浪费过去。这还不算,一通瞎折腾,彻底打乱了原本就嫌仓促不足的部署,潘荆王简等人几乎陷于绝望——史载,“是时,望之文武,皆有死色”! 其实,在古代战争中,祭祀与占卜是两项非常重要的工作。流寇们大多囿于条件所限,往往装神弄鬼一番应景而已。但对官军而言,则有很强的仪式感,史料中相关的记载比比皆是:出征萨尔浒杨镐杀牛祭天、鸦&片战争时奕经到关帝庙求签……其各种征兆,对民心士气作用极大,最著名的当属狄青那百枚铜钱的故事。今天的我们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识,津津乐道于姜尚一脚踏破预言武王&占卜不利的龟甲,斥之曰:“枯草朽骨,安可知乎”。但这只是个例——直到清朝,出兵前的祭祀、占卜仍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祭祀比较容易理解——今天的誓师大会、战前动员、授旗等仪式依稀可以看出其原始痕迹。 占卜则复杂得多,仅仅种类就十分繁杂。 卜:主要指龟卜。钻凿、烧灼龟壳,通过对断裂纹路的解读预测吉凶。把结果刻在牛肩胛骨上保存——这便是甲骨文。 卦:把片状石头/木块扔地上,根据正反猜未来。 占:起源是筮占,就是用蓍(音“师”)草加以排列,抽取,视其奇偶、长短预测吉凶。周文王被商纣王囚禁在羑(音“有”)里,成天闲着没事,把这个游戏发扬光大了——使用蓍草和筮竹排列组合,于是弄出八卦,乃至六十四卦。被很多人吹得神乎其神的《周易》出现于西周中后期,至于是不是真的那么奥妙无穷,且不说一个不知道地球是个大圆球的原始人能不能悟透宇宙真理,讲个小故事吧。有天文王摆弄蓍草算完一卦,纣王来了,带来一碗肉羹:“饿了吧?尝尝。”等文王吃完,问:“好吃么?”文王:“好吃。”纣王:“还想不想吃?”文王:“想”。纣王:“给你小刀和竹片,刻封信给你小儿子让他过来吧。”文王:“吃肉肉跟我小儿子啥关系?”纣王:“关系可大了!你刚才吃的肉肉是我用你大儿子炖的。吃完了,没有啦。还想吃就把你小儿子叫来,我再炖给你呀”…… “占”到后来,越来越五花八门。 有“星占”:不止看星星,太阳月亮打雷下雨都能占的。 有“天占”:根据各种天气天象猜,比如“天鸣有声”、“无云而雨”、“卯时雷”、“昼夜阴晦”等等,都有的胡说。 有“地占”:看地貌地表,比如“地裂”、“地鸣”,都是大凶。 有“日占”:看太阳猜,除了正文里的例子,还有“凡日蚀,从亏处击之,胜”等等。 有“风角”:根据风向猜,正文里说了不少。之所以叫“角”,是因为风向分东西南北、天圆地方,地也有东西南北,既然是四方形,就一定有个“角”! 还有“云气占”:“云气”也叫“气象”——熟悉这个词吧?嘿嘿,您猜对了,“气象预报”!这词就这么来的。“象”这个字,本意是“表象”,就是观察“云”或“气”的外表。作为描述一种动物而言,“大象”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哎妈呀这玩意真大啊”的意思,久而久之,变成专属名词啦。 还有“杂占”:各种各样的花式猜,有“五行占”,看到啥动植物匹配阴阳五行猜、有“梦占”,周公解梦之类的、“六壬”/“遁甲”/“太乙”,合称“三式”,具体怎么蒙我也不知道。 此外,还有谶(音“嗔”)纬,就是语焉不明的预言,比如“亡秦者胡”/“十八子主神器”/“莫道石人一只眼”之类的。 扶乩(音“击”),就是悬只铁笔,让俩小兔崽子端个沙盘闭眼晃荡,看铁笔在沙子里划出的痕迹猜——对了,明朝权相严嵩就是被这么玩死的(蓝道行给严嵩发微信“皇上想你了,快来”,然后让俩小兔崽子划出“奸臣至”,这样玩几次,世宗一看,咦?怎么老是你?)。 更由上述衍生出堪舆选坟地、看风水折腾房屋摆设、看面相看手相、测字、让鸟叼字……不一而足,简直博HU大SHUO精BA深DAO。 第66章 试探 第66章 试探 刘十亭凑够了六百六十六名“神兵”,便领着众人在宝轮寺前的空地上演习“六丁阵”——江湖术士哪里懂什么兵法阵法,不过就是把“神兵”分为六队,自己登坛拿把桃木剑烧几道黄裱纸口中喃喃有词比划一番,让众人踩着方位前进后退,时而散开时而聚拢罢了。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一塌糊涂:刘神人遭遇到延长县李烧饼队长一模一样的难题:绝大部分家伙连左右都分不清!这让刘神仙很是费了一番脑筋。 一开始,心知守城的担子几乎全压在自己肩上,也因为本身是不识字的武人思想比较简单,王简倒没有像潘、荆二人般抵触刘十亭弄的这套玄虚,曾经来找过刘神仙,想借助些“神兵”的力量。等到了宝轮寺,一头撞见刘十亭正在演练的“神阵”,远远的驻足看了一会,扭头走了,一路走一路骂大街,回到墙上对兵士们连打带骂地发泄,跟疯了一样。 刘十亭可不是傻子——哪有傻子能做骗子的?他心里的小算盘是,竹杠要往死里敲,能敲多少是多少。万一打赢了或等来援兵解了围,有马文升在,头功肯定是自己的、如果输了,搜罗来的六百多炮灰足以抵挡一阵,自己趁乱脚底抹油揣银子开溜。 等刘十亭的“威斗”铸好,装在牛车上拖到南门,城外关盛云的攻城准备也已就绪,大战开始了。 天刚蒙蒙亮,墙上的守军便发现远处有大量的人影聚集,晨风也送来了人喊马嘶的嘈杂。 一阵紧密的哨子声响起,除了预备队,全体守军和民伕丁壮上墙备战——因为刘十亭,王简手里的预备队只有不到二百人了:有的被直接抽走,有的被王简补充进墙上刘神仙生生弄出来的空缺。 关盛云出现得太突然,陕州府城南又都是百姓民居,因此,城外没有埋设阻碍攻城器械通过的梅花桩,也没有挖出障碍沟坎,道路很平整。这些日子,辅兵们已经把官道两侧的野地修整过,撞车和塔楼,绝大多数地方都可以推行。 南城楼上的王简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座空了好久的望台。前几天,只有几名贼辅兵围着观察台顶部平台钉了一道简易护栏,随后,又在正前方安了一道粗粗的横梁,用几根结实的木柱斜支着,探出一段,不知用意何在。 然后贼们便不再过来了。 琢磨了好久,也猜不出贼们的意图,王简决定不去管它——可能贼辅兵们就是应付差事罢。自己专门抽调了两户铁匠维修、制造箭矛,到现在总共仅有三十来支,望台只是个木头架子,如果有几员贼将站上去倒是可以试试运气,否则,别说很难射中几根木柱,就算射中了,也是浪费。 此刻,一群蓬头垢面的家伙拽着一大摊不知什么东西来到望台前面,随后有人背着绳索爬了上去,将绳索甩下探出的前梁。下面的家伙们将绳索系在那一大摊物什上,又一群贼辅兵从沟里涌出来,合力拽着粗绳垂在梯子一侧的另一端,那一大摊物什冉冉升起——这回王简看清楚了:是被子,迎着自己的这面还钉着块门板! 妈的,大意了! “射它,快射它!”王简心急火燎地吼起来。 “咻”、“咻”、“咻”…… 三架床弩早已瞄准,相继击发。 三支巨大的箭矛携着尖利的呼啸破空而出。 一支射得太离谱,足足偏了丈许,不知落到哪里。另一支也没射中,擦着望台顶部立柱飞过。 “笃”的一声闷响,终于有一支命中! 王简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 可惜,尽管箭矛命中了,但没起到任何作用。 贼人们把两三床被子叠缝到一起,前面钉上门板,扯起来做防护。箭矛射中后,门板把巨大的动能分散开来,均摊到后面的被子上,整个遮蔽物悬空吊着。一支箭矛的力量再大,又能克服空气阻力推着它行进多远? 尺许的矛头深深地插入门板半尺多,悬吊着的掩护物向后一荡,飘起来两三尺,又荡回来,再摆了几下,停住了,矛尾还在不停地嗡嗡颤动着。 望台下面,一员贼将从沟里冒出来,仰头看了一会,跟身边背了一大捆五色小旗的贼兵指着门板棉被说了句什么,二人嘻嘻哈哈地开始攀登木梯。 等看到又有几名贼辅兵拖着另一摊劳什子从沟里冒出来,扔到望台下面,王简彻底绝望了:敢情还有备用的替换装?再挨几支,等木梁承受力差不多到了极限,解开这个系上那个再拉起来?我他妈有多少支箭矛能这么糟蹋! 算了,想看你他娘的就随便看吧。 王简决定不再把宝贵的箭矛浪费在门板和破被子上,转过头去看蠕动得越来越近的贼人大军。 视野里全是贼人……且慢,是百姓!没错,是百姓错不了!不仅从衣服上能判断,从跑动的姿势,畏缩的神态,还有后面逼着的刀枪……眼前的一切都表明,这些人大多是百姓、被马文升关在城外的百姓!王简简直气急败坏了,心里把马文升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 百姓们足足有大几千之众,向城墙涌过来。人群里自然也混着些真贼兵——臂上有盾,身上有甲,手里有刀,不难辨别。大多数没有任何防护的是百姓或贼辅兵,就这么拎着锄头镐头跑过来。一箭之地外是贼人的战兵方阵,为了避免床弩的杀伤,彼此间留着很大的空隙,远远的围着督战,也在等待机会。王简知道,一旦发现机会,敌将只需一声命令,他们就会相互靠拢结成密集的战阵冲过来。战兵阵线的空隙里是贼人马兵,显然,他们的任务是突入冲城的百姓队伍中,斩杀那些畏缩退后者,杀一儆百。 百姓就是百姓,从没经历过这等战斗,一开始有不少人以为跑出身后贼人的威胁范围便停下脚步。王简亲眼看着十几个贼骑挥舞着马刀突入人群,砍倒停滞者后毫不停留拨马而回,然后再次突入……来去如风,城头的弓箭手对他们无可奈何。 百姓就是百姓,没过多会儿终于明白过来,不再需要马刀的威逼,全都拼了命的往墙下涌来——对城头的弓箭手而言,射击固定目标比移动目标容易得多!看到身边站着不敢动的家伙们一个个中了箭哀嚎着在尘土中翻滚,他们终于意识到:墙根下才是弓箭的射击死角,于是全力跑了过来。 城墙根下已经有不少真正的贼兵了,一个个斜举着或大或小的盾牌遮蔽着自己和同伴。这里用不着他们威逼,冲过来的百姓和辅兵们都拼了命的用手中的家伙刨着墙根——挖出一个能容身的小洞,才能躲避当头浇下的热水、沸油,和如雨天降般的砖石。 五六十架云梯,每一架都由十几二十名贼人——好吧,或者说是百姓们,抬着涌过来。云梯旁边是贼兵,依然是辅兵居多,一个个斜举着多半人高的大木盾,遮护着自己和抬梯子的百姓们,猫着腰快步小跑着。一方面可能是没什么战斗经验,更多的可能也不怎么在意身边百姓的安全,他们把注意力主要用在自己的防护了,木盾明显偏向外侧,暴露出不少空隙。墙上的弓手们在垛口后面按照垛长果长们的指挥,排成3—4人纵队轮番射击,前排的射过便转到队尾,后面一个踏前一步补位……一般来说,弓手们的体力极限是二十轮左右射击,如果是急速射,这个数字还要减半。轮射,可以兼顾节省体力和维持射击密度。 抬云梯的百姓们不时被墙上的箭羽射中,惨叫着倒在地上。没有被命中要害的,挣扎着向贼人阵线爬回去,其他人则在旁边贼兵的威胁下继续前行。 扫视了一圈把战场形势看个大概,王简的视线定格在更远些的地方。 几十辆盾车、四辆撞车,离自己仅仅五六十步的距离。百步外,还有五座攻城塔楼正在缓慢而又坚定地向前推进——这些,才是陕州府最大的威胁。 墙下城外的贼众,数量虽然多,自有城头军官们指挥守军和丁壮们对付,而且巍峨的城墙也足以抵挡他们好久。王简走到后面,吩咐了预备队带队军官几句:万一没阻住云梯,有贼人登城,一个及时的有力反击应该就可以遏止住贼人势头好一阵子。自己则专注指挥床弩,必须打掉贼人最大的威胁。 望台上的高藤豆满意地看着脚下的战况。伤员不算多,死的更少——好吧,参加这次试探性攻击的绝大多数都是百姓,就算死掉大半跟自己又有啥关系? 于是把视线投向城内。 有城墙隔着,靠近南墙根那一带看不到,不过,大半个陕州府都一览无余。街上没什么人了,家家关门闭户,只是一些衙役皂吏时时匆匆跑过。城里没见到几个兵丁,更没看到露营的帐幕,正规守军应该都在墙上,充其量墙跟底下还有几百预备队。南墙上守军最多,兵卒有大几百人,丁壮千把、西墙上守军有三四百,东墙那段最少,肯定不到二百人。 目前为止战斗进程与战前预判差不多,高藤豆便没有下达新命令,而是让战局继续自行发展,正在琢磨要不要晚间偷运些攻具到尤福田那里:明天持续猛攻南墙,如果能把西墙守军吸引来大半,就让老尤从侧翼发动夹攻……心里正自想着,突然发现六七百号人从一座庙前整队而出,直奔南墙而来,心头略紧了紧——攻城战,攻方人数至少应该达到守军的三倍,这仗才有得打。这一波,三千多百姓和差不多数量的辅兵可以维持一个很好的兵力对比,可如果这六七百号家伙加入战团,自己攻城的兵力就稍微显得有些单薄了。 第67章 攻击 第67章 攻击 来的正是刘十亭的那群“神兵”。 既然城南已经打了起来,刘神棍决定先拉个架势出来。第一天么,无论如何也不会破城,只要抵挡住,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不难把功劳揽过来大半——可以再敲马文升一笔。 至于以后,还是那句话,守得住大模大样领功,守不住就趁乱跑呗。 刘神棍太清楚自己的斤两了,知道这些“神兵”如果上墙助战不仅完全派不上什么用场,万一有人被残酷的场面吓到失禁扭头就跑,牛皮当场便会爆掉——那可就穿帮了,所以,把“神兵”们拉到南墙下并没有登城,而是围着牛车拖过来的“威斗”在巨石堵住的门后“布法阵”。“神兵”们不辨左右踏不准方位便站着莫动,自己拿了桃木剑,披头散发熟门熟路地舞弄起来。 由于城墙的阻挡,高藤豆只看到这一队人开过来,等他们靠近城墙开始列队耍宝便全然看不到了。第一天只是试探性攻击,目前的战况也还算平稳,但对方刚接战便派出这许多生力军,还是让他有些心里发虚:跟自己一样,墙上守军也有很好的视野,他们应该很清楚,现在远还没到岌岌可危的地步——别说突破登城了,撞车还没靠上城门、连兵士们都还有一半没摸到墙根呢!现在就派出这么多人,只有一种可能性:守军人数绰绰有余,以至于守将为了锻炼部队要轮番参战! 想到这里,高藤豆不由得紧张起来。不过,内心隐隐的还是感到哪里有些不对劲,心里仿佛知道,对方露出了一个破绽,但具体有什么问题,一时又说不上来,只得死死盯着城墙,等着看这批生力军会在哪里冒出来。 徒劳地看了半天,墙上还是那些人。这究竟是闹哪样?高藤豆下意思地搔搔头,手指碰到铁盔才意识到摸不到头皮,拍了自己一下,晃晃脑袋,重新把注意力专注在战场上。 墙下,有些运气好的家伙碰巧撞到风化比较严重的地方,死命刨上一阵,挖出个尺把高半尺深的小洞。这些家伙相对来说会比其他人要安全许多:虽然这么小的洞离容身遮蔽还早的很,但周围携盾的辅兵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挪蹭过去提供保护——潜意识里谁都希望自己尽早获得安全。显然,这里希望更大些。 陕州城没有马面,所以墙根下不怎么需要担心弓箭,最大的威胁来自于当头浇下的沸水和滚油。砖石砸下来的虽不少,但同样没啥可怕的。如果亲身参与其中你会发现,城上的投石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大的杀伤力,主要因为没什么准头。嗯,除非守军是探身投掷。 隔着墙垛向外抛掷,砖石的下落会是一道抛物线,视城墙的高度,落在离墙根几步远的地方,紧靠着墙的攻击者反而没什么危险。要想伤到他们,守军便需要将上半身探出墙外垂直向下砸。因此,一般情况下,攻方要组织大量弓弩手向城头进行射击压制,守军也会督战——为了保存兵力,这种只需要力气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往往由协防的丁壮百姓们承担,城头上砖石数量总是有限,为了防止乱扔一气,战兵们会用棍棒乃至刀枪逼着丁壮们冒着箭雨做探身攻击。 高藤豆虽有三个营,但多的是刀盾兵和枪兵,弓箭手属于技术兵种,合起来也就不到两百人,而且,没怎么充分训练过——这一波攻城的主力是裹挟的陕州百姓,高藤豆才舍不得一开始就为他们派出弓手们与守方换人头呢。 幸好,守军承平日久,尤其是基层士官们,显然没有什么实战对抗经验,远远望过去,虽然一个个舞刀弄枪奔来跑去的很卖力气,但明显都不懂得要逼着丁壮们探身投石,高藤豆复又略略放了心。 墙下的辅兵们把大盾斜举着,上端顶着墙体,遮蔽了自己和刨墙根家伙的大半个身体,凌空浇下来的沸水滚油往往淋到暴露在外的腿部,把他们烫得哇哇大叫,不过,这种外伤没什么要紧——话说回来,就算被烫死,又怎样呢?他们本就是炮灰消耗品啊。 城头上的王简头大如斗。 自从开战,众人就没再见过马文升。这厮只是听说贼人来攻时跑到城头望了望,然后便不见了踪影。潘定在组织民伕运砖石、架炉灶烧油煮水往下泼;荆向善绕墙跑了大半圈查看东西两门的情况,然后也到南墙帮忙,战场指挥的担子全然落在王简肩上。 床弩向逼过来的盾车射出几支箭矛。有一支命中了,看着挺大的盾车像小娃抛出去的玩具一样翻着筋斗向后弹飞开去,凌空便散了架。被残骸扫中要害的家伙们是幸运的:有的哼都没哼一声便稀里糊涂断了气,有的挣扎几下也一命归西。推车,或扶着车的几个家伙膀臂尽断、与被伤到腿的家伙们一起,倒在尘土中打着滚哀嚎——他们中有的人会在经受几天之久的痛苦后死去,其他人则会落下终身残疾。 王简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一支铁头木杆,换来的是七八条性命,值,还是不值? 其他盾车貌似并没有受到什么震慑,继续开过来。略一思索,王简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推车的兵卒们没有自己高高在上的全局视野,精神高度紧张之际,注意力都在自己身前脚下,没人会探头四顾,只有经过残骸旁边的家伙才有可能注意到前车之覆,除非身旁的盾车在眼前四分五裂,否则,他们对稍远一点地方发生的事全然不知! 王简终于明白:很多想当然的事完全不成立,经验,只有经过实战才能获得。 经验,是最珍贵的,因为——代价是一蓬蓬飞溅的鲜血和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手里只有二十几支箭矛了,逼近中的盾车则还有几十辆之多。王简当即决定:不能再浪费了,虽然塔楼前面也悬挂了门板和棉被做遮挡,但还是要做集中攻击——它们才是眼前最大的威胁。 守军按照王简的命令,在箭矛前端绑上浸满了油脂的麻布团,点燃后向塔楼射去。 笃,笃,笃! 果然,发射过一两次的兵士们开始逐渐掌握了瞄准技巧,塔楼的目标也比其他器械大得多,瞄准命中相对也会容易些。这次射出的箭矛陆续命中了三座塔楼——不过,貌似影响不大:在巨幅遮挡物的掩护下,塔楼只是不算剧烈的晃了几晃,略略一滞之后,又缓缓地前行。 火也没有烧起来。射中门板后,巨大的惯性把燃烧的油脂甩到门板上,“嗤”的一下爆燃,随即冒出一股黑烟便熄灭了。看来贼人们把门板和棉被也都浸透了水: 徒劳无功的守军们目瞪口呆,面对步步进逼的巨兽,一个个面露惧色,有的人开始左顾右盼寻找退路,军心有些动摇了。 世袭将门出身的王简,身体里流淌的毕竟是几代军人的血脉。可能是基因的作用,虽然这是第一次实战,但还是被他发现了一个机会:“所有床子弩,都给老子瞄准这个!听老子命令,三架齐射,其他等命令陆续射!临阵退缩者斩!”王简指着最接近的一座塔楼大喊道。 城头上的守军在王简亲兵虎视眈眈的监督下手忙脚乱地推动绞车给床弩上弦、瞄准…… “放!” 随着王简的一声大吼,三支巨大的箭矛呼啸而出,有两支几乎同时钉到门板上,另一只擦着边缘激飞而过。 “啪”的一声,王简疾步过去,一个大嘴巴把瞄手抽了个趔趄,脚下毫不停留奔向第四座弩机,双眼死盯着前后摇晃中的塔楼。 挂在塔楼前面浸透了水的沉重遮挡物在两支箭矛的同时冲击下,前后摇晃起来,带动得塔楼也开始前后晃动,底层推着塔楼的辅兵们拼尽全力拉着木柱,想维持平衡。尽管看不到内部情况,从惊呼声中不难判断,上层的贼人们被掀得东倒西歪。 “放!” 王简瞅准塔楼前倾到了最大幅度时大声吼道。 笃的一声,箭矛在遮挡物后摆到接近最大幅度时命中,刚刚略略稳住的塔楼再次前后摇摆起来——这次的幅度比刚才两支同时命中时还要大! 塔楼内部的惊叫声再次响起。 操作最后一架床弩的兵士们已经明白了王简的意图,在王简命令脱口的同时,木槌已经落在机牙的锁销上,箭矛又在塔楼快要后摆到极限时钉到门板上! 凄厉的惨叫声陡然响起。 这是一个推塔的辅兵。他被摆回来的楼底压碎了脚掌,整只右脚已经全然不见,生生的被压进土地中。这家伙抱着塔楼的立柱连声惨叫,脸上满是鼻涕眼泪——钻心的疼痛让这个可怜的家伙失去了理智,以及……对身体的掌控。前后剧烈晃动的塔楼并没有因为垫进去一只脚掌而减缓幅度,等它再度后仰时,辅兵已经晕了过去,松开了手。守军们依稀听到“喀吧”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嚎——那是塔楼再次摆回,压在这个倒霉鬼的小腿上。小腿骨也碎断了,更加猛烈的巨痛把昏迷者唤醒。惨嚎抽掉了他全身的力气,挥舞的三肢由疯狂而无力、声音变为呜咽,最终,寂然下来…… 王简可没有心思盯着一个辅兵看,他的注意力都在眼前三十步远的塔楼那里。门板上嵌了四支巨大的箭矛,遮挡物在前后摆动着,顶层塔内惊呼声,滚动声,碰撞声响成一片。塔楼在遮挡的带动下不停的大幅摇摆着,内部滚来滚去的贼人们还在加剧着这种晃动,每一次幅度都会更大一些…… 操作床弩的兵士们疯狂地转动着绞车给弩机上弦,王简手按垛口目不转睛的盯着塔楼看着。终于,底侧有人从大盾下窜出来:推塔的辅兵中有人恐惧到了极点,冲出保护的盾墙开始狂奔! 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 有第二个,随即便是第三个、第四个。 然后,是所有人! 两翼提供保护的盾兵们也一哄而散。 再没有人为拉拽阻力的塔楼终于屈服于大地的引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向下扯动,貌似不可一世的巨&物轰然倒塌下来,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看着眼前被甩出塔楼断手断脚蠕动、翻滚、挣扎、哀嚎的几十名贼兵,王简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战意:来吧!某纵血染城头,定不负圣天子之恩! 城头响起一片欢呼。 嗵。 嗵。 嗵。 沉闷而又巨大到几乎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在脚下响起,瞬间把欢呼声和王简的豪迈驱散得无影无踪。 贼人们的撞车已经开了上来,开始撞击城门。 第68章 城墙 第68章 城墙 撞车由攻城锤改进而来。 最原始的攻城锤就是由一群士兵抱着、或者用带架梁的简易推车吊着的一根巨木,一来一回往复撞击城门。为了防御来自头顶的攻击,后来给推车加上斜坡顶盖、为了防止火攻,顶盖上又会涂上湿泥巴与稻草的混合物。 与我们在大多数国产剧中看到的撞车形象不同,真撞车的锤头是钝的。否则,冒着迎头泼下的矢石箭雨付出那么多死伤,好容易挨到城门,撞一下就折断,有些太扯了(不理解为什么道具会如此设计。同样,也看过雕得活灵活现的兽头锤,呵呵,精雕细琢一个月,一秒钟面目全非,何必呢)。为了强化锤头,往往还会在外面包厚厚一层铁。 城门里面有大石条堵着,估计挨上几计暂时还能扛得住,王简现在要集中精力对付的是靠上来的几十架云梯。 云梯有很多种。如果主攻部队是将领的精锐手下,为了最大限度提供保护,甚至会用轒辒车改装,造型与现代消防车极为类似:云梯叠放在车顶,士兵们躲在车厢里合力推动至城下,用砖石顶住车轮,梯车便牢牢靠在墙边,守军除非毁掉梯子,或烧掉车体,否则很难将其推离城头。 不过,高藤豆打造的是简易云梯——就是加长版的木梯。第一波蚁附攻城的大多是炮灰百姓和辅兵,用来消耗守军的精力和物资而已,自然怎么省事怎么来。不过饶是如此,攻城云梯与普通木梯相比还是有很大区别:顶端带两个滚轮,还有两个铁搭钩。辅兵们抬着梯子跑到城下,将滚轮搭上城墙,用力一推云梯便可以沿墙而上、待梯顶冒出垛口,再向下一扯,搭钩便会牢牢扣住城头,守军无论如何也推不开。 守军的火力肯定会集中在攻城器械附近,所以,伤亡最大的抬运工作由百姓们承担。战兵们各举着圆盾护体,分散着冲到城下。百姓们在聊胜于无的辅兵大盾遮挡下,冒着城头倾泻的箭矢将云梯抬到城根,随后就被战兵们用刀逼着将云梯搭上城头、扶稳。 看到一架架云梯陆续搭上墙,望台上的高藤豆这才命令弓箭手出击。 传令兵磨动(“磨旗”是军事术语,就是举着画圈)青旗。 两百来辅兵弓着腰,斜举着,更确切的形容应该是推挪着,近人高的大木盾前进到城前二三十步的距离,将尖底狠狠地插入土中,自己猫在后面死死顶住。每面大盾后面都有一名弓箭手,他们将负责在战兵登墙时对城头进行压制和干扰性射击。 笃,笃。 城头上的弓弩手显然注意到了新威胁,纷纷向这里瞄准射击。不过,除了给大盾钉上几支羽箭,几乎没有什么效果,无效攻击很快就被军官们喝止了。 望台上的高藤豆见到绝大部分弓箭手已经就位,再次下达攻击命令。 黑旗磨动起来,阵中骤然响起一阵梆子声。 随着梆子声,盾后已经搭箭在弦的弓箭手们纷纷半蹲着引弓,随即迅速探出半个身子,将箭只向城头的大略方向射去。城上的弓箭手、弩手也开始在军官的命令下瞄准贼人可能探出身子的一侧回击,倾泻向大盾那里的远程火力逐渐密集起来。 这个距离,投石兵没什么威胁:过重的砖石投不了这么远,能砸到盾牌上的,也构不成什么伤害。杀伤主要来自于弓弩——尤其是弩。 弩机与弓箭各有优劣。 弩机的优势是杀伤力强,上弦后可以长时间瞄准,准确性高,即便是披甲,挨上一下也照样破甲入肉。缺点是射速慢,而且需要用脚蹬着才能上弦,不论坐地式还是弓腰式,暴露的身体面积大,很容易受到攻击。 弓箭的优点是射速快。一个熟练的弓手可以在弩手一次击发的时间里射出四五轮箭,但开弓便要在极短时间内&射出去,无法维持长时间瞄准,同时对披甲效果极其有限:很多人身上插了七八支羽箭,刺猬似的,但照样活蹦乱跳地追着人砍。 高藤豆的弓箭手队伍刚刚成军,弩机本就没有几具,所以没跟弓兵们编在一起,反而与刀盾兵们为伍派去了城下,在盾兵的遮蔽下偷空袭击探头攻击的守军。 高藤豆扫视着战场。 城上和城下的弓兵们不时有人被流矢射中。虽然守军有视野优势,但总体来说,双方的杀伤还是差不多相当,这让高藤豆很满意。守军固然可以以逸待劳,等弓箭手从盾后冒出头才射击,攻方的射手们便开始与对手玩起了心理战:往往半引弓后踏出一步便缩回去,等身旁的土地上插上几支箭——引诱守军发射后再跳出来迅速射击。由于城墙和垛口的阻挡,大部分箭只或高或低的徒劳无功,但因为同样的原因,守军只要中箭,往往便是头面部的致命伤,而攻方伤者大多是四肢中箭,只要没伤到筋骨,大半都能恢复。 高藤豆见时机差不多了,挥挥手,下达了新的命令。 城下的战兵们明显感到来自上方的攻击压力骤然小了许多,随即便听到后阵传来第二通梆子声,于是一手擎着圆盾护住头顶要害,背着或口里衔着刀,一手攀梯而上。紧随在后的是长枪手,举着丈五甚至两丈多的长枪,搭在前人的肩头借力向墙上漫无目标的乱捅一气,尽量为攀登者提供防护。这些长枪也是特制的,枪头和枪杆之间套了尺半长的一段铁管——若是被城头兵刃削断,这部梯子上下的所有人都将面临更严峻的危险。 城头上不时有守军军官捂着铁盔飞速地向城下探头侦察,先后听到两通梆子声,都知道这是登城的命令,于是再次重新分配防守火力:弓箭手专注对贼人的弓箭手进行压制,投石手对付攀墙的云梯。 关盛云总共打造了五座攻城塔楼,被床弩摧毁一座后,余者显然怕了,行进速度在距离城头三四十步远处缓了下来。王简心头也是顾虑重重:箭矛只有十来支了,哪怕不考虑装填射击速度和准头,充其量也只能再干翻两座,剩下的怎么办?王简盯着这些丑陋的巨兽:如果等它们再靠近一些,便会暴露出更大面积没有遮挡物保护的侧翼,那时应该只消两支、最多三支箭矛,便可以干掉一个!王简在等待机会。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那些塔楼则开始向旁边平行挪动,力图避开危险的地带。 一连串的惨嚎声在耳边响起。攀梯而上的贼人们暴露的面积很小,一顶小圆盾就能护住,除非被几十斤重的大石块当头砸中,沸水和滚油对他们伤害也是有限——于是,守军用上了沥青! 滚烫的沥青浇下来,黏黏的沾在盾牌、衣裤、梯架上,随即,被掷下的火把引燃,一个个火人从半空惨叫着跌落…… 几名守军抬起一架擂木,那是一截两端用绳索系住,钉满长钉的圆木,对着搭在眼前的云梯推了下去。一阵闷响伴随着惨叫声,擂木又被合力拉了上来,长钉上有衣甲的碎片,向下淋漓滴着鲜红的血液……几个士兵正想拖着擂木奔向另一座云梯,一阵箭雨破空而至,一个家伙突然松了手,捂着中箭的脖颈张着嘴发不出声音,舌头伸出老长,眼睛凸出眼眶,嘴角涌出一条血线……骤然失去平衡的擂木一端砸下,钉上了旁边人的小腿,这人也松开手,捂着小腿倒下。另一端的几个家伙吓了一跳,扔下手中的绳索跳开,擂木向前滚动,压翻了一口冒着黑泡的沸腾的沥青锅,火焰流淌着,慢慢散开,把这一小段城墙上的守军驱散……所幸,眼前那架云梯在燃烧,暂时没人能突入这段可能致命的空隙。丁壮们背着土袋奔过来,将沙土倒在火焰上。燃烧的面积越来越小,守军再次冲回来,填上了缺口。 身前不远处,气急败坏的把总武千抡起刀,刚刚砍翻了一个丁壮。这厮提了大半口袋石灰向城下抖去——石灰、麸糠本都是很好的守具,攻击者被迷了眼,性命便算丢了大半。可这厮偏巧在一阵顶风刮起时松了袋口,石灰弥漫,身边的守军反倒纷纷扔下武器捂着眼睛咒骂呼号着倒在地上翻滚。石灰加上泪水,瞬间释放出几近沸点的高温,眼见得这几人全瞎了! 垛口处冒出一截枪尖,伸缩乱捅着,贼人要上来了!武千抛下刀嘶吼着,另一名兵士奔过来,两人抬起丁壮的尸身便向冒出枪尖的地方砸将下去! 耳中似乎听到了一声闷响,紧接着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武千一手捂着头盔一手扶着垛口,将头探出墙外向下张望起来……突然,从他头部的侧面靠近眉眼处冒出一截枪头,武千整个人立即僵住了!冒出来的枪尖被抽了回去,伍千的尸体也随之萎顿在地,紧接着,一只手从墙外伸出,扒住了垛口。说时迟那时快,王简一个箭步蹿过去,抡刀便剁。一声惨叫,小半个手掌连同几根手指散落在城墙上。 看都没看一眼,王简大吼着,几名兵士拖着一架狼牙拍奔了过来…… 第69章 城门 第69章 城门 目前为止,总体来说战斗进程与高藤豆的预想差不多,包括一座攻城塔楼被摧毁在内,都在意料之中。 尽管谷白桦把胸脯拍得山响,一口咬定他的办法保证管用,众将都还是有“接城前会损失掉两三座”的心理准备:第一次打造这玩意,就算没有床弩的威胁,也保不齐推半路上自己就散了架!话说回来,只要能把陕州攻破,它们的使命也便完成了。本就是一次性工具,傻大笨粗的家伙不可能推着辗转千里,离开时肯定要一把火烧掉,以后需要随时打造就是了。 这一轮试探性攻击,除了全部的弓箭手,高藤豆只派出一个飞豹营参战,混在三千百姓和同样数量的辅兵中。这个时代,不仅所有将领,包括兵士们心里都很清楚,除非有内应,攻城战几乎没有一鼓而下的,再小的城往往都要打上个四五天,甚至更久。陕州府是一城接三省的兵家要地,要是花个把月拿下,那也再正常不过。前几天主要是探探虚实,用炮灰们测试一下守军实力和守将的应变能力,消耗其体力和物资。只要别一上来就被对方打得溃不成军失了锐气,牢牢把握住攻击的节奏和主动性就达到了战术目标。 三个飞兽营中,飞虎营绝大多数是拥有丰富战斗……哦,好吧,丰富抢劫经验的老兵,这是自己的主力营,要留在关键时刻投入发起致命一击。飞熊营的新兵比例有点大,战斗意志要跟着友军趁火打劫几次才能锻炼出来,现在独当一面为时尚早。成军伊始的几场战斗很重要:一路奏凯,部队很快就能打出信心成为强军、反之,哪怕小挫几次,兵卒们就会留下永久性心理阴影,那大半就废了,只能拆散混编到其他营里,甚至,即使以后再重组,原来的名称也不能再用,大家会觉得不吉利。最明显的例子是日后的辽东:李成梁纵横辽东几十年,把各部女真打得鸡飞狗跳,但就是这样一群物资装备粮草兵器甚至人数都不足的乌合之众,接连不断地遇到了一茬又一茬大明派往战场的更菜的鱼腩对手,不久便打出信心,终于成为一支令人谈虎色变的嗜血劲旅……飞豹营新老混编,老兵占了六成多,加上弓箭手的保护,应该能稳得住攻击节奏。 不论中外,古代军队日常训练都没有强化意识认同的内容(欧洲的十字军勉强算是有一些),士兵们的战斗意志主要靠两种手段维系:要么临阵脱逃被督战队砍杀,要么胜利后肆无忌惮的抢劫奖励。所以,伤亡承受能力普遍很差——超过10%还没有崩溃就绝对算一等一的强军了。习惯了影视剧或游戏中上帝视角的现代人觉得匪夷所思,其实很容易理解:士兵们没有全局视角,战场上目力所及只是自己的身边。哪怕五十米外的友军正在势如破竹——你看不到!你看到的,可能就是身边的战友被一个个砍倒!于是自然想跑。后面的人看到你返身逃命,本能地会跟着一起跑……这样,牵一发动全身,阵线的一角便崩塌了。如果此时将领没有及时阻止,很可能唾手可得的胜利就会眼睁睁莫名其妙地变成大败亏输!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我们在古籍中每每见到“该将身被三创督率家兵砍杀溃卒遂大破之”的请功报告。 对于战损伤亡,高藤豆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飞豹营别超过一成半——攻城战,后面是主力部队督阵,没处跑,老兵们肯定逼着新兵打头阵,所以这部分损失主要会是新兵,战后再补便是了,不心疼、辅兵损失差不多会有三成左右,呵呵,本就是炮灰嘛,认便宜吧——按照将领们的估计,等全部战斗结束,那三千百姓可是会有五六成以上将永久倒在陕州城下! 临近中午,关盛云、罗氏父子和古家兄弟一路说说笑笑来到阵前,爬上望台与高藤豆一起观战。 高藤豆有意在众人面前卖弄一下,下达了“加速攻击”的命令。 嗵、嗵、嗵。 战鼓声不疾不徐的响起来。与之配合的,是飞虎营、飞熊营的战兵们,用武器敲打着盾牌,在军官们的指挥下,在鼓声的间歇里有节奏地齐声大喝:“杀”、“杀”、“杀”! 城头上,恶臭弥漫。 沥青是很好的武器。不过要珍惜使用,而且,把固体沥青块熬煮到翻滚沸腾的液体状态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沸水泼出去就会散开,温度降低得很快,因而杀伤效果不太高;滚油的效果倒是挺好,然而成本有些高……所以,守军还准备了另一种类似的武器——金汤。 就是大粪汁。 除了恶心,那个时代的人们,普遍对粪便抱有一种朴素的认知:“有毒”。 大明的人们固然不知道病毒、细菌的存在,喝开水、饭前便后要洗手等今天幼儿园小朋友都明白的道理,在当时几乎所有人也都属闻所未闻。 所以,疾病肆虐。 其中最厉害的是痢疾。 古书中所谓“大灾过后必有大疫”、“瘟疫横行”,往往指的就是病毒性痢疾。抗生素没有问世的时候,人体自身的抵抗力,是对付这种恶性消化系统疾病的唯一屏障——而严重缺乏优质蛋白摄入的普通人,这种抵抗力实在有限。“身体虚要喝粥”的伪真理让这种情况更加变本加厉:免疫系统需要蛋白质,碳水化合物几乎没有任何作用。 面对残酷的现实,古人便总结出“粪便有毒”的朴素结论。于是,箭簇上沾、兵刃上抹、火药里掺……便成了战争中的常规手段。守城时,在城墙架上一长溜大锅煮粪汁,是所有攻防战最常规的标准操作——事实上,除了混在火药中会大大影响本来的效果,其他大多数时候,这东西确实能够加剧伤口的感染。 战斗虽然激烈,环顾四周,王简略略定下心来:包括自己在内,绝大多数平生第一次临战的守军们已经从开始的恐惧中逐渐恢复,墙头的战事在胶着,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于是疾步跑到城门斜上方,偷空向下观察撞城车的威胁。 撞车已经在撞击城门。 尽管已经用大石头堵着,但依靠畜力和人力搬运卸载,不可能堵得严丝合缝,城门与石头之间还有较大的空隙,城门在连续的沉重撞击下发出吱吱呀呀岌岌可危的声音——至少在王简耳中听来是这样。 不行,要加强这里的防御! 王简心里想着,再次环视四周:除了预备队,所有人都在浴血奋战——潘定指挥丁壮抬着死伤的军民往城下运、再把砖石木料送上来,自己还时不时搭把手,满身满脸的血污和汗渍,官帽歪在一边浑然不觉;荆向善的官帽早不见了,扣了顶应该是从死伤者头上脱下来的铁盔,官袍也脱了,在一口沸腾的粪锅前用一个长柄大勺舀着向外边泼边骂,身上裤上点点滴滴金汁淋漓;披甲的军士们用刀枪隔着墙垛向下疯狂地戳扎着、大多数无甲百姓在投石,还有一些,双手握着一种怪异的武器像用锄头掘地一样挥汗如雨地边喊边刨着……每一段城墙都是忙碌的人影——墙上实在抽不出多少人了! 高藤豆打造的虽然是简易云梯,也是不可能从城头推开的。攻城用的云梯,再简化,也会有两个基本特点:前端有轮,顶部带钩。只要将梯子前端杵上城墙,合力一推,梯轮滚动,便可以沿着城墙迅速而又省力的将云梯架起、上端越过墙垛后,下面一扯,搭钩便会牢牢扣死垛堞,再也无法推开。所以,古装剧中那种一群人喊着一二三的号子将长梯竖起、再被城头守军合力用大木头推翻,梯子上的人劈里啪啦往下掉的场景,实战中完全不可能出现——普通长梯并不是没有,但只限于偷袭才会用到,没有哪个将领会傻到直接用来攻城。 对付这种蚁附攀援攻击,有一种专业武器:锉手斧——就是那些百姓们手里的这种奇怪的玩意。 正常的刀斧,靠挥砍实现杀伤,刃面是纵向的。面对攀梯而上的敌人,针对性专用工具——锉手斧,效果要好得多。顾名思义,就是一把头部横过来的“T”型斧头,专门用来剁手指!随便哪一个协防的百姓,不需要任何训练都可以应用自如:看到哪里探出一只手,像锄地一样刨下去就行了! 墙垛上、地面上,疏疏落落地能看到几十根半截手指——这武器真的很好用! 就属城门楼这里的守卫力量最单薄,必须找人加强。 王简一瞬间想到了刘十亭:娘的六七百人啊!城上都打成这样了,这帮人都他妈在干嘛呢?! 撞锤还在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城门,每一下都仿佛锤在王简的心上。不行,必须先解决掉这东西!王简再次探头,飞快地看了一眼:七扭八歪插了几支羽箭的撞车顶部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湿泥,有些地方被砖石砸脱了。由于顶盖的遮挡,下面推车的兵士完全看不到…… 嗖,嗖,嗖。 啪,啪。 王简刚刚缩回头的瞬间,十几支羽箭,要么钉在墙上,要么从耳畔斜飞而过。 贼人特地给撞车安排了至少两个果的弓手保护! 普通的投石对付不了这家伙! 王简心里迅速得出两个结论。 跑到潘定身边交谈了几句,后者暂时把死伤者就地放下,匆匆带了十几个民伕下了城。不久,百十个男女在潘定的带领下,拖着两具石磨盘滚上城墙。 城门正上方有个水池,这叫七星池,灭火用的。现下水池上面已经垫出一条缓木坡。众人把沉重的磨盘推上一辆平板车、从磨孔里穿上几根拇指粗麻绳的当儿,王简从相邻的几个垛口抽调过来十几名弓弩手,箭上弦肩并肩地站成两排……看着装载着石磨的推车在坡道上缓缓推动,王简一声令下,弓手们踏前一步,前排齐射,随即蹲下,后排迅速探身击发! 突如其来的箭雨把城下的弓箭手们暂时压制住了。在这宝贵的一瞬,推车已经冲到土坡的尽头,撞到垛口,猛地停下来——在惯性作用下,巨大的石磨飞离板车向正下方砸去! 轰! 攻城车被砸得四分五裂。 一片凄厉的惨嚎声再次响起…… 王简挥手止住了弓手和投石手们报复性攻击的欲望:战斗刚开始,莫无谓浪费宝贵的羽箭矢石。就让贼们承受着痛苦翻滚哀嚎吧,让后面再来的贼们好好看看! 望台上的关盛云等人远远看到这一幕,也是心头大震:众将一时都没想到,守军居然可以用磨盘当武器! 被粗绳拉扯着,磨盘向城头缓缓升起,最后,被架在城垛上,小半悬空探出城外,仿佛在向众人示威:来吧,我就等在这里! 第70章 火车 第70章 火车 关盛云等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场。高藤豆的脸部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向罗咏昊望了望,见后者微微颔首示意,于是向传令兵下达了新的命令。 一声长长的号角响起,城下指挥攻击的战辅兵军官们纷纷向将台回望。既定的简单命令可以通过哨音、梆子、金鼓等预先设定;主将根据战场情况变化临时下达的复杂命令,则要通过旗帜传达(实在复杂到旗帜无法表达的,就要传令兵冲进战场下达了)。而号角,是通知前线军官回头观看旗帜命令的信号。 望台上先是高高举起一面黄旗,阵前传来一声号角,表示收到了主将的命令。随后,望台上的一面红旗摇动起来,片刻,阵前又是一声号音…… 最先接到命令的是城门附近躲在大盾后面待命的辅兵小队。黄色属土,五方中代表中央,攻城战中自然指位于战场中心的城门;而红色属火,意思再明确不过了:火攻城门! 辅兵们在军官的命令下三三两两的结伴举盾奔出,把伤亡者和撞车残骸拖到旁边,在城门前重新清理出一条道路。尽管大家心里都知道,悬在头顶上方的磨盘只会等待下一辆撞车开来时才会再度落下,对自己这些人才不屑一落。不过,头上悬着这么个要命的大家伙,随着每一块被守军砸下的砖石与大盾的撞击声,每个人都在提心吊胆。 死者已逝,尸身残躯拖离道路便好,等战后再掩埋吧。辅兵们沿着墙根半蹲下,用大盾遮蔽着断手断脚的伤员们,他们的哭泣、惨嚎、以及破体而出的白森森的断骨让所有人心惊肉跳,众人暗自向各路神佛鬼怪祈祷着:若是命里逃不过这一劫就来个痛快吧,这种噩运千万不要降临到自己身上。 活着的伤员有十来个,其中有两个眼见不治的。 一人胸口插着根杯口粗的撞车推杆,木柱堵住了伤口也阻住了血脉。人还清醒着,望着透出前胸尺多长的木杆,震惊让其一时感觉不到痛苦,口里不住的喃喃念叨着:“救救俺,俺不想死啊。”另一个更惨,肚子上破了个大洞,破了壁的肚肠挂在体外好长一堆,沾满了粪便、血污、泥土和粘液,就这么在肮脏的土地上拖着。人在低声啜泣着,一条臂膀已经不见了,完好的那只手在徒劳地、无力地拽着,想把肠子按回腹腔…… 地狱般的景象。 不少辅兵是延川延长等地抓来的百姓,第一次面对这种血肉屠场,有的人开始呕吐。 啪! 啊! 一块约莫二十来斤的大青砖笔直地落下,砸在大盾的边缘。持盾者正在佝偻着干呕,虚持的大盾被砸得尾部向上猛地一跳翻转起来,把这家伙带得几乎凌空翻了个筋斗,当下右臂就被扯脱了臼,呲牙咧嘴地嚎叫起来。城头上的砖石、粪汁循着叫声纷纷落下,几声闷响、一连串惨呼,原本躲在盾下失去保护的几人都挂了彩,又有两条生命消逝在城下。 这一组的辅兵头目缩在一顶大盾下,怔怔地看了会儿,探头望望伤兵,再看看身边面无人色的手下们,咬咬牙,猛地起身蹿到破肚者身边,伸出左手捂住其眼睛狠声道:“兄弟,少遭些罪,俺送你上路吧。”随即,右手的匕首划过颈动脉……然后,扭身向穿胸者望了望,示意身旁持盾的同伴保护自己一起挪蹭过去。同样的话语,匕首的寒光再次一闪……针一样不断穿破耳膜直刺到心里的轻声呻吟消失了,辅兵们彼此张望下,认了命的无奈感取代了惊惧。 道路清空后,另一辆撞车得到命令,开始向城门方向缓慢而又坚定地推过来,吱吱呀呀的声音分外刺耳。 城上的王简不禁有些奇怪:前车的惨剧就眼前,别说是贼了,就算是官军,也没听说哪个大帅能训练出这等视死如归的好兵啊!再说了,有这等好兵,哪个败家的玩意又舍得就这么派出来白白送死?哼,如此最好!等这批最敢战的悍贼尽数毙命,某看你还能如何! 疑惑归疑惑,王简举起了手臂,等待听到第一声撞击便即挥下,磨石将再度被放落,继续收割另一片生命…… 然而,仿佛过来许久,并没有撞击声传来。 王简飞快地向城下探头望去,正看到几个家伙从撞车下飞速向两侧盾墙逃开的背影…… 有诈! 脑中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几支火箭便从盾墙下向撞车平飞而至,后者迅速燃烧起来。 贼人竟要火攻,烧毁城门! 古代的攻城战,抢占城门永远是第一要务。为了激励士气,绝大部分军队都有明文规定:当先登城者为首功,军事术语叫做“先登”。 这个“先登”的赏格会大到什么程度呢?尽管各朝、各部标准不一,但普遍高于野战中斩将夺旗之功、甚至会因为勇武过人从炮灰一跃而至独当一面的大将军!比如汉初威名赫赫的名将周勃,参战时的身份是“中涓”,就是负责洒扫的清洁工。攻打下邑一战,“勃当先登城”,被刘邦当场封为“五大夫”! 所以,面对这种能够一举改变命运的机会,攻城的兵士们都愿意以命相搏。 不过,不论是通过塔楼还是云梯,九死一生登上城墙的兵士们都知道:很快大批敌军就会从两边蜂拥而至!想活命领赏,自己和同伴们就必须尽快沿着马道杀下城去,杀散城门卒,打开城门——大部队鱼贯而入!然后就安全了:舒舒服服靠着门洞一坐,坐等战后从天而降的荣华富贵! 城门,几乎是唯一可以实现大兵力迅速投送的通道。 另一个方法是拆墙砖。 如果城墙不太高,城门楼附近的防守力量又太强(守将的亲兵队往往集结在这里),通向城门的马道方向一时无法突破,登城的战兵们便会在突破口附近结阵防守,保护抡着大锤铁钎的辅兵们砸墙垛——墙砖剥落后露出夯土墙体拆起来就简单了。最后把城墙弄出一段坡道缺口,大部队也可以勉强通过。与一路杀到城下开门相比,这个办法容易些,当然,效率要低很多。 比较有意思的是,李自成攻城战的首功不是给率先登城者,而是颁给第一个拆城砖的人。李闯是没有根据地的大规模流动作战,走到哪儿拆到哪儿。兵荒马乱人口凋敝的时代,墙上一个大豁口往往一年半载也补不上,下次再来,攻打起来就容易多了!每下一城,李闯和张献忠离开前都会逼着百姓们把城墙拆了,这便是他们屡次往返湖广、河南、山陕等地如入无人之境的不二法门。 关盛云等将领大多是边军出身,他们的打法自然是中规中矩的抢门。所以,尽管外观差不多,高藤豆安排了几种针对城门的破坏方案——这辆撞车尽管外表从前上方看去也有大大的撞锤,不过,是个摆设样子货,只有前面露出来的那一截,车体里则装满了易燃物:这是一辆“火车”! 磨盘对这种“火车”无能为力:被砸中,几百上千斤的易燃物飞溅散落开来,瞬间火势反而会增强,绳索便会烧断,等烧的差不多,只需要把磨盘拖开一旁,另一辆火车依旧可以开过来继续烧…… 王简仔细地打量着等候在附近的另外几辆撞车,试图从细节上判断还有哪辆是火车,不过,从这个角度望下去真的很难辨出。通过火箭引燃也不行:俯角的原因,羽箭只能射到有湿泥保护的顶部,除非从下面平行射入,否则还是徒劳无功。 床弩肯定可以! 然而看看近在咫尺虎视眈眈的几座塔楼,守军投出的油罐虽然在几个地方燃起了小小的火苗,但只是油脂在湿泥保护层外自行燃烧而已,过一会便会熄灭——王简知道,这些巨兽正在等待机会,只要床弩发射,没遭到集火的几座便会一哄而上,等不到绞车再次上弦,其正前方的挡板就会落下,每一只巨兽口中都会猛然吐出几十名贼兵披甲精锐,呐喊着跳上城头…… 床弩还要留着保持威慑,还是想别的办法对付当务之急吧。 陕州府是兵家要地,城门又是所有城池攻防战的核心所在,所以,针对木质城门的火攻早有预案。 七星池。 在城门顶正上方的那个池子是蓄水池,底部有孔眼数处,被木塞塞住,拔去木塞则池水喷涌而下! 轰! 随着水流倾泻而下,火势猛然暴涨! 刚刚探头出去查看的王简没想到一股烈焰突然蹿起,下意识猛地一闭眼,双手一推墙垛向后跃出,重重地仰面摔倒在地上。虽然是从侧面观察,王简还是觉得半边脸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摸,胡须都被燎焦了不少。 《武经总要》里有记载:“火车以两轮,车中为炉,上施镬(音‘或’,大锅),满盛以油,炽炭火爨(音‘窜’,烧火的意思)令沸,仍令四面积薪,推至城门楼下,纵火而去。敌必下水沃之,油得水,其焰益高,则楼可燔(音‘凡’,焚烧)也。” 大字不识的高藤豆当然没看过《武经总要》。 但是…… 罗咏昊在神木闲极无聊时读过。 第71章 无甲 第71章 无甲 火势凶猛。 蒸腾而上的炽浪把城门上方的守军驱散,灼热的空气让方圆五六丈内完全无法立足。 不过,情形也并不像《武经总要》里说的那么夸张,同样已经涂了湿泥保护层的城门楼有惊无险,并没有燃烧起来。被池水激起的巨焰蹿起也就是一瞬,随后就是无形的热浪不停地向上舔舐,大片大片被烤干的泥巴保护层纷纷炸裂、脱落,丁壮们用湿麻袋蒙着头脸,被守军的刀枪逼着,冒着热浪一桶桶水顺着已被排干的七星池孔洞继续浇下去……城门楼暂时还是安全的。 门前空地上沸油在燃烧,需要覆土灭之。 城上土袋子有的是,早就预备好了,但问题是没人! 南墙上,每一个城垛都在激战、东西两墙还要留兵防备虎视眈眈的贼人,很难再抽出人手——至于北门,百来丈宽的墙上只剩下二十几个负责瞭望的老弱,总不可能全叫过来让城墙空在那里啊! 承平日久,陕州城实际的武备力量与兵部档案里的记载已完全不是一回事,尤其马文升近一年的折腾,更伤了弘农卫的元气,所有兵卒满打满算也就一千五六,这其中还包括那些老得走不动路的家伙!至于民伕丁壮——想到这里王简简直要气炸了肺——马文升把城门一关,本来可以协防大大加强守卫力量的几千生力军,一转眼就被贼们逼着攻城了! 半边脸被火燎得通红的王简急了:无论如何要找人! 与潘荆二人简单商议了一下,荆向善把粪勺交给个丁壮继续向城下泼洒,自己暂时接过城门防务的指挥……额,好吧,其实就是有个当官的镇着稳定人心,让大伙儿不至于一哄而散、潘定直奔大牢,把被马文升继续关着没放出去的那些不稳定分子统统带上墙协守、王简自己去找刘十亭要人。潘、荆二人是文官,刘十亭如果抬出马文升耍混蛋,一时还真拿他没招、而王简是武夫,论起不讲理,大兵们都是祖宗级的,刘十亭连做孙子都不够! 半边脸上火辣辣地疼。 没等下墙,马道上王简就看到刘十亭在一张供桌前面拿了柄木剑念念有词地耍宝,六七百家伙围成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大圈小圈的什么“阵”看热闹。王简加快脚步走过去,心里暗想着,到跟前二话不说,一个大嘴巴子抽翻,把人全带上墙!姓刘的敢废话阻拦就一起带走——然后从墙上扔下去! 表面上煞有介事“做法”的刘十亭暗地里一直在留意着城头上的动静。察言观色是做这行的看家本领,见到胡子都烧焦掉一半的王简满脸杀气的下墙,马上把前因后果猜明白了大半,不等他过来便一收势,高喊一声:“辰队寅队听令!上仙有喻,你等迅速上墙协助守卫!” 随后,迎着王简上前,边走边拱手道:“王将军,劳烦您先带两队上墙守卫。上仙有喻,坚守三日,必大破贼兵!” 王简一怔。原本只想着自己来要人,刘十亭肯定不给,然后不废话直接动手来硬的。可人家主动送人过来,这下无论如何也没了发作的理由啊!黑着脸道:“两队不够,这些人王某都要。” 刘十亭正色道:“当然!六个队都是您的!” 一句话就把王简拍懵了。 这特么哪儿跟哪儿啊! 不待满脸愕然的王简继续开口,刘十亭继续说道:“草民何能,要这些人等何用?草民请仙之六甲阵,乃应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之理,劳请上仙相助之需尔。上仙已喻,贼人必用火攻之术!辰为龙,龙主水,水克火、寅为虎,虎生威,以壮将军兵势!请王将军先带这龙虎两队人上城协守,必保无虞。其余人等,待上仙另喻,草民便即给将军送去。我之大胜,就在三日之内!” 王简的气势汹汹,一半是因为战况紧急,另一半是因为脸被烧得生疼,疼急自然怒火攻心。跟那个时代的所有人一样,骨子里还是对鬼神仙魔一类的东西深信不疑。听了刘十亭这番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而且,只需三天就可以实现自己盼望的结果,气势一下子矮下来,草草一抱拳道:“如此有劳先生了。不过,话,俺可要说到前面,万一战况紧急,俺可还是要来要人的。” “那是自然。王将军放心,草民斗胆泄露天机,大功三日可成!”刘十亭云淡风轻的说道。 泄气皮球般的王简带了两百余人转身上墙,刘十亭也跟了上去。等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城下修罗场般的的战场、远处关盛云部雄赳赳的军阵和如林刀枪,心里迅速打定了主意。 望台上的关盛云等众将见到城上又冒出几百人头,虽感到一些压力,也没觉得有多意外:毕竟只是第一天嘛,自己这方还没真发力,狗官军那里就有些捉襟见肘手忙脚乱了,这是个好兆头! 最开心的是高藤豆,见到一群人冒出来,仔细端详了一会,猛地一拍大腿,竟指着城头哈哈大笑起来,把众将乐得心里发毛——如果不知道这厮是个杀人如麻的惯匪,大家甚至会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突然疯掉了。 谷白桦骂道:“私娃子你笑啥乜?你他娘的是攻城的贼你自己还记得吗!看到狗官军添人反倒乐成狗,中了什么邪了?” 高藤豆哈哈大笑的应道:“哈哈哈无甲,无甲!你们这群贪吃贪睡的夯货知道个逑!俺刚上来的时候,看见有一大队七八百人从城里开到南墙下,当时心里有些怕哩,墙上的狗官军已经不少了,咋还留了这许多人?看步子,还都是青壮!不过当时也只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这些狗杀材一晃眼就不见了,硬是没想明白。打起来以后,一直没见杀材们上墙,俺心里一直悬着,怕都在门后等着哩,不知啥时候突然开城逆袭呢!日头已经偏西了,俺刚才还寻思着,若是逆袭,时候应该也差不多了吧,所以一直叫虎营熊营戒备着。这回俺看清楚了,上墙的这帮家伙,就是早先俺见到的那伙杀材,没错!你们看,都是无甲!无甲啊!哈哈,俺想起来了,要么怎么感到不对劲呢!俺净瞧着人多哩,没注意。哈哈,无甲,逆袭个逑哩!” 关盛云噗哧笑道:“嗯,这便对了。俺说你这逑笑个啥哩。” 高藤豆搓着两手道:“这便好了。第一天就把狗日的无甲逼上墙,俺留个虎营压阵,把熊营腾出手来,让儿郎们天黑前都见见血!” 众将一下子轻松起来,嘻嘻哈哈地继续观战。 两个果二十来名弓兵显然无法压制城头上骤然多出来的二三百人,随着城头落下越来越多装满湿沙土的麻包,城门附近的火势渐渐小下来。黑烟滚滚,望台上一时看不清那边的情形,不过,大火已经燃烧了半个时辰,估计城门应该烧得差不多了,高藤豆正打算派人抵近观察就把飞熊营压上去,只听阵前传来一声号角。不久,隔着烟雾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人影,拖着一面大盾护身向己方阵地踉踉跄跄地奔回来。 号角是通知后面的弓兵:来人是传递军情的信使而非逃兵,不得攻击。攻守两方的军情联络信号虽然根据将领的习惯有些差异,但大体类似,城头的守军也明白其含义,纷纷向人影射击,城下的弓箭手们也偷空回射,给信使提供保护。 一路跑到望台下的信使上臂靠近肩头的地方还是中了一箭。 不过不碍事。有臂甲护着,入肉不到半寸,等下郎中会切开伤口拔出箭簇,再用烧红的匕首烙烙伤口,敷上些草药,只要转天人没发烧,就没啥可担忧的。明朝的记伤方式是:三箭算一刀(轻伤)、三刀算一枪(重伤)——至于枪么……有道是“刺死砍伤”,无论哪里,中了一枪,人基本上不死也废了,只要营还在,就养着给口饭吃,其他不用再考虑了。 从信使口中得知,城门已经烧毁小半,穿了个洞。透过那里看,城门洞已经被大石头塞得满满当当,都是大石条,靠人力没办法拖动,要用牛拉。 虽然感到略有些棘手,闻报众将还是相视而笑。 堵城门是所有守城战中的最下策!只有当城中的守军感觉完全无望时才会堵门:敌人固然很难进来,自己也绝难出去。也就是说,不需要再担心守军搞什么出城逆袭的花样了,安安稳稳围着打就行啦! 正常的攻城战,城门外应该留兵据守。多少都行,这是上策。留的多,反击力量自然会很强大;哪怕只有几十人,拒马栅栏等工事架起来,防守正面也有限,头顶上方和两侧还有城门楼的火力掩护、伤员可以随时通过城门后撤、疲劳时也可以得到新生力量补充轮换。城外的攻方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城里可能就会杀出一支奇兵,所以时刻要保留足够的应急兵力防备着不能放开手脚…… 如果兵力实在紧张,不留兵也凑合,算中策。但城门要保持畅通:无论接应外援还是冲出去破坏攻城器械,都非常必要。 如果彻底堵死城门,不仅仅是再也无法实现上述手段的战术层面问题,最为重要的,是会带给守军和全城百姓巨大的心理压力:面对强敌完全无望破围,主动放弃一切反击手段,自己先处于“不胜”之地!对攻方而言,则再无任何压力,放开一切顾虑,随便打吧…… 众将商议了一会,便将原来的计划作了一番调整。 国清林早就把第二批辅兵集结完毕。原计划前两天不需要他们上场,队伍便一直坐在阵后休息,仅为万一不时之需预备着。远远见到传令兵过来,国清林便知道,新的命令有些复杂,无法通过旗鼓传达,于是率先起身迎上前。听明白了命令以后,把各位队官叫到身边交待了一番,挥挥手,各队领命,向城墙战场开了过去。 火头逐渐熄下去,热浪也慢慢退了。墙上的王简席地坐下来,一个亲卫小心翼翼地半弓着身子用浸了沁凉凉井水的麻布敷在他半边红彤彤的脸上。一阵灼烧感猛然袭来,王简不由得吸了口气,随后,感觉舒服多了。突然,亲卫手一抖,重重地按在脸上,疼的王简“啊呀”一声就要跳起来打人,见亲卫目瞪口呆地看着南面,循着其手指看去,王简也愣住了。 透过弥漫战场的烟尘,又是几千贼人列队向自己开来! 第72章 贼援 第72章 贼援 古代没有电灯,人们习惯早睡早起,所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么。在北方,天亮得早的夏日,凌晨四五点就会起床下地干活、十点多收工回家吃“早中饭”;下午四点多,最迟五六点,吃第二餐,就是晚餐,然后聊聊天,上床睡觉生娃。有句俗语:夏日吃饭不点灯——灯油也是钱,能省则省。冬日里天亮得晚,五点多六点也要起床、黑得早,睡得更早。 现下是未时过半(下午两点多)。 照常说,按照这个时代的作息习惯,申时(下午3—5点)过后不久,双方就该收兵回营,明日再战了。这时候又派出几千生力军围攻,难道……贼人们竟要一鼓破城? 如果不考虑对方出现指挥失误、河南府或豫省派出大队援兵等外部因素,单凭陕州府和贼人双方的实力对比,王简很清楚,尽管可能会耗上甚至个把月,贼人破城总是迟早的事。但战场上不可控的事情太多,不说援军什么的,就拿刘十亭信誓旦旦讲的“上仙神谕,三日破贼”来说吧,一场豪雨、黄河决堤、营地失火等等,随便哪样,都足可以让没有城墙保护的贼人们顷刻之间全军覆没。 对拥有绝对兵力优势的贼人们而言,既然迟早能拿下,非要在第一天傍晚时分破城,绝非明智之举:不仅会毫无意义的增加大量伤亡,而且,大多数人有夜盲症,对更熟悉街巷地形的城内守军和百姓丁壮们来说,夜里巷战中会占很大的便宜,搞不好会形成反杀局面。一旦局部崩溃,很可能扯动整条战线,战局将彻底逆转! 那……为什么贼人现在增兵呢?王简百思不得其解。 不解归不解,该应战还要应战。 王简看清楚了,这几千人还是无甲辅兵,大多数手里拿的不是刀枪,而是锄头镐头等工具,心里更加认定,贼人是要通过辅兵消耗防守力量,在关键时刻一举投入精锐战兵,破城后夜战。 堵城门的弊端现在暴露无遗:如果城门通畅,没有披甲战兵的保护,这几千无甲辅兵就是案板上待宰的鱼肉,只需要城中集合几百突击队,一个逆袭就能打得其溃不成军。贼人的战兵从后面冲上来接应也会被漫山遍野的溃兵阻住。退一万步讲,即使战况不利,逆袭队大不了回城,城头上的远程火力又可以撂倒一批追过来的敌人!现在可倒好,被贼人有恃无恐地压着打,自己只有挨揍的份儿!王简这个憋气啊。 贼人那里响起号角声,随即,几面黄色旗帜在望台上同时摇动起来。刚才贼人辅兵们拖开城门口被磨盘砸碎的撞车时,敌阵也是摇动黄旗——王简猜到,这是换人的信号。几面旗一起摇动,应该是要把第一轮攻击的辅兵们全都替换下来。 王简猜对了。 城下的贼辅兵们并没有马上退下,而是等第二波替换者冒着箭雨石块冲到身边才开始陆续后撤。为了减少暴露在空旷地带的伤亡,撤离战场的贼人们没有直接沿直线向己方阵地撤退,而是贴着墙根向东西两侧运动集结。 每座塔楼旁都涌上来一组举着大木盾的贼辅兵,在他们的掩护下,塔楼里的贼兵们鱼贯而下,随即狂奔着跑向墙根的射击死角。可能是看到墙下已经没什么地方了,也可能是受命要把塔楼拖回去,还有一些贼人围着塔楼没有离开。此时另一件事吸引了王简的注意力:贼人们应该看到了堵在城门洞里的大石条,知道撞车对此无能为力,南门附近的几辆撞车也相继离开,调头向西侧运动。撞车的正面防护做得很好,但转向西边,便暴露出侧翼,为了躲避攻击,贼人们都集中在向南的一面推得很吃力,王简马上组织城头的弓箭手进行干扰射击——潜意识里觉得空塔不会有什么威胁,因而并没有十分在意。 如果没有入夜后的意外发生,这将是王简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看着在矢石中艰难行进的撞车和没有战兵保护的塔楼,王简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坚持到天黑以后,趁夜把石头挪开,再略做伪装,贼人们第二日攻击时,便可以出其不意地发动一场逆袭! 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动员民伕必须文官下令——最高长官马文升一直没露面。 就在此时,耳边响起一个洪亮的男中音:“此敌可击”!扭头望去,刘十亭捻着胡须山停岳峙般立在旁边。 没想到这位竟是知音!王简有些激动的问道:“先生也觉得如此?” 刘十亭心里拨拉的是自己的小算盘,本想为夸下的海口埋个伏笔。刘神仙这句话可没说时间——到底是现在就可击、还是以后早晚可击?一句话两头堵,你怎么琢磨怎么有理是这一行的基本功。没想到王简一下子就上了钩,点点头:“上仙之喻,岂能有假?怎么,王将军也这么想?” 套出对方的想法,也是这行的诀窍。 “是啊!先生请看,贼人虽众,但都是无甲鱼腩,只要几百官兵一次逆袭,定会大破之!披甲贼距此足足百余丈,被溃兵一冲,肯定是不及救援的。可惜……” 刘十亭应道:“草民不知兵,然略通望气之术。王将军请看,”说着用手一指,跟真事儿一样继续道,“那里隐有黑气翻腾,分明是败相已现!对了,王将军说可惜,敢问何故?” 王简瞪大眼睛看了半天,到最后好像恍惚间真的看出来一股黑气缭绕,便把大石堵了门、想偷袭需要马文升批准等事说了一遍。 听完王简的想法,刘十亭一抱拳:“草民这便去找马大人。” 王简喜出望外:“有劳先生,多谢先生了”。 马文升此刻在城隍庙里。 早上刚打起来,马文升没敢登城,跑到宝轮寺塔上望了望,见到那么多贼人和攻城塔楼等器械推过来,被惊得够呛。看到床弩奈何不了高藤豆的望台,更是吓破了胆,没等到王简集火摧毁第一座塔楼就一溜烟跑回家。 回了家也不知道该干啥,把细软打包,换了身下人行头才想起来四门都被堵上了无路可逃。琢磨了一会,又再换回官衣,吩咐家丁去找船——北门那里没有贼人,黄河水再急,也比不过凶狠的贼人吧?一定会有经验丰富的船老大能过河的!家丁们巡遍全城,所有船家众口一词绝无可能:扔块木板都会大浪卷到河底,木船怎么可能抗得了瀑布前的激流?正在破口大骂刁民故意推诿,马文升接到报告:王简轰塌了一架塔楼! 这时候想起那支上上签和天上掉下来的刘十亭,心里猛然生出一阵希望!去战场是万万不行的:孟子曰过,君子不立危墙嘛!有潘、荆两个督战,盯着王简这个武夫拼命砍人就行了,自己大好前程之身应该运筹帷幄,刀枪无眼,犯不上去冒险! 到哪里运筹帷幄呢?想来想去,还是城隍庙!靠着城隍爷,心里就有谱了——您老人家总不会说话不作数吧? 在城隍爷前跪了不多会儿,便听到磨盘砸了贼人撞车的捷报,简直太灵了!马文升志得意满起来,规规矩矩磕了头,起身出了殿,正琢磨着要不要再登塔看看,这当儿,刘十亭来了。 潘荆二人不算,王简等人的顽强抵抗,固然是出于朝廷命官守土之责,或多或少,心理上对刘十亭的信誓旦旦也是有些指望。可刘十亭自己心里明白,那些鬼话就是为了骗银子的胡诌,亲眼见到贼势汹汹,便开始预备后路。不得不说,刘十亭还是有一套,算准了马大人大半会在城隍庙,于是径直找了来。 刘十亭就是要说服马文升发动一场逆袭。 看过关盛云的兵势,刘十亭立即得出结论:陕州城是绝对守不住的!看王简的架势是要跟他们死磕到底,这可不行——伤亡惨重之下,任谁都会满腔怒火,这股怒火,一定会发泄出来,说不好甚至可能会屠城泄愤!你们当官的平日里作威作福死了也值了、当兵的活该就这个命、俺可不能跟你们一样!所以,刘十亭迅速为自己想到一条出路:投贼。 到手的银子已经藏好了,只要自己能想办法溜过去,凭三寸不烂之舌和献城之功,性命肯定能保住——再想办法等贼人离开时开溜,回来刨出银子便算大功告成。 城外的战事依旧。 把几千生力军投入战场,关盛云高藤豆等人除了要进一步打击守军的士气,其实是另有打算的。 墙上的守军更不会想太多。没了撞车和塔楼的威胁,云梯便成为唯一的登城工具。城上的守军和丁壮们打了大半天,体力都有些不支。此刻王简还是把预备队死死扣在手里,刘十亭的六甲阵剩下的四百多人依旧无所事事——显然,王将军和刘神仙达成了某种默契,今天同样也不能指望的。好在贼人们的攻击好像有些软,主要目标是掏墙洞,不像一上来那阵子那样猛烈攻击墙头,好歹还能应付。兵士们稍微松了口气。 不过,有经验的军官们反倒更加忧心了。这股贼辅兵跟上午那班极度惊恐中拼了命死冲的百姓明显不同,看得出,大部分都有战场经验:攻击频次把握得很好,分工也很明确,根据冒险探头观察的军官们传回来的消息,从抛到外面的砖土来看,不少墙洞已经掏得差不多可以容身了! 另一个新问题是弓箭手。 在把握好射击节奏的前提下,经验丰富的弓箭手的野战极限不到三十轮,如果最后几轮面对冲锋采取急促射,那便是二十轮左右,新手还要减半。上午那班弓手此时就算还有些许体力,箭壶也该空了。不过,跟贼人辅兵一起过来的,还有一百多新步弓手——关盛云把自己亲卫营的弓手都调给高藤豆了!随着这帮人的到来,城上骤然感到压力:弓兵往往本就是各营精锐,何况关盛云的亲军!大半个时辰,墙上已经有七八个探头指挥的军官被射中,挨了箭的兵士百姓们数量更多达五六十。 第73章 夜奔 第73章 夜奔 天色开始暗了,喧嚣的战场安静下来,激战逐渐平息。 最先停下来的是城上的弓弩手们,膀臂已酸麻得很难再拉满弓弦。城下也是一片昏黑,大盾和盾车等掩体都只剩下一团团模糊的、不规则的暗影,很难辨出旁边贼人弓箭手们偶尔偷偷冒出的鬼魅般的身形。陆续有几名探头试图寻隙射击的弓手被城下飞来的冷箭射倒后,守军们纷纷放弃了徒劳无功的尝试。 对城下而言,这个短暂的时刻反而十分有利:黝黑的城墙被浅灰色的天空映衬出非常清晰的轮廓,那些探头攻击、观察的守军身影,一个个像剪影般突兀。 被射倒几人后守军不再冒头。拼了一整天,虽然有几次轮换,每个人也都是精疲力竭,谁也不想这时候稀里糊涂地把命送掉。 远处传来一阵鸣金声,墙下的部众开始有序后撤。天光昏暗,又在己方弓箭手的保护之下,这些人不再向两侧移动,而是大胆地径直向南面营地方向离开,城上的守军只是象征性地隔着城垛盲目投了些砖石,几乎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 在撤退攻击部队的同时,高藤豆把已经吃饱歇足的飞虎营和飞熊营调上前线,在离城墙两百步左右的地方就地露营歇息。依照众将刚刚重新制定的计划,下午调上去的几千生力军除了采用车轮战术消耗守军的意志和体力,也是为了撤退时弄出更大的动静,掩护两个步战营摸黑开上来,第二天一早便发动全线总攻! 城门被巨石所堵,短时间内很难突破。这时火药虽然已经在军事领域得到大量应用,但由于不懂得封闭空间的爆炸原理,又根据阴阳五行的宇(hu)宙(shuo)真(ba)理(dao)往里面掺杂了太多杂质,燃烧速度始终上不去,只能做发&射&药使用,最多也就是纵个火,整个大明此时都还没有人懂得使用爆破的方式。所以,对付巨石只能是使用畜力拖拽——在没有百分百压制城头守军火力的前提下,这种操作毫无可能。因此,关盛云等人把攻击的希望全部集中在四座塔楼上。 众将议定,待到次日天色依稀可辨时便对陕州城发起决定性攻击,务要一鼓破城! 依照计划,辅兵和百姓们需要同时冲锋,冒死把四座塔楼推到城下,飞虎营的四个步队每队跟一座兼做督战。第一次使用塔楼没什么经验,装满了人,速度很慢,还白白折损了几十员战兵——很多后人所谓的“常识”,往往是不计其数的前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清空了战兵的塔楼前进速度会快得多,接城的过程中豁出去再损失两座,甚至三座也无妨。塔楼靠墙的同时本队即行攀登,只需要牢牢占据一小段城墙,失去塔楼的其他步队按甲乙丙丁的次序依次通过此时仍幸存的一两座上墙,扩大并稳定战线。 墙下辅兵以城上旗帜标示出的范围集中架设云梯,飞熊营通过云梯上墙。 南门楼和重兵把守的南墙由飞虎营负责、飞熊营上墙后甲乙两队向西、丙丁两队向东,沿城墙冲击,驱散各墙守军,占据东西两座城门楼后就地防守,接应城外友军云梯上墙。 南门这里飞豹营与谷白桦的两个步队第三批登城。给飞豹营的命令是不必理会墙上的战斗,直接向城内沿着大路向州衙发动攻击并占领之、而谷白桦的任务,是将大军的黑旗插到城里制高点:宝轮寺的塔顶,彻底摧毁各处负隅顽抗的守军意志。 破霄营作为总预备队,最后上墙,向需要的地方机动。 谷白松的马队暂留城外策应拦截缒城逃跑的守军,东门外的张丁和西门外的尤福田部等飞熊营控制两段城墙后即行蚁附攻城。 按照最早的计划,攻陷陕州府,无论如何也要花十天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众将也都存了实在打不下来就知难而退的心理准备。之所以临时改变计划第二天便发起总攻,是基于两件事得出的判断:守军没有收容百姓、还有,用石头堵城门。显然,不仅守军完全没有信心,而且守城的官员完全没有经验和胆识!罗咏昊指出,如此重镇若两日而破,其重要意义怎么形容都不为过——面对本军如此的强悍的战力,以后任何一股奉命拦阻的官军将领,心里都要好好掂量一番:愿不愿意被咱们把家底砸个精光! 未来的路,显然会好走得多。 入夜了。 火炬投下斑驳的光影里,墙上的兵士和百姓们纷纷和衣而卧。负责值夜的兵士们在溜达着,时不时向城外的黑暗投去警惕的一瞥。 南门里被牵来嘴巴上都套了笼头的两头老牛,几十名百姓每人嘴里咬了根筷子——这叫衔枚,一种保持群体安静的非常简单有效的方式。众人在几位官员的指挥下,开始默默无声地,七手八脚的把大石条系上绳索,再系到牛轭上…… 马文升踌躇满志地看着,身边是看上去信心十足的刘十亭。显然刘神仙已经成功地说服了马大人:破贼大功,唾手可得。 一开始马文升确实很怕,直接回绝了逆袭的要求。但刘十亭早就吃透了这厮心思,一句“天赐不取,必受其咎”,轻松击穿了他的心理防线,再巧舌如簧信誓旦旦地描绘了一番大破贼寇后圣天子龙颜大悦金口褒奖的美好蓝图,加上贼人的塔楼、撞车灰飞烟灭等“吉兆”,马文升便不仅同意,更是兴冲冲地亲自跑来“指挥”。 当然,虽则离的远了些,最高长官到了现场肯定要算亲自指挥的。离远些也怪不得马大人——满身血污的潘定在带领民伕拖石条,那身味道尚可忍受、荆向善正在指挥百姓们往木笼里轻手轻脚的装砖石,这厮那身金汁的恶臭,让马大人不由得捂着鼻子远远躲在一边。 最让马文升放心的是刘十亭的一个保证:他的六甲神兵趁夜便会出城,在门外摆阵施法请仙,等到次日黎明,将率先向贼人发动攻击!上仙相助,风雷交击,摧枯拉朽! 尽管刘十亭拍着胸脯保证,这场有神仙相助的逆袭将是一场势如破竹的大捷,守军倾巢而出便可以把贼众杀得全军覆没,潘定王简等人还是做了另一种预备。 木笼是衙门口的站笼,百户李力就是在这种东西里面活活站死的。城门已经烧毁了小半,万一明日战况不利,突击队撤回来以后,首先要用几辆塞门刀车推到门口阻住贼人的追兵,随后这些木笼便会被推到车后的门洞里,为再次用巨石堵住缺口重新将门洞封死争取更长的时间。 怕火光外泄暴露,城门附近没有燃起火炬,众人在勉强可以视物的微光里悄声忙碌着。只剩下最靠外的几块大石头时,两个兵卒各自扯住一幅黑布的两端爬上去,轻轻用木锤半敲半按地把黑布固定好,如此,在暗夜里几十步外便完全无法察觉城门处的异常。 王简的逆袭计划是在黎明时分发动。按照他的判断,次日开上来的贼人们还是会像前日一样,以无甲辅兵为主。这时给予迎头痛击,将极大地打击贼人的士气。如果把握好逆袭的时机,尽可能多地杀伤贼人并破坏其器械,至少可以为守军多争取出十天以上的休整时间——贼人们收拢溃兵便要一两天,重鼓士气需要的时间更长,而重新打造攻城器械,则怎么也要八九天十来天了。 等到最后一块石头被老牛拖开时已过了四更(凌晨三点以后),两眼通红的王简挥挥手,三辆刀车被推到左近。木笼里的石头也装了一小半——全装满会很难推动,剩下的要等顶住刀车后再迅速用接力的方式装填进去。 职业的原因,刘十亭不怎么缺酒肉,因此长了一双夜眼。让四百余人排好队,手搭在前人肩头,自己来回领着,引着部众陆续出城,到达门外二三十步的地方依次站好……费这许多麻烦把他们领出来,其实是为自己的潜入对面提供掩护遮挡。 把最后一个家伙领出去,刘十亭向马文升等人一拱手:“草民这便择一佳处施法,请各位大人敬候佳音”。 王简匆匆抱拳回礼,马文升狠狠瞪了一眼没搭茬的潘、荆二人,笑逐颜开道:“老先生(明朝称老是表示尊重,其实刘十亭只有四十几岁)请。大功告成,本官必奏明圣上,老先生当居首功”! 刘十亭煞有介事的还了一礼,昂然而去。出了城,装模做样的在几队人马前舞弄一番,轻声交待几句,渐舞渐远,片刻间便消失在这群半瞎子的感知世界里。 刘十亭没有直接向南,而是向西,快步走到河边难民营附近再折向南方。走了约莫半刻,估计完全脱离墙上众人的听力范围后开始轻声呼唤:“大王,草民特来投奔。大王,草民有要事相告……” 不久,便听到几声轻喝:“站住!什么人?”随后便是嚓的一声火石撞击声,眼前十步远的地方猛然乍起一团亮光:刘十亭终于撞上了关盛云布在外围的暗桩。 突然迸出的亮光刺得刘十亭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忙抬起袖子挡住眼睛道:“大王,请收声。草民只身一人特来投奔。莫惊了狗官。草民有要事相告……” 马文升回家睡安稳觉了,城头上的潘定荆向善王简等人也各自找了个相对安稳的所在打起盹来恢复一下体力。值夜的兵士们确实看到了里许外爆燃起的那簇火把,盯了一会见火光并没有向自己这里移动,而是消失在贼人占据的村落中,便没做理会,继续巡逻。 关盛云当作临时指挥部的酒楼里亮起了灯火,众将把刘十亭围在当中,你一言我一语的盘问着。刘十亭知道,要想取得这些魔头的信任,实话实说是最好的办法,于是一五一十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开始还想瞒下埋了银子一节,到最后,自己觉得无论如何也圆不过去为什么来投奔,这群魔头也确实可怕,干脆一股脑地全讲出来。唉,能逃得了性命就好,其他也顾不得了。当然,准备趁乱跑掉这一节是万万讲不得的。 参考白天战况的印证,众将不难判断刘十亭说的都是实话。等把他带下去,大家相视而笑:陕州城已唾手可得! 第74章 入城 第74章 入城 关盛云坐在陕州府衙的大堂上,目光炯炯地盯着下面五花大绑的几个人:已经瘫软成了一滩泥的马文升、垂着头一言不发的潘定、躺在地上浑身恶臭的荆向善,还有满脸血污叉着两腿箕坐在地的王简。 有了刘十亭的情报和策应,众将临时调整了攻击计划,攻破陕州府几乎没费太大的力气。 为了行动迅速,充作尖刀的谷白桦的两个步队只披了半甲,每人臂上缚了根布条识别敌我,天还没亮时就对城门突然发起了攻击。傻杵了小半宿的六甲神兵们正在昏昏欲睡地等着刘神仙请神,没想到突然杀过来这么一群恶鬼,争先恐后向门里跑,自相拥挤践踏之下,刀车、木笼全然没派上用场。 谷白桦带回来的两队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并没有一味猛冲,乙队驱散了南墙下休息准备逆袭的官军们,牢牢控制了城门洞后便就地展开,据守城门、甲队沿着马道冲上城门楼便开始四处投掷火罐制造混乱。高藤豆没等到城头冒出火光也指挥着飞虎营跟进,只是由于披甲要节省体力的缘故,略慢了一步而已,谷白桦的乙队刚刚摆好防御阵型,飞虎营就大踏步鱼贯而入投入了战斗。等到城头四处燃起火苗,飞熊营的第一批人已经开始爬云梯了! 猛然惊醒的王简刚刚张开嘴巴要命令预备队集结阻拦,就发现一把长刀冲自己顶门直劈下来,匆忙闪身躲开,随后就陷入苦斗。贼人也不换招,戏虐般地一刀接一刀的砍下来,自己眼看招架不住了,后脑上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中,两眼一黑,醒来时已经在这里了。贼兵大声呼喝着跪下,堂堂朝廷命官岂能跪贼?后腰上狠狠挨了一脚,不由得再次躺倒在地。 谷白桦带着甲队冲上城墙,第一眼就看见了头盔上有红缨的王简,当然就找上了他。一交手便知道王简的体力已是强弩之末,存心要生擒,于是没使什么杀招,就是左一刀右一刀地大力劈砍,把王简逼得只能勉强招架。不消片刻,这一段城墙上的守军或死或逃,只剩下谷白桦在戏弄王简,连砍十几刀觉得这厮已经快抬不起胳膊来了,谷白桦也有些兴味索然,冲梁老四点了点头,后者抡起大枪,尾杆结结实实拍在王简的铁盔上…… 潘定穿着官袍,自然活的比死的值钱、荆向善没有被当场杀掉是因为有人注意到了他脚上的官靴、而马文升,则是从床底下被拽出来的。 通过城门洞进来的飞虎营直接上墙,汇合了爬梯子上来的飞熊营后两营都沿着城墙驱散守军,从城门进来的飞豹营则直扑州府衙门。那个年代的衙门很好找,沿着城门大道一路走下去就是了,州仓和州库也都在州衙旁。州衙后院的门上了栓,可墙并不高,踩个肩膀大家就翻过去。卧室的门被反锁,撞开后床前有鞋床上没人,傻子都知道狗官躲在哪里。马文升正在床底下哆嗦,就看到几张凶神恶煞的面庞侧俯下来冲自己呲牙咧嘴的乐,头皮一紧便被人揪着头发拖了出来。 未到午时(上午十一点),其他几个城门都清理了出来。不过,城外的尤福田张丁谷白松等都接到命令:原地待命,未奉命令,不得入城。 一时间,满怀进城抢劫发财憧憬的兵卒们骂声连天。 骂归骂,只是自然的情绪发泄——毕竟连关盛云的破霄亲兵营都还驻扎在南门外,大家也真没什么话说。已经有了些经验的众将心里都明白,这是必须的:如果此时入城,兵士们将一哄而散地去抢劫强奸,瞬间部队建制将不复存在,搞不好三五日都无法恢复。 已经入城的部队,从营官到队官,事先都接到了明确、严厉的命令:谷白桦的两个队暂时充作大帅卫队,保护州衙;以南门到州衙的大道为界,飞虎营负责城西、飞豹营负责城东,搜索官军残余力量;飞熊营两个步队看守州仓州库,另两队看守俘虏。 罗咏昊带着罗世藩,在刘十亭的引导下勘察了全城民居,不时的记下来什么,并在一些大户门上用石灰做了标记。 此时的将领们,尤其是罗咏昊,心情都十分愉悦。轻松取得胜利还在其次——兵家要地,三省重镇,两日破城,己方的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记……不需要屠城立威了!大家都放下了心里那块大石头。 马文升满脸鼻涕眼泪,一口一个“大王”、“义师”地匍匐着一个劲的叩头讨饶,关盛云没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心如死灰的潘定实在受不了了,骂道:“马文升(古人相互之间要称字,直呼其名跟指着鼻子骂祖宗十八代没什么两样),你这厮好不要脸!”一条腿折了的荆向善躺在地上一边疼得不停的嘶声吸气一边向其怒目而视,王简也重重地向旁呸了一口血沫子。 关盛云已经从刘十亭那里知道了陕州这一年来的大概,眼前的情形更加印证了刘十亭所言非虚。此刻还有不少事要做,把这些家伙抓过来看看也不过是满足好奇心外加走个形式过场,见罗咏昊回来,关盛云挥挥手,叫关野火把他们先都收到牢里。罗咏昊注意到了荆向善的断腿,生出一丝恻隐,吩咐罗世藩给他找个郎中。罗世藩答应一声跟了出去,出了门,眼珠一转,跟关野火附耳说了句什么,关野火点点头押着几人走了。 罗咏昊拿着记录与关盛云和众将交待了一番,等确认大家都听明白了,关盛云下令:除了辅兵营、水营及警戒塘骑卡口轮班值守,各部按照罗军师的布置依次入城。 罗咏昊走的这一圈,是安排部队入城宿营事务。将领们都住在州衙或附近,便于关盛云直接指挥、每个营都分到了一片城区,营官和卫队会宿在指定的大宅子里,位置罗咏昊已经标记好,将领们给营官的军令会直接由传令兵到此地传达、每条街差不多都会安排一个步队住下,队官的住处,营官必须了然于胸、街上大些的店铺住一个果,小一些的由队官和果长自行安排,但为防止意外,入住兵士至少三五人结伙不得单人行动、营官下令后,队官或鸣锣或吹哨,步队解散;次日清晨三声哨音,各人出门集合……除非遇到袭击,不得杀人!至于抢劫和强暴,既然不可能管的住,罗咏昊只是提了嘴一带而过。造反迟早是死路一条,痛快一时是一时罢——再说了,不让儿郎们尝到些甜头,下次攻城,谁还愿卖命? 攻势很顺利,陕州府的粮食、装备、银库,守军都没来得及破坏,关盛云又狠狠地发了一笔。 河南府的府城洛阳已经十来天没收到陕州府的消息了,知府戚晓光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马文升又在搞什么鬼。戚晓光一点也不喜欢马文升——不仅不喜欢,简直是又瞧不起又戒备。 洛阳是寿王的藩地。先皇很喜欢寿王,一度有传言,先皇曾不止一次动过改立东宫的心思,不过最终还是被内阁硬挡了回去。此说大半不是空穴来风,寿王一直被先皇留在宫中,直到十七岁。朝臣们不停地上书,甚至有的言官竟在奏折里公开说出“秽乱后宫”的话——这已经不是含沙射影了,简直就是指着秃子骂和尚,先皇这才下旨让寿王就藩(来到封地王府),然后,一口气赐了良田万顷!六科给事中、御史台(明朝改称都察院,但人们习惯沿用旧称)自然又是吵翻天,最狠的是户部,尚书林大人直接上奏要求退休回家养病,绝就绝在奏折后面附了一张账页:田赋收了多少、开支又有多少!林大人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国家收入摆在这里,您再抽一大笔给寿王,百官的工资我没法开了!这活儿我不干了,您爱找谁找谁吧!先皇也知道理亏,不情不愿地减了一半——没过多久,不知哪个缺德鬼出的主意,又想出来个办法给加回去了! 明朝藩王的俸禄有定制,这个钱粮由国库出。田地分两种,一种叫芦田,就是祖产、一种叫庄田,是开垦朝廷赐予的荒地变成的良田。至于圣天子赏给藩王的,在这两者之外。实际上也并不是真的土地,而是折合这些土地出产的粮食——封地在哪里,就由该省财政划拨出去。以洛阳的寿王为例,先皇说赐田万顷,实际操作起来就是由河南省从田赋中拿出相当于万顷田的钱粮拨付给寿王。对豫省来说,这是一笔根本承担不起的沉重负担。先皇一开始只顾疼爱寿王了,没想那么多,等到大家集体闹起来,也明白了这样乱搞不行。不过,有缺德鬼出馊主意:一个省自己扛肯定扛不起,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找其他省分摊不就好了嘛!于是,湖广、两江也被放了一把血…… 在藩王的封地做地方官,本身就麻烦多多——虽然没什么实际治权,但人家可是金枝玉叶的宗室啊,开罪不得,何况是深受先皇宠爱的寿王!戚晓光成天介如履薄冰,然后省直隶的陕州府又来了这么一位红眼狼做知州——红眼狼是戚晓光私下给马文升起的绰号,挺贴切的:红着眼睛一心向上爬,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咬你一口! 连续这许多天没收到陕州的消息,不知那厮又在整什么事、憋什么坏,戚晓光便派人去看看。没想到,派出去的人也如泥牛入海没了音信,由不得戚知府忧心忡忡。 到了二十天头上,戚知府突然听到一个小道消息:一股巨盗,攻陷了陕州府,已经把全城屠得鸡犬不留! 第75章 大婚 第75章 大婚 渑(音“免”)池是个地少人稀的小县,如果不是《史记 廉蔺列传》里有渑池之会的记载,可能没几个人会知道这个地方.“完璧归赵”事件后,秦昭襄王邀请赵惠文王在渑池相会。席间秦王说:“久闻赵王精通音律,请助兴。”乃请赵王鼓瑟,赵王也许是傻,也许是怕,便应付着弹了一曲。秦国史官于是取刀笔竹简,边刻边念:“某年月日,赵王遵秦王命,为秦王鼓瑟”。蔺相如遂上前,以“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逼秦王击缶,回头令赵国史官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缶”。再后来,秦官以为秦王贺寿的名义要求赵王割让十五城,蔺相如便以为赵王贺寿的理由要求秦王献出都城咸阳……终于为不怎么争气的赵王保住国家尊严。 时光荏苒,渑池渐渐地被遗忘。 这种地方,知县傅跃辉平素里日子过得自是比较清苦。官场上几起几落,也勘透了名利,不想再做什么投机钻营,在后堂手书一副对联: 名一场,利一场,冠盖为朋,徒增许多烦恼 鸡几只,鹅几只,诗酒相伴,自在不少神仙 闲散惯了,正经事也不多,在衙里养了几只鸡鹅,种了几株牡丹,却落得自在清闲。 这日,突然接到报告,洛阳府知府同知丁世昌已到县境,须马上出迎。这才猛然想起,前阵子,府城来了几个人,说要去陕州送公文,在县城换了马便离开,至今没见回来,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见了面,发现与丁世昌同来的,竟还有新安知县蔡文英。傅跃辉暗自又是一惊:一县之主能够放下公务跟着上官一起到自己这个地方来,此事肯定非同小可。 果然,丁世昌一落座便问起陕州的情况。傅跃辉茫然不知,回道:“回丁大人,敝县虽隶陕州,惟钱谷之事而。田赋按定制上缴,力役奉令即派。况马大人御下甚是……嗯,甚是别具一格,下官,咳咳,说实话下官自知愚钝,五内惶恐,避之犹恐不及,陕州之事,下官委实不知。前几日府城来人去往陕州公干,至今未回,下官亦不便探问所为何事、须费多少时日,故此也未曾回报府城,请大人恕罪。” 丁世昌叹了口气:“晓芒(傅跃辉的字)兄,你我,还有文澜(蔡文英的字)兄相识多年,我也不瞒你们说,包括府尊大人,对那位”,说着向西面陕州的方向一努嘴,“都不是没有看法。不过,人家风头正劲,一时无两,连戚大人都要让几分的。我这次过来,便是受府尊戚大人之命。”说着,神色一整,继续道:“近一个月了,府里没收到那边的任何音讯,前几日派人过去也是为此。日前戚大人听到怀庆府过来的客商有传闻,说不知哪里冒出一股巨寇,占了陕州。所以,让我来探探消息。路经新安,文澜兄也不放心,便一起来了。晓芒兄颇有五柳先生(陶渊明)之雅风,我等俗人常自愧弗如。不过,兹事体大,大家性命攸关,非寻常公事可比,万万大意不得。” 傅跃辉闻言吃了一惊:“有这等事?” 丁世昌定定的看着傅跃辉,两手一摊,没有回答。 蔡文英接下话茬:“晓芒兄,如果传言是真,这股巨寇流窜出来,你我必首当其冲。贼人可不会管你什么淡泊名利,只要穿着这身官服,便是你死我活。所以在下也就一起过来看个究竟。” 傅跃辉皱眉沉吟道:“了然,了然。不过,从敝县去往陕州,只有一条路,向西四十里有硤石关天险,两山夹一线,如果贼人在此布下重兵,便成一夫当关之势。下官以为,若传言为真,前几日那班府差,应该就是陷在这里。再次贸然前去,恐难免重蹈前辙,还需仔细计议。” 占据陕州已经五天了,留在灵宝为大部队殿后的龚德润也赶到了陕州与大家汇合,关盛云准备再过一两日就整队开拔。 这几天,除了修整部队,就是收缴粮草物资工匠、拉人头补充辅兵营。这些具体工作都有专人负责,用不着关盛云操心。他与罗咏昊详细讨论了下一步的路线安排。 全军除了罗咏昊父子,几乎没人对大明的各行省区划有什么了解。即使是罗咏昊本人,也只是知道个大概:出了陕省,究竟怎么走才能到湖广,罗军师只知道应该向南,至于其他,充其量记得几个大城市,此外便是两眼一抹黑。 但这不是问题。 陕州府衙里有豫省全舆图,虽然像山水画一样抽象,重要城市、官道,大概的方位距离还是能一目了然。与现代地图相比,尽管精确度完全没有可比性,但这种舆图还是有一个显著的优点:哪里有高山河流,全画了出来。所以在制定行军方案时还是有很大帮助。罗咏昊也曾经试图通过潘定、荆向善等人了解些关键信息,不出所料地,遭到他们的严词拒绝。关盛云一度想动刑逼迫,被罗咏昊拦住了,借口是万一他们熬不过疼乱指一气,大军反而可能陷入死地。其实,罗军师的内心还有一层想法:毕竟自己曾经跟他们一样身处另一个阵营,如果不是彻底绝望,也不会以身事贼……哦,好吧,以身事大帅的义师。多少有些不忍。对此,关盛云也心知肚明。 没想到最大的帮助来自于马文升——罗世藩曾有意使坏,咬耳朵让关野火把四个被俘的官员同囚一室。他只是出于恶作剧心理:反正最后这几位都得砍头,让几个下级好好整治一下这厮出出气,大家看看热闹也好。果然,第一个骂不绝口的是断了一条腿的荆向善,马文升开始还强忍着装聋作哑,再后来被骂急了恼羞成怒,动手去打荆州判,潘定拉偏架,马文升索性连潘定一起打,直到忍无可忍的王简跳将起来……等关野火和罗世藩叫人把他们拉开,马文升已经被王简骑在身上抽得亲娘也认不出了。 被凉水泼醒的马大人哭天抢地地叩头,求把自己单独关着,千万别再跟那几个狗才同笼。俗话说,无欲则刚——有欲么,便好办了。指着豫省全舆图,把各处城镇、道路,给关盛云来了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致的行军路线便定了下来。至于细节,那个就更容易了:弘农卫的驿卒绝大多数被生俘,刀架到脖子上比划几下,你便得到十几个尽职尽责的好向导。 另一件大事是谷白桦的婚礼。 谷白桦救下的姑娘姓赵,而且,大有来头——竟是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一脉的宗室! 其实,虽然听起来玄乎的了不得,这事还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赵匡胤对待自家子嗣的态度,比朱元璋开明多了。究其原因,在宋朝,宗室只是一个身份,并没有什么特权,而且,对宗室从事各种政治经济活动朝廷并无干涉与约束:你可以参加科举,通过便可以做官,不过要凭真本事,没人会为你网开一面、你可以经商,只不过要靠你自己的能力,皇家不会为你背书、你甚至可以去做讼师之类在明清超级被人看不起的行当,但官司输赢还是看你的能耐,哪怕是个七品县官,也不会搭理你什么宗室的身份!所以,虽然宗室规模庞大,既没有造成国家的严重财政负担,整个南北两宋,也没有什么藩王作乱的事情发生。 所以,尽管朝代更迭,赵宋的宗室并没有像朱明那样被斩尽杀绝,赵匡胤的子孙至今仍生活在我们身边。 赵姑娘孤身一人,因为前面发生的一切,大家都知道,与谷白桦在一起是迟早的事。事到临头抹不开面子的反而是谷白桦。 别看这厮杀人不眨眼,真到了这一步,反而扭捏起来。大军开拔在即,罗咏昊索性站了出来,先是大大方方地把赵姑娘收为义女——这可不是走过场,在那个年代,收义子义女是一件非常认真严肃的事情,几乎跟亲生骨肉没什么太大区别——然后以父母之命的形式主持了两人婚礼。 大捷加大婚,双喜临门。 这种事,即使是平常百姓也会热闹非凡,何况这群无事也要生非的军汉! 陕州城最大的酒楼灯火通明,各家有名饭庄的大师傅都被“请”了来,每个大师傅都带了两个伙计,用食盒挑着自己的独门配料传世老卤。一开始,怕旁人把自己的不传之秘偷了去,还都或多或少有所保留,不一会这帮人便纷纷生出争强好胜的念头,一个个在灶台前挥汗如雨地做着自己的招牌菜:红烧黄河鲤鱼、煎扒青鱼头尾、炸紫苏肉、扒广肚、葱扒羊肉、炸八块、汴京烤鸭、烩三袋……一道道佳肴流水般从厨房传出,再送进一张张大嘴里。 百八李是汴京楼的当家大厨。既然名号里有汴京,烤鸭自然是看家大菜——驰名中外的北&京烤鸭,便是由汴京烤鸭发展改良而来。百八李的绰号来自于其精湛的刀工:一只烤鸭从头至尾整整一百零八刀,每一片连皮带肉,大小薄厚丝毫不差,最后一刀下去,一副骨骼标本般的鸭架会一起端上桌,再在客人们的哄堂彩声中撤下去,吊出一锅浓浓的鸭汤。乳白色的浓汤撒上几点碧绿的香葱碎,任你喝了多少酒,都无法拒绝这种香气和颜色的诱惑!为了不辜负自己和汴京楼的金字招牌,百八李随身带了两把刀,出发前磨了又磨,还从徒弟头上揪了两根头发下来(百八李自己是秃头),放在刀口上轻轻一吹——迎刃而断,端的是好刀! 果然,烤成枣红色向下滴着油脂的烤鸭是最受大王们欢迎的菜品之一。唯一的小问题是大王们吃的有些太快,百八李使出浑身解数也赶不及前面一直催促。百八李有些纳闷:薄薄的蒸饼里夹上两片鸭肉、葱白、瓜条、再抹上独门秘方调制的酱料……要花不少时间呢。每一只都是整整一百零八片,随便哪桌也够大王们吃上一阵啊!手底下加了劲,速度更快了——这时候才真显出老李的功夫:每一片烤鸭依然中规中矩,毫无二致! 又送出去几只以后,端菜的伙计来到后厨,踌躇着对百八李说:“师傅,大王们要您过去。” 百八李闻言哈哈大笑:“哈哈,这是大王们夸俺手艺哩!也罢,咱给大王们现场露一手!来,带着鸭子跟俺走!” 百八李踌躇满志地来到前面,满脸堆笑地问:“各位大王,俺这烤鸭中不?” 已经喝了不少酒的尤福田第一个高喊:“中!中!太中啦!好吃!” 没等美滋滋的百八李说什么谦逊之词,高藤豆接上了话:“就是切的有点不好。” 闻听此言,百八李顿时心里一惊:出师二十几年,这可是客人第一次挑剔自己的刀工!学徒时曾听师傅讲过,据说江湖上有一种刀法,能够把鸭脖上那层脆皮也剥下,一百零八刀后,全鸭只剩一只鸭头!可惜这种刀法只是江湖中的传说,师傅自己也不会。莫非…… 想到这里,百八李的冷汗当时就下来了,惊喜交加抱拳躬身诚惶诚恐道:“小人惭愧!小人斗胆,敢请大王示下,小人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心里暗想着,想当年自己三年学徒两年效力,挨了师傅多少次毒打才掌握了这手功夫?要是能趁这位大王的酒劲儿,把此般绝技偷到手,这便宜可就占大了!再往后,别说陕州,也别说豫省,自己在整个中原地区,那可就算挂出名号了! 有点喝大了的高藤豆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站起身来到放着烤鸭的推车前,摆摆手拒绝了百八李倒转刀柄递过来的刀子,刷的一声抽出腰间匕首。 百八李看得更是一惊:所谓大巧不工!自己引以为傲的刀工就不说了,不还是要专用的刀么?看看这位大王,随便一把匕首都可以使得!这得多少年的功夫……嗯,光有功夫还不够,得要天分,天分啊!就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般天分,能在电光火石间把这等绝技偷学到手…… 没等百八李再多想,高藤豆拎起鸭脖子,匕首刷的一声切将下去,烤鸭一分两半!好个高藤豆,抓起半只向谷白桦凌空抛去:“接住!”,自己拎起另半只,一大口向鸭腿啃下去边含糊道:“切恁多做啥?吃着太费事!就这样上!” 顿时,所有桌上轰然爆发出一阵彩声! 还没等满嘴鸭肉的高藤豆走回自己座位,身后传来小伙计的呼喊声:“师傅,您怎么昏啦?师傅,您醒醒啊!” 百八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踉踉跄跄回的后厨。许多年以后,他唯一记得的事情是,自己颓然坐在炉旁,耳边不时传来一声又一声大喝:“再来两只,要整的,不要切……” 酒足饭饱,洞房。 大小头目都来了——洞房就选在州衙后堂。兄弟的大喜事,关盛云自然要有老大的样子,把马文升的卧房让给新人。前面喝过了,不算,洞房还要再喝一场。谷白松义不容辞的帮哥哥出来挡酒——不消一刻,便口吐白沫被人烂泥一样架了出去。 谷白桦知道,讨饶是没有用的,喝吧。 闹得最欢的竟是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梁老四——毕竟这厮是这伙人里有限几个娶过媳妇的家伙!有过洞房夜被人差点整死的惨痛切身经验,门道自然比那些光棍多得不是一星半点……脸上被画得五颜六色的谷白桦被众人捏着鼻子一通狂灌,直到把新房吐了满地狼藉,众人才哄闹着散去。 盖着红盖头的赵姑娘顾不得许多,等人走净了,摸索着过来搀扶谷白桦,却被后者一把推开了。没等赵姑娘缓过惊吓,谷白桦踉踉跄跄地走到衣柜前,拽开柜门,看也不看地一伸手……从里面把张丁拽了出来! 赵姑娘从盖头下面的缝隙目瞪口呆地看着夫君连推带踹地把嬉皮笑脸的张丁轰出门,又羞又气,不知所措地坐在床边,随后谷白桦竟端起脸盆来到近前。 这是干啥?云南的风俗莫不是要给新娘洗脸?赵姑娘正在奇怪,谷白桦一附身,一盆水哗的一声全泼到床下!几声怪叫响过,床下一口气钻出来好几个,连滚带爬地讪笑着向屋外逃去! 谷白桦含糊地咒骂着关上门,这才回到床边,正待伸手去揭红盖头,就在此时,门缝里飙进来一股水箭正中谷白桦的后心——不知哪个,用猪尿泡装了水,隔着门缝嗞了进来…… 谷白桦愤怒地回身望去,在烛光里,只见窗纸早已被捅出来一个个黑窟窿,每个窟窿里都有一只眼睛向自己一眨不眨地瞪着…… 第76章 埋伏 第76章 埋伏 近午时分,刚锋营的几个队官在树荫下席地而坐,面前摆着残缺不全的酱猪肘、烤羊腿等凌乱的餐食——都是昨日吃剩下的。