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醉》 第一章 遇险 尹婉兮在菩提寺遭遇刺杀那一夜,正是她十七岁的生日。刺客的剑上淬有剧毒,令她命悬一线,九死一生。 待她醒来,才发现自己的记忆停留在了三年之前,她女扮男装,外出行医归来的路上。她竟失去了整整三年的记忆,究竟这三年里都发生了什么?何人何故要对她痛下杀手? 还不待她将这些谜团捋出头绪,下一个变故接踵而至。 她出身南良首富之家,自幼拜鬼医毒王项子骞为师,习得一身精湛医术,每日女扮男装,化名沉香四处行医,专门救治贫苦百姓,分文不取,小小年纪就赢得了个玉面神医的名号。 伤势无碍之后,因记挂着昔日的病患,她依旧女扮男装,每日早出晚归,一心救死扶伤。 当日天已过午,她赶去郊外一处农家问诊。马车经过乾都最繁华的闹市时,不知何处跑来一个疯汉,一头冲上马车,扑上去就撕扯尹婉兮的衣服,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尹婉兮……尹婉兮” 那疯汉蓬头垢面,衣衫肮脏褴褛,浑身一股浓烈的腥臭之气扑鼻而来,熏人欲呕。 尹婉兮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花容失色,惊叫连连。又不懂武功,幸而师傅亲传过金针绝技用以防身,于是她一边极力躲闪挣扎着,一边翻手亮出金针,用尽全力将那个疯汉推开一点距离,然后趁势将四根金针用力刺入他胸前的两处穴位。 纵是武林高手,结结实实中了她的金针,也必定会内力被封,形同废人,再无伤人之力。 可眼前的醉汉明明被刺中气海大穴,不但没有呼吸困难,栽倒在地动弹不得。反而更加疯癫亢奋,嘴里不干不净,说的浑话越发不堪入耳。 “滚开!” 尹婉兮拼命抵抗,一边又迅速将十几根金针接连刺入他周身要害的穴道中,可那疯汉依旧毫无反应,盯着她被撕烂的衣裳两眼放光,笑得猥琐下流。 那疯汉力气极大,眼看身上的男装被这疯汉几下就撕扯的破烂不堪,只要再扯两下,必定让她衣不蔽体。 形势危急,她急的直欲吐血,恨不得一头碰撞死,也不堪此等奇耻大辱。正当她挣扎在生死之间,近乎绝路之时,只觉车身一震,一双大手猛然抓住那疯汉的背心,将他一把拽出车外,狠狠摔在地上。 “尹婉兮,嘿嘿,美人儿……”那疯汉仿佛无知无觉,倒地瞬间就翻身爬起,一脸痴傻的笑着,向车厢里冲去。 尹婉兮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婢仆成群,何曾受过如此屈辱,此时惊魂未定,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身上衣衫褴褛,实在无法见人,只得紧紧扯住撕裂的衣衫勉强包裹住身体,缩成小小一团,隔着窗帘缝隙,紧张的望着外面的疯汉。 车夫坤叔本是习武之人,正值壮年,一身筋骨如铁打的一般,力大如牛。 可面对眼前的疯汉,竟也被冲撞的连连败退。就连他拳拳到肉的招架,将那疯汉打的皮开肉绽,口鼻喷血,那疯汉也浑若不觉,依旧爬起来怪笑着冲向马车车厢。 此时尹婉兮才猛然惊醒,这疯汉并非寻常疯癫那么简单,而是被人下手残害,制成了无知无觉的药人。 药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由背后的主人操纵。换言之,这药人是被人操纵,故意现身针对她而来的。 是谁?到底是谁当日要取她性命?今日于闹市之中行此无耻手段,是要毁她名节?逼她自尽而亡吗? 不待她细想,忽听一阵高亢的马嘶声传来,一匹通体黝黑的高头骏马扬蹄停在了马车前,马上一名锦袍男子以雷霆之势纵身跃起,从天而降,一掌重重击在那药人胸口之上。 巨大的掌力将药人一掌击飞出老远,重重撞在街边商铺的青砖石墙上。强大的反弹力令他落地后滚了好几圈才停住,猛的一口鲜血喷出。 然后脸上的疯癫表情骤然消失,浑浊的眼中现出一丝清明,茫然的抬头望了望眼前的情景,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 可眼中的神采却瞬间一黯,连眼睛都没有闭上,就那么死不瞑目的横尸街头。 尹婉兮望着那具血肉模糊,如同一摊破布般的尸体,一时失了神。身为医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作为无知无觉的药人,力大无穷,几乎无懈可击,只有心脏一处是弱点。 刚刚那人以巨大的掌力击碎了药人的心脏,才会破解药人,令他神智恢复清明,可悲哀的是,那丝清明也只有死前一刹。 医者仁心,尹婉兮自幼只以济世为怀,一身医术救人无数,何尝见过此等可杀而不可救之事! 想到此处,忽觉心口处一阵剧痛袭来,令她浑身一紧。 糟糕!体内的奇毒发作了! 师傅明明叮嘱过,她被刺客所伤,体内中了奇毒,切不可大喜大悲,妄动肝火,以免毒发之苦。 要解此毒,需要两味罕见的秘药,师傅正在抓紧寻觅,尚需时日。所以为她配了暂时压制毒性的药丸,让她毒发之时,服下即可无碍。 她忍着胸口的剧痛,慌忙翻找怀中的药瓶,可伸手一摸却空空如也。一定是被刚刚的药人撕扯时,不知掉在了哪里。四下寻找,一目了然的车厢内却不见踪迹。 胸口的剧痛一阵紧似一阵,此时已蔓延至整个胸腔,连同心脏都剧痛无比。 她痛的一头栽倒在地,额头上的冷汗濡湿了发丝,身子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捂着胸口,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痛不欲生,令她喘不过气,几乎窒息。 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死死抓紧胸前的衣襟,竭尽全力想呼吸一口空气,也终究只是徒劳。 终于,手上渐渐失了力,眼前的光线被黑暗吞没,她蜷缩在马车车厢里,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分不清是何处传来一阵剧痛将她惊醒。眉心不禁紧蹙,艰难的睁开了眼睛。 面前一名三十岁左右,生的眉目疏朗,温润如玉的锦袍男子,正捏着细细的金针,在俯身为她施针。 看清面前之人,她瞬间想起了马车上的那名疯汉,慌忙起身,将身上的被子掀开一点,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好,那件被撕碎的衣袍已经换过,此时自己一身男装,穿戴整齐。 松下一口气,瞧了瞧眼前之人,她眼眶忽然一红,哽咽着叫道:“师傅!” 项子骞见她醒了,便轻轻将她身上的几处金针取出,慈爱的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说道:“师傅都知道了,兮儿别怕,有师傅在。” 尹婉兮伏在项子骞肩头,呜呜咽咽的啜泣起来,好像满腹委屈的幼童,终于扑到娘亲怀里一般,说不出的软弱可怜。 项子骞轻轻揽着她,由着她哭够了,才轻轻替她拭去眼泪,关切的问道:“可还有哪里疼?哪里不舒服?师傅给你熬了药,定惊安神的,你趁热喝。” 她乖巧的接过药碗,低头正欲喝,却突然发现师傅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不知何时竟负手站着一名陌生男子。 尹婉兮刚刚经历一番变故,此时仍旧惊魂未定。陌生人的出现令她心下悚然一惊,端着药碗的手不禁明显抖了一下。 “兮儿莫怕,这位是忠亲王,你以前也认识的,并且知道你的身份。是王爷击毙药人救了你,见你毒发昏迷,就将你接回王府,派人请我前来。今日幸亏王爷及时出手,救你性命,护你名节,兮儿,你当叩谢王爷的救护之恩。” 尹婉兮闻言四下瞧了瞧,才发现此处果然不是尹府。忙将手中的药碗放下,缓缓起身,抬眼略略打量了这位忠亲王一眼,只见忠亲王年约二十多岁,生的剑眉星目,俊美异常,轮廓分明的脸上却透出一股凌厉果决的杀伐之气,令人不敢侧目。 一身墨色锦袍,恰到好处的勾勒出他颀长英武的身躯,宛如暗夜中的雄鹰,冷寂孤清,孑然独立间,掩藏不住傲然天地的王者之气。 她垂下眼眸,盈盈下拜:“小女叩谢王爷的救护之恩。” 骆少钦伸手虚扶了一把:“兮儿言重了,请起。” 