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之药香连舟》 第一章 梦醒为奴 “小贱骨头!一大早起病的像要断气儿,老子可怜你,没把你拖去贵人府上相看,这会儿倒是精精神神儿都能起来看景儿了?” 泠舟还没反应过来,随着这声暴喝,一条破麻绳已经兜头兜脸甩在她脸上。可惜那绳子实在太过稀烂,尽管声势惊人却毫无力道,连一道红痕都没有留下。 拿绳子的男人却并不气馁,弯腰捡起摊在地上的麻绳还要再打,门口闪进一个黑影拦腰将他一把抱住,扯着嗓子大喊道:“戚叔,别打了,瑜儿真是病的厉害!今天早晨我想探她鼻息都探不着啊!你别看她现在能站能走,兴许,兴许是回光返照也说不准!呜呜呜,你可千万别再打她了啊。。。。。。” 沈泠舟被他最后几句话气得七窍生烟,心想姐姐从十八层的高度花样坠楼,一睁眼竟然穿越成一个病歪歪的小丫头,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要挺胸抬头直面这惨淡人生,又被你一声“回光返照”咒没了半条命。瞪眼看过去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男童,此时眼泪鼻涕和着脸上的泥巴揉成一团,黑白相间仿佛戏台上唱丑角的大花脸,十分滑稽。沈泠舟心里的小火苗熄了一半儿,暗叹当务之急还是得搞清楚状况要紧。自己和这男人,和这孩子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听那男孩口口声声叫自己瑜儿,也不知道是哪个字,难道穿越过来的这个身体竟然和前世的自己同名么? 一头雾水间,沈泠舟努力回忆自己做小女孩子时的说话语气,怯生生说道:“戚叔叔,我病了很久吗?前几天一直昏昏的,你回来之前,我才刚醒过来一会儿呢。。。”她每说一句,小男孩便配合的拼命点头,眼泪鼻涕擦了男人一身,被他嫌恶的一把推开。男人恶狠狠的瞪了沈泠舟一眼,踹开门扬长而去。 男童看他头也不回走了,用沾满煤灰的袖子抹了把小脸,再抬头时刚才那副可怜巴巴的神态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他把散落在地上的稻草一捧一捧拾起来放回门板上,又拎起破棉絮一样的褥子抖了抖灰,才转过头来狠狠瞪了一眼沈泠舟,厉声道:“还不快过来躺下!” 沈泠舟简直目瞪口呆,两只脚竟然不由自主走向铺了稻草的门板,小心翼翼躺下来,才一拍脑门,暗骂自己这二十几年莫非都活到了狗身上,竟然被一个小屁孩唬住,正要跳起来反抗,又听那男孩说道:“怎么,自己蠢还不服气?病了这几天,刚好些就站在窗口吹风,还被姓戚的撞见。他每日卯时三刻北市闭市后打了酒便回,你竟都不知道闭着点儿么?活该被人打死!” 沈泠舟被他训斥的心里火苗噼啪作响,可是似乎他句句说得很有些道理,一时间张口结舌,落在男孩眼中只见她小脸胀的通红,嘴巴翕动,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他气得冷哼一声,站起来咚咚咚两步跑出门去。 沈泠舟大为懊恼,看起来这男孩虽然严厉,对被自己占据身体的小女孩却是真心爱护,如果自己刚才说两句软话稳住他,说不定现在已经能把情况套出个七七八八。正暗暗后悔,只见那男孩小心翼翼端着一只青瓷大碗又走了进来,蹲在门板边把大碗向她面前一递,面无表情说道:“快吃!” 一碗黄白色的米汤,清可鉴人,十分稀疏飘着几粒身份不明的谷物。沈泠舟见过大世面的味蕾不由一阵泛酸,可如今的这副小身板却显然不想配合她的名厨风范,胃里咕噜咕噜一阵乱想,再也抵挡不住,她伸手接过大碗咕嘟咕嘟喝的一干二净。 男童看她喝的急吼吼,忍不住皱起眉头训斥道:“慢点喝,又没有人同你抢!”一边接过大碗一边伸手拍打她后背,动作十分轻柔,似乎怕稍一用力她就会像那团麻绳般碎烂在地上。 沈泠舟心里有点感动,心想自己和这男孩八成是兄妹,不然他这样一个任人宰割的年纪,虽然看起来颇为早慧却无论如何仍旧是自身难保,这样小心翼翼照顾自己,俨然一副兄长模样,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叫声哥哥应该不会错吧。。。 这样一想,她试探着开口:“哥哥,我究竟病了多久?” 只见男孩眼睛中光芒闪动,抬起头来看着她问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沈泠舟大吃一惊,嗫嚅道:“我叫你哥哥呀。。。”心想这下坏了,难道刚才自己猜的不对么,可是看他俩人这加起来都不到法定婚龄的年纪,要早恋也实在太早了一点。。。。。。 那男童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道:“你之前打死都不肯叫我哥哥,再逼你都只叫我叶琉,你最恨我把你当成瑾儿了。” 沈泠舟听他语声虽然还像孩童一样稚嫩,却十分压抑哀伤,好像浸满水之后的锦缎,沉甸甸让人心头一坠。或许这是个乱世吧,这孩子也不知经历过哪种惊变,竟然会有这样满目疮痍的语气。见男童一直望着她,她无计可施,只好低声答他:“我,我病了一场,很多记忆都变得模糊了,我以前不肯叫你哥哥么?瑾儿是谁?” 男童眼神一黯,又是半晌无语,然后摇摇头轻叹出声:“瑾儿是我的胞妹,你和她很像,容貌像,性子也像,都那么伶俐倔强,”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沈泠舟,“这些话我同你讲过,你真都不记得了?” 沈泠舟心里一阵叹息,暗想他这副神情,那瑾儿八成是已经不在了,自己也不必再问,于是摇摇头回答:“不记得了,我醒来时感觉有大锤子在脑袋上敲,只知道认得你,连刚才要打我那人是谁都忘干净了。哥哥,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面对这个少年老成的孩子,既然已经无法隐瞒货不对板,沈泠舟决定彻底失忆,也许这才是最真的真话吧。 男童并不怀疑,反而一脸忧虑,伸出手来试探她额头温度,一边把那烂絮似的棉被尽可能掖好,一边说道:“世上竟然真有失忆这种事,以前只是听爹爹提起过,说他手下一个副将,有次在城墙下被人用石块砸中后脑,昏了五天五夜,醒来之后那城池早就陷落,财物都已经交接妥当,他却只记得自己刚刚被遣为左翼先锋,从床上一跃而下,披上铠甲就要上阵杀敌!爹爹说起来总笑他是。。。。。。”男童说到这里,眼中月光般皎洁的笑意突然一荡,潮水般退去,再不言语。 沈泠舟看他脸上刚涌出一点孩童的欢容,又眨眼间隐匿无踪,心里像浮起一百根钢针般刺痛。不忍心看他沉浸在回忆里,她努力挤出个笑容,摇晃着男童的袖子问道:“哈哈,那个副将真是倒霉,我和他可不一样。哥哥,你还没告诉我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吶。” 叶琉一愣,看她笑的欢畅,被感染了似的也露出一丝笑意,答道:“你真的不记得?哼,咱们待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鼎鼎大名,南北两市最下三滥的奴隶贩子人称戚三爷的府邸是也。要不是你一直病病歪歪不肯好起来,小爷我没有办法,咱们有的是机会逃出升天!”说罢两只眼睛炯炯的瞪着沈泠舟,似乎颇为责怪。 沈泠舟被他一惊一乍弄得哭笑不得,心想果然还是个孩子啊,这副小身板里的正主不仅一直病病歪歪,而且已经一命归西才轮到自己来补位。她还想再问,门口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呼啦啦大门一开,和着寒风跑进来四五个灰头土脸分不出男女的孩子。 叶琉眉头一皱,几步走到门口,他个子虽小力气却大,当先拎起一个打头冲进来的孩子就要向门外拖去,那孩子嗓音颤抖哀求道:“叶琉,琉大哥,求,求求你,让我们在这里呆一会!戚老三酒劲上来又要发疯,一会儿,一会等他睡过去我们就走。。。。。。”一边说一边已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另外三个孩子本来只顾害怕,被他起了个头,四个人此起彼伏,一起哭的十分起劲。 叶琉气得牙痒,又不能高声呵斥,只好一人头顶一个暴栗,低骂道:“都给我闭嘴,怕哭的不响引不来戚老三么?好了,你们在这里老实待着,谁弄出一点声音来我就把他丢出去让戚老三当球踢!”四个人被吓得噤若寒蝉,死死捂着嘴,再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只听天井中踢踢踏踏,一个男人酒意十足的嘟囔道:“这群小,小兔,兔崽子们,都他妈躲到哪儿去了,别,别叫老子找着,老子一,一一定把你打得爹娘是谁都,都都不认得。”脚步声和嘟囔声向着众人待的破屋一点点靠近,四双眼睛齐齐望向门口,眼神中的惊恐绝望让人不忍直视。沈泠舟低头瞅一眼自己柴火棍一般的胳膊,和比胳膊粗不了多少的两条细腿,再次确认如果那人真冲进来,自己应该只能听天由命。可奇怪的是她心跳平稳,并不十分害怕,似乎这具小身体对于眼前的一幕再熟悉不过,并且笃定今夜将是如往常一般有惊无险。 她抬头望向叶琉,只见叶琉黑漆漆的小脸儿唯有两只眼睛亮的惊人,弯腰从地上捡起几块指甲盖大小的石头,微微扬手,石块从窗纸上的破洞中轻巧穿过,只听门外哎哟哎哟一阵哀嚎,紧跟着一阵更为激烈的骂声响起,叶琉不等那骂声平息,手上用力,这次却不瞄准戚老三,几枚石子划过整个院落上空,噗噗数声尽数落在更远的院子那头的房门口。戚老三果然上当,大吼一句“臭小子,你,你别想逃出老子的手心,看我不,不打死你,只听一扇门来回吱呀几声,整个院落重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咚------咚,咚”。门口传来一慢两快三下梆声,子时到了。 戚老三每晚卯时闭市之后必去沽酒,每饮必醉,醉了之后常常会借酒发疯随手抓住谁便打来出气。这些孩子往往是家乡遭了灾后随父母一路迁徙而来的流民,与父母失散,或父母双双死去之后便流浪街头再无人看管留意,即使被活活打死又能如何?民不举官不究,即使有人实在看不过眼去悄悄报了官,官老爷却还有花酒要喝,有美人在怀,怎么肯摔了酒杯弃了美人来管这半分油水都没有的清水官司呢?所以戚老三一日一日越发猖狂,专门挑选街头弃儿中长相周正的,许以一点吃食骗回家来。他祖上也曾混迹商界,颇有一番作为,置下的宅子前后三进,院墙高耸,大门上还镶着一副六角门环以彰气势。这样的铜墙铁壁,被骗回来的孩子即使插翅也难飞。 其他奴隶贩子虽然做着折寿的刻薄买卖,却并不怎么打骂虐待手中待售的奴隶,相反,还要尽量供给吃食,不能饿的面黄肌瘦皮包骨头,否则如何能卖进出手豪阔的大户人家?戚老三家资还未散尽,手上尚有些薄财可供挥霍,并不十分在意这笔进账。他只做孩童生意,每天晌午酒醒之后,一串麻绳将所有还能走动的小童捆缚了手脚,牵着去南市或北市招摇一番,运气好时开了张便去打酒庆贺,运气不好无人问津也去打酒去去晦气,而下酒菜自然便是这些可以任意被他糟践的稚龄幼童。有时下手太重,被打的孩子一命呜呼,他醒酒之后嘟哝一声晦气,草席一卷趁夜丢到巷口,自然有人像处理横死街头的流民一般来替他善后,并不耗费他半文钱功夫。 他酒量有限,子时前后酒劲上涌,无力再战,便会一头栽倒沉沉睡去,四个被追打的孩子知道自己又熬过一晚,各自长出一口气瘫在地上。突然其中一个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兽一般一跃而起,双眼赤红的冲向叶琉,伸出枯骨般的拳头使劲挥舞,却被叶琉飞起一脚踢到墙角,他还想再打,却已经爬不起来,只能喷火般瞪着叶琉,嘶吼道:“是你!昨天你也是这样,把戚老三引到我们躲的房间,小七才会被他给活活打死了!是你!我要杀了你替小七报仇!” 其余几人也渐渐明白过来,站起来怒视着叶琉,却摄于他刚才那一脚的威势而不敢上前。其中一个女童已经忍不住开始抽泣,她看起来约莫和叶琉同龄,鹅蛋脸细长清瘦,上挑的丹凤眼被泪水氤氲,已显示出几分少女的清丽,边抽泣边质问道:“为什么!你明明见过小七!那日你妹妹病的厉害,他还把碗里的米粒挑出来给你!禽兽都不如你这样冷血!” 沈泠舟分明看到叶琉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尚余一枚石子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男孩却并不回应,面无表情推开房门,冷冷说道:“今晚已经没事了,你们都给我出去。”剩下两人终于被他的冷淡激怒,身子微动却被女童一把拉住,她搀扶起被踢倒在墙角的孩子,再不看叶琉和沈泠舟一眼,昂首走出房门。 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合上,屋里终于只剩下一站一卧两道细瘦的影子,烛光下摇曳不定,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梦境。“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叶琉突然打破宁静说道,他不肯抬头,只是垂首看着自己明灭的灯影,“昨天他们没有能力替他挨打,今天他们没有能力替他报仇,哈哈,世上的事都是如此,不够狠心,不够强大就要任人宰割,又能怪得了谁!?,”叶琉突然抬头,沈泠舟惊恐的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瑜儿”,男孩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没有做错,我没有做错。。。。。。”他压抑在胸腔中的哭声让沈泠舟手足无措,她突然发现自己二十几年太平盛世积累下来的人生经验是如此苍白如此单薄,在这样一个空气中隐含血腥的夜晚,在对错生死盘根错节,倾虬缠绕的乱世中,她除了紧紧抱住眼前哭泣的男孩之外,无计可施。 第二章 丫头小厮又如何 第二章丫头小厮又如何 天蒙蒙亮,窗棱上结着一层薄霜,再好的晨光照进这寒酸的小屋也变得破败,何况还是初冬。 沈泠舟睁眼之前在心里向各路神灵纷纷祈求一遍,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万能的圣父啊,求求你们中的一个,翘翘小指显显神通,昨晚我只当自己夜长梦多,求你们行行好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哪怕再让我从红白案,不,哪怕再从砧板小工做起我都认了!我一定兢兢业业,每月工资拿出一半供奉你们!。。。 心里还在垂死挣扎,耳边呜咽的寒风却已经告诉她真相有多么残忍。沈泠舟无语凝噎,睁眼看到身边男孩呼吸清浅的睡容,一张小脸被冻的通红皴裂,却依旧睡得香甜。她不忍心打扰,蹑手蹑脚起身,谁知叶琉十分警觉,听到声响立刻翻身而起,一双眼仿佛丛林中随时被猎杀的小兽,并不见丝毫惺忪态度。 “起来做什么?外衣还没有被子厚,一吹风又要病倒,快盖好被子。”说着就要上来拉扯她躺下。 沈泠舟对这小男孩对自己“妹妹”的保护欲表示惊叹,心道那被子也不过一层玻如蝉翼的棉花,连最便宜的羽绒服都赶不上呢。。。。。。想了想,她蹲下来问男孩:“哥哥,戚老三今天会来带我们去集市吗?” 男孩皱眉答道:“南北市每隔五日闭市一日,大前日未去,今日应该还是要去的。瑜儿,你不用担心,好好在这里养病,我自有办法。” 说不感动是假的,可是环顾四周,想想又要在这寒气逼人的小屋里再多待几日,又要经历那样以命换命的夜晚,沈泠舟立刻感到头大如斗,脱口而出:“千万不要!”看男孩儿神色颇不赞同,她忙解释:“哥哥,你瞧这屋子,外面刮大风,屋里刮小风,一点儿都不暖和。现在还只是初冬,再过几日到了数九寒天,若要再在这屋子里冻一整晚,怕是连你的身体也熬不住呢。” 叶琉嘴角噙笑,看着沈泠舟说:“没想到一场大病,倒是把你这脑瓜病的灵光不少。好,你再忍耐一天,今晚我们就想办法逃跑。这院子看似牢不可破,其实。。。” “哥哥!”沈泠舟连忙打断,“就算逃出去又能怎么样呢?”为什么这孩子总和自己想不到一块儿去? “我们就去城外找座破庙躲藏几日,我去想法偷一匹好马,带你远远儿离开这里!” “哦,那我们的吃食从哪里来呢?” “自然是我去想办法偷来。哥哥在街头流浪了小两个月,也颇练就出一番不错的手艺。” “哦?那以哥哥的身手,怎么还会被戚老三给捉住?难道不是饿的?” ”。。。。。。那时我脸皮薄些,做这没本钱的买卖总有些愧疚,现在,哼!就当他们孝敬小爷的吧。” ”那若是我们再被盯上,又落到比戚老三更歹毒的人手里呐?” “哥哥吃饱了自然有力气保护你!” ”若是三五个大汉上来围攻,妹妹我长的也是秀外慧中,很有几分姿色,要是被歹人看中,卖到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呐?”沈泠舟穿越过来还没照过镜子,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副小丫头的长相究竟怎样,只是寻思既然叶琉说自己和他妹妹神似,这小子虽然只有十一二岁,一张脸棱角分明,眼窝微凹,倒是有几分少年郎的风流韵致,那么自己长得应该也不算太差吧。偷眼打量叶琉,见他神色赞同,沉默不语,沈泠舟很是雀跃,真想赶紧找面镜子来瞅瞅自己这张脸到底尊容几何,一面又暗骂自己可笑,大概无沦落到何种境地,女子都脱不了爱美的毛病。 终于,叶琉抬起头来看着沈泠舟:“那,小妹的意思是。。。。。。?” “哥哥,我们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被大户人家买走,有衣有食,就慢慢筹划以后,”虽没有详细问过,沈泠舟知道叶琉落难前必定家世不凡,要说服他给人委身为奴或者真的需要一番口舌,正搜肠刮肚想找出些铿锵有力的论据,没想到叶琉竟然想也不想,点头道:“好!” “啊?”沈泠舟很惊讶,忍不住问:“你,真的同意去给人当下人吗?” 叶琉微微一笑:“我早有这个想法,只你之前一直病的人事不省,我也只能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痴傻样子。瑜儿,之前爹爹一直说武人太苦,天家猜忌,况且我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家业早有人继承。爹爹便一门心思让我弃武从文,将来好入仕途。所以别看我已经十二岁,刀枪剑戟摸都没摸过。那弹石子的招数,还是我央着哥哥好容易学来的。若是戚老三真的一头冲进来,我又有几成把握护住你呢?既然你也同意,一不做二不休,若有合适的人家,咱们兄妹今日就离开这鬼地方!” “嗯!”达成共识,沈泠舟也不由笑得欢畅。 第三章 八个银角子 熙京城一共有南北两市,南市主营吃食,布匹,陶瓷瓦罐,以及香料首饰,胭脂香膏之类不管小丫头还是老嬷嬷都要定期补货的日用品。与南市不同,北市主营牲口,是骡马贩子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同时兼营兵器农具,因此铁匠铺子鳞次栉比,初冬时节也能感到煅烧炉里的热风一股一股扑面而来。南市比之北市,就像烟花三月的江南比之瀚海阑干的塞北,同在熙京城内,却又是一南一北的两个极端。 虽然奴隶买卖向来是和骡马生意一起共属北市,于圈养牲口的围栏旁边另辟出一小块场地,不同年龄,不同工种的奴隶们在鞭打下低眉顺眼,等待买主前来相看。比起粗犷豪迈老爷们儿扎堆儿的北市,戚老三却显然更喜欢南市,即使寒风刺骨吹得人头皮发麻,这里依旧衣香鬓影,时不时就能听见小丫鬟娇俏欢快的语声在耳边响起,而那嫁人许久脸皮渐老的妇人嬷嬷们,若看你直着眼瞧她,不仅不以为杵,还会喜滋滋的额外加赠媚眼一枚,让戚老三一个机灵,从头发捎儿酥到脚后跟儿,一直酥进骨子里。 他只做小童生意,而小门小户即使有闲钱雇佣奴隶,也多挑选精壮健硕的好劳力,或者拿起针线便能做活的大姑娘小妇人,只有大户人家,才有闲钱去养一群毛都没长齐的丫头小子。喂饱几张肚皮并多不出几个花销,而这些尘埃里长出来的孩子们填饱肚子后对主家生出来的感激和忠诚,以及大宅内生存几年培养出的雍容气质,才最被大户人家所看重。 在这一点上,戚老三可说倒是展露出几分难得的智慧,知道北市虽买家云集,却并不会有人对他手中的孩子多几分青眼。他来南市,除了一饱眼福之外,还特意瞄准那些替主人家出来采买的媳妇子们,看到穿戴惹眼又没有丫鬟前呼后拥的妇人,便也不顾别人嫌弃的凑上去询问。 可惜但凡富贵之家,一般都有自己相熟信任的牙婆子,专司为主家采买丫鬟小厮,容貌太粗陋或者过于蠢笨的首先就过不了他们那关。而牙婆子们往往各自有不为人知的“供货渠道”,货源和品质都极有保障,是根本看不上戚老三这种“野路子”出来的草根人贩的。是以他生意一向惨不忍睹,不过戚老三看妞为主,卖货为辅,那也是丝毫都不介意的。 今天原该他走运,专门给岳峙街谢阁老谢葳蕤家挑选丫头的孙婆子正在发愁,上一批京城附近的流民很快就被疏散,想买个良家的小丫头充数,却又并没有几户人家松口。“明明已经穷得脊梁骨漏风,还死咬着牙不卖,到头来饿的咽了气儿,也不知道这些穷鬼买不买得起棺材给那小儿女们收尸!?”孙婆子恨恨骂道,转念一想又是愁肠,“谢家这次放了不少丫头出去配人,催的又紧,究竟上哪里去凑齐这剩下的最后一男一女。。。” 正如瞌睡的时候来了枕头,一抬头,戚老三那张黄牙璀璨的笑脸已经迎了上来:“孙姥姥!什么风把您给吹到南市来了?” 孙婆子白眼翻过天际,啐一口道:“呸,谁是你姥姥,也不看看自己脑门儿上皱纹跟斧头砍出来一样,没得把别人也叫老了!” 戚老三赶忙拱手作揖,赔不是道:“呸呸呸,瞧我这臭嘴,孙姐姐,您今天来南市是为了谁的差遣?我最近可是收着一批好人家的丫头小子,个个儿生的好,小嘴儿跟抹了蜜一样,谁让他们伺候着保管日日都能笑开了花!您,您什么时候赏个脸来验验货色?” 孙婆子嘴角一扯,心里虽急,但还得端着身份,缓缓说道:“你小子运气好,我倒是有一会子闲工夫,就跟你过去瞅瞅吧。” 戚老三一听喜不自胜,心想今天有门儿,赶忙引着孙婆子来到捆绑叶琉他们的大树下。孙婆子端详了霁荷和叶琉半天,脸上渐渐露出满意的神色,沈泠舟心里暗道不妙,尽管自己努力抬头挺胸,可这具骨瘦如柴的小身板儿却骗不了人,霁荷虽然只比她大两三岁,却高出来整整一个头还多,再加上她脸盘渐渐张开,此时被寒风吹的双颊两抹酡红,乍眼一看,就如树荫下迎风招展的一棵腊梅,分外可人。 戚老三看她眼神知道今日必定开张,咧咧大嘴就要开始王婆卖瓜,谁知一个粉嫩的童声拦在他前头,抢先说道:“这位婆婆,您鼻头通红,喷嚏不断,可是受了风寒?”王婆子见她年纪虽小,说话却干脆利落,心里已经有三分喜欢,便摇头答道:“不曾受风,今日早起时还是好好儿的,出得门后才开始这样,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阿嚏。”说着便拿出手帕大力擤起鼻涕来。 沈泠舟看她肯接自己的话头,心里暗喜,赶忙道:“婆婆,可以把您的手帕子借我看下吗?” 戚老三等的早不耐烦,呵斥道:“住口,你要孙姐姐的手帕能看出什么门道,老老实实把嘴闭上!” 沈泠舟也不理他,只是看着孙婆子笑道:“婆婆,刚才您验看我的时候,每拿出手帕来我便闻到一阵浓香,知道您这帕子上缀的香囊一定是新制的。我家败落之前曾开过一间酒楼,专营各种药膳,我从识字起便跟着父亲学习分辨食材药材,久而久之,鼻子变得可灵光啦,各种香料也略通一二。我父亲曾说,有些香料会让人鼻子敏感不适,喷嚏流涕,所以我想借婆婆的帕子,看看是不是有香料在捣鬼啊。”说着委屈的瞟一眼戚老三,眼眶微红。 孙婆子听她一番话说的条理分明,模样又极有趣儿,忍不住咧嘴一笑。心想,听着小姑娘的意思,她家道中落前竟也是个被娇养着的小姐,不仅识字,还有些祖传的手艺,这可是难得。相比之下,霁荷在她眼中便不由得暗淡了几分,模样儿俊俏的小丫头好找,心细机灵又有些见识本领的丫头才是深闺里主子们的得力臂膀。戚老三手里有几条人命怕是都已经数不过来,自己救她出火坑,这小丫头日后要真能有一番际遇,可也总不能忘了自己。 这么想着,她便爽快递过自己的帕子,和颜悦色道:“哦?看不出来你这丫头人小本事倒大,那你就闻闻我这帕子上到底有些什么香料吧。” 沈泠舟接过已经被鼻涕粘的微湿的帕子,强忍住恶心细心分辨香囊里的气味,心想幸亏早晨没有饭吃,所以此时胃里空空,绝不会有呕吐风险。她小时候母亲多病,父亲除了延医问药之外,经常会在家里为母亲特别烹调一些药膳来食补,久而久之,她对药膳的兴趣也一日日浓厚,长大之后决定从事厨师行业多半是由于这个原因。制作药膳时往往要使用一些气味极大的药材,为了保证效果,她从不像一些无良商家般,为了祛除气味而减少药量,因此只好另辟蹊径,使用对人体无害的天然香料来中和气味,久而久之竟独创一派,让她的药膳大受欢迎,成为酒店的招牌。 