有令在身,不能饮酒,大家喝着清冽的山泉水,撕下小块的食物丢进嘴里,兴味索然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 几位队官都不怎么开心。 本来么,自己的直属长官大婚,这等好事,偏偏却错过了!都怪刚锋营太能打了,结果,被派到这地鬼地方整天瞪着林子数树叶玩!与进城抢劫发财的机会失之交臂也就罢了,连主将婚礼这种天大的热闹都没赶上,还不知哪辈子才能再遇上听墙根的机会,你说气不气人! 与几位心情超级郁闷的队官不同,兵士们都喜笑颜开。谷将军的婚事肯定轮不到大兵们凑啥热闹,婚房卧室的墙根下也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可是……有好吃的啊!昨天老营派来了足足二百人的辅兵队,食挑子里雪白雪白的肉馒头堆到顶尖,还赶过来几十口猪羊!大家吃得简直比过年还好——有几个家伙,吃到实在吃不动了,干脆动手收拾营地:打水、磨刀、砍柴、洗刷马匹……然后……等肚里的东西好歹消化一些,跑回来继续吃! 所有人马上有样学样。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诺大营地焕然一新,整洁得不要不要的,就连薪柴都堆积如山,伙兵们两个月都烧不完! 照理说,在那个年代,大队人马的行踪不太好隐藏——没有罐头等即食食品,每日里生火做饭的炊烟就会大大增加暴露的危险。为期两三日的大军设伏倒是可以将就吃些冷食,但绝不能过久,没有现代保鲜技术,食物要不多久就会变质,兵士们会成批病倒,部队战斗力将呈断崖式下跌。 好在这帮家伙的主将是做过马贼的谷白桦,在这方面拥有常规将领无可匹敌的丰富经验。 硤石关,顾名思义,两山夹一线,官道从两侧群峰连绵的山谷间蜿蜒而过。谷白桦把一个步队的兵士们隐蔽安排在东侧,靠近渑池的方向。他们的驻地在道路两边的半山腰处,平日就在那里猫着,看到有人经过也不会现身拦截…… 其他三个步队当道扎营,轮流值班,堵在西面不到两里地山路的一个转弯处。也就是说,等行人看到拦路的军队,也就走到近前了!如果能尽数拦下固然最好、有少数漏网向回跑的,这边会放几声铳,东边埋伏的那队闻警下山堵截就行——前些日洛阳府的几位差人纵是有马,也都被如此尽数截住了。 若是大队官军来袭,埋伏的人员依旧隐蔽不出。不过,谷白桦教会了他们一种非常实用的通讯方式:消息树。 预先在靠近渑池方向的山顶背面、来者视线的死角,清出一片山地,再浅浅的埋上一棵树,如果观察到有大队官兵开过来,便把这棵树放倒。后面的每个山头都有这样一棵消息树,不消片刻,主力便会收到警讯。三个步队有足够的时间完成披甲备战、列阵、设置路障等工作,弓箭手也会在两侧半山腰抢占有利地形……这种地形条件下,任来者有多少人也无法展开。只需两三个敢战的步队,足以把上万大军堵上十天半个月寸步难行!东边敌后埋伏的那队则可以趁机偷袭、放火、制造混乱…… 有了消息树这种预警利器,兵士们放心大胆的杀猪烤羊,当然不在话下,无需担心泄露自己的位置。 官道上又来人了。 总共是三伙人。第一拨是四五个差人打扮的家伙,扛着或拄着水火棍,松松垮垮地走着。 “有点奇怪。”刚锋营乙队队官贾连旺琢磨着:如果是递送公文,会派驿卒而不是公差;如果是办案,渑池隶属于陕州府,两个差人结伴走通报案情就够了,拿人当然是陕州府衙的事情——自己动手到上级眼皮底下抓人?你这厮眼里还有没有上官! 可是,怎么会四五个一起出来? 还没等贾连旺想明白,第二拨人又出现在视线里。与第一拨隔了里许,贾连旺眼神儿好,依稀辨出有五六个,其中有人还骑了马,服饰什么的就看不甚分明了。管他呢,贾连旺掏出竹哨,短短的吹了两声,通知守在对面山腰的同伴:有人经过,不必理会。 很快,对面回了一声,于是贾连旺知道,队副管福根收到命令了。 等公差们走到脚下,贾连旺又惊讶地看到,第二拨人后面,远远的竟还有第三起儿行人!这伙人比前两起儿人多不少,足足十几个,还都骑了马! 真是奇了怪了!山贼出身的贾连旺挠了挠脑袋,想不明白。 那时节走远路的人往往会自发结伴而行——人多了壮胆,野兽啦、土匪啦,见到好多人在一起,一般都会主动避开。尤其有公差同行,安全系数会更高……这几拨人彼此间隔也就一里左右,为什么还要各走各的呢?特别是几个公差,穿着的那身皮就是最好的安全保障! 常言道官匪一家,本地常驻山贼与衙门里永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和默契。比如说,平常你可以躲山里,但是,年,你总要过的吧?中国人最重视这个,即便是山贼,大年夜也是一定要吃年夜饭的!山里刨不出蜡烛树上也结不出油盐,更没有初一祭祖的纸马香烛,你得进城买。所以,年前,总会有些来历不明的人趁天色将亮未亮城门甫开时混进来,有的住客栈,有的住镖局,有的,甚至会趸进某个捕头家里。采办年货时,他们出手很是大方,而差爷们则会不远不近有意无意的辍着——这是种灰色的无声保护。 等到这些人平安离开,大家都会松一口气:来年的平安差不多就算有保证了。相反,如果来人因为各种意外原因陷在城里,就该知县大老爷睡不踏实啦:山贼们并不知道哪些人能抢哪些人抢不得。比方说,告老还乡,或者回家奔丧的官员,以及他们的亲朋故旧家眷子侄。看着是口肥羊,结果闯下大祸,引来大队官兵围剿,那便得不偿失了。大家为的都是口吃食,不值得真丢了性命,对吧?所以,偶尔遇到拿不准的主,山大王们都会好吃好喝伺候几天。如果县里递出消息,对方大有来头,除了恭恭敬敬的礼送离开,还要搭上些“心意”。有时候,县太爷还要装模做样亲帅衙役和百户所的兵丁们来场“兜剿”,新入伙的,或着大王瞧着不顺眼的家伙,也许有几颗脑袋就此搬家,变成双方桌子下面交易的一部分。 这种事是相对的,是一种潜规则意义上的平衡。比如,采办年货的真被苦主认出来,官府推脱不过无奈拿了,半夜也会悄悄放掉。怕就怕在太爷是个初入官场油盐不进的愣头青,二话不说一顿板子劈里啪啦当场把人拍死了——那就完蛋了!往后,只要有机会,大王们会专挑容易惹出乱子的过往客人下手,男的大卸八块砍了,女眷轮流糟蹋完了往官道上一扔,诚心恶心死你,然后换个山头逍遥去了——满腔修齐治平热忱的太爷就等着被上面往死里整吧! 镖局更一样。镖车插个小旗,趟子手边走边吆喝:“振……远……”,铜锣敲得铛铛的,唯恐别人听不到,也是这个道理。埋伏的大王们一听,哟呵,振远的朋友?算了,不出来了;或者,卖个面子,出来场面上比划两下,抱拳说一声:“厉害厉害,振远镖局名不虚传在下佩服”扭头便走,那是让你知道:咱不是没遇到,是给你面子!传出去,镖局生意能不好么?反之,只要是你家的镖,出了城门就麻烦不断,过一座山头就被拦一回,往后谁还敢找你?等着关门喝西北风吧!江湖上说,镖行行天下,靠的是交情,而不是功夫。说的就是这个理。 所以,行人跟着公差,最安全。除非极端情况,再厉害的山贼大王一般也不会动哪怕落单的公差。出远门的公差也愿意与普通客商搭伙:一路上好吃好喝啊! 虽然想不明白,贾连旺也不能再吹哨联络了——刚才隔了百来丈,这帮人听不到,现在就在眼前,只能看管福根的反应了。 当先的几个公差消失在视线里,第二拨行人也走过眼前。 虽然都是便装,可贾连旺是谁?当年陕北榆林一带赫赫有名的贾遛子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眼神好,脚底下利索,多少次从官家眼皮子底下全身而退的传奇人物、叫花子山贼中的翘楚!否则怎么可能在边军将领为骨干的队伍里做到主力营的队官?等这行人走到近前,贾队长一眼就看出了问题:这些也都是吃公门饭的,而且,都还是好手!看年纪、看眼神、看步态、不用问,错不了!各人腰里背上还都掖着藏着家伙呢! 再向东看,最后那拨骑马的也能看出端倪了:隔了半里路,就能感觉到被夹在队伍当中的几个很有一股子气势,这是普通商人可装不出来的! 这些是官爷! 敢情刚才那两起儿,都是给他们趟路打前站的! 可是,怎么会隔那么远呢? 还没等贾连旺纳过闷儿来,西边隐约传来一阵嘈杂,紧跟着,刚刚走过去的第二拨人开始往回跑,嘴里纷乱地喊着:“中伏啦”、“有贼人”…… 虽然没听到铳声传达的围堵信号,当时的情况也容不得贾连旺多想,吼了声“并肩子堵”,当先冲下山坡。 “吱……”的一声尖利的长音在贾队长身后响起。这是步塘向管福根队副传达一起围堵命令的响箭。几乎与此同时,对面山腰的树丛剧烈的摇晃起来:早有默契的管队副已经带人下来了! 第二起儿的家伙们都被截住了。 包括那个骑马的。 发现最前面的几个公差出了事,这家伙拨转马头想往回跑,但距离偏偏不远不近:对马匹来说,距离太近,刚刚从慢步溜达转到小碎步,迎面便撞上了几杆长枪,只能收住脚停下来原地打转卸掉刚刚积蓄起的一点动能、对贾、管等人来说,距离恰好,马匹还没加速到跑出性子来收不住脚,兄弟们的几杆长枪刚好放平! 七八十丈外的那几位官员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由于早有心理准备,众人没有任何迟疑,调转马头,向渑池方向催马而逃。 西边传来一阵马蹄声:大部队也发现了问题,这是他们派出来侦察的马塘。 贾连旺摆摆手:“别费劲了,追不上啦。”几十丈的距离,足够那帮家伙的马匹跑到全速——他们不需要顾及马力,一路狂奔回县城就安全了;斥候们如果催马跑到脱力,可能就回不来了! 一瞬间就能想明白这些,贾遛子的名声真不是白来的! 第77章 抉择 第77章 抉择 丁世昌与傅跃辉、蔡文英等人快马加鞭一路逃回渑池,匆匆草就一份文书派驿马飞驰洛阳府,先行向戚晓光示警,随即自己也收拾行装准备赶回府城。 三人作别,丁世昌百感交集。陕州这样的重镇都被贼人一鼓而下,武备废弛已久的渑池新安两县无异于螳臂当车。于情,傅跃辉、蔡文英与自己,乃至洛阳知府戚晓光私交甚笃,真心不忍就此抛下他们等死;但是,二人作为地方上的父母官,守土有责,朝廷律法森严,除非有来自上级政府的直接命令,擅自弃土是族诛大罪、另一方面,府城洛阳更需要他们尽量迟滞贼人的兵锋,以争取更多的备战时间——这个道理,三人都明白。 陕州到渑池的官道大部分是山路,蜿蜒将近200里,贼人来得再快,也还有四五天的安全期。三人都知道,经此一别,几乎可以说从此天人永隔人鬼殊途。 长亭,西风,古道,蓬草蓝天。 傅跃辉置了酒,与二位朋友饯别。 岂曰有期,与子之别。 岂曰无情,与子一醉。 林木葱葱,与子之情。 执子之手,与子道永诀。 丁世昌带走了傅跃辉的家眷。稍后,路过新安时他也会把蔡文英的家小一并带去府城。 理论上,知县的第一个三年任期是不可以携带妻子的(最多可连三任)。不过,今下早已不是太祖朝,很多太祖爷定下的完全不近人情的律法,仅仅形式般保留在《大明律》上,谁也不会当真,即便是政敌也鲜有拿来用作攻击对方的籍口。比如,大明官场上“好男风”的乱象,便与此有直接关系。再比如那条“民四十而无嗣方得纳妾”,神宗皇帝甚至直接修改了司法解释:这里的“民”,本来是包括官员与生员的——普通百姓能找个婆娘繁衍子嗣就念阿弥陀佛了,哪有几个有财力能纳妾的?太祖爷定下这条规矩,本来为了让更多的普通人能娶上媳妇给帝国增加劳动力——而到了大明的中后期,犯此禁者比比皆是,于是,万历皇帝索性把官员和生员从“民”中剔除出去——从此,这条律法只适用于那些真真正正实实在在没钱纳妾的家伙们了。 目送着丁世昌与蔡文英相携而去,傅跃辉挺直了腰杆,毅然返身回到渑池县衙。 渑池县衙在同等级别的县衙里算比较大的,由南至北分别是照壁、头门、仪门、衙院、大堂、二堂、三堂。 照壁是孤零零立在门前的一堵墙,按照那时的说法,可以挡住外面的妖孽和不干净的东西冲撞进衙门里。 头门前有架喊冤鼓,那些有冤抑无处申诉或案情紧急无由上达者,可以随时击鼓鸣冤,而知县听到鼓声则必须立即升堂处理。不过,无论如何,击鼓人都要先挨上一顿板子才能开始陈述案情——这是为了阻止无知愚民为了点鸡零狗碎的事动不动就来乱敲一通。 喊冤鼓的另一侧立着两块石碑,一块刻着:诬告加三等、另一块刻着:越诉杖五十。 简明扼要。 这也是一种警告。如果是无中生有的诬告,被查实以后,刑罚要加三级;越级上告,哪怕案情属实也要挨五十大板。这同样也是通过提高自身付出的成本,进行案情重要性筛选的有效手段——那些宁可拼着屁股开花也要上告的,往往是真有冤抑。当然,如果已经报到县太爷那里而后者擅不受理的,会根据案情的严重性给予知县相对应的追究惩处——哪怕是最轻微的延误推诿,知县也要被罚俸一年!相对而言,这种监督制衡毕竟是双向的,在当时的大环境下,算是比较合理、科学。 过了头门是“仪门”。仪门其实是一排三扇门。最中间的叫“中门”,只供知县和知县的上级通行,其他人不能走,走了打屁屁——寻常人等要走东门。东门又叫生门或人门,供一般人员通行。还有一扇西门,那叫死门或鬼门,囚犯VIP专享通道。 仪门后面就是衙院,两侧各三间厢房,是县衙的“六房”——对应朝廷里的六部,同样是吏户礼兵刑工的名字,只不过叫“房”。文东武西,东面三间是吏房户房礼房,由县丞分管。县丞是正八品,职责是辅佐知县,分管一县粮马、税征、户籍、巡捕诸务。西面三间是兵房刑房工房,由典史分管。典史从官职上说未入流,连九品都算不上,主要工作是负责缉捕狱囚。 再往后面便是县衙正堂,也叫大堂。重要的典礼、裁决大案要案、迎接圣旨等重大活动才有资格在这里进行。我们在影视剧里看的,某甲诉某乙的狗咬死了自家鸡,知县大老爷在大堂威风凛凛的一拍惊堂木:嘟,大胆……这是胡扯。 这些事在二堂处理。 一般民事案件、接待上级或者外地来访官员、与县丞主簿教谕等同僚商议政事……都在二堂。二堂正堂两侧的东西厢房是知县太爷的书房或茶室,私人朋友,又没有熟悉到能穿堂入室妻子不避的,在书房茶室聊。 三堂算私人空间了。日常办公处理公文、同僚们的眷属聚会,还有涉及机密不能为外人道的事,都在三堂处理。东厢房是知县及家眷住所,西厢房住师爷们。一位知县往往会自掏腰包聘请三名师爷协助处理政务:一名钱谷师爷负责算账管钱粮、一名熟悉大明律的刑名师爷协助断案、还有一名书启师爷,负责处理润色往来公文。钱谷师爷手里是公私两本账,公家的大账要平、太爷私人的小账要盈,这是学问。影视剧中太爷一句:“来呀,赏银五十两。”凑过来答应的那位便是钱谷师爷。至于这钱是走哪本账、怎么平、记多少……师爷比咱们门儿清。太爷从小念的是四书五经,林林总总的《大明律》完全没看过,出了翰林院外放知县,哪里分得清偷多少银子判苦役多少年偷多少银子判充军多少里这等细枝末节?所以,需要有一个熟悉律法的师爷帮着参谋。剧中太爷升堂站旁边时不时帮腔插嘴那位,就是刑名师爷。至于书启师爷,更加了不得,往往一字之差,便能决定东家仕途乃至身家性命。著名的例子有两个。其一,后世的曾国藩剿长毛,一开始书生领兵八方掣肘败绩连连,于是给咸丰上书请罪:“臣屡战屡败……”其幕僚看完草稿一摇头:“你活腻了不要捎带上我好吧!谁不知道咱这位咸丰大皇帝是历史上少有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二杆子货?如果看了你的‘屡战屡败’,保不齐就一句‘要你何用’,把你当场就地拿下以儆效尤了!”曾国藩吓了一跳:“卧槽对呀!不过,我确实带领湘军从一场失败走向另一场失败,这可咋整?”幕僚一笑,随手把次序改了一下:“臣屡败屡战。”语境一下子完全不同了!果然,咸丰看到“屡败屡战”,龙颜大悦:“行,勇气可嘉,朕就喜欢这样这样的傻子,用死拉倒朕不亏……”于是才成就了后来老曾。另一个例子是崇祯朝的兵部尚书陈新甲。本来受崇祯之命与皇太极议和,但师爷干活不用心,把议和的条款边报当《内参》给群发了——传抄各部!这下满朝那些嘴炮蛆可找到用武之地了,撸胳膊挽袖子满脑袋青筋全拱出来死命喷啊!崇祯一缩头:“这事朕不知道!”然后陈新甲下狱,砍了脑壳…… 如果县太爷有未成年的公子少爷,还会给他请个西席先生教念书。师爷们被称为“幕友”,地位很高。 傅跃辉一直奉行无为而治,渑池已经多年没什么需要斟酌《大明律》才能断的重大案子了。没怎么贪,傅太爷兜里没啥钱,也不想再钻营,所以,只聘了个钱谷师爷。回到县衙,给了师爷十几两盘缠,师爷已经跟了傅跃辉好多年,感情挺深的,一开始嘴上喊着要陪东家一起死,傅知县劝了一会儿,抹着眼泪走了。 处理完私事,傅跃辉来到大堂,把衙里所有人等都召集起来。 一个县里享受国家正式品级的班子有:知县、县丞、主簿(正九品,负责户籍、公文存档誊抄、监督用印等)、教谕(正八品,主管教育,教诲生员、还负责典礼礼仪)、训导(正九品,算教谕副手吧)、巡检(从九品,负责缉捕盗贼、盘诘奸伪)。这些人都算“官”。 还有些算是“吏”,没有品级,叫未入流,包括:驿丞(负责邮传驿站,下面还有驿卒)、闸官(管城门的)、税务大使(负责商税)、河伯所官(管河道渔政渔税的)等。 再就是三班衙役。分为皂班(管监狱的)、壮班(知县升堂时站堂喊“威武”那帮人,也负责打板子上夹棍啥的)、快班(专门负责抓人的)。 傅跃辉把陕州已陷,渑池即将遭受灭顶之灾的事大致讲了一遍。其实,消息早已传开了。不过,从傅太爷嘴里亲口说出来,众人依旧感到如遭五雷轰顶。 随后,傅跃辉环视众官一圈,坦然道:“傅某食君之禄,若干年来尸位素餐,着实羞愧难当。有道是‘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恩’。傅某心意已决,势与渑池共存亡。各位大人,你我皆受君恩,况国法昭昭,纵逃得了一时,总逃不得终世。拼得一死,尚可为儿孙换个前程,免了十年寒窗之苦。以傅某愚见,各位可将尊长妻小尽速遣去,某已与新安县尊蔡大人说好,各位宝眷可先行至彼处,他会妥为照应,再派人护送至府城避难。至于你我,还是为国尽忠罢。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默然。 过了片刻,见无人搭话,傅跃辉又对众“吏”道:“各位,你们虽身在公门,却没有朝廷身份,想来贼人不会太难为诸位。各位可即刻归家,能避的最好避一避再说。今日傅某把话挑明:跟着傅某,各位自是少了不少好处,对此傅某心里有数。不过,半钱寸缕皆是升斗小民活命所系,各位也算为自己、为儿孙积下了阴德,日后必得福报。傅某懒散了多年,承蒙各位相帮,请受傅某一礼,大家就此别过。” 众吏慌忙道:“使不得”、“大人,小人受不起”、“大人,小人不敢”…… 傅跃辉离了座,对众人抱拳施了半礼,众人匆忙跳开,没避开的纷纷伏地叩首还礼。 最后,傅跃辉对教谕白向东正色道:“黎光(白向东的字)兄,凭心而言,陕州重镇都被贼人一鼓而下,渑池弹丸小城,何以拒贼?本县实不忍百姓惨遭刀兵之祸,那些召集勇壮负隅抗贼的无用功,还是免了吧。仓也罢,库也罢,东西也不多,就不要动了,免得贼人无获迁怒再去抢劫百姓。本县决意自经明志,兄当设法禀明圣上,此事由傅某一人承担,与他人无涉。傅某这便修书一封,派你和李训导去往洛阳寿王府求些典籍,以做教化之用。” 白向东闻言当堂跪下,训导李博也匆忙跪倒,白向东郑重道:“县尊大人,白某读圣贤书掌一县教化,断不可望敌而逃。白某明白,大人求典籍云云皆是为我二人开脱,我等感铭五内。然大义为先,白某断不敢叛经道、弃大节,恕白某绝难从命!” 傅跃辉惨然笑了笑:“向东兄,傅某一死了之,此其易也、将诸事奏达天听,或须承雷霆之怒,此其难也。傅某自为其易,以所难诿之兄,保殉城诸君之名、为万千庶黎请命,俱系二位之肩,何言大节之亏?兄等不必多言。” 此话一出,白、李二人唯唯流泪叩首。 刚刚隐隐生出嫉妒之意的众官也想通了:傅县尊为了避免贼人骚扰百姓,决定不烧官仓,这是一片善心、为了洗刷他人,将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做这个决定时自称“本县”而不是“傅某”,意味着这是行政命令,众人必须服从),这是一番好意、一方面用无关的借口把两个读书种子打发出去,另一方面,天威难测,他们或许即将面临圣上的震怒,生,或者死,都在圣上一念之间,傅尊是在尽自己的全力…… 就在此刻,关盛云的前锋已经开过了硤石关,正在离渑池三十里外的地方挖沟砍柴准备宿营。 第78章 渑池 第78章 渑池 能把大军挥戈中原的消息封锁到现在,关盛云和罗咏昊都十分满意。最危险的地方已经过去了,如果被堵在潼关到陕州那段几百里的绝路上,全军覆没是大概率事件,就算有些人能侥幸逃脱性命,也会再度沦为随时要担心被地方官清剿的山贼。而现在,硤石关牢牢控制在谷白桦的刚锋营手里,广阔的帝国腹心,门户洞开。 潘定、荆向善、王简等几人都死了,不过,死的非常体面。 罗咏昊私下里曾劝过他们,关盛云也睁一眼闭一眼地装不知道。关盛云自己曾经是官军、罗军师以前是知县,骨子里大家没什么两样出身,尤其是感于几位的气节,那时的人们,最看重的是这个。但几人出于各种原因,都不能“从贼”,哪怕关盛云们不杀,他们也绝无生路,甚至还会连累自己家族,对此,罗咏昊完全理解。反过来,经过彻夜长谈,各人也明白了关盛云和罗咏昊等别无选择的苦衷,彼此只能长叹一声。 这便是命。 敌前就义,是这几位大明真正忠臣最好的选择,也是这种情形下唯一的选择——这便是逆淘汰:嫁祸于邻的陕省三司、欺君资敌的榆林府、通敌的安塞县……都得到丰厚的奖赏、最是势不两立的于胜良家破人亡、坚决抵抗的三位敌前就义……在这种大环境下,最后还能留在大明的官场上的,都会是何等人? 洗漱沐浴后,各人留下遗书,罗咏昊让罗世藩等几个识字的当着他们的面把各人的遗书誊抄了几份,贴到城里各处——这是一种变相的保证:朝廷由此会知道他们的“死节”,不仅家人不会受到拖累,还会得到表彰,而且,更会荫及后代。他们的子侄可以凭此直接获得功名,并由吏部优先安排实授官职。官场上这种背景,甚至会比科考的“正途”出身还过硬——长辈是为帝国献出生命的忠臣良将,陕州府将会为他们树立起千古长存的石碑、在他们的家乡,会为他们建立忠烈祠或入祀已有的贤人祠,他们的事迹将百世流芳。 三位吃过丰盛的送行饭,关盛云领着众将又给三位敬过送行酒酒,在府衙前,三位从容自尽,当着不少百姓的面。随即,关盛云用三口上好的棺木收敛了他们,然而,埋得并不深。因为等大军离开,一定会有官军“克复”陕州,他们的遗骸还会被再度起出,在各地官员亲往祭奠迎送下运回故乡。 极尽哀荣,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马文升当然也死了。 谷白桦私下里对王简评价不错。两人正面交过手,后者虽然落败,这个耿直的汉子对不屈的对手更多的是敬意。得知马文升对武官们平素的欺凌,就想去找他的晦气,恰巧罗世藩正在连忽悠带恐吓地逼问他豫省交通。 小罗师爷把妹夫谷游击拖开,问明白了经过,拍着胸脯答应会让谷大哥解气,复又转回来,再次拍着胸脯安抚马知州绝不会杀他性命——当然,条件是知无不言有问必答。 等把豫省交通、城池、卫所兵力、官员等马文升所了解的情况都记下来,罗世藩又让马文升自己写供状。马文升知道这是个大坑,但事到如今也不能不跳——过得一时是一时罢。 马文升的情况小罗师爷已经了解了个大概,于是,从定陶杀富户中饱私囊开始,直到右迁陕州知州,逼着他把这些年的事写了个原原本本,尤其注重心理活动的剖析和行贿细节,无论朝廷还是省府,时间、地点、人物、场景、金额,写了个详详细细。中途马文升几次写不下去,罗世藩就口授,让他自己执笔。哀求是没用的——别看这个年纪轻轻的家伙总是笑眯眯的,可满肚子坏水,叹口气或者咳嗽一声,旁边那个丑凶丑凶的关野火就拔出刀子在他身上各处比划着问自己想放弃哪块肉……到后来马知州精神彻底崩溃,让写啥就写啥,破罐子索性就破摔了。 大军开拔以前,潘荆王三位即将上路时,马文升也被拉过去。三位在衙里大堂上吃送行酒,马文升跪在衙外阶下当众宣读自己的供状。供状也已经被誊抄了几份,与三位的遗书并排贴着。让他亲口念,除了羞辱,还有照顾那些不识字百姓们的意思。听众除了老幼百姓,更多的是强行驱赶过来的弘农卫的伤兵老弱(壮丁都被编进国清林的辅兵营了)。念完,小罗师爷把供状接过去,跟他说了句:“你走吧,俺答应过,不会杀你的。”马文升刚刚再次跪下去称谢,谷白桦的大嗓门已经喊起来:“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哇!” 然后马文升就被伤兵们你一拳头他一拐杖地当街捶死了。别说,刘十亭还真有两把刷子,真应了刘神仙当初那句“万人俯首”——马文升根本没来得及爬起来,大家都低着头死命地打。 没人去难为刘十亭,连他交待私藏的银子都没人动。一方面众将心里都知道,刘神仙让自己的部下少流了很多血,真下手去抢他,多少有些拉不下脸;另一方面,关盛云已经富得流油,也真不怎么在乎他那几个钱。 罗咏昊建议他可以先行离开时,刘神仙还以为是给自己下套找借口杀他,一个劲儿地赌咒发誓要加入“义师”,罗咏昊摆摆手说道:“刘先生,大家都是明白人,不需要讲这些言不由衷的话,没意思。如果真作他图,罗某又何必亲自找你?你既有大功在先,大帅也非食言而肥之人。先生请便,这张手令你过了硤石关便可丢掉,免得给自己惹麻烦。外面那头黑驴先生可以代步。往后,有机会时不妨传扬些对我师有益之语便感激不尽了。” 待到刘十亭千恩万谢地离开,关野火茫然问道:“军师大人,就这么放他走掉,会不会泄漏军情?” 罗咏昊看了眼罗世藩没作声,后者扑哧一笑答道:“大哥你动动脑子好不好。他能去哪里?去潼关么?死路一条,那边知道咱是什么人!身上还带了那许多银子,肯定会被当作奸细抓了杀头大家分银子!他只能过硤石关去洛阳。大可不必担心他走漏军情——‘啊?陕州被破?怎么破的?你怎么知道?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你咋带那么多银子?’他咋回答?‘银子是骗马文升的、破城是俺带的路?’哈哈哈哈……” 关野火挠挠头:“兄弟说得有道理啊!俺咋就没想到呢?到底是你们读书人肚子里弯弯绕多。” 罗咏昊笑了笑,补充道:“渑池、新安这两个小县难挡我大军兵锋,我猜他会径直跑去洛阳,甚至更远些,然后买些田亩从此做个富家翁。不过,其前半生已经养成云山雾罩吹牛的习惯,即使安定下来,也未必能管得住那张嘴,免不得装神弄鬼弄些玄虚出来。我刚刚点了他一下,我师之威,恰可借他广加传扬,加上那些仙魔鬼怪的佐料,谁听谁怕。无论怎么看,都是好事。” 罗师爷所料不差——刘十亭一路驴不停蹄跑到洛阳郊外时,堪堪与戚晓光派出去往陕州打探消息的公差迎面相遇。那帮人见刘十亭从西而来,免不得询问几句,刘神仙能当面把知州唬得一愣一愣的,糊弄几个大兵差役还不是小菜一碟?看着几人驰向陕州的背影,刘神仙轻蔑的一笑,施施然骑着驴踱进洛阳府城。 此时的渑池城中已是一片大乱。 被遣散的衙役们把大股贼人即将来袭的恐怖传遍全城,阖城百姓扶老携幼无头苍蝇般奔逃。家境殷实的人家纷纷向新安方向逃难,车马行的价格瞬间飙升了十多倍、更多的是无力远逃,又舍不得彻底抛却家业的普通人。俗话说,破家值万贯,谁也不忍就这么把毕生心血一股脑全抛下。漫山遍野都是怀里揣着值钱细软背上背着包袱手里拉扯着老幼妇孺的居民,都想着在荒山里待一阵子从而躲过兵灾。 最开心的是城中的泼皮无赖们,没有比这时更好的趁火打劫的机会啦。不过,等他们兴冲冲跑去银库时,远远地便发现,已经有不少衙役拿着铁尺枪棒守在那里……粮仓和武库也都如此,只好失望地再转身跑去百姓们的空屋搜罗一番。 衙役们守仓库,并不是他们有多忠于职守,而是傅跃辉的吩咐。好吧,确切的说,也不是他们此时还能服从傅大人的命令,他们是为了自己。傅跃辉告诉他们:你们是“吏”,流官铁吏,你们将在这里世世代代把这份职业世袭下去。失城之罪肯定轮不到追究你们,唯一的威胁来自于即将到来的贼人。如果能看好府库,想来贼人也不会太过难为你们这帮人,否则,未来任何城池都会在沦陷前把银粮付诸一炬!贼人们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衙役们纷纷把家人安顿在库里,自己三五成群的持械守在门外看护着,那架势,比平常日子里守卫大明的国家财产更精神了许多。 果然,关盛云进入空城后,发现粮仓、银库和武库居然完好无损,大喜过望,这些衙役不仅全部逃过一劫,还都得了些赏赐。 兵贵神速,关盛云留下张丁的霹雳营看守后路,大军迅速向新安扑去。 第79章 寿王 第79章 寿王 洛阳,寿王府。 几个门子正在百无聊赖地聚在一起聊天,听到一阵开道锣声,屈着手指数着锣点儿,知道是知府大人到了,匆忙散开,摆出一副忠于职守的样子。不一刻,知府仪仗来到门前,戚晓光急匆匆地下了轿,跟门子说一声:“洛阳知府戚晓光,十万火急求见王爷殿下,请带路。” 当值的门子头装腔作势地沉着脸应道:“请戚大人稍待,小人这便去通报王爷殿下。” 戚晓光知道,这几个家伙就是狗仗人势地故意摆谱。平常在大街上遇到,以他们的身份,远远避开自己犹恐不及,实在避不开,就要伏地叩首。但当班的时候,有王府做靠山,便会摆出这副公事公办的嘴脸。拿根鸡毛当令箭,越是小人,越会如此。 换做其他时候,来人只能在门外候着,他们会煞有介事地进门转一圈,回来告诉你:“已经通报了,请大人稍等”。你等到不耐烦,再求他们进去催促,他们会再进门转一圈,回来告诉你:“二门回话了,王爷正在午睡/会客/出恭……”你继续等吧。直到你明白过来,示意随从递上一个门包,他们则会一边说“这怎么敢受”一边伸手接过。掂掂分量,太轻了便说着“不敢不敢”推辞掉,你继续等、觉得合适才会真正进去给你通报。这种把戏,大家见得多了,但你还只能配合着跟他们一起把戏唱下去——没有哪个官员会真跟他们较真儿。一方面,哪怕无意中得罪了这帮小人,他们成天在王爷身边,我一言他一语随时叽咕几句给你不停地上眼药,听得多了,王爷难免误会,为这点小事不值得;另一方面,他们吃的就是这碗饭。有些识相的官员,一见面就门包开路,也只是被让到门里,在二门外的厢房坐一会,程序嘛,还要走一遍,这是潜规则。 火烧眉毛的戚晓光此时哪有心情跟几个小人玩把戏,正色到:“你前面引路,本官随你进去。”一提官袍下摆就抬步迈上石阶。 几个家伙一时间哪能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们脑中第一反应是:“不好!以后他人有样学样,岂不是断了我等财路?”于是有人匆忙张开双臂拦住:“大人留步!王府重地,不得擅闯!” “啪”的一声,戚晓光一个大嘴巴狠狠抽过去,把这厮打了个趔趄,“混账狗杀材!竟敢拦阻朝廷命官?给我拿下,着实打!” 知府衙门里的人齐声大喝了一声,但只是作势,脚底下上前半步,却没人真动手。戚晓光的几个家丁可没那么多顾忌,他们心里眼里只有家主,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拽住这个倒霉鬼的衣襟直接掼到阶下,七手八脚地一通胖揍。 惨号求饶声中,戚晓光冲目瞪口呆的余人厉喝道:“狗材,还不引路?” 众人都吓傻了。从出了娘胎就没见过,哦,不对,连听都没听说过,一个四品知府有这么大胆子!这位戚大人以前很好说话的啊!看这阵势,莫不是……莫不是领了密旨——抄王爷家来了?前些年那场轰轰烈烈的 “夺爵”运动被众人一下子想了起来。 通报的人连滚带爬地向里面跑,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其余人等转眼间口里喊着:“大人饶命”,呼啦啦跪了一地。 戚晓光才没心思搭理这般小人,紧跟着进了王府。 寿王朱至洵是先皇的幼子,从小就爱笑,见谁都咯咯地乐个不停,因此,先皇觉得这个龙种最讨喜,很受宠爱。甚至有传言说,先皇不止一次地动过把小王爷改立为太子的念头,但每次都遭到朝中那帮老古董的坚决抵制。那帮老不死的一根筋地上奏:太子是国本,换太子就是动摇国家根基,帝国会就此崩塌…… 其实,这是表面现象。那帮家伙一个个都鬼精鬼精的,官场上打滚儿这许多年,都是毛都白透了的老狐狸,随便拔一根都能当哨儿吹的,他们才不会把嘴里喊的口号当真,只不过是想博个“拥戴之功”而已——小王爷出生时,东宫的势力已经很大:太子三师(太师、太傅、太保)和三少(少师、少傅、少保)虽然都是虚衔,但名义上都算东宫辅臣,其中既有朝中的阁老、尚书,又有地方上的实力派大员,将来太子登了大宝,这些人的前途自不必说、詹事府的三品詹事四品少詹事,甚至从五品的太子洗马几个也都大有来头,还有翰林院那几位侍讲侍读学士,未来的首辅次辅都得从这几位里面挑!大局既定,谁不想旗帜鲜明地站在稳操胜券的一方?这时候越是喊得声嘶力竭,将来越可能被圣天子念及!这个道理,傻子都懂,何况这班老油条? 当然,肯定有抱着富贵险中求的家伙们想剑走偏锋铤而走险,上书支持改立之事。不过都是些六部主事、六科给事中之类拿不出手的小官,领头最大的不过是大理寺的五品左/右寺丞而已,在群臣“妄揣圣意”、“私图佞进”、“卑鄙小人”等义正词严的汹汹唾骂之下,免的免,降的降,一个个灰溜溜抱头鼠窜。 不过小王爷朱至洵倒是真没啥野心,只想着做自己的太平快乐王爷。朝里吵得鸡飞狗跳,人家压根没往心里去,一门心思就俩字:吃、玩!才十岁,便长到将近百来斤(明朝一斤相当于今天的一斤二两左右)。等到了十六岁,先皇实在顶不住大臣们的念叨,下旨让寿王去洛阳就藩时,貌似没心没肺只会腆着脸乐的朱至洵,体重已经突破两百斤了…… 国朝成例,藩王只是身份尊贵,享岁禄,而没有封地的治权。以寿王为例,就藩在洛阳,名义上先皇赐了三万顷庄田,但不可能从洛阳一地划拨出这许多田地给他——那样的话,洛阳的地方官们就都要喝西北风了。所以,洛阳承担了一万两千顷、山东划拨了八千顷,另外一万顷,则要从富庶的湖广划拨出来,归到寿王名下。这些庄田当然都是肥沃的好地,出产归寿王做王府开销。不过,那些田地,还有那些人,还是要由各地地方官管理。 太祖爷的小心思大家都明白:只要你是我朱家子孙,便永远不愁富贵。 再后来,成祖爷又加了一条:藩王府当然要养卫队,可人数不能太多,平常祸害下周围的良民百姓游刃有余就好,指望王府卫队打仗就谁也别想了…… 大家心里也明白,成祖爷这是以自己为鉴呢——成祖爷百分百嫡传了太祖爷心狠手辣的优秀基因,不仅如此,还勇攀新高峰:太祖爷不管多狠,那都是对外姓人下手,对自己朱家人,就像个慈祥的老爷爷。可成祖爷不,绑架亲兄弟追砍亲侄子,肚里心肠够狠手里刀子够硬! 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就得这样。 于是天命所归,四爷家娃的屁股便把龙椅一路坐了下去。 为了避免以后藩王们学自己,冷不丁不甘寂默地喊一嗓子“清君侧”觊觎大位,干脆限制了王府卫队的人数,并做出未接圣旨不得以任何理由踏出藩地,即使出省祭祖也要奏请、尤其是不得进京的规定。 迄成祖篡位,恐他審效尤,因削各王&兵柄,富假而二王不准相见,出城省墓,亦须奏请,食禄而不治事,遂成国家之资疵矣——《明史》 门子们只能把访客带至二门,他们不能进内宅,戚晓光能。戚知府闯进来时,寿王正在用膳。 现在的寿王已经不再是刚出宫时那个二百斤的小胖子啦,经过多年不懈的努力,今天的寿王已经变成一座巍峨的高山。嗯,肉山——三百明斤的体重,谁见谁都会说这是一座肉山。 王府太监李英忠慌慌张张地一头闯进来,往地上一趴,刚刚喊了句:“王爷殿下”,戚晓光便跟了进来,同样伏地作礼,口中接了下去:“洛阳知府戚晓光有十万火急要事,叩见王爷千岁。”按照太祖爷定下的规矩,藩王(一字亲王)之冕、服、车、旗府等,仅比天子次一等而已,别说四品知府,即便是一二品大员乃至公侯勋贵,往谒时也要伏地跪拜。 天下之大,必建藩屛,上卫国家,下安生民,今诸子既长,宜各有爵封,分镇诸国,朕非私其亲,乃遵古先哲王之制,为久安长治之计。冕服车旗邸第,下天子一等,公侯大臣伏而拜谒,无敢钩礼。 ——《圣祖训》 朱至洵不由吓了一跳:不待通报地方官自己闯进王府内宅这等事闻所未闻。不过,寿王的脑筋真不怎么灵光(否则正常人也不会把自己吃成那样),很快恢复了常态,笑呵呵地招手道:“戚卿家免礼,过来一起吃罢。” 戚晓光充耳不闻地规规矩矩磕完头,起身道:“谢千岁。臣有要事禀报。” 朱至洵看了看眼前的炖盅,摆摆手:“不急不急,一起吃。来呀,给戚爱卿盛一盅,先吃了再说。” 戚晓光当然早就知道寿王千岁脑筋跟正常人有点大不一样,急忙躬身谢拒:“禀千岁,真真十万火急之事,千岁容禀。” 朱至洵口里跟戚晓光说着话,眼睛一直没离开炖盅,心不在焉又不容置疑地说道:“那就边吃边说!戚爱卿,这可是孤刚刚得到的一个宝方啊!昨日里有个游方的道长进给孤的:公驴和母驴交&配之际,以利剪断其势,配以黄酒老鸭,用去年冬至时存的雪水,炭火足足煨炖了十二个时辰!可以大补元阳啊,孤还没吃一口呐!” 戚晓光明白了:美食当前,跟这位说啥都没用。心里叹了口气,只得再施一礼趋前,空了半边屁股虚坐在寿王下首。朱至洵再不搭理戚晓光,用银汤匙舀起一勺,眯着眼吹了吹热气,有滋有味地吸了一口,继而赞一声好喝,一勺又一勺地喝了起来。 饶是戚晓光满腹火急,见状也算死了心:看来,这位爷不吃爽了,啥也听不进去。索性定定心神,暗忖道:子曰,小不忍则乱大谋。反正一时半刻反贼们也过不来,还是忍一下等千岁喝完汤再说吧。 这一定下心来,鼻中顿觉闻到一股异香。 第80章 大智 第80章 大智 丁世昌是未到午时赶回洛阳府的,大惊失色的戚晓光没顾得上吃午饭便急匆匆跑来谒见寿王。刚才满腹心事也没觉得饿,被朱至洵强拉着坐下,顿觉饥肠辘辘,嗅觉格外灵敏。 戚晓光闻到的异香其实是香菇。 是的,就是我们今天用来炒青菜的那种再普通不过的香菇。 不过,在明朝,香菇的价格……好吧,确切的说,在明朝,这东西根本就没有价格——因为你完全没机会见到!别说普通百姓了,就连知府戚晓光都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东西。 《龙泉县志》记载:香蕈(音“迅”,蘑菇),惟深山至阴处有之。其法:用干心木橄榄木,名蕈木孱。先就深山下砍倒仆地,用斧斑驳木皮上,候淹湿,经二年始间(此处读“见”,疏落、错落的意思)出,至第三年,蕈乃偏出。每经立春后,地气发泄,雷雨震动,则交出木上,始采取以竹篾穿挂,焙干。又有一种适(恰巧)当(在)清明向日处出小蕈,就木上自干,名曰日蕈,此蕈尤佳,但不可多得。 各种菌类生长所需要的不同温度、湿度、水分、光照、养分、酸碱度等掌控调节,在今天轻而易举。但在没有科学栽培技术的明朝,香菇可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只有福建、浙江少数地区特有的几种树木上才能长出(其他种类的树木上也能生长,但没有独特的香气,是赝品)——人工制造条件培育的,也要三年才能产出,而且,获得与否完全看老天爷是否赏脸给面子、野生的则百分百靠撞大运。当时的人们更闻所未闻什么菌类的孢子繁殖,认为这中没有“种子”的东西是“地气发泄、雷雨震动”而出的“天地精华”,所以,是贡品,只有皇家才能享用到。寿王朱至洵炖的“金鞭汤”里,便放了两粒。 为了尽快让寿王吃完谈正事,也因为猎奇稀罕,戚晓光三两口把盅里的汤喝了下去。不过,可能是强敌压境心情抑郁,闻着香,嘴巴里倒没品出什么特别的滋味。 终于,等朱至洵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坐直了身子,对戚晓光点点头示意,两个王府太监急忙趋前,一左一右地把这座肉山搀起来。后面的人早把特制的大椅撤掉,寿王的两手搭在两名内监的肩膀上,由他们架着,艰难地向王府正厅行去。戚晓光紧随其后。 正厅里,寿王长史胡之奇早已候在一旁。 分封藩王,在历史上分为实封、虚封、半实半虚三种。实封就是给藩王封地治权,王府可以在封地自设个小朝廷,里面相国,六部等机构一应俱全,除了仪仗比天子低一等,其他差不多。这种方式隐患极大,总有一些实力派蠢蠢欲动地惦记京师那把龙椅,远的有汉朝吴王刘濞的七国之乱,近的……好吧,成祖爷就是成功的典范。 虚封就是给个荣誉称号和对应的俸禄待遇,不仅说不上什么治权,连封地都没有。比如清朝,自从康熙削藩灭了吴三桂等人,所有亲王郡王别管什么铁帽子不铁帽子,都是虚封。 自认为最聪明的朱元璋,用的是半虚半实:给封地让你去“就藩”,但没有治权,这叫做“享禄不治事”,同时,大大限制藩王府的行政机构。比如,洪武十三年废了王府的相国等职,改设左右长史——长史,无论左右,都是正五品,地位比相国低的不是一星半点、相国是一个人,长史分左右,相互监督的意思显而易见。 长史由朝廷选派,主要任务有四个: 第一,替朝廷监视藩王。记录平时王爷的行为思想言语表现,定期奏闻朝廷。要是这位有啥不轨冲动的苗头,赶紧汇报!政治取向上要“忠君大于事王”。 第二,匡正藩王的行为。藩王身份尊贵无比,虽然没有治权和人身自由(几百年前王府就静默管理了,一般情况下不让出去),但真要胡来,地方官也束手无策,所以需要有人来规劝他们尊君明理:强抢个民女啥的就算了,可不敢没事惦记着造反——藩王在后宅把民女按倒强行送温暖,长史出来吓唬亲属要顾全大局不要给敌对势力迪刀纸再给俩钱打发走,也算匡正。 第三,处理宗藩礼乐事务。国之大事,乃戎乃祀。打仗的事,由圣天子独断,藩王不可以插手、维护等级制度,时刻提醒上下尊卑靠的是繁琐的礼仪流程:啥时候该祭祖想想本是同根生啦、啥时候该给圣上上个贺章表忠心啦,王爷忙着日李张王赵万……姬,这些事,都需要长史记着提醒。 第四,替藩王背锅。藩王若是惹了祸,或者圣天子看他不顺眼,便会处罚。可藩王金枝玉叶打不得啊?那就收拾长史,杀鸡给猴看以儆效尤。这叫“王有过,诘长史”——很像王公子弟陪太子读书。侍讲学士咿咿呀呀念得嗓子眼儿冒烟,太子才搂着俩宫女过来。这还得了?学士一瞪眼,冲天没亮就规规矩矩跟自己念了半天书的小娃娃喝道:“日上三竿你才来?这等顽劣,给我打!”于是太监把那倒霉孩子按倒乒乓一通板子打得鬼哭狼嚎……俗语“陪太子读书”今天的意思是无用功,反正你继不了大统,而原意里,有背锅顶雷的意思。 大明早期,长史因为代表了朝廷的信任,责任重大,有点类似都察院的御史老爷,品级有限但地位很高,任满回朝,前途也是一片光明。不过,到了中后期,圣天子只关心叔叔侄子们别造反,其他事往往都是闭一眼再闭一眼装看不见,除了武宗朝脑子短路的宁王朱宸濠折腾了一出闹剧,其他藩王大多忙着每天两件事——一日三餐。朝廷放了心,负责监督他们的长史,地位随之一落千丈。天顺(英宗,土木堡被俘,过阵子跟瓦剌喝成了哥们又被放回来发动夺门之变当了两回皇帝那个)以后,职务变终身制了,一坐到死,官场上再也没有出头之日。因此,正儿八经正途出身的,往往都不愿干这个、做了这个的,因为绝了上进之路,也大都铁了心跟着王爷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这位胡之奇便是这般。寿王府左长史的位置一直空着,他是右长史。胡之奇以前是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正六品。因为跟着起哄改立太子,在朝里站不住脚了。先皇觉得既然你那么忠于寿王,干脆外放出来给他做长史吧,有你这么个赤胆忠心,朕的胖娃吃不了亏!职务虽越了两级,但仕途也算到了头。胡之奇也明白这个道理,索性绝了其他念头,跟定了朱至洵。好在寿王智商不高,除了贪嘴,与其他变着花样胡来的藩王们相比,地方上倒是没怎么祸害。 等戚晓光讲明了陕州已失、渑池新安难保、关盛云等即将来犯洛阳的情况,朱至洵茫然问到:“戚爱卿,依你之见,孤该当如何?” 戚晓光离座拜道:“臣斗胆求王爷三事。其一,遣护军,守关隘。其二,开王仓,饱饿军。其三,赐银钱,募流民,协城守。” 没等朱至洵搭话,胡之奇怪声应道:“戚大人,养兵卒,济百姓,自应由国家藩库度支。挪用朝廷给王爷千岁的奉养,这个,似乎于理不合吧?王府护军本是护卫王爷安危,大人一句话便要了去,听大人的意思,还是出城野战,那,王爷千岁谁来保护?不说万一有个闪失,就算歹人惊了王驾,那罪过,可任谁也担不起吧?” 戚晓光早就知道这个胡之奇不是什么好玩意,面色一沉,回道:“胡长史所言差矣。贵长史久居王府,似不知地方之难。各州县之粮获自下月始才陆续解送本府。当下青黄未接之时,府仓存粮不足千石,若贼人大举围城,支撑旬日已是勉强。有道是天子不差饿兵,肚里没食,军心士气可想而知,府城如何守得?函谷关在城西,挡阻于贼人必经之路,若有王府护军强兵劲卒凭此天险雄关守之,大可以一挡百。此乃守战,何来野战之说?贼兵压境,焉有自弃险关之理?贵史岂不闻覆巢无完卵耶?” 胡之奇辩道:“戚大人,藩库无钱粮,大可问城中富户百姓征收些赋税便是了。恰如大人所言,覆巢之下难有完卵,依下官想来,一旦城陷,家破人亡,这个道理,百姓们还是懂得的。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王府的区区之物,呵呵,大人就高抬贵手别惦记了吧。” 戚晓光怒道:“胡长史!贼兵咄咄而至之际,宵小不法本就蠢蠢欲动,此时再强征赋税,这是激民变!本府深信,目不识丁的百姓也能明白一旦城陷便家破人亡的道理。然本府今日方知,有人虽饱读圣贤书,却是不懂!” 胡之奇犹自强辩道:“哼,惩奸除恶,不是知府大人的职责所在吗?怎么戚大人治理洛阳许久,还会有蠢蠢欲动的宵小不法之徒呢?” 寿王朱至洵一抬手,止住了正要拍案而起的戚晓光:“戚爱卿,孤听明白了。太祖祖制,藩王享禄不治事。胡爱卿,地方上的事,休得多言。” 戚晓光离座而拜:“谢千岁。千岁明鉴万里。” 胡之奇更是立即换了副面孔抢先一步噗通跪下:“臣死罪。王爷恕罪啊。” 朱至洵对戚晓光摆摆手:“戚爱卿,孤只想做个太平王爷,破贼安民这些事还要靠你。” 话音未落,跪在地下的胡之奇便面露得意之色,戚晓光听得心头一紧,刚想再说点什么,正待躬身,只听寿王继续说道:“藩王藩王,这藩字的意思不就是藩篱么?篱笆保护的是宅子,何况孤自己的地盘有贼来犯,孤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戚晓光发自肺腑的一躬到地:“千岁英明!臣铭感五内!” 寿王点点头,继续说道:“王仓里有多少粮,孤不知道,回头胡爱卿查一下。戚卿家可以先取去一万石应急,这个数孤肯定拿得出。孤再给你两万两银子,你看着用罢。” 戚晓光完全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整天胡吃海塞浑浑噩噩的庸碌王爷,关键时刻竟如此深明大义,感动得一时竟哽咽住了,伏地重重地叩首拜谢。心想着,三事已经成其二,调用王府护军之请确有些不妥,正待告辞,寿王又道:“戚爱卿稍等一下。来人,把孙富贵叫来。” 不一刻,一个黑塔般的壮汉身着皮甲进了正厅,伏地瓮声瓮气的给朱至洵请安。 来人正是寿王护军指挥孙富贵。 严格意义来说,孙富贵不算中原人,其祖上是流落到海西的高丽人。 永乐元年,女真首领西阳哈、锁失哈等来朝贡马,明廷遂置兀者卫,以西阳哈为指挥使,锁失哈为指挥同知。永乐九年,正式设奴尔干都司府。不过,与其他都司府不同,奴尔干都司主要职责是招抚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流域的苦蛮部落,没有实质上的军事指挥权,辽东以北数百个卫所不受其管辖,而是直接听命于五军都督府、就连驿站军情系统也是统归辽东都司府统辖。 英宗年间征瓦剌,兀者卫响应出兵助战,领兵的便是孙富贵的爷爷阿哈出。虽有小胜,土木堡之变无力回天。溃军一路逃回京师,又参加了于谦指挥的北&京保卫战,悍勇无双,力战后部属伤亡十之八九,索性便留在关内。待到英宗发动夺门之变重登大宝,清算代宗的旧人,到阿哈出这里犯了难:这个蛮子既跟自己共患难差点把命送掉、又跟代宗混过还深得信任,简直就是个谁坐龙椅拥护谁的工具人猢狲,于是赐孙为姓,由鞑官指挥使“升”为指挥同知(指挥使当然高于指挥同知,但鞑官的官职不值钱,与朝廷命官的官职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举个例子:正规军排长可以把民兵连长当手下的大头兵一样使唤),留在了京营。 不过,一根筋的孙哈出在京油子扎堆的京营里怎么可能受人待见?挂着指挥同知的头衔,混得连个把总都不如。再到孙富贵这代,先皇多少也有耳闻这家人脑子不够使力气有富余的遗传特征,索性外放了寿王护军指挥使——这样的家伙使唤起来让人放心,保护朕心爱的胖儿子去罢。 按照太祖朱元璋的构想,每个藩王王府护卫指挥使司“护卫王邸。有征调,则听命于朝”,下设三个卫,每卫下辖前后左右中五所,共5600人,此外,还有围子所二,各千余人。如此,每个藩王手里便掌握了两万余武装力量——太祖封了二十多个藩王,老朱家一脉直接掌握的兵力高达四十余万!有这等雄视天下的嫡系直辖部队,哪个领兵的军头还有造反的胆子?更重要的,这帮工具人平时种田自己吃自己外带让王府吸血对主子唯唯诺诺、打起仗来又铁骨铮铮王爷叫砍谁就去砍谁!天底下还有比俺老朱更聪明的人么?太祖爷越想越开心,于是两腿一蹬把自己美死了。 然而千算万算,偏偏忘了算真真嫡传自己血脉的老四。老朱一死,大朱装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拎着刀,把亲侄子小朱砍到不知所踪,至今几百年都没人找到。 朱老四太知道这局牌自己是怎么赢的了,所以绝不能让别人也有这么玩的机会,于是采取了最简单的法子:把你手里的牌都没收,只给你留一张,看你怎么跟朕玩! 所以,到了现在,寿王护军只剩下一个卫,领头的便是孙富贵、孙富贵手下名义上还是五个千户所,全凑齐了一千五百人。好在孙富贵不懂得偷懒耍滑,日常训练抓的不错,这些人比其他卫所兵强得多。 寿王把孙富贵叫起来,对他说道:“富贵,有贼人进犯洛阳。你挑一千人马,跟戚卿家走。凡事听戚卿家吩咐。” 孙富贵抱拳应道:“末将遵旨。” 感激得无以言表的戚晓光毕恭毕敬地伏地四拜,领着孙富贵出了寿王府。 河南府的各卫早就裁的裁,并的并,离洛阳最近的弘农卫在陕州,不用问,已经被贼人彻底打垮了。虽已向朝廷和省城开封,以及周边各府都派了六百里加急驿马,但远水难解近渴,现在除了不顶啥用的杂兵,戚晓光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孙富贵这支王府护军了。 好在孙富贵实在,王爷交待过的事就是天大的事,按照戚晓光的布置,带着一千人马扑向新安,刚好赶在关盛云前锋到达之前,抵达函谷关。 历史上总共有三个关隘都叫函谷关,其中最著名的是两个:秦拒六国那个是旧关,曾号称天下第一雄关,在灵宝。到了汉武帝时期,为笼络人心,刘彻将(函谷)关中土地分封给功臣,唯独忘了立下赫赫战功的楼船将军杨仆,遂对他言道:你便做个“关外侯”吧。杨仆怕他人耻笑,便言道,臣耻为关外人,恳请东移函谷关。刘彻为了强化对关东地区的统治,震慑关东豪强,顺水推舟地答应了杨仆的请求,下令将函谷关东移三百里至新安县东,称为新关。新关建成后,旧关的重要性大大下降,天下第一雄关的桂冠便归于潼关。王昌龄那句脍炙人口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说的汉关便是此处。 新安知县蔡文英此刻还活着。 在去寿王府的路上戚晓光下令,让蔡文英率丁壮先行临阵磨枪地修缮协守函谷新关。当然,里面肯定有私心——渑池太远,傅跃辉真是来不及救下。新关本就在新安境内,再加上自己光明正大的理由,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关盛云大军的斥候没在空荡荡的新安县城耽搁,径直穿城而过。刚刚驰出东门不远便勒住坐骑——巍巍雄关上红旗招展,狗官兵们已经完成了布防,前方等待自己的,将是又一场血战。 第81章 合兵 第81章 合兵 还在渑池去往新安路上的关盛云闻报官军已在函谷关严阵以待,向并辔而行的罗咏望了一眼,一乍舌:“狗官军来的好快。” 罗咏昊应道:“听马文升说,这个洛阳的戚知府确实有两下子,比萧长华之流强得多。咱们还要小心些。” 关盛云点点头传令:“传令。老营辎重立即止步原地待命,尤福田部两营留下保护。让张丁看好陕州后路,绝不容失,等本帅命令。让国清林速速送来五千辅兵助战。其余各战兵营到新安西门外集结,披甲列阵备战。再探。亲兵营随我跟上,当先入城。”双腿轻轻一夹,策马小跑起来。 关野火等二十几名马卫岂能让大帅跑在最前?闻令前出,一声呼哨,策马当先向新安驰去。 罗咏昊张了张嘴想拦,见关盛云已经驰出四五丈远,摇摇头,轻叹了一声——谷白松的马队在殿后压阵,即使传令调上来保护关盛云也来不及。并不宽阔的山路上挤满了只携了武器的无甲战兵,每个战兵队后面都跟着运输其铠甲旗帜金鼓的大车,不等马队挤到半途,大帅早进了城!看来,有机会得劝劝大帅,现在不是做山大王,一冲动就只身犯险。好在官兵们已经占了可以凭险据守的函谷关,应该不会冒险弃关而出……于是,也拍了拍坐骑,一抖缰绳,与跑步中的破霄营一起,随在关盛云后面向东行去。 知府衙门里,戚晓光、丁世昌等一干官员正在商讨城防。 戚晓光对各位官员言道:“各位大人,寿王千岁贤德,慨然拨付王粮一万石、白银两万两与本官以为守城之资;更是派了王府护军指挥孙将军率劲卒精锐据守函谷雄关。朝廷那里本府已然用千岁殿下的名义,请用了亲王金印将贼人大举来犯的军情以六百里加急奏报上去。省城开封那里估计今日傍晚时分便能收到警讯。我等只需坚守府城一段时日,强援可期。如何守御,还请各位大人共谋良策”。 丁世昌向戚晓光一拱手,转而对众人补充道:“殿下英明,戚大人高才。下官以为,朝廷那里,远水解不得近渴,单程两千里路程(明朝时没有穿山隧道,要绕路),六百里驿马一来一往也是七八天,更不要说援军了——大军单单渡个黄河便要五六日,一时间肯定指望不上。能企望的,近者,是孙指挥的王府护军,在函谷关尽可能久的挡住贼人;远的,是省城开封布政使吕大人那里能尽快调集本省兵马来援。若是山东湖广也能派出援兵那更最好不过。尤其是陕西,若是能出师潼关直取陕州而守之,吾等再堵住贼人去路,等援军一到,贼人便是瓮中之鳖。” 通判梅庭芳(字映雪)重重地哼了一声:“戚大人、丁大人,二位大人所见极是。不过,卑职以为,陕省铁定是指望不上的!从贼人路线上看,不用问,就是从陕省跑出来的!否则,贼人若是由晋省南下,怎么可能从陕州大瀑布那里过河?难道贼们都长了翅膀不成?祸水东引,嫁祸于邻,哼,真真歹毒!” 大明以文御武,洛阳副将寇知章平日里没什么人待见,因事关守战,此刻被唤来坐在下首。闻言显示存在感地骂道:“直娘贼,一口气放出这么一大股贼人,到现在还跟没事人一样装哑巴,简直就是他妈的麻子敲门——坑人到家了!末将势不与其干休!”说着话重重一拍椅子扶手,说着飞快地偷偷向上首的戚、丁几位瞟了眼。 戚晓光头也没抬地随口答道:“寇将军莫急,莫说本府必定会将此事奏明圣上,寿王千岁那里肯定也会有话说。不过,当务之急是如何拒敌,寇将军可有良策?” 寇知章能从副把总十几年间一路升到副将,靠的不是积功,而是豫省提刑按察使韦不群的门路:韦臬台的正妻是寇知章的亲姐姐! 照理说,明朝文尊武卑,文官绝少与武人通婚,这位也不例外——寇家老爷子中过举人,当然算书香门第。寇家大少爷寇知礼与韦不群不仅是同乡加同年进士,更是好友,于是亲妹妹便顺理成章地嫁了小韦同学。不幸的是,可能寇老爷子把名字起坏了,上天哪位司命的神仙把寇小少爷名字里的“知章”听成了“智&障”——这位小少爷自小学业上虽属朽木难雕,捣蛋惹祸方面却是出类拔萃。这么说吧,寇老爷子几年间陆续请了五位先生,号称脾气最好的那位在寇家也没待满三个月——不是胡子被烧掉一半,便是起床后穿鞋踩上满脚屎……一开始寇老爷子老来得子舍不得打,后来是真打不动了。再后来,小少爷在原籍惹下伤人致残的祸事,老爷子一狠心,就当没生这个小祖宗吧,求爷爷告奶奶地给他换了军籍——贱籍就贱籍吧,至少能留下条性命。 韦不群的二伯韦世勋官拜都察院左都御史、姨丈是顺天府尹,有这种出身,仕途当然一路开挂般的亨通,但也有烦心事:既驳不了好友的面子更架不住太太隔三岔五祭出的滂沱泪攻大法,于是这位舅爷便跟着姐夫踏遍仕途的万水千山……此刻的寇副将急着表忠心,戚府台这么一问,哪里该如何拒敌?情急之下结结巴巴地回道:“那个,那个……末将全听大人们吩咐……” 梅庭芳没搭理他,对戚晓光悄声感叹道:“也是万幸,寿王千岁的藩地在本府,无论省府还是朝廷,都会当作十万火急的第一等要事处理——失陷了先皇亲藩这等灭族的罪名,兵部和省府谁个也承担不起,不会像其他事一样扯皮。” 戚晓光叹了口气:“话虽如此,林茂(丁世昌)说得也是在理,远水不解近渴啊。” 通判(通判一职无定员,洛阳府里有两位)谢远斌(字佳才)附和道:“正是如此。各位大人所言极是,下官也以为陕省那里断不可指望。这班家伙上下串通,偷开潼关私纵贼寇入豫,此刻必是把关门一闭装聋作哑。让他们袭取陕州断贼后路绝无可能。咱们还是得自己想办法坚守。” 推官、经历等下级众官也小心翼翼鸡一嘴鸭一嘴地地参与到话题中。 豫省地处中原,承平已久,由于财政负担越来越重,当初太祖爷设立的卫所已被裁撤得七七八八,剩下的几个也大都成为徒有其名的摆设,不论是守御所还是备御所,兵卒跟农民没什么两样——哦,好吧,不一样——他们是农奴,比普通农民更穷,还没有人身自由。所谓的五军都督府更是名存实亡,实权都在朝廷兵部手里、各州县倒是有巡检司负责保境安民,然而,从其从九品的行政级别上就能知道:这帮人欺负老百姓拿手,对付小偷小摸勉强,遇到土匪大概率扭头跑,真刀真枪地对阵?呵呵,脑袋得被门夹碎了的家伙才会让他们去打仗! 洛阳府名义上倒是真有两千多杂兵,戚晓光官风不错,自己没怎么贪,只是手下各路有点来头的大小官员们吃了些必要的空饷——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戚晓光明白,所以睁一眼闭一眼地视而不见,加上洛府是亲王藩地,地方官员们多少也有些顾忌,因此寇知章手里差不多一千二三的队伍还是有的。当然,这些人作战经验全无——那也比没兵可用强得多不是吗? 最后大家议定:先用寿王的钱粮广招游民协助守城,这是当务之急。 听说上墙站一天就能一稀一干吃两顿,府城和周围十里八乡来了不少人。经过一番甄选,挑出五千多丁壮,开武库发了刀枪。大家手里拎了家伙,脚下踩的是高墙,再填饱了肚子,顿时胆子壮了许多。寇知章一下子见手里凭空多出这许多人马,开始神气活现起来。 没被选上守城的全被派出去砍树挖沟,也管饭。 洛阳城郊四野十几里范围,所有树木全部砍倒,能运回来的运回来,运不回的就地烧掉、向城内迁百姓,人一离开就把房子烧了、各家存粮更是一粒不剩全带进城、水井能填的填,要不就用粪便或野坟里刨出来的无主尸体投进去……这叫坚壁清野,会大大阻滞敌人驻扎、补给和攻击的难度。梅花桩是来不及埋了,那就一起动手,把城墙外的野地挖得沟坑纵横,尤其是通向城门的官道,被刨得到处都是大坑,临时铺了木板,便于与函谷关通行,等敌人逼近再把板子一撤——不把它们全部填平,贼人的攻城武器寸步难移、城内沿墙挖沟,城里打井,墙上蓄水,城门楼涂湿泥……这些都是守城的常规工作。 明朝的府衙,类似于今天的地级市,不过,人员编制要少得多,除了京师的顺天府超过两百人,其他府城衙门人手合计也就百余。这时节,平日里再闲差的家伙也忙得焦头烂额,一时间洛阳城像一座被惊醒的庞大无比的机器怪兽,轰隆隆地开动起来。 草草安排了这些,戚晓光暂时把城防工作交给丁世昌,自己带了几十名家丁亲卫,复又点了千五游民充作辅兵,急匆匆地赶到函谷关,与先行一步的孙富贵合兵,要御关盛云于关外。 第82章 巡抚 第82章 巡抚 此时豫省已经有了巡抚。 明初,太祖朱元璋设定的地方官制中并无巡抚一职。省级最高行政权力机关为承宣布政使司,长官叫做布政使,编制两人,分别为左右布政使,都是从二品(左布政略高)。太祖时,“巡抚”这个词倒是出现了:洪武二十四年,太祖遣太子朱标“巡抚”陕西。但其目的其实是考察建都地点,跟民政不搭界。 最初,这个词类似于“巡狩”,只是帝王出行冠冕堂皇的说法而已——不过,“巡狩”一词超级不吉利:横扫六国不可一世的秦始皇睥睨四方,于是决定“巡狩”天下显摆显摆。结果,先是被在咸阳服徭役的刘邦看到,点燃心里“大丈夫当如是也”的不安分火苗、然后在会稽被项羽看到,刺激出“彼可取而代之”的野心、再在博浪沙被张良看到,扔了个大铁锥差点砸死、最后索性死半道儿上,身边堆满腐鱼烂虾臭不可闻、二杆子之王咸丰,听说英法联军把僧格林沁打成白条鸡,振臂高呼曰“朕要御驾亲征,谁敢阻拦就是良心大大滴坏啦统统死啦死啦滴”,然后一溜烟扔下群臣自己“北狩”承德。越想越怕,实在受不了,一咬牙干脆把自己活活吓死了、再后来,老寡妇慈禧听说八国联军来了,一路啃着烤玉米棒子吃得满嘴焦黑跟长了胡子似的“西狩”西安,一年没敢回家……当然,朱标的“巡抚”陕西是替太祖考察选择定都地址,从容的多。 再往后,朱家几位皇帝既担心各地的左右布政使相互扯皮使绊子内卷,更害怕俩家伙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合起伙儿来糊弄自己。咋办呢,得时不时过去盯着!可再转念一想,自己出远门视察各地远不如在宫里日万姬有意思,于是派大臣们去。这叫“巡行天下,安抚军民”。于斯,“巡抚”这个词由动词开始演变成代表临时性差遣的名词:既然是巡行督察,最好是派没啥交情的生人去,否则没啥意义,因而制度上是“岁一更代”——也就是说,每年都换个中央调查组巡视各省:即使偶尔遇到个老朋友来查你能糊弄过去,明年就换人你总跑不掉吧? 不过,在宫里日万姬确实好玩。每一届的圣天子们常常都在把娘娘宫女们扒得干干净净的同时,也把派出去的各个调查组给忘得干干净净——嗯,双赢就是赢两次、干净两次,就叫双净。巡抚地方的组长们也开心啊——在地方上,左右布政使围着自己成天巴结,说啥是啥想啥有啥、回京师一交差,又得跟其他京官济济一堂泯然众人,所以,本着一颗火热的“公心”(真的是“公”心——大明没有母巡抚)也都默契的不提这事,借坡下驴地就在各省常驻下去。 真正让“巡抚”这个临时任务名称变为制度性常设职位的,是英宗朱祁镇和代宗朱祁钰这哥俩,核心是兄弟情深权斗。 英宗朱祁镇派了很多巡抚出去查账收钱,然后,自己在土木堡被也先抓了成天灌马奶酒,于谦扶朱祁钰上位,是为代宗。 代宗坐了哥哥那把椅子,屁股越坐越舒服,当然想永远坐下去。他也明白,要永远坐下去,就得牢牢控制住地方,如果还有人对哥哥念念不忘,这可是巨大的安全隐患啊,得消除!于是继续使用哥哥留下的“巡抚”这把刀——派自己人“巡抚”各地,安全隐患消消乐! 不过,一把刀貌似有点不够:巡抚是文官,管行政没问题,插手司法就有些勉强了——军事上,无论如何也不好伸手。这难不倒朱祁钰:一把刀不够,那就再来一把!起名叫“镇守”:巡抚主管民政、镇守管军事。 两手抓,两手都很硬。 英宗朱祁镇是真的命好。土木堡被俘以后被也先成天灌马奶酒,没想到喝了一年,最后居然喝成了哥们。有天走狗屎运,也先喝大了,脑子一抽,竟然把朱祁镇给送回来了! 礼仪之邦,大皇帝以德牧天下。EX皇帝回朝,又是哥哥,现任皇帝朱祁钰弟弟亲自在东安门迎接。一见面,哥儿俩就开始嘘长问短地相互让座。朱祁钰说:“哥,这把椅子你继续坐吧。放心,兄弟朕保证没在下面装定时炸弹——你别掀椅子垫检查哈,检查就是八嘎牙路信不过朕!” 朱祁镇说:“哎呀兄弟,哥哥怎么会信不过您呢!不瞒兄弟说,哥哥喝马奶酒太多,上火,痔疮犯了,啥椅子都不能坐!好兄弟,能不能给哥找个能趴的地方,哥这辈子只能趴了。常言道,知足常乐,躺赢得趴。” 朱祁钰慨然应道:“哎哟朕去!哥你咋这么不爱惜身体乜?谁不知道马奶酒太上火了,来人,把南宫收拾收拾,让朕哥进去趴着!以后哥你就叫‘太上火’,哦,这个不好听,叫‘太上皇’吧。” 朱祁镇感动得涕泪交流,抱着朱祁钰开始哭:“弟弟您简直有一颗天使般的心。哥保证,趴一辈子。” 朱祁钰一拍胸脯:“哥你忘了?咱是礼仪之邦,以仁孝治天下!这都是朕应该做的!来人,把南宫周围的树都给朕砍了,别回头有哪个爬过去打扰朕哥躺平!哦,不对,太医院的大夫们说了,有树荫阻挡阳光对健康不利,哥得多晒太阳补充维生素D……” 朱祁镇趴着晒了七年日光浴,狗屎运再次降临:没卵子的太监曹吉祥和有卵子的石亨徐有贞等做了一件比绝大多数有卵子的正常人更“有卵子”的事情:发动“夺门之变”——朱祁镇复辟(此时这个词还没变贬义词哈),又当回了皇帝! 再次坐到那把世界上最舒服的椅子上之后,痔疮立刻好了的朱祁镇感慨万千,先把朱祁钰降为郕王,然后,一个月,郕王不负众望地薨(音“轰”。大皇帝挂了叫“崩”、王爷诸侯挂了叫“薨”、官员/士挂了叫“不禄”、韭菜死了叫活该)了……怎么薨的?呵呵,你猜呢? 大胆!你竟敢猜对了! 离开那张椅子整整八年啦,皇宫里物是,地方上人非。 圣人曰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忘了初心都不行,何况异心! 咋办? 好办——朕的刀呢? 代宗不仅无耻地侵犯了朕打造“巡抚”这把刀的知识产权,居然还仿制出另一把“镇守”,这还了得!来人,把两把刀都给朕熔了,镇巡二合一,给朕煅把更大的!名称沿用前称,还叫“巡抚”,全称是“巡抚都御史”——这便名正言顺地把行政、司法一把抓;再后来,再加上“提督军务”——巡抚,便成为一省身兼行政、司法、军事三权合一的最高长官。 生活方面,代宗已经批准了巡抚携行家属常驻地方,这个就不改了。还有最后一件小事:开府建衙。 以前,巡抚和布政使合署办公,现在建巡抚衙门,便有了自己的专属办公场所——至此,巡抚终于一锤定音地成为凌驾于布政使之上的省级最高长官。 题外话: 题外话A:代宗朱祁钰,年号景泰……你有没有想起点什么? 你又猜对了——景泰蓝。 有一种金属加工技法:铜胎掐丝珐琅,这种工艺在景泰年间达到巅峰状态,遂以其名。 题外话B:大明不停打补丁的职务设置。 一个省设左右布政使,要么扯皮互坑,要么沆瀣一气,于是打个补丁:设巡抚,时不时过来检查。 开始俩布政使都怕,后来琢磨明白了:迟早你得滚蛋不是?能拉拢腐蚀最好,否则就跟你踢皮球——耗到来年八月你就回去啦。就算你打小报告,只要把下一任督查组伺候好,圣上听谁的?这个道理,巡抚当然也明白,所以大多得过且过,没必要给自己结死仇。 朝廷发现刚缝的补丁自带漏洞,那就补丁摞补丁——落实责任到个人:巡抚就在那里常驻下去,出什么岔子圣天子唯你是问。 消停了一阵子,新问题又出来了:既然只负责本省,邻省那里本抚可管不着!哪怕出现关盛云那样的大规模恶行群体事件,只要别在我眼皮底下闹,想去哪说一声,我给您让路,还送盘缠…… 这不行啊!全国一盘棋,都这么玩,巨寇实力不足时往几省交界处一躲,羽翼丰满些就出来大捞一把,吃亏的还是大明!你们不能本位主义,嗯,朕知道说了也白说,干脆,再打个补丁吧:设总督——总督A、B、C、D四省军务!你们四个省都得听他的! 有了前面的经验,这个新补丁漏得最快——被大家不动声色地捅漏的。总督又怎样?你早晚还是得滚蛋不是?还是老办法:出工不出力地表面应付!任何问题统一解决应对的方式:满脸堆笑,两手一摊——大人高见!但是……敝省难啊!下官无能,有心无力,大人恕罪,大人好走!恕下官公务在身不能远送哈! 那……一时找不到破布,做不成新补丁,就给旧补丁起个新名字呗。叫经略如何?嗯,经略五省!我的天啊,这个名字高端大气上档次,听着就厉害,也许能唬住下边那帮家伙。再来个昵称:总制,三边总制!乖乖不得了,霸气!朕咋这么有才呢…… 能做到封疆大吏的,有傻子么?早就看出来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还是不灵! 就这样补丁摞补丁的一路补下去,还没来得及想想啥时候是个头儿,大明帝国先走到头儿了! 后话,到了满清,终于补上最后一块补丁:总督。管1(大的)——3(小的)省。统一部署,亲自指挥。 言归正传。 开封府的河南左布政使吕慎(字少过)接到洛阳急报,这一惊非同小可。由于新任巡抚严岱(字宗泰)去巡视归德府、右布政使唐衡仪(字端方)回老家丁忧守制,千钧重担一下子全压在自己肩头——确切的说,重担有两副:既要往援洛阳、还得坚守省府不失! 虽然是省府,但开封有些地方真的不如洛阳。 比如说,城墙。 洛阳城墙是砖墙,洪武六年全面整修过,高达四丈有余、护城壕宽三丈余,深度更超过六丈。而开封城墙足足矮了一丈、以周围的几条河流为护城河——就防守能力而论,自然形成的河流当然比不得专为守城而修的城壕。 不过,开封也有自己的优势。 第83章 贤王 第83章 贤王 开封的优势是周王建藩于此。 客观地说,老朱家的后代浑人辈出,一个比一个不像话,尤其到了晚明,整个朱明王朝在这个时期的表现几乎可以用“诡异”来形容。 如果说一个人很傻很天真,决策全凭个人拍脑袋,那么,他做的所有事情里总该有几件蒙对了——这是概率问题。 如果说一个人既傻且坏,所有决策没有一件事做对、甚至每一个选项永远是最差的那个——这也能说是一种本事。 如果一大群人都这样——只能说,这是个诡异的奇迹——或者……是这个王朝真的气数已尽,再不灭亡就没天理了。 晚明的情形便是如此。我们完全有理由可以这样说:即便是崇祯自挂东南枝以后,福王、鲁王、唐王、桂王……哪怕其中有一个正常人……好吧,比正常人差一些也行——历史的走向就会完全不同! 只有一个例外。 与其他绝大多数颟顸昏聩的藩王不同,周王这一脉有点不一样:真能挑出来一些相当不错的。 第一任周王叫朱橚(音“速”。为了跟正常人名字区别开,朱元璋自己发明创造了很多怪字给子孙后代预备着起名字用,辈分用偏旁部首体现。从儿子那一辈开始,按照木火土金水的次序五行一路排下去。浅谋远虑的老朱预备的字数量太多了,直到被满清杀到断子绝孙也没用完——俗话说变废为宝,老朱的心血也没白费,翻译化学元素周期表时,那些闻所未闻的名称便被拿来主义了:表上大多钅字旁的冷僻字便都是老朱发明的),是太祖爷的第五子。 这位朱橚有个一母所生的亲哥哥,叫朱棣! 因为这层关系,建文帝时老实巴交的周王第一个被削藩。当然,等朱棣把朱允炆砍到失联,立即恢复了亲弟弟的王爵。 朱橚没啥野心,为了表明心迹,省得总有人时不时诬告自己要谋反,索性把王府三护卫全交回朝廷。他的爱好是医学,编了一本《袖珍方》。该书收录各种常见病症三千余副治疗药方,流传甚广,成为当时名噪一时的济世良方。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另一本图文并茂的《救荒本草》,记载了荒年饥民可以果腹的四百余种植物,惠人无算。学者李濂评价说:“或遇荒岁,按图而求之,随地皆有,无艰得者,苟如法采食,可以活命,是书也,有助于民生大矣!” 朱橚去世后,周王爵由其子朱有炖(我没写错你也没看错,就是炖)承袭。值得大书一笔的,是这娃性格随爹,厚道,临死前向朝廷上书,请求免去王妃和六位夫人殉葬——你同样没看错:明朝在英宗朝以前,每崩一个皇帝王爷,都会有大量嫔妃宫女惨无人道的被人殉!尽管英宗同意的诏书送达时这些人已经“主动”殉死了,但朱有炖同学真心值得表扬。 BTW,不论如何评价明英宗,就是他,在临终前下旨,彻底废除了惨绝人寰的人殉制度。朱元璋死后,殉葬嫔妃四十六人,宫女十五人、殉葬朱棣的三十余人……至于“殉”法,一般来说是三尺白绫悬梁后陪葬、也有记载是活人直接封在墓里(对此,个人存疑——以老朱多疑猜忌的性格,应该不会想不到墓中活人可能毁棺泄愤)、还有野史说,为保持容颜,让做了鬼的大皇帝们继续赏心悦目,一些人是被灌入水银而死……不论如何,人殉都是一个王八蛋透顶的魔鬼制度。单就废除人殉这一点,朱祁镇同学同样值得给个浓墨重彩大大的“赞”字! BTW AGAIN,很多人觉得朱棣屠方孝孺十族太过残忍变态,因而认为建文帝是个有点傻的“好人”,对他的不知所踪寄予深深的同情…… 真的是这样么? 呵呵。 想想给朱元璋陪葬的那些嫔妃宫女——问题来了:所谓陪葬,得老朱死挺了才能陪葬吧?也就是说,这事得发生在老朱死后! 那么……这些人是谁下令杀的? 你猜! 历史绝不是只有好坏黑白两面。 朱有炖之后有个朱子埅(多音字,一个音“地”,“地”的异体字、一个音“防”,“防”的异体字。这里应该念“防”,避成祖朱棣的讳)袭了周王爵。他做得更棒:初封通许郡王时,于通许郡开办“惠民施药局“两处,为百姓免费施药治病。那一年他十九岁!朱子埅三十四岁晋封周王,于是在开封各郡县邑开办“惠民施药局”为穷苦者“义诊施药”救治,并“扩建药田120倾”,将“亲手组织种植、栽培、收获、炮制之药派发各需之地“!嗯,六百年前大明的豫省开始全民免费医疗。 后面还有一任周王朱同?(音“熬”,煮东西的铜锅)。黄河决堤时,他没有玩什么高度重视亲自部署的文字把戏,而是走出王府撸起袖子亲自上堤,带领群众抗洪救灾。 …… 综上所述,周王这一脉,真的是相当不错——为表达敬意,周王这支,文中均为实名,下朱恭枵同。 这任的周王叫朱恭枵(音“消”,意思是空虚。成语枵腹从公:饿着肚子处理公务),素著贤名。时人一致认为:周王千岁人品见识不输乃祖,胆识谋略则更胜之。 有周贤王这个依靠,吕慎内心隐隐的感到一丝庆幸。 果然,没等吕慎动身去王府,周王的令旨(天子的命令叫圣旨、太子/亲王的命令叫令旨、皇太后/皇后的叫懿旨。“懿”:女德)便到了:请率七品以上文官、四品以上武职官员至王府议事。 吕慎率提刑按察使韦不群(字卓然)、开封知府陶德昌(字沛然)、河南巡按施开第(字文登)、分守道梁晖(字明光)、管河同知桑有荣(字耀祖)、开封府推官纪澍(字祥霖)、祥符知县董燮(音“谢”,调和的意思。字允中)、都指挥使杨忠国(字肖飞)、河南总兵官姜士德(字修平)、副将袁平、参将武义、游击高谦、张德昌等人,匆匆赶至周王府。王府左长史夏鸿飞(字振羽)已在门外恭候。 众人行过礼,周恭枵没做过多寒暄,先是简单问了下军情,随即开门见山地说道:“开封府要守、洛府亦不可失。众爱卿各司有职,诸事尽可放手去做,本王断不会越俎代庖。御敌有功者,朝廷自有嘉奖,本王亦必不吝封赏。吕爱卿、韦爱卿、杨、姜两位将军,本府防务固为重中之重,你们也要想办法全力往援洛府,洛府安全了,开封自然无虞。但咱们也要未雨绸缪。去年河患,王府放赈,存粮不太多了。卿等且向军民人等传孤王旨:本王助饷五万两,广募流民,‘买米麦,日夜造饭屑面,犒赏守陴(音“皮”,城墙)者’!今后但有其他御敌守城所需,随时报与孤,凡有裨益,断无不准!” 众人大喜,拜谢而去。 待到夏鸿飞送众官离开,右长史柯直(字赣才)小心翼翼地进言道:“千岁,开封府库殷实得很呐,您不能总惯着他们,有个风吹草动就找您伸手,王银是您自己的钱啊……” 朱恭枵摆摆手:“糊涂!‘城垣既陷,身且不有,而况于金乎?城苟得保,何患乎无金’!” 回到布政使衙门的吕慎韦不群等,迅速进行了一系列工作: 安排六百里加急驿马,将匪情急报朝廷。 向归德府派出信使请巡抚严岱迅速返回省城。 向京师、山东、南直隶、湖广、山陕等邻省通报求援。当然,朝廷的规矩大家都知道,没有朝廷明令,各省军马盖不得跨省调动。求援信只不过是提醒邻省先行筹备之意。 命令彰德府、怀庆府、卫辉府、汝阳府、南阳府、汝宁府、归德府等处出兵助战。 命令戚晓光在洛阳固守待援。 在周边郡县张榜,公布募兵协守的消息与赏格。 …… 藩王虽然食禄不治事,但有历代贤能爱民的周王在此镇着,开封府的民风、环境,本非他处可比,不仅完全没出现百姓外逃避祸的乱象,相反,很多百姓甚至自制武器,自发组织起来登墙协守。 三五日间,诺大的开封府虽比平日忙碌了许多,依然事事井井有条,军民人等厉兵秣马严阵以待。 与此同时,关盛云组织了两次对函谷关的试探性攻击。匆忙间连冲车都没造出来几部,更不用提望楼了,主力也是辅兵,扛着云梯蚁附爬墙,都被戚晓光和孙富贵挡了回来。因为是试探,攻势不算激烈,阵亡二十余人,伤员也没过百。众将远远看了两天,心里都有了数。 新安县衙二堂,关盛云与诸将正在军议。 高藤豆道:“看王旗,守军主力大都是寿王护军,加上辅兵差不多两千余。刚开打,狗官兵不会不留预备队,料敌从宽,算三千多吧。这个仗有的打。” 急脾气的谷白桦应声道:“啥子叫有得打!俺看得明白,那些守卫没啥子战场经验,咱这边发动没多久便放箭,两百步能射倒谁个?射不了几轮,膀臂便酸麻了。依俺说,多造些云梯,做它五六十七八十架。弄几个大楯车装了薪柴淋了油。再打,叫儿郎们远远地吆喝鼓噪,引他们放箭,一轮过去便就疾走一段,等二轮箭过来停步举盾,然后再疾走……路上撂下三五十人便到了关下。烧关门的同时架起梯子一拥而上!俺来打头阵,等俺占住一段关墙你们跟上来就好了。哪个打不下便是私娃子!” 关盛云军里没那么多礼数,而且谷白桦一直有些瞧不起高藤豆的谨小慎微,所以尽管职务级别有差异,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其他将领也早就习惯了这个蛮子的直肠子,谁也不会在乎。 “俺呸!你他奶奶的想得美!”笑骂的是龚德润,“每次都是你打头?就属你个蛮子能打不是?陕州之战,明明叫你去守硤石关,你硬是带了一班人回来凑热闹,还白捡了个媳妇!这次俺来!打陕州俺没轮上,儿郎们都憋着气呢!”接着话锋一转,“吸引守军放箭这招不错,俺借用了哈!搞不好俺也能捡个婆娘,哈哈哈。” 一说到捡媳妇,谷白桦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嘿嘿笑了。 尤福田搭话道:“老龚做美梦哩。媳妇只能村里城里找,没听说关口有婆姨的!明天额带天一营跟你一起上吧。陕州那里怒涛营打得不错,这回俺叫他们看着辎重,该让天一营见见血啦。” 高藤豆被抢白了几句,有点急:“你蛮子听不懂中原话是吧?俺说有的打,是可以打的意思!大帅,下一场俺三个营全砸进去主攻,让这蛮子知道没哪个是吃素的!” 没等关圣云说话,罗咏昊轻咳一声,止住了众人:“各位将军,罗某相信,以我军兵威,定可破关无疑。但是,各位有没有想过,强攻打下函谷关,我军会有多少折损?破关后,许多伤员是抛下呢,还是一路带着辗转千里?” 厅堂里顿时安静下来。 确实,罗军师提出的是个必须认真对待的问题:带着大量伤病肯定会大大拖累前进的速度,各省官军便有机会调动集结,重重围追堵截之下,大军前途未卜。可如果把他们就此抛下,不说等官军回来这些人必死无疑,单就抛在荒山野岭,伤员恐也活不过几天的……往后的路还很长,有了这个先例,再遇硬仗,兵士们恐怕谁也不敢再卖命了! 关盛云微微一笑:“既如此说,军师想必已有锦囊妙计。您就别卖关子啦。” 众将纷纷抱拳:“全听军师大人吩咐。” 罗咏昊回礼道:“大帅过奖。这几日罗某一直在想,我军破关后又当如何?打洛阳、然后,还要打开封么?再往后呢?汝宁打不打?这一路打下去,咱们到不得湖广,可能就把儿郎们打光啦!”说到此罗咏昊顿了顿,环顾了众人一圈,“各位将军莫急,我在等一个人,算算时间,该回来了。” 话音未落,关野火闯进二堂:“报大帅,军师大人。小师爷回来了。” 众将这才想起,两三天没见到小师爷罗世藩了。 第84章 备战 第84章 备战 罗咏昊精神一振,道一声:“好。让他进来吧。” 风尘仆仆的罗世藩跨进二堂,向上首抱拳躬身:“见过大帅、父亲大人。”随后,向两旁的众将环环作礼:“各位将军。” 如果随罗咏昊一起军议,罗世藩总是会站在父亲侧后——有爹在,公共场合儿子自不能平起平坐。众将一起鱼贯而入,当然可以直趋自己的座位,但如果哪位来晚了,则要先向上首的关、罗施礼再入座、罗世藩在这帮人里是小辈,现在进来参加军议,理当如此……这都是当时必须的礼数。 关盛云好奇又关切的望着罗世藩,只见他满脸疲惫,脏兮兮的长衫下摆挽在腰际,鞋子上满是灰土,裤子也破了几个大小窟窿……急忙问道:“世侄你这是去哪里啦,怎么会这般样子?快喝口水,坐下说话!”说着话,眼睛转向罗咏昊望过去。 罗咏昊也开口问道:“你此行探得如何?”口里这样问着,眼神中充满爱怜。 罗世藩中规中矩地答道:“启禀大帅、父亲。父亲大人所料不差,那路确实可以走得。” 说话间关野火端来一个装满清水的陶碗,递给罗世藩,后者伸手接过,咕咚咚一饮而尽,复递回给关野火,悄声谢道:“野火哥”,顺手用手背抹了下嘴角。关野火点点头,退了下去。 听了罗氏父子的对话,关盛云明白了,这几日军师竟是打发小师爷探路去了,忙道:“世侄辛苦了,莫急莫急,坐下说话。” 罗世藩望了望父亲,见后者点点头,再次抱拳:“谢大帅。”退到末座虚坐下,挺直了腰板再次开口:“禀大帅。大军进驻新安前,父亲便吩咐我以游学士子的身份离营探路。”然后将目光转向罗咏昊,“父亲大人,那条路确可供大军通行。只是有几处略嫌狭窄,不过,只需稍作砍伐铺垫就好,不碍事的。” 罗咏昊点点头:“好!图来,你详细说说。” 军师亲卫一把扯下蔡文英挂的一幅水墨莲花,在堂里挂起豫省舆图。 罗世藩再次起身,犹豫了一下,躬身告了句罪,双手接过罗咏昊手里递来的纸扇,对着舆图指点讲解起来。 …… 等罗世藩讲完,罗咏昊又问了几个问题,满心糊涂的众将也逐渐明白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来。 戚晓光已经两三天没睡好了。不过,戚知府心情很不错:贼人的两次攻击都被孙富贵有惊无险地打退了。 戚晓光与新安知县蔡文英都是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战斗。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孙富贵也是。不过,在从京营调到王府护军的任上后,曾经奉皇命参加过剿匪,不仅孙富贵自己,手下的几个千总都亲手砍过人,不能完全算菜鸟。当然,剿匪和平叛是两回事。一个是绝对优势下漫山遍野追着几十个百来个叫花子砍、一个是堂堂之阵的硬碰硬厮杀。 先皇命令王府护军直接参与地方剿匪的意思大家都明白,这是因为不放心宝贝胖儿子的安全,考校一下保镖们的能力而已,也是锻炼。因此,在内阁的暗示与兵部不动声色的支持下,不仅洛阳府出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连省府也暗中调拨了相当兵力远远地围堵。后勤保障更是没话说:为了那七八十个土寇,豫省直接动用的战兵数量超过两千五百名,辅兵夫役高达七千余人!那帮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山贼哪里想得到,就自己这班家伙——连匕首都算上总共只有三十几把刀,其他人只能拿锄头或棍子当兵刃——都穷成这样了,究竟是怎、么、得、罪、了、哪、路、神、仙!竟被圣天子想起来给胖儿子保镖练胆子当磨刀石?! 当然,整个战斗从一开始直到终了毫无悬念:各路官军先是把这帮倒霉鬼赶到一个鸟不拉屎无险可守的绝地,然后围而不攻。倒霉鬼们实在饿得受不了冒死突围,官军既不放箭——弓箭对无甲杀伤力还是不容小觑的——也不对攻,只是隔着栅栏用长枪捅!捅就捅呗,偏偏还避开要害只捅胳膊大腿!等土匪们士气全消抱头鼠窜时更是绝不追击!不少自以为必死无疑的土匪伤员,就躺在官军身前哼唧,官军们硬是隔个栅栏就那么瞪着眼睛看着,绝不迈出一步,最后好多家伙是在官军眼皮子底下自己慢慢爬回去的! 直到连续三四天再没有动静,估计都饿得实在爬不起身,于是河南卫指挥使杨忠国、副将姜士德、弘农卫指挥同知李超等人在时任豫省按察使薛孝文的带领下来到孙富贵的营帐:“孙将军,吾等惭愧,贼人凶悍至极,官军久战不下,惟勉力支撑,恳请孙将军大发虎威施以援手……” 孙富贵早就闲得蛋疼,虽没真杀过人,毕竟骨子里有血性,脑子里缺根弦,二话不说拎刀带人就冲上去了,嘁哩喀喳一通疯砍……然后,还没醒过味来这帮家伙怎么连逃命都迈不动腿,圣上已经收到六百里加急:大捷了! 再然后,圣上自然龙颜大悦:薛孝文直接升了南直隶布政使、杨忠国升都指挥使、姜士德开镇、李超升指挥使……孙富贵领了五百两赏银,做了王府护军指挥使,还给完全不知在哪儿的儿子捞了个百户的世职——此时孙富贵还是光棍呢! 所以,实战经验仅止于此役的孙富贵也没有全然看出关盛云是在火力侦察:他能看出贼人肯定没尽全力,但对关盛云真正的实力完全茫然无知。貌似来势汹汹的关盛云大军,在据守函谷关的各位文武看来,不过尔尔。当然,破陕州么,肯定是打了混账马文升一个措手不及而已——那么混帐的一个家伙,活该! 因此,戚晓光在打退贼人第二次攻击后下令,又让洛阳送来战兵五百和充当辅兵的丁壮千五。副将寇知章,听说已经打退了贼人两次攻击,为了一正自己的名声地位,亲自领着援兵到了!对此,大家都没什么异议:只要把贼人挡在函谷关外,洛府当然高枕无忧。现下的函谷关,加上原来的守军,战兵超过两千名,辅兵丁壮倍于此数,背靠洛阳,粮草物资亦自无虞。 贼人势必在这座铜墙铁壁前撞得头破血流。 直到此时,双方还是谁也不清楚对方的真实实力。关盛云固然没有透&视&眼,不能透过关墙看到官军来了援兵,但他把战兵都藏在新安县城里,用大部分无甲少部分皮甲个别军官半甲的辅兵做佯攻主力、在官军眼里,流贼么,也就该这样……打死他们也猜不到,肥的流油的关盛云部战兵披甲率已几乎百分百,其中铁甲高达七成——别说比普通官军了,连王府护军都望尘莫及,可着全大明,也就是圣上的京营,在装备上能比他们强点有限(战斗力可差多了)! 又过了两日,除了每天游骑远远的在关门外逡巡骂阵,对面的贼人没什么大动作。戚晓光等很开心:援兵赶了百多里路,有这两天休整体力都恢复了。同时也有些不解:时间是贼人的敌人,贼们利于速战,拖得越久,官兵们来援的就会更多,等各地官兵都汇拢过来,便是其穷途末路。这个道理,贼人不会不懂——贼们的死伤也不算多,最多算擦破皮而已,这是为什么呢? 好吧,可能乌合之众的贼们遇到雄关劲旅,一时间也不知所措了吧。管他呢,反正对咱有利! 第三日,天刚蒙蒙亮,函谷关上的望子便发出了警报。睡眼惺忪的众官匆忙跑到关墙上向西望去,只见里许外的新安城东门大开,黑黝黝的门洞像一张大口,贼人的大队人马从其中鱼贯而出,乱哄哄地挤在七八十丈外列阵。除了见过的云梯楯车,这次还有三五辆冲车。 “终于来了!”众人心中纷纷默念了一声。 贼众约莫有四五千人。在渐渐升起朝阳的照耀下,贼阵中有一小片地方不时闪烁出星星点点刺眼的光芒,光芒在队列里流淌着:这是铁甲的反光! 哈,贼人的将领和亲卫家丁也一股脑都跑出来了! 难道,贼人今天要孤注一掷么? 嗯,差不多。贼人再蠢也能想到,各路官军都在向函谷关集结,再不孤注一掷地逃命就等着束手就戮吧! 等贼人大队结阵完毕,城里又推出来百多辆大小车辆排在阵后,把两翼堵得严严实实,只留了当中一条官道。 新安的城南是大河,叫谷水(也叫涧水),北面的北溪水汇入后一路向东,过了函谷关,南边有慈溪注入,然后紧贴着官道,直通洛阳。此刻,谷水里也驶来十几艘小船,紧挨着贼人的军阵泊在河中。 再极目向新安东墙望去,贼人的旗帜不见了! 没错了,贼人要做垂死一搏! 辎重应该都在阵后的大车里,船里也会有一些,想来大部分装的是金银细软吧,连同抢来的女眷!等下大破贼军……嘿嘿嘿。 城头连指挥攻击的旗帜都不设了——看来贼人是真要拼命啦!哼哼,就凭你们这点家当,还能张狂到何时?别说墙高壕深的洛府,眼前这函谷关,便是尔等葬身之地! 打仗么,讲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前几日屡挫贼锋,官军士气正旺、巍巍雄关居高临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今天就连天时也极为有利:旭日初升,贼人整整一个上午都要顶着刺眼的阳光向东攻击,而官军则能把贼人的任何动向看个一清二楚! 戚晓光和孙富贵几乎异口同声的下了命令:预备队,全体上墙备战! 一时间,战鼓激昂,关上的守军箭上弦刀出鞘。新来的援兵们用羡慕的眼光看着经过战斗洗礼的老兵们挺胸腆肚的豪迈劲头,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好吧,还有对赏金的垂涎。 对面也响起一阵鼓声:大战开始了。 本篇知识点:舆图。 古代的地图叫舆图。因为一开始绘制山川地形完全靠腿走着量——神州那么大,靠腿怎么走的过来?再说了,长姚明身上的腿和长潘长江身上那双,测出来能一样么?于是后来有了两样新技术:一个硬件,一个软件。 软件叫“计里画方”,发明人叫裴秀,晋朝的。就是纸上先画出边长一寸的方格。每一寸代表一百里地。这就是比例尺。宋朝的沈括画了个更精确的:二寸代表一百里。 硬件是计里鼓车。车有两层,各有木人。事先算好车轮周长,每行一里,下层木人敲一下鼓、每行十里,上层的木人敲一下锣(或铃铛)。这可是真正的高科技! 车在古代叫“舆”,靠车子量出来的里程绘制的地图,便叫做舆图了。 第85章 叩关 第85章 叩关 关墙上的众人看到,对面出战的贼人依旧是无甲喽啰为主,零星有些披甲混迹其中。嗯,是贼酋做困兽一搏,让亲卫家丁督战呢。 这次的阵仗比前两次大的多了。一通鼓响后,贼兵们纷纷用武器敲打着盾牌齐声吆喝起来:“杀、杀、杀!”。虽隔了足足七八十丈远,四五千人一起嘶吼,那声势还是相当嚇人。关墙上刚刚还在新兵面前摆足了架子的老兵们,一个个不由得都收起了傲色——难怪他们,其所谓战斗经验,绝大部分仅限于前两次有惊无险的防守战,资历最深的千总把总,也不过是曾经跟着孙富贵追砍过奄奄待毙无力还手的土匪而已。至于刚刚调上来的援军新兵,更是面无人色,死死攥着武器的指关节发白、手掌麻木浑然不觉,不少人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关盛云部按照预定计划,列阵威吓后,开始以散兵疾步前进的方式三五成群地向关墙逼来,每一组最前面都是一个持近人高大木盾的老兵领头。 “嗖”。 一个新来的援军,见到气势汹汹逼过来的贼众心里实在怕不过,也不管能否够得到,当先射出了第一支箭。 “嗖”、“嗖”、“嗖”…… 有了第一支,其他射手自然有样学样,纷纷引弓,将羽箭抛射出去。 “啪,啪”,几只羽箭插在离战线两三丈远处,进攻中的士兵们发出一阵哄笑。 我们都听说过神箭手百步穿杨。其实,绝大多数情况下,这只能说是艺术夸张。即使在现代科技的加持下,弓、弦、减震器、准星、碳素箭杆、多少年日复一日的针对性刻苦训练……所有这一切条件下专业运动员都很难做到的事,古代饥一顿饱一顿的半奴隶匠户完全凭经验手工做出来的角弓、用兽筋拧成的有粗有细的弓弦、重心大概率不稳定的箭杆、再通过严重缺乏训练(射出去的箭差不多就废了,很少有能重复使用的,所以没那么多钱让你浪费)的家伙们射出去……怎么可能做得到?尤其是风力的作用——弹丸初速度那么高的狙击枪还需要副射手纠风偏协助瞄准呢。 因此,绝大多数情况下,属于远程压制性武器的弓箭,命中敌人依靠的是概率:大家向同一个方向做概率射击,总会有些命中。主要作用是精神威慑,迟滞并打乱敌人的进攻节奏。 当然,神箭手肯定是有的,比如飞将军李广。然而,别忘了他的对手是谁——匈奴。匈奴可是无甲的!硬弓对无甲,自然威名远播。这个道理匈奴同胞也不是不懂,奈何第一没地方弄那么多铁当衣服穿、第二,平均体重也就五六百斤的蒙古马驮个百多斤的人勉强,再加几十斤铁?那就真跑不动了! 历朝也都有专用的破甲箭。不过,硬弓铁箭不是谁都能拉的开射的出,对使用者身体素质要求很高,平时更需要投入大量的训练成本,还有……铁箭可不是一般贵啊!只有高级将领才用得起。所以大部分时候,这些将领只能给自己的三五个最靠谱的亲卫家丁每人装备个十支八支的,普通战场,还是用叫花子兵的免费人命来交换更合算。 普遍如此。以铁甲为例,徐光启报给朝廷的单价是二十两银子一副——而招募一个叫花子当兵,安家费给一两半就足够了!所以兵部、户部、和工部的大人们自然而然的算了一笔账:一副甲的银子,可以招十几个兵。甲呢,搞不好会被敌人抢去,十几个叫花子一拥而上,即使死一多半,最后还是朝廷赚到了!表面上看道理确是如此,可惜大爷们漏算了一点:朝廷当然不在乎叫花子们的性命——可他们自己在乎啊!你不管俺的死活,凭啥要俺替你卖命?临敌时一哄而散,甚至倒戈……于是大明完蛋了。 概率射击,零星发射出去的箭支几乎没对敌人造成任何影响。孙富贵急得破口大骂:“直娘贼!停下,停下!等俺命令齐射!恁么远,龟孙儿射个毬哩!哪个再乱放箭打杀了抛下去!给老子停下!”听得这话,千把总们用刀鞘刀背对弓手们夹头夹脑的打下去,嘴里也骂着:“杀材,叫你乱放……”一片呼痛嘈乱后,弓兵们终于停止了毫无章法的漫射,一个个用湿乎乎满是冷汗的手搭箭在弦,舔着发干的嘴唇,紧张地望着逼近的敌人,时不时偷瞄一眼身旁的军官和同伴。 这时候关盛云的部队又逼近了二三十丈:与想象或影视剧中完全不同,这个时代,哪怕是强攻,也绝少出现奔跑冲锋的情形,而是大踏步前进——因为需要保存体力!即便是营养充分的现代人,全速冲刺一百米后绝大多数也只能拄着膝盖喘息,几分钟内再无余力自保。本来关上射来的箭只就稀稀疏疏,这会停了下来,一声声短促的哨音在缓步推进的散兵线中响起——这是带队的军官向部属们发出的“加速前进”的命令。当先举盾的兵士们由缓步变成了快步,转眼间又前进了十余丈。 待敌方前锋已距离关墙四十丈左右,孙富贵吼一声:“放箭”!弓兵们齐刷刷引弓放弦,以四十五度仰角将羽箭射将出去。羽箭斜斜的疾飞向半天,耗尽动能到达顶点后改变了飞行轨迹,箭簇朝下,划出一道道抛物线,向下一头扎落。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越来越快,向进攻的人群扑去。 领队冲锋的是张丁。猛见关墙上腾起一片飞蝗,含在口里的哨子尖利地长鸣起来。听到命令,前排盾兵立即将大盾倾斜着举过头顶,后面的几人急忙跟上,半蹲着尽量把上半身尽可能多的缩在掩护下面。 笃、笃笃、啊…… 大部分箭只插入阵中空地,小部分钉到大盾上,四五个中箭者被猛地冲倒在地,一个当场毙命,其他还能动弹的纷纷哀嚎着向己方阵营挣扎退去。 最后一支羽箭刚刚落下,短促的哨音便此起彼伏地在阵中响起,兵士们弓着腰跟在盾兵后面向关墙疾走几步,直到张丁的长哨音再次响起…… 戚晓光忧心忡忡地看着敌人:这一轮射击效果极差,云梯两侧被敌人盾兵保护的很好,羽箭对冲车更是没有任何影响——它们甚至在箭雨中都没有停下,缓慢而又坚定地一路推来,照这样,要不了多久敌人便会逼近关墙! “分两排、分两排!交替射击!”孙富贵的吼声在不远处炸响。虽没有太多的临敌经验,孙富贵毕竟是军伍世家,从小在营中耳濡目染的熏陶,立即便有了对策。 “前排放箭”! “前排退,后排踏前,放”! “退后,后排上,放”! “改平射!” …… 十几二十来丈的距离,关头上泼洒下来箭雨的间隔越来越短,贼人的进攻节奏显然被打乱了,长短哨音不再响起,视野里更多的贼人倒下了,戚晓光心里大略算了下,已经有近百战果,云梯也翻了两座。照这样子下去,再有几轮,贼人会倒下更多。要是早些时候胆子再大些,组织人手把关前的路刨一刨就好了…… “哈哈哈,好啊!射死这班龟孙儿!放箭,放箭射呀!”全神贯注盯着墙下的戚晓光,被耳边这声大吼吓了一大跳,侧头看过去,刚才还远远缩在后面的寇知章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关墙前,见贼人被弓箭射倒不少,胆气陡增,大力拍着垛口手舞足蹈地吆喝起来。戚晓光厌恶地往旁边挪了半个垛位,还没站定,猛听墙下响起一阵呐喊,只见贼人们发一声喊,不再结伴而行,纷纷全速向关墙下扑去。 “弓箭手,自主射击!投石兵上,给老子狠狠砸!” “啪”的一声,第一架云梯的抓钩终于扣住了关墙。 “啪”、“啪”……其余云梯陆续被推上来,转眼间,关墙外便立起四五十架云梯。 “倒火油!” “浇金汁!” “烧死贼人!” “探身投石!” 各个垛长、千把总们的嘶吼声沿着关墙纷纷乍起。 孙富贵半探身,望向那几辆冲车。五架冲车刺猬般的扎满了箭只,最近的一架距关门只有两丈多远了。“这班杀材,向冲车射箭,咋想的?浪费了恁多好箭!”孙富贵一边气愤愤的想着,一边指着冲车大声命令:“抛火罐,放火箭!”不能等它冲撞关门再引火——关门主体也是木制的,真燃起来倒给贼人帮了大忙,必须在安全距离引燃它! “砰,哗啦!”若干盛了火油硫磺的陶罐在冲车和附近的地上上摔得粉碎,几只点燃的火箭射过去,顿时…… 冲车上燃起几处小小的火苗。 可恶! 这架冲车是五辆中最大的,顶部远比正常者宽出许多,几乎与两扇关门相齐,遮蔽保护了绝大部分推车的贼人。冲车的顶部被贼人涂上了大量湿泥和杂草,泥草下是浸透了水的棉被,而且不止一层!看样子,一时半会是烧不起来了!其他四辆分成两排停在五六丈外,显然,贼人是准备毁掉一座再推上来一座轮番撞击。 “嗵、嗵”。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贼人们开始撞击关门了。 不过不怎么需要太过担心:厚重的关门包了一层铁,后面也牢靠地顶住了——孙富贵当然不会蠢得像马文升那样用大石头彻底把关门堵死,将门世家的孙富贵早就听长辈讲过,只有胆小鬼和无可救药的蠢材才会让自己处于完全挨打的被动局面。如果城门口没办法放一些兵,那就要把城门布置得既要经得住撞击,又随时可以打开发动逆袭,这才叫本事!孙富贵从爷爷那里学来的方法很实用:几辆装满砖石的牛车头里尾外地顶在城门后面,车轮下用楔形木块卡牢。不仅能够大幅度增加城门的抗撞击性能,需要逆袭时,只需要把楔子抽掉,让牛把大车拖开,军兵们便可迅速出击! 孙富贵最担心的是贼人用火车烧关门。关头上虽有沙池水池对付各种火攻,但都是一次性使用,若遭遇贼人连续攻击会比较头疼。此刻听到实实在在的撞击声,反而定下心来。既然关门一时无虞,孙富贵决定,先把这里放一放,交待了守门千总几句,转身沿着关墙巡视开来。 第86章 激战 第86章 激战 关墙上的战斗尽管较前两次激烈得多,但看来一时也不会有什么危机,主动权牢牢控制在自己这里。 云梯搭上来四五十架。如果从关外看过来,沿墙长长的一遛,声势确是挺震撼,但如果换一个视角从关墙城门楼上望过去,观感便会完全不同:正规官军两千余人,辅兵丁壮四千多人,全挤在墙上,对付这几十个突破点,绰绰有余。 