尹婉兮起身,忍不住又打量他一眼,兮儿?他竟唤她兮儿!这是家中父兄长辈们才会唤的乳名。师傅说她与王爷以前相识,看来在她失去的三年记忆中,不知何时结识了一位王爷。难怪对他并无丝毫记忆,却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莫名觉得熟悉。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兮儿自伤后便失去了一段记忆,虽觉得王爷面善,却想不起何时与王爷相识的,请王爷勿怪。” “无妨,身子无碍最要紧,遗忘的事情,慢慢来,总会记起来的。”说着,他转身将桌上的药碗端起来,递到尹婉兮面前,柔声说道:“兮儿受惊了,把药喝了吧!今日的事,你切莫伤心。有本王在,你放心便是。” 尹婉兮接过来饮下,举动间,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一截如雪般的皓腕。只见上面青紫淤痕交错,足可以看出,当时的马车之上,尹婉兮是如何的拼死挣扎,以命相博。 骆少钦深邃的瞳仁瞬间一缩,几乎是本能的上前拉住她的手,将衣袖缓缓拉开。指印淤青,交错蔓延,在雪白柔细的肌肤上,显得越发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这淤痕,可是今日所伤?” 第二章 致命谣言 尹婉兮此时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这些伤痕,闻言,也低头看了看,不在意的说道:“没事的,只是看着唬人,回头擦点药,没两日就好了。” 骆少钦却依旧抓着她的手,盯着手臂上的累累伤痕,目光冷峻幽深,如深沉的夜空。又分明透出几分破碎的沉郁,仿佛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残月清冷的倒影,盛满了掩藏不住的心疼和自责。 尹婉兮自是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神情,简直比师傅对自己的伤势更紧张。 项子骞见他们二人失了神一般各怀心事,便轻生咳了咳,尹婉兮瞬间反应过来,忙抽回手,脸颊微微一红:“不过皮肉之伤,不足挂齿,多谢王爷关怀。” 骆少钦手中一空,那抹柔滑细腻的触感瞬间消失,他的手却仍僵在那里,仿佛失了魂一般。薄唇紧抿,似乎是在极力平复心中的怒意。片刻之后,才沉声说道:“今日之事,本王会追查到底,兮儿今日所受的伤痛,本王定会替你千倍万倍的讨回来!” 区区皮外伤,尹婉兮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激愤,但却隐隐觉得,他眼中的沉痛与自责,比自己身上的累累伤痕更甚。 项子骞又轻咳了一声,说道:“今日之事,是药人在作怪,兮儿,你可看出有什么古怪之处?” 尹婉兮凝神想了想,一想到那药人在马车上的癫狂之举,心里仍有余悸,:“那药人应该是高手所制,所以异常的强悍敏捷,力大无穷。唯一的破绽,只有心脉一处。至于古怪……兮儿记得,那药人身上的气味,似乎并非寻常的血污之气,而是一种说不出的腥膻熏呛,闻一下就令人头晕想吐。说起来……” 她似是恍然大悟:“难道是剧毒?” 项子骞微微点了点头:“不错,那药人乃是剧毒所制,毒性狠辣无比。坤叔跟他交手几个回合,就被毒性所伤,没等到王府就倒下了。我已经喂他服了毒,暂时无碍。师傅有要事需得暂时离开,坤叔就交给你了。千万记得,他伤及脏腑,此时万万不能移动,只要按时施针,好生照料,我会尽快回来。” “知道了师傅。” 项子骞走后,骆少钦便带着尹婉兮立即去偏厢看了坤叔,坤叔自幼习武,体魄强健本就异于常人。可尽管如此,依旧被药人的毒性损伤脏腑,伤势沉重。 尹婉兮为他把了脉,果然如师傅所说,虽凶险,却已无大碍。略略松下一口气,又为坤叔施了一次针,以金针护住他脏腑的正气,不再被体内的余毒所侵。 “咕咕……” 她正一心一意的施针,骆少钦怕打扰她,便坐在一边一言不发,默默的读着一本兵书。此时屋子里悄无声息,静到了极处,因此这腹中的饥饿之声便格外清晰。 尹婉兮今日只吃过早饭,毒发醒来到现在,早已到了晚饭的时候,此时腹内空空,饿的咕咕叫,她才猛然想起,已经一日没吃饭了。 她脸颊一红,神情却依旧不变,拔出一根金针,对着窗外雪亮的天光细细看了看,才利落的收了针。 骆少钦见她忙完了,才含笑说道:“天色晚了,本王也饿的紧了,来人!传晚膳吧!” 他诚意相邀,尹婉兮盛情难却,便与他一道吃了晚饭。席间,骆少钦的种种周到举动,都让尹婉兮觉得,二人相交匪浅。他不但对她的口味偏好,饮食的一些细微习惯了如指掌,举动间更是不自觉的流露出自然的亲呢体贴。 凡此种种,都让她无比好奇,他们到底是如何相识的?又曾经历过什么?二人之间的关系究竟亲呢到何种程度?可一想到师傅的叮嘱,也只能将满腔好奇心压下,不敢开口相问。 当日她中毒醒来,很快便发觉失去了三年的记忆,向师傅询问缘由时,项子骞告诉她,她体内的奇毒还没有解,奇毒封禁了体内的经脉,所以记忆不全。在毒性未解之时,万万不可靠着外力刺激强行恢复记忆,千万不要被好奇心左右,去追根溯源。否则,必遭毒性反噬,轻则毒发,重则危及性命。 骆少钦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只温和的劝道:“我知道你有诸多疑惑之处,本王却也不便如实相告。项师傅说过,只要你体内的奇毒解了,记忆自然会完全恢复。时间不会太久的,兮儿不妨放宽心,耐心等待。本王等着你,记起本王的那一日。” 她忍不住好奇:“记起来又如何?” “记起来……”他温和一笑,满眼希冀:“你便会入王府,与本王同饮青梅酒,共赏百花开。” 她不解他话中之意,可也知道不必相问。只是多少明白了骆少钦对她的亲近宠溺之意,如兄如父,又似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一般,令她莫名觉得心安。 原本有忠亲王骆少钦和项子骞出手回护,尹婉兮又是女扮男装,化名出行,药人之事应该掀不起波澜,更无法波及到尹婉兮丝毫才对。 可没想到,仅仅不到三日功夫,整个乾都便传遍了尹婉兮闹市遇袭,以致失贞的传闻。口口相传,妇孺皆知,将细枝末节描绘的有声有色,不堪入耳,个个如同亲见了一般。 “听说了吗?尹家那个小姐,出大事啦!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家的马车里,被歹徒给糟蹋啦!哎呀!你说是不是造孽呦!” “不对吧!我怎么听说,她是跟一个野男人偷情,在朱雀大街上,当着人来人往,两个人就在马车里,哎呦!情不自禁啦!” “不对不对!你们说的都不对!那尹家小姐好歹是首富之女,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有几个人见过她样貌的?我听说呀!她生的那是仙女一般,尹姥爷爱的跟眼珠一样,轻易不肯让女儿出来见人的,就是怕女儿的美貌,惹来什么灾祸。这不!难得出回门去庙里上个香,就露了这么一面,就被山匪给盯上了。听说呀!还不是一个呢!那尹小姐的喊声,整条街都听见了,那个惨啊!隔壁李二可是亲眼看见的,说是那尹小姐,衣裳被撕的一块布也不剩了,一头撞在马车上寻死,那些山匪见闹出人命赶紧跑了,还是李二给裹了件衣裳,抱着去的医馆呢!” …… 谣言愈演愈烈,添油加醋的版本越来越多。 女子受辱失贞,唯一的出路便是死路。若不寻个机会,一根白绫了断残生,就难免被世人的口水淹死。尹家闭门谢客,门可罗雀。一些好事之徒却日日剧集在门前,开局下注,赌尹家小姐能撑几天,几时自尽。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事情一旦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真相便没有了意义,根本没人在意是非与真相。 尹婉兮把自己关在房中,将头埋进被子里,哭的哀哀欲绝。之后一连多日不肯见人,不饮不食,引得体内奇毒再次发作,大病了一场。 项子骞不分昼夜照料了她七日,开解了整整七日。