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明朝当海盗》 001 海事考察 2016年,南沙群岛,郑和群礁。 靛蓝的海面波光粼粼,纯白色的护卫舰踏浪而行,战舰的旗杆顶落下一只海鸥,挺胸抬头“嗷嗷”叫了两声,高傲地宣示着自己对这片海域的主权,她并不知道,这艘战舰,以及上面的所有人都是来做这件事的。 其实也并非所有人。 战舰中层的士兵住舱内躺着三位小年轻,他们只是随军出行的考察海事,三位研究生百无聊赖地瘫在床上,完全没有郑和当年航行时那么担惊受怕。 杨长帆靠在上铺,摆弄着手中最新的砖头状黑科技产品,向大家宣布:“到郑和群礁了,再有半天咱们就可以开始任务了。” 下铺的兄弟“嗯”了一声,然后继续玩手机。 对床上铺的眼镜男,听到地名后随口嘟囔道:“这鬼地方,郑和真来过这里?” “估计没来过。”杨长帆很快释疑解惑,“就是这边岛和礁太多了,实在想不出名字了,为了强调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咱们的领土,就把郑和以及当年他手下的大名都扣上来了,郑和真正去过的地方,比这里要远。” “最远到哪里?”眼镜男的眼睛为之一振,来了兴趣,郑和下西洋在小学课本里就有,可具体下到哪里了,多数人却并不了解。 杨长帆稍微博学那么一点点,为了能毕业,他曾经抄袭过中国海洋史方面的论文,当即道出了自己的判断:“说法很多,我认为到过好望角。” “好望角,非洲最南端!再往前一点,不就碰上欧洲人了!”眼镜男感叹道,“碰上就好玩了!” “对欧洲人可不好玩。”杨长帆继续炫耀自己的抄袭成果,“郑和的舰队大概有两百艘船,不比咱们这个船小,外加三万明军,全欧洲的海军联合起来也没戏。” “这么夸张?”眼镜男惊讶了,“那干嘛不过去?为什么后面我们被吊着打?” 杨长帆笑答道:“我天.朝上国,外面的都是蛮夷,见到我叫声爸爸就好了,我对你不感兴趣。” “难以想象啊!”眼镜男却很感兴趣,转眼已经沉浸在幻想之中,“搞几块殖民地,往伦敦倾销鸦片,在里斯本弄个租界,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但很快,他又陷入悲痛,眼睛也耷拉了下来:“如果那样的话,现在地图上就不会有那么多英属、法属、美属的岛屿了,那帮家伙多少年前,就跨着太平洋搞军事基地,而今天我们还没走出家门,刚在自家门口的领地上战略部署,就被千般刁难,可恨啊!如果当年……稍微抓住那么一点点机遇……哪怕一点点……” “你这叫历史yy主义,想想就好,别说出来,会被笑的。”杨长帆无情地打断了这位的幻想,“咱们还是关心后面的海事考察吧,教授可放话了,这次考察的表现直接关系到后面的工作机遇。” 眼镜男却刚接触到这个主义,处于上瘾的阶段,一扫颓靡,颇为愤慨地比划道:“杨长帆你说说,有什么不能想的,不就差那么一点点么,也许走了那一点点,整个大航海时代,整张世界地图都将被改写!” “没机会的,那么一点点也不可能。”杨长帆残忍地摇了摇头,经过大量的阅(chao)读(xi),他比谁都清楚眼镜男有多幼稚,“明朝闭关,郑和能出去转一圈已经是奇迹了,另外南倭北虏总在恶心你,没心思,最重要的还是我天.朝上国,没兴趣。” 眼镜男好像来气了:“那就打个比方,你,杨长帆,当时站在郑和的位置上,你能不能改变这件事?” “哈哈哈!就他?”下铺玩手机的兄弟突然大笑起来,“他肯定娶几个媳妇,夜夜笙歌,航你妹的海啊!” 杨长帆自己想着想着也笑了:“这还真难,郑和到底是个太监,太监我还是不当了。” 眼镜男被二人气得没辙,叹了口气,深感我大中华气骨之堕落:“怎么你们海事学院的人,都这么……这么……” 也不知是不是他怨气太大了,惊动了什么,整艘船跟着他的叹息都晃悠了一下,搞得下铺兄弟的手机险些脱手。 “不稳定气流?”下铺兄弟本能警觉起来。 杨长帆骂道:“这又不是坐飞机,哪来的气流?” “对,叫洋流才对。”眼镜男好歹是专业的,及时纠正了这个错误。 随着他的点头,船紧跟着上下大幅震动,也跟着“点了个头”。 “妈呀!”下铺兄弟意识到了情况的凶险,死抓着床杆,“触礁了?” 杨长帆自己也慌了,持着黑科技砖头准备下床:“出去看一下,现在技术设备这么齐全,不可能触礁。” “那不会是被鱼雷袭击了吧?”下铺想到了几乎唯一一种可能。 他话没说完,警报声“嗡”然响起,随后便是超越物理学原理的天旋地转。 旋转的过程中,杨长帆意识到,不管原因为何,自己好像没法毕业进个好单位了,想到寒窗苦读十余载,想到给教授送的不知道多少礼品红包,想到喜欢穿丝袜的学妹小红,想到炉石还未传说,杨长帆满腔悲愤,留下了简短有力的遗言—— “我日!” …… 不知过了多久,杨长帆逐渐恢复了神智,想努力睁眼,却使不上劲,这让杨长帆陷入了剧烈的胆寒心惊—— 自己应该是死了,却还有神智,这就说明现在自己是一个灵魂,如果灵魂存在的话,身为唯物主义者,恐怕马上要面临不尊重各路大神的报应了。 正惊恐间,报应来了。 一个苍老多痰的声音幽幽说道:“气断脉绝,节哀顺变。” 果然是死了! “啊……”清脆短促的惊呼传来,是位姑娘。 铿锵有力的中年妇女声音紧随其后:“蒙神医,我儿身板子有多硬,你是从小见识过的,巴掌大的石头砸过来,连个皮外伤都不曾有过。” “杨夫人,这话不对。”老痰嗓子不紧不慢说道,“首先,并非是我从小见过令郎,而是我见过令郎小时候,言有主谓之分,正所谓……” 话说到这里,“咣当”一声,妇女好像把凳子给踹了。 老痰嗓子立刻不稳重了,耸腔道:“夫人别动手,我好好说话,令郎这次被房梁砸了,虽无皮外伤,却有内伤,医书有述,唯内伤不可……” “滚!!!”妇女的怒骂声震耳欲聋。 之后便是一阵收拾东西的和逃窜的脚步声,那步声又突然停了,老痰嗓子细若游丝传来:“杨夫人……这诊费……” “自小至大!你还少收了?”妇女接踵而骂。 老痰嗓子声音更加细弱:“令郎患先天之疾,是一码事,今日看诊,归另一码,该分开来算。” “谁敢说我儿有先天之疾!!你这些年来蒙骗的钱财还少么?!” 妇女话音未落,杨长帆感觉自己大腿被重重砸了一下,相当的疼,杨长帆想叫出声来,却使不出半分力气,这感觉就像睡觉的时候被“鬼压床”一样。 另一边关门的声音响起,老痰嗓子显然是逃了。 静默片刻后,妇女叹息一声:“儿啊,怪娘……” 话罢,杨长帆大腿又被砸了一下。 不是怪你么!为什么砸我的腿啊?! “娘……”之前清脆的年轻女声哽咽道,“事已至此,您给我挑个地方吧……” “挑地方?”妇女问道。 少女好像呆了片刻,这才断断续续地抽咽起来——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 好一首贞洁的诗! “啪!” 好一个大耳光! 按照惯例,这种音效响起,杨长帆该是又挨打了,但这次他没觉得疼。 “娘……你为何打我……”少女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道。 “打醒你!殉什么夫!”妇女骂道,“《内训》、《古今列女传》看看便是,还真要学?” “不该学么?”少女很冤,也很倔强。 妇女看着少女的表情,悲从中来,终是长叹了一口气:“枉我蠢儿娶了这么好的媳妇!” 当然,跟着这一声叹息,更重的一拳又砸在了杨长帆的大腿上。 疼痛之余,杨长帆终于重新开始了理性思考,首先他能听出来,这里所谓的“蠢儿”绝非自谦,意思非常明确,她儿子应该是真的蠢,生理上的蠢,通过不断的捶打,不难推断出,这位蠢儿子指的应该是自己。 至于自己,八成是死了,但还没死透,讲究话这叫弥留之际。 冷静下来,循着记忆,杨长帆好像发现了什么。 首先自己还是杨长帆,但并非那个海事学院的研究生,而是嘉靖年间浙江某村的杨长帆。 好消息是,家里貌似是地主。 坏消息是,这位杨长帆好像有先天痴呆小儿麻痹之类的疾病。 好消息是,杨长帆的亲娘吴氏,也就是喜欢拿尸体撒气的那位妇女,并不承认儿子有任何先天疾病,竟还给儿子讨了个漂亮媳妇,让他成为一名性福的痴呆患者。 坏消息是,杨长帆他爹已经对大儿子放弃治疗了,着重培养小妾生的儿子。 好消息是,现在不同了,高学历,高知识,并且深谙逢迎谄媚之术的研究生代替了这位痴呆患者。 坏消息是,聊这么多,杨长帆本人貌似正在死。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02 死ing 杨长帆发现了杨长帆如此曲折的一生后,非常悲愤,再度想睁眼起来,又再度失败。 沉默了足够长时间后,亲娘吴氏尽量镇定地问道:“翘儿,你实话实说,最近一次房事在哪天?可留下种?” 准寡妇翘儿扭捏起来,羞于回答。 “翘儿,你跟娘没什么可回避的。”吴氏正色道,“留没留下种,是两码事,娘必须提前安排。” “说了怕娘笑话……” “说。” “……每每,翘儿还未宽衣,长帆他刚碰翘儿一下,他便……” “便如何了?” “便……” 看着媳妇的表情,吴老太面皮开始发颤:“便泄了??” 可怜的小寡妇唯有默默点头。 “你个蠢东西!!!!” 有史以来最重的一拳砸在杨长帆腿上,杨长帆欲哭无泪,您儿子就算没死,也要被您打死了。更加欲哭无泪的是对杨长帆本人的同情,新婚半年多了,夸张估计,早泄了近百次,还是早点死了吧。 吴老太捶够了儿子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翘儿,若如你所说,你还是处子之身?” 翘儿默默点头。 “嗯……”吴老太沉吟片刻,立刻有了想法,“这样,我写封信,你立刻带回娘家,娘家人若点头,就让长帆先休了你再死,你好改嫁。若成了寡妇,便要守三年之丧,之后恐难嫁个好人家。” “娘……”翘儿立刻啼哭起来,抱住婆婆,“您这是何苦呢,让翘儿殉节便是,翘儿死得其所,家里也好免了差役。” “荒唐,死人归死人,活人归活人,自己的事,不要理会礼法律令。”吴老太说到此,声音一软,“翘儿,你是个好姑娘,好媳妇,娘自私,为了这蠢儿子,买你来,是委屈你了,现下长帆死于非命,便是老天爷对娘的报应,娘认了。” 好一个吴老太!杨长帆虽然被她打得不轻,又被骂了不知多少次“蠢”,但听得这话,还是相当信服且钦佩的。 “娘……”翘儿哭得更加厉害。 “这债,娘得偿。”吴老太的声音愈发软了下去,听得死讯后她始终坚强,这会儿,终于流露出了一些伤感,“你若有杨家的种,我可保你不受欺负,抚养子嗣成人继承家业,可我儿蠢,连这事都没做成!” 话罢,吴老太轻抚着媳妇的泪水:“你听娘的,捎信回家,其它的事娘来操办。” 可怜的翘儿使劲摇头:“嫁夫从夫,娘若不让翘儿殉节,翘儿在家服丧守节,伺候娘终老便是了。” “傻,傻啊,比我傻儿还傻。”吴老太惨然笑道,“你这一辈子,不该这么活的。” 听到这里,杨长帆本人也有了一定的判断。 他认为亲娘是对的,先噎住死讯,自己先不急着死,先用技术手段离婚,这样翘儿就是在夫君死之前离婚的了,法理上讲,自己死了跟她没关系,也就不牵扯到服丧守节一类可怕的古代礼法,虽然离婚很丢人,但翘儿是一位优秀的美少女,短暂的丢人后自然能嫁给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度过属于她的一生,而不是当寡妇照顾婆婆含恨终老,或者干脆一头撞死。 综合而言,亲娘不但讲理,还会钻空子,不但强悍,而且善良。 关键是她这套解决方案,还给了自己一两天的喘息之机,没准儿能活过来,否则直接盖棺定论,自己也就入土为安了。 想到此,杨长帆心中扬起了斗志,我要努力,不要泄! 正在蓄力间,外面传来了叩门声。 “谁?”吴老太擦了擦眼睛,镇定问道。 “母亲,是我。”外面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传来。 杨长帆现在很清楚,这是自己的弟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生父小妾所生的儿子。 吴老太哼了一声:“长帆还在养伤,有事明日再提。” “我特来探望兄长,还望母亲成全。”那声音里可没有探望的意思,满满的幸灾乐祸。 “准是那蒙古大夫透的信。”吴老太暗骂一句,紧跟着说道,“我跟翘儿伺候就好了,明日你们再来。” “母亲,我与哥哥向来交好,总该让我最后见一面吧。” “大夫说了,不宜见人。” “家人也不见?” “你爹来了也不见!” “……那好,儿先告退了。” 吴老太见这小子走了,这才骂道:“尸骨未寒,便来惦记了!混账东西!” 准寡妇也跟着叹了口气:“翘儿听下人谈过,小郎总惦记着东房。” 老杨家院子不小,虽然是患者,可杨长帆到底是嫡出长子,又有悍妇亲娘罩着,自然该住上好的东房,小儿子到底是妾生的,也就是庶子,最多住西房,眼看着也快到成亲的年龄了,听说蠢哥哥归天,肯定要喜大普奔确认一下,这是人之常情,就是太过着急了,好歹等你哥哥死透了不是? 见识到这位弟弟,杨长帆愈发钦佩亲娘的智慧,在丧子这么悲痛的时候,她最先问有没有留下种,这是非常关键的事情,按法理来说,如果有种,那么杨长帆这嫡系一脉,就还在,待翘儿肚子里的孩子出生,该有的家产,房间,待遇,都有,弟弟也就不用惦记了。 可如果没留下种,以上的东西就几乎全没了,翘儿一辈子也会饱受欺凌,直接殉夫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当然这些都是封建法理范畴内的结局,吴老太是个敢于钻空子的人,即便丧子心痛,也在须臾之间便给翘儿谋出了更好人生,可谓智勇双全,道德无下限。 “没时间耽搁了。”吴老太知道一切已成定局,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偿了自己溺爱孩子的孽债,她当即起身,“我代长帆写休书,捏你几条罪名,事后我会去你娘家解释。” “娘!!”翘儿死死抱紧了婆婆,“若休了我,我便连死都不如了!” “孩子啊……”吴老太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道,“没有任何事,比死都不如。” 其实是有的,比如“死ing”。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03 劝 挣扎之间,外面传来了中年男人的声音:“什么死不死的?” 吴老太脸一怔:“妾生的畜生,还真叫爹来了……” 她立刻换了副神色冲媳妇道:“老爷来了,你先松手坐好,否则他见你这么拉扯我,直接棍子就打死你了。” 翘儿连忙擦了把眼泪,坐在床边。 一家之主就是牛逼,不用敲门,直接推门进来,杨长帆虽然看不见,但也能感觉到他有多牛逼,从脚步声不难发现,有人跟着他一起来的,不必多想,一定是自己的好弟弟跟他亲妈了。 “嗯……”老爷进屋,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只问道,“如何了。” “还半口气。”吴老太镇定说道。 “神医可不是这么说的。”老爷直截了当。 吴老太也清楚,小妾和小妾她儿子自己拦得住,牛逼哄哄的丈夫指定是拦不住了,只得实话实说:“长帆确实咽气了。” “嗯。”老爷又嗯了一声,也没太多感情,这很正常,面对一个智障的儿子度过了十几年,很少有父亲还能保持父爱,尤其是有了健康儿子之后。 “节哀办事吧。”老爷蓦然点了点头。 “拖一日。”吴老太斩钉截铁说道。 “为何?” “休妻。” “……”老爷愣了片刻,看了看眼眶通红的小寡妇,“她要休的?” “我。”吴老太回话。 “嗯。”老爷再次“嗯”了一声,经过思考,给出了他的想法,“依我看,守节好,对她好,对你好,对家里也好,但长帆的事,依你,你要休便休。” 如此看来,吴老太还是相当有地位的,自己亲爹也不是那么混账的人。 “哪里的话?”一个尖利的女声传来,“长帆都去了,还怎么休?媳妇就该守节,若是老爷去了,我必守寡终老,哪有休的道理?” “嗯?”这次老爷用的是疑问句,小妾守不守寡他不管,可老爷明显不想就这么“去了”。 “呸呸。”小妾连忙轻轻两巴掌打到自己脸上,而后道出她的结论,“该守寡。” “嗯……”这次老爷“嗯”的时间较长,他虽然尊重正牌夫人的意见,但也要考虑礼法,“思萍有思萍的道理,人活着,才能休,死了再休,有违律法,做不好要问罪的。” “是,所以长帆还没死。”吴老太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蒙大夫说的不算,老爷说的才算。” “嗯。”这次老爷的“嗯”是四声,道出了人世的复杂与纠结,吴老太将决定权交给了一家之主,而这位一家之主再次看了看正牌夫人,智障儿子以及倒霉媳妇,随后做了一个非常不负责任的决定,他望向了老二,“长贵,你怎么看?” 由于一直躺着,看不见东西,没什么干扰,杨长帆本人的思路还是很清晰的,眼前上演的不止是蠢儿子之死,更是上演着家庭伦理的博弈。 按照长幼尊卑,有最高决定权必定是老爷,其次是吴老太,再次是小妾母子。老爷还算尊重吴老太,但吴老太的办法确实有风险,吴老太一方面不卑不亢,一方面又表示家里还是老爷说的算,用近乎威胁的语气逼老爷同意。老爷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可偏偏问小儿子的意见,这好像在说,老婆啊,如今大儿子死了,以后终究会小儿子说的算,这同时也在跟小儿子说,今后你就是一家之主了,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足够的魄力来经营这个家庭。 弟弟杨长贵也没想到幸福来得这么快,自己这个庶子突然就扶正了,激动之间,心里也有思量,按照亲娘的意思是守寡,按照嫡母的意思是休了回家,亲爹的意思则是个谜。 好在,他之前偷听到了娘儿俩在房中的对话,此刻已有了万全的解决方法。 他也耍了个聪明,没打算直接回答问题,而是望向了刚刚成为寡妇不久,年仅16岁的林翘儿:“嫂嫂,还没问过你的意愿,你若执意要改嫁,咱们家里人不拦。” 吴老太闻言双目一瞪! 毒!好毒! 面对寡妇,说这种话,劝嫁是假,劝死是真啊! 他是想让寡妇死,寡妇死了,就留不下种争家产了! 吴老太瞬间领会到了这句毒言,躺在床上的杨长帆却经过了科学理性思考,才慢了她一拍,感受到这话有多毒。 结合时代背景,整个明清,对女性的要求是非常严酷的,极其鼓励丧夫女子终生守寡,你若殉节,那更是烈女,要给你立牌坊的,搞不好还会给家人些赏银,差役之类的更是免了。从制度和社会氛围上,就是在逼你死,可以说死了光荣,活着受苦,如果改嫁,那这辈子都会在骂声中度过,在这种可怕的背景下,寡妇改嫁某种程度上真的比死还可怕。 而吴老太是个异类,在封建洗脑教育下保持了自己的自主思维,根据她人生哲学,活着总比死了好。 可对其她女人来说,劝嫁,基本就是劝你殉夫,别再浪费家里的饭了,就好像皇上赏你一杯酒,就是在劝你死一样。 而杨长贵,当着全家人说出了这句话,翘儿便没有第二个选择,何况她本身也不打算有第二个选择。 看着这一家人,翘儿死志已明,也没有了那许多顾忌,那么些礼法。 “咚!” “咚!” “咚!” 三个响头磕了下去。 “媳妇不孝,不能伺候公婆终老!” 一向清脆怯弱的嗓音,变得如此绝然有力。 “翘儿……”强如吴老太,也终于哽咽起来。 “嗯。”老爷嗯了一声,这次是叹息,“咱们走吧。” 一堆人往外走了几步,老爷停下来,冲屋里道:“你也走吧。” 这话明显是对吴老太说的。 “翘儿,你再想想?再想想?”强悍的吴老太,透露出了无助与委屈,近乎哀求地问道。 翘儿没有说话,用磕头声回应了婆婆。 躺在床上的杨长帆,可以想象到吴老太有多么伤感,多么冤屈,多么无奈,因为他自己更加伤感,更加冤屈,更加无奈!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04 就差一点 老子死就死了,这么好的媳妇招谁了? 杨长帆!努力!努力睁开眼!站起来!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他突然想到了在护卫舰上,眼镜男也说过,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仿佛体会到了眼镜男有多么伤感,多么冤屈,多么无奈。 听着吴老太走远,杨长帆头一次感觉到了那种叫做“愤慨”的东西。 这就是命运么? 自己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甚至苟且的一生,从未考虑过保家卫国,更没想过伟大的人类事业,他脑海中的“就差一点……”是及格线,是考试题,是论文答辩。 他深信着这样的人生哲学:凡人没时间去忧国忧民,混好自己的,不管是逢迎谄媚,还是文抄舞弊,活好比什么都重要。 因此他会嘲笑眼镜男,嘲笑他的“就差一点”,别人的事,人类的事,你操什么心? 现在他发现不是这样的,自己确实在操心,为别人操心。 来到这世界,除了蝇营苟且,总该还有别的。 比如翘儿。 这位自己还没来得及认识的媳妇,正在经历一幕悲剧。 而对此时的杨长帆来说,全人类的生老病死,与这出戏比起来,都不过沧海之一粟。 她不该死。 麻木于世间苟且的杨长帆,人生中第一次有了一个执意的念头,这个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念头,在一瞬间爆炸。 他感觉到自己有信念了。 他不想死,不想看到翘儿死,不想看到更多人死。 至少,不是以这种方式。 杨长帆头一次,想为这个世界,想为别人,做些什么。 “活……下去……”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声音细若游丝。 可惜太微弱,没人听到。 这就是命运? 我不接受。 “活下去……活下去……”杨长帆认为自己用出了吃奶的力气,毫无疑问,吃奶的力气,可以说是人类最大的力气。 而这个力气,男人早已遗忘,女人,尤其是喂过奶的女人却记得很清楚,那钻心的疼,是母子之间永远的羁绊。 吴老太身体突然僵了一下,好像体会到了什么东西,那是十几年前,蠢儿刚刚来到人世,用尽一切,为了活下去而做出的努力。 “等等,等等……”吴老太颤抖着回身,望向床上的人。 “走吧……”老爷叹了口气。 “还有气。”吴老太十分确定她看到了儿子的嘴唇动了一下。 老爷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可就当他准备离去的时候,却仿佛自己也听到了三个字 “活下去。” 林翘儿无疑是最惊讶的那个,她完全呆滞地盯着夫君的尸体,清晰地听到了,而且不止一次。 “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一次次地,所有人都听到了,都愣在原地。 不知道是第多少次,这三个字的音量已如虎啸一般震耳欲聋,只见尸体突然一挣,这个瞬间,杨长帆全身的血液直接从凝固至沸腾,死去的男人砰然起身,用尽一切力气喊道: “我要你活下去!” “啊……”又是一声清脆的叫喊,与蒙古大夫宣告死亡的那一声不同,这一次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相公!!!”林翘儿不管是诈尸还是投胎,总之丈夫又活过来了,重获新生的她比谁的反应都快,眼泪夺眶而出,一把栽在丈夫怀里,“不死!不死!谁也不死!” 杨长帆也是这才意识到,自己活过来了。 自己完成了那“就差一点”的努力。 彩色的世界映入眼里,各色的装束与面容冲击着他的视野,他没时间理会这些,只死死地抱住自己刚刚认识的老婆:“不死,不死,谁也不死。” 更加激动的,必然是吴老太了。 “儿啊?”吴老太是个讲理的人,自然无法理解死而复生,他首先要确定一件事,“是我儿么?” 难保有鬼投胎投错了地方。 杨长帆与翘儿紧紧相拥,下巴靠在她左肩上,终于近距离看清了这位悍母——吴氏,吴凌珑。 平心而论,人家不该叫吴老太,还是该叫夫人,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除了声音威仪,脸上还真没有多少这个年龄妇女的影子,但称为少女又夸张了,该是半熟不熟的女人才对,不对,这是亲娘,不能用这种有争议词汇。 “娘,是我。”杨长帆虚弱一笑,这句娘叫的非常之纯粹。 吴老太,哦不,吴娘大惊:“儿啊,你能说整话了?不磕巴了?” “不磕巴。”杨长帆长舒了一口气,强行解释道,“此前脑子里有淤,堵住了,不痛快,房梁一砸,痛快了。” “啊……”吴娘也是一声短促的惊呼,脚下一个踉跄,激动得险些晕厥过去。 作为一个女人,她承受太多了,眼下的坚强,也都是被生活磨练出来的。 生了个傻子,谁不议论?可她得挺着,别人说儿子是傻子,她自己却不能承认,她要让儿子有一个正常人的权力,有正常人的生活。为此,丈夫不再与她行房,她忍,丈夫纳妾,她也得忍,庶子挑衅,她更得忍,一切的一切都要咽到肚子里,既要保全了丈夫的权威,又要争取儿子的地位,小心做妻,强势做人。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这么一个强悍的娘,嘉靖杨长帆早就被溺死了。 “我就说……我就说……”强悍的吴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我儿!不是傻子!!” 这一声啼哭,道尽了一生之辱。 杨长帆觉得这没什么丢人的,经历了难事,怎么哭都不为过,他转而松开身子,望向面前的媳妇。 他立刻倒抽了口凉气。 这辈子,值了。 说千道万,也说不清这媳妇到底有多美。 捞大便宜了。 一个翘字,映出了这眉目间的百转千回,就是再厉害的画家,也想不出这眉,这眼,这唇,想不出这悲伤这笑态,这小巧这精致,用不着任何修饰,这美就是天生的,老天爷不跟你讲道理。 非要为这美做一个定义,杨长帆想到的是“东方之美”,就像中国画一样,韵律的百转千回,皆在神触之间,你说不清道不明品不尽,含蓄又悠扬。 回到现实,妈的杨长帆这傻东西,怎么能碰一下就“泄”了呢!造孽啊!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05 我是嫡子我最吊 还好现在的杨长帆非常坚硬,巨柱不动如松,丝毫不泄,虽然现在不是坚硬的时候。 也不怪他硬错了时候,要怪翘儿,谁让她此时娇滴滴地看着相公,好似世间再无它物,再这么下去,杨长帆恐怕又要因“过于激动”而死了。 杨长帆定了定心神,好像周围人都不存在一般,只对着翘儿柔声问道:“我不傻了,你不高兴?” “傻不傻的都好,活着就好。”翘儿傻笑道。 杨长帆感觉心要化了。 对,要活着,不仅要活着,还得活好,不仅要自己活好,还要让悍娘,让娇妻活好,自己这辈子给人添够多麻烦了。 现在开始,我要做个聪明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要比这世上最聪明的人还要聪明。 从今以后,再没有“就差一点”。 “好了,咱们慢慢叙,先跟大家问个好。”杨长帆不经意间完成了洗心革面的历程,对于那个杨长帆是心理上的,对于这个杨长帆则是肉体上的,他轻轻拍了拍媳妇吩咐道,“倒杯水,我渴得说不动话。” “是,瞧我这脑子。”林翘儿敲了下自己的脑袋,连忙起身备水。 杨长帆则努力支撑起虚弱的身体,微微点头,一一扫视面前几位,然后说道:“我还没力气,行不了礼,父亲见谅。” 说这话的时候,杨长帆眼中透露出了嘉靖杨长帆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智慧。 所有人,都发自内心大大地慌张了一下,这太突兀了,最关键的是,他们感觉自己这辈子好像被这一眼扫了个干净。 不错,杨长帆嘴上恭敬,其实是在审视,他得将所有的声音,跟脸对上。 先说亲爹,杨大老爷杨寿全,概括一下可以说是道貌岸然,四十有二,还称得上是壮年,看着确实有些地主的富态,眉宇间更多的却是迂腐,杨长帆对他好感有限,却也提不上有多恨他,非说的话,见翘儿寻死不管,算是一笔账。 不过跟亲爹也没什么账好算,这个时代儿子必须听父亲的,有法律保护,十分严格。 再看小妾,也就是杨长帆的庶母,姓赵名思萍,生得确实有些勾人,年纪也不到三十,有她狂妄的道理,就是太过低端了,一动心眼儿,眼珠子就跟着转,现在就在转。这是非常没有城府的表现,此前她仗着生了个儿子才有叫嚣的资本,嘿嘿嘿嘿嘿,情况不一样了哦这位阿姨。 最后看自己的弟弟,长相倒是随他亲妈,称得上俊,可城府心性也随了,小聪明全都写在脸上,其实这也无所谓,人为自己打算,为亲妈打算完全是可以的,就是最后企图逼死翘儿,过于毒辣,这笔账先记着,亲兄弟还是要明算账的。 与此同时,站直了看他们,杨长帆才发现自己是在俯视,貌似,自己比他们高半头到一头半,怪不得脑子不够,都用来长骨头了。 具体有多高,慢慢来算,先料理好眼前的情况。 “不必急着行礼,先躺下休息。” 这话是杨老爷说的,言语之中,对大儿子的态度,有了质的转变,从之前的冷淡,变得有那么一点点关切了,地主家的老爷,多个儿子,总没坏处! “听父亲的。”杨长帆也确实想坐下,这样才能平视众生。 刚坐下,翘儿的水也端来了,她料到丈夫必定极渴,拿大碗盛的,杨长帆也不含糊,碗接过来一仰头,咕咚咕咚饮了个尽,而后把大碗递与媳妇,潇洒地擦了擦嘴,紧接着放声大笑:“谢阎王不取我!” 经历过生死,再生再死,最后又生,缓过劲儿后,杨长帆爆发出了这样的豪迈,这自然是凡人无法理解的,就连杨老爷看着曾经的傻儿子,也被此等豪迈惊得够呛,这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啊? 豪迈过后,杨长帆看着众人,大方摆手:“父亲、母亲、姨娘,弟弟,大家坐。” 几人面面相觑,杨老爷看这阵仗,倒觉得自己成了儿子,慌慌张张说道:“你先休息吧?” “我没事了。”杨长帆点头道,“大家先坐下,刚才的事,咱们得论一论。” 小妾见势头不对,强笑道:“你先歇过来,咱们往后厅上说。” 杨长帆嘴角一歪,慢慢说道:“我母亲还在地上坐着,你不扶一把,还抢着说话了?” 小妾眼睛一瞪,气得气绝片刻——轮到你欺负我了? 说杨长帆欺负人,还真有些冤,按照家里的规矩,具体来说是国家定下的规矩,吴妈妈是正房,赵姨太是小,妾见着妻,得行礼,得走后面,得老实呆着,正牌太太发话之前,她没有开口的资格。只是在老杨家,由于正房她儿子实在不争气,杨老爷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管。 今后么,可就不一样了。 