攻城战,守军具有相当大的优势。首先是高耸的城墙和坚固的垛口,从心理上就能为守军带来很大安全感,这一点,尤其对新兵而言意义极大——野战时新兵可能对眼前的血肉横飞产生莫大恐惧迈不动步子,有了城墙的依靠,便会平添许多勇气。其次,进攻一方为了抵挡来自斜上方的攻击,必须用盾牌尽可能多的遮护全身,而厚重的墙体则为所有守军提供了最好的防护,可以全力发动攻击,行动也自由得多。第三,攻城一方必须依靠精锐作为攻击骨干,而防守方则轻松得多,哪怕是半大孩子和壮妇都能发挥出与战兵相差无几的作用——不就是搬起石头往下砸么…… 一般而言,攻城一方在兵力五倍于守军时发动进攻,成功的可能性会比较大、三倍时也可以打一打,胜负在五五之数、像这样,兵力完全不占优甚至可能还少一些时过来撞城墙,撞的还是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函谷雄关?呵呵,这不是找死吗?贼将脑子怕不是进了水了。要么,便是走投无路! “啊!” 不远处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孙富贵的思路,紧跟着一片惊呼和骚乱,更把他吓了一大跳:怎么,有贼人已经上墙了? 定睛看去,原来是两个辅兵撞到一起,一个端了口油锅正待向城下泼洒,另一个刚刚投了石转头回跑,两下撞在一起。油锅翻了,全扣在端锅者胸腹上,这厮倒在地上杀猪似的连声惨叫翻滚,复又踹翻了一口沥青锅,燃烧的沥青在浸了沸油的地上迅速蔓延着,周围的兵卒和丁壮们惊恐地看着这一切,而不远处,竟杂乱地摆了一大堆火罐! 孙富贵顿时被惊出一身冷汗! 这个距离,说远不远——自己离那里不到两丈;说近可也不近——火头离那些火罐也就四五尺了!跑过去救是肯定赶不及的。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半空闪过一道身影,只见王府马卫千总管培中凌空越过火堆,落地的瞬间一刀斩落,准确地砍在淋了半身沸油还在拼命挣扎翻滚家伙的脖项上,惨嚎声戛然而止。一只脚踩进沥青边缘的管千总的裤脚也起了火,但他全然不顾,抛下腰刀双手扯起死者的尸身猛地一拖,堪堪挡住了流淌过来的火流! 除了沥青的臭味,一股烤肉的焦糊味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衣裤浸透了油的尸体瞬间便开始燃烧——然而,将将在千钧一发之际,火流终于被尸体阻住了!随着更多的沥青流过来,燃烧的小溪慢慢向两侧蔓延…… “哗”,一个辅兵拎了大半桶水,泼在管培中燃了小半的裤管上浇熄了火苗。管培中仿佛浑然不觉,俯身捡起腰刀大骂道:“日娘贼,把火罐都搬开!沙土呢?快覆些土把火熄了,俺日你亲娘的快些快些!” 孙富贵大步流星走过去,伸手重重地一拍管培中的肩头赞许道:“好汉子,好样的!” 管培中点点头,正待回话,一开口猛地嘶了一声,吸了口气。孙富贵低头向下看去,只见管培中的小腿焦糊了一片,淡黄色的液体(孙富贵当然不知道淋巴液什么的劳什子)混着血水渗出来,急忙喊道:“郎中,郎中!” 烫伤药是战场救护的必需品,背着硕大木药箱的郎中急匆匆跑过来,看了眼伤口,开了药箱,继而,向孙富贵投去犹豫的目光,显得有些踌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孙富贵怒道:“混账东西!伤又不甚重,还不赶紧涂药!” 郎中犹豫着说道:“回二位将军。这伤委实不甚重。不过,要想万无一失,还要这位爷忍痛则个……” 管培中眨眨眼茫然道:“先生你尽管治啊。”与此同时,孙富贵问道:“此话怎么说?” 郎中手底下忙碌着打开药箱,口中回道:“俺边施药,边给二位将军解释吧。”说着话,四下望了望,随手捡起根短木棍,撕了条破布缠了几道,递给管培中,“军爷咬紧”。然后,竟起身从一旁火堆里抽了根燃烧的木棒走回来。 “水火伤治起来不难,地榆研末,用麻油调了,外敷即可”。说着话,郎中拍了拍管培中,指指嘴巴示意他咬紧木棍,随即竟用手中燃烧的木棒凑向伤口。 “唔、唔”……管培中咬紧了木棒,喉咙里发出一连串闷声,双手徒劳地在空中虚抓了几把,随即死死地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向地面,额上爆出豆大的汗珠——本来就被烧得皮开肉绽,此时再用火烤创面,那种剧痛,可想而知! “莫动,莫动。这位将军,还需忍耐片刻,就好了,就好了。”郎中小心翼翼地挪动着火焰,始终保持在创面半寸左右的地方,徐徐地烤着,“烫伤最怕受了风毒,寒邪入体,搞不好这腿便废了。前几日往往无事,表面也看不出甚么,再往后,从里向外烂,到那时除非是药王菩萨转世,任谁也束手无策了。方才小人就在火罐近旁为一位军爷裹伤,情形小人都见到了,若不是您,小人已炸飞了。小人这条命是将爷您救下的,不敢不尽平生所学为您施治……” 终于,火焰离开了伤口。郎中拉开木箱中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带盖的小磁坛,里面是早就调配好的黑乎乎的湿泥似的黑膏。郎中又打开另一个布包,拈了撮粉末撒在黑膏里,用脏兮兮的手指搅拌调和了下,抓起一把仔细地敷在管培中腿上,用布条裹了,绑紧。“火炙最除风邪。小人在地榆膏里加了些冰片,止血生肌。怎么样将爷,腿上好多了吧?” 管培中感到一丝沁凉从伤处传导开来,虽还隐隐的有些痛,但真的舒服多了,点点头,答道:“好多了,谢谢先生。” 郎中忙道:“小人不敢当。小人三日后再来找将爷为您换药。小人告退。” 朱富贵伸手入怀摸出块碎银抛给郎中:“先生辛苦了。” 郎中躬身谢过道:“将爷放心,伤已无碍,您尽可随意走动,但莫使大力。这几日莫吃牛羊腥膻,那是发物,不利愈合。小人告退。” 管培中伸手握住朱富贵伸过来的手,借力站了起来。望着关墙上密密麻麻忙碌的守军人头,二人异口同声道:“人太多了些,反而施展不开……” 孙富贵道:“你抽一半儿郎下去吧,先歇一歇。” 管培中忙道:“大人,卑职不累,刚才先生说不碍事的。” 孙富贵抬头看看天色,然后转过头对管培中笑了笑:“贼人久攻不下,比咱们累得多。本将是想,等下……咱们来一场逆袭,如何?” 管培中闻言大喜,抱拳大声回道:“卑职遵命!” 新安城下东门外。 关盛云率众将在静静的观战。龚德润策马向关盛云靠了靠,皱眉道:“大帅你看,儿郎们有些疲了。” 关盛云随口“嗯”了一声,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场。烟尘太大了,看不真切。偶尔有山风吹过,搭在关墙上的云梯倒是能看清,粗略看去,有五六架被浇了沥青燃毁了,大半还在。战斗依然在按照预定计划进行着。 眼见着就要到最关键的时刻,能否实现既定目标,在此一举! 关盛云环视了众人一圈,众将纷纷在马上挺直了身体,坚定地回望向自己的主帅。关盛云高高抬起手,停了片刻,向下用力一挥…… 嗵、嗵、嗵! 战鼓声在众将身后骤然响起。 随着鼓声,几面高高的旗帜也竖了起来:一面两丈高的帅旗,旁边是一面丈五的副将旗,另一侧是两面丈三的参将旗。 帅旗向城关方向缓缓垂下、抬起;垂下、抬起;再垂、再抬。如是者三。 嗵嗵嗵嗵嗵……鼓点变得密集起来。 一百名弓箭手在同样数量盾兵的保护下向函谷关行去。前进到城墙七八丈远,纷纷缩在盾后向城头瞄准射击。 关盛云、龚德润、尤福田和关野火四个人也策动战马,缓缓向前,身后是一个小小的三百名铁甲刀盾兵方阵卫队。 再后面,是几面旗帜,二十名马卫围绕着,随在将领们身后两三丈许。 听到鼓声,城下的攻击骤然增强,甚至有几处,贼人曾一度攻上关墙。其中的一处,恰恰在寇知章附近。刚刚还不可一世豪气干云的寇副将,猛地看到三尺远的墙外冒出个血葫芦似的人头,冲自己呲牙咧嘴地喊杀,吓得忙不迭地倒退,直到撞上另一个垛口正在向下奋力突刺的守军。 万幸,一个王府护军果长,一刀凌空劈下,那贼匆忙间用绑在臂上的小圆盾抬手遮挡,人歪了歪被震得失衡立不住眼看要跌下梯,索性将手里的刀向寇知章劈面掷来。后者吓的忘了拨挡,一悟脑袋便猫腰向地上蹲去,总算避过——好吧,避过的是寇副将,被他撞的那位倒霉蛋却没避过,刚刚转过脸想看看看谁撞了自己,便被一把刀嵌在面门上,人顿时软倒了下去。 隔着墙垛寇知章看不到,那贼掷出刀后及时用空手抓住了梯子的横梁,人悬在半空里两脚乱蹬,正挣扎着想用绑了盾的胳膊搭一把手。那果长岂肯放过这等机会,双手合力倒握刀柄,向墙外探出半个身子,正待狠狠搠去,猛地,从他的后脑冒出一截枪尖——梯子上掷刀贼的后面还立着个手持丈五刺枪的枪兵,见有人探身,想也不想一枪扎过去捅了个正着…… 刚刚立起身的寇知章只觉两腿间一热,被这番近在咫尺的搏杀场景吓得尿了裤子,好在外面有甲裙遮着不甚明显,不过脚下湿了一小摊。抬眼看到大力夜叉般的孙富贵与戚晓光在说着什么,赶忙跌跌撞撞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二人那里奔去。 戚晓光本也觉得关上兵士太多,孙富贵撤了一半人下去刚刚好,但他没想到孙富贵有逆袭的念头。刚才听到鼓声,再看到贼人来了后援,虽不多,然那些将旗,还是让戚知府心下有些紧张。 同样的场景,在孙富贵眼里感觉完全不一样,心头一阵大喜!赶去关门那里看了看,见撞车还在徒劳无功地一下下撞着大门,疾步走到戚晓光身边,展颜笑道:“戚大人,贼人要败了!” 戚晓光眼神一亮,看了看墙外,恍然道:“莫非贼人已是强弩之末?” 孙富贵一指将旗道:“大人说得是!打了这么久,贼将坐不住了,亲自督战来啦。再打一会儿,就该撒腿逃命啦!” 戚晓光大喜:“全仗孙将军虎威!此番得胜回去,本府必会禀明王爷千岁:此战孙将军当居首功!本府当然也要另行奏明圣上为将军请功!” 这话落在凑过来的寇知章耳中,看了看几十丈外那几员贼将,略一思索,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敢情贼人是垂死挣扎啊!一阵风吹过,寇副将觉得胯下一凉,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脑子反倒更清醒了:自己刚才那狼狈样子多半被这些家伙看了去。往后,肯定更加不待见自己了!等贼人败了,大功被这姓朱的蛮子独占了去,那可不成!但……又该怎么做,才能捞一份功劳,顺便再大大地露个脸呢? 只听孙富贵继续道:“大人请看,贼人攻了一个上午,已经没什么体力了,贼将亲自上来督战,这百来个弓箭手”,说着话抓住戚晓光的胳膊向旁用力一扯,“嗖”的一声,一支冷箭在戚晓光脑后掠过,“大人小心,向里面挪挪。” 戚晓光也吓了一跳,向内墙挪了两步:“多谢孙将军。你刚才说到哪里了?” 孙富贵继续道:“这些弓兵和那些刀斧手便是贼将最后的兵力。再等等,等贼将把他们都压上来,俺便率刚刚下去休息的儿郎们来个逆袭,这班贼人已经全脱了力,哈哈哈,保证一个都逃不掉!” 戚晓光思考了一会,摇头道:“孙将军不可。以本府看来,咱们当谨慎些,只要守住函谷关便是大功告成!本府已经接到消息,省城和各府都已派出援军。吾等只要确保洛府和寿王千岁万安即是大功一件。西面是潼关,北有黄河,咱们只需牢牢堵住贼人东路,等援军到了,搜山剿匪的事就交给他们吧,咱们回洛府祝捷!” 孙富贵本就是王府护军,刚才打到兴头上,便想发动逆袭,此刻经戚晓光提醒,一下明白过来自己的职责,抱拳道:“大人说的是。末将遵命。” 在一旁装作若无其事的寇知章心下打起了小算盘:你们倒好,三言两语美滋滋地把功劳全揽在自己手里,正眼都不瞧老子一下!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们平日里就不待见老子,今日老天爷把一场泼天富贵送到嘴边,老子非要立一场大功,让你们这班不长眼的家伙们瞧瞧! 本篇知识点:烫伤与风毒。 古代人不懂细菌、炎症、破伤风。处理外伤更没有什么灭菌一说,连草药都是用脏兮兮的手直接大把抓了糊上去,伤口感染便一律归结为风毒、邪毒之类。经过无数次尝试,终于发现,除了清水清洁创面,用火烤过的伤口,发炎的概率会小很多。当然,伤者要承担更大的痛苦甚至二次伤害。 第87章 计较 第87章 计较 心里打定了主意,寇知章若无其事地向内墙挪动了一下位置:既能把二人的对话听个八九不离十,又不会让他们注意到自己,免得一会走不脱,误了大事。 只听戚晓光继续说道:“孙将军闻警,立率千岁护军慨然迎贼,此乃大义、屡挫强敌,忠勇无双,着实令本官叹服,感激。故而,想跟将军说几句私话。将军可愿听得?” 孙富贵听不懂文邹邹的什么“慨然”、“叹服”,但戚晓光的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眨眨眼抱拳道:“末将全听大人吩咐。” 戚晓光一笑,换成了大白话:“贼人那里是否有诈咱们先不说,就算没有罢。如果咱们逆袭,将军觉得胜负如何?” 孙富贵扫了眼墙外昂然道:“大获全胜啊!贼人攻了这么久,早就累得不行,现在都在出工不出力的耗着。等下贼将会把最后那几百亲卫全投过来,砍几个倒霉鬼督战。咱们只消扛住这一轮,也就一两炷香的功夫,然后突然发动,骑兵莫恋战,直取新安,关上城门,弃马上墙死撑一会儿,把贼人退路掐断,剩下的都交给跟上的步卒好了。贼人绝没有体力再回头爬一次新安城墙的。贼将们可能上船跑到对岸再逃得几日性命,其他贼,很可能一个都逃不脱!” 戚晓光疑惑道:“一个都逃不脱?南边是河,但贼人可以向北跑到山里啊?” 孙富贵哈哈大笑:“大人您想想看,连饿带累了大半天,贼人能跑得过咱们撤下去休息了近两个时辰的儿郎么?而且,一心逃命,只要见到官军逆袭,贼人肯定是拼命跑,末将敢说,很多人根本上不得山便会生生把肺跑炸掉,儿郎们只消过去将首级割了便是。此等情形末将以前亲眼见过。” 戚晓光恍然大悟:“哈哈,还是孙将军知兵啊!”接着,神色一正,轻声道,“正因为如此,本官才要阻止将军。” 听到这里,眼角余光看着孙富贵瞪大了眼睛等着戚晓光的下文,寇知章心里鄙夷的“哼”了一声:蠢猪蛮牛,你一点功劳都不给旁人留么?这等蠢材,竟然还做到指挥使! 果然,戚晓光耐心地压低了声音开导道:“省城和各府都已经派出援军,咱们守住函谷关便是头功。这等大功,牢牢落在千岁府和本府这里,谁都抢不去的。不过,人家大老远过来辛辛苦苦跑一趟,什么好处都没落到,搁谁心里都不舒服是不是?这还不是最主要的!”说到这里,把声音压得更低,探头过去对孙富贵近乎耳语道:“你想,咱们自己三几天的功夫就把贼都灭了,圣上固然开心,可……也会显得其他友军有点……嗯,不济事,对吧?圣上可能嘴上不说,但保不齐其他友军和各府大人们心里不往这层想啊!然后,这梁子便不明不白结下了!莫说以后再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家可能不愿意过来帮咱们,说不定啥时候还会给咱使个小绊子啥的……孙将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孙富贵一拍脑袋:“俺滴天爷!大人说得太对了!俺是个粗人,这许多弯弯绕完全不曾想过哩!俺们营里常说,自己吃肉,也得给弟兄们留口汤喝,也是这个理儿呢。” 戚晓光微笑着颔首道:“就是这个意思啊。” 寇知章才不耐烦继续听下去,牢记了孙富贵说的直取新安的战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往远处踱了几步,偷眼观察着城下的动静,只待关盛云发动卫队上前督战,便要发动逆袭。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哈哈,简直太好了!刚才怎么没想到,这场出击不仅能捞到大捷的功劳,各府还都会把账记在寿王和戚晓光头上——咱现在只是个洛阳副将,自是奉命出战啊……这场大捷以后,俺该开镇了吧?嗯,总兵官!堂堂大明,总共只有二十几个总兵大帅,咱是其一!看以后哪个还敢瞧不起寇某,哦,不对,寇大帅!哈哈哈……心里想着,不禁咧开嘴偷笑起来。 笑着笑着,猛然想起了什么,复又溜达到旗鼓队近前,偷觑了一眼戚晓光和孙富贵,见二人还在聊着没注意到自己,伸手一指几个提着铜锣的兵卒:“你,你,你们几个,下墙,到城关门口等本将命令!” 既然两个家伙已经决定让自己什么都捞不到,待会发现自己率队逆袭时肯定会鸣金收兵!哼,咱把这几个兵全带走,等下大捷,又有姊夫罩着,谁又能把咱怎么样?这些,聪明的寇副将全想到了……然而,脚下离二人远了,聪明的贺副将也错过了二人后面的谈话。 孙富贵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对戚晓光犹豫着说道:“大人,末将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呢?” 戚晓光闻言一惊,忙道:“怎么说?哪里不对劲?” 孙富贵指着河里的十几艘小船道:“大人您看那些船,末将觉得有些不对劲!” 戚晓光看了半晌,没发现任何异常,正待发问,孙富贵道:“末将也是才发现的。一开始末将以为那些船里应该载的是贼们从各州县抢来的金银细软,还会有些女眷,每船派几名亲兵镇着,等破了关傍着贼人主力一起走。” 戚晓光接茬道:“本官也是这样想的啊。怎么,隔着船板船篷,孙将军能看出哪里不对?” 孙富贵道:“大人,正是因为隔着船篷啥也看不见,末将才发现的!大人您想想看,咱看不到船上人,船上人自也看不到咱们!打了这么久,照理说,船上总该有人探头探脑的看看战场的吧?末将看了半天,十几条船,竟没一个露头的!这说不过去呀!末将说不出来甚么,但肯定是不对劲!” 孙富贵这么一说,戚晓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急切间一时同样说不出,眼前仿佛有一层迷雾,明知道迷雾后面隐藏着什么危险,但却看不透、抓不住! 就在此时,对面传来一声悠长的喇叭声,紧接着,鼓声大作,贼将将旗前那几百贼兵整齐的发一声喊,迈步加入了战场! 戚晓光死死盯着刚刚开上来的几百贼人,那双文人的眼睛也发现了问题:贼人来得好快——他们的腿上是布裤子,没套甲裙,只是上身着了护胸半甲! 遮蔽在眼前的迷雾一下子全散开了! 打到现在,根本就没见到几个全身披甲的贼人、而持盾贼人的比例有些太大了——就凭这样的贼人,怎么可能势如破竹神兵天降般地连克灵宝、陕州、渑池、新安,同时把消息封锁的这么严,自己竟险些被蒙在鼓里? 唯一的答案只能是:这些并不是贼人的主力! 那么——贼人的主力在哪里?! “大人,有诈!”孙富贵也发现了问题所在!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见到关盛云把“卫队”派上来做“最后的挣扎”,寇知章毫不犹豫,疾步下了马道,来到内墙下坐地待发的逆袭队前高声下令:“把牛车赶开!全体备战!逆袭!” 搁平时,负责组织丁壮的新安知县蔡文英才不会搭理这个谁都不待见的家伙。但一只脚本已经踏入鬼门关,被戚晓光生生拉了回来两世为人,包括这厮在内的一大帮武人雄赳赳开过来在自己的地盘上(虽然新函谷关防务一概由洛府直辖,但也确实可以算新安辖区)流血流汗地协守,此时可不敢再扯什么文武殊途的废话——耽误了军机,自己刚捡回来的小命便又没了!故而忙不迭地应声,指挥着丁壮合力去牵牛。 管培中属于王府护军,只认直属上级,不怎么太在意地方武官,问道:“指挥大人呢?” 寇知章随口应道:“朱将军正在城上挑选精兵后援,咱们先冲,他会带人跟上。” 管培中抱拳躬身道:“卑职敢请大人出示指挥大人令箭。” 寇知章没想到王营中竟还有这等规矩,虚张声势地强自辩道:“时间紧急,朱将军可能一时忘了给,本将也没来的及要。快点上马,耽误了大事唯你是问!” 牛车拖着堵门的巨石被牵开去,城门处的撞击声由沉闷变得响亮起来。 管培中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跟着寇知章一起来援的洛府加衔参将袁五急忙帮衬道:“管千总,贻误战机的罪名咱谁都担不起!我家堂堂副帅,难道还会骗你不成?哼哼,如果管千总怕了贼人,那就请让开道路,看咱们杀贼立功!” “你说甚!老子怕、怕、怕了这几个毛贼?!老子、老子……”腿上火烧火燎疼着的管培中被气得一时语塞。 寇知章冷笑一声,高喊道:“说得好!怕了贼人的便闪开,看咱们立功!儿郎们听令:马兵随我直取新安,阻住贼人逃路,不得贪恋首级功,违令者斩!战后每人一级功打底!步卒随后,追剿贼众!开城门,杀贼!” 王府护军一半在关上据守,一半在轮换着休息,守门卒都是洛府来的卫所兵和新安丁壮,听到寇知章的命令,毫不犹豫的打开了城门! 轰隆一声巨响,城门闩被抬起的一瞬间,城门被猛然撞开了,那架遍体鳞伤的大型撞车一头扎了进来!合力推着关门的几个兵卒硬是没顶住巨大的冲力被撞飞出去——本来,按照正常做法,卸下门闩的同时,兵卒们会合力顶住城门,然后趁撞锤回摆的瞬间齐齐松手跳开。但洛府来的都是新兵,配合远说不上什么默契,门闩抬起的瞬间撞锤恰恰一头撞上来。 撞车借着惯性仅仅前行了两三步便停了下来,推车的贼众没想到城门突然从内洞开,惊恐地喊叫着四散逃开了。寇知章看也不看一眼几个在地上打滚哀嚎的城门卒,急忙下令:“把它推开,杀贼啊!” 撞车顶&进来的一瞬,众人吃了一惊,然而,并没有大队贼兵冲过来。略略定下心神的众人通过城门洞望出去,视野里贼人们都在抱头鼠窜——嘿嘿,逃开的可不仅仅是推撞车的那十几个贼兵,攻城的贼人们也都开始溃逃!显然,见到城门洞开,精疲力竭的贼人知道大队官军要发动决定性的逆袭,只顾着逃命啦! “杀贼啊!”本来心里有些害怕的袁五见此,胸中顿生一股冲天豪气,为了在寇副帅面前再好好表现一次露把脸,暴喝一声,策马掠过管培中身旁,同时还抛下一阵冷笑,“哈哈哈哈哈……” 愤怒至极的管培中翻身上马,从鞍环中摘枪在手,口中语无伦次地骂道:“XXX!看看哪个是怕了的娘们哪个便是龟孙儿!”也忘了伤痛,双腿猛地一夹,策马冲进了战场! 关墙上的戚、孙二人正在暗自庆幸终于看破贼人的诡计没有贸然出击,万万没想到,就在此刻突然城门洞开,大队人马呐喊着冲了出去,顿时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 第88章 出击 第88章 出击 也许是立功心切、也许是吓昏了头,关门外其它几辆小些的撞车见到关门洞开,纷纷向前推动了几步,待到袁五一马当先领着大队人马杀出来,推车的贼众合力将车一推让其翻倒在地,全部撒腿便逃——只剩下几辆被掀翻的撞车孤零零弃在关门两旁。 此时城楼上的戚晓光和孙富贵都处于懵圈状态:谁这么大胆子私开关门?要知道,军法里写得明明白白:“未得军令私开城门者虽胜亦斩!” 关门内由蔡文英负责。照理说,蔡知县不可能做这等糊涂事啊!要是个曹咎那样的莽夫,受不了没底线的刘邦没底线的羞辱,一怒之下放弃成皋出城浪战也就罢了——再说了,贼人没骂街啊,不是一直在老老实实闷头撞门么?你一个七品文官,猛不丁地开关迎敌是搭错了哪根筋? 好在不需要他们费多少功夫瞎琢磨,很快,在涌出关外士气如虹的队伍末尾,二人同时认出了在几名亲卫簇拥下扬刀纵马振臂大呼的寇副将! 那气势,简直天神一般的威风凛凛啊。 戚晓光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慌忙用手扶住城垛。孙富贵急忙一把搀住,嘴里恶狠狠地骂道:“天杀驴日的尻批大人当心!”话一出口猛觉得两句连在一起很有些不妥,忙补充道,“大人俺不是说您哩”…… 心如死灰的戚晓光摇摇头:“我知道,我没事。快下令收兵。” 孙富贵急忙扭头大吼道:“鸣金!鸣金!收兵!” 嘶吼了半天,却听不到任何动静!愤怒之极的孙富贵刷的一声抽出腰刀正待要找金鼓队官的晦气,转身便看到亲兵队长孙猴子那张充满恐惧的脸。 孙猴子啜啜道:“大人,锣兵都被寇副将带走了……” “铛!”孙富贵一刀砍在墙垛上,火星四溅。“娘个批!老子没下令队官那厮竟敢放人?”正待抬脚去砍人,胳膊被戚晓光一把扯住:“孙将军且慢!你快看……” 顺着戚晓光手指望过去,只见关下的贼众已经全部逃离关墙。然而,他们并没有溃不成军的抱头鼠窜,反而迅速就近聚集,在盾兵的掩护下结成一个个小阵,左近的各个小阵再相互靠拢、合并,半炷香时分,在关门两侧便各自形成了一个较大的圆阵!散落在圆阵外的小阵中纷纷响起尖利的竹哨声,在哨音的引导下,圆阵在不停地移动,不停地吸纳着附近的小阵,每吞噬掉一个,此处的哨音便告沉寂,伤员被拖到阵中,盾兵挤入第一排,枪兵加入第二排的间隙,向阵外逼近的官兵突刺着,为前排的同伴提供尽可能多的安全空间。随即,圆阵开始向下一处哨音移去…… 官军的马队依照寇知章早先的命令,没有理会这些攻城的贼众,径直扑向新安东门。而紧随其后的步卒,面对铁桶般的圆阵束手无策,眼见得被透阵而出的长枪捅倒几个冲在最前面、最勇敢的同伴后,绝大多数官兵只是围着圆阵远远地呐喊,再无人敢于上前。 戚晓光和孙富贵面面相觑,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一乍舌:“好厉害的贼兵!” 稍远一点,几员贼将见到关内有官军杀出,纷纷驳转马头,向新安方向驰去,几面再无人理会的将旗随之而倒。见此情形,官军马队中骤然爆发起一阵兴奋的欢呼声……马兵们并没有关墙上戚朱二人的视角,更没看到身后正在飞速扩大的圆阵,见到前方贼人将旗倒下,便以为稳操胜券,每个人都憋了一股劲要生擒落荒而逃的贼将——随便抓住哪个可都是几百、上千,甚至几千两的银子啊!马兵们拼了命的催动着胯下的坐骑,尽可能的避开前方同伴马蹄扬起的影响视线的尘土,完全不成阵列,漫地里散乱着向西驰开去。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了,逆着刺眼的阳光,不论主人如何催促,马匹始终不能跑到全速。同样,为了把逃敌看得更加真切,马兵们纷纷单手操缰,另一只手搭起凉棚踩镫探身向前望着,武器都被挂回鞍环或插回腰间——除非发生巨大的意外变故,等追到贼将身后几个马身,完全来得及摘下或抽出,没问题的。 然而,意外变故出现了。 巨大的意外变故。 戚晓光和孙富贵束手无策地望着,只见新安东墙上冒出一股白烟,一个呼吸后,耳中便听到“嗵”的一声炮响。紧接着,城墙上一下子冒出来几面小小的旗帜——孙富贵知道,那才是贼人真正的指挥将旗! 看着小,只不过是因为离得远罢了。 “伏兵!” “中伏了!” 二人异口同声地叫出来。 在这个时代,战场讯息传递的手段只有有限的几种。中短距离还稍多些,可以用金鼓、旗帜(夜晚用各色灯笼)、响箭、竹哨、烟花等。远处便只有信炮这一种——而其几乎唯一的用途,便是通知各处伏兵闻讯齐出!所以,即使没有任何军事基础的戚晓光也能一下子反应过来。 当然,这种方式弊端非常大,曾经有过这样的战例:本来甲方在各个山头布好伏兵,只等乙方完全钻进包围圈,信炮为号,伏兵四起……没想到己方有人投敌,于是乙方将计就计,先是把各山头埋伏的小股部队各个击破,继而发动总攻获得全胜。由于没有即时通讯手段,每一股伏兵被围歼时总部那里都懵懂无知,直到自己在“敌人怎么还不来”的狐疑中变成孤军,最终落得惨败。 听到炮声时,管培中离跑在前面的贼将只有十几丈远近了,腿上的伤痛早被充满全身的肾上腺素驱赶得无影无踪。虽然袁五一开始跑在最先,几十丈后便是管培中一马当先了。毕竟是王府护军马兵千总,别说洛府,管千总精湛的骑术在整个豫省都小有名气——南阳府的唐王早年间就曾经托人向寿王千岁委婉地表达,想用十名美婢、两匹骏马外加泰西番邦进贡的一颗琉璃宝珠(那东西现在叫玻璃球)来换当时还是百总的小管!寿王千岁当即召见了管百总,看到他策马飞速驰过十个稻草人,掌中一杆骑矛接连挑翻其七,大喜过望,不仅以“祖制藩王无私交”为由一口回绝了唐王,更是当即将管百总越级擢升为千总! 其实刚听说这个消息时管千总心里着实有些忐忑:大明的上级对部曲拥有包括所有权在内的绝对权利是大家的共识,别说十名美婢,就是一换一,只要上峰点头,部曲也是无话可说只能跟人家走。当然,堂堂汉子去换个女人肯定会被旁人耻笑,不过,那是另一回事——只要上官原意,就是拿你换一口猪你也只能认命不是?话说回来,泰西的琉璃宝珠可是了不得的好东西:外面是晶莹剔透的水晶,内里是桔子瓣状的花团锦簇,外表居然完全看不出一丝缝隙,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鬼斧神工才能造的出!俗话说七分为珠八分为宝,珍珠的直径达到八分便是价值连城,而这颗琉璃珠的直径足足有寸二!据胡长史猜测,这分明是龙宫里的宝物,可能是被哪个龙太子不知怎么把玩遗失,复又被泰西的采珠人得了去。自己能有这个身价,重要的是千岁还不舍,简直是无以复加的荣耀!自从知道这事,家里婆娘炒豆子时再没絮叨过一句,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更是充满了崇拜……管千总自此铁了心要为寿王千岁赴汤蹈火。 (读者诸君记住了:万一哪天穿越回去,一定带上一口袋玻璃球哈) 管千总胯下的这匹战马也是良驹,不仅是良驹,更是他的心肝宝贝!无论寒暑,每天夜里,管千总都要爬起来一趟,拎着管太太亲手炒得半熟的豆子伴着干草,亲自到马厩喂它,一边美滋滋地看着它吃,一边摸着它的脖项跟它轻声说着话,有时还会从怀里掏出个苹果梨子,咬上一口,余下的都递到马嘴里去。只要在王府,这匹马连喝水都有专用水槽——水槽里养了几尾杂鱼,水里的各种虫卵会被鱼吃掉,这样,马匹肚里便不会有寄生虫! 管千总有四匹马,一匹是驮马,专门用来驮军器物资、两匹是乘马,平时轮换着骑行代步。这匹是战马,除了每日个把时辰遛马,管千总宁可牵马步行也舍不得骑它——“战时马力便是性命”,每次管太太佯嗔夫君对马比对她好时,管千总便这样说。 这匹马对管千总也极度信任,二者之间仿佛有种心有灵犀般的默契。 听到炮响,管培中心里隐隐地觉得哪里不对劲,下意识地单腿轻轻一磕,缰绳都不需要带,战马便向斜刺里驰开,同时右手早将骑枪握在掌中,一提一松再一抓,已牢牢持定中段,眯起眼睛向远处望去。 只见刚才还聚拢在一起逃跑的几位敌将忽然四下里散开,马匹之间拉出了巨大的空挡,而被烟尘遮蔽的新安东门方向,隐隐传来滚雷般的隆隆声! 这种声音管千总再熟悉不过了:正在加速中的骑兵队! 管培中急忙扭身回顾,只见后面视野里七八骑友军横不成行纵不成列地疏落着驰着,没几个人手中握了兵刃!再远处都是马蹄腾起的烟尘看不清,不过凭借丰富的经验管千总迅速得出结论:由于骑术参差马力有别,再加上各有各的小心思,己方的骑手们正面散布得非常宽——而在这种情形下遇敌,几乎是死路一条!敌人只要拉出两三人的纵队迎面撞过来,单个骑手即使能躲过或挡开敌人的第一击,后面接踵而至的第二、第三骑便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其斩落马下!敌骑径直冲到阵尾再左右交叉迂回回来,便几乎可以在不损失马速的前提下再次进行下一轮斩杀! 客观地说,管培中不怕死,身为武人,战死疆场是宿命。不过,此时管千总的内心却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惧感,不,不是恐惧,而是虚脱般的无助无力——面对不断逼近的死神,完全束手无策,喧嚣的战场此时竟仿佛变得一片空寂……很久以后,管千总变成了管将军,酒后的他往往还会向人描述,感觉是有颜色的:兴奋时是红色,愤怒是白色,悲伤是黑色……而此时,那种孤独感是灰色的——迷朦的灰色、了无生机的灰色、吞噬掉一切的、无声无息无边无际的灰色! 奔驰中管培中把缰绳在左手上缠了几道,轻轻一提右边那根,叱咤一声,同时双腿用力一磕马刺,于是几乎从未被主人如此粗暴对待过的马匹便知道:主人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于是猛地加速,向北面(右方)疾冲出去。 袁五自从被管培中甩在后面心里就憋了一股气,拼了命地催马,听到炮声后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勒马观察。骑兵对冲,除非骑手实力有天壤之别,否则,永远是马速高者赢!等他看清了对面的大队敌骑,拨转马头反身回跑,刚刚起步的马匹怎么比得过已经跑出性子来的对手?没驰出三五丈,便被一支马朔透胸而过,成为这场骑兵野战的第一位殒命者。 第89章 中计 第89章 中计 函谷关内。 刚刚得知真相的蔡文英心胆俱裂,发了疯般的跑去武库,终于给他找到几面铜锣,等他拎着铜锣气喘吁吁的爬上关墙,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住了。 方才炮声响过,泊在南面河里的那十几艘小船突然间同时掀去了船篷,由河心驶近北岸。“砰砰砰”一连串的闷响过后,临岸的一面沿着船帮竖起一排盾墙,随即,从各船里迅速腾起一片飞蝗。 燃着火的飞蝗! 除了长枪手,每艘小船里只有五六个弓兵,全加一起充其量不过七八十名的样子。普通的弓箭只能威胁无甲,而且,以压制性概率射击为主——别说伤害,仅凭这几十名弓兵对逆袭的两千官军甚至几乎连威胁都算不上。 然而,他们射击的目标不是人,而是车! 翻倒在关门两侧的那几辆“撞车”。 为了防止被关墙上抛下的火罐引燃,“撞车”的木顶外覆盖着涂了厚厚一层湿泥的棉被——顶板内层也钉了一层棉被。 浸透了油脂的棉被! 撞锤是假的,只有前面的小半截悬空吊着,从关墙上望下去看不出什么端倪,但车腹内里堆满了混合着硫磺碎炭的稻草和薪柴! “轰”、“轰”的几爆响,虽然这么远的距离,火箭的准头奇差无比,但几轮几百支火箭落下,终于有几支先后命中了目标,几辆撞车相继腾起巨大的火焰。尽管关门前的官道依然畅通,但烈焰在两侧熊熊燃烧,微风的吹动下,灼人的热浪不时卷向官道,短时间内大部队的通行已然无望——关内外的交通瞬间被掐断了大半。 火势既是信号,也是命令,关门两侧的两个圆阵开始向关墙方向移动。抬头看看到了距关墙一箭之地,堪堪在守军弓箭射程的极限之处,张丁口中的竹哨“咻……咻、咻……”地再次响起,用长——短——长的哨音发布出各人早已牢记在心的另一种命令:变阵! 圆阵舒展开,后半圆的盾兵和枪兵们抢步上前,圆阵变成弧形阵,背对关墙面向战场。随即两条弧线阵相互靠拢,即将在关门前汇合。 南侧弧阵后方的张丁被几名盾兵环卫掩护着,紧张地盯着阵线——外侧的儿郎们忙着御敌,不可能及时观察己方的情形,因此需要根据竹哨的命令完成走位。“咻……咻……咻、咻……咻……咻”,哨音两长一短,两条弧线汇合后张丁再次发布新的命令,线阵外侧的士卒们开始向中间聚集,最后聚拢为一个巨大的空心方阵:面向函谷关的东侧只留了薄薄的一层警戒,南北两侧是双层,西面面对战场方向则足足有厚实的四五层,死死堵在关道上。刚刚还满腔欢喜一心发财立功的逆袭官兵们惊恐地发现,自己的退路被彻底掐断了! “当啷”。 蔡文英手里铜锣落地的声音惊醒了张口结舌看着战场的戚晓光和孙富贵。孙富贵猛地喊了一声:“关城门!快随俺去堵关门!”几名亲卫立即散开,连拉带拽地驱赶着周围的兵士们随孙富贵下墙。 戚晓光心痛地指着关下高喊:“外面那些人怎么办啊?” 两腿已经踏上马道的孙富贵头也不回地应道:“没救啦,顾不得了!再不关门,等下就破关啦!”话音未落,头顶的盔缨已经消失在戚知府的视野里。 没等孙富贵下到城门,刚刚冲过马道的转角,没想到下半截靠着墙竟坐了一人,脚下猛地一绊,一头栽了下去! 幸亏下面还立着几个家伙忙不迭地接住,否则,连人带甲两百多斤的惯性,孙指挥摔不死也会当场不光荣地致残。 被踢到的家伙也从阶上滚下来,摔在旁边。等孙富贵爬起身定睛看去,竟是刚才耀武扬威压阵的寇知章副将! 聪明的寇副将早在没出城时就想好了,出击的人马中自己官衔最大,只要获胜,“神勇无敌率队逆袭大破贼寇”的功劳便会稳稳地落在自己头上。为了防止被走投无路的贼将穷极反噬伤了,因此并没有加入追击贼将的马队,反而留在步队末尾。 骑在马上的视野虽比不得关上,但较步卒们自是宽阔了许多。见到贼人们并没有四散溃逃而是纷纷结成小阵时,寇副将便犹疑着没离开关门太远——此时戚朱等人的注意力都被战场吸引,谁也没再留意他。待听到新安炮响、小圆阵变成大圆阵、河里的小船射出第一轮火箭,心知不妙的寇知章招呼了拥在身边的家丁亲卫们一声扭头便往回跑。没等第二轮火箭落地,寇副将已经敏捷地闪进了洞开的关门! 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不敢上墙去见戚晓光和那个孙蛮子,于是坐在马道上倚着墙抱头琢磨对策,对策还没想出,便被孙富贵一脚踹到,双双滚下来…… 孙富贵完全没想到假传军令闯下滔天祸事的这厮此刻竟躲在这里,复又把自己绊了个七荤八素!偏偏还不是自己的手下奈何不得,而且情况紧急容不得耽搁,愤怒地劈手一个大嘴巴子把这厮扶自己的亲卫抽了个跟头,一手扶着摔歪了的头盔一边奔向关门,大吼道:“驴马日的尻批,快关门,关门!日娘贼牛车呢?拉过来,堵上!给老子堵上!” 奔下来的兵士们冲到门边,拼尽了吃奶的力气想把两扇关门闭拢。 然而,枉费气力。 由于开门时没把握好时机,两扇关门的合拢处被那座巨大的撞锤全力砸中,包铁撕裂着向外卷曲,断裂的木材支楞出来,门缝还有尺半宽时便死死的咬合着交错顶在一起,无论几十人如何拼命推挤,都无法让其再度合拢。 堵门也来不及了——牛车不会倒退,因此,堵门时都是先把空车推到门后卡住车轮再装石条,最后把牛套在轭上,以便随时根据战况拖开清出通道。显然,此时卸下石条解开牛轭推车入位再装石等完全赶不及! 孙富贵气急败坏地命令:“不管了不管了!塞门刀车,把刀车都推过来,能阻一时是一时!” 寇知章用眼色阻止了想扶他起来的亲卫,在其示意下,亲卫们把他拖到路旁,寇副将索性歪在地上继续装做爬不起身,偷眼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孙富贵看着仅有的两架刀车并排堵在门洞里,两旁各空出来足足三尺多的通道,重重地叹了口气。 刀车是关门最后的防御措施,而且,作用仅仅是拖延时间而已——攻方或用火烧,或合力用长枪推,迟早都能清出进城的通道。巍巍雄关,兵力充裕的守军,充足的物资……谁也没想到战况瞬间竟会急转直下,居然会用上这等劳什子! 两架刀车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刀位有不少空缺不说,刀身也锈迹斑斑,孙富贵扫一眼便知道,甚至不需要其他方式,只消几名披双甲的兵士合身扑上,后面的人用力一推,这象征性的阻挡便将不复存在。好吧,两旁空出来这么多,马都跑得,还用得着推车么!孙富贵咬着牙跺了跺脚,正眼都没瞧一下缩在道边继续装死的寇知章,转身迈步上了马道。 听到衣甲铿锵声渐远,寇知章睁开眼一骨碌爬起身,人还蹲坐着,招手唤来一名亲卫悄声道:“跟上去,听听这厮在说些什么。”随即又吩咐其他人:“把马都准备好看住喽,得防着那些家伙把咱爷们儿扔下!” 管培中向北绕了个大圈子,由于马已跑到接近全速,惯性作用下将近驰到山脚才兜回东面,向函谷关方向驰去。奔驰中管千总侧脸向战场望去。果然不出所料,从新安城内冲出的贼人马队已经分成几十路小纵队,三两骑一列各自首尾相衔地扑向散布得到处都是的官军骑兵。 不少官军骑手急切间犯下了与袁五相同的错误:先是勒马停步,再返身回跑。心急如焚的管千总心里骂道:笨猪啊,怎么可能逃得掉?加速的同时向旁跑开啊!只要挨过这一波,便还有一大半逃回去的机会——返程时,为了截住你,贼人的纵队也会散开,那样,第二次遭遇,你便只需要躲过眼前迎上来的那个家伙一杆枪、或者一把刀而已!然后……然后就跑回关内了啊!不然怎样,你以为你是赵子龙,能杀个七进七出不成? 心里想着,马匹在飞驰。由于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实际上管培中已经远远地脱离了主战场,而最先冲出新安的那一批敌骑此时已冲近己方关门前的方阵,完成了交错迂回,正在向西兜回来。 万幸,或许是飞扬的尘土遮蔽了视线,或许是逆着阳光看不真切,再或许干脆就是运气好,绝大部分敌骑都没注意到战场边缘孤零零的管千总这一人一马,纷纷头也不抬地再度杀回战场。只有一员敌骑,面目看不真切,但高高的盔缨说明应该是领头的贼将,奔驰中向自己这里望了望,挑衅性地将手中的骑枪向管培中指来,随即向后一扫,平画了道弧线,然后便驰进尘土飞扬的战团。管培中顾不得回应挑衅,有惊无险地一路驰到关下,随即贴着墙边向南直奔关门而去。 关盛云这里出击的马队当然是谷白松带队,不过,第一个冲出来的却是谷白桦。 这一战,先前发动佯攻诱敌的是张丁带的霹雳营和龚德润的半个振勇营,以及国清林的两千多精干辅兵。另外半个振勇营临时充作关盛云等的护卫,也是诱敌的疑兵。为了麻痹守军,加诸本身只是虚张声势不会当真登墙肉搏,两个主力营的千五战兵们或皮甲或半甲,再加上盾兵的重点保护,问题不大。等寇知章开了关门,临时冒充将领护卫的半个振勇营已经加入张丁任总指挥的圆阵,关盛云龚德润等几人剩下的只有一件事:跑! 继续诱敌。 新安城内,其实只有关盛云的亲卫破霄营和谷白桦的刚锋营,以及谷白松的马队,余下的就是另外两千辅兵丁壮。高藤豆、尤福田合计五个战兵营和国清林的辅兵主力不知所踪,已经离开好几天了。 破霄营没设营官,由关盛云亲领。刚锋营也没有。关盛云龚德润等出城诱敌,所以留在城里的就属谷白桦官最大。猫在城头上眼巴巴地看着战场,谷白桦那颗心里像藏了七八只小猫,左一下右一下地挠着,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进战团,那个难受劲就别提了。嘴里不知道喃喃地骂了多少声私娃子,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他骂的到底是对面守关的官军还是本军大帅,反正谁也不敢问他。 听到关盛云佯装催阵的鼓声,见到一切都如军师所料,再也耐不住的谷白桦把乙队队官贼老大贾遛子叫上墙,让他做临时营官等下带全营出击、又交待梁老四守在墙上,等下大帅几个往回跑时,啥时候能辨认出大帅的面孔啥时候把炮点响,自己则扭身下了城墙,跨上马就挤到带队的谷白松身边。 谷白松疑惑的看了哥哥一眼,被谷白桦一瞪没敢多话。谷队都没敢吱声,旁人自然都装看不见。然后炮声一响,谷白桦第一个便冲了出去。 当面的那员狗官军骑将太菜了,没胆子对冲也就罢了,居然勒马停下来再转身跑——再聪明的马也搞不懂你为啥不边跑边拐弯啊!简直比畜生还笨。这段距离足够谷白桦的马跑出三分之二全速,追上零速度起步的袁五岂不是小菜一碟?又是同向跑,不需要担心阻力后挫伤了手腕,于是谷白桦随手把马槊向前一递,轻轻松松地把矛尖送进袁五的后心。 很多人以为马槊是贵族兵器,传得神乎其神。其实大半是文人胡扯,就像红夷大炮一炮下去“糜烂数十里”一样。大致上来说,几种近似的长兵主要区别在于枪头:小头的叫枪,“枪头不过两”嘛、长一点枪头的叫矛,比如张飞的“丈八蛇矛”——没人敢跟张三爷说“您得节约闹革&命,枪头上省点铁吧”的吧?铁刃再长一些的(也有为了保护前端枪杆套个铁管铁箍充数的)就差不多能叫槊了。具体叫啥要听将领的:他觉得张飞厉害,手里拿的那就是战矛、他要觉得叫槊威风,你就得使劲儿夸他使得一手好马槊……否则,挨几个嘴巴子那是轻的。 攮死了袁五,谷白桦遇到的下一个家伙居然躲过了他的一击,随即被后面的骑手一刀划在胸腹间,肚肠流了满地。 兜马回来时,谷白桦习惯性地扫视了一圈战场,在北侧贴着山脚有一员正在回驰的敌骑引起了他的注意。从红缨可知这是一员敌将,敌骑的速度很快,说明这厮战场经验丰富,发现危险后及时纵马向旁边避开了、敌骑飞驰中人马合一的姿态,一望便知是个好手。谷白桦顿时升起一股冲过去较量一番的冲动。不过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下,一员敌将与马队的战场使命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再说了,自己为图个痛快甩下步队毕竟有些亏心,此刻再抛下大军找人单挑无论如何也交代不过去,于是用马槊向对方指过去再向后平扫——这是骑士标准的挑衅动作——表达一下自己的不甘,随后再次加入兜堵敌骑的战团。 第90章 会师 第90章 会师 为了避开墙上的弓箭,堵门的方阵距关墙有一箭之远,管培中便在这个安全空隙里策马驰向关门。扭脸看着一边倒的屠杀现场,想想刚才敌将的挑战,管培中胸中那股怨气和怒火燃烧得比那几架火车的火势还要猛烈,堪堪到达关门前,这股愤怒终于爆发,管千总让已经减速成小跑的马匹向西侧敌阵那里拐了几十步,怒喝了一声:“中”!劈手将骑枪向贼人阵中掷去! “啊”地一声惨呼,骑枪从一个贼人的耳边额角扎入,贯脑而出,将这厮钉在地上,枪尾笔直地指向天空,不住地颤抖着,像是在述说着管千总满腹的委屈和满腔怒火。 “好呀!”关墙上的守军见到管千总这雷霆一击,爆发出一阵短暂的欢呼声。不过,眼前残酷的战场,很快又让他们寂然无声了。 官兵的骑兵队人员素质参差不齐:有些本就是骑兵,还有些是“骑马步兵”:他们是步兵精锐,平时以马代步,战时下马步战,后世号称无敌的满洲八旗有很多便是这类骑马步兵(可以把他们理解为现代搭乘布雷德利战车的突击步兵)。眼看着唾手可得的功劳近在咫尺,被编到预备队中的所有骑马步兵都冲了出来——由于专业性上的本质差异,其中的绝大多数,都像袁五一样,见到谷白松迎面扑过来的马队,犯下了让自己丢掉性命的低级错误:勒马回跑。而大多数专业骑兵都做出了加速对冲,然后努力避开的正确选择。 当然,不是人人都能逃开。第一轮交锋过后,在对方纵队接二连三的持续攻击下,官兵骑手便有百十人落马,至此,官兵的马队已经损失了一半左右。 侥幸逃过这第一关的骑手们还没来得及略略平复下惊惶,立即被新的恐惧攫住了心:新安城的东门正开出来大队贼兵,刀枪如林!这些贼兵以纵队的形式出城后就以步队为单位迅速集合排成方阵、每个方阵甫一集结完毕,便在各自队官的指挥下毫不犹豫地迈向战场! 步队的前排和两翼都是长枪手,尽管只有薄薄的一层,闪耀着寒光的枪尖也足以把马匹拒止在丈外,等自己忙于招架乱捅过来的长枪时,后面的刀牌手便会合身扑上……想到这里,刚刚逃出生天的骑手们没有一个人产生强行冲阵的念头,全部驱赶着坐骑向函谷关驰去——而对面,贼人的马队也完成了转向,再次迎面撞来! 孙富贵已经奔上关楼,面对戚晓光投来充满希望的探寻目光,沉重地摇了摇头。戚晓光顿觉嗡的一声,脑中一片空白。蔡文英呆立在旁,不知所措。 孙富贵快步走到墙边,手搭凉棚向西望去。只见在阳光的映射下寒芒闪烁,一片又一片,越闪越近,向东坚定地开过来。他知道,这是敌人的铁锤——关门前的方阵便是敌人的铁砧!铁锤即将落下,其间的一切都会成为齑粉。然后,锤砧合一,脚下曾经的巍巍雄关,即将土崩瓦解! “大人,俺……那个姓寇的龟孙……俺……”管培中也一瘸一拐地上了墙,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字便哽咽住了。 “能逃回来就好。”孙富贵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也不知该如何安抚这员爱将,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准备一下,咱们回洛阳。” “啊?回洛阳?难道……”戚晓光瞪大了眼睛惊疑交加地盯着孙富贵。 “嗯,守不得了。”孙富贵直视着戚晓光道,“大人,关门已毁,军心也已散掉,这仗打不得了。您看,”说着话,向远处开过来的那些甲兵小阵一指,“关下的儿郎们现下看不到贼人精兵,还能撑一会儿,等下见到便会四下奔逃,贼人会直接杀进关来。那时,只能指望这几辆火车的火势阻一阻了。这火最多还能燃小半个时辰,然后,便是想走也走不脱了!” 蔡文英死里逃生被戚晓光救下,此时闯下大祸,虽说是被寇知章蒙骗,但还是羞愧交加,把心一横道:“府尊大人,留得青山在,您快走吧。大人救命之恩卑职无以为报,又犯下滔天大罪,愿领新安丁壮断后,尽力为大人挡一挡。” 孙富贵是王府的人,自不能干涉地方事务,但手下爱将跟蔡知县的处境一模一样,都是被寇知章坑的,若是蔡文英有个三长两短,很可能管培中也保不住,所以也顾不得太多,劝道:“大人,洛府城高壕深,还需大人带这些儿郎守卫,蔡大人的丁壮也大有用处。都陷在这里,洛府便没人守了。还是一起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说完,不待戚晓光表示,转头对孙猴子命令道:“传令。备马,护送戚大人蔡大人下城!管千总集合墙上的兄弟们跟上,回洛府!旗帜都留下,多阻一会贼人。” 孙猴子一挥手,几名亲卫涌上来,架起戚晓光蔡文英便向马道行去。戚晓光的卫士们都知道这是为大人好,假意拦阻了一下,谁也没当真上前撕扯。戚晓光挣扎了下,叹口气说道:“也只能如此了。放开本官,本官自己会走。文澜(蔡文英的字)不必多言,一起走。”众人一道下了关墙。 谁也没注意到,这些话都被猫在马道上寇知章的亲兵听了去。没等戚晓光等迈步,这厮便一溜烟地跑开了。 众官刚刚下了关墙正待上马,只见一员铁甲铜盔的将领雄赳赳地立在道旁,身后齐刷刷地站着十几名亲卫家丁,个个一副视死如归的豪迈样子——定睛看去,竟是寇知章! 戚晓光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还没说话,寇知章昂然抱拳道:“府尊大人,末将为大人断后守城,势与贼人血战到底!”言毕,也不待戚晓光回话,一挥手,带领亲卫们噔噔噔上了关墙! 不仅戚晓光看傻了眼,所有人都呆住了! 孙富贵边扶戚晓光上马,边犹疑着说道:“难道这厮天良发现,知道自己闯了祸要以死赎罪么?” 戚晓光哼了一声:“怎么可能!谁知道他又要做甚。” 蔡文英摇摇头,性命还能保住多久都不知道,他可没心思去猜寇知章又发了哪门子神经。 寇知章上墙时,守军正在整队后撤。寇副将径直走到金鼓队前拦住队官:“战鼓都留下。本将奉知府大人令为大军殿后!” 队官已经被这厮坑过一次,差点被孙富贵砍了脑壳,此时还在后怕,哪里肯听?几名寇副将的亲随不由分说上前就抢。小兵们怎么敢跟副将的亲兵真动手,转眼间几个人鼻血长流,连鼓带锤都被抢了去。寇知章对抱头鼠窜的背影们得意洋洋地喊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将舍生拒敌,尔等竟敢拦阻?不怕杀你狗头!” 随即命令道:“儿郎们,把鼓给本将敲起来!” 金鼓是战场最重要的通讯手段,不同的鼓点儿各有各的含义。不过,寇知章的家丁亲卫们哪里懂得这些?众人好一通乱敲! 歪打正着。与所有烟花一起施放一样,不间断的鼓点代表全线总攻! 这下,交战双方全乱了套。 张丁以为关内要派出援军,急忙从西边的前排战线抽调出人手补充到东面临关的一侧、围攻方阵的官军们本来想打通退路逃回关内,此时反而松了一口气不再拼死突破——援军要来了,谁愿意死在当下?第二次躲过谷白桦迎面斩杀死里逃生的几十骑官军马队本可以策马入城捡回性命,听到总攻命令既担心迎面撞上“援军”冲乱队伍,更怕被当作逃兵临阵斩首,纷纷拨转马头再次向新安方向驰去做殊死一搏、破霄营已经由关盛云接过指挥权,听到鼓声自是加速进击、刚锋营的临时营官贾遛子,担心落在后面给谷白桦丢面子免不得挨一顿不要钱的大嘴巴子,再加上天生两条好腿,想都不想要保存什么体力带头撒腿冲锋竟还跑在破霄营前面、谷白桦谷白松兄弟的马队两次对冲官军仅仅损失了三五人,此时见到对面那三几十骑居然敢再杀回来不由得气急败坏,纷纷嘶吼着扑上去。这回是七八个砍一个,再也没什么悬念了:第三轮冲击后,官军出城的马队全军覆没…… 鼓声响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便沉寂下去,但战场上所有人都更加专注于眼前,反而没什么人留意到。总之,这通鼓,除了加速战斗进程,其他任何作用也没起到! 方阵中,张丁目不转睛地盯着两扇合拢了一半的关门,提心吊胆地担心着,怕它们随时会突然洞开,然后冲出来大队人马。张游击舔着干干的嘴唇不时紧张地扭头向西眺望着,祈祷着大帅和谷蛮子来得快些再快些。两个营的战兵们从早晨打到现在,虽然是佯攻,为了把戏演真,已经付出了百多条性命,伤者更多。大半天粒米未进,各人的水葫芦也都见了底,体力几乎都达到极限,轮换的频率越来越频繁,现在前排的主力是假冒大帅护卫的那半个振勇营——即便是他们,也已经轮换过一次了。如果此时关内突然杀出一股生力军,张丁估计,方阵很可能坚持不了比一炷香更长的时间。 好在被挡在关外的狗官军们听到鼓声松懈了一些,不再拼了命的想冲开退路,一个个做出呲牙咧嘴的凶狠表情,嘴里发出各种威胁咒骂: “狗贼早降了爷爷便饶了你”! “等下被你爹捉到先扒了皮再打杀!” “一会便挖了你心肝下酒”! 不过张丁知道,他们只是虚张声势,其实是在等援军,等城内杀出大队人马后,这些家伙便会加倍卖力地扑上来前后夹击,因此,越发的紧张。 竹哨已含在口中。张丁决定,只要关内杀出援军,便收缩阵线改为厚实的多层防御圆阵:既然挡不住,那干脆放开官道先图自保罢,剩下的事就看大帅和蛮子的生力军与狗官军们硬刚了! 张丁冒险在阵中蹦了几蹦:太好了!已经能远远地望见友军了! 嗯,狗官军们应该是在整队,就快出来了吧?张丁啐出竹哨大喊起来:“儿郎们,打起精神来!狗官军们马上就出来啦,只要死扛半炷香,大帅就到啦!” “半炷香,大帅就到!”阵中的兵卒们高喊着应道,给同伴,也给自己鼓劲儿。 半炷香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半了,都能听到西边嘈杂的呐喊声了,友军更近了! 狗官军们怎么还不出来?自己都能看到,城头上看得更清楚啊!怎么还不出来?嗯,可能是家丁亲卫打头,都在披双甲,做一次决死突击罢。一定是!看关墙上的旗帜,有指挥有副将,还有文官,合起来总能有一两百个亲卫家丁,霹雳营能顶得住么?一旦前面被打垮,后面的即使没丧失战意,阵型也会被溃兵冲乱,往往一发不可收……张丁的后背被冷汗浸透了:生死就在这一瞬间! “儿郎们,狗官军们就要来啦!大帅离咱们只有百来丈,不需一阵,只扛过这一波,咱就赢啦!”张丁嘶声喊着,再次从西面抽调出几十名盾兵塞到临关门的那面,瞪着血红的眼睛吼道:“等下狗官兵们出来,都给老子硬顶住!前面死了后面的就顶上去,哪个敢后退一步,老子便活劈了他!” “扛住一轮便赢啦!”兵卒们嘶哑的喉咙疏疏落落地应着。迎门的各人心里都在默祷着自己可莫被关内援敌冲个正着。 西边传来的声音更加清晰了。听,依稀能辨出“王八羔子”、“狗日的”的大嗓门保定腔,不是老龚还是哪个?也就二三十丈了吧?狗官军们怎么还不来?靠!莫不是要推着刀车冲过来开路?变阵肯定来不及了,狗官军们一定会利用这个间歇冲过来!算了,拿人命垫吧,再豁出去几十条性命,没别的办法了! “儿郎们,小心些!狗官军就这一次冒头,顶住咧,进关发财啊!”张丁在裤腿上擦了一把手上的冷汗,旋即再次攥紧了手里的长刀,死死盯着黑黝黝的门洞再次喊道,“儿郎们,前排蹲下,后排顶住前排,退后一步便杀头!” 咦? 怎么自己的声音变得这么大?儿郎们怎么不应声了呢?鼓声呢,怎么听不见鼓声了呢?怎么阵外也安静了许多呢?还没来得及多想,阵前传来一连串的惨呼声!张丁急忙扭头回望。 呀! 烟尘中冒出几骑战马,眨眼便驰到阵前。马蹄带起的扬尘向前排兵士们扑面而至,好几人被呛得弯下腰咳嗽起来。 混账!你们倒是用枪捅呀,再坚持一下下就赢了啊……张丁惊怒交加的正想喝骂,一声熟悉的大笑传来:“私娃子打得可以哩”! 谷白桦到了! 第91章 破关 第91章 破关 那几声惨叫是被这厮的甲骑刺死砍死的突到阵前的几名狗官兵发出的。 马队的大部分骑士们都在战场边缘兜着大大的圈子,将溃卒驱赶回关前的空地。转眼间,刚锋营的几个步队都开了上来,正在毫不留情地砍杀那些精疲力竭的官兵。未及与方阵会师,队形早已散开,各人都在追砍自己的目标,每砍翻一个,追杀者便弃了兵刃,将那个倒霉鬼里里外外搜一遍,翻到银钱的自是眉开眼笑,徒劳一场的则往往恨恨地补上泄愤的一刀,立起身张望着寻找下一个目标……无论身份是官兵还是贼寇,这些是那个时代所有兵卒们战场上的标准做法。与其他部队略有不同的是,没人去扒盔甲,也没人割首级——谷蛮子的刚锋营是绝对主力,披甲率仅次于大帅的亲卫营,等下辅兵队打扫完战场,少不得他们那一份。至于首级,大帅这里不讲那个。 毕竟是大帅、毕竟是大帅的亲卫营! 破霄营没有加入抢劫,各队在关盛云的命令下迅速结成实心方阵,径直从张丁的空心方阵中穿过,严严实实地堵在关门前,戒备着不知为何到现在还没出现的官兵援军。 龚德润纵马来到张丁面前,略点了点头,抬起右臂召集振勇营归建。振勇营的兄弟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聚拢在龚德润身后,伤者被搀着,亡者和重伤者被抬着。龚德润皱着眉痛心地看着自己的部下,转过头刚想怒骂张丁几句把别人的兵做炮灰不心疼,便看到他身后的霹雳营——损失比自己大得可不是一星半点,知趣地闭了嘴,下了马来到近前,感慨万千地重重地拍了拍张丁。 此时的张丁还恍如梦中:这便胜了?狗官军怎么没出来增援呢?刚刚明明打了总攻鼓的啊!?关头上怎么也没动静呢? 一阵欢呼声把张丁惊醒。 欢呼是霹雳营发出的。 顺着众人的视线仰头向上看去,谷白松领着几名骑卫已经沿着马道驰上关头,各人手里都倒拖着守军的旗帜,指挥旗、副将旗、千总旗……在关墙上来回跑着,那面不久前被弃在战场上引诱敌人出击的关字帅旗早被人拾起,此刻,正高高地飘扬在关楼上方,迎风招展! 随着霹雳营的欢呼声,战场沸腾了,到处是欢呼和呐喊,而声音最响亮的,竟是早已疲惫不堪的霹雳营和龚德润的振勇营! 娘的,上当了! 狗官军那里压根儿便没有什么援军! 那通鼓就是他娘的胡乱敲的! 他奶奶的差点把老子吓死! 从压力重重的前排防线不停地抽调人手去防备根本不曾存在的威胁,害得前排至少多搭出去七八条人命!吓自己一惊事小,传出去不得被大家笑死?谷蛮子还不得拿这事取笑老子一辈子——偏偏老子还死伤了这许多儿郎! 怒不可遏的张丁铁青着脸,拎着长刀大步流星走出阵外,每见到一个伏地讨饶的家伙便狠狠地一刀劈下去…… 关盛云龚德润等都默默地看着,连谷白桦都没去拦他——霹雳营的损失摆在那里:横在地上一动不动死掉的约莫七八十人,重伤的五六十,余者几乎人人带彩。这一仗,一向小气又谨慎的张丁,这回是真的拼了血本,张游击需要发泄。 连砍了五六人,张丁再没了气力,刀嵌在一个家伙的颈骨里卡住了,抽了几下才拔出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拄着刀方才站稳。 张丁再度环视战场。 远处的北山上到处都是丢盔弃甲的官兵们在手脚并用地攀爬的背影,后面追的是大帅带来的辅兵,肩上搭着绳子手里拎着刀——嗯,打赢了就这样,平日里见了战兵毕恭毕敬的无甲辅兵们此时莫不平添百倍勇气,把货真价实的披甲们撵得像受惊的兔子。不用问就知道,那帮家伙大半逃不掉:打了半天再穿着一身铁,怎么跑得过无甲一身轻的辅兵?又不敢真反抗,被抓住是迟早的事! 南边河里的小船已经散开了,枪兵们立在船首尾从容地向慌不择路跳进河里的狗官兵们一下下扎着、弓兵们则在船边气定神闲地向水里近在咫尺挣扎的家伙们瞄准,每射一箭就甩甩早已酸麻不堪的胳膊,彼此间肆意谈笑着,毫不理会河里求饶的哭喊。 被圈在战场上跑不掉跑不动的官兵们,则全部趴在地上喊着:“俺降了!降了啊大王饶命啊……” “啊!” 看都不用看张丁便知道,这是受自己感染,阵中刚刚被那些家伙威胁恐吓吓得不轻的兄弟们在报复。他们接过友军递过来的水葫芦大口喝着,略微恢复了下体力便纷纷脱了队去找降兵的麻烦——箭只、火罐、沥青、粪便、铁汁、石灰、刀枪、砖石……硬扛了大半天的各种花式吊打,该揍回去了!这个年代,没有什么怜悯一说,充其量,敌方的被俘者如果看起来有些气力,还可能会被编进辅兵营当作会说话的牲口使唤到死;其他人,生命如草芥。 固然有些人相信“杀俘不祥”,但也有相当数量的将领在有意无意的纵容屠杀——他们希望借此带出一支嗜血的部队,从而为自己夺取到更多的财富与更重的话语权。 突然,关内冒出几缕青烟。 “不好,狗官军们在烧军资!”关盛云大喝一声,命令道:“破霄营,入城破敌!张丁龚德润,率众救火!”说完一马当先地率领亲卫营在关野火等马卫簇拥下驰进关门内。不敢怠慢的龚张二将迅速带着那些勉强还有些体力的部属跟着涌进了关门。 又是虚惊一场。 起火的不是武库和粮库,仅是道旁几栋临时充作救护站的草屋被点燃了而已。 函谷关只是关口,不是城池,武库、粮库和兵丁们的宿舍都在关墙下的堡垒里,那些临时搭起的援兵营帐则是沿着关墙展开去,道旁只有孤零零的几座草屋,郎中们用来熬药煎汤什么的。起火无所谓,大不了烧光拉倒,火势没地方蔓延,既阻不住追兵也毁不了物资。 关盛云疑惑地看着,想破头也不明白逃掉的守军为甚要点起这几处人畜无害的火头:难道狗官军里面竟有内应,点火放烟就是要通知自己打消疑虑快些进来? 不论如何,结合刚才的鼓声,再看看眼前燃烧的程度,显然官兵们离开不久。尽管至此战斗目标已全部达成,关盛云还是决定再扩大一下战果。 “破霄营,跟进追击!传令马队迅速跟上!刚锋营居中策应,振勇、霹雳营搜索残敌打扫战场!” 戚晓光等众人离了函谷关,向洛阳方向驰去,随着的是全部守军丁壮,管培中亲自压阵殿后。 孙富贵没行多远便被鼻青脸肿的金鼓队追上。 按照军法,战场遗失金鼓旗帜的处罚是“全队斩”。然而,被自己的友军将领抢去怎办军法上却没说——显然制定军法的大人们也没想到还有寇副将这么会玩的。队官在不到两个时辰之内被寇副将连坑了两次,为了保命,满脸委屈的跑过来找指挥大人哭诉。干涸的血痕混合了鼻涕眼泪再被衣袖一抹,金鼓队人人都成了大花脸,可惜锣鼓都被抢了去,否则远看便像个戏班子了。 实在无话可说的孙富贵摆摆手打发走他们,随后便听到鼓声激昂。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猜不懂寇知章在搞什么鬼,于是一路加紧了脚步快速向洛阳方向行去。 大约只隔了两刻左右,偶然回望的兵卒们便发现了关里冒出的黑烟。恐惧蔓延开来,队列乱了,很多人拼命向前路挤去。幸亏王府护军一直由孙富贵管培中等人带着,军纪很是不错。百总旗官们挥舞着皮鞭刀棒,费了好大力气勉强镇住了骚乱。 听到后队的骚乱,戚晓光孙富贵等人也回头观望。戚晓光向孙富贵问道:“孙将军,你觉得寇知章(注意,这里戚晓光没有用寇知章的表字“勤思”,显然语气十分轻蔑)能顶多久?” 孙富贵答道:“寇大人,这个不太好说。如果人人拼死再运用得当,个把时辰肯定没啥问题。” 戚晓光奇道:“一个时辰?就凭那十几不到二十人?” 孙富贵道:“是的大人。如果是末将领军,或许能顶得更久些,关键在堵门应战。毕竟门洞不甚宽,拉些拒马卡在刀车前面挡着,门外贼人再多也挤不进来,被后面拥着,还要躲避扎过来的长枪,前排的更使不上力。守军长枪架在拒马上却可以省力许多,后面垫些木箱安排三四个弓手站上去补漏那就更加保险——三五尺的距离几乎是顶着面门射了,一箭一个准,再说了,迎面被利箭指着,谁不怕?觉得累了便换人,不能等人完全脱力,如此轮换可以坚持很久的。一身甲的贼人很难翻过拒马来,近前一个便搠翻一个。只有等死尸堆高,才可能踩了爬过来。而且,拒马可以多拉几道,节节抗击。贼人若从梯上爬墙也不怕,下墙只有两条马道,堆些薪柴烧了,不燃尽谁也过不来,只消派两人不停地扔柴进去,想多久便是多久。” 戚晓光闻言惊喜交加地指着关上的黑烟问道:“莫不是寇勤思在马道上点了火?” 孙富贵又向关城方向看了一会,摇头道:“不像。火头太小了,阻不住人的。如果是末将刚才说的,这会儿火势应该大得多了。末将也不知道这厮在搞什么鬼。” 二人在前面说着话,走在队伍最后刚刚弹压住骚乱的管培中听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很多声音在喊:“闪开、闪开!”。刚刚看清来人,这伙人已驰到近前,径直蹚进队伍里,引起一阵骚乱。 不多久,戚晓光再次听到身后动静不对,一片嘈杂和抱怨声,回头望去,十几名骑士正在奋力挤过队伍,为首一人青衣小帽,不是寇副将还能是谁? 瞬间面如死灰的戚晓光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前行。不多时寇知章等人赶了上来,跟在戚晓光身后。只听寇知章得意洋洋道:“府尊大人,末将刚才擂鼓示威,此乃疑兵之计。此刻贼人想是心胆俱裂,我军自然更加奋勇。末将担心大人安危,特赶来护卫!” 戚晓光刚刚“哼”了一声,正想开口羞辱一下寇副将这么快就换了便装,只听被吓了一大跳的孙富贵吼道:“你敲了鼓,一个人都没派出关去?” 寇知章坦然道:“派人?哪里还有什么人?大家不都在往洛府撤么?” 孙富贵指着函谷关方向再次惊道:“那火是你放的?” 寇知章嘿笑道:“当然!咱爷们儿撤退时把道旁的草屋点了,可以把贼兵多阻一会吧?” 孙富贵大喝一声:“猴子,你保护几位大人快速撤往洛府。其他人跟俺留下拒敌!” 戚晓光忙问:“孙将军,你这是做甚?” 孙富贵急匆匆地说道:“大人,这是催命鼓啊!苦战的官军以为有援军,手底下都会歇一歇,等援军上来、贼人则一定会加速进攻,要赶在援军到达以前解决关外的我军!那火更是催命符!贼人本一定会怀疑我军会不会在关内布下伏兵,会在关前犹豫一阵、进了关也要派斥候探马详加搜索后才会追击……这倒好!来不及解释了,你们快走!”言毕,勒马回身大喊,“传我命令,王府护军占据官道两厢备战,其余人快跑!” 本来蜿蜒在官道上的队伍已被寇知章从尾到头地蹚了一遍乱得一塌糊涂,孙富贵的亲卫们只得骑着马沿着官道两侧努力地择着能下蹄处呼喊着传递命令,有的陷在人流里,索性下了马,攀到丈许高的山壁向后跑去。这下子更乱了,人们乱哄哄地挤着、推着、喊叫着,狭窄的官道很快便几乎卡死,水泄不通。 寇知章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喃喃地说了一声:“末将去为大人探路。”说完打马扬鞭,带着十几名亲卫绝尘而去。 孙猴子恨恨地望了一眼寇知章等人的背影,重重地向地上“呸”了一口吐沫道:“尻批养的!大人,您几位也快走吧。” 话音未落,队伍中爆发出一阵大乱——本来有序走着的人流先是见到后面赶过来一队骑兵从身边硬挤过去,随即便是孙富贵的亲兵们大呼小叫地传令止步,备战迎敌……几千人中既有王府护军,也有洛阳卫所兵,还有两地的丁壮民伕,互不统属的人群混杂在一起,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不仅函谷关丢了,贼人更是追来了!官兵民伕们猜测着,恐惧着,悄声交谈着,流言越传越夸张,终于,有个家伙喊叫起来,于是乎“敌袭”、“贼人追上来啦”、“快逃命啊”的喊声此起彼伏,人们相互推搡着,踩踏着,哭喊着,队伍彻底失控了。 第92章 奇兵 第92章 奇兵 “喔喔喔……” 高藤豆被报晓的鸡鸣声唤醒。 揉揉眼睛,环顾了下四周,发现自己竟睡在床上,高藤豆一时有些迷糊。待看到身旁蜷曲着惊恐地偷看着自己的女人,方才慢慢忆起身在何处。小腹中再次升起一团遇(错别字)火,一翻身便又将女人压在身下…… 待到高藤豆穿好衣服推门走出嵩县知县的卧房,恰好撞见对面西侧师爷房里走出的尤福田,二人相视而笑。 按照军师大人的计划,屯兵新安的关盛云兵分东、南两路。军师罗咏昊坐镇新安策应,关盛云亲率谷白桦、龚德润、张丁等四个营是东路军,攻击函谷关。这一路是佯动,目的是吸引河南府与全豫省的官军向洛阳方向汇集。因此,能打下函谷关兵锋直逼洛府效果固然最好,打不下也没什么关系,只要能借机抽空豫省各府的兵力即可,所以关盛云一直在磨蹭,为南路军争取时间。南路是高藤豆领军,三个飞兽营加上尤福田的两个营以及国清林的万余辅兵,以小师爷罗世藩为引导向南直插而下,要在伏牛山为大军建立前进基地。 宜阳在新安的正南方七十几里。罗世藩提前探过,路挺好走的,渡过洛水便是。 由于关盛云的大军直到攻克渑池时消息一直封锁得很好,小师爷以游学士子的身份探路,并没有引起沿途各地的警惕。但大家都知道,大军过境的话,消息肯定瞒不住,尤其是要在宜阳北门外渡过洛水,一定会有人顺流东去跑到洛阳报信。那样肯定会大大影响声东击西的战略部署效果。所以,从新安出发后,高藤豆兜了个大大的弧形,先行军至西南一百三十里的福昌,远远地绕过了宜阳。 这一路翻山越岭的最辛苦。不过有国清林的一万多辅兵做保障,携带的必要物资又很充足,大部辎重都留在新安,急行军的高藤豆只花了不到三天时间。 福昌是个南毗洛水的小镇,顺着水路向东到宜阳还有六七十里。罗世藩带了几个卫士,没费多大劲儿便把河里上下游两三里的舟船尽数骗到手,所以直到高藤豆部尽数渡过,宜阳方面对南路军还是一无所知——洛府函谷关那边更是完全蒙在鼓里。 从福昌到嵩县一百五十里。这一路高藤豆没再掩藏行踪。行军而已,物资很充裕,沿途不需要烧杀抢掠。那些乡下人猛然见到大军肯定会大吃一惊。不过惊吓之余,只要别搭理他们,定下心神后都是远远好奇地看着浩浩荡荡的大军经过。莫说大军除了引导旗没打出什么旗号,就算打出来,种田汉有几个认字的?他们不可能辨得出是兵还是匪,充其量只会回家跟婆娘或邻居吹牛看见大军好威风,绝不会有谁吃饱了撑到去给官府送什么信。 到了木册镇(今穆册乡)就简单了,除了抢来的舟船,国清林驾轻就熟地打造了百十个筏子,顺着高都川一路把物资载到嵩县城下——尤福田的天一营已经有了相当多的航行经验,派一个步队猫在舱里掠过嵩县,向北直接驶进伊水,在总攻前便掐断了县城通往洛府的水路交通。 由于南路军动作快,嵩县知县严卨(音“谢”——不是我故意写冷僻字,而是写河南便联想到岳飞,顺便想让读友们以后无论去汤阴游岳王庙还是杭州拜岳王坟,看见跪像骂几句时能叫出“万俟卨”这个名字——对了,“万俟”这俩字这里要读作“末齐”,这是个复姓,千万别念“万四”哈)前一天刚刚派了二百丁壮去洛阳协防,转天高藤豆就到了。 此时的高藤豆再也不是连神木那种旮旯县城的土墙都怕的没见过世面的土匪,完全没把嵩县放在眼里,因而只是派出飞虎营的两个步队,甚至没披铁甲,仅仅是仪式感地套上半截皮甲,搭了木筏径直驶到嵩县北门。甫一靠岸就在两个城门老卒的目瞪口呆中嗷嗷叫着冲杀进城去。 严卨只是通过公牍往来知道有大股贼寇在攻击洛阳,突然见到几十名“歹人”杀进县衙,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被砍翻在地,到死都不知道行凶的竟是洛府正要大家合力进剿的那股贼寇。 平日里有关盛云罗咏昊压着,高藤豆和尤福田没怎么敢乱来。现在是自己独当一面,安排好了四门封锁,二位便拉着罗世藩一头扑进县衙。二人的亲卫们早把县太爷的小妾和使女丫鬟圈在一处候着。一肚子坏水的罗世藩自也不是什么圣人,但他却绝不会像那帮山贼似的饥不择食,笑着拒绝了二位的美意,离了衙门到街上闲逛,这二位便各自扯了个女人拖进房里……二人的亲卫们当然上行下效,没分到女人的便冲到外面去找。 在县城里嵩县算个大县——洪武年间才由州降为县。但再大也是县城,一下子涌进来一万五六千如狼似虎,遭受的蹂躏可想而知。 这次孤身探路之前,罗世藩一直是自由自在,一个人到处随便溜达。但等他回到新安,关盛云越想越放心不下:在大军里随便跑当然没问题,但下次再这么孤身跑出去,离开大军的保护,兵荒马乱的,万一少军师有什么闪失,可怎么跟军师交待啊! 这位少军师的聪明才智自不必说,尤其是那副读书人的做派,举手投足言谈举止,别看大军足足几万人,任谁都学不来。这在打探军情方面可是非常宝贵的技能。本朝太祖爷制定了非常严格的户籍路引制度,普通百姓哪怕到邻县走亲戚,没有路引也会被当作不稳定因素抓进大牢、唯独有功名的读书人,可以以游学的名义四处随便逛!因此,这位少爷以后一定大有用武之地。于是,关盛云打算从自己的卫队里给少军师挑几个好手做护卫。 罗咏昊也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脑瓜超灵,不过论动手,抡刀子打架那可是真不行。因此也没谦让,便让儿子收下了大帅的美意。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哦,好吧,四肢发达、同时简直就是没脑子的关建林平日里除了义父,就服罗世藩,交情不是一般的好,挑了四个身手最棒的手下送给兄弟做随从。而且和蔼可亲地一再叮嘱:若是少军师有个什么闪失,你们几个就等着被大卸八块吧! 首战告捷。 前日天傍黑时,洛水里摆渡的船夫老苗子有点郁闷,一整天没几个人过河,也没网到几尾鱼。心里咒骂着正要在南岸歇下,发现有个长衫士子带了几个家人在北岸招手,马上开心起来。这类客人比平常那些一个铜板都要争执半天的乡下人可好骗多了,一会船到河心可得多敲一点! “来了来了!”老苗子嘴里忙不迭地应着,边美滋滋地把船解了缆向对岸划去。中途老苗子又感到有些惋惜:可惜啊,如果这位秀才公没带家人就更好了!哪怕只带一个书童呢。若是那样,等下船到河心,先抽冷子一刀把书童砍了,再问一句“相公您想吃板刀面还是馄饨面”——是让俺一刀砍死再踹河里还是爽快点自己脱光衣服跳河呀?那可就发了大财了!这等事老苗子可没少干,每隔一两年总能碰上一桩,而每一次都能舒舒服服地过上个把月神仙般的快活日子。老苗子正嘬着牙花子懊恼,没想到几位刚上船,那个满脸和气的小相公冲自己一乐,几把雪亮的刀子就架到脖颈上了! 其实老苗子不是第一个上当的:此前此后不久的时间里,上下游沿途两三里的摆渡人都遇到了一模一样的情况。 第一次亮相便随着读书人打扮的少军师诓了福昌所有摆渡立下一功,各人心里都很得意。不过,进了嵩县后,这四位的好心情受到了很大影响:眼巴巴地看着众人抢东西睡女人,小主人不发话,谁也不敢造次,但心里那份急切早已溢于言表——大帅的亲卫,身份地位自不必说,放出去到军中最起码也得是个百总官,可现下混的竟连个辅兵都不如! 鬼精鬼精的罗世藩怎么会看不出这几个军汉的心思?淡淡一笑:“你们随意自己去逛逛吧,不用跟着我,现在这里很安全。” 听到这话,有个家伙如蒙大赦刚想跑开,被领头的孙春龙一瞪,只得满腹委屈地悻悻收住脚。孙春龙比其他几位多了点心眼,知道如果扔下少军师自己快活,万一出点什么岔子,说不得几位都得被丑凶丑凶的关建林杀了抵命、就算啥事没有,以后被关队长知道,每人一顿毒打铁定是逃不脱的。所以躬身道:“小师爷您说啥呢?卑职几个跟定您啦!”随即又嬉皮笑脸接上一句:“俺们知道跟着小师爷吃不了亏。小师爷您也别脸皮太薄,您看上哪个言语声,余下的事交给俺们几个!” 罗世藩又笑了笑,没答话,在城里信步走开去。 第93章 惨祸 第93章 惨祸 城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好在高、尤二人早有命令:不得无故杀人,更不得纵火,故而没酿成不可收拾的惨剧。 乱兵们都是沿着大街开抢,不久前罗世藩探路时并没有进入嵩县,此刻进了城也是瞎溜达。凶神厉鬼般抢劫的乱兵们见到少军师,都不约而同地住了手,讪讪地陪着笑行礼。罗世藩也只是点点头,脚下却不停步,对身后再度响起的喧杂声充耳不闻。待见到一条不怎么宽敞的胡同没有乱兵,会心一笑,抬脚走了进去。 孙春龙等几人都是没进过几回城的土包子,见状一怔:那么热闹的大街不逛,少军师为啥要钻两边都是高墙的胡同?不过,少军师既然进去了,自己也得跟着。 行了几丈远,见到两扇深棕色的大门——因为凹在门洞里,胡同外面若不是十分留意便完全看不到。孙春龙等不由得一咂舌:果然是神机妙算的少军师,这里一处深宅大院的,可比费劲巴拉地沿街抢十几户收获都得大得多! 没等众人砸门,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老家人胆战心惊地行了一礼:“好汉,哦,不不不,大王们请。” 罗世藩冲老家人笑了笑进了门,一个身穿大襟宽袖长衫,头戴方巾的老者已在院子里恭恭敬敬地弓腰候着,身旁跪着一个同样一袭长衫的公子。见到众人,老者念叨着“大王饶命”,作势便要跪下去。罗世藩上前一把搀住,口中言道:“老先生不必如此。”老者偷眼瞧去,见领着几位凶神恶煞的竟是个翩翩公子,心下略宽,仍是行了一礼:“老大王,哦,不是,小大王……” 罗世藩摆摆手:“敝姓罗,不是什么大王。” 孙春龙扯着脖子嚷道:“这是我家大帅的少军师大人!” 老者再次一揖到地:“罗军师大驾光临,请恕小老儿怠慢之罪啊……” 罗世藩道:“敢问老先生贵姓?” 老者忙道:“免贵,免贵,小老儿姓齐,贱名立伦,”说着向地上一指,“这是犬子齐士怡。快来见过罗军师。” 齐士怡忙再次趴下身去,叩头道:“见过罗军师。” 罗世藩作势避开,继而伸手去拉:“齐老先生和令郎都是读书人吧?见官不拜,更无须对罗某这个误入非途的土寇行甚么大礼。罗某只是路过,讨杯茶喝而已,老先生不必害怕。” 齐立伦忙向正堂一引:“罗军师请,请。齐福,你招待好四位好汉。” 罗世藩回身冲孙春龙点点头,迈步向正厅走去,身后是齐立伦父子弓着腰陪着。老家人齐福引着四位到厢房不提。 喝着茶,不咸不淡地聊了阵,没等酒席摆上罗世藩已把齐家的大概知道了七七八八。齐立伦的父亲老老齐曾做到过两淮的巡盐御史。别看品级不高,这可是个肥缺,因此家境颇丰。后来因为朝中靠山在“大礼议”风波中不认同给皇上认个新爹,不久被前朝首辅杨廷和借故拿下。大树倒了,老老齐为了避祸索性辞了官回家养老。那时官场上内斗不成文的规矩是见好就收,还没发展到后来东林和阉党“认输不行,咱俩总得死一个”的死缠烂打魔障中。既然主动让出了位置,杨阁老们也没有太过深究。齐立伦中举后,因为老爹看多了朝中大臣们的勾心斗角,家道也殷实,便没再参加科考。齐士怡是个秀才,也打算乡试后就此止步。 这期间,外面乱过几次,胡同里终于进来了乱兵。大门不时被砸得乒乒乓乓令人胆战心惊的响,不过,有厢房里的孙春龙等做临时门神,乱兵们口口相传,后来就再没人骚扰了。 不一刻,晚餐摆了上来。虽不能说山珍海味,倒也丰盛,鸡猪羊肉自不必说,一道“蹄膀扒拳菜”罗世藩吃得赞不绝口,于是问道:“齐老先生,请问这是何菜,味道如此鲜美?” 齐立伦尚未搭话,齐士怡拱手答道:“回军师,这叫‘拳头菜’,乃是本地特产。其型如拳,味道鲜美,且最是滋补,号称山菜之王。每逢春季采收,用滚水烫过再晒得干透便可收起留待食用。产量不多,所以比猪羊肉还会贵上一些哩。” 罗世藩赞了句“齐兄博闻”,又夹了一筷子。随后叹道:“想不到贵乡竟有如此美物,可真是宝地啊。” 没想到齐立伦叹了口气:“唉。再好也不过是山野菜罢了。若在以往,老朽每年都会存个几十斤。这东西又耐久放,自可以给罗军师奉上些个。罗军师保全敝宅的大恩,岂是些许野菜所能报答。不过,不瞒罗军师说,近两三年,这东西已经近乎绝迹,桌上这些,已是老朽最后的存货啦。” 罗世藩闻言问道:“莫不是官府强征了去?” 齐士怡忿忿道:“若是官府征去倒还好了,毕竟是落进人嘴里。都被白白糟蹋了,便宜了畜生!” 罗世藩一怔,正在琢磨这家伙是不是在拐弯抹角地指桑骂槐,没想到齐立伦闻言,两行泪水竟涌出眼眶,顺着皱纹和胡须滴落下来。 齐士怡见状忙起身道:“爹爹,孩儿知错了。又勾您伤心了。” 罗世藩虽不明就里,但见状心知这是齐家私事,不便深问,正想找个由头岔过去,没想到齐举人竟离了坐,向自己跪了下去。慌忙离座相搀:“老先生快快请起,有话好说。” 齐立伦没有起身,一双浑浊的老眼竟泛出光芒,直勾勾地看着罗世藩言道:“罗军师,贵军行止老朽自不敢妄加揣测。然老朽有一个不情之请:贵军可否南进南阳府?” 若不是经过这一节,罗世藩肯定会勃然大怒:谁知道这老家伙安的什么心!不过毕竟这位少军师本就满肚子鬼主意,谈了这么久,齐家父子俩什么情况已经了然于胸,想来其中必有隐情。为了进一步探听虚实,于是故意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阴森森地佯怒道:“齐老先生莫非要效范文正公(范仲淹),‘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要给朝廷立个新功不成?” 正在搀爹的齐士怡慌忙一并跪下:“军师大人切莫误会,小人用性命担保,家父绝无丝毫歹意!方才谈到拳头菜,无意触及敝父子切肤之痛,无心之论,有感而发,冒犯了军师大人,还请大人恕罪则个。”说着话,叩头不止。 罗世藩装模作样地“哦”了一声,放轻了些语气道:“既然如此,二位请起来说话罢。不过,来龙去脉要讲清楚些,刺探军情,可是杀身的大罪。” 齐立伦复拜了拜起身,长叹一声:“不瞒军师说,老朽本有一儿一女。”一指齐士怡,“犬子还曾有个姐姐。” 齐士怡接道:“阿姊才智远胜在下,加诸聪敏好学,未出阁时经史子集便悉熟于胸。家父无心仕途,爱如掌珠。奈何阿姊是个女流,若是男儿身,当早已名扬洛府。后来,嫁到南阳府骆宅。那骆家倒也算书香门第,没有辱没阿姊。没想到过了两年,糟了蝗灾,颗粒无收,饥民遍野。那南阳知府钱玉川一心表功,受灾之事不仅强压不报,这厮竟向朝廷表功,说甚么圣君修道,感动上苍风调雨顺田获大丰!不仅备荒粮、口粮全部当作田赋抢了去,更是把种子粮抢劫一空!最为不堪的,每日清晨竟派衙役与里正挨家查验粪便——不知军师大人是否知晓,人食草根树皮,其所遗若羊矢(通假字)之黑色颗粒、食粮则色黄……若见人遗为黄,家即拆屋掘地搜粮,人则无论老幼捆绑吊打,惨状卒不可言。有人不堪其辱,且欲全其家,竟有自剖其腹以证清白者,诸吏大笑而去,任其辗转呼号于血泊……” 讲到这里,罗世藩几欲拍案而起。只听齐立伦唏嘘道:“小婿本亦是个举人,上书府衙为草民请命,没想到竟被污谋逆!先是夺了功名,复判了抄家入狱,妻女入官!小女为免辱,悬梁自经而死。” 罗世藩咬牙切齿道:“狗官!那百姓们难道就不懂得做个鱼死网破么?” 齐士怡睚眦欲裂地恨道:“鱼死网破?若我说,这帮愚民,比狗官更为该杀!” 罗世藩奇道:“齐兄,此话怎讲?” 齐立伦垂泪不语,齐士怡切齿道:“那愚民苟延残喘,肚里尽是草籽树皮,照理说本该知道元凶大恶为谁,然皆像被猪油蒙了心肝。狗官钱玉川为蒙蔽乡野愚民,偶见有野猫扑食蝗虫,便说山精鬼魅托身与野猫,要食尽蝗虫,救民于倒悬。于是所有愚夫愚夫,视山猫豺狈为神,竟为之建祠,每日焚香跪拜,祭之拜之者不绝于途!自是起,不仅每逢春季将拳头菜采摘一空,供之于山野,更有将活人为祭者!而今之南阳,人皆兽形,面如槁木,已如鬼蜮尔!” 听了这番话,罗世藩已是满腔怒火。察言观色,心下知道大半为实,但毕竟太过匪夷所思,再问道:“依尊父子之言,这南阳城里竟没有一个明白人了么?” “有过的,譬如小婿。”齐立伦言道,“几年下来,已都被钱玉川找各种借口杀绝了。那厮本想借此平步青云,然把南阳搞得百里残破,无人接手,也只得继续把这知府一路做下去。不过,从亚中大夫而正议大夫,而通议大夫,再正奉大夫……荣衔可是一路加了上去!” 齐士怡继续道:“这南阳府,可谓豺狼当道、遍地蛇鼠。在下只恨自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若是能报大仇,纵是粉身碎骨亦是无憾!” 罗世藩犹疑道:“狗官自是当诛,我想那些乡野愚夫,纵有可恨之处,也属受其蒙蔽者,似不应一概而论吧?” 齐立伦瞠目道:“小老儿斗胆,军师大人差矣。常言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穷山恶水,蒙昧无知自是情有可原。若是单纯蠢笨,老夫恨意断不至如此。今日老夫豁得丢丑,与军师大人分诉个明白。军师可知小女自经后,境遇如何?” 罗世藩茫然道:“人都死了,还能如何?” 齐立伦切齿一字一句道:“军师大人,您错了!那般畜生,多是光棍无赖子,从未见过女子。小女未及下葬,这班无赖纠合在一起,竟将尸身扒个精光,百般凌辱后开膛破腹扪阴割乳,最后曝尸于野!待犬子闻讯赶去,早已寸骨无存!可怜我齐家世代书香,竟遭如此惨遇!军师大人您说,这些事,难道也是那狗官教的不成!” 齐士怡接口道:“我那姊夫,既有功名在身,家道殷实,纵那钱狗官再胡来,本也无损自家分毫。然为愚夫愚妇慷慨请命,被抄家后,竟被那班为之请命者活活当街捶杀了!那班畜类,腹里食的是野草树皮、口里念的是山猫豺狼邪神、偶有明白人试图劝导则竞相出卖!更有甚者,那班畜生不如的东西,为了表示对邪祟的尊崇,不仅在邪祠将劝导者活祭,将亲生呱呱幼儿杀以为祭邪神者亦在在有之!” 听完这番声泪俱下的分诉,罗世藩早出离了愤怒,离座郑重道:“齐老先生,齐兄,照理说,您是缙绅,罗某是匪类,本该势同水火。罗某今日方知此等人神共愤之惨祸,日后如何现下姑且不论,但这事,便落在罗某身上。罗某在此立誓,定会给二位一个交待。” 第94章 长谈 第94章 长谈 吃过饭,齐士怡借故退下。待齐福上过茶,齐立伦东西南北扯了几句不着边的话,再次起身向罗世藩拜下:“军师大人救命则个!” 罗世藩故作惊讶道:“老先生快快请起,有话好说。” 齐立伦凄然道:“军师大人,您莫疑老朽别有他想。贵军声势浩大如斯,神兵天降敝县,断不至于是为形势所迫,自当另有玄机。穷乡僻壤,亦难供养大军久踞,且环城皆山,虽一时无虞,终非长久之计。老朽愚钝,妄自揣摩,贵军不日或东或南,不知可中一二?老朽斗胆多言,军师大人切莫生疑,老朽后面还有话说。” 罗世藩前日孤身为大军探路,走到嵩县就返回新安了。至于下一步大军行止,父子俩原打算是到了嵩县再做计划——那个交通全凭两条腿的时代,二三百里路已经是勘察的极限了。听到齐立伦如此说,鬼精鬼精的罗世藩心知是个好机会,不动声色的鼓励道:“老先生请直言便是了。” 齐立伦道:“敝县向东为汝州府。成化(明宪宗年间)前为南阳府所辖散州,后升格为豫省直隶州。名虽为州,然较诸各府,物产、幅员并不稍逊。贵军若东进,当首至伊阳(今汝阳),后沿汝水至汝州(今临汝)、再后,或郏县,或宝丰。若向南,则须废些周章,两三百里没什么像样的县镇。” 罗世藩略带疑惑的问道:“那……老先生的意思是建议我军东行?” 齐立伦忙双手齐摇道:“可不敢!贵军行止老朽绝不敢置喙,军师大人切莫误会。老朽久居于此,周边地理尚知一二,知无不言,军师大人您权且做参酌便好。” 罗世藩淡淡一笑,知道齐立伦后面肯定还有话,因此并未接话。 齐立伦继续道:“向南也并非一无是处。两百里外便是白河镇,有淯水蜿蜒而南,直抵南阳。” 罗世藩释然道:“哈哈,老先生还是想我军去一趟南阳啊。” 齐立伦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也是,也不是。老朽确有一己私念,原委方才已对军师大人和盘托出。不过,以老朽想来,豫省地处中原,历朝均为四战之地;那汝州府又居豫省中心,紧傍省府开封。贵军若是东进,免不得战事迭起。恐非上策。” 罗世藩奇道:“老先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军入贵县,所作所为罗某心中有数。即便是贵宅,也是免不得搅扰。如果说您是信了罗某可代为替令媛雪恨便如此赞画相助,罗某却不是三岁小儿,恕难全然相信。” 齐立伦再拜道:“军师大人说的是。军师大人年纪虽轻,言谈举止绝非常人可比,慧目如电不怒自威,老朽断不敢欺瞒阁下。老朽便即剖明心迹,军师大人自知老朽所言非虚。” “家严郁郁而终,遗训严禁齐家子孙再涉官场。老朽痴活半纪有余,天生愚钝,却也早已勘透了这世道。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行为正直+仗义执言);邦无道,危行言孙(自己行为正直+少说话。‘孙’同‘逊’)’、又曰,‘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前有五柳先生(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之流芳,老朽对庙堂,也真说不上还存摧眉折腰存甚么事权贵之心了。尤其是前些年,咱们河南府,也真出过一次较大的乱子,说来让人寒心。先皇征辽东不利,杜(松)王(宣)赵(梦麟)三将溃卒败后西归,州县皆不供粮,溃兵大哗,抚臣张胤祧(张我续)率兵击之,斩首三十余级,奏曰击贼大捷!军师大人您说,这些人,当真能算贼么?朝廷用兵时你便是官军、用后则弃之如敝履——若不愿做安安饿殍,你,则便是贼寇了!就拿军师大人您来说,一表人才,举手投足间气质非凡,老朽斗胆,若非正途无望,岂会有今日之遇?唠叨这许多,是为了让军师大人相信:老朽对所谓庙堂,并无一丝非要以身相殉的念头。” 这番发自肺腑的言语,深深地打动了罗世藩。是啊,天资聪颖,而且饱读诗书,年轻人的美丽梦想哪个不曾有过?却被塞北苦寒的风沙吞噬打磨得干干净净。想那关大帅本身,不也是堂堂官军么?正常人谁不愿安安稳稳的过着幸福美满的小日子,还不是被这世道逼的!罗世藩轻叹一声,起身对老人行了半礼:“老先生莫再以大人相称,罗某年轻,实不敢当。” 双方谦逊了几句,齐立伦继续说道:“老朽对庙堂心如死灰,对贵军也非如盼甘霖,如此多嘴,毕竟还是为了自家,尚请罗军师恕罪。” 罗世藩笑了:“理所当然。老先生尽管直言,罗某心里有数的。” 齐立伦垂首道:“老朽愿献上犒军银千五百两,恳请罗军师保全敝宅。” 罗世藩有些不好意思:“惭愧。分文不取,罗某无法和兄弟们交待、尽数取了,也当真厚不下这份面皮,愧对老先生的款待。取半吧,我拿八百两,您也莫再推辞。这两天我便在您这里叨扰两三日,临走时我会留个字条,您存好。再有队伍过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齐立伦一乍舌:“往后还会有大军过来?” 罗世藩笑了笑没接话,再问道:“可否麻烦您再详细讲讲周围的地形?” 齐立伦忙道:“自然,自然。麻烦不敢当。军师不问老朽也要讲的。” 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大致勾勒起来,“咱这里北面偏东有两山,一为九皋山、一为陆浑山,属于伊阳、伊川与嵩县三县交界。西北是高都川,再前面翻过女几山是永宁县(今洛宁)。西南是三涂山,在伊水北岸。向南,则是伏牛大山。出城不远便可见到汝水,顺流而下便是汝州府的伊阳、逆流而上,则进入伏牛山脉。行到汝水源头,西南不远是白河镇,那里是淯水(今白河)的源头。从敝县到白河镇约两百里、从白河镇沿河而下,三百里左右,便直抵南阳府。从南阳沿淯水再向南,西为潦河东为棘水,约两百里后汇于新野(齐立伦记错了,棘水并未在新野汇入淯水,而是进入湖北境内后才并流),过了新野,便是湖广了。老朽只知道淯水直抵襄阳府,那里的情形却当真说不上来了。” 罗世藩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齐立伦画出的轮廓,脑子里飞快地回忆着在陕州认真看过的豫省舆图,两下里相互印证对照着。良久,长出了一口气,展颜拱手道:“多谢老先生了。您帮了我军大忙。如果不出意外,令媛令婿的大仇这事,不会让您等太久的。” 齐立伦忙再次谢过。双方复又闲扯了几句,各自歇下。是夜,齐宅里先后响起一两声丫鬟仆妇的轻声惊呼。不过,无论是齐家父子还是罗世藩,好像都没有听到。乱世,有时糊涂些反而更好。 嵩县被攻陷的第三天,高、尤二将向新安方向派出联络军使后,再次率军出发。五个战兵营在万余辅兵的支持下雄赳赳出南门,渡过伊水,向东南方向大踏步开去。当然,嵩县被洗了一遍,银库粮仓和富户都被洗得干干净净,丁壮也被掳去不少。先是严卨征了二百人去洛府协防,再经过这一遭,留在小小的嵩县里的,已尽是些老幼妇孺了。随同众人一道被“强掳”去的,竟有齐士怡。不过,有限的几个人知道,过不多久,齐秀才会“趁贼人不备”伺机脱逃。嗯,不仅如此,还能带回一半左右的本地丁壮——这自然是罗少军师对齐老先生的一点心意。 大军离开,罗世藩却没跟着,与孙春龙等护卫依旧住在齐宅。几人深居简出,没在城里露面。显然,少军师在等关帅和罗咏昊。大军把县里的游民无赖全带走了,因此,往后的几天虽人烟凋敝,城里却也安静。 函谷关通向洛阳府的官道上一片大乱,人群拥挤着、哭喊着、推搡着、踩踏着向洛府的方向狂奔。尽管在孙富贵平日里认真的训练下王府护军表现不俗,听到占居两厢的命令后大都条件反射般地服从,奋力向两侧山脚、河岸挤过去,然而人潮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个体完全无法对抗,不少人还是被人流裹挟着,沿着官道向东而去。攀爬到山脚的护军们情况还好些,那些紧傍河岸的,不时有人被挤进波涛汹涌的河里。谷水本就不是一条小河,在函谷关这里,又有慈涧汇入,水势滔滔。敌前撤退不比正常行军,兵士们都没来得及卸甲,哪怕着的是皮甲,落到河里也会险象环生,至于铁甲落水,人基本上就完了。 幸好,殿后的是管培中的后队,两百余人勉强结成一个小小的方阵纵队,沿着官道戒备着。不过东边人群的纷乱喧嚣声,时时撞击着后卫们的耳膜,各人心中都是充满惧意。撤的太过匆忙,拒马什么的倒是带了些,但都在前面的队伍里,突然间大乱起来,赶车拉车推车的丁壮们把这些大家伙扔下就跑,不仅阻敌指望不上,反而把官道堵得严严实实,进一步加剧了混乱。没有辅兵的支持,战兵们更不可能临时构筑栅栏等工事,好吧,就算想做也做不了——锤子镐头锹铲也都在前面丁壮们手里,战兵的手里只有刀枪。连大盾都没有几面的后卫们知道,自己,很可能再也回不去洛阳了。 战场是最好的学校。以前从未亲历过真正战争的高级将领孙富贵,终于明白了一个连关盛云部的中下级军官都知道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常识:敌前撤军,仅仅留下敢战的战兵部队断后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有足够数量的辅兵和器材做保障。 学费是几百条人命。 第95章 追击 第95章 追击 在后面追击的关盛云部,其实走得也并不快。 破霄营从新安城里开出来时已是下午,为了尽快接应张丁的佯攻部队,全营披甲就这么一路大踏步冲到函谷关前。虽然没有直接投入战斗,每人一身铁甲,手里拿着武器背上背着圆盾怀里揣了一日粮腰际还挂个水葫芦人均负重都是五六十斤,到了关前刚结好阵又收到追击的命令,这一路强行军下来,各人体力消耗都非常大。 不过他们的状态比刚锋营还要好些。关前替张丁解围的主力是贾遛子做临时营官的刚锋营。因为怕落在破霄营后面被谷白桦抽嘴巴子,贾遛子率队跑得飞快。同样是披甲冲锋,跑步前进比大步走消耗的体力要大得多,而且还小打了一仗,砍了不少人,很多营兵怀里鼓囊囊地揣着战利品。现下里跟在破霄营后面两里左右策应,全凭一口气和兴奋感撑着,换做平时,早该东倒西歪地就地歇下了。 马队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从新安到关前十多里,来回全速冲了三趟全歼了官军马队,尽管现在还能跑得动,但塞北边军出身的将领们都知道,该让战马歇歇了。马匹的耐力很有限,你当然可以一天策马跑上三四百里,或者在战场上短时间内让它全速冲击一两个时辰,但随后的几天必须让它静养恢复体力,否则,大概率会死掉。草原大漠里,草原狼群围猎野马群便是这样的体力消耗战。论瞬间速度草原狼绝追不上野马,但耐力却好得多。每到年景不好,没那么多黄羊野兔田鼠可供捕食的时候,草原狼们便会聚拢到一起,组成一个规模达到几百上千甚至更多的超大狼群,围猎马群。这便是令大汗都闻之色变的狼灾!狼群会通过长嗥彼此联络,形成一个巨大的弧形包围圈,驱赶着野马群一路狂奔。前面的两三天野马会把狼群远远甩在后面,但狼群会凭借绝佳的嗅觉始终辍着马群。同样是食草动物,有四个胃的牛会反刍,而只有一个胃的马,只能通过肠道尽可能吸收养分,消化吸收率不到20%,所以每天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进食,还要不停地喝水*。过不了几天,食水匮乏加上连续奔跑,马匹开始陆续倒毙,从这一天开始,草原狼的好日子来临了。 不过关盛云不怎么在意这些。追击战,其实速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始终给对方施加巨大的压力。从函谷关到洛阳四十里,狭窄的官道既不利马队纵横驰骋地砍杀,刀盾兵接敌的正面也太小,真正的厮杀战果毕竟有限——让惊惶恐惧的敌人精神崩溃,夺路而逃时自相践踏的混乱,效果反而会好得多。因此,别看这帮人走的没多快,故意弄出来的动静可不小:也不管前面的逃兵能否听得到,隔不多久传令兵便会攀上几丈高的岩壁放上几铳(此时关盛云部有限的几杆火铳都是做联络用)、各种烟花也是过一会儿便点上两枚让它们在高高的半空炸开。普通兵士们并不懂各种烟花组合的含义,但整出动静来热闹啊,于是走得兴高采烈。当然,关盛云本就是乱放的,吓得到吓不到官军尚在其次,这帮家伙自己看了真能极大地鼓舞士气。 如果是正常行军,官军的速度应该比关盛云快一些,毕竟他们有大批丁壮辅兵帮助携带物资。然而狭窄的官道上,王府护军、洛府的杂兵和丁壮们由于恐惧挤作一团,把很长一段道路堵得严严实实,大大拖累了行军速度。因此,关盛云的追兵只走了半个多时辰,便遥遥望见前面几里外洛府官军的后队。 如果从空中俯视看去,四十里长的蜿蜒官道上,最靠近洛阳城方向,有近二十骑遥遥领先,离城也就四五里了,这自然是副将寇知章和他的家丁们。在其后五六里,是一支百来人的小队伍,速度也不慢,这是孙猴子在护送的洛府大小官员。