离开的时候,将一个瓷瓶交给她,轻声说道:“起居饮食不可大意,切莫再因急切恼怒,伤了身子。天大的事情,自有师傅替你料理,你莫急,师傅会给你个公道。” 千金阁中,项子骞一袭水墨绿色暗绣对襟绸衫,手持鎏金玄铁折扇,站在二楼的花梨木镂雕如意祥云栏杆之后,望着下面的满堂宾客,轻歌曼舞,轻摇着折扇,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只是眼中隐隐笼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片刻之后,一名端着酒壶的小伙计快步走到他身边,脆声说道:“这是今日新开的陈酿,周掌柜请先生品尝。” “好。”他端起酒杯,凑到鼻端闻了闻。那小伙计忽然凑近一步低声说道:“禀告阁主,被买通散布谣言的头目皆已查明,可却都被忠亲王府抢先一步带走了,此刻已在朱雀大街行刑。幕后的指使仍在追查,尚无消息。” 项子骞淡淡道:“都杀了?” “回阁主,并没杀,是拔舌之刑。” 项子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酒杯放回托盘:“告诉周掌柜,此酒甚好!” 朱雀大街是南良最繁华热闹的街道之一,每日里车马川流,人潮如织。 此时,平日最热闹的一个交叉路口处,新设了一处邢台。两名人犯被牢牢绑在刑台上,痛哭流涕,不停的求着饶。 四周围观的百姓站的人山人海,围的密不透风,个个屏息静气,鸦雀无声。路口处林立着手持利器的官兵把守,铠甲冷硬,兵器森寒,仿佛一堵堵铜墙铁壁,压在人的心头,令人心里沉甸甸的,只觉得不堪重负。 姜啸站在刑台上,将手中的铜锣用力一击,大喝一声:“都抬头看着!这就是诬陷忠良,毁人清誉的下场!都看好了,管不住自己的舌头,这就是后果!” 洪钟般的声音如闷雷一般炸想在耳际,令人心头一凛,恐惧无声的蔓延开来,众人都将头压的低低的,不自觉的缩紧了身子,有胆子小的,已经开始禁不住的瑟瑟发抖。 “都抬起头!”一声厉喝,人群里一阵瑟缩,紧接着一个一个抬起头来,紧张的盯着刑台。 骆少钦凭栏坐在刑台后的酒楼上,指尖捏着一个小小的白瓷酒杯,轻轻的摩挲把玩着,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 见时候差不多了,他不紧不慢的饮下杯中烈酒,微眯起眼睛,唇角含笑,似是回味无穷一般。身子懒洋洋的靠着,手臂闲适的斜伸出栏杆扶手之外,指尖仍兀自把玩着那只小巧玲珑的白瓷酒杯。 唇角仍含着慵懒的笑意,眸中却陡然寒光一闪,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一松,白瓷酒杯脱手坠落,在空中划出一条清浅的线条,直直坠地,发出一声脆响,摔的四分五裂。 姜啸得了令,大喝一声:“行刑!” 第三章 欲灭南良,先灭尹家。 浑身黝黑,满脸横肉的刽子手晃着膀子,手持长长的铁钳,一步一步迈上刑台。那钳口锋利如勾,泛着凌厉的寒光,让人一见就心底生寒。 一名刽子手撑开犯人的嘴,令一名刽子手举起铁钳,狠狠向犯人的舌头上夹去…… 受刑的犯人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张着大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舌头被一寸一寸拔出,滚烫的鲜血顺着下巴流满衣襟,再顺着衣襟淋漓满地。粗嘎的惨嚎随着浓重的血腥气响彻整个刑场,仿佛自地狱传来,带着惨绝人寰的惊悚,震的人心头剧颤。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撑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有应声晕倒的,瘫坐在地嚎啕大哭的……一时嘈杂的乱成一团。 姜啸将手中的铜锣重重一击:“肃静!扰乱行刑者,立即关押大理寺,绝不姑息!” 人群瞬间一静,哭的,号的,甚至连正吐的搜肠刮肚的,都不敢再发一声。个个脸色惨白,浑身虚软的强撑着。 骆少钦扫了一眼楼下,刑台上的犯人早已晕死过去,一身惨白的囚服上,洇着大片刺眼的血迹,看起来如刚刚宰杀气绝的牲畜。 他唇角微勾,冷冷的浅笑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滑稽的东西。手指慵懒的敲了敲桌面,一名亲兵当即上前,摆上一只小巧的白瓷酒杯,斟了一杯酒。 他端起酒杯,深深闻了一口,凛冽的酒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刑台上,晕死的犯人已被拖走,又拖了一个被吓尿了裤子,浑身颤抖,腿软的不成样子的人犯。 骆少钦身居高处,依然能听见那犯人嘶声哭嚎着,口齿不清的求着饶…… 他眉头微微皱起,似是不耐烦一般,将手中的一口未动的酒杯,随手掷于栏杆外。 又一声脆响传来,声音明明没有多大,却如一声惊雷砸在心上,所有人皆是浑身一震,那刑台上不停哀求嚎哭的犯人更是身子一僵,随即全身剧颤,嘴唇哆嗦着,却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行刑!”姜啸一声高呼,刽子手持着鲜血淋漓的铁钳,一步一步走到犯人面前…… 又一条血淋淋的舌头被掷于地上,人群中接连有人应声而倒…… 如此一杯一杯砸下来,一条又一条舌头被连根拔下,扔在围观的百姓面前。空气中的血腥气已经浓的让人喘不过气,粗嘎凄厉的惨嚎之声,一次又一次响彻耳际,震的人心里泛起阵阵麻痹之意,仿佛连心跳都停止了一般。 待骆少钦一顿酒喝下来,几十条鲜血淋漓的舌头被扔了满地,刑台上仿佛下了一场血雨,暗红的血液顺着木质的边缘流在青砖路上,再渗进缝隙里…… 项子骞的手脚也没闲着,挥了挥手,十几个黑衣蒙面的死侍领命而去,如幽灵般消失于浓墨般的夜色中。第二日一早,乾都城中近百个出了名的长舌妇,无故失声,都变成了哑巴。关于尹婉兮的谣言短短三日内便传的沸沸扬扬,他们可是功不可没。 乾都城里,关于尹婉兮的漫天谣言,一夕之间彻底消失的干干净净,就连尹婉兮的名讳都成了一种禁忌,没人再敢提及,更不敢有丝毫轻慢议论,一切重又归于沉寂。 这一场大病,倒是让尹婉兮想明白了一些事。她虽然只有十七岁,天真年少,可屡次的变故戕害,很难不察觉异常。她再天真也明白了,这又是有心人的暗中拨弄,散布谣言。 当日在菩提寺中,她大难不死。有心人见一击不中,便又利用药人,在闹市之中制造事端,随后散布谣言,利用人言可畏,逼她去死。 这背后之人到底是谁?是何目的?与自己何仇何怨,为何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此人手段歹毒,无所不用其极,以此下作手段,企图杀人不见血!她咬碎银牙,小巧的唇瓣都咬出了血,黑白分明的美眸中一片冰霜之色。 想逼她去死,她偏不!想她以自己的性命去遂了他人心愿,简直是做梦!无论是谁,如此伤天害理,她偏要好好活着,一定要看到此人落网,受到惩罚的那一天! 南良皇宫。 厍狄嫣踏入涵嫣殿时,皇帝骆少恒刚刚离开。 厍狄涵正慵懒的歪在榻上,衣衫不整,殷红的唇角含着一抹得意的冷笑。 听到妹妹前来,她才含笑起身,整理好衣衫发髻,弱柳扶风般的款款出了寝殿。 “姐姐!” 厍狄嫣见到厍狄涵,忙几步奔过来,拉着她的手,刚欲开口,又转头看了看殿中侍立的宫女和内侍,欲言又止。 厍狄涵挥手遣散宫人,厍狄嫣忙道:“姐姐,宫外都在传言,说尹婉兮街头受辱,不贞不洁。这是真的吗?你真的派人对尹婉兮……对她做出那种事情?你这是要逼她自尽吗?” 厍狄涵微微笑了笑,媚眼如丝:“是真是假不重要,好戏才刚刚开始,当日骆少钦和尹婉兮在菩提寺中了我的两生错之毒,我又岂会让他们这么轻易的死去?我要的,是他们受尽煎熬,生不如死!” 厍狄嫣说道:“可是尹婉兮的医术很高明,还有个很厉害的师傅,比她的医术更高明。说不定集他们师徒二人之力,要不了多久,她和骆少钦的毒就可尽解了。” 厍狄涵拉着她入东暖阁中坐下,倒了杯茶,递到她手中,不紧不慢的说道:“嫣儿不必担心,项子骞好歹是鬼医传人,能暂时压制他们二人体内的毒性不足为奇。可凭他是神仙临凡,没有我们厍狄家的解药,也解不了两相错。” 