这项技能在现代让她很快坐上酒店行政总厨的位置,却没想到在古代也能让她借了东风。这孙婆子身份所限,使用的香囊并不如何精妙,不过是将几位香料简单的混合在一起,香气浓郁中甚至有些不和谐的刺鼻味道。她微微一笑说道:“婆婆,你这香囊里定然有零陵香,白芷,金额香,丁香和檀香。这几位香料本身都是极好的,可惜这零陵香和金额香两位香料混在一起,便极易压制人体元气上行,导致寒凝鼻窍,身体较弱的人自然就会喷嚏不止,鼻塞流涕啦。您只要把这两味香料去除其中一味,症状自然会好转!” ”小丫头说得倒是有鼻子有眼,那你便打开香囊取一味香料出来吧。” 知道这孙婆子还不完全确信一个不到十岁的小丫头真能凭气味推断出香料种类,这是在考验自己,沈泠舟欣然点头,一副乖巧模样。所幸这香囊制作实在粗糙,所有香料只是简单混合就放了进去,她手指灵巧的把褐色叶片一点点清理出来,封好囊口将手帕依旧还给孙婆子,笑道:“婆婆,都收拾好啦,您闻一下试试。” 孙婆子鼻子堵得正厉害,哪里还能闻出味道来?只是看她动作爽利迅速,好像同样的事曾做过无数次的样子,不似作伪,心里已经信了大半,转头对戚老三道:“我看这小丫头不错,还有那边那个小子,你说个价来听听。” 戚老三没想到沈泠舟居然奇货可居,大喜之下反而踌躇起来,迟迟不肯开口。孙婆子何等精乖,一眼就识破他心里的小九九,冷笑一声道:“哼,你也别在这里盘算,这小丫头是否真有本事还要另论,只看她这副瘦骨伶仃的样子,就难入了贵人们的眼。小子4个银角子,丫头2个银角子,这个价格绝不能再多。” 说罢斜眼觑向戚老三,戚老三心里大为光火,酒囊饭袋般松弛的大脸忽白忽红,十分精彩。王婆子欺他嘴笨,做出一副要走的模样,被戚老三一把拉住,央求道:“我的亲姐姐,您行行好,再给我贴补个两天的酒钱,这么着,两个人一共八个银角子,您看如何?” 孙婆子心里暗笑,脸上一副割肉般的痛苦神色,咬牙道:“老三,我也就是看你小子孤孤零零一个人可怜,才又给你加两个角子,其他人就是喊破天我都不答应。” 沈泠舟暗暗长出一口气,这笔买卖算是定了,意味着自己计划成功。虽然不知道前方是不是还有更凶猛的boss张开大口等着吞噬自己,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能高兴一时便是一时吧。她趁那两人交接银钱的功夫,回头想对叶琉笔画一个胜利的手势,却正对上霁荷无比愤恨的双眼,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是了,自己和叶琉被买下,就意味着剩下的四个孩子又要在死神手下再挣扎几个回合,也许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永远也见不到明天的日出。 她想要开口央求孙婆子行行好,把他们也买下来,心里有个声音却在冷笑,你以为这是电脑游戏么?死过一次,丢点装备便可以重来?生死早不由你掌控,机会稍纵即逝,你有什么义务扮演圣母的角色?另一个声音更加放肆。叶琉间接害死小七,那霁荷早就恨上了你们,就让她去死,在这个世界里除了叶琉你没有人可以依靠,敌人更是越少越好! 沈泠舟被自己内心的声音吓到,她想捂起耳朵不再听,闭上眼睛不再看,可又清楚知道那一点用处都没有。“也许这就是叶琉昨晚体会到的痛苦吧,终于我也不能幸免。对不起了孩子们,道义看了再多,在生死之间,我仍会选择成全自己和我看重的人。”周围一片祥和安宁景象,兜售叫卖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这仿佛是个如假包换的太平盛世,却又将生死刻画的如此决裂分明,一股寒意从心底簌簌然升起,如寒潭般一点一点将她吞噬。 第四章 杀鸡儆猴 大木桶泡了个痛快的热水澡,换上王婆子丢给她的一套月白色麻面小袄,外罩一条湖水绿色细葛布襦裙,裙边镶着一圈淡淡的古烟纹,硬生生把个干瘪细瘦的小丫头趁出几分灵动飘逸。 啧啧,这世上就没有大风刮来的银钱!难怪那些大户人家都肯把生意交给王婆子来做,看来这位王嬷嬷确实颇有几分经商的天分。就如自己身上的这身袄裤,毫不僭越----样式不出挑,面料不出挑,更没有丝毫华丽镶边,再符合她们这些待选丫鬟的身份不过了。但胜在做工精细,不疾不徐间透出一分端秀,却又绝不会束住手脚,想来是她行走江湖多年之后总结出来的精华之作,沈泠舟在心里暗暗感叹。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几件衣裳钱又怎么能显出自己找来的丫头比别人高出一等呢? 头发还滴着水,门上已经有人咚咚咚敲的山响。“瑜儿!你在里面吗?” 听出是叶琉,沈泠舟忙起身去开门,一照面反倒把她给吓了一跳,站在门口的少年面容白皙,一孔春笋般挺拔的鼻梁下接薄唇如刀,上接一对晨星般闪烁的眸子,身上穿了和他相同式样的男孩儿袄裤,与之前黑炭般的邋遢小鬼着实有天壤之别。 沈泠舟故意要逗他,便拍手笑道:“哈哈,哥哥以前是故意藏起自己的花容月貌吗?今天被人逼着洗了脸方知是个俊俏少年郎!” 叶琉洒然一笑,嘿嘿道:“妹妹不必自谦,你长得与哥哥有七分像,长大后足可以倾国倾城,想嫁给哪位贵公子他自会乖乖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沈泠舟听到这里,惊呼一声“哎呀”,便开始满屋子乱翻。叶琉看得不解,待要询问,只见沈泠舟捧着从墙角瓦罐堆里翻出来的一面铜镜正在仔细端详,眉头紧蹙,一副大为不满的样子。他忍不住哂笑:“瑜儿,就算将来大毓的所有男儿都为你打破头,那也是六七年之后的事了,你且不必操之过急。” 沈泠舟一边苦大仇深的与铜镜对视,一边回他:“呸,我照镜子是因为前几日哥哥顶着一张黑锅底说自己同我长得很像,心里十分恐惧,这才不得不赶紧找面镜子来验证一下。可是这是什么破镜子,连人影都照不清楚,鼻子眼睛更别提啦!” 叶琉走到墙角拿起一只上沿开阔的椭圆形瓦盆,略微清洗下外缘上的灰渍,舀满一钵水走到门外的云影天光下,回首沈泠舟说道:“傻丫头,黑黢黢的屋子里能照出什么,快点出来吧。” 就着那瓦盆中的水,叶泠舟看见一张下颌圆圆的苹果脸,刚在浴桶中泡过,热气蒸的双颊微红,玉箫般纤秀挺拔的鼻子,鼻尖微微上翘。两只眸子如深涧中冲刷了千年的一对璞玉,黑白分明,干净磊落。 “尚可,尚可。”沈泠舟在心里默默拍一下自己的肩膀,“除了这张与身体不成比例的胖脸需要改进之外,你不错哟。”这张脸虽然没有自己上辈子引以为傲的尖下颌,五官却生的讨巧,左看右看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叶琉看她笑眯眯照个没完,不耐烦的把水往地下一泼,皱眉道:“又不是第一次照镜子,有什么好看的。”想起从前家中由丫头抬起来的几位姨娘,忍不住皱眉:“在大宅子里给人当奴婢,生得好不见得就是好事。瑜儿,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这老虔婆要把咱们卖去谁家,但瞧这阵势绝不是小门小户。这样人家挑下人最看重忠厚老实,你切莫要急于表现自己,哪怕有十分聪明,也要藏住七分,记住了吗?” 沈泠舟看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谆谆教导自己,感叹古代的孩子真是早熟啊,小小年纪看问题如此透彻,在心里把惭愧两字来来回回写了无数遍,叹气道:“哥哥这么精明,以后不管到了哪里自然还是有你罩着我,我要是做错什么,你提醒我不就得啦?” 叶琉奇怪的瞟她一眼,心想自己又不是灯头,上哪去“照着”她。“进了宅子我做小厮,内宅都进不了,去哪里看顾你?无论如何,你自己多加小心!宁愿装傻充愣,也不可两眼一抹黑时就事事都想压别人一头!”说罢一瞬不瞬的瞪着她,似乎要等她给个保证才罢休。 “知道啦!”沈泠舟抚额,怎么就忘了这是破规矩一套一套的古代,内宅外宅壁垒分明,刚才还天真的想着就算有哪里不懂,好歹有叶琉在一边当陪同翻译,咱就算再笨,也不至于一上手就闯出什么大祸。现在看来,前路漫漫,真的就只能靠自己一个现代人的脑瓜子去应付了!事已至此,也只能祈祷上天别让自己遇见一个事儿精当主子,似乎红楼梦里说过,刚入府的丫头连主子面儿都很难见上,只能在园子里养养花弄弄草做个壮劳力,对,就做这个!出点儿力自己不怕,保命才要紧啊! 正胡思乱想,一声怒斥从紧邻的院子里传出来:“放屁!刚穿了两日好衣服,吃了两日饱饭就忘了自己在土里爬的时候了?妈妈买你们回来,教你们规矩,是为了让你们伺候主子的,可不是要当小姐少爷一样供起来!哪里轮的到你来挑三拣四!阿牛,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蹄子几个耳刮子,让她明白明白自己算什么东西。”清脆的巴掌声立刻想起来,隔着一堵墙依旧听得分明,可见那阿牛下手并不容情,用了十分力气。 接着只听见一个女孩子惊慌失措的声音喊道:“妈妈,妈妈,求您饶了阿南,她一时昏了头,才说出那话!我们都是您买回来的丫头,自然是您指东我们不敢往西,求您饶了她这回吧!” 响亮的耳光声并没有停,刚才那干瘪瘪的妇人声线再次响起:“甭管你们之前是什么身份,就算是那王公贵族家的小姐们,家里坏了事,沦落到我手里,就得把从前的事儿都忘了!况且本来就是阴沟里打滚的贱种子,仗着自己脸面儿齐整,就敢跑到我面前来拿腔拿调了?阿牛,把这丫头拖到浣纱楼,给个面子钱就罢了,我调教不了你这娇滴滴的大小姐,浣纱楼的江妈妈可有的是法子!” “妈妈!”一声口齿不清的凄厉喊叫,接着是挣扎声,衣料撕裂声,和绝望彻骨的哭喊声在小院的上空盘旋,隔着回廊和主院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沈泠舟只见一个彪形大汉脱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从门里走出来,那女孩看身量比沈泠舟大不了几岁,脸上糊满鲜血,一路走一路踢打反抗,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哀求。 大汉瞟见呆若木鸡的沈泠舟二人,突然嘴角一咧露出一个冷笑,伸手薅住那女孩的头发用力一提。那女孩嘴里陡然发出几声凄厉的惨叫,他听了笑的更欢,不管不顾,就这样一路拖曳着向外院走去。那孩子口里鼻里血像喷泉一样簌簌流着,沥沥啦啦在地上画出一道红弧。 刚刚从法治社会穿越过来的沈泠舟哪见过这种场面,一颗心在喉咙里噗通乱跳,头皮阵阵发麻。本以为逃出虎穴,原来却是入了更大的狼窝。还在发呆,袖子给人使劲一扯,叶琉努嘴示意她快看,原来门里已经一溜走出来十几个和她同样打扮的孩子,有男有女,各个低垂着眉眼,双手交握在胸前,步子不大却走得快而整齐,显然是受到过严格的训练。而跟在队伍最后斜睨着眼睛向他俩看过来的,不是孙嬷嬷又是谁? “哟,这头发还滴着水呢怎么就敢出屋?万一冻出来什么毛病,可是想着让我老太婆去给你们延医问药吶?”一边用根紫檀簪子骚着头发,孙嬷嬷笑吟吟的走到两人跟前站定。那簪子木质极好,阳光下泛出醇厚的光泽,映在沈泠舟眼中却像明晃晃一把杀人的利器。 “妈妈好,刚洗完澡,听到院子里有声响,就出来看看。”叶琉抢先一步回答,沈泠舟勉强压下内心惶恐,也跟着喊了声“妈妈好”,却实在挤不出笑来。 “恩,让我瞅瞅,啧啧,这一洗干净可真是一对俊俏的宝贝。”大约是满意极了他俩的样貌,孙婆子蛛网似的一双老眼笑成道缝儿,“不错,你俩虽不像他们那样来得早,有时间让我手把手交待规矩,可我看你俩是有见识的孩子,说话行事必不会缺了章法。午后就随我去贵人府上验看吧。”说完看看天,径自一摇一摆的走了。并不解释所谓的贵人究竟姓甚名谁,家宅何处,似乎那些与这群等候发落的孩子全无干系,不说也罢。 两人恭敬点头。沈泠舟这时已经回过神来,心道原来下午就要入府,也不知刚才那叫阿南的孩子犯了什么错,但孙婆子专挑这个时候发难绝对不是偶然,也许只是随便挑个不怎么出色的丫头打杀了来震慑一番,免得到了地头上再被一两个不服管的坏了名头。心下恻然,只为了她一个杀鸡儆猴,那叫阿南的丫头却白白毁了一生。 用了午膳,男童女童被分别赶上两辆铺了油布的马车,车棚虽不大,所有人一个挨着一个刚好坐满。棚壁上两扇木窗被人用油布钉的死死的,索性车帘盖的并不严实,勉强能看清身边人的轮廓。 沈泠舟听到坐在自己左边的女孩一声轻叹:“我坐这么大可还没坐过马车吶。这么好的衣服和吃食也只在孙妈妈这里见过。”语气中颇为满足。 “是啊,我爹娘早死了,家里遭了水灾,族里的婶婶带我逃难时还吓唬我千万别给人牙子抓走。刚被妈妈带走时我吓得要死,谁知道却是来享福。” “我出门的时候,我娘哭的可惨啦。带我走的嬷嬷不许我哭,说福气都要被我哭没啦。以后若是踏实勤勉得了贵人的眼缘,还怕没有让爹娘享福的一天吗?你们说是不是?”一个稍大点儿的女孩喜气洋洋说道,小姑娘们纷纷应和。 真是一群天真的傻孩子,浑忘了上午阿南被拖走时的惨状。命攥在别人手里头,搓圆捏扁全不由自己,却还能蒙骗自己是要去过好日子了。也不知是真懵懂还是别无他法自欺欺人? “哼!”一声冷笑,“你们莫忘了上午阿南是怎么像条狗一样被人拖走的。命都是别人的,竟还在这里大言不惭。”声音来自靠近车帘的位置,沈泠舟认出这正是上午替阿南求饶的女孩。 “那是她自己拎不清身份,说了要不得的话,妈妈早同我们讲明了规矩,她自己不肯听又怪的了谁?”立刻有人出声反驳,语调中夹着浓浓的不屑。似乎阿南的惨叫和口鼻中喷出的鲜血落在她们心里眼里,就像早晨的朝露,一转眼便消失。 “阿南说了什么?你可曾亲耳听见?不过是今天下午就要入府,那婆子拿她做筏给你们上眼药,镇住了你们,一会儿她才能有脸面!哈哈,这衣服,这马车不过就是让你们到了府上不至于汗流浃背,体体面面的让她卖个好价钱罢了!享福,只怕下辈子都轮不到你们头上呢!”女孩说的愤慨,笑的凄凉,好在被马车辚辚的声音掩住了,车厢里顿时冷如冰窖。 “说着你们,你们,难道你就不是我们了?”最先说话的女孩并不服气,“我只知道,若是留在家里说不定现在早已饿死,破草席一卷丢进乱葬岗了事。出来挣命,给人做丫头好歹还有一线生机!以后的事便以后再说吧,莫非你还有什么更好地法子么,宁大小姐?”一阵低笑蔓延开来,沈泠舟能听见那被讽刺为“宁大小姐”的女孩狠狠喘着粗气,却无力反驳。真的无能为力,才能这么听天由命苦中作乐吧!沈泠舟默默听着,再不敢认为身边的这群女孩都是少不更事的丫头片子。 走了不知道多久,马车终于停在一扇红漆角门前,有人掀开帘子吆喝着命令她们下车。虽只是角门,却足足有六米宽,可以容纳两辆马车并辔出入。阳光明晃晃刺的人眼睛发酸,沈泠舟眯了眼打量着那大门上一对锈纹斑驳,威风八面的兽环。一入侯门深似海,虽然还不知道这府里住的是谁,京城之地能撑得起这份门面的屈指可数。不管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她一脚踏却是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第五章 掌家龃龉 谢府,其芳斋厅堂前的院落里,四张楠木椅一字排开,穿着身簇新湖水绿漳缎夹袄的赵嬷嬷手抄在袖子里,正指挥小丫头用沾了水的抹布细细擦拭。一阵轻笑和了衣料摩擦声入耳,赵嬷嬷一张老脸立刻绽放如菊,猛回头佝偻着后背就迎了上去。 “两位姑娘今天身上搽的什么香?隔着半个院子都这么芬芳扑鼻的,好像这满园儿的花都开全了一样!” 当先走过来的女子身穿樱粉色水草纹对襟短襦,下着一条暖杏色撒口莲叶裙,步态虽婀娜却并不摇曳,边走边用帕子掩了口,轻笑道:“赵嬷嬷今天早晨莫非是偷喝了蜜水,您吶,可千万悠着点儿夸,待会儿把我弄影妹妹臊红了脸,小心她在三太太面前说您为老不尊。” “宝珠姐姐惯爱编排人”,隔了一步远跟在后边的弄影低头摘下月白色褙子上粘的一片枯叶,漫不经心道:“我们三太太日理万机的,可没有闲工夫听这些。我也比不上姐姐机警,府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要去给二太太分说分说。”言罢并不管其他人,自顾自捡了中间一张椅子坐下来。赵嬷嬷老当益壮,三步并作两步的从小丫鬟手中抢过茶壶,斟满一杯双手奉上。弄影也不道谢,只微微一笑便接过来慢慢啜着。 宝珠瞧见她这副做派便恨得牙根痒痒。什么“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去给二太太分说分说”,不就是暗指二太太管不了家,每天吃饱了撑的搬弄是非吗?不过和自己一样是个丫头,摆的谱儿比小姐们都大。若不是二太太掌管着府里的吃穿用度,人人敬她三分,看谁能由着她这样拿张做致! 眼角突然瞟见弄影竹青色的裙摆似乎与众不同。忍不住定睛细看,才发现那与自己同一式样的蔷薇花纹镶边上分明是又勾了一圈银线,阳光一照,星星点点,如夏夜里缀满星子的湖面,流光溢彩,分外好看。不必猜!定是针线房特意赶制出来孝敬二房的独一份儿!这群捧高踩低的短命奴才! 她心里愤愤不平,偏还想维持一副清雅从容态度,可惜功夫不到家,直扯的眼角肌肉一阵乱跳,十分狰狞。 刚走进院子的四房大丫鬟木荷眼看这两人一个嘴角噙着笑低头饮茶不语,一个像吃了刚点着的炮仗,眼中火星子乱冒,虽不明就里却也能猜出个八九分。 五年前老太太决定一心一意要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召了四位太太去澄心堂商量如何放权。大太太常年吃斋念佛,布施行善,是熙京城里有名的活菩萨,并不耐烦被府里这些俗务缠身。彼时四太太嫁进谢家十余年仍然只得一个女儿,正卯足了劲要生个儿子出来傍身,况且她是嘉敏郡王家的三小姐,妆奁丰厚,还真看不上管理公中庶务能揩到的那几分油水。这样一来,参与角逐的就只剩下二太太和三太太两人。谢老太太不偏不倚,让两人平分秋色,二太太专管月例银子,厨房,和府库,三太太则负责公中田产,采买和针线。 三太太王氏虽然也是书香世家的女儿,但母亲早逝,父亲续弦之前她作为家中长女,也曾被赶鸭子上架管了几年家事。那时候她还心中满是委屈,唯恐沾染了铜臭气让未来的婆家轻看,谁知再次重操旧业时却因祸得福。大家族虽然各有各的龃龉,但在打理家事上往往殊途同归,她有了经验,便把手中一盘人事调理的顺风顺水,格外熨帖。 二太太与三太太正相反,明明祖上曾是富甲一方的皇商,到了她父亲这一辈,打定主意要弃商从文,却一时间没法把行商走马的精明运用到读书上,屡试不第,只好转而督促儿子们悬梁刺股。孙氏是唯一嫡出的女孩儿,备受宠爱,家中专门聘了几位女先生自小教导她琴棋书画,虽然天赋所限并没能闯出什么才名,可京城的太太们提起孙家大小姐,也都知道那是个能诗能文,秀雅乖巧的女子。直至十六岁出阁前,孙氏已经在父亲刻意打造的阳春白雪中浸染了十多年之久,早就不识人间烟火为何物。 世人说女子难为,嫁人之前最好十指不沾阳春水,好像一朵天山雪莲似的,越洁白越无暇越是上佳。嫁作人妇,又必须要一夜之间打通任督二脉,学会讨好丈夫,打压妾室,经营房内私产并一举得男。谢二太太自恃才名,老太太决定放权,她也曾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认定操持家事总不会比吟诗作画难到哪儿去。可谁知道经营俗务同念书习字完全不同,需得软硬兼施,因地制宜。孙氏恰恰不懂得这些,以为现在占着山头的都是老太太用惯了的旧人,必不服管,于是一仗一仗连消带打,裁撤替换,自以为这一连串威武霸气的新政,开辟出新局面来,以后必定一劳永逸。谁知道她一味蛮干早惹了众怒,管事嬷嬷们稍微串联一番,露出个纰漏,她便在老太太面前没一回脸。摁倒葫芦浮起瓢,这么反复几次,老太太也看出她是扶不上墙的阿斗,不动声色的就把她手中权力一点点转移给了三房,等回过闷儿来,二太太赫然发现自己竟已被彻底架空,连针线房这一处油水极少的清水衙门都成了三房的囊中物。她大恨之下,却想不出什么立竿见影的好办法来扳回一城。拼老命给三房下了几个绊子,无奈智商捉急,往往被人几步拆穿。仅剩的一点面皮又被自己左一把,右一把,抓的稀烂。三太太厌烦透了她这样无理取闹的行径,二太太丢了面子更加恼羞成怒,于是二房三房正式结怨,两房的下人碰着了也往往是皮笑肉不笑,一言不合就能呛起茬儿来。。。。。。 眼前这一幕对于大房和四房的人来说简直再熟悉不过,木荷索性不做声,捧了赵嬷嬷奉上来的茶,安安静静等着大房来人,便可以开始验看新送来的丫头们。谁知道大房的人还没来,月洞门又闪进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贴着墙根向她直溜过来。木荷十分诧异,待看清楚来人的容貌,脸色立刻向吞了只苍蝇般难看。 因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四房中一个极不光彩的存在------丁姨娘。 第六章 姨娘丁氏 丁姨娘祖籍江南,很小时便随父母来京城投奔亲戚,虽来不及继承江南女子的婉约灵动,却尚有几分骨子里带出来的袅娜,曾经在整个谢府的丫头里也是十分出挑的。她十一岁进府,自负貌美,可惜不曾有人提点过她内宅原是主子娘的天下。媚眼儿抛的再好,不一定招来爷们儿的青睐,被太太们瞧见了,找个由头打杀发卖了却是极有可能的。 若说她运气好,三老爷谢佩宜从年轻时起便是有名的书呆,金榜题名之后仍然不懂钻营二字如何写,哪怕恩师不忍他埋没,有心提点,他一头攮进翰林院卷帙浩繁的典籍中,就如同仓鼠掉进了米库,蚊子傍上了大腿,再不肯出来。每月抱着书睡得日子比抱着三太太睡的日子还要多那么几天。正如他劝诫友人时所言,“女色一事损耗阳气甚巨,我等书生,既无先天之刚猛,又乏后天之锤炼,更需节制,节制啊”,三老爷以身垂范,丁姨娘当年拼着早生皱纹抛过来的媚眼,他是半个都没接着。 若说她运气不好,三太太管家虽然精明,却并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主母。当初谢老太太给自家老三挑媳妇时,狠费了一番踌躇。既不能太凌厉----那自家的呆货被她卖了还要帮着称银子,也不能太可欺----总要有一根主心骨来挑起三房的大梁。选中幼年丧母的王氏,正是看出她这份胸中虽有丘壑,却并非不能容人的性子。丁姨娘还叫做弄夏的时候,是三房的二等丫头,时常进出内室,早被三太太瞧出异样。孙氏深知谢佩宜的性子,于女色一事上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但谁又耐烦看其他女子整日在自家夫君面前搔首弄姿呢?于是降她为三等,远远打发到院子里,预备到了岁数便配人了事。 依照谢府的规矩,除了被特别倚重的之外,所有丫鬟小厮年满二十便可由管家统计了名头拉出去配对,赏赐五两银子各自嫁娶。婚配后虽然依旧在府中服侍,却是安排了府外的房屋另外居住的。 弄夏并没忘记自己进入谢府之前吃过的苦。亲戚不住在原来的地方,她和父母兄弟只能另赁了间房栖身。那样肮脏不堪的地段,那样狭窄逼仄的破屋,竟也要一两银子一月。熙京城果然是像传说中那样鲜花着锦,鼎盛热闹,她以为来了就能分一杯羹,到头来只是被爹娘不声不响的“当了”,换弟弟几日的药钱。 那时自己多像别人脚底的泥,任谁都可以踩上两脚。所以每长一岁,她便愈焦虑一分,住惯了府里的温床软枕,吃惯了主子赏赐下来了的珍馐,谁知道配了人之后还能不能候到这么好的缺儿。况且那两眼一抹黑就由别人做主的婚姻同牲口配种有什么分别?看看不苟言笑的二太太,日渐发福的三太太,和刁蛮任性的四太太,她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美人儿日日摆在这里,怎么就有人忍心让她明珠暗投,被一个小厮糟践了去呢? 虽然日日这样怨念,眼看过了年便年满二十,自己反而由二等降为三等,连内室都难得进去几回,弄夏一颗心也逐渐冷下来。可世事往往是这样,一件事若抱了十分的心思去期待,结果多半差强人意,难以圆满。在你意兴阑珊,预备放下身段随波逐流的时候,天上却会抽冷子砸下一只喷香的大饼,还偏偏就砸在你头上。 那日四太太刚刚生下月姐儿,还未出月子,三太太遣了身边的一等丫头弄云去给四太太送一碟庄子里新献上来的冬枣,弄云端了枣子出门,忽然想起三老爷马上要回府,小书房的茶却还没烹,便把差事随手丢给了路过身边的弄夏。 弄夏端着枣子到了四房,本是用晚膳的时候,幻晴轩的院落里却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弄夏本想叫住个小丫头把枣子送进去,如今找不到人,又不敢冒冒然进正屋,她只好端了枣子在门口干等。 突然一声女子的哭喊从屋里传出:“你滚!”有人负痛一声“啊哟”,接着杯盘落地“哐啷”数声,只听一个男子醉醺醺的发狠道:“连曦娥,别以为你爹是个什么劳什子郡王,你你就能骑到我头上去。谁家的娘子不是有了身孕,便忙不迭给自家相公安排通房。