再后面一些,稀稀拉拉地跑着一些人,这些是挣扎出人群的一些幸运儿。再后面五六里,是一大团拥挤不堪的人群,相互撕扯着纠缠着卡在一起,路上东倒西歪的大车把官道堵得严严实实,人潮的最东端,不时有几个挣脱出来的幸运儿,拼了命地使出最后的气力奋力向前冲去,而绝大部分人拥塞在一起,几乎辨不出这团人流有前进的迹象。道路两旁有一些刀枪甲衣的闪光,这是挣脱出人群的王府护军,在无奈地等人潮过去,然后再在官道上列阵阻敌。再向后两里左右是管培中的两百名后卫,全体止步堵着官道摆出了六七人宽的纵队,面向西方,等待未卜的命运。再向西面两三里,是衔尾追击的破霄营,兵卒们虽都有倦色,但士气如虹,迈着稳健自信的步伐,沿着官道两侧以四路纵队向管培中的后卫压过去。官道中间还留了足够的通道,供探马来回传递军情信息、发布命令。 时近黄昏,关盛云不急。早有登山瞭望的步塘回报,官军后卫只有两百人左右,自己的破霄营打垮这群惊弓之鸟要不了多久,而且,很快就能追上洛府的大队。不过,官军们自己堵在路上,破霄营也一样过不去。正在思考,身后响起一阵急骤的蹄声,勒定战马回望过去,是坐镇新安的罗军师的一名亲卫。等亲卫驰到近前向关盛云传达了军师的建议,关盛云哈哈大笑:“军师实在了得!你回去转告军师,本帅这便依计而行。路上告诉谷白桦,让他把弓箭手全调上来。” 破霄营在距离管培中后卫纵队半里左右停了下来。纵队中段勒马道旁的管培中知道,贼人们这是在恢复一下体力,过不了多久,便会发动冲锋。不过,虽然凶多吉少,自己应该还是可以完成阻敌的任务:虽然没有拒马,路上已好歹堆了些临时砍下拖来的树枝做掩护和障碍,道路就这么宽,守起来不会很难。天色已经渐渐发暗,只要能坚持半个多时辰,便全黑了。无论官军还是贼人,大多数都是瞎子一样的夜盲,混乱中被身旁的兄弟砍倒的机会甚至比被敌人伤了的还要更大些。这种情形下,贼人也只能止步收兵。 东面的嘈杂声丝毫没有减弱,显见人群还拥在一起,孙指挥的后援是指望不上了。不过,只要能坚持到天黑,贼人停下来,绝大部分洛府的人总能跌跌撞撞地跑回去。至于自己,那就听天由命吧。武人么,战死沙场,迟早的事。管培中在马上挺直了胸膛,大喝道:“兄弟们,打起精神来!让狗贼们看看,咱们寿王府的护军都是好汉!”纵队里的兵卒们精神一振,响起一片彩声。 然而还没等彩声停歇,有人发出一阵惊呼。顺着其手指的方向看去,东面孙富贵的主力方向冒出一股浓浓的黑烟!后卫纵队里的王府护军们一片哗然。 不好! 怎么会后院起火?莫不是已然被贼人抄了后路? 不对啊!函谷关去往洛府只有这一条道,若是如此,莫非贼人们是长了翅膀从头顶飞过去不成? 管培中厉声呼喝着,勉强把护军们的喧嚣镇住:管不了那许多,守得一时便是一时罢。 贼人那边显然也见到了烟火,不过有些奇怪,他们并没有急着冲过来,还是待在半里开外,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时间在流逝,已经过去两刻左右了,再过一会,天便全黑下来,贼人在搞什么名堂?趁这当儿,管培中下令,把弓箭手都调到前排。贼人来袭时弓箭手进行远程压制射击,打乱进攻节奏是野战的标准程序。不过,后卫中弓兵本就不多,只有三十几人,体力早已消耗过巨,各人箭壶里也都没剩下几支羽箭了。见状管培中心中叹口气:还是等贼人们靠近再平射吧,宝贵的羽箭浪费不起了。 突然,贼人的队伍里火光一闪,继而,两条火龙向西面的远处蜿蜒开来! “不好!贼人要举火夜攻!”管培中脑中“嗡”地响了一声。没容他细想,两条火龙已向己方扑了过来。再借着依稀可辨的微光看看手下们,刚刚鼓起的一点士气已全然不见,个个张口结舌面如死灰。 关盛云的破霄营直逼到后卫纵队十来丈外又停步了,与此同时,管培中纵马向前行了一小段,借着火光看去,贼人队前是两排枪兵踞地,探出来的枪尖仿佛怪兽口中要择人而噬的利齿,枪兵的间隙里和后面,则是一群皮甲弓兵!见此情形管培中下意识地猛地一伏身,上半身全趴到马背上,双手抱住马脖子大喊道:“防箭!弓箭手对射!”话音未落,只听对面传来一阵弦响,紧跟着便是“笃”、“笃”的一阵连响,这是羽箭中的的声音,随后,纵队里响起一片惊呼! 普通的羽箭对披甲伤害比较有限,然其心理作用不容小觑,尤其是对精神高度紧张状态的后卫而言。很多羽箭并没能穿破铁甲,但中箭者还是被冲击力撞得踉跄后退,而那些没有着臂甲和甲裙的兵卒们则远没有如此幸运,挨上一记便痛彻心肺地大声惨呼。听到管培中的命令,护军中的弓手纷纷不顾疲劳地对射回去。然而……效果几乎为零! 作为远程压制武器的弓箭,标准战法是列阵齐射,覆盖性射击的效果最好。管培中是马兵千总,根本不懂指挥弓兵统一射击节奏,后卫队伍里弓箭手们没有专业队官的指挥口令,自由射击过去的箭支只是疏疏落落地聊胜于无而已,又缺乏盾兵的保护,对面四五轮箭雨后,仅穿了皮胸甲的己方弓兵已损失过半,完全失去了还击能力。 管培中并不是没想过尝试做一次绝地反击,然而,横在纵队前的树枝此时变成了自己的障碍。无论如何被压着打还不了手也不是个事儿啊,付出五六人的死伤好容易拖开,纵队冒着箭雨只前进了七八步便又不得不停下来。天已差不多全黑了,对面有火把照着,倒是看得很清楚,可自己脚下却什么都看不到!贼人的弓兵们在如此短的距离都是平射、甚至下射!尽管王府护军装备不错,却也不可能给小兵们都装备上铁靴和腿甲。前排下肢中箭者摔倒在地,打个滚一人便能绊倒三四排,整个纵队跌跌撞撞完全没了阵型!这样就算过去也是送死而已,管培中只得再次停下来。 此时管培中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扛着,争取扛得久一些,希望铁甲能提供尽可能多的保护、希望贼人的羽箭赶紧射光……然而,此时北面的山崖上也燃起星星点点的火光,继而,便有羽箭自上而下地当头袭来! 这些是刚锋营的弓兵。关盛云方才等他们奉令轻装赶来后,选了一半人,让他们两三人一组,举火登山袭扰!由于官军的弓箭手已失去战力,不需要考虑对方的反击威胁,再加上从谷白桦处耳濡目染来的悍匪气,更为了在全军最高指挥关大帅面前露脸,这帮家伙嘻嘻哈哈地手脚并用沿着山壁攀上去,前行到管培中队伍头顶上方两三丈处,倚着枝杈靠着石头,不紧不慢地搭箭瞄准,向下面毫无还手之力的官军们大呼小叫地射去! *题外话,人类的饮食习惯。 世界各地的人类,虽然饮食习惯各有不同,但仔细观察,却有极大的相同点:主食都是各种麦/稻、肉用家畜则主要是猪、牛、羊、鸡等——在漫长的几十万年里,为什么散布在世界各地的人类,都做出了这样的共同选择呢? 其实,我们的祖先选择食物,都要遵循几个原则: 如果是农作物,必须产量高、成熟快、容易种植、耐虫害。这样,才能满足部落的生存需要。同理,如果是肉用畜,必须成长快、产肉量高、易于获得饲料。 有些误传,比如食肉兽的肉不好吃。这是假的,无论是狮子肉还是老虎肉,都很好吃。我们不吃它们的真正原因在于,我们的祖先发现,它们的饲养成本太高了。比如说,你想养一只狮子等它长大了吃肉——在它长到能给你提供100斤肉类之前,你可能需要用几千斤的肉类饲养它。 马也是如此。除了游牧民族,很少有人吃马肉。这是因为虽然同样是吃草,马的消化系统比牛羊差很多,后者会反刍,而前者只能通过肠道消化,相对而言食量太大,如果作为肉用畜,成本太高(马无夜草不肥,包括时间成本),所以大多只用作力畜,食用只是偶尔为之。从亚洲到欧洲再到南北美洲,饲养最广泛的是猪:食性杂、成长快、产肉量多、繁殖率高。 第96章 夜袭 第96章 夜袭 关盛云当然没办法长出翅膀飞过管培中的头顶——那把火是孙富贵自己放的。 陷在大团溃兵中的孙富贵一直没闲着。在亲兵队的保护下,趁天还亮时指挥护军们用丁壮辅兵弃在路上的拒马和大车在官道上拉了两道工事出来。虽然把后面的人流堵得更严实,但靠东的这一侧路上总算有了一些空间,枪兵们把长枪架在拒马和大车上阻着涌过来的人潮,路旁的人顺着山脚河岸尚能绕过去,可夹在官道当中的家伙们,被后面的人群大力推挤着,眼睁睁地、不由自主地被压向闪着寒光的枪尖,随后拼命挣扎着惨叫着被枪尖透胸而过,钉死在工事前,尸体也便成为工事的一部分。 不过不管怎样,经过大半个时辰的折腾,孙富贵总算纠集起三百多人的护军队伍,列在拒马后面。与管培中一样,孙富贵排出的也是纵队,不过为了让溃兵们从两侧分流通过,纵队截面只有四五列,枪兵们都被他顶在前方两侧,阻止人流把好不容易集合起来的队伍再次冲散。前出去接应管培中全然无望,那便在这里据守吧。宁死也不能坏了咱寿王护军的名头。 孙富贵等护军将领本来护着戚晓光等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停下来以后,后面的溃兵人潮仿佛无边无尽。挤过沿着山脚匆匆而逃的溃众,孙富贵在几个亲卫的帮助下攀上丈五左右的山壁举目看去:西面的岩壁上每隔不远就有自己的兵卒攀着,边挥手边大声呼喝着,徒劳地试图让人群分开、拒马和大车前,人已经挤成死疙瘩,前面的尸体软绵绵地挂在枪杆上,有的甚至被串成三四人一串,但后面的还在身不由己,甚至脚不沾地地向前拥着,照这样子下去,要不了多久,这区区两层拦阻就可能被冲塌、裹在人群中的家伙,只要摔倒,转瞬间就会被一双双大脚活活踏死,继而绊倒更多的人、不时有被挤落河中的人,着甲的立即沉入水底,无甲们在徒劳地挣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孙富贵便看到谷水里漂过五六具载浮载沉的无甲尸体……兵败如山倒。孙富贵没记住几个成语的大脑中瞬间闪过这五个字。 眼下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把用作障碍的拒马大车一把火点了,火势和浓烟应该能在天黑前远远阻住后面那些闷头向前挤的家伙们。不过无疑,不明就里的溃兵们会以为前路已被贼所断,跳河的、攀山摔死的将不计其数,绝大多数人将再也无望回到洛府。此前一门心思觉得统兵打仗就是带头砍人的孙指挥终于明白,领军大将最重要的事情是做决定,而不是一味的蛮力。下了山壁,孙富贵咬咬牙,派出一名传令兵向洛府跑去,向大人们通报自己的决定,随即下令点燃了拒马,并安排人手砍来树枝丢进火堆里,让其燃烧得更久一些:后面的人就算了吧,生死看各人造化,保护寿王和洛府最要紧。 大火燃了起来,灼人的热浪裹着燃烧尸体的焦臭蔓延开来。西面溃兵们的哭喊声更大了,不过,见到冲天的黑烟和火光,远处的人们不再拼了命的向前挤,压力眼见着小了许多。只要预备足够的薪柴,这场火肯定能把追兵阻住了。 望着熊熊燃起的大火,突然想起下午被烧伤了腿的管培中。多好的汉子啊,不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乱兵里!一时半刻间官道两侧还勉强能过人,等下火势再大可就不行了!想到这里,孙富贵又派出了三名亲卫:“找到管千总,把他给本将带回来!” 天色渐渐地暗了。溃兵们的精神、体力已然崩溃。归途前方的火光彻底绝了人们逃回洛府的念头,肾上腺素带来的亢奋褪去,巨大的疲劳感袭来,溃兵们不再存有侥幸,于是一个,两个,三个……继而所有人放弃了挣扎,瘫软在地上,听天由命吧。 也正是因为如此,孙富贵的传令兵终于费尽周章,找到了正在硬扛着挨箭的管培中。爱马如命的管千总刚刚把战马安顿在阵后,自己正想挪动到队伍中间压阵,远远听到后面的呼声,应了一句,半山腰上一支羽箭便循声而至,“铛”的一声砸到铁盔上。尽管王府工匠不敢像工部的匠户们那般偷工减料,铁盔做得非常扎实,管培中还是像被人狠狠一砖头拍在顶门上,眼前一阵金星乱冒。传令兵趴在耳边说了半天,轻微脑震荡的管千总只顾着大口呕酸水,啥也听不明白。见状,一名传令兵牵了马,另二人不由分说,架起管培中向东面拖去。所幸天色已然黑了,又在队尾,大多数兵士们只顾着缩着头防箭,没几个人注意到管千总的离开。 四人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横七竖八躺坐在官道上的溃兵,绝大多数人只是漠然地看着——内心已然绝望,彻底放弃挣扎的人们对周围的一切再提不起丝毫的兴趣。 已经逃进洛阳的戚晓光既没回知府衙门,也没去见寿王,而是连夜在城门楼上布置防守,此刻在望着函谷官道上远方若隐若现的火光发呆。早先见到后路火起,着实一惊,不过很快孙富贵的传令兵跑来告知这把火是孙指挥自己放来阻敌的,略放了心。此刻戚晓光不由得担心起孙富贵的安全:王府护军指挥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不仅跟寿王千岁没法交代,这洛府的守卫又能指望谁呢,寇知章么?想到寇副将,戚晓光弄死他的心都有!本来安如泰山的洛府落到这步田地,毫不夸张地说,全是这货一个人的“功劳”! 就在不久前,自己这百来人将将入城时,竟看到有几人在撬城门前官道上的木板!前几日,城外已被自己组织民伕刨得沟壑纵横,通行全靠临时铺就在道上的木板,如果此时被撤了去,后面的人即使能逃过贼人的追杀,黑灯瞎火的也会摔了多半条命去。洛府不可能有谁有这么大胆子敢把还在城外的知府大人坑了——嗯,除了那位!得到戚晓光的暗示,孙猴子冲过去,用刀背把几个家伙打得鬼哭狼嚎——他们是王府的人,别说寇混账,韦臬司也奈何不得的。见此情形,城墙上那顶副帅盔的红缨一闪而逝:寇混账已经又换回了戎装、见又闯了祸,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约莫亥时过半的时候(晚上十点,对那个时代的人而言,差不多相当于现在凌晨一两点的深夜了),戚晓光终于见到了狼狈逃回的孙富贵一行。跟着孙指挥回来的只有三百多护军,仅仅半天多一点的功夫,王府精锐折损了六成,几千丁壮凶多吉少,最重要的,人心士气一落千丈,人人自危。 洛府的文武官员一宿没睡,关盛云也是一样。 带着刚锋营弓兵赶上来给关盛云助战的还是贾连旺贾遛子。这倒不是他长于箭术,相反,这位山贼中的翘楚几乎没怎么摸过弓箭——而是因为这厮长了一双夜眼,而且有一双飞岩攀壁如履平地的好腿。论野战的战力,谷白桦的刚锋营甚至隐隐能压破霄营一头,不过谷蛮子一门心思认定打仗就是铁甲钢刀,一向瞧不起弓箭,别看刚锋营是个有足足六个战队的超级大营,弓箭手只是因为编制上的需要,勉强配了一些而已,只有五十来人。下午带队冲锋,贾遛子很是露了一把脸,听说大帅要夜袭,本着能者多劳再立新功的心理,贾遛子自告奋勇,带上弓手就赶了上来。 破霄营的弓箭手不紧不慢地压着王府护军的后卫射箭,刚锋营的弓手们有恃无恐地举火攀上岩壁,在官军头顶两三丈处往下射,不会射箭也同样瞧不起射箭的贾遛子带了两个家伙摸着黑在岩壁上一个劲地向前爬,边爬边观察,一直爬到官军纵队的中段靠后一点的位置,终于找到了一直在找的东西:一块大石头。这块石头怕不是得有五六百斤,一半多悬着,下面的土壤因为多年的风侵雨蚀被掏空了一大块,再下面只是一些黑乎乎的小灌木,没什么挡路的大树,黑夜里贾遛子呲着牙乐了。两个家伙在他的指挥下连挖带刨的一通闷头折腾,石头活动了,最后三个家伙合力一推,巨石轰隆隆地滚了下去! 官道上王府护军都紧紧扎在一起扛箭,四五丈高的岩壁上滚下这么个大家伙,纵队一下子被拦腰扫断。伴随着巨石“噗通”一声滚落到谷水里,霎时间一阵鬼哭狼嚎。 有道是乐极生悲,贾遛子等人也没好到哪里去。若是白天,当然能看得更清楚,这种事贾遛子以前做山贼时没少用来对付搜山的官军。但现下是夜里,贾遛子只顾着把石头推下去,没想到引起了一场小小的塌方,三个家伙也跟着滑落的土石,一路直愣愣滚了下来,直落到官军纵队的中间!等几位收住脚站起身猛地发现,周围全是披甲的敌人!被石头砸死砸伤的十几个躺倒在地,其他的,都在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看呢! 天爷哟,怎么一脑袋扎官兵窝里来了?贾遛子差点被当场活活吓死!正目瞪口呆地傻站着琢磨自己马上会被乱刀分尸,没想到官兵们呼啦一声都跪下了,口里纷纷喊着:“大王,俺降了啊!”、“大王饶命啊!”。 没有军官的指挥,五六个时辰水米未进,精神体力本早已都达到崩溃的边缘,仿佛无穷无尽的冷箭一支接一支地飞过来把身边的兄弟射得惊叫不止,再被巨石声势骇人的横扫过纵队,几个丑凶丑凶的家伙仿佛从地里冒出来的活鬼一样满头满脸都是土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王府护军的抵抗意志彻底崩溃了。 这个结果,关盛云也没想到。若是在野地好办:把降人集合起来,收了甲衣武器派个步队看住就好——可狭窄的官道上就不那么容易了!只得举火过来收了武器,命令这帮家伙沿着岸边就地趴下,让刚锋营开上来看着,破霄营继续前进去收容前面那几千被大火困在官道上的洛府溃卒。 关盛云骑虎难下,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谷白桦也头大如斗,别看才一百多俘虏,这么个地形也不好办。只有贾遛子最风头无两,那副小人得志挺胸腆肚的样子,咧着大嘴呲着参差不齐的黄板牙一个劲地乐,口沫四溅地吹嘘着。在火把的映衬下这厮看起来更丑了,谷白桦看了就来气——偏偏还不能把他怎样! 第97章 攻洛 第97章 攻洛 孙富贵接回了管培中,让兵士们又往火堆里扔了些柴,随即这几百人举火,抛下大队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回了洛府。 关盛云这一宿宿在了官道上。一开始破霄营径直从降了的护军后卫旁开过去,关盛云还想给前面的大团溃兵再施加些压力,没前行多远,兵卒们体力也跟不上了,很多人脚下开始踉跄,虽然也是举火行军,还是不时有人摔倒。官道旁一边是山壁一边是谷水,关盛云琢磨了一下,还是见好就收罢,否则几千无路可逃绝望到极点的溃兵炸了窝逆向乱冲回来,破霄营也扛不住,于是下令就地宿营了。不过下午出发时各人都带了干粮和水葫芦,士气更不是一般的高,跟前面不远处横七竖八躺在道上听天由命的溃兵们自不可同日而语。将士们都没卸甲,相互倚靠着将就了一夜,天光刚刚开始放亮便再次整队出发。 经过半天加小半宿的奔波折腾,尤其是肚里没食,溃兵们虽然也歇了大半夜,精神变得更加麻木,披甲的早丢了甲,武器也扔了一地,见到破霄营开上来,都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别说反抗了,连敢抬头的都没有。俘虏们完全失去了抵抗意志,关盛云索性把破霄营拆开,每个步队押着几百俘虏,一路向洛府行去。官道上溃兵们丢掉的甲衣兵仗旗帜都堆在路旁,无人理会。辰时刚过(早七点),众人便走出峡谷,远远地望见了几里外洛阳城巍峨的城墙。 此时洛阳城外官道上的木板已被戚晓光等撤开,放眼望去,城前遍地沟壑纵横。关盛云勒马望了一会,不由得笑了:看来洛阳府准备得倒是充分,这情形,没有四五天的功夫,路是填不平的。正中下怀——军师传达的也是这个意思:假戏么,最好便真唱一番,把功夫做足了。于是传令下去:马队一分为二守住南北两端,各队看好俘虏,就地休息待命。 巳时未尽(不到上午十一点),身后的官道上喧嚣起来,又有大队人马开了上来。除了谷白桦的刚锋营、龚德润的振勇营,以及国清林带的千余辅兵,还有三千多新安百姓。罗咏昊把张丁的霹雳营和伤兵留在新安休整,其他人一股脑全派给了关盛云。不止如此,罗军师还运来了百十口肥猪,让大胜的兄弟们好好解解馋。 这下阵仗可就大了。俗话说,人到一万,无边无沿。为了给洛阳施加尽可能大的压力,从而更深的隐蔽南下的战略意图,关、罗二位当然是怎么热闹怎么来。 最最当务之急的事当然是开饭,炊烟袅袅的升了起来。破霄营与刚锋营的兵卒们卸了甲,舒舒服服地坐下,美美地喝着热腾腾的肉汤,边啃着软乎乎刚烙出的大饼边看着辅兵们搭建营地。城外的官道已是一片狼藉,所以不必担心官军逆袭,因而只要搭起帐篷就好,营墙壕沟什么的一律不需要建。 辅兵们吃得也不差。国队长带来的这一千多人都是辅兵中的骨干,总数也有限,没必要非得做两样饭,战兵们吃啥辅兵就吃啥。 新安百姓们则惨了些:野杂菜汤配杂粮饼,荤腥是想都不要想的。不过,除了干活儿时手底下慢了可能挨鞭子,这种饮食跟平日里相比还是好了一些——平日里可不能保证顿顿有干粮吃。 最倒霉的是洛府的溃兵俘虏。这个时代的老规矩,俘虏们第一天是绝没有任何食物供应的——不仅没有食物,连水都没有!还得干最苦最累的活儿,否则别说挨死揍,被一刀杀了当反面教材也是大概率的事。第一天如此,第二天很可能也没得吃。很正常,怕你吃饱了造反捣乱。这个是不消说的常识,俘虏们都知道,所以干起活来都很卖力,任劳任怨。 早先溃兵们弃在官道上的衣甲旗帜武器工具都被辅兵们捡了来。搭建营地、砍树、平整道路等事都有专人指挥,百姓和俘虏们总数有六七千,有的是劳力,辅兵们不需要干活了,国清林给每人发了一把刀,让他们威风凛凛地当起了监工。国队长自己领了几十人把俘虏们搜了身以后就分拣缴获:铁甲、皮甲和武器都要单独计数收好,这些宝贝可不是轻易能做得出来的,得单独保管好、锹铲镐锯之类的工具都记了数,发给百姓和俘虏们干活。为了扩张声势,罗咏昊送来了很多旗帜,被关盛云插得漫山遍野。 出乎俘虏们意料之外,第二天一大早,众人竟然也都领到了餐食,虽然就是盐水煮的野菜汤配两个死硬的杂面馍,但所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感恩戴德:没人会把粮食浪费在必死的人肚里!自己这条小命,看来是保住了。等关盛云在几位将领陪同下过来巡视时,俘虏们纷纷跪下去,献上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 关盛云有自己的小算盘:这几千俘虏可都是宝贝。几百个王府护军是一等一的精锐自不必说,即便是戚晓光带来的洛府兵卒和丁壮,也都是很好的兵员。负责佯攻诱敌的霹雳营和振勇营损失不小,正好用他们来补充。至于会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关盛云倒并不是很担心:在这个时代,吃粮当兵是一种谋生手段,除了已经牢牢被绑定在某一条效忠链上的家丁亲卫,对绝大部分普通兵卒们来说,砍谁都是吃饭抢谁都是发财,没啥区别的。而且,被打散了编进不同的队伍,有大军镇着,闹腾不起来,过不了多久便都会死心塌地了。让关盛云感概万千的另有其事,一件小事:新安过来的百姓们每人都带了几只木碗。 大明兵部规定的野战标准口粮是汤配饼。事先把白布剪成布条,用烧酒盐水醋汁浸了晒晒了浸反复多次,每人出发时带一卷。干粮是烧酒麻油盐水和面蒸的饼子,有米饼有面饼,揣怀里带着。吃饭时把布条剪下来一截放水里煮,掏出饼子来蘸着吃。当然这是不得已战场上临时将就应急,这些东西平日里是不许吃的,每晚宿营时军官要检查,偷吃的要打军棍。正常情况下有条件时还是由各队的伙兵现做。至于食物,最好是“因粮于敌”,抢到啥吃啥。因为运输是一个大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军队作战最大的问题:没有现代化运输条件的保障,路上的耗损太大了。以千里运粮为例,运输队本身也要吃饭,不仅去路上要吃饭,回程也要吃!运输二十车粮,到了前线往往只能卸下一车。哪怕敌境行军,抓来的伕子只管单程粮,运到地方全部轰走任其自生自灭,效率也是十不存一。 不论野菜汤还是肉汤还是煮布条,总要有个碗盛。关盛云本部和洛府的溃兵们,都是从战场直接一路跑下来,无论是追击的还是逃命的,不可能每人怀里都揣个碗——这一点被罗咏昊想到了!魔鬼隐藏在细节中,在拿破仑发明现代军队的参谋制度以前,所谓的百战名将,往往是把各种细节考虑得最充分的那位。 接下来是甄别,先把王府护军、洛府兵卒和丁壮分开。丁壮们最简单,统统都交给国清林先做辅兵,以后慢慢从里面挑战兵。另外两拨人把军官和普通兵士们分开,军官和小头目集中看管起来,反正很难养熟,让他们去做最危险最苦最累的活计,用死拉倒。其他兵卒们都打散,编进不同的辅兵队。这个工作听起来挺费劲,可能有人会撒谎什么的。但实际上并不麻烦,用刀挨个指着问一遍就行:据实回答的去填沟,每天两顿大半饱、乱讲话的兜头一刀直接砍翻,指证的当场编进战兵营喝肉汤歇着去再不用做苦力了。简单,高效。 洛阳城头上,戚晓光忧心忡忡地看着城外热火朝天地忙着做攻城准备的人群。根据塘报,豫省各府的援兵已陆续开到附近,但都在几十里外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豫北三府,彰德、卫辉、怀庆的援兵驻扎在六十里外的孟津、省府开封派出的援军驻扎在八十里外的偃师、南路的援军看起来离得最近,驻扎在龙门关,只有二十来里。不过,戚晓光心里清楚,哪怕现在三路同时开拔,最后到的可能就是他们:龙门与洛府中间隔着宽宽的洛水,靠载不了几人的小船来回摆渡,不用多,两三千人加上辎重,耗上三几天再正常不过了! 戚知府心里跟明镜似的:此刻,这些援军是很难指望得上的。如果寿王护军和洛府本部在函谷关把贼人打得落荒而逃,为了抢军功,更为了抢先洗一遍沿途村镇县城发财,来援的客军们谁也不愿落在他人后面,自当人人奋勇。但眼下,谁第一个冒冒失失跑过来都不会有好果子吃,这等事,大家找各种理由观望,也是情理之中。大明的惯例,除非万不得已,军队不得入城,尤其是没有任何香火情可讲的客军。没机会发财,反而可能一头撞上贼人主力把老本赔个干干净净?这种事,孙富贵都不会干。在大明,出工不出力能帮你助助威壮个胆不怎么祸害你的,已经当得起客军楷模的荣誉了。所以洛府的守城还是要靠自己——然而,洛府最能打的精锐,现在大半都在城外帮着贼人填壕沟准备攻城呢,这可如何是好? 关盛云所处的位置很有利:南面是洛水,慈涧在函谷关汇入后水势汹涌了很多,不需要担心官军渡河偷袭、北面是谷城山,也叫簪亭山,瀍(音“缠”)水在此发源,蜿蜒南下,在洛阳城东汇入洛水,荒山野岭的,大军很难通过(明朝的孟津,在今天孟津县以东几十里)、身后是函谷关,因此,只需要摆足一副气势汹汹西进的攻击架势就好。除了填壕沟,当然要打造攻城器械,但毕竟只是做样子,于是工作就落在一部分新安百姓们身上——伐木这等既辛苦有危险的活儿交给俘虏中的军官和小头目们做,百姓们负责制造。百姓们当然不会做撞车和塔楼,不过一两天后逐渐地大家也隐隐约约有点看明白了:这帮大王只盯着你手底下有活儿干,看着热闹忙碌便中,傍黑就有馍馍吃。至于结不结实,会不会推几步就散架,竟好像完全没人在意。 俘虏们主要的工作是和其他百姓一起填路,但并不是沿着官道一路向城门平整过去,而是忙着在函谷关口开了一大片场地出来,看起来是要建立一个颇具规模的前进基地。有经验的老兵们私下里纷纷议论着:大王们这是要跟洛府死磕下去啊,哪有离城这么近修基地的?看这架势,怕不是要在城西造一座大型堡垒出来! 时不时地就会有人来挑人,被选中的别废话,跟着走就是了。起初大家还担心害怕,不过过了不久,逐渐有消息传回来:被挑走的才是命好,被带到西面的函谷官道上修路,活计轻松多了,吃得也好得多,于是都争着表现,希望自己也能被挑中。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现在虽然安全,毕竟是暂时的,等基地修建好以后,向城墙方向填路时,一定会遭到城头的全力攻击,那可是要送命的差事!幸好,没几天,大部分人都被陆续选中带走了,晚上宿在窝铺里的,几乎全是百姓们了。 一开始,锹铲镐头等工具晚间都会被收走,第二天早上上工时再发下来。后来大王们好像懒得再费事,不再收了。每日里天一亮,就有凶神恶煞的辅兵赶大家爬起来出工,有一个动作慢的,全窝棚都要挨一顿胖揍,没多久大家都养成了相互叫醒主动开工的好习惯。 这里的工作方式与大多数人平时的作息习惯差不太多,每日卯时(清晨五点)左右起床干活,直干到将近午时(十一点)收工去伙兵那里吃饭。饭后往往能歇上半个时辰打个盹,然后继续干活,做到太阳落在西山头顶收工吃晚饭,这一天便算过去了。最开始的一两天当然有监工拎着鞭子来回巡视,越往后来的越少,有时一天也看不到个人影。 这日,百姓们照例上工,然而直干到太阳悬在头顶,午餐的哨音还是迟迟没有响起。终于有人停下手里的活计壮着胆子跑去伙兵那里看,诺大的营地,除了百姓们,竟早已空无一人! 第98章 大捷 第98章 大捷 百姓们炸了窝,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大王们该是已经开拔回了新安。有几个胆子大的,结伴沿着官道往回跑了一段,想回家看看。不久又都跑回来,带回一个令人惊掉下巴的消息:函谷官道早被刨得一塌糊涂,比府城前面的沟壑还多、还深!百姓们这才明白,前几日大王们来挑人,说的是修路,原来竟是去破路的! 有个成语叫群龙无首。望文知意,哪怕是一群蛟龙,没有首领时都会陷入一团纷乱,何况是几千大字不识的文盲百姓。绝大多数百姓们吵吵着要回家:官道上被刨了坑,爬过去不就行了么?于是众人再次上路了。然后……有人便掉进了陷阱里。 官道上不好挖陷阱——行人的踩踏、车辆的碾压,几十上百年下来,土路已经很硬实,挖陷阱被会很容易被看出来。但先在路上刨个大坑,坑底再设个陷阱就容易多了:铺张破席子再撒点浮土上去,神仙也难辨。看着坑底几个被尖木桩穿体而过惨呼哀嚎的家伙,百姓们再次哭喊着蜂拥回到洛阳城前。他们要找官府的大人们为自己做主。 这日午间,戚晓光远远见到对面贼人营地一阵大乱,蚂蚁样的人群忽东忽西没头苍蝇般地乱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联想到援兵虽近在咫尺却一个个驻足不前,自己这个四品知府说话的分量太轻了些,没人会买账,于是去找寿王想办法。太阳已在西边半天空摇摇欲坠,戚晓光刚刚从寿王府回到西城楼,便见到几千叫花子样的家伙们完全不顾脚下的沟坎磕绊,拖着扛着木锨锄头(可舍不得丢呢)漫山遍野地向城墙涌过来。看样子这些是百姓,不仅没有衣甲刀枪,连云梯都没带,绝不像是就这么来攻城的。不过几天前在函谷关被贼人用差不多的方式诈过一回,惨痛的教训记忆犹新,丝毫不敢大意,于是吩咐守军放箭压制。 城上射来的羽箭并不是很多,准头也差得很,但百姓们既没有木盾护体又不懂得找掩蔽,都是自顾自一味向城跑,陆续还是有一些中箭的。直到跑在最前面的几十人被射倒,大家方才明白过来:原来城上的大人们眼里,分不清哪个是被胁迫的良民,大家统统都是贼啊!所有人都不敢再跑了,趴在地上哭喊着,希望大人们能知道,自己真的不是贼。 城头上停止了射击。虽然戚晓光完全听不出一片隐约的喧杂中各人喊的是什么,但总算看出了不对劲。墙上缒下两个筐子,有兵丁挥手大喊着让人过来,知府大人要问话。 两个胆子大些的家伙被吊上城墙,趴在戚晓光脚前前言不搭后语地讲着,直到夜色完全笼住了四野,戚知府才明白了大概:这些人大部分是新安的百姓,贼人已经离开,函谷关道已经被贼人们刨得短时间内难以通行了。 戚晓光与知府同知丁世昌、通判梅庭芳、谢远斌及蔡文英等商议了半宿,也没拿定什么主意:贼人到底是真的退了,还是在半路上设伏,等着把追击的官军一网打尽,然后趁势一举破城?这几天的时间,足够贼人们在北面的山壁上开出屯兵的地方了!何况还有谷水,只要山壁上发出信号,也许贼人们已在上游泊了大量舟筏,顺流而下便能轻易掐断追兵后路。 最后大家得出一致意见:以不变应万变,按兵不动,看一阵再说。 当然,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报捷! 洛府的官员们心里很清楚一件事:不管贼人是真的跑了还是使诈,反正只要官军坚守不出,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洛府将依然是安全的。这期间,大捷的奏报必须快马加鞭送到京师! 一则是宽慰圣天子之心、二是堵住宵小之口、三是要保住各自头上的乌纱帽、其四,要提振各路援军的士气,同时“善意”“提醒”“友军”们:本府已经击败了贼人,你们根本就没到战场,别把府城周围祸害得太厉害! 大明的官员,文官们可能不会管理地方,武将们可能不会打仗,但有无论文武,绝大多数人三件事都无师自通,而且,个顶个的都是身怀绝技:党争扯皮、中饱私囊,以及自我表扬。而向朝廷报捷,往往可收一举三得之利!于是,过不了几天,龙椅上的圣天子将会看到:洛府官员们运筹帷幄,渑池知县傅跃辉铁肩担道义慨然赴死为府城布防争取到宝贵的时间、戚晓光率新安知县蔡文英在函谷关先是大败流寇力挫贼锋,紧跟着屡施奇谋,创造性地放弃天险诱敌深入、恼羞成怒的贼人果然犯了“将不因怒兴兵”的兵家大忌,倾巢而出大举进袭洛阳,早有准备的洛阳守军在神勇无敌的寿王护军指挥使孙富贵的率领下决死突击,给这股巨寇毁灭性的迎头痛击,只杀得流贼尸横遍野流血漂杵!现在洛阳府不仅固若金汤,官民军兵更是士气如虹,正在漫山遍野的追剿残贼余孽!豫省各府同气连枝同仇敌忾,听闻警讯,不顾山高路险披星戴月日夜兼程驰援,均已抵达洛府左近,即将开赴战场给予贼人们致命一击!当然,这都是因为圣天子德牧天下感动了天地,洛府上下只是略尽臣子本分而已……奏疏的后面,是一长串“有功之臣”的保举名单——连寇知章的名字都赫然其中,只不过,排得有些靠后了,仅在几个千户前面而已。 寿王府那里也有一份几乎同样内容的捷报,把以戚晓光为首的洛阳地方官员们大大地夸赞了一通。内容不一样才叫怪事——因为,这两份奏折本就是洛府官员和寿王府长史胡之奇商量着一起完成的,然后以各自名义分别上报。地方官的捷报走的是通政司这条线,藩王的则走内廷,两厢相互印证,这场子虚乌有的大捷也就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哪个若是胆敢质疑,便是信口污蔑圣朝亲藩撒谎欺君!仅此一条,便足够一脚踏入万劫不复了!离间圣天子手足骨肉,往最小里说是妥妥的大不敬,说严重些,定你个谋逆也绝对不冤!把厘清事实上纲上线到意识形态之争,是大明官场玩得最666的游戏。 不得不说,奏章写得很讲究。首先是有真话:傅跃辉确实死了、函谷关那里一开始也确实击退了关盛云的几次佯攻,这些都是事实——好吧,至少算事实的一部分。其次,贼人也退兵了。别管是主动退兵,还是另有诡计使诈给官兵设伏,反正是退兵了!试问,如果洛阳城没有坚壁清野,反而城门大开不做任何防范,贼人能退兵么?!退了,不就是贼人的阴谋被挫败了么!第三,友军确实来了,不过圣上明察,前面这些苦仗硬仗可都是我洛府和寿王护军自己打的!后面追击残敌这等小事,也该友军们上去露两手了吧,总不能大老远白跑一趟不是(反正新安渑池都落在贼人手里那么久了,估计也剩不下什么了,友军们去不去的没啥区别)?至于差点坑死人的寇副将,韦臬台自然能看明白:奏章里没写与孙指挥管培中并肩御敌,肯定不是啥也没干这么简单,必然是闯了祸了!但咱洛府官场讲究,还是会给他请功。排名靠后一点,堂堂副将,甚至排在参将游击的后面,说明这娄子捅得还不小。至于什么事,您自己去问他吧,问完他再来问我也行。总之,这是您的家事,面子,我肯定是给足了您的…… 剩下的还有两件事。第一件,既然洛府正在“追歼残敌”,再怎么敷衍,也得知道流寇们现在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啊。万一贼人是使诈,突然间卷土重来,朝廷那里怎么交待总要未雨绸缪一番。第二件,既然贼人们都被杀得“流血漂杵”了,总得有些首级交上去。不过这个比第一件简单多了:现在城外不就有几千“贼人”在眼巴巴地等着么?头日傍晚被弓箭射死了几十个,如果不够数……哼,帮助贼人攻打府城的,自然都是贼人!再杀几百个“以儆效尤”,谁能说出有什么不对吗! 侦察贼情的工作,自然落在蔡文英身上。蔡知县应该讲已经“三世为人”了:既没有像傅跃辉那样直接死在县衙岗位上、戚晓光又在函谷关把一心舍命断后阻敌的他拖回洛阳,本身更是新安父母官,所以这探察的任务责无旁贷。 城门是决不能开的,第二天一大早,蔡文英和二十几个要么贪图重赏要么怕被当场砍了脑壳的新安守军再次坐进箩筐,被从墙上吊了下去。蔡知县刚爬出箩筐,便被饿了一天一夜的百姓们围住了。看着这些鸠形鹄面号寒啼饥的家伙们,蔡文英暗自叹了口气:像点人样的都被贼人们掳去了。洛阳府的大捷需要首级、拿到捷报抄本的省城和各府的大人们不会傻到坐等朝廷命令,便都会给各路友军下达“加速进剿”的严令。他们都需要大捷——而大捷,必须上缴首级! 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爱民如子的口号喊得再响亮,未来也绝不是一个戴罪之身的七品知县所能有丝毫改变的。至于食物,更是想都不要想——你们前日还在帮助贼人攻城,难道还指望官府给你们发馍馍不成!别说什么被胁迫的废话,你是什么东西,为朝廷去死才是本分,为什么不去死?! 在蔡文英的厉声呵斥和官兵枪棒刀鞘的抽打下,几千民众无奈地返身踏上了回家的函谷关道。为了以防万一,城外的沟壑暂时还不能填,但先把官道修一下,让它好歹能通行是侦查贼踪所必需的工作。不过,修路比破路要费力多得多,贼人们不仅在一些坑底设了陷阱,更绝的是把挖出的土方全部倾倒进道旁的谷水里!若想填平那些大坑,就必须从北面的山壁上再取土!狭窄的施工正面,饶是人再多也都得在后面瞪眼看着使不上力。直到第二天,死伤了二十余人后,官道才勉强通了不到三里,蔡文英不得已派人回报洛阳,从城头丢了些杂面馍下来,否则,这几十里路上的大坑,便只能用几千饿死鬼的尸身来填了。 好在贼人们破坏官道只是靠东的二十来里比较彻底,越向函谷关靠近,修路的工作越轻松,归心似箭的百姓们都惦记着家里,干得愈发卖力。第六天,蔡文英终于重新回到了新安县衙,好吧,确切的说,是县衙的废墟——关盛云临走时放了一把火,官衙已经被烧成白地了。 历尽千辛万苦的百姓们终于回了家。不过,这却不是其悲惨遭遇的结束——他们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回家的第二天,几路外府“援军”便踏过百姓们自己修好的官道,先后杀进新安县城…… 事后,蔡文英对戚晓光只哽咽着说了一句话:“大人,卑职真的知道修罗场是什么样子了——新安便是。” 第99章 同乡 第99章 同乡 此时的关盛云和罗咏昊已经在嵩县见到了少军师罗世藩。 洛府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什么威胁,因此关盛云没像高尤二人早些时候那样谨慎,远远躲开宜阳从福昌那里兜个大圈子,而是先在东北截断了洛水通往洛阳府的交通,然后派龚德润大模大样去找宜阳知县谈判——一个小小的知县,当然不值得劳动关大帅罗军师出马、谷白桦张丁等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这等事做不来、龚地主好歹念过几年私塾,于是谈判的重任便责无旁贷地落到他的头上。 破霄营霹雳营堵在宜阳北门外隔着洛水虎视眈眈,刚锋营在下游过了河驻扎在东门外,马队守定了南路,这阵仗把宜阳知县霍今言(字述之)吓得当场魂飞九天:先前县里的杂兵丁壮被抽去大半协防洛府现在生死不知,眼瞅着几万贼人——国清林给了高尤二将一万人,现在手里还有足足两三万辅兵民伕——兵临城下,这岂是宜阳一个小破县城所能抵挡的? 投降?朝廷那里是一条死路。 抵抗?城破还是死路一条! 霍今言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要找绳子上吊,听说有使者过来,总算抓住了救命稻草。霍太爷毕竟是正儿八经正途出身,脑子不笨——如果贼人真想打,哪里还要派什么军使?派人来谈,就说明事情还有一丝转机!匆忙换上官服,一溜小跑,大开中门,以迎上官之礼把坐在筐子里被吊上城头的龚德润和随从龚三龚四请进县衙。 大军压境兵临城下的事,霍今言是平生第一次经历,虽然心里燃起了些许希望,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谈。 而全程参与过榆林府和陕省三司那等高规格的谈判,并且在延长县亲眼见识了谷白桦的征发效率远高于自己的纵兵大掠,再加上兵威赫赫碾压般的绝对实力做后盾,对付区区一个知县,龚德润自是游刃有余。待双方见了面一搭话,彼此都有点意外:竟都是保定府人,老乡。 现在的关盛云并不缺辅兵,听了霍今言一上来“奉府台大人之命抽调丁壮乃不得已之举、与贵军为敌实非卑职本意”的真情告白,心里有了底的龚德润大度地摆摆手:“无妨无妨,霍县尊咱们还是直接谈正事吧。我军无意入城,不过贵县库里的钱粮自是都要带走的,单是这些肯定不够,还要劳烦贵县再预备些。匠户、工具、猪羊、铜铁料等也要备一些,这是清单,您看一下。城门您想开就开,关也无妨。只是墙上的那些人,都撤下来吧,您心里当知道,如果真要进城,这些劳什子是挡不住我军的。万一墙上哪个兄弟手滑射上一箭,闹出误会真动起手来,刀枪无眼,怕反倒是连累了您。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您也别存什么派人报信的念头,一是您的人出不去,二是出去了别人也不敢来,三是来了也是送死,还要搭上您全家性命。我家大帅说了,只要您不动其他脑筋,我军便不会入城。” 霍今言战战兢兢接过罗咏昊写好的清单扫上一眼,暗自一乍舌:虽然要的东西真不少,搜罗一番,倒是也能凑得出。不过,等到这帮家伙离开,自己可咋办啊?还是死路一条。身体不由得哆嗦起来,说话也不利索了,而且带上了哭腔:“龚、龚、龚将军容、容禀。卑职绝对相、相信,将军所言非虚。可,就算卑职给大军交上这些,贵军离开了,卑职如何跟朝廷、跟洛府交待啊!” 早已轻车熟路的龚德润大咧咧一笑:“霍县当真是多虑了!将来您当然是吏部绩考优等,高升指日可待啊!” 霍今言苦着脸哀求道:“求龚将军就莫要取笑卑职了。” 龚德润神色一整:“霍县当真没想通这一层玄机么?” 霍今言愣了下:“玄机?” 龚德润笑了:“强贼来犯,霍县你当如何?” “噗通”一声,霍今言跪了下去,边哭边叩头:“龚将军,卑职不敢啊!龚将军切莫误会,卑职这便撤了墙上的守卫,大开城门迎接贵军入城啊……” 龚德润大笑着伸手去拉:“霍县尊误会啦,快快起来说话。我家大帅说不入城,便不会入城,霍县莫疑。本将军务在身,本就无冤无仇的,况咱们还是同乡,当真不是故意戏弄您。您起来咱们谈正事要紧。” 霍今言小心翼翼地侧身,用半个屁股虚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着,只听龚德润娓娓道来:“强贼来犯,霍县当然誓死抵抗啊!你闭嘴,听我说完!于是你开了府库,遍发钱粮,广募忠君爱国的义民坚守宜阳!闻听县尊大人亲自登城,披发仗剑浴血奋战,城里的缙绅富户大受感动,纷纷毁家纾难,誓死抗贼!对,就是抗我们。我军久攻不下,更遭到霍县尊亲领精锐夜袭,尸枕狼藉,最后狼狈而逃!嗯,还可以边跑边喊,‘撼山易,撼宜阳难,难于上青天’什么的!嗯,您想让我们喊啥都可以,奏章随便写,您写啥我们都认……等我军离开,您不就可以报大捷了嘛!这钱粮物资,也都有了去处,那些我们带走的匠户,便是此役战殁的烈士!霍县尊忠勇无双,保全了宜阳,此等大功难道换不来一个吏部的‘大优’么?剩下的事,不需要本将再教您如何写捷报了吧?对了,我这里还有几十级首级,都用石灰腌好了,回头留给您,交上去就是大捷的如山铁证!霍县尊还有什么问题吗?” 醍醐灌顶。 “噗通”,霍知县复再次哭着跪了下去,不过这次流下的是感激的泪水,开心的泪。 原计划龚德润是谈完就要回关盛云中军复命的,但没走成——霍今言不放他走,死活不放。一来么,本来戚戚待毙的霍太爷绝路逢生,眼前已豁然铺就一条金光大道,这份狂喜迫切需要与人分享、二来么,满手的十三不靠转眼变成大满贯,也怕陡然再生出什么变故,把眼前这位照顾好了才是最靠谱的保障!理由是现成的:老乡啊!这叫啥?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他乡遇故知!想走怎么成?必须喝,不醉不归! 龚德润被急赤白脸的霍今言扯定了袖子,说好说歹就是不放手,无奈之下,只好打发龚三回营报信。平白错过一场酒肉的龚三心里开始还有些老大不愿意,待陪他一道出城去关营报信的牛县丞偷偷塞过来两个足足五两、成色十足的小银锭,马上变得眉开眼笑起来:在明朝,置办一桌好酒席,连打赏在内,差不多也就一两一二钱银便足够了。 第二天一大早,龚德润回了营,陪他回来的还有个读书人打扮的长衫士子,待龚将军给双方引见过,关罗二人方知,这位竟是霍今言知县本尊。昨晚的一场大酒,霍知县已经和龚德润引为知己,就差换名帖拜把子了,所以心里有了底的霍知县索性大大方方地亲赴关盛云军中。霍今言把牛县丞打发回城准备,待大家吃过午饭,宜阳周围能搜罗到的所有渡船舟筏已经都在洛水北岸集合好了——显然,这位牛县丞也是个人才。 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才。 大军开始有条不紊地渡河。小一些的舟筏钉上木板做成浮桥过人,大型渡船摆渡重装备物资,三天多一点的时间,大军已全数渡过洛水。 宜阳西南方是赵堡镇,在两地之间,是绵延几里路的军营。包括赵堡镇,周围的居民已经被霍知县“坚壁清野”都赶进了城——虽说百姓们都不识字,也不可能知道霍知县不久以后怎么向洛府报大捷文书,但有些事,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这阵子最忙的是国清林,几万人过河可不是儿戏。饶是不仅有条不紊,更得到了宜阳县府的全力协助,三天里还是翻了两只船,死了三个辅兵,沉了两千多斤粮,然而重装备和大牲口驮畜没有任何损失,这结果国队长很满意。 宜阳的县库当然空了。不止富户缙绅,所有居民都被如狼似虎的衙役们狠狠敲了一笔竹杠,有些家连铜盆铁锅都被收走,但大家的性命,总算都保全了下来。唯一的例外是仝老爷,本身有功名,族里也有子侄在南直隶刑部做郎中,平素在宜阳很有威望。霍知县亲自去拜访了一次,二人密谈了一个多时辰,仝老爷恭恭敬敬地把霍太爷送出宅门的同时,大家看到仝老爷的家人们吆喝着抬出了许多箱笼和粮挑子。半路上一个磕绊,一个箱子里滚出来许多白花花的银子……既然仝老爷带了头,于是缙绅们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所有人都知道城外过贼兵,这时候还贪财,不说城破了会被洗劫一空,非常时期霍太爷当真撕破脸说你通贼,那可就不是些许钱粮能平得了的事啦。 谁也没注意到,当天夜里,这帮人又从衙里把东西悄没声息的抬回了仝府,进的后门。 不过这仗打得很有些古怪。白天城外听起来很嘈杂,人喊马嘶的怕不是得有几万人,但贼人们却不攻城;到了啥也看不见的夜里,城头上总能热闹一番,听动静像是在打仗,然而也就一个多时辰,所有声音便都归于沉寂。出门看看是不可能的,县城里本来就有宵禁,牛二衙(二衙是县丞的别称)早就发了通告,防备贼人夜袭,掌灯后一律不准出门,否则就是通贼大罪!两三天都是如此,大家也就习惯了。反正能保住性命最要紧,其他的事,谁管得了那许多? 待到大军拔营离开,穿了长衫的霍今言知县再次亲自赶到十里长亭与龚老乡饯别。一场酒又足足喝了一个半时辰,霍县又淌了泪,喝到动情处,饱含激情地为龚德润作了一首《话别》诗: 离家万里思乡时 幸得天涯遇故知 倾盖得慰三生愿 比翼九霄赴瑶池 龚德润当然看得出,霍县尊用“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的典故,寄托了彼此在反大明和保大明的两条截然相反又殊途同归的道路上共同发展、共同进步的美好祝愿。 不过龚地主只念过私塾,没混过官场,忽略了一个细节:可能是霍县尊心情太过激动,借着酒意饱蘸浓墨一挥而就以后,意气风发地把笔一掷……笔断了——然后,这诗便没落上下款!谁写的、写给谁的,什么时间写的……都没说明白。换句话说:以后龚地主要是不走运在哪里被官军拿了,再搜出这首诗来,谁也别想用这个来“栽赃”霍太爷通贼!即便是龚地主亲口招认都做不得数——贼说的话,能信么?! 龚德润郑重其事地拱手作谢,随后一挥手,亲卫龚二搬过来一个大木匣。又是一番面红耳赤的争执,等龚德润祭出“不收就是看不起俺这个老乡兄弟”的法宝,霍太爷只能勉为其难地称谢收下。 回到县衙内宅,霍知县看着白花花的银锭发了一会呆,口里喃喃地说道:“一个‘大计优等’怎么也要花个两千两吧?这倒好,不仅分文不用掏,平白还赚了一千两*!‘守城’才‘花’了两万多两,这可也太值啦!” 若是早能想通这一层,还怕个啥子哩! 一念及此,霍县尊略略又感到些许遗憾:唉,要是每过一阵子就能来一股悍贼……那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啦! *本篇知识点。 明朝的一斤差不多相当于今天的六百克。明斤是十六两,一两约三十七克多一点。由于提纯技术有限,一般来说,官银的含银量在90%—95%左右。一千两白银约合不到四十公斤,考虑到银的比重大,因此体积其实并不算太大,就是一个中等个头的西瓜那么大而已,当然,分量比西瓜可要沉多了。 由于铸造工坊的技术差异,官银的纯度有差异。至于民银,就更不用说了。当然也有很多人会想方设法地造假:往里面搀铅、锡等颜色差不多的贱金属,所以含银量更低,成色差异更大,普遍在六成到七成而已。 所以真正的古代,并不像影视剧里,大侠在饭馆吃完一抹嘴抛下一粒碎银子就飘然离开那样潇洒,更不可能满天飞银票——那东西类似今天的存折,只是异地兑换银两的凭据,除了有限的几个联号商家,没人认那玩意。相反,麻烦得很:如果你坚决抵制铜钱,非要用银子结账,伙计就得从银楼里请来一位老师傅,当场鉴定成色,然后一通计算,挑块差不多大小的,用剪刀剪了,再用小秤称……最后老师傅拈一点碎渣算出抬(错别字)费,跟你一道离开、饭馆的掌柜把碎银子粒统统收好。攒到差不多了,再到银楼铸成五两、十两或五十两的大锭,揣回家,找个坛子装起来埋床底下…… 因此,大多数情况下,大家更喜欢用铜钱做小额结算。BTW,唐朝宋朝铸的铜钱在明朝都流通,也更受欢迎——末期东林党铸的钱含铜量低得令人发指,百姓们都不用。 在清末民初,海外流入的“光洋”,也就是银元,被广泛用作一般等价物也是同样的道理。每枚银元纯度在95%,含银量非常稳定,容易计算。而且,制造工艺的难度限制了造假:民间作坊无法铸造出精细的花纹。其中比较著名的是墨西哥“鹰洋”,由上面的雄鹰图案得名。另一种是民国时期的“袁大头”,这种含银量差了些,理论上应该达到90%,但你懂的,既然各地都有铸造的,实际上都肯定会差了一点,个别地方甚至含银量仅百分之七十多。 您有没有注意过硬币外圈往往都有一圈锯齿?这也是银元的遗传特征。一开始,银元的边缘是光滑的,就有人动脑筋:想方设法地或磨或切或削下一点点,攒一阵子熔了便到手一小块银子!这等技术自然推广得飞快,于是一块银元你磨我切要不多久便不成样子了。于是干脆铸上锯齿——我叫你磨!磨平了就算假币,没人要,自己留着玩吧! 第100章 南进 第100章 南进 嵩县已经被高、尤二位清理得很彻底,连城门都卸了下来,从知县到杂兵死的死掳的掳,不存在任何威胁,关盛云和罗咏昊让大军径直穿城而过,渡过伊水驻扎在东岸,二人则带了几名亲卫在罗世藩的接应下都住进了齐家大院。 第二天清晨,关盛云和罗氏父子也渡过伊水,大军在高藤豆沿途留下塘骑的引导下向伏牛山基地行去。 高、尤二位先锋设立的临时基地在伏牛山脉的腹心,淯水(今白河)的发源地附近。这个地方今天是白河镇,在嵩县的正南偏西一点,直线距离约一百五十华里,不过当年仅有散居的几户人家而已。 像高藤豆尤福田一样,关盛云的大部队没办法直接南下。几万人马一头扎进渺无人烟的伏牛山脉是不可想象的,即便能寻到山中野径,辎重大车也绝对没办法通行。生活在现代的人远不如古人了解高山密林的凶险——在那场伟大的卫国战争中,真正给第一次远征军造成巨大伤亡的并不是缅甸的日军,而是野人山!面对来势汹汹的日军,出师不利的杜聿明张皇失措,带领远征军主力一头扎进莽莽山林……最后能挣扎走出来的,仅十之二三而已——这还是各种保障技术远超古人的近现代化精锐军队!反倒是没有各种现代技术可依靠的古人,对大自然的敬畏比今人高得多。无论是高尤二将还是关盛云,都是先沿着伊水向西逆流而上,随后向南行军,到达栾川镇(今栾川县)后再折回东面,行军路线像一个小于号(“<”)。 伏牛山的腹地热闹非凡。两军会师后,受地形限制,五六万人马的营地绵延开十几里路,单就消耗的粮草,每天便要吃掉一座小山。关盛云从陕北这一路下来连榨带抢已经不能用富得流油来形容,再带上了函谷关和新安县的缴获后,此时单纯依靠辅兵已经完全不够,甚至需要动用一部分战兵协助运输粮草辎重。即便如此,每天看着罗咏昊统计的消耗,依然心痛不已。好在国清林派给高尤二将的一万多辅兵都是好手,这阵子已经打造好六百多只舟筏,还有近八百只也将近完工,估计再有两三天的功夫就能一切就绪。 木筏用来载人,大不了湿了裤袜。而粮草辎重不能沾水,马匹等牲畜也必须用船运。照理说,打造木船是硬碰硬的技术活,绝不可以如此马虎。单就木料一项,便要准备个几年:刚刚伐倒的大树不能用,要先扔在阴凉通风的地方阴干上两三年——风干的过程中,木材开裂是肯定的,问题是谁也说不好它会在哪里裂!到了时间,根据开裂的情形再锯成堪用的板材,能用哪里用哪里,能用多少是多少。如果是新木头直接下水,这样的船只最多只能撑一年:这期间木料会慢慢变形,等变形的张力大过船钉的铆合力,便当场散架给你看!不过此时的关盛云并不需要打造一支永久性内河舰队,反正是一次性用品,到了湖广这些舟筏便完成了历史使命,那里河道纵横,想必有的是能“征用”的船只。因此,没人在乎其耐久性如何。 从安塞县、延安府、陕州府等地掳过来的二十几个专业造船工匠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一个个倒背着手在临时造船厂里溜达,不时停下脚步神气活现地指点着。岸边有二百来人在满头大汗地挥舞着木槌砸藤条——那些老藤不久便变成一团团粗麻,乱遭遭地堆在地上晒着。 新船下水,那些第一次造船的辅兵们又是一场虚惊:几乎每个接缝的地方都在渗水!半天不到的时间,船底的水就没了脚踝。老船工们看了呵呵地笑:“莫事莫事,木头泡一泡就涨了,自己便能把细缝堵得死死的。到时候把舱里水淘一淘就好哩。”口里说着话,让人把粗麻夯进较大的缝隙里,干干的粗麻也涨发起来,把漏水的地方堵的严严实实。 过了不多几日一切准备停当,大军离岸登舟,沿着淯水向南阳进发。明时的南阳府正北方向,并没有什么像样的村镇,尤其是经过钱玉川几年来装神弄鬼的折腾,连石桥保(今石桥镇,在南阳以北五十华里左右)也没剩几户人家,那时也没有鸭河口水库,关盛云大军舟筏首尾相衔顺流而下,浩浩荡荡蜿蜒开十几里水路直扑南阳府。 尹二五又被饿醒了。 明晃晃的日头高高地挂在南边半天上,已经是将近晌午了。昨天下午太阳还没落山,尹二五便早早地回到破屋里睡下了——跟陶十六、孟有财那一大帮子人在野地里徒劳地刨了大半天,几乎一无所获。也难怪,北坡已经被几百上千人过筛子似的趟了那么多天,能指望找到啥能吃的东西?还不如早点睡下,睡着了便不觉得肚子饿了。而且,少活动,尽可能地躺着,饥饿感也会轻些。 尹二五是七月二十五那天降生的,所以,像很多人一样,自然而然地就叫了这个名字。 饿醒了的尹二五没起身,瞪着坑洼不平的土墙在想事情。 尹二五可是真的过过几天神仙般的好日子的。雪白的馒头,就着肥得乱颤的白花花的大肥肉,狠狠一口咬下去,油脂顺着嘴角淌下来,再咬上一口脆生生的咸菜疙瘩……那个滋味,简直没法形容!想来天上的玉皇大帝过的日子,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吧?那阵子,街上的狗子们都成天跟着人跑——人吃得好,拉的屎对狗子们来说吸引力也格外的大。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没持续多久。 等南阳府城里外的乡绅富户们死的死逃的逃,也就半年不到的光景,尹二五们就很难再吃到肉了。嗯,那些狗子们的好日子更短,很快就被杀光吃尽了。街上倒是偶尔还能看到野猫,不过没人敢动它们的念头——钱大人说了,这些都是神兽哩!富户们没死绝那会儿,南阳府到处都可以看到它们成群结队地溜达,旁若无人神气活现的样子,真像那么回事。不过等到后来,鼠雀都被饥饿的人们捕食一空,它们的好日子也到了头,除去病死饿死被同伴分食的,剩下的一个个皮包着骨头步履蹒跚,像从地府里逃出来的,大白天看着都糁得慌。 钱大人可真是个大好人。如果不是钱大人,尹二五们还不是得一辈子半饥半饱地活着?起先是蝗灾,那叫一个惨。遮天蔽日的蝗虫像从地缝里突然冒出来似的,呼啦啦铺天盖地地从天而降,等它们再次腾起,那片地便像疮疤一般秃了。一片又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眨眼间就变成一片焦黄,寸草不生。每隔上十几年,老天爷就会给这里来上这么一下。尹二五,以及他的同伴们的爹娘爷叔,有不少便是上一次蝗灾不久活活饿杀的。 等蝗虫离开南阳,城里乡下的富户们纷纷像以往一样,搭了粥棚,那些连种子粮都没剩下的苦人们,差不多每天能喝上大半碗稀亮得能照见人影的清汤寡水。尹二五看见别人的样子便能猜到自己现在啥样。心里知道,再过一阵子,自己就算勉强没饿死,肯定也变成个活鬼似的。不过,还是打心里感念着这些富户——人家的粮食也不是偷抢来的,白白拿出来给你熬粥续命,这是恩德!再说了,谁也说不好这场灾要持续多久,来年若是旱了涝了,都是保不齐的事。受灾的那么多人,人家总不能把家底全拿出来给你一口气吃掉呢。 不过,尹二五们的感恩之情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排队领粥时听旁人议论,钱大人发告示说,那些蝗虫不是自己飞走的,是玉皇大帝派了神猫神狸把它们赶走的哩!站在一旁看管家杨伯分粥的杨员外听了啐一口,说胡扯哩,遭了天灾还腆着脸说甚么祥瑞,也不开州仓,狸猫们吃的怕不是蝗虫,而是姓钱的良心! 马老七已经领了一份粥,三两口喝完了又去排队,还夹塞推人,被杨员外觑见,直接拎出来搡出去,还告诉杨伯明天不准给他粥吃,恼羞成怒的马老七便去找了衙役张麻子——杨庄的人都知道,去年张麻子几个来催粮时带的斗子是私做的,庄户们鼓噪起来,有人请来了杨员外。暴脾气的老员外当场抽了每人一顿大耳刮子,罚他们头上扣着私做的斗子在麦场跪了足足两个时辰*…… 第二天,钱大人亲自带府兵把杨家大院给抄了!开始杨庄的老少爷们还真有几个想拦着些,钱大人扬声说姓杨的是谋逆,诽谤朝廷,谁拦着谁就是同伙,要一起杀头!张麻子几个帮衬着喊,等府台大人抓走了人犯,私藏的粮食大家随便分,便没人再上前了。 官兵们抬着箱笼押着杨家男丁们都走了,马老七孟有才几个带头冲进了杨家。等他们扛着怕不是得有百多斤(明斤)的粮包出来,围观的所有人都不再记得什么叫做恩义,起先是犹豫着脚步往院子里挪蹭,不久便红着眼全冲了进去…… 再往后,所有没啥硬靠山的富户们,一个接一个地被人想起来曾经诽谤过朝廷…… 尹二五们的好日子降临了。 *明朝的田赋,往往都是由乡绅代为收集,统一上缴。衙役是贱业,一般情形下,欺负两眼一抹黑的乡民很正常,但对乡绅绝不敢造次,尤其是有功名(比如秀才)者。张麻子收粮时带了私做的大斗——回衙交差时,多出来的便落入自己腰包,所以挨了杨员外的揍。 第一百零一章 魔域 第一百零一章 魔域 起先,普通庄户对乡绅富户们那种与生俱来的敬畏感多少还是有些作用。从老一辈人的口中,他们知道,那些富户往往是四五代,甚至五六代勤俭持家才有了今天。而他们自己,也确实大多曾经身受过人家的恩惠:灾年的赈济不说,每年农忙那几天,长短工的饭食里肯定会有肉——而东家全家,除了三节两寿,其他时候往往都是素食。若是真遇到什么急事灾祸求上门去,总是能得到帮助——自古皇权不下乡,两千年来,基层社会秩序的稳定,就是靠着乡绅们在维系。 各人都有自己的命。人家命好,那是因为上辈子积德行善,便被阎王爷安排投胎到好人家。安心认命,多做好事,下辈子会有福报的。 老人们都这么说。 不过,钱大人说了,这些都是假的! 杨庄人冲进已经一片狼藉的杨员外家以后,虽然没见到什么金银细软,但府兵们实在搬不动剩下的粮食可还有不少白花花黄澄澄的散在仓里!大家都抢着往自己家里扛。也有个别人,比如那个胆子最小,掉个树叶都怕砸破头的杨石头,只是在旁看着,犹豫着不敢动手。不过,谁拿了谁便宜,不敢动手的活该你继续挨饿呗!过了四五天,杨石头饿得实在受不住,去找搬得最多的马老七借粮,被他一口浓痰啐在脸上连打带骂地撵走,杨庄人都觉得马老七做得对——大家都动手时你不动,现在又腆着脸来借粮?自己做好人?凭什么! 尽管眼下肚里有了食,但大多数杨庄人心里还是像隐隐地压了一块大石头,说不出的别扭。村头垄间彼此碰到,若是以往,家里有了百多斤存粮,一定会开心地聊上一阵,但此时都会垂下眼皮,低着头默默地各自走开。 好在这种压抑感没持续多久。 张麻子神气活现地又来了杨庄,敲锣打鼓地把老少们聚在麦场,当众给马老七发了十两银子,然后说,这是钱大人对他举报杨恶霸的赏钱。白亮白亮成色十足的两枚官银锭子在日头下闪花了杨庄人的眼睛,让不少人心里升起来“早知道这样就算为朝廷立功,俺不是也能……”的小火苗。在庄户们的心里,杨员外固然像是个好人,但官府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定性。钱大人无疑是对的——官府能错么?自己只是个大字不识的的庄稼汉,铁定是被这姓杨的骗了!于是马老七看起来竟顺眼了许多。 张麻子是跟着钱大人的幕客康师爷来的。等众人都被两枚五两的银锭牢牢钉住脚跟和心神,康师爷清了清喉咙发话了。到底是读书人,康师爷那口难懂的胶东话一下子就直愣愣地戳进大家的心里:杨庄的老少爷们,钱大人知道你们日子过得苦!但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原本不该受这般罪的!都是被那姓杨的土豪劣绅害的! 石破天惊…… 康师爷离开了好久,大家还傻愣愣地站在当场,康师爷的那些话,每一句都像一把铁锤,狠狠地砸在众人的心头。 “你们起早贪黑地干活儿,却吃不饱、穿不暖,那姓杨的下过地、挨过毒辣辣的日头晒吗?” “你们亲眼见到了那姓杨的家里堆的粮。他没扛过锄头,哪里来的那么多粮,还不都是你们种的?” “你们种了粮,却要白白交给那个杨黑心,是因为你们觉得地是他家的,天经地义。可是,你们知道他家那些田地是怎么来的吗?还不都是他祖宗靠坑人家抢人家骗人家强取豪夺来的!否则——凭什么你们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好地却尽被他家占了去?” “你家的娃在割猪草,他家的娃在念书,等黑心家的娃长大了,还是会像他欺负你一样欺负你们的娃娃!” “杨庄杨庄,你们难道真的都是羊,听凭那个黑心肠的家伙宰割么?” 一锤又一锤,沉甸甸压在众人心头的大石头被砸得粉碎,消散得无影无踪——原来,咱们做得对啊!这些粮,本就是咱们自己的! 钱大人、康师爷简直是下了凡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杨庄是个百多户的小村,按照大明的保甲法,十家一甲、百户一保,杨庄以前的保正,理所当然地是杨员外。杨员外被抄了家,康师爷当场让立下大功的马老七做了保正。 杨庄人心里的小火苗燃成了熊熊大火,杨庄唯一能烧的杨员外家已经成了白地,于是在马老七的带领下,这团烈火迅速向赵庄、大小徐营、董营……蔓延开去。 很快,四郊十里八乡的缙绅富户们都被破了家。尽管这是一个满目疮痍的大荒年,大多数百姓还是过上了餐餐细粮,顿顿有肉的美好生活。 尽管很短暂。 不少人再种地了,大片大片的农田荒芜在那里,旅人们往往要走上半天,才能间或着看到零星的耕者。而南阳府的钱大人则喜获大丰收——抄来的金银细软不说了,康师爷是个识货的行家,在后面一系列的官府查抄行动中,古玩字画名人真迹,没什么能逃得过他的法眼。 尹二五们不懂这些,也没心思去想,只要白面馒头敞开肚皮吃,再杀了那些土豪劣绅家养的猪牛羊鸡大快朵颐,就是神仙的日子。至于往后……谁管得了那许多!反正大家都在吃,你不吃,活该你倒霉! 让尹二五最开心的,是看着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员外老爷们匍匐在自己脚下涕泪交流地讨饶,那感觉,简直像金甲天神附体般爽利。马老七真是个人才,竟琢磨出那许多收拾人的花样。比如说,用鱼线捆住一只大拇指和一根大脚趾,再把人吊起来,高度刚好让他踮起另一只脚尖能勉强站立、面冲墙壁跪在摞起来的碎砖上,再用脑门把一块大青砖顶在墙上、再比如,等河里冻上坚冰,砸开一个窟窿,把人两腿绑了杵下去,腰际卡上木板,上半截冻在冰面上,为了尽可能延长其痛苦,还搭个窝棚里面生上火……眼前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马老七,再不是蜷在土谷祠廊下的那个人人瞧不起的无赖子。 跟着马老七吆五喝六地横行各乡上了瘾,眼看着四野乡下再没啥可折腾的,于是开了春大家一窝蜂涌进了南阳府城。 这次进城,打了半辈子光棍的尹二五可算开了眼。有次在城门口抄杂货摊子,见到一伙出鬓(错别字,那个词尾尽——好吧,这俩字也是错别字)的,原来是一个姓骆的举人谋逆下了狱,老婆上吊死了。自从董营出来,马老七其实已算不得光棍了——大家都知道董员外的闺女死前遭遇过什么,但谁都不敢说啥——听到路人指指点点的议论着骆家娘子多漂亮多可惜,马老七还是领着众人截住了抬着棺材的骆家几个下人。 失了主人的下人们,只是本着近乎本能的朴素的感情去埋少奶奶,自己今后的生计还茫然无计,哪里敢跟气势汹汹一口咬定棺木里有大逆证据的马老七们硬抗,挨了几下棍棒便扔下棺木抱头鼠窜了…… 死者的遗容已被整理过,但舌根的软骨断了,还有一小节没法子塞回嘴里,看着挺瘆人的。饶是如此,也没有挡住光棍们的好奇心、等这帮家伙研究完外部,进而对内部构造又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有人掏出了刀子…… 天傍黑了,光棍们终于散去,边走边议论着活该:朝廷赐了你功名,这是多大的恩典?这厮居然谋逆,岂不是报应活该么!尹二五孟有财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仿佛自己刚刚做下的是一件正义的事情,不时有人说出几句下流话,大家听了都是过瘾的哄然大笑,心中再没有什么罪恶感的顾忌。第二天出城砍柴的人见到的,只是被劈散架的棺木,和野兽啃噬殆尽的碎骨血痕。 转眼又到了缴皇粮的日子。 田野大半都荒着,不过,钱大人的命令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张麻子亲自指挥着马老七、还有尹二五们各村挨门挨户地收。张麻子私下里对马老七说了,钱大人只看各村收来的数量,才不会管是如何收上来的!于是那些依旧老实巴交地种田的倒了大霉,管你什么口粮种子粮,别家没有只有你家有,你说咋办? 刁民们总是能想出各种办法藏粮食,不过这可难不倒张麻子马老七他们——你家几亩地大概出产多少众人心里都有数哩!还有一个现象被大家陆续发现了:你对其他人下手越狠,便越能得到信任!换句话说,你便越不需要担心被催逼到自己头上!那些密报邻居藏粮被起获的,不少还拿到了赏钱! 不过,等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个诀窍,邻里间都像防贼一般提防着彼此,密报的成功率直线下降,逐渐变成了泄私愤的手段,张麻子们往往刨的满头大汗一无所获,也失了兴致。再等到查看粪便颜色的方法被发明出来,所有人的好日子终于都走到了尽头…… 田地彻底没人种了。头年离村十几二十里外的荒山旮旯还有人偷摸开出几分地种点杂粮,现下也都荒了,草长了一人高。张麻子等官差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马老七自从被不认识没交情的陌生衙役赶出城,也迅速像霜打的茄子般瘪了下去。诺大的南阳府,别说见机得早跑出去的几家富户,普通人也投亲靠友的走了不少,剩下的都形销骨立活鬼似的——其中大半,都曾经和自己一样,着实有过一阵吃香喝辣的美好时光。 尹二五身上被阳光照着,觉得有些燥热。肚里没食,一出汗就觉得头昏,于是停止了胡思乱想,从破炕上爬起身,走出门外,苦苦思索着哪个山旮旯还没去过,今天要去碰碰运气看能否挖到点野菜。 尹二五拖着脚来到河边,想先喝上几口水压一下饥饿感,没走几步便呆住了:五六里外的淯水河道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舟筏,一眼望不到尽头,正在向自己缓慢而又坚定地驶来! 关盛云的大军到了。 存稿告罄。尽管是小说,为了保证质量,写作时要参考大量文献,以后很难做到每日一更,两三日能更一篇就不错了。 第133章 第一百零二章临敌 第一百零二章临敌 尹二五目瞪口呆地僵立了片刻,撒开两腿向村里跑去,一路跑,一边扯开嗓子喊道:“不好啦,有大军要杀过来啦!” 大字不识的尹二五当然不知道逼近中的关盛云船队是反贼。即便识字,隔了五六里也不可能看清什么。不过在这个时代,只要过兵,官军和反贼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一样的拉伕、一样的抢粮、一样的强坚(错别字)、一样的劫掠……的确,史书上往往会记载某支军队军纪严明,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劫什么的,深受百姓们箪食壶浆的爱戴。然而,浓墨重彩的唯一原因只是因为这种现象实在太过罕见——如果每支军队都是如此,史家还需要浪费笔墨么?而且,这样的军队往往存在不了多久便灰飞烟灭,无一例外!道理其实很简单:军纪严明,说明将领治军有方、治军有方的结果必然是战斗力爆棚,再加上广得民心……这几样放在一起,换你做大皇帝,能睡得着么? 最好的例子是萧何。在刘邦出征期间把关中治理得井井有条万民称颂,高祖回来时百姓们全跑到驾前为丞相请功,然后刘邦一上朝便把萧何下了狱!好在经过高人指点,出狱后留职察看期间一改作风,强取豪夺大敛私财,弄得百姓们怨声载道苦不堪言。等百姓们再来告状,刘邦乐了:这就对了嘛。百姓们众口一词地骂你,都觉得朕才是大救星,这样朕才放心啊!丞相做得好,重赏! 道理就在那里摆着,只不过谁也不能明说,得自己悟。 懂? 相反,就地征集补给才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军队最普遍的做法。原因么,首先是巨大到几乎没有任何一个行省能够独立承担得起的运力成本和低得令人发指的效率(千里运粮十不存一)、其次,一旦踏上战场便是生死未卜,从士兵到军官,恐惧,遗憾等情感都需要宣泄、第三,兵士中有非常高的比例是流犯,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无论将领还是地方官,对此往往都会睁一眼闭一眼——事后朝廷也会心照不宣地给过兵的地方免去些赋税。否则,万一矛盾激化酿成兵变,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至于百姓的损失……嗯,都是必不可少的代价、朝廷完全可以预期并接受的代价! 尹二五刚刚跑回杨庄,便迎面撞上了马老七一行。后者身边已聚了足足两百多号人,男女老少都有,陶十六、孟有财等都在其中——这些差不多是现下杨庄的所有人了。没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尹二五开口,马老七冲他点点头道:“方才麻子哥来过了。石桥保那里有人跑出来送信,钱大人说过来的都是反贼,要咱们都去府城杀贼,为朝廷立功哩。” 虽然已饿得两眼发黑,听得马老七这话,像其他人一样,尹二五立刻来了精神,前阵子战天斗地抓谋逆那股子劲头仿佛瞬间重新附体般抖擞。杀反贼便有馍吃、饿了许久是因为谋逆的反贼都被抓光了——对马老七尹二五们来说,这道理便如一加一等于二般的简单明了。何况……官军嘛,无论多菜也惹不起、而反贼们,简直太容易对付了:那么多的深宅大院、那许多平日里如狼似虎的家丁护院、那么老高的院墙……只要大家高声呼喝着抓逆贼向前一冲,还不都是边哭喊着冤枉边乖乖跪下听凭发落?一个个像小鸡子一样任咱摆布! 于是这帮人举着扛着拖着锹铲镐把粪叉子,雄赳赳向南面的南阳府城行去。骑了快马的张麻子动员效率很高,一路上潘庄、谷庄、韩庄、双庄等南阳府北的村镇,人群逐渐汇集到一起,等大家到达府城北门外,放眼四望,黑压压都是人头,怕不是已经聚起一两万人。而且,还在有一群又一群的人陆续加入进来!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兴奋和憧憬:有馍吃、有肉吃、可以想做啥便做啥的爽利好日子终于回来了! 淯水沿着南阳府城东南角蜿蜒而过后一分为二:一条支流先是向西拐到南门外,随后南流,这条支流叫白河;另一条则径直向南,这一段叫做棘水。直到流过新野,到达豫鄂交界处与四水归一的白河*再度合流,并流后重新被叫做淯水,与东流的汉水在湖北的襄阳府附近交汇。 听过齐立伦父子的介绍,关盛云罗咏昊等都觉得攻克南阳府城不会太难,尤其是南进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如今关部的将领们,都已经具备远比绝大多数大明官军更加丰富得多的战斗经验,将领们一致认为,凋敝如斯之地,完全不可能有条件组织起任何称得上稍具威胁性的抵抗。二三百里的征途,越是靠近南阳府,目光所及的景象愈发坚定了将领们的判断。甚至不少人提出绕城而过,径直南下的主张。其中喊得最响的自然是张丁。大家都知道,他的霹雳营在函谷关一战损失最大,虽然已经补充到齐装满员,但仅是就编制装备而言。如果以大明兵部的标准看来,人员足编,还都是青壮、装备充裕,这绝对已经可以称得上一等一的强军。但关盛云部是反贼,他们可不能靠漂亮的纸面数字过日子,若想活下去,必须要脚踏实地。兵士们需要很长时间的相处磨合才能建立彼此间的信任关系,信任可以决定战场上的生死成败、新兵更需要足够的训练才能恢复战力——即便如此,也仅仅是一部分而已,真正的战力,必须经过真正的战火洗礼!而此时的霹雳营,基层士官大多是洛阳一役后幸存的老兵火线提升,新兵们大都是洛府的降军丁壮,单就半懂不懂彼此口音一条,便远没有形成有效的战场指挥链条。张丁私下没说出来的小心思大家也都明白:只要有足够的油水可捞,也不是不能打一下,反正死了人再补就是了。可这鬼地方破败成这个鸟样,弄不好大概率赔本,这种事,精明的张将军可不愿做。不过这厮态度转变得也快,罗世藩把他拉到一旁咬着耳朵嘀咕了几句,笑容立刻绽放在张游击刚刚还涨得紫红的面庞上,态度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拍着胸脯慨然表示,愿意做大军前锋,让霹雳营再次接受血与火的洗礼! 吃惊的不仅是关盛云,所有人都看傻了。只有罗军师,冲着爱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当然,无论如何,南阳必须打下来。大军要去陌生的湖广,天堂般的鱼米之乡!那里的官兵想必吃得好,装备训练自也绝非叫花子兵可比,绝不能在身后留下一个巨大的隐患。否则到时候腹背受敌,大家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次大家一致通过的方案是稳扎稳打,既不需要像打陕州那样冒着被逆袭的巨大风险敌前抢滩登陆,也不需要绕过宜阳般的偷渡,按部就班便是了。不过就算打,也不能让张丁打头阵,霹雳营和振勇营都需要养伤,做大军后备队吧。谷蛮子的刚锋营此役应该也用不着上——好钢用在刀刃上,得留着攻襄阳府。因此,主攻便落到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和关盛云亲领的破霄营这里。尤福田的两个营分兵,天一营走白河、怒涛营走棘水,配上国清林的五千辅兵,负责切断南阳府通往鄂省的南路。 张丁憋了一肚子气,看谁都不顺眼,嘴里不停日天日地的骂着,大家嘻嘻哈哈地取笑,气氛很是轻松,显见得谁都没怎么把眼前的这场仗放在心上。 关野火是关盛云的亲卫队长,站在大帅身后参加了军议。这个急性子刚散会便三两步蹿出帅帐,一把拉住罗世藩,刨根究底地问到底跟张丁嘀咕了些啥。耐不过纠缠的少军师只好实言相告,随后,这个藏不住话的家伙便跑去找关建林显摆,关建林又告诉了谷白松……不消片刻,所有人都知道了答案:富庶的南阳府才几年便破败成这个样子,粮草什么的固然没啥指望,可咱们不缺粮啊!而那些原本散在民间的金银财宝呢?又不会长出腿自己跑掉——此刻,都堆在府衙里等着人去搬呐! 大家的兴致一下子高涨起来。 嗯,张游击的骂声也更响亮了,在诺大的营盘里久久回荡。 大军的营地设在南阳府东北十里淯水西岸,除了必要的粮草装备,其他辎重没有下船,统统泊在旁边河里,尤福田的两个水营开走后,由振勇营在岸边、霹雳营登舟接防分别守着。谷白桦的刚锋营在两千辅兵的支持下泊在城东南角,掐断了南阳府的东路。城西没有设防——兵法上不是说“围三阙一”么,给溃兵们留一条逃路罢。何况,以关盛云现在的状态,实在再也吃不下更多的辅兵了,得先消化一阵子再说。 等到一切就绪,在罗世藩的一再坚持下,罗咏昊又召开了一次临敌军议。 除了已经启碇南下的尤福田,再次聚回帅帐的将领们私下议论着,都觉得少军师这次有些小题大做了。谷蛮子尤其不以为然:小舅子军师(罗咏昊把赵姑娘收了义女,那个年代的人们都很重视这种关系,跟真正的血缘关系差不了多少)不就是因为答应了替齐家父子报仇么?那你倒是让岳父大人派咱做前锋啊!嗯,等下要跟私娃子阿豆说下,不能手软,舅爷的事就是咱自己的事…… 看看人到齐了,罗咏昊瞟了一眼关盛云,见后者点点头,于是清了清嗓子道:“大帅,各位将军。大战在即,犬子刚刚跟我说了件事,我觉得有几分道理,所以把各位请来一起听听。”说完转向罗世藩,“你自己跟各位将军说吧。” 罗世藩离了座,向关盛云等一拱手道:“大帅,各位将军。”继而转向众将开门见山,“各位将军都觉得这南阳府好打吧?在下却觉得未必!” 此言一出,众将不由得一愣,你一言我一嘴的小声议论开了:周围已经破败成这个样子,能养多少好兵?连寿王府那等精锐都一战而溃,怎么会难打? 罗世藩略沉了片刻,缓缓道:“各位将军说的都有道理。不过,在下以为,咱们这次真正的对手很可能是民,而不是军!” *四水归一:白河在豫鄂交界处与棘水合流前,在新野附近先后与潦河、涅水、湍水并流。 第134章 第一百零三章 谋划 第一百零三章谋划 众将顿时安静下来。只听罗世藩一字一句地说道:“而且,这场仗,很可能会是一场我军前所未见的血战。前期接战我军必胜无疑,但若是不能狠下心肠,杀到血流成河,杀到对方死绝,杀到无人可杀……只要手软,我军便是大败!小可不才,但对此等情形确信无疑!” 嗡的一声,众将炸开了锅。高藤豆第一个笑出声来:“少军师的神机妙算咱们都佩服。不过,少军师刚刚也说了,此战我军的对手可能是民。这民么,见了血,岂不是一哄而散?若是连拿锄头的村民都打不过,咱们岂不都是废物了?哈哈哈。” 龚德润接口道:“咳咳,龚某也觉得少军师似有些多虑了。老高的三个飞兽营都是见过血的,大帅的亲卫营和马队更不消说。三千久经战阵的战兵精锐,便是对上京营,鹿死谁手也尚未可知,还怕什么乌合之众的乡民?话说回来,就算有啥意外,俺的刚锋营还能开过来搭把手哩。” 谷白桦自以为明白罗世藩的小心思,正想替舅哥分辨几句解围,关盛云一拍帅案:“都闭嘴!听少军师继续说!” 罗世藩向关盛云投去感谢的一瞥,转向龚德润沉声问道:“龚大哥,我知道你是条好汉。但我问你,短兵相接时,你觉得自己能杀几个人?” 龚德润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答道:“论武艺,我肯定不是谷蛮子的对手,不过,三五个应该不在话下吧。” 罗世藩笑了笑:“龚大哥过谦了。你说的是披甲战兵吧?如果是没有什么像样武器的布衣百姓呢?总要十个八个以上,对吧?” 众将不知少军师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龚德润也听糊涂了,犹疑着回道:“那是自然。不过,又没什么深仇大恨,砍倒几个冲在最前的,后面的自是一股脑跑了,也没必要非得不依不饶地追上都杀了啊。” 罗世藩步步紧逼地追问道:“话虽如此,但如果,我是说如果哈,那些百姓一个劲地冲上来送死,你当如何?” 龚德润仿佛有些明白了:“两军对阵,有敌无我。若是披甲,龚某自然不会手软。不过,对手若是一个接一个跑来送死的布衣百姓,时间久一些,龚某自问最后可能真会有些下不去刀……” 罗世藩双掌一击:“没错!”然后转向众将继续道:“想来,各位将军应该也差不多吧?在下在陕北便听过坊间有言,道是‘杀猪匠越老心越狠、杀羊的越老心越软’。因为你杀猪时猪会挣扎、会反抗,索性一刀下去最是干净;而羊子则不然,它就站在那里流着泪凭你杀!正常人做得久了,终归会有不忍下刀的那日。在下怕的便是这个。” 谷白桦不解道:“见得许多人死在前面,后面的人难道不知道逃么?” 罗世藩正色道:“在下以为,他们很可能真的不会逃的!至少在精神彻底崩塌以前不会。各位都看到了这里是啥样子,经过这些年鬼蜮般的生活,在下敢断言,此地剩下来的人,十有八九都已被魔障蒙了心智。我在齐老先生家盘桓的那几日,跟他们父子聊的全是此事。他们所说的,起先我觉得难以置信,但这些日仔细想来,越想越不对劲。咱们即将遇到的那些人,他们全然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被灌输了什么,他们便会相信什么、他们过得猪狗不如,但还是以为生活在天堂里、他们对真正害自己落到这般田地的人感激不尽,为他们说话的人却都被视为仇寇!咱们更是已经知道了他们是如何对待亲人、朋友、邻居的!他们对欺压逆来顺受,你想怎样便可以把他们怎样、但对弱小,则残暴狰狞百般凌虐,不仅毫无怜悯反倒乐趣无穷。他们甚至可以把亲生骨肉祭给猫狸野兽……这样的人,还能被称作人么?” 帅帐中一片死寂。 谷白桦张了张嘴,半晌,喃喃犹疑道:“应该不会吧?”但看看周围人的脸色,复闭了嘴。 龚德润叹了口气:“你是边陲出来的蛮子,不懂这些。” 高藤豆咬咬牙一拍几案,震得几上的茶杯险些翻倒:“那就杀!钢刀在手,识趣的逃便逃了,真若一心送死,也怨不得咱们!”——可见得关盛云部现下已经肥得流油,将领们军议的帅帐里竟像模像样地摆了茶几和椅子,而且,还有茶! 罗世藩摇摇头:“话是这么说,各位将军可能会好些,但你们的部下呢,到了那时节前赴后继涌过来杀不胜杀,各人真的能下得去手么?说实话,各位将军能比你们的部下好到哪里去,在下也是存疑。” 满肚子气恼一直没说话的张丁赌气道:“送上门给你杀偏又怕心软,那还打个屁仗呀!干脆还是绕过去算了!”说了一半,眼珠一转又赶忙补了一句:“要不,你们走你们的,狗贼们都盯着东边的水路,我带霹雳营试试偷一下南门?” 哈哈哈哈。帅帐中众将爆发出一阵大笑,将凝重的气氛冲淡了不少。张丁气急败坏道:“笑什么笑!老子抢来东西还不是人人有份!你们哪个不是两手血,娘的装什么好人!” 关盛云正要发作,罗咏昊轻咳了声对众人摆摆手:“各位稍安勿躁。小犬既已想到这一层,应该还有对策,且听他继续说来。” 罗世藩笑了笑,不过笑容显得有些苦涩。环顾了众人一眼,慢慢说道:“这仗,非打不可、南阳府必须拿下来。其一要绝后患,免去我军腹背受敌的后顾之忧、其二要立威。湖广是生疏之地,咱们对那里陌生,那里的狗官兵对咱们也陌生。我军这一路攻无不克的赫赫兵威此刻他们全然不知,难免有不少人心存什么立功的侥幸,若不能通过此战彻底震慑其心神使其畏我如虎,我军恐战不胜战。身处敌境,兵员和物资的消耗咱们拼不起。这第三么,”说着话,少军师用余光瞟了一眼张丁,“府衙里那些金银,更没有白白放过的道理。” 说到这里,见谷白桦不安地在椅子上抓耳挠腮扭来扭去,知道这蛮子妹夫已经急不可耐,忙继续道:“在下有个计较,各位将军听听看是否行得……” …… 出了帅帐回到各营,众将按照少军师的吩咐,把手下的营官、队官、把总们都聚了来,详详细细,耳提面命地把少军师一再告诫的话语传达给他们:交战时对方就是仇敌,绝不能手软,这次的敌人不同以往!不能心存侥幸搜死尸,绝不会有什么财物,反容易被敌人反杀。一开始军官们都觉得这些是废话,有些小题大做,但等真正明白了可能即将遭遇的情形,每个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关盛云把国清林单独留了下来。罗咏昊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小国,你觉得可以么?” 国清林毕恭毕敬地一叉手:“回军师大人,可以的。卑职的辅兵八成以上都是青壮,除去给尤将军、谷将军的七千人,老营这里本就预备了一万二千人。构筑营盘工事做云梯撞车什么的最多需要一半,另一半本就是给大帅助战用的。少军师既然定下战法,有张将军帮忙守着,舟筏上留五六千人足够了。卑职总计可以抽出助战辅兵一万五千人。如果不够,再添三四千人也能凑得出。若是发了刀上战场,恐怕只有给大帅预备的六千人可以做半个战兵使得,其他没见过血的怕是不行。但按少军师的计较,又不是面对面搏杀,俺让队官们盯紧些,当是出不了什么大岔子。只是……” 罗世藩笑了笑:“国大哥,用不得这许多人。八千人足够了。料敌从宽,你给咱们预备一万两千人吧。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无妨,不碍事的。到时候换人不换弓,两三千张弓咱们肯定有的。” 罗咏昊拿起手边的账册,边看边道:“弩机咱们总共只有四百多具,都配到各营弓兵手里了。船上还有三千五百多张步弓、七百一十张马弓,羽箭有八万多支……嗯,就是羽箭怕稍嫌有些不够。” 关盛云接道:“那也没其他办法了,现做来不及了,布一些拒马罢。” 罗咏昊点点头,转向国清林:“小国,你马上安排人把弓箭都卸下来。哦对了,务必让大家熟悉一下。” 国清林咧嘴一笑:“军师大人放心。俺平时扎营后闲的没事做,总会带人射点兔子山鸡什么的打打牙祭。射箭这事,百步穿杨肯定要下死工夫去练,但上手却不难。又不需要什么准头,有大半天时间就该差不多了。” 罗世藩道:“国大哥说的是。射得准不准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尽可能射得远。咱们人手足够,不用惜力。还有就是轮换要组织好,十人一组,十组一队,五队一个小阵。每个小阵后面要留些备用的弓手,断了弦,折了弓,膀臂抽筋都是免不了的事,切不可急切间乱了章法。” 国清林挠了挠头:“啊?还要这许多事?俺还以为把人领来分一下队伍就好了……” 罗世藩笑了:“可不是。列阵的地方、进退的次序、箭只的供应,都要提前琢磨好的。”随后转头道,“大帅,爹。俺陪国大哥一道去吧,给他搭把手。” 待二人离了帅帐,关盛云望着罗世藩离去的方向盯了半晌,对罗咏昊感叹道:“军师生得好儿啊!” 罗咏昊叹口气:“唉,世藩脑筋确是活络。然而……” 关盛云佯怒道:“然啥?俺可绝不愿遇到贵父子这般的对手。” 罗咏昊闻言一怔,马上明白过来关盛云是在开玩笑,也不禁莞尔。二人的命运不仅已经牢牢地捆绑到一起,这一路的血雨腥风,彼此间早已结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随后想了想,眼望着关盛云关切道:“大帅年纪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 关盛云摇摇头:“前路生死尚未可知,哪里顾得上这些。” 罗咏昊目光一闪:“以当下情形看来,咱的前面,倒还真似有些出路。” 关盛云精神一振,接道:“哦?军师可否说来听听?” 六日陪娃嗨玩,停更。^_^ 第一百零四章 计较 第一百零四章计较 钱玉川派人来找康笙(字律铮)师爷时,后者正眯着眼睛如痴如醉地盯着一幅画入神。 《瑞鹤图》! 这幅画的作者非同小可——竟是个皇帝。嗯,就是那个“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的宋徽宗,赵佶。 政和二年上元次夕(上元节就是元宵节。次夕是转天,正月十六),赵佶在延福宫大宴群臣。君臣正在宴饮,西北方飞来一群仙鹤,盘旋在宫殿上空。徽宗见此兴奋不已,认为佳节之际仙禽飞临,分明是大宋祥瑞之兆。圣上开心,群臣自然排山倒海般哄然凑趣附和,于是大喜过望的赵佶便乘兴画了这幅《瑞鹤图》。 然而……短短十余年后,金兵大举南下,赵佶先是把皇位“禅让”给儿子钦宗赵桓,再然后,父子俩便双双被掳走,北宋一朝宣告终结。 《瑞鹤图》是从骆家抄来的,据说是骆府少奶奶娘家的陪嫁。康师爷可是个识货的大行家,一眼便认出了题诗那种与众不同的瘦金体,而且,康师爷知道,骆府少奶奶的娘家是嵩县齐宅,祖上曾在两淮盐政这等肥缺上做过!因此,二话不说便亲自动手,小心翼翼地把画取了回来。府尊大人姓钱,人如其姓,最喜欢金银珠宝,故而这几年抄没来的文玩字画,大半便归了康师爷这里。 所有字画中,康师爷独最爱这幅《瑞鹤图》。名家手笔固然难得,但前朝皇帝的御笔真迹,更是绝非寻常。因此只要得空,便会痴痴地看,陶醉其中。看得久了,竟似悟出些什么:天空翱翔着十八只仙鹤——南北两宋总共有十八位皇帝、鹤首左顾的九只,右盼的九只——十八帝南北宋各占其半、空中鹤都飞去后,却有两只立于鸱(音“吃”)吻*之上离了鹤群——徽钦二帝被金人掳去,结局与其他帝王截然不同、鸱吻上的两鹤,右边那只立得稳稳当当,左边那只则扑棱着翅膀站得很是勉强——总体来说南宋较之北宋更是风雨飘摇……冥冥之中,竟似透出些玄机。 康笙正在出神地想,听到钱府尊派人来请,急匆匆赶了去。 从石桥保逃出来的人那里,钱玉川当然早几天便知道了关盛云大军即将汹汹而至的消息。不过,在他的心里,尽管也有些担心,却并不像此前其他地方官员那般惶惶。钱知府心里很清楚,自己真有几分可以依仗的本钱。 首先是穷。做贼么,总是要抢的。整个南阳府已经被自己刮得百里残破,实在没啥可抢的了,这一点钱大人心里比谁都明白。一般而言,府城固然富庶,但正常情况下,流贼最为需要的粮草、用具等大宗物什还是主要依靠劫掠乡下。现在乡下已经千疮百孔,啥也补充不了,派了搜索队也是白耗粮草。当然,钱玉川并不知道关盛云部现在已经富得流油,根本就没打算再去乡下抢啥——好吧,不止钱玉川,恐怕此时全大明也没人知道关盛云到底富到啥程度,包括给他们输送了大批物资的陕西三司!其次,府城内外别的没有,但穷凶极恶的流民少说几十万人!别看这帮人对官府服服帖帖惟命是从,但对旁人耍起狠来,那种种手段钱大人看了也会暗自发怵。这些都是可用之民啊!对此,钱大人很有信心,也做了安排:那便是打!有的是穷得生无可恋的亡命徒,一股脑填进去,让贼杀呗。无论死多少钱大人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充其量贼人只有几万人,几十万红了眼的家伙嗷嗷地冲,你杀得过来么?等贼杀得脱了力、寒了胆、提不起刀子,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钱大人可不怕什么尸山血海,那样最好,正好上报一个三年免征!正发愁来年怎么搜刮才能超额完成任务呢。眼看除了要狠狠掏一把腰包运动疏通下赶紧挪个地方的当口,贼人来犯,真是帮了大忙!打赢了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免赋税……万一敌不过,大不了给贼们一笔钱让他们直接去湖广。真到那时候把城门一堵,元气大伤的贼人们,不可能再有兴趣爬墙啃城砖了吧?等贼人一走就报大捷! 派出去的衙役们纷纷回报,除了东边溧河大姑冢(今汉冢乡)等几个乡的人被淯水里的贼人阻了过不来,北面、西面、南面各乡各村的人们都在向府城汇集,此刻已聚了四五万之众,而且,还有更多的人正在群情激愤地奔在来路上!钱玉川听了更是信心十足,叫人去请康师爷,一起商量破贼之法。 康师爷进二堂谈了没多久,唐王的长史陈伯闻(字子聪)也心急火燎地一头闯进来,人还没进屋便听他高声叫道:“钱府尊,钱大人,王爷听闻有大股贼人来犯,甚是忧心。可有此事?” 唐王就藩于南阳府。如果说洛阳的寿王千岁只喜欢吃,那这位藩王,平日里就是一个字:玩。任何稀奇古怪的,不论是物什还是人,都要费尽心思弄了来。不过千岁没长性,无论啥东西到手欢喜几天便抛到一边再不理会。多年以前圣上赐了颗西洋宝珠,王爷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个把月,随后便失了兴致,偶然听人说起寿王府有个姓管的马卫本领了得,一时兴起竟然想用宝珠去换个小小的马兵百总……当然没换成。对管培中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幸事,王爷本就是心血来潮随口一说,否则真被他换过来,最多看几天骑马杂耍,看腻了自然也就忘了——就像那颗宝珠,如今早就找不到了,谁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里。 早些时候,也曾有不少缙绅士子陆续跑来王府求告钱知府的种种不堪。王爷才不会搭理,开始还压着性子让人说一句“祖制藩王不治事”打发走,到后来不长眼的家伙们越聚越多,甚至跪在王府外边也不管黑天白天一个劲地哭号,搅得王爷玩啥都没心情。于是让护军用棍棒打,钱知府那里也派了衙役们抓,终于再没人敢来败王爷的兴致——王爷是金枝玉叶,太祖爷打下了大明的花花江山,子子孙孙理所当然地享受美好生活才是正理,你等草民活得了活不了,干王爷甚事?地方官嘛,地方管得好,王爷总是王爷、管不好,朝廷自然会换一个,王爷还是王爷!更别说那个钱玉川钱知府,时不时便送来些很讨王爷欢喜的稀罕玩意儿! 其实,城外有流贼过来,唐王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反倒是陈长史有些不安。毕竟王爷只是玩,而且没什么记性,几乎所有事都交给自己,这些年与知府衙门打交道最多,十足十地捞了不少好处,可不想出什么意外,于是打着唐王的旗号心急火燎地赶了来。 康师爷忙迎上前去:“哈哈,子聪兄勿虑!钱大人早有破贼之计,来来来咱们慢慢说。”显然,康师爷与陈长史私交甚笃,否则,一个四品知府的幕客绝不敢对五品王府长史在官衙里直接以表字相称。 待进得二堂坐定,听钱玉川推心置腹地讲完,陈伯闻略略放心了些,端起茶杯呷了口道:“钱大人的妙计固然在理,不过,下官还是有几分担心。这里没有外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罢。贼人们遍搜四郊一无所获,稍微琢磨一下就当想到,大荒连年,粮食固然找不到,可那金银之物又不能当饭吃,会落在哪里?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都在府城啊!难保不会恼羞成怒地攻城……” 钱玉川哈哈一笑:“子聪兄放一百个心!现下西门、北门外已经聚了四五万百姓,还有更多的人在路上。到明日,我估计还会再来至少七八万人!贼人刚刚在十里外扎营,要攻城,再快怎么也还要一两天,总得做做梯子什么的。明日里咱们便进攻杀贼!” 陈伯闻一惊:“明日便攻?钱大人可有把握?那些可都是没打过仗的寻常百姓啊!再说了,这帮人什么德行钱大人应该清楚吧,一个个面黄肌瘦羸弱不堪,都站在墙上震慑一下贼人倒还勉强凑合,放出去跟贼人一刀一枪地对砍?不是去送死么?” 没等钱玉川看过来,尽管屋里只有这三人,康师爷还是左右顾了顾,低声搭了话:“子聪兄说的对,府尊大人的计策,本就是放他们出去送死的啊!” 没等陈伯闻表达震惊,康师爷继续道:“这些人平日里原本散在乡下自生自灭。经过这些年,对官府的惧怕是刻在骨子里的,绝不会闹什么乱子出来。就算有人冒出什么大逆不道的念头,转眼间便会被身边的人卖了换杂面饼吃下肚去!这等事太多了。但贼人杀来,情形则不同了,突然之间他们便有了用处不是?然一下子都聚了来,几十万人,可就是几十万张嘴啊!每天得吃掉多少粮?且不说方寸之地一下子聚了这许多人,万一受了什么鼓动肘腋生变、充其量贼人只有三几万人,哪里当得十几二十万不要命的家伙前赴后继地一冲?打跑了贼人,他们可都要回来讨赏的!子聪兄,咱们哪里来的恁许多粮、恁许多银?你说,是要王爷千岁掏,还是钱大人掏?抑或是你我来自掏腰包?” 陈伯闻听得目瞪口呆,康师爷继续说道:“昨日钱大人与区区便定下计较。来一批,咱们就打发出去一批,每人发两个杂面馍呗!先上的固然先死,可咱们人有的是啊!换子聪兄是对面的贼人,杀一批便迎头再来一批,源源不断,啥时候是个头儿?任你再利的钢刀也得崩了刃!日日如此,谁不胆寒?贼人这是给咱帮大忙啊!退一万步说,就算到最后没能把贼杀净,想必也是头破血流元气大伤了!强弩之末尚不能穿鲁缟,何况南阳府高高的城墙!咱们可是坐收渔人之利呢,再后面该怎么上奏朝廷,用不着在下多说了吧?哈哈哈。” 陈伯闻茅塞顿开,双手齐挑大指:“高!钱大人高、律铮兄高!陈某佩服!