厍狄嫣喝了口茶,抿了抿小巧的唇瓣,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厍狄涵,小声说道:“真的解不了吗?听说鬼医毒王的毒术造诣深不可测,万一被他化解了呢?” 厍狄涵爱怜的摸了摸她的长发,含笑说道:“世人皆知,世间蛊毒出厍国,厍国蛊毒皆出自我们厍狄一脉。两相错乃我们厍狄家祖传的绝世蛊毒,从不轻易现世,世人只知其名,几乎无人见过。鬼医一脉又避蛊毒如蛇蝎,凡鬼医传人,不可沾染分毫。那个项子骞纵有通天的本事,见所未见,他从何解毒?” 厍狄嫣点点头,放下茶杯说道:“姐姐,中了两相错,若无解药,时候一到,必死无疑,骆少钦已经不足为虑了。下一步,是不是杀了皇帝,我们大仇得报,就可以一起回家了?” 厍狄涵娇媚明艳的面庞上,依旧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眸中的柔软之色却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淡的,深不见底的寒意。 她从案上的赤金五蝠捧寿盘中,摘下一棵珠圆玉润的葡萄,细致的剥开果皮,轻轻喂入厍狄嫣口中。 这才朱唇轻启,声音淡淡的,轻柔婉转,带着摄人心魄的魅惑:“大仇得报?还早呢!下一步,我要尹家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厍狄嫣漆黑浓密的长睫毛轻轻颤了颤,看着姐姐又摘下一颗葡萄,一点一点慢慢剥着,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寒意。 不知从何时开始,姐姐变了。 从前的姐姐,身为厍国嫡长公主,端庄高贵,忧国忧民。 但凡臣民有难,每每身先士卒,后天下之乐而乐,深受厍国臣民的敬仰爱戴。 从未见过她这般媚眼如丝,柔媚入骨的样子。 那时,她的笑容总是如太阳一般明艳照人,热烈真挚,像阳光驱散阴霾一样温暖人心。 可是不知何时起,姐姐的脸上总是这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那极淡的笑意令她觉得难言的陌生和心酸。 仿佛冬日的阳光一般,虽然依旧明艳照人,却再无夏日骄阳的一丝暖意。 无论如何普照万物,那惨淡的阳光中,总是难掩清烟一般得萧索阴郁,挥之不去的侵骨寒意。 她看着喂到自己唇边的葡萄,却没有张口,盯着姐姐唇畔那抹冰封般坚不可摧的笑意,悠悠问道:“姐姐,尹家是无辜的,并无对不起我们的地方,为了复仇,伤害尹婉兮,已经是牵连无辜,为什么还要铲除尹家?” 厍狄涵脸上的笑容未变,只是略微僵了僵,随即将葡萄喂入她口中,抓起案上的帕子,一下一下仔细擦拭着自己的纤纤玉指。 声音依旧轻柔,带着十足的漫不经心:“嫣儿还小,本不必知道这些。不过既然事关复仇大计,告诉你也无妨。你以为厍国之祸,只是因为南良兵强马壮,和骆氏兄弟的雄图野心吗?若无尹家的忠肝义胆,誓死效忠,南良怎么会如此兵强马壮?不可一世?尹家富可敌国,是南良的钱袋子。嫣儿细想想,厍国之祸,尹家何尝不是幕后最大的帮凶?欲灭南良,必先除尹家。” 厍狄嫣闻言怔了怔,良久,垂下眼帘,喃喃道:“可是尹婉兮是无辜的,她是受父兄牵连,就如同你我……” “嫣儿!” 厍狄涵忽然厉声止住她的声音,顿了顿,才冷冷说道:“这世上,何来无辜之人?你我最大的过错,就是身为父王的女儿,厍国的公主。尹婉兮也一样,她生在尹家,身为尹仲的女儿,就是与生俱来的罪孽,何谈无辜?” 厍狄嫣不可置信一般瞪大了眼睛,盯着厍狄涵。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嫡亲姐姐说出来的话。 姐姐曾经那般磊落洒脱,爱憎分明。是她心中,不可撼动的骄阳,皎如日月的谪仙。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竟变的这样陌生?冷酷的令人心惊! “姐姐……” 第四章 山魈血案 她忽然眼眶一红,不知为何,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委屈。 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压下泪意,轻轻拉起姐姐的手,她的手纤细白皙,柔弱无骨,可触手却是冷的,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美玉。 “姐姐,你要怎么铲除尹家?尹仲只是一介商贾,既无权臣之患,又于社稷有功,皇帝拉拢还来不及,怎么会舍得下手铲除呢?” 厍狄涵的脸上又恢复了那抹极淡的笑容,她温柔的抚上厍狄嫣的手,握在掌中轻轻摩挲着,笑道:“嫣儿放心,骆少钦是皇帝的亲弟弟,血浓于水,皇帝不是依旧表面亲呢,猜忌之心却一日胜于一日?何况区区一介商贾,皇帝又怎么会真的放在心上。我自有方法,让南良成也尹家,败也尹家。” 两行清泪,自厍狄嫣清泉般明澈的眸中缓缓滑落。 她缓缓抽回自己渐渐失去温度的手,静静盯着厍狄涵,小巧的唇瓣微微颤了颤,终于艰难说道:“姐姐,你变了。我不想再住在那座冷冰冰的王府,不想再做这个让我厌倦的忠亲王妃,不想你再做什么淑妃娘娘,我害怕,我想回家。” 厍狄涵脸色一变:“骆少钦可有冒犯你?他对你不敬吗?” 厍狄嫣摇了摇头,含泪说道:“他心系尹婉兮,从不打扰我,对我也从无苛待不敬之处。我在忠亲王府的日子很清净。” 厍狄涵松了口气,看了看她,默默拿起捐帕,替她轻轻的拭着泪,脸上的神色终于渐渐融化,流露出久违的动容。 她轻轻将厍狄嫣揽入怀中,一下一下抚摸着她乌黑的长发,柔声说道:“嫣儿,我们姐妹如何来到南良,又是如何在这宫中立足,艰难复仇,你都是看在眼里的。姐姐若不变,变的就会是你。如今,纵然姐姐变的面目全非,可对嫣儿的骨肉之情,至死不会变。嫣儿别怕,姐姐永远是嫣儿的姐姐。等我们完成复仇大计,姐姐一定带嫣儿回家。 厍狄嫣离开之后,厍狄涵独自在东暖阁中坐了很久。 傍晚的天光从冰凌纹喜鹊登梅象牙隔扇上透进来,洒下满室薄雾般的余晖。 余晖被冰凌纹的窗格割裂,投下点点暗淡规则的光晕。 黄花梨桌案上団刻的凤穿牡丹,也被这光晕割裂,如同重击之下,势如破竹的大片裂纹,无法挽回的蔓延开去。 连同八宝琉璃榻上,高悬的朱红暗织榴花带子联珠帐,地上的大红色福寿双全云纹地毯,九彩凤求凰云纹灯台…… 一切都是割裂的,破碎的,厍狄涵默默坐在榻上,淡然沉静的眼眸中,潋滟的波光都是破碎的…… 如果她入南良那一日,烈罕没有千里追随,那今日这一切,是不是会有不同? 如果当日,烈罕没有最终死在骆少钦手中,今时今日,她是否会另有选择? 似水年华中,连梦境都是旖旎绚丽的,胜过世间所有。而梦中人,从始至终只有他,她的厍国振威大将军,烈罕。 思绪悠远,天光暗淡,终于将她隠入黑暗,连同满目荒凉,一腔愁绪,通通隠入这无边暗夜。 “天隼,动手吧!干净点,只许成功。” “是!公主殿下放心!”天隼领命而去。 第二日午时,乾都大乱。 百余名药人不知从何处涌上街头,仿佛铜皮铁骨一般无知无觉,力大无穷。癫狂的怪笑着,见人就扑咬残杀。上至王公贵胄,下至贩夫走卒,接连惨遭毒手。有的惨死家中,有的横尸街头,死状都极其血腥惨烈,无一例外。 药人浑身上下剧毒无比,即使没有被药人当场屠杀,只要从其五步之内稍做停留,不出三日,轻则重病不起,重则暴毙身亡。 大批的禁军出动,奉命格杀药人,一个不留。可那药人见到禁军,却似受到了无声的召唤一般,突然僵住,然后浑浊的眼睛转而望向同一个方向,瞬间之后,猛然暴起,潮水般四散奔逃。 禁军兵分多路,穷追不舍,可那药人的速度异于常人,又不知疲倦,跑起来与野兽无异,禁军追到郊外,还是失去了药人的踪迹,无功而返。 接连三日,血案连连,死伤无数,大理寺忙翻了天,倾巢而出,不分昼夜追查药人幕后的真凶。 药人与禁军就像猫鼠游戏一般,你追我逃,禁军稍有松懈,药人就见缝插针的入城肆意杀戮。 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不知其中缘故,只见那杀人狂徒个个目光呆滞,面色铁青,神情癫狂,又无知无觉,怪力无穷,分明不似活人,于是皆说是山神发怒,派遣山魈下山作怪。 