而这位妾,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估计是平日里欺负傻子欺负惯了,还不适应被傻子欺负,她瞪了杨长帆片刻后,直直望向杨老爷——你得给妾做主啊! “嗯……”杨老爷遇到难题,依然喜欢“嗯”一下,简单思考过后,点了点头,“帆儿说的对。” 赵思萍听了这话,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啥时候这么亲了?刚刚还叫这人傻子呢,转眼就改口叫帆儿了? 弟弟见状,知道一切都该从长计议,擦了把汗,连忙抢上前去扶:“母亲请上座……” 这么一瞧,弟弟还是有些脑子的,知道“卧薪尝胆”的道理,只是这城府都写在脸上了,满脸的不愿意。 就这样,杨长贵将正牌妈妈扶到了椅子上。 杨老爷也上前,坐到正牌老婆旁边。 赵思萍还不服,想拎着椅子坐到老爷旁边,还好被儿子拉住,跟儿子一道坐在了后排。 这就对了,长幼尊卑,大概就是这么划的,这就是封建,这就是伟大的新中国坚决打倒的不优良传统,但也是这里的规矩,他们用这里的规矩逼死翘儿,要长帆这一脉绝户,那眼下,杨长帆就要用这规矩压你,跟你掰清楚什么叫嫡庶,什么叫妻妾,什么叫我是嫡长子我最吊。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06 终结孤单 “自我出生以来,给爹娘添了不少麻烦,恕长帆现在不能叩拜。”杨长帆首先给自己找个理由,避免磕头,这件事比较难适应。 “身体要紧。”杨老爷一摆手,立刻免了。 “刚刚我昏睡,起不来,大家的说的话也都听到了一二,容我提两点?”杨长帆这话是看着亲爹说的,商量着来,您老点头我再聊。 “嗯。”杨老爷一以贯之,我先看着,不说话。 “先说休她的事吧。”杨长帆看了眼媳妇,提了下嗓子,“这确实有所不公,翘儿自嫁过来那天起,勤恳老实,任劳任怨,不该受此大辱。” “不错,为父也是为此考虑。”杨老爷附和点了点头。 “父亲想的周到,可姨娘与弟弟未必。”杨长帆就此望向那对母子,眉色渐厉,“守节是对的,但我尸骨未寒,你们便劝翘儿改嫁,是多想见她死?!” 杨长贵背脊一寒! 哎呀!计谋被识破啦! 林翘儿不想再生事,连忙劝道:“相公,不怪姨母小郎,他们是为翘儿好。” “嫂嫂说的是。”杨长贵赶紧擦汗,“嫂嫂年纪轻,将来……” 杨老爷也跟着劝道:“不错,帆儿,他们也是一片好心。” 多么虚伪的一家人啊! “父亲说是好心,便是好心。”杨长帆也不再争,只看着弟弟冷笑一声,“要说的话,弟弟真是大大的好心,对我母子,照顾得相当周到。” 循着记忆,不难发现,各种欺负傻子的招式,从裤裆里塞马蜂,到尿盆浇头,杨长帆都经历过,多数出自这位弟弟之手,等等……裤裆塞马蜂,好像找到早泄的原因了。 这位弟弟,想着家产要分这个傻子一半,非常的不服,可这傻哥哥命是真硬,也玩不死,也咒不死,于是扬长贵便经常以捉弄欺辱傻哥哥为乐,但凡吴妈不在,他就下黑手。杨长帆自己回忆着都快哭了,太惨了,没见过被欺负到这么大还生龙活虎的。 “帆儿,听爹一言。”杨老爷觉得自己得做主了,很多事他也要从长计议,就此抬起双臂说道,“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打今天起,事情都变了,长帆,长贵,你们二人到底是兄弟,兄弟之间,不该再计较,该齐心。” “父亲说的是。”二人皆是点头回应,这面子要给的。 “嗯。”老杨这才踏实下来,冲大儿子道,“帆儿,我知道你有委屈。有多少委屈,就记在爹头上,是爹没有管好家。” “不敢。”杨长帆惯性说道。 “那就听我的。”老杨轻轻一拍桌子,“过去的事,不算了。” “老爷说的对,不算了,今后大家齐心活着。”说这话的是吴亲娘,从语气上来看,她是真不打算再争什么了,儿子活着比什么都强,眼下得到了上天如此的眷顾,什么事她都能宽容了。 杨长帆心中叹了口气,脾气太好了,自己本来打算痛打落水狗,搞这么多年论文,别的不行,跟你上论据,实在太在行了,他本想把多年来的罪状都铺上来论论,好让这对母子知道家里谁说的算,帮亲娘亲媳妇出这口气,但见这二位相当的宽容,自己再争就没意思了。 “听父亲的。”杨长帆最终点了点头,他不是莽夫,他得是聪明人。 老杨就此起身:“好,你先养身子,明日咱们再谈。” 杨长帆勉强起身相送,闹剧终于完了。 婆媳送走这三位,赶紧回身一关门,一人一手挽着杨长帆,摸来摸去,好像捡了元宝一样,非常的新鲜,非常的欣喜,先得确定这大元宝是不是真金白银。 “儿啊,到底怎么回事?”吴妈看着五官正常,没有因小儿麻痹造成面部扭曲的儿子,那是越看越顺眼,“真是让梁给砸醒了?” 杨长帆只得点头,亲娘咱们有空慢慢聊,你看,天不早了,是时候行房了,按您老人家话说,得先留个后不是。 吴凌珑却说什么也不愿放下正常的儿子,多少年来她都暗暗抽泣,跟菩萨许愿,跟佛祖许愿,跟太上老君也许愿,让她儿子获得健康,如今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灵验了,回头挨个都得上柱香。 吴妈盯着儿子,还看出瘾了,神色渐渐转为欣赏:“翘儿你看,长帆不闹毛病了,多俊。” 小媳妇也偷瞟了夫君一眼,抿嘴笑道:“怎么都俊。” 太虚伪了,五官歪着,不能控制自己留口水的话,总会有影响的吧? 杨长帆更坚信自己的眼睛,迫不及待道:“你们说的不算,来个镜子让我自己照一照。” 翘儿应声而起,蹦跶蹦跶从妆台前取来了巴掌大的铜镜。 所谓铜镜,真的就是铜镜,电视剧里明末以前到处都是玻璃镜纯属扯淡,铜镜非常的愣,就是把铜面磨光滑了,照出你的样子,有些模糊,但也只能凑活了。 杨长帆看到了一张正常男人的脸,非常熟悉,跟原先的自己几乎一样,那他就又放心了,不是自恋,用一张脸活了那么久,突然换一张脸会疯的,自己这脸其实也谈不上太“俊”,不过跟之前小儿麻痹的那张脸必然反差极大,愣是对比成美男子了。 相貌确定了,杨长帆这才问道:“我有多高。” 吴凌珑愣了一下,这问题虽然突兀,但也可以理解,他也该开始自我认识了:“上次量,应该不到五尺七。” 按明制,五尺七大概是……一米九左右吧。 这傻大个儿! “你们多高?”杨长帆转而问道。 除了杨长帆外,大家对自己的身高都很了解,换算过来,亲娘也是个大个儿,大概一米七左右,翘儿矮小一些,一米六出头,大家都很正常。 再问下来,赵思萍母子都没到一米六,怪不得要俯视。 大家聊着开心的事儿,转眼天渐黑,点上了灯,吴凌珑出去跟老杨打了个招呼,免了正厅吃饭,叫下人把饭菜送来房间娘儿仨一起吃,又吃又聊,时间怎么都不够,没多久就拖到了睡觉的时间。 吴妈折腾了一天,也真的累了,想着儿子好不容易活过来,可得先养养,别被自己聊死了,因此差不多的时候她就起身走人了,让孩子好好休息。 娘走了,就剩下娘子了。 面对这样一位娘子,杨长帆认为自己十分有必要尽到丈夫的责任,人家守半年活寡了,我得终结它。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07 不地道 作为病号,杨长帆十分自然地在媳妇的伺候下洗漱宽衣,封建礼法太可恨,这么让女人伺候男人,这怎么行呢……算了,心里批判一下就好了,先洗干净脚,哎呀被捏的好爽…… 翘儿扶着相公躺好,自己才去洗漱。 相公则连续不断,迫不及待地一次次拍着床,炫耀着自己的手速:“不早了,快来。” 翘儿只笑了他几句,待洗漱完毕,把东西都安置好了,这才吹了灯。 黑暗之中,杨长帆清楚地听到了宽衣解带的声音,这实在太诱人了,于是他一双手渐渐摸了过去…… 好软啊小娘子! “啊!”林翘儿屁股被触了一下,本能躲开,“相公,你身体还没好……” “好了,全好了。”杨长帆焦急道,“新婚半年,委屈你了,我有责任弥补你。” “这……不行。”一向小鸟依人的翘儿突然不干了,就是不“干”,她有她的道理,“相公,你好不容易活过来,现在真不是行房事的时候,你若碰我一下,又……那啥了,我可又得死一次了。” “怎么会呢,我好得很,肯定不那啥。” “不行,至少要大夫点头。” “哎呀,来吧。”杨长帆说着便要起身拥过去。 翘儿没躲开,就这么又被抱住,也不好大力挣脱,怕伤到初愈的丈夫,情急之下,竟急哭了:“呜……好不容易见你好了,你若因房事又伤了身体,翘儿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了……” “这……”杨长帆见她真哭,看来是真害怕,不是不情愿。 罢了,反正是自己的娘子,今后夜夜都有机会。而自己,确实不适宜在这当口儿干事,是该恢复一下,免得乐极生悲。 杨长帆只好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躺回床上:“睡吧,我今晚不碰你,咱们聊天。” “真的不碰?”翘儿还不敢上床。 “我啥时候骗过你?” “呵呵,还真没骗过。”翘儿乐了,她确实没被相公骗过,只因她相公曾经的智商太有限了。 翘儿话罢,这才怯怯上床,刚一坐上来,屁股就垫到了什么东西,惊叫一声:“你使坏!等着我往你身上凑!”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杨长帆感觉自己很冤。 “等我点灯。” 翘儿小心翼翼起身,披上衣服,点了油灯,这才能看清床上。 一个黑色砖头大小的东西就这么呆在那里,非常的平静,也非常的高傲。 “黑科技!!”杨长帆双目一瞪,大惊失色,黑科技也跟着过来了?他想也不想,拿起这东西摆弄起来。 黑科技当然不叫黑科技,人家是有名字的,全称有些长——便携式防水太阳能多功能航海记录与定位仪,实乃军用级试验产品,自己有幸拿着,是帮忙进行试验记录的,至于这东西的科技有多黑,主要体现在两点。 第一,它是太阳能便携式的,计划给某一级别以上的军官配备,不限于海军,将士们一旦因为某种原因落水跳伞迷路到了无人岛等等,可以通过这个黑科技确定自己的位置,全球通求救,报告情况。另一方面,特种部队与特殊人员也可以使用这个设备执行特殊任务,太阳能蓄电池能保持在各种极端情况下勉强运行。 第二,它是多功能的,除去标准的全球定位系统,还拥有全球航海图、地形图等等专业军用地图,同时兼具监控温度、湿度、气压等等功能,可以说是将大多数旅行用仪器集于一身,浓缩成了精华。 杨长帆迫不及待地打开仪器,电子屏幕上毫无意外地显示“失去信号”。 对哦,全球定位是依赖卫星的,这里有卫星就有鬼了,稍微令人宽慰的是,黑科技里的航海图、地形图以及诸多测量功能还能使用,可其实也没啥大用,古往今来,全球各地,率先表示“地球是圆的”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这真是老天跟他开了个大玩笑,平心而论,这玩意儿对航海有帮助,但很有限,只是节约了很多工具而已。 更何况,现在我大明的情况是“片板不得入海”,也就是海禁,出海稍微远点,你就是重犯,犯罪程度大概跟杀人差不多重。 也就是说,杨长帆持有了这个时代最没有意义的黑科技产品!欧耶。 他本来还想着眼镜男的哀叹,倘若有那么一点点机会,没准可以试试搞一些了不起的事情,可对不住啊兄弟,这儿没信号儿。 “这到底是什么啊?”翘儿看着相公在这儿玩黑科技,十分之惊奇。 “这是我命根子,千万别让外人知道,要杀头的,不,更严重一些,诛九族。” 翘儿浑身打了个寒颤,诛九族,那是不是自己娘家表弟他们家的狗也要算进去? “这是玉玺?”翘儿声音已经发颤了,她能想到的东西,那玩意儿应该是最可怕的。 “也没那么严重,别让人知道就是了。”杨长帆编不下去了。 “那咱们偷偷扔了吧,留着多可怕。” “不行,这是我多年来智慧的结晶,我是有匠心的人。” “这是相公的心血?” “对,呕心沥血做出来的。”杨长帆十分清楚,自己早晚要跟媳妇撒谎,但没想到这么快。 “既然是相公的心血,就好好保留,翘儿死也不说。”翘儿说着坚定点了点头。 杨长帆很相信她,因为她已经用实际行动表明,她好像真的不怎么怕死。 二人就这样并排躺在床上,忘记了黑科技的事情,真的谁也没碰谁,就这么聊了起来,聊过去,聊将来,聊家人,杨长帆是真觉得自己很幸福,幸福得不能再幸福了,姨娘弟弟那都是屁大的事儿,这日子,可得好好过,扬眉吐气的过,把欠娘儿俩的都给补回来。 他就这么幸福地睡了过去。 …… 这一觉非常踏实,醒来天已大亮,搞不清是几点,杨长帆瞪着眼睛看着床顶琢磨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自己比想象中的还要无耻,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大的变革与冲击,竟然能一夜无梦,现在让他回想眼睛男的相貌都有些困难,这太不地道了。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08 标准智障 然而当翘儿端着米粥进来的时候,地道不地道就又不那么重要了。 一夜的静养过后让杨长帆力量充足了很多,他乐呵呵着撑起身体,左右四望习惯性寻找钟表未果后,只得问出了今后他将问无数次的问题:“几点了?” “快午时了吧。”翘儿一面答,一面端着粥坐到床前。 这么个睡觉法,对硕士生杨长帆来说司空见惯,但在这时代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属于特别没有礼数,特别闲懒的一件事,不过在我们杨府,大家已经习惯了智障杨长帆毫无逻辑的作息,也便没人来说他。 虽没人说,却总要有人伺候,娘伺候了十六七年,半年前这活儿就摊倒媳妇身上了。 媳妇轻轻挖了一勺子白粥,贴在嘴边探了温度后,才小心翼翼喂向相公。 杨长帆倒有些尴尬,自己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这么伺候有些过头了,他直接拿过瓷碗:“我自己来就好了。” “你打碎过不少了,若是又掉了,母亲会说的。”翘儿非常不放心地看着杨长帆。 杨长帆无奈摇了摇头,让大家接受正常的自己果然还需要时间,他三两口喝了粥后,便要穿衣,翘儿立刻把备好的衣物贡上来,当杨长帆看到这些衣物的时候,才发现,要做到生活自理真的有点麻烦。 都是寻常百姓的衣裤,再简单不过,可具体到如何穿衣系带,对于习惯了舒适方便衣物的现代人来说还是有些麻烦的,更麻烦的是那个该死的头巾,因为大家都是长发,不得不用头巾或者帽子维持头发的稳重,根据身份的不同,戴脑袋上的东西也大有讲究,杨长帆想把眼前的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布头巾给裹上,还真要费一番功夫。 生活总是比想象的困难,杨长帆面对这一生的第一件事——自己的衣服自己穿,就已经是一个莫大的挑战了,如此企图生活自理而不能的窘境,让杨长帆露出了挫败与迷茫的表情。 还是翘儿好,对她来说,相公能知道什么叫挫败,这已经是个奇迹了,她也不说话,利利索索,前后不过一分钟的时间,就把相公从头到脚都包装好了,这令杨长帆叹为观止。 翘儿不忘笑嘻嘻地拿来铜镜给相公照,那表情好像在邀功一般。 “原来如此!”杨长帆赞叹一声,而后抬手,潇洒地扯下了脑袋上的头巾。 “啊……”翘儿一愣,这次有挫败感的是她了,她的表情中又换成了幽怨与冤屈——你竟然还嫌我包得不好看,呜呜呜呜。 却见杨长帆对着镜子,照着头巾包好的样子,摸索着智障前身有限的记忆,照猫画虎包了起来,只片刻间,又还原了头巾原先的样子,比了比,差不多,他这才问道:“这样对么?” 