你倒好,有孕之前就把我房里人都打发了,之后还把我霸的死死的,跟谁说两句,笑一笑,你便喊打喊杀,哼,你是做给谁看呢!?” “别人的娘子?你怎么不说别人的夫君还能替过世的娘子守三年呢?你若真想要了谁,好好同我说一声,怎知道我就一定不准?” “同你说?”男子冷笑,“我不过约了朋友去挽香楼听曲儿,你就能吵得整个谢府都不安生,我才懒得费那功夫。” “听曲儿有听到衣衫不整被小厮抬回来的吗?谁知道你在里面干了什么龌龊下流勾当,看看大哥和三哥,怪不得老太爷总说你有辱家风!” “四太太!”一边侍立的齐嬷嬷眼看两人越说越僵,慌忙出言打断,可惜为时已晚。 “好!”谢佩廉被人捉住痛脚,脸涨的红如鸡冠,跳起来指着四太太道:“别忘了你也不过是个姨娘生的!我至不济还是堂堂谢家的嫡子,以后少在我面前摆郡王家小姐的谱儿,你也配!?” 说罢气汹汹拂袖出屋,四太太气得脸儿煞白,又兼产后虚弱,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昏过去,丫头们顾不上追赶四老爷,只忙不迭的喊人去找大夫,屋子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谢佩廉出了屋便看见缩在檐下的弄夏,他正在气头上,大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弄夏早被四房里这一出戏唬的慌了神,上下牙打架不休,颤声道:“禀,禀四老爷,奴婢是三太太派来给四太太送冬枣的。” 四老爷喝多了酒正是口干舌燥,看那枣子一颗颗圆润饱满,便袍袖一挥道:“送到我书房来。”说罢当先一摇三晃的向书房走去。 弄夏无计可施,跟着他进了西跨院的书房,见并没有人进来服侍,只得撂了枣子在桌上,点亮墙角两盏落地雕花铜灯,看见门边小风炉上煨着的茶壶,又倒出一杯搁在他面。行了礼转身正要退下,不想袖子被人从背后一把攥住,弄夏踉跄几步,跌进四老爷暖烘烘的怀里。 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之前她使劲浑身解数想得三老爷一个青眼,徒劳无功,如今不过是一盘枣子,四老爷便被她低头点灯斟茶时的风情迷了眼。刚在挽香楼听曲儿时被勾起的一腔邪火,再加残酒未褪,余怒未消,借了这许多的东风,弄夏终于得以在出府前的最后一年爬床成功。于是春宵帐暖,锦衾香浓。巍巍烛影,数不尽旖旎飞红。 那边四太太鼓鼓的气了半宿,老嬷嬷谆谆的劝了半宿,快用早膳时终于心意回转,派了人来书房请四老爷回屋梳洗。连曦娥那时不过双十年华,命人搬了妆盒,正坐在床头细细敷着粉。镜中人琥珀色一对猫儿般的大眼,水光滟滟。虽然一夜未睡却毫无倦色,被齐嬷嬷活死人般一对青嘘嘘的眼袋映衬着,显得格外容光焕发。齐嬷嬷是从小抱着她长大的乳娘,情分非比寻常。连曦娥拉了齐嬷嬷的手内疚道:“乳娘受累了,我这会子已经想通,你便回去歇着吧,今日不用在我身边伺候。” 齐嬷嬷虽疲惫的摇摇欲坠,还是不放心让她同四老爷单独相处,正欲开口拒绝,只见丫鬟蓝楹慌慌张张跑到卧房门口,正打着手势叫她出去说话。四太太眼尖,心里一沉厉声问道:“怎么,给了脸他还不肯屈尊么?” 齐嬷嬷情知有异,待要亲自去看,又被她喝住:“蓝楹进来回话!哼,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东西需要替他掩盖?四老爷做了什么,你一句一句说给我听!” 蓝楹乞求的看向齐嬷嬷,见她也是一脸无奈,只得低了头答道:“回四太太,老爷睡着还没起身,只是他身边还睡了,还睡了个人。。。。。。” “咔嚓”一声,四太太手里握着的楠木梳应声而断,猫儿似的眼直直瞪着蓝楹,幽幽问道:“是谁?” 蓝楹再不敢隐瞒:“奴婢看着,好像,好像是三房以前的二等丫头弄夏。” 在谢府侍弄了几十年花草的仲嬷嬷还恍惚记得那天的情形。四太太脸儿白的像霜,手里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刚走出幻晴轩的正门,就被只披了一件罩袍的四老爷齐齐拖了回去。门关上不一会,又有小丫头气喘吁吁跑去三房住的畔云轩,引着不明就里的三太太急匆匆赶来。 隔着三进的院落,四老爷中气十足的怒吼声依旧清晰:“你这妒妇给我听好了,我要纳弄夏为妾,她若少一根汗毛我便唯你是问!” 四老爷逞完平生未有的威风,被谢老太爷拎进祠堂里罚跪到日落西山,足足躺了两天两夜才恢复直立行走的功能。 四太太把三太太拘在自己屋里半日,将指桑骂槐的话全部说完,又抱着还没满月的谢四小姐痛哭一回,才埋怨着自己那徒有其名的郡王爹爹倦极睡去。 三太太自知理亏,决定一个字也不多说,悄悄让人把弄夏的卖身契送到谢老太太手里,又发卖了遭受池鱼之祸的弄云,自请罚没了三个月月钱便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谢老太太本来受了谢老太爷的嘱托,嘉敏郡王再没有实权也还是皇亲,面子不能下的太狠,所以弄夏绝不能留。可是自古慈母爱幺儿,四太太刁蛮跋扈早就触了她的逆鳞,自己不过是郡王府一个侧妃生的庶女,相公要纳个姨娘便要死要活,脾气行事简直让人睁不开眼。她铁了心要打压四太太,并不急着处理弄夏,命人将她看管在幻晴轩的东跨院里。名为看管,实为保护,一个半月后弄夏被诊出有孕,她以四太太嫁入谢家三年无子为由,顺理成章将弄夏抬了姨娘。四太太回娘家哭诉一场反而换来嫡母冷笑,父亲斥责,也只能咬碎银牙接受四房里多出来两口子人这个事实。 第七章 花落谁家 “咳,咳。”木荷假装咳嗽,丁香色袖摆扬起来,把大半张脸遮了个严实。谁不知道丁姨娘打的什么主意,谢五小姐身边的大丫头岁数到了,转过年就要放出去嫁人。她巴巴儿的求了四太太好几天想要挑个伶俐的补上,四太太懒得理她,这会儿竟然不嫌丢人自己跑到其芳斋来。若是落到别人眼睛里,还以为四太太平日里多么亏待五小姐似的。 “木荷姑娘。”丁姨娘软绵绵的声线在耳边想起。果然是甩不脱的狗皮膏药,怎样都会贴过来。木荷无奈的放下袖子,转过脸去挤出半个笑容:“姨娘也来了。”屁股依旧稳当当搁在椅子上,并不准备起身谦让。 丁姨娘仿佛丝毫没注意到木荷的失礼,带了笑吩咐不远处站着的小丫鬟:“快去再搬张椅子来,我也陪着瞧瞧新来的丫头们都是什么模样儿。” 那丫头答了声是正要去搬椅子,赵嬷嬷身子一横拦在她面前,古铜色老脸笑的如同一颗核桃。招呼了刚落座的大房丫鬟罗衣,弓着身子请示道:“各位姑娘们都来齐了,我这便去把丫头们带来给您们过目?”见众人纷纷点头,她一把扯了身旁不知所措的小丫鬟,一溜烟儿的走远了。 丁姨娘嘬了胭脂的两颊一黯,眼神里沁出刀光,恨恨望着赵嬷嬷绿油油滚圆的背影,碍着面子不肯亲自去搬椅子,只能绞着帕子幽幽望向木荷。 木荷在心里暗骂,这老货倒知道卖好,难不成以为自己是奉了四太太的旨意专门来立威?不耐烦看丁姨娘的楚楚可怜,抬手招呼一边伺候茶水的小丫头:“去,给姨娘搬把椅子过来。”小丫头手脚麻利的搬来椅子,丁姨娘刚落座,她又别过头去添上一句:“这差事太太仿佛没有交代让姨娘来办吧?不过既然姨娘一定要陪我瞧瞧,您便多动眼,少动口,说错了话丢的可是四房的脸面。”说完径自别过头去与罗衣寒暄,再懒得看她一眼。 丁姨娘没想到当着其他房的人,木荷依旧本色出演,把自己面子下的一丝儿不剩。一口老血涌上心头,只能狠狠再压回去。过了年琼芜就满十四,那丫头三棍子抽不出个屁来,再不抓紧调教个伶俐的丫头在身边服侍着,等到了婆家还不被人给生吞活剥了?想到这里把置气的心思都淡了,只顾伸长了脖子向月洞门外张望。 “赵姐姐,今天这帮丫头可不比从前,精米白面养了大半个月,太阳还没升起来就立在院子里学规矩。您瞅瞅这一个个的举止步态,进了府都是能立刻当个大丫头使唤的。”孙婆子卖着瓜,枯柴似的声音一路逦迤到月洞门外犹自夸得起劲,被赵嬷嬷一声威严的咳嗽打断。 小丫头们排着队,一个挨一个整齐走进其芳斋的主院。孙婆子与有荣焉的对着座中五人当先行了一礼,所有小丫头有样学样,低着头也是规规矩矩的一福。 宝珠已经笑出来:“妈妈这回倒没白夸,瞧这一个个细皮嫩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呢。” 弄影听她说的不像,赶忙打断:“三太太那里还有差事,我们赶紧挑完便散了吧。”心忖罗衣虽然不常在府里走动,但到底是大太太的心腹,便又特意欠了身子对着罗衣笑道:“还是姐姐先来。” 罗衣微微颔首,也不推辞,起身走到小丫头们近前仔细打量一番,又挑出几个已经脱了孩气的叫过来问话。大房这次放出去的人不多,大太太向来喜欢清静,璞然轩里专门设了一处佛堂,虽然只是在家修行的居士,每日的早课和晚课都从来不曾耽误。有时请了得道的师太到府里讲经,丫鬟们还要时不时进去佛堂服侍,所以那些过分稚气又喜欢玩闹的,罗衣向来是看都不看。 她要的人少,又只选岁数大看起来老成的,不到一刻钟已经挑妥,转过身微微一笑道:“一会儿大太太要做晚课,我安置好了这些丫头们还要赶着去服侍,就不陪妹妹们了。”说完也不等别人答话,领着选好的四个丫头施施然然径自走了。 “哼!”宝珠忍不住一声冷笑。大太太爱清净,其她太太用起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就舒坦了?到时候调教不到火候,错开眼便犯错闯祸,她们这些大丫头还不是要一起担着责罚?罗衣向来是这样,仿佛跟着虔心礼佛的大太太,自己也变成那观音身边捧净瓶的童子,别人都落了俗套。明明回回便宜占尽,还做出一副清高姿态,简直能活活把人恶心死。 弄影见宝珠阴沉着脸不做声,心想不知道她又和谁犯了冲,便先一步起身,拉了几个有眼缘的小丫头问话。临来之前三太太曾叮嘱过她,三房如今管着大半个谢府,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算是畔云轩跑出去的一只狗,估计别人都会捧了肉骨头来上赶着巴结。所以宁愿选几个心思单纯,憨厚稚嫩的,蠢笨些反而不打紧,领回来慢慢调教就是了。 她见沈泠舟一张苹果似的脸娇憨可爱,心里不由有些喜欢,把她叫过来正要开口问话,孙嬷嬷已经按耐不住抢着道:“姑娘真是好眼力,这丫头以前家里头是做买卖的,跟着父母学了不知道多少生意经。你别看她年纪不大,料理起账面上的事那可是一把好手!”她年年出入谢府,对各房情况那是摸的比谁都清楚,说罢悄悄打量弄影神色。虽然买丫头的钱是走谢府的公账,每个人身价都大差不差的,可若是碰见哪个格外入了主子的眼,太太们亲自从私房里捞出几个赏钱也是常有的事。 孙婆子老眼昏花只顾说嘴,沈泠舟却看得清清楚楚。面前这妆扮素雅的女子本来执着她的手一句一句微笑问着,不知怎么,听了孙婆子的话脸色却突然冷下来,丢开她便又去打量其她人。沈泠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总归是孙婆子说错话坏事了,只恨不能想个办法堵住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先辈有云,饭碗牢,学历高,不如跟个好领导。沈泠舟别的能耐不提,从小在别人的眼色里讨生活,看人的本事还是略有一点。座中红衣黄裙,打扮最为鲜艳的那位姑娘,忽而皱眉,忽而冷笑,一张脸精彩纷呈,喜怒皆形于色,估计是个蠢货。其她两人一个眼神飘飘乎乎,欲言又止,八成自己都做不得自己的主。另一个不知为何,嘴角总是噙着一丝儿冷笑,衬着她的面相怎么看都有七分刻薄,这样的人跟了去难道不是找虐?只有那月白色衣服的女子,看起来柔柔弱弱,说话行事却都很有章法,若非在精明的主子手下狠经过一番历练,便是天生的聪慧。 沈泠舟暗赞自己自己真是洞若观火,转眼间又懊恼,看清楚了有个屁用,还不是只有任人挑拣的份儿。弄影动作极快,一会功夫已经拢了七八个小丫头在身边,露出个颇为满意的笑容,对着孙婆子颔首道:“小丫头们看着都很守规矩,是嬷嬷调教的好。” 孙婆子简直受宠若惊,早把沈泠舟抛到脑后,只左一个“姑娘有眼力”,右一个“姑娘好识货”的把弄影一路送到院外,再回来脸上的笑纹还是荡漾不停。 这女子真是八面玲珑,明明刚驳了孙婆子的面子,一句话就全都找补回来还多。沈泠舟觉得自己如失至宝,默默盯着剩下的三人发愁。 宝珠一刻也不想再等,跳将起来,嗓音里犹自带着火气,冲孙婆子嚷道:“我们二太太最讨厌过分伶俐,偷奸耍滑的,反正先从小丫头做起,粗粗笨笨也不打紧,过分细弱的就别丢过来碍眼。今儿个日头太毒,我懒得瞧。你若听明白了,便麻溜儿帮我挑几个过来。” 孙婆子在心里一晒,心想不过是憨憨傻傻,粗粗笨笨,看您这嗓门儿和身量,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呵呵笑着应道:“姑娘放心,全包在我老婆子身上!”一边拎小鸡一般拉出五六个丫头,果然各个符合宝珠要求。 宝珠见那些丫头容貌都是寻常,个别甚至还皮肤黧黑,颇为粗陋,想起二太太说过的,“狐狸精似的千万别往回领,省的跟有些人似的,送碟吃食都能爬进别人房头里去。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寒碜!样貌么,只要别吓着人就不算你错”。 二太太一向以风雅高洁示人,却每每说起同三太太有关的事,便气愤不能自已,什么话都上赶着说出来。宝珠听见时也是一呆,再看这些小丫头便有十二分的满意,昂着头对孙婆子点了点,带着一群身材仿佛的丫头们,敦敦实实的走远了。 丁姨娘早按耐不住,两只手要将帕子拧出水来,憋着气道:“木荷姑娘真是好脾性,眼睁睁看着能干的,齐整的都给人挑完了。也不知道四太太对着这剩下的歪瓜裂枣,会不会埋怨您。” “姨娘别急啊,四太太就算要怪也是怪我,决牵连不到姨娘身上。”好像猫看耗子,木荷笑容更深:“咱们四房今年不过才放出去三个二等的,从小丫头里提拔两个也就是了,姨娘放心,误不了太太的事。” “可是芜姐儿这两年就要。。。”,丁姨娘听得十分着急,脱口而出,待意识到这话不对,赶忙将剩下半截咽回去。 木荷却不准备放过她,两弯月牙儿似的细眉高高飞起,惊讶道:“莫非是五小姐同姨娘说了什么?”眼珠一转又是一脸了然,“是了,五小姐到了年纪,想得自然多些,存了心事同姨娘念叨念叨也是有的。。。” “木荷姑娘误会了,五小姐平常连我的屋都不进,哪能同我念叨什么?是我自己吃饱了撑的瞎操心呢,不关五小姐什么事。”丁姨娘笑的慌张,扯了木荷的袖子急急道。 木荷一抬手把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丝毫不掩饰眼里的嫌弃,冷冷道:“姨娘也是一把年纪,须知道有些心原不该你来操。省得操了心又不落好,做下什么不着调的事,平白坏了五小姐的名声!” 丁姨娘噤若寒蝉,嗫嚅着嘴唇一句话也不敢再说。木荷唇边笑意更浓,站起身来,绣了霜花的玉色裙摆划过鹅黄色绣鞋的缎面,沙沙作响,手指冲沈泠舟的方向一点:“这丫头看着不错,走过来让我瞧瞧。” 沈泠舟心道人为刀俎,不等孙婆子来拎她,就乖乖的两步走到木荷跟前,笑着福了福,脆生生问了句“姐姐好”。刚才她同丁姨娘说话时,并不曾刻意压低声音,沈泠舟竖着耳朵越听越是惊讶,传说中不是只要爬上老爷的床就能威风八面了吗?这叫木荷的好像只是个丫头,口中称呼旁边的妇人为丁姨娘,却又好像半点没把她放在眼里,不知道这中间有什么样的曲折?无论如何,本来想找棵大树底下好乘凉,若是被那妇人领回去,就她这副畏缩无用的样子,自己这副小身板估计就要被她拿来遮风挡雨了。 拿定主意,沈泠舟努力把一张小脸儿笑得花儿般灿烂,只是木荷打量自己的眼神儿怎么总有一些诡异,仿佛,仿佛是丢了肉包子喂狗前再看包子最后一眼。。。。。。 “姨娘”,木荷突然转头唤道,“这丫头刚才被孙嬷嬷好一顿夸赞,我便心里好奇,叫过来一看果然是个标志的。五小姐身边不能少了人服侍,我看她便很好,不管什么吩咐,这份机灵劲儿都尽够用了。”说罢含了笑斜睨着丁姨娘:“姨娘可还满意?” 丁姨娘恨不得伸出手去,把木荷白皙光滑的脸蛋抓烂。心想老娘满意个屁,这小丫头撑破天去能有十岁?身量比其他人差着大半个头,过两年芜姐儿赶着要嫁人的时候,恐怕她还半点人事不懂,跟在别人屁股后头撒尿和泥呢。 她明知木荷是有意刁难,还是忍不住开口:“木荷姑娘,绿萝明年放出去之后,五小姐身边就剩下朱蕉,茜草两个小的服侍,我看,是不是能换个年岁大点的更稳妥些?” 木荷没等丁姨娘说完,早变了脸色,看也不看她,将选好的三个丫头拢在身边,沉着脸对孙婆子说道:“这回四太太要的人不多,就是这三个吧,剩下这些实在是瘸子里头挑将军,五小姐若是不急用,便下回再说。”说罢便要打发了孙婆子去账房结算银钱,丁姨娘眼看大事不妙,顾不得维持弱柳扶风,追着两人一路走,一路道:“还是木荷姑娘会替人打算,这丫头正是好刻画的年纪,自小服侍在身边往后最是忠心不过的。我这便领了她去同四太太报备一声!”说罢生怕木荷又要生事,拽着沈泠舟的手便一溜烟的向着幻晴轩的方向走去。 第八章 一个阴谋 沿着结了薄薄一层冰的湖面走了大约半刻钟,转过弯去又是座假山,地面上大大小小的碎石随意散落,似乎是平时并没有多少人经过这里。 沈泠舟不小心被碎石绊的一个踉跄,丁姨娘一直紧攥着她的手不松,被拉扯着也摇晃了几步险些跌倒。 “啪!”还没站稳,沈泠舟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个耳光,耳朵被扇的嗡嗡直响,刚才还唯唯诺诺的丁姨娘正气势汹汹的瞪着她,宛如一尊怒目金刚。 “路都走不好,把你放在五小姐身边也是废物一个,能顶什么用?”语气颇为歇斯底里,却还是有意压低了声音,丁姨娘一手叉腰,指着沈泠舟的鼻子骂道。 沈泠舟无缘无故挨了她一巴掌,心中一匹***呼啸着就要脱口而出,突然想起这是古代,眼前这妇人弄不好就是以后的顶头上司,得罪之前还是得掂量掂量。只能换了个小孩子委屈的口吻道:“我知错了。姨娘刚才不是说要同四太太报备么,也不知道木荷姑娘回去了没有。” 丁姨娘诧异的看她一眼,火气已不如刚才,颔首道:“是了,还是赶在木荷回去之前先见了四太太,回去晚了不知道她又要编排我什么。”抬脚要走,又转过身来瞪眼道:“你莫要想着讨好了四太太,留在她身边就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木荷你刚才见过了,剩下那几个比她还坏着一百倍不止。老老实实在五小姐身边伺候,将来自然有你的出头之日。” 沈泠舟被她说的莫名其妙,仔细一琢磨却也能明白几分。她这姨娘做的憋气,连太太的丫头都敢当着别人的面折辱,那五小姐在这府里的地位估计也不容乐观,久而久之,身边的丫头们自然想要令投明主。丁姨娘这是怕她也同别人一样身在曹营心在汉,所以提前给自己上上眼药! 想通之后,沈泠舟心里一声冷笑暗道,姨娘你倒真不用担心这些,刚才那木荷也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硬要把我塞过来到谢五小姐身边。自己现在两眼一抹黑,老老实实还能静观其变,如果想不开硬要折腾,得罪了她又捎上你,待在哪里都没有活路,何必自讨苦吃? 谢府百年世家,园子经过几代人的修葺扩张,已经颇具规模。其芳斋与供人居住的院落分别位于园子两端,本来直直的穿过去也不是很远,可丁姨娘不肯走抄手游廊和铺了青石的主路,先绕着湖兜了半圈,又专门挨着假山走只铺了鹅卵石的小径。孙婆子给的鞋中看不中用,鞋底太薄,走了两步就咯的脚丫子生疼,简直苦不堪言。 好容易跨过大半个园子,前边是一处院落粉白的外墙,墙角处两扇刷了红漆的木门紧闭着。丁姨娘沿着墙根向木门走去,沈泠舟猜到这应该便是四房人住的幻晴轩,气喘吁吁正要跟上,却见丁姨娘身形一顿,回头对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全神贯注的听着墙里的动静。 沈泠舟赶忙停住脚步,只听见墙那边一个丫头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了你好一会了。”语气中一分薄怒,似乎颇为不满。 另一个女声满是惶恐:“花菱姐姐,对不住,刚才五小姐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翻箱倒柜的找一条绣着什么海棠花的帕子,我好容易脱了身,便立刻就跑来见姐姐了。” 名叫花菱的丫头很不耐烦:“她只管发她的神经,你随口敷衍了便是,又能把你怎么着了?四小姐的差事若是耽误了,看谁还能救你” 吃了排揎的丫头似乎很为难,嗫嚅道:“到底也是谢家的小姐,我一个丫头,怎敢明刀明枪的驳了她。。。。。。” “哼!”花菱冷笑,“这话你对我说也罢了,若是被四小姐四太太听见,拎到外院乱棍打死都是轻的。不过一个三等丫头肚子里爬出来的货色,也配被人叫做谢家的小姐么?”说罢傲然半晌,见对方并不接话,只得又添上把火:“绿萝,不是我说,转过年你就到了岁数,有些事咱们自己谋算的再好,其实还不是主子一句话的事?都是做丫头的,同病相怜,我难道就不会替你着想么?事到如今,你若是还指望着你服侍的那位能替你张罗,那我这便去回了四小姐吧。” 一阵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沈泠舟不由暗笑,这叫花菱的丫头倒是个人才,策反起来先是当头一棒再丢出颗枣子抚慰,难得做戏做全套,这是要转身走人了。 “姐姐别走!”一声低呼,衣料摩擦声伴着脚步声戛然而止,只听绿萝哀求道:“我知错了,花菱姐姐,先前总是过不去那道坎儿,毕竟一路在她身边服侍了六七年,若说一点情分没有姐姐也不会信我。可是她冷心冷肠的一个人,又是那样的身份,连自身都难保,自然是指望不上的。现在姐姐替我把话都说透了,我再瞻前顾后还有什么意思?姐姐有什么事便只管吩咐我吧。” 噗嗤一声,花菱似是忍不住笑出来,戏谑道:“你以为你是那荆轲,四小姐派了你去刺杀秦王么?不过是一件顺手的事,就直不楞登捅出来了也没什么,叫你一说好像担了天大的干系似得。诺,这个你拿好,后日曲大人家的二小姐邀了我们四小姐去丹露寺上香,四小姐会叫上她作伴。这包袱里的衣裳到时候你拿了去,另外替换的便不用再准备了,记住了是这一件,千万别拿错。” 绿萝似乎很惊讶,追问道:“就这一件事吗?四小姐可还有别的吩咐?” 花菱又是一笑:“你以为四小姐是要你去喊打喊杀么?让女孩儿出丑可用不上那些男人的玩意儿。四小姐这个办法最是简单有效的,你安安心心在一边服侍着,就当是去看出好戏,可别一慌张露出什么马脚来。” “姐姐放一百个心,若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也不敢到四小姐面前来碍眼。”两人说着话,语声渐小,已经走得远了。 “谢琼月这个贱人!”丁姨娘脸色青白,两只脚抖的站不住,半个身子斜靠在墙上,攥着沈泠舟的手紧的像钢箍。 沈泠舟疼得要死,想甩又甩不开,吸着气道:“姨娘别急,嘶,万事总有办法,我们此时已经得了先机,不如赶紧去见五小姐。只要五小姐有了提防,她们计划再周密也是白搭。”见了五小姐才能摆脱这个神经兮兮的丁姨娘,五小姐一个十几岁出头的小姑娘,能难应付到哪去? 丁姨娘被沈泠舟提醒着,顾不上再发狠,甩了她的手大踏步走到角门边一把推开,回头厉声喝道:“还不快跟上来?等着看五小姐被人像八狗儿一样耍的团团转吗?” 不是我叫你麻利儿去提醒五小姐的嘛!?无力吐槽,沈泠舟小跑着跟在她后面穿过角门,门内一只还炭火还微微发红的高脚铜炉,炉边一只空着的黑漆杌子,想必是看守角门的婆子躲懒,或者被花菱想了办法支到别处去了。 正对着角门,一条鹅卵石铺成的甬道蜿蜒曲折,甬道两边稀稀落落种着几株红白参差的梅树,此时尚不是到花期,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朵伶仃栖在枝头,反而映衬得这冬日格外萧瑟。 这角门就位于五小姐居住的东跨院不远处,丁姨娘熟门熟路,三步两步拐进一个青砖镶边的长方形门洞,迎面一张不知道什么质地的玄色长桌,两个小丫头正小心翼翼给摊了一桌子的书籍翻页,听见她俩急促的脚步声不由抬头。 “茜草!”丁姨娘眉头紧皱,盯着主屋厚厚的门帘一个劲张望,却似乎并不敢直接进去,只是唤了其中一个小丫头问道:“五小姐在屋里么?我有要紧的话同她说。” 茜草被她火急火燎的架势吓了一跳,怯怯的道:“刚才正院派人来寻,五小姐刚去了四太太房里没多久。。。” “什么!”没等她说完,丁姨娘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忙忙的追问道:“四太太从来不叫五小姐到跟前说话,今天叫过去是为了什么?” 第九章 一个包袱 从东跨院到主院的路并不近,皆因幻晴轩的格局并不方正,隔着东跨院和主院不大不小的场地上,还像模像样修了一座小小的花园,里面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虽然拆分开来看每一件都相当别致,这么挤挤挨挨的凑在一起看起来就有些做作。 修这小花园大半靠的是四太太自己的嫁妆,小半是四老爷被逼着吐的血,原本是为了将来四小姐谢琼月搬到东跨院住时有个玩乐的地方。