一时百姓拜祭山神,烧纸画符,焚香祭祷者成风,弄的乾都城中乌烟瘴气,混乱不堪。 禁军不得不全城戒严,日夜巡逻守卫,禁止百姓焚香烧纸,肆意祭祷,见到可疑之人,便捉拿审问,宁枉勿纵。 仅仅三日,昔日万邦来朝,赫赫扬扬的南良都城便似一座死城。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百姓即使在自己家中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行差踏错,惹来禁军或者山魈。 皇帝在千秋殿中大发雷霆之怒,敕令大理寺连同禁军十日内剿灭杀人狂徒,追查出幕后真凶,处以极刑,以正国法。 大理寺卿徐念几乎急白了头发,可尽管他不寝不食的极力追查,却始终查不到杀人狂徒的隐身之处。只从禁军消灭的几具狂徒尸体身上,发现原来都是药人作怪。而禁军与药人数次交手的过程中,也终于发现药人的弱点,只要一剑贯穿心脏,便可了结药人。 皇上限期十日,眼看还有三日便到了期限,案件却一直陷入僵局,查不到丝毫有用的线索。徐念万念俱灰,已经开始准备自己的后事了,却没想到第七日夜里,事情竟陡然有了转机。 几处巡逻的禁军和大理寺官兵接连在城中各处发现了药人踪迹,众人围追堵截,闹的人仰马翻,半座城都惊动了,最终眼看着药人逃进了千金阁。 千金阁是南良有名的歌舞坊,在南良遍地开花,日进斗金。是达官显贵,风流雅士,闲时品茗饮酒,豪掷千金,博美人一笑之地。 禁军火速调兵,连同大理寺,重兵将千金阁围的水泄不通,然后全副武装冲了进去。 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偌大的千金阁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竟空无一人。别说药人,就连满堂宾客,歌舞伎,和上下的掌柜伙计,都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 徐念好不容易追查到此,岂肯轻易罢手。眼见着药人逃进来,其后就重兵赶到,团团围困,别说区区药人,就是神仙也飞不出去。 “此处一定有暗道密室,给我搜!” 一声令下,千金阁上下被翻了个底朝天,连脚下的地毯都被割开,一寸一寸的敲打摸查。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一处暗道入口。 表面莺莺燕燕,歌舞升平的千金阁,地下竟有无数暗道密室,四通八达,机关重重,深不可测。 看得出刚刚逃的仓皇,来不及善后,徐念从密室深处搜查出几本遗落的账册,按照上面的记载,千金阁表面经营歌舞坊,获利巨大。实际却在暗中培养杀手,豢养死侍,进行各种暗杀生意,而且组织严密,等级森严,实力令人心惊。 一想到南良境内共有十七家千金阁,徐念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规模庞大的地下组织,若是祸乱百姓,南良岂不危在旦夕! 禁军顺着密道穷追不舍,可直到天色微明时,也只追到几名小伙计和一个账房先生。 徐念一刻也不敢耽搁,当即亲自审问,小伙计都是刚入千金阁时日不久的新人,受尽拷打也只是一味哀嚎求饶,实在是什么也问不出。倒是那位账房,没熬过一个时辰,就不堪酷刑,把知道不知道的,通通招了个干干净净。 据他招供所说,在药人逃入千金阁后,项子骞第一时间察觉了事态有异,他只用两根金针就轻易控制了药人,趁禁军调兵的空隙,火速组织宾客和伙计、歌舞伎们分头从各个不同的暗道中逃走了,没人知道项子骞和药人的下落。 至于千金阁培养的众多杀手死侍,就只有项子骞知道藏身何处。而项子骞身手不凡,尤其轻功更是高深莫测,当世难逢敌手。他若有心逃走,便是天罗地网,恐怕也难困住他。 千金阁中,不但豢养杀手、死侍,还四处掳掠百姓,暗中制成药人,然后操控药人进行各种暗杀生意。乾都的山魈血案就是千金阁所为,意欲制造混乱,蛊惑人心。趁机与北唐的天矶阁内外勾结,待皇上迫于压力,出宫祭拜山神之时,弑君篡位。 而千金阁幕后真正的老板,实则并非是项子骞,而是南良首富,尹仲。换言之,千金阁所有这些目无法纪,丧心病狂的手段和计划,皆是项子骞受尹仲指使所为。 此事是他跟随项子骞多年,从项子骞与尹仲多年的来往之中,听到的一些只言片语中察觉出来的。至于证据,项子骞与尹仲都是谨慎之人,并无明显破绽,因此这位账房并无实证。 徐念大吃一惊,此事竟然事关尹家。尹家富甲一方,素日仗义疏财,在南良有口皆碑,并无丝毫不仁之举。对朝廷的各项政令也都出钱出力,鼎力支持,实为皇上的钱袋子,深得皇上垂青,所以区区商贾之家,在南良也算举足轻重,无人敢怠慢。 他一时踌躇,此事只有一人口供,无丝毫实证,实在不能擅动尹家。眼看十日之期即将到达,思来想去,只有入宫请旨,请皇上定夺了。 第五章 抽丝剥茧 南良各地衙门在收到命令后,都第一时间带兵赶去查封千金阁。可惜十七家千金阁中,尽数人去楼空,不知所踪。 骆少恒坐在勤政殿里,高大的紫檀嵌玉云龙纹宝座,将他颀长的身形隐在阴影里。如一尊正襟危坐,高高在上的神像,一动不动,默默听着徐念的奏报。 身前的紫檀描金山水纹书案上,金漆蟠龙镂雕香炉里,清烟袅袅,如云似雾。隔着这丝丝缕缕的轻烟薄雾看过去,他俊朗的面庞上晦暗不明,看不出喜怒。 徐念躬身垂首,良久才听到,空旷寂静的殿宇深处,一声波澜不惊,却又分明令人心头一凛的声音传来。 “乾都血案事关重大,无论涉及何人,宁枉勿纵,不惜代价,务必尽快侦破,了结此案。徐爱卿,你明白了吗?” 徐念忙伏地叩首:“臣遵旨。” 自千金阁人去楼空之后,药人悉数消失,再无现身作乱者。于是戒严令撤销,街市上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可市井百姓中,因药人荼毒而病倒者依旧层出不穷。医馆药铺一时人满为患,尹婉兮更是每日早出晚归,忙的分身乏术。 这日出诊回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街市上少有人迹,但好在月色皎洁,照在宽阔的街道上,视野尚佳,坤叔便将马车驾的飞快,直奔尹府而去。 一匹通体黝黑的骏马自前面飞奔而来,及至近前突然勒马扬蹄,堪堪逼停了马车。 “兮儿!不可回府!” 尹婉兮撩开马车窗帘,见马上之人纵身下马,已到了她面前,她看清来人面貌后,不由讶异道:“王爷!” 骆少钦急切的说道:“兮儿,不可回府,大理寺已出发去查封尹府,你此时回去,就是自投罗网,本王已派人去尹府报信,接你父兄前来。你且随本王回府,再从长计议。” 季贤飞马去尹府报信,却终是迟了,尹府外守卫重重,尹家上下已插翅难飞。 当夜,大理寺捉拿了尹仲和尹家两个儿子,尹正清、尹正扬,连同管家仆人,悉数扣押大理寺审问。 通缉项子骞的告示一夜之间贴遍了乾都城,有知情协助捉拿者,赏银千两。 深夜,月朗星稀。 忠亲王府内,除了巡逻值夜的守卫,大部分人早已入睡,整个王府都仿佛睡熟了,除了偶尔的鸟语虫鸣,再无动静。 只有花木掩映的怜月阁里还亮着灯,季贤和姜啸两位将军持剑守卫在门外,如两尊门神一般严密戒备,不许任何人靠近。 尹婉兮一身素缎男装,侧身坐在花梨木雕花太师椅上,两只手死死握在一起,攥着一把乌木折扇,脸色苍白,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犹如小鹿一般,紧盯着另一侧的项子骞,一脸不安的听他将山魈血案和千金阁被查封的始末细细道来。 据项子骞所说,当夜那些药人闹的乾都鸡犬不宁,千金阁的探子第一时间就向他报告了详情。接连几位探子的回报,让他很快意识到,这些药人是故意引着禁军直奔千金阁的方向而来的。 以他的毒术修为,又岂会看不破,平日行动如飞的药人,在视线不佳的夜里竟然甩不掉那些血肉之躯的禁军,岂非太过诡异? 联想到近期接连针对尹婉兮的各种阴谋,一个念头瞬间涌上心头,可稍一思量,那丝念头又似抓不住一般,一闪而逝,毫无头绪。尽管如此,这灵光一现还是给了他十足的警醒和预感,他当即决定,为防万全,立刻疏散众人,暂避为上。 眼看众人有条不紊的疏散过半时,一个药人忽然冲进大门,几下打倒院中守卫,径直冲了进来。 一见这药人,他就明白,自己料想的没错,事情果然是冲着千金阁来的。