翘儿是真的惊讶了,我的天啊,他不仅能说全话了,竟然还有学习能力了! “对?”杨长帆又问道。 “相公,你太厉害了……”翘儿捂着嘴要哭了。 杨长帆觉得很丢人,他上一次听到这种话,是四五岁刚学会系鞋带的时候,一个远方表亲冲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基本对了,就有一点,你听我讲……”翘儿逐渐平复情绪,跟杨长帆讲解起来。 讲完之后,杨长帆又包了一次。 完美,一个完美的农民头巾! 翘儿乐呵得要跳起来了:“相公,你太聪明了!” “你这是在骂我么。” “不不,绝不是,你若能早几年……早几年好过来……”翘儿也陷入了yy之中,“别说头巾,就是考试,都手到擒来。” “考什么试?” “还能是什么?” 对了,该死的科举。 “考不来的。”杨长帆摆了摆手,他其实勉强可以称为考霸,逢考必压线过,究其原因,就是他知道什么考试自己能过,什么过不得,过不得的就不去考了,论到翘儿口中的科举,他十分确信在这方面自己是绝无机会的。 翘儿也无奈点了点头,不过她并非是认可了杨长帆的想法,只是觉得岁数太大,起步太晚,来不及了,就算是神童也当不成了,你见过小二十岁一米九的神童么? “哎呀对了。”翘儿突然一捂嘴,刚刚沉浸于包头之中,忘了一件事,“父亲让我问你身体如何,能不能一同吃饭?” “没问题。”杨长帆点了点头,“各路规矩,你还要多教我,家里人让着我,外面人可不管这个,欠了礼数就不好了。” “没事的,出去也没人管你。” “啊?” “……”翘儿想了一下,而后吐舌头道,“整个沥海村,哦不……整个绍兴府,谁不知道你?” 杨大公子,声名远扬啊! 这其实是好事,没人跟一个智障较劲,这样杨长帆就不会因为不懂规矩得罪人了,相反,他每说对一句话,行对一次礼,都是一次莫大的自我超越,会赢得感动中国的喝彩。 离午餐还有些时间,杨长帆让翘儿先去厨房帮忙,自己则在房中闭目沉思,好好梳理一下思绪,是时候梳理一下了—— 今时今日,嘉靖三十四年,二月初九。 此地此景,浙江绍兴府会稽县沥西村,杨家宅子。 我是谁已经很清楚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爸爸是谁! 杨寿全,嘉靖十七年举人。 我的天啊,没看出来老爷子是有功名的! 这么推算下来,17年前,老爷子就中举了,那时他还很年轻,25岁!可以想象那一年的风光,多少金银美女送上门来,本来老杨是没有机会娶到吴凌珑这样的大美女的,可中举以后就算得上门当户对了。 作为一个有追求的男人,中举只是开始,我们为的是更大的功名——进士,于是新的一轮备考开始了,就像中考完了还要高考、考研一样,正当老杨历经了人生的诸多喜事,渐渐沉浸下来,安心备考的时候,杨长帆呱呱落地,他生出来样子就跟其他小孩不一样,有标准的智障表情和手势。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09 有你好受了 每次写新书都要面对新书榜,求点求收,如必要的话我们可以进行肮脏的py交易。 ————————————————————————————— 老杨从此开始走背运了,连考两届,也就是六年,毫无意外地落榜。为了转运,也为了家族的延续,他娶了小,生了健康的娃,之后又考两届,成绩更差了。 十二年就这么过去,老杨回想人生路,再没了那么多想法,放弃也是一种进步,凭借举人的身份踏踏实实当了位地主,就此进入了混吃等死的节奏。 不过在芸芸众考生中,老杨已经属于非常美满的结局了,如果不考虑智障儿子的话,他的这半生足够令大多数人羡慕,把智障儿子加进去,就不怎么美满了。按照翘儿话说,连绍兴府都知道杨举人有个蠢儿子,名气有点大。 想到此,杨长帆更加理解父亲了,当一名地主,抱着小妾享清福,不正是自己的理想人生么?知己啊老杨!下面的事就交给我吧,我会把地主当到底的,咱家的大院子,近千亩良田,都交给我好了! 理科生总是善于计算的,保守粗算,家业在白银三千两上下,每年租田流水400两往上,一家5口人花的话,每人每年定额80两,而正七品县官的标准年薪是45两,至少在不劳动的情况下,杨家每个人都能过上比基层领导干部更舒适的生活。 夫复何求啊!老二是得惦记着我死! 而饭桌上的老二,却已经接受了现实。 “哥哥多吃肉。”杨长贵笑着为兄长夹肉,一副兄弟恩爱的样子。 “弟弟正长身体,也别耽搁了。”杨长帆也同样表现出友好,他突然觉得,作为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能表现出这些算计,已经是一种成熟了。 他俩谁都知道,这是给老杨看的,老杨昨儿刚发表了讲话,大家要好好相处,在这样的指导精神下至少得做出样子,证明自己懂事。 老杨照例“嗯”了一声,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思萍呢?” “她在后面吃。”杨长贵主动说道,“昨天大哥说的是,规矩还得守。” 确实,矫情点儿的话,妾不能上桌吃饭。 “不必拘泥。”吴凌珑却不怎么买账,“叫她来吧,一家人一起吃。” “这……”杨长贵望向爹地。 “吃吧。”老杨提起筷子道,“闹脾气呢,不管她。” 闹什么脾气?八成是埋怨老爷昨天没罩着她吧,妇人的脾气! 大家照例吃,也没人再提赵思萍,如今的焦点该自己身上,杨长帆这么想着,却很快发现这太自我感觉良好了。 “长贵,童生试准备得如何了?”老杨随口问道。 “都温习透了。”弟弟点头。 杨长帆一愣,原来如此。 确实有比自己重要的事,老弟要考童生了啊。 科举是一场痛苦的长征,不是一上来就能举的,要先在地方上考试选拔,成为童生,也就是秀才之后,才有进行省级考试的资格,升级考试三年一次,大约三四十个人里出一个举人,便是老杨。 “可不能懈怠。”吴凌珑跟着嘱咐道,“当年你爹可是一次就考上了童生案首。” “娘说的是,为了咱们杨家,长贵万不敢松懈。”杨长贵客客气气点头应了。 “嗯。”老杨嗯了一下,颇为满意。 杨长贵得到了肯定,藏不住事儿的性格立刻又露了出来,得便宜卖乖,冲老哥笑道:“我若当了生员,精力自然要在县学那边,家里还要靠哥哥担待了。” 他本想暗讽一下,跟父亲表示,当哥哥的没啥用就在家混吃等死,我却有大前程,不料哥哥却不吃这套。 “弟弟放心的去,家里交给哥哥!”杨长帆是打心眼儿里高兴,谁要受那罪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杨长帆也有料不到的事。 不料……吴凌珑天性要强,听不下这话,此前儿子智障,被讽了也没辙,现在活蹦乱跳的,比谁差了? “长帆,你也不好总在家闲着。”吴凌珑是没打算让儿子乐享天天了,冲身旁的丈夫道,“下午让他去吕秀才那里坐坐,看看资质。” “嗯?”老杨噎了口饭,“你要让长帆考功名?” “不是才不到十八么。”吴凌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四五十岁还是童生的,大有人在。” 老杨就此望向大儿子。 杨长帆的脸上写满了委屈与冤枉,好像在说不要不要不要。 “还是有些晚。”老杨也觉得不应该要,“四书五经从头背,想要吃透,怎么也得要个几年,再去考童生,熬上几年参加乡试,人都三十了。别人家在长帆这个年龄,至少学了十年,长帆怎么追的上?” “这有什么追不上的?”说这话的是杨长贵,此时他的表情只能用幸灾乐祸来形容,“我看哥哥追的上。。” “追不上的追不上的。”杨长帆连连摇头。 “相公,你谦虚什么?”老实吃饭的翘儿突然来劲了,冲公婆道,“刚刚包头巾,长帆才看了一次就学会了,第二次比我包的都好!” “包头巾算什么事……”老杨不以为然。 “这不好说!”吴凌珑却发现了其中的闪光点,“咱们哪个人小时候学包头巾,一次就会了?” “他虽是第一次包,却看了十几年了,没什么稀奇。”老杨不愧是老杨,很快就用科学方法解释了这件事。 “不争这个。”吴凌珑接着说道,“找吕秀才看看又没多大的事,还花钱了?” “你不懂,吕秀才巴不得多几个学生收钱,不管长帆好不好,他都会说好。”老杨放下碗,犹豫片刻说道,“要不这样,我考长贵一道题,让长帆看着,考完以后,长帆能照样复述下来,我就送他去吕秀才那里。” “这简单得很。”吴凌珑冲儿子道,“你听好了。” “……”杨长帆没得选,心里盘算着,无非就是考验记忆能力,自己一定要表现得非常差,让诸位死心,他可不想再经历三年高考五年模拟了。 只见老杨嗽了嗽嗓子,就此说道:“子谓颜渊曰,用之@#$%^@#$。” 杨长贵听完,毫不犹豫,直接答道:“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 这他妈什么啊? 杨长帆半个字也没听懂,不是因该问“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样的句子么?然后回答“做人要谦逊”就好了吧! 现在弟弟滔滔不绝的长篇拗口古文究竟是什么? 这些话真的不是这爷俩儿瞎编的么???这是印度语言么?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杨长帆一直认为,化学是世界上最无聊,最难学的东西,可他还是扛过了理综,从此忘却了除了h2o以外的一切化学公式。但在他眼前,不到十六岁的弟弟,正在狂喷比化学公式可怕一万倍的东西。虽然杨长帆一个字都听不懂,但里面好像是有韵律的!是有条理的!是讲逻辑的! 弟弟大概狂喷了一分钟时间,几乎一口气说完。 杨长帆看看左右,媳妇和娘貌似没有丝毫惊讶,该吃饭吃饭,你们没觉得弟弟被外星人附体了么?他才12岁啊! “嗯,这道例题背得不错。”老杨赞许地点了点头,而后望向大儿子,“这是最简单的一道八股,你记下多少?” 杨长帆目光呆滞,他本来也不准备说出来什么,可计划中是懂装不懂,大智若愚,这是一种风格,一种个性,一种装逼,但实际情况是,自己真的不懂,好丢人啊。 “记下多少说多少。”吴凌珑在旁加油鼓劲儿子,“你连看都没看过《论语》,能说出一二已经是出类拔萃了。” 母亲您太高看我了,我半个字都没记住,如果是“子曰”开头的话我兴许还能记住这两个字,但这次是一个奇怪的开头。 翘儿也在旁鼓励:“好好想想相公,不难的。” 不难你妹啊! “如何?”杨长贵也等着哥哥出丑。 好吧,这会儿杨长帆也没那么慌了,科举的可怕程度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一万倍,踏踏实实的承认自己是头猪吧,我智商刚恢复正常,你们要求也太高了。 杨长帆就此提了一口气,淡然扫视众人,昂首朗然道: “父亲,母亲,我一个音也没记住,一个字都没听懂。” 好丢人。 父母妻弟却都愣了,他们感受到的不是丢人,这没什么丢人的,他们感受到的是无耻。 为什么你一个字也没记住,却能如此泰然,气场如此浑厚? 人怎么能这么无耻? “好歹……”老杨咳了一声,磕巴道,“好歹能记住一个音吧?” “一个音也没有。”杨长帆斩钉截铁说道,“让家人失望了!我没有任何考试的才能!!” 好无耻。 “哥哥过谦了……”杨长贵反倒退让下来,表现出自己谦逊的一面,“我也只是早读了几年……” “不!跟早晚没有关系!”杨长帆指着自己,“我笨!注定只是个蒙祖荫的不孝子!平生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努力,让我杨家子孙满堂!这是我唯一能尽的孝道!” 不知道为什么,几人闻言,同时望向了林翘儿。 可怜的娃,有你好受了。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10 最次黄世仁 翘儿被大家盯着,发现不对,脸涨得要炸,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捂着脸逃遁而去。 “有什么不对么?”杨长帆望着剩下呆滞的三人问道。 老杨想了想,很快回到了科学思维的道路上:“你不是记不住,是不想记吧?” 必须的,儿子眼前表现出的坚定与霸气,实非凡人,如此坚定的表决心,必然是不愿参加科举。 “又记不住,又不想记!”杨长帆依然是如此的耿直。 “为何不想记!” “不想考试!” “为何不想考?” 累! 这个字杨长帆本欲脱口而出,却怎么想都不合适,真正的实话还是不能说的。他确实不愿受这份累,去向一个自己丝毫不擅长的方向努力,努力还不一定有结果,但话不能这么说,完全没有进取心会让人失望的,今后自己还要继承祖产踏实当地主,如果现在将懒惰暴露得太彻底,会让老杨觉得守不住家业。 要找个理由。 找什么理由? 杨长帆没有太多时间思考,课本上的答案脱口而出:“陈词滥调!误国误人!” 毫无疑问,全家人又呆滞了。 这次弟弟反应快,立刻驳斥道:“此言差矣,父亲就是通过科举得的功名,让我们杨家顶天立地。” “长贵说得对,快跟你爹道歉!”吴凌珑心下又骂了一次蠢儿子,怎么脑子好了更憨了? “不急。”却见老杨一抬手问道,“如何误国,怎么误人?” 杨长帆见此招有效,立刻答道:“全天下通学八股之法,千百业渐弛渐废。诸学子寄性命考试,落榜者郁郁寡终!” “你别说了。”吴凌珑听闻此言,已经要起身抽他了。 老杨却丝毫不怒,反而要燃:“说下去!” “天下之术,不止于文,富贵之途,不仅于仕!逼人毕其一生,只为背熟那四书五经,悲剧啊!” 吴凌珑已经放弃治疗了,人生就是一场悲剧。 这时诡异的一幕出现了,只见老杨眼眶竟有些红润。 “悲剧啊……”他跟着感叹道。 看着这样的老杨,杨长帆暗暗感叹,没看错,老丫的已经恨透了科举了。 “爹……”杨长贵完全迷茫了,想劝慰又不知道从哪里切入。 “你们走。”老杨黯然神伤,只摆摆手。 “走走走……”吴凌珑赶紧起身拽起儿子,准备到后面先揍他一顿再说。 老杨却抬手道:“你别走。” 杨寿全要留下大儿子私谈。 吴凌珑和杨长贵也看明白了,貌似……这话说倒了老杨心里,父子二人在这一刻产生了灵魂上的共鸣。 待二人离去,杨长帆就这么坐着,让老杨神伤着,片刻之后,老杨长舒了一口气:“这话咱们爷俩聊就好了,出去别说。” “是了,不要妄议朝政的道理我懂。”杨长帆这个是真懂,他来之前,就在2016年,一个绰号为x大炮的家伙刚刚因此吃了大亏。 “科举啊……科举啊……”老杨见大儿子果然明事理,这才叹道,“你娘说的不错,我确实早早就是童生案首,二十出头便成为举人,可那前前后后,谁知道我熬了多少个晚上,坐坏了多少张椅子,十年寒窗苦读,可结果呢?比我年轻的人中了进士,我除了一点特权,什么都没有,不说报效国家,我除了考试,还能做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了。” 他说着,感慨地望向杨长帆:“苦事,多说无益,我这辈子剩下的期盼,就是不要孩子再吃我这个苦,受我这个罪,最后落得什么都没有的结果。你这辈子,就这样,《论语》一个字也不要记,就要快快活活的,这比什么都强!” 欧耶。 老杨的想法竟然比预想中的还要偏激,我一定不会辜负您老人家的! “只是……”老杨说着,叹了口气。 只是什么?卧槽你别大喘气。 “我是个举人,才能免些差役,好让乡亲们挂靠些土地,一旦我走了,你若没有功名,这赋役一来,怕是你也守不住。”老杨这话说得相当诚恳。 就算是地主家,在万恶的封建压迫下,守家业也是很难的,除非你有功名。 