可眼看谢琼芜渐渐长大,一张惨白的小脸儿越来越死气沉沉,四太太心里厌烦的不行,总觉得自己生不出儿子同这个长相阴沉的庶女脱不了干系,于是某日大手一挥,五小姐乔迁新居,住进了那世外桃源一般的东跨院,无事不必到正院来请安。 而作为堂堂嫡出的四小姐,谢琼月却依旧“蜗居”在幻晴轩的东厢房里,虽然四太太为了弥补她曾下大力气翻新布置,可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东厢房再宽敞舒适,又如何能比得上那海阔凭鱼跃的东跨院呢?谢琼月本来不待见自己行五的这个妹妹,也只是把她当成一件身份卑微的玩意儿,想踩时踩两脚,其实并不能影响到自己什么。眼下这玩意儿竟有本事夺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宝贝,谢琼月大惊之下,无视变为积怨,简直恨不得让她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才好。 好容易穿过了密密匝匝种满各色花木的小花园,隔着一道月洞门,四太太院子里两棵栽种多年,已经生长的蔚然颀长的石榴树便遥遥在望,虽然此时光秃秃的无花亦无果,胜在树形优美,骨骼清奇,硬撑着也自有一番声势。 两人愈走愈近,屋内突然传来一阵女子的笑声,隐约听见有人在啧啧的称赞:“五妹妹的手艺真是好,去年还只是美人扇的扇面,今年已经能上手绣整幅的屏风了。可怜我痴长妹妹一岁,如今还是拿起针来头就痛,眼也花,连那些描出来的花草样子都看不清,更别提让我动手绣啦。” 紧接着一个妇人的声音含笑斥道:“死丫头,你才多大,就眼也花,头也痛的?这话若是让老太太听见了,看不罚你把女戒抄上个百八十遍,省的你一开口就胡说八道。” “祖母最疼我,顶多罚我去陪大伯母念佛经,大伯母嫌我聒噪,一准儿才开了头就撵我走人,最后我还不是要回来您面前胡说八道么?”尚带有几分童稚的女声娇娇的说着,引得先前说话的妇人一阵大笑。 两个小丫头正规规矩矩站在正房门口,看见她俩人走过来都是一愣,一个丫头走上前阻拦:“姨娘可是有什么事情?四太太这会儿正和四小姐说话呢,您告诉我也是一样。” 往常过来主院请安不过是走个过场,最好能借机撞上四老爷抛两个媚眼提醒他还有个自己在四房的抱厦里熬着呢。听见这话,丁姨娘多半便乖乖转身走人,可她今天是铁了心,无论如何非要进去不可。正运了气准备硬闯,只听屋内一个甜甜的女声道:“丹桂,可是姨娘来了,外面天儿怪冷的,你快让姨娘进来说话!” 丹桂答一声“是”便退回原地站着,丁姨娘从未受过如此礼遇,她平日再糊涂这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警觉,脚下一缓,沈泠舟抓住机会轻声告诫:“姨娘,敌不动我不动,咱们进去还是先静观其变为好。。。” 丁姨娘也不知听懂没有,眼神中一团乱麻,看也不看她,只是随口哼道:“你管好自己便是,老娘难道还用你来提醒么?”说着加快脚步两步走上台阶,沈泠舟一声哀鸣,心想都这会了你还想着在我面前立威,一会指不定被谁两句话打压的满地找牙呢,只希望这把火可千万别烧到自己身上。 掀开两层厚厚的门帘,一团热气和着馨香立刻扑面而来,熏得人神思一荡。正对屋门是一座三幅的花梨木围屏,屏面上分别绣着粉白黄三株形态各异的芍药,琳琅繁复,灼灼清妍。屏风右侧三步处立着一只古铜色扁肚高脚铜炉,炉内并没有燃香,却好像正沸腾着某种液体,发出一阵阵咕嘟咕嘟的声响。沈泠舟穿越前和香料草药打了十多年交道,立刻判断出满屋子的香气都来自这只铜炉,好奇的就要走过去细瞧,被丁姨娘用眼神狠狠刺了回来。 “姨娘来的正好,快来看五妹妹绣的这朵玉壶春”,丁姨娘刚绕过屏风,座中一身浅琥珀色衣裙的少女便开口招呼,唇边漾着笑影:“这勾边的红线也不知道是怎么配出来的,比殷红色浅些,比朱砂色深些,真正的玉壶春花瓣儿上可不就是这颜色么?我是想破脑袋也配不出来的。祖母向来爱菊,见了这屏风,不就跟见了活生生的菊花一样儿么?别人送什么都抢不走五妹妹的风头啦!” 精致小巧的尖下颌,一双像极了四太太的杏眼顾盼神飞,正是谢府嫡出的四小姐谢琼月。 五小姐谢琼芜穿一件藕荷色绒面小袄,坐在谢琼月下首。她向来沉默寡言,谢琼月赞的活泼热烈,她也只是赧然一笑道:“四姐姐过奖了。” 四太太王氏最看不惯她这副活死人般木讷无趣的样子,眉头早皱了起来。想问女儿今天这是要闹哪出,丁姨娘和谢琼芜她平日里看见一个便够了,今天竟齐刷刷的杵在自己屋里,真是要多堵心有多堵心。 丁姨娘回想刚才花菱同绿萝说过的话,一声小贱人别装相差点就要漾出喉管,屈膝给四太太请过安,声音干干的道:“五小姐身边的绿萝到了岁数,今日木荷特意挑了这丫头去补她的缺,我瞧着是个懂事的,就带她来给太太过目。” 她特意把话说得很直接,就是知道四太太虽然不待见自己母女,却也没特意克扣过她们什么,月例银子和四时衣物都是到了日子便差人送来。一是不屑且不想传出苛待庶女的名头,二是四太太固然性子骄纵跋扈,坏心眼却是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多亏了这一点,自己同五小姐在府里的日子虽然不痛快,却也不算举步维艰。 果然四太太眉头拧的更紧,打量着沈泠舟道:“挑她来顶绿萝的空?也罢了,就先归在五丫头名下,等另外有了合适的人选又再说。” 丁姨娘心想今天总算有一件事顺心,想到虽然四太太当着她的面护短不肯直接数落木荷,私下里定是要敲打敲打的,心里更加欢畅。 “已经起了名字没有?进府之前家里头有些什么人?”四太太已经接着在问,这次眼睛却是看向沈泠舟。 受了丁姨娘警告性的一瞥,沈泠舟恭恭敬敬低头回答:“回太太,已经起了个名字叫做泠舟。爹和娘都已经死了,我先是被一个很凶的人贩子捉住,之后才被孙妈妈买下来的。”叶琉反复告诫过她要藏拙,她也十分赞同,因此虽然话说的流畅,却还是用了小孩子的语气。一边想貌似这府里的丫头都是用花儿草儿起的名,四太太请你嘴下留情,若是日后有人唤我“秋葵,快去给五小姐打洗脚水”,我可是拒绝的。 谁知四太太若有所思了片刻,竟开口问道:“泠舟?是哪两个字?” 沈泠舟不明所以,只能按照给自己起名的初衷回答道:“是月光泠泠,扁舟莹莹的泠舟。” 不知触动了什么心事,四太太听了沉默片刻,说道:“这名字倒不粗鄙,幻晴轩里都是花花草草的,也听厌烦了,以后还是叫泠舟吧。” 简直喜从天降,名字起好了便像在额头上贴了标签,这难道是小事?沈泠舟真心实意的感谢四太太,雀跃着谢恩,同时不忘表表决心:“谢太太,泠舟以后一定跟着姐姐们好好学,好好伺候。”当奴才的时日略短,到底还说不出主子俩字儿,一句话似是而非,好在四太太并不以为忤,满意的点点头不再理她。 那边四小姐突然插口道:“这小丫头看着倒没什么傻气,顶绿萝的位置差些,顶茜草或者朱蕉的位置却足够了。这些丫头们小的时候调教起来容易,那些十四五岁才进府的,难免心思杂些。母亲不如就从朱蕉和茜草这两个里挑一个顶绿萝的缺,五妹妹用惯了的旧人,总比那些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丫头强多了。” 四太太笑着听完,打趣她道:“哟,刚才说话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这会摆起道理来又是一套一套的。月儿说的有些道理,五丫头你看着谁好,明年便报到三太太那里去升她一等。等你再大些人手不够用时,再挑几个小丫头补上,你看如何?” 谢琼芜脸上依旧木木的,点了头道:“这样便很好,多谢母亲替芜儿着想。” 丁姨娘好容易呼出来的一口浊气这下又全吞回肚子里,气得脸都黑了,正绞尽脑汁想要反驳,绿萝和花菱一前一后从屏风后边绕进来,绿萝手里捧着一只黑漆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不大的包袱,不知道包裹着什么。 第十章 不死贫道 谢琼月双手一拍从椅子上站起来,翠玉流苏耳坠发出轻响,笑道:“不过是让你去找件衣服,这么慢吞吞地,若是五妹妹等得不耐烦,看我怎么罚你!”说着一指那托盘:“前几日爹爹从街上北蒙人开的铺子里寻到这匹衣料,薄薄一层却抵得上一件皮袄,说是用了什么北地特有的织法,多少只蚕吐出来的丝才够出这么一匹的。我觉着稀罕,就忙忙的让针线房赶了件罩裙出来。去何三家食香的时候借机穿过一回,不只小姐们,就连好几位太太都夸我那裙子飘逸,比寻常冬日里穿的袄裙要好看得多!” 大毓朝焚香盛行,寻常百姓家至少也备有几只香炉,其它用来制香品香的器皿更是数不胜数。三不五时,大户人家的小姐或者公子们,还会邀上闺蜜好友们来家中品鉴自己新得的熏香或香露,名曰食香会。何映梓是已经致仕的何阁老家行三的孙女,京城出了名的香草美人,不仅品香,还会制香,每日专门同各色香药及花草植物为伴。何家为了她这爱好,特意在花园一角架起来一座暖棚,何三姑娘从书本上看见了什么稀奇的奇珍异卉,自然有人千方百计替她移植回来。 前阵她暖棚里一株北方罕见的望犀木成功挂果,何三小姐用那红棕色的果子炼出一味新香,焚烧时发出的香气十分淡泊幽深,让人心中安静平和。她喜欢极了,取名凝心稥,欢欢喜喜的请了有交情的一群小姐来家里食香,谢琼月便是其中之一。 她一说,四太太立刻回想起来,颔首道:“我倒想起来了。你出门前来我这请安,只穿着一件罩裙,我还想你这丫头定是迫不及待要翻出老太太赏你的那件白狐皮裘出去显摆,才没去管你。你竟只穿了那一件么?怎的这么让人不省心,若冻出病来看难受的是哪个!” 谢琼月摇着四太太的手不依道:“娘!瞧你说的,好像我是那小门小户里钻出来,没见过几件好衣裳似的!你看我现在还不是活蹦乱跳的?那北蒙人的衣料果然神奇,穿上之后一丝儿风都透不进来!我跟着三小姐走了大半个园子,还热出一身汗来呢。” 突然眼风斜斜在丁姨娘脸上打了个转儿,接着道:“这布料金贵的紧,爹爹也只从别人手中匀到这么一点,都给了我,若不是知道母亲不喜欢这么素净的颜色,就给母亲也做一件来尝鲜!” 丁姨娘被谢琼月那一眼扫得太阳穴直跳。好你个谢佩容,统共只有两个女儿,你竟还能厚此薄彼。我虽是上不得台面的出身,生下来的孩儿可真真切切流着你一半儿的骨血。若是你有一丝半点心思是放在芜儿身上的,她谢琼月也不能嚣张到这个地步啊。 越想越气,瞪着那托盘的两只眼渐渐红起来,沈泠舟暗道一声“不好”,悄悄向她身边挪了两步,从牙缝里唤道:“姨娘别冲动。”那五小姐八成是你偷来的吧,瞧人家这不动声色的做派,真是让人要多放心,有多放心。 四小姐唇边笑意越来越深,吩咐花菱道:“可我想自个儿也不能独吞了这样的好东西,既然母亲穿不得,便让花菱翻出来,看能不能入了五妹妹的眼吧。”说罢微微颔首,绿萝已经捧着托盘向谢琼芜走去,笑着说:“小姐,花菱刚才可是当宝贝一样交给我的,还特意包了只包袱,连我都还没见着真容呢,您快打开了让我也开开。。。啊!!!” 话没说完变成一声惊呼,说时迟那时快,那托盘已经被丁姨娘劈手打翻在地上,绣着一朵半开睡莲的包袱摊在地上,露出里面白色衣物的一角。丁姨娘抬脚便要踩上去,却被两个侍立在一边的小丫头拦住,口中歇斯底里一般嚷道:“什么脏东西!芜儿你可不能收这个!刚才我在墙外听得清清楚楚,她是要拿了这东西让你去出丑,坏了你的名声,让你再不能。。。。。” “住口!”四太太怒不可遏,站起来指着被摁在地上的丁姨娘厉声道:“齐嬷嬷,丁姨娘今日不知被什么东西冲撞了,赏她十个嘴巴子让她清醒清醒!” 齐嬷嬷也不言语,撸起袖子上去就打,啪啪啪十个耳刮子干脆利落,再细看丁姨娘原本瘦削的两颊已经肿起来老高,五道指印殷红如血。 五小姐白板似的一张脸终于有了裂纹,手抓着扶手双脚微动,似是想站起来却又不敢,两只细长的凤眼微微蹙着,望向被摁在地上狼狈不堪的丁姨娘。 “我只知道月姐儿兴冲冲捧了礼物来要送给她五妹妹,怎么到你口中就变成了脏东西?谁又要坏了谁的名声?除非你是真疯魔了,今日就把话给我说清楚!” “绿萝!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五小姐平日,平日可曾打骂过你,哈哈,不过是为了配个好点儿的小厮,你就伙着别人去陷害自己正经主子!刚才我在围墙外面听得真真儿的,花菱交给你的便是这个包袱!” “姨娘!”丁姨娘骂的兴起,被四小姐一声抽泣打断,“虽则还不知姨娘到底被谁挑唆了,但既然提到花菱,她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丫头,这里边定然是要牵扯上我的。姨娘的意思可是说我要用这包袱里的东西去害了我五妹妹么?”嘴唇颤抖,一行眼泪已经滑落腮边。顾不上擦拭,四小姐努力撑着身子站起来,小心翼翼从包袱中捧出一件襦裙。 那襦裙的衣料比夹绒袄单薄,比单纯一层锦缎厚实,看上去恰似一件初秋时节的裌衣。白如霜雪,胸口处两点丹砂般艳红的盘扣,似是镶着上好的红玛瑙。裙摆上一层叠一层绣着精致的水波纹,隐约流转,可以想象轻移莲步时是怎样一种娉婷。 “可,可是,刚才你明明是说。。。。。。”丁姨娘目瞪口呆,又不甘心就这样放弃,自己耳朵没有毛病,花菱和绿萝又选了那样僻静的地方,难道还会有假? “究竟是姨娘听见我亲口说出来的,还是道听途说了什么硬要栽赃在我头上?”四小姐似乎已经伤心的摇摇欲坠,看也不再看丁姨娘,泪眼朦胧的对谢琼芜道:“也不怕妹妹笑话,自从我定亲之后,父亲母亲时刻督促我读书习字,生怕我嫁出去堕了谢家诗礼世家的名头。开始时我不愿,后来书读通了,也渐渐体会到自己从前的错处。”说着将衣服放在小几上,竟敛衽对谢琼芜福了一福,口中郑重道:“从前是我不懂事,对妹妹关心的太少,姐姐在这里向你赔罪了。” 谢琼芜再木讷也不由得大惊失色,慌忙站起来还礼,结巴道:“姐姐这是说哪里的话,我,我过的很好,姐姐,姐姐何需要向我赔罪。。。” 谢琼月唇边浮出一丝苦笑,叹道:“若是真的好,今日姨娘怎么会听了别人几句挑唆,就来指责我要陷害妹妹?平日里别人邀了我去做客,怎的从来不见妹妹与我一起?你可知别人家的小姐们总是两三个姐妹亲亲热热,有说有笑的,我想着自己也不是没有妹子,为何却总是孤零零一个人?” 谢琼芜张口结舌,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丁姨娘已经抢先一步叫嚷道:“你何曾真心实意的来邀芜儿同去?就算是真去了,你们一个个争奇斗艳,芜儿连件拿得出手的首饰都没有,不过白白被你们笑话罢了!” “白痴!”沈泠舟心中一声大喊,赞叹这丁姨娘也真是蠢出新高度,四小姐已经把戏演到了这一步,上头坐的又是她的亲娘四太太,你多放一个屁都是错,还不赶紧住口? “满嘴喷粪!”四太太手中茶杯跟着一句粗话脱口而出,气得狠了,也不管妥当不妥当,接着道:“枉你三十好几的人,还这么不知进退,岁数可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好,你说你亲耳听到过花菱同绿萝说话,可就是在今天么?” “对!就在刚才,我刚走到角门外便听着她靠着墙根说话。。。”丁姨娘被两个孔武有力的二等丫鬟压制着,一边说一边拼命抬头望向四太太。 “泠舟!”四太太一指沈泠舟,威严道:“你是一直跟在丁姨娘后头的,那么你便说给我听,姨娘讲的可是真的?” 沈泠舟心想到底还是逃不过,把心一横,大声道:“泠舟确实一直跟着姨娘不曾分开,也确实是从角门进的幻晴轩,可是并不曾听到花菱姐姐同绿萝姐姐说话。”死道友不死贫道,心中默默对丁姨娘说了声“对不住”。几十年的岁数难道真能一分不剩活到狗身上?不过是一番慈母心肠,手中没有别的底牌,只能豁出性命脸面的叫嚷,落在别人眼里,便是疯癫。 可现在自己附和了丁姨娘的说法又能如何,不过多一个人被扣上挑唆是非的骂名,被四太太四小姐恨成眼中钉。丁姨娘再不济到底是生育了五小姐的姨娘,等待自己这个刚进府的小丫头的又是什么下场?沈泠舟想着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姨娘啊,咱们俩交情尚浅,小的我还是保命要紧。 第十一章 命如杂草 丁姨娘目眦尽裂的瞪着她,突然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好!那一个养了六七年都养不熟,我却还指望着你一个不通人事的小丫头来效忠!芜儿,你且听姨娘这一次,谢琼月那死丫头不管邀了你去做什么,都绝不是好事,你只管拒绝!千万不能。 。。” “把她拖出去,堵了嘴在院墙外跪四个时辰,然后立刻派人随便送到哪个庄子上去!四老爷回来了自然有我去说!”四太太见丁姨娘三番两次对谢琼月出言不逊,头丝儿都气得竖了起来,再多一句都听不得。 两个丫鬟拖了丁姨娘就要向外去,五小姐膝盖一弯噗通跪在地上,对着四太太哀求道:“母亲,姨娘今日犯了大错,我替姨娘向您赔罪。”说罢咚咚得磕起头来。这屋子下面修了地龙,再冷的冬日也不怕,因此并没有铺毛毡,不一会谢琼芜额头已经磕的通红:“现在天气寒冷,姨娘向来身子弱,在院外跪上四个时辰铁定是受不住,求,求母亲换个暖和点的法子罚她吧。”她从没在这么生死攸关的场合插过口,一面明白四太太八绝不肯善罢甘休,一面又不忍心丁姨娘真的受冻,情急之下崩出句话来,差点把四太太给气笑了。 “月儿,你说说该怎么罚丁姨娘。”四太太并不想真的闹出人命,又想这事最难过的本该是自己女儿,若她此时能说出个温和些的办法,传出去别人只会赞她心胸宽广,有百利而无一害。 谢琼月哪里不明白,况且还有最后一步棋没下完,要不怎么让丁姨娘彻底崩溃? 掏出手帕来拭了拭眼角,她望着四太太莹莹一笑道:“五妹妹说的对,我今天一番好意,若是反害的姨娘受罚损了身子,不正让那挑拨离间的小人称心如意吗?可姨娘现在情绪不稳,我实在怕她说出什么更不得体的话来,母亲要罚,便不如堵了嘴让她在屏风外跪上几个时辰,再送到庄子上去吧。 ” 免了在她和四太太眼皮子底下的受冻,却坐实了要被送去庄子上这项惩罚,到时候自然有一批捧高踩低的奴才们加倍送还给她,何乐而不为? 两个丫头听命把丁姨娘拖到屏风外面,谢琼月走到谢琼芜身边,执着手亲自扶她起来,幽幽道:“妹妹,今日你也看见了,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尽,姨娘还是不肯信我,想必妹妹心里也在怨我。” 谢琼芜刚磕完头正有些昏,身子一晃就要栽倒,绿萝已经一个健步冲上去稳稳扶住,见她低头不语,又提醒道:“小姐,刚才四小姐问你话呢。”说完对谢琼月抱歉的一笑:“请四小姐多包涵,我们小姐平日里就没什么话,今日情绪起伏大些,可不是故意慢怠您。” “她受了委屈,月儿难道就不委屈吗?”绿萝一番话,四太太好不容易压下的怒气又涌上来:“她日日窝在家里,自然一丝一毫的不顺心都是委屈,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是我这个嫡母不肯放她出去见人呢!” “母亲!”谢琼月嗔怪的看了眼四太太:“五妹妹好容易收了泪,你这一说她又哭起来可怎么办?”让绿萝扶着谢琼芜在椅中坐了,柔声说道:“我知道妹妹性子娴静,不耐烦出去与人打交道,可是妹妹要知道,虽则咱们只是府里没出阁的小姐,抛投露面的事轮不到你我,可和其他府的小姐们把关系处好了,对于四房也是长脸的事。你总不肯出门,这担子可都落在了我肩上,有时候便想,若是妹妹能够陪着我一道该有多好?再则,你总这么闷在家里,别人若是真对母亲生出闲话来,母亲也是百口莫辩的。你就算不为姐姐着想,也得替母亲想想吧。” 谢琼芜哪经得起她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话,惶恐的瞪大了眼睛,看看她,又看看四太太,嗫嚅道:“芜儿从前不曾想到过这些,只是觉着自己性格木讷,怕万一说错了话反惹得别人不快,没想到反而却给母亲和姐姐添了麻烦。 `只是,我认识的人少,之前也并没有谁特地来请我出门。” “怎么没有?别的小姐请我难道便不请妹妹了么,只是从前妹妹年幼,我怕你抹不开面子去了反而心里不痛快,这才不曾派人来邀你。今日得了你这一句准话,我可就不怕啦。正好,后日曲大人家的二小姐邀了我们去丹露寺上香,你便同我一道去吧!姐姐真是迫不及待的想把你推出去,让她们都见识见识这个人又娴雅,女工又出色的五妹妹。” 四小姐笑得圆满,似乎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快,拿起刚放在桌上那件白裙:“瞧,我连衣服都替妹妹准备好了!让江嬷嬷找针线房拿了你的尺寸特意赶制的,保管又合身又出挑。回头你再去母亲那儿挑几件清淡素雅的饰配这衣裙,可不就齐活了了吗?” 说着转过头去看四太太:“娘,你看这样安排如何?到时候你可不许又依着五妹妹的性子随她喜欢!” 四太太见四小姐如此宽宏,又懂事体贴,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喜悦溢于言表,怒气慢慢得便淡下去,慈爱得笑道:“知道你惦记着我的好东西,赶明儿若是都被芜姐儿捞去了,你可不许哭鼻子!我还有什么不许的,五丫头,后日你便同月儿一起走一趟。头回出门难免紧张,你便跟在你四姐姐身后,她是个老油条,有什么事只管让她替你挡着。” 谢琼芜抓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可这会她又如何敢说半个不字?只能低低应道:“是,母亲。饰我那里的尽够用了,不用母亲令赏给我。”四太太本来也就是敷衍一句,听她这么说自然不提。 “呜呜”的声音突然传来,接着有人砰一声撞在屏风上,竟把个偌大的三幅围屏撞的一晃。四太太皱眉看向齐嬷嬷,丁姨娘真闹起来,两个小丫头怕是制不住,还需老将出马。 五小姐谢琼芜眼看齐嬷嬷倨傲的绕过屏风,两只布满老茧的暗黄色大手在身侧一摇一荡,突然很想唤绿萝来把自己的耳朵堵住。 那女人对于她,说不清楚是个怎样的存在。嫌她难缠,嫌她疯癫,嫌她总能将一句好听的话说得刺耳。嫌她愚蠢糊涂,嫌她不管不顾,嫌她总不肯认命一次又一次去争去抢,自己杀红了眼正得意,却被别人浑不在乎随手一招就横尸当场。 可是偌大的谢府,也只有那女人是会真心实意替自己着想的人。虽然回回都用错了方法,反倒把自己同她都弄得更加难堪百倍。 “呜呜!”丁姨娘又呜咽起来,这回却由愤怒变成**,“咚”的一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撞击在地砖上,紧接着齐嬷嬷恭敬的问道:“太太,丁姨娘支持不住昏过去了,不如奴婢先叫人把她移进柴房,等马车套好了便启程?” 四太太点头:“就这么办吧,送到哪个庄子上你瞧着定。” “齐妈妈!”四小姐追着补上一句,“叫门房上手脚麻利些,天晚了路不好走。另外千万记得马车里厚厚的铺几层褥子,一路上也能舒服些。”说完安抚的拍拍谢琼芜:“妹妹别担心,这阵儿并不曾落雪,路上还干爽着,定不会出事儿!” 谢琼芜对她感激的一笑,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四太太想起四老爷过不了多久便要回府,不想她再在这碍事,挥了挥手道:“闹了这半日,我也乏了,芜儿拿了这衣服回东跨院去好生准备准备,若哪儿不合适了便送去针线房抓紧改出来。”说完整个人斜倚在铺了软枕的楠木高脚榻上,再没有一丝表情。 得知丁姨娘怀有身孕时,齐嬷嬷劝了她无数回,这丫头肚子里的贱种留不得。老太太看得再严,送一碗汤药一块点心进去又有多难?怎么说她还是庄敏郡王家嫁出来的女儿,母亲虽只是姨娘,却颇为得宠,难道谢家还真敢一抬轿子把她送回去不成? 可是看一眼襁褓中女儿那红扑扑的脸蛋儿,摸一摸她棉絮般柔软的小手,四太太无论如何都下不了动手的决心。那到底是一条性命,随随便便了结了,谁知道老天爷会不会嫌她这辈子不够还,又把账记在女儿头上? 谢琼芜生下来,幻晴轩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不到一天功夫,澄心堂安排在幻晴轩伺候的人便走得一根人毛没剩,就连事先选好的奶娘都不肯屈尊服侍这一出世就不被人待见的五小姐,狠心在自己汤里下了几颗巴豆,捂着肚子出去另谋高就。 提心吊胆**个月都没出手,难道正经能哭会闹了却让她饿死?丁姨娘没有奶,四太太让人找来新的奶娘。四老爷嫌弃丁姨娘出身卑贱,不肯把五小姐留在她身边,四太太在抱厦里单僻出一溜三间大屋,专门供五小姐和丫鬟乳娘们居住。 派去给澄心堂报信的人回来后什么没说,只丢下一句“老太太请四太太为五小姐赐名”。若是个儿子,恐怕那老妖婆此时正揪着老太爷的胡子翻典籍吧?四太太冷笑一声,瞥一眼花池里好容易除干净的杂草,才不过几天又冒出一丛,“报去给老太太知道,五小姐今后就叫谢琼芜”。 命如杂草,那便要向杂草一样命硬,能活一日便活一日,全看你自己生死簿上记了几笔吧。 四太太目不转睛看着香盆中簌簌生起的水汽,石青色引枕上凸起的金线从颈下一路膈到后腰。如今这杂草一般的女孩儿竟也长大到要出门应酬了。也罢,若她有幸能得了哪位太太的青眼,也能免去自己不少麻烦。 “老天爷,多少嫡母恨不得把妾室生的女儿榨出油来呢,我能做到这步心肠也算不坏,你竟眼瞎到连个儿子都不肯给我!”四太太忽然生出一丝自嘲,嘴角的笑容如烟般散去。 第十二章 阿宁示警 沈泠舟跟在五小姐和绿萝身后,刚走出小花园垂着藤蔓的木门,就看见朱蕉一袭烟粉色袄裙,正踮着脚尖站在门洞旁向这边张望。看见她们三人走来,喜出望外,冲过来对五小姐福了一福,道:“刚才我到花园里替小姐寻帕子遇见金盏,才知道姨娘出了事。茜草已经去前头打听了。小姐别急,这丫头鬼精鬼精的,一准儿能打探到消息。” 看见五小姐额头上红紫色淤痕,朱蕉吃了一惊,忍不住嚷道:“哎呀,这可怎么好,上次郎中来诊脉时倒是留下一点散瘀的膏药,可放的时间久了,不知还能不能用。” 沈泠舟不由感叹大宅院里消息传递的速度,朱蕉这样子明显是已经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知道的八九不离十,所以不问为什么磕了头只着急没有膏药可用。不过想想也对,这年头又没有APP又没有视频网站,闲着没事还不就是时刻传播小道消息么,也难怪四小姐刚才要把戏演的那么足,不知有多少观众在屋外等着听故事呢。 “姨娘犯了错,太太要罚也是应当,你急吼吼去打探什么消息?落在别人眼里,还以为小姐一心向着姨娘,多让太太寒心!”绿萝狠狠瞪一眼朱蕉,“那药膏不是你伤了腕子向郎中讨的吗?怎么敢让小姐往额头上抹?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咱们小姐后日就要跟着四小姐出门,一会太太准会遣人送了好药膏来。” 朱蕉被绿萝一通数落,看一眼五小姐,见她不知道想着什么心事出神,并没有要替她说话的意思。只好鼓了腮帮子怏怏的再不出声。 怪不得你的贴身大丫头要弃暗投明!沈泠舟很不满五小姐的无动于衷,对这个直爽忠心的丫头好感度直线上升。有心安慰她,便压低声音说道:“你放心,太太既说了让五小姐出门,就不会不管她额头上伤的。” 没想到朱蕉突然转过头来瞪着她,眼里都是冷气:“小小年纪就知道奴颜媚上,姨娘虽然糊涂,却从来不会说谎!” 沈泠舟知道朱蕉把丁姨娘让她作证,结果自己矢口否认的一节也打听到了,心中不由哀叹,估计此时在小小的东跨院里,自己已经被默认成了一枚人民公敌,想挽回局面不知道要费多少波折。 “小姐!”五小姐刚回屋坐定,茜草一猛子扎进屋里,额头上一层亮晶晶的细汗:“我听内院守门的嬷嬷说,姨娘已经定了被送去汝宁县四太太的庄子上,门房那边动作可快,这会儿八成已经上路了。” “什么!?熙京郊外现成的几个庄子不去,做什么大老远送去汝宁县?今年大街上的流民,可不一多半儿都是从汝宁县跑出来的么!听说,像是糟了什么蝗灾,地里一颗粮食都结不出来,也不知道。。。。。。” “你住口吧!”一直沉默不语的五小姐突然出声,虽然语气还是软和的,可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还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呵!”绿萝回过神来便是一声冷笑。本来就是只山鸡,现在又被人把毛拔得一根不剩,却转了性想要逞威风,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不过既然是齐嬷嬷亲自选的庄子,自然会和庄头打声招呼。他们自己再苦,定然也会想法儿好好款待姨娘的,五小姐且放宽心。我伺候了大半天身子有些乏,想回去梳洗梳洗,奴婢先告退了。”说罢甩了甩手帕算是行李,转过身袅袅婷婷的径自走了。 五小姐那一句话出口后便低垂了眼帘再不言语。茜草张着嘴不知所措看向朱蕉,被她狠狠一眼盯得低下头去。 “小姐别急,绿萝的心早已经偏了,她说的话定然不可信,奴婢们马上再去打听,太太顾忌着咱们老爷呢,事情想必还有转圜。” “不必了!”五小姐终于肯抬起头,眼睛里似乎有一点水汽,“帕子找到了吗?” “帕子。。。?”朱蕉一愣,没想到五小姐还惦记着这事,“奴婢刚才在园子里仔细寻摸了一回,并不曾见着,一会儿去浆洗房那去问问,八成是夹带在哪件换洗衣裳里给一并送去了。” 五小姐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朱蕉看一眼天色,小声咕哝道:“厨房今日怎的还不把饭送来?”瞥见还默默站在旁边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沈泠舟,眉头便是一皱。 心中警铃刚响,便听见她说道:“既然是木荷姐姐选出来的人,想必主院的人事她也与你交代过了,去,问问厨房的人今日的晚膳是怎么了,天都要黑了还不送来。” 绿萝忙着讨好正院,沈泠舟已经隐隐看出东跨院里管事的其实是朱蕉这个小丫头,她若是看自己不顺眼,恐怕以后会吃苦头,必须赶紧想办法洗白形象。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找着机会刁难。 自己统共来了不到半天,陪着在正房看了一出棒打姨娘的好戏,现在连膳房的门朝哪开都还不清楚呢,这饭要上哪里去催? 心里腹诽,朱蕉的脸色却是摆明了她此时说什么都没用,沈泠舟苦着脸行了礼退到屋外,沿着通向正房的花园小径一边走一边寻思。朱蕉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是四房有一个独立的小厨房,定点派人来给东跨院送饭?这就好办多了,幻晴轩多大点的地方,总比在整个谢府里找一个厨房要容易得多!去正院闻闻哪里有饭菜的香气,说不定就能找到。 主意已定,沈泠舟沿着花园里的小径走得飞快,不一会已经踏上连接正院各屋的游廊,一个小丫头横刺里突然钻出来,两人脚底都快,各自往后撞了一个趔趄。那丫头手里拿着一只瓷瓶,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咕噜噜滚出去老远,好在并没有碎裂。 “你长着眼是用来喘气的吗!?”小丫头紧跑两步去追那瓷瓶,捡起来捧在手里看了又看,确定没摔坏才又小心翼翼的揣进怀里,转过头来怒视着沈泠舟。 “是你?”沈泠舟认出那丫头竟然是在马车上被人讥讽为“宁大小姐”的女孩,刚才没有注意,原来她也被木荷选中进了四房。 “你叫泠舟?”“宁大小姐”显然也认出了她,表情缓和下来。再没有交情,也是“他乡遇故人”,同时被孙婆子卖进府里的丫头,两人颇有一点惺惺相惜的感觉。“我现在名字是松凝。”阿宁说完迟疑了片刻,低下头小声说道:“后天的事可能有些蹊跷,若是她们叫你跟了去,千万找个借口躲开。”丢下这一句话,不再理满脸惊诧的沈泠舟,沿着游廊逃也似的走远了。 其实不用松凝提醒,沈泠舟自己也猜到了几分。今天的事情处处透着几分巧合,若不是人设计出来,她打死都不会相信。只是能从中获利的人究竟是谁?四小姐一个嫡女,又何必费尽心机去对付一个不受宠姨娘生出来的庶女呢? 仿佛是散落遍地的一串因果,明明是被线穿的好好的,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一根线头,所以提不起,拎不清,依旧是一团乱麻。 多想无益,沈泠舟决定把这件事暂时抛在脑后,事有缓急,眼下东跨院的一干丫鬟奴仆可还饿着肚子等她拎了饭回去呢。沿着游廊一直走到四小姐住的西厢房附近,只见一个丫鬟拎着只硕大的三层雕花食盒从屋内打了帘子走出来,沈泠舟心道真是瞌睡来了枕头,低着头小心翼翼跟在后边。那丫头右手提着食盒,左手紧紧攥着只荷包,不时用力捏一捏,脸上就笑开了花儿,估计是刚得了赏钱心里高兴,也并没怎么在意跟在自己身后十多步远的沈泠舟。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垂花门口,守门嬷嬷笑道:“哟,香榴,今天这么快四太太就用好饭了?” 名叫香榴的女子把得的赏钱拢在袖里,也不停步,径直穿门而过,随口道:“四太太赏了菜给屋里的丫头们,叫我明日再去取碗碟,我不过空拿个食盒回去。” “啧啧,真是积了八辈子的德才能在四太太眼前当差,吃穿用度哪个不让人羡慕?” “呵呵,”香榴听见这话不由笑道:“你也不必眼红,也不多就是那么三四个有这份体面罢了,其他的还不是和咱们一样当差?”一面笑着,一面向着门外走远了。 沈泠舟知道机不可失,挤出一张笑脸唤道:“这位姐姐请留步,四太太派我来跟您说话。”也不管守门嬷嬷打探的眼神,三步两步,跃过垂花门追着香榴去了。打着四太太的旗号,难道谁还敢阻拦不成? 秀亭闻言回头,看着沈泠舟十分眼生,不由疑惑道:“四太太派你来的?我刚从四太太房里出来,怎的之前从来没见过你?” 沈泠舟连忙赔笑:“姐姐莫怪,我是被四太太屋里的木荷姐姐挑进府的,被安排在五小姐身边,刚才一顺嘴就说错了话,其实是五小姐想让我来打听一声,为什么今日的晚膳还没送到东跨院去?” 听说是五小姐而不是四太太,香榴面上并没什么改变,只是略微带了点疑惑。沈泠舟心想,这香榴看上去倒不是个捧高踩低的人,以后有机会,倒是可以多和她结交结交。 “我第一天进府,连膳房在哪儿都不清楚,刚才看到姐姐提着食盒,便想着跟在姐姐后头走,说不定就能找到小厨房啦!”也不知道幻晴轩里还有没有什么特别严厉的规矩?事到如今也只能一鼓作气,看这香榴能不能给自己行个方便。 果然香榴并没多想,微微一笑道:“既如此你便跟我来吧,膳房这两天忙着为老夫人寿宴琢磨新菜式,人仰马翻的,偶尔疏忽了也不奇怪。” 两人沿着抄手游廊又拐了一道弯,眼前出现豁然开朗的一栋二层小楼,虽然已过了饭点,楼顶半臂宽的烟囱里依旧白烟袅袅。一层两扇木门大开着,院子中央一口深井,不停有人进进出出端着洗好的时鲜瓜果进出,一派热闹繁忙景象。 香榴回头对沈泠舟一笑,温和道:“放你进去了你也不认得人,暂且在这里等一会,我去找负责膳食的戚妈妈。” 没想到谢府里还有这么热心的丫头,沈泠舟感激的应了,不想引起太多人注意,她侧身往檐下的阴影里又挪了半寸。 一个穿着姜黄色褙子的丫头从她身边走过,每走一步,腰间纽襻上别着的帕子就摇晃一下,一只浅粉色海棠花若隐若现精致的紧,十分打眼。 “咦,月榕,你这条帕子是从哪来的?”旁边立刻有人忍不住问道。 “前几****娘托人捎进府里的,听说绣的是最近京城最时兴的花色呢!” “这花样设计的真精巧,以前可从没见过,也不知道是哪家绣坊绣出来的。”听见称赞,立刻呼啦啦一群丫头仆妇都围了上来,啧啧称奇。 月榕一张脸笑的要放出光来,好像别人夸的不是别的而是她自己,伸手解下帕子来在脸上假装拭了拭,道:“还不就是一块帕子么,兴许就是庄子上哪个丫头随手绣的也说不好。” “你娘管的那庄子上有几口人我还不清楚么,哪个有这份手艺?准是这老货自己得了奇遇,就惦记着你这亲闺女,也不知道帮我们老姐妹捎上几条。” 石青色罩衣,胳膊上两只洗的发白的套袖,黯黄色的脸儿爬满纹路,看上去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暮年老妪。可沈泠舟明显感到,这老妇在小厨房门口那么一站,热络络天井里的气压瞬间就低了几分,人人脸上还是带着笑,却已经没有刚才围观月榕手帕时的轻松。 “焦总管说笑了,我娘准是怕一条手帕子您瞧不上眼,只我这样没瞧过世面的丫头片子还能新鲜两日吧。”月榕见着这老妇就打怵,忙着圆场,却没留神得罪了刚才围着她看帕子的一干人。果然周围几位上了年纪媳妇子脸色立刻就难看起来。 焦总管脸上还是挂着那点笑容,只是怎么看都像在嘲讽:“你娘三十岁上老蚌怀珠,才有了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女儿,她偏疼你一些儿,别人难道还能有什么话说?只是咱们膳房不比内堂,整日烟熏火燎的,你这帕子还是好生收着,别一个不小心沾着煤灰,那还有什么看头?” 月榕听得咬牙切齿,真是给脸不要脸,这老货话里话外不过是讽刺她一个麻雀下出来的蛋,偏偏想着飞上枝头做凤凰。不过一个小厨房的管事,天天猪鼻子里插大葱,装起象来没完没了,自己若一句话不说,别人还不连着自己的老子娘一块儿给瞧轻了么?于是张口道:“还是妈妈体恤我娘,她一个人管着偌大个庄子,每日里不知多少烦心事,就这块帕子还是她拖了送节礼的人一并捎给我的呢。唉,我爹年年叫她多顾惜着点儿自己身子,她也不听,只说太太既然肯让她挑这重担,便唯有肝脑涂地,绝不能辜负了太太的信任。” 月榕话音落下,熙熙攘攘的院里已经是鸦雀无声,所有人一副又想走又不想错过好戏的为难表情,看得沈泠舟差点笑出来。 起点中文网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十三章 海棠帕子 焦总管和月榕老子娘的龃龉在四房里早不是什么秘密。当年两人同是四太太从王府带来的陪嫁丫头,打小儿一起服侍四太太,感情自然也是好的。只是年岁渐长,个人总要想法为自己谋一条长远的出路。 不等任何人反应过来,齐嬷嬷便抢了先,声明自己此生绝不嫁人,要留下来专心服侍四太太和以后的小主子们。 就算再不被主子看重的一个人,先走一步便占下一个早字,何况还是向来最被四太太倚重的齐嬷嬷。月榕的娘和另一个丫头一看四房内宅管事大妈妈的职位八成已经被齐嬷嬷夺了去,便索性不再惺惺作态,纷纷由四太太做主婚配出府。 偏偏焦总管心气颇高,觉得自己在四太太心理的位置不一定就输给齐嬷嬷。嫁人生子后再入府,四太太念着旧情,体面一点的差事也不怕得不到,只是那如何能同管事嬷嬷的位置相比?成了管事嬷嬷,只要四太太这面大旗不倒,别人什么事上也会敬她三分。从此之后一人之下,虽然还是个奴婢,好歹也能享几分主子的尊荣。 恨只恨自己晚了别人一步,但若要这样就放弃那似乎唾手可得的位置,当年的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焦总管深思熟虑之后,做出了一个让自己后悔终生的决定。 后来的很长时间里,尚年轻的焦总管在四房里的位置总有些尴尬,上有齐嬷嬷稳稳的压了她一头,下面零散的活计又根本轮不到她来插手,焦总管脸上挂着面具般的笑容,心里早已经悔不当初。 终于等到四太太陪嫁庄子上人手松动,而且出缺的不是别个,正是城郊一处屋舍精良,油水丰厚的温泉庄子。若是能去这庄上做个管事,吃穿用度照样优渥不说,山高皇帝远,自己如今这尴尴尬尬的滋味儿也不必再尝。 虽然庄子管事多是男子,但这庄子与别个不同,农事只占一半,另建着几处温棚,里面重些花卉草药,平日里都有专门的人侍弄。所谓管事,农事要懂一些,毕竟不能被底下人忽悠着刮走太多油水,最重要还是可靠忠心,一心向着主子,决不能吃里扒外。 齐嬷嬷已经做了内府管事,不会再同自己争,焦总管自忖在忠心方面,这回四太太除了自己应该再挑不出别人了,隐隐就把这庄子管事的位置看成了自己的囊中物。谁知月榕娘在这个时候斜刺里杀将出来,拖着自己男人在四太太面前请愿,那男人原本就在庄子上管过农事,后来又当了城里药材铺子的账房,可说是文武双全,种庄稼算账都是一把好手。 焦总管眼看四太太眼里的满意之色越来越浓,知道这到手的鸭子又一次从自己碗里飞了出去,气得大病一场,从此之后自觉大势已去,精神恹恹,脸面儿上都比同龄人老出不少。直到幻晴轩建起小厨房,四太太派她来做了管事,才算又重新抖擞起一点精神。 月榕自以为反驳的有理有节,正站在院子里得意,就听见焦总管像含着冰碴子似的说道:“你娘前几天送来的帕子,怎的今天才见你拿出来显摆,呵呵,不是我说,这可真不像咱们月榕丫头的性子。” 月榕脸上惊慌一闪而过,嘴上却丝毫不让:“焦总管的意思我不明白,您这话是说我眼皮子太浅藏不住东西呢,还是说我手脚不干净偷了别人的东西?” “哟,该是怎样便是怎样吧,我怎会知道你这小蹄子的心思。”焦总管毕竟姜是老的辣,一句话说了一半,便不再同月榕缠斗,转脸注意到站在檐下看热闹的沈泠舟,笑眯眯问她:“你是谁的丫头,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沈泠舟心想我就算再傻,如今也不会被你这副和蔼可亲的皮囊给哄住了,谨慎道:“我是刚分到五小姐房里的丫头,朱蕉姐姐派我来取晚膳呢。” 焦嬷嬷笑容稳稳的:“哦?五小姐不是刚还在四太太房里说话么,怎么四太太没留下她一起用晚膳?” 话音刚落,井边一个弯腰忙活的媳妇子立刻接口道:“焦总管是忙糊涂了,太太什么时候留过五小姐用饭?况且今天丁姨娘露了这么大的脸,咱们太太就是有心留,五小姐也不定能吃下去啊。” 焦嬷嬷满意的瞟一眼那妇人,祥骂道:“我不过随便问问,就你这张破嘴话多。” 沈泠舟不由感叹,连小厨房的人都敢这样毫不遮掩的讥讽五小姐,她在整个谢府的地位真是低的离谱。即使是不受宠的庶出,想讨人欢心,让自己活得好些也不是没有办法,也不知她是真不在乎还是太过木讷。 正想着,香榴已经从门内探出头来,看到焦总管站在那里同沈泠舟说话,她似乎有些诧异,笑道:“见过焦总管。这小丫头是我带进来的,戚妈妈这会子没空,让她自己进来装了食盒拎走吧。” 香榴被四太太挑去给内院送饭,本来就被人高看一眼。再加上嘴巴又甜,三句两句就把人拍的熨熨帖帖。见了她,焦总管的笑里倒有三分真心,点头道:“既如此,你便带她进去,看好了别让她偷拿分例外的吃食。” “嗬!”沈泠舟心里一闷,这是明晃晃的打脸了,但又有什么奈何,跟了个软柿子主子,自己以后的日子看来不会顺心。 小厨房里别有洞天,几个高高的蒸锅架在屋子正中,四周围煎炒烹炸一应俱全。炉灶一水儿是用仿佛被打磨过的黑色砖石砌成,日日烟熏火燎竟看不太出痕迹,十分干净整洁。仿佛又置身曾经挥斥方遒的兰悦酒楼大厨房。“除了分工有点凌乱,达不到现代流水线一样的生产方式,其它地方,这厨房至少能得八十分!”沈泠舟看得热血沸腾,脖子伸得太长,一个正在做面点的中年妇人对她呵道:“乱看什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喏,这是给五小姐备好的饭菜,你装进食盒里赶紧拎走!” 那妇人说着腾出手来把一盘点心从她面前移走,似乎生怕她把口水滴在上面。“切”,沈泠舟在心里冷笑,那点心其实不过是一盘水晶虾饺,看似精致,澄粉和淀粉的比例却不对,水晶皮有些浑浊开裂,卖相连及格分都不到。“看你还当宝贝似的护着,有机会姑奶奶露一手让你见识见识。” 沈泠舟在心里嘀咕一句,拎起食盒,回头对一直给自己带路的香榴甜甜一笑,道:“今天多亏了姐姐帮忙,五小姐还没用晚膳,我就先回去啦。” “不过顺手的事,哪称的上是帮忙?”香榴还是笑盈盈的,沈泠舟也不再多说,提着食盒出了小厨房。远远的看见垂花门旁一胖一瘦两个身影,瘦的那个十分眼熟,肩膀一耸一耸的似乎正在抽泣。 也不知自己今天是好彩还是倒霉,不过出来取个饭,先后碰上三件莫名其妙的事。又走近两步,月榕呜咽的声音已经传进耳朵里。 “她这话明明就是把我当成了贼,表嫂,我娘从小把我捧在手心里,这样的话说出来谁会信!” “快别哭了!一会回去叫那老妖婆看见还不知怎么得意呢。别搭理她,你娘让你在小厨房待着不过就是为了等内院出缺儿,她能管得了你多少日子?”胖妇人很会劝人,几句话月榕便已经收了泪,她脸上露出一抹促狭,接着道:“前几日何家四公子才做了一首咏海棠的诗,全京城的女儿们便都疯魔了,绣坊里海棠花样的活计都接不完。你可是听说了,特特央着你老子娘给你找来的这块帕子?” “表嫂!”月榕突然脸儿红彤彤的,不依道:“我哪里有那么不着调,何况那何四郎不过是个庶子,怎么就能得这么多好儿?” “哼,”胖妇人笑着点点她的脑门,“你可别把这何公子通咱们府里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庶出公子小姐们比较。十二岁就中了举人,不说何府,京城上下,除了皇帝老儿自己生出来的,哪一个能别过他的风头?” 听见有人夸何公子,月榕一副与有荣焉的小女儿态,亮晶晶的一双眼弯成月牙。沈泠舟心想不知这何四又是哪个山头的扛把子,能让这样一个学士府里的小丫头都痴迷爱慕。回东跨院垂花门是必经之路,沈泠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好在两人并不把她一个小丫头当回事,瞟她一眼便不再搭理。 东跨院里安静的出奇,五小姐换了家常衣服坐在软榻上绣着什么。沈泠舟把食盒放在小机上,道:“小姐,我把晚膳从小厨房取回来了,您趁着还温热赶紧用些吧。”茜草抱着换下的衣物从里间出来,见状也劝道:“是啊小姐,那帕子您一会点了灯照样绣,饿坏了身子可不是玩的。” 五小姐一言不发,低着头只顾摆弄手中的丝线,茜草对沈泠舟打了个颜色,两人一块退到院子里,正巧朱蕉气鼓鼓的从门洞里钻进来,茜草便赶着问道:“怎样,浆洗房的人见过那帕子么?” 朱蕉恨恨道:“说是并没有瞧见,不然谁会不开眼昧了五小姐的帕子去?明里暗里的讽刺咱们这能有什么好东西,丢了还巴巴的赶过去找。” “唉,”茜草倒没生气,反而叹道:“不知道便宜了哪个,那帕子上的海棠花绣的极美,就是真被谁捡着了八成也舍不得交出来。下月初就是老太太的寿辰,这会儿屏风才绣了一半,小姐非要丢开手再绣块一模一样的帕子出来,也不知道来不来的及。。。。。。” 朱蕉听了也是无奈:“咱们小姐的脾气你我还不清楚么,看起来软绵绵的一声不吭,决定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咱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说着转向沈泠舟,语气颇为不善:“不过领个饭怎么去了这样久?小姐身子弱,饿着了拿你是问!” 沈泠舟知道她还在气自己不肯替丁姨娘作证,这小丫头对主子一颗红心,自己这时候没必要同她计较,便低头道:“晚膳我已提回来放在屋里,姐姐还是想法劝小姐趁热用了吧。” “哼!”朱蕉冷笑一声,“这时又来演忠仆的戏码给谁看?”说完一拧身绕过她径直向屋里走去。 茜草似有些不忍,小声道:“你别怕,朱蕉有时候脾气急些,心却是很好的。” “我没替姨娘作证,姐姐是不是心里也在怪我?”独木不成林,朱蕉是个倔的,她要改变这两个丫头对自己的看法,也只能从茜草这下手。 “说实话,我看你和绿萝一点都不像,从小我娘就夸我看人准呢!”茜草想了想,又赧然道:“若换做是我,八成也同你一样,咱们这样小丫头说的话,又有几个人会听,到头来还不是白受牵连吗。” 沈泠舟心里有些惊叹,没想到这看似忠厚胆小的丫头,心里竟然有杆秤,什么事情都看得很明白,不由真诚道:“若说我心里一点不安都没有,那便是谎话。只是我好容易进了府,总想先给自己寻个稳定些的容身处。茜草,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这样体谅人,我真心感谢你!” 茜草被她认真地模样逗乐,伸手来捏她脸蛋,笑道:“究竟谁才是小小年纪呢,哪家的小丫头,说话这样老气横秋。。。。。。” “茜草!不进来伺候小姐用晚膳,在外面嘀咕什么!”朱蕉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茜草冲沈泠舟吐吐舌头,“咱们的晚膳或者是小姐赏的,或者是去小花园西边领分例的院子里用。我屋里还有昨天剩下的一点吃食,喏,就是下首最左边那间,你折腾了一天,赶紧去点补下,一会若有事,我再去找你。” 小丫头窄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里,沉默偏僻的东跨院,有了茜草,日子或许会好过些吧。 终于安静下来,一串串的疑问便开始浮上心头。 五小姐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于一块海棠帕子?会不会同京城里风靡万千少女心的何四有关? 月榕捡到的帕子看来便是五小姐丢失的那块无疑了,自己若把这事说破,凭朱蕉的火爆性子定然会明火执杖的打上门去,五小姐是个连下人都敢随意怠慢的,结果如何也可想而知,这件事还是烂在自己肚子里好些。 四小姐究竟要做什么,为什么阿宁会让自己尽量阻止五小姐去上香?无论如何,四小姐不怀好意是肯定的,那么明日自己还是要找机会同五小姐透点口风,实在阻止不了,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起点中文网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十四章 破冰失败 第十四章 “泠舟!泠舟!快醒醒!”沈泠舟迷迷糊糊的睁眼,发现自己竟然就睡在茜草屋子里,身上盖着一层厚实的棉被。 约莫是自己昨日被一通折腾,精疲力尽,竟然就在别人屋子里想着事情睡了过去!沈泠舟猛地坐起来,倒吧茜草吓了一跳。 “对不住,茜草姐姐。”沈泠舟一咕噜从床上跳下来,“昨天累的狠了,竟然占了你的屋子。” “这点小事道什么罪。”身后的窗棱透进来清晨的天光,灰蓝黯淡,仿佛一室蒙尘,人和物都只能看见个剪影。茜草道:“咱么东跨院别的没有,空屋子却多得是呢,分给你的屋子就在我隔壁,被褥都是现成的,并没什么分别。