下官放心了,这便去回禀王爷千岁。” 钱玉川接过话头:“子聪兄先别急着走。既然来了,可否随下官一起去给百姓们鼓鼓劲儿?那些家伙,如若见了王府属官和下官联袂慷慨陈词晓以大义,怕不是更加急不可耐地冲将出去!哈哈哈哈……” *鸱吻:宫殿等建筑正脊两端的饰物,用陶或琉璃制成,起固定屋瓦的作用。传说鸱吻是龙的九子之一,能够喷浪降雨,所以做成这个形状,寓意避免火灾。其实这个传说很不靠谱,经历了很长时间民间各种穿凿附会。 最早的脊兽其实是蚩,这是一种传说中的海兽,甩甩尾巴就能布雨,所以用来取建筑避火之意。其尾巴的形状有的说像鱼,有人说像鸟,因而鱼尾鸟尾各种形状都有。晚唐以后,有人觉得只有尾巴没脑袋不好看,就变了个形状,干脆给尾巴整出来个脑袋。再后来,又有人联想起龙生九子里面有个家伙叫鸱吻,喜欢登高赴险,能吞火——好吧,其实它不止吞火,见啥都吞,于是干脆几合一。 龙这种图腾,也经历了几千年的演变:黄河流域的人最早对龙的诠释来源于猪(嘿嘿,想不到吧?),有很多文物是猪首龙的造型;沿海的部落崇拜的是鱼,所以尾巴得像鱼;还有的山民部落觉得被蛇咬一口非常不好玩,所以怕的东西身上必须有鳞;还有部落崇拜飞鸟,龙爪便取了鸟爪……几个部落大融合,大家献计献策,终于凑出来龙的形状。 鸱吻这东西它爹毕竟是龙——而龙是群策群力的结果,那鸱吻也就自然可以博采众长集各种神通与一身了:登高瞭望示警、播浪布雨、雨浇不灭的大火可以让这小东西吞掉…… 还有人想起来螭(这个字也念“吃”,不能念“离”哈)这个长得像龙却没有角家伙,肚子大,能装很多水——水能灭火……反正俩字读音一样,似乎大概应该也许这俩是一回事,干脆,鸱吻也叫螭吻吧…… 大家谁也别太较真,中庸之道,才是王道。 BTW,北方话有句俗语“五脊六兽”,形容一个人闲的难受。有兴趣的书友不妨度娘一下看看本意,说的也是这等东西^_^ 第一百零五章 初战 第一百零五章初战 最早一批赶到南阳府的尹二五马老七们,在亢奋中度过了大半天。他们到达时,西门、北门都大敞四开着,于是轻车熟路地进了城。府城的守军和衙役已经按照钱大人的吩咐,在里正们的协助下提前摊派了各户居民的任务。 里正们大都是原来城里的泼皮无赖,本就是凭着六亲不认心狠手辣为府尊大人立下的各种功劳得到提拔,因此做起事来没有任何顾忌,每户要住进去几个人说一不二。居民们逆来顺受也惯了,反正官府按摊派的人头每人每天给半升掺了糠麸的黑杂面,蒸烤出馍来自己也能落到实惠,纷纷谄笑着赔着好话,求一手拎面袋一手拿木勺的里正多抖下半勺。 城里到处是乱哄哄的人头,那些废弃了许久的大小宅院里重新热闹起来。因为到的早,尹二五几个被领进了一个很大的宅子。宅子虽然大,住进去的人也多,杨庄的两百来号人都被临时安顿在这里,廊下、院子里都卧了人。马老七没找到张麻子,领他们过来的是个陌生面孔,不过,那身熟悉的皂衣依然让马老七们点头哈腰地逢迎着笑脸。衙役的命令很简单:“明早听到锣响便出北门去杀贼。”尹二五陶十六几个拆了两间矮屋,用砖头七手八脚地垒了灶烤馍吃。边啃边憧憬地议论着要如何杀贼,攀比着要如何折磨即将落到他们手里的贼人,时不时爆发出快意的哄笑声。 到得晚的境况差一些,只能睡街边。傍黑时候到的,便只能宿在城外的野地里,不过好在绝大多数人都领到了干粮。每个人都很亢奋,边啃着馍边热烈地讨论着杀败贼人后丰厚的官赏,以及,未来的幸福生活。 关盛云部这一天过得很忙碌。 按照罗少军师的吩咐,最费时费力的挖壕不用做了,营墙也只修筑了正面和两翼,搭建的工作便停了下来,建筑辅兵们被打发去修筑两组工事。说是工事,其实每一组就是三道柴堆。三五丈长、三尺来高的柴垛,疏落着从河岸向西拉出两三里远。第二道柴垛距离第一道十几步,间隔着堵在第一道空出来通道的正前方。再向后十几步是第三道,不过只有里半长,第一组柴垛工事搭在营地正南两里外,隔了里许是第二组,每一组后面都有一架五丈高的简陋望台。还有一群人在营寨前四五十丈远的空地上忙碌着。 营地后方被开出来一大片空场,地上厚厚地垫了一层软土,上面又盖了茅草,茅草上还覆了麻布,不远处立了一排密实的木栅栏。三四十丈外是密密麻麻的辅兵队伍,队伍的前面有弓兵在讲解,围着的三五人仔细地听着。讲解完毕,老兵便把弓交在一个家伙手里指导开弓的动作,看看差不多了,便抽出支羽箭让他射上一下。凡是连续三箭都能落在那片麻布里的,一旁的辅兵队官会用开了叉的毛笔沾上红红的朱砂在其脑门上画上一道,于是被画的家伙兴高采烈腆胸迭肚地走到一旁:休看咱还是个辅兵,晚上有肉汤喝哩! 看看空地上插的箭差不多了,队官会吹响竹哨,弓兵们吆喝着止住满脑子都是要喝肉汤的家伙们。栅栏后奔出一队人,把空地上的箭拔出,再奔回来交给学员们——箭支总量有限,罗军师只给国清林五千支羽箭做训练用途,所以必须重复使用。如果直接射到空地上,箭头便大半废了,再射出去飞行轨迹难以把握,训练也就没了意义。饶是如此,直到差强人意的突击训练结束,这些箭也差不多全废了。尽管弓兵们三令五申反复强调不许放空弦,甚至大嘴巴抽,弓也还是坏了几十张。不过,好在不需要练习准头,等到下午晚些时候,有资格喝肉汤的已有九千多人了。 装载辎重的大船重新向上游驶了一段,空出约莫二三里的一段河道,空出来的河道里泊了一长溜空船。 次日一大早,吃过早饭后不久,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披了半甲,便在两千辅兵的支持下向南阳府缓缓开去。与此同时,泊在淯水里的空船也解了缆,傍着队伍向下游缓缓驶去。与以往不同的是,辅兵们并没有携带大盾、镐头、云梯等攻城器械,每人手里都拖了根大树枝。扬起的尘土腾得老高,走在后面的人咳起来,于是纷纷用破布包了口鼻。南阳北墙上的望子远远见到七八里外烟尘滚滚,立即敲响了一连串的梆子。 紧随着梆子声,街道上的兵丁、衙役和里正们也敲起手里的铜锣,顷刻间各个房屋里涌冒出数不清的人头,呐喊着,叫骂着,黑压压地向北门涌去。不过他们并不是第一批冲锋者,昨晚宿在城外野地里的那些人此刻已经冲在最前方,距离迎面的贼人大队只有三里多远了。 骑在马上的高藤豆视线比其他人好些。在城外五里,刚刚见到南阳方向涌过来那一大片蚂蚁似的小黑点,便扬手止住了队伍。两声铳响过后,河道里传来此起彼伏响应的哨音,船队停了下来,各船纷纷靠岸,找不到岸边树木的,船上有人跳下来,往土里钉下木桩,系了缆绳,开始七手八脚地给船搭上通往河岸的木板。 几个传令兵骑了马呼喝着在军阵和淯水之间往复跑着,随时向高藤豆汇报舟船的情况。头日里高藤豆带了几个人已经勘察过,选定了现下这个位置。比事前估计的时间还快了些,河里的船只都已就绪。高藤豆纵马驰上一个小丘,视野更开阔了,只见南面那一片小黑点迅速变大,而且密密麻麻的源源不绝,心里估算了下,怕不是得有三四万人?不,应该更多,只不过后面的离得太远,还看不到而已。 高藤豆摇摇头,心里叹了口气。以人群前进的速度来看,他们完全不懂得要节省体力,这样跑不到交战距离便会上气不接下气,那时便只能停下来喘息——而那个距离对已经定下战法的军阵来说还是嫌远了些。好在为了防止步队撤离时被人群咬上摆脱不掉,提前找谷白松借了三个果的马队断后,于是当机立断,向三位营官交代了几句,双腿一夹马腹,带了亲卫和马队,五十几骑脱阵而出,迎面向人群冲去。 眼见奔雷般的甲骑隆隆地迎面扑过来,跑在最前面的人们都被吓了一大跳。他们从没经历过真正的战斗,脑子里充斥的都是神勇无敌的自己高举锄头棍棒把贼人撵得抱头鼠窜的画面。此刻见到贼人竟没有落荒而逃,反而气势汹汹地扑面而来,实在大出意料,脚下不由得慢了下来。前面的人收了脚,后面的却还在跑,顷刻间便撞到一起,不少人摔倒,你拉我拽地纠缠在一堆。五六十丈外奔驰中的高藤豆期待的便是这种效果!一声呼哨,始终控制在二分之一全速的马队开始再次减速,以碎步跑接近了挤作一团的人群。 马兵们不慌不忙地将长枪马槊掼入在地上挣扎纠缠的人体,随即拨转马头向来路小跑开,有个别胆大的,甚至接连捅了两三人才驰开。小跑一段,再次折回,复再扑向另一处……冲向军阵的人群终于在里许外暂时停了下来。 高藤豆见状,带领甲骑们迅速返回己方的军阵。 本已跑得近乎脱力的人群经此一滞都纷纷不由自主地住了脚,黑压压地铺满了飞兽营兵们的视野。不过二百人不到的伤亡对数万之众来说无异九牛一毛,后面一直沉浸在亢奋中的人们完全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被前面的人挡住挤作一团,正好能歇歇腿喘口气,情绪依然高涨,待听到前面有人喊贼人跑了,于是更加兴奋,恨不得能长出翅膀飞过去将贼人杀个屁滚尿流。 数万人的呐喊声完全湮没了伤者的惨呼,也就停歇了一盏茶的时间,喘息稍定的人群再次向飞兽营的军阵扑来。立在土丘上的高藤豆下达了辅兵撤离的命令。两千辅兵扔下手里的树枝,在队官的命令下开始整队,不紧不慢地向营寨方向返回。 悠长的号子响过,三百多弓箭手前出——这是三个飞兽营和破霄营、振勇营和霹雳营全部的弓兵——距离军阵五十余丈远,刚刚又再次跑到体力极限的人群,迎来了今天的第一波箭雨。 急速射。 除了一根筋地认定,只有当面一刀一枪地厮杀才算好汉的谷白桦的刚锋营,其他各营弓兵都是战兵精锐。不需要保存体力,十轮急速射。随着弓兵队官“张、放!张、放!”的口令,虽然隔了这么远,将近四千支羽箭的覆盖性射击,还是给密集的人群带来超过千人的死伤——目标都是无甲无盾而且毫无战场经验挤作一团的百姓。 像被马队阻住一样,不,效果显然更好,一千多人倒在前面,伤者的挣扎哭号再次把跑得精疲力竭的人群阻在阵前。十轮急速射后,就在他们的眼前,各营队官不急不徐地喊着号子,把队伍带向淯水河边。 与先行步行离开的辅兵们不同,为了保存体力战力,披了半甲的战兵们整队登舟撤离战场。 一艘又一艘的小船离开淯水西岸,靠着东面的河道向上游慢悠悠吃力地驶去。那些奔到岸边的百姓们,眼睁睁地看着丈许外船上的贼人们却无可奈何,只得用恶毒的咒骂发泄自己的愤怒。不少人捡起岸边的土块石块向近在咫尺的贼人们砸去。不过,尽管只披了半甲,这些东西对战兵们的伤害性完全为零。弓兵们则意犹未尽地张弓搭箭,向岸边的人群比划着瞄准、射击。如此近距离的抵面射击,命中率几乎是百分百,偏偏弓兵们都得到命令,刻意避开了致命处。看着身边奋力投石的同伴转眼间被羽箭射中,滚在水边泥沼里挣扎哭号,狂躁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有人偷偷把手里的石头土块丢掉,咒骂的纷纷闭了嘴,更多的人畏缩地向后退去,尽量把自己掩在他人身后。人群的后排还有石块隔空飞出,随即弓兵们迅速把步弓瞄向石块飞来的方向,羽箭所指处的人群立即一片大乱,你推我搡地躲避着,不少人滚进河里,在泥滩上挣扎着。枪兵们立在舟畔,以防有人扑进水里游过来,不过没人下水,都挤在岸旁。于是舟上的战兵们,纷纷向刚刚由亢奋转生出一丝恐惧的人群投来漠然的目光。 高藤豆的马队没上船,直接向己方大营方向驰去。 淯水里的贼舟已经远去,惊魂稍定的人群从最初的恐惧中渐渐恢复过来,体力也恢复了大半。尤其是前晚住在城里的那批人赶上来,他们的情绪再次感染了人群。 “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被咱们吓跑了!” “就那么点儿人,顶啥用!” “俺瞅得真真得哩,箭还没射过来,就有很多贼人先跑回去啦!” “那些拿刀拿枪的都没敢上前哩,贼们也就仗着那几百个弓箭手呢!” “追!不信他们能跑到天边!” 喊得最凶的是刚刚那些偷偷丢掉手里石块、缩到同伴身后的家伙们。此刻,他们不约而同地试图用最大的音量冲刷掉自己内心的恐惧,以及,羞耻感。如果交战得胜、如果哪个贼人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会通过无法想象的残忍来宣泄恐惧,洗刷耻辱! 是的,如果。 可惜,从来就没有如果。 第一百零六章 屠戮 第一百零六章屠戮 等尹二五等杨庄人第二批气喘吁吁地赶到,死伤者已被拖到一旁,追到河边的人群也陆续回到方才高藤豆三个飞兽营列阵的地方。不少人已经丢了手里的棍棒锄把,好在地上有不少辅兵们抛下的早间制造障眼法的树枝,于是纷纷捡起来掰掉细枝拿在手里拄着,心里多少又踏实了些。 太祖爷于洪武二年便设了南阳卫。不过两百年下来,尤其是这些年钱玉川的折腾,别看兵部纸面上的编制足足还有八千多名,几个千户所老弱病残加一起也凑不出千把人。能不能打先放一边,其中真正能拎得起刀子比划两下的还不到一半。因此,钱玉川把这些所谓的兵丁都留在墙上以防万一,派出来监督众人“杀贼”的,都是衙役捕快——比起那些“兵”来,钱大人也更信任他们。这些人当然都觉得自己比那些百姓们地位高得多,因而混杂在人群中比较靠后的位置督战,都没被弓箭射到。眼见淯水里十几二十丈外贼船在不紧不慢地向上游划,而且贼营就在四五里外,加诸身后又有大批赶过来的生力军,一个个胆气陡生,生怕破贼的功劳被旁人抢了去,纷纷大声吆喝驱赶着,重新集结了众人,向贼人的营垒逼过去。 包括衙役们在内,绝大多数人完全不懂得该如何把控行进节奏调整体力,多次奔跑后均已感到些疲劳,因此都拖着脚拄着棍棒慢慢地走着。每个人登上高藤豆方才瞭望的土丘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前后观望一下,见到己方竟有这么多人,无边无际地铺满了城北的郊野,再看看几里外贼人那比豆腐块还小的营盘,还有那几小堆贼兵,尽管疲惫不堪,连最胆怯的家伙都恢复了信心。 二千名昨晚喝过肉汤的辅兵齐刷刷在第一道柴堆工事后面约莫五十步远,拉出一座横阵。其后五十步是另二千名弓手一模一样的第二道阵线。每一座横阵由二十个百人实心小阵组成,每个小阵二十人宽,五人纵深——这样的小阵既可以保证阵中每个人都能听清站在阵旁队官的口令、第一座横阵完成射击任务后,也可以从容地从第二座阵列空隙里后撤。 简陋的望台上国清林和罗世藩肩并肩地站着。本来这等瞭望观敌的事交给个经验丰富的步弓手便足以胜任,由于是自己的辅兵第一次做主力,国清林既不放心,又想狠狠地在众将中出一把风头,所以自告奋勇。罗世藩琢磨出这种战法,尽管各位将领听了都交口称赞,毕竟也是第一次实战,故也跟着爬了上去。望台下是孙春龙等几名少军师的卫士,牵了马候着。 望着人群蠕动着来到半里外,国清林挥动了手里的青旗。辅兵阵后奔出几队人,扛着麻包抬着筐,跑到柴垛跟前,把里面的硫磺、松香和黑火要(错别字)泼撒过去——火攻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简单,做得早了,晨露会让一切辛苦付诸东流。 慢慢逼过来的百姓们毕竟是乌合之众,靠的越近,信心和胆气消逝得越快,于是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一些衙役捕快索性一边在人堆里喝叱抽打着一边走到前排引着大家前行,另一些则咒骂威胁着在靠后的位置驱赶。 人群的速度又快了些。 眼看人群来到距柴垛六七十步左右,国清林抽出一面红旗摇动起来。第一排各小阵一直仰头望着的队官们见状同时吼了出来:“张弓、放!” 两千支飞蝗瞬间腾起,向空中越飞越高,有那么一刻,竟似要隐没在云里,突然向下一折,迅捷无比地向人群当头扑来,惨呼声响起! 张麻子走在人群前面,距离贼人搭的矮墙也就几十步了,正想喊几声让大家一鼓作气冲过去,猛见一大片箭雨扑面而至,下意识地双臂抱头蹲了下去,堪堪要喊的话也生生憋回肚里。 惨呼声听起来很大,但望台上罗世藩和国清林看得明白,这一轮中箭的其实也就只有百多人。辅兵们毕竟是第一次实战,而且都是临时抱佛脚昨日才第一次摸到弓箭,百步距离上,这种效果实属正常。 箭雨一下子阻住了人群,很多人呆呆地看着停了脚步,反应慢的也只是再往前迈了三几步,然后学着旁人的样子把手里的棍棒一扔抱头蹲下。张麻子定了定神,半晌没见到第二波箭雨袭来,稍微直起腰迅速左右张顾了下,身边没见到几个中箭的,胆子大了起来,挺直了身体大喊道:“死囚!怕个鸟!冲啊!冲过去打杀了贼人!” 其他衙役们也喊叫起来,抡开手里的家伙向身旁人劈头盖脑的打去。众人也从刚刚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发一声喊,齐齐向前奔去。张麻子没有迈步,一个劲地扯着嗓子喊,敲打着经过身旁的每一个人——咱麻子还等着领府台大人的赏呢,才不会用大好之身去为哪个炮灰挡箭! 随着望台上的红旗挥动,第二轮、第三轮箭雨洒下来。 这两轮射击的效果要好得多。距离更近了,而且刚刚放过一箭,绝大多数辅兵的手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望台上的国清林心里飞快地估算了下,中箭的足足有一千多人,被他们绊倒的更多。对方虽然看起来有四五万人,但涌在最前面的大半都摔在地上,阻住了后面的大队。 与此同时,三个飞兽营已有条不紊地开始下船,在队官们的吆喝下在弓兵阵后开始整队。高藤豆也把借来的三十名马兵交还给谷白松,后者按预定计划指挥着马队在第二组弓兵小阵偏西一些的地方集结。马兵们都牵了马立着,等候着命令。 接二连三的打击确实给人群带来极大的震撼。不过,不久以后,不需要张麻子们嘶吼着提醒,所有人都从最初的恐惧中逐渐明白过来:贼人们有远程火力优势,磨蹭着不动就是白白挨打,索性一股脑冲过去!半路上是否中箭全凭各人造化,咱们有压倒性数量优势,只要冲过去纠缠在一起,肉搏起来这仗便赢了! 三轮射击后国清林没有继续挥动红旗。尽管他知道,如果此时再来一轮齐射,面对几乎静止不动纠缠在一起的人群,杀伤效果一定会超出前几轮射击的总和——不过要举旗的手被罗世藩按住了。少军师随即解释道,对面的敌人数量太多,要取胜,必须狠狠打击那些有生力量。现在射击固然可以杀伤许多,但肯定会有不少羽箭浪费在那些已经失去战斗力的敌人身上。 嘴里说着话,罗世藩的脑子同时在飞快地思考着:各位将领大都是边军出身,作战经验都是一刀一枪的与披甲正规军交战。弓箭对披甲伤害有限——这一点从明军的记伤方式便可以看出:三箭抵一刀,算轻伤、三刀低一枪,算重伤——弓箭最多就是迟滞扰乱进攻节奏,或者掩护攻城部队,压制城头火力,因而普遍都不怎么重视弓兵的作用。像今日这般的战斗大家从未经历过,可难保以后不会再次遇到。这种情形下,弓兵的作用便凸显了出来!攻下城池后,武库里的铠甲兵仗是宝贝,甚至连生铁都要带走,但羽箭便不怎么珍惜了——自己曾亲眼看到有兵卒把半成品箭杆堆起来生火烤手!是不是可以跟大帅建议,除了各战兵营自配的弓箭队,干脆组建一支弓兵营,嗯,像马队一样,独立成军,由中军直辖,临战时根据预判的战斗特点,配属给需要者。不过,算算花费,可也是不小呢…… 正在出神地想着,思绪被国清林打断了:“少军师,贼人们又冲上来啦!咱们撤吧。” 抬眼望去,对面不远处黑压压的人群又呐喊着拥了过来,国清林第四次摇动了下红旗。二人攀着绳索滑降到望台底部的时候,又是两千支羽箭破空,洒向冲锋的人群。罗世藩翻身上马时冲国清林莞尔一笑:“国大哥,你刚刚说‘贼人们又冲上来了’。你把他们叫做贼,他们把咱们也叫做贼——那,到底谁才是贼呢?” 国清林怔了怔,也笑了。没答罗世藩揶揄的问话,大喝一声:“甲队,撤!” 随着命令,第一排弓兵小阵迅速后转,从五十步外第二个弓阵的间隙里穿过,在其后的预定位置重新站定。有人抬着筐子从他们眼前跑过,各人都从筐里抓起几支特别的羽箭:箭簇后缚了浸满油脂的布团。 迎面扑来的人群没有被箭雨阻住,中箭倒下的在挣扎,被绊倒的则迅速爬起来,继续呐喊着向前冲去。张麻子在人群里喊叫着,不时蹦起脚来向前面望去,最前面的人已经从拦阻矮墙的空隙里跑过去看不到了。张麻子估摸着,贼人应该在拼了命的逃,后面是南阳的百姓们在撵着屁股赶。方才隐约看到贼人还有第二道兵阵,不过没关系,大不了再射出两三轮箭,阻不住这许多人的!要不了多久便会被追上,那时候,哼哼……正想着,听到一声熟悉的招呼:“张哥!”扭头看去,原来是杨庄的马老七和尹二五几个。口里答应了声,随即喊道:“老七,二五,杀贼呀!”众人一股脑神勇地向前冲去。 第二道弓阵距离柴垛百步。看到有人从柴垛间隙里冒出来,各小阵的队官纷纷发出命令,向混乱的人群洒出箭雨。 由于需要接连绕过三道障碍,再加上扑面而来的羽箭,绝大部分人众都拥挤在各个柴垛之间,能够逼到阵前的人寥寥无几。各个百人小阵的队官镇定地下达平射的命令,将他们射杀在几步远的眼前。西边谷白松的马兵们已经上了马,但见此情形都在驻足观望。原计划是由马队冲击,阻住突到阵前的人群,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 与此同时,几骑快马在刚刚取了火箭的队列中小跑而过,马上的骑士手里平擎了火炬,经过身前时,弓兵们都将已搭了弦的火箭引燃,然后半引弓斜斜指向天际。随着一声声“首排,放”、“二排,放”的命令,火箭逐排腾空而起。射出羽箭的辅兵们迅速搭上第二支,在后排同伴燃烧的箭簇上引燃,再次引弓的同时,后排的火箭激射而出…… 撒过硫磺火要(错别字)的柴垛陆续被引燃,熊熊烈焰冲天而起。 尹二五连滚带爬地逃出火场,就在刚刚,他亲眼看着几尺外的马老七陷在火里,挣扎中死死扯住身旁的张麻子,随即,后者身上那身代表无上威严的皂衣也开始燃烧!眼看张麻子伸出手向自己抓来,情急之下,尹二五抡开手里的镐把为自己开出一条生路,总算惊恐万状地逃出了灼热焦臭的阿鼻地狱。 尹二五弓着腰死命地咳嗽起来。一阵微风吹过,不由狠狠地大吸了一口沁入心脾的清凉凉的空气。刚刚直起腰向前方看去,胸口一凉,又像被人狠狠捣了一拳——满腔壮志的尹二五被一支利箭活生生钉在地上。 照例,六日带娃疯,停更。 第一百零七章 恐怖 第一百零七章恐怖 未时(下午三点)刚过,火势渐渐地熄了,浓浓的黑烟笼罩着这片修罗场般的所在,余烬中偶尔爆出声噼剥,红光一闪,继而黯淡下去。 焦臭弥漫。 遍地都是各种姿势、各种形态的尸体。有些已经成了蜷曲做一团的焦炭、有的仅被烧焦了半边、有的被利箭穿胸、也有的,竟看不出什么明显伤痕——浓烟收割生命的速度甚至远甚于刀剑。 远处传来鸾铃叮当,透过烟雾,西面隐约现出一队骑士:谷白松的马队回来了。为了避开正面的滚滚黑烟和余烬,他们远远地从西面绕了个大圈子兜回来。马上的骑士们肆意说笑着,完全不像刚刚经历过殊死搏杀的样子。 也确实没什么搏杀,更谈不上殊死,只是一场单方面屠杀而已。 罗世藩提前布置了两道防线,八千辅兵弓手,另外还有四千人用来支持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反击,关盛云的破霄营也全副披挂堵在营门口以策万全。然而,几万来势汹汹之敌,悉数被第一道防线和其后四千名辅兵弓手的箭雨阻住,随后,便是追亡逐北一面倒的屠杀了。 三道柴垛燃起的熊熊大火陷住了冲在前面的足足上万人,后面的人正在稀里糊涂地跟着跑,便被平生从未见过的惨象彻底震惊了。一处又一处,几丈高的烈焰相继猛然蹿起向空中舔舐,黑色的烟尘夹杂着燃烧的柴草和树叶翻滚着直冲天际,伴随着成千上万人濒死的哀嚎让这群乌合之众张皇失措。靠近火墙的人奋力向后逃开、更后面的人们纷纷放缓了脚步。冲锋的人群终于停下脚,在百步之外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有燃尽的烟絮飘飘落下,落满了头脸,众人依旧傻傻地站着,浑然不觉……直到,被雷霆般的马蹄声和喊杀声惊醒! 柴垛陆续燃烧起冲天火势时,马匹纷纷不安起来,焦躁地打着响鼻,在原地踏着步子。看到跑过防线的只有区区几百人,谷白松没做理会,派人向高藤豆打了个招呼,便当机立断率领马队向西驰开,兜过火墙后再次转向,两百余骑拉开一条横阵,呐喊着向被吓得呆立着的余众杀去。 “败啦!” “贼人杀人哩!” “都死啦,贼人杀来啦!” 从恐惧的震惊中惊醒的人群爆发出各种呼喊,最靠近马队的人们扔掉手中的棍棒锄把,争先恐后地转身向后逃去。 密集的人群里,任何人都没有上帝视角,谁也无法得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所有人都看到了远处的烈火和浓烟,所有人都听到了前面的人发出的声嘶力竭的惨呼!就在一瞬间,巨大的恐惧感便紧紧攫住了每个人的内心,联想到方才路上见到的那些倒卧在一旁的尸体和奄奄待毙呻吟着的同类……短短的一两个时辰里精神从亢奋到紧张,从兴奋到惊怖…… 终于彻底崩溃了。 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向南逃去,再也不想什么猫狸神兽的保佑,再也不想什么杀败贼人的好日子,再也不想什么钱大人的官赏,甚至,再也不想那两个久违了的杂面馍馍……满脑子空白,只剩下一个字:逃!至于逃到哪里,谁知道呢?反正向南,逃得离这些凶恶的贼人越远越好。这些贼人竟恁地太凶哩,可不像以前那些束手待毙跪地喊冤讨饶的反贼呢——他们竟真的会杀人哩! 一窝蜂拼命奔跑的人群,根本不会去在意那些被丢弃的棍棒或土块沟坎绊倒者,要么从他们的身体上直接踏过,要么被他们绊倒,随后自己再被一双双穿了草鞋,或跑没了鞋子的赤脚一次次重重地踩踏进泥土里!试图拉拽起摔倒亲友的人,立刻会被后面的人撞到,随即大家翻滚纠缠在一起,哭号着,挣扎着,承受着仿佛永无休止的践踏,涕泪交流地等待祈求着死神能够来得快一点,让这一切痛苦结束得早些。 虽然在实战中可以见到不少甲骑强行冲阵的战例,但由于马匹种类的局限,中国古代鲜有人马全部披甲的成建制重骑兵独立兵种。谷白桦的马队本就是东抢西凑而成,此时仅仅勉强做到一人双马而已:一匹战马冲阵厮杀,一匹驮马行军负重,马兵们连战术机动所必须的乘马都没有,更不用说什么骑辅兵了。平日里行军全体牵马步行,保障也完全依靠中军的辅兵支持,因此,只是给大军做战斗层面的战术性支援,马队还不具备独立作战的能力。不过从陕北这一路下来百战成钢,虽然还属轻骑兵性质,对阵大明的任何精锐甲骑已然毫不逊色,眼前这些狼狈逃窜的乌合之众,对他们来说,只是待宰的羔羊而已。 骑士们并没有径直向密集的人群冲击,他们知道,那样做很容易陷在其中,无法发挥最大的优势。总体而言,骑兵最大的优势是极高的机动性,其次是难以抵挡的冲击力。此时,他们最有效的武器并不是擎在手里的刀枪——而是最大程度地散布在逃者心中的恐惧! 马匹在人群的间隙里轻快地跑着,甲骑们口里大声呼喝着,很多使用骑枪的骑士并没有采用将骑枪夹在腋间的标准夹枪冲锋方式,而是手握长枪,接近目标时将马速再次降低到几乎等速的同时将枪尖轻轻送入人体——偏偏还都有意避开要害!相比之下,挥舞着马刀的甲骑们则不需要如此的小心翼翼,掠过时膀臂轻轻一带,锋利的刀刃便会在对方肩头、后背拉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效率要高得多,也省力得多。 见状,持枪者纷纷把骑枪挂回鞍环,抽出备用的马刀…… 尽可能多的杀伤,而不是杀死。这是少军师刻意再三交待过的。 在这个时代,当兵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目的只是有粮吃,别饿死而已,说不得什么军纪,更谈不上什么信念。如果一支军队的伤亡率达到百分之十,战场形势便千钧一发般岌岌可危、能够扛住这等损失而不崩溃,那绝对可以被称作一等一的强军。纵览全大明,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可以承受百分之二十的伤亡——直到近代军队的概念出现,依靠无情的军棍、旷日持久的训练造就的机械般的条件反射和士兵们被恐惧印在骨头里的军法条例才能把部队的战损承受力维持在这个水平。 然而罗世藩知道,这次的对手是民。数量占绝对优势的民,一盘散沙的民,没有任何战场经验的民!他们不知道判断形势、他们不知道战术战法、他们不知道除了一股脑冲上前以外的任何事——直到恐惧将他们的精神彻底摧毁! 那便让鲜血和惨象把恐怖最大程度地散播在他们心中!让他们眼前全是血淋淋的伤口、让他们耳畔充斥着濒死者的哀嚎、让他们心中只剩下恐惧……让他们的余生,永远在噩梦中尖叫着惊醒! 甲骑所至之处,到处响起凄厉的惨呼声,驱使着其他已奔跑到近乎脱力的人再次压榨出身体最后一滴能量,飞足狂奔。不时有人在拼命跑动中毫无征兆地猛然摔倒,惯性作用下身体翻滚几圈,停下后便寂然不动,口鼻里涌出大量红白相间的血沫,继而两耳也有鲜血汩汩冒出。这是把肺生生跑炸了的人。氧气在身体里被急剧消耗,为了维持机体运转,肺部和心脏已超负荷地扩张了许久,终于,有一个细胞、或者一条毛细血管开始破裂,突然喷迸的细胞液和血液再堵塞住末梢细小的通路,引发雪崩般的效应。 人群在自相践踏,遍地都是横卧翻滚的身体,受创者有的倒地不起,有的捂着伤口哭号着踉跄南行。不到一个时辰,谷白松的马队已越过了南逃的绝大多数百姓,再前面两三里,便是南阳府的北墙了。谷白松勒住马远远地向城池方向眺望了片刻,重重地啐了一口,一声呼哨,众骑纷纷折返,再次大呼小叫地向人群迎面杀去。 此时的人众早已稀疏了很多,放眼过去,也就只剩下万把人的样子,没有人再有气力奔跑,都在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梦游般地挪蹭着。见到杀气腾腾的甲骑再次当面杀来,有人终于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跪了下去。一个又一个,半炷香的时间不到,甲骑们的视野里再也见不到一个立着的人。 他们终于恢复了自己两面中做得更熟练的另一面:懦弱的一面。 对弱者,他们毫无慈悲,甚至能在种种暴虐中享受到无可名状的快意与兴奋;然而在更加强大的施暴者面前,他们会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哪怕刀剑加身也只会一边承受着暴行,一边发出涕泪俱下的哀嚎,徒劳地恳求着自己绝不曾有过的怜悯。 可惜,甲骑们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同处一个蒙昧的时代,更是因为他们很清楚,如果自己落到这些人手里,即将是何等的下场!高高在上的骑士们没有再纵马狂奔,反而让马匹踏着小碎步直接趟入人群,将手中的武器送入一个又一个叩首求告的人体,惨呼声此起彼伏——此时为了方便杀伤,他们已收回马刀,都摘下了鞍环上的长兵。 侥幸冲过柴垛突到阵前的几百人已尽数伏尸当场。 早先在船上被石头土块砸得灰头土脸的飞兽营战兵们本就憋足了满肚子气,看着国清林的辅兵们大开杀戒,一个个平日里对战兵俯首帖耳毕恭毕敬的家伙们神气活现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罗世藩可舍不得把宝贵的羽箭再浪费在这些必死之人身上,于是乐得合不拢嘴的国清林一边大笑一边咒骂,喝令着跃跃欲试的手下收弓回营。 尽管为了行动迅捷,战兵们都只穿了半甲,面对此等对手,还是有人嫌碍事,一边恶狠狠地盯着呆立在不远处的那群不知所措的家伙,一边相互解开牛皮索,把甲卸在地下。高藤豆刚刚发出命令,战兵们便大咧咧地咒骂着大步向前逼去。 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火墙无路可逃,眼前是一大群红了眼的凶神恶煞,像被谷白松追赶的人群一样,大部分人习惯性地跪了下去,试图做些象征性抵抗的只有寥寥三五人——当然,这些也是死得最早、死相最惨的。 跪地讨饶的也不可能幸免,营兵们才不会管你已把头叩得血流满面,嘴里恶狠狠地一句:“杀材!你可曾想过会饶了爷爷?”手里的刀枪便当头搠下去……关盛云这里没什么斩首功一说,才不稀罕啥首级。留着半条命传播恐惧有谷白松的马队足够了,杀掉这些胆子最大,能跑在几万人最前面的家伙,连罗军师都不会心软。 第一百零八章 定策 第一百零八章定策 钱玉川缺的是人性,但并不是能力,否则也绝无可能把南阳糟蹋成这样子而被祸害的还都把他视为救星:不仅施暴的愚民把钱大人的指示奉为至高无上,绝大多数被百般凌辱的受害者死前,也都曾经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企盼着钱大人能够不再受坏人宵小的蒙蔽,并为自己主持公道。 钱玉川压根儿就没有指望过第一批被打发出去的几万名炮灰可以击败关盛云,这些条人命的意义,只不过是消耗其战力罢了。钱玉川早就跟陈伯闻、康师爷等说过心里话:大不了南阳的百姓死掉一半呗!贼人嘛,则是死一个少一个,哪里跟咱们耗得起?等这事了结了,朝廷总会免几年赋税。人去其半,地可都在那里呢!除了自己人圈一些,好地还可以卖给周边府县的富户,剩下的暂时分给那些幸存者,一定可以换取他们更加发自肺腑的感激拥戴!然后么,等大家把荒地开出来、养熟了,自然也就到了把前面玩过的游戏再玩一遍的时候——这时若是能再出现个敌人就太好不过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出现……嗯,这个可以有,也必须有!敌人,才是把所有压榨对象牢牢凝聚在自己身边的核心力量!好吧,如果实在真没有,钱大人则不介意时不时帮他们制造出来一个! 所以钱玉川听到派出去观察战果的心腹回报,第一批百姓在贼人的箭雨下死伤枕藉,不仅没感到意外,反而轻蔑地一笑:本大人有的是人命,你有那么多箭么!挥挥手,便云淡风轻地准备把第二批气势昂扬的炮灰送上屠场。 “今日的东坡肉太过油腻了些,以后得换换口儿了。”嘴里刚刚吩咐了候在一旁的厨子,钱玉川突然冒出来个新想法,不由得扑哧乐了——“与民同甘共苦,钱大人都不吃肉啦!”这话要是传出去,那帮家伙还不得更加鼻涕眼泪一大把的感激伶仃! 用过饭,天色暗了下来,下人们点起了灯笼。钱玉川回到后堂,两个美婢迎上来,帮他脱下官服。钱玉川向椅子里慵懒地一靠,揉了揉眉心,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一个美婢抱起琵琶,坐在对面圆凳上,略调了调音色,玉指清舒弹奏起来。另一个立在身后,揉捏着钱府台的肩膀,和着琴声,口里轻声唱道:“一对绣鞋儿分不得帮和底,稠紧紧粘糯糯带着漩泥。俺这风雹乱下的紫袍郎,不识你个云雷未至的白衣相……”唱的是关汉卿的杂剧《王瑞兰闺怨拜月亭》。两个美婢是南阳最有名的解家班的名角,桂兰和桂珍。人都长得很漂亮,美中不足的,两人都是天足——没办法,学戏的都是穷苦人家。 钱玉川眯着眼睛跟着曲子的韵律轻轻晃动脑袋打着拍子,想着过得三五日便能大破城外的贼人,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一个画面:破屋里衣衫褴褛的老者拥着瘦骨嶙峋的孙子讲故事——当年,爷爷在钱大人的指挥下,抡着粪叉子把气势汹汹的贼人撵得抱头鼠窜哩!讲到激动处,浑浊的老眼亮起两点星光,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竟泛起一片红色。满脸菜色的娃也忘了喊饿,挥着小拳头说,等长大了,俺也去替钱相爷杀贼……不由得得意起来,摆摆手,立起身向大床走去。两个美婢停了弹唱,娇哼了声,垂着头跟过去。 关盛云的帅帐里气氛十分凝重。 马队回营后不久,关盛云、罗咏昊便陆续接到布在城西、城南的斥候探马回报,还有数不清的百姓在涌向南阳府。官道、野径上的人流络绎不绝,甚至五六十里外都能见到集体徒步向南阳行进的乡民。 于是匆匆召开军议。 罗咏昊掐着手指默默地估算了一会儿,心事重重地对众将道:“各位将军,明日之战,切不可轻敌。罗某方才略略算了下,根据几路探马报回来的情况,明日咱们可能要迎战的,恐怕要有七八万之众。” 刚刚还在嘻嘻哈哈说笑的众将霎时间安静下来。 国清林清了清喉咙,率先小心翼翼地问道:“军师大人,咱们还有多少箭?” 没等罗咏昊说话,罗世藩飞快地答道:“大概还有五万多支吧。” 国清林轻舒了一口气:“那便没事。今天耗了三万多支,但杀败的总有四五万人吧?末将的儿郎第一次接敌,明日胆气当会更壮些,五万支箭应该够用了。” 张丁白了国清林一眼:“就这点家底,教你一下子全败光了,日后咋办?” 国清林本想反唇相讥,但碍于张丁是货真价实的战兵将领,自己领的人再多、取得的战果再大,手下毕竟都是低人一等的辅兵,而且,还都是远距离杀伤,比不得一刀一枪当面搏杀的战兵,遂小声抗辩道:“末将手下几万辅兵确是不济,但真到不得已那日,发了刀下去,却也不怕他寻常百姓!” 高藤豆接道:“说得对!凭俺三个飞兽营,若是当不得万把乡民,还不如找块豆腐一头撞死!都是寻常人,前面杀得这许多,后面的见了哪个不胆寒?一鼓作气杀过去,说不定便破了这鸟城!” 龚德润兜头一瓢凉水浇下来:“你当个屁!这等规模的战事,打得再顺也会杀到下午,儿郎们早就累趴了,刀都未必提得动,爬不得墙的。再说了,清林明日胜一阵、后日呢?你的兵,我的兵,老张的兵全填进去,姑且说再胜一阵、大后日呢?填完了清林的手下便再填大帅的亲兵么?” 高藤豆气急败坏地辩道:“那你说该当怎样?一路至此,难不成咱们会被这等猪狗吓回去?” 罗咏昊摆摆手止住了不服气的高藤豆,道:“龚将军所言极是。咱们把人都拼光了,可能连钱狗官的寒毛都没碰到。仗不能这般打法。否则,别说湖广,咱们连这南阳府都很难逃得几个人出去。” 破霄营官关建林挠了挠头不解道:“这他娘的不对劲啊!明明是咱们打赢了,几万人几万人的杀,咋个咱就要败了?” 谷白松正想开口,张丁猛地高喊了一句:“把谷蛮子调回来!”说着,冲高藤豆做个鬼脸,“他那个营可顶得你三个营!老高你还别不服气。” 高藤豆被气乐了,琢磨了一下,谷蛮子的战力之强悍还真是大家公认,于是没还嘴,补充道:“如此也好。小国,让你的人今晚再辛苦下,重新搭一道防线。对了,让老尤那两个营也别闲着,明日里从南向北打一打,总能给姓钱的弄些麻烦,至少能减轻些咱们这边的压力。”说着话,眼睛望向关盛云。 张丁没料到高藤豆不跟他斗嘴,没等关盛云表态,眼珠一转又道:“要不,还是干脆绕过去算了。钱狗官不会白养那几十万张嘴多久,俺到时候来个回马枪……”显然,张游击对府衙里的金银依旧保留着那份执着。 此言一出,众将都闭了嘴,纷纷将目光投向一直没说话的关盛云。 关盛云没看众将,反而将充满笑意的眼神投向罗世藩:“世侄,你有什么妙计说来听听吧。” 罗世藩一惊,连忙躬身道:“大帅,各位将军。小侄实不敢当。” 关盛云哈哈大笑道:“世侄你就别装啦,你爹忙着跟各位将军搭话,我可一直在看着你呢。起先你是仰头看天,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突然眼睛一闪,便偷着乐开了!有什么破敌之策,快快说来!” 罗世藩脸一红,再次抱拳:“大帅,各位将军。以小可看来,只需明日一战。胜得这一阵,南阳府后日可破。” 众将皆是一愣,不约而同地轻呼一声,齐齐向少军师定睛望去。 罗世藩冲高藤豆笑了笑:“也不需要国大哥再搭防线了,咱们还有一道,足够了。只是明日还要劳烦高将军的兵丁们再辛苦半日,打完了这一仗,后日,咱们便可以进城休息啦……小可是这么想的……” 没等罗世藩讲完,关盛云第一个拍案叫绝,众将哄然爆出的喝彩声,将笼罩了帅帐许久的沉重气氛一扫而空!一群糙汉子你一言我一嘴的夸赞,竟让罗世藩不好意思起来,脸红到了脖根。 夜幕降临了。 一弯残月透过不时掠过夜空的流云,向大地洒下一片清冷。天傍黑时,南阳府的各门便都闭了。城头上有兵卒举着火把灯笼懒洋洋地巡逻,斑驳光影里依稀可以看到,北门、西门和南门外的野地里到处宿着没来得及进城的乡民,鼾声、梦呓声,伴着淯水奔流的水声里,黑黝黝的城墙显得更加巍峨。月光映在淯水里,给水面镀上了一层银光。突然,粼粼波光被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划开,一叶小舟迅捷地顺着淯水向南疾驶而下,靠上了泊在东门外淯水东岸谷白桦的舟阵。 这两天谷白桦觉得很无聊。淯水东岸也有百姓乡民不时地靠近,但所有能摆渡的舟筏都已被先行南下的尤福田裹挟一空,岸上也依托泊在河边的舟筏构筑了环形工事。那些靠近的村民都是以村落为单位,二三百人一伙,聚在一起相互壮胆凑过来,甚至没有衙役兵丁的组织。谷白桦才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每次都是等他们畏缩着磨蹭到百步以内,才会随手指派一个步队出营驱赶。让他比较郁闷的是,只要见到栅栏门被拉开,没等步队悉数出营,那帮百姓便发一声喊,四下里逃开。一开始,无论那个队官都不愿把儿郎们的体力白白浪费在这等人身上,但收兵回营后,那群人偏又重新聚在一起再次凑过来在不远处挥舞着木棒草叉鼓噪,甚至有人把石头丢过来,砰砰啪啪地砸在栅栏上,烦不胜烦。终于有被惹毛了的队官索性不再收队,率众杀过去……然而,披甲执锐的战兵不可能撵上一身破布条两手空空的家伙们,每次都是白忙一场。气得军官们一致找谷白桦申请,索性卸了甲冲杀出去。 谷白桦平素里瞧不起弓弩手,刚锋营只配了五十来名弓兵,箭支也没什么储备,还要留着对付东门的突发状况,当然不值得用宝贵的羽箭去射这等腌臜。最后也实在耐不住没完没了的骚扰,终于下了决心,集合了二十几名有马的亲卫,亲自带队一股脑杀出去,砍了个酣畅淋漓。 横卧在工事前东一具西一具血肉模糊残肢断颈的尸体,终于让谷白桦耳边安静下来,再也没人敢靠近了。然而等今日午间看到北面滚滚的烟尘,又烦躁起来,明知对手都是不堪一击的乡野村夫,但就这么无所事事地闲看别人热闹,怎么说心里还是别扭。 入夜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正想着明日要派腿脚最快的贾遛子回大营请战,便接到报告中军来了信使。因为河道完全控制在自己这方手里,泛舟而下的只能是自己人,沿河的夜哨都没发出警报。 信使没停留多久便继续南下了,不过谷白桦挺开心:再忍一天罢,后天便可以一泄胸中块垒! 像谷白桦这里一样,泊在棘水里的怒涛营见到来舟也没有大肆声张,在营官唐福的指点下,小舟向西一拐驶入白河,行不多远便靠上了天一营的舟阵。尤福田迷迷糊糊地被亲卫从美梦中唤醒,刚刚揉着眼睛还没醒过盹来便听到一声熟悉的问候:“尤大哥好。”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笑嘻嘻的脸庞。 信使竟是少师爷罗世藩本人。 第一百零九章 破城 第一百零九章破城 第二日出城攻击关盛云的人较前日多了不少,足有七八万之众。不过,大家反都觉得压力却小了许多。将领们知道少军师的妙计,因此信心十足不足为奇、而兵卒们,无论是战兵还是辅兵,迎战时也是士气高涨。 当然没有哪个将领会蠢到告诉手下的大头兵少军师的破城之策,激昂的士气来自于几个方面:首先,四千几乎没有任何训练的辅兵把来势汹汹的几万人杀得尸横遍野,参战者当晚都吃上了战兵灶,自是得意得下巴都要扬到天上。回到窝棚后哪个也躺不下,躺下的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不多久便全爬起来在篝火的光影里蹿到辅兵营每一个角落,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自己的勇武,以及“贼人们”——没错,他们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对手的——濒死前的丑态,还有……啧啧,刚刚木碗里的那块肉竟有多肥呀,白花花的油膘儿足足有三指,哦不对,分明有四指厚呢!没轮到上阵的第二道防线后那四千人吃的还是辅兵食,听了看了,莫不是摩拳擦掌羡慕嫉妒……好吧,还有恨。嗯,没错,恨得牙根痒痒呢,全然忘记了开始的恐惧。国清林已经向营官和队官们传达了少军师的命令,军官们都默契地对此种明目张胆然而极大有助于提振士气的违纪行为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其次,今日的这道防线离南阳城关更远,百姓们在路上更是时不时受到谷白松马队来去如风的袭扰,尤其是体力差异造成的脱节,一拨又一拨分散着前行,踏入羽箭的射程时均已疲惫不堪。辅兵们自然越战信心越足,以至于每一场箭雨撂倒大半人以后,军官们都要声色俱厉地止住跃跃欲试的手下们按耐不住的射击欲望。此时,仅披了半身皮甲更养足了精神的飞兽营战兵们,便会从各小阵空隙里越阵而出大踏步突进,将体力全然耗尽跑不得几步便踉跄跌倒的余者毫不留情地砍翻在地,并在下一波涌过来人潮的咫尺之遥施施然返回,让他们暴露在当头洒落的又一轮箭雨中…… 其实,真正起到最大作用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前日里惨烈的战场。 向往战争的,永远是那些从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争的人,因为在他们的想象里,自己当然神勇无双,一定会把所有贼人撵得抱头鼠窜。贼人会不会反抗?会不会更凶狠?左右张顾一下,俺呸!也不瞧瞧咱这里有多少人! 吃过两个杂面馍,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在衙役们的吆喝下,大家满怀着百倍的信心,雄赳赳气昂昂一窝蜂地向远处贼人的营地扑去。 直到……他们见到那遍地惨不忍睹的尸体。 干涸的土地早已贪婪地吞下昨日的鲜血,只留下一望无际的黑红色恐怖印记。干裂纵横的龟纹般的豁口,仿佛一张张魔兽的巨口,在无声地呐喊着、期待着更多的鲜血洒下,来滋润那永无满足的黑色深渊。挣扎扭曲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尸身、断手、残肢、被劈开一半的头颅、流了满地的肚肠……夜里,浓浓的血腥味吸引来大批的野猫,此刻,被人群走近的脚步声惊扰,纷纷从尸堆里、甚至尸体腹腔里探出头来,一边舔舐着凝在唇边的血痕,一边向人群警惕地张望着。纠结成一团肮脏的毛发、满身的血污、威胁性呲出的尖牙、邪恶的目光……这哪里是什么神兽,分明是地狱里恶魔的化身! 哇、哇哇、哇哇哇……绝大多数人开始弓下腰呕吐,把晨间刚刚吃下的硬馍连同胃液、胆汁一起呕出来,酸腐气加上血腥气弥漫了整个空间。 皂吏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毕竟他们心里有数,自己是钱大人手里的工具——平时的自己是油夯,要能够给大人榨出最多的油水、有贼来犯时的自己是鞭子,要尽职尽责地把炮灰们驱赶进屠场。只要对大人有用便意味着安全,因此纷纷硬着头皮挥舞着棍棒驱赶着人众向贼人的方向行去。 众人行至半途,昨日侥幸逃得性命的幸存者陆续从沟坎里、草丛中挣扎出来,再次汇入人流,同时也将愈加强烈的恐怖感散布到人群中。 终于,越行越慢的人群总算挨到了贼人的近前,然后,望台上那面召唤死神的红旗落下,迎面扑来密麻麻的飞蝗…… 日头还没被西面的山峰掩住,钱玉川便接到报告,今日还是没有击退贼人。不过,钱大人一点也不担心,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巳时未尽(早上十点多),钱玉川特意上到北墙望了一会儿,见到远处冲天而起的滚滚黑烟,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微笑:烧吧,尽情地烧吧!周围的树木已伐得差不多了吧?明日里你们是打算派人去远处砍树运过来继续烧,还是干脆把河里的舟筏拖上岸一把火点着?还剩多少箭呀,够不够后日放的呢?还是那句哈,本大人有的是最最便宜、取之不尽的人命,你们有啥?!本大人都替你们着急啊!哈哈哈……越想越得意,随口吟了两句诗出来:不做安安饿殍,却效奋臂螳螂——为啥就不能老老实实饿死拉倒,非要螳臂当车呢? 你们就是这等命! 本来就是这个理嘛! 到了午间,钱玉川的心情更好了。西面,尤其南面,有更多的百姓陆续涌进来。粗算一下,明日足可以再派出去四五万生力军。嗯,想必是城东被淯水隔着的百姓们终于走到下游,想方设法过了河!嗯,回头等杀败了贼人,要从这些河东百姓里挑几个披红挂彩地好好表彰一下——往后再遇到类似的情况,百姓们便知道当怎么做了!休看他们活的这般辛苦,都心甘情愿地为本大人赴汤蹈火呢! 跟本大人斗?哼! 到了下午,钱大人的好心情略略受了些影响。据监督百姓出战的衙役们回报,今日人群的情绪远不如昨日高涨,越接近贼人大营,越有些畏缩。主要原因有二,其一是见到满地的尸体,怕了。另一个是昨日死里逃生的家伙们在添油加醋地为贼人的凶恶张目。不过也是为此,今日死伤的人不多,也就两万出头,还不如昨日,少说还有四五万被贼人打散了的家伙们猫在城北的野地里呢。 钱玉川想了想,便有了对策。传令下去,从各墙上拉下来二百兵卒,再加上自己的衙役亲随总共四百多人,全撒了出去。先是把散在野地里的百姓们聚拢到一起,让他们把地上的尸首拖开,别摆在那里影响明日出战百姓们的情绪,然后让这些人都聚在西北角,待明日把今日新到的百姓们遣出去以后,再让他们后面跟着。区分开来,恐惧感自是不能再影响新人,第一次踏上战场的人见后面又来了这许多生力军,势必更加信心陡增,说不好兴许明日便能将贼人一鼓而克呢! 没到掌灯时分,几个派出去侦察的马快带来了更加振奋人心的消息:贼人那里的防线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一道还没完工的木栅栏,后面便是各色各样的窝棚、帐篷啦。西边根本就没有布防,有胆子大的绕过去探了探,没见到堆积如山的辎重,想是都已运到河里的舟上——看来,贼人们也知道打不过,准备跑路呢! 跑?哼哼,哪里跑! 等明日杀败了贼众,满载的舟筏逆流而上能跑多快、跑多远?何况还失去了群贼的保护!这些,都是本官的囊中之物!绝不同于以往或他处,这场仗,可是实打实的大捷啊!淯水里那些贼船,正好可以用来向京师运送足足几万颗贼人的首级!几万颗首级!这可是国朝两百年来的一个奇迹啊!这等旷世奇功,该封侯了吧?钱玉川越想越兴奋,索性和康师爷连夜拟起了报捷的奏章。 天色刚刚放亮,钱玉川亲自带人把热腾腾掺了不少白面的馍馍送去北门“犒军”。钱大人慷慨激昂地讲,百姓们狼吞虎咽地吃,等钱玉川口沫四溅的演说完毕,群情澎湃,应声如潮,汹涌的人群满怀着坚定不移的必胜信心,大踏步向北面的贼营开去。 荒野毕竟不是官道,人也越聚越多,夜里宿在西北角的昨日溃众也陆续汇了进来。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众人开到距贼人大营一里之遥,却还没见贼人出营列阵。有眼神好的隐约看到很多小黑点儿在营地和舟筏间奔忙着。压阵的衙役们都得了钱大人康师爷的吩咐,莫不大喜过望:被钱大人料中啦,贼人果是要逃哩!发一声喊,驱赶着众人发力狂奔过去。 天光大亮后,城门卒再次打开了南阳府的南门和西门,没多久,三五成群来援的百姓们便陆续出现在视野里,这几日莫不是如此。城门官郑好在墙上看了一会儿,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念头,说不上来,但隐隐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对劲儿。郑好歪着头想了一阵,但没想明白。太阳晒得身上暖洋洋的,倒有一丝困意上了身,“反正只要自己别被派出去跟贼人拼命便好,杀败了贼人,钱大人总会发些赏下来。”郑好决定不再费脑筋,打个哈欠,倚着墙垛坐下来,把头缩进阴影,两腿舒舒服服伸到阳光里打起盹来。 回到衙里的钱玉川也有些困倦。昨夜写完奏章已过了三更,兴奋过度,当然没睡踏实,今天又起得太早了些。于是吩咐了一声,回到后堂眯一会。 尽管大家都拼了命的跑,不过还是慢了半步,亢奋的人群逼到贼人仅仅几十步之际仿佛伸手可及时,就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最后一名贼人登上了小船。立在首尾的两名船夫长篙用力一推,小船便离了岸,在众人惋惜的叫骂声中小船荡到河心。 显然这是一名贼将。闪亮亮的铁盔上,黑色的盔缨足有尺许,骄傲地挺着,较周围舟上的贼人明显高出一大截。众人眼巴巴地望着,贼将高举起右臂,停留了片刻,迅捷地向下一挥,向岸边的人群威胁性地比了一个劈砍的动作。岸上随即爆发出一片不服气的嘘声:“有本事别跑!”、“有种的上来看爷爷不扒了你的贼皮!”、“快追,莫教贼人逃了去!”…… 砰! 随着贼将手臂斩下,震耳欲聋的一声铳响,将众人嚇了一跳。随即,各舟里响起一片呼应的哨声,沿着蜿蜒的淯水此起彼伏,渐传渐远,久久不绝。 哨声中,贼舟开始移动,一艘接一艘,依次启航。 驶向下游! 操舟的船夫们用力撑着篙、摇着橹、划着桨,顺流而下,舟筏越驶越快,就像一颗又一颗的星火流星,抛下目瞪口呆的人群,径直向南阳府扑去! 岸上野地里西边靠后一些的人群,对此茫然不觉,成千上万衣衫褴褛的乡民,依旧在衙役皂吏们的指挥下,鼓足了所剩不多的余力,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早已空无一人的贼人营地方向呐喊着冲去……北面更远处一个土坡上,谷白松的马队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半睡半醒的郑好被一阵喧哗声惊醒了,还没睁开眼,鼻中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烟味。刚立起身,映入眼帘的便是弥漫在空中的滚滚黑烟。待奔到内墙边向城里望去,不由得僵在当场:南阳府内,二三十处地方已燃起了熊熊大火,到处是惊呼奔跑的人群,无头苍蝇般地乱撞。 还有闪亮的刀光! 烟雾中不时闪动的刀光一下子划开了方才罩在眼前的迷雾,郑好终于想起来早先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今天进城的人群中混有不少青壮,虽然穿的衣服一样破烂,但走路的姿态,尤其是强壮的身体,跟其他人完全不同!等他艰难地把目光从城里投向更远方,郑好的情绪彻底崩溃了——淯水里一望无际的舟筏乘风破浪,如一支支利箭向府城直插而来!靠近岸边,每一艘舟筏都涌出一片寒芒,闪动着扑向北墙。没多久…… 北墙的城门楼开始燃烧! 与此同时,耳边爆发出“逃命啊”、“贼人破城啦”的喊声,没等几乎迈不动步子的郑好勉强转过身,余光里便瞥见南面棘水和白河中间空地里,向自己脚下扑来的那一片刀枪的海洋。 【周末停两天。觉得不错麻烦转发,读者多写起来动力更强。多谢。】 第一百一十章 夹攻 第一百一十章夹攻 起先刚分兵那会儿,尤福田很得意。把天一、怒涛两个营分别部署在棘水和白河里遥遥相望,起个名字叫做互成犄角之势。 莫看尤将军不识字,以前听说书先生讲《三国》,感觉“两军互为犄角之阵”这句可拉风了。那还是给卢勇做亲卫的时候,心里暗暗在想,等有朝一日能够说服恩主交给自己两个步队,一定要布个犄角阵给对面的蒙古鞑子们尝尝厉害!至于能够指挥两个足编满员装备一流的战兵营,那时的小尤可完全不敢想象——自己仰为天人的恩主才领了多少叫花子样的兵?再看看武器装备、吃的喝的……也就是国清林那里辅兵队的样子,哦,不止,还得是地位中等偏下的那种!放现在,倘若真动手,别说自己的两个营,即便是张丁那个霹雳营,也能轻轻松松地把“威震边关”卢将军的“威武之师”揍个落花流水…… 发完了感慨,尤福田便把营官队官们都叫了来,煞有介事地给他们讲解了一番“犄角阵”,讲到激动处,吐沫星子喷了各人满头满脸。更是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军官们一开始对尤将军佩服得不得了,听到最后总算明白了:不就是你自己停白河里、唐福停棘水里么!但谁也不敢明说,也不敢去擦脸上的口水,下了尤福田的船就纷纷嘀嘀咕咕骂开了。 后面的几天,尤福田的感受简直可以用度日如年来形容了。 为了便于“成犄角之势”两个营的相互策应,辅兵们要在两条河道之间修一条路出来。这个不难,因为原本就有路,拓宽一点就好了;难的是保持道路畅通,也就是要部署警戒力量,这个肯定做不到:三五里路,单纯靠辅兵防守完全不可能——那要是能行,他们便是战兵了。靠战兵也不行,人手不够:两个战兵营哪怕是突然遭到逆袭各自为战,在辅兵的支持下也都能坚持很久,总有一部迟早找到破绽杀出来汇合,但倘若分兵一部分到两河之间的岸上,那便不好说了。更何况,自己最重要的任务是阻断南面的逃路,路没堵住再被狗官偷袭一把,丢人到家了。最后也没琢磨出办法的尤福田决定,干脆就这么着吧!把自己的马卫给唐福拨了几骑过去,真有啥情况,希望能有一两骑侥幸冒死突出来报信。 说书先生讲的“火烧博望坡”、“火烧赤壁”、“火烧新野”等名段尤福田都记着呢!诸葛先生的卧龙岗近在咫尺,故而打心里怕狗官派敢死队趁夜出来把船队一把火烧掉,尤福田部夜里都宿在船上。匆忙间打造的舟筏不可能很大,一群汉子每晚窝在逼仄的空间里都憋屈的要死。白天也要时刻紧绷着神经,西南的卧龙岗方向时不时能见到结伴的百姓一两百、二三百人一伙伙向南阳府行去,别看个个面黄肌瘦穷得身上的破布条迎风招展,偏偏还都斗志昂扬,甚至总有人向船上扔石块!弓兵们当然不甘心,自然而然地回射,等弓兵队官来找尤福田要箭时他才想起来盘点一下携带的物资——羽箭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对方的狗官有恃无恐,不用说西门,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南门每天也这么开开合合,无穷无尽地吸纳着这帮不知死的家伙,并在第二天把他们投向北面大帅的方向。 不能阻援、狗官也没南逃,一群即便是对上京营也毫无惧色的精锐战兵,成天窝在船上被一批又一批路过的百姓土块石头劈头盖脸砸,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偏偏还不能还手——羽箭不够了。尤福田也曾试图派一两个步队打一下,可别说上岸,船往对岸一动,百姓们便一哄而散,撵都撵不上!这样的窝囊日子再久一些,自己在军中的威望将一落千丈,还怎么带兵?换谁谁不要被气疯掉? 所以等罗世藩过来说完了破城计策,尤福田那个兴奋劲儿就别提了。少军师费尽口舌地拦着才阻住了他亲自混入城里的念头,不过,看到南阳府唐福点起的大火,老尤还是第一个拎着双刀冲进了南门。 这帮人从边塞到中原一路转战千里,不仅战力爆棚,战场经验更是丰富。早上唐福进城前就安排了后手,前队突然暴起四处杀人放火时,混入入城百姓的最后一组二十几人堪堪行到城门附近。几个城门卒刚刚觉得城里的动静有些不对劲就全部被捅翻在地,随后他们也不上墙,捡起城门卒弃在地上的长兵一转眼就组了道小小的双层防线,把南门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最早混进城里的是怒涛营的甲乙两队,南门的接防交给了丙丁两个步队和随营的五百辅兵,另五百人留下来看着船。辅兵们就地取材在墙上和门洞前拉出几道工事后,丙队和丁队并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受惊兔子般四处乱撞的各色人等见到桌椅板凳组成的防线和后面明晃晃的刀枪都是返身跑开,没有组织更没有指挥的民众,不久前满腔报效朝廷的斗志转眼间烟消云散,满脑子只剩下逃命。 尤福田只向墙上派出了天一营的甲队,从马道冲上去一路向东,乙队沿着墙根在下面策应,一炷香时分,始终紧闭的东门洞开,早已磨刀霍霍的谷白桦的刚锋营呐喊着冲了进来。天一营的丙队和丁队并没有向西边展开,而是在尤福田亲帅下一路向北,径直扑向南阳府衙。 此刻的南阳府到处是滚滚浓烟和肆虐的火舌,要最迅速的达成突袭目的,尤福田的主力都只着了半甲,唐福那帮人则完全是布衣百姓的打扮,为了区分识别,都在臂上绑了根黑布条,三五成群的聚成一个个小战团,一边冲杀一边四处纵火制造混乱。慌作一团的百姓们哪里懂得这些,都是同村的聚在一堆,见到不认识的便认作贼人,逃不开就用手里的木棒相互乱打一气,直到两败俱伤时才发觉,一大帮拎着雪亮钢刀的家伙围在不远处恶狠狠地冷笑着看着自己…… 钱玉川刚躺下不久就听到外面一阵大乱,起先以为是刚进城的百姓们因为分馍什么的起了争执——贼人主力还远在北面被“义民”们追着打、南面两条河里的贼人一直没上岸,真有啥动作城门一关只能干着急、东门紧闭着,贼人不可能在河里架梯子……钱大人心里只想着自己这里有数不清的人命做赌资,完全没想过竟然能被对手混进城里来! 心里想着一定要狠狠惩戒一下带头闹事的刁民,嘴里咒骂着穿好官服疾步走出后堂,一抬头便见到了空中弥漫的黑烟。 钱玉川自己有一个两百人的卫队。在知府级别的官员里,这等规模绝对算豪华配置了,哪怕是边地的四品知府也没钱大人这等森严。钱大人不差钱,武器装备都是京营的标准,甚至铁甲都有!当然,在账面上,这些铁甲属于南阳卫的物资——你养卫队,朝廷可以睁一眼闭一眼,反正是自己掏腰包,理论上朝廷不负责发工资就行;但铁甲和弩箭属于国之重器,私人绝对不可以拥有!俗话里“一甲顶三弩、三甲进地府”说的就是这个。因为盔甲这类东西平时没啥用:你跟邻居打架肯定不会穿,因为打赢了追不上打输了跑不了、制作成本高(徐光启算过,一副甲要二十两白银,成色十足的官银哈。当然老徐在工部工作,工价会报高一些,很正常,你懂的。但哪怕扣掉一半也还是高得让人肝疼)、平日里还要花钱维护……私存这等东西,用意何在?细柳营威震天下,周亚夫却因私藏甲衣毙命狱中——那还是要用来陪葬的。钱大人做事很缜密,不仅铁甲武器都在南阳卫账上,连人都算!只不过“借”过来而已,当然,绝大部分花销都由知府衙门以其他种种名义列支。 因为觉得今日差不多能将贼人“一鼓而克”,钱玉川派了一半卫队出城压阵,还有一百来人歇在厢房里,听到动静不对,此刻全跑到院中。尽管还没完全搞清发生了什么事,钱玉川的反应很快:“快关府门!”话音未落,卫士中已有人喊着“关门”跑向外面。 说关门,其实关的是两侧的边门。不仅知府衙门,哪怕是个县衙,平日里中门也是不会开的。代表朝廷威仪的中门只会为宣读圣天子御旨的天使、驾到的上官或履新的府台而开。 “你,你,还有你们,”钱玉川指点着,“都去外面守着!”被点到的几十名卫士拎着甲衣和武器刚刚跑出去,身后的二门便“咣当”一声落了闩,紧跟着是一阵乒乒乓乓粗重物什堵门的声音。卫士们相互望了望,脸上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绝望。院子里余下的卫士们相互帮衬着披了甲,踏着梯子和桌椅板凳刚刚从墙上探出头去,大门外便传来一阵喧哗和撞击声。 只差了二十来步,知府衙门的边门在尤福田的眼前重重地闭拢。尤福田匆匆交代了几句,一挥手,丁队分作两路向后面包抄过去,让丙队聚在身边戒备着。辅兵队官驻足向周围的民居望了一会,伸手一指,辅兵们立即向所指的目标奔了过去,随后便是一阵大乱!没多久,“轰隆”一声巨响,民居塌了,暴起的烟尘中几名辅兵抱着粗重的房梁灰头土脸地现出身来,知府衙门的大门响起沉重的撞击声……与此同时,其他辅兵们从周围的民房里抬出桌子、铺板、甚至卸下门板,战兵们纷纷掩身其后,躲避着墙头上射出来稀稀疏疏的羽箭,等待着破门的那一刻。 原计划是谷白松的马队迎着人群比较稀疏的地方突进,用最快的速度抢占北门。然而,第一批冲进北门的却是龚德润的振勇营。 这厮的运气真是不错,前两日的伤者被衙役们按照钱玉川的命令赶到一旁的野地里,免得挫了“讨贼义民”们的士气。等大批人流过去,相互搀扶着挨到城门口。守门卒当然不让他们进城,这帮人受了伤,也都饿了一两天,寻思着自己为官府和钱大人受了伤,总该赏口吃的吧,两厢纠纷起来,城门卒动手打了人。这些人平日里对官兵怕得要死,这会儿一则仗着自己负伤有功,二则是真饿得受不了,第三人多,胆子壮了起来,挨打的索性躺下装死,其他人借机闹起来,把城门洞堵得严严实实。等见到淯水舟里冲出那许多凶神恶煞,方才还一瘸一拐挣扎着往前挪蹭的家伙们跑得比兔子还快,直接把几个城门卒扔给了龚德润。 龚德润才没功夫更没心情收容跪地请降的家伙,转眼间全部横尸当场,振勇营一路呐喊着分别从城上、墙根向城西包抄过去。尤福田那边,房梁还在一下一下地跟府门较劲儿,西门楼已经高高地升起一面“龚”字旗,迎风飘扬。 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和关盛云的破霄营进了城后一路向南,直扑唐王府——唐王府在知府衙门正北偏西一点,因为有王府护军,料想会比知府衙门难打得多,所以关盛云决心把四个主力营全砸上攻击。 张丁的霹雳营在大批辅兵的支持下在北门外匆匆构筑了一个小据点,防守的正面很窄,只需要堵在城门前挡住再返回来最多手里拿根棍子的百姓们即可。谷白松本来要抢门的马队被振勇营抢了先,索性留在城外策应张丁。不过那批早先豪气干云的百姓们并没有形成任何威胁,精疲力竭的回到附近见府城已落入贼手,都哭天抢地地四散跑回家了。 本篇知识点:火折子。 古代取火的主要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用燧石打出火星,引燃焦布(把一块棉布与火源保持一定距离,慢慢烤到焦糊即可,沾上火星就会开始燃烧)等易燃物。不过这种方式速度太慢,不适合激烈的战斗中应用。另一种更迅捷——直接用火折子纵火。 把艾草藤曼摘下来用木槌捶打,彻底打散后放水中浸泡,让其他物质溶解,只保留纤维。晒干后混入棉花或芦苇缨,继续捶打至一体,最后摊在硬纸上,洒进去硝石、硫磺、松香、樟脑等易燃物粉末,卷成紧实的棒状引火条。 另取适当长短粗细的毛竹制成竹筒,筒盖和筒身连接处各开一个小孔。把棒状引火条塞进筒身,点燃再吹熄,保持火头的阴燃状态。拧动筒盖,让两个小孔对齐,给阴燃的火头提供最低程度的氧气,一个火折子便做好了。 使用时拔开筒盖,用力挥动或吹几下,阴燃的火头遇到足够的氧气会立即蹿出火苗。点火完毕后直接盖上筒盖,明火再次变为阴燃状态,可以继续使用。制作精良的火折子,甚至可以保持十天以上不灭。 明末,番薯传入中国后,因为性质更好,薯藤逐渐取代了艾藤。 在火柴被发明以前,火折子是硬通货,可以当货币使用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杀剐 第一百一十一章杀剐 南阳四门皆破,只剩下一个唐王府稍具威胁——府衙那边,唐福亲帅的两个步队已经归建,天一营的甲乙两队给谷白桦打开东门后也已找到尤福田汇合……六个步队若是还拿不下一个知府衙门,那老尤以后就别混了! 攻下唐王府则要费点力气。 第一个原因是有王府护军。王府护军不同于叫花子般的卫所兵,他们的装备训练包括薪饷饮食都有明确标准,较卫所高出一大截,没有哪个文官敢打主意动手脚到藩王头上,再加上王爷的各种赏赐补贴……吃得好身体就好,薪饷足则士气高,保障有力训练充分,所以战力不容小觑。 第二个原因是王府的院墙。唐王府两丈余高的府墙比普通州县的城墙都高,想从这里突破,跟蚁附攻城没啥区别。 第三个原因是唐王府有座假山。当地有民谣“南阳有座王府山,扒扒差差挨住天”形容王府山之高。山上有亭名曰“接天亭”,顾名思义,这里是全城的制高点。虽然民谣有些夸张,但在没有摩天大厦的时代,王府山的高度确是大明之冠。第一代唐王朱桱*是太祖爷朱元璋第二十三子——太祖爷时年五十八岁!老来得子,其宠爱程度可想而知:不仅以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朝代命名爱子的王爵,更大兴土木修建唐王府,从两千里外用牛车运来太湖石,生生用人力堆砌出这座中国古代最高的人工假山! 这一代的唐王是唐端王。别看名字里有个“端”字,行为一点也不“端”,爱玩,玩得很出格。最爱玩的一个游戏是唐王抢亲:站在接天亭上看南阳城里谁家娶媳妇……然后让护军把新娘抢进王府——漂亮的留下,不漂亮的三天以后送回家!所以南阳有“夜婚”的旧俗。半夜迎亲,就是因为这位王爷:大半夜的你就算不睡觉,只听见一大帮子人吹吹打打,大老远黑咕隆咚啥也看不清,哪里分得清出殡还是迎亲?抢回去个死尸你负责埋啊! 端王曾经抢回去一位,惹出来一场大麻烦。新娘是“迎春馆”里的一位“姑娘”——听名字便知道,“迎春馆”是个勾栏院。姑娘很有心机,遇到一个正妻亡故的商人,于是施展浑身解数把这家伙迷得五迷三道神魂颠倒,不仅为她赎了身,更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地娶回家要做正妻……结果商人流年不利犯了太岁,新娘还没进门就被护军半路上抬进了王府。 等姑娘定过神来发现趴自己身上挥汗如雨气喘如牛的竟是唐王爷,简直是喜从天降,当下使出迎春馆里练就的十八般武艺,把唐王差点爽死。无论是唐王妃还是抢的其他普通民女哪里有这等功夫,爱玩的王爷怎么可能舍得再放走? 一年以后,姑娘生下个大胖小子,唐王更开心了。姑娘,哦,此时已经该叫侧王妃了,毕竟是院子里出来的凤凰女,只知道一步登天,哪里管什么宗室家法,不停的吹枕边风,终于把除了爽玩其他都不重要的唐王说动了——要改立世子! 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唐王世子朱器墭(音“胜”)早就在京师的宗人府备案了——不止世子,世孙朱聿键的名分也已经确定了。“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是太祖爷定下的规矩,唐王总共八个儿子都是庶出,所以王爵只能由年纪最长的朱器墭承袭。直接上书改世子绝对不可以,不仅朝廷不可能允许,连自己的王爵都要搭进去。把朱器墭直接杀掉?唐王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做,俗话说纸包不住火,迟早会牵连到自己,甚至心爱的小儿子。琢磨了半天,最后以“不孝”为名,把这对倒霉的父子关进了王府承奉司牢里。人关进牢里了不算完,还得想办法弄死,于是下令不给他们送饭,要活活饿死这俩碍事的。幸亏有个叫张书堂的小吏,时不时偷送一点糙米饭,这父子俩一直吊着半口气。最后不耐烦的唐王终于下了决心,还是把朱器墭给毒死了——史载“端王惑于嬖人”说的就是这回事。正寻思着过阵子把小可怜朱聿键*也弄死的当口,关盛云来了。 尤福田终于把知府衙门的仪门撞开了。一进院子里有近两百人,不过披甲的只有四五十钱玉川的卫队,其他都是些六房的闲杂人等。钱玉川的卫队平时欺负百姓当然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哪里见过这等悍贼,尽管尤福田部大多数人仅套了半甲,单是身上那副杀气便是这帮家伙平生未见,何况还有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和真刀真枪的搏杀经验?不消片刻,院子里就没有活人了——这些天尤福田憋了满肚子气,还要打二堂,老尤才不懂得什么优待俘虏。战兵们冲向二进院,辅兵们则散进大堂和两侧的厢房里搜索。 钱玉川在二进院吓得手足无措,余下的卫队也慌了神,惊恐不定的当口,劈里啪啦隔着墙头抛进来一大堆物什,众人定睛望去,都是刚刚跑到一进院里那些卫兵的人头!随即,院门处响起沉重的撞击声和近在耳畔的喊杀声!钱玉川见状二话不说,冲卫队长钱五使个眼色,二人仓惶逃向府衙的后花园。 没撞几下,哗啦一声,二门被从里面打开了,披甲卫兵跪了满地。尤福田不是什么善类,但对方既然主动开门请降,也没好意思当场大开杀戒,便让辅兵们先把人都捆起来,自己率兵直奔府衙的第三进院落。 这里已是后宅,只有几个下人在乱跑,不消片刻都成了刀下亡魂。包抄去堵后门的唐福听见动静,知道与尤福田只有一墙之隔不再需要截堵狗官潜逃,几脚踹开门也率众涌了进来。几名兵卒从偏房里揪出个山羊胡子,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求饶。满嘴难懂的胶东话让尤福田费了半天劲才听明白他自称是府衙的厨子。看看身上的长衫和腰上挂的一小截丝绦绳头,没等尤福田发话,唐福乐了:你可真敢把贼祖宗当傻子哄啊?那截绳头分明原本是系了块玉佩的!你把玉佩扯下来便想糊弄过去不成?谁见过厨子腰里挂块玉的!连俺都瞒不过,还想骗那么有学问的尤将军?懒得废话的唐福抽出匕首让手下揪着其发髻,一刀便削掉了山羊胡的左耳,随后在鬼哭狼嚎声中右耳也被割了下来,没等唐福的匕首再伸到鼻子下边,屎尿其下的康师爷自己招了。 众人找了一圈没见到狗官,不禁面面相觑。康师爷一直躲床底下啥也不知道,下人们都死了,尤福田有点后悔该留个活口。会不会翻墙或者钻狗洞跑了呢?面对尤福田投来探寻的眼光,唐福有些觉得气恼:您有点瞧不起人了哈!营官在朝廷那里可都是游击衔,咱唐福好歹也该算个将军了呢,眼皮子底下能让狗官跑掉?见前面押进来一串俘虏,气愤愤的唐福便想砍倒几个然后再逼问其他吓怕了的家伙。把匕首插回腰际,接手下递过来的长刀时一打滑险些脱手——割康师爷耳朵弄了满手血滑腻腻的攥不住刀子,瞥见荷花池于是过去洗手,刚把手向池里一探,唐福又乐了:水有点浑啊! 池边两侧的水倒还清澈,但有一道浑浊的印记直通到两丈外的一片荷叶里!尤福田被唐福招呼过去,一看也乐了,重重拍了一下唐营官的肩膀:“好小子,有你的!”众人瞬间便把小池塘围了个水泄不通,有辅兵从工具房找来府衙救火用的挠钩,下了池子便向那片荷叶挥出去。也有人干脆把铁钩用绳索绑上,站在岸边抖几圈甩过去…… “啊”、“啊”几声惨叫,钱五和钱玉川先后被铁钩钩住身体拖了出来。 看看唐王府的规模关盛云便知道王府护军不会少,至少得有一千多,甚至两千,一板一眼的像尤福田那样撞门或者蚁附爬墙肯定迟早也能打下来,但损失不会小。到了这份上,主动权完全在自己手里,也不急在这么一会儿,于是不慌不忙地布围,四面八方把王府围得铁通一样,随后调来三千辅兵运柴,火攻! 民居里桌椅板凳棉被门板还不有的是?辅兵们顶着盾往大门那里堆可燃物,墙头上的王府护军们束手无策看得心胆俱裂,射出的羽箭越来越无力。堆得一人高时泼上几瓢灯油,几个火把飞过去,不到一个时辰大门就烧塌了。 有按耐不住的护军想冒死冲出来,很快尽数被撂倒,也有从里面踩着梯子攀墙头向外面跳的,两丈多的高度,无一例外的摔断胳膊腿瘫在地上等着刀砍枪扎,更多的则精神崩溃跪地请降。 相对来说关盛云不怎么嗜杀,而且他明白逼急了困兽反噬的风险,所以大多数降军暂时捡了一条命。正当关大帅气定神闲地看着辅兵们往王府二门那里堆柴禾,罗世藩尤福田一行牵着钱玉川康师爷到了——钱五只是个没啥用的狗官卫队长,当场被唐福一刀捅死了。 罗世藩看见一百多双手抱头的俘虏蹲在地上,辅兵们冒着内墙上射出来的羽箭来来回回送木头,眼珠一转跟关盛云嘀咕了几句,关盛云疑大喜道:“贤侄真有你的!”叫过关建林命令道:“把辅兵撤下来”,伸手一指那群俘虏,“叫他们去堆!” 内墙上的守军看着昔日的同袍在刀枪逼迫下给自己架柴,有的大骂着射箭,更多的,眼中露出乞怜之色……俘虏们口里也纷纷喊着熟人的名字:“张云,李贵,降了吧,跑不出去啦,大王说降了便不杀……” 等二门被烧毁,飞虎营与破霄营的战兵们大踏步跨入,护军们的战斗意志彻底瓦解了。三百余人叩首请降,余者都被当场格杀。 唐王府陷。 关盛云大马金刀地坐在接天亭里居高临下地俯瞰南阳府全城,虽然地方比较局促,众将也都聚了来挤做一堆,唐王也被绑了跪在一旁。众将恼恨钱玉川的歹毒,众口一词地要杀了这厮,但对怎么处置唐王却没啥统一意见,罗咏昊在关盛云耳边嘀咕了几句,关盛云点了点头。 在关盛云麾下,大家没那么多讲究,平日里都是嘻嘻哈哈的没啥规矩。但如果非要排一下,高藤豆和尤福田二位较他人资历更老些,所以,隐隐的,有时也要争争风头。王府山下立起两根木桩,钱玉川和康师爷赤条条被缚在上面,两个赤了上身的家伙手里攥着刀子望向关盛云等他的信号——正是高尤二位,他俩要给大家再表演一次大剐活人,看看谁的手艺更精湛。 一连串的惨嚎陡然响起,继而慢慢微弱下去…… 一个多时辰后,担任裁判的张丁认真审视了好久,终于宣布:虽然都已成骨架,但钱知府的心脏还微有起伏,所以,主刀的尤福田将军获胜!高藤豆不服气的凑近,把脸贴到钱玉川的肋骨上从缝隙里看去,盯了一会,手中刀向心脏狠狠一捅,恨恨道:“这厮年轻,自是耐杀些。咱们再来比过!”说着话,眼光向唐王瞄过去。 唐王早已泥一般瘫在地上,关盛云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们不累关某还累呢。” 听得这话,唐王不停地磕头,结结巴巴地表达着说不尽的谢意。关盛云轻蔑道:“你莫高兴,不取了你的性命,传出去怕兄弟们说关某还怕了什么鸟朝廷留什么后路!你好歹是个王爷,俺们亲自送你上路罢!”言罢一挥手,众将七手八脚把这位爱玩的唐王爷抬起,从高高的山顶直掼了下去! 南阳府官库里的物资堆积如山,钱玉川和康笙的房里、还有唐王府里更是大有收获——此前关盛云部也曾掳掠过州县乃至府城,然而王府却是第一次。而且,就算他们再能翻,总有些东西会漏在民间。几年间钱玉川拼命都搜刮了来,倒仿佛像替关盛云们提前预备的! 谷白桦在地牢里发现了一个十来岁的娃,饿得皮包着骨头,人也很木讷,跟傻了似的。一个叫张书堂的小吏哭诉说是自己的儿子,失手打碎了王爷的杯子,被关在这里,被罚要活活饿死在自己眼前……谷白桦动了恻隐之心,随手给了百多两银打发走,于是朱聿键捡了一条命。 *为了避免民间撞名,朱元璋给儿孙起的那些名字基本都是看不懂的生僻字,很多是老朱自己造的,按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排,所以看看宗室的名字便知道差不多是哪一辈。 *唐端王、朱器墭、朱聿键等确有其人,尤其朱聿键袭了唐王爵,成为隆武帝,这是南明四帝中相对来说最像点样子的一个。端王惑于嬖人也是正史所载,当然,迎春院什么的是架空之言啦。 第一百一十二章 投充 第一百一十二章投充 胡广福心里五味杂陈的,很不是个滋味。 因为前几天,他把祖辈留下的七亩三分好田卖给了胡老太爷。胡大老爷的名讳叫胡传禄,论起来,跟胡广福还是同宗,不过,早就出了五服。 说是卖,其实胡广福连一个铜板都没拿到,就是白送。但卖契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每亩纹银七十五两,胡广福心甘情愿按了手印的。真的是心甘情愿,胡老太爷并没有逼他或者欺他不识字耍了什么花头,恰恰相反,是胡广福自己上赶着求着好久,胡老太爷才答应的。 胡广福卖的不只是祖田——他把自己也卖给了胡老太爷!同样,也是没收钱那种“卖”。虽然卖身为了“奴”,按过手印,胡广福甚至流下了感激的泪水。 胡广福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吃的用的都很节俭,更不可能欠下什么赌债之类的。讲真,跟大明其他绝大部分地方的人相比,胡广福的命确实算非常好的:他所在的胡庄属于襄阳府,西边是淯水,东边是泌水,两条河呈“丫”字型在胡庄南面不远处交汇,土地很肥沃,再差的年景亩产也能有一百来斤,丰年则能有两百四五十斤,随便什么时候跑到河边撒下几网,晚餐便可以烤鱼吃——这等生活,是大明的绝大多数寻常百姓完全不能想象的。 既然如此,胡广福为什么要把自己连同祖田一起“卖”掉呢? 因为他实在活不下去了。 理论上,因为太祖爷朱元璋本就是苦出身,知道百姓的日子有多苦,大明的田赋定的是很低的,至少在前期是这样。可后来就变了,越来越糟。 因为除了理论上很低的税率,大明还有一条规定:有功名者其家免赋税。也就是说,如果有子弟考取了功名,这个家族的赋税就不用再缴了!我们知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种情况确实有,但极其罕见,能够供养子弟完全脱产学习并延请名师教授的,十有八九都是富户巨室。换句话说,都是家有良田阡陌纵横的大地主。好吧,说“地主”并不确切,因为在明朝并没有所谓“地主”的概念:在官府眼里,无论是有十亩祖产的自耕农,还是有两千亩好地的大地主,只要没有“功名”,通通算“民”,一视同仁。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特别有钱的这些“民”,总有能力给自己疏通关节,找到各种“免税”的理由。 于是出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越是有能力为帝国纳税的巨富,越能够轻易找到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免税,而光荣的纳税义务,则绝大部分由没那么有能力的普通人承担。 国家的开支摆在那里:朝廷要运转、军队要吃饭、河道要治理、衙门要修缮……还有,别忘了那群“爱民如子”的官员和“急公好义”的胥吏们两袖清风的“清贫”生活! 钱从哪里来呢? 摊到没办法免税的人头上。 最早的田赋是实物税:你种田就交粮食、你种棉就交布匹。这里面当然有花头,最著名的是“淋尖踢斛”。缴纳米麦时,官府的标准计量器叫做“斛”,一种口小底大的四方形容器,明朝一斛算六十斤——之所以不用秤,是怕里面掺了土块之类的杂质,把米麦倒进斛里,可以当面校验质量。纳粮的百姓把粮食倒进斛中,要高出斛口,形成一个尖堆。随后负责的官员会飞起一脚,狠踹在斛上——洒落下来的,便落入自己腰包。为了这一脚,这帮爱民如子可都曾下足了苦功夫,有的平日里踹树,树干纹丝不动树叶簌簌而落者为上佳;有的练踹门,无论啥样的木门,一脚踹开也可算小有所成;功夫还没练好的,往往会采取助跑的方式!这不是什么潜规则,而是明规矩——很多大名鼎鼎的正面形象,如“三杨”,甚至张居正,初入宦场时都做过的。在大明,踢功是官场必修课——基层小吏要踢斛,当了大官得会踢皮球。 单单是淋尖踢斛,其实胡广福们也没啥意见——饭食里多掺几顿野菜就是了,没什么。 但杂税永远会多过正税:官府哪天说治水,会来找你要钱、说修路,也会来找你要钱、襄王大婚,胡广福也得掏钱!官府的朝会乡饮、祭山神河神、各级官员迎来送往、科举时生员赴考的津贴……费用最后都要落到胡广福们的头上!耕田要养牛,养牛要交牛税、养猪卖钱要交猪税,到后来,养几只下蛋的鸭子也要交鸭税!所有这些税,大多要以实物的形式缴纳,胡广福有些吃不消了。 最让胡广福欲哭无泪还不是这些,而是力役,也就是徭役和劳役。十几年前荆州府江陵水患,胡广福的爹胡二被征了徭役,人去了就没回,连尸身都没捞上来。为了养大还没成年的自己,原本有二十几亩田的胡家只好卖地,等胡广福长大,祖田便只剩下七亩多了。徭役轻易赶不上,可劳役却跑不掉:修城墙铺官道扩建王府运送漕粮……都要征民。不仅白干活不给钱,还要自带干粮工具,少则个把月,多的三五个月也正常。而且,永远会挑农忙的时分征发——胥吏们知道,这时候下去拉人,能榨出最多的油水:除非实在没钱的,都会给自己塞红包。谁去谁不去,还不就是随手一指的事? 再后来,朝廷出了个一条鞭法:不再征收实物,也不再任性征发劳役,一律按各户的土地多少折算成银两上缴。胡广福长出了一口气——《鱼鳞册》*上白纸黑字写着自己七亩多地,该缴多少明明白白,淋尖踢斛的粮食省下来了,也不用随时提心吊胆怕被抓去服劳役了!不止如此,听说,以后再有人去服劳役,官府还会从摊到田亩的费用里拨银发工钱呢!所以胡广福打心底由衷地感谢朝廷出了这么好的政策,决心好好干活,过三五年娶个媳妇,夫妻俩再起早贪黑,争取早日把那十几亩田再买回来……哦,不,咬咬牙,兴许还能给儿孙多攒下几亩呢! 不过,这股高兴劲儿没持续多久。 因为胡广福发现自己要破产了。 这是一个大丰年。到了收获的时候,胡广福打下来好多粮食,乐得合不拢嘴。可是他手里没银子——一条鞭法以后,朝廷不再要粮,而是要银子。兴冲冲的胡广福去卖粮,盘算着换成银钱和铜板去衙门缴纳以后,再顺路割点猪肉回家给老娘解解馋庆祝一下。然而卖粮的时候竟发现,米价低得离谱:正常情况下每石能卖一两二三钱银的米,这时候只值四钱银! 晴天霹雳把胡广福打蒙了。干脆先不卖了,过几天看看再说吧。昏头胀脑地回了胡庄,发现甲长胡五爷在等着他。胡五爷是胡广福本家的表大爷,一直挺照顾他们孤儿寡母的。胡五爷告诉他一个坏消息:衙门限了日子,要赶紧去把银钱缴了——隔壁村郝营的郝大运撞了大大的背运,嫌米贱没舍得卖,误了朝廷的时限,粮食全被抄走了一粒不剩不说,人被拖去打板子,直打得两股间肉都飞没了,白森森的腿骨露出来,估计活不过明日了!胡五爷给下来催粮的吴有德班头赔了半晌好话,还偷偷塞了二钱银,这才又宽限了一天! 第二天一早,胡广福再次去卖粮,米价掉到了三钱五分。胡广福算了一下,留下种子粮,全年的口粮便只剩下一多半了。没办法,猪肉不用想了,赶紧去衙门里缴上银子,其他回头再说吧。 等到了衙门把银子交上去,胡广福惊讶地发现,明明分毫不差的银钱,竟还差了不少,然后学到了一个新名词:折色火耗。一个长衫师爷跟他耐心地解释说,朝廷收的银是九成成色的官银、你缴来的是只有七成成色的民银,得补齐差额呢,这叫折色*、你们缴的都是碎银,朝廷怎么能收碎银呢?当然要统一回炉,熔成大小一致的银锭。这个过程势必有损耗,这些损耗该谁承担呢?当然不能是朝廷,对吧?损耗不太多,才一成半而已!你带来的这些银子铜板衙门先收下,赶紧回去凑齐差额明日交来,你的任务就完成了!否则,过了明日……后面的话师爷没有继续说,而是意味深长的向旁瞟了一眼。顺着师爷的目光望去,衙阶已被鲜血染成黑红色,一大团绿头苍蝇逐着腥臭盘旋其上,仔细辨认还能看到嵌进石缝里的碎肉…… 第二天终于完成任务的胡广福发现,除了怀里的一点点碎银渣和家里留的种子粮,未来这一年,可能大半日子要靠野菜和烤鱼撑过去了。 过了不到一个月,老娘的生日快到了,胡广福决定无论如何要给守了半辈子寡拉扯自己长大的老娘买一些点心来吃。路过米铺的时候胡广福再次傻了一回:这才几日,米价现在竟涨到五两一石了! 为了想办法赚点现银,趁农闲时胡广福决定做点小生意。河岸边生长着很多野席草,湖广一带的人家都用它来编草席。这种草还有另一种用途:做油灯的灯芯。胡广福找来几个要好的乡亲忙了两个多月:割草,剥穰,蒸透,晒干,捆扎……又找了一条小船,准备运到枣阳一带去卖,大家估计,差不多能卖六七两银子。众人又东拼西凑了三四两碎银让胡广福带上,到了枣阳可以买些地封黄酒,贩运到襄阳府去卖,这一趟来回,各家该都能有个一二两的收入。虽然没多少,但来年缴皇粮时好歹能应付一下。 淯水和泌水形成的“丫”字下边不远就汇入东流的滚河,靠近枣阳那一段叫浕水(今天叫沙河)。还没到浕水,仅仅在滚河里胡广福就遇到了七八起收税的。脸被打成了猪头,怀里的三四两碎银子全被收了去,然后,刚刚驶入浕水,便又遇到了一伙查税的河丁! 灯草自是不能要了,胡广福走旱路回了家。跟乡亲们哭诉完遭遇,家里的种子粮也赔给了大家。终于,胡五爷一言点醒了梦中人:胡老太爷可不用缴皇粮啊——老太爷的二公子胡之奇,正途出身,听说早年曾在礼部仪制清吏司做主事,现在哪个王府里做大管家……有功名的胡老太爷家不仅不用缴什么银粮,胡家人更不需要服什么力役呢! 然后,胡五爷领着胡广福连着追了胡老太爷的管家胡九爷好多天,总算连人带地投到胡老太爷家里。 胡老太爷很厚道,那七亩多田还是让胡广福继续种着,年景如何一概不论,交一半田产算地租便好。 这叫做“投充”。 胡广福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祖田在自己手里没了,是个人就总会有失落感、另一方面,今后自己终于能放心地吃上饱饭了!只要好好干活,就一定能省下来不少粮食——过不了几年,娶个媳妇不成问题! 这一笔交易做下来,胡广福显然没吃亏、胡老太爷平白增加了七亩地和每年一半的田产更不能算吃亏。那,问题来了——谁吃亏了呢? 朝廷吗? 朝廷当然是绝不可能吃亏的——胡广福确实不需要纳银粮了,他的那份银粮,理所当然地会被摊到其他还有些自己田地的自耕农们头上! *鱼鳞册 黄册与鱼鳞册是明朝管理人丁、田亩的工具。 每110户编为一里造册,注明各户姓名、籍贯、丁口、年龄等,类似今天的户口簿。一式两份,一份本里存底,一份上缴至州县、州县汇总后做成总册,也是一本留底一本上缴至府、府如法炮制,最终汇总到朝廷户部。因为各省布政司呈报给户部的省册用黄布封面,故得名黄册。 鱼鳞册则是耕地的汇总图册。册中绘有土地的形状、等级、面积、田主姓名等,因为土地画形重重叠叠状如鱼鳞,所以叫鱼鳞册。 黄册和鱼鳞册一经一纬,分别从人口和土地两个角度相互印证互为补充,作为朝廷统治的管理工具。 *折色。 我们常看到有本色和折色之说。简单说来,本色是指实物,折色是折算成银两。比如,发给某官员的俸禄,本色银100两折色银50两,那就是说发给他价值100两银的米麦、外加50两现银——这五十两是按卖掉相应的田产折合后的银子。金、漆、丝绸等都可以用来折色。 这里师爷说的折色是另一种意思:民银成色低,要换算成官银入库。当然,究竟怎么折,官府说了算。 第一百一十三章 恐怖 第一百一十三章恐怖 胡广福百感交集地在地里忙着,突然嗅到一股腥味,越来越重,感到有些不对劲,抬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田畦旁支渠里的水竟变了色,像朱砂一般红。支渠里的水是由干渠引过来的,干渠引的是淯水,胡广福拎着锄头顺着渠向上游跑去,越接近淯水,血腥味越浓,还没到河岸,胡广福便看到了河里阿鼻地狱般的景象,膝弯一软就瘫在了地上,然后肚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哇哇地呕开了。不知不觉,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胡广福被吓哭了。 淯水已变成一条赤红色的血河,河面上一具又一具的浮尸,载浮载沉地缓缓向下游漂过来,怕不是得有成千上万具,竟一眼望不到头! 别说老实巴交的农民胡广福,即便是国朝杀人无算的大将军,也绝没有哪个一下子见过恁多尸体! 不知瘫在地里多久,胡广福总算能勉强站起身来,抹抹嘴脸,挣扎着想去给胡老太爷送个信——如今他是胡家人了,有事第一个要报告家主,而不是官府。这个规则深深地烙印在每个大明百姓心里,无论是有人身自由的自耕农还是人身依附关系的家奴,这是条件反射般自然而然的时代常识,不需要提醒。 胡老太爷只是偶尔回庄里盘桓几日,大多时间都住在襄阳府里。胡广福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回庄找到管家胡九爷,闻讯同样大惊失色的后者领了几个护院家丁跑到河边,也像胡广福一样吓傻了。 胡庄去襄阳府很近便,顺着淯水驶进滚河,再向西南没多远便到了(汉水过了襄阳以后那段叫滚河、滚河靠近枣阳那段叫泌水)。胡九爷也急着想给老太爷送信,但做不到。河里全是浮尸,谁都没胆子在尸堆里行船——别说行船了,系在岸边的舟子已阻住了好几具尸体,手脚相叠纠缠着被缆绳卡在岸边的野席草丛里随着水流沉浮,皆无人色的众人相互偷眼看了下彼此,谁都没胆量迈开腿登舟。 其实已不需要他们报信了。 此刻的胡老太爷已高坐在知府衙门的二堂里,与襄阳知府莫秋水(字可望)、同知张可欣(字慰庭)、襄王长史甘志海(字纳川)、襄阳副将邓森等人惊惧交加地面面相觑。 老太爷自身只是个秀才,充其量只是见官不拜而已,本没有资格与诸位朝廷命官平坐在一起,但父以子贵,二公子胡之奇以前做过京官,现又在寿王府做长史,俗话说京官大三级,虽有些夸张,但在离京师这么远的湖广一个小小的襄阳府里,胡老太爷很是有些威望。 众人都垂头坐着盯着眼前的地面,沉默了好久也没人说话。莫秋水知道,自己是本府主官,得当先表态,于是清了清喉咙叹口气道:“唉,前日得闻南阳方向有大股贼人入寇,没想到竟会如此!看浮尸的规模,贼人怕不是已将南阳屠得鸡犬不留?大敌当前,无非四策:或战、或守、或避、或降。大家都不是外人,有什么良策尽可畅所欲言。彼此身家俱系于一城休戚相关,情势又危如累卵,只要能应对过去这场大劫,说话也别有甚么顾忌了吧,莫某洗耳恭听。” 甘志海仿佛听出了莫秋水的弦外之音,第一个应道:“莫大人,降是决不能降的。藩王降贼,不说祖宗家法,贼人既破南阳,想唐王爷必已殉国,已没有退路的贼人不可能给襄王府网开一面的。” 莫秋水苦笑了下:“纳川兄,莫某身受天恩,可以指天盟誓绝无降贼之念。即便希图苟且,也要顾及莫家满门百多口性命呢。纳川兄切莫误会,莫某只是坦言临敌的几条路而已。说出来与做不做是两回事。” 甘志海方才的话只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马上明白过来莫秋水说的是实话,脸一红,拱手道:“莫大人莫怪,下官愚钝了。” 知府同知张可欣接道:“那便只有战、守、避三途了。贼锋正盛,出城浪战是自寻死路不提也罢、这避之一途么,王爷万金之体金枝玉叶,情非得已自当万全为要,”说着话,看了一眼副将邓森,“我等地方官守土有责,朝廷大法,弃土而逃终究也难逃一死,还要累及家人。下官等誓死守上几日,总能为王爷挡得片刻。” 邓森知道,文官们只是表个态,打仗还要靠自己的兵,连忙接过话头,离座对众官抱拳道:“末将敢不效死!” 莫秋水向一直没说话的胡老太爷虚拱了下手:“胡老先生,依您看,该如何应对?” 胡传禄欠了欠身,也是虚拱了下手:“各位大人皆是国家梁柱,胡某一介草民岂敢妄言。不过大敌当前,不揣冒昧,自当竭尽绵薄之力。敢问邓副帅,麾下虎狼若是一味守,可有几分把握?” 邓森茫然地看了看胡传禄,复又望向莫秋水,张可欣解释道:“胡老先生是问你有多少兵,这襄阳城可否守得。” 邓森脸红到了脖项,忙抱拳道:“各位大人莫怪。邓某是个不识字的粗人,一时没听懂,还以为胡老先生要末将去捕甚么虎狼,让各位大人笑话了。”随即摇了摇头,“守不得几日的。末将手下有多少兵,各位大人都知道的。册上有五千六,实际不到三千,真能拉上墙顶用的,还要减半。也都是没见过血的,成天介抡锄头锄地,没怎么摸过刀子。平日里吓唬寻常百姓可以,打仗可不能指望。即便能募万把丁壮协守,这一千多兵其实也跟百姓没甚区别,莫说指挥,自己不尿裤子便算好胆,每面墙分个二三百人,能撑一两日就是神仙保佑了。而且,现在营里已传开了,末将过来时已有不少人出了营去汉水边看过。谁见过恁多死尸?不怕各位大人笑话,末将自己瞥一眼都觉得腿软,那些兵丁,恐站都站不起身啊……”口里说着话,见众官脸色不对,忙补充道,“末将实话实说,各位大人莫怪。末将的亲卫家丁有一百五,万不得已杀出条血路保得各位大人脱险,这些儿郎倒是可以指望得上。” “唉!” 莫秋水重重地叹了口气。若是以往,这个口无遮拦的武夫说出“大人们知道有多少兵”这等浑话,莫知府绝不会容忍——多报几个人、漂没些许银粮是惯例,又不是襄阳府一地这么做!别说这是潜规则大家都做,若是单你一个一尘不染,这把官椅你能坐得了几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谁不明白,所有人都脏了手能让你装白莲花?还不立即群起而攻先把你咬死再说!不过,书到用时方恨少……扪心自问,此刻把“书”字换成“兵”字也是一样的。尤其是这家伙养了一百五十个亲卫家丁,关键时刻真能指望的也就是他这些人,所以,莫秋水没办法发作,只得叹气。 张可欣转向甘志海:“纳川兄,王府护军怎么样,武备该比卫所兵好不少吧?” 胡传禄听到邓森说募民协守,猛然醒悟过来,没等甘志海答话,急道:“各位大人,护军也好,卫所也罢,都是自己人,这个先不急。草民以为,当下先要把民伕丁壮组织起来,否则,消息传开,外面一乱再找人可就难啦!” 众官闻言如醍醐灌顶,莫秋水赞道:“胡老先生大智!”继而扬声道,“来人……” 话音未落,班头吴有德从外面慌慌张张奔进二堂噗通跪在门口:“禀大人,不好啦!不少人都看到了汉水里的尸首,消息传开,城里已经炸了锅,现下全城百姓们都在向城外逃,根本拦不住,连营兵都跑了大半啦!” 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音越来越大,不一刻众人耳际便全是哭号声、脚步声、东西翻倒声,马嘶犬吠声……嘈杂声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彼此间要对着耳朵大喊才能听清对方说的什么。 晴天霹雳! 等各位出了府衙,映入眼帘的便是满街大呼小叫奔逃的人群,男女老幼各色人等都有,看见人潮中偶尔闪过熟悉的青色窄袖袍影,莫秋水才发现,连衙前站班的衙役们都不见了!完全是一番末日般的景象。 众官面如死灰,心里都明镜似的:此时,天王老子也没办法阻住惊恐到极限的人群,募民协守已然是白日做梦。 众官呆立了不知多久,耳畔的嘈杂声渐渐消寂下来,街衢上已空无一人,城门卒早已不知所踪,甚至能透过大敞四开的城门,一眼望到南门外野地里南逃人群小小的背影!襄阳府门户洞开,还没见到关盛云的影子,已俨然成为一座完全无法设防的空城。 鼻子一酸,泪水涌出莫秋水的眼眶,转过身来对邓森深深一揖:“邓副帅,你带家丁保着襄王千岁到承天府(今荆门、钟祥、潜江一带)避一避吧,王爷的安危全仰仗副帅了。往日里对不住的地方,副帅莫怪,多多担待则个。” 邓森慌忙向旁一跳想躲,但莫秋水随着转了半圈,还是躬下了身,没躲开的邓森噗通跪了下去双手齐摇急道:“使不得啊莫大人,末将受不起啊……” 莫秋水摇摇头没再接话,转向甘志海道:“纳川兄,下官无能,有负圣恩。这襄阳府守不得了,王城自也守不得,你和邓副帅保护好千岁,代下官问王爷万安。” 