只见药人进来之后,怪笑着直奔人群冲去,正在疏散的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惊呼,眼看着就要一片大乱。 项子骞当即飞身而起,一把抓住药人的肩膀,使了几分巧劲用力一按,脚下伸腿横扫,将那药人结结实实仰面摔倒在地,另一只手手腕一翻,指间亮出四根金针,顺势用力刺入药人心脏,然后催动内力,两根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在药人的眉心处,那药人立时泄了力,浑身一阵颤抖,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他回身对僵立不动,还没反应过来的众人大喝一声:“快走!速速撤离!” 众人这才回过神一般,迅速向各个暗道的入口处退去。 眼见着最后一个人消失在暗道入口,他一把提起地上的药人扛在肩上,走到一处摆满各色摆件的紫檀木多宝格前面,将上下两块奇石调换了个位置,多宝格后面的地面上,便现出了一个暗道入口。 此时外面早已被官兵包围了,只听门外一个声音喝道:“药人都在里面,不可擅动,速去调兵!快!” 项子骞闻言不屑的笑了笑,低头走入暗道,暗门随即关闭。 于是,在禁军调兵赶到之前,千金阁上下早已顺着暗道逃之夭夭,无一人落在大理寺手中。 大理寺和禁军查抄千金阁的时候,他就在附近的一家酒楼上,亲眼目睹了全部过程。 至于那位招供的账房先生,是他安排最先从暗道撤离的,按常理来说,是万万不可能被擒获的。而大理寺搜到的账册,更是假的,千金阁的真实账册向来由项子骞亲自保管,千金阁中从未有过真实的账册。 唯一的解释,就是此人早已被人收买,掩人耳目,制了假账册,秘藏于暗室之中,又故意被抓,从而半真半假的招供,将罪名引到尹家头上,这才导致尹家上下今日被扣押大理寺。 追根溯源,这一切本就是针对尹家的一个局,查抄千金阁,无非是为了将为祸南良,残害黎民的罪过最终栽赃给尹家,将尹家的罪名扣的越大越好。 而他当夜便扛着药人入了忠亲王府,在王府的地牢里,他以金针探脉,探遍了药人身上的奇经八脉,终于确定,这药人是血蛊所制,而如此烈性残忍的蛊毒,无疑出自厍国。 在与骆少钦一番详谈之后,事情终于渐渐清晰起来。 制作药人和散布谣言者,皆是南良另一强大的杀手组织,醉生阁。骆少钦曾派季贤乔装改扮与醉生阁联系,花重金请醉生阁的一名杀手为他劫杀一位山贼头目,然后在杀手深陷埋伏,险些丧命之时,现身与杀手合力击杀了山贼头目,不惜身负重伤,救下了杀手。 取得杀手信任后,终于从杀手口中得知,醉生阁的幕后阁主,名为天隼。据骆少钦所说,当年厍国大乱后,当今的淑妃娘娘厍狄涵,曾从厍国调来一批护卫入宫听用。其中最受厍狄涵信任,出入不离的护卫,就叫天隼。 既然醉生阁由天隼掌管,而天隼背后的主子是厍狄涵。换言之,一直针对尹婉兮,针对尹家的幕后真凶,就是这位如今宠冠后宫的淑妃娘娘,厍狄涵。 尹婉兮握着乌木折扇的素手一抖,紧张的问道:“师傅,你说一直针对我们尹家的幕后之人是淑妃娘娘?可她深得皇上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果真是她一心要我们尹家覆灭,那我爹和两位兄长,岂非……岂非没有希望了?” 骆少钦一身墨色锦袍,端坐在对面窗下的软塌上,一直默默听着师徒二人的对话,一言不发。此刻,见尹婉兮眼圈微红,一双小鹿般的瞳仁里,隐有点点泪意,一片凄惶。一双失了血色的小手无意识的攥紧折扇,仿佛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细小的指节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只觉心里一痛,眼中不由现出柔软之色。转头从手边的案几上一个描金彩绘双鹂图的朱漆捧盒里,端出一碗微微泛着热气的八宝甜酪,起身走到尹婉兮面前,拿起她手中的乌木折扇,然后将甜酪轻轻放入她手中。 随手将折扇放在她身旁的案几上,轻声说道:“你不必如此忧心,朝中有我,暗中有项师傅与我合力,即便你父兄身陷大理寺,也可保性命无虞。夜深了,略进点甜酪,暖一暖肠胃吧,此事有我们在,你大可放心。” 尹婉兮望了他一眼,手中捧着那碗八宝甜酪,只觉一股温热的暖流自掌心传来,冰冷僵硬的指尖终于恢复了一丝知觉。 她低着头,慢慢搅弄着碗中香甜软糯的甜酪,一滴泪却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 “兮儿多谢王爷。” 骆少钦手指一颤,几乎本能般便欲伸手替她拭去泪水,可下一瞬,理智却令他硬生生忍了下来。 她早已忘记了他是谁! 自她身中两相错之毒的那一日起,便将他忘的干干净净。 初相识时,他百毒缠身,几经生死。她不离不弃,几次三番将他硬生生从生死之间抢了回来。 为了让他疏解心怀,怡情养性,她便怀着一腔柔情,亲手在王府之中遍植花木。只为让他春赏桃红柳绿,夏赏雨打芭蕉,秋赏丹桂皓月,冬赏红梅映雪…… 她当年所植的花木,今皆已在王府各处枝繁叶茂,一步一景。令昔日巍峨冷峻的忠亲王府,四季如画,美的像一个旖旎的梦境。 那时候,他明明是她的心之所属,情之所钟。可一夜之间,他就成了她的陌路人,彼此之间,隔着浩瀚星河,可望而不可及。 第六章 毒发 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会生起阵阵绞痛,逼得他几欲发狂。他长长吐出一口郁气,自怀中掏出一方石青色的帕子,轻轻放在她手边的案几上,不着痕迹的深深望了她一眼,默默回身落座。 项子骞看了看尹婉兮,见她头埋的低低的,仍旧默默搅弄着那碗甜酪,一侧的鎏金缠丝鹤顶烛台上,烛光高照,映的她腮边的泪痕宛然分明。 “师傅,我爹和两位兄长在大理寺,可会受苦吗?他们……会对我父兄用刑吗?” 她似乎是在极力的隐忍,可声音里还是难掩几分哽咽和艰涩。 她自幼拜师,从牙牙学语开始,项子骞日日手把手的教导她如何分辨药草,背诵医理药方……十几年来,她勤奋好学,从无懈怠。看着她从蒙昧幼童一日日长大,项子骞心里早已视她如骨肉般珍重疼爱,见她此时情状,难免心下不忍。 可略一沉吟,还是硬起心肠,冷声说道:“兮儿,擦干眼泪,把甜酪吃下!若想你父兄安然脱险,你此时就必须坚强起来,还不到你流泪认输的时候。” 尹婉兮哽咽着低低唤了声:“师傅……” 她的声音尚带着软糯的哭腔,拖着一点尾音,只让人觉得说不出的低回婉转,娇弱可怜。骆少钦听在耳里,心里应声一荡,险些就要化成一泓春水。那一年,她辞别王府之时,也曾这样含泪唤过他,一声婉转软糯的“王爷,保重。”柔肠百转,几乎让他这个铁血战神泪落当场。 “项师傅,兮儿到底是女儿家,性子又乖巧良善,她心里难过,哭出来也许会好受一点,就由她吧!” 项子骞面色未变,起身向他拱手一礼,说道:“王爷此言是对兮儿的一片怜惜之心,在下替兮儿感激王爷的好意。可如今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兮儿已经几番遇险,前路艰难。我若再一味由着她天真柔弱,毫无斗志,敌人就会越发强大,越发肆无忌惮!对她来说,终是无益!” 骆少钦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也深能体会他的一片苦心。可望着尹婉兮柔美的面庞,梨花带雨,他就是无法忍受,无论为了什么,他都心疼不已,恨不得以身相替,心里更是没来由的生起一阵恼怒。 他单手撑在腿上,暗暗攥紧了指节,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压抑着,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项师傅说的有理,不过兮儿年纪还小,此事也不必急于一时。来日方长,慢慢来即可。” 尹婉兮见师傅与王爷似有意见相左,未免尴尬,她不等项子骞开口,忙起身开口说道:“师傅是在历练兮儿的心智,用心良苦,兮儿明白,兮儿愿听师傅教诲。王爷对兮儿的维护之意,兮儿感激不尽,在此谢过王爷。” 说着,她盈盈施了一礼。 骆少钦闻言,面色不由一僵。她如此一句道谢,维护的是谁,在意的是谁,昭然若揭。