你还是快些洗漱,朱蕉正给小姐煎药,一会小厨房的人把饭送过来,小姐就要起身了。” 沈泠舟点头,她其实没什么可以收拾的,针线房还没把她冬天的分例送来,孙婆子扣得狠,她全部家当也不过是身上这一身衣服。谢府规定,所以未及笄的丫头统一编发,在头顶绕一个攥儿用木簪固定。沈泠舟自从穿越过来,最复杂的发型也不过是绑两条小辫儿用布条结在一起,一时间手忙脚乱,最后还是茜草出手,才让她不至于因为梳不好头发而误了差事。 用铜盆盛了冰凉的井水净脸,沈泠舟感觉自己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朱蕉正蹲在正屋檐下的小风炉边小心翼翼的把药渣滤出来,看见沈泠舟走近,冷哼一声道:“初来乍到就霸占了别人屋子睡的香甜,早上还要主人去喊你才肯起身,好样的,果然我昨天没有看错你。” “朱蕉姐姐。”沈泠舟心想不知这丫头要讨厌自己到什么时候,自己心情好,不耐烦同她纠缠这些,便赶紧转移话题道:“不知我以后负责院里的什么活计?我爹以前是做药膳买卖的,我打小在铺子里帮忙,手脚可麻利了,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有利用价值总是好事,先把自己这金字招牌打出去再说。 “咦,看不出来你年纪不大,还有这本事?”萱草巴不得朱蕉不再像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赶忙帮腔道:“那你也懂药理吧,小姐今年从入冬起就乏的厉害,饮食上也不如从前。请来的郎中开的方子吃了两个月,一点起色都没有,我把方子找出来你瞧瞧,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她一个小丫头,就算打小泡在药材堆里,能学到多少?茜草你也是热心的过了,没得让人家难堪。”朱蕉冷冷的丢下一句,端起药罐子便要回屋。 沈泠舟早盯着那倒出来的药渣子仔细看过了,心里对五小姐生的病早已有底。机不可失,她装作无意的样子,喃喃道:“第一次见小姐的时候就觉得她嘴唇白的太过,肤色像浮着一层蜡并不莹润,看这药渣,果然是治疗血虚的方子啊。” 果然,朱蕉被她一番话说得停了步,沈泠舟再接再励:“只是,这方子就是给成年男子用,补的也太急了些。小姐体制本来就弱,虚不受补,血没补上反而损了气,啧啧,也不知是哪家的野郎中开出来的方子。” “你竟真能看出些门道!”茜草已经激动的一步上前,捉住沈泠舟的手道:“小姐从前身子也弱,睡上一觉总能回复些,这几日早起时两只眼下青白青白的,反而比晚上还要倦怠,可是这药方真有问题?” 朱蕉盯着沈泠舟,似仍然有十二分的不信任,却也终于开口道:“不是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就出来糊弄门外汉吧。我去服侍小姐,茜草把郎中开的方子取来,你若有本事,就对着药渣也能说出方子上有几味药,要是没那本事,以后便少在东跨院里面装神弄鬼。” “若我说的全对,五小姐今天的药是不是便不用再吃?”沈泠舟目光炯炯,盯着朱蕉,“不瞒姐姐,这药多吃一回,小姐的病恐怕便又要缠绵许久,还是早些换了方子吧。” “你!”朱蕉被沈泠舟突然强硬的态度呛得一窒,沈泠舟接着道:“姐姐别怪我说话不中听,只是这方子一看就是那郎中不知道从哪随便抄来,专门给血虚男子生发用的。何首乌,菟丝子,阿胶,熟地黄,白芍,丹参,川穹,人参,天麻,这些药材分开来样样都是好的,叫他胡乱搭配一气,不仅喧宾夺主,还容易损了脾胃,反而阻碍气血生化。” 茜草不待沈泠舟说完,已经迫不及待道:“对对对,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有这么几味药材,那郎中字写的龙飞凤舞,我怕松鹤堂的人看不清抓错药,让他反复同我念叨了许多遍,最后那郎中烦透了,直骂我多事呢!” 朱蕉脸色已经不像先前冷峭,似乎也开始犹豫,沈泠舟知道此时唯有趁热打铁,便不再犹豫,接着道:“不满姐姐,我之前家中开着药膳铺子,父亲是个药痴,每日泡在药材堆里钻研,很多事都是我帮着我娘操持,手里头不知道过了多少张方子。若是姐姐信我,就让茜草姐姐把方子找出来,我增减几味药材再让小姐服用不迟。” “真是大言不惭,你就算从会走路起就给人开方子,又能有几年?那大夫再不济也是正儿八经在医馆里坐堂,你也敢随便改人家开出来的方子?我知道你初来乍到,想展露些手段让别人高看你一眼,小小年纪心机却这样深,茜草,你可别被她唬住了去。” 朱蕉说完便端着药汤进了屋,留下沈泠舟一个人在原地瞪眼,她一急就忘了自己这身子的主人还只是个实际年龄八九岁,外边年龄六七岁的小豆芽菜,别人会信她说的才有鬼! 无可奈何,沈泠舟歉疚的看一眼茜草,她为了自己屡次被无辜牵连,也是可怜。茜草浑不在意的对她笑笑:“我还是去把那药方寻出来,你服侍完小姐再去好好看看那药渣,一会儿莫要说错啦!” 沈泠舟不禁莞尔,这小丫头和自己萍水相逢,倒是全心全意信任,或许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吧! 说是让她一起伺候,其实活儿大都是朱蕉在做,沈泠舟端着茶杯站在床边,偶尔接几个朱蕉丢过来的白眼。五小姐净完口,朱蕉从桌上一只黑漆罐子里舀出点敲碎的冰糖化进药汤里。冰糖属凉性,和这方子里许多味药其实是相冲的,沈泠舟自诩是半个大夫,对配药煎药服药的步骤颇有些执着,这时候也只能把话吞进肚子里,再被当众打脸,朱蕉估计会把自己恨死。 五小姐喝下那碗没有丁点好处的药汤,眉头皱成川字,挥手挡开朱蕉递上来的清水:“喝了一大碗汤药,哪还能咽的下这个。小厨房这月送来什么蜜果?” “还是和上月的一样姜糖。”朱蕉眼神一黯,答道:“小姐要不要再试试?那姜糖气味难闻,其实仔细品品,也十分香甜的。” “我一闻见那生姜的刺鼻味道,估计这药汤都白喝了。”五小姐摇头,“罢了,左不过苦这一会,你去把我绣到一半的帕子拿来。” 朱蕉立刻急道:“那怎么行,小姐连着好几天不肯用早膳,总这么饿着,怕不要饿出新的毛病么。”站在原地,无论如何不肯去拿帕子。 五小姐无奈的看她一眼,转头对沈泠舟道:“去,就是那边柜子上用纱笼罩着的那块,连绣匣一块拿过来给我。” 您真会给我出难题!沈泠舟瞟一眼朱蕉含霜的眼角,可起码在名义上,五小姐才是这东跨院的主人,自己若拒绝,恐怕在五小姐心里亦是一个疙瘩。她脑中思考着,脚下不停,去柜子上取了帕子和绣匣捧在怀里,笑道:“小姐刚用了药,总得先进两口粥点补一下。我虽然没绣过什么,也知道那绣花是顶费精神的,肚子里有了底,小姐的帕子也能绣的更快些!” “就是,您明天还要去丹露寺上香,那里一向不许马车进门,从山底走到山顶全凭一双脚。小姐今天不多吃点,明天哪里会有力气!”朱蕉难得顺着沈泠舟的话说,见五小姐似乎听不进去,又道:“下帖子的是曲二小姐,以她的格局,那会子不是浩浩荡荡的要把京城能数的着的小姐们请齐了才罢休?她去了,她那两位把独生妹子当成宝贝的哥哥们自然也要去,那又得添上半个京城的少爷们,小姐难道要到了时候走不动,脱这一干人的后腿吗?” “你是说,除了曲家,其他府上的少爷小姐们也会去吗?”五小姐仰着头问朱蕉,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光。 “那是必然!”朱蕉破釜沉舟,一句话说的肯定无比,“曲二小姐哪次下帖子不闹得满城风雨,连我们四小姐都请到了,明日不说别个,哪一回有热闹少的了何家,周家,纪家的那几位?” 五小姐苍白的脸颊突然逸出一丝红晕,点头道:“倒是如此,若是那粥还没冷,便拿来我吃些吧。” 第十五章 真是厨子 一听说五小姐终于肯吃粥,朱蕉和茜草俩人高兴的不行,谁也没有注意到五小姐脸上的异样,赛跑似的取来了食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碗白粥,一叠绿油油的清炒菜心,和一碟点着香油葱花的嫩豆腐。对于病人来说,倒也是不错的吃食。朱蕉确是气哼哼的:“每天早晨变着花样的素净,连一点肉腥都不给添,小厨房的人不是成心的吗?” 五小姐大概是习惯了她这火爆的性子,吃了一勺白粥,眉心微微的拧着道:“没有荤腥倒是不碍事,左右我也吃不下那些油腻腻的东西。只是每天吃了药嘴里发苦,总惦记着吃些蜜饯果子。”她这话也就是一说,自己吃药不是一天两天,小厨房似是领了圣旨,回回去要拿回来的都是姜糖,做的也不精细,隔着半米远就能闻见刺鼻的生姜气味,她是一口都吃不下去。如今再让丫鬟去要也不过是再让人搪塞一回,五小姐心里清楚,说完继续吃粥,偶尔夹两叶青菜,嫩豆腐是一口都不碰。 朱蕉又恨又有些愧疚,不管到底什么原因,总是自己没本事,斗不赢小厨房的魑魅魍魉。她狠狠一跺脚掉头向院子外冲去。茜草见怪不怪,轻叹一声,拿起搁在一边的另一副筷子去挑豆腐上的葱花,挑好一块,夹起来递到五小姐面前道:“小姐好歹吃块豆腐,那青菜叶子里能有什么营养。” 沈泠舟知道这个时候再提辨别药渣的事情,八成不会有人搭理自己。余光扫到那黄灿灿半盒挂了糖霜的姜片,心里一动,特么的,光想着自己懂药材,却忘了自己的本行,老娘是个厨子呀!这朱蕉口里所谓的“姜糖”,不过是生姜晾晒干裹上一层糖霜,根本就没经过任何的加工,姜辛辣的气味不重才有鬼。 “小姐想吃的甜食,不如让泠月把这姜糖拿去加工加工,一两个时辰的功夫,保准能把它变得又香又甜的。”心动不如行动,沈泠舟端起糖盒对五小姐一脸天真道。 “对啊!”茜草一拍脑门,“泠舟家从前是开酒楼的,哪有酒楼只卖主菜不卖甜点的,小姐,这点事儿肯定难不倒她!” 沈泠舟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给这小丫头下了降头,这配合的叫一个默契!果然五小姐虽然疑问丁姨娘的事不怎么待见她,却也没说什么,微点点头,便拿起帕子开始配线。萱草知道她绣花时喜静,也不怎么需要人伺候,便示意沈泠舟同她一块出了屋子,边走边兴奋的小声问她:“泠舟,你打算怎么加工这姜糖?” 沈泠舟知道事不宜迟,等朱蕉回来了,指不定又要碍手碍脚,便赶紧道:“加工的法子倒是简单,只还需要一些配料,我看刚才小姐屋子里有些红糖,姐姐可知道在哪能弄到糯米粉吗?” 谁知茜草一脸茫然:“糯米粉倒是简单,咱们院儿里就有现成的,小姐喜静,夏日里用它做了浆糊粘树上的知了。只是你说红糖,那是什么东西?” 沈泠舟也有些懵,红糖的色泽和气味她不可能分辨不出:“就是冰糖罐子旁边放的那一钵,难道不是红糖?” “那个呀!”茜草恍然大悟:“那不是紫砂糖吗?原来你们那里叫做红糖,你等着,我去给你拿来,小姐平日里嫌它气味重,也从来都不吃呢!” 沈泠舟恍惚记得古法红糖在古代是有个其他的名字,似乎就叫紫什么玩意,那定然就是这紫砂糖无疑了。她一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穿越到了什么鬼地方,现在终于发现两个世界之间一点微小的练习,不激动是假的。捧着 小小一钵深红褐色的糖块,闻着那糖块上一股股比现代红糖醇厚百倍的香气,沈泠舟觉得自己一颗小心脏扑腾扑腾,雀跃异常。果然厨子神马的,和好食材才是最搭的! 事不宜迟!刚才在往五小姐院子里来的路上,她就看见小花园里一种矮树上结满椭圆形金黄色的果子,长相和后世的金柑几乎一模一样,算算季节也正是初冬,沈泠舟一溜小跑就奔到了那挂果的金柑树旁,反正这时候也没有农药,先摘了一颗塞进嘴里尝味儿。咬开果皮之后,清冽爽口的汁水立刻涌出来,没有想象中的酸涩,却是清甜中一点恰到好处的微酸。沈泠舟看一眼已经落地的几颗烂果,心想左右这东西生在这里也是无人问津,简直暴殄天物,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捡着熟透的果子可劲摘了满满一前襟,直到衣服再也兜不下了才回到院儿里。 因平日里伺候主子,用饭的时辰没法拿捏,下人手里都备着一套热饭菜的简单炊具,茜草早给沈泠舟寻了出来,用井水清洗的干干净净,就眼巴巴的蹲在旁边看她忙活。 沈泠舟不慌不忙,先把一盒子姜糖在井水里浸了,洗干净上面劣质的糖霜,再用刀切的碎碎的,这活儿不算轻松,但好在她刀工熟练,不一会也就完事。小瓦钵底先加入浅浅一层清水,待烧热后,一股脑倒进已经用刀把敲得碎碎的紫砂糖,看那红褐色的糖块一点点融化成咕嘟咕嘟冒泡的糖稀,她嘴角不由得翘起来,厨子闻见上好食材的香气,生命都圆满了。茜草看她一脸幸福的模样,也不由得跟着傻乐。 接着就是加入糯米粉和姜末,沈泠舟特意撤去些柴火,让温度稍微降下来一些,这时候没有筛子,只能靠手指把糯米粉捻开,一点点下进钵子里,边用木筷不停搅拌,直到那原本还能流动的糖稀变得浓稠,颜色也因为加了姜末而变成淡淡的金色,她才熄了柴火。用小刀细细将金桔的皮削下,果肉先丢一个进了茜草嘴里,小丫头大呼:“泠舟,你从哪里找来的果子,味道真好!”沈泠舟一边把皮切丁丢进钵子里,一边好笑道:“当然是在那小园子里找的,我看好些熟透的果子都烂掉了,怎么你就从来没想着去吃?” 茜草眼珠子要瞪出来:“那里头还有能吃的东西?我以前只眼馋太太院儿里的石榴,原来咱们自己园子里就有更好吃的果子!泠舟,你真聪明,这是以前你爹爹教你的吧!” 沈泠舟顺水推舟,点头说道:“是呀,爹爹不仅教我认识各种药材,做药膳还需要用到各种各样的食材去遮盖药味儿,因此各种稀奇古怪的吃食,我也都见过不少。就像这金柑的皮,又甜又脆,还有一股独特的柚子香气,加进姜糖里,小姐讨厌的姜辣气就能被中和不少,那紫砂糖的怪味儿也就吃不出来了。可惜咱们没有芝麻榨出的油,要是能再加入几滴麻油,味道还能再好些。” 说着,她把已经稍稍冷的糖稀倒进一只洗干净的托盘里,来回倾斜几次摊成薄饼状,放在井沿上等它自己凉透。正要坐下来歇一会儿,就看见朱蕉一脑门子官司的从月亮门里进来,身上的衣服不知道怎么的,竟然粘上了几块黑灰色的污渍。茜草赶忙迎上去:“怎么身上弄得这么脏?可是摔了跤?” 朱蕉走到两人近前,恨恨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呸,姑娘我眼睛长得好好地,怎么会自己摔跤?还不是小厨房那起子狗眼看人低的。。。”说着眼圈儿竟然一红,显然是受了不小的委屈:“跟我说刚做好的蜜果在灶边的笼屉里,我探身去拿的功夫,就有人在我背后推了一把,那笼屉边就是刚给太太房里做好的点心,要不是我见机快斜了身子,还不知道要给安上什么样的罪名。” 茜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也不再问,只捉了她的手问有没有伤着。朱蕉哭了一会儿,抽抽鼻子道:“什么东西这么香?闻起来还甜甜的?茜草,你去求太太赏了蜜果给小姐?”四太太虽然有时候暴躁些,却从来没主动苛待过五小姐,这点她和茜草都心里有数,要不是小姐坚决不许,她也是一早就要去求四太太的。 茜草连连摇头:“小姐严禁咱们做的事儿,我哪有那个胆子!这香气是泠舟刚才熬的姜糖,对了!姐姐快来尝尝这果子,咱们从前竟然就让这么好吃的东西烂在园子里,真是恬不知耻!” 沈泠舟抚额,这小丫头是想说“暴殄天物”?不知从哪段戏文里听来的,可惜没听全! 朱蕉半信半疑的接过她手里去了皮的果子咬了一口,瞬间也睁圆了眼睛,瞪着沈泠舟问道:“你今日不是第一次进府吗,怎么就发现了这玩意好吃?” 看来跟着五小姐果然没肉吃!沈泠舟在心里哀叹,这金柑虽说有点滋味,但也不至于像这俩丫头表现出来的这种,额,不知道还以为她俩吃着了什么了不得珍馐。正院儿里那些见过世面的丫头保准不会这样! 她在这里忧愁,萱草已经原原本本把她刚才的话又学了一遍,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看得朱蕉忍不住皱眉。 她刚在小厨房里战败,出去时的气焰已经散去了不少,这会也只是将信将疑的走到那一托盘还未成形的姜糖前,疑惑的闻了闻,又想要伸手去戳。 沈泠舟忍不住翻白眼,轻咳一声:“朱蕉姐姐,姜糖也晾的差不多了,我这就切一点下来,你先替小姐尝尝!” 说完她用小刀在边缘处割下一块递给朱蕉,又切一块丢进茜草已经张了一半的嘴里。那糖现在完全冷却,边缘硬硬的,摸起来就跟真正的糖块儿没什么两样。沈泠舟对自己的厨艺没什么疑虑,这点小东西再做不好,那上辈子真就算白活了。果然那边茜草已经开始大呼小叫:“简直神了,泠舟,我一点姜味儿都尝不着,全是那果子的香气,还有这糖味儿也和那姜糖上挂的霜不一样,一点都不齁嗓子!”朱蕉慢慢咀嚼着姜糖,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柔和,显然是认同的。一块糖吃完才开口道:“想不到你还真有些本事。” 沈泠舟也没客气,点头回她:“别的本事没有,但我真的是个厨子,会做药膳的厨子。” 第十六章 鸵鸟心态 这一次朱蕉没再抢白什么,看着她把糖块都切好了装进食盒里,才又说:“你有这门手艺,对小姐也是好事,以后都在一个院子里侍候,你只要一心一意的向着咱们小姐,我便没有二话。” 这是要自己表忠心了!沈泠舟赶忙道:“姐姐放心,之前有些事不得已,希望姐姐体谅。我跟了五小姐,自然不敢再有别的心思,有什么本事,也都是留着给五小姐使唤的。” 朱蕉不笨,只是脾气急了些,她知道如今绿萝的心已偏,五小姐院子里人单力薄,如今好不容易添了个小丫头,似乎还有些本事,与其继续内讧,还不如自己先退一步,日后多留个心眼就是了,就算有什么幺蛾子,有她在,也不会让这小丫头翻了天去。 刚用完午膳,四太太那边已经派人送来了去瘀血的膏药,送药的老嬷嬷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傲然道:“这可是我们四小姐去年从嘉敏郡王府上得的东西,说是宫中太医的秘方,不管磕的多重,只要涂上指教盖儿那么大小,那青紫啊,眼瞅着就退了。我们小姐到现在也只舍得用过一回,要不是小姐心慈,怎么能让我整瓶的端来?”说罢嫌弃的打量了一下屋里的陈设,把那瓷瓶小心翼翼往桌上放了,转身便走。 朱蕉眼睛里又在喷火,这回就连茜草也有些不忿,低声嘀咕:“哼,一口一个小姐,我们五小姐就不是小姐了吗?”然而五小姐却似是没心思计较这些,亲自伸手去拿桌上盛膏药的瓷盒,掀开盖子,一股草药特有的清香立刻在屋里弥漫开来,让人心神都跟着一振。 果然好东西!一闻见这药香,沈泠舟立刻知道那老嬷嬷态度虽然气人,说的倒应该都是真话。这小小一盒药膏里头搭配了好几种名贵药材,甚至还包括了几味在没有人工养殖的时代里极难获取的药虫,搭配的亦是十分精道。她不由得在心里咂舌,四小姐这次看来是下了血本,就是不知道目的究竟是什么。 自从那天阿宁说了那番话之后,沈泠舟一直在心里琢磨,四小姐从来不待见五小姐,这一回却一反常态如此殷勤,用脚指甲盖想也能明白事情大大的不对。可是五小姐是个连自己的主都做不得的,她说话更是连个屁都不顶,眼下唯有朱蕉和茜草同她一起警惕起来,三个人六只眼,一起努力盯着总比她一个人瞎琢磨强。 茜草给五小姐上药膏,朱蕉要去浆洗房取五小姐洗好的衣服,沈泠舟趁机跟了出去,两人走到月亮门边,她小声道:“朱蕉姐姐,明日五小姐去丹露寺上香的事,我总觉得会有些古怪。” 朱蕉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叹了口气:“你才来府里几日,就觉出这事情有古怪。我和茜草又怎会察觉不到。只是,如果小姐自己不想去,咱们还有些法子,现在小姐明明就在兴头上,明日也只能咱们替小姐多长一双眼睛了。” 沈泠舟觉得朱蕉这话有些问题,什么叫“咱们替小姐多长一双眼睛”,难不成明日五小姐去寺里,自己也得跟着?但是这话她不好问出口,能跟着小姐出门是体面,自己刚表了忠心,还是别在这时候说错了话,又招来朱蕉猜忌。可阿宁明明已经那样警告过她,明知道是个坑,却还得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往里头跳,“身不由己”,这四个字一直就是她穿越过来之后最大的体会。万恶的旧社会啊!可惜如今掌握的线索太少,想破脑袋都理不出个头绪,沈泠舟索性决定鸵鸟一回,先缩在这小院里享受一天安生日子,明天的事,便明天再说吧。 转眼到了第二日,温度似乎比昨日回暖了些,天空是冬天里靑虚虚的蓝,正是出门的好天气。 五小姐昨日涂了那药膏,额头前昨天还是紫黑色的一块淤痕,今天就剩下浅浅的一点印子,若不是走进了仔细的盯着,根本就看不出来。 照旧是朱蕉服侍她喝药,这次沈泠舟决定不再阻止,来日方长,欲速而不达,自己总有办法慢慢取得这对主仆的信任。看五小姐皱着眉头喝完那碗苦汤子,茜草就献宝一样端上了盛着姜糖的食盒,笑嘻嘻道:“小姐快尝尝,这是泠舟昨日加工过的姜糖,我和朱蕉替您试过了,一点都吃不出生姜那股怪味儿!” 五小姐有些怀疑,再看朱蕉也是一脸赞同,便伸手拿了块糖放进嘴里。只觉甜中恰到好处的带了一点微酸,药汤的苦涩在那糖块接触舌尖的刹那就被消去了大半,还有一股似是柑橘却又更清冽些的味道渐渐浮上来,十分的爽口。 她疑惑的看了一眼沈泠舟:“这糖块真是你用昨天那姜片做的?” 沈泠舟微微一笑:“回小姐,奴婢家里本来就是做吃食的,这些蜜饯糖果,都是日常的营生,不费什么事。” 五小姐微微点了头,有些感慨:“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小小年纪就能跟父母学到这样本事,倒比我会那些劳什子有用的多。” 沈泠舟一愣,她没想到五小姐能说出这样的话,做点小吃食当然比不得五小姐拿手的绣花高雅,大家族庶出的小姐再不受重视也不会亲自上手操持这些,五小姐这样说,看来一向被人不待见久了,骨子里也就没有几分当小姐的自觉。 正不知该如何回答,那边四小姐已经派了人来催,三个人侍候五小姐匆匆用过早膳,又换上前日四小姐送来的襦裙。那裙子袅袅婷婷的面料,罩在五小姐纤细高挑的身量上,飘飘然然,倒也真能引得人多看两眼。只是看上去实在太单薄了些,朱蕉不放心,反复问着:“小姐真的不冷吗?” 五小姐走到院中来回踱了几步,惊奇道:“倒是怪了,这料子看上去轻薄,倒是跟四姐姐说的一样,密实的紧,一点凉风都透不进来呢。” 茜草一脸惊叹,走过去轻轻捻起一片衣角,张大嘴道:“可不是,这料子看上去比一层纸厚不了多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怪不得能挡风!北蒙真是神奇,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这么好的东西!” 五小姐微微一笑:“北蒙苦寒,想来那里的人在冰天雪地里冻的久了,自然能想出些法子来对抗。咱们快些走吧,别让四姐姐等的久了。”朱蕉犹不放心,转身又拎出一件披风抱在怀里,才匆匆跟上。 第十七章 丹露风波 (上) 主仆四人走的不慢,到了正院才发现已经。。。的站了六七个丫鬟,都穿着一式一样齐整的下人服色,环肥燕瘦,各有看头。 此刻一个丫头正满面不耐,看到四人走近,便从腰畔拿下手帕子一甩,故意大声咳嗽道:“咳咳,哎呀,这人也不知道是摆着多大的谱,让咱们从早膳起就一直等着,我昨儿个就感觉受了风,头重脚轻的,这在院子里站了小半个时辰,更是有些昏昏沉沉的。一会出了府,姐姐们可一定替我多分担着些!” 感情这么多丫头,都要跟着四小姐去寺里?沈泠舟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一个初来乍到,也要被朱蕉拎着随行。原来不是她不放心把自己一个人留在府里,这感情就是要拉她出来撑场面的!看看四小姐出个门多大的阵仗,再瞅瞅五小姐寒酸的排场,统共三个小丫头,还有一个自己,一看就是童工。 五小姐耳根微红,却仿佛没听见那丫头的话一样,径直向着四太太的正房走去,那群丫头们也并不行礼,仍自顾自谈笑着,只偶尔斜眼觑这主仆四人一眼。 朱蕉冷着脸打了帘子,屋里暖烘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三人留在门口守了没一会儿,门帘子再次被挑起,谢琼月如长姐般挽着谢琼芜的手一道向外走来,面上笑容亲切道:“妹妹素来身子弱,早晨起来还要煎药喝药的,自然要比我这做姐姐的慢些。什么时候主子的事情轮到你们这些奴才来嚼舌根了?” 说完一脸的笑意已经敛去,眼神中含了一丝薄怒,扫过已经低眉敛目的小丫头们。这是又演上了?沈泠舟看得津津有味,就差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来边看边嗑。也不知道这个世界里有没有瓜子?若是没有,自己倒是可以想个法子好好地赚上一笔! “姐姐”,谢琼芜轻扯谢琼月的袖子,低声道:“大家热热闹闹的出回门子,这点小事妹妹不在意的。” 四小姐很是很铁不成钢的用食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就是你平日里太好性儿,她们才一个一个的蹬鼻子上脸。你平日里喜静,我也不好老去搅扰你,竟是一直被蒙在鼓里呢!今日既然被我撞见了,便由不得她们再蒙混过去!