具体来说,老杨家应该算是土豪劣绅,因为沾了举人的特权,得到了不少士绅阶级的待遇,这才有机会过舒服日子,一旦家里没功名了,身份上就会还原庶民,吃多少都要吐出去,吐给新一代有功名的人。 “父亲担忧的是,所以这些,都要靠弟弟了!”杨长帆进一步发挥了自己的无耻。 “你务必与他处好。”老杨甚至开始嘱咐了,“他是块读书的料子,日后若有了功名,你好沾光,所以我昨天就说了,不要计较过去,一家人好好活。” “父亲用心良苦!”杨长帆感动的要哭了。 “话虽如此,但长贵随了他亲妈,胸中撑不下事,若真中得功名,怕容不下你。”老杨也知道小儿子的脾气,思索片刻说道,“下午也不要找吕秀才了,你自己四处转转,看看喜欢什么,我想办法帮你安排,至少要有个安生立命的根本。” 可我就喜欢当地主收租啊…… “多谢父亲成全!” 父子俩的灵魂谈话后,杨长帆开始确信,迂腐的人也没有看上去那么迂腐,每个人还是有自己内心世界的,只是在这个环境没得选,不接着爬,就会被别人拽下来。老杨爬不动了,继续爬的任务落到了小儿子的身上,即便老杨恨透了科举,但这仍然是“活好”的不二法门,大家没得选,此恨绵绵无绝期。 出了厅,杨长帆撞到了弟弟,弟弟的表情很简单,就是一副我在偷听,哎呀被发现啦的表情。 “加油,弟弟,一定要考上案首!”杨长帆十分诚恳地拍了拍弟弟。 弟弟不会想到,这个祝福是真心诚意的。 回到房间,翘儿正拿尺子量相公的旧衣服,聚精会神,听到开门声也没有回头。 “回来啦?”她好像已经忘记了刚才的尴尬,“爹跟你说什么了?” 杨长帆上前一把搂住翘儿奸笑道:“让我尽快完成承诺,儿孙满堂。” 一般好人是不会奸笑的,杨长帆从而确定自己至少不是好人,最次也得是个黄世仁。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11 家乡 “大白天的……”翘儿扭捏了一下,而后转身反守为攻,开始认真地摸索杨长帆,“你别动,我再量量你的身材。” 杨长帆不及回答,肉体就开始被布条各种量了。 “量我干嘛?” “换新衣服!”翘儿理所当然道。 “这衣服挺合身啊。” “嗨!你原来不是那个啥么……老摔跟头,穿坏衣服,后来干脆不给你用好布了。现在你好了,得体面些,我跟娘要了些银两,明儿一早就给你买布做新的。” 翘儿量过后,提起笔蘸了蘸早已研好的墨,工工整整在纸上记下了尺寸。 杨长帆立刻来了兴趣,凑到她旁边望向纸张,虽然只是几尺几寸的事情,放在未来就是几个阿拉伯数字而已,但在翘儿笔下,却记了足足两行繁体字,算上准备纸笔的时间,这阵仗搞得着实太大了,生活处处是磨砺,杨长帆又发现了一件自己做不到的事。 没关系,老婆会做就好了,杨长帆欣赏着翘儿的字迹笑道:“呦呵,还会记账?” “也就会写几个数了。”翘儿连忙收起笔说道,“相公你只要好好学,比翘儿记得好。” “呵呵,你会就好了,让我安心当个傻子。”杨长帆上辈子学够了,这辈子指想安心养老,他看了眼天色,伸了个懒腰道,“也别明早了,现在就去市集吧。” “现在?”翘儿闻言立刻摇头,“赶不及了,咱们到了那边都收摊了。” 杨长帆这才反应过来,没有京东也没有沃尔玛,没有公交也没有自行车,对村里人来说,每次家庭采购都是一次长征。 翘儿见相公有些失望,决定用哄傻子的方法来哄他,上前拍了拍杨长帆问道:“你还想买什么?我看看钱够不够。” 往常,这招是屡试不爽的,一口吃的能糊弄他一天,但这次不同了,眼前的杨长帆不再那么简单纯洁,内心充满了各种无耻的欲望。 “咱们家好歹地主啊,还用考虑钱?”杨长帆对媳妇的态度非常不满,咱得赶紧败家败起来啊,耸什么! “哪有那么多钱!”翘儿就此开始比划算账,“入账佃租就那么多,多数老爷都要拿着,四方打点,又要保住家里的免役,又要跟其他官家交好。其余钱大头分给娘料理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下人的开支,哪个不要钱?还有就是你那个姨娘,每月总要置办些东西!对了,眼下小郎应考,这又是一笔钱。” 杨长帆觉得势头不对,打断了她冗长的计算,直接问道:“等等,你就告诉我,咱们两口子每月可以挥霍多少银两就好了!” 翘儿点着下巴思索道:“寻常来说,二两上下,这次你病好了,娘高兴,又单给了二两买布做新衣服。” “二两?二两?”杨长帆心下一惊,这不对啊,地主家不该这么省啊,说好的千亩良田呢?二两能做什么?买件新衣服?地主家就这鬼日子?我党怎么忍心推翻他们! “二两够多了啊!咱们又不用考虑吃饭的钱。”翘儿不可思议地说道,“我爹现在打渔,一年下来,落手里也就二三十两,去掉花费,经常还欠债的!要不是娘老接济我家,给我家拖债免债,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呢!” 吴妈英明,放长线钓大鱼,接济林老汉,讨得美人妻。 等等,还不是赞叹吴妈的时候,一个月二两,这地主少爷当的也太寒酸了,不说别的,拿这么点钱去买布,做出来的衣服都带着酸味。 杨长帆看着老婆,明明一代娇俏小美人儿,穿的却是农家姑娘的衣裳,完全没有地主婆该有的姿态,浑身上下连个首饰都没有,受苦了啊,受苦了。 翘儿却没觉得自己受苦,相反,这两天恐怕是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了。她也不管相公苦不苦,挽起他的胳膊道:“反正来不及去买东西了,我领你出去玩吧,平常这个时间你都要去玩的!” “玩……”杨长帆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茬,自己是很想玩,但和翘儿说的“玩”估计不是一回事,他想的是公子哥骄奢淫逸纸醉金迷,而不是傻子在夕阳下肆意的疯跑。 翘儿却有些迫不及待,拉着杨长帆的胳膊摇晃起来:“走吧,咱们去玩大铳!” “大虫?”扬长帆惊了。 “大铳!大火铳!” 铳(chong四声),想了很久,扬长帆才琢磨过味儿来,她说的应该是大炮一类的东西。 可那也不对啊,这年头大炮应该是稀罕东西,军队的重要资产,怎么能随便玩呢?还没开始用就成景点儿了? “在哪里?”扬长帆问道。 “就旁边啊,出了村子岸边就是。” “没人管?” “从前是千户所管的,但现在他们也不管,咱们村里人经常去玩的。” 出于好奇心,杨长帆还是随了翘儿。本该睡午觉的时间,二人却精神抖擞,三两步出了宅子。 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温柔的咸风扑面而来,杨长帆感到五官同时被冲击到了。 这天空还是蓝的,这海水还是清的,这对岸还是绿的,近处两三扁舟出江,远处七八只船入洋,好一幅舒适的美景! 杨长帆这才发现,老杨好算计,原来自家住的是海景别墅,出了门便见杭州湾! 再看东边,杭州湾的两岸之外,便是没有尽头的东海,杨长帆却知道,这海是有尽头的,且那尽头与这里不同,可并非善男信女歌舞升平。 在纯粹田园视觉的冲击下,杨长帆的精神为之一振,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话—— 天地如此之新,许多东西尚未命名! 翘儿看着相公振奋的神色,她自然不知道杨长帆在想什么,但直觉告诉他,相公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漫不经心,他的眼睛里,在表达着一些让人激动的东西。 “这里,就是我的家啊。”杨长帆闭目深呼吸,“真是个好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受环境刺激了,杨长帆还真生出了一些进取心,好环境好心情总会让人更好。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12 闲汉三兄弟 杨长帆十分激动,为了释放这股激动,他突然一弯身,左手搂在翘儿的腰间,右手托起翘儿双腿,口中爆发出了杠铃一样的大笑:“走,看大炮去。” “干嘛啊!好羞人的!”翘儿着急忙慌地挥拳砸着杨长帆,红着脸求他放下。 这是不可能的。 杨长帆再一次失算了,抱着老婆在艳阳下肆意的奔跑,原来是这样一件美事。 然而他却低估自己的影响力了,杠铃般的大笑吸引了坐在村口的闲汉,胡家三兄弟看着杨长帆像疯牛一样奔过去,打招呼都来不及,倒也见怪不怪。 胡大看着杨长帆掀起的的扬尘调侃道:“杨家大傻,在床上该是一把好手吧。” “是不是好手不好说,至少翘儿那小娘子是禁不住喽。”胡二表情心有不甘,“这傻子,要不是生在举人家,早死多少次了,翘儿还轮得到他糟蹋?” “说到死。”胡家老三纳闷儿道,“好像听蒙古大夫说,昨日大傻已经咽气了啊?还琢磨着翘儿若是成了寡妇,兄弟几个能不能讨口剩的。” “是啊,我也听说了。”胡二吐了口吐沫骂道,“傻子命够大的,还活过来继续糟蹋了咱们翘儿。” “怎么着,看看去?”胡三奸笑道,这个人是真的奸笑。 “走!” 胡家三闲汉就此起身拍了拍屁股,大摇大摆朝岸边走去。 其实说是村口岸边,到底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抱着翘儿疯跑一半,杨长帆就开始喘了,翘儿怕他再病,死命要下来,二人这才牵着手走剩下的路,杨长帆在欣赏美景的同时,也从翘儿口中了解了自己的家乡。 沥海村地处杭州湾南,曹娥江边,往南要渡河才能到会稽县城,东边紧挨着沥海千户所,行政上虽然受会稽县管辖,实际生活却离沥海所更近一些。 早年老朱朱元璋定下了卫所制度,相当于在全国上下划出数百个军区,由军人世袭管理,屯田自给,不少卫所的地域名称甚至延续到了现代,天津卫、威海卫大抵如此。老朱想让军人世世代代在卫所里保家卫国,实际实施起来却困难重重,简单来说卫所军人缺乏起码的人权与快乐,自给自足也成为了一个笑话,当军人们压抑到一定程度就会开始逃亡,近在眼前的沥海千户所就是如此,按照编制来看,好歹是个千户所,该是一千来人的小镇规模,可实际上能动的人最多三百,能打的人恐怕三十都不到了,管理也愈发松散,本来上面给配了门大炮御敌,结果沦为了附近居民的娱乐设施。 转眼间走到有些破败的堤岸,杨长帆也看清了这台大铳,跟后来旅游景点的大炮比起来,虽然黝黑的机身没什么锈迹,看上去崭新一些,但从构造上来说,却简陋了许多,它在视觉结构上只有炮管,没有炮身,地上筑起一个水泥垛子,将两米多长的炮管支撑起来,炮身跟垛子是钉死的,炮身后面有一根几十厘米长的杆拖在地上,供人随时抬起,调整方向瞄准。 海事与军事永远是密切相关的,身为海事学院机械工程专业研究生,对于各种炮自然不陌生,结合上时代与此炮的特征,不必多想,这一定是一台佛郎机铳。 到底是跟专业相关,面对所有学者都不曾有过的考古机会,杨长帆还是产生了一些研究的兴趣,别的东西不及确定,他首先走到炮的前端,尝试把拳头塞进炮口。 翘儿跟着绕过来,见丈夫的傻样子嗤笑道:“你要用拳头堵大炮?” “我在估算口径。”杨长帆大概比了比,自己拳头完全无法塞进炮口,这门炮的口径足足比自己拳头小了一圈,自己身材比常人高大一些,拳头长度大概十来厘米,这么推算下来,这门炮的口径应该在75毫米左右,基本符合学术材料。 “口径?”翘儿饶有兴致地问道,“就是炮口有多大么?” “对。”杨长帆点了点头,拍了下炮身感怀到,“炮口是决定大炮杀伤力的核心因素,这个炮口不算大,但防御这里足够了,还有更大的炮,比这个大两倍,三倍,甚至十倍的炮。” “妈呀!”翘儿惊道,“那还不把房子给轰没了?那样的炮可千万别到海盗手里!” “呵呵……”杨长帆强笑一声,严格来说,这炮其实就是从海盗那里传过来的,不过不是中国海盗,也不是倭寇,而是葡萄牙人,当然葡萄牙是后来的发音,根据这会儿的发音习惯,我们将葡萄牙称为“佛郎机”,因此这炮也叫佛郎机,或者佛郎机铳,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迄今为止,明朝在与葡萄牙的武装冲突中从未吃亏,并且获得了这个制炮技术。 杨长帆抚摸着炮身,感受着钢铁年代的前奏,口中问道:“这铳用过么?” 翘儿摇了摇头:“反正我没见用过,据说南边海盗和红毛子多些,偶尔会用。” 不必多说,红毛子就是葡萄牙人了。 “来,我教你打炮!”杨长帆也不去多想那些恼人的事情,只拉过翘儿到大炮后面,让她搬起大炮尾部的杆,兴致勃勃地瞄准起来。 这才叫玩儿么。 “这个我会!”翘儿熟练地双手握杆,有模有样地瞄准起来,口中还假装发泡,“咚!咚!咚!” 杨长帆笑道:“还真行,会瞄准,那你会发炮么?” “这个谁会,当兵的都没几个会的!” “我会啊。”杨长帆乐呵起来,“现在给我炮弹火药,我发给你看。” “吹牛!” 杨长帆也不辩解,只摇头一笑。 二人正玩儿在兴头上,胡家三兄弟终于追上来了。 未见到人,胡大的声音老远喊了出来:“小娘子!又跟大傻打炮呐!!” 您这措辞真是太地道了。 “不跟你们玩,快走!”翘儿头也不回,只专心打炮。 杨长帆回头望去,也记起了这三位,这一看才觉得,根本是仨矮子么,一米五多的身材摞一块也就一层楼高。 虽然身材上有劣势,但这三兄弟却讲排场,嘴里嚼着,手上玩着,走起路来左摇右晃,若不是穿得太破烂,还真像纨绔子弟。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13 来真家伙了 “嘿!杨大傻!”胡二踏上一步叫到,“听说你死了啊!” “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杨长帆立刻回话。 胡二瞪大眼睛惊诧道:“你咒我!” 杨长帆回答更快,“我咒你全家祖坟。” “你你你……”胡二傻了,他感觉自己才是大傻。 “怎么回事?”胡大也有点懵,指着杨长帆道,“你……你知道我是谁么?” 杨长帆只一摆手:“我管你是谁,滚远些,这地方我占了。” 地主二代,好歹得有点土豪劣绅的气势。 “嘿呦!!”胡三撸起袖管子就不干了。 “且慢。”胡大一把拉住他,神色严峻,“不一样了,不一样了,咱别欺负他了……” 胡三一想也是,到底是举人家的大少爷,从前智障,欺负欺负就得了,现在貌似清醒了,真要跟你们玩起来,倒霉的肯定是老胡家。 胡二连忙挥手冲林翘儿道:“翘儿,你过来,咱们聊聊。” “翘儿是你叫的??”杨长帆两眼一瞪,“滚。” “不……你这……”胡二有点儿怕了,“我找翘儿,不找你。” 杨长帆闻言,放下了炮筒子,回身走到三人面前,撸起袖管:“我打了你们白打。” 胡家三兄弟感觉一个巨人立在了他们面前,这次是精神上的。 平日捉弄嘲笑杨长帆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作为**丝能踩这样的富二代于脚下,再顺便调戏一下小媳妇,也算是一种自我安慰,恐怕这以后是不可能了。 杨长帆见三人呆愣不动,这便抬手,他说的是真的,以自己的身份,打了他们白打,土豪劣绅就这样,村里的乡绅都是站在自己家这边的,这破事儿你到县里上访也没用。 三兄弟感受到了可怕的威压,没有丝毫犹豫,同时回身,朝着村子亡命狂奔。 “打人啦!” “大傻杀人啦!” 翘儿看着三人的样子,捂着胸口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他们就这点出息!瞧你吓的他们!” “我没吓唬,我真要打。”