甘志海愣了一会儿也没想好该怎么劝,重重地点点头,还了一礼:“可望兄,几位大人,都让家小收拾下,还有胡老先生,一会下官派人来接了跟王府一道去承天府。各位大人保重。” 莫秋水再转向张可欣等人:“各位大人,咱们报效朝廷的时候到了。咱们各自安排下人们在府仓府库里堆柴,等薪柴堆好本官便亲自点火,然后自投烈焰,也免得尸身为贼所辱!” 张可欣惨然回了一礼:“也罢。莫大人去烧粮仓,下官去烧武库。纳川兄赶紧派些人来,把库银布匹什么的搬一搬,能带走的都带走。还要麻烦纳川兄为我等奏明千岁……” 甘志海急忙拦住话头:“甘某王命在身,恨不能与各位大人一道赴死。各位大人的气节甘某自当禀明千岁和朝廷,各位子侄的前程也尽落在甘某身上。” 众官正待分头去安排烧仓库,一直没说话的胡传禄急忙拦道:“各位大人莫急。草民斗胆,现在咱们还没见到贼人的影子,做好周全准备即可,这火可点不得啊!浓烟一起,贼人便得了信,急吼吼杀过来,王爷千岁行不得多远,那可就危险了!待望见贼人过来再放火似也不迟啊。” 众官一下子从恍惚中明白过来,纷纷向胡传禄道谢,正说着话,猛地听到一声招呼:“各位大人,学生受人之托给各位大人报个喜信,先恭喜各位大人了!”转头看去,一个文质彬彬的长衫士子刚刚从东面的街角转过来,遥遥地拱手作了一礼,然后快步走了过来。 来到近前,来人咧嘴嘻嘻一笑,再次拱手作礼道:“学生罗世藩见过各位大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计议 第一百一十四章计议 猛听到“恭喜”二字,本已陷入绝望的众官不由得皆是一怔,待见到来人是个长衫士子,除了邓森满怀期待地喜形于色,其他人心下又都是一沉。 一点也不奇怪。同样的题材,不识字的市井百姓们听的是说书先生添油加醋各种版本的《三国演义》、读书人看的是陈寿的《三国志》,嗯,还得是裴松之注的。没什么文化的大兵们最爱听说书先生胡诌八道,对一介书生羽扇纶巾锦囊妙计大破强敌的奇迹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各位文官都已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了,他们与说书先生的区别在于,后者书读得不怎么样,甚至没到秀才就已经绝望,只好去说书糊口、而官员们都是学霸,秀才举人进士一路过关斩将,对学渣们瞎编的破绽百出的各种神话当然嗤之以鼻,谁也不会信。一个年轻士子怎可能有什么妙计力抗“数十万”强贼——此时谁也不知道关盛云究竟有多少人马,看浮尸的规模,这种猜测很正常。 罗世藩全然没有在意众官的脸色,径直走到近前施过一礼便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喜出望外的邓副帅搓着手正待像评书里大将军那样回一句“请问先生喜从何来”,见各官沉着脸没答话,赶紧把到了嘴边的捧哏台词生生咽了回去,不解地望向几位文官。胡传禄知道该自己出来圆场了,回了一礼,问道:“咳咳,请问罗先生,尊驾受何人之托、这‘恭喜’二字,又是如何说起?” 罗世藩当然不认识胡传禄。见他戴了顶文士的方巾起先以为是哪位官员的幕僚,走近了看到满脸皱纹显然过了做师爷的年纪,便又以为是谁的尊长,待到胡传禄率先开口,明白了:这位是襄阳府德高望重的缙绅,替官员们做传声筒呢。于是向北面指了指,郑重其事地答道:“学生受那边大帅所托、想麻烦各位大人向朝廷转达一个意愿:我们请求朝廷招安。” 石破天惊! 已全然走投无路正要寻死的众官猛然听到堪堪要把自己逼死的贼众居然“请降”,惊疑得不由得怀疑自己听错了,彼此对望一眼,一时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莫秋水目不转睛地盯着罗世藩仔细打量,心中冒出一连串的疑问:这么年轻,对面匪首怎会把如此大事放心交给他做,他是匪首的什么人?听口音确实是甘陕那一带的,发生了什么事,这般强贼居然要请求招安?莫不是朝廷调了重兵围堵贼人已走投无路?不对啊,北面东面西面的情况不知道,襄阳府可已经是无人之境随时可以想来就来的啊…… 罗世藩依旧含笑立着,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胡传禄也傻了,下意识地问了句:“尊驾不会是说笑吧?” 罗世藩淡淡回道:“学生不才,岂敢用自己性命开这等玩笑?” 招抚大事,没有官身的胡传禄没办法再涉入了,张可欣忙道:“莫大人、各位大人、罗先生,此地不是讲话之所,咱们是不是进去慢慢说?” 甘志海犹疑道:“会不会是缓兵之……” 没等“计”字出口,罗世藩哈哈一笑,双目里寒芒一闪冷冷地截道:“现下襄阳府什么样子各位大人比学生清楚,还需要什么缓兵之计么?学生孤身一路行来尚未遇到任何拦阻,若非出于诚心商榷,大队人马径直开来却又如何?” 如堕五里雾中的莫秋水忙答道:“罗先生,咱们还是衙里说话吧。”说着,向甘志海使了个眼色。甘志海会意地回了个眼神,众人引着罗世藩复向衙里走去。有意落后几步的甘志海向随人耳语道:“速回王府,禀明千岁先收拾下东西。我去听听情况,若有什么不对,等我消息立刻动身不必等我。” 浮尸当然都是关盛云部投进淯水里的。 这是罗咏昊的主意。 攻陷南阳后第三天,关盛云按照军师罗咏昊的要求,在唐王府召集众将军议。 打下南阳的收获太大了,饶是众将早非那群初出陕省的土包子,都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但还是被唐王府,尤其是南阳知府衙门里的巨大财富所震惊,一个个乐得做梦都会笑醒,参加军议时都还处于亢奋状态,久久不能平静。 这等规模的财货,罗咏昊也没见过。不过从春风得意的官场新秀到被发配到偏远边穷之地做永无出头之日的知县,再到百战之师万众俯首的军师,经过了人生这些起落,对身外之物看得淡了许多。 这几天大家都宿在已被翻得底朝天的唐王府里,尤福田住的是长史陈伯闻的卧室。榻上有个绘着旭日出水的瓷枕头*,因为五行缺水,领的两个营都带水,尤福田很喜欢,拿起来端详一番正想着回头带走,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滚动,折腾了半晌,竟被他抠出来一颗直径足有寸二的琉璃宝珠:晶莹剔透的水晶裹着桔子瓣状花团锦簇的内里,外表居然看不出一丝缝隙!这等宝物,尤福田不敢私留,呈给了关盛云、关盛云又转送给了罗咏昊,没想到军师道过谢,随手便放在一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整个过程被张丁看了满眼,于是成天介今天三个金戒指明天两个玉簪子什么的去巴结罗军师——唐王府是高藤豆的飞兽营和破霄营打下来的张丁不敢有什么企图、知府衙门是尤福田的囊中物自也不能染指、趁龚德润谷白桦占府库的当儿,张将军指挥手下抄遍了南阳所有的官亲显贵之家,收获也是不小。等罗咏昊明白了张丁的用意,也没收他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便将宝珠送了他。 可把张丁美坏了!让国清林找来辅兵营最好的匠人,把宝珠嵌到帽子上,自己在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然后戴上满营地招摇。大几万人都看到张将军脑袋上顶颗大玻璃球,除了有限几个人,全羡慕得不得了:各种宝贝有的是的关盛云不怎么在意,反正是给军师的人情,人家爱送谁送谁、罗咏昊本就没当回事,否则也不会轻而易举送给张丁、最愤怒的是尤福田,每次见到都有揍他一顿的冲动…… 见众将都嘻嘻哈哈地没个正形,罗咏昊微微一笑:“各位将军,咱们这一路下来,大小仗打过不少。各位觉得,哪一战最凶险?” 高藤豆首先应道:“该是延川那一战吧?若不是陕省三司提前透了信儿,谷蛮子那个营大半便折在延水里了。” 谷白桦感激地看了眼高藤豆,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没说话。 张丁不服道:“俺呸!自然是函谷关那一战!谷蛮子只是险些在延水折些兵罢了,函谷关那战,俺可真是被打断了脊梁骨!全营死了两成半、近一成断手断脚成了残废现在全得俺老张出粮养着、余下五成以上人人带伤,连俺自己都差点挺了尸!若不是打赢了补充,霹雳营便没了!” 那一战龚德润拨了半个营给张丁,损失也是惨重,心有戚戚地附和道:“这是实话。刚锋营也有三成多损失。” 自从坐下尤福田就盯着张丁帽子上的玻璃球看,本来气就不打一处来,忿忿道:“那是你的兵菜!佯攻能有恁多死伤,亏你好意思说!俺两个营没披甲,还不是不到一个时辰拿下南阳府顺带着攻破府衙?连死带伤不到三十人!” 张丁怒道:“你放屁!” 罗咏昊见几人要吵起来,急忙止住:“各位将军、各位将军,咱们是检讨得失。都怪我,都怪我。是罗某问的不好。”说着话,向正要发作的关盛云摆摆手,“无妨,大帅。各位请听罗某把话讲完。罗某以为,便是南阳这一战最为凶险,到现在还后怕不已。” 听军师这么一说,众将都有些不服气,国清林小声嘀咕道:“这里的对手都是百姓,两日下来辅兵营便杀了三两万人,末将没觉得有甚凶险哩。” 罗世藩看了父亲一眼,得到一个鼓励的眼神,于是开口道:“国大哥打得确实漂亮。不过,咱们是用箭,狗官没来得及继续派出人来便被咱们偷袭得手。否则,再拖上两三日,咱们恐会败得很惨,莫说兵士们,便是咱们在座的各位将军,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大有问题。” 众将想了想,确实是这个理,不过,每每把精锐官军甚至王府护军打到溃不成军的自己差点败于乌合之众的百姓,这个事实大家还是不能接受。谷白桦不服气道:“那也未必吧?大不了别分兵了,某来打头阵,老高三个营、老尤两个营、老张老龚各一个营,大帅的亲卫营再加上马队,还有小国的几万辅兵,某不信会败给百姓们!” 罗咏昊看了一眼谷白桦问道:“那依你之见,再打上三日,战损如何?” 谷白桦看了岳父一眼,琢磨了片刻道:“第一日该是大捷无疑。第二日儿郎们会有些疲了,但也会小胜。第三日差不多杀伤相当吧。咱们差不多三四成伤员,不过,那时也该有七八万以上的斩首了……” 罗世藩笑嘻嘻地继续问道:“若是再打两日呢?” 谷白桦鼓了鼓嘴,犹豫了下,不说话了。 罗咏昊道:“藩儿说的对。阿桦说的也没错,咱们确实能有七八万斩首,甚至更多。嗯,十万,十五万,够不够多?然后呢?若是那样打,咱们把自己人拼光了,可伤得了那狗官分毫?这南阳府少说几十万百姓,难道咱们要全数杀了不成?” 龚德润道:“军师大人说得是。咱们扯旗造反是因为没了活路,万不得已想活下去而已,不是为了杀人。” 高藤豆奇道:“军师大人,末将有些想不明白。您说咱们以往跟狗官军接仗,可以说打一仗胜一仗,虽然有时会打得有些取巧,但终归是一刀一枪砍出来的,那些官军死伤个一两成,至多两三成便一股脑逃了。可这南阳府,咱们对付的是百姓啊!明明杀了这许多人,他们怎就不知道逃,反而天天来送死呢?听军师大人这样一说,末将着实有些后怕。若不是少军师的妙计,再拖得几日会如何,真不敢想哩。” 不再死盯着张丁帽子看的尤福田也有些想不明白,也跟着问道:“军师大人,您说这是为啥?刚刚俺去找小国要箭,他说已差不多全部用光了。以后若是全遇到这种仗,咱们该怎打?” 罗咏昊双掌轻轻一击:“这几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大帅要罗某找大家来,要说的便是这!” 刚才还吵吵闹闹的众将一下子安静下来,都在椅上坐直身体,瞪大了眼睛看着罗咏昊听他讲下去。 “大家有没有发现一个特别奇怪的事情:百姓们攻击我军时,一个个看起来悍不畏死,不管前日有多少杀伤,第二日依旧潮水般涌上来、听尤将军和阿桦说,那些临时聚来的百姓们也会自发攻击南门东门的屯兵。然而,等咱们拿下了南阳府,好像一下子所有人都不见了!就连气势汹汹出城找咱们交战的那几万人也没回来厮杀,远远望见咱们破了城便一哄而散,这是为什么?” 龚德润接口道:“擒贼先擒王。他们没了主心骨,便即逃了。” “正是!”罗咏昊点了点头,“咱们以往对阵官军,那些人再不济,总有统一的指挥系统。比如说,一个果被咱们杀伤了三四人,其他人见了便怕、一个队被咱们打垮了两三个果,其他人也是怕、一个营被咱们干掉一两个步队,其他队官、营官都会怕……怕了便会逃,官长逃了,谁还会继续送命?所以咱们便一路奏凯。而南阳这里不同。狗官安安稳稳坐在城里,百姓们都是以村庄、乡镇为聚,各单位之间完全不认识,没有一个统一的指挥链条,只是一哄而上。同村的往往沾亲,你杀了儿子,爹会继续跟你拼命、你杀了哥哥,弟弟也想跟你拼命。除非你把他们全部杀光,或者彻底吓破了胆,否则他们就是一味冲过来!等你杀光一个村的人,另一个村的人又开过来、你杀光一个乡的人,下一个乡的也刚刚开过来……一个府少说几十万人,怎么可能杀得光?” 关盛云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忍不住问道:“那……照军师这么说,往后那些狗官若是都如此做,咱们岂不是死路一条?” 罗咏昊微笑了下:“不会的。罗某估计以后咱们很难再遇到类似的情形啦。不过,料敌从宽,咱们还是要做些准备。” 谷白桦听得实在憋不住了,急巴巴地问道:“阿爸,为甚不会呢?如果某是狗官,不晓得也还罢了,既然晓得了,还不都有样学样地做?迟早把我军耗光掉!” 罗咏昊摇摇头:“他们知道了也做不到的。不过这个不急,等下咱们慢慢说。南阳不是久留之地,虽然金银财货缴获很多,但大家都看到了,民生凋敝,也就那些库粮。金银不能当饭吃,咱们要准备马上动身去湖广,那里才是鱼米之乡,咱们可以牢牢站定脚跟。” 关盛云道:“军师高见!不远便是襄阳府了,大家先议一议,襄阳怎么打。” 罗咏昊笑着微微摇了摇头:“罗某觉得,好像不用打。” 众将瞪大了眼睛,等着罗咏昊的下文。没想到,罗咏昊嘴里轻轻说出四个字,像一声炸雷,把所有人炸蒙了。 “咱们请降。” *本篇知识点:古代的枕头 国人古代都睡很高的硬枕,主要有几个原因。 首先是保持发型。古人不像今天可以每天洗头洗澡,又都是长发,更没有吹风机,整理起来非常不便。如果是硬枕,可以很好的保持发型不会乱掉。 其次,有个成语“高枕无忧”,大家都信这个。 第三,古代卫生条件差,各种寄生虫很多,俗话说“皇帝身上也有三只御虱”,铺盖的被褥实在没办法,有钱人家的玉枕瓷枕,穷人家的木枕不怎么需要担心寄生虫藏匿的问题。 还有个小故事:名相王安石不修边幅邋遢之极,有次上朝与宋神宗奏对时,竟有只虱子从衣服里钻出来,顺着他的胡须向上爬。神宗看傻了,禁不住莞尔一笑。下了朝,王安石问禹玉圣上因何而笑,禹玉据实以告。王相爷不好意思了,赶紧让从人帮他找出来要捏死……禹玉使坏,说可不能杀呀,这只虱子不一般呢。王相问其故,禹玉答:“‘屡游相须,曾经御览’。天下有几只虱子有这等荣耀?” 关于王相爷的脏,还有很多小故事,先讲一个,其他的以后想起来再说。退休时,有张床榻要还给官府(看看大宋的公务员制度),夫人吴氏喜欢那张床,不想还。来搬床的小吏们自是不敢动手,王相爷见到,光着脚往床上踩了几下,又滚了几滚,太太见状马上说:“恶心死了,快点把它给我抬走……” 第四,做保险箱最合适。没有电灯的漆黑里,贼摸进房可能不知不觉偷开了木箱,但你把契书、金银放中空的枕头里,想偷就几乎不可能不吵醒你啦。 相传,枕头这个名字是曹操起的。说是有天半夜看军情报告,实在困了,从人还没来得及把装军书的木匣搬开,曹操便枕着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头疼病也没犯,于是第二天,便叫人做了个木枕,并起名“枕头”。 第一百一十五章 请降 第一百一十五章请降 “什么?” “啊!” “怎么能投降!” 唐王府大堂里一下子炸开了锅,连一向沉稳的关盛云都惊疑地瞪大了眼睛,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恍然大悟般地试探道:“军师说的是诈降吧?” 罗咏昊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等待了片刻,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众将一个个张口结舌地瞪着罗咏昊,等着听军师的下文。 “咱们不是诈降,就是请降。大家稍安,听罗某把话讲完。”话一出口眼见众将又在交头接耳,罗咏昊赶紧说道。 “不过,也不是真降。咱们横扫了小半个大明,事到如今,连藩王都杀了,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倘真的降了,即便是朝廷暂时奈何不得咱们,表面上接受,要不得多久也会把咱们统统杀掉以儆效尤。”罗咏昊的这番话让大家稍稍放了心。 “那……既不是诈降,也不是真降,军师大人您到底在说啥?”尤福田不解地问道。 “听调不听宣。”鬼精鬼精的罗世藩第一个反应过来。 “差不多,但也不全对。”罗咏昊微笑着答道,“咱们是既不听调,也不听宣。” “啥叫‘听调不听宣’?”谷白桦小声问罗世藩。 龚德润飞快地答道:“就是听从狗朝廷的调动,但连皇帝也别想召见咱们,谁也不去上朝见驾。要调动就是全军一起走,保持独立性。你先别说话,听军师大人讲下去。” 罗咏昊冲龚德润点点头,继续道:“所谓请降,咱们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给朝廷那边一个台阶下。” “为什么,一路打过去不好吗?”高藤豆接道,“襄阳府再厉害,也没函谷关那般天险吧?咱们现在士气正盛,俺不信打不下来!” “高将军,若是硬碰硬真打,往日里襄阳确实不好打。以蒙元最盛时的兵势,从南宋咸淳三年,一直打到咸淳九年,足足耗了六年时间,那可是蒙元倾半国之力才打下来的。”罗咏昊道,“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以罗某猜来,我军攻破襄阳应该并不会甚难,最多十天半个月,甚至可以兵不血刃地唾手可得……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拿下襄阳后,下一步咱们该当如何。我军势如破竹,千里兴师,攻无不取所向披靡,朝廷那边断不会坐视不理,尸位素餐的大人们再能扯皮,迟早也要四面调兵八方围剿。我军虽然善战,但绝没有能力日复一日地连年应战,朝廷可以举全国之力跟咱耗,但咱们的兵员补充乃至粮草物资,都是大问题,终究会被耗光。所以罗某这几日在想,咱们可以先以请降的名义,把朝廷稳住。缓个一年半载站稳了脚跟,那时,主客易位,再想吃掉咱们,便不那么容易了。” 关盛云关切地问道:“军师您刚才说‘既不听调也不听宣’,朝廷那里难道看不出来我军是假降么?” 罗咏昊笑道:“当然看得出。不过,不妨事的,没人会自找麻烦捅破这层窗纸。即便有,也一定会有人替咱们收拾掉!” “谁?莫非……”关盛云不解地问道,继而想到以前罗咏昊朝中有过靠山,不过已经倒台,心想着,是不是军师得到了什么消息,有什么故旧东山再起了? “罗某也不知道。”罗咏昊好像看出了关盛云的疑虑,马上回答,“罗某不知道谁会替咱们出头说话,但却知道一定会有人这样做,而且,绝对不止一个!” “这是为何?” “朝廷明令,地方官守土有责,失土必死。以我军现在的兵威,襄阳府绝难抵挡……对了,小国,你马上安排人把所有尸体堆到淯水河边,等我命令,全部推到河里。”话到一半,罗咏昊突然想起来,匆匆交代了国清林一句。 国清林回一句“得令。”快步跑出大堂,紧接着又跑回来——他可不愿错过军师大人后面的话。 “大家回忆一下,咱们最开始在榆林府,那萧长华是怎样做的?再后来在延安府,咱们更是得到陕省三司的直接帮助!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因为他们怕失土,然后被朝廷问责!他们为什么能如此?因为他们朝中有人!实话讲,最早在神木,若不是早已万念俱灰、若是拼得一死还能为小犬谋条出路,今日罗某也不会与各位将军坐在一起。”讲到这里,罗咏昊苦笑了下,“常言道,千里做官只为财,谁愿意不明不白把性命搭进去?咱们若是克了襄阳,谁敢说下一步不会去荆州府、武昌府、岳州府、常德府?无论哪里,只要被咱们打下来,地方官就会人头落地:不是被咱杀,便是被朝廷杀!大明的官场,早已盘根错节,连陕省那样的穷地方在京师都得有门路,湖广是鱼米之乡,能在这里主持一方的地方官,无论哪个,在朝中都会有很硬的靠山!眼看性命不保,咱们只需要给这些人一个借口,他们,以及他们背后的那些人,便一定会拼命替咱们说话——因为这是为他们自己争取到活命和敛财的机会!那帮人,打不过咱们,但跟自己人过不去的本事都大得很呢!明知是鬼扯,但谁敢说出真相便会被大家一起咬死,对此,罗某坚信不疑。” “好!”关盛云重重一拍唐王裹金交椅的扶手由衷地高声赞道,“军师大智!” 罗咏昊向关盛云一笑:“大帅谬奖了。罗某觉得,南阳既破,新野已为我囊中之物。”说完转向龚德润和谷白桦,“我军兵威现在定已传遍该地,阿桦和龚将军两个营再加上些辅兵应该就可以拿下。明日一早你们便动身吧。等拿下新野,咱们也休整得差不多了,小国把所有尸首全推到河里,要不多久便会流到襄阳。百姓们见了,定会竞相逃命……那时,再跟走投无路的襄阳府一众官员谈‘招抚’就容易了。再说了,咱们并不稀罕几个官员的性命,可湖广是漕粮漕银的重要源头,地方官征收钱粮早已有了一套非常成熟完备的系统,让他们替咱去做这些,比咱们自己人地两生地做,效果会好很多呢。” “哈哈哈,黑吃黑!这事俺喜欢。”说话的是高藤豆。 关盛云明知故问道:“那……谁去谈呢?” 罗咏昊向爱子望去:“让藩儿去吧,这等事他应该还做的来。” 明知道只有罗世藩是最好的人选,但关盛云还是有些不放心:“万一那些狗官对世侄不利……” 罗世藩含笑拱手道:“禀大帅,不会的。‘招抚’咱们是‘大功’,是立功还是丢性命,相信他们选起来不会很难。而且,小侄还有个杀手锏……” 等罗世藩讲完,罗咏昊也有些吃惊:“藩儿,这等主意你竟能想得出。不过,倒也确是管用。” 罗世藩垂首应道:“孩儿近日在读乐山居士(王阳明)的《传习录》,里面有句话让孩儿受益匪浅,‘正人行邪法其法亦正’,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有时候,圣人所言似也未必全对……” 罗咏昊故意板着脸斥道:“胡说!圣人说的话岂会有错?” 罗世藩当然知道爹是装出来的态度,笑嘻嘻地回答:“‘子过于盗泉,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但倘真把自己渴死,今日哪还有什么圣人呢?” 罗咏昊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笑骂道:“就你嘴贫!” 关盛云盯着罗世藩看了一会,继而又望向罗咏昊,再次感慨道:“军师生得好儿啊!” 罗世藩规规矩矩坐在襄阳府衙的二堂里,与莫秋水等人谈着话:“各位大人心下想也清楚,敝军所以如此,实是因为活不下去。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一个个的大活人呢?然如此下去也非长久之计,故而我军大帅派学生来向各位大人请降。” 方才还觉得全无生机的几位官员听到贼人居然真要请降,立刻找回了往日汉官威仪的感觉。莫秋水神气活现地一拍惊堂木:“咄!尔等已然犯下滔天大罪,此时知道难逃天谴了么!既来请降,怎敢如此对本官讲话!”正想喊一声“来人,与本官拿下”把罗世藩按跪在地上来个下马威,眼里瞥见除了班头吴有德,其他衙役早已逃散一空,只好虚张声势重重地“哼”了一声,把后面的话讪讪地咽回肚里。 罗世藩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回到:“大人息怒。学生只是来谈谈而已,降与不降,尚在两可。若是没谈拢,那便不降了。别说跪不跪,杀剐也任凭大人处置、若是谈拢了,大人改了想法,或许对学生网开一面,也未可知。” 罗世藩云淡风轻的“没谈拢便不降了”这几个字如炸雷一般,瞬间把众官刚刚冒出的幻想击得粉碎,将众人拉回现实。 因为官职太小,襄阳知县窦智礼从被莫秋水叫来就一直敬陪末座,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轮到说,此时见各位上官一个个张口结舌,小心翼翼地解围道:“咳咳,莫大人,各位大人,下官以为,那个,是不是先听罗军使讲一讲怎么个降法?” 众官都是玩文字游戏的行家里手,听到窦知县“军使”的称谓,不约而同立刻都松了一口气——一个年纪轻轻的贼人,大模大样坐在知府衙门跟各位朝廷命官堂而皇之地大放厥词,别说自己面子上下不去,传出去更是不能被朝廷容忍、然而“使者”则不同,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么! 莫秋水很了解窦智礼,知道这位下属脑筋非常活络。前两年曾有一件简单而又棘手的小案子,窦智礼处理得非常漂亮。南阳府有一对张姓兄弟,哥哥大张外出经商,生意做得很成功,时常把大笔银钱寄回老家。弟弟小张买了不少好田,也巴结上了钱玉川,还给自己弄了个秀才的功名。大张准备回家养老,没想到小张翻脸不认账并把哥哥赶出家。这大张经商期间认识了莫秋水的长随,于是找了来。莫秋水自不会因为下人的事去跟邻省知府结什么梁子,但这事被窦智礼知道了。于是窦知县不动声色地给小张下了个套儿:有天“捕获”了一个贼人,贼人“交待”所有贼赃都是由小张负责销赃!名正言顺地把人锁来襄阳,小张当然不认,窦知县“大怒”:“不是销赃,你哪里来的巨额财产?”一通板子把稀里糊涂的小张拍得血肉模糊,等他知道竟是被贼“污攀”,马上主动拿出来一大堆大张寄送钱物的信件和清单,连同买房置地的凭证自证清白。窦智礼把小张的供词和信件凭证送回南阳府“查证”,铁证如山,那边的钱玉川自然也不会为了个小财主非要跟邻省的官员过不去,于是大张顺理成章地讨回了公道…… 莫秋水向窦智礼赞许地点了点头,再次换了副面孔,对罗世藩假装关切地说道:“嗯,那便请罗军使说来听听。朝廷虽说宽大为怀,但晚降不如早降。若是迟了,万一这期间京师颁来严旨,调集各路劲旅四面兜剿,本官纵然有意回护,恐也爱莫能助啊。” 罗世藩也回了个笑脸:“学生先替我家大帅多谢大人美意。我家大帅说了,早有归顺朝廷的心愿,只要大人们答应以下几点,我军可立即归附。” “把谷城给我军作为驻地。我军保证谷城一干官员的生命与财产安全,同时负责维护襄阳全府治安。” “我军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命令、调遣,不接受任何改编。” “除谷城一地的田获外,由湖广负责按照京营的标准为我军提供粮饷和物资,必须足额、按时交付,不得有任何漂没、延误。否则我军保留在湖广全境自行征收的权力。这是我军的战兵所需;至于辅兵么,就按每人五十亩地一头牛算好了。当然,划哪里的地可以商量,实在不够,折算成钱米也是可以的。” “我军要在合适的地点建立警戒哨所,人员、物资由襄阳府协助提供。警戒哨所建立后,我军的军情传递不得有任何形式的拦阻。” “我军要在襄阳府设立联络点,随时与各位大人保持密切沟通,以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 “湖广全省,尤其是襄阳府,任何兵力的调动,必须提前三日知会我军,而且我军拥有派员监督的权力。嗯,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 “这,这也叫‘请降’?”张可欣第一个喊出来。 “这叫割据!”甘志海接道,“不,还不是割据!割据是自己养自己、你们,你们这是让全湖广来养你们啊!” 啪的又一拍惊堂木,觉得自己受到了平生未遇的羞辱,出离愤怒的莫秋水喝道:“一派胡言!莫非你是来戏耍本府不成?你真的以为一个使者头衔便能护得了性命不成!你就不怕本官将你千刀万剐?” “学生当然知道使者的头衔指望不得,但有人却真可能保得住学生。”说着话,罗世藩冲甘志海转脸一笑,“看官服,这位大人当是襄阳王府里的长史大人吧?” 众官皆是一愣,一时没琢磨明白罗世藩话里的意思,只听他继续解释道:“我家大帅说了,若是傍晚学生没有回营,我军明日挥师南进的同时会昭告天下:是因为各位大人贪功,所以断然拒绝了我军的‘诚心请降’,却将襄王、楚王等宗室陷于险地不顾!湖广每个府都有亲王、郡王!我军所到之处难免玉石俱焚。这等大罪,纵使各位大人立的功劳再大,恐怕也会累及家人。学生这条性命,该是任谁都断不肯用太祖宗亲和几个家族几千条人命去换吧?” 众官闻言,莫不倒吸一口凉气——这顶大帽子扣下来,确是任谁都担不起!甘志海第一个急道:“罗军使切莫误会!我等确实诚意十足啊!不过,贵军的条件实在太苛刻了些,很多要求不是襄阳府一地能够答应,真的是爱莫能助啊……” 罗世藩点了点头:“这个学生晓得。我家大帅说了,该跟湖广三司谈的回头自会找他们去谈,而且还要仰仗襄王千岁、各位大人从中斡旋、但有些事,各位大人自可一言而决,比如谷城暂住、襄阳设联络点之类。我军纵横千里,所向披靡。若是贵府不费朝廷一兵一粟而降……此等旷世大功,全在各位大人一念之间,还望各位大人三思。此外,各位大人还需向我军展示一下诚意,这是一张清单,”说着话,伸手从怀里掏出几页纸,“银饷、粮草、物资都在上面,麻烦各位大人准备下。” 完全听傻了的吴有德看看莫秋水,急忙小跑几步接过来呈上。没等后者展开细读,罗世藩起身道:“各位大人,这等大事肯定要好好计议一番。时候不早了,如果各位大人不做强留,学生先行告辞,免得我家大帅误会。明日一早,学生再来取各位大人的回信。” 虽然被这小子气得半死,众官当然谁也不敢出面把他强行扣下,只得客气几句,摆摆手示意任他离开。没想到走到门口,罗世藩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说道:“对了,学生差点忘了,我家大帅说了,为了确保各位大人的诚意,我军已在东、西、南面几个方向布了些游骑明暗哨。若是襄王千岁这几日恰要出门会友狩猎什么的,最好等咱们谈好了我军的降款再动身。否则,我军将认为各位大人无意纳降,从而即刻展开攻击,由此造成的包括惊了千岁王驾在内的一切后果,都要由各位大人负责。” 闻言甘志海哪里还顾得摆什么架子,急忙站起来:“罗军使慢走,下官来送送罗军师。” 行到府衙外,罗世藩冲一直在喋喋不休“表达诚意”的甘志海再次一笑:“多谢甘大人美意。不过学生说的是实话,襄王千岁务必保重,那南阳府的唐王……可就是自己不小心,从王府山上失足跌下去摔死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抚局 第一百一十六章抚局 早先奉钱玉川的命令,新野、邓州(今邓县)、唐县(今唐河)等几个南阳辖县不停地把百姓们向南阳府输送过去跟关盛云消耗,已经大半空了。野地里的百姓们见南阳已陷,满腔豪气顿消,再次恢复了往日怯懦卑微的常态。情知老家县城也将不保,不少人根本没敢回家,就散在山野里猫着躲兵灾。谷白桦和龚德润取新野如入无人之境:城门洞开,知县和教谕在衙里悬梁自经,县丞等其他人等不知所踪。 消息传回来时,南阳早已被洗劫一空。关盛云在唐王府燃起一把冲天大火,全军开往新野。 以往,每攻下一个州府,关盛云用府库缴获把自己补满后,往往会把剩下带不走的粮物分给劫后余生的百姓们。但这回没这么做,因为恼恨,当然还有没法说出来的后怕,实在拿不动的物资被他统统付诸一炬。战兵们忙着抢劫的时候,辅兵队也没闲着,分了大半人出城去抓散在野地里的百姓,然后让他们往淯水边运尸体、留下的小半逼着没来得及逃掉的城中百姓们拆城砖,拆下的城砖都被就地砸碎。等到大军准备开拔,南阳的四墙差不多都已变成半截土坯,想再筑起来完全是天方夜谭——诺大的工程,即便是人员物资都充足也得一两年,何况如今? 随后,南阳全城几乎陷入一片火海!关盛云没有屠城,但也不可能轻易放过差点要了他命的那些人。不止如此,在开往新野的途中,高藤豆的三个飞兽营和尤福田的两个水字营还特意分别从唐县和邓州绕了道——众将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你做得初一,就莫怪咱做下十五! 河中几万具浮尸把沿途百姓们吓得逃散一空,顺着汉水最远的竟一路漂到承天府(今钟祥)!关盛云本部的士气则空前高涨:这便是与我军作对的下场! 明朝有“两京”、“两都”四都城之说。所谓的“两京”,就是北京的顺天府和南京的应天府,而“两都”则是中都凤阳府与兴都承天府。听起来比较乱,其实只要掌握了理解诀窍,这几个地名不难分辨。 南京的应天府是明太祖朱元璋定鼎之地。蒙元时期,南京叫集庆,朱元璋在此称帝,改名为应天府,寓意自己是“应上天之命”获得的天下。注意,那时,南京还不叫南京。 太子朱标死得早,朱元璋死后传位给太孙朱允炆,建文帝依然以此为都。没多久朱允炆被四叔朱棣砍得不知所踪,燕王成功晋级成了永乐大帝。但应天府毕竟是朱允炆的老巢,朱棣心里不踏实啊。想来想去,还是在自己的地盘睡得安稳,于是掷地有声地喊一句“天子守国门”,一溜烟跑回北平了。北平在元朝叫大都,朱元璋给改的名,寓意是“北方平定,从此太平”,让最能打的老四在此建藩揍蒙古同胞,封的王号叫燕王。朱棣砍完侄子跑回来以后就把国都设在这里。叔叔砍侄子怎么说都有点说不过去,得证明自己其实不是砍亲侄子,而是“顺应天意”啊,所以就改名叫顺天府了。此时南边的应天府已经有了一套现成的六部班子,不管是因为很多人不愿意北上、抑或是朱棣用着大侄子的人不放心、还是出于“朕去北边建都是亲自指挥守国门并不是怕你们更不是信不过你们”之类立牌坊的心理,应天府那套班子也就继续保留了下来了。朱棣在顺天府又重新建了个新班子,这才是真正的“朝廷”。由是,应天府和顺天府便分别有了“南”京和“北”京的口语化名称——南京那套班子则成了摆设,权斗失败的、不受大皇帝待见又不方便一刀砍了的……统统打发到那里喝茶看报刷视频,待遇不变。 题外话,辛亥鼎革以后,孙中珊(错别字)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而真正的实力都在北京的袁世凯那里。大炮折腾了好久一阵子,非要老袁南下就职,老袁不干,大炮也没辙。不论如何嘴上不能吃亏,得强调“京师”的地位啊,所以,南京,就这么叫起来,直到今天。 中都凤阳府就不用说了,朱元璋老家,这叫龙兴之地。太祖老家,谁也不敢说不好,但鸟不拉屎的地方,圣上自己都不去,于是给起个好名字,行政级别提上去,就算完事。其地在凤凰山之阳,故得名。 兴都承天府,知道的人不多。武宗朱厚照年纪轻轻没留下儿子就死了,本着“兄终弟及”的原则,要在近枝藩王里面选一个继承大统。最近的是兴王朱祐杬那枝,此时兴王已经死了,谥号是“献”,所以我们一般称为“兴献王*”,兴王王爵由朱厚熜袭了。于是大家迎朱厚熜北上做皇帝……然后爆发了著名的“大礼议”:一群大臣啥正事也不干,成天纠缠着非要朱厚熜认死叔叔孝宗朱祐樘当爹,这样就能算武宗朱厚照的“亲”弟弟了——圣贤书上讲的是“兄终弟及”,没说“兄终堂弟及”啊!圣贤既然不能错,那便只能是爹娘生错了,得纠正!只有认死叔叔当亲爹管婶子叫亲娘、把亲爹叫叔叔亲娘叫婶子,这才符合礼仪之邦……折腾了三年,把朱厚熜彻底惹毛了,一顿大板子下来,全消停了。朱厚熜一不做二不休,当然,也永远会有马屁精帮衬:兴藩的建藩地一定是大大的吉地啊,得重新起个高大上的名字!改啥好呢?太祖是“应”天、成祖是“顺”天,朕是按老天的意思继承……OK,就叫“承天府”了!不过,因为“大礼议”事件,朱厚熜,也就是嘉靖帝在文官中的人缘极差——别忘了,史书可都是文官们写的*!所以,捎带脚的,这个承天府有意无意的很少被人提及,也就没有前三个那么广为人知了…… 无论是“应”、是“顺”,还是“承”,后面都得加个“天”字——看到没,都是老天爷的意思(老天爷曰:“你大爷的”)!强调君权神授罢了。 正常——反正是谁赢到最后谁能代表老天爷说话,嗯,也能说是大明百姓的选择。 第二天,罗世藩再次来到襄阳府。 罗世藩猜测,这次会比较好谈。为此,也做了比较充分的准备,带上了孙春龙等几个随从。 不过,他错了。 哪里是好谈,简直是热情洋溢! 知府衙门大开中门,要把罗世藩迎进去! 官宦之家出身的罗世藩当然知道,只有“迎接天使、上官驾临和新官履任”三种情况下才会开中门,自己只是个布衣,而且还是“反贼”,不由得一下子愣住了。毕竟不是高谷那般啥也不懂的粗人,罗世藩下意识地口里推辞道:“各位大人,这个……恐使不得吧?” 莫秋水一改昨日那副态度,哈哈大笑道:“罗先生大可不必过谦!贵军既有报效朝廷之意,天恩浩荡,断无不准之理。贵军大帅少不得封个总兵副帅,那可是正二品、从二品的官阶。先生少年老成担此大任,也得是三品、从三品!再往后,前途更是无量。下官只是个正四品府,各位迟早都是莫某上官,自当待先生以迎接上官之礼啊,哈哈哈。” 张可欣甘志海等人跟着纷纷起哄:“罗先生就别谦让啦,让我们也一起沾沾光!一道走、一道走!”不由分说拉拉扯扯把罗世藩从中门拥了进去。 邓森傻傻地立在门外边挠头边犯迷糊:“俺就是正儿八经的从二品副将啊,别说走中门,被各位文官简直看得条狗一样,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被莫秋水回头恶狠狠地一瞪,吓得一缩脖子,赶紧垂着头一溜小跑跟上来。 几位官员满面春风,那番亲热劲,就像是遇到亲人故旧多年未见的子侄一般——也幸亏是罗世藩,换成其他将领,决然应付不来这种场面。 清单上开列的物资只有几处小小的改动,少军师看一眼就知道,那一定是襄阳府库里真的没有——因为人家已经在其他地方主动做出了足够的补偿,即便是最爱占小便宜的张游击看了也会无话可说! 至于谷城驻军,张可欣甚至拿出写给谷城知县蒋仲刚(字正操)的命令,当着罗世藩的面盖上鲜红的知府衙门大印,郑重其事地交给后者:“罗先生,贵军既从善如流,圣德广被,普天之下皆陛下赤子,以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这份给谷城的命令,就劳烦您派人送去罢。”瞪着眼睛把城下之盟讲成招抚,这等一本正经的清新脱俗,让罗世藩都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回一句:“多谢张大人了”。 莫秋水心里多少有些为难。襄阳府好说,再怎么也能糊弄过去,但有些条款必须得到湖广三司的默许和配合,这事有点棘手。不过罗世藩早已有所准备,莫秋水刚提了个话头,拍拍手,孙春龙等几人抬上来两个大木箱摆在地上。 罗世藩含笑道:“各位大人都知道敝军一片诚心,然我家大帅知道,隔山隔水的,湖广三司的大人们一时可能未必全然洞烛。这些东西或许可以帮上些小忙,算是敝军向大人们表明心迹吧,还要劳烦各位大人转达。” 关盛云的缴获中有很多文玩字画、金珠玉石。带着这些东西千里转战是累赘,但用在这里则再恰当不过了,所以罗咏昊挑了一些,让罗世藩带了来。 冲孙春龙点点头示意开了箱,众官的眼睛立刻被吸引过去再也离不开:铜绿斑驳的青铜小鼎、流光溢彩的兽首玛瑙杯、晶莹无瑕的玉佩……罗世藩随手拿出卷画轴:“这是徽宗皇帝御笔的《瑞鹤图》”,接着又取出一幅,“这是王右军(王羲之)先生的《快雪时晴帖》……”口里说着话,眼睛一刻不离众官,观察了一会儿笑吟吟问道:“各位大人,这些该能够让湖广三司的大人们理解敝部的诚意了吧?” “够了够了。”喜出望外的莫秋水终于将目光艰难地从两个木箱上挪开,心里暗想着,“莫说湖广三司,想来京师的几位大人那里也说得过去了!” 甘志海心里一动,突然说道:“罗先生,下官职责所在,有句话还要讲清楚,先生莫怪。贵使提到要在襄阳府设立联络处,贵使准备派多少人?若是人数太多,惊了襄王千岁王驾……” 罗世藩没有正面回答:“甘大人放心,联络处只是为了避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不会有太多人的。大人们当知道,我等所以如此,实在是因为活不下去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倘能安定下来,求之不得。谁会去滋扰王爷千岁的安宁呢?湖广三司和京师那里,更还要劳烦王爷千岁也替我们说几句呢。”说着,向莫秋水使了个眼色。 莫秋水马上明白过来,接道:“纳川兄,罗先生说得在理。大家都是为了朝廷,千岁那里,要仰仗纳川兄啦。三司都是愚兄的上官,千岁的话比我等管用得何止百倍……” 甘志海叹口气:“可望兄、慰庭兄,你我同气连枝,甘某当尽绵薄之处自不消说得。” …… 抚局谈成了! 本篇知识点。 *王爵与王号:以前讲过,亲王的王爵是一个字,清朝以前多用春秋时期的国名,如燕王,秦王等。为了区别某个王爵的每一任藩王,等他挂掉,会定个谥号做区别。比如周定王朱橚、周宪王朱有炖、周简王朱有爝……注意,这样叫的都是死的,还活着的,一律就叫周王。郡王比亲王低一级,王号是两个字,用郡县的名字,后面必须强调郡王两个字,比如延平郡王郑成功。 *文官笔下的历史。参见以前明武宗大战小王子一节:十几几十万人的会战,连小皇帝都“手刃一敌”,总共才杀了十几个蒙古人、明军战死五十多……谁信?再比如从来没有跟老百姓过不去的魏忠贤,为啥民间口碑那么差?重要原因之一是他执掌东厂期间做了一件事:有些文官不是拼着挨一顿廷杖博名声么?上朝时提前穿了厚厚的棉裤,屁股上还缝了垫子,动手的也不是真打……老魏下令:扒光了打屁股,往死里打…… 第一百一十七章 绅权 第一百一十七章绅权 湖广三司那里收到了襄阳府送来的关盛云实实在在的“心意”、襄王爷跟武昌府的楚王也分别向京师和湖广三司打了招呼。当然,最有说服力的是那些一路漂到承天府的浮尸——兴都留守司下辖显陵、承天二卫,理论上算个颇具实力的军事指挥机构。但大人们都知道,这等“威武之师”其实也就是看坟的保安,敲诈勒索过路的小商贩顺带祸害下周围的百姓自然都是无师自通的行家里手,但遇到关盛云这样的硬茬,一哄而散那是最理想的情况了,二话不说一股脑都降了贼也说不准……万一这帮家伙一把火烧了显陵,所有官员可就谁也别打算活了! 于是整个湖广三司的官员们前所未有的放下了一切芥蒂分歧和扯皮绊腿,空前团结一致,开足了马力各显神通、各位在朝中的靠山大佬们也放弃了往日的勾心斗角,在这件事上齐心协力百众一心,关盛云大军没什么悬念的在谷城站定了脚跟。 圣天子道宗朱蕴基再糊涂,此刻心里也明白过来了:敢情早先榆林府的“大捷”、陕西三司轰轰烈烈的“秦兵大操”、洛府的“大捷”、豫省三司的“大捷”……被“剿灭”了一次又一次的,竟都是这同一帮家伙啊!朝廷这里看到的是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而实际上,这帮反贼却越打越壮——不止地方上纷纷为他们打埋伏,现下连朝廷里那帮大佬也在替他们遮掩了! 岂止是生气,简直是出离愤怒!但偏偏还无计可施——每一场大捷都有实实在在的首级解送京师、兵部的勘验也无可挑剔、每一次自己都曾真心实意龙心大悦地亲口褒奖、到头来竟是自己,自始至终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现在可好,骑虎难下了——这股巨寇兵锋距显陵咫尺之遥,真有不测,势必危及祖陵、哪怕冒着祖宗陵墓被毁的巨大风险,自己背负千古骂名……总不能把陕省、豫省、湖广所有的地方官一口气全部撤职查办吧?那样,几年之内这几个省不用指望事小,这些地方再冒出来几股贼寇可怎么办!即便不管不顾地狠心收拾掉这帮家伙,朝中他们那些后台又该当如何?不追究后台,收拾他们没有任何意义、若是都追究,那帝国的行政岂不是一下子彻底瘫痪了?退一万步讲,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些人也统统究办,谁来顶替?无论地方上还是朝廷中枢,剩下的那些人就肯定个顶个都是好人么?道宗心里清楚,无论是京师还是地方,派阀林立,彼此纠缠相互制约,帝国秩序便是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下维持着,如果突然一方做大到无以复加,自己就会被完全架空,大厦的轰塌也就指日可待了——至于“历次大捷报上来的那些首级到底是谁的”这等芝麻小事,圣天子压根就没想过。 朝中也不是没有好人。比如说,右都御史赵洞烛,声泪俱下地哭诉唐王被众贼杀戮的惨事。但马上一大票人振振有词地证明唐王是失足而死,左都御史韦世勋更是拿出南直隶刑部侍郎于泰然的私信,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据闻,千岁闻贼将至,惊而失足。众贼首见之皆伏地大憾,嚎啕诉曰‘但求见王乞命,实未敢为不轨也’,复恐王体为贼众所犯,遂举火焚之……”这话鬼才信呢!好吧,诺大的唐王府一不小心全被烧了,就算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丢丢的可能性……不算王府护军也是上上下下好几百口人呐,只剩下一个唐王世孙还活着这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唐王孙也有亲笔写下的经过送到!可宗人府左宗正的晋王那里连同礼部的奏章,话里话外地说这孩子木讷寡言,心智好像有什么问题,说的话未可全信……看宗人府和礼部的意思,让他袭了王爵、重新盖个唐王府,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晋王说得比较直接:“祖制,藩王一律不得入京”。道宗知道,晋王这是为自己好——唐王孙若是在朝堂上一哭,自己可就真下不来台了! 唉,晋王也可以算一个好人——可是,好人没用啊!现在需要的是能人,能够率领天兵荡寇,将其一鼓聚歼的能人! 问题是没有啊——好吧,也不能说没有,现在暂时没有而已——世代将门的孙家就很能打,也绝对忠心,那个领兵没几年的孙杰,勇武似还在乃父之上。不过,此时正在川陕一带跟巨寇张虎打得难解难分,面对几十万之众的张虎,加上地方卫所军充其量不过两三万人的孙杰依然打得有声有色,此刻实在不能调来湖广。唉,想到孙家,道宗不由得暗叹了一口气:太祖爷把能臣们杀得太干净了,否则……一念及此,道宗又摇了摇头苦笑了下——否则,也轮不到自己来坐这张龙椅啦!若不是太祖爷杀尽了能臣,成祖爷怎会有机会继了大统?究根究底到成祖爷这里,自己还不是这一枝上的? 剿既然不成,那就只能抚了。唉,毕竟无论是关贼还是湖广官场,乃至朝廷枢臣们这里,都给圣天子保存了足够的颜面,权且忍耐一时罢…… 关盛云才不会在乎什么副将的授衔,更不会满足于区区谷城一隅:东北方的汉水(从郧阳到谷城这一段叫沧浪水)流至光化(今湖北老河口市)改道向南、西南方是从房县过来的筑水,二水在谷城并流后汇成汉水流向东南的襄阳府(从谷城到宜城这段叫襄江),三道河流以谷城为交汇点形成一个“人”字型。 这块地方物产颇丰,用作根据地确实不错,但从战略上来讲也算四战之地,各个方向都没什么足以拒敌的天险。因此,关盛云绝不可能真的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相反,以罗世藩早已议定“我军要在合适的地点建立警戒哨所”这一条款为由,把势力向西扩张到郧阳府、向东扩张到德安府——高藤豆驻守郧阳、龚德润和张丁驻守德安、破霄营和本部与谷白桦的刚锋营驻扎谷城,尤福田的两个水字营则驻扎在襄阳府樊城关负责往来策应,至此,鄂北大部被关盛云牢牢控制在手里。从整体态势来看,郧阳、襄阳、德安三府雄踞承天府之上(北面),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三路大军既可以齐头并进,也可以齐聚襄阳再挥师南下,随时威胁本朝四都之一的“兴都”——承天府! 无论是高藤豆负责的郧阳府还是龚、张二将开赴的德安府,各部都不可避免的与当地驻军发生了一系列“小小的误会摩擦”。不过,事情都被湖广三司强行压了下来——罗咏昊也是大事化小,在取得毋庸置疑的压倒性胜利之后,除了让各将向府城派出个把步队监视府衙,主力都驻扎在城外,并没有真正的占据府城。谷城本部这里倒是全部进了城,不过也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唯一的不同,是知县蒋仲刚等地方官多了个太上皇:大事小事除了上报襄阳府或湖广三司,也同样都得汇报给关盛云、上峰交代下来朝廷的任务可办可拖,而关副帅那里交代下来的任务,少废话,得马上办,而且,还不能打任何折扣! 最郁闷的是郧阳巡抚简敬能(字尚庸)。湖广本身就有巡抚,地处鄂西北的郧阳不是什么大地方,朝廷为什么要在这里设个巡抚呢?其实原因就出在地理上。鄂西北毗邻河南、陕西、四川三省,秦巴地区的流民问题一直非常严重,甚至每每演化成民变。每次出了乱子,几个省的官员都是把人往邻省一赶了事,隔不多久再次死灰复燃卷土重来。我们以前说过,大明的朝廷永远是打补丁:承宣布政使司管不过来就补个巡抚、巡抚管不过来再补个总督、卫所“军”打不了仗便补上能打的“民”……四省交界的秦巴地区总出乱子也打了个补丁叫“荆襄抚治”:设立一个巡抚官职,专门管理荆州、襄阳、南阳两个省的三个府。不过,效果不佳,流民问题依然严重——还有陕西和四川(大宁、巫山等地今属重庆市)鞭长莫及呐!于是补丁上面摞补丁,成化十二年置郧阳府,设湖广行都指挥使司和卫所,改荆襄抚治为郧阳抚治,辖区扩大到鄂豫川陕四省交界的八个府(郧阳府、襄阳府、荆州府、安陆府、南阳府、西安府、汉中府、夔州府)。蒋仲刚是个七品知县,上面冒出来个流贼巨寇出身的太上皇也无所谓,反正是个官就比他这个知县大、德安府的知府孟超(字跃腾)也勉强能忍,毕竟也只是个四品衔,汇报对象是湖广三司,多写一份报告就是了、但简敬能是督察院宪职出身,就任郧阳巡抚时加了副都御史衔的正三品,汇报对象是朝廷中枢和圣天子本人啊!现在跟七品知县一模一样,都得听关盛云的,换谁不郁闷?但,圣天子都默认了的事,简敬能能咋地?再气也得强咽下去。 起初关盛云在众将的撺掇下,真有想法索性一口气占了三个府,被罗咏昊断然阻止了。为了防患未然,罗咏昊特意在谷城召开了一场正式的军议,而且,竟把谷城知县蒋仲刚邀来旁听。 尽管心如死灰的蒋仲刚已经认了命,但没听众将讲几句还是吓得差点当场尿了裤子:你们都已经算是朝廷命官了,怎么还动不动一口一个杀狗官占府城的? 好在罗咏昊及时拦住了话头:“各位将军,这个话题请就此打住。咱们如今与蒋大人已是同僚,莫再像往日一样口无遮拦。”看见众将不以为然的神色,又注意到心有余悸的蒋知县还在发抖,罗军师安慰道:“蒋大人请放心,今天特意把您邀来,罗某实是出于诚意,下面的话您姑妄听之,心里知道便好,有的话,还请莫要外传。” “各位将军,咱们以前议过,为什么我军一路势如破竹,却在南阳遭遇到前所未见的凶险。” “咳咳。”咳嗽的是罗世藩。 “无妨无妨,罗某当时就讲过,这种事,以后很难再遇到。”罗咏昊轻笑了下,继而说道,“蒋大人听了自有分断,无需担忧。” “历朝历代的圣天子都会面临一个问题:如何治理天下?诺大的华夏,单凭一己之力是绝无可能管得过来的,总要有人辅助,于是有了朝廷中枢、文臣武将。各个地方,也要层层管理,于是有了巡抚、三司、知府、知州、知县这样的各阶官职。太祖雄才大略,为了总览朝纲,废丞相,罢五军都督府,这是把所有权力抓在自己手里,”说着话,看了满头大汗淋漓的蒋仲刚一眼,“蒋大人莫怕,话不说不透。罗某此言听起来确有些大逆不道,但事实如此。等罗某讲完,您便知道罗某绝无恶意啦。” “太祖爷做的,其实是扩大皇权、限制枢权,对了,枢权就是朝中文武大臣们的权力。秦朝的赵高便是皇权旁落的莫大教训。到了地方上,朝廷只能管到蒋知县这一级,再往下,便依靠蒋大人通过缙绅们来管理了。为什么会如此呢?为什么朝廷不在县再往下,设乡、设村这样的几层管理层级呢?因为成本:朝廷掏不出这笔钱。如果再设这两级出来,人员的俸禄、车马的开支,决然承担不起——别忘了,田赋盐税就那么多,怎么可能供得起?” “而缙绅阶层完全可以承担起相应的义务,朝廷还不需要太过担心出什么大乱子。拿蒋大人举例子,朝廷需要湖广出若干漕粮漕银,各府会把要求分解到县,蒋大人会再分解到各乡各村的缙绅们那里。一方面,缙绅们需要朝廷的认可和保护,比如,遇到土匪,县里要派兵去剿,剿不过则会上报知州、知府……另一方面,缙绅们都是地方上的名门望族,他们做这些事很简单,你派若干衙役也好军兵也好到各村征粮,别说可能正赶上某人下地干活遇不到人,兴许征来的还不够他们自己吃的拿的呢!而缙绅们一句话下去,到了时候,大家都自动把银粮交了来。不仅如此,缙绅更能帮助蒋大人约束手下。比如,乡民不识字,明明朝廷只需要一石米,到了征粮的衙役这里可能就会加到三石!有了缙绅们,他们一方面会帮助蒋大人完成任务,另一方面,他们也会保护自己的乡邻——别忘了,他们本身之所以能有这种地位,也要靠乡邻们的认可和支持。这些人,是官府和百姓们之间的一个缓冲,只要他们在,地方上往往不会出什么大乱子。都是有身家的人,除非万不得已,他们自己也决不会冒着灭族的风险去惹什么乱子出来。” “而钱玉川则不然,他把缙绅们都给灭了!当然,他自己和手下们都肥了,咱们的缴获便是明证、他也能让百姓们悍不畏死地跟咱们拼命,才几天的功夫,被咱杀了几万人?这只是事情的一面。另一面呢?南阳成了什么样子,大家都亲眼见过,百姓们哪个不是衣不遮体鸠形鹄面?这是因为他用的都是地痞无赖子。跟宗族缙绅不同,这些无赖子本身一钱不值,突然有一天大权在握,为了保证自己不再回到破庙里栖身、为了保证自己不再乞讨残羹剩饭,什么事做不出来?他们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就是因为对钱玉川有用!他们会不会在乎把哪个百姓搞到家破人亡?才怪!百姓们被钱玉川和他的手下们蒙蔽,跟咱们拼命,这是因为咱们不巧正好过来遇到。否则,再等个两三年,咱们再看,南阳还能有几个活人?也就是说,钱玉川得到了不少,但他付出的代价更大!所以我说,咱们以后不太可能遇到这等事了——钱玉川绞尽脑汁,把南阳搞得百里残破,勉强还能交的了朝廷的皇差,再等一两年咱们再看,等到南阳人相食,他拿什么交?换句话说,蒋大人,假如襄阳府给您下达了一个很难完成的数目,有人给您出主意:成立一支‘农差’,派到乡下去找村民收,您觉得如何?” 已经听得忘了恐惧频频点头的蒋仲刚闻言一愣:“这怎么使得?第一年卑职肯定能超额完成,只要给他们铁尺锁链,再派一些兵镇着,无论多少都可以收来的、第二年也许也能完成,不过不晓得会不会出乱子,军师大人刚刚讲过——他们肯定会多收的啊,一定搞得天怒人怨鸡犬不宁。第三年么……该有民变了吧?下官这个脑袋怕是保不住了。不过,该不会有人做这等事吧?这样折腾,何异饮鸩止渴?” 罗咏昊抚掌而笑:“蒋大人说的太对了!各位将军,朝廷那里已经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征收系统,咱们的所需,尽可以靠这套现成的体系维持。其他的任何需要,小的蒋大人就可以帮咱处理,大的咱们找湖广三司的各位大人们商量便是。所以,有些话,以后还是不要讲了罢……” 蒋仲刚离开时彻底放了心,对罗咏昊深深一揖:“军师大人,卑职心悦诚服。卑职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今后还要恳请军师大人垂怜。” 罗咏昊回了一礼:“蒋大人放心。” 蒋仲刚走了几步,又回过了头:“军师大人,您刚才说的什么农差,该不会真有人那么做吧?” 罗咏昊哈哈一笑:“罗某只是举个极端的例子罢了。那钱玉川都没做,怎会有人动这种脑筋呢?” 百一十八章 俸禄 第一百一十八章俸禄 关盛云在事实上完全控制了鄂北三府,不用说,这三个府的银粮,湖广三司乃至朝廷都不要想了。不止如此,就连湖广每年要给朝廷上缴的漕银漕米也少了一半——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这些同样大都进了关盛云的腰包。说是“大都”,因为上至湖广巡抚寇士毅(字智冶),下至谷城知县蒋仲刚,每一位大明的官员都要从中扣下一点点。 这是规矩,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嘛。这种“规矩”的力量之大,连关盛云都奈何不得。起初,关盛云当然不干,吹胡子瞪眼地威胁要去显陵献皇帝*那里“分诉”,然后再带兵去武昌找寇抚台“讲道理”!这声势把莫秋水甘志海等一干人吓得当场跪了一地。不过幸好,没等关大帅进一步发作,罗咏昊及时出面拦住了。罗咏昊对各位大人表达了充分的理解和感谢,而且明确表示,他对这个数目很满意,以后就按这个标准执行便好——甚至,若有什么意外或天不作美,再少个半成,嗯,只要别超过一成,都是可以接受的。 等罗咏昊送走了众官回来,关盛云犹自忿忿不平:“军师您太好说话,这帮狗官竟敢欺负到关某头上,不给他们一些颜色,还以为关某是吃素的!” 罗咏昊当然知道关盛云为什么如此生气——之所以走到今天,究其根本,还不是因为文官们克扣了关帅(当年叫卢四象)义父卢勇的粮饷太甚?不过,罗咏昊也完全理解官员们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大帅,有了三府的钱粮,咱们养这些儿郎,只要手底下省着些,已差不多够了、再加上湖广的钱米,咱们已是绰绰有余。” 关盛云没好气道:“俺没说不够,这是两回事!俺就是气不过这帮不知死的狗官竟敢克扣到关某头上!” 罗咏昊微微一笑:“大帅,他们也是实在迫不得已,否则,绝不敢打咱们的主意。咱们确实可以想多少便找他们要多少,他们也绝对不敢不给……不过,那样的话,咱们的太平日子却不会太久。” 关盛云一怔:“军师此话怎讲?” 罗咏昊解释道:“大帅,我朝官员俸禄之低您是知道的,咱们拿蒋知县做个例子吧。知县的薪俸在七石五斗上下,也并不是全部发粮食,一部分是米麦,还有一部分是实物,绸缎布匹、胡椒、苏木什么的都有。大部分时候米麦也就占两三成,其他都是实物或钞。也就是说,朝廷发给蒋知县的是‘可以折算成总共七石五斗米麦的东西’。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如果是发的是实物,那究竟是按照什么价格折算呢?” 关盛云略来了些兴致,接口道:“对啊!同一件东西各个地方价格可能差的很大啊!别的不说,比如盐巴。不瞒军师说,关某以前曾替义父倒卖过些军盐,大概三四分银一斤。而湖广这里,每斤竟才一分银上下。” 罗咏昊道:“没错。不过,朝廷才不管什么各地方的价格差异,户部想怎样折便怎样折!不止如此,朝廷也不会管你派人去取这些物什往返路上的花费饮食、更不会管你究竟能卖到户部折价的几成。反正朝廷只管发下来,剩下的便都是你自己的事了。” 关盛云一咂舌:“乖乖,够狠的。” 罗咏昊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才哪到哪?还有更狠的呢!前面我说的无论米麦还是布匹胡椒,好歹还有实物,最绝的是发钞,直接把宝钞发下来!太祖爷发明了大明宝钞,一张纸上画十串铜钱盖了官印便是一贯、画五串便是五百文,而且规定,一贯钞折银一两,可买米一石,这是洪武八年的事。到了洪武三十年,买一石米,若用银,只需二钱五分,若用宝钞,便要二贯五百文了!那还是铁腕太祖在的时候,到如今,这钞已同草纸无甚两样。罗某在神木那阵子,朝廷给陕省官员的俸禄是‘一钞二米七分物’,但罗某属于破鼓众人捶,陕北官员们把钞都便宜了罗某,月俸全是纸钞,罗某也干脆不去领了。” 听到这里,关盛云又来了新问题:“军师且停一下。关某原本便知道这宝钞便同草纸无甚分别,但军师讲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却不明白。关某以前听说过,皇帝赐给诸夷贡使动辄都是百万宝钞……照这样说来,赐下的都是一钱不值的东西。那……为什么诸夷还要巴巴地大老远跑来朝贡呢?他们是真傻么?” 罗咏昊正色道:“怎么可能有人傻到远涉重洋千辛万苦讨几张废纸回去?诸夷过来本就是冲着占便宜来的!圣上赐的宝钞貌似不值钱,他们会夹带货物与地方交易啊!单只这一项,便有数倍之利。而且,这宝钞在他们看来,更是无价之宝——有圣上钦赐的宝钞,便意味着朝廷对他们的承认!太祖当年定下十五个‘不征之国’,他们领回去的是保命符呢!” 关盛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俺还以为要么是他们真傻,要么皇帝赐给他们的宝钞有甚两样,能换真金白银呢。” 罗咏昊不以为然地说道:“天朝上国对这些蕞尔小邦赐真金白银?亏大帅你想的出。凭什么?” 关盛云讪讪一笑:“军师说的是啊。不过,话说回来,这等东西赐给诸夷也就罢了,给自家人发,就太过分了些。” 罗咏昊自嘲的笑了笑:“祸兮福所依,否极泰来的罗某遇到了大帅,也是幸事。大帅莫急,后面还有呐……” “还有?” “嗯,还有拖欠啊!拖几个月太正常不过了。还有,朝廷只负责官员本人的俸禄,旁的一概不问。知县还好些,一般来说,雇两个师爷差不多够了。一个是钱谷师爷,除了收皇粮钱米,还要负责计划县衙的收支用度,比如廪米*发放、祭祀山神河神、年节诗会、各级官员往来迎送的开销,什么级别如何接待,都是有规矩的;一个是刑名师爷,百姓们有什么诉讼,知县负责审断,这刑名师爷熟悉《大明律》,会做出具体判决:是打三十板还是五十板、流一千里还是两千里,都是刑名师爷的事。大帅你想,知县们往往都是读了十几年‘子曰诗云修齐治平’的书生,连粱稻都分不清,这里十个铜板那里五钱银的锱铢必较更做不来,更不可能精通国朝律法,这两个师爷是无论如何都要有的。” “还有,你总归想让自家子弟继续走正途科考谋出身吧?那便要识字念书。自己固然能教,但不可能时时盯着,那就得请一位西席先生。如果想要往来公文毫无疏漏破绽,还要单请一位书启师爷字斟句酌地拟稿、把关。衙门里的薪柴皂吏,年俸是二十两,几位师爷一位先生,每人怎么也要四五十两吧?这是理论上,实际上,没有百来两,没人会帮你做这个,这只是县衙一级,如果是知府那一级的师爷,加倍都不止!对了,知县的年俸折银四十五两,还不够一锭*银!也就是说,你自己再倒贴一倍多,差不多才够请一位的!买茶买米领俸禄难道事事都要自己去做?所以你还要有几个长随门子家人。上官同僚的婚丧嫁娶冰敬炭敬*,娶妻纳妾供奉高堂……这都是人之常情。一个循规蹈矩不怎么贪的知县,每年必要的开销差不多七八百两,朝廷只给你九十石粮或四十五两银,还是按他们的价折的!你说怎么办?” “只能在百姓们身上打主意了。”关盛云苦笑了下,明白了。 “对啊!大帅你看,这谷城县衙为什么这么破?这叫‘官不修衙’。反正是流官,做几年便走了,修得富丽堂皇也是为旁人做的嫁衣,有这个钱,还不如捞进自己口袋里。用来打点上峰自是能继续往上爬、再不济在原籍置些田地,也落个富家翁呢。” 关盛云忍不住插嘴打趣道:“若是所有官员沆瀣一气,都把官衙修得金碧辉煌,如此,无论哪个、无论调到哪里,岂不是都舒坦?” 罗咏昊被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惊呆了:“这怎么使得?那样全天下的百姓们得多出多少钱粮啊!再说了,都察院的都老爷们、两京十三省各府道的巡按,难道都是摆设不成?虽帝辛胡亥杨广*亦不能容也。” 关盛云不好意思地说道:“关某就是随口一说而已,先生不必当真。俺也知道绝无可能。” 罗咏昊也明白了关盛云是心血来潮,继续道:“如果咱们非要坚持原来的数目,他们固然不敢不给,但毕竟自己的需求摆在那里,除非甘心饿死,否则是减不得的。湖广虽是鱼米之乡,宗室的王庄他们不能碰、有功名的缙绅本就不纳田赋,而且说不得两京都有些关节他们也不敢动太多念头,所有的负担最终一定还会转嫁到百姓们身上!要不了多久,活不下去的百姓们要么卖身为奴投充到乡绅那里、要么背井离乡亡命天涯,到时候难道咱们自己去种地纺织不成?到那时,走投无路的湖广三司和各府官员们只会一不做二不休地死命贪,最后把所有责任一股脑全推给咱!现在朝廷之所以能容忍咱们,最主要的原因是投鼠忌器,怕把这著名的鱼米之乡打成稀巴烂。现下好歹还有一半的漕粮漕银能指望,如果已经稀烂到无法收拾,那时就不会再有任何顾忌,咱们便只能继续一路打下去了。我刚才跟他们说,还可以再少一点,便是暗示他们要彼此留些余地。能到这里做一方父母的官员都是见过世面的,肯定都能听懂我的意思。” 心悦诚服的关盛云不由得拱手向天感慨道:“关某何德,竟得军师之助!” 罗咏昊赶忙谦虚了几句,随后眼神一亮,说道:“方才大帅说道私贩军盐,我突然有了个新想法。” 关盛云忙问:“军师想到了什么?” 罗咏昊没有立即答话,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会才道:“大帅稍等,这事我觉得大有可为。来人,速速把世藩找来。大帅,等小犬来了,咱们一起商量。” 本篇知识点: *关盛云口里的献皇帝就是兴献王朱佑杬(音“元”)。宪宗朱见深第四子、孝宗朱佑樘异母弟、武宗朱厚照之叔、世宗朱厚熜之父。武宗无子,死后“兄终弟及”,朱厚熜即位。“大礼议”后被尊为“兴献帝“,并追谥为:“知天守道洪德渊仁宽穆纯圣恭俭敬文献皇帝”,庙号睿宗。 *如果读书人考中秀才入了县学,官府就会每人每天发一升米,差不多两斤左右,这便叫“廪米”。意思是鼓励专心读书继续进步,不再需要为饮食耕种浪费精力。一升米一个人吃当然足够,但如果已经娶妻生子一大家子人,那还是有些紧张,不过,总比啥也没有强好多。 *这里罗咏昊说的是五十两的大锭,就是民间俗称的“元宝”。注意,元宝这个词在明朝中期以前是绝不能用的,因为要避朱元璋的讳。不过,到了明末就没那么多讲究了——《金瓶梅》大致成书于万历年间,里面就有“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的描写。 *始于明朝的行贿雅称。起源是皇帝为了向臣下表现恩宠,在冬天赐下取暖用的木炭、夏天赐冰消暑。每到严冬,会动员夫役到河里凿下大块的坚冰运到冰窖,以为大皇帝夏天消暑使用。后来民间也开始效仿,盛夏时会有小贩推着覆盖厚棉被的冰车向官员富户售卖。这两样最初是外官到京师办事,向六部堂官们疏通的托辞:您买点冰(炭)消暑(取暖)的心意而已……后来发展到各地官员自己互相送,成为一种官场明规则。这两种只是一个统称,具体下来还有很多种:年敬——过年时送的、节敬——过节时送的、喜敬——办喜事时送的、门敬——给领导门卫秘书送的、妆敬——给太太二三四五奶们送的、文敬——给少爷读书报辅导班请老师送的…… *帝辛:商纣王。胡亥:秦二世。杨广:隋炀帝。 这几位实在太过臭名昭著,所以罗咏昊直呼其名,没有用帝号称呼。 第一百一十九章 贺寿 第一百一十九章贺寿 郧阳巡抚简敬能这阵子心情一直非常不好,今天尤其不好。 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 若是以往,巡抚衙门里该是早已热闹非凡,辖区八府九州几十个县的官员们或亲赴或派干员代表,那番冠盖云集的景象就不必说了……可今天,来的人竟不及去年的三成,而且,除了襄阳同知张可欣和谷城知县蒋仲刚,以及郧阳本府的几位知县,各府州来的只是几个推官,这些就不提了,看那一个个的满脸苦相,哪里像祝寿,简直他妈的就是奔丧来了!唉,也难怪他们:南阳府也在郧阳巡抚治下,知府钱玉川在朝廷邸报上写的是“因病暴亡”,但大家谁不知道,他是被这帮流贼给活剐了!亲自动手剐他的那个匪首高藤豆,好吧,现在是朝廷正三品参将高藤豆了,就大模大样驻扎在咫尺之遥的青桐关!身边有这么一位煞星,换谁敢过来?虽然没怎么祸害地方,但时不时派人来要东要西,自己还要陪上笑脸,若不是真打不过,简抚台把他炖了的心都有! 简敬能强笑着虚应了这些芝麻官几句,转身回了后堂。刚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管家老孟垂着头迈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老爷……”老孟是家人,所以用的私称。 简敬能摆摆手:“知道了。” 不用老孟说,简敬能便知道,今年的寿礼不用指望了:看看这些来人的级别,再加上流寇,哦,不对,这帮“迷途知返”的“赤子”们的搜刮盘剥,能有去年的两成就不错了! 扪心自问,简敬能真的并不是什么贪官,但——钱这东西,谁不喜欢?退一步讲,就算你不贪财又能怎样?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做到一方巡抚,封疆大吏也不能免俗的。说到江湖,很多人以为是孤灯夜影的市井乡野,其实,官场才是世上最大的江湖! 明年大计,京里那份打点是万万少不得的,再怎么说也要五千两,这是一笔专款。圣上、太后、皇后的寿辰,贺礼固然不能太奢华,但也不能寒酸,总计五千两,再少就说不过去了。六部堂官,翰林院,京师同乡会等的冰敬炭敬这类份子钱也不能少,京官们没什么油水,全靠地方官你仨瓜他俩枣地时不时帮衬——他们可能记不住谁给过例钱,但绝对记得住谁没给!以后这就是个不知啥时候炸响的炮仗,不见得能真把你咋地,但一定能给你平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真把棘手的事给你搅黄了的也不乏成例。这部分差不多两千两——没办法,人太多了。同僚之间的礼尚往来也是必须的,往后遇到什么事,哪个都老爷想起来泼你满身满头脏水时,各省督抚总得有几个帮你说话的吧?平日里不维持个好关系,到时候谁会伸手拉你一把?这也得两三千两。平日里往来应酬消遣打赏,总要两千两上下,养一大家子人,每年也得这个数…… 上面这些其实还不是开支的大头。真正的开销是养兵!朝廷之所以设郧阳巡抚,就是因为秦巴地区流民为患,对付流民,没兵怎么行?比流民更要命的是私盐贩子。毗邻的大宁(今重庆巫溪县)是著名的产盐区,这帮家伙在巨大利益的驱使下一个个全悍不畏死,每次查剿都要付出几条人命的代价。地方卫所军全是废柴,指望他们,性命一准难保!所以,要养一支抚标。简敬能有一个非常不错的五百人巡抚标营,别看没马,都是马兵的待遇,当兵的每月薪饷便要二两五钱银!事关自己生死,这个钱可分毫省不得。装备训练加上赏钱——每次出动,不管有没有剿到流民盐枭都要发双饷、平日里会操也要发赏,这是惯例——每年要三万五千两!朝廷加上地方,差不多能出二万五千两并承担饮食,剩下的一万两,全要简敬能自己想办法筹措。 往年的三节两寿,简敬能大概能收到三万两左右,扣除必要的开支,能有几千两落进腰包里(大计那项是临时性支出)。其中寿日是大头,这一日总有一万多两的进账——可今日,看样子连两千两都难保!而关盛云那伙流贼,好吧,官军!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驻着,眼下虽没捅出什么大娄子,但,还不是迟早的事? 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大计虽然在明年,但今年得早做铺垫——这地方现在是一座火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谁也不愿来的!若是动手晚了,吏部来个“留任”的建议,那就完蛋了:等着这帮臭反贼再次作乱,然后自己身死族灭吧…… 嗯,得早做离开的打算。 心想着明天就要派人去一趟京师疏通,正在琢磨人选,只见长随秦五急匆匆跑到门口,趴老孟耳边嘀咕了几句。老孟脸色大变,快步走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简敬能一怔:这又是怎么啦?若是好事,老孟不会这个样子,莫不是那姓高的又要耍什么花样出来?于是叹口气说道:“什么事?说罢。” 老孟犹豫了下:“有人贺寿来了……” 简敬能奇道:“这有什么为难的?来的什么人,若是推官什么的你们应付下,若是哪个知府同知什么的也回一声,就说我在更衣,一会儿就出去。” 老孟还是那副犹犹豫豫的样子:“都不是,是那边来的人。” 想到要自掏腰包打点关系早点离开是非之地的简敬能本来就没好气,闻言更生气了:“什么这边那边的?哪边?” 尽管是巡抚衙门的后堂私宅,老孟还是凑近简敬能的耳边小声道:“是朝廷刚刚招抚的那边,来人了。” “啊?!” 简敬能不由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老孟:“他们怎么会过来?来的是什么人?” 着实怪不得简抚台吃惊:虽然“受抚”没几天,但高藤豆那帮流贼随时敲诈勒索,简抚台都已经开始习惯了,怎么可能过来给自己祝什么寿!他们这是安的什么心? 吃惊归吃惊,也不能把人晾在外面啊!回头那厮再派人过来说贺使受了风寒讨点医药钱给自己放几百两银子的血事小,被“闻风奏事”鸡蛋里挑骨头的巡按参一本“私通军镇”可真活活冤死了! “来的是个士子打扮的年轻人,带了几个家人。现在在厢房里等着大人呢。” 简敬能听了这话,略略放了些心:还好,官员们应该大部分都没见到,见到的个别人也能推说成门生或故旧的子侄遮掩一下——谁都知道,巡按口里的“军镇”就是那帮贼,这个罪名可不是玩的:“快请快请!等一下,别声张哈,把人引过来就好……” “老奴理会得。老爷放心。”老孟点点头出去了。 一盏茶不到的时间,老孟领进来一位。只见这位看年纪也就是二十四五,头戴黑色罗纱的四方平定巾,身着一袭淡青色宽袖皂缘的襕衫,手里没有像时下大多数文士那样拿把装模作样的折扇,除了腰间系的一小块玉佩,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见了简敬能恭恭敬敬地拱手作礼道:“学生罗世藩,奉襄阳关副帅与家父之命,为简抚台贺寿。恭祝简抚台日月昌明、松鹤长春!”说着话,一揖到地。 简敬能作势还了半礼:“多谢多谢!有劳关帅与令尊。有劳罗先生!” 罗世藩急忙避开:“学生实不敢当。” 落座寒暄了几句,罗世藩从怀里掏出一张红色礼单和一个小木匣:“区区寸心,简抚台莫见笑。” 垂手站在一旁的老孟赶忙接过,一瞥之下,不自主地轻“啊”了一声。 简敬能瞪了老孟一眼,不过没等他说话,罗世藩淡淡地说道:“仓促之间,没能置办什么像样的贺仪,只好送些俗物,这三千两阿堵物您别嫌弃就好。” “啊!” 这回轮到简敬能自己发出惊讶之声了。 阿堵物就是银子*,这是怎么回事?一出手就是三千两!要知道,哪怕是关系再好,好到妻女不避,而且超级有钱的同僚,这等情形,五百两贺仪也就是顶了天了! 没等简敬能从惊讶中平复下来,罗世藩指了下木匣:“这是只玉环,听说是两汉时的,不过不知真假,幸没什么瑕疵。家父亦为抚尊大人做了首贺寿诗,连同贺礼都在外面。学生依稀记得是: 吉日赠君白玉环 环每无穷玉每坚 七子八婿满床笏 五福十美羡九仙” 天!两汉时期的玉环,还是无暇的!价值还在那三千两之上!再品味一下这首贺寿诗,也是大有讲究。简敬能知道,所谓的“七子八婿满床笏”出自郭子仪的典故、“环每无穷玉每坚”是元好问给吕仲贤那句寿诗的改版,都是再好不过的祝寿词了。 简巡抚差点就被这几枚巨大的糖衣炮弹当场砸晕了。不过,能够官至封疆,简敬能绝不是个草包,很快便猜到,对方送此重礼,一定会有所图谋。于是试探道:“罗先生,关副帅和令尊那里都还好吧?” “托大人福,都好。有劳大人挂念,学生替副帅和家父谢过大人”罗世藩笑着回道。 见罗世藩并没有再继续说什么,简敬能倒真有些迷糊了,实在搞不懂这个年纪轻轻的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越琢磨越不对劲:若是走投无路投靠过来,为了活命当然要巴结巡抚,可自己清楚,完全不是那回事啊!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真的想就此安身立命,昨天那个高藤豆还派人跑过来说什么青桐关夜里风大,将士们受不得冻,要搬到城里住,生生敲走了五百两“置衣钱”……若是真想安顿下来,怎么可能!而且,剐了个知府也就罢了,唐王都给活活摔死了,这笔帐朝廷现在不提但绝不代表会不记着! 会不会是先礼后兵,送自己一个好处,然后狮子大开口?那可就没活路了!干脆,实话实说,自己先用话把他们的嘴堵上。想到这里,简敬能清了下嗓子:“咳咳,罗先生,郧阳府有贵部的保护,实属万幸。昨日本官派人给青桐关的高参将那里送了些寒衣劳军。关副帅那里自不能是厚此薄彼,明日也会派人劳军。不过,唉,不怕罗先生笑话,郧阳不比襄阳,库里东西着实有限,关副帅那里,千万莫嫌少啊……” “断断使不得!”没想到罗世藩立即打断了简敬能的话,“实不相瞒,家父以前也是官场中人,因此非常清楚简大人的难处。两京需要打点、同僚的往来酬酢、后辈的提携、还有抚标、家人,无一不是吞金兽。高参将那里副帅已经交代过,要体谅大人,学生担保,大人不必再赏他们什么了。” 简敬能略感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是的,那副彬彬有礼的做派和言谈举止,绝不是那般从没离开家乡几十里的秀才可比,这绝对是一位世家子——在那个年代,识字率不到百分之五,即便是读书人,所知亦相当有限,面对封疆大吏,不会有几个能够这般不卑不亢侃侃而谈的。罗世藩少时罗咏昊官场正是得意,加上这些年转战千里的阅历,哪是寻常儒生可比? “家父私下猜测,抚台大人可能会有不少为难之处。远的不说,明年的朝廷大计,两袖清风的抚台大人便可能就是一关。” 若不是知道彼此实是水火不容,简敬能简直要对罗氏父子生出惺惺相惜的好感来了! 罗世藩一边观察着简敬能的神色一边继续说道:“恰逢抚台大人寿日,副帅和家父遣学生来贺是一,想为大人略尽绵薄便是其二。” “来了!”简敬能知道,罗世藩马上就要揭牌了。不过,听他这话,竟不像有什么歹意。 本篇知识点。 *阿堵物:两晋时的王衍,一贯标榜清高,表面上对钱嗤之以鼻,从不说“钱”字。而其妻郭氏有次趁着他熟睡的时侯,叫仆人把一串串铜钱在床的周围绕了一大圈,想等王衍睡醒了发现不能下床走路,这样肯定会说出“钱”字来。没想到王衍醒来后看到满地是钱,把仆人喊来,用手指了指地上的钱说道:“举却阿堵物(拿走这些东西)。”自此,阿堵物便成了钱的代名词。这个词似贬实褒,多用来形容自己的钱财。 钱的另一个代名词是“孔方兄”。与阿堵物相反,多取似褒实贬之意。 【上周回了趟天津,拖了一更,眼看着五一假,要陪小崽儿嗨疯几天,也会拖,下一更要节后了哈。】 第一百二十章 寿宴 第一百二十章寿宴 太阳已在西山头摇摇欲坠,抚衙二堂里知县、推官们该聊的话题早已说过好多遍,不觉间都住了嘴,本就很勉强的气氛陷入尴尬的沉寂。此时,郧阳巡抚只是一个临时性差遣,除了抚标营的各级武官外,并没有自己的文职属官,因此代表主人作陪的只有简大人的两个幕友(师爷)。但二位既不是官身,同时也都心事重重,跟大家一样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不过,毕竟是巡抚大人的寿日,主人家从上午打了个照面后到现在一直待在后宅没出来,芝麻官们谁也不敢率先告辞,都讪讪地坐着,时不时有人端起茶杯啜一口掩饰无措的窘态,下人们一趟又一趟轻手轻脚地穿梭着续水,直到每个人的茶都变成白开水,两位师爷谁也没想起来张罗着换茶。 张可欣发觉众人纷纷把目光有意无意地瞄过来,于是知道,该自己出头解围了。在座的就属他这个知府同知官职最高,理应由他做代表去找简抚台,说几句“职等公务繁忙祝大人福寿康宁岁岁今朝”之类的场面话然后告辞。尽快结束吧,唉,相信简大人能理解的,毕竟,襄阳府可算没失了礼数——其他几个府来的可都是七品官呢…不过话说回来,能来就不错了,不是还有更多的人根本就没到场么? 咳嗽了下,正想起身招呼师爷领路通报简大人一声,突然听到一阵爽朗的大笑从门外传来:“哈哈,抱歉抱歉,让各位大人久等了!适才简某有些疲倦,在后堂想偷个懒假寐一会儿,没想到竟一觉睡到现在!该死的老孟也没叫醒我,恕罪恕罪,怠慢各位大人了啊,待会儿简某自罚三杯!”话到人到,满面春风的简敬能口里说着话,大步走了进来。 众官口里应着“不敢不敢”,慌忙起身作礼。待简敬能坐定,宾主寒暄几句,张可欣扫了眼众官,得到鼓励的眼神回应后站起来拱手道:“抚尊大人,职等还有些小事……” “不行!”没等张可欣说完,简敬能哈哈一笑,“什么大事小事的,今天简某说没事便是没事!”接着故意把脸一沉,“哪位非要走,那便是真怪罪简某怠慢了!” 环视了众官一圈,见所有人都腆着一张张不知所措的脸,简敬能紧接着再次笑起来:“哈哈哈,简某开玩笑的,各位大人千万莫要介意!来人,备宴吧。今天谁也不准走,咱们不醉无归!” 到底是权倾一方的封疆大吏,须臾之间脸色来来回回地喜怒变换,这一手没几个人能做得如简抚尊一般毫无违和感。 不明所以的众官当然不会知道,等完全明白了罗世藩表达的意思,简巡抚已然转忧为喜、再到少军师婉拒了抚尊大人的虚意晚宴邀请,简敬能已经真的有些喜欢上了这个知进退明事理的年轻人。一片黯淡的前途突然变成一条金光灿烂的大道,简敬能此时的心情简直只能用心花怒放来形容。 郧阳府几家有名的馆子,一大早就都把最好的厨师派到巡抚衙门里候着。一进门大师傅们就隐隐觉得到处都有些不对劲,胆子大的偷着溜到二进院远远瞄一眼二堂,其他人则拉着下人们打听,心下很是怅然:别指望简大人的赏钱了,今天能不能开席都很成问题!直到孟大爷急匆匆跑来后厨张罗,众人如梦方醒,小厮们杀鸡的杀鸡割肉的割肉忙得不亦乐乎,大师傅们则急火旺灶地各显神通起来。 到底是老店名厨,虽然时间比较仓促,镇桌的凉菜果盘还没摆上半炷香,热菜已流水般的端了上来。郧阳不是个多么繁华的所在,但给巡抚大人吃的菜品自是丝毫马虎不得,甚至别具一格。单就一道“火面蒸肉”便有三种原料、一十二般做法:“三合居”用的是猪肉、“渝味园”主打牛肉、“老秦馆”则是羊肉菜当家!休看只是这三种肉再加上些山珍佐料,每家店都分别采用了红扒、干炸、回锅等不同做法,吃到嘴里的滋味简直大不相同!尤其是最后一道需要火候的清蒸,三合居的厚五花肥腻软糯咬一口顺着嘴角流油、渝味园的牛里脊滑嫩爽口,还撒上了红红的茱萸让人胃口大开、至于老秦馆,就两个字:过瘾!滚烫滚烫的羊肉块蘸上一点咸香翠绿的韭菜花酱,包你嘴里边吸溜着边嚼,尽管舌头烫得生疼,可手里的筷子已又伸出去在夹第二块! 吃几筷子菜再配上一口飘着些许米花的金灿灿的郧阳黄酒,这场寿宴把所有人吃得汗流浃背,酣畅淋漓! “嘡嘡嘡嘡嘡……”一棒铜锣响过,必不可少的庆寿灯戏开场了。 灯戏是渝东的民间戏,起源于元宵节民间的“闹灯”习俗。与昆腔徽调等才子佳人的阳春白雪题材不同,情节多取自民间传说,表演风格以打闹嬉笑见长,郧阳一带流民众多,故而非常流行,图个热闹的寿宴上演出,再适合不过了。 开场戏是巴象鼓舞《牧野之战》。讲的是武王伐纣,由巴人的“龙贲军”为前导,击鼓执仗气势恢宏,殷人大骇奔逃,继而倒戈武王奏凯的故事。与其他戏曲最大的区别在于,象鼓舞的表演者中有女性——同时期绝大多数戏剧中的女性角色大都由男性旦角扮演。显然,这是地域因素的结果:这一带比较贫困,女性裹脚的不多,观众也爱看……表演时,男性赤膊,戴着面具的女性随着锣鼓点甩动束发,煞是好看。主要的乐器只有两样,一个是牛皮鼓,一个是铜锣。这一通锣鼓把大家的注意力全吸引到院子里搭就的戏台上。 简抚台临时把压轴的《群仙祝寿》换成了《闹隍会》,让“梁山社”(灯戏的发源地渝城梁平县,旧名梁山县。老班主起这个名字强调正宗,显然有点艺高人胆大兼带打假的意思)的班主米筋斗很是措手,最后心一横,干脆自己粉墨登场了。虽然情节上插科打诨热闹得一塌糊涂,每次上演都能获得观众潮水般的彩声,但照理说,这出戏是绝不能在官衙里演的——别说巡抚衙门,哪怕县衙都不行! 这同样是因为情节:话说某朝有个石知县,自己的生日那天冷冷清清——原来缙绅乡老们都去庙会拜城隍了!石知县很生气,难道一方父母竟不如个泥塑的偶像?于是去一探究竟。在庙会上,石知县受到大家的情绪感染,与民同乐,参加了“打花巴掌”、“钻城门洞”等一系列群众性文娱节目,嗨到忘情处,索性脱去官衣,脱掉官靴,赤膊赤脚玩起“打肉莲花”的游戏,就是自己把身体拍得啪啪作响满身通红……最后,石知县明白了身为地方官要心系百姓,体察民间疾苦的使命,于是慨然拨银修桥,得到百姓们的衷心拥戴。 《闹隍会》这出戏之所以不能在官衙里演,是因为犯忌讳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抛开赤裸裸指桑骂槐的劝诫含义不说,“知县”这个官称,摆明了说的便是本朝:宋以前,一县之尊或叫县令(宋朝的大县确实有“知县”一说,但这只是“知县事”官职的简称,而“知县事”属于中央政府的官职,不算地方官)或叫县尹,知县一词自本朝而始!当然,民间戏的编剧识不识字都不好说,不太可能真的知道本朝的县太爷叫知县前朝的得叫县令……可问题是官员们懂啊!他们觉得你是故意的,你能找谁喊冤去?至于脱去官衣赤膊赤脚有伤大雅的动作,跟“打肉莲花”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这是乞丐行乞时为了博取同情而采用的自虐手段!潜台词是:我把自己打成这样子,您总该可怜可怜,给口剩饭吃吧!让一方父母的青天大老爷直接玩叫花子的行为艺术给百姓取乐?哪个戏班子敢在衙门里演这出,哪里是讨赏,分明是皮痒了讨死打来的! 别看推杯换盏酒酣耳热的官员们看起来都喝得忘乎所以,不少人舌头都大了,嘴里的话也颠三倒四,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清醒的很。随着米筋斗在台上接连翻了七七四十九个筋斗,然后把前胸后背啪啪啪拍得通红——声音那个响啊,听起来都疼!一个个都用眼角余光瞄着简抚台的脸色,随时准备抢在他人前面一步义愤填膺地拍案而起怒斥大胆戏子竟敢公然诋毁朝廷命官该当何罪……然而,出人意料地,简巡抚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地带头喊好,于是,众人虽不明就里也都放下了心,嘴里冒出一连串的彩声,嗯,恰到好处地堪堪慢了简抚台四分之一拍:既不能盖过简大人的叫好儿声,又能体现与大人一模一样的喜好品味…… 米筋斗赚大了。 抚台爷爷一挥手,赏了梁山班足足二十两银子,其他大人们也跟着慷慨解囊,大小银锞子都往台上扔,甚至不知哪位大人,该是带的银子散碎了些,不好意思掏出来,竟抡过来一串铜钱,直接砸在米班主的脑门上!好个米筋斗,就势一个后空翻,趴在台上便是一通磕头谢大人赏,把一众官员们笑得前仰后合。 米班主在后台把碎银装进一张摊开的包袱皮里,在手里掂了掂,足有百来两之多。掏出块帕子单裹了十几两出来,继而犹豫了下,又拈出两个五两小锭放进帕子里。这近三十两是给孟大爷的孝敬——忘了这个,跟直接得罪抚台爷爷没什么两样,不,比那个还要命! 米筋斗摸着额头上的大包,浑身火辣辣地疼,但心里着实高兴:能有这般收获,把自己拍出内伤也值啊! 与此同时,看似意犹未尽依然陶醉在戏里的简巡抚仿佛不经意地转头对张可欣道:“慰庭,我记得你也是浙省人吧?你觉得这梁山灯戏较之咱们的余姚腔如何?” 张可欣是浙江慈谿(就是宁波慈溪*)人,简敬能是浙江绍兴人,这种同省不同府的关系,在大明官场上可远可近。听简敬能这样一说,再联想到抚尊大人亲点的压轴戏,虽然一时半会儿还搞不懂其真正用以意,但张大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简大人绝不会无的放矢!因此小心翼翼地回答:“大人抬爱了,卑职惶恐!卑职以为,咱们的(说到这三个字,张可欣加重了语气)余姚腔工于词,长于歌;这灯戏么,咳咳,那个……嗯,妙趣横生,似更为亲民些。” 众官跟张可欣一样,都在猜测简敬能的想法,见简大人开口说话,众官全都闭了嘴,支楞着耳朵仔细听着。 简敬能不用看也知道众官都在屏气凝神地等着自己的下文,听到张可欣的回答重重地一拍双手:“亲民!慰庭说的好啊!咱们同为一方职守,就是要上报天子,”说着话起身向京师方向遥遥拱手,周围哗啦啦一片椅凳的挪动声,众官慌忙随着一起起立作礼,“对下,也要时刻以百姓苍生为念!这亲民二字,并不仅仅是说亲近,而是以民为亲!把黎民百姓,当作自己的亲人看待!各位大人以为然否?”落座后简抚台说得掷地有声。 “抚尊大人说得太对了!” “大人不负朝廷之高风亮节,卑职叹服五内!” “能在抚台大人治下,百姓们有福啊!” 众官当然是一片谀声四起。 简敬能摆摆手:“本官当然相信各位大人的初心。希望各位大人以后时刻记得爱民为本。苦民所苦、疾民所疾、民为心所系、心为民所想!简某无才,仅与各位大人以此互勉!” 众官知道,简大人不会再多说什么了,真正的含义需要自己回去仔细琢磨,玩味。等辞了抚尊大人从抚衙出来,彼此有交情的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议论猜测着,不过,始终不得要领。只得拱手道别,各自去找自己的上官继续参详、领悟。 还好,不久以后发生的事情,让有些人发现了端倪。很快,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 本篇知识点:宁波与慈溪: *浙江宁波宋元时期叫庆元府。朱元璋起初觉得这两个字有“庆祝蒙元”的潜在含义,于是改名叫明州府,领鄞县、象山、慈溪、定海四县和奉化、昌国二州。发达以后,太祖爷更讲究了,洪武十四年,为了避“大明”国号的讳,再改明州府为宁波府,取“宁定波涛”之意。 永乐年间,慈溪县的县印遗失。地方官怕被歹徒所得冒用,于是奏报朝廷,请求重铸官印时改溪字的“氵”字旁为“谷”字旁——这样,如果歹人冒用旧印可以立辨真伪,于是改慈溪为慈谿。 第一百二十一章 盐课 第一百二十一章盐课 杜大虫擦擦头上的汗水,仰头看了看挂在中天的日头,从腰际取下水葫芦咕咚咕咚喝几口,下意识地摸了把脸上那道还泛着粉红的新疤忿忿地骂了句,继续埋头赶路。 程哈儿紧走几步跟上来说道:“哥,天热的扣卡(渝城方言,“抠胯”两个字的发音,本意是形容当众骚挠隐私部分的不雅,这里做语气词),要不要让兄弟们歇一哈?” 杜大虫摇摇头:“歇个铲铲!还是行快些吧,这一票若是被龟儿子狗官军截到就全完了噻。” 程哈儿点点头:“好嘛。”随即扯开嗓子喊道,“兄弟们行快些!早些赶到江边,黑了大家去大昌城里头耍哩!” 队伍里响起一阵哄笑声。 杜大虫的本名叫杜虎,是大宁(今重庆巫溪)盐枭杜段的亲侄子,也是其左膀右臂。因为敢拼命,手段狠,得了这么个江湖诨号。他对这个绰号很满意,渐渐的,本名已没几人记得了。 程哈儿是南充人,从小就是没爹没娘的讨饭娃,只知道自己姓程,还是个半大孩子时懵懵懂懂流浪到大宁,稀里糊涂就跟了毒大虫,到现在也有七八年了。 此刻,兄弟二人正领着一支百多人的队伍行走在大宁到大昌间崎岖的山路上。队伍里绝大多数人挑着担子,把驮着箩筐的七八匹矮脚马夹在中间,二十来个精壮的汉子空身走在侧面护卫着,腰里大都系着刀,也有几个扛枪的。不用问,这是一伙私盐贩子。 本来从大宁到大昌,走大宁河水路最为便当。不过,官军在河边设了卡,所以只能人挑马驮地走山路绕过那一段。近几年的山路也越来越难走,自从老贼简敬能做了郧阳巡抚,查得一天比一天严,偏偏他的抚标营还很能打,老贼也渐渐摸到了兄弟们的行动规律,最近这七八个月,便陆续折了百多个兄弟,杜大虫自己脸上也挨了一刀,若不是程哈儿拼死把他抢出来,可能早就成为大山里的又一具无名尸骸。 这两万斤盐巴是这批货物的最后一起儿,杜大虫的任务是把它平安送到大昌。杜员外在那里的商号已打点好一切,前几趟运到的盐包已经装船,单等最后这起儿一到便即启航,顺着大宁河直抵巫山,然后顺长江而下。沿途的巴东、归州(今湖北秭归)等停靠点都有人接应,会分别卸下一些,最终在夷陵州(今湖北宜昌)完成最后一批货的交割。这一趟下来,杜员外怎么也会有近万两的收入,所以杜大虫要尽快赶路,心里祈念着千万莫要出什么意外。 盐业的鼻祖叫夙沙。传说有次他在海边架起瓦罐煮海水,准备等下钓几条鱼上来煮了吃,突然跑过一只野猪,于是拔腿便追。等他扛着野猪回来,海水已经煮干了,罐底只剩下一层白色的粉末。夙沙用猪肉蘸着向嘴里一送,从此被尊为盐神——这便叫做一蘸封神。 盐铁专卖最早是齐国管仲想出来的主意。齐桓公需要钱,管仲帮他算了一笔账:“十口之家十人食盐,百口之家百人食盐。月人三十钱之籍,为钱三千万!”不过管仲只是抽税,只要在齐国境内,煮盐卖盐还是百姓们自己做,向官府纳税就行。管仲确实有才,通过规定每年十月到次年正月才能煮盐,把产量控制住了,再通过配给制控制了齐人的用盐量,多出来的食盐便由官府销往他国。不管齐国人的饮食比从前寡淡了多少,反正很快,齐桓公就成了五霸之首。 这等好事大秦怎会视而不见?商鞅变法,置“盐铁市官”,煮盐、运输、贩卖一把抓——三秦的百姓们只管为国捐躯就好,坐收盐利由大秦政府负责了。 暴秦二世而亡,满目疮痍的西汉实在没办法再折腾了,但专卖的大杀器又舍不得彻底放手,于是恢复了管仲的做法:生产运输销售全交部回民间,纳税最光荣……直到出现一个“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刘彻绝对是个大手笔,文景之治留下来的巨大财富没几年全败了个一干二净。咋办呢?想起两个绝招。一个是“告缗”,就是有奖举报——举报者可以获得被举报者一半的财产,知情不报者同罪!有人说,定这么高的赏格,国家岂不是亏了?呵呵。图样图森破,您想浅啦:举报人一夜之间便轻易获得了巨大财富,然后呢?一样会有人眼红啊!于是昨天的举报人不久就会变成今天的被举报人!这样的互坑游戏玩几轮下来,所有财富还是都回到武帝手里,让他继续大展宏图折腾光!另一个绝招是学商鞅,盐铁一律收归国有做大做强,产、运、销悉由官办,私人不得违禁经营!有人说汉武帝此举打击了豪强,防止其做大危及西汉稳定!好吧,这么说也确实有一定道理——这么说来……感冒会比较难受,所以,先上吊把自己勒死,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发烧了,对吧?别笑,一个道理,因为……然后不久,西汉就完蛋了。 暴秦汉武的教训实在太过深刻,所以东汉以后,食盐的经营模式基本没走出管仲画的那个圈:官控民营。一句话总结,“民叁其力,二入于官”,翻译过来就是你脱掉长衫996,我才拿走三分之二,做人要懂得感恩。 大明实行的是“盐引”制度——盐引可以看作食盐专卖许可证。生产由国家垄断,比如说,给盐农提供煮盐用的大铁锅,煮出来的盐全交给政府。全国按照“圣德超千古,皇风廓九围”的命名方式划为十个“纲”,每个纲盐引为二十万引,每引折盐三百斤(小引是二百斤)。商人要向政府申请购买盐引,凭盐引到盐场支盐,再贩运到指定区域销售,所以官盐也叫引盐。盐引是一张带编号的纸,一撕两开,官府留下做存根的一半叫“引根”,商人拿走做售卖凭证的那半张叫“引纸”——注意,盐引是有时间限制的,过期作废,官盐秒变私盐。 有人觉得食盐的利润高。 大错特错。 食盐的利润不是高,是非常非常高! 奇高! 每引折银六钱四厘。三百斤呢,真不能算高吧?呵呵,别忘了,还有税呢!三两。还有公使银(运费)呢,也是三两。还有一路下来每个卡口的辛苦费呢……从盐场到百姓的炒菜锅里,涨个十几倍,那是良心价——涨了足足三四十倍的“在在有之”!顺便说一句后话,到了满清道光年间盐制经过大力整顿以后,一引盐的正课(必须不折不扣如数缴纳的各种税赋)是一两一钱七分,杂课(千奇百怪的地方性杂税)嘛,也得有一点,不多,十二两,才十倍而已。当然,不包括沿途各路神仙小鬼儿们各种不入账的打点哈。 即便要承担这些必不可少的巨额开销,盐商们还是富甲一方:明朝的全国总收入平均在一千万两左右,而扬州一地的两淮盐商资本“在广陵者不啻三千万两”!还是一句后话,乾隆下江南至扬州,盐商出资几十万两白银为其建行宫,并修葺大虹园(今瘦西湖),供其玩赏。以至于乾隆发出“盐商之财力伟哉!”的感叹。后后话,这厮不久就把那些接待他的盐商家都抄了——尽管“其产尽没入官”,百姓们没拿到一个铜板,还是为乾隆爷发自肺腑地欢声雷动。 而私盐,完全没有这些开支,您说利润会有多大? 早在汉唐大宁就有产盐的记载。上古时期,四川盆地是个巨大的盐水湖,随着气候变化,湖水蒸发,低洼地带封闭,形成了巨大的地下卤水层。大宁人从大山深处的盐井里背上来卤水,煮干了就是盐。不过,因为开采的时间过于久远,现在往往要下到几十丈深才能打到卤水,盐工们则要背着木桶沿着不知搭了几百年的木梯上上下下,手脚滑了失足也罢,一脚踩断了梯档也罢,反正稍不留神人就没了。既然是垄断生意,官府自然要管,可任何一位大人都不愿意跑到乌漆嘛黑潮湿溽热的盐井里去盯着那群亡命徒盐工啊。再说了,风险大,利润厚,成员还都得身强力壮……妥妥的黑社会温床!大人们才不会以大好之身涉险,所以,需要杜段这样的豪强帮忙。 明面上杜段是个大宁城里的富户,虽然没什么功名,但着实有不少产业,绸缎庄,米铺,当铺,药铺,都有。其实大家都知道,巴掌大的大宁,这些生意赚不来几个钱,杜员外真正做的是贩私盐的生意。别看杜员外逢人就笑眯眯的,手底下少说有十几条人命呢。