等从寺里上完香回来,你们一个两个,都给我老老实实的去齐嬷嬷那里领罚!” 齐默模既然是四太太身边的头号人物,幻晴轩里一应大小事务,自然都是归她来管,小丫头们的赏罚也都要经过她的手。 立在院子里的丫鬟们齐齐低下头道了一声“是”,五小姐很是感激的看了看自己的四姐,面上有些羞赧。谢琼月不再管那些丫鬟的反应,扯了她的手继续向外走去,垂花门外已经停了一排两驾马车,一驾明显更宽敞富丽些,通体黝黑的车身下缘一层黄澄澄镂空的包边,似乎是黄金打造。车顶上没有过多华丽的装饰,但镶在四角的四颗南洋珠却分外耀眼,发出比黄金更加柔和的淡金色光彩,阳光十分惹人注目。 相比之下,另外一架略小些的马车便要简单的多,但也并不寒酸。沈泠舟猜测那该是谢府小姐出门时的标配,比竹青色略深些的车身,一丝装饰也无,搭配上前边一匹纯黑色骏马,倒也颇有几分书香门第的清雅。 四小姐扶着丫鬟的手上了第一架马车,见谢琼芜已经向后边的马车走去,忙招手道:“今日好容易央母亲把马车借我,妹妹怎么还要去坐那劳什子。咱们姐妹坐在一处亲亲热热的说话难道不好?”说完便让花菱来扶谢琼芜,谢琼芜推脱不过,便就着她的手和四小姐一道上了第一架马车。 茜草还在一边发愣,朱蕉急的直瞪眼,想出声阻止,可这又实在不是她能说话的场合。三人上了后头一架专门由府里下人乘坐的马车,四小姐的丫头们不屑与她们为伍,倒也落得清净。 一上车,朱蕉瞥了一眼车夫,转头压低声音道:“这可如何是好,四小姐明明就是心怀鬼胎!咱们小姐上了她的马车,不就是羊入虎口吗?”说罢急的直搓手,却也无可奈何。 茜草在这方面却是不大开窍,疑惑道:“今天早晨那些丫头们阴阳怪气的,四小姐还替咱们小姐说话来着,姐姐怎么说她心怀鬼胎?” 朱蕉狠狠瞪她一眼:“真是记吃不记打!想当初咱们小姐受了多少委屈,怎么今日就突然转了性!太太相信四小姐长大懂事了,难不成你也信?况且她前个一出手,丁姨娘就被赶到了庄子上,你觉得她今个又会安什么好心?” 茜草还不十分相信,转头看向沈泠舟,沈泠舟只得点头道:“朱蕉姐姐分析的没错,四小姐今日八成是要有什么动作。一会到了地方,咱们尽量离小姐近一些,把她和四小姐的人隔开。” 朱蕉点头:“如今这也是唯一的法子了。”三人打定主意便不再多话,马车一路行驶,车厢外传来小贩兜售的叫卖声和骡马的嘶鸣声,热闹非凡,却谁都没有去掀开布帘偷看的心思。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辚辚的车声终于全停下来,最前头的车夫高声道:“禀小姐,丹露寺已经到了。” 朱蕉迫不及待第一个冲下车去,外边也是窸窸窣窣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沈泠舟下了马车抬眼望去,眼前是几座虽不十分高,却气势非凡,绵延很广的小山。她们如今正是站在半山腰的位置,一座巍峨的山门,门前停放着其他几辆或华贵或古朴的马车,虽样式各异,但一看就都是各有来头。山门后是一条汉白玉铺成的宽阔石路,往上延伸不觉,直通向山巅。 “琼月,你可算来了!”谢琼月刚下马车,不远处一袭浅黄色衣衫的少女就迎上来,“我们在这里可都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了,还没见到曲二那臭丫头的影儿!”说完突然注意到跟在琼月身后下车的谢琼芜,好奇道:“咦,这是哪家的小姐,怎的和你坐一驾马车?” 谢琼月笑着把缩在自己身后的谢琼芜拉到身旁:“哪里是别家的小姐,这是我的五妹妹。她素来身子有些娇弱,喜欢安安静静的待在府里,所以郡主之前没见过。” 被谢琼月唤作郡主的少女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大大的眼睛在两人的脸上来回打量了一会,咂摸道:“倒是奇了,之前见到你其她姊妹们,总觉得倒还同你有几分相像,怎得到了最亲近的这个,却一丝儿相似的地方都没有?” 谢琼月听她说道“最亲近的”,脸上不易察觉的闪过一丝阴霾,但一朵笑依旧鲜妍:“可不是吗,母亲看见我俩也是这么说。”她生的同四太太极像,谢琼芜反而更像四老爷一些,但怎好拿一个庶女出来,同她一起掰开揉碎了的在这里分说。 好在那少女的心思也并不在这上头,指着山下高声笑道:“总算来了!这小丫头回回这么大的排场,哪一次见她早过!” 众人随着她的眼光望去,果然看见一溜估摸有七八辆马车,迤逦而来。马车周围还有十来个骑在马上的少年,来来回回的奔跑着,时不时大声说笑。 跑在最前头的一个少年已经打马到了众人跟前,下马后先对黄衣少女行礼道:“见过彤芳郡主。” 彤芳郡主很是不在意的挥手让他起来:“就你事多,你那妹子可从来没把我这郡主瞧在眼里。” 那少年起身笑道:“二妹妹和郡主从小玩到大的情分,自然和别人不同。” 彤芳似乎也颇为认可他这说法,撇嘴道:“哼,也就是她,换了别个谁敢让本郡主等这么久!” 马车行的很快很快,转眼浩浩荡荡的一众人已经行至石门跟前。少年们纷纷下马见礼,当先一顶月白色色窗纱的马车帷幔一挑,一个同色衣衫的小丫头灵巧地跳下地挑起帘子,帘子里先深出一只雪色纤细的玉手扶住小丫头胳膊,紧接着一个少女莹莹现出出现在众人面前。 沈泠舟只觉得站了这么久,看了不知道多少位小姐,只是这位一出场,之前所有人好像都成了陪衬,连气势惊人的彤芳郡主都给立马比下去。这少女一身笼着雾气的淡青色袄裙,灰不灰蓝不蓝,偏又那么好看,让人想起开在云山深处的兰花。标志的瓜子脸两颊微丰,一双长长的凤眼,眼角微微飞起却并不显得刁蛮,搭配她柔长的身姿,又更增添几分出尘的雅致。 好一个钟灵毓秀的人物!沈泠舟默默在心里喝了一声彩。 那少女一下马车,就向着先她一步到达这山门的众人行了一礼,脸上是盈盈的笑意:“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一步。本想着趁落雪之前咱们聚在一起再好好耍上一回,今日倒是我怠慢了诸位。那一会儿做东,请大家吃斋饭赔罪如何?”她这话一说,原先几位小姐脸上的不耐立刻就化了去。任谁看着这仙子一样的少女在自己眼前行礼赔罪,还好继续端着架子不买账的? 曲盈欢又两步走到彤芳郡主身旁,附耳悄悄说了几句话,彤芳惊喜道:“真的!?那颜色我说都说不清楚,竟还真能调制出来?其实我也就是顺嘴那么一说,盈欢,我平日里真没白疼你!”曲盈欢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她一蹦三尺高,但知道她气已经顺了,也就放下心来。 她俩说话的功夫,后头马车里也已经呼呼啦啦下来了七八位小姐,再加上各自的丫头,众人浩浩荡荡的向着山顶进发。 丹露寺是整个大毓朝都有名的寺庙,不胜在佛法,却胜在景致独特。独占一整座丹露峰,从山脚到山顶,春日里桃花盛开,漫山遍野绯红粉白,太太小姐们哪怕不信佛,也要借这由头前来吟诗赏玩。此时虽已是初冬,无花亦无叶,确天高气爽,极目远眺,群峰层叠错落,别有一番悠远浩然。 第十八章 丹露风波(下) 因丹露寺规矩严格,过了石门就不许任何人骑马乘车,连做轿辇也必须向寺里提前通报,还需得是极特殊的情况才能获得许可。因此此时众人皆是步行,小姐们当先走着,同来的少年隔了几丈跟在后头,谈笑声不绝于耳。 谢琼月一直牵着谢琼芜的手,走的不紧不慢,不时侧头和走在她身边的其她小姐谈笑。谢琼芜在人前还是一如既往的羞涩,微低着头,也不看路,任由谢琼月牵着她向前。朱蕉插空就想离五小姐近些,却总被四小姐带来的丫头们当中拦着,无奈只能隔了一层在后面慢慢走。 沈泠舟目光一直盯着五小姐,就发现她虽然低了头,目光却时常偷偷向后边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人,看到了又慌乱的别开。她很好奇,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几个少年正并排走着,走在中间的那个,容长脸淡白肤色,乍看上去并不觉得十分英俊,只是他手摇折扇,磊磊落落的走着,不知怎么就成了人群的中心,周围几个少年俨然众星捧月一般围在他身边。 沈泠舟远远听到他旁边的少年说:“渟渊,前阵你做的那首海棠诗简直是脍炙人口,听说有个穷书生家里无米下锅,摘了自家海棠树的果子去叫卖,边卖边吟诵你这海棠诗,啧啧,不一会儿他那果子就被路过的小姐丫头们疯抢了去。” 走在另一侧的少年立刻皱眉道:“这书生倒是会借势,只白糟蹋了一首清雅好诗,可惜可惜。” “你懂什么!”立刻就有人反驳他:“真正的好诗就该如此雅俗共赏,渟渊这诗做的好,用在此处,倒也应景!” 那中间的少年一直微笑听众人议论,却并不插话,似乎别人谈论的事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时见众人越争论声音越大,便轻咳一声:“一首小诗,也值得你们这样反复念叨,诸位真是太抬举何四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小,因此沈泠舟听得清楚,此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风靡万千少女心的何家四少爷何渟渊?”之前她在府里,可没少听几个小丫头提起过这位何四爷的大名。五小姐那么拼了命的绣一只海棠帕子,肯定也和这人脱不了干系。只是想不明白,五小姐一个深闺女子,向来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怎么就对这人上了心? 山门的位置离山顶很近,一盏茶功夫,丹露寺的前殿已经近在眼前。不似一般名刹古寺那样恢弘,丹露寺的格局就跟它所在的丹露峰一样,幽静别致,淡青色的琉璃瓦闪烁微光,大雄宝殿两侧一对舍利塔似乎只是青砖砌成,塔身上并没有繁复雕饰,只在每一层的飞檐上悬挂铜铎,山风起时,声音分外清澈悦耳。 既然名曰上香,不管游山玩水的心思占了几成,众人都丝毫不敢马虎。先是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去耳房里净手掸尘,又由各自的丫头服侍着饮下一盏茶汤。 因为人人有份,沈泠舟也分得一盏。她前世研究药膳的时候,也曾经对补益身体的各色茶品下过一番苦工,因此一尝就知道这茶是小麦熬了汤底,又加入薰衣草和百合,口感芳香甘美,还有很好的安神效果。 小沙弥斟好了茶,就站在旁边一本正经开口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此茶名为”风驻茶”。愿各位施主饮此茶后,都能暂时抛却凡尘杂念,心如止水,这样一会儿上香时,才不会扰了佛祖的清净。” “噗!”沈泠舟差点把一口茶水喷出来,“扰了佛祖的清净”,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哪个来上香的不是憋了一肚子心愿来等佛祖帮忙实现的。这小沙弥倒是有趣,这话等于直接告诉别人,不管你丫有什么念想,就都留在这里好了,反正我们佛祖爱清净,说也白说。 好在她站在角落里并没人注意,还是挨了朱蕉一个警告的眼神。 众人都饮了茶就要去大雄宝殿,忽然传来谢琼月的声音:“妹妹怎么只尝了一口不饮干净?可是这茶不合你口味?可这是丹露寺的规矩,饮完这盏茶方能去上香呢。”她虽刻意压低了声音,在这几乎鸦雀无声的小耳房里,众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几名少女姐脸露不耐的看着谢琼芜,明摆着嫌这个从不抛投露面,出趟门子也只知道躲在姐姐身旁的庶女矫情多事。 谢琼芜感觉到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虽然面色十分勉强,还是举起那茶碗几口喝干,沈泠舟看到她指尖轻颤,额角亮晶晶的似乎有些汗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不知为何,谢琼芜饮茶时,谢琼月脸上虽然依旧柔和的笑着,大大的猫眼儿里却闪过一丝阴霾,速度极快,要不是沈泠舟一直盯着她俩,绝对捕捉不到。 她心里警铃大作,眼看着众人缓缓向大雄宝殿走去,谢琼芜似乎迈不开步子,谢琼月依旧牵着她哄道:“妹妹不常出门,不知道寺庙里的规矩,且耐心些儿,正殿里面的这一炷香咱们一定要先上完,之后你想要去哪儿逛,姐姐都陪着。” 朱蕉也察觉出不对,沈泠舟和她对视,都是疑惑不解。来到这寺里不过一盏茶功夫,她俩都想着上完香小姐公子们各自游玩时要小心提防,难道这会儿就出了差错? 众人在殿前各自上完三炷香,有些人已经迫不及待要去寺里游玩,只听谢琼月对彤芳郡主道:“郡主,再过一月就是太后她佛爷的寿辰,不如咱们都去殿里替她老人家叩拜祈福,也算是咱们的一番孝心。”她母亲是嘉敏郡王家的庶女,虽然和皇家关系远了些,但祖父是堂堂吏部尚书,她身为谢家嫡女,年节时宫中宴饮,她也不近不远的拜见过太后几回,因此这话有她来说,并不十分唐突。 彤芳郡主父亲是皇帝亲封的定亲王,太后就是她的亲祖母。听到谢琼月这样说,她倒是十分满意,点头道:“你这份孝心难得,改天见着祖母我一定好好赞赞。”说罢当先从侧门进到殿内,恭恭敬敬扣了三个头。郡主都这样说了,众人也只能收敛心思,乖乖的依次进殿内叩拜,谢琼月拉着谢琼芜分别择了两个蒲团,自己先行礼如仪,虔诚的闭目叩首,嘴中念念有词,起身后看向身边还跪在蒲团上的谢琼芜,突然大声惊呼道:“琼芜,你这是。。。你怎么能。。。!?” 第十九章 水漫金山 她这回声音大的刺耳,透着一股惊诧慌乱,瞬间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沈泠舟本来在殿外候着,这时也顾不上许多,跟在其他人身后就冲了进去。 五小姐还跪在那只蒲团上,身子剧烈颤抖着,本来雪色素白的衣衫,此时大腿根部却洇出一大块焦黄,且那焦黄还在不断的蔓延,越洇越多,色泽也越来越浓。整个佛殿内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尿骚气。 四小姐脸上全是惊惶,纤细的身子摇晃着,似乎随时都要跌倒:“是姐姐错了,刚才你闹着要去净房,我却劝你再稍等片刻就好,左右上香也就是半盏茶功夫。”这话本不该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口,她这一付全然无措的样子,别人也只当她失言。 可这话是什么意思?谢府的五小姐从前不大爱出门见人,偶尔出来一次百般别扭,连”稍等片刻“就能去的净房都等不得,最后竟一泡热尿撒在最该清净威严的佛殿里。这样的事落在别人眼里,五小姐别说闺誉保不住,恐怕还会被看成是一个白痴傻子。 沈泠舟立刻明白过来,看一眼还张大嘴发愣的朱蕉,抓过她手中一直攥着的披风就冲上去盖在五小姐身上。五小姐犹自发抖,身子软的仿佛被抽掉了骨头,头低垂在垫子上,一双眼里空空洞洞的,却没有眼泪。 沈泠舟这具身体太瘦弱,好在这时朱蕉和茜草也反应过来,三人合力把五小姐从蒲团上硬搀起来,沈泠舟看向一边也在发愣的小沙弥,强作镇定道:“小师傅,有没有可以让我家小姐休息的禅房,麻烦您快些带我们过去。” “禅房。。。自然是有的,几位施主随我来吧。”小沙弥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脸上还是懵懵的,带着三人一路辗转,走到一溜禅房之前,对沈泠舟道:“这里平日里住的是来寺里斋戒的居士,不过现在并没有其他人。这院儿里有水井,那边就可以生火,柴火都是现成的。” 沈泠舟感激点头,问朱蕉:“咱们小姐可带了换洗的衣服来?”朱蕉才想起来这事,急的直摇头:“不过出门上回香,哪里就带了换洗的衣服了。这,这可怎么好!” 沈泠舟也急,却知道此时绝不能乱。三人先合力替五小姐除去那尿湿的月白色外袍,沈泠舟便吩咐茜草去打水烧开,自己又走去问那小沙弥:“小师傅,寺里可有女施主留下来的衣服,麻烦找来给我们小姐替换。” 小沙弥十分踌躇:“这,往日来寺里清修的都是男子,即便是有衣服落下,也都是男子穿用过的服饰啊。” 就是!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和尚庙又不是尼姑庵,上哪去整一套小姐的衣服来。沈泠舟正想着事到如今也只能去求助谢琼芜那心术不正的四姐,就看见一个小丫头捧着托盘走过来,托盘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套女子的服侍,用料还皆是上等。 “我是曲二小姐的婢女。”小丫头走到近前自报家门,怕沈泠舟还不清楚,又眨巴着眼睛补充道:“就是今日邀你们来上香的那位小姐!我家小姐让我把这个给你们送来。”说完把托盘塞到沈泠舟手里,还不等她道谢,一扭身走了。 沈泠舟这回是打心眼里感激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曲二小姐,雪中送炭不说,还处处给人留着颜面。恰好这时茜草也已经烧温了一壶水,三人替五小姐擦洗干净,又换上曲二小姐送来的衣物,自始至终,五小姐都像个木头人一样,任由她们摆布,眼睛里一点神采都没有,朱蕉同她说话她也不回,好像一瞬间完完全全被榨干了活力。 沈泠舟忙完这一头,便对朱蕉低声道:“姐姐现在这里守着小姐,我趁她们在山上这会儿去马车上瞧瞧。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小姐平日里吃的安神药丸落在车上,我去取来。” 朱蕉眼睛一亮,知她这是要去看四小姐车上藏着什么猫腻,让五小姐出了大丑。事到如今,虽然不管说什么做什么能挽回的都已经十分有限,可也总不能被人算计的这样窝囊。她点头道:“安神养颜的药丸许多小姐都惯常吃的,绝不会有人起疑,你快些去,这里有我。” 幸好那小沙弥还守着没走,沈泠舟向他打听了下山的路就一路小跑,她这副身板虽小,可能是过惯了苦日子,体力貌似还不错,不一会就看到了停在石门变的几辆马车。给四小姐赶车的车夫虽然见过她,却依旧不放心,一副审犯人似的表情,怀疑道:“来车上拿东西怎就派你一个人?怎不见四小姐贴身的丫头陪你一起?这车上任何一个物件儿拿出来,都够卖你个小丫头好几会的!” 沈泠舟看着他那副趾高气扬的嘴脸心里直冷笑,面上却只能维持着惶恐的样子,哀求道:“这位大哥,麻烦您行个方便,我保证什么东西都不碰。五小姐那个药我是认得的,就装在这么大小一个黑色的瓷瓶里”,一边两只手比划的煞有介事,“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您要不放心就挑着帘子,我干了什么您看的不是一清二楚的吗?” 那车夫想想也是,又看她一脸焦急不似作伪,五小姐虽然不是什么要紧人,毕竟名义上也是他的主子,真出了事可也够他喝一壶的,于是大手一挥,赶耗子似的:“那你快瞄一眼就下来,快去快去!” 沈泠舟麻利的窜进车厢,那车夫果然一只手打着帘子,也探进来半个脑袋,嘴里呼出的热气简直要贴着她的后颈。这车厢明显比她们来时坐得那辆要宽大上许多,一只小矮几上还放着两只没喝完的茶盏,她假装去桌上找寻,头伸了过去鼻子使劲吸了吸,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就明白过来。 这茶水里让人下了不止一味利水的药物,她一嗅之下,就闻出有茯苓,车前子和甘遂,服下之后都是能让人短时间内大量排尿的药材。除此之外,沈泠舟一直不解为何五小姐那一泡尿颜色会如此之深。她饮食向来清淡节制,那尿的颜色却像是连吃了十几天大鱼大肉之后的成果,这下子也有了答案。这茶水中除了利尿的成分,还加入了黄连,黄连去火,本身又黄的可以拿来染色,那尿不黄才有鬼。只是黄连有极强的苦味,为了遮掩这味道,本来清爽的一道茶,又刻意添加了玫瑰蜜糖,香香甜甜的,再大的怪味也被掩盖下去了,真可谓是煞费苦心! 沈泠舟皱着眉头,悄悄从衣襟上拽下手帕,抬手带翻一只茶杯,口中惊呼:“啊呀!这可怎么好,都怪我笨手笨脚的!”说完赶紧用那手帕去擦,又趁机蘸了不少茶水上去。车夫也急的要命:“妈了个蛋!老子就不该好心让你上车!赶紧给老子收拾干净,沾到别处一星半点儿,老子扒了你的皮!” 那茶水剩下来的本就不多,沈泠舟七手八脚擦好,让那车夫验看,见车夫勉强点了头,她便跳下马车愧疚道:“多谢大哥,都怪我慌手慌脚的,好在也没脏了什么。那药既不在车里,或许是丢在了山路上,我再去找找!” 她手里还攥着那块湿漉漉的帕子,心里凉飕飕,如今终于理清了整件事情,就更觉得四小姐心思诡谲,压根儿不像一个活泼泼的十五岁少女。 一开始,花菱有意偷偷和绿萝交代包袱的事,就是打听清楚丁姨娘会去其芳斋,并且一定会偷偷摸摸从角门那里溜回来听壁角。 邀了五小姐来上香,就是计划好了今天这一出,而所谓北齐上等布料做成的裙子,应是看准那布料极为保暖,里面连夹袄都不必穿,且又是雪白的颜色,这样那水漫金山的戏码演起来,才能够清楚够刺眼。 只是这下到茶水里的药却不知道来自哪里?再者,五小姐一个低眉顺眼的庶女,究竟怎么招惹上了四小姐?值得她下这样的手。今天这事搁在现代都是够丢脸的,发生在一个十分看重闺名闺誉的古代女子身上,不说是灭顶之灾,却也差不太远了。 第二十章 恨从何来 禅房里还是静的怕人,五小姐眼睛大睁着一动不动,朱蕉唤不动她,只能干坐在一旁,两只手紧紧地绞着。茜草站在床脚悄悄抹着眼泪,却不敢哭出声来。 沈泠舟一回来,朱蕉仿佛看到了希望,从椅子上跳起来低声问:“怎样,可有什么线索?”一边就要把沈泠舟拉到门外去说,沈泠舟拍拍她的手,故意走到五小姐榻前,展开那块湿透的手绢,也没再刻意压低声音:“我去了四小姐车上,茶水叫人下了药,全是利水的药材,还加了点黄连,能让尿液的颜色加深。咱们之前在耳房里喝的那盏风驻茶汤,里面也添了安神的香草,恰好也能让身体加速排水。不过最后这一样大概只是巧合,四小姐是不知道的,知道了孔怕会更高兴吧。” 说完她看向仰躺在塌上的人,五小姐古井一般的眼仁儿果然闪烁了几下,有一闪而过的愤恨,但很快又淹没在一团死气里。 朱蕉和茜草都气得直打战,茜草伸手来抓沈泠舟手里的帕子,颤声道:“这帕子上就是咱们的证据,我,我去和那些人说清楚!”说罢向就要向外跑,被朱蕉一把捉住。 “你现在去有什么用!在府上尚且没有咱们说话的份儿,四小姐已经把戏做足,你现在去了,不过白让人家安上一个栽赃陷害的罪名罢了!” 沈泠舟叹口气:“朱蕉姐姐说的对,茜草,四小姐敢大剌剌的把证据摆在马车里,就代表她有的是本事颠倒黑白。那些小姐少爷又都和她有些交情,你觉得他们会信谁的话?眼下咱们最要紧的,就是赶紧想法子把小姐送回府去。”眼下再让五小姐自己走下山去看来是不成的,她琢磨这寺里一定也给行走不便的香客备下了轿撵,自己去借一顶应该不是问题。 正寻思,一阵脚步声传来,很快四小姐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有劳小师傅了!”说罢是轻轻的叩门声:“妹妹,妹妹,你把门开一下,让姐姐进来看看。”话音刚落,她自己就推门进来了。没想到身后竟然还跟着几位别家小姐,一进门就迫不及待的四处张望,脸上掩不住的又是嫌恶,又是好奇。 “啧啧,”一个小姐看到丢在地上的外袍,“这身好衣裳算是糟蹋了,听说还是用了北齐那边的料子。这东西就在宝源布坊里也是论寸卖的,一群群小姐太太天天眼巴巴儿的派人去守着,没想到这么一大块竟然就这么着毁了,呵呵,真不知道改日她们听说了,得心疼成什么样儿。” 听你这意思,改日让她们听说这件事儿,就包在你身上了?沈泠舟腹诽。 五小姐浑身一颤,谢琼月赶紧道:“我五妹妹平日出门次数少,规矩上差了些。加上今日许是身子不舒服,才出了这档子事。咱们平日里姐妹相称,日后还请各位千万口下留情,别让她太过难堪了。” 又有人道:“琼月,咱们要不要派人去给你这妹子请个大夫瞧瞧?你看她这副痴痴傻傻的样子,刚才那事也算是离奇了。” 谢琼月忧愁的摇头:“这荒郊野外,临时请来的郎中能有什么好医术?等回到府里我就让爹爹去请千金堂的柳大夫来府里替妹妹看诊。不过妹妹素来就是这样恍恍惚惚的,因此母亲平日里宁肯别人说她苛待五妹妹,也不敢随便放她出门子。这次也是我看着妹妹总待在府里可怜,央求了好一会子,母亲才同意我带她来上香,没成想。。。” 那小姐便一脸怜惜的看着她:“自家有个这样的妹子,也真是难为你了。罢了,我们先走,留下你们姐妹说些体几话。”其她几人见没热闹可看,早就待的无趣,呼啦啦一时间走的干干净净。 屋里就剩下四小姐和五小姐两个主子,二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沿,一时间没人说话,屋子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姐姐这下子满意了吗,妹妹竟不知哪里得罪过你,值得你费尽心思对付。难道就因为我占了你那间小园子?” 