她竟为了别人……,在她心里,项子骞才是她亲近的人,自己不过就是个多事的外人,是个需要虚与委蛇,需要百般谨慎周全的上位者。 他知道她是受了奇毒封禁,记不得自己,所以从未怪过她,也一直在耐心等待,等着她重新记起自己,记起他们昔日的一切。可此刻,骤然面对她的亲疏有别,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惊痛。简直如同置身于炭火,说不出的怅然和煎熬。 昔日,她从未将他这个王爷的身份放在眼里,行事天真烂漫,率性而为,一片真挚热忱的赤子之心 人的记忆竟如轻烟般飘渺易碎,将一个人从记忆里抹除,就仿佛换了一副心肠,换了一个灵魂,再不复昔日的点滴柔情,彻底忘的干干净净! 如今,她的眼中,不再有他,只有项子骞,只有他! 心里一阵翻江倒海,心脏隐隐抽痛起来。他身中的两相错之毒,虽没有如尹婉兮一般失去了部分记忆,可也难免诸多禁忌苦楚。每每催动内力,或因情执自苦,便会随时毒发,令他心痛如绞,生不如死。 一阵苦涩之意在眼底浮现,他无力的笑了笑,说道:“兮儿不必多礼。” 尹婉兮听他语声有异,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却不期与他目光交汇。 似乎是第一次这样仔细看他,原来他的眼睛竟然生的这般好看,长长的睫毛浓密漆黑,掩映着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宛如一泓潭水,深邃又澄澈,潋滟着粼粼波光。仿佛神秘的夜空中,闪烁的熠熠星辰,令人一眼便足以沦陷在那片浩瀚星空里。 此刻,他默默无言,只深深望着自己,眸光幽深沉郁,又纯净如水,竟还弥漫着一股孩童般的稚气,不知为何,仿佛还有一丝凄楚的苦涩之意。这样的眼神太复杂,她看不懂,只是心里莫名一慌,禁不住低下头来。这位王爷对她来说,一直是个迷。 骆少钦见她目光躲闪,心脏不由一阵剧烈的绞痛,他眉心一紧,连忙死死按住胸口,极力的平复心绪,以抵抗毒发之痛。可没想到,此次毒发竟如此迅猛,心痛一发不可收拾,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要生生将心脏绞碎一般。 心口的气血剧烈翻涌起来,好像汹涌的洪水,一刻不停的冲击堤坝,不破堤而出便誓不罢休。嗓子里只觉得阵阵腥甜之气冲入口腔,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忍下。 起身说道:“本王去去就回。” 咬牙强撑着,他尽量控制着虚浮的脚步,强忍着胸中刀绞火烧一般的蚀骨之痛,不让人看出异常,快步出了房门。 季贤和姜啸见到王爷出来,刚欲行礼,却见骆少钦一个踉跄,扑倒在姜啸身上,然后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王爷!” 二人惊呼出声,骆少钦却连忙挥手止住,以免惊动房中的师徒二人。然后伏在姜啸肩上,一边剧烈的喘息着,一边艰难的说道:“去取镇痛的药来!在我房中,快!” 他平日总是将那药丸贴身携带,可偏偏今日,恰在他更衣之时,季贤急报大理寺查封尹家之事,他闻言当即飞马出府去救尹婉兮,便将那药丸落在了房中。 季贤乃是骆少钦麾下轻功最高绝的属下,尤其擅长追踪探查,为人细致入微。他知道王爷毒发,非同小可,于是运足功力,几个起落便将镇痛药丸取了回来。 骆少钦早已疼的大汗淋漓,瘫倒在地,可还是咬着牙,死命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无论如何,此时不可倒下,尹家需要他!尹婉兮更需要他!外有强敌,虎视眈眈,他若倒下,谁来护她周全? 片刻之后,他已换了一身衣裳,神色如常的归来入座。 项子骞一见他面色惨白,嘴唇乌青,立马脸色一沉,起身抓起他的手腕探了探,心下便已了然。无奈的瞧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手掌飞速一翻,指间两根金针直直刺入他背心处的穴道。 他只觉胸口一股暖流涌入,心口一松,一口气瞬间畅快起来。胸中那火烧火燎的绞痛,也随之平息。 项子骞收了金针,淡淡说道“身体要紧,王爷还是平心静气,莫起执念才好。” “无碍,多谢。” 尹婉兮见他面色有异,不禁关切的问道:“王爷可是身体不适?” 他直了直身子,勉强笑了笑:“只是小小不适,已经无碍,兮儿不必担心。” 项子骞见他没事了,便回身落座,继续对尹婉兮说道:“厍狄涵比你年长不了几岁,虽是厍国嫡长公主,身份贵重,却也不得不远嫁他国,过着异乡异俗,背井离乡的日子。当年厍国大乱,厍狄一脉接连惨死,厍狄涵唯一幸存的一位兄长也至今下落不明,身边只有一个妹妹与她相依为命。可经此劫难,她非但没有软弱颓靡,反而苦心孤诣,立志复仇。兮儿,不论是非,你当需明白,你此时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她也曾被现实逼迫着,一夜长大。你明白师傅的意思吗? 尹婉兮闻言,忽闪着一双澄澈的眼睛,不解的问道:“师傅,兮儿有一事不明,厍狄涵经历坎坷,兮儿略有耳闻,可当年的厍国大乱,说到底也是内乱。厍狄一脉接连惨死,也是厍狄五子夺位,自杀残杀的结果。厍狄涵的经历可怜可叹,可若说复仇,我们尹家与她从无往来,更无仇怨。南良人尽皆知她如今宠冠后宫,连皇后娘娘在她面前也形同虚设,可见,皇上对她并无半分苛待薄情之处,那她的仇恨到底从何而来?” “此事说来话长,并非三言两语能言明。日后有机会,还是由王爷告诉你缘由吧!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营救你父兄,挽救尹家于危局。兮儿,说说你的想法。” 尹婉兮不由又转头瞧了骆少钦一眼,见他脸上仍是没有血色,呼吸尚有些微喘,心下没来由的一阵不适,她分不清那是什么情绪,只连忙转移了视线。 强迫自己回转心神,凝神想了想,沉吟着说道:“既然厍狄涵为了她的仇恨要覆灭我们尹家,皇上又对她言听计从,那大理寺就成了她的爪牙,我们无处鸣冤,更无人会替我们伸冤,对吗?” 项子骞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尹婉兮说到这里,只觉得鼻子微微发酸,连忙抓起桌上的折扇紧紧握在手中,冰凉的扇骨硬硬的硌着掌心,仿佛那丝钝痛能分散一些软弱,强自压下眼中的涩意。 “嗯……既没有外力相助,那我们有王爷在朝中的势力,有师傅的千金阁,还有我们师徒的医术,要想洗脱尹家的罪名,应该……” 她眉心微蹙,似是在极力的苦思。 “应该……嗯…… 忽然,脑中电光一闪,她眼中骤然一亮:“师傅,我想到了,此事应该变通,我们可以用计!” 第七章 将计就计 项子骞欣慰的点了点头,骆少钦闻言面色一松,虚弱的笑了笑,柔声问了一句:“兮儿想到了什么计谋?说出来一起参详如何?” 尹婉兮眨了眨眼睛:“嗯,我想到一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此事的症结在于厍狄涵,不治尹家的罪,她必不会罢休。我想,若是让她以为自己奸计得逞,确信我父兄永远也走不出大理寺,尹家自此一败涂地,心愿已了,便该心满意足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带着父兄离开,待时机成熟,再伺机为尹家翻案。” 骆少钦强撑着含笑说道:“你的意思是,将计就计,以图来日?” 尹婉兮连连点头:“正是!将计就计!师傅,不知兮儿此计可行吗?” 项子骞满意的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盯着骆少钦:“依王爷看,兮儿这一计如何?” 骆少钦微微点头,虚弱的说道:“可行,前一计就由你的千金阁来完成,后一计就交给本王,我们里应外合,送淑妃一份大礼。” “好!有王爷相助,此事已胜券在握!兮儿,此计是你想出来的,便由你来施行,为师自会辅助你,若有错漏,有为师在,你放手大胆行事便是!” 这一夜,怜月阁中灯火彻夜长明。 第二日早朝,金顶玉阶,磅礴巍峨的千秋殿中。 