大宁的井盐质量非常好,就是人们常说的“雪花盐”——白得像天上的雪花一样,一粒粒晶莹剔透。好到什么程度?能当银子使!一小袋雪花盐,能值一二两银呢。大宁那些盐井的出产,差不多有两成是杜员外的——大人们都睁一眼闭一眼,这是杜员外帮忙的酬劳。 除了一个正妻,杜员外还纳了三房妾,却命中无子。有人说这是他做这行的报应,结果那个家伙不久就失踪了,再后来,就再没人敢讲这话了。 杜虎自小就被杜员外当亲儿子一样养,但杜虎的性格一点也不像杜员外,好勇斗狠,而且做人做事都很张扬,这让杜员外很担心,不止一次地跟他讲,如果不知道收敛,这份家业迟早要坏在他手里。不过,好像没啥用,每次挨了骂,杜虎最多老实个三五天。好在杜大虫讲义气,靠杜家吃饭的千把号棒棒兄弟都服他。近几年,杜员外对简巡抚越来越厉害的严打行动很是忧心——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地方豪强,势力仅仅局限在大宁大昌,在掌管八府的巡抚大人眼里,捏死他不会比捏死只虫子多费好多力气。 杜员外有钱不假,但他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金盆洗手享清福是不可能的——大宁大昌的县太爷买面子,那是因为需要他维持几十口盐井的生产秩序,一旦没了利用价值,太爷们翻脸铁定比翻书还快、自己的贩私队伍只会打打杀杀,要他们下盐井背卤水是万万没人愿意做的、失足伤残盐工的家小要养、死在官兵手里兄弟的家小也要养……江湖,岂是你说退就能退的? 杜虎带队伍走了以后,杜员外这几天右眼皮一直跳,俗话说左眼财右眼灾,杜员外格外担心起来。 离预定接应的船只泊地只有十几里路了,过了这段谷底,再转过前面的山坳就能看到大宁河,前面探路的兄弟也没发出预警信号,杜大虫放下了悬着的心。堪堪便在此时,杜大虫听到前面一声铳响,心里咯噔一下:仙人板板!有狗官军守在这里! 三十六计走为上,杜大虫虽然好勇斗狠,但除非万不得已实在避不开,谁也不愿意跟官军公然作对。杜大虫刚刚招抽出刀正要呼兄弟们上前掩护挑夫们后撤,队伍后面竟也响起两声铳响! 妈卖批的完了噻,被围了! 看见半里不到后面半山腰上草木的一阵晃动,杜大虫心里凉透了:少说有二三百人猫在那里等着前面发出信号断后路呢!前面堵着的只多不少——简老狗这是把自己的标营全派出来了!百多布衣对五百披甲…… 自己这帮人死定了! *一个有趣的小知识。 为什么沿海地区的人普遍不如内陆省份的人喜欢吃辣?你问四川人,大概率他会回答“我们这里比较潮,吃辣椒花椒可以去湿气”。其实这是以讹传讹——辣椒花椒传入以前蜀地就不潮么?^_^ 答案是因为盐。 沿海地区获得食盐比较容易。反之,食盐专卖,江西湖南湖北云贵一带的人在明清时要花很贵的价格去购买食盐。明末清初,辣椒花椒传入,大家发现:这东西像盐巴一样能下饭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中伏 第一百二十二章中伏 队伍中一阵大乱。 狭窄的山谷小道两人都很难并行,负责押送的二十几名护卫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不待杜大虫招呼,迅速分成两拨儿,奋力向队伍头尾挪挤过去。没等狗官军们逼过来,这边已经布好了阵势:首尾两头儿都有两三杆长枪顶在最前,后面是七八个刀手,中间挑着盐包的棒棒兄弟们也都放下担子,有的从箩筐里抽出长匕首,有的抽出铁尺,一个个目绽凶光,脸上全是悍不畏死的神色……蜿蜒山路上的这支走私队伍迅即变成一条浑身布满尖刺的双头蛇,弓起了身体,仿佛在积蓄力量等待着择人而噬,又仿佛在等待着迎接鲜血的沐浴——这个时代的人都知道,无一例外的,私盐贩子们同时也都是强人悍匪,只要出了自己的地界,打家劫舍洗劫客商都是家常便饭。 “来吧!”杜大虫心里想着,突然感到脸上那条新疤一阵奇痒。他知道,这次狗官军们有备而来,而且巡抚标营倾巢而出,显然是志在必得,自己这支队伍中的所有人已绝无生理。 他同样相信自己的兄弟们。不止那些护卫,挑夫们也都是好汉!贩私盐是刀头舔血的勾当,《大明律》关于贩卖私盐,有几条明确规定:“贩私盐者罪至死,伪造引(盐引)者从之。”“凡贩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若有军器者,加一等;拒捕者斩!”“夹带越境者充军”。 第一条专指头目盐枭,没得说,都得砍脑壳、第二条说的是棒棒挑夫们,被拿了充军起步,实际上大概率也得死——不是因为所谓的持械拒捕,而是官军要讨伤亡抚恤,一定会尽可能夸大罪名,报一个持械拒捕把人全杀了视同剿匪,反正死无对证,都有首级功可领的,不杀掉是你自己跟赏钱过不去、第三条,哪怕是最轻的,贩卖其他货品时夹带一些私盐都得充军,至于流两千里还是三千里则要看大人们当时的心情。不管流多少里,都是给军头去做牛马,一辈子在鞭子底下干活,横竖这辈子别想再活着回家了! 至于剪径土匪的罪名,可比贩私盐轻多了:“首犯诛,从者流”!看到没有:只杀首犯,其他人大都充军了事。别以为杀人放火比贩私盐恶劣得多,得分在谁眼里看! 你做强盗杀的是谁? 寻常老百姓呗。 你贩私盐抢的又是谁的生意? 官府啊! 想明白了这一层,你便知道为什么朝廷会是这种态度啦。所以,这也是但凡贩私盐者,无论是盐枭还是挑夫,无一例外都会兼职从事强盗副业的原因——只要被拿住就是横竖一死,不抢白不抢! 这些后果,所有兄弟心里都晓得的。只要走上这条路,一旦落在官军手里,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相反,只要别做没脊梁的孬种,妻儿家小你尽可放心!那些殁了兄弟的家人,杜员外可曾亏欠了哪个?安葬的白事不用说,员外一定会帮你操持得风风光光、家小每月至少二两银——娃儿多的,员外给的会更多,逢年过节还会有米面油送到家!有谁敢欺负孤儿寡母?杜员外第一个不答应:等着在哪个废矿坑里去寻尸身吧! 这些事,大家平日都看在眼里的。 反面的例子也有。十多年以前,一艘船在大宁河里被截了,大部分兄弟殁了,只有几个凫水九死一生逃回来。有个叫高阿李的家伙被官府拿住,这软骨头竟领着官军到大宁指认同伴!当然一个也没找到——杜员外早就安排人进了山。杜员外就站在县太爷身旁冷冷地看着他,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眼神那一刻像能杀人的刀子!官军离开的当夜高家便走了水被烧成一片白地,全家老小没一个逃出来。虽然高阿李哭成个龟孙子样死活哀求着被官军当场带走了,但没几天,被捅成筛子样浑身上下看不见一块好肉的尸身竟赫然出现在他家的废墟里,每个人经过时都会啐一口,没好久便被野狗吃得骨头渣渣都不剩……大家私下都在传,杜员外给官府送了一千两买他的狗命,杜大虫却知道,伯父花了整整一千五百两呢! 豁出去了! 反正是个死,那便鱼死网破吧!百多条汉子,这种地形官军的人数优势也没办法发挥,每前进一步都得踏着尸体过来,连死带残怎么也能捎走大几十个吧?自己这一支人马全军覆没,抚标营也会崩断了牙,往后好长一段时间伯父的营生都会顺利一些吧? 不过……真的把简老狗打折了膀臂,疼极了的老狗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大宁大昌几位县太爷怕也保不住伯父了吧? 唉,管它呢!到了这地步,想那么多有啥子用嘛! 杜大虫摇了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横下一条心,用力把刀柄握了握,回头看向兄弟们,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决然的神色。 “来嘛!”杜大虫嘶声吼了出来。 “龟儿子来嘛!”队伍里的兄弟们大声应着。 来了。 看清楚迎面逼过来的官军,杜大虫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随即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直冲脑壳。 杜大虫怕了! 显然,设伏的这段路是官军精心挑选的。官军那边的宽敞些,可容得三人并行。前面是几排长枪:前两排的人持的是一丈六尺的步战枪,中间两排持的是一丈二尺长的马枪(马枪是骑兵挥舞搏杀的主持兵器,有别于夹在腋下冲锋用的骑枪,那个要考虑前后平衡,因此会比马枪长得多),最后面两三排的,则把二丈多长的拒马枪搭在前人的肩头!二十来支上下前后疏落的枪尖把狭窄的山路堵得严严实实,无论如何也冲不过去的!再远处,官军队列的上方,足足几十支铮亮枪尖笔直的指向天空反射出点点寒芒——看到细长尖锐的枪头,杜大虫一眼认出,这些是用来投掷的标枪! 完了! 看清楚官军的布阵,杜大虫知道,今天自己不仅要变成死大虫,而且,会死得一钱不值——官军根本就没打算跟你拼命:用枪阵困住你,然后标枪远程投射消灭你! 杜大虫看不到自己队伍后面的情形,但想来狗官军们摆的肯定是一模一样的阵势。 杜大虫觉得自己像个吹足了气的猪尿泡,被泛着寒光的枪尖轻轻一点,适才充盈满腔的豪气瞬间便被泄得精光。 杜大虫打心里怕了——他不怕死,但真的怕死得如此窝囊。 不觉间,杜大虫握刀的手垂了下来。拨挡是没用的,迟早有挡不住的时候,与其苦苦挣扎半天再被钉死,徒然做狗官军们茶余饭后摆龙门阵的谈资笑料,倒不如视死如归,以后无论哪个说起来也得翘起大指道一句:“那杜大虫硬是要得,是条好汉!” 杜大虫向旁重重地啐了一口,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胸膛。刚过中天的太阳刺眼得很,于是半眯了眼睛,等待着携着疾风呼啸而至的标枪把自己的身体洞穿。 杜大虫又一次想错了。 随着一声尖利的竹哨,扑面而至的并不是标枪,而是漫天飞蝗! 枪兵和握着标枪的刀盾兵们整齐地半蹲下,一瞬间杜大虫惊讶地看到,刀盾兵的后面竟全是密匝匝的弓兵! 因为距离比较近,前排的弓兵们采用的是平射,后面的则是半张弓抛射。一支支羽箭迎面飞扑过来,队伍中立刻响起一阵惨呼。 顷刻间挺在队伍最前面的杜大虫身上便中了四五箭,重重地摔倒在地。每一箭都像一击重击,撕心裂肺的疼。 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杜大虫看着一支支羽箭从眼前两三尺高的空中掠过,条件反射地抬起胳膊护住头面……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胳膊竟然还能动! 没等杜大虫明白过来,又一支羽箭疾飞而至,正中小臂! 然后…… 便掉了下来。 箭羽扫在脸上,很痒! 杜大虫歪头看着脑壳旁的羽箭:怎么会竟然没有箭簇? 复再活动了下身体,杜大虫发现,除了中箭的地方生疼,全身竟然哪里都能动! 耳畔传来几棒铜锣响,对面不再有羽箭飞来。一手挡在脸前遮护着,另一手撑地,杜大虫抬起上半身迷迷瞪瞪地环顾了下周围:身旁洒落的羽箭都没有箭簇,为了保持配重和飞行稳定,箭杆前端的箭簇部位都粘了个小木球! 满腹疑团的杜大虫挣扎站起来,没等挺直腰板,身后响起一阵嘈杂和呼痛声,随即兄弟们陆续都爬了起来。从他们的眼神中杜大虫看到,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完完全全地被搞糊涂了。 “弄个锤子嘛!” “格老子地好痛噻!” 杜大虫没理会同伴们的叫嚷,抬头向对面望去。这次他终于想起来这帮狗官兵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 除了有限三四支红缨夹杂其间,绝大部分披甲铁盔上缀的全是黑缨! 手足无措间,对面传来一声招呼:“各位好汉,哪位是领头的,请出来一步答话。” 随着话音,一位长衫士子脱阵而出,笑吟吟的望向自己。 喊话的当然是罗世藩。 第一百二十三章震惊 第一百二十三章震惊 见对方貌似无甚恶意,尤其是这般压倒性的优势下,自己这伙人毫无胜算且无路可逃,杜大虫只得硬着头皮迎前几步昂然应道:“老子便是杜大虫,你是哪个?” 长衫公子展颜一笑:“杜兄好。在下罗世藩,在襄阳关副帅营里帮闲,已在此候了杜兄两天啦。罗某绝无恶意,适才不得已冒犯之处,罗某先向杜兄和各位兄弟赔罪了。”说着话,深深施了一礼。 走江湖的私盐贩子耳目当然不是一般的灵通,杜大虫闻言大吃一惊,暗忖道:襄阳关副帅?不就是那个巨寇反贼关盛云么!在大小两位罗军师的辅佐下,领着一群如狼似虎的悍将纵横千里如入无人之境,破府克州杀官如麻,连藩王都给活活摔死了,朝廷完全束手无策,不仅装聋作哑,反而还要给个副帅的名头安抚,现如今堂而皇之地在鄂北呼风唤雨,前几天大爸(伯父)聊起这事还感叹不已。自己这帮人成天把头别在裤带上拿命赚点辛苦钱,再看看人家那日子过得!看年纪,这位便是小罗军师了。可是,彼此非敌非友,井水不犯河水,为啥子要费好多力气来堵老子呢?莫非……惦记上了咱家的盐巴? 一念及此,似有些讲得通了。杜大虫性格好勇斗狠不假,但脑筋却一点也不笨,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下,马上把刀柄往身边的程哈儿手里一塞,抱拳还礼:“久仰关大帅、罗军师威名。杜某一直想高攀,却总是无缘,今日实乃三生有幸!有道是不打不相识,这两万斤盐巴,就当杜某给罗军师的见面礼吧,罗军师莫要嫌弃。杜家上下几千儿郎对贵军都仰慕的很噻。” 这话说得漂亮! 罗世藩心里赞了一声。一出手就是两万斤雪花盐的见面礼,末了软中带硬的提一句几千儿郎展示实力,十几二十年间,杜家能把川鄂的私盐生意做得有声有色,看来是真有几分本事。于是口里应道:“多谢杜兄!恭敬不如从命,罗某替关帅谢过杜兄了。我家大帅对杜员外也是久闻大名,特意让小弟也给员外带了点心意。”说着话,有人递过一个木匣,罗世藩貌似不经意地随手从中掏出个书册,前行几步,双手递了过来。 一见面就送出两万斤盐,杜大虫着实有点心痛——啥子破书能抵得过两万斤雪花盐巴!不过,江湖人讲究的是个礼数,有来有往,就算从此套下了一层交情,哪怕对方给你根鸡毛也算还了礼,以后行走江湖时便有的摆,不算跌破了面皮。罢了,这般阵仗,能全身而退便是先人有德。杜大虫像模像样地双手接过,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整个人都僵住了! 杜大虫不怎么识字,但对这种书册太熟悉不过了——这竟是一本盐引! 杜大虫的手有些颤抖了,也顾不得是否失礼,随手翻了几页,不禁张口结舌的愣在当场:引根和引纸两联都空着,每一页都盖了鲜红的巡抚衙门的官印! 杜大虫惊得说不出话来,早在意料之中。罗世藩看着他,口里淡淡地说道:“杜兄莫嫌弃,匣中还有九本,杜兄请一并收好。另外,罗某还备了几百两碎银,权当给各位兄弟赔罪,兄弟们买杯水酒解解乏吧。” 杜大虫心里明镜似的:与这份礼物比起来,自己刚刚还有些心疼的那两万斤盐巴简直不值一提!有了这个,再不需要提心吊胆,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官道,谁查都不怕——这可不是哪个府县开出的盐引,是堂堂巡抚衙门啊!更重要的,引纸在手,出手的价格,高出私盐一倍都不止! 本以为自己的礼数足够,没想到人家一出手竟是这般豪阔!而且,真摆起龙门阵来,对方本可算是江湖中人(当然实力比自己大不知好多),并不能算真正的官家,拜了也不算丢人,若是能借水行舟地搭上这样硬的靠山……一念及此,杜大虫跪倒在地,口里喊道:“小人杜虎,替杜家谢过关帅、罗军师。” 罗世藩急忙拉住:“杜兄千万莫客气。这里路窄,咱们前行些说话。那引根还请留好,用尽一本,麻烦杜员外派人送回引根,小弟这里要送去巡抚衙门销账的。嗯,还有件事要杜兄海涵。杜兄前面两个探路的兄弟被我们小小得罪了些。杜兄放心,人没事,只是受了些委屈,现在都在前面好生等着杜兄。小弟已经道过歉了,待会儿再当着杜兄的面给他们赔不是。杜兄也莫怪他们,敝部啥样人都有,扮个樵夫猎户趁人不备出手,任谁都难躲得过。杜兄的人确都是好汉,除了一味骂,口风硬的紧,小弟佩服得很呢,哈哈哈。” 杜大虫恍然大悟,怪不得前面探路的兄弟没发出警戒信号!起先以为他们定是已被干掉,本打算装糊涂糊弄过去,大不了多给家小些银子就是了。做这行是刀头舔血,枉死几条性命是免不了的事,绝不能为两个马仔纠缠,与这样强大的对手结下解不开的死扣。照罗军师说来,那两个兄弟也没事!杜大虫对显然比他小不少的罗世藩不由得刮目相看了。嘴里忙接道:“万万不可!罗军师折杀小人了嗦。” 一行人转过山脚,前行没多远,大宁河畔的空地上赫然出现一片井然有序的营帐。虽然没有壕沟拒马,但木栅栏望台等都一板一眼的中规中矩。 队伍里响起一声悠长的号角,远处望台上的一面小旗磨动起来,隐隐传来一声呼应的号音,紧接着两扇营门缓缓开启……这一切,不仅让从未见识过真正百战精锐的杜大虫们看得咂舌不已,已跟随罗世藩行军几天,早已熟悉了如此场景的几名巡抚标营军官也是每见一次便感叹一次。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起行军几天了,让几名抚标军官惊惧不已的还不是他们的一切行动处处都体现了训练有素,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支六百多人的战兵营并非原班建制,而是从三个营随便拉出来的六个步队临时拼凑而成!一个百人队,三下五除二地把泊在大宁河里的走私船拿下,看他们操舟的架势,该本就是水营里的好手!另两个步队,好像领头的叫贾六子(标营的军官们也不识字,不晓得此“遛”非彼“六”),领着几个腰里盘着绳索的家伙众目睽睽之下攀上半山,不一刻,余者攀拽着绳子全消失在茂密的林间,任你瞪大眼睛在那片区域仔细搜索也辨不出啥子异样、山顶上来路的视野死角还立起棵通报消息的假树……这些手段简直让人大开眼界!今天堵路的这三个步队更是不一般。单个儿的看,都是兵,除了精壮些也没啥异样(当然,满身的铁甲让几位看了口水直流),但列好队便显出特别之处:站在他们中间,你全身的汗毛会不自觉的乍起,浑身上下像爬满了小虫,胸口像被堵了块石头般憋闷,哪里都不自在!军官们都知道,这便是所谓的“杀气”,只有杀敌无算的百战精锐才能给人带来这种无形的压迫感! 明明来自三支互不统属的战兵营,却配合得如此默契,真动起手……好吧,别说跟他们打,即便是跟随军的一千五百名保障辅兵打,自己那引以为豪傲视川鄂的抚标也肯定不是对手!尤其让几位惊诧不已的,听辅兵们交谈的只言片语,竟有不少是亲手射杀过人的!别说杀人,伤过人的家伙在抚标营里一个个都趾高气扬高人一等,下巴翘到天上……在这里,竟只有任劳任怨地挑水劈柴的份儿! 不约而同地,各位军官再次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倘哪天抚尊大人脑子搭错了筋非要跟他们开战,自己豁出去拼着被大板子拍断了腿,拼死也要拦住大人的念头——跟这样的军队作战,那不叫打仗,叫送死! 进了中军指挥帐,罗咏昊为杜大虫引见了几位随行的抚标军官,双方自是互道一声“不打不相识”虚情假意地客套一番。捆得粽子一样的船老大和两名探路的也被“请”了进来,罗世藩与杜大虫分别交代了几句,自有人领开,走私船再次回到杜大虫手里。标营的营官,参将衔的游击戴山招手唤来名千总:“杜兄弟,这位是末将手下的马兵千总费大力,跟你的船走吧,有抚标的腰牌,这一路没哪个敢拦,会便当些。” 杜大虫当然明白,戴将军嘴里的“末将”分明是说给罗军师听的,自己一个私盐贩子小头目,哪里敢托大,一躬到地地千恩万谢。 罗世藩道:“杜大哥,你那两万斤盐巴也一并送到船上吧。盛情心领,正好凑个整数。你莫推辞,小弟知道,这一路每处都已定好了数量,短缺了谁家的都不合适。” 被一连串意外彻底砸蒙了脑壳的杜大虫还待分辨,罗世藩不容置疑地一摆手:“杜大哥是响当当的汉子,莫要做小儿女般样。实不相瞒,小弟也有相求之处,杜大哥若是一味坚拒,在下便无法开口了。” 杜大虫纳了闷:简敬能显然已跟你们串通一气了,还有啥子事用得着来找咱们贩私盐的杜家?但人家里里外外都已经给足了面子里子,只得拱手道:“全听罗军师、戴将军吩咐,小人莫敢不从。” 罗世藩郑重其事道:“小弟要求见杜员外,还请杜大哥引见。” 杜大虫明白了:罗军师要见大爸,一定是为了啥子了不得的大事情。人家说要自己引见,便绝不会有什么恶意——大爸是大宁明面上的人躲不开,这般实力,若是真有啥子歹意,直接开过去就是了!当下应道:“小人理会得。小人这便为军师大人带路。” 罗世藩笑道:“有劳杜大哥了。” 看出杜大虫终究还是有些疑问,罗世藩又补了一句:“杜大哥放心,小弟找杜员外是好事。杜大哥若是方便,小弟想问一句,贵门每年能出多少盐巴?” 怎么?杜大虫闻言心里一动,谨慎地回道:“小人不怎么知道详细账目。估计大几十万、百来万斤该是有的。” 罗世藩一皱眉:“这么少?” 杜大虫心道,老子当然是少说些,谁知你们打得啥子主意。不过,看罗军师的神色不像装出来的,于是试探着问道:“军师大人,贵军需要多少盐巴?” 罗世藩摇头道:“敝军不缺盐巴。我家大帅想和杜员外合作些生意。百万斤盐巴确是太少了些。” 杜大虫追问道:“军师大人想要多少?大爸那里该会有些办法的噻。” 罗世藩看着杜大虫的眼睛缓缓道:“五千万斤。” 脑袋里“轰”的一声,杜大虫被惊呆了,耳中只听罗世藩补充道:“第一年便只要这些,勉强够用吧。第二年还要加倍。” 杜大虫再一次僵在当场。 第一百二十四章 查私 第一百二十四章查私 “五千万斤?”杜段手一抖,盖碗里的茶水险些泼洒出来,两个指头没夹住的碗盖落下,叮的声摔在地上碎成几块。有下人急忙垂着头奔过来打扫。顾不得这些,杜段惊愕地抬头望向罗世藩,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刚刚听到的数字。 独霸大宁私盐生意十几年,最为顺风顺水的时候,杜家全年的生意也仅只四百万斤上下。那还是上上任郧阳巡抚离任前的那年。一方面是卸任在即,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出什么事情、另一方面,朝中这派失了势,没法子继续在官场混下去,心灰意懒之下准备回家养老,基本没怎么查私盐——饶是如此,杜段还是足足输送了二万两的“报效”呢! 碍于身份,抚标的几名军官与罗世藩带来的部队驻扎在大宁城外,对外打着抚标营查私的旗号,没参与这场会晤,罗世藩只带了孙春龙等四名卫士进城拜访杜段。 “是的,五千万斤。”罗世藩仿佛没注意到杜段的窘态,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然后赞道,“好香啊。” “罗军师可晓得,即便有贵军护送、即便抚标那里睁只眼闭只眼地放水、即便老夫巴东、归州、夷陵几处铺子倾尽全力……嗯,再在宜都、江陵那里也开上几家铺子——不瞒军师说,过了夷陵便不是老夫的地界,手伸这好长,要跟当地的码头大哥们摆一摆,摆不拢豁出去打一场,到那时说不得还要劳烦贵军借百十个兄弟搭把手——也只能消化七八百万斤啊。”杜段对小罗军师固然早有耳闻,猛然听到这个数字,早先心里的钦敬一下子散去大半。心里暗想着:到底是年轻人,只顾一味吹,不晓得天高地厚!说话间的语气便略略带上了些教训的口吻。 罗世藩像是没听出杜段的画外音,摇摇头淡淡地说道:“在下算过了,这些地方恐卖不掉七八百万斤,再加上个当阳府还差不多。当然,如果需要,我军随时可以略尽绵薄,这些都是小事,不消说的。不过,单靠杜员外的路子,一下子流出去这许多盐,价格上要亏不少,大账算下来,赚不了几个钱的。” 杜段闻言一愣,暗忖道:“如此看来,这位罗小哥倒是真的做过些功课,不能说是门外汉啊。可口气又怎恁地托大?”还没开口,立在身旁的杜大虫实在没忍住,插嘴道:“军师大人,既然如此,五千万斤又怎么说?” “没礼数!”杜段佯嗔地转头瞪了杜大虫一眼骂道。随即转向罗世藩,“罗军师恕罪,愚侄是个不懂规矩的粗人,让您见笑了。不过……”说到这里,停住了话头,端起新换的茶盏,用碗盖拨弄着根根直立漂浮的峨眉雀舌,静等着听罗世藩的下文。 罗世藩轻轻一笑:“杜员外莫急。杜兄,五千万斤并非罗某信口一说。每人每天食盐三钱*,月用一斤,一年便是十二斤。湖广一地人口不下千万,刨去老幼,再怎么省着些吃,五千万斤也是不够的。” “咳咳咳……”罗世藩说话时,杜段刚刚喝了一口茶,便被呛到了,茶盏险些再次失手。 杜大虫也愣住了,口中喃喃道:“全湖广?军师大人好大的胃口!” 罗世藩没搭理杜大虫,定定地看着杜段,一字一句道:“杜员外的路子虽广,却也有限。我家大帅想的,当然是全湖广啊。这是第一年,到明年,咱们还要把甘陕、云贵都做上一些,所以,还要加倍。” 这个话题太大了。杜段决定,在讨论明白以前,不再喝茶了:“先不说明年的甘陕等地,难道,关大帅要在全湖广都开上盐庄?那……淮盐怎么办?” 为了杜绝川盐走私,明廷规定,湖广的食盐必须用淮盐,由两淮的盐场供应。各种正税和十倍以上的沿途地方杂税不说,千里迢迢的运输费人工费都会摊到单价上,淮盐价格高的离谱,差不多是产地价格的近二十倍,这也是杜段的私盐能够大行其道的主要原因。 “全湖广有那么多现成的官盐盐庄,还用得着大帅自己开么?”罗世藩的笑容看起来又天真又有点邪恶。 “让官庄卖咱们的私货?那简老……咳咳,简老大人,”被查扣了太多,尤其近半年多连续被伤了百多条人命——这意味着杜员外每年要白白开出三四千两给孤儿寡母们的抚恤,杜段早把简敬能恨到骨子里,“简老狗”已叫顺了嘴,幸好有急智,“老”字刚出口急切间总算改了过来,“简老大人那里能答应么?” “当然不能。就算简大人能答应,朝廷也是万不能答应的。”罗世藩的笑容在杜家叔侄眼里,已显得十分可恨了,“简大人断不会允许这么做的。” “罗军师,老夫愚钝,着实糊涂了。您莫再卖关子了。”杜段抬手一揖,半真半假地说道。 “杜员外恕罪,恕罪。您听罗某慢慢说。”罗世藩也抬抬手比划了个作揖的样子虚应了下,“您知道,湖广的官庄,货源有二。十之七八为两淮的官盐,二三为查没的川盐。朝廷设郧阳巡抚,最重要的工作便是镇抚流民与查没川私这两项。所谓流民,泰半皆与川盐私贩有关,对吧?所以,这实际上是一回事。查没的私盐多了、流民也便少了,这是响当当的政绩啊,简抚台何乐而不为?实话跟您说,简抚台那里开心还来不及呢!若是被查获的川盐一下子多起来,无论多多少,岂不都得送去官庄卖掉?” “啊?”杜家叔侄对望了一眼,心里皆是一动。杜大虫的思路显然比杜段慢了一拍,再次插嘴道:“那……就算咱们的货进了官庄,怎么能收回盐价噻?”杜段心里已经有了底,但这次没作声,他想听罗世藩亲口说出来,确认自己的猜测。 “盐款是收不回来的。查没的私货不是官盐,经由官庄,卖便卖了,每个铜板的盐款都要明账入官,不可能给回盐价的。”罗世藩道,“不过……杜大哥你莫急,听我慢慢讲。查得多,自是各级大人不负朝廷重托,将士拼死效命的如山铁证!对吧?查私盐,剿流民,官军肯定会有伤亡。查得越多,伤亡就会越大,抚恤也就会多些。朝廷爱民如子,断不会负了为国效命的将士,寒了大家的心!杜大哥你说对不对?抚尊大人更要广募义民,把渝东鄂北打造成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方才称得起上报天恩,下安民生!募来的义民要吃饭、要开饷、为了禁绝贩私,要在深山险隘建堡垒、修官道、屯粮草、造武备……”罗世藩一边扳着手指头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杜段,“义民是杜员外帮着募,粮饷安家费什么的自然也由杜员外代为发放、修官道、建堡垒之类的事,也要麻烦杜员外操劳,简抚台那里会拨银发粮,绝不能让深明大义一心报国的杜员外吃亏!至于验收么……我觉得恐没有哪位大人非要跟抚尊大人过不去,竟敢质疑杜员外的一片挚诚!即便真有个别宵小妄图哗众取宠,简大人的抚标忙于查私,该是由敝部负责护送吧?杜员外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而且……罗某猜,为了表彰杜员外的拳拳赤子之心,如果大宁县尊能够出面给员外请功,府尊大人那里是断断不会舍不得准个秀才公的功名的!” “军师大人英才无双,老朽心服口服!”已然听得目瞪口呆的杜段彻底服了,私盐生意做了几十年,眼看被剿得堪堪山穷水尽,完全没想到换个思路竟能这般柳暗花明。不仅口里改了称谓,更是郑重其事地离座向罗世藩拜倒,杜大虫赶忙趋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地叩下头去。 “杜员外快快请起,杜大哥也快起来。”罗世藩也离了座伸手相扶,“往后咱们便是一家,莫要客气。” 回到座位上,罗世藩又开口问道:“杜员外,这五千万斤的货,能不能供得上?” 杜段琢磨了下,面带难色地应道:“回军师大人,照理说倒是不难。因为除了小老儿的些许私货,大部分井产都归官家,井里的兄弟们都是应付差事。哪怕是现有的人工,若是认真些,出产便可以多出一倍不止。如果再募些人力,莫说五千万斤,万万斤也是可以的。不过,多少眼井、煮出来多少盐巴,都是有数的,纵在账目上花些心思,终归有限……” 罗世藩眨了眨眼:“久闻大宁盐井之名。最早的井,该是唐宋时期开出来的吧?” 急于表现的杜大虫又一次抢了话头:“唐井哪里算得古井嗦,汉井便有好几口,还有几眼不晓得哪朝哪代的,更久远得很噻。” 罗世藩冲若有所思的杜段又眨了眨眼:“千百年下来,有些井可能该枯涸了吧?若是年久失修,千年古井塌掉几眼,想来无论是夔州府、还是大宁县,大人们也该能够理解吧?坏了的井,当然再也产不出盐……若是有人不相信,尽可去找简大人明断!” 心悦诚服再无任何疑惑的杜段心花怒放,终于放心地端起茶杯。喝口茶润了下喉咙,突然又想起件事:“军师大人,咱们的盐卖到湖广全省,那两淮的盐怎么办?有卖便有赚,咱们这里各府的大人们不用说,那边儿……可也有好多大人都靠着淮盐过境过生活呐。” “罗某倒是觉得两淮大人们该操心的事,不是什么淮盐过境,”罗世藩轻描淡写地说道,接着,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冷峭逼人,“而是我军过境!” 罗世藩慷慨激昂地讲道:“敝军既受朝廷招抚,自当以保境安民为己任!倘有两淮盐枭胆敢贩私扰民祸乱湖广,我军枕戈待旦,定予当头痛击!货即没官、人即正法!从陕北到湖广纵横几千里,论起跨省追剿的事……哼哼,还有谁,能强过我军!” “咣当!”猛见到一直笑容可掬的罗世藩眼里突然迸出的寒芒,杜段不由得浑身打了个激灵,手一抖,茶杯又碎了一个。 “哈哈哈,杜员外想是听到‘货即没官’想到咱能多卖些,开心得拿不住杯子了啊!”罗世藩打趣道。 次日清晨用罢早饭,杜家叔侄把罗世藩送出杜宅,直到少军师的身影走远,二人方才直起腰身。杜大虫喃喃道:“好厉害的少军师!” 杜段接口道:“少年英雄,说不得的。过两日你便去少军师大人营里帮忙吧。官庄私铺的各种打点这等琐碎事不能再麻烦少军师劳神,人家是做大事情的。咱这边没大事了,不就是背卤水晒盐然后送到哪里等着抚标来抄没么,我让程哈儿看着就好。你眼光手脚都麻利些,莫惹得少军师生气。我有颗千年老参,回头你带着,就说是回礼。茶也带上几斤,少军师爱喝。可惜不知少军师是否已有家室……你留心下!你那幺妹十六了,该找个人家了。若是能攀上这等亲事,咱杜家便是靠上一座大山!” 杜大虫应了一声,杜段又道:“就是不知少军师是否看得上咱这等门户。莫舍不得银子!你在那边多结交些朋友,大家一起跟少军师摆,就说我说的,做妾也无妨!” *明斤大约为600克,十六两秤,折合每钱3.75克。现代人每日摄入量6克为推荐标准,我国实际人均日摄入量为12克。古代普通人大多从事重体力劳动,更没有空调电扇,出汗量比现代人大得多,因此需要更多的食盐补充。罗世藩估算的每人每日三钱盐,折合约12克,而且,川渝湘鄂一带人的口味更重些。罗世藩略有些保守,主要是因为考虑了盐价和普通人的购买力。 第一百二十五章 岳阳楼 第一百二十五章岳阳楼 西墙下站了不少兵卒,还有几个公差扶着拄在地上的回避牌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彼此间偶尔小声地说笑几句。岳州(今岳阳)的行人们便知道,知府大人又要在楼上会友,今日是登不得岳阳楼的了,于是纷纷绕行避开。墙下的铺子虽开着,店家一个个也都是愁容满面,一天的生意全泡汤了。即便是洞庭轩的大掌柜谭松也不例外,等下大人固然会摆酒宴,然酒席钱什么时候能赏下来可说不准,扣掉孝敬总管曹大爷那一份,也就赚不了几个钱了。今天只能做知府大人这一桌的买卖,别说没有行人,就算有人来谭松也不敢招待——哪位喝两杯嗓门大一点,扰了知府大人的文思诗性半天憋不出来一句好诗被旁人笑话,别说挨几个嘴巴,抓到衙门里蹲两天班房也有可能的。 西墙下的湖边泊了七八条船,一条是很大的官船,船头尾上也插了回避牌,旁边立了些兵丁。其余的几艘略小些,但比普通渔船仍是大了许多,两舷边都各自竖着一排盾,从旗号看竟是常德府的水营——原来到访的竟是常德府的知府大人*!洞庭湖最近很不太平,湖盗横行,过往的客商较前些年少了许多,若不是知府大人本尊,还有哪个能让水营摆出如此阵仗护卫? 范仲淹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让岳阳楼广为人知,从而也知道这座“天下第一名楼”是由“谪守巴陵郡”的“滕子京(滕宗谅,字子京)”在“庆历五年”(庆历四年春……越明年)“重修”的,但究竟是谁建的却知者寥寥。说来有趣,岳阳楼的始建者,其名气较滕宗谅高出不知多少——甚至远在范仲淹之上:鲁肃鲁子敬! 对,就是《三国演义》中那位夹在蜀汉和东吴之间庸庸碌碌成天和稀泥的和事佬*。 在真实的历史上,被《三国志》作者陈寿称谓“奇才”的鲁肃绝非如此。诸葛亮的《隆中对》大家耳熟能详,再看看这个:“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为将军计,唯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这是鲁肃为孙权做的分析! 较《隆中对》如何? 刘备借荆州一借不还,东吴与蜀汉之间的关系骤然变得剑拔弩张,周瑜早逝,关羽率大军兵临城下、同时,曹操也随时可能再度挥师南下卷土重来……巴陵(岳阳古称)骤然成为三股势力斗争的漩涡中心!在这种情形下,鲁肃被任命为水军都督,屯兵于此。鲁都督在巴丘山下选择宽阔的洞庭湖水面作为训练水军的基地,临水建起一座谯楼,用于操练指挥水军,名为阅军楼——这,便是岳阳楼的前身。 或天灾,或人祸,岳阳楼屡毁屡修,白驹过隙,千年已逝。到了大明,建在岳州西墙上的岳阳楼早已不再具有军事上的意义,成为一处名胜风景,供游人流连观山赏水泼墨吟诗。 不过,今天常德知府宋时雍(字子际)不顾遭遇湖盗的风险,大老远横穿洞庭湖来找岳州知府冯榛(字茂秦)会晤,可绝不是因为什么诗兴大发的闲情逸致,而是两位知府大人先后接到布政使李临阳(字汝贞)和按察使滕士珩(字秦卿)联署的公文——其实还不止,岳州的巴陵卫、常德的武陵卫,也都接到了湖广都指挥使靳元春(字友夏)的命令……本来长沙知府俞安期(字羡长)也要过来,只是由于山洪冲了官道,被阻在湘阴了。 湖广有个巡抚寇士毅。然而整个湖广官场,包括寇大人自己在内,谁都不把这个职衔当回事。从宣德朝到如今短短几十年,走马灯似的来来回回换了十几位——还不止是换人,而是湖广巡抚这个职务本身,今天设明天撤,中途时不时还总换人,最长的也没做到两年。因此,湖广的所有事务还是藩司臬司两位大人说了算。寇大人很明事理:各种规礼该收的全收,大事小情儿的全部一推六二五“转李大人、滕大人处理”,自己落个清闲。至于明年的大计,寇大人才不会操心。寇大人私下跟朋友讲过:“老夫一钱银也不会送!为啥?老夫啥都不做,便啥都不错!你吏部总不能给个差评吧?反正会调走,调别处还能落个实权呢,求之不得,正好!” 楼上,冯宋两位知府各自拿着公文,正在猜测湖广三司大人们的真实意图。 “各府、州、县,奉郧阳巡抚简大人令!川渝私盐入鄂,已非一日、四省流民涌窜,为祸久之。身为一方父母,须知上当报天恩之期,下不负庶黎所望,岂容宵小肆虐祸乱我湖广耶?圣恩广被,德感上天;官兵奋锐,义民踊跃。抚标旬月间已查获川私二百余万斤,即行陆续解送各地方入官。雷霆之怒既发,蛇鼠悚战,奔投自首者不绝于途!抚标锐士奋慨,卫所虎狼攘臂。不日犁庭扫穴,毕大功与一役;天兵荡寇,定治安乎长久。抚尊大人誓曰:川私誓将杜尽,流民务须绝踪。查没入官之数,何止区区千万以期?著各府、州、县之官庄须早做绸缪。又闻两淮私盐泛滥,不法之徒或夹带,或携私,更有伪造引据者堂然横行。已著襄阳副将关,全权查禁。此令,著各地并晓谕军民人等一体周知!” 宋时雍朗声将公文念了一遍,随即定定地看着冯榛:“茂秦兄,你怎么看?” 冯榛笑了:“骈四骈六,声情并茂慷慨激昂,都快赶上讨逆檄文了,写得好啊!” 宋时雍苦笑了一下:“茂秦兄别打哈哈,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冯榛瞪着宋时雍:“子际兄,难道你会信这个?兄弟我早年在漕运上干过几天,先给子际兄算一笔账:一艘普通的漕船,差不多能装一千多石,也就是十五到二十万斤上下。注意哈,这是要耗资五千两以上打造的,要‘一验木、二验板、三验底、四验梁、五验栈、六验钉、七验缝、八验仓、九验舱头稍’的九验官船!这等船,哪个私盐贩子能造得出?即便造的出,能过瞿塘峡、巫峡么?子际兄你先别瞪眼,听我说。如果是正常的拿获,这么大的数字必须走水路!若是走旱路,每人挑一石,得多少人?两万人!咱也不说谁能一口气组织两万盐徒,就说抚尊大人的抚标有多少人罢。五百打两万,而且打赢了!你会信这等事?一口气查了两百万斤,这分明是截了一支船队啊!话又说回来,抚标有水营么?好吧,既然说会陆续各地入官,我信了还不行么!瞎猫还会碰上死耗子呢,是不是?所以我猜啊,这是盐枭内讧,抚标在线人的接应下直接掏了贼窝子!‘奔投自首者不绝于途’,抚尊大人不是明说了嘛!仅此而已。” 宋时雍道:“照茂秦兄所言,完全可能啊!反正会陆续解送来……我不是为两百万这个数字纠结。我是指后面的话,‘何止区区千万以期’,我指的是这句!到底啥意思?还要‘著各府、州、县之官庄早做绸缪’?怎么个早做绸缪?送来多少,官庄便卖多少就是了!该是话里有话吧?” “有什么话?一个农夫耕地,林里有只兔子被狐狸撵出来,一头撞树上死了。于是农夫开心坏了,成天等着捡死兔子吃……” “茂秦兄,‘守株待兔’的故事兄弟我四岁就会讲了,”宋时雍打断了冯榛的牢骚,“你是说,府尊大人像这个农夫,被偶然的胜利冲昏了脑子……” “还能怎样?”冯榛不以为然道,“两百万斤,官价得二十大几万两吧?私盐价低,低一半,也得十多万两!哪个盐枭能一下子受得了这般重击?人即便逃了,背卤水、煮晒、压砖、打包……都要人,都要时间,都要花钱的!怎么可能继续维持生产?连灶台都被一把掀了,你还等着继续一路把热菜吃下肚里去?” 宋时雍又道:“不对啊!既然简府尊说了,我想,总不会那么简单。对了,茂秦兄刚刚分析,该是盐枭内讧。甲帮着简大人打了乙,那甲就该做大了啊!简大人说的,会不会是等腾出手来继续在甲身上打主意?” 冯榛没马上回答,端起茶杯啜了口君山银针,笑盈盈地看着宋时雍,然后才反问道:“若是子际兄遇到这种事,你会怎么做?” 宋时雍略一思索,恍然大悟地嘿嘿笑了起来。 冯榛笑道:“对嘛!盐枭内讧,咱们乐见其成;带路掏窝子,咱们更是求之不得!掏完了乙,顺手把甲也给灭了再正常不过啦!换做你我、换做任何人,都会如此的。简大人做到抚台,手段只能比咱们辣得多,岂会连你我还不如?依愚兄看啊,这两百万斤,很可能就是两家,甚至三家的货!” 宋时雍端起茶杯:“茂秦兄高见,兄弟以茶代酒,先敬茂秦兄。” 啜了口,宋时雍又想起来什么:“还是不对劲!按茂秦兄的分析,简大人就真的被这次所获喜昏了头……” “咳咳,学生斗胆,请二位大人恕罪。”打断宋时雍的,是陪坐在下首的一位中年文士,这位是冯榛的书启师爷苗沐霖(字本润)。 宋时雍跟冯榛、俞安期几个私下关系非常好,早就知道苗师爷是个大才子,可惜时运差了些,屡试不第,心灰意懒投到冯榛幕下。经他手的往来公文称得上滴水不漏,颇得冯知府器重。马上应道:“苗先生千万不要客气,有劳先生解惑,宋某洗耳恭听。” 冯榛与苗沐霖的关系自是更近得多,奇道:“本润兄,该函你早已看过多遍,莫非突然想到了什么……” 苗沐霖答道:“回宋大人,回东家。公函学生看过几遍,开始也是百思不解。然刚刚听东家说到简大人做到抚台,手段辣得多之语,复又在心里默想了遍,似偶有所得,不揣冒昧……” “本润兄,子际不是外人,你知道我们的关系,客套话不要讲了,快说正题。”冯榛催促道。 “嗯。学生突然想到几件事,二位大人判断一下。”苗沐霖字斟句酌地说道,“咱们见到公函里都是简抚尊如何,所以心里便认定这是藩臬二尊转述的简尊的意思,顺着这个想法,固然很难捉摸得透。不过,倘换个思路,这信若本就是出于藩台臬台之意呢?” “首先,盘踞鄂北的关部,什么来头大家都清楚。照理说,感到芒刺在背的该就是简大人吧?这里没外人,学生就直说了。后背上抵了这把刀子,明年大计,照常理,简大人肯定要想尽一切办法离开是非之地!是不是这么个道理?一下子查扣了两百万斤私盐固然是响当当的优绩,可如此一来,简大人还走得了么?!圣心大悦大加褒奖不必说,心里巴不得简大人再接再厉呢。如果吏部换人……先不说谁坐在这个火盆上谁心里骂,万一达不到圣上期许,吏部的大人们岂不是自讨雷霆之怒?简大人绝不会想不到这一层!” “有道理!” “说下去。” 二位知府几乎同时说道。 苗沐霖清了下嗓子,顺便在心里理了下思路,见状冯榛把自己手里的公函递给前者:“本润兄看着这个慢慢讲,我跟子际看一份。” “嗯,谢东家。方才学生说到要顺着藩臬尊的思路琢磨。退一万步讲,就算简大人一时疏忽,难道二尊同时也……咳咳,糊涂了?千万之数可不是小数目,看口气,还不止!‘著各府、州、县之官庄须早做绸缪’!怎么绸缪?把官仓都腾出来等着收简大人未来会查没的私货?那两淮的盐过来放哪里?简大人若没查到,固然徒落笑柄,难道李大人、腾大人也愿意把自己都搭进去跟着一起被人耻笑?大家私下里会怎么说?‘老简扔了根棒槌,李、滕便急吼吼地纫针’?能做到封疆大吏的,哪个是常人?咱这湖广,巡抚走马灯似的换,谁也待不住,不就是李、滕两位大人根深树茂?眼前武昌府的寇大人那里都指使不动,他们能为远在郧阳的简大人把自己搭进去?断断不会如此!再看后面,‘两淮私盐泛滥’……两淮干简大人甚事?郧阳巡抚要查的是川私流民啊!再说了,两淮盐场专供湖广,哪里用得着许多私盐?夹带能带多少?这里,藩臬二尊显然是借简尊的名头,表达自己的意思!再往下看,‘著襄阳副将关,全权查禁’之语。那姓关的,连唐藩……嗯,那等风闻都有,是能听简大人的、还是会听李大人、滕大人的?如果不是几位私下里串通,哦不是,商量好了,哪个大人会堂而皇之地把他扯进来!”苗沐霖眼睛看着公函口里一路讲下去。 冯、宋两位听得目瞪口呆,不约而同地用袖子拭了下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苗沐霖自顾自地说道:“前后对照着看,腾官仓、抄川私、查淮盐,嗯,‘岂容宵小肆虐祸乱我湖广耶’……还是让姓关的来查!都司府给各卫所下的也是这个命令,学生记得是‘著各卫、千、百所一体听命’。再看这个,‘川私誓将杜尽,流民务须绝踪’,简大人这分明是要把郧阳巡抚一路做下去,哪里有半点想离开的意思?不用怀疑了,几位大人铁定是跟姓关的商量好了!往后,淮盐不要想了,大人们就等着卖川盐吧。” 冯、宋二位对望一眼,满脸都是惊愕之色。 良久,宋时雍嘀咕道:“上命难违。可……淮盐若是绝了……唉!”说到最后,重重地一叹。 冯榛也是面色凝重,向苗沐霖投去一瞥,后者仿佛不经意地把公函递了回来。冯榛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但苗师爷却乍一下没放手。冯榛抬头复又看了他一眼,见苗沐霖眼含笑意向手上的信件一扫方才放开,于是仔细地审视起苗师爷手指捏过的地方,不禁展颜一笑:“本润兄大才!佩服、佩服!”随即转头对宋时雍道:“子际,别愁了。实不相瞒,愚兄也对淮盐有些指望呢。不过你看,”口里说着话,手里向那处一指,“‘天兵荡寇,定治安乎长久’!既要长久,养兵募勇屯粮修武……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大人们当然知道我等苦衷,早就帮咱们打下埋伏啦!哈哈。” 宋时雍毕竟也是一方大员,立时明白过来,笑逐颜开地接道:“天爷!大人就是大人!这短短两百余字,乍看之下空泛无物,然仔细斟酌,真真称得上是字字珠玑!” “那当然。否则,岂能人家几位都能官至封疆,咱们领个州府便成天介劳神费心?哈哈哈哈。” 冯榛转头对苗沐霖道:“本润兄,长沙府的俞羡长现下被阻在湘阴。旁的府也都有明白人——不明白也不干咱事,咱们几个相邻的总要同舟共济进退一体。兹事体大,既不能公牍往来的明说,旁人我也不放心,纵去了说话也没份量。等下吃过饭,辛苦你走一遭,跟羡长兄说个通透吧。” “我也同去,本润搭我的船好了。” 洞庭轩的谭大掌柜乐坏了:知府大人今天必是做出了一首好诗,在常德宋大人面前大大地露了把脸——酒菜刚刚送上去,便抛了足足五两一个银锭赏下来。 本篇知识点。 *明朝时洞庭湖的面积比今天大得多,西起常德,东至岳州,南抵湘阴。所以宋时雍乘船过来最为便当。 *鲁肃墓也在岳阳,离岳阳楼不远。 北洋曹锟曾重修鲁肃墓,并刻石为记:距今1698年,汉建安二十二年,东吴水上将军鲁肃卒于斯,巴陵人思其德而葬之于斯。余在岳阳,过其冢下,想见其为人,为之徘徊留连不去。旧冢有亭,亵不容人,余从而修葺之,而为之铭曰:公德于斯,卒于斯,而葬之于斯。呜呼,公足以千古! 墓有楹联: 扶帝烛曹奸,所见在荀彧上 侍吴亲汉胄,此心与武侯同 ——不知此联是否为曹大总统所撰,不过个人瞎猜,曹大总统贩布出身,吟诗作联方面当略差些,可能是幕僚代笔。若是的话……曹大总统的幕友看的也是《三国演义》,而不是《三国志》!^_^ 另,“而葬之于斯”,末句的“之”字用的不太妥当——当然,非要牵强解释为语气助词也能勉强讲得通,不过,去掉似更佳,可以避免被目为第三人称的误解。 第一百二十六章 盐船 第一百二十六章盐船 宽阔的江面上,三十几只货船组成的一支船队顺流而下。驶过巴东不远,在一个叫做牛口的小村泊了下来。 村子不小,有几百户人家,还有一个驿站——当然,驿站只招待官家,舟上的汉子们是不可能在这里打尖歇脚的。一下子涌进两百多人,村里顿时热闹起来。好多男女迎了出来,张罗着把人往自家领。餐食虽绝少荤腥,然对这群汉子们来说,头上有茅顶便有家的味道。不一刻,炊烟袅袅升起,映衬着夕阳,在江风里徐徐散开,构成一幅绝美的山水画卷。 这番景象只是最近才开始的,往常的牛口村要萧敝得多。男人们,哦,还有壮妇,都靠给逆流上行的船只拉纤为生。纤绳是竹制的,因为无论多粗大的麻绳都比竹绳更易磨损,浸泡了江水,更会增加几倍的重量。不论男女,拉纤人几乎是赤裸的,因为若是著了衣裤,浸过水不肖一日,便会把你的皮肤磨得鲜血淋漓。饶是如此,风湿病、关节炎等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人,无论是纤夫还是纤妇,不到中年便会落下一身病,没几个能活过五十几岁。村里老人不多,仅有的几个都佝偻着背,跛着腿,在早晚涌起的江雾里蹒跚,等待着下一次生命的轮回。他们终归是幸运的,有太多的年轻人被眼前这条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维生的大江吞噬,许多事比崖边失足更加凶险。比如说,若是纤绳死死卡进岩缝,便需要最勇敢的汉子站出来解决,稍有不慎,突然弹起的竹绳释放的巨大动能,能够当场把一个壮汉的脊椎骨折成两截——砍断是万万不行的,因为那根竹索远比几条人命宝贵得多!岸边嶙峋的石上处处可见前人留下的印迹,有千百年来前人竹索的磨痕,更有被数以万计的草鞋磨出的踏痕——每到这样的地方,纤夫们都会愈加小心,因为这里的水下往往会突然产生最可怕的乱流,毫无征兆地把你拖进江底! 领头的船老大叫乌皮,谁也不知道这是他的本名,还是因为那一身被江风吹得黝黑的皮肤而得的外号,反正除了杜家叔侄,哪个也不敢直呼其名,都叫他乌老大。乌皮是杜段的心腹,杜家的私盐有七成都是由他的船队经由长江运去湖广。 以往,向下游行船是不需要纤夫的。归州西面的叱滩虽险,三几条船,乌皮信得过自己一手带出的几名得力手下。但最近不一样了,运货量陡然增加,动不动就是十几二十几艘船,来不得半点懈怠。叱滩那一段有几块巨石,每到夏秋时分便会隐没水下。江水拍打着岸边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听到这般声响便可知江流的湍急,若是没避开一头撞上,整条船上谁也活不了——那一段,哪怕是一根木头,也会被江面下汹涌的暗流纠裹好久才能再次浮起!这次足足有大小三十五条船,除了运货,乌皮还要替杜段送一封很重要的信——确切的说,是半封。所以,乌皮决定每条船都雇上几名纤夫,拉拽着尽量靠岸行驶。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还蒙蒙亮时,乌皮第一个走出寄宿的农家,抬头看看枝头的叶子:太好了,是逆风,要抓紧些。冲身旁的儿子点点头,铜锣声响起,牛口村再次热闹起来。两刻钟以后,船队已经解缆启碇,张着帆,让迎面而来的江风发挥出最大阻力,在纤夫们的拉拽下,尽可能在湍急的江水里放缓速度,有惊无险地驶过叱滩,下午时分便泊在了归州城外。 乌皮看到江滩上那块刷了红漆的巨石,指挥着众人将盐包卸下,有条不紊地装在萝筐里。全部工作刚刚完成,几十丈外的林中突然响起一阵铜锣声,紧接着,几十名带着毡帽的官军呐喊着从林里奔出!岸边的人们匆匆奔回船里,向江心驶开一段。官军们呐喊着冲到岸边,开始七手八脚地向船上射箭…… 说来奇怪,空中的箭支,飞得都是七扭八歪,速度更是慢得出奇,甚至竟还有歪歪扭扭飞到一半便一头落下扎到江里的。细看之下,官军们用的尽是些细竹片缚的弓,很多儿童玩的便是这个。箭也是竹条做的,有不少甚至连尾羽都没装!船上的人们嘻嘻哈哈地探头看着,直到被各自的头目呵斥着才缩回头去。 官兵们呐喊一阵停了手,第二棒锣声响起,林里行出来一队赤着手的民伕,走到装好的盐担子那里,挑起来,跟着开路的官军沿着官道向归州行去。 乌皮父子没逃去船上,跑开几步一屁股坐在江边看着,而官军们一个个竟对他俩视而不见,仿佛这是一对透明人。等民伕们行了几十丈,乌皮站起身拍拍屁股,父子俩远远缀在后面与众人一道入了城。 归州以前叫秭归(现在也改回秭归),据说是屈原故里。传说屈原被贬黜后曾在此暂居,其姊闻讯从外乡赶回,劝解开导弟弟。乡人感其德,改名“姊归”。也有人说,这里是古夔国,民间俗称“夔子国”。“夔”“归”二字古音相近,年深日久,便讹称为“归子”国。后来,因“归子”又极像“龟子”之音,听起来实为不雅,于是再把二字颠倒而称。 进城后,盐挑子直接进了官库。乌皮父子则熟门熟路地走进了一家铺子。笑眯眯的掌柜见到乌皮打了声招呼,然后三人便先后进了后院。 六陈铺是归州最大的一家铺子,分为南货房、北货房、山货房、腌腊房、蜜饯房、蜡烛房等六房,各种货品分区陈列,固得名。 六陈铺也兼做零售,但主要业务还是靠大宗货物的批发。大部分客商都是先到各房看货,记下来看中的货品,到前面的柜台付款后,便会给你开一张单子——六陈铺认单不认人,在约定的大致时间,无论是客商本人还是随便什么人拿单子过来,六陈铺会安排人手把货物送到客商船上,再逆江而上销往巴蜀。 大掌柜杜宜成天笑眯眯的,脾气特别好,好像从没人见他发过脾气,所以比较熟悉的客商和街坊们戏称他为“杜姨”,甚至有人当面逗他,杜掌柜听了呵呵地笑:“那咱屋头地,你该唤做姨丈噻。” 六陈铺的口碑极好。曾有个客商付款后出了意外,客死他乡。等把灵柩运回老家,已是半年多之后。忙乱之间,也没人记得这回事,家里人收拾遗物发现了六陈铺的单子,可惜,已破损得不成样子。心想着人已死了,而且单据的字迹也模糊难辨,加诸千里迢迢,便没再理会。顶梁柱没了,免不得家道逐渐中落,六七年后,孤儿逐渐长大,看着寡母每日的辛劳,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不辞而别,一路寻了过来。杜姨接过几成废纸的单子扫了一眼,“令肆中人立付之,不稍迟疑”!而且,不声不响地帮孤儿安排好了入川的一切准备,从货船到纤夫……甚至船至巫山,四川的买家已在码头等着呢*! 当然,也有人觉得杜姨老实,那张单据也没什么稀奇,照葫芦画瓢地做了一张,自己怎么看怎么觉得天衣无缝,纠结了一帮人吆五喝六地到六陈铺提货……这时,他们见到的则是杜姨的另一副面孔。 杜姨先是拿起货单扫了眼,说了句“麻烦稍等哈”便进了里屋,眨眼间二十几个精装的汉子便把这六七人围了!杜姨冷冷地看着这几人,只说了一句话:“给人帮忙,不晓得情由的朋友现在请离开,莫拿自家性命来耍!”等乌合之众散去,伪造货单的家伙心虚也想溜,杜姨又说了第二句:“莫教拿单子的朋友走脱”! 当夜,一艘小船悄无声息的划至江心。杜姨拿着张单据凑近一个皮开肉绽被绑了块大石的家伙耳边轻声说道:“教你娃儿莫说冤屈,临死晓得个通透。一年十二个月,老子这里有十二枚印章!你看这章里的‘铺’字,也是十二道笔画,里面这第二横有个小断点,你娃儿做出来倒是费了番心机噻。可这是十月用的印,你娃儿写的是几月?你再看老子的花押,”说着对着朦胧的月光举起单据,“看见莫得,这里有个小眼眼儿,老子的笔头子里面有一根针!每月三十天,哪一天这个眼眼儿戳在哪里,你娃儿会晓得噻?十几种暗记,你龟儿子一个都莫得悟透,便来老子这里骗混?”被绑的家伙眼中已全是乞怜之色,不过,口里被塞了麻核桃,呜呜声隐不可闻。随后,便随着“噗通”一声江水轻响,就此人间消失。 这位杜姨,竟是杜段的弟弟,杜大虫的亲爹。而六陈铺,便是杜家开在归州的暗桩!大宁产盐不产粮——盐不能当饭吃,大宁城近一半的日常物资都是经由六陈铺组织供应。 后院的正房里,乌皮先是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郑重其事地交给杜姨。尽管已熟的不能再熟,后者还是认真地检视了一遍蜡封,拆了包,拿出里面一个同样封了口的信封。再次检视了封口和封底的印章,杜姨点点头,撕开信封,从里面拿出半页纸扫了眼,对乌皮道:“前日程哈儿来过,已说过这事。米面货品都备妥了,回头让兄弟们搬到船上就好。快喝口水歇下。” 乌皮应道:“谢过二爷。” 二人说着话,院子里热闹起来,有人开了角门,船上的众人一个个趸进来。院里早已摆好了条凳,桌上是一摞摞的粗瓷碗和茶壶,大家肆意说笑着坐下来,大口喝着茶,开着粗俗不堪的玩笑,等着待会儿丰盛的晚餐。 *古代商家,大多如此。这件事取材于苏州孙春阳南货铺的真实事件:清朝顺治年间,有人在收拾长辈遗物时发现一张明朝万历年间孙春阳店的货单——虽然已经改朝换代了,孙家还是“令肆中人立付之,不稍迟疑”——比那些必须“证明你爸爸就是你爸爸”者如何? 【六日停更陪娃。】 第一百二十七章 欢喜 第一百二十七章欢喜 乌皮让儿子乌鱼押送着载满粮食和各种补给品的船队再次溯江而上驶回大宁,自己留下最结实的一艘船,连同二十来名最得力的手下住在杜姨的店里。 过了几日,一位皮甲戎装的将领带了两个随从大摇大摆地进了六陈铺。坐在柜台里的杜姨眼神一闪,连忙站起相迎:“小的给将爷请安噻。” 将领的随扈狐假虎威地叫道:“我家将军是抚尊大人标下抚标营的戴参将!” 杜姨闻言,作势便要跪下去,戴山大咧咧摆摆手:“杜老板莫得客气,咱们有共同的朋友,算是自家人。” 杜姨恍若未闻地仍是深深一揖:“小人不敢。小人见过戴参将。” 戴山点点头:“多谢杜老板。本将要买些腌腊灯盏香烛之类以为军用。听说你这里货品齐全,特意过来看看。” 杜姨忙弓着腰伸手做了个“请”式道:“承蒙戴大人瞧得起小人噻,小人先谢过大人!将军请先里面用茶,货品的事慢慢摆,不急。” 戴山“嗯”了声,扭头对两名随扈吩咐道:“你们在这里候着。”脚下跟随杜姨进了后宅。 入座后喝了口茶,戴山从怀中摸出个信封:“这是清单,杜老板你看下。” 杜姨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打开后向里面瞄了一眼,也没抽出信笺,告了个罪:“麻烦戴大人稍待片刻。”戴山点点头,杜姨拿着信封出了房门。 直回到自己的卧房,杜姨掏出串钥匙,捡了一把,打开了嵌在床边的柜子锁。柜子里有几十个五十两大锭,约莫千多两。杜姨把银子全搬出来,继而在柜壁上抠弄了几下,然后在哪里向下一按,随着啪嗒一声,柜底弹开露出一个暗格,里面是一口小小的铁箱,铁箱底部还连着根拇指粗细的铁链,牢牢地连着浇埋在房基深处的一大块铁碇上——铁锭足有四五百斤重,若是房里进了贼,偷去那些银两浮财的一般人绝不会想到柜里还有机关、纵是识破,除非官府大张旗鼓地查抄,任谁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悄无声息地把铁柜偷去。 铁箱不大,但很是沉重,杜姨拎出来略有些吃力,看样子像一块实心铁坨子铸就的一般。除了箱子一侧有条缝隙,竟看不到任何打开的机关,若是不明就里的人想开箱,几乎毫无可能。杜姨把铁箱倒过来提着铁链向床铺上用力一顿,随即在侧面一推,足有寸把厚的盖板滑开了——盖板里有个凹槽,嵌了一枚小铁球。铁箱正放时,铁球在重力作用下落在底部和侧壁的连接处,那里也有一个大小恰到好处的凹槽,铁球便会把盖板牢牢地锁死在箱体上,任你大力神仙也无法开启。倒过来重扣,铁球在惯性下落进盖板的凹槽里完成解锁,盖板自可一推而开。 杜姨从箱里拿出乌皮带来的半张信笺铺在桌上,复从戴山的信封掏出另半张——这本是一张纸,被杜段有意地一撕两开了。两个半页被撕处的犬牙完美地合拢,杜姨再将其分开倒转,将整齐的两条直边并到一处,拼凑出一个鲜红的“杜”字印章,印章上下,杜段随意勾勒的几处墨痕也吻合到一起:来人的身份被核实了*。 再次回到客厅的杜姨冲戴山一拱手:“戴将军久等了。头一遭打交道,将军莫怪怠慢则个。” 见到杜姨回来早已起身的戴山换了副笑脸,拱手回礼道:“杜二爷客气!初次见面,戴某在外人面前也得虚做个样,二爷莫怪莫怪。” 杜姨笑眯眯道:“晓得晓得,戴将军想得周全。自家人,莫得说!货是现成的,戴将军啥子时候来拿?” 戴山答道:“明日罢。前日江里的货刚刚分送完,让兄弟们歇一晚。” 杜姨应了声好,戴山又打趣道:“银钱明日会一并备好。二爷须仔细些,若是有甚闪失,戴某长上十个脑壳也赔不起啊!” 杜姨嘻嘻一笑:“戴将军放心!明日里咱会给将军一个凭据,纵是出了差错,与将军一概无涉。还要麻烦将军帮忙给银船弄张文告,道上的朋友会卖杜家几分面子,就怕遇到巡江的官爷麻烦嗦。” 戴山满脸堆笑道:“要得要得,不消二爷讲。抚标的官旗、文书明日同银两一起交付二爷。咱再派两个弟兄搭个便船一道走!” 杜姨也是由衷地开心:把暗存的百多万斤私盐卖出去,以往怎么也要四五个月,这下好了,以军资的名义打包再由抚标解送各地,眨眼间便会行销全省……得催大哥尽快扩大生产了! 戴山揣了沉甸甸两个五十两大锭,喜滋滋与杜姨拱手道别,两个随扈也被六陈铺的帐房先生各自偷塞了二两银锞子,皆大欢喜。 次日清晨,归州衙门派出的百多名民伕挑着盐挑子从六陈铺鱼贯而出,径直行至归州的官渡,早有二十来艘插了夷陵、宜都、荆州等各府、州、县旗号的官船候在那里。 稍后不久,乌皮引着两名抚标的把总出了城,行到前几日那块刷了红漆的巨石旁,汇合了候在彼处的六七十个临时充作挑夫的抚标兵卒,不到午时,十几万两白银便被顺顺当当地送到乌老大的船上。 几乎与此同时,距归州千里之外的江面上,四十多艘大船排成一路长队,扬着巨大的硬帆在江风的推动下缓缓地逆流而上,蜿蜒开四五里之遥。船队的首尾各有三几艘插着淮南水营旗帜的护航船只,哦,不止,这样的护航船还有二十几艘,散在船队中间,只是跟侧畔那些大船比起来,显得不那么令人注目罢了。江里的民船渔舟见了这阵势,都是远远地避开——谁都知道这些两淮的盐船可惹不起,撞翻了算你活该自是不提,扣一顶“劫掠官盐”的江盗大帽子下来,全家老小哪个也活不了! 膝上搭了张毯子挡风,蓝仲彬半眯着眼翘着二郎腿,惬意地仰躺在船楼里一张铺了锦缎的躺椅上,手里的折扇随着丝竹声一上一下打着拍子,宽敞的楼仓里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唱着——这头船上竟带了个戏班子! 蓝仲彬是两淮巨商蓝伯枫的弟弟,扬州蓝家的二当家。这是一趟早已熟门熟路的轻松之旅,除了有引的官盐,蓝二爷还带了两成私货——两淮官场的规礼、沿江州府的勾兑、湖广汉阳府的上下打点,所有这些,单靠官牌的盐价只能打个平账而已,谁稀罕费那等力气?除了这五百多万斤淮盐,舱里还有近六千石私货,包括漆器、铁器、尤其是文房四宝,湖笔、徽墨和宣纸,在湖广都是供不应求的抢手货。其中约莫半数是蓝家的东西,另一半则是两淮官场大人们的人情——刨去免了长途运输人吃马喂的费用坐享利差之外,既然不会有人查盐船,那比运费还要高出几倍的各种厘金,以及让普通行商欲哭无泪的沿途卡点盘剥,自然全部会变成大人们的利润。 这一路风平浪静,尤其是近几天,风向很有利,风力也适中,前面不远处便是黄州府(今黄冈),蓝仲彬的心情很是不错:到了那里,再航行百五十里便是这次旅途的终点——汉阳府啦。从黄州府起,这百多里的江面上都是熟的不能再熟的自己人,连武昌府的李大人滕大人那里,蓝家也都帮忙带过货,其他州府的官员更是拍肩膀的兄弟交情。 船队陆续在黄州府外的锚地下碇泊好已是下午申时。按照惯例,蓝仲彬打算下船去问候一下黄州知府栗永年(字运久)、同知孙奇能(字国栋)等几位老相识——船队到达的消息他们肯定早就知道了,不用问,府衙里的酒宴也该备的差不多了。 蓝二爷走到楼梯处正想下到甲板上换小船上岸,不经意地从窗里向外一望,见岸上聚了几百盔明甲亮的官兵,一怔之下不禁莞尔:想是这二位跑到码头来迎咱呢!打了多年的交道还要摆出这么个阵仗,不用问,这是以打赏保护盐船的官兵为名,变着法的多要点银子呢…… 等蓝二爷抬眼向江面望去,又吃了一惊:足有五六十只插着水师各色旗号的官船向锚地驶来,不大一会便纷纷泊在了船队外侧,形成了一个严密的保护圈。 蓝仲彬苦笑了下:光天化日,用得着你们摆出这副阵仗来么?还不是要钱——每艘十两,这便又要撒出去五六百两银、加上岸上的,得,一千两! 护航的淮南水营记名游击苟胜此时已到了蓝仲彬船上,准备陪着蓝二爷一同去黄州府衙。见蓝仲彬下来,凑前道:“蓝二爷,黄州府的江巡只有十来条船能开的动,哪里一下子冒出来这许多?末将觉得有点不对劲啊。看那将旗也眼生得紧。” 说话间,几只兵船向这里驶近,蓝仲彬眯着眼辨认了一会,轻蔑地一笑:“嗯,那旗上写了个‘尤’字,是个新来的,怪不得。不知哪里拼凑了这些船,想是把沿江的民船都征了,又把所有能动弹的家伙都拉了来凑数讨钱。罢了,念在头一遭,姑且卖他个面子。哼!” 苟胜眼望着江面上吃力地晃悠悠慢慢驶近的几艘船,口里接道:“不对!肯定不是民船!二爷您看,这些船的船板都走形啦!看外表还都是新船呢。新船变形只有一个原因:料有大问题!刚伐的木材,没经过风干便是如此。若说是民船,水上人家哪有不懂这个道理的?看大小,各船也就能载三四十人,可您再看吃水恁深,像是多载了一倍不止,舱里定是已进了不少水!末将敢肯定,不出两三个月,这些船都得散架!” 听苟胜这么一说,蓝仲彬也感到有些奇怪。不过,心里有恃无恐,索性站在船上等着他们过来。开国之初,太祖爷把商人的地位贬低到无以复加,然而到了此时早已大大不同,冯梦龙的《喻世明言》里有民谚曰:一品官,二品贾。有那么多官场上的朋友不说,何况,蓝仲彬本身也还有个举人的功名。 *这是古人一种非常简单却几乎称得上完美的验证方式。先将一张纸从中随意撕开,弄出交错的犬牙。然后将两半倒转,把原来的左右两条直边并在一起,在接缝处盖章或随意书写几个字,分别交给需要验证的两方。因为宣纸纤维纵横交错,几乎不可能把随意撕开的两半做得严丝合缝,再通过拼凑复原原来两边齐缝的印章与文字,便可以做到万无一失。 杜段要杜姨把上百万斤私盐悉数交给其从未谋面的抚标军官,杜姨便要通过这种方式核实提货人的身份。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丰收 第一百二十八章丰收 二人说着话,几艘兵船已分别在蓝仲彬头船的首尾和中部靠上来。兵卒们一上船先是守定了几处关键位置,转眼间两舷也各站了一排持刀擎枪的兵,船上的水手和兵卒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都被驱赶至一旁。紧接着,二十几个卫士拥着两个将领模样的家伙踏上宽阔的甲板。 蓝仲彬见状,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国朝以文御武,你一个初来乍到的武夫算老几?黄州知府栗大人跟咱蓝家都是平礼相待,想讨几文赏钱便该狗眼放亮些!摆出这般阵仗,吓唬那些寻常百姓也还罢了,跟二爷玩这套?等下一文钱没有,你还要磕头赔罪,二爷要不了一盏茶的工夫便教会你做人!哼,何况,还是水营——比辅兵强不了多少的水营! 于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脸,不去看他们。 见蓝二爷生气,苟胜便知道自己上场的时候到了。于是跨前几步伸手一指骂道:“狗材大胆,这是两淮的盐船!某是淮南水营记名游击苟……” “啪!” 一个大嘴巴子结结实实呼在脸上,打断了苟胜的自我介绍。这巴掌太狠了,苟胜一个趔趄,伴着一口血吐出两颗牙来。 动手的家伙挑起大指向自己胸口一戳:“老子是尤参将麾下怒涛营营官,实授游击唐福!你他妈着实是条狗!”接着向侧后那位一比,“这便是襄阳关副帅帐下尤参将!来呀,先把这狗给老子拿了!” 唐福身后立刻有两人奔过来,二话不说将被扇蒙了的苟胜按翻在地拖到一旁。苟胜的心腹,千总葛壮刚想上前拦阻,颈上立刻被架了一把雪亮的腰刀。 “见了上官竟全然不晓得些礼数,给老子替淮南水营教教这狗!”唐福竟似比蓝仲彬还气,口里继续吩咐道。 “得令!”几人大声应着。 全没反应过来的蓝仲彬目瞪口呆地看着,两名兵卒分别蹬着苟胜的两肋扯定其左右臂,另一人拔出腰间的匕首,一俯身挑断了苟胜的裤带,三两把拽脱了裤子并一屁股倒坐在他的小腿上,两手死死按住苟胜的双踝。还有一人,抡起指头粗的藤条照着他的屁股便抡下去。 “啪、啪”的几声脆响,在蓝仲彬的眼前,苟胜黝黑的屁股起先没什么异样,仅一个呼吸间,被抽的地方开始泛出几道红色,随即迅速变成黑紫,紧跟着皮肤越绷越紧,亮得吓人,然后突然沿着抽痕纵横爆裂开来!动弹不得的苟胜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蓝仲彬耳中竟仿佛听到了肌肉挣开皮肤包裹束缚的那几声轻轻的爆响! “啊……”凄厉的惨叫完全不似人声,几个呼吸间,苟胜的声音便微弱下去,显见得性命已丢了大半。 “这狗哪条狗腿指的本将?”唐福竟似意犹未尽,眼睛看着蓝仲彬头也不回地问道。 耳中又是“啪”的一声。 又一个家伙上前,手中的铁锏一抡,随即扯着苟胜折成两段的右臂的家伙喊道:“报唐将军,是折了的这条!” “胆子都肥的很哩!莫不是都要本将教教你们礼数?”唐福向左右缓缓环视了半圈,没等凶狠的眼光扫到自己,除了戴文士儒巾的蓝二爷,船上的人已全然跪了下去。 “好汉不吃眼前亏!”尽管一时间没琢磨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蓝仲彬总算及时醒悟过来,也顾不得再摆谱,连忙冲尤福田几人深深一揖:“尤将军、唐将军。敝人蓝仲彬,乃是淮盐官商,见过二位将军。船上都是有引的官盐,黄州府栗大人、孙大人都知道的。” 尤福田跨前几步,盯着蓝仲彬看了一会儿,口里说道:“既是官盐,可有引纸?拿给本将看看。” 吓傻了的账房先生柳文山忙叩头道:“有的有的。将军稍待,小人这便去取来。” 尤福田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回大将军,小人是账房柳文山。” 尤福田点点头,片刻间柳文山从舱里抱出一个木箱放在唐福脚下,跪着开了箱,取出一本双手呈上:“引纸都在箱里,将军大人过目。” 唐福没接,望向那个姓尤的,后者呵呵地笑了:“你知道本将不识字啊!怎么个过目法?” 蓝仲彬心里这个气啊:你他妈不识字还看个屁啊?!这不分明是找事儿来的么! 唐福一指蓝仲彬:“你,识字么?” 蓝仲彬心里有气,见了这等混不讲理的凶神面上当然丝毫不敢显出来,弓着腰应道:“回将军,敝人有乡试的功名,识字的。” “呦呵,某还以为是个见官不拜的秀才,原来竟是位孝廉公(举人俗称孝廉)啊!”有卫士从舱里搬出来把椅子,已坐在椅上的尤福田说道。 蓝仲彬心里一松,暗忖道:你这厮知道便好!举人的功名便是半个官身*,这回该收敛些了吧……没想到尤福田又大剌剌地冒出来下半句:“本将奉命查江,既然你识字,便给本将念念罢。” 饶是蓝仲彬大风大浪见的多了,遇到这种情形还是头一遭,只得接过柳文山手里的引纸,弓着腰开始念。 没念几句,尤福田一摆手:“算了算了别念了,无味得紧。光听你说也是白瞎了功夫。等下你带着唐福几个船转转吧。对了,除了盐巴,你可有带其他东西?” 正题来了! 尽管不知道这几位到底是什么来头,但青天白日如此明目张胆地查官船,而且一上来就把苟胜弄成半死不活的残废,绝对不是什么善茬子——蓝仲彬若是还琢磨不明白这一层,这许多年的江湖就白跑了!听尤福田这么一问,心里知道:最近湖广官场一定发生了重大变故,新官上任,这分明是一个下马威,看来,要狠狠地掏一笔了。 正琢磨着如何回答,耳中又听到一阵纷乱。偷偷抬眼望去,黄州知府栗永年、同知孙奇能在一众兵将的护卫下登了船! 嘘…… 蓝仲彬心里长出了一口气:二位老相识可总算来了,幸亏他俩没挪动地方! 不觉挺直了腰,正待上前招呼,没想到栗、孙两人对自己视若未睹,竟与身旁刚刚起身的武夫寒暄起来。见状,蓝仲彬心下一凛:这些家伙果然大有来头!大明官场文视武如草芥,一个正二品的总兵见了四品知府都要行大礼,二位府官主动跟三品武职的参将打招呼,这等情形简直闻所未闻! 正在错愕,这姓尤的武夫又道:“欸,你还没回答本将的问话呢。你还带没带其他东西?除了官盐,没夹带什么私盐吧?” 众目睽睽之下,蓝仲彬只得硬着头皮回道:“没有。敝人载的全是官盐,除了一点点给湖广官场上的朋友捎的两淮土产,别无他物。” 尤福田仿佛没听出蓝仲彬的话外音:“嗯,这便好。”随即伸手一指还跪在地下的柳文山,“你陪着唐福挨船转转吧。” “俺也同去。”跟两位府官一同上了船的一名陌生的武官嚷道。 这又是谁?当着一府之尊怎恁地没规矩!蓝仲彬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只听姓尤的笑骂道:“瞧你他妈那点出息!”这位也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道:“俺老张最最信不过的便是你这水贼!” 刚刚登舟的这位竟是张丁! 怎么能让他们真查啊?不用去其他船,这艘头船的舱里便堆了不少私货,还都白纸黑字地标注好了货主、货品、数量、收货人等明细!蓝仲彬一咬牙,伸手入怀,掏出叠银票,对尤福田小声道:“将军大人辛苦了,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将军给兄弟们买杯水酒喝。”说着话,向两位府官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没想到,栗永年竟没看他,而孙奇能反而像是警告般的狠狠一瞪。 尤福田乐了,一把接过:“哈哈,本将不识字,却认得银票。这是多少?” 有你这么明目张胆当众问的吗?蓝仲彬心里恨恨地想,口里只得小声应道:“回将军,这里总共两千两上下。两淮地界,到处可以使得*。”偷看了下尤福田的脸色,随即悄声又补了句:“舱里还有几千两现银,回头一并孝敬将军大人。” “啊?两千两银票,还有几千两现银!”尤福田竟大声叫喊起来,“你们都看到听到了没有?” 蓝仲彬清晰地听到,栗、孙二位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你到底带没带什么私货?老实说,省得咱们自己动手翻,也莫像他,”唐福一指昏死在旁的苟胜,“非得挨上那么几下!” “带,带,带了一点点。”蓝仲彬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一点点是多少?”唐福那张狰狞的面孔几乎贴在蓝仲彬脸上,唾沫星子喷了后者满脸。 “大约,哦,大约两三千石,哦,三四千石。” “到底多少?” “五,五,五千八百多石。都是南直隶、两淮大人们的货啊……还有给栗大人、孙……” “住口!”两位府官几乎同时吼出来。 尤、张几位军官意味深长地向两个府官笑了笑,只听姓尤的又问道:“盐巴呢,有没有夹带?” 完了,这事儿小不了了。 “也,也带了两成,百来万斤。小人该死,小人知罪,大人饶命啊!小人情愿重重地报效将军大人啊……”面如死灰的蓝仲彬扑通跪下,脸上已是涕泪交流。 “夹带私盐、偷带私货、公然贿赂巡查将士、信口污攀朝廷命官……”尤福田收了笑容,眼睛看着栗、孙二人冷冰冰地说道,“大家可是都亲眼见证的!这厮刚才竟还说给栗大人、孙大人带了什么,好巧啊,二位大人正好一位姓栗、一位姓孙哩。他……说的该不会就是你们二位吧?” “不是不是,下官不认识这厮!” “绝无此事!下官也不认识这厮!” 二人忙不迭地摇手。 “嗯,本将也相信这厮是满口胡言。”尤福田又笑了。 “且慢!俺老张可不太相信!”来路上早跟尤福田商量好了的张丁适时叫起来,“除非这便把口供录了,俺要听这厮亲口认下才信。” “使得,使得。”栗永年只得马上接口道,同时向跪在地下的蓝仲彬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下官这便当场审案。” “来人,摆上桌案伺候。”尤福田命令道,伸手一指柳文山,“唐福,你带这位账房先生下去查查货。” 等唐福拎着柳文山消失在舱口,尤福田对两位府官阴恻恻地一笑:“二位大人莫欺咱几个粗人不识字。刚刚下去的那位账房先生识得。等下俺会让他给咱念一遍供状,便可知道二位大人是不是粗心写错了……” 两位府官口里连称不敢,不多时,栗永年主审、孙奇能临时客串笔录的口供便呈到尤福田面前。 唐福带着柳文山也上到甲板,冲尤福田一抱拳:“禀大人。舱里着实有不少私货。末将已让这位柳先生抄了一份货单,谁的货,总共多少,都在上面。” 尤福田伸手接过,随即递给栗永年:“栗大人,你看下。麻烦你和孙大人一起签个押做个见证。” 尤福田又让柳文山写了份亲笔供词,看着二位府官署名后盖了黄州府的官印,一伸手把货单收入怀中:“这等污攀朝廷命官的事,俺觉得就不必让武昌府李大人、滕大人,还有两淮官场的大人们劳神费心了吧?肯定都是这厮信口胡言,你们说对不对啊?” 二位自是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跪在一旁的蓝仲彬正在想着蓝家要如何大大地破一笔财消灾,只听尤福田厉声喝道:“本将奉郧阳简抚尊、湖广寇抚尊、李藩台、滕臬台联署命令巡江查私,在黄州府拿获不法盐枭蓝某。经府台栗大人、孙大人会审,人证物证俱在,蓝犯供认不讳。依大明律,将其就地正法!舟子水手不问,持械冒充官军的贼人尽数给本将拿下,拒捕、逃窜者当场格杀勿论!” 瘫软成一滩泥样的蓝仲彬没来得及呼救,唐福已一刀挥下,蓝仲彬至死都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丛烟花蹿起,在被夕阳镀成粼粼金色的江面上炸开。紧接着泊在锚地的船队各船上便响起一阵喊杀和惨呼声。见有人跳水凫向岸边,张丁挥挥手,一支响箭携着尖厉的哨音冲向云霄,岸边两个严阵以待的霹雳营步队铁甲铿锵地开了过来…… 声音逐渐沉寂下去,不知是鲜血染就还是落日余晖的照映,江水泛出一圈圈火红的涟漪。 尤福田对面色惨白冷汗涔涔的栗、孙二位一抱拳:“多谢二位大人相助。”继而又放轻了声道:“关副帅交待本将,简抚尊等几位大人说了,私盐约莫四百万斤上下。据刚刚那厮交待多出来的两成,就都移交给二位大人处理吧。还有那些私货,也留下两成。大人们用钱的地方多,今后还要劳烦二位。嗯,刚刚盐枭持械拒捕,激战中沉了几艘船,这两成的私货都在那几船上!此事不仅本将亲眼得见,三司的大人们心中都有数的,二位大人回头补个文书即可。” 两人连忙口称不敢,尤福田脸色一变,佯怒道:“简抚尊管不到黄州府,二位难不成连湖广三司大人们的好意也不领情?”与冯榛、宋时雍同为一府之尊的栗、孙二位,当然早已同样参透了各位上官的默契,忙借坡下驴的地回礼称谢不止。 次日清晨,船队再度起航。头船的船楼里,传来张丁愤怒的咆哮声:“不行!老子从德安府搭你那些快散架的破船一路赶来,这些盐巴、货物少说十几万两、留给黄州那两个狗官的货便足足值两万两,别打算拿几只破笔、几挑子黑墨便打发了老子!” 尤福田辩道:“你他娘的太过黑心!你承不承认俺出的力最大?给狗官们讲的那些话你能说的出来,还是让账房念供词的主意你能想出来?还不是得靠俺老尤!再说了,盐巴和货物又不全是俺的,简老狗那里要两成、三司要两成、大帅那里要五成,俺只能留一成,你还分半成走,你这天杀的贼还想咋样?” 张游击闻言更加暴怒不已:“你放屁!还不是少军师一句一句地教的你!凭你那狗嘴能吐出什么狗屎来?放下盐巴货物不论,你那些四帮漏水的破船全换了这等好船,你他娘的是不是发了大财你自己说!昨晚上做梦都笑得鬼哭一样,也不怕跌江里变个沉底的鳖子!不行,说出大天来老子也不答应!” “姓张的你个狗日的不要欺人太甚!换成谷蛮子你敢放个屁么?不要以为俺老尤真怕了你!” “你才放屁!谷蛮子比你仗义一百倍!谷蛮子才不会偷着把银票自己藏起来!俺看得真真切切的,少废话,老子要一半!不对,舱里的现银老子也要一半……” 唐福蹑手蹑脚的从楼仓里退出来,瞪了一眼周围一个个捂着嘴偷笑的手下们:“笑什么笑,来时那厮便吵吵了一路,还没笑够?” 不知过了多久,舱里的吵闹声终于停歇了下来。又过了一会,竟有丝竹之音响起——那个蓝仲彬带的戏班子竟被二位随船一起掳了来。 *明清时期,秀才通过了乡试(全省范围内举行的科举)便获得举人功名,民间俗称孝廉。中举的名单会在布政使衙门或巡抚衙门前张榜公示。中了举,理论上便意味着一只脚已踏入仕途——日后即使会试未中,也有做学官、当知县的机会。不过,这种情况一般是在王朝初期,人才比较匮乏的时候。等到天下大定,读书人多起来,便不那么容易了。然而到了王朝末期,纲纪废弛舞弊层出,冗官多如牛毛,有举人的功名,便又容易疏通个官身啦。 *明朝有银票,不过,各家开出的银票往往只限在各自比较有影响力的圈子里流通。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临风居 第一百二十九章临风居 京师。 京郊的高粱桥是春日里踏青的一个绝佳去处。玉泉山上清澈的溪流淙淙而下,河里嫩绿色的水草随波摇曳,一群群的游鱼嬉戏穿梭其中。不时有调皮的家伙浮到水面,吞一口缓缓打转儿的浮萍复再吐出,那豆大的新绿便带着一个泡泡漂向远方。沿河的垂柳丝丝到水,在清风的抚弄下翩翩而舞,浓密的梢头传来燕语啾啾。振翅的蜻蜓时而悬停空中时而扶摇疾冲,引得儿童们兴高采烈地追逐奔跑。偶有跌倒大哭者,儿啼声声,更是给明媚的春色平添了无限的勃勃生机。岸边有块巨石,刻着“媚态含烟”四个大字,雄浑苍劲的笔力与婉绕柔扬的文意竟如此和谐,引得不少文人士子每每驻足击节,发出“文章天成,妙手偶得”的感赞。 临风居是间颇为雅致的酒肆,就建在高梁桥偏西十来丈的地方,大半沿河的风景尽收眼底。临风居的菜品也很棒,虽不属于川湘粤鲁任何一个菜系,然不仅格局雅致用具考究,随你点什么,待会儿端上来的却绝不会输给城里哪个名厨几分。不过,到这里来的多是熟客,爱吃哪口儿店家甚至比客人自己还清楚,大多时候不需要客人看着菜牌琢磨,吩咐一声就好。位置好,口味佳,价格自也不菲,连一楼的大厅也不是寻常人消费得起的。 二楼一个临窗雅间里两个文士打扮的人凭栏对坐。桌上是二干二鲜四个精致的果碟,盖碗里的明前龙井散出若有若无却又悠长缭绕充盈了满室的豆香。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小二轻叩了两下房门,“进来。”屋里有人应了一声。小二弓着腰垂着眼轻手轻脚地拎起桌上空了小半的热水壶,换了壶刚灌满的热水,也没说话,对二人轻轻一躬身,退了出去,返身抬手把门带上。 这二位是临风居的常客,吏部考功司郎中米学朋(字良友)和文选司员外郎肖广浩(字存沛)。莫看二位都穿的便装,小二知道,今天二位大人聊的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不仅绝不能被打扰,更不能探听,否则……哼,等着杀头吧! 吏部号称百官之首,权力大到什么程度?掌全国文官(武官归兵部)铨选、考课、爵勋之政!除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由廷推*或奉圣天子特旨外,内外百官皆由吏部“会同”其他高级官员商榷或自行推选——就连督抚级别封疆大吏的任免,廷推也只是走一遍形式:九卿*共之、吏部主之! 说是“会同”,呵呵,你懂的。说白了,吏部考核、吏部提名,大家举手吧。不同意?哦,好的……对了,你那个考核表找不到了,再重新来一次吧……看,没及格!果然被我发现了,险些被你蒙混过去!你没资格举手了,滚!还有不同意的吗?好,全票通过。对了,刚刚又空出来一个位置,这几天晚上我都没啥事,谁想一起探讨一下廉洁奉公爱民如子的问题? 吏部一个尚书两位侍郎,下设文选、考功、稽勋、验封四个清吏司。文选司负责官员的提拔、分配、任免;考功司负责百官的绩效考核,给文选司提供决策依据;稽勋司负责管理官员的履历、守制——父母死了要守孝三年(其实是二十七个月,这叫丁忧。这个词是官员专用,普通百姓回家守孝叫丁艰。)圣天子哪里会记得哪个知州知县爹娘死了多久守孝期还差几天?稽勋司负责记录,到期了重新找地方任命。还有官员的家庭情况,比如说,官员有功,荫一子。再立新功,要荫次子。偏偏这位正妻第二胎生了个闺女,侧室生了个大胖儿子——这算庶出,本来连遗产继承权也没多少的——这时便要圣天子示恩了*。验封司负责官员的封典、抚恤(丧葬级别)、还有土官的世袭——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多实行土司自治,老土司死了儿子继承,或者哪个家伙带人把老土司砍死自己当了老大,朝廷觉得只要他能奉大明为正朔,老土司被大卸八块地砍死和自己老死其实也没多大区别,于是给砍人的发个新批文认可,这事儿也归验封司管。 当然,吏部权力最大的是文选、考功二司。别看郎中(正五品)、员外郎(从五品)、主事(正六品)等官职不大,都是实权在握,你拿四品知府跟他们换个试试?谁也不会答应的! 明年便是三年一次的大计了,所以二位大人今天在这里虽名为踏青,谈的内容全是工作。 只听肖广浩道:“良友兄,湖广的事我是越发的看不懂了。你知道的,郧抚上任前可是老大的不情愿。我本以为这次他无论如何也会千方百计换个地方,可最近跟疯了一样,三个来月查了多少私盐,都快两千万斤了吧?这架势,哪里有半点想离开的样子?” 米学朋接道:“我当然记得。他走前还跑刘大人(吏部右侍郎刘之谨,字慎独)府上甩了一大番闲腔,当时我就在场。我也解释了,虽是咱们拟就的名单,然总共五个人,那简会稽(简敬能是浙江绍兴人)在倒数第二个。圣上钦点,咱们有啥办法?结果他还冲我吹胡子瞪眼发作了一通呢,我怎么会不记得?几个月以前,就是招抚那个关盛云之后不久,他那个鸿胪寺的门生还找我,拐弯抹角地求无论如何给他老师挪个地方呢。” 肖广浩道:“你说的是毛藏锋(鸿胪寺卿毛潜,字藏锋)吧?他也找过我了。” 米学朋“哦”了声,问道:“你怎么回的他?” 肖广浩一笑,望着米学朋道:“跟良友兄一样呗。” 米学朋一怔,抬眼望向肖广浩:“你怎么知道我说了什么?”看到后者狡黠地眨了眨眼,恍然大悟地哈哈大笑起来——鸿胪寺掌管四夷朝贡、迎送、宴劳等事,完全不能算什么要害部门,鸿胪寺卿也仅为正四品,二位实权官员,谁都不会将其放在眼里,回答的自然都是八面玲珑的片儿汤场面话。 二人笑了一阵,米学朋若有所思道:“存沛兄说的有道理。我也觉得最近湖广的情形很是费解。还有桩怪事正要找你说呢。” “哦?什么怪事,说来听听。” “前天有人来找我,送来三千两。” “确实有点怪,怎么少了一千两?李、滕两个都是人精,这么早就开始疏通,不会不晓得行情的啊?别说,这俩还真行!各省的藩司臬司成天介钩心斗角,当然,朝廷也是这个意思,大小相制朝廷才放心。原本咱们安排他俩在一处,就是以为无论如何他们也尿不进一个壶里,没想到这些年竟相安无事。明面上虽有相互攻讦,今天这个告那个喝了场花酒、明天那个参这个沉迷梨园……但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不仅鸡毛蒜皮,还都还是‘风闻’的捕风捉影之事,听说私下里关系好着呢,好到妻女不避那种!” “咳咳咳,存沛你那嘴该打!我刚喝口茶你就说什么尿一个壶!”米学朋被呛了一口,“这茶都教你说变了味儿了!” “哈哈哈,抱歉抱歉。等下我教他们换茶。祁门红如何?” “还是六安瓜片吧。春天喝点绿茶,红茶上火。” “好。等着瞧吧——别管是李是滕,这位送了,那位的,也就在这几天。”肖广浩随后扬声唤道,“小二,换茶,瓜片!” “嘿嘿,你猜错啦!”见小二进来,米学朋停了嘴,望向窗外。 “啊?那是谁?总不会是破罐子破摔的海州(连云港明朝时叫海州,寇士毅是海州人)那位吧?”等小二出去,肖广浩奇道。 “真还就是他!”米学朋眼睛看着根根直立还没完全舒展开来的茶叶道。 “怎么会?他不是早就放风出来说爱调哪调哪儿,到哪都比在湖广做泥菩萨摆设强么?怎么,看上哪里了?三千两……要么西南,要么西北,好地方三千两可不够呢。” “你又错了!”米学朋呷了口茶不疾不徐地说道,“要不我怎么说怪事呢……他想留任!” “咦……怪哉怪哉!都知道湖广那两位私下里穿一条裤,哪个去都会被架起来脚沾不了地。再说了,鄂北那姓关的是个随时都会炸开的炮仗,谁挨得近谁倒霉,那破椅子有谁会跟他抢?居然想留任,失心疯了么?这三千两花的可有点不值了!”听肖广浩的语气,还有些替寇士毅惋惜。 “谁说不是呢!不过,他又不傻,不可能看不透这一层。” “有点意思!”肖广浩捻着下巴上的胡子若有所思,“简会稽突然间大显身手,很有点三年不飞一鸣惊人的味道、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寇海州居然肯花三千两保他那张没人想坐的椅子……嗯,有点意思!” 米学朋没答话,肖广浩又道:“要不,试一下,放个风出去……” “不行!绝对不行!”米学朋断然否定道,“本来无冤无仇,这当口儿玩这手,铁定是两头得罪人、八面不讨好。” “也是。简会稽也肯定闹,刚刚大显身手之际咱们说调开,圣上绝不会答应的,咱们白白落个恶人。”两人共事多年,早已有了默契。 “都到不了圣上那里。孟大人(吏部尚书孟梁臣,字忠直)、刘大人他们也不会答应的。”米学朋说道,“为什么大人们表面上不闻不问,任由咱们几个五品郎中六品主事决定二三品大员的事情?一是相信咱们的能力,二是惹出麻烦总得有人出来背锅!为兄跟你担保,你这想法不等落到纸面上,刘大人就得找咱俩来问:‘你们为什么要如此呀?’咱怎么说?‘因为我俩没看明白,所以想试一下’么?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嘛!湖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得咱自己琢磨参详!” “良友兄说的对!”肖广浩不好意思地笑笑,“兄弟莽撞了。” 米学朋点点头:“无妨,再看几天吧。我猜呀,李、滕那里的人,这几日也该到了。回头我再问问通政司的朋友,留意下那边的情形。” “嗯。明儿个我去趟都察院,听听御史台那边怎么说。今年巡按湖广的是厉长安(厉安邦,字长安)吧,他跟刁尚志(刁翔,字尚志)要好的很,老刁是我同年。” “好的。等再过十天半个月,湖广的疏通也该到的差不多了。今年那里怪的很,肯定得比别处运动得早。到时候咱们再合计一下各处怎么个打点法——唉,咱们呐,就是过路财神,看着钱从前门哗哗地进,后门还得哗哗地出呢!沾了些油水不假,可谁知道咱这份辛苦呢……” “嗨,谁让咱劳碌命呢?话说回来,大人们也都不容易。不说了不说了,吃点东西吧。” “嗯。小二!”米学朋起身推开房门向楼下扬声叫道。 “来啦。”小二颠颠地跑来,“二位大人,想吃点什么?” “你看着安排吧,灌了一肚子茶,不怎么饿。六个菜就行,四荤两素,再烫点花雕。车夫从人你也安排下。” “好嘞!不消大人吩咐,怕耽误二位大人的公事,外面候着的几位爷都已安排妥啦!扬州炒饭,配上给大人们吊高汤的那些物料,火腿老鸭大棒子骨,各位爷都吃得小肚儿溜圆——饱饱儿的啦!二位大人稍等,四荤两素烫花雕,这就来!”小二殷勤地絮叨着。 *廷推:任用高级官吏,凡由大臣推荐,经皇帝批准任用的叫做廷推。明朝,朝廷遇有重大政事,或一二品文武重臣出缺,皇帝要诏令大臣们会议——两个字分开哈,“会”而“议”之,就是共相计议——讨论结果报请皇帝,请旨定夺。 其中讨论事的,比如漕运、加赋免税、战守、官制这一类,叫做廷议、有关人事升补任用之类讨论人的,则谓之廷推。 *九卿: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尚书、都御史、再加大理卿、通政使(通政司负责人,管百官奏章)共九人,被称作九卿。九卿是全国最高政务机关, *古人因为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家族关系会很乱。篇幅所限,仅以嫡母、继母、生母这三种称呼为例。某甲,有一妻一妾。 妾,完全没有任何社会地位。很多朝代明文规定,无论官民,不得纳良为妾——就是说,你纳妾,找唱戏的、勾栏院里的,纳多少都没人管你、但如果是在“民籍”的良民,绝对不可以。当然,往往到了末期,也没人追究这回事了。纳妾也简单的很,雇顶小轿抬走就行了。娶妻则要经过很多手续,不少老太太口头禅“我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过来的”,就是强调正统地位。 情况一:二人都给某甲各生了个胖儿子。 正妻生下来的儿子甲A,叫做嫡长子,可以继承某甲的社会地位和绝大部分财产。妾生的儿子甲B,叫做庶子,社会地位不要想,能获得多少财产要看老甲对妾的感情。不过,感情再好,通常最多拿到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就算顶天了。妾生子,社会地位极低,很难出人头地。北京骂人话“丫的”由来便出自这里——这是“丫挺的”的简称、“丫挺的”又是“丫头养的”几个字的连读简化,意思就是妾生子、贱坯子。当然,今天有时候关系特别亲近的人也以此互称,开玩笑。 情况二:正妻无子,妾生子。 这时,妾生的甲B,要认正妻为母,这叫嫡母、亲娘叫做生母。这种情况对某甲的这个妾来说,通常是最最理想的——毕竟是亲骨肉,长大成人后对自己往往不会差。 情况三:正妻无子且早亡,妾生子。 百分之九十九,某甲不会把妾立为正妻,而是要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妾往往属于“贱籍”,与某甲有人身依附关系,除非圣天子恩旨(大臣)或封疆大吏特批(有巨大贡献的平民),否则极难得到社会认同。哪怕感情再好,某甲要是敢这么做,那便会被视为挑战天理纲常的禽兽。如果某甲续弦的正妻生了儿子,便是情况一、无子,便是情况二——这时,为了尊重第一任正妻,甲B要称呼老爹新娶的这位为继母。注意,今天这个词略略多少含些贬义,古代不然,是“继续、继承”了“母亲职责”的意思,是一个很正面意义的词。有一个相关的小故事。太平天国时,官文署湖广总督,胡林翼是巡抚。官文非常宠爱的小妾过生日,整个湖广官场竟无人往贺……尴尬间,胡林翼陪着老娘来了!胡母当场认下官文小妾为义女——这下身份一下子变了,湖广百官齐至!自此,官文对胡林翼交为莫逆,言听计从,从无掣肘…… 情况四:正妻和妾均有子。 某甲为朝廷屡立大功,第一次封赏必然是嫡子,第二次理论上也该是锦上添花,但实际上有时候某甲觉得嫡子足已在社会上有了一定根基,想为庶子谋个出身,这时候圣天子就会下特别的恩旨,荫封给庶子。 情况五:正妻有二子,或者更多。 妾和妾生子惨了!朝廷会荫完长子荫次子,荫完次子荫三子……永远不会有妾生子什么事了——记得么,我们讲过“唐端王朱硕熿‘惑于嬖人’”的事。连藩王想立个妾生子都不行! 小说评书中常有“一品诰命夫人”的封赏——这个封赏,永远会落在正妻头上,跟妾没关系。 庶子甲B立了大功(多在乱世,否则社会很重视出身门第,相当不容易、而且多是武将,用性命搏前程),朝廷要封赏其母:荣誉称号,必须归某甲的正妻,没商量。但赏赐下来的钱物,往往会有两份,也包含给其生母的一份。这里并不是“感谢你生了个好儿子”的意思,朝廷不会明着承认妾的社会地位,而是安慰功臣甲B的心情感受——但朝廷永远不会明说。看过一个故事,主人公记不清了,好像是耿精忠(有知道的读友请赐教)。太后赐了件锦袍给耿母,没想到耿精忠是妾生子,名义上当然要算正妻的儿子,结果,两人一个说“儿是我生的”,一个说“儿是我养的”,俩老太太打起来了!耿精忠夹在当中没招儿,于是干脆把这件棉袄给太后退回去了,说:“俺家里俩娘都知书达理,相互谦让,谁也不穿,还给您吧……”太后找人问明白了,索性每人给一件,然后俩老太太都穿上,心满意足地继续互翻白眼…… 因为妾对某甲有人身依附关系,最惨的是某甲突然死掉。 如果正妻有子,妾和生子百分之九十九会被卖掉或赶出家门。 如果正妻无子,情况会好很多,正妻会顾忌甲B长大后对自己的态度。 如果妾无子,那几乎百分百会被正妻卖掉。 别说是妾,假如某甲突然死掉,娃还小(不论是正妻生的甲A还是妾生的甲B),正妻往往也会遇到生死考验——婆家的人可能会想方设法把孤儿寡母弄死,或者,罗织罪名赶出家门的事也屡见不鲜——为了谋夺家产。古代的官府往往表彰守节的贞洁烈妇,其实礼教是一方面,光鲜的表面而已——暗含着更多的,是稳定社会的意思:你们都仔细看着点,寡妇立誓守节不改嫁,你家的家产不会落在外人手里。她立了誓,以后若是变卦嫁人,财产老爷我会判还你家,所以,都给我老实点,别弄出什么谋财害命的事来显得老爷我教化无方! 上面所有这些弯弯绕,圣天子才不会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分辨,都是稽勋司的事。实际操作起来,要更复杂的多:还有“养母”(收养过继来的儿子)、“慈母”(妾A生子,交给妾B来养大)、“乳母”(奶妈)、“出母”(被某甲休掉的生母)、“嫁母”(亲娘再嫁)等很多乱七八糟的关系。所以,这个部门通常很忙的。 BTW,还有一个误区。现代人以为古代“大男子主义”,男人什么事都说了算。不全对。其实古代对正妻还是很尊重的,所谓男主外,女主内:外面的事自然归男人,但家里通常是女主人说了算,男人不能干涉太多。在家里打老婆揍儿子威风凛凛的,多是脚夫之类的下等人,稍微有些社会地位的都不能那么做,会被人瞧不起的。古代的社死比今天严重得多——因为你生活的圈子就那么小。最明显的例子是《红楼梦》里贾老太太和王熙凤。 【六日停更。拜托各位读友多多帮忙推荐分享,多谢!?】 第一百三十章 朝会(上) 第一百三十章朝会(上) 四月初三、初六两天,宫里传话都是“圣躬违和”。大家知道,圣天子身体好着呢,所谓的圣躬违和,就是圣天子不想上朝的托辞。 四月初九,今日是上朝的日子。 与大多数人的想象不同,古代圣天子并不是每天都要上朝的。朱明一朝,除了如朱元璋、崇祯等有限几位特别勤政的以外,圣天子每月逢三、六、九日,上朝九天。当然,与勤奋的相比,神宗皇帝那般懒的更多。 早朝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大臣们凌晨三点就要在宫外集合,等散了朝会回到各自的官衙,远一点的要到中午时分了,在交通全靠两条腿步行的时代,过于频繁的早朝会大大影响各部门处理日常政务的效率。 早朝也不像影视剧中那样在皇极殿内举行——皇极殿原名奉天殿,永乐十八年仿南京奉天殿而建,嘉靖四十一年更名为皇极殿,到清顺治二年才改名为太和殿(就是百姓们常说的金銮殿)。皇极殿是举行如新皇登基、圣天子大婚、册立皇后、命将出征等重大庆典、仪式的场所。此外每年的万寿节、元旦、冬至三大节,圣天子也要在此接受文武官员的朝贺,并向王公大臣们赐宴。 奉天殿落成后不久便失了火,于是成祖(朱棣)那阵子便只好在殿前的广庭听百官上奏。