杨长帆这才收手回来,“这等鼠辈欺负我多年,就没人管?” “嗨……”翘儿收起笑容安慰道,“你的情况……谁会管,再说……算了。” “再说,是我弟弟带的头,对吧?”杨长帆又笑了起来。 “你也别怪小郎。” “这事儿我不怪他。” “你哪来的京腔?”翘儿突然道出了困扰许久的疑问。 “别在意细节……”杨长帆嗽了嗽嗓子,京腔是遮不住了,干脆也别伪装口音,直接说道,“我弟弟欺负我,这能理解,换我可能玩儿的更狠。我气他就一点,昨天不该那么逼你。” “这不叫逼。”翘儿瞳中闪过一丝忧伤,楚楚可人,“倘若你真死了,我能陪你,这也是最好的归宿了。” 杨长帆看着这样的翘儿,忍不住又上前搂住她,柔声道:“别说这话,咱们活的比谁都长,今后你看我的,咱们扬眉吐气活着,比谁都扬眉吐气。” “呵呵……”翘儿依在相公那过于宽阔的胸膛上,闭上眼睛,平生头一次真正享受到丈夫的关怀,真正男人的臂膀,幸福得就要哭出来,“不用那么扬眉吐气,好好过就是了。” 二人就这么抱在一起,享受着静谧与幸福,让时间慢慢流逝,慢慢变老。 可没变老多久,后面就又传来了叫嚷声,杨长帆心下骂了句娘,这仨混蛋怎么没完了,他刚放下翘儿回头就慌了。 这次可不是那三位,而是正儿八经的军爷,还挺热闹,一股脑来了七八位。 中间两人头戴红缨盔,身披长袍甲,看样子是军官,其余兵士则都包着硬头巾,马甲一样的皮甲裹在身上,手中各自提着东西,步伐散乱地跟在二位军官身后。 走在最前面的军官黝黑富态,简单来说是个黑胖子,他其实老远就开骂了,只是小两口忙着你侬我侬,根本没听清,这会儿黑胖子走到他们面前已是怒不可遏,瞪着眼睛大骂道:“哪里来的顽民!这铳是你们能碰的么?” 翘儿整个人一个哆嗦,赶紧拉着杨长帆老远鞠躬道:“大人我们错了,这就走。” 黑胖子走进一看是年轻女子,气消了一些,不再看二人,只摆手道:“走吧,告诉你们村里人,从今往后,再踏进这里一步,杖二十。” “谢大人开恩,一定转告。”翘儿颤声回了一句,而后头不敢抬,拉着杨长帆便要撤。 杨长帆也不傻,富二代一定要欺软怕硬,碰到******还是该耸耸,这便低头跟着翘儿准备闪人。 “等等。”另一位瘦些的小胡子军官却发话了,“擅闯防事重地,女儿家都知道不对,你这么大个子,不知道请罪?” 杨长帆愣了一下,而后转身作揖:“给大人请罪了,草民不该擅闯。” 黑胖子又摆了摆手,让他们快走,黑胖子本身是没心情追究的,他也知道军纪有多么涣散,这里根本没人管,村子里人早拿这里当游乐园了。 杨长帆谢恩后又要抱头鼠窜。 却奈何又被叫住了。 “等等”小胡子军官一抬手,再次将二人喝住,“你站直了,看着我。” 不好!杨长帆暗叫一声,不会是娘子太貌美了,这帮兵痞有非分之想吧?这才第一次出门啊,不给个准备时间啊!要不要这么绝? 杨长帆不得不回过身,低头叫苦:“贱内粗鄙之貌,害怕扰了大人心情。” 他得说清楚,这是我老婆,法定夫妻。 小胡子闻言愣了一下,随后破口大骂哦:“谁他娘的说她了,说你呢,站直了抬头明白么?!” 扬长帆闻言更紧张了,你对我感兴趣? 可没办法,他不得不站直身子,挺胸抬头,俯视诸位军人,最难的是表情,要表现出恭维与恐惧,不能真的俯视众生。 “这傻大个!”黑胖子这才发现这人有多高,下意识骂一句过后问道,“家里有田么?” “有……”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14 打炮儿 黑胖子随即摇了摇头:“朝廷在募兵,饷不亏你的,吃不饱可以过去。” “呵呵,他家田可不少。”小胡子看清杨长帆后才说道,“这应该是村里那位举人的孩子。” “举人?姓杨的那位?”高个军官颇为惊讶,又上下打量了杨长帆一番,“不像读书人啊。” “我听杨举人说过,大儿子有先天之疾,是个傻子。”矮个军官解释道。 “看着不傻啊?”高个军官又打量了一遍杨长帆,想了想不能太草率,于是非常认真地问道,“你傻么?” 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当然,杨长帆是不敢这么说的。 “谢大人惦记着我,草民病刚刚好,现在正常了。” “哦哦。”黑胖子点过头后,语气客气了一些,“代我向杨举人问好。” 呦呵,还挺给老杨面子? 中举的人果然不一般,这帮兵痞都得注意点。 “那两位世伯,侄儿告退了。” 二位还是大大低估了杨长帆得便宜卖乖的无耻,刚问个好,就成亲大爷了。 “哈哈哈!”黑胖子晃着手指大笑道,“身材像打仗的,说起话来还真是个读书人啊!罢了!你们也不必急着走,看我们发一弹吧!” 翘儿看着这帮兵痞有些害怕,她虽然天天玩炮,可要真打起炮来,终究有恐惧,只好偷偷拉一拉杨长帆,还是想跑。 “小娘子怕了?”黑胖子看翘儿害怕的样子又来劲了。 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几个老炮儿级兵痞聊两句就虚了,杨长帆赶紧说道:“娘子你先去那边,我沾两位世伯的光,见识见识。” 翘儿使劲摇了摇头,揪着杨长帆就是不撒手。 “哈哈哈!”黑胖子又是大笑一声,转而冲兵卒命道,“填弹,试发!” 几名兵士连忙提着家伙儿围着炮身开始忙活,杨长帆随了翘儿,稍微退了一两步,免得炸膛误伤之类的事故。 可只见那几位大头兵忙了半天,却都是瞎忙活,始终没有发炮的意思。 “利索!给我利索点!”黑胖子骂道。 “千户……我们真的不会啊……”一位中老年兵士叫苦道。 “我****个……”黑胖子闻言立刻变脸,上前一脚踹在倒霉兵士的屁股上,“养你们作甚?” 老兵被踹了个跟头,也不敢喊疼,只立刻起身再去忙活。 “不发一弹,全给我挨打!”黑胖子又骂了一句。 这会儿小胡子凑过去说道:“千户,不怪他们,咱们这里本来会发铳的,也就是灰蛋子一人。” “他不跑了吗!!!挨千刀的!”黑胖子骂道,“明日都司的佥事就来了!他们不会,你让我来发铳么?” “不一定要发铳的……”小胡子劝道,“此前都司别的大人也来过,例行公事便是。” “这位不一般。”黑胖子苦恼地摇头道,“他每到一个地方,最先看的就是防事,看防事,最先看的就是铳。” 杨长帆老远听着,大概也听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浙江布政司,相当于浙江省政府,而浙江都司,相当于浙江大军区,都司的佥事,听起来是都司里面的大官,怎么也得是副省长级别的干部。而面前的黑胖子被大家称为千户,想必是沥海千户所的最高领导,可这里毕竟只是千户所,最高领导撑死了是个市级干部,差距还是很大的。 可不管如何,那位佥事听上去是个明白人,到哪里都先关注火炮的事情,看来非常清楚武器装备的重要性,这已经初具现代战争的思维了。 奈何军纪涣散,沥海所唯一会打炮儿的灰蛋子成逃兵了,要说沥海所也真够混的,整个一个千户所,就一个人会打炮儿? 这边杨长帆还在研究行政级别,那边小胡子也有些慌了。 “这位佥事大人真这么喜欢铳?” “你当我怎么知道的?”黑胖子无奈摇头,“他先去过其它所检查过的,据说都记下在本子上了。” “记这个干什么!” “拿你的把柄呗!” “那如何是好?” “我自有安排。”黑胖子满面愁容摆了摆手,抬头见几个傻兵还是没弄出个所以然来,怒斥道,“明日佥事大人来了,见你们连使铳都不会,全都得杖打你们信不信!” “千户……我们真不会啊……”老兵哭丧道,“点火的地方都找不到……” “哎呀!”黑胖子急得抓头,他知道打这帮兵也没用,而且他自己也有说不过去的地方,因为他自己也不会打炮。 小胡子见状,回头冲杨长帆夫妻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赶紧走,现在不是看打炮了,是看笑话了。 “相公,是不是看不到开铳了。”翘儿悄声问道。 “好像有麻烦。” “你不是会么?”翘儿乐呵起来,“刚才还吹牛,说该有的都有,你就能耍铳。” “嘘……” 在这种严肃的时候,翘儿的笑声格外刺耳,只见黑胖子突然回头,想骂二人,却忍住了,最后只叹道:“哎……瞧瞧咱们这样子,女娃都笑话咱们。” 估计翘儿但凡丑一点,杨长帆但凡不是富二代,黑胖子就直接拿他们发泄了。 杨长帆又瞄了眼手足无措的兵士,痛下一番抉择后,才远远说道:“诸位兵哥,这是子母铳,要先将子铳取下来的。” 老兵一愣,看了看手上的铳,又抬头问道:“怎么取?” “这……”杨长帆想撸起袖管上,却玩了个骚,欲迎还拒,“所里的事情,我还是……” “别别别别别!!”黑胖子看着杨长帆突然激动地结巴起来,“你懂?” “略懂。” “我的好侄儿啊!!!”黑胖子两眼瞪得极大,三两步跑过来,亲自拉着杨长帆往这边来,“你可得帮俺啊!” 这下换翘儿慌了,玩蛋了,自己本想笑丈夫吹牛,结果笑大了,丈夫跟自己吹牛也就被笑一下,惹怒了这帮兵痞,可就倒霉了。 如今丈夫已经被拉走,没人注意她,她不及多想,立刻回身开溜,为今没别的办法,只能叫真?举人过来平事儿了。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15 子母铳 翘儿这一回头才发现,堤岸边上已经聚集了不少村民等着看打炮,所里的军户倒都不敢过来,怕看了千户的丑。 胡家三闲汉也混在其中,看热闹是少不了他们的,见翘儿独自跑回来,老大老远问道:“怎么个说啊翘儿?这铳是打还是不打?” 翘儿没理他们,推开众人朝家跑去,如果丈夫真惹恼了这帮兵痞,指不定会被打成什么样子,要是又打出事儿来……我的天啊,自己这命怎么能这么多舛! 翘儿是跑了,村里人还在看,而且是以嗑瓜子的姿态在看。 “怎么大傻过去了?” “他打铳?” “看样子是,刚才他好像说自己会打铳。” “这怎么可能啊!他会骑铳是真的!” “哈哈哈!看吧,有意思了,千户脾气可不好!” “是啊,真把千户惹恼了,他爹也没脾气啊!” 胡家三闲汉听着乡亲们这么聊着,心情也是好了许多,你不是变聪明了么?不是就你聪明么?这下聪明过头了吧? 杨长帆可没心思理会他们,被黑胖子拉到铳前后,随便一摸便找到了机关,轻轻一按,一抬,本来卡在母铳内的子铳便取出来了。 “呦呵!侄儿有手艺啊!”黑胖子大喜,“这铳咱们当兵的不会用,你倒是给玩明白了!” “侥幸,侥幸,托世伯的福,我原来天天在这里研究,还是能摆弄两下的。”杨长帆也不耽搁,冲兵士道,“几位兵哥,有擦布么?” 老兵在箱子里翻了翻,还真找到一块油布,赶紧递给杨长帆。 “你们看这里。”扬长帆指着一个极小的孔洞道,“这里是火门,长久未用,已经堵了,要用力擦一擦。” 话罢,他使劲抠了抠,擦拭几下,把堵住孔的灰锈擦掉,原来针眼儿那么大的孔,变成了比小指细一些的大孔。 “怪不得!”老兵一拍脑袋,“我就说打铳要有插火信的地方!左右找不到,原来是堵了!” 杨长帆笑道:“这怪灰蛋子,他没尽职维护。” “先别管什么灰蛋子了,然后呢!”旁边黑胖子看有戏,火急火燎催促道。 “世伯稍候,我先检查一下。”杨长帆拿起子铳,左右搬弄了几下,确保没有锈住,没有破陋,而后又同样检查了一遍母铳。 佛朗机炮的创新在于子母铳,弹药存在子铳内,发射完毕后可以直接换上另一个填弹完毕的子铳继续发炮,就像手枪打完一梭子子弹后,直接换一个新弹匣一样,属于比较前卫的设计,大大方便了时间。 同样地,更复杂的机械结构,也必须进行更严谨的检验,即便到了现代,仍会有炮兵发射事故,炮损人亡。 杨长帆确定一切安全后,开始指导兵士们帮忙。 简单来说,古今中外的火炮发射,大抵就是三步。 一,瞄准,这现在不需要了。 二,上火药,把火药塞进火槽内,砸实。 三,填弹,把炮弹塞进膛内。 四,点火,点燃火药,用火药瞬间的爆炸力,推进炮弹。 至于炮弹能走多远,有多大杀伤力,这就取决于炮和弹的性能了。 黑胖子和小胡子就这么看着杨长帆娴熟地指挥兵士填弹准备,实在惊得够呛,这么高端的技术活,怎么也得是打了几年仗的铳兵才懂的吧,要么就是大名鼎鼎的神机营的,杨大傻凭什么能这么利索? “五连发的子铳,填弹完毕。”杨长帆亲手将准备就绪的子铳安回母铳,相当于把弹匣插进了手枪内,随后,他指挥兵士将火信(其实就是一截绳子)插入火门内,与火药相接。 一切就绪,他才回头道,“世伯,可以开了。” “侄儿请!” “铳,还是得兵士来开,我没资格。”杨长帆果断把最后一步工序交给那位老兵,指着火信道,“你把这里点燃就可以了,开第一炮的光荣,应该属于您这样的老兵。” “我?” “对对。”杨长帆正色点头后,冲两位军官道,“咱们先退远些,许久未用,难免有危险。” “好好。” 随着杨长帆和两位军官后撤,除了那位老兵外的所有人也都后撤了,留着可怜的老兵,拿着火镰发呆。 老兵本来很感激杨长帆,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能帮这么大的忙,可现在老兵觉得他很无耻,把风头出完,然后躲到一边去,让老同志玩儿命,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能这样? 没办法,杨长帆对这东西的制造工艺没什么信心,自己也丝毫没有表达出勇武的意思,还是把表现机会交给长辈吧!现在看来,两位军官也都很自己一样,是很谦让的人,大家手拉手退后八丈远,同样深(tan)明(sheng)大(pa)义(si),相当志(chou)同(wei)道(xiang)合(tou)。 老兵无奈,只得心里求了句神仙,敲镰去点火。 围观村民老远见着要点火了,杨长帆和两位军官远远避开,也不知是谁带头,往后退了几步,搞得其他人跟着盲从,都往后退了退,真开铳谁也没见过,不知道杀伤力有多大。 这会儿,翘儿终于领着吴凌珑与杨寿全气喘吁吁前来救场,老杨推开众人走到前排,见儿子跟两位军爷谈笑风生,老兵已经点燃了一截火縻子,当场懵了。 “怎么个情况?”吴凌珑立刻拉住旁边的老翁问道。 “杨夫人,您儿子能耐!”老翁见了地主还得客气,往好了说,“当兵的不会开铳,杨少爷正教他们呢。” “他?”吴凌珑远远眯眼看着儿子,心道,你当个傻子的时候,也就闯砸碗之类的祸,现在好了,忽悠起军爷了,吴凌珑不及多想,使劲给了丈夫腰间一下,“还不快过去?” “去了怎样?”老杨没有前进半步,只苦着脸道,“都这份儿上了,还能停下?” 吴凌珑心道也是,牛都吹出去了,停不下来,当即又冲翘儿道:“去取你姨娘那镯子过来。”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16 讲究 翘儿当即心领神会,真出了事,搞坏了炮,千户怒起来老杨是压不住的,为今只能破财免灾了。 身后忽然传来刺耳的女声:“这怎么行!那是我嫁妆啊!” 不知何时,赵思萍母子也跟过来看热闹了。 “先取来。”老杨关键时刻没有犹豫,“真送出去,再给你买。” “我那么好的镯子……”赵思萍死立在原地,她从来都是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的人,如今为了救那傻子,搭上自己的镯子,说什么也不干。 杨长贵却一咬牙,冲父亲点了点头:“事关重大,我去取。” 话罢,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赵思萍一副要哭的表情,坑娘啊你这是。 正此时,远处一声隆隆闷响! 轰…… 大家都不再争,而是望向那架荒废已久的火炮。 不远处海面上泛起一坨不矮的浪花。 炮口还在冒着黑烟。 老兵则捂着脑袋蹲在旁边,显然是吓坏了。 “好!!!”千户大吼一声,“再来!!” 老兵蹲在地上捂着头,快哭了:“还来啊千户……” “试三下。”