身穿墨绿色对襟大袖绛纱袍的御史大夫启奏:“尹家一案,事涉北唐,关乎南良社稷安危,原该谨慎行事。大理寺却深夜调兵查封千金阁,闹的尽人皆知,沸沸扬扬。此举打草惊蛇,致使北唐细作闻讯逃逸,错失良机。身为大理寺卿,以办案为由,实为奸佞示警,蓄意纵其逃离,简直罪犯欺君,十恶不赦!” 大理寺卿徐念极力申辩,可耐不住御史台早有准备,御史们个个口舌如剑,言词锋利如刀,将徐念在此案中一应大小疏忽错漏悉数抖出,逐条分析他的居心叵测,祸国殃民。 骆少恒端坐在金丝楠木鎏金镂雕九龙腾云宝座之上,冷眼瞧着群臣渐渐激愤,将矛头对准大理寺卿,始终一言不发。 眼见着徐念已百口莫辩,汗如雨下,跪在地上抖似筛糠。他才别有深意的瞧了一眼骆少钦:“忠亲王,此事你有何看法?” 骆少钦冷眼旁观了一场好戏,此时轮到他出场了,便含笑朗声说道:“臣弟以为,大理寺卿事急从权,虽有过失,但也罪不至欺君。只是,在此案中到底罪责难逃,不宜再主理此案。” 骆少恒目光如炬,一眨不眨的盯着他:“那你认为,该由何人主理?” “臣弟请旨,主理此案!” “你?”骆少恒饶有兴味的向前倾了倾身子,不紧不慢的说道:“此案事关重大,牵连甚广,须尽快破案,千金阁在逃人犯和涉案的北唐细作皆要捉拿归案,不能有丝毫错漏,你可有把握?” 骆少钦躬身行礼:“臣弟定破此案,请皇兄恩准!” 骆少恒不置可否,只是转过头,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站在大殿另一侧的定远侯。 定远侯名叫齐傲,年少从军,是扎扎实实从尸山血海中,一路厮杀上来的武将。为人心高气傲,眼高于顶。深深不忿骆少钦这个南良战神的名号,每每在朝上,当着皇上与百官的面,与骆少钦针锋相对,分毫不让。 那时,齐傲初登朝堂,初生牛犊不怕虎。满朝文武,只有他敢率先站出来与骆少钦对立,争论高低。骆少恒不但不怪罪,反而器重提拔,接连晋升。眼下,齐傲已是掌管南良六十万禁军的侯爵,炙手可热,位高权重。 因有齐傲做例,朝中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接连与骆少钦对立。于是,朝堂之上,骆少钦一人独大的局势很快被终结。势力渐渐划分成了势均力敌的两派。一派以齐傲为首,令一派以骆少钦马首是瞻。 骆少恒不动声色给齐傲递了个眼色,齐傲便立马心领神会,躬身说道:“陛下,臣以为,大理寺的确不宜再主理此案。此案牵涉甚广,为了彰显公允,避免徇私之举,只交予忠亲王一人主理也不妥。按律当交由刑部,可由刑部与忠亲王共同主理。” 他侧头瞟了骆少钦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似是不为所动,便接着说道:“此案发生至今已多日,民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因此臣以为,此案不宜再拖,以忠亲王的英明神武,限期七日破案足矣。限期一到,逆犯需得当众处以极刑,如此才能彰显我朝律法严明,陛下天威难犯!” 骆少恒一双狭长的眼睛微眯,含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好!爱卿所言有理,朕准了!如此便以七日为期,七日之后,尹家满门,凌迟处死。所有涉案人等,斩首示众,株连九族,以了此案。” 千秋殿中蓦然一静,群臣们互相面面相觑,却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悄悄打量着骆少钦,不知这位堂堂战神亲王,面对此等局面该做何反应。殿中的赤金蟠龙大鼎中,腾起的淡白轻烟袅袅杳杳,如云似雾,一丝丝散入寂寂深殿各处。 骆少钦本是极爱皇兄殿中燃的龙涎香,浓郁芳润,似木香,似果香,似百花盛开,群香交融的甘芳。 好像小时候,冷宫后身的那片郁郁树林。林中偶有雨后嫩笋,他同兄长提了竹篮,拿着铁铲,翻墙入林,挖满一篮竹笋回到破败的冷宫宫室,母后亲手用便能与他们兄弟二人饱餐一顿。那样简单的饭食,吃在口中,便似这馥郁的龙涎香一般,回味无穷。 那时,他整日跟着骆少恒,像个小尾巴一样,哥哥长哥哥短的叫着。看着兄长像变戏法一样,忽而变出半块又干又硬的烧饼,忽然又掏出一个坑坑洼洼的果子,摸着他的头发,笑着说:“给!弟弟吃!” 他们自幼相貌相似,骆少恒不过年长他三岁,当年也还不过是个懵懂稚子。却对年幼的骆少钦爱护有加,如父如母。 那时,他是哥哥,他是弟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是至高无上的君王,而自己却成了他日夜猜忌的心头大患。 他忽然微微一笑,伏身下拜:“臣弟遵旨!若七日限期未能破案,臣弟愿与尹家同罪!” 千秋殿中依旧安静的可怕,骆少钦起身,隔着满殿文武,与齐傲遥遥相望。两个人皆看不出喜怒,面色平静。可是交汇在一起的眼神,却让文武百官屏息静气,连头都不敢抬。 骆少恒端坐龙椅,望着这一幕无言的大戏,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当天,尹仲父子三人就从大理寺移交到了刑部大牢。南良人尽皆知,刑部的刑讯逼供手段,比大理寺更甚,于是尹家父子三人一进刑部就开始过堂审问。 骆少钦与刑部尚书共审,按照程序,刑罚一道接着一道,受刑之人顷刻间便皮开肉绽,惨号连连。可酷刑一道一道受下来,审问了一遍又一遍,尹家父子三人却从始至终一味喊冤,其余的一个字也不肯说。 夜深了,刑房内的血腥气已经浓的驱不散,化不开,熏人欲呕。受刑之人更是死去活来多少回,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被铁链高高吊起,鲜血淋漓,简直就是活生生的血人。 如此只堪堪熬过了三天,尹家父子三人便实在熬不住,接连死在了大理寺。 三具血肉模糊,面目难辨的尸体从刑部大牢抬了出来,因无人认领,便被随手扔进了乱葬岗。 刑部下了海捕文书,追捕项子骞和千金阁未落网的一众逆犯,包括尹婉兮,做为尹家余孽,都一同在海捕之列。骆少钦在尹家父子三人死后,就亲自率领两千亲兵,出南良,追捕北唐细作去了。 市井间物议如沸,皆津津乐道尹家如此首富巨贾,昔日有忠亲王撑腰维护,如今一夕之间,不知何故得罪了王爷,便落得这般家破人亡的下场,此生再无翻身之望。 尹婉兮与项子骞早已离了忠亲王府,躲进了城西牛毛巷中的一座荒屋里。直到夜色深了,街市上少有人往来,二人才趁着夜色,潜出牛毛巷,直奔乱葬岗而去。 乱葬岗位于城郊的一处山坳,这里葬的都是无人料理的无名枯骨。白日里也人迹罕至,到了夜里,只觉得阴森岑寂,磷火幽幽,遍地骇异莫名的尸骨,说不出的诡异森寒。 “爹……爹……大哥……二哥……” 一声声哽咽的呼唤隔着夜风传来,一个纤细弱小的身影,自这地狱一般的山坳中蹒跚前行,似一缕幽魂。 她一边哭着呼唤,一边一寸一寸的翻找着,一具一具尸体仔细确认。 项子骞一言不发,只俯身默默翻找。 “爹!哥哥!你们在哪啊?” 她找一会,瘫坐在地上哭一会,爬起来继续找…… 不知这样苦苦寻了多久,终于寻到了三具血淋淋的尸体,二人合力将尸体拖上一辆平板马车,然后项子骞驾着马车渐行渐远。 天色微明时,西山脚下的一处山林里,立起了三座不显眼的新坟,没有墓碑,没有灵幡,只有几张纸钱,在坟前燃起一点微弱的火光。 尹婉兮浑身脏污,发丝凌乱的跪在坟前,满面泪痕,哀哀欲绝。项子骞默默站在她身后,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一双眼睛,仿佛无底寒潭一般幽深难测。 尹婉兮哭着磕了一个头,对着三座新坟发誓:“骆少钦背信弃义,我此生绝不会原谅他,上天入地,定要血刃此贼,为你们报仇!” 项子骞看了看越来越亮的天色,轻轻拉她起身,两个身影很快出了山林,消失不见。 一道纤弱的身影自远处缓缓走来,待走到三座新坟面前,才伸手摘下墨色披风的兜帽,露出一张皎如月光,清冷若仙的面庞来。 厍狄嫣与尹婉兮同岁,今年也不过十七岁。入南良三年,她已从一个懵懂无助的孩子,长成了如今这般亭亭玉立,貌若天仙的美人。 两名黑衣人自她身后现身,拱手说道:“公主,是否现在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