五小姐眼睛还木着,突然间说出这句话来,倒是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四小姐也不耐烦再演戏,索性冷笑一声:“呵,没想到我的五妹也能精明一回,这倒是十分难得呢!” 朱蕉出离愤怒,险些忘了尊卑:“四小姐,我们五小姐向来都是与世无争的,究竟哪里得罪了你?” “与世无争?”谢琼月禁不住笑出声来:“谢琼芜,你的命就和你的名字一样,贱的让人恶心。你压根就不该生出来,生出来也该早早的死去,既然你偏要活,我就要让你活得生不如死。”? 谢府的嫡小姐,嘉敏郡王的外孙女,别人眼里金尊玉贵的身份,连她自己都曾经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直到丁姨娘诊出有孕,被四老爷收了房,全府的人都盯着那女人的肚子,她那时虽小,也在母亲日夜的哭泣中,在那女人经过时趾高气扬的眉眼里得到一个讯息,只要这女人生的是一个男孩儿,她这众星捧月的四房嫡女就不得不分出去大半儿荣宠,再也没法像以前那样叫人在手心儿里疼着。 好在那女人又生了一个女孩儿,瞬间就给打入了冷宫,别人说起她来都觉得寒掺,可惜这事儿不是到这儿就了结的,四老爷食髓知味,开始明白自己这位娇妻在郡王府上虽然曾经十分受宠,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这不,都闹成这样了,也没见有人替她出头!况且老太太把子嗣看得那样重,自己这媳妇再厉害再尊贵,总有老太太替自己出头,她翻不了天去! 丁姨娘爬床这出闹剧就像是一个导火索,突然之间替四老爷拨云见日,让他彻底醒悟了过来。从此以后,他懒怠再同四太太为了收姨娘的事继续闹下去,你家里生不出来,老子就去外面生,只要生出个带把儿的,还怕老太太做不了主吗? 这些年来,四老爷一个接一个不知道供养了多少的外室,钱不凑手的时候还会舔着脸回来给四太太拿她的体己银子,不给,他就喝了酒在府里浑说,把那些有的没有的罪名一股脑儿安插到四太太头上,似乎自己媳妇愈不得人心,他就愈是高兴。四太太这些年都没再成功有孕,外人只道是她坐月子时动气伤了身子,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四老爷这些年把甘霖播撒的太广,根本无暇滋润自己这正牌夫人,回来的时候不是睡的像头死猪,就是宿在书房里。就算四太太后来主动让他收用自己的陪房丫头,他也是绝不情愿。 四老爷不耐烦四太太,连带着对与四太太生的极像的谢琼月也淡了些,虽然基本的父爱还有,但那起码有一半儿是因为她嘉敏郡王外孙女的身份,比起之前那日日抱在怀里的光景,确是差的远了。最令谢琼月难以忍受的,是有时谢佩宜看向谢琼芜的眼神,竟比他看自己的眼神还要更慈爱些,还不是因为谢琼芜长了一张同他十分相似的脸! 谢琼月恨丁姨娘,连带着恨五小姐。母亲反复的念叨过,若不是这娘俩儿的出现,也许四老爷还能够在府里安生几年,那样她就有机会给自己生下一个弟弟。虽然四老爷子嗣福略薄些,这么都没能宣告过成功的消息,但四房这对母女却天天担惊受怕的活着,生怕下人来通知四老爷忽然在外头有了儿子,然后一抬小轿弄进来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对自己颐指气使。 她越长大,就越明白自己和母亲在府里的地位,因此就愈嫌丁姨娘母女二人碍眼。在她心里,丁姨娘爬床是一切事情的转折,而自己这位五妹妹的存在。就是一日一日提醒着她自己和母亲的岌岌可危,因此她恨谢琼芜,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让她出尽事件所有的丑然后消失。但这样的情绪却只能留在心里,不足为外人道。 第二十一章 驴肉夹馍 “对了,”谢琼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刚才何家的四少爷就站在佛殿外,看得可是明明白白,后来好像是说了句‘白瞎了这样响晴的好天气’,就转身走了。哈哈,你说,为太后老佛爷祈福这么重要的事儿他都顾不上,那得是被恶心成什么样儿了呀。” 五小姐刚才突然爆发出的气势,在她这一番话之后都化成了灰,支起来的身子又重新垮下去,虽面貌还是个年轻的少女,躺在那里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给人一种枯槁的感觉。 她嘴角忽然扯了扯,依稀是个笑容,喃喃道:“既然都这么说了,应该是很恶心的。” 沈泠舟忽然不忍心再看。那何四公子大概就像是这少女心中的一个好梦,生活对于她一直是苦的,就做个梦来安慰自己。好容易绣好的海棠帕子,沈泠舟本以为她会十分期盼的别在襟上或者拎在手里,等人留意。没想到她却只肯笼在袖中紧紧攥着,默默品咋这一点和那人之间微小的联系。 这样一个简陋的秘密,竟然被人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揭开来嘲笑,沈泠舟忽然间发现自己开始心疼五小姐,对于四小姐的恨意也一点点升起。她不知道凭借自己的本事究竟可以陪这女孩走到哪一步,但起码她想要帮助她从这一件事情里重新活过来,成为可以稍微掌控自己命运的女子。 谢琼月看到谢琼芜的反应,似乎十分满意。她片刻也不想再在这空气凝滞的小房间里多待,变往外走边道:“你想继续躺在这里装死,姐姐就不奉陪了。彤芳郡主说今天被人扫了兴,大家略微玩玩就要回去。谢府的马车我留下一辆,可别说做姐姐的不心疼你。”说完这话她人已经在门外,带着自己的几个丫鬟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沈泠舟扯住一个在不远处洒扫的小沙弥道:“小师傅,寺里有没有给行动不便的香客备下轿撵?我家小姐身体不适,怕是没法自己走下山了。” 那小沙弥倒不含糊,转身便帮他们去找人,不一会儿,一顶藤撵被两个轿夫一前一后抬着搁在了门口,那小沙弥还跟在一边,向沈泠舟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这两位是常年在丹露寺抬撵的轿夫,到了山下,施主和他们结算工钱就可。” 结算工钱?沈泠舟两眼一黑。是啊,没见过和尚亲自给香客抬轿的,可是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套丫鬟服饰就算是最值钱的家当了,哪里有钱去付账? 那轿夫似乎看到他神色为难,不知是不是在寺庙里待的久了,并没有十分市侩,温和道:“小丫头也别犯难,左右这路程不远,要是银钱不够也无妨,咱们哥俩就当是活动活动身子了!” “这支簪子您拿去吧,权当我给您的工钱,可足够了?”说话的是五小姐,她此时已经被朱蕉和茜草搀扶着出了屋,修长的指尖攥着一根银簪,簪头处几朵盛开的海棠花栩栩如生。 那轿夫慌忙摆手:“小姐说笑了,我们走一趟也不过1个银角子,这簪子都够我们走上好几天了。如何使得?” 五小姐也不顾规矩,颤抖着就要把簪子塞进那轿夫手里:“这东西我不想再看到,您就当帮我一回,好心收下它吧!” 沈泠舟眼看那簪子就要落在地上,便从她手里接了过来硬塞进轿夫手中,劝道:“大哥别推辞了。您要是嫌多,就留下这簪子做个凭证,等改日我们小姐再来寺里进香的时候,我去找您赎回来就是。”若四小姐说的不假,那少女之梦何渟渊也不过是个渣而已,五小姐既然决心断念,她就搭把手。 两个轿夫见她们主仆态度坚决,互相对视一眼,便点头道:“那行,就按你说的办!这簪子我们好生收着,改日你来了找我们取就是!” 一行人沿着石路下山,沈泠舟特意让轿夫走了自己刚才走过的小路,但终究还是碰上了三四个正在赏景的小姐,几人看见她们先是安静了片刻,接着不知道谁说了什么,突然几个人笑的前仰后合,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听在沈泠舟眼里却有些刺耳,她偷偷瞥了一眼五小姐,只见她坐在竹撵上目视前方,脸上一丁点表情都没有,似乎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沈泠舟不由有些隐隐的担心,从佛殿上出丑到现在,五小姐可是一滴眼泪都没掉过,这怎么说也不大正常吧!朱蕉和茜草却是什么都顾不上了,只顾催着轿夫赶路。几个小丫头简直一路小跑,跟着大步流星的轿夫转眼就到了石门边上,大部分马车都还停在原地,四小姐的那辆也还没走。因为来时五小姐同四小姐同乘一辆马车,本该她自己坐的那一驾就留在了府里,压根儿没跟来。 事急从权,三个人扶着五小姐上了来时她们坐的马车,只说五小姐突然身体不适需要立刻回府,那车夫见五小姐确实一脸苍白,也不疑有他,一声吆喝就催动马车辚辚向山下走去。 马车回府的路上需要穿过南市,每日熙京城几乎九成的骡马铁器交易都在这里完成。大街上不时有人打马驰骋,或是路过,或是试试新买的马匹。 这马车的布幔不过薄薄几层粗布匝在一起,远没有四小姐车上的厚实,因此风轻轻一吹就掀动起来,牲口特有的腥膻气味一股脑涌进车里,茜草忍不住用袖口掩住了鼻子,沈泠舟却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外头的街道。 只见这南市虽然是贩卖牲口的地方,街道上却依旧是干净整洁,所有的摊位都设立在路两旁整齐坚固的木棚下,看起来十分井井有条。 她不由暗暗点头,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一共就出过两次门,今天一次,上次被戚老三卖掉一次,见过的地方虽然有限却似乎都治理的不错,十分热闹繁荣,看起来倒像是个太平盛世啊!这么一想,比起穿越到战火不休的乱世,自己倒还是挺幸运的。 “油酥烧饼!驴肉馅饼!现宰的喷香驴肉啊!肥瘦自选!”突然一阵响亮的吆喝声在车边想起,伴随着刚出炉烧饼的香味,一下子就让车里几个小丫头齐齐咽了口水。再有心事,也是几乎旷了两顿饭,前胸贴着后脊梁的,怎么能不饿? “停车!”五小姐突然喊道,看着她们三人的眼里似乎回复了点神采:“知道你们都饿了,我这里还有个银戒子,拿去换些烧饼来咱们吃。” “小姐!”朱蕉眼圈一红:“咱们又不是饿死鬼托生,饿这一顿两顿的算什么!怎么能让小姐用自己的首饰去换烧饼吃?”说着眼泪就要落下来,自家小姐竟然做到这一步,呜呜,这小丫头也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该可怜。 “看你说的!”五小姐噗嗤一笑:“哪里就这样严重了!是我自己也馋了,小的时候爹爹来南市看马,曾经顺手拎了几个热乎的油酥烧饼去。那时候我恰好在母亲房里,就分得了些,只觉得别有一番滋味儿,和府里厨子做的一点儿不一样。今天咱们好容易出趟门,我今天一文钱没带,用个破戒子换些烧饼吃,你们可不许拦着!” 赶车的车夫已经停了马车,见几人只顾在车里说的热闹,便没好气道:“五小姐,到底走还是停,咱们还要赶着回府里交差呢!” 五小姐扬声回他:“这就好了!”一边用胳膊推了朱蕉一下,朱蕉见缪不过,只好接了她的戒子不情不愿的走下车去。“你们也去!”朱蕉下了车,五小姐又笑眯眯转向茜草和沈泠舟:“我那戒子虽然不稀罕,但也值些银两,去看着那小贩多给咱们添些好驴肉,三个人看着,他总不敢耍滑!” 茜草早就想下车去看看,拉着沈泠舟就窜下了马车。沈泠舟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劲,五小姐怎么突然间就跟没事儿了一样?她一边往那卖烧饼的铺子走,一边回头注意马车这边的动静。那小贩见了这成色不错的银戒子,乐的眼角都快裂了,给三人从新烙好的饼里捡出最大最饱满的,又用刀把烧饼片开大半,把剁好的驴肉往每个里面狠狠塞进去不少。看这架势,自己倒是和肉夹馍在古代又重逢了,只是饼皮由白吉馍变成了油酥烧饼,不知道味道会不会更好! 沈泠舟厨子上身,正看得起劲,眼角突然瞥见一抹淡紫色正快速射向驰道,她心理咯噔一下,来不及多想,就向着那紫色的方向狂奔过去。 曲二小姐送来给五小姐的外袍,就是淡紫色啊! 第二十二章 大梦初醒 几匹骏马疾驰的声音滚滚而来,来不及多想,沈泠舟边跑边本能的伸出双手,马蹄踏地的声音愈来愈近,溅起的泥土几乎扑到脸上,她却只来得及捉住一片衣角,没让五小姐停下,却几乎被带了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上。 紧接着是一声极嘹亮的骏马嘶鸣声,她抬起头,看见五小姐双目紧闭,脸色煞白的站着,眼前一匹骏马正扬起前蹄直立起来,眼看那蹄子就要落下在五小姐身上血溅当场,马上的人双手用力,硬生生带着马头转了向,马蹄子落在她们身边几寸远的地方,堪堪避了过去。 一共五匹疾驰的骏马都转眼间停在原地,后边的人虽看到了前边的景象,却不多话,也不上前,就那么安静的在原地等着。 五小姐此时终于睁开了眼,面上却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两行清泪终于扑簌簌跌落出眼眶,愤恨的瞪着马上的人嘶声喊道:“为什么停下?我这样的贱命,死了也不会有人去找你麻烦!为什么停下!” 端坐在马上的是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玄色衣衫,狭长的眼睛深嵌在一对剑眉之下,鼻梁高挺细削,由眉心直通到薄薄的双唇上方。此时他眉心微皱,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谢琼芜,突然撇嘴道:“哼,确实是一条贱命,怎配脏了我这匹好马?”说罢双腿一夹马腹,缓缓绕过二人要走。 谢琼芜凶狠的脸色顷刻间融化,嘴角渗出苦笑,嗫嚅道:“看,连个不相识的人都知道我这条命是贱的,我。。。” 沈泠舟这时候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她这一副自伤自怜的神情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刚才竟是要寻死!不知道她死了之后,自己,茜草,和朱蕉这几条更贱的丫鬟命,谢府要如何处置? 怒急之下,冲口而出:“小姐,那位公子的意思大概是,若是一个人连自己都不肯珍惜自己的性命,那才是真正的下贱!却不知小姐死后,可替我和茜草朱蕉她们安排了体面的下场?是因为看护小姐不利被乱棍打死,还是给统统发卖到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可怜我们几个虽然每日里提着一颗心,在府里受尽别人的冷眼,依旧觉得活着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她这段话说的中气十足,虽然身板依旧小小的,却十分洪亮。那已经快要走远的少年眉眼微动,隐约间露出些笑意,突然间手腕用力拽下腰间的玉佩向后一抛,那玉佩不疾不徐,像是被一股微风托举着似的,缓缓落到谢府马车的轱辘旁边。 五小姐身子一颤,转脸看着沈泠舟,又看向已经赶来的朱蕉和茜草。沈泠舟说了这些大不敬的话,按照朱蕉之前的脾气应该要跳着脚教训她一顿,这回朱蕉却是沉默不语,眼里的失望比沈泠舟还浓。 她心思单纯,打一进府就在五小姐身边伺候,每日里陪伴着这个冷淡懦弱的主子,也从没有想过要为自己谋一个更好的出路。在寺里出了那样的事,她也只是暗恨自己无能,竟然看不穿四小姐的轨迹让自家小姐着了道儿。 大家族里向来如此,主子吃香喝辣,做下人的也能跟着分到不少的荤腥,甚至于在府里横着走都没人敢说个不字。主子被人踩的愈低,伺候的人就得在土里挣命,压根儿抬不起头来。 她和茜草陪五小姐走了那么远的泥路,虽一直被人踩在脚下,却也看她从一个小丫头就要出落成一个少女。 总以为就算五小姐面上在冷淡,那不过是因为天性如此,心里面总还是有些主仆情分在的。没想到今日遇见个坎儿,五小姐竟然奔着自己痛快的方向就去,全然把她们几个的死活抛在了脑后,怎么不叫人寒心? 一边那赶车的马夫还坐在车沿上,这会他脾气倒是很好,在丞相府里混饭吃,该有的眼力价儿总还是有的,知道这不是他能出声儿的时候,便依旧老老实实在车沿上坐着,只那眼睛偷偷觑着这边动静。 “小姐现在可还是要寻死?”沈泠舟继续说,她知道那车夫在偷听,就故意压低了声音:“那奴婢替您想几个好法子。等会儿咱们回了府,奴婢去小厨房顺一把磨得尖尖的剔骨刀,奴婢小时候看过医术,那刀只要插进皮下不到半寸的地方,再用力往回这么一带!您这身体里最紧要的血脉就能断的干干脆脆的,血喷出来能有半米高,那是什么神医来了都救不活的!” 五小姐的脸色青了许多,她很满意:“要是刀子咱们寻不着,还可以找一条结实点的麻绳,也不用多特别,平日里绑牲口的那种就行!我虽然力气小,有朱蕉茜草她们两个帮着,在小姐脖子上打个紧紧的活扣儿,再用力往两边一拉,您只管放心,咱们知道小姐一心求死,保管您怎么挣扎,都是不会松手的!只是这死法儿,啧啧,和第一种比起来,不那么痛快,毕竟咱们只是几个小丫头,万一手劲儿不够,小姐一时半会儿没法儿死透,可能得多吃点儿苦头,泠舟这儿先给您道个罪,您一会千万多担待着些儿…” “住口…”五小姐听不下去,尖着嗓子打断她,沈泠舟像是十分疑惑不解:“小姐脸色怎么这么青,小姐别急,咱们这不是商量法子呢吗!唉,这法子奴婢有的是,小姐不喜欢还能换另一个,只可怜了丁姨娘,虽然有时候急了些,姨娘可是一心为着五小姐好的。这会儿可能还眼巴巴在庄子上挨着,就希望有机会能回府再和您见上一面呢。” 人在寻短见的时候,往往是被一口气儿拖着,如果有了变故一下子没死成,那口气儿多半就泄了。且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多半还更能体会到生命的珍贵。沈泠舟就是看到五小姐早已经失了刚才的勇气,才故意用话去激她。其实她心里觉得丁姨娘现在八成早就被人想法儿弄死在庄子上了,提起来只是因为母女连心,五小姐再冷情,心底多半还是顾念着的。 果然,五小姐听了她最后这些话,原本就没断过的眼泪更是汹涌而下,双眼完全没了焦距,哽咽道:“我已然如此,就是想为姨娘打算,还能有什么法子?” 沈泠舟听她语气中已然松动,当下趁热打铁道:“小姐如今怎样了?不过是被人算计了一回,这京城里每日喧腾鼎沸的,新鲜事不知道有多少,小姐觉得比天还大的事儿,其实落在别人眼里也就是云烟,谁还能一天天揪着不放不成?再者,那算计咱们的人,可还鲜衣怒马的快活着,小姐真就打算让她一直这样得意下去么?” 五小姐脸上的泪水少了些:“我这样的身份,难道还能去和四小姐斗不成?”语气有些自嘲,但终究也掺杂了些许不甘。 沈泠舟声音虽小,却十分坚定:“泠舟只知道,命若是还攥在自己手里,就得痛痛快快的活着,被人打了左脸还伸过去右脸,或者被人算计了就缩在角落里等死这样的事,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小姐从前那样恭顺,还不是被人狠狠得踩了又踩,如今咱们也没有怎样,为何不能想法子和她们斗上一斗,若是赢了一场两场,丁姨娘也能跟着小姐沾光。若是到时候败了输了,小姐再去寻死,也才算是不冤枉!” 五小姐原本黯淡的两只眼睛,听了沈泠舟的话,逐渐明亮起来,眼神中也有了焦距。原本敛眉垂目的一张脸,在这样的表情中竟然也起了变化。仿佛是终于自一个挣扎不起的梦境中醒来,懵懂和羞怯去了大半,已经隐隐透出一股子坚决。 第二十三章 心如蛇蝎 她瞥一眼不远处的车夫,见他不知何时已经捡起朱蕉丢在地上,用油纸包好的肉夹馍啃的正香,便放下心来,面对眼前三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五小姐突然深深的福了下去。 朱蕉和茜草吓了一跳,又要拼命拉五小姐起来,又不敢动作太大惊动车夫,一时间手忙脚乱。沈泠舟笑嘻嘻得扒拉开两人的手,见五小姐已经直起身子,便道:“慌什么!小姐这是想通了!这里不方便,一会咱们回府上再给小姐磕头回礼就是!” 五小姐也笑了,脸上虽然还爬着泪痕,这笑容却十分松快:“我经过今天这事,没想到却因祸得福。多亏了那少年马术精湛,还有泠舟刚才那一番话。也不知道从前是怎么了,浑浑噩噩,总想着挨过这一日,到了明日也许就好了。可是明日只会比今日更坏,何曾好过半分呢!也罢,今日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回,倒是让我想明白许多事情。咱们这就回府去吧,若是再迟上一会儿,我那四姐姐恐怕又要生事了!” 四人回到府上便径直去四太太房里问安,一路上沈泠舟不放心的叮嘱五小姐:“小姐,咱们现在一点本钱没有,和四小姐若是真刀真枪的对上,恐怕还要吃亏。今天的事咱们且先记在账上,来日方长。” 谢琼芜知道她是怕自己咽不下这口气,一会儿急吼吼把四小姐下药的事说出来,心道真不知道这下丫头小小年纪,怎么心思这样剔透。今天她那番话,振聋发聩,就像是把自己从梦里唤醒的药引,当初姨娘把她拎到自己身边的时候,怕是没想到竟意外捡了个宝贝。 她心里感慨,却不善表达,只是转头给了沈泠舟一个安心的神情,低声道:“放心,我都明白。” 转眼间走进幻晴轩的正院,太阳已经西斜,和早晨来时又是两样的光景。 一进正屋,四人就看见四太太右手边的黄花梨木太师椅上,谢琼月正端坐着和四太太说话,面上不见笑容,似乎还有些羞愧神色。看到四人进来,她刷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可没容她开口,五小姐就对着坐在上首的四太太盈盈跪拜下去,声音低沉,却不见颤抖:“琼芜见过母亲,女儿不孝,今日身子不适,在丹露寺里丢了丑,还害的姐姐同我一起难堪,请母亲责罚。” 惊讶的表情在四小姐身上一闪而过,她下意识的向自己左后方瞟了一眼,沈泠舟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发现那站在花菱身后阴影里,那正看向自己的小丫头,竟然是和自己一同进府的松凝。 松凝看向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突然伸手从袖袋中拽出只白瓷瓶,仅仅瓶口在外边露了一瞬,确定沈泠舟看到后,就闪电般收了回去。 沈泠舟立刻认出这是她前几日不小心撞上松凝时,从她身上掉下来的那只。 八成这瓷瓶里装的,就是那让人快速利水的猛药!只是为何不在花菱那样经年的老人手里,却是让松凝这样刚入府的小丫头拿着? 难道…沈泠舟脑门上突然渗出一层冷汗,难道四小姐是要利用自己和松凝同一批入府这件事来倒打一耙?那药八成是四小姐有意交给阿宁保管,如今又特意拎了她来这里等着,就是设好了局,等着五小姐往里边跳。 如果她忍不下这口气,上来就向四太太告状,谢琼月有的是法子把火烧到阿宁和沈泠舟身上,或是让阿宁为了自保栽赃沈泠舟,或是选个安排好的人跳出来指证。 既然沈泠舟脱不了罪,她初来乍到,整个谢府除了五小姐院里的人,都是两眼一抹黑,那背后指使她的人四太太已经不用再审, 这出戏码发展到最后,落在别人眼里的“真相”只有一个,就是五小姐利用泠舟和松凝本就相识这层关系,设计陷害四小姐,没想到两个人办事不利,下错了药,反而让她自己着了道! 好一个心如蛇蝎的四小姐!沈泠舟心里暗骂,五小姐丢了大人还得吃哑巴亏就算了,自己和松凝两个人初来乍到,和她无冤无仇,却就成了她对付五小姐的马前卒。真要是按着四小姐编排好的戏词儿唱到最后,自己和松凝就是意图谋害谢府嫡小姐的大罪,四太太不把她们活剐了都是轻的!可见两个下人的性命,在四小姐眼里,当真是狗屁不如的。 “哼!”四太太一脸嘲讽,“月儿都和我说了,真真是上不得台面,平日在府里看着倒也规规矩矩,怎么一出门子竟然闹出那样的事,我想着都替你难堪!” 五小姐脸上现出一丝委屈,依旧跪在地上:“母亲不知,上次郎中开的方子里,有几位利水的药材,芜儿平日里只是觉得喝了药不一会儿便要去净房,倒也没什么不寻常的。没想到那药效竟然这样厉害,让女儿一时之间,便,便失了态。”说罢头低垂在胸口,似乎十分羞愧。 谢琼月脸上震惊的神色更浓,她好整以暇在这里准备好要耍弄一个一边抽泣,一边张口结舌告状的五小姐,没想到谢琼芜竟全不按套路出牌,不仅没指责她,还为自己出的这场丑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她平日里占尽上风,今天大惊之下,脑子也有些打结,木木的呆坐在那里并没有什么动作。 四太太看她这副模样,只道是她还在为白天的事情难堪,再看向谢琼芜,心里就更加厌烦恶心。心道自己不知道造了什么孽,丈夫和个三等丫头生下来一个贱种已经十分不堪,没想到还是个没用的傻子,半分不讨喜,还要连累自家女儿脸上无光。 “快回你自己房里去,把女戒用簪花小楷抄写一尺厚,抄不完就不要再出屋子。”说罢四太太挥手赶苍蝇似的让五小姐快滚,连看都再懒怠多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