千户正色点了点头,粗中有细啊。 老兵无奈,重新把炮口瞄向了正确的方向,插上了引信,如法炮制,他忽然觉得这也没什么难的,跟放爆竹差不多。 轰…… 这次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看得清楚,那炮口如何猛然后坐,铁弹如何砸进水面,虽然射程只有可怜的几百米,但这已经足够壮观了。 老兵也驾轻就熟了,不等千户吩咐,自己开始忙活下一弹,就是这炮密封工艺不太好,冒出来的火烟实在呛人。 “这次我来!”黑胖子见如此安逸,放炮的瘾上来了,执意上前拿起了火縻子,亲手点燃了第三炮的引线。 轰…… 事不过三,这炮,终于会打了。 “哈哈哈哈!”千户大笑着看着远处的水花,冲老兵道,“我打的比你远。” “那是,您是将军我是兵。”老兵连连恭维。 “屁话,这是手艺,你得比我打的远才行。”千户笑骂一句,而后冲其他人挥手道,“都过来,再让侄儿给大家讲讲怎么收铳。” 大家这才围了过去,杨长帆也确实得负责善后事宜,火炮保养非常重要,直接关系到火炮的安全和寿命,由于这个炮没有膛线一类复杂的东西,保养起来其实也很基础,该擦的擦干净就好了。 杨长帆走到炮前,伸手在子铳上面探了探:“现在太热,得等凉下来。” “等,等,等。”千户大方摆手,拉来其余兵士,“烦请侄儿再跟他们说道说道,明日务必稳妥。” 杨长帆恭敬不如从命,开始一系列简单的培训,这会儿小胡子凑到千户身旁悄声道:“杨举人也来了。” “哦?”千户遥望过去,果真看见了一个明显比其他人有文化的身影,当即挥手到,“老弟,这边请!” 杨寿全愣了一下,自己跟这千户最多也就几面之缘,怎么就成老弟了。 他也没功夫多想,尽量保持体面和冷静地走上前去,客气作揖道:“给千户,副千户请安。” “免礼免礼。”千户大笑道,“你这大儿子,可帮了我大忙了!” “犬子不才,望大人海涵。”杨寿全再次赔礼,依然是书生那一套。 “有什么不才的,才,特别才!”千户上前拍了下老杨大笑道,“本来我还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子,这么大个子,想让他去府里当募兵的,你说这事!” 旁边小胡子陪笑道:“是啊,举人之子,有的是大功名的机会。” 老杨无奈摇头笑道:“大人错爱了,犬子早过了读书的年纪,四书五经可谓一窍不通,大字半个不识。” “哦对对……”千户敲了下自己的脑袋,“那是可惜了……” 谈笑间,杨长帆已经培训完毕,凑来这边汇报:“世伯,没问题了,原理很简单,做一次就都会了。” “好,好,好!” 老杨简直不能理解,这儿子怎么能跟初次见面的人如此之亲,在他眼里这帮千户之类的家伙,别管品级如何,到底是糙人,没必要结交,自己这儿子认叔叔大爷倒够快。 正此时,杨寿全的另一个儿子也跑来了:“父亲,取来了。” 杨寿全神色一紧,你娘的,不用送了,这不肉包子打狗呢么! 杨长贵来得急,玉镯子都没包上,也没放盒子里,就这么捧来了。 千户一看,顿时两眼冒光,老杨老杨,你实在太客气了,当哥哥也得给你面子不是。 杨长贵却还当自己是来救火的,来了就跟二位军爷请安。 小胡子当即给领导介绍:“这位是杨举人家的二公子,沥海村的神童。” “虎父无犬子啊!”千户非常虚伪地赞叹一句过后,眼睛毫无掩饰地盯住了他手中的镯子,“你们这是……太讲究了,杨举人太讲究了!” 老杨十分尴尬,明明儿子帮了他的忙,还要再送他东西,这太蠢了,这镯子好歹也值几十两银子的。 远处,赵思萍的眼泪已经快流干了,这事儿怪谁……到底怪谁才好?到底哪个儿子傻? 一时之间,老杨不甘心送,千户也不好直接拿,场面相当尴尬。 杨长帆看得清楚,不用费多大心思就猜出事情的原委,他回身望了望空旷的海湾,一个无耻的想法就这么冒了出来。 他果断踏出一步,从弟弟手上拿来了镯子,贡到千户面前:“世伯,咱们两家毗邻,这么久还没怎么来往过,这是侄儿的不对,礼尚往来,聊表心意,还望世伯笑纳。” 送礼,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技巧。 “讲究!!”黑胖子那是必须要笑纳的,一把接过镯子,满脸堆笑。 千户虽是正五品,却是军事干部,远没有同级的政治干部那么风光,军区就这么大,还不断有逃兵,而且军区的人都过的很惨,他实在没什么油水能刮了,如今都司新官来视察,肯定还要打点,这镯子,尺度刚刚好,省得自己割肉了。 可老杨的肉终究被割了,他只好忍着委屈跟着赔笑:“长帆说得对,该多走动。” “对对对!礼尚往来,我庞取义也是懂规矩的人!”千户当即抬手在大腿上一拍,“走走,去我府里吃酒!”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17 军区 “这……”老杨眼皮抽搭了一下,这孙子,吃一顿酒算还我一个镯子的礼?不行,千万不行,他赶紧婉拒,“明日长贵去县里应考,家里还要准备。” “哦哦,应考是大事。”千户转而望向杨长帆,“你应考么?” 杨长帆摇头。 “那就走吧,磨蹭什么。”千户一把搂过他侄儿,冲老杨到,“杨举人,走吧。” “……”老杨愁到了骨子里,跟这帮家伙有什么好结交的,就算是七品知县,也比这五品千户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杨长帆也知道他愁,就此说道:“父亲,您还要帮长贵温习,我去陪千户吃酒就好了。” 老杨叹了口气,木已成舟,只得冲庞取义赔礼:“千户见谅,今日实在……” “理解理解!”庞取义又非常虚伪地拍了拍杨长贵,“你可得好好表现,搞不好咱们沥海能出个状元。” “谢千户。”杨长贵满面激动,真的是被鼓励到了。 “对了,那个谁。”庞取义突然想到了什么,跟杨长帆道,“去我家吃酒,你婶也在,不如叫上侄媳一同前来,要不她唠叨,咱们喝不痛快。” “好。”杨长帆点头应了。按理说讲究的家庭,男人聚餐女人是没有上桌资格的,有人妻身份的妇女,更加不方便与其他男人同桌,但杨长帆他大爷不讲究,杨长帆也就干脆不讲究了。 杨寿全是不愿翘儿参与的,本想阻止,但见儿子毫不顾忌,跟千户聊得兴起,也只得不好再说什么。 就这样,杨长帆夫妇跟着千户回家联谊了,剩下老杨一家子相当迷茫。 “你啊……”老杨指了指小儿子,无奈叹息一声,也不好指责,“也不怪你,都是为了救你哥哥。” “父亲,这不是救到了么?”杨长贵满脸不解,他没看到发炮成功的盛况,只道自己真的救了哥哥。 “罢了,走吧,明日还要赶考,别多想其它事。” 父子二人落寞地走到人群前。 这会儿村民已经在看下一出戏了。 “镯子!我的镯子!!”赵思萍坐在地上干哭,谁拉也不起。 老杨还是讲究面子的,只走到她面前沉声道:“再买就是了,别丢人现眼。” “镯子啊!天底下哪还有这么好的镯子啊!!”赵思萍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吴凌珑俯身劝道:“思萍你放心,我跟老爷一起想办法,三月前指定赔给你。” 赵思萍琢磨了一下,继续假哭:“也不一定要镯子……” “三十两。”吴凌珑咬牙道。 “三十两……”赵思萍抬头瞪了吴凌珑一眼,“三十两就三十两!” 她随后冲儿子道:“长贵,扶娘起来。” 老杨摇了摇头,率先走了,吴凌珑紧随其后。 “是长帆不懂事,回来我教训他。”吴凌珑自然知道丈夫的心思,第一时间帮儿子承认错误。 “他懂,他太懂了。”老杨哼了一声,回话道,“他不是傻,他是有意结交庞取义。” “那个糙人,有什么好结交的?” “关键,不值得下这么重的礼。”老杨还是有些心疼,“我给知县送的,都没这么重。” 吴凌珑无奈,咬牙道:“你放心,欠思萍的我来补。” “不都是家里的。”老杨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天色,“凌珑啊,你说,现在教导长帆,还来得及么?” “……”吴凌珑不知如何回答。 四书五经还是其次,关键是礼仪和为人处世,别说是地主家,就算是大官家的子弟,交友不慎挥霍无度,把家败干净的都大有人在。老杨家,也没那么多镯子给杨长帆败。 另一边,村民们真正见识到了杨大傻的华丽转身,一时间也难以散去,叽叽喳喳开聊。 “神了!大傻还真会开铳!” “嘘!别叫人家大傻了!” “对对,杨大少爷……” “这么看,大少爷如今也不软啊,咱们村保不齐以后就听他的了。” “轮到二少爷,也轮不到他管事吧?” “对,二少爷天资聪颖,考个功名不在话下,大少爷可就……” “所以啊,他不急着结交千户找后路呢么。” “他家地那么多,找什么后路?” “是啊……找什么啊……” 胡家三兄弟听着乡亲们的议论,已经彻底慌了,他们用尽自己的一切智慧,推理出了杨长帆贡镯的唯一可能——找兵痞来揍咱们哥儿仨。 地主欺负起小农来,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他们想多了,吃他们不需要兵痞,他们的命也值不上一个镯子。 这边,几位兵士将发炮的家伙儿运回库里,杨长帆夫妇则跟着两位军官折返军区宿舍。其实沥海所的规模也并不比旁边的村子小,虽然现在惨到只有三四百军士,但每位都是携家带口的,官方规定,你一家子都是军户,子子孙孙都是军户,没有调动升迁的话,永远都要在这里镇守,因此沥海军区,也有着自己的生态圈。 而千户庞取义,自然就是这里的皇帝,生产军事人事政治都由他来拍板,因此一路上不管头目家属还是小兵兄弟,见了他都客客气气行礼,相当威风,搞不好比知县还威风。 翘儿躲在杨长帆身后走着,不时偷瞄来往军户,实在憋不住了,揪了下杨长帆悄然问道:“相公,这里的人看上去都不太高兴啊。” “没有自由,高兴不了。”杨长帆捂着嘴用更小的音量回话,“这边日子应该比咱们村还苦些。” “还可以的。”翘儿苦笑道,“没我嫁你前的时候苦。” “怎么说?” “我跟我爹一直住船上。” “渔户?” “是吖。” “那你皮肤怎么保养这么好的。” “我爹从不让我干重活。”翘儿咧嘴笑道,“他就怕我糙了,不好嫁。” 杨长帆畅笑道:“有时间我去看望他老人家,好好谢谢他给我娇养出了个小妖精。” 一路聊着,几人到了千户宅邸,独栋的院子,比老杨家宅子稍微阔气一些,但很有限,庞取义还要留小胡子,小胡子推脱要准备次日的视察,先行告退,庞取义也就没强留。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18 千户的一生 一进院子,庞取义立刻大嗓门喊了起来:“大红!来客人了!厨房的,做菜上酒!” 他话音还未落下,房中妇女的骂声就传来了:“来什么客人!又是找人喝酒!” “这次真是客人,读书人!” “我呸!”伴随着吐沫星子,妇女终于踏出房门露出真容,穿着普通衣裳,骂骂咧咧,但其实长的不难看,就是有点糙。妇女老远走过来,看到是对夫妇后,口中暂停,上下打量起来。 主要是杨长帆夫妻太逗了,身高落差三十厘米,男的傻大憨粗,女的小巧可人。 庞取义连忙拉着夫人介绍道:“这位是咱们旁边沥海村杨举人的大儿子。” “杨举人?大儿子?”妇女上下又扫了一圈杨长帆,“不是个傻子么?” 真是臭名远扬啊。 “不傻,谁说我侄儿傻了?”庞取义赶紧让夫人改口。 “给将军夫人请安。”杨长帆赶紧领着翘儿作揖问好。 “嘴够甜的,一上来就叫好听的。”妇女哼了一声,不以为然,突然转头望向丈夫,“袖子里什么?” “啊?什么啊?”庞取义一惊。 “藏什么啊?躲得过我?” “这……”庞取义心中骂了一句,只得交出刚刚得到的镯子,“这是咱侄儿献给你的。” 只见妇女立刻改变了状态和态度,一把抢过镯子揉了揉,然后看着杨长帆像看见亲儿子一样:“哎呦诶!侄儿啊!这是何苦呐!来来来,里面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庞取义从来就不在沥海食物链的顶端。 四人这便往厅里走去,将军夫人非常亲切地拉着翘儿,不住赞叹她水灵,她相公有出息,她公公能耐,出口成章,非常娴熟,落座后,还主动去泡茶,吩咐厨房,翘儿也懂事,跟着一起去了,不打扰男人说话。 庞取义与杨长帆坐在厅首,却是一脸苦相。 杨长帆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安慰道:“世伯,女人家的首饰,早晚还是要落到女人家手里。” “侄儿,我也不瞒你。”庞取义是个直来直往的人,当即解释道,“明天都司的将军要来,那镯子我本是想借花献佛的,不是我当大伯的不讲究,我这里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好歹是正五品,不至于吧。 “那晚点,跟婶好好说呗。” 庞取义一拍大腿,想骂又不敢骂:“她吃的,能吐出来?” “世伯,侄儿有一事不明。” “说。” “那位将军究竟有多厉害?胃口这么大?” “胃口多大还不好说,但不一般。”庞取义认真地解释道,“那位将军世代军官,早年就中了武举人,军功赫赫,此次来浙江,就是来升官的。” “明白了。”杨长帆点头道,“世伯高瞻远瞩,要为将来打算。” 庞取义叹道:“也没那么多打算,就是觉得这位将军不一般,提早打点,没坏处。” “可跟婶婶,解释不通这道理。” “可不是,娘儿们哪懂男人操的心!”庞取义唏嘘长叹,“现在好了,只能送几尺上好的布帛了,寒酸!” 杨长帆也觉得挺寒酸的,如此威风八面的千户,竟然连这点事都做不了主,当然这也说明千户也没那么富裕,不然没必要跟个镯子较劲。不过也无所谓,杨长帆的礼到位了,千户的礼到不到位跟他没关系。 “嗨,要我说,夫人高兴,这比什么都好,孝敬那位有前程的将军,不一定有什么结果,但夫人有了新镯子,笑在世伯面前,这是真的。” “也罢。”庞取义也没法再纠结下去,“至少这个把月,她见了我不会喊粗话了,这比什么都强。” 正聊着,茶水端来,不过并不止是庞夫人和翘儿端来的,同来的还有一位黑胖少女。 这几乎不用想了,能长得这么饱满,一定是庞将军的女儿,丑得圆润,丑得有风格,从表情服侍上来看,这位黑胖少女应该还未嫁人,进得厅来放下茶具,见了杨长帆,捂着脸问了声好,而后羞涩退去,这真是噩梦一样的经历。 庞大将军的人生苦恼,看来是很多的。 送过茶后,庞夫人和翘儿又去厨房忙活。 庞取义深吸了一口气:“看见了么?” “什么?” “镯子。” “哪里?” “我女儿手腕上。” “……” 可怜的镯子,估计这闺女比较难嫁,需要重量级嫁妆。 “咱们别喝茶了,直接喝酒吧。”庞取义想尽快忘掉这一切。 “好。” 庞取义没了聊兴,尴尬许久,直到酒坛子来了,咣咣两碗下肚,状态立刻变了,也不管杨长帆的态度,就这么跟他谈起了自己的人生。 他的千户也是祖上传下来的的,这是很爽的一件事,虽然没有文官那么吃香,但一个千户所也够他吃的。不过现在情况变了,海盗越来越嚣张,浙南和广东已经损失惨重,近在眼前宁波东边的舟山,已经乱得不成样子。按照庞取义的推断,朝廷已经不得不开始重视起这件事,无论是军事人才的调动,还是近来开始的募兵,都预示着加大海防的力度,不过这并不代表会主动出击。海盗是打游击的,碰到大股军队会躲,最远可以躲到日本去,因此现阶段还只能以防御为主。 这意味着,庞取义没法当个舒服的千户了,跟可怕海盗作战的日子已经进入倒计时,之前没有遭受过袭击的沥海也变得危险起来。他打算下重礼给那位都司将军的根本用意也很龌龊——您老将来排兵布阵的时候,给咱们安排在安全的地方。 