九五至尊和帝国最高层的精英露天开会,本来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后来有会来事儿大臣上奏:露天听政,圣天子贤明勤政之心可以直达上苍,定会得到老天爷的佑护!这下就不尴尬啦。古人非常重视“天人感应”,这套说辞又完美得无可辩驳,所以露天听政的举措便传袭了下来。因此,早朝还有另一个名称:御门听政*。 寅时(凌晨三点)刚过,吏部右侍郎刘之谨在端门外验过入宫牙牌,进了待漏(“漏”指计时的铜壶滴漏,引申意为等待早朝)的直房(端门内供待漏大臣勋贵们整理仪容、临时休息的房间),与早到的同僚们打了声招呼,便在昏暗摇曳的烛光里努力辨认着想找的人。从考功司米学朋那里,刘大人听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消息,故而急需验证一番。然而,看了半天,不仅人没找到,反而把自己弄得有些别扭——官员们嘴上不说,彼此心里都知道,明年的大计,吏部现在已经开始动作了:吏部考功司开始根据科道建言拟定访单、不等入秋,便要与各地巡按御史和地方按察使密加谋划着手准备、待明年完成考核访单回收后,大计才算完成了第一阶段。然后进入第二阶段,庭辩:各路言官纠劾,得到差评的官员也可上疏自辩。不过,需经吏部认可,方许言官弹劾参奏!最后的第三阶段,是吏部公布相关的人事变迁。简单说来,就是吏部出题、地方监考、吏部判卷、最后大家根据判卷结果一起交口称赞或落井下石!吏部尚书孟梁臣是大学士,跟其他内阁成员在北楹(右阙门直房共三间,有大学士荣衔的内阁成员在北楹,与普通官员不在一间)候朝,这帮京官,早就都收到各地门生故旧的请托,都在千方百计找机会跟刘大人套交情呢。刘大人是近视眼,想找人自然眯着眼挨个盯半天,所以,见刘大人看过来,以为是要给自己什么暗示,纷纷报以期待交流的眼神,有的居然还凑过来没话找话地聊几句……刘之谨暗自苦笑了下,应付了几句,索性老老实实坐定闭目养神。 寅时过半,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完了完了,这不是倒霉催的么……”的一阵抱怨,刘大人要找的人到了——通政使申选(字佳择)申大人。 刘之谨闻声站起身迎上前去,口里问道:“佳择兄,你这是怎的了?” 申选没答话,反而满脸急色地问道:“慎独兄,你带银子了么?先借一百两再说!” 刘之谨听到这个数目,再向空着两手的申选一看,明白了:敢情申大人把朝笏忘家里了! 上朝跪奏时,大臣们都要拿个笏板,无论是启奏还是回答圣天子问话,都要遮住自己的面部,眼睛要看向笏板,绝不能直愣愣地盯着圣上看,那是妥妥的大不敬(评书里常常听到这样的描述,哪个功臣被召见,圣天子曰:抬起头来。功臣曰:臣不敢,怕冲撞了圣上。圣天子再曰:恕你无罪!功臣这才抬头)!大臣们也往往把奏对的要点记在笏板上,起到提醒的作用。候朝时,会有御史在旁监督,君前失仪的事都会被记录在案,朝会的最后一项,便是御史出班,上奏早朝期间官员们的失仪情形。轻的申斥,重一点的罚俸,甚至降级之类的处分也有可能——没带笏板属于非常严重的失误,罚俸是绝对逃不掉的(类似董事长开会你没带笔记本,当然,性质严重得多)。因此,内监也衍生出一种生意:租借笏板。哪位大臣忘带了,可以偷偷找内监去“租”一个。明码实价童叟无欺,一百两一上午,必须现银或珠宝,还不带讲价的。当然,千万别让御史看见,否则记你两条——内监是圣上家奴御史管不着,但收拾你绝对是本职工作! 本来申大人像其他官员一样,准备子时一过(凌晨一点)就出门,但偏偏准备停当的有些早,靠在椅子上假寐了一会儿……然后就睡过头了!急吼吼备轿出门,连笏板都忘了拿,哪里还会想着要揣上几斤银子?故而由不得申大人不着急。 贵为吏部侍郎的刘大人当然不会揣上俩五十两大锭那么沉的东西面君,不过,刘夫人在其内衣贴身的地方给他缝了个暗袋,里面装了块晶莹剔透价值不菲的玉佩,一方面辟邪,关键时刻也可以拿出来应急。刘之谨与申选关系很好——吏部掌管百官升黜,通政司掌管内外奏章,平日里二人勾兑的事多了去了。正待伸手入怀掏出来让后者拿去找内监换笏板,感觉有人在身后轻拍了一下,扭头望去,竟是鸿胪寺卿毛潜,面无表情从身后若无其事地走过。正自疑惑,门前又过来一位,也不进屋,站在门口冷冷地向房内投来一瞥:负责纠劾百官的御史溜达过来了——视力很好的毛潜见到窗外的人影,正好有求于人,于是不动声色地给刘大人提了个醒。鸿胪寺除了四夷朝贡等事,朝日也有很重的任务,跟御史一道掌朝会仪节、纠察百官便是其一。 眼看着就要鸣五更朝鼓了,门口的御史就戳在那里不动地方,把申选急得满头大汗。刘之谨咬了咬牙:“随我来。”直房的后面僻静处,角落里有几个恭桶,大人们待漏时往往在那里方便一下——面圣的时候放个屁都是大不敬,哪位大人实在忍不住在圣天子面前尿了裤子,这事儿可就大了!见两位一前一后向那里过去,御史“哼”了一声,踱开几步。刘之谨回头看看御史已别过脸去,撩起衬了厚棉垫的朝服下摆让申选帮忙提住,用袍袖把手里两尺多长三寸来宽的笏板一裹,抬起腿来往膝盖上死命一拗……“咔吧”一声轻响,珍贵的牙板(象牙的,不过为了轻便,也为了多裁出来几片卖钱,厚度跟铜钱相仿)一断两截。“拿去,先应付一下吧。”说着话,把半截递给申选。 “折笏之交、折笏之交!”申选口里喃喃地感慨道。朝服袍袖宽大,手捏着笏板的底部,下面袖子一遮,不仔细看谁也瞧不出来。刘之谨是这个动作的首创:崇祯年间,翰林院编修宋千敏便效仿刘大人之举,解了鸿胪寺少卿董令矩之急*。 二人各捏了半段笏板刚刚转回直房,便听到午门城楼上三通朝鼓响起:官军旗校仪仗由阙门入宫、文武百官要在左右掖门列队了。 午门共有五门。中间是御道,那扇门只供圣天子专用,平时不开、左右两阙门供当值将军和宿卫旗校执仗出入、再两侧的左右掖门才是文武百官上朝面圣的通道。 文东武西,各位文臣武将按照“将军先入,次近侍官员、次公侯驸马伯、次五府六部、又次应天府及在京杂职官员”的入门次序排好队,等待门楼上的朝钟响起便鱼贯而入,在金水桥南站定。 “啪、啪、啪。”三声清脆的响鞭撕破了清晨的宁静。百官的队伍踏上金水桥,到达皇极门丹墀。文官为左班、武官为右班,在御道两侧相向立侯。队伍外侧站了几个人,他们是负责纠察的御史,凡是有咳嗽、吐痰、拥挤或仪态不整的都会被记录下来——朝会的最后环节是当场参奏! 被称为“金台”的御座,设在奉天门廊内正中。台阶左右是钟鼓司的乐队,阶下立着着全套铠甲的“大汉将军”,御道左右及文武官员身后则各有天子亲军校尉,左手扶鞘,右手握持刀柄威风凛凛地站着护驾。 伴着钟鼓司的乐声,圣天子驾临御门。待在御座上坐定,又是一声响鞭,鸿胪寺少卿“唱”(以古礼拖长声音念)入班,左右文武大臣齐头并进步入御道,此时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行一拜三叩之礼。先秦时期,国君与士大夫“坐而论道”、到了宋朝,大臣们的椅子被撤下去*,但总还是站着、等到太祖爷的大明,臣子们便只能跪在圣天子脚前了。大臣们都会在腿上套层厚厚的护膝或朝服里面缝上厚棉垫,因此,真正的朝服绝不像今天影视剧里那样挺括合体,相反,一个个鼓囊囊的,很是臃肿不堪。 礼毕,早朝正式开始。最先是鸿胪寺卿毛潜奏报入京谢恩、离京请辞的官员。名单在前一天已经送入宫中报备,没什么重要到非见不可的人,圣天子摆摆手,内监传旨,各官在午门外遥行五拜三叩礼*,便算辞陛了。 优先级最高的是边报军情:“大者宣露布*,小者具奏本,俱于早朝未奏事之先宣布,所以张国威而昭武功也”——《孝宗实录》。自从关盛云被“招抚”,另一股较具规模的流寇张虎,一直被孙杰阻在川北,战事虽可称激烈,战局倒比较稳定。兵部报了几场胜仗,不过圣天子知道,都是些聊胜于无的小胜,否则不用等到今日早朝,四百里、六百里的捷报早就直接入宫了。亏了孙杰,别看带的兵不多,无论勇武还是忠诚,都确实可以放心。圣天子侧过头跟近侍交代了下,回头提醒自己,赐坛御酒吧,让爱将知道,圣天子没有忘记他。 再下来是早朝的核心环节,“奏事”。这时,要出班奏事的大臣需先咳嗽一声,这叫做“打扫”,提醒圣天子“臣有事奏”。 “咳”。 “咳”。 队列里几乎同时传出两声“预咳”。一直全神贯注的毛潜随即示意,右都御史赵洞烛率先出班奏报*。圣天子不由皱了下眉,暗忖道:“这个蛮子又来了!” 这位赵爱卿始终极力反对“招抚”关部,上次声泪俱下地诉说唐端王死状之惨,坚决要求“调集精兵,大加挞伐”……问题是:你嘴里说的轻巧,朕哪里来的精兵、哪里弄那许多粮饷?!从陕北到湖广,每个地方都给朕报的是“大捷”、“贼狼奔豕突溃不成众”,直到危及中都显陵!还不招抚?再打下去,湖广肯定会再报一场“大捷”……然后就是朕的祖陵被刨了!退一万步讲,这事真叫起真儿来,你要朕把陕西、河南、湖广三省的官场从上到下彻底洗一遍么?圣天子暗叹了一口气:“说吧。” “吾皇万岁。臣参襄阳副将关部横行不法事!光天化日劫掠官盐,屠戮官军,掳走官船七十余艘,形同大逆!臣请陛下严旨,严惩不贷!”鸿胪寺少卿倪伯山接过赵洞烛的奏本朗声念道——这位赵大人是闽省漳州人,那口闽南官话实在太令人费解,为了达到“美观瞻”的效果,而且保持早朝的严肃性,遇到这种情况,便要由“美姿容”和“大音声”的倪伯山代为朗读。 果然! 不过没等圣天子做什么表示,“咳咳”,传来申选很重的咳嗽声——显然,对此事通政司有话要讲。毛潜偷觑了眼圣上微微点头,于是比了个“请”式。 “吾皇万岁。臣接到郧阳巡抚简敬能奏本,参江宁巡抚阴纵盐枭,公然贩私事。”申选大声奏报道。 “哼,贼喊捉贼。”立在御道上的赵洞烛的这声小声嘀咕圣天子听懂了,但强压着气装没听到。都察院负责纠劾百官,仗着言官的特殊地位,在圣天子面前也不怎么收敛。而且,越是这种场合,他们就越是故意的肆无忌惮!若是被圣天子申斥,他们一定还都会还嘴——能讨一顿打那可是求之不得,往后够他们吹一辈子的!此时的廷杖往往也就是做个样子,象征性比划几下而已;而每个御史都把自己穿成个狗熊样,屁股后面垫了老厚的棉垫,还不止一层! 申选也没搭理赵洞烛,继续大声奏报:“臣接湖广布政使李临阳、按察使滕士珩连衔奏报,参南直隶藩臬司瞒顸懈疲、不法盐枭夹带私货,徇私舞弊事。” “哼!狼狈为奸。”闽南话里没这个词,赵洞烛小声冒出的又是一句官话。 申选眼睛看着手里的板块笏板,要说的话早就烂熟于心:“臣接湖广巡抚寇士毅奏本,参两淮盐政勾连盐枭徇私舞弊事、臣接襄阳副将关盛云参淮南水营勾结盐枭公然贩私事、臣接江宁巡抚钱谦福自参驭下不严疏、臣接南直隶布政使宗秋喜、按察使郎暮云连衔自劾疏、臣接淮南水营记名总兵李威自辩,不法游勇苟胜冒充官军现已伏诛疏!”申选完全没搭理赵洞烛,自顾自地大声说道。 赵洞烛没话了。 如果只是湖广官员们的参奏,勉强还能解释、可被参的那些人一个不落,全都自己认下了,还能有什么说的! *清朝的御门听政改在乾清门殿台正中举行,这样可以避免大臣们因雨雪沾衣而君前失仪。 *后来董令矩退休回老家,得知李自成攻陷了北京,宋千敏走投无路,便将他和家人一并接来,共同生活。 几年过去,在一个中秋之夜,董令矩邀请宋千敏一家喝酒赏月,席间董令矩提出了一个要求:想把宋千敏暂居的房舍卖给他。 心有灵犀的宋千敏知道好友的心意:趁两人还活着的时候解决这个问题,免得二人作古后没什么交情的后辈产生纠葛。于是,他笑着询问董令矩:“卖多少啊?” 董令矩伸出一个指头。 “十两?” 董令矩摇头。 “100两?” 董令矩同样摇头。 “难不成是1000两?” 董令矩哈哈大笑,“一文!” 什么叫兄弟?千古佳话! 对了,董令矩是江苏丰县人,这个故事就发生在那里。 *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杯酒释兵权”,同时为了表现自己对后周重臣的尊重,继续让范质、王溥和魏仁浦三位担任宰相的职务。在宋朝以前,宰相的权力很大,既然解决了武将的威胁,下一个给皇权带来压迫感的必然是相权。乾德二年,老赵在朝堂上对范质道:“吾目昏,可自持文书来看。”等范质“欲复位,已密令中使去其座矣”。范质没了座位,其他人自然谁也不是傻瓜,于是纷纷上书请求撤座。不久,几位请求致仕告老回家,老赵赠以厚礼…… *别被影视剧骗了,三拜九叩是满人折腾出来大礼,明朝的至高礼是五拜三叩首——祭天、臣子面圣皆行此礼。具体形式为:拱手立。步骤一,行揖礼、俯伏下拜(行稽首礼)、兴(起身)。如是四次。步骤二,行揖礼、俯伏下拜,三叩首,兴,平身。 *露布:写有文字的帛制旗。多为报捷用,也有写讨逆檄文的。军使高举露布快马加鞭,一路跑一路喊,用来传播胜利的消息,鼓舞民心士气。 *鸿胪寺掌管早朝礼仪,多人同时有事上奏时,按照官阶品级论序,同品则以年纪长幼为序。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朝会(下) 第一百三十一章朝会(下) 听到申选这一通竹筒倒豆子似的奏本,刘之谨心里的疑惑得到了验证:这阵子湖广真的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简敬能希望外放不假,但绝不是去郧阳做巡抚。穷山恶水遍地刁民,那可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地方!此时大明的巡抚制度刚刚开始由临时性差遣向常职转变,总体来说,此时的巡抚有三种类型。第一种,如江宁巡抚、河南巡抚这样,本省的布政使、按察使都已成为巡抚衙门的属官,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一省巡抚是货真价实的封疆大吏。第二种,类似湖广巡抚寇士毅,名义上是一省之尊,但被下面架空,只是个摆设——当然了,也是由于藩司臬司比较狡猾,根基太深的缘故,不过,迟早还是要变成常职,这个大趋势是不会变的。第三种便是郧抚,挂个巡抚头衔,只有抚标卫队没有文职属官,辖区八府,听着很厉害,但有的在河南、有的在湖广、有的在四川、还有的在陕西!说白了,就是个处理专项事务的救火队长!事情做不好?那是有负圣恩,等着被收拾吧!事情做好了?嘿嘿,很好,该干嘛干嘛去吧!所以简敬能还没上任,就到刘大人府上发了一通邪火儿。刘之谨本来琢磨着,等这任期满,就给简大人挪动个地方——无论是好差事还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大家都得轮着来。尤其是后者,无冤无仇的,不能把哪个一路黑下去,那样便结下死仇了。当然,前提条件是简大人得明白事理:五千两总是要的。钱并不是刘大人自己独吞,不止上面的孟大人下面的米学朋肖广浩,阁老们、宫里的内监和科道言官们……都得有一份!否则,只要跳出来一个捣乱的……大明的事情,唉,任何一件事,谁都不敢给你打包票说一准儿能办成,但要说一件事给你捣点乱,嘿嘿,随便拉出来一位,无论多好的事儿,百分百一定能给你搅合黄了! 至于寇士毅,早就放出话来死猪不怕开水烫,大不了老死在湖抚任上。孟大人也暗示过,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继续做摆设——毛病绝不能惯着!都学他这套,往后吏部还怎么工作?本来计划嘛,如果他识相,除了给他挪个地儿,捎带脚李、滕二位也会调走一个。如此一来,两位同时履新的疆臣自然会相互依靠,在当地立定脚便能顺当些。再往后,不能等到新来的扎下根,再来一次调动,湖广大小相制相互牵制的局面便打开了。不过既然你公然跟吏部叫板,那便谁也不动!就让李滕两位继续恶心你……可怪就怪在,前些天老家伙居然偷偷送来三千两,竟要求留任!联想到简抚突然间大发神威,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湖广这地方有大利可图! 究竟有什么变化了呢?发现了金银铜矿?不可能。先皇的矿监把各地都趟遍了,拆房破家地闹出来多少民变都没找到,怎么可能还有漏下的地方! 思来想去,湖广那里唯一的变量是新近招抚的巨寇关盛云! 嗯,一定是他!否则,即便真发现了什么矿,也轮不到寇海州染指!想必是初来乍到的关贼两眼一抹黑,见个官就送礼,连泥菩萨也不错过…… 看来,这关贼确实想安顿下来,所以,才会用掳掠来的巨额财富向几位封疆重臣行贿。那几位也尝到了甜头,同时一定也牢牢抓住了关盛云的什么命脉,让他不敢再有反意,还能继续把竹杠一路敲下去!刘大人身为吏部侍郎,太了解各位大人的行事风格了:若是有利可图,自然谁都当仁不让,但只要有一点点风险,吃完拿完脚底抹油那是好的——一抹嘴翻脸不认人也不是啥稀罕事儿!都想继续在那里待下去,必然是要把坐拥巨大财富的关贼敲骨吸髓地榨干了才算完!可怜的关贼,别看你纵横千里所向无敌,落到这帮道貌岸然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手里……哼哼,等浮财被敲光,你就得想方设法盘剥自己的兵、等那些兵都变回叫花子你自己被榨得灯枯油尽,你以为能逃得了千刀万剐不成!朝廷容忍你,是因为你腰里的刀够硬,等到了你自废武功的那天,不杀你以儆效尤还能做啥? 可这南直隶两淮的官场纷纷自劾,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朕知道了。”圣天子的御音打断了刘之谨的沉思,“简、寇二卿都很好。李临阳和滕士珩也很好。那个关……嗯,看样子是真有些洗心革面了?” “吾皇圣明。”身为右都御史、鸡蛋里挑骨头专业的领军翘楚,赵洞烛心里明镜似的:这分明是那帮家伙被湖广同行捏住了小辫子,很可能是人赃俱获被人抓住把柄的无奈之举。不过,圣上开口,自是一锤定音的金口玉言,只好满脸通红的行过礼,退回到队列里。 “既然南直隶的众卿都在自参,那这件事便是坐实了。交部议处吧。具体怎么处理,孟爱卿、刘爱卿你们看着办。不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们也不要太苛责了。”圣天子暗想着:陕西、河南到处是掩败为胜,已经烂透了,还都得了赏赐、南直隶的官员们确有失察,但毕竟能主动认错,若是罚得太重,未免就太不公平了。 “臣遵旨。”孟梁臣、刘之谨出班恭恭敬敬地应道。 “启奏陛下。江宁巡抚钱谦福还有本奏。”申选继续说道,“接到湖广照合*后,已查抄扬州私枭蓝奸,罚没入官之数约三十万两有奇。” “这么多……”圣天子从小接受的帝王教育,让他在大多数时间不会表现出情绪上的巨大起伏,但听到这个数目,还是一惊——此时的大明,全年财政收入不过一千万两左右,一家便抄出来全国总岁收的百分之三,委实让他震惊。可惜,圣天子只知道大明一千万两的岁入,却不知道毕恭毕敬跪在他眼前的这些爱卿们,绝大多数人的财富不会比这个盐枭少多少——少数还会更多得多! 尽管申选还有好多事要上奏。最近湖广一省来的公文实在太多了,竟占到通政司所有公文的一半还多,各府,甚至卫所都有。不过他也知道,整个早朝不能全听他一个人的。再说了,内容几乎千篇一律,全是好消息,圣上固然开心,但车轱辘好话一直说下去,万一圣天子起了疑心,或者哪个御史言官义正词严地喊一嗓子“臣风闻通政司与地方勾连假公济私!”圣上嘴上不说,却在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对自己的前程可是大大的不妙。于是闭了嘴,捏牢了半块笏板行过礼退下。 最后出班上奏的是户部侍郎袁士杰,报了一遍各省的流水账。出人意料的,还是简敬能:郧阳抚标的抚恤、赏银、粮饷合计一万多两竟没找户部要!简敬能给户部的报告是从罚没变卖的私盐款里列支了。不仅如此,还组织万余流民在荒山野岭开出十万多亩荒地,也没找朝廷要一文钱、一粒米! “哈哈哈哈,很好!朕没有看错人!”圣天子龙颜大悦,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纵声大笑出来,“吏部叙功吧,从优叙功!朕可不是刻薄之君,断不能亏待如此忠臣!”圣天子想起来了,吏部当年报了四个人还是五个人的名单,是自己把简敬能勾出来外放的——说到底,还是自己龙目识人啊! 众臣奏事完毕,眼见自己的老大在御前失了颜面,负责朝仪的御史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班,报告各位文武“君前失仪”的情况:礼部的哪个身子一直前后晃荡啦、兵部的哪个打了几个哈欠谁谁谁都被传染也跟着打啦、太常寺的哪个偷着笑啦、詹事府的哪位左顾右盼啦……想为赵洞烛找回点场子。但圣天子心情大好,随口说了句:“朕知道了,下次注意些。”然后就转向毛潜望去。 毛潜觑见圣天子向自己望过来,冲倪伯山点点头,后者出班“唱”“奏事毕”。三声鸣鞭响过,在众臣“吾皇万岁”的山呼声中,圣天子起驾回宫。 出宫的众臣们表情轻松了许多,彼此要好的纷纷结伴便走边聊。申选与刘之谨并肩而行,没聊几句,后面赶过来一位内监:“刘大人、申大人请留步。圣上要二位大人中极殿*平台召对”。 *明朝各种公文类型。 敕命:圣天子对六品以下文武官员及其祖先妻室赠予爵位名号的恩旨。一至五品官员的恩旨叫诰命。 答付:六部对于各衙门、五军都督府对于各卫指挥使、布政使对于所属衙门的上对下行文称答付。 勘合:文书加盖印信,分为两半,当事双方各执其一,查验骑缝半印作为凭证。多用于边戌调遣,有调军勘合和军籍勘合。 照合:也叫照会(就是今天专指外交往来公文的那个词),用于没有隶属关系的官方文件往来。有甲乙两种,一种叫“墨笔照合”,双方官阶同品的平级通报,文末的日期用墨笔写;一种叫“朱笔照合”,上对下行文,如甲省的布政使写给乙省知府,文末的日期用朱笔写。 题本:兵刑钱粮、地方民务等大小公事不便面陈的奏章叫题本,由官员用印后送通政司转交内阁入奏。私事则称奏本,不用印。不过后来二者界限逐渐模糊,主要区别是题本用印,奏本具名。 咨呈:六部行文五军都督府、各行省承宣布政使司行文六部的平级公文。 牒呈:各府给提刑按察使司和十卫指挥使司、提刑按察使司给承宣布政使司的下对上公文(应天府级别高于普通府,直接上级越过了提刑按察使司,文武分别是布政使司和都司府)。武职系统下对上的公文叫牒上。 揭帖:这个最有意思。起初,丞相被太祖废掉,但皇帝无论如何也忙不过来各部和地方多如牛毛的事务,于是建立内阁制度,“儒臣入直,备顾问而已”。说白了,大学士的内阁就是皇帝的秘书班子。可随后又冒出一个新问题:如果圣上不“顾”不“问”,内阁是没有奏事权的!想解决,理论上简单,给他们上书言事权不就好了吗?还真不行。因为如果六部堂官上书、阁臣们再上书,权力就要重叠,不仅影响效率,还会造成不小的麻烦——六部各司其职,阁臣干啥的都有,外行和内行一起上奏一件事,听谁的?所以,这可不是一句话的事。于是明世宗想了个好主意,给阁臣“各赐小素揭帖百”,让他们通过传纸条的方式向自己表达意见。对阁臣来说,这是一种变相的奏事权,而且,万一圣上不同意,不需要在大庭广众面前说不行(那样太正式了,官员往往要辞官谢罪),谁也不会知道、圣上也便利,一方面可以随时了解更多不便公开讨论的信息,另一方面可以甩锅——比如圣上自己有什么主意,通过揭帖让阁臣上报,以后出了问题,那就是阁臣背黑锅。很多内阁的“票拟”圣上一概都准了,外廷看起来是充分信任,其实,双方早就通过揭帖的方式沟通好了。此外,揭帖在阁部争斗时也很好用:内阁一直没能从吏部拿过官员的任免权,但可以通过揭帖给圣天子打预防针,顺便给吏部上眼药…… *明朝三大殿 今天故宫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原名分别叫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与南京故宫同名。 武宗朱厚照驾崩,孝宗一脉绝嗣,于是皇位便传给了武宗的堂弟、兴献王朱祐杬之子朱厚熜,这位便是嘉靖皇帝。后来宫中失火,从三大殿到午门统统烧成白地,重盖以后,嘉靖重新给三大殿命名为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因为他心里始终有个“旁支继了大统”的小疙瘩,所以通过重新命名,表示自己为大明开创了一个新纪元。 第一百三十二章 疆才 第一百三十二章疆才 圣天子今天心情大好,待刘、申二位行过礼便赐了座,给每人赏了个锦墩。 所谓平台,并不是我们想象中那种可以观花赏景、凭栏临风的阁台,其实就是殿外的回廊。明朝惯例,圣天子单独召见臣下,如果是正式的会见、训示,会在武英殿之类的偏殿举行,而平台召对则属于非正式场合。平台召对没有旁人参与,只是君臣间的奏对,谈话内容会较为随意、深入,也不必太过拘泥于礼节。一般来说,公开场合不便当众讲的话,平台对奏时臣下可以畅所欲言,圣天子也期待能听到臣下私下的肺腑之言。 圣天子开口感叹道:“方才申爱卿说到钱谦福查没盐枭,竟有三十万两身家。朕尝闻两淮盐商富甲天下,想不到竟富贵如斯。” 申选回道:“据闻蓝家世代把持两淮盐业,确是一方巨富。田产、商铺、房舍等算下来,该是敛聚了不少不义之财。不过数目竟达如此之巨,臣等也是闻所未闻。” 刘之谨忙离了座跪下请罪:“臣万死。臣失察,有负圣恩。” 圣天子摆摆手:“朕没有怪罪刘爱卿的意思。扬州府在江宁巡抚治下、那厮能瞒过朕的监察御史和那么多地方官许多年,想是老奸巨猾。再说了,南直隶也有个吏部,平日净是为些鸡零狗碎的事动不动就上书参劾,眼皮子底下都没发现这等私枭,岂能归咎于你?刘爱卿坐下说话吧。” 刘之谨略略放了心,虚坐回锦墩。 圣天子又道:“朕觉得啊,这事儿也没那么简单。该犯瞒得好固然是一方面,但若说南直隶那许多官员都是一无所知,朕却也不是三岁的孩童。旁的不说,那扬州知府能脱得了干系么?被那个关盛云查了多少,四百万斤吧?朕不知道具体要装多少船,但肯定是个船队!沿途千里,要过多少州府,各地方官有谁查过么?最可恶那淮南水营,竟推脱什么有人冒充官军!朕就不信了,一两个人冒充也就罢了,几十人上百人都是冒充的?那金鼓旗号衣甲兵仗呢,都是私做的?”圣天子说着有些来气了。 刘之谨和申选正要开口,被圣天子抬手止住:“朕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不过,这次实在不像话了!夹带些私货虽于法不合,然千里奔波,其中的甘苦朕颇能理解一二,只要别太过分,也算情有可逭(音“换”)。但你们想想看,朕养的官军竟为盐枭私用!这些兵,到底是朕的,还是那个蓝逆的?一个私商,竟能让朕的官军为其私用,假以时日,兵匪一家必为国朝之大患!方才早朝时朕不便多说,这扬州知府定要严惩——以文御武的祖制,就是怕军头做大重蹈晚唐藩镇之祸,他是给朕看家还是替朕养狼?淮南水营也必须彻查,其他都是小事,兵权绝不能旁落!不过,也不要太过声张,莫牵连太广,南直隶是太祖龙兴之地,不能乱了根本。但元凶首犯不能饶过,必要以儆效尤!大计后吏部把那边的州府官也调一下。州府乃吏治之本,若尽得其人,天下何患不治?” 刘之谨忙应道:“臣遵旨。” 圣天子又接着说道:“刚刚说到是那个关盛云查了蓝犯。嗯,你们看吧,沿江的那么多水营都视而不见,偏偏是他!以前……也没听说过他有水营啊?” 申选试探性接道:“会不会是简抚和湖广帮他凑的船?” “朕觉得肯定是!东厂在湖广的人报给朕,他那些船都潦草得很,看起来很新,却变形漏水,显是临时间仓促造的。简敬能只能管到德安府,再往东就不便伸手了、李临阳和滕士珩几个又不好跟南直隶直接撕破脸,正好有关盛云这么个家伙,想是被他们用戴罪立功的话套住了,再加上无法无天的本性,给他弄上几条船,他就这么冲上去了!然后……便立下大功!”说到这里,圣天子苦笑了下。 “吾皇圣明!”刘、申二位异口同声地和道。 “说到底,还是简、李、滕,嗯,还有寇士毅也算上吧,这几人没辜负了朕。还是他们会用人。那个关,本性固然顽冥凶暴,若是使用得当,却也有些用处。” “那……明年大计,简抚自是一等。不过,若是按惯例,地方督抚大计一等,通常是回京入阁……” “那怎么行!”没等刘之谨说完就被圣天子打断,“刚刚打开的大好局面岂能前功尽弃!你们想啊,阵亡官兵的抚恤、有功将士的犒赏、新兵招募训练……这些总要几万两吧?安抚流民过万,耕牛农具房舍种子不细说了,就按募兵算:安家费每人五两,兵仗行粮衣甲少说也要五两,这便又是十余万两银。况且,募了兵,户部还要拨饷拨粮一路养下去!而流民呢?屯垦则能产粮!川私查了两千万斤、淮私也查了四百万斤,还有那些私货,这几项加起来差不多也是十几万两了吧?简爱卿取之于斯用之于斯,不找朝廷要一文钱、一粒米!这叫什么?这就叫能臣!这时候换人,搞不好就全毁了。人不能动地方,你们在荣衔上想办法吧,封(活着的)赠(死的)先人,诰妻荫子,朕一概都准!” “臣遵旨。吾皇圣明。”刘之谨偷偷与申选对视一眼,再次谢道。 “以前的几任郧抚,动不动就找朕要钱。私盐没查到多少……朕记得最多的一年也就不到一百万斤吧?一年五千两银的事,还成天报死了今天死了多少人明天又死了多少人,仅仅抚恤一项,户部便要拨出万两有奇。还得镇抚流民呢?按住一头儿,那边又冒出来,北乱陕省南窜云贵!朕倒不是说他们不好,他们都很卖力。然简爱卿比他们强太多了,确实不负朕望,堪称疆才啊。” “臣等谨为陛下贺”。见圣天子脸上的怒容已被喜色代替,二人急忙捧上一句。 “湖广各府有什么消息么?”圣天子向申选问道。 “启陛下。湖广各府都有奏报。都是为李、滕几位大人请功的。基本上都说今年风调雨顺,漕粮漕银完全有保障。” “很好。对了,两位爱卿,你们觉得简爱卿那里,到底能查出来多少私盐?” 二人再次对视了一下,刘之谨谨慎地回道:“臣以为,简抚前面一年多按部就班,定是不动声色地把一切准备好,突然间发动雷霆一击,辅以安抚流民的釜底抽薪之计,双管齐下,该是一举便把川枭经营多年的根基毁去泰半。现下已是两千余万斤,再往后的犁庭扫穴,怎么也还会有千万斤左右吧。若是假以时日,那一方几省交界之处,太平可期。” “臣附议。”申选马上接了一句。 “刘爱卿说得好!”圣天子略一思索,“再千万斤,那便又是五万两。你们告诉简爱卿,无论查抄了多少,朕都不要!不用解送户部,都让他用于抚民整兵。让他再干一任,把那里替朕打理好,等他回朝,朕亲到午门迎他!” …… 圣天子其实算错了账:他是按户部的官价计算的。实际上湖广的盐价整整高出一倍多,每斤差不多一分一二毫银。即便如此,各府的百姓们仍是欢天喜地,对朝廷和地方上的青天大老爷们感恩戴德——仅仅在半年多以前,官盐的价格最便宜时也要二分多银呢,而且还掺了土,哪里找这等白得像雪、细得像沙样的好盐去! 至于地方官,上到冯榛、宋时雍等知府,下到蒋仲刚这样的知县,青天大老爷们也开心啊:以往私下里收受盐商的好处,盐价倒是高得很,可掺了土的盐百姓们也吃不起,落到袋里的银子连如今的三成都不到!当然,他们不会懂得,只要生产力得到充分释放、经济能够有序运行,民间便自然能创造出更多的财富。作为巨大权力的拥有者,他们当然获利最多。不过,他们也不需要懂,他们只需要按照襄阳关副将倚为梁柱的那位罗军师规划好的路子走下去就好——其实这个道理罗军师也不懂,他只是模模糊糊地从书上知道,只要轻徭薄赋,官府不要过度干涉、压榨百姓,自然国富民强:文景之治三十税一,这么低的税,你道国家吃亏了么?几年下来,国库里新粮压陈粮、穿钱的绳子都朽烂掉,锈成一坨坨的铜钱堆积如山! 罗军师的公子,那位风度翩翩的少军师,时不时乘了尤参将新换的快船到各府拜访,现在已经跟不少知府成了朋友,有时候甚至直接搭官军水营的便船往来。尤参将兜里有的是银子,在少军师的牵线搭桥下,也跟几个府的水营将领喝成好兄弟——结果水营里的快船成批的报废,尤参将的两个水营则清一色地换了快船。 简敬能、李、滕、寇几位收获更大,除了白花花的银子,更有朝廷的各种嘉奖和推荫:简敬能授太子少傅,两子先后被授世袭三代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李、滕二家公子授的是锦衣卫镇抚使、就连寇士毅的长子也被授了可袭一代的锦衣卫千户武职*。至于襄阳副将关盛云,则由郧阳巡抚转达了圣天子的口头褒奖,嗯,还有一个御赐的荷包。据简敬能回奏,那关盛云闻听后当即激动得萎顿于地嚎啕大哭涕泪交流,半天爬不身起来——感动得大人们差点起了以后是不是饶他一命的念头……当然,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不久,吏部起草、内阁票拟、圣上批红的南直隶官场的处理意见也发了下来:江宁巡抚钱谦福调任山东巡抚、南直隶布政使罚俸一年、按察使罚俸外加革职留任、扬州知府岳琪贪渎,着解送刑部问罪(旋即“因病暴亡”途中)、扬州府同知洪镛图、通判白晗章勾结盐枭,已畏罪自杀,抄没其家,家属流三千里、淮南水营记名总兵李威疲玩渎懈,斩立决,全家发往云南充军…… 当然,除了几个顶包的倒霉鬼,被关盛云黑下私货的各位大人们实际上不仅没损失,还都赚了一笔——蓝家彻底完了,被连根铲除,真正查没的财产足有百万之巨,而解送入库的只有三十余万两、现成的反面教材血淋淋摆在那里,其他盐商纷纷主动报效,加起来又是三十万两…… 淮安府、扬州府、庐州府、安庆府等沿江一带,知府也陆续换了一茬儿。值得一提的是,户部四川清吏司主事宋明议,以京察一等(守廉、才长、政勤、外加年富力强等)的优异成绩,外放了庐州知府——户部十三清吏司,“南直隶州、府、卫、所诸事向由川司兼领”,外放到庐州自是熟门熟路,顺理成章。朝里的大人们都在私下里传,这位宋知府早先是翰林放的知县,进而通判,大计优等入户部,这次放了知府,若是再做出些成绩再回朝,前途便不可限量了! 大宁杜家在热火朝天地组织生产、乌皮和程哈儿堂而皇之地水陆运输、官军每隔十天半个月便会轻而易举地“截获”一批、然后就地装上早就候在一旁的各州府官船扬帆四去,各府县官庄的生意红红火火……以前偷卖川盐的私庄都不得不改了行,各地押运走私的团伙也不见了,整个湖广的治安一下子好了起来。 各府都有了钱,于是开始修官道、造新船;简敬能在新授了秀才功名的杜员外的大力协助下,把大宁、大昌到荆州府、郧阳府的山路进行了拓宽,沿途还真的修建了几处“堡垒”——只是这些堡垒在修筑的过程中好像完全没考虑过易守难攻的军事用途,尤其出入口,都是怎么方便怎来——所以看起来更像是超大规模的驿站!每个“堡垒”都预建了许多空房,少军师把军中伤残的官兵们安顿在空房里,每人再配上几个流民做帮手,不久,茶馆、酒肆、书场、杂货铺、打铁的补筐的做扁担卖麻绳的作坊……便全开了张。一开始的主要顾客是程哈儿川流不息的运输队,再后来,在长江的枯水期和难以行船的汛期,很多客商也纷至沓来。驿站,哦,错了,堡垒,像磁石一样,把散在周围山里的流民全聚了来在附近开荒。终于,在荒山野岭间,奇迹般地冒出好几个繁华的市镇。大宁和大昌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其热闹程度不输哪个府城! 简敬能大人亲自做媒,少军师迎娶了杜员外的掌上明珠。婚礼别提多热闹了,与少军师交好的府台大人们纷纷亲自往贺,其他地方来的至少也是个同知,连湖广三司的大人们都送了重礼,以至于大宁大昌和谷城的几位县尊只能在院子里露天喝喜酒。号称酒量为大宁之冠的杜大虫替妹夫少军师挡酒,然后便睡了足足三天——就连杜段和杜姨也都被和蔼可亲地封大人们灌得不省人事……从此,大家彻底成了一家人,关盛云大军在川鄂交界的地方牢牢扎定了脚跟。 收获最大的自然是关盛云。近五千万斤川盐,除去分给各位大人的那部分,再扣除掉杜员外的产运成本,足足有十几万两的净利润。再加上张丁和尤福田这一对活宝冤家用缴获的两淮漕船贩货收入和几处“堡垒”的税收,头一年便有近三十万两的进账! 不过,这些钱连同关盛云一路的掳获迅速地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在罗咏昊雄心勃勃的规划下,三成被用来建设、打通川鄂陕的运盐通道,其他则都花在了军备上。 按照关盛云的命令,多半的辅兵在各地官府的帮助下以新抚流民的名义重新隶入民籍,每人拨了二十亩荒地,不会或不愿种地的也都发了遣散费,全部安了家。同时各营进行了空前规模的扩编:特意留下的有战斗经验的精壮辅兵就地转为战兵,部队从原有六千人的规模一下子扩编到万余。为了避免树大招风,六百人挂了简敬能抚标的名义驻扎在郧阳府,又抽了三千多精锐老兵放在大宁看守老巢。从流民里招募了五千名新辅兵——已经暂时安顿下来的部队对辅兵的依赖性已大大减少,这五千辅兵服务六千多战兵绰绰有余(大宁和郧阳两处由当地提供辅兵或民伕支持)。被选中的流民们欢天喜地:不仅吃食比普通官军的战兵还好,大家也都亲眼看到了关大帅如何安顿退役的弟兄们,落选者则逡巡在营外久久不愿离开。 过了几个月,圣天子收到了简敬能的一份奏章。除了言辞切切地表达了对进京面圣瞻仰天颜的深切渴望,简大人不无沉痛地报告圣天子,自己在监造堡垒时中了荒山密林里的瘴毒积劳成疾,经过川鄂名医的会诊,郎中们一致判定,生命的延续只能靠本地林中一种寄生在千年老藤上的毒蘑菇做药引子——可惜这种蘑菇摘下后六个时辰便会化作黑水儿毒性药效全无……换句话说,让简大人离开便是要了他的性命!因此恳求圣天子开恩,允许家人过来照料,顺带着为自己送终,简大人自己已下定决心,要为圣天子奋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嗯,严格意义上说来,简大人也不能算撒谎——只要换个人,真相就会立即大白天下,别说简大人自己,全家谁也活不了!所以只能横下一条心,既然已上了关盛云这艘船,便只有一路走到黑了。 不止吏部,所有的京官儿几乎都收到了来自湖广各位大人私下送出的重礼,就连最厉害最挑剔的御史言官们也都转移了目标开始痛骂他省。即便有个别人不买账,微弱的声音也会迅速被淹没在雪片般的漫天颂赞里——没得说,以漕粮为例,诸省实解户部定数八成者为优绩,而湖广最低的完成率也在九成以上! *明朝从景泰年间,作为特异军功保举荫叙,文臣荫子武职逐渐成为制度,并成为最高层级的表彰。 【六日还是停更。读友们多多分享。多谢。】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作乱 第一百三十三章作乱 后世不少人都认为明朝最大的特色是宦官专权。尤其是满清,为了避免重蹈覆辙,特地为宫中的太监们制定了非常严格的规定以防患未然。效果不错,清朝的历史上确实有不少很出名的太监,比如安得海、李莲英、崔玉贵等。但大家同时也都承认,这些公公们再不堪,却也都没掀起什么波澜——不过,这丝毫不妨碍他们背黑锅。而事实上,这个群体中的很多人,其实都是被严重的污名化了。我们以李莲英试举几例。 其一。北洋水师成军,李鸿章奏请朝廷检阅,慈禧令李莲英随醇亲王奕譞(音“宣”,光绪帝生父)前往。整个行程,李莲英躬身服侍奕譞,递旱烟打洗脚水,每日侍其入睡后才回到自己房间休息,以至于不知情者皆目其为醇亲王府内监。检阅完毕,醇亲王令摄影师为“上至提镇道府,下讫护卫队长”拍照留念,李莲英坚辞婉拒不就。 其二。 庚子事变,慈禧与光绪仓皇西逃,夜宿破庙。李莲英给慈禧请过晚安后至光绪处请安,发现光绪坐在孤灯下不睡,于是劝解道:“皇上早些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呢。”光绪黯然道:“没法睡啊。出来时匆忙,没带铺盖。” 李莲英哭了! 边哭边叩头说:“奴才该死。如果皇上不嫌脏,奴才这就把自己的铺盖给您抱过来,您将就一晚。” 然后,自己坐在门外廊下守了一夜! 光绪回到北京后曾亲口说:“如果没有李莲英,我活不到今日。” 其三。慈禧死,李莲英在宫中为其守孝百日后向隆裕辞行时,把历年得到的所有赏赐全部上交,道:“这些都是皇家的东西,不能流落民间。奴才小心保管了几十年,全部奉还主子。”后来其墓被掘,空无一物! 说到底,太监是皇帝的私奴,除了某些极其罕见的情形,他们的特殊身份决定了必须对圣天子绝对忠诚的天然属性:一旦脱离皇权,他们便彻底失去了自身存在的意义——帝制时代,谁敢用太监为仆?所以我们看到,那些被形容成权倾朝野的巨宦,如刘瑾、如魏忠贤,皇帝轻飘飘一句话便俯首就戮,别说负隅顽抗,连象征性的分辩都没有。 明朝的太监专权确有其事,但并不是问题的核心所在——大行其道的伪君子文化才是!所谓的伪君子文化,就是以文官集团为代表的沽名钓誉立牌坊成风。“平时袖手谈心姓,临危一死报君王”,嗯,平时啥正事也不干,最后烂命一条,这算好的!最要命的是为了哗众取宠搏“名声”,明目张胆地以“大义”为遮羞布,往死里折腾。比如,给皇帝认亲爹。 到了明朝中期以后,整个文官集团的风气已经完全脱离了正常轨道,皇帝为了对抗枢权对皇权的制约(很多都是为了显示自己的“犯颜直谏”而故意添乱的),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家奴,太监集团。当然,历史是文官书写的,所以,天下倾覆,女人和太监便成为理所当然的背锅侠——若是实在分量还不够,再推出来一两个奸臣,完事大吉。 京师的大小臣工都收到了来自湖广的重礼,于是纷纷把寻衅滋事的目光投向了其他地方,尤其是四川——那里正发生着另一场战事,乱得很。换言之,只要想挑毛病,现成的小辫子一抓一大把。 圣天子的爱将孙杰这阵子日子很不好过,虽然偶有小胜,但一直被张虎压着打。没办法,孙杰手下确实都是孙老爷子留下的精锐,战力在大明的官军序列中首屈一指。但总共只有四个战兵营,人数两千出头,加上辅兵也不过五六千之数;而张虎坐拥十几万乌合之众,根本就不在乎人命。孙杰可舍不得把自己的家底彻底葬送在川北的血肉磨坊里。 其实张虎作乱这事原本不该发生。 安化王朱寘鐇,就是那个朱铲铲,折腾出那场造反闹剧时,几乎所有边镇接到他“同举义兵,共讨刘瑾,以清君侧”的檄文后都没当一回事,除了延绥镇把檄文封奏朝廷,大多数既没有报告也没采取什么对策。 第一个起兵平叛的是陕西总兵曹雄,而张虎,则是曹雄手下的马兵把总。是役,听到朱铲铲已被仇钺生擒的消息,率领叛军在黄河渡口堵截曹雄的何锦、丁广等人见大势已去,弃军败逃,叛军大溃。张虎率手下骑兵十人一路越关追出贺兰山,终于在边墙之外(今阿拉善左旗地界)将几人的亲卫斩杀殆尽,把何锦、丁广等头目尽数生擒! 然而! 永远对人不对事的大明文官集团对此集体视而不见——因为曹雄是刘瑾的姻亲! 不仅如此,曹雄的下场很惨:流放戍边!第一个起兵,而且大破叛军的堂堂军区司令,被发配去做最底层的叫花子兵! 总兵大帅尚且如此,张虎的境况更是好不到哪里——生擒何锦、丁广等人的大功必须落到远离战场几百里外杨大人亲信的头上啊。为了防止事发,有人想让张虎永远闭嘴。本来,笑眯眯拎着刀进营“请”张虎跪下听“赏”,本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报个“死于乱军”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朝廷才不可能在乎死掉哪几个炮灰呢! 可惜,进营的几位找到张虎刚刚说了半句话,脑袋就都陆续飞上半天空——张虎和他那十个兄弟一句废话没说,直接拔刀了! 因为他们事先得到了消息。 给他们传递消息的,是此役的第一功臣,仇钺。 仇钺本姓王,本名已不可考,无非阿猫阿狗之类,出身于平凉府镇原一个普通军户的家庭。有次跟百户到赤木口(今三关口)巡边,不料和前来打谷草的蒙古同胞们来了一场偶遇。在敌众我寡的短兵相接里,巡逻队全军覆没,小王同学被一记铁锤砸中后背,昏了过去。等他醒来,撒腿就往平吉堡逃……然后,便遇到了三个“贵人”——落在大部队后面的三个腿脚不怎么利落的蒙古同胞! 别看年纪都不小了腿脚也不好跟不上大部队,但蒙古族同胞每人都有两样宝贝:胯下的蒙古马和颈上的首级啊!非常鸡贼的小王同学知道自己再年轻力壮也跑不过蒙古马,于是装作奄奄一息,半真半假地挣扎到一片小树林里,骗得三位下了马跟进来……终于赢得了捉迷藏游戏的大奖:三级货真价实的“虏首”和三匹蒙古马! 凭着这等军功,小王同学一跃而成百户军官,并得到了宁夏都指挥佥事仇理的赏识——认其为义子!小王同学从此改姓了仇,既然做了军官也不能再叫阿猫阿狗了,重新起名字时琢磨着得威武霸气些,便叫了钺!再往后,“仇理卒,无嗣,遂令钺袭其世职”!正德二年,擢宁夏游击将军。 一个黄沙漫天苦寒边地的游击武夫,那些文官压根就没看在眼里,谁也不稀罕搭理他。然而等身陷虎穴的仇钺领着百十个家丁立下生擒安化王的大功,那可不一样了:这怎么行?得参丫的,否则咋能体现咱们这帮人的存在价值! “臣闻钺本首鼠两端,见首逆大势已去遂乘其不备而发也。” “臣附议。经臣密加查访,其人实乃为腾达而背祖忘宗之徒!” “无耻小人!” “反复无常,(韩)信(吕)布之属!” 一把年纪的仇钺(时年五十二岁)知道无论如何也辩不过那帮家伙,忍了、老上级曹雄被充军而自己实在无能为力,也忍了、但听到有人要来给张虎等人“论赏”,三十多年军旅生涯的仇将军*心底那股袍泽间的惺惺相惜之情再也压抑不住,于是张虎们提前得到了预警。 张虎率先暴起,曹雄的几千兵卒群龙无首,小半当场溃逃四散,小半老老实实呆在营里等候明镜高悬的朝廷伸张正义,还有小半心一横索性跟了张虎。熟知边军各营堡虚实的张虎率领众人避开屯有重兵的玉泉营(仇钺的防地)直奔西安所(今宁夏海原),然后沿着靖虏卫与平凉府的边界一路南下巩昌府,在号称“陇蜀咽喉”的玉垒关(今甘肃文县玉垒乡)沿着葭萌水(今白龙江)直抵四川保宁府,并一举攻下了川北重镇广元!至于那些留在营里,没跟着张虎鱼死网破舍命一搏的小半曹兵们大多求仁得仁——张虎的杀官造反已铁证如山,进一步印证了大人们慧目如电料事如神。既然曹部已经成为叛军,那便得围歼痛剿啊!追不到张虎没关系,反正追上了也未必打得过,这不是有乖乖束手就擒的几百号人么? 几百颗首级交上去,又是一场大捷! 如果说张虎的造反其实本就是被逼出来的,但如果没人捣乱,数不足千加诸人心惶惶的溃兵们也绝无可能做大。张虎率众从西安所一路南下,抵达巩昌府的通渭后便面临一场灭顶之灾:北有追兵,东面二三百里只有几个小村落完全无法补给,西面是墙高壕深的巩昌府——东西这两个方向还全是陆路,交通极其不便,乌合之众们走不多远便会自行溃散。而南面,巩昌知府薛成业已调集漳县、宁远(今武山)、秦州(今天水)等地的重兵和丁壮堵在伏羌(今甘谷)严阵以待!对这一切,两眼一抹黑走一步算一步的张虎完全懵然不知,在通渭抢了几十只大小渔船便沿着华川顺流而下。华川在伏羌呈倒“T”字型汇入东流的渭水——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意外,这条路的尽头便是伏羌:华川的尽头,以及,张虎人生的尽头。皆然。 不过,关键时刻如果没人捣乱便不是大明了。巡按陕省的御史俞朝智(字礼仁)愤然参奏薛成业擅离府城!俞御史才不稀罕到实地亲自考察环境,看了会山水画一样的地图便得出结论:巩昌府离通渭那么近,伏羌那么远(地图比例严重失调,实际上距离差不多,像一个等腰三角形),你不迎头痛击,分明是畏敌如虎!况且府城四通八达,万一有失,百死难辞其罪! 为了显示自己的凛凛大义,明人不做暗事的俞巡按把参奏副本直接甩了一份给薛知府。薛成业看完脸都吓绿了:别看监察御史是七品官,但却是“代天子巡守,知府以下均奉其命”啊!二话不说,立刻带领全部人马一溜烟跑回了巩昌府。 薛成业离开的第三天,张虎便直接开进了几无设防已然乱成一团的伏羌城。 不久,圣天子看到了俞巡按“贼势甚嚣,然臣未雨绸缪,屯坚兵于巩昌,幸保未失”的奏章频频颔首。可惜,宫墙太高,圣天子没看到伏羌城内的大火、京师太远,圣天子也没听到老弱妇孺濒死的呼号。 张虎的第三次生死考验在玉垒关。玉垒关,素称“陇蜀咽喉”,三国时期魏将郭淮曾亲率大军在此筑城攻击蜀将廖化(就是那个“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廖化)。后来邓艾伐蜀,败姜维于玉垒关桥头,姜维弃关,退保剑阁。张其光曾做《玉垒关》诗,其中用“天开一堑锁咽喉,控制西南二百州”来形容雄关之险与军事意义。 玉垒关属巩昌府治下,东面不远是陕南的汉中府,西面离岷州卫也很近,南面是四川的龙安府与保宁府。如果陕省的两府一卫配合四川两府南北夹击,张虎纵有三头六臂也绝无生路。不过,薛知府再也不敢踏出陇西(巩昌府城)半步、岷州卫和汉中府倒是派了兵,然而都是陈兵府界:岷州卫的兵马屯兵两河口、汉中府则在阳平关“张网以待”,绝不向前半步,摆明了一副:“只要你别过来兄弟我绝不挡路”的架势。最最要命的——近在咫尺的四川三司没有得到任何预警!好吧,几个府卫原本都派了信使,只是有的伤了脚,有的迷了路,还有一个小队在羌水里翻了船……等四川三司接到邻省的“预”警,张虎已经壮大到两万余人的队伍早已攻陷广元,并拿下了剑州(今剑阁。明朝的剑门关又称剑阁,在剑州以北)! 富庶的天府之国已腹地洞开! *毕竟有擒拿首逆的大功,仇钺在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同时还是被朝廷封为咸宁伯。一般情况下,平叛是个非常好的借口,可以大肆暴掠一番。然而仇钺没有那么做,宁夏百姓感其“不扰兵戈”之德,为仇将军建了一座祠。 【欢迎转发。】 一百三十四章 入川 一百三十四章入川 剑州的位置太重要了。顺嘉陵江而下可以直抵保宁府城阆中、向西,则是龙安府的重镇江油、东面是巴州(今巴中)和南江,南江以北,越过大小巴山便回到了富庶的陕西汉中——而若挥师西南,过了绵州(今绵阳),兵锋便可直抵四川的省城:成都府! 剑门关是天险,但张虎没费什么力气便拿了下来。 由于守军事先没有得到任何预警,张虎所部又本就是明军装束,沿着葭萌水顺流而下,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便直接开进了昭化县城。屠了县衙,凭着知县的官印,押上几个衙役做向导,马队出身的张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咫尺之遥的广元。在这里,张虎遇到后来被他倚为膀臂的一员虎将,方戈。在后者帮助下,打着“堵截山匪”的官军幌子,大队再次沿嘉陵江南下,轻而易举地赚开了剑门关。 等在剑州稍稍站定脚跟,张虎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认真琢磨起下一步来。在此以前,客观地说,张虎们只是一路亡命,完全不知道该向何处去,以及自己的未来到底在哪里。 此时的张虎所部已经扩充到三万余人,不过,在到达广元以前,能上阵真刀真枪地阵战的,还是从曹营带出来的那千把兄弟,余者大都是沿途掳掠而来的百姓。张虎裹挟这些百姓的目的,就是怕万一遇到大股官军围剿,可以驱赶百姓们绊住官军自己跑路——出身官军的张虎深知,这些收割起来毫不费力的首级功对自己昔日同袍们的诱惑力有多大。没想到这一路下来,一点儿像样的抵抗都没遇到,这两万多张嘴给张虎带来了极大压力。若不是在剑阁缴获了海量的屯粮,这伙人也还是撑不了多久。 比粮草更重要的,张虎在广元还捡到了一支整编的军队,比军队更有价值的则是方戈——这位北川官员们帮他提前准备下的好帮手! 四川都司府在广元有驻军,“洪武三十一年置利州卫于广元县”,屯兵的营垒就设在县城东面几里外。张虎孤注一掷地攻下广元时当然不知道身旁便是个正规卫所,可利州卫的军户们却都知道有贼杀进县城。然而,大家什么都没做,就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热闹——因为他们已经饿了好久了! 利州卫有指挥使、指挥同知,不过,这些官职早已都变成朝廷重臣子弟的荫职。以指挥同知吕智云为例,便是河南左布政使吕慎吕大人的公子。吕藩台曾任山东按察使,任上疏导大运河有方,有力保障了朝廷的漕运,经漕督保举吕臬台以漕功左迁河南左布政使,吕公子也被授了利州卫指挥同知。嗯,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吕智云同知今年七岁,虚岁。 在这些世家的眼里,朝廷荫叙的武职只是个荣衔,科举才是入仕的正途,谁也不可能真千里迢迢过来做叫花子头,弄不到几个钱还成天被大小文官们收拾。现在利州卫最大的官叫方三槐,官职是指挥佥事,也是军屯的大地主。方佥事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他倒是纳了房妾,但还没娶正妻。毕竟是朝廷正四品的武官,娶妻当然要门当户对,可真有些社会地位的正经人家除非实在没办法,谁也不会情愿把亲闺女一把推到火坑里:生下的孩子世世代代都脱不了军籍!不过,方地主几年前就被下了狱,在广元的牢里奄奄待毙,现下也就是比死人多了口气而已。 事情的起因是方三槐得罪了蜀王府。两年前嘉陵江水患,不仅冲毁了方地主的大部分军屯,蜀王名下的王庄田也有些损失。若是以往,蜀王府调人的命令你借方地主几个胆子他也不敢不给。因为地处两省交界要害之地,利州卫正儿八经的战兵还真有七八百号人,挂了两个营的编制。剩下其他绝大多数军户都是农奴,就算累死也没啥,哪天去朝天关一带搜捕些流民补上也就是了。事情坏在广元知县樊仰寰这里:王府只要八百人,为了表现自己的忠心和能力,樊知县找到方三槐一开口就是两千,还都得是精壮!方三槐一听就傻了眼:手下男女老幼军户全算上总共不到四千农奴,大都住窝棚里。不同于有墙护着的城里,搭在低洼处的窝棚被大水冲走了多半,人自然也是凶多吉少,现在能喘气的农奴只有三千挂零,一下子抽走两千,还得营里给他们预备干粮?剩下的老弱病残无论如何也喂不饱两个营的战兵啊!尤其是时有时无的粮饷已经拖欠了好久,营仓里应急的一点点存粮也都被大水冲去便宜了鱼虾……把这帮家伙逼急了,说不好会酿成兵变呢!勉强交了五百人出来,把樊知县惹怒了:别跟老爷哭这些没用的!拿兵变吓唬谁呢?你敢给本县拆台让老爷我在王爷面前丢面子?行,你等着! 广元县的南面,靠近保宁府附近的苍溪县有个云台山,山上有个云台道观。正殿里供的是太上老君和张天师,偏殿里有个三眼龙王塑像*。嘉陵江大水过后,一众信徒从四面八方跑来拜龙王,观里的道士不能白收香火钱啊,掐指头煞有介事的算了一会就给大家支招:这次大水是群鬼作祟,鬼怕日头的阳气白天不敢出来,晚上在家里挂盏红灯笼就可以驱邪啦。于是入了夜,周围的府县,不少人家都亮起了红灯。无知愚民们的这种情形很常见,饱读“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保宁知府、苍溪知县等地方官见惯不惯了,谁都没怎么往心里去。 也是活该方三槐倒霉催的,人手不够了就照例派了几队人马出营抓流民。这帮家伙都是咋咋呼呼地一路招摇过市,哪里管你什么良民还是流民,扒拉到碗里就是菜,反正即使抓了在籍的良民正好还能榨出些油水呢……于是不少人跑樊仰寰大老爷这里鸣冤。 同样饱读诗书,又正琢磨着怎么收拾不识抬举的方匹夫的樊青天倒没想什么怪力乱神,而是马上就联想到了另一个故事。 黄巢点灯的故事。 传说黄巢强攻浑城三天不下,于是亲自潜入城中侦察。遇险,被一老者所救。老者又指点了入城密道,为了报恩,黄巢嘱老者等到大兵入城时家悬红灯为记,即可免遭兵祸。回营后黄巢按老者指点破城,然见城中百姓皆挂红灯,知老者意图保全阖城百姓,遂未作烧杀,更没把百姓抓去做他著名的“两脚羊”。 大兵们成群结队地公然掳掠四郊、城里百姓们人心惶惶夜悬红灯……你这不是要趁乱造反么?!樊大人不仅立即向保宁府发出警报、并抄呈给了临近的龙安府、夔州府,而且,更是给成都府和蜀王府也都报了一份:“臣忧其效‘黄巢点灯’故事,五内如烹!”——樊大人的拳拳之心跃然纸上! 保宁知府段元济(字始悦)对事件的原委其实知道个七七八八。如果樊知县只是报到本府,只需要把方三槐喊过来痛骂一顿,教他给樊知县叩头认罪,大不了再赔点银子,这事也就过去了。但樊仰寰嚷嚷得邻府乃至蜀王府尽人皆知,小小的保宁府可就捂不住盖子了——到最后就算是虚惊一场,谁能说樊知县时刻心系蜀王千岁安危是错的?以前王爷未必知道北川的一个小小知县是谁,樊县玩了这么一手,虽然有些不按套路出牌,多多少少开罪了顶头上司,但能让王爷千岁留个深刻的好印象,值啊!话说回来,万一真闹点什么乱子出来惊了王爷千金之体,别说知府的这顶乌纱帽,脑袋都铁定保不住呢! “臣不畏人讥臣杞人之忧,臣实恐激飓熛(音‘标’,火星飞溅的样子)怒之风皆起青萍之末。人皆知常议曰防患未然,孰可大话炎炎必保其无?”看着樊知县给王府奏本的抄本,段知府只有同意抓人这个选项了:两头都被这厮堵死了——谁说我杞人忧天随便,但万一有点什么乱子,责任可全是你的! 樊知县先是抓了几个营兵。被夹棍夹断了腿的家伙们都亲口承认方三槐确有反意、又抓了几个夜悬红灯的百姓,几板子过后师爷一开导:“仔细想想,是不是听到过挂红灯免灾祸的传闻啊?冤枉?哼,为什么不抓别人单抓了你等?放心,你们是愚昧无知被人利用,官府不会追究,但是你们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啊……”大家便都在一个字也不认得的供状上画了圈。 于是人证有了。 物证有的是——营里刀枪弓弩都有,连铁甲都有二十几领呢! 这就叫铁证如山。 若不是都司府出面干涉,方三槐的脑袋早就挂在成都城门口了。并不是方地主跟都司府关系有多好,一个川北山旮旯的指挥佥事巴结不到四川都司府——只因为谋反是大罪,一旦坐实了都司府必定难辞其咎,受牵连的人绝对少不了,所以都司府才会出面。于是方三槐像皮球一样再次从成都府的大牢里被踢回广元由樊青天复审,最后的结论是:谋反的证据或稍嫌不足,纵兵为祸的大罪绝难逃脱! 先押着吧。 时间一久,大人们也就把方三槐给忘了。 樊知县没忘——因为利州卫军屯册下可有好几万亩地呐。若是能趁此良机圈几千亩出来,这一任知县就没白做! 可惜,有个家伙挡路:方三槐曾认过一个义子。就是方戈! 方戈是个千户。戴罪之身的方三槐当然没办法让方戈袭了自己的官职土地,但营里的兵们都服他。方三槐入狱后,众人俨然拥这厮为首,利州卫的军户们也就勉强维持着没散掉。一心盼着他们逃散四方的樊知县当然不会给这帮家伙好日子过,这几年的米豆扣得特别狠,大量的军粮都堆在剑门关的库里发霉。正酝酿着找个罪名把方戈也抓起来,张虎这帮人便直愣愣地冲进城,把樊老爷和衙门里的人屠了个干干净净。 常言道,官军天职,唯贼是讨。 还有另一句:天子不差饿兵! 饿得再头昏眼花的军户们毕竟都是本地人,张虎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们,但他们都看见了张虎这帮人冲进广元城。打,还是不打?方戈立马土丘,望着广元城里冲天的浓烟也犹豫了那么一小会儿,脑子里两个小人儿在激烈地交战。 一个说:“看看呗,狗官想饿死咱们,凭啥还替他卖命?” 另一个说:“看啥子哟,干脆一起去砍狗官给爹报仇啊!” 于是樊仰寰的脑袋刚刚高高地挑在城门楼上时,方戈便带着两个不满编的战兵营直接投了张虎! 方戈在牢里把方三槐背出来,后者在义子的怀里咽了气。从此,张虎麾下多了一员虎将。熟悉川北地理军情又勇武过人的方戈,则给张虎,这只狂暴的疯虎,插上了一双翅膀。 *确有此事。传说当年张天师手牵一只猕猴来云台山云游,山上立即显现出一尊高大无比的龙神——显然,龙神就是云台山的保护神。据此,后来道士建云台观塑龙神像时,就抓了只活猴灌醉泥封在龙神像腹内(做下这等缺德又残忍的事情,即便真有神,能佑护你么?),以求天师显灵、龙神保佑。 那十年,龙神像被砸,发现其腹内真有一只干瘪的猴子骨架,颈上系一条早已残破的红绫,“云台化县xxxx”等字迹尚依稀可辨。再后来,猴骨架被当地一个叫张某年的农民当作药材给卖掉了! ——好吧,希望吃这药的那位勇士平安——尽管立登仙班的可能性更大得多。 第一百三十五章 好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好人 无论是各卫所的分布以及兵力战力,还是地理水文环境,方戈对川北的情形熟悉得不得了。但他毕竟只是个千户,不仅对成都府一无所知,对省城更有一种骨子里的敬畏。所以,方戈给张虎的建议是南下:先把保宁府的府城阆中打下来再说——如此,从北向南,广元、昭化、剑州、苍溪、阆中……所有据点便连成一条线,嘉陵江的上游就牢牢控制在手里。到时候再看情形,既可以继续沿江向南进攻顺庆府、进而重庆府、若是战事不利,还可以沿江向北,再次跑回陕西汉中府。 关盛云同样在陕省起事,然而关部的挥师南下本身带有很强的目的性,完全按照罗咏昊军师给他制订的“割据湖广”的战略规划行军。一路上每到一地,大小罗都会收集官府舆图、寻找向导,为大军的下一步行止做未雨绸缪。而张虎则全然不同:做官军时原来的驻地是宁夏卫(今银川),东面、北面、和西面都是茫茫戈壁和磨刀霍霍的蒙古同胞,被逼反后只能无头苍蝇般一路向南撞下去,别说对四川一无所知,自从踏进陕省中部的平凉府就开始两眼一抹黑哪里都不认识了。能囫囵着活到川北,凭的完全是运气和大明各地官员们的扯皮推诿。因此,听方戈建议打阆中,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直到剑州被流贼攻陷,保宁知府段元济才从逃人那里知道自己的治下出了大麻烦。但除了四处求援,什么办法都没有,每日除了去桓侯祠*拜祷,就是坐在府衙里叹气。 保宁府衔接川陕,向为兵家要地,理论上来说,周围有不少驻军。而且,即便北面的剑门关丢了,沿江还有铁山关、梁山关两道关隘之险可依。城南是南津关与和溪关,本也不怕受到夹攻。但,这些只是理论上而已——否则,段元济绝不会这般如坐针毡。 原委还得从两年前那场水患说起。 连续四十多天暴雨如注,随后奔涌咆哮的嘉陵江吞噬了沿途的一切:庄稼、房屋、百姓……县、州、府城里面还好些,毕竟有城墙护着;但城外几百里范围内,开始是一片泽国,等洪水退去则是地狱般的景象:到处是人畜肿胀的尸体,不少甚至挂在树上,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恶臭,一无所有的饥民形同鬼魅流离失所,偶尔更能听到人相食的传闻。 四川素称天府之国,富饶的成都平原粮产颇丰,各府的官仓里都有不少储备,如果及时开仓放赈,流民本可以迅速得到救济,假以时日,妥善安置后,社会秩序的恢复也要不了多久。 官府也是这么做的。可惜,这时候偏偏来了一个好人…… 监察御史屠吉椿(字永年)真的是个好人:两袖清风,铁面无私,不畏权贵,心系百姓……屠御史个外号:屠官人。这固然有他姓屠的原因,顾名思义,被他拿下的贪官污吏也绝不在少数——每到一处,少者三五人,多者十余人,众官都是闻风丧胆。 但屠御史有两个缺点。 一个是无条件地偏袒穷人。只要有了纠葛,不管是民间诉讼还是民告官,只要案子被屠御史知道,不管有理没理,又老又穷的那个肯定赢。对此,屠御史振振有词:就算他不占什么理,可你看他穷成那个样子,富人嘛,吃点亏也不损大体,就当救济了,怎么了?圣贤书的“老吾老、右吾幼”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另一个缺点,就是读死书,认死理,一切行为标准都按圣贤书上的来。 听到嘉陵江水患的消息时,正要到四川上任的屠御史刚刚行船到重庆府,闻讯也不去省府成都了,二话不说就要北上。暴涨的涪江拦不住屠御史救民水火解民倒悬的决心,弃舟登岸,快驴加鞭……嗯,就是快驴加鞭,监察御史地位高,品级低,只能骑驴,一路向北。在清居山附近,顺庆府(今南充)的远郊外,屠御史见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场景:一个老妇人架起一堆火,火上烤着一个婴儿的尸体,老妇人边烤边哭边吃! 几乎崩溃的屠御史当然立即令人将老妇人拿了,正要下令就地正法,老妇人的呼号却让他改变了主意:“这是我的孙子啊大人!儿子媳妇都死了,孙子也刚刚饿死了!如果我不吃,定会被他人刨出来吃掉的啊……” “为什么不放赈?地方官是蛇蝎么!”满腔怒火的屠御史驴不停蹄地星夜北驰,天蒙蒙亮时,终于远远望到了顺庆府的南城墙。 远处有一大群人在拥挤着,不知在抢什么。 尽管肚子很饿,但清脆的开道锣声代表了朝廷和官府无尚的威严,人群呼啦啦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屠御史看清楚了,一排十几口大锅在冒着蒸腾的热气,旁边是一群持刀的兵卒在维持秩序。 “嗯,原来是在放赈呢。看来这顺庆府的官应该还可以,昨日所见,可能是距离太远,鞭长莫及。唉,罢了。”屠御史心里刚刚稍感安慰,但等来到近前细看,不禁再次勃然大怒:饥民都跪在道旁,身旁破碗的米豆杂粥里,沙砾肉眼可见!屠御史来到那一溜大锅旁,用木勺搅了几下,舀起一勺:没错!粥里确实掺了不少沙土粒! 哼!你象征性地放赈,却往米豆里搀土——然后便可上报核销中饱私囊!愤怒的屠御史铁青着脸挥挥手,扬鞭入城,直奔官仓。一进门便亲眼看到一个身穿大红官服的家伙在指挥着皂吏们把整袋整袋的大米往地上倒,旁边有人在用木锨向米堆里扬进沙土!红官服的旁边是一个身穿蓝色官服的家伙——好啊!一个知府、一个通判,你们这等狗官竟沆瀣一气!本官受天子之托,查的就是你们这等贪官! “来人,给我拿下!” 没等他们明白过来,这两个丧尽天良的狗官便被按倒在屠御史的脚前。 “巡按大人容禀……” “哼,还想狡辩?本官亲眼所见,岂能有假?给我批颊!狠狠地抽!” 跟班脱下鞋子,用鞋底一通大嘴巴子把两个狗官抽成了口里只能呜呜作响的猪头,满地牙。随后屠御史吩咐了跪在地上的皂吏们几句“天日昭昭”的大道理,扭身去了府衙。正在城北监督放赈的知府同知闻讯赶来,屠御史也知道,如果此刻把所有官员一网打尽,百姓们都得饿死,于是吓唬了他几句,然后继续北上。 到最后,屠大人亲自坐镇保宁府一个多月,强行平抑了高昂的米价,亲眼看着秩序井然,方才心满意足地去了成都。 可惜,屠大人并不知道,保宁府和顺庆府已经烂得几乎不可收拾。 程西是西充丰乐人。闹大水时仗着身强力壮总算逃得性命,后来和一些劫后余生的家伙们聚在一起,总共有百十人。大水过后,野菜、蛇鼠等什么都没了,大家伙吃树叶、啃树皮,甚至吃死人,眼看要饿死时,总算挨到了官府放赈。粥里有不少沙土,但饿极了的人谁会在乎这些?每天早晚两次粥,性命总算能保住了。屠御史在阆中南门外见到领粥的饥民里面就有程西。 等那个骑驴的大人离开的第二天,再领到的粥显然好喝多了,一粒沙土都没有,里面还放了盐,那一丝丝的咸味简直能顺着舌尖一路沁到心里,那滋味,别提多美妙了!然而程西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帮人这回真的可能要饿死了! 跟始终生活在阳光下的屠大人不同,程西从小就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所以,他知道,无论多么光芒万丈地耀目,阳光永远有照不到的角落。那里发生的事情,才会决定他这样的小人物的生死。粥里有沙子,这是知府大人的好意,只有真正脚踏实地从基层做起、而且真正关心百姓生死的父母官才会这样做——因为从知府同知、通判、判官、县太爷、县丞、主簿、班头、皂吏、民壮……这一路下来,每一个层级对下一级都拥有绝对的权威与权力。白花花的大米,黄澄澄的豆子,本身就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如果里面掺了沙土,那些坐拥巨大权力的老爷们可能看不上眼,下面有心想贪一些的家伙们能力有限,拿也拿不了多少,无论如何,总会有一半左右能落到饥民的肚里。 这些,便足够能让人活下去! 等程西吃到十足的美味,他便知道,这一刻,确实有阳光照到了自己栖身的这个角落——但同时程西也知道,要不了多久,阳光便会移去,而自己,绝对等不到享受阳光的再次沐浴便会悄无声息地、悲惨地死去。 果然,美味的咸粥只持续供应了四五天,然后就由早晚两次变成了每天一次。这时候程西听说那个大人已经去了保宁府。 每天一次继而变作时有时无,粥里也不再有咸味,清汤寡水的能照见人影。城南的粥棚是最后一处断粮的,此前他处的饥民口口相传,全跑过来,已经聚了小两千人。连续三天不见放粮人,不知哪个喊了一声“进城吃饭去啊”,程西就被人潮裹挟着冲进了南充城。 疯狂的人群冲进所有房屋,抢劫了他们能见到的一切。 官兵来了,于是一场混战,到处都是死人。 等程西领着众人从北门逃出来,南充城里的大火整整烧了五天五夜。南充成了白地。 “去篷州(今蓬安)吧。只有城里才能找到吃的!”程西带着剩下的几百人杀向北面的篷州。 篷州里也燃起了冲天的大火。不过这火却不是程西他们放的,而是城里人自己闹出来的乱子:屠御史见到城中米铺的粮价竟高企到三两五钱一石,又怒了! 抓了哄抬物价发国难财的奸商,强行把米价限定到一两以内……然后,见无利可图,再也没有粮商向蓬安贩米、城里原本有不少存粮的富户们也不再肯把家底拿出来贱卖……再然后,城里开始饿死人了! 屠御史眼里的秩序井然,只是亲眼见证了南充知府前车之覆的段元济,动用了手边所能动用的一切力量,在御史大人眼皮底下勉强维持着而已,而屠大人见不到的地方,早已经糜烂到无法收拾的地步。等屠大人意气风发充满自豪感地地离开保宁去成都府不久,程西的那伙饥民已经在蓬安城南的凤皇山里建起潦草的营寨,一年多便渐成了气候,时不时越过府境到保宁府的南部(“南部”既指保宁府南,也是地名,就叫南部县)抢一把,人员也扩充到了三千余众…… 防这些人越境抢劫段元济已经头大如斗了,张虎再扑过来,可怎么应付? *张飞在阆中被部下张达、范强所杀,头颅被二人所挟欲投东吴。途中闻吴蜀已然议和,乃弃其首于江。后为渔者获,葬于云阳,尸身葬于阆中张飞墓,并建祠纪念。明永乐间以铁铸张飞武像立于墓亭,成化年又建“万人敌”楼,召其武功。段元济便是到此拜祷。 【六日停更。读友们多推荐,欢迎转发。】 第一百三十六章 保宁 第一百三十六章保宁 方戈当然早就知道保宁南边的程西这帮人。如果方三槐还在领军,利州卫的这些兄弟该早就被调过去戡乱了。可惜,义父前脚进大牢,后脚程西就在南部县大抢了一把,而方三槐的罪名是“谋反作乱”——换成任何其他罪名,文官们还能让其“戴罪立功”、有这顶大帽子扣着,大家心里都清楚:利州卫人心惶惶,能服众的方戈满心恨意不能指望,火线提拔个什么家伙强行统兵,军汉们不会买账,与流民一打照面,大概率可能就真的杀官造反了!所以谁也不敢动这个念头。为了避免闹出什么乱子来,还不能让他们吃饱……段元济也知道就这么拖着绝不是个办法,迟早还是得乱,但得过一时是一时罢,犯不上因为要替个素昧平生的武夫伸冤给自己立刻惹上一身骚。因此,保宁府战力最强的两个野战营就被扔在府北继续挨饿,段知府把手里剩下的的兵力多半部署在南部县,少半据守南津关与和溪关:只要顺庆贼们别来骚扰保宁府,就算把邻府祸害成白地,爱咋地咋地吧。 为了一举拿下保宁府,方戈派了把总路通和几名得力手下,避开嘉陵江的主航道,顺着小潼水直抵篷州,与程西取得了联系。方戈用脚趾头猜也知道程西这伙人眼下最缺的是什么,所以,特地让路通几个从剑州的官仓里背了几十斤白花花的盐巴带上。这条水路上段元济的哨卡设在柳边驿,有一个步队的驻军。不过路通在那边有熟人。大家本就同病相怜不说,等路把总做出“大军不会攻击”的承诺后,几名军使不仅没遇到拦阻,还得到了保宁通用的新腰牌,并在驿站换了几匹官马和一艘快船。 凤皇山里的程西这阵子日子非常不好过。南充的那场大火把府城烧成一片瓦砾场、篷州烧的倒没那么彻底,却也凋敝得一塌糊涂,抢过几次以后早已没了什么价值:去的人少了抢不动,去多了不值得——最后那次抢劫的收获实在可怜,以至于回程的最后一天,大半兄弟竟是饿着肚子回到山里。好在老弱妇孺们在大山里开了些荒地,刨山菜摘野果挖鼠洞捕鸟捉蛇对付着总算没饿有死人——不过因为弄不到盐巴,所有人都有气无力的。西边潼川州的盐亭便是产盐区,只有三百来里,然而这段距离对程西这伙叫花子流民来说就像天边般遥不可及。 与段元济一样,程西也知道,这样下去绝不是长久之计:那两道草草搭就的木栅栏是老巢仅有的屏障,如果真有官军来攻,绝对挡不了一两个时辰、而自己这边的几千人,刀枪加在一起只有三百来件,从来也不可能进行什么阵战训练,金鼓旗帜的号令更是想都不用想,现在还能苟延残喘的唯一理由就是没人来打而已。所以见到方戈的军使和几十斤盐巴喜出望外,一口答应了夹攻保宁府。程西开出的条件让张虎很开心:入伙。 段元济倒也并非什么都没做:他下令苍溪知县王超放弃县城,率精壮协防保宁府。苍溪铁定是守不住的——水路,嘉陵江穿城而过、陆路,云台观香火很旺,四面八方都有路,哪怕再有四五个营也根本不可能堵得过来,何况没有。 此前为了增强南部的防御,从铁山关、梁山关陆续抽调了一半以上的守军去南部。得知弃守苍溪的消息,两处留下的守军嚷嚷着谁都不肯继续留下来送死,也干脆全部调回府城。 索性坚壁清野罢。 坚壁清野是书面语言,执行起来说白了就是毁掉一切:各家的存粮全部搜出带走、农具家私能带的带,带不走的毁、水井能填的全填,填不了的污染掉或干脆往里面扔人畜死尸——虽说靠着嘉陵江,贼人们不可能缺水,但能让贼们多费点力气,嗯,尤其是往别人喝水的井里撒尿拉屎扔死尸的感觉确实很爽,所以衙役军兵们做起来都很卖力……最后再放上一把大火,让贼们别想睡在有房顶的屋里!什么都不给张贼留下,希望这帮家伙能在保宁府高高的城墙上撞个头破血流,然后知难而退转去找别人的麻烦。 如果换做他时他地,段知府的做法无疑是上上策,可惜漏算了一点:包括他自己在内,文官们对利州卫和周围千百户所多年的克扣大都屯在剑州——因为水患,屠吉椿在川省足足耗了一年半之久,刚刚回京复命没多久,谁也没来得及偷卖掉,加上川北军事雄关重地朝廷本身的粮草战略储备,张虎所部和方戈等人完全不愁吃的——战兵们的两餐顿顿干粮,就连裹挟的百姓们,每天也都能喝上一顿稠稠的杂粮粥。 王超把苍溪能抓到的丁壮都带去保宁府协防。宁阿龙是个身强力壮的铁匠,当然不能放过。然而,宁阿龙十二岁的弟弟宁阿虎却在一片哭天抢地的混乱中不知去向。阿龙急红了眼要去找,“想逃?你这厮竟要投贼么!”衙役的铁尺狠狠抽在背上,紧接着右臂便缚了长绳,与认识或不认识的邻居乡人被成串一步三回头地牵赶去保宁府。 两天后的夜里,宁阿龙和几个伙伴被分配到北墙守夜,夜盲的阿龙眼里还是朦朦胧胧地看到了远处一片模糊的金色光芒——阿龙知道,那是五十里外正在烈焰里熊熊燃烧的家乡。杀贼?杀贼为的该是保家啊!贼还没来,先把俺家烧了?那俺是为谁杀贼?就算杀了贼,俺的家谁来赔?这些道理宁阿龙想不通。再联想到生死未卜的弟弟,两行泪水无声地滑过肮脏的脸,宁阿龙哭了。身旁的伙伴也纷纷开始抽泣。“俺的家、俺的娘哟……”有人瘫软在墙上哭喊出来。 “啪”! “啊!” 刀鞘抽在身上的闷响伴随着惨叫,紧接着垛长小旗官的咒骂声陡然响起:“兀那直娘贼*,祸乱军心,再嚎丧老子一刀劈了你个野驴日的!”听口音,小旗官是外省人,可能是充军来的吧。 “军爷,俺娘还在外面哩!求求你开恩,放俺出去找俺娘吧,小人给军爷磕头哩。”挨了打的同伴不死心,在哀求着。 “啪”,又是一记刀鞘,不轻不重的抽在其脸颊上:“放屁!找你娘?能把你媳妇找过来老子骑便放你出去!给老子闭嘴!”斑驳的火把光影里,那张忽明忽暗的面孔挤出邪恶的狞笑。 “求求军爷开恩。”又跪倒了几个。 “呜呜呜,俺爹也在外面。” “俺婆娘和两个娃儿都在外面啊军爷……” 墙上一阵纷乱,跪了一地的众人显然让小旗官感到有些惊惧,强作镇定地厉声喝道:“都给老子闭上鸟嘴!杀材们想投贼造反么!” 众人不敢再喊,低声呜呜地哭着。听到这边的动静,隔了几个城垛的丁壮们骚动起来,有人也开始向自己的垛长哀求,继而差不多整面北墙都有些纷乱起来…… “嘟……”尖利的哨音响起。不一刻,值夜的千总带了十来名亲卫一手高举着火把一手拎着明晃晃的钢刀大踏步开过来,口里喊着:“营啸!杀!” “啊!”跪在地上无声抽泣的宁阿龙耳畔是一声惨呼,紧接着半边脸一热,滚烫的血溅到脸上——小旗官向身旁的同伴一刀劈下,抽搐着的尸身歪倒在宁阿龙身上。 不远处又是几声惨呼,跪在墙上的众人都趴在地上,再也不敢出声。 “再敢喧哗惑乱军心,这些便是你等猪狗的下场!都给老子睁大狗眼看仔细些!” “把这些首级割了,尸身推下去喂狗!” 趴在地上的宁阿龙觉得身上一轻,偷偷把紧闭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侧脸望去,小旗官拖开压在身上的尸体,把淌着血的刀子在鞋底上正反蹭了蹭,然后插回鞘中,拔出腰间的解首刀蹲在地上,在用力割那个同伴的头颅,几步外另几个军兵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宁阿龙不再感到恐惧,睁大了眼睛看他揪着发髻拎着头颅起身。火光里那首级张着嘴,血沫把舌头、牙齿和下巴染得触目惊心的红,泪痕顺着半张的眼睛流下来,在脸上冲出两道晶晶的亮光。也许是火把的映射,宁阿龙含泪的双瞳里也有两簇火苗在燃烧。 “看什么看!把他推下去!再闹老子也割了你的狗头去!”小旗官喝道。 “首级都给老子腌好!等杀退了贼一起报功!”是带队千总的声音。 宁阿龙与同伴默默地爬起来,合力把无头尸体推下城墙。四目相接对视的一刹那,宁阿龙在同伴的眼睛里也看到了两团火光。 又过了两天,北面涌过来无尽的人潮。张虎的攻击开始了。 *直娘贼,这个词语的解释有两种说法。按照《红楼梦》里面的解释,“直”做“入”讲。另一种说法似乎更有道理:“直”是“值”的通假字,当“卖”讲。 一百三十七章 夹攻 一百三十七章夹攻 张虎的人马开过来,并没有立即组织攻城,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战斗如出一辙,战兵和辅兵……哦,好吧,裹胁的百姓们,都先在城外驻扎下来,现场打造各种器械。 张虎跟关盛云一样,都是边军出身,以前主要的假想敌是马背上的蒙古同胞。勇武没得说,带十个人就敢驰骋几百里生擒叛军首领。但说到攻城战,除了爬城墙需要架梯子、敌前冲锋要推个楯车等普通人都知道的常识,其他一概不懂。而方戈是正儿八经的内地官军,自小长在营里,论骑马砍人的野战肯定比张虎逊了不止一筹,但颇知守战,知守便知攻,攻城器械什么的都了解个七七八八。不过,方副帅——嗯,张虎自封了大帅,第一个率了差不多同样数量正规军来投的方戈自然而然地成了副帅——也只是命令制造大量云梯,除此以外只是象征性地做了几部城门撞车,其他啥都没做,面对阆中巍峨的城墙,方副帅仿佛胸有成竹。 保宁府北墙和东墙上的守军胆战心惊地看着城外铺天盖地的“贼众”:绝大多数是布衣百姓,男女老幼都有,混杂在一起,稍远些是戎装的贼兵,中军设在城外三里左右。少数百姓搭了窝棚栖身,显然,这些是炮灰军里的小头目。所有人都在忙碌着,不少人在挖围城沟,以阻止城里可能发动的逆袭。挖出来的泥土混了树枝枯草被装在麻包里堆在左近,攻城时会用来填壕。这是标准做法,袋子装满了土会很沉,背着跑不快——攻城时将领们才不会在乎会死多少掳掠来的百姓,但死尸太多阻住了路则会贻误战机。也有很多人在远些的山上砍树,一天多的功夫,原本郁郁葱葱的小山就变得癞子的脑袋似的,露出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黄斑——段元济虽然下令坚壁清野,但周围全是山,实在烧不过来,也不能烧,否则保宁城就会陷在火海里,不用等贼人来攻了。 苍溪知县王超这阵子干脆住在北墙上——虽然有段知府的命令罩着,但言官们可不是吃素的,败了固然是死路一条,只要打胜了,就一定有人会跳出来各种骂,连知府大人自己都铁定会被喷个满头狗血……理论上,骂归骂,只要打退了贼,朝廷一般不会把你怎样,但言官们的骂是给圣天子听的,人家吃的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这碗饭!万一圣上觉得哪句骂在了点子上,心里对谁有了成见,那以后仕途可就大大地不妙了。所以,无论如何,也得有个好表现,将来分诉起来才能让圣上心里别留下啥坏印象。 王超能躲来府城,自己却不能跑去成都,无路可退的段元济每天也都会过来忧心忡忡地张望上一两个时辰。就这样又过去了两三天,墙上的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对面摞起来几百部云梯……然而,惨烈的攻击却迟迟没有开始,贼人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守军没给丁壮们发武器:他们的任务是投石——需要体力,而且相对来说危险性更大。军官们再三强调:等贼人来攻时,一定要探身投石,哪个怕死的杀材敢隔着墙垛乱扔浪费石料,一定也会被当作石头扔下去!不用兵卒们相逼,宁阿虎和不少苍溪的丁壮们日日夜夜的守在墙上,瞪大了眼睛在远处虫蚁般忙碌的人群里努力分辨着自己的亲人。自从大声呼唤亲人名字的一两个丁壮被守城军官毫不留情地砍倒,没人再敢发声,但雪亮的钢刀和激飙的鲜血阻不住一双双充满企盼的目光。 出人意料地,战斗率先在南部县打响。程西的几千乌合之众,仿佛从地里冒出来一样,打了鸡血般地扑向南部县城。 隔壁顺庆府的篷州已被这帮饥民洗劫过许多次,城墙都被扒出好几个大大的豁口,完全失去了保护功能。不过,居民们也积累起丰富的经验:如果贼人来得少,大家便聚在几个高墙大院里拼死守护自己那点宝贵的血汗粮、如果来犯者人多势众,则干脆扶老携幼地逃向北方的旷野,最远的甚至能一路跑到保宁府南部县的城郊。程西这些人跟百姓们耗不起:一切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都被带走,能找到的草席瓦罐等“宝贝”一次比一次少。拆院墙是一件很耗费体力的事,不消一刻便会饿得前胸贴后背,谁都不会费那个力气,最多不过就是气急败坏地放上一把火。很有意思的是,时间长了,双方竟产生了一种默契,放火变成了不满情绪的某种表达:通常都会选择某个独立的房舍,火势不会像南充城那般蔓延开来——真把这里烧成白地,百姓们活不下去彻底逃散一空,便破坏了这种奇妙的共生关系。哪怕有哪个百姓逃得慢被撵上,一般而言也仅仅是被抢走食物,极少闹出杀伤人命的事来。在野外过上两三天,耗到程西们垂头丧气的离开,百姓们便再次扶老携幼地回来,提心吊胆地等待下一次大王们的卷土重来……像极了草原上食草动物与掠食者的周旋。周而复始。 这次程西们倾巢而出,挑着扁担拎着麻袋,独轮车里推着老的萝筐里背着小的……这番景象可把篷州的百姓们吓坏了:看样子山里不知遭了什么大灾,这是彻底不过了的架势啊! 逃吧! 没想到,几千饥民竟直接穿城而过,几乎没在篷州县城做任何停留,尾随着北逃的百姓们一路向南部县涌来。 逃灾的百姓们都随身带着自己的大部分家当,时间一长,哪里跑得过那些只拎着木棒锄头领头追赶的家伙们?而且程西这伙人简直是孤注一掷,饿极了就随便在哪里刨坑垒灶生火做饭,吃完了一抹嘴,也不再管炉灶,站起来继续向北走、后面的直接往尚有余烬的灶里塞两把柴,或烤或煮,匆匆吃两口也是拔腿便跟上……两天后,终于有百姓被追上了。 出人意料地,饥民们不仅没有抢劫,反而热情地招呼着:“来嘛,搭个伙嗦!一起去南部耍耍,那里有堆成山样的大米,肚皮敞开了吃噻!” 南部的守军见过许多次逃贼灾的百姓,一开始也没在意:大部分百姓们在郊外盘桓两天也就都回去了,少数年轻人会顺便进趟县城逛逛开开眼界,不过最多一两日也还是会离开——篷州那里至少还有房子住,总比露宿南部街头好得多。等觉得这次事情不对劲要关城门,已经完全阻不住源源而至的人群了:程西领着几百有武器的“战士”要么推车要么挑担,混在最前面的难民队伍里,直接涌进南部县城的南门。 如果是真刀真枪的打,这几百号人绝不是守军的对手——抛开战斗经验武器装备什么的不论,单单从人数上来说守军便有几倍的优势。然而,这帮人的任务只是抢门,南部是个小县,没有瓮城,几百人都挤在狭小的南门洞附近,再多的官军兵力也施展不开。南门外旷野里成千上万的流民,每一个都不要命的向城里面挤进来,最早混进城的那些人再放上几把火……不明就里的守军一下子就崩掉了。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发生什么像样的战斗,南部县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丢了。 南部知县周峻见机得早,收拾好细软,被溃逃的守军拥着一路逃向南津关。虽然《大明律》明确规定地方官有守土之责失土论死,周知县倒是并不怎么担心——因为,他可是为朝廷、尤其是段知府,立下过汗马功劳!屠御史停留在保宁府期间,南部县曾经发生过一桩事故:一个保宁府的富户逃水灾,马车一路狂奔在县城当街轧死了一个小娃。马车绝尘而去,娃儿爹娘找不到肇事者,恰逢屠大人过来,当然要面陈冤情——这不是明摆着给知府大人脸上抹黑、给大人找麻烦么!所以,尽管太祖有百姓可以告官的祖训,周知县也有的是办法:隔三岔五的每每在夜里去他家哐哐砸门“体察民情”兼声色俱厉的“晓以大义”,更安排了皂吏民壮“严加看护”——不打不骂,但你走哪里都有人挡路……最后硬是把这事无声无息地压了下去!有这样赤胆忠心的功劳垫底,周峻丝毫不怀疑知府大人会保下自己。 南津关与和溪关是扼守保宁府南门的两道雄关。既然号称雄关,自然是比有高墙的城池还要难打得多。不过见到南部的溃兵,守军们依旧有些人心惶惶:大家都知道城北来了几万贼人,现下南面的南部县也落入乱民手里,溃兵们为了遮掩自己的胆怯,有鼻子有眼地说乱民们足足有两三万、甚至五六万之众……守军们承平日久,不少人这辈子压根儿就没打过仗,听闻贼人竟有这许多,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嘀咕。 不过,大家的惊惧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保宁府调来了援军。 援军不算多,才两个步队。听口音不像本省人,陕西腔很浓。不过也没啥奇怪的——这个时代,卫所的农兵大都是本地人,而野战军的兵员里则有太多犯了事充军的好汉,哪里人都有。两个队官都有保宁府的腰牌,而且所有人的言谈举止,处处透出朝廷官军的做派——这些细微的差矣无处不在:从对待军官的下意识的态度,到作息的习惯,再到走路的步伐……只要是营伍中人,一望便知,这些假冒不了。尤其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无形的气场,单独一两个人还不是很明显,一列队你便马上知道,这些都是军中好手,全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 守军大都是军户,抡锄头比拿刀熟练得多。因此,每个关虽然只分配了百来生力军,立刻成为众人的主心骨。莫看两个队官都是把总衔,但别说千总,就是挂游击衔的守将跟他们说话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周知县问了他们几句,不过两个把总都不识字,只说原本是龙安府青川所的守军,奉了都司府的命令被调去顺庆府剿逆,因为过境保宁,上面就发了腰牌。大军沿着小潼水陆续南下,原本计划要在篷州集结。他们两个步队在柳边驿得知南部已失,于是直接开到南津关与和溪关等待上级的进一步命令,在此略作休整,得到新命令后就要开拔。 周峻只是个知县,连本府的事情都不可能全然知道,何况四川都司府与邻府的军事部署。不过按照常理,段大人一定会向成都府请援,都司府调动本省兵马直捣贼巢没什么好奇怪的。虽说是误会,人家不是保宁兵,可既然天降神兵相助,周知县岂肯轻易放他们走?巧舌如簧的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说他会亲自负责对上峰解释,而且保宁府利州卫那里急需人才,只要立下战功,定会让段大人出面,以后干脆就留在保宁府吧……两位起先犹豫着不肯答应,周大人急了,索性把话挑明了说:大不了报个战死,领过抚恤后改个名字直接做千总!说好说歹,末了儿又每人塞了足足一百两银,两位才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周大人深谙只要得寸便能进尺的道理,趁热打铁地亲自挑了十名看起来最精干的士兵留在自己身边做护卫。为了让护卫们卖力,周知县打开银箱当场给每人发了十两见面礼——普通兵卒哪里见过这许多白花花的官银,看着这帮家伙垂涎欲滴的眼神,周峻感到自己的安全有了十足的保障。 一百三十八章 陷关 一百三十八章陷关 次日清晨,南方地平线的尽头依稀冒出一些蠕动的小黑点:程西这伙乱民陆续出现在南津关守军的视野里。 关上的守军们紧张起来,不时有人指指点点,小声窃窃私语着。新来的把总王彪面沉似水,手扶着刀柄站在关头上向远处冷冷地望着。身后立着两个亲随,腰板笔直,背上都斜挎了步弓。周峻和南津关守将,记名游击汤众也在关墙上,见此情形,下意识地向王彪凑靠过来。 “王千户,”周峻的称呼已经用上了新官职,“本官可全指望你和兄弟们啦。” “请周大人放心。卑职有数。”王彪答着话,眼睛没看周峻,还是盯着几里外逐渐逼近的人群。 “王兄弟,不怕你笑话,俺没打过仗,这好多贼人,咱有把握吗?”汤众口里小声说着话,也期待的望向王彪。 “汤大人放心。周大人也请放心,这不过是一伙流民。可惜王某带的兵少了些,若是老吴不去和溪关,俺们两个队开了关门直接迎头杀将过去,”王彪抬头看了看初升的太阳,“晌午时分就可以收队了。这等家伙,某刀下杀得没有一百也总有七八十了。” 周、汤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眼神相接,同时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 王彪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向周峻:“周大人,卑职有个把弟也带了一队人。在柳边驿分开后就没再见他,想是末将来南津关,他径直去了保宁府。某和老吴在这里,保宁那边料他也没甚么事了。倒不如某派人把他叫来,大家一起热闹一下。否则,这白捡的功劳硬是没他份,却显得某和老吴不仗义,他也不会依哩。”说完,扭头又对亲随吩咐道:“给老吴报个信问问!” 两名亲卫应了一声,摘下步弓,各自从箭壶里抽出一支鸣镝,先是在嘴巴上轻吹了下确认小孔没有被堵住,随后引弓搭箭,一先一后,两支响箭尖啸着冲上天际。 周峻有些不放心:“大敌当前,怎么王千户还要分兵去叫人?” 王彪应道:“叫人哪里用许多人?某派一个果足够哩。贼人磨蹭到关前怎么也要近午了,等下把他叫来……”说着话,嘉陵江对岸也传来响箭破云的尖啸声。王彪停住了话头侧耳听了听,裂嘴一笑,“三声。老吴也是这意思哩。” 汤众插嘴道:“这响箭啥意思?” 王彪道:“贼人不会过江,肯定是沿着江岸直奔咱们南津关。某若发一响,便是告诉老吴,等某出击后他渡江截断贼人后路,他会回一响。某发两响,意思是某这里有两个队出击——老吴知道某要叫上把弟,他回三响,意思便是三人并肩子立功哩。” 汤众下意识地挠了挠头,手指却碰到铁盔,讪讪地扶了下遮掩尴尬,咂舌道:“好厉害!几声响竟能传递这等讯息!” 王彪笑了笑:“寻常事,没甚稀奇。战场上乱起来谁也不见谁,全靠发个响联系。俺们几个搭膀子久了,彼此都熟得不得了。”随即转向周峻,“周大人,等下某和把弟一起杀出去,您大人和汤大人守定关门就好。劳烦预备些吃食,兄弟们回来肚里都该饥了。首级功全凭大人看着赏,大人答应某几个的事,全仰仗大人哩。” 周峻暗想:自己和守军都不需要迎敌,放几个外府煞神出去跟贼人拼命便可坐收破贼大功?这便宜可占大了!于是彻底放下心来,回到:“如此甚好!王千户放心。” 王彪一抱拳,转身下令:“李松,你去保宁府找四眼狗。刘四,你下去把着关门等某命令。大家都做个记号吧!”二个果长领命,率部下了关墙离开。 这队的兵卒们纷纷掏出绿色的布条相互往身上绑,王彪对大惑不解的周、汤二人说道:“一会打起来会乱得很,几百人难保都认得谁是友军,做个记号,莫砍错了人。”这话让周、汤二人又开了眼界,汤众急忙大声传令道:“认清绿布标记,这是友军,误伤的也要砍脑壳!”说完话回过眼神看到王彪的兵,再偷偷瞟一眼自己带的那帮人才意识到这话有毛病——凭自己这些手脚都在哆嗦的手下,能伤的了那群虎狼么? 守军中一阵骚乱,大家都在身上乱翻,希望能找到类似的东西给自己多加一道保护。可仓促间谁没事会带那东西?此时,程西那帮乱民走在最前面的已经到了关前三里左右。 南津关紧傍着保宁南门,不一会,果长李松的小队便来到了保宁府南门前。他们当然不是来找什么四眼狗的——此刻已控制了和溪关关门和城楼的吴大壮外号就叫四眼狗——李松是来抢南门的!因为前面有南津关挡着,保宁府的南门一直没关,城门官验过腰牌,听说前面关上下来的这队人是过来协防接应的,自是喜出望外,拍着李松的肩膀一个劲地说打完仗就请他大喝一场。 王彪和吴大壮都是张虎最早带的马兵。十个人千里亡命一路下来,水土不服病死俩战死一个,还剩下七位。此刻一个叫牛有田的做了营官,其他六人也都已是各带了一个步队的把总。按照张虎和方戈、程西几人预先商量好的计策,张虎和方戈的主力堵在北面,战事由程西率先在南面发动。不过凭程西的几千流民百姓,别说保宁府,连南津关都绝对不可能打下来,所以王、吴二人领命,用路通弄到的腰牌骗过守军,不止要替程西开关,更要一鼓作气拿下保宁的南门。随后程西率众在城里捣乱,再全力配合王、吴二人打开北门…… 部分因为这个缘故,方戈便没造什么攻城塔楼辒辒车之类的复杂器械。另一个原因是,反正造出来也别指望没有任何训练和纪律约束的百姓们能用——大型器械需要几十甚至上百人合力推动,这种工作通常需要辅兵完成。辅兵们由于对皮鞭军棍等种种酷刑日积月累的恐惧感,下意识服从命令成了习惯,再加上有基层军官现场用刀逼着,所以大多数情况下会冒着守军城头倾泻的火力向前缓慢地推进、而百姓们则不然,他们固然会由于惧怕刀斧加身在一开始推着走,一旦进入城头攻击范围,见到周围同伴的惨死,百分之百会四散奔逃,把塔楼里的战兵们扔在敌人的攻击之下,宝贵的战兵们便会如被囚在棺材里一样必死无疑! 方戈对拿下保宁府信心十足,甚至连观察城墙上指挥布防的土垒都堆得很潦草。 程西混在饥民队伍里,已经逼近了南津关墙上守军的射击极限。随着墙上刀枪反射的光芒越来越耀目、守军的面孔逐渐清晰可辨,人们心里的恐惧感也越来越强烈,脚步便明显慢了下来。见此情形,守军们的士气陡然高涨,一个个挥舞着兵刃,对下面的人大声叫骂,用一切恶毒的话语掩饰自己刚才的胆怯。弓兵们则从箭壶里抽出羽箭搭在箭台上准备射击。 王彪的战兵们已在他身后列好了四路纵队,二十名枪兵拄着长枪,刀盾兵的圆盾都背在背上,刀也都在鞘里,除了呼吸声,队伍里一片肃静。汤众看看这群人,再扭脸看看自己的手下,两下的对比实在太过鲜明,不好意思地呵斥道:“都给老子闭嘴!有胆的便随王千总出关杀贼!” 关头上霎时安静下来。 王彪对汤众道:“汤大人,莫教兄弟们放箭。这些家伙一下子跑散开,卑职不好追。” 汤众匆匆下令止住了跃跃欲试的弓兵,周峻奇道:“可不放箭……贼们逼到近前却该如何?” 王彪傲然一笑,指着人潮道:“周大人,您看贼人们哪里有什么云梯?即使到了城下,能抠着砖缝爬上来么?卑职等的就是他们走近些!” 看着最前面的流民已战战兢兢地走到距墙几十步的地方,不等周、汤二人说话,王彪自言自语般道:“不等四眼狗了。发信号!” 又是一支响箭尖啸着刺破苍穹,啸声尾音还没有消失,江东便传来吴大壮鸣镝的呼应。 “备战!”王彪一声大吼,刷地抽出了腰刀。 “锵啷啷。”刀盾兵们左手持盾,右手齐刷刷抽出钢刀…… “啊!” 突然,关门下传来一声惨呼,紧接着,惨嚎声便接连响起。 没等周、汤二人从惊愕中明白过来,王彪又是一声暴喝:“杀!”手起刀落,向汤众斜劈斩下! 汤游击的头颅连着小半边颈项滚在关墙上,双目惊惧地大睁着,至死他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见势不妙,周峻转身便跑。一柄长枪从身后斜刺里扎过来,枪尖从大腿正面破肉而出!那个枪兵随即把枪杆一拧,棱形的枪头在肉里硬生生转了个圈,顺势抽了出去,带出了几片碎骨茬儿。疼得涕泪交流的周峻在地上翻滚起来,一把钢刀凌空劈下,周峻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护了下脑袋,随即小半截手臂便落在胸前,然后滚到地上。在昏厥过去以前,最后映入周峻眼帘的是自己昨日亲自挑选的一个护卫狞笑着正要劈下第二刀。 “莫理会这狗官,抢关门!”王彪口里吩咐着,率领一组刀盾兵和一组枪兵飞身扑下马道。 早已知道自己任务的其他战兵,各自组成三五人的小战团,呐喊着向墙上目瞪口呆的守军们冲杀过去…… 王彪冲下马道时,听到吴大壮响箭呼应的刘四已放倒了守门官,他那个果的兵卒们同时暴起,大部分人都砍翻了各自的目标,毫无防备的守军正在哭喊着四散逃开。十名枪兵迅速在门洞里组成一个半圆形防御小阵,迟滞可能会遭到的反扑,刀盾兵们有的加入战团,另有几人合力抬起巨大的门闩。 南津关门户洞开的同时,嘉陵江对岸东南和溪关的方向已燃起冲天的火光:四眼狗吴大壮也得手了。 程西领着众人从关门里鱼贯而入,流民们一边与身上系了绿布的“官军”们热情地打着招呼,一边用棍棒锄头向那些身上没有标记抱头鼠窜的家伙们打去,相互间还笑骂着:“你娃儿怕个啥子哟,老子早就说么得事了噻!” “快追快追,莫教龟儿子走脱!” 保宁府南面的两道雄关屏障陷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