杨长帆听到这番言论,其实是很蛋疼的,他觉得自己够不负责任,够龌龊无耻的了,但跟这位将军比其实是个进步青年,这位将军已经完全丧失了军人的作风与气骨,像这座千户所一样烂在这里,他好歹也算个世代高级军官,他都是这样的思想,普通军士还怎么作战?海盗可都是亡命之徒,要是真不要命进了杭州湾,往沥海冲,怎么守? 前世杨长帆也是随我大****的海军出航的男人,他们不仅有保家卫国的决心,甚至还有开疆拓土的野望,而现在在杨长帆面前借酒消愁的,只是千百位明朝堕落军官中的一位。 改变他?别闹了,自己比他还惨。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19 东南西北 “世伯心系国防,侄儿佩服”杨长帆顺应了庞取义的无耻,举碗钦佩状。 “哪里的话,也都是为了咱们沥海的百姓”庞取义完全不动脑子跟着这话干杯,其实稍微矫情点的人,会认为杨长帆这句话是讽刺。 放下碗,杨长帆正色问道:“按照世伯的意思,海盗很快会打到咱们沥海” “不会。”庞取义很有自信地摇头道,“沥海这边,他们暂时还是不敢来的,绍兴、杭州可不是他们说来就来的地方。我的意思是,如果全面开战,这里会受到波及,但无论是朝廷还是布政使司,都不愿全面开战。” 杨长帆完全不理解为什么不全面开战,这么发展下去只会让对方越来越强悍,不过他延续了虚伪的性格,颇为正色地说道:“对待倭寇,确实要用些计谋手段。” “倭寇”庞取义愣了一下,而后才答道,“对对,里面是有些倭寇。” 杨长帆本意是将海盗们称为倭寇,以为这样比较官方说辞,不想庞取义完全不讲究官方说辞。 为什么叫官方官方首先要居高临下,我们自己是文明人,其他的都不是,北边来的叫狄,南边叫蛮,西边叫戎,东边叫夷,加起来北狄南蛮西戎东夷,总之都不是什么有教养的东西。通常东南西北这帮家伙一来,就会让官方遭受很大的损失,甚至还有过亡国的情况,从一个方向来很难对付,从两个方向来就炸锅了,偶尔有三个,甚至四个方向同时来的情况,那就是灾难了。 现在的时代也不简单,处于炸锅阶段,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两个来炸锅的都不是很强,具体到这两位的民族,官方友好地称呼他们为北虏和南倭。 北虏不必多说,成吉思汗的后裔保持着旺盛的耐久力,几百年来从未放弃过回到中原过舒服日子的梦想。 南倭自然就是眼前跟庞千户聊的,不断骚扰东南沿海的海上势力。不过南倭是官方说法,把破坏人民生活的责任完全推给了日本人,就连后来的教科书基本也是这么聊的,不过作为海事专业人士,杨长帆自然清楚,这个阶段的“南倭”们,最多只有30是真正的倭,大头儿都是由中国人组成的,通常是中国海盗雇佣活不下去的倭人帮忙抢劫,其中也难免有汉奸主动给倭人指路抢劫的情况,不过海上主要的非政府势力,依然掌握在中国人手中。 因为庞取义是官方的人,所以杨长帆用了“倭寇”这个措辞,看来是自己多心了,现在官方并没有强行将他们全部定义为倭寇,这比未来的教科书要实事求是一些。 热菜上桌,两个男人暂时放下了家国情怀,与女人们共同进入了家庭情怀。庞取义很照顾杨长帆的感受,并没有让女儿一起来吃饭,黄花大闺女还是得藏着掖着。 不得不说,千户家吃的比老杨家要豪华一些,海鲜河鲜都上了,鱼虾贝蚝都有,纯天然无污染,杨长帆夹了口鱼,大大叫好。 “这鱼是你家翘儿炖的。”将军夫人笑道,“还是吃自己媳妇做的顺口。” “哪里的话。”翘儿连忙谦虚道,“我一直住海上,别的不会,光会做鱼了,还是夫人做的菜好吃。” “都好,都贤惠。”庞取义已经喝进了状态,一面吃一面笑道,“我在家一个月,不一定有这么一顿好的,侄儿啊,你婶儿是真喜欢你啊。” “那可不,刚刚侄媳都给我讲了。”夫人看在镯子的面子上称赞道,“这帮兵不会开铳,多亏了侄儿教他们,这可是大功一件。” “哪里哪里,再给他们些时间,也能研究出来的。”杨长帆说着拿起了生蚝,也就是牡蛎,应该是烤熟了,但上面什么都没撒,搞得他不知道怎么吃。 翘儿很懂事地将醋碟推了推:“蘸醋吃。” “哦哦。”杨长帆这才夹着烤生蚝在醋里沾了一下,入口咀嚼,还不错,鲜是鲜,不过蘸着醋吃真的是一般般,暴殄天物,明明蒜蓉生蚝才是唯一的真理,生吃芝士什么的都去死。 “侄儿爱吃蚝,就多吃。”夫人看杨长帆嚼的有滋有味,干脆将烤生蚝的盘子换到张逸夫面前,口中笑道,“这东西好,男的吃了更好。” 她说着,又推了推翘儿:“你们有孩子了么” “还还没”翘儿不好意思地低头。 “那可不行,赶紧让长帆多吃。” “吃不了这么多。”杨长帆觉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引出自己想聊的事情了,便借着生蚝问道,“这些海鲜,都是咱们自己采的” “所里渔船去采的,出去就有。”庞取义也管生产,非常清楚,“不过咱们这里没那么多,往东南去沿海多些,但现在乱,也没那么多了。” “有人养么”扬长帆又问道。 “养你说种海田” “对对。” “河、湖里还有些渔场,咱们沿海还真不多。”庞取义思索道,“种海田产量不稳定,又怕别人偷,少有人种。” 杨长帆乐呵了,海水养殖他可必须懂,老家就干这个的,下午站在堤岸那边,第一反应就是这么好的水域,怎么没人搞这个。 “侄儿还真想试试。”杨长帆抿着嘴说道。 “你家田不少吧” “也不多啊”杨长帆叹道,“再说田地有佃农来,也用不着我做什么。” “嗯”庞取义“嗯”了一声,没往下接,他也不知道接什么。 没办法,杨长帆只好进一步说道:“咱们所里,租海田么” “啊租”庞取义满脸不解。 杨长帆立刻比划道:“就是把一片海域围起来,租给人种。” “这是海啊,你还真想种啊”庞取义当即乐呵起来,“河里,有不少能人,能把渔场弄的有声有色。海里种,没那么容易的侄儿。” 庞取义当个笑话听了,他夫人却未必,当然这完全不是出自于对杨长帆能力的信任,而是别的原因。 ...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20 海田 “你别说话。”庞夫人喝止了丈夫,非常机敏地冲杨长帆问道,“租钱怎么算” 卧槽,翻脸就这样啊,合适么。 也好,这么比较直白,杨长帆琢磨了一下说道:“也按亩算吧,一亩一年多少合适,我也不知道。” “哎呀什么多少合适”庞取义当即一拍桌子,“你真想玩就大胆去,沿着所里的海岸搞去。” 庞夫人眼睛一瞪:“你闭嘴,听我的。” “嗯”庞取义立刻低头。 庞夫人随即转向杨长帆:“婶儿不是算计你,咱们实话实说,租海田在律令上一直没说法,东南那边有官府在租,没人管就是了。别的都不难,难的是护着海田,周围渔户多,保不齐哪个不要脸的进来偷你的田,辛辛苦苦种一年,被人偷个干净就不合适了。” “说的是”杨长帆点了点头。 “所以你看,你也是自己人,你的田,你伯伯肯定要帮忙护着,有人擅闯,还要给打出去,这就要出人,出力。” “是,少不了开支。” 庞夫人接着说道:“这要别人来,给多少银子我们都不敢租的,怕麻烦,可既然是侄儿你,你伯伯和我咬咬牙,倒是可以破例。” “那谢谢了。” “至于租金,你看,我们人手也不多” “婶啊我也直说吧。”杨长帆觉得她要狮子大开口,赶紧说道,“这只是我刚刚的一个想法,还没来得及和父亲商量。我也只能用每月家里给的开支做这些事,多了我给不起,只能作罢。” “哎呀哪那么麻烦”庞取义还是要面子的,收了人家那么好的镯子,还跟这儿矫情,太过分了,况且那是海,又不是田,完全不紧俏,要多少有多少,当即抬手,“这事” “这事听我的。”庞夫人立刻又将丈夫压了下去。 庞取义抬手在空中僵了片刻,而后转为举杯,孤斟自饮:“听你的” “五亩海田,一年时间,你爱种什么种什么,婶没坑你吧” “没有”杨长帆松了口气,看来你还记得脏了我一只镯子。 “时间要是再长,或者还要更多海田,你伯伯就要冒险了,护田的人手也得增加。” “侄儿明白。”杨长帆已经凑足时间算了账,接着说道,“咱们每五亩算一块,每年租金一两,您看如何” “二两。” “” “哎呀大红”庞取义要劝。 “你闭嘴。” “好” “相公”翘儿听得势头不对,拉了拉杨长帆道,“要不回去跟爹先商量一下。” “不必,我能做主。”杨长帆一咬牙,“二两可以,但要确保海田的安全。” “天雷海啸不敢说,寻常渔户小贼是不敢来的,你东西少了分毫,租金不要了。” “好”杨长帆终于拍板,“谢过婶婶。” “哪里的话。”庞夫人乐了,拿起坛子给他碗里倒酒,“咱们可说定了。” “说定了。”杨长帆举起碗,表示自己的决心。 “定就定了吧”庞取义无辜地举碗,干了这杯。 庞夫人横刀直入谈买卖,无疑坏了庞取义的豪情,后面聊得也没太大意思,大家也吃饱了,就此散席,庞取义亲自将杨长帆夫妻送出老远,见夫人回去了,才拉着杨长帆道:“侄儿你想种海田,种就是了,不该要钱的” “世伯,给了钱我也踏实,毕竟要所里的兵士帮忙护着,不能让他们白忙。” “这倒是可我还是”庞取义觉得有些对不住杨长帆,这么个大礼,自己的回馈有点寒碜,可想来想去,自己是所里的人,也没什么能回馈杨家的,正经的军屯田他吃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往外租,估计也只有划些海田了,“回去帮我跟你爹问好,今后有事,直接来这里找我。” “海田的事找婶可以么” “可以,她说话比我管用。”庞取义自嘲了一句,看着还挺享受天天被媳妇干。 拜别千户大人,翘儿才苦恼起来。 “相公,不跟爹打招呼,这么定了好么” “不用打招呼,咱们拿每月的零花做这事就够了。” “钱还是其次。”翘儿皱着小眉头发起愁来,“我就怕爹不满你跟所里人结交,他老人家张口闭口,瞧不上这些人。” “你顾虑的对,我回去跟他好好说。”杨长帆拉着翘儿的手笑道,“可你也得知道,现在你丈夫是个敢作敢当的人,有能耐做想做的事。” “这是当然。”翘儿使劲点了点头,所有又露出疑容,“只是” “只是什么” “我不喜欢千户一家子。”翘儿如实说道,“可既然相公要结交,翘儿也跟着。” “为什么不喜欢。” “听他们说话,看他们做事,没半分气骨。”翘儿哼了一声,“连小郎都不如,简直跟姨娘” “呸呸”翘儿说着,赶紧闭嘴,“不能说家里人坏话。” “哈哈。”杨长帆大笑道,“说吧,就咱俩,咱俩的话,只有咱俩知道。” “简直跟姨娘不分上下”翘儿这才说完,“瞧他们见着镯子的样子” “你是不是也在怪我。”杨长帆柔声问道,“跟他们接触,如此低三下四,逢迎谄媚。” “不敢”翘儿使劲摇头,“相公一定有相公的用意,因为想种海田,不得不结交他们。” “嗯,你能理解就好了。”杨长帆说着,正视翘儿,双手搭在她肩上,“你相公我啊,不是多么深明大义的人,也不敢保证自己不做错事,但你得信我,信我的心是对的。” 他说着,拉着翘儿的右手贴在自己胸口:“能摸到么。” “嗯”翘儿进入情境,有些被感动。 “那我也摸摸你” “又使坏”翘儿赶紧避开。 杨长帆又响起了杠铃般的笑声:“别的我不敢保证,但你一定会过好,今天送出去的那镯子都配不上你,你得戴更大的,更好的。” “有的吃就好啦。”翘儿双手背在身后,蹦跶起来,“现在这样,就很好啦。” “还早呢,这世上还有太多的好。”扬长帆叹道。 翘儿反问:“不也有太多的坏么” 这还真把杨长帆问住了,他对世界的理解,其实并不一定比翘儿多,要体会那好,也许也难免会沾上那坏。 “嘴巴还挺厉害。”扬长帆摇了摇头。 “翘儿是不是说错话了” “你身上,没有错字。”杨长帆拉着翘儿的手道。“走,回家滚床去。” “你这说辞都是哪里学的” “哈哈” ...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21 迂父 杨长帆夫妇摸黑回家,下人给开了院门,见面就指着书房说老爷还在等着,看来今儿的事还得解释解释,杨长帆让翘儿先回房,独自踏上了被训的道路。 别看老杨的身份是地主,但还有个像模像样的书房,名为闻海斋,估计沿海文化人的书房有不少都是类似的名字,杨长帆咳了一声,这才叩门。 这会儿老杨正看着杨长帆完全看不懂的书,儿子进来后也没放下,只问道:“怎么样” “挺好。” “先喝口茶吧。”老杨皱了下眉头,把茶壶往前推了推,“又是酒味又是腥味。” “没办法,得应酬。”杨长帆谢过父亲,自己倒了杯茶解口干。 “跟他们有什么可应酬的。”老杨依旧不满,“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兵痞。” “跟父亲直说,我寻思着做点产业,要千户帮忙。” “他能帮什么” “海田。” “”老杨顿了顿,突然起身在书架上一通翻找,终于取出了一本,放到杨长帆面前。 杨长帆定睛一看,勉强能懂,口中嘟囔出了书名:“王祯农书。” “你把这个学透了,再搞什么海田也不迟。”老杨哼了一声,“你把世间的事想得太简单了,别说种海,给你块田你都种不活。” “父亲教训的是,我拿走看了。”杨长帆无意理论,拿起书就要开溜。 “去吧,你读透了,我考过你,再出门。”老杨摆了摆手,也打算结束谈话。 哎呀尼玛。 杨长帆赶紧打开出随便找了一页,随便望向一行,看了半天大概是这么些字 因物制器用靡他,田夫已见伐长柯。一勾偃月镰新磨,置之叉头行两鐹。 不仅无法理解,而且不全认识,能看成这样已经是极限了。 看着杨长帆费解的表情,老杨这才想起来:“对了,你还不识字,先从识字开始。” 于是他又起身,这次找了一沓书出来,一起堆给杨长帆:“天下就数你脑子快,也不必找先生了,自学即可,不懂的地方来问我。” 杨长帆看着这些可怕的教材,头一次感觉汉语拼音和简体字是多么美妙的东西。 他并不是不好学,有时间的话会把如今的文字语言格式搞清楚,但那是随手补课。 彻底吃透自己没那个才华,也没那个时间,除了读书,世界上有太多事可以做。 没办法,即便不愿也得逆来顺受,杨长帆把这些书摞在一起:“我慢慢学。” “踏踏实实学。”老杨不望提点一句,“先把这些学好了,再谈海田。” “这”杨长帆有些不忿了,中午的时候您老还那么慈祥,让咱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怎么扭脸不认人了。 老杨依然没放下书,用余光瞥了杨长帆一眼,有些得意地说道:“也不逼你学,只是你现在要做事,总要先学会道理,若是不种海田,也便不急着学了。” 威胁裸的威胁 “父亲的意思我可以这么理解么。”杨长帆抿嘴琢磨道,“想不读书可以,那就踏踏实实管家里的田。想出去做事,就要读书。” “大抵如此。” “何必” “长帆啊。”老杨终于放下书,长叹一口气,“你若在家管管田,不懂道理也就罢了,可现在出去跟人打交道,这书是必须要读的,不然丢的是脸,败的是家。” “我不懂。” “你大字不识,当然不懂”老杨终于吐出了自己的怨念,“不怕别的,就怕你败家,今天是镯子,明天就是金子,今天是送礼,明天就是赌博,你这么搞下去,多少家业够你败的” “” “从前,我确实也没教训过你,这是我的不对,所以我对你也没太多要求,不惹是非就好。”老杨来了兴致,一口气往下说道,“可现今,我不管你,就没人管你了,想出门可以,先读够书。” “你坚持认为我在败家”杨长帆觉得胸口有点闷,翘儿都能理解自己,可为什么父亲不能。 老杨确实不能理解,在他眼里读书是唯一的出路,文化是仅有的脸面,虽然他已恨透了科举,但这并不代表他排斥读书。字都不识就出去,不就是鬼混么能做成什么 “不是败家是什么我拿镯子是救你,你却拿它当礼”老杨见儿子执迷不悟,猛然抬手,重重拍在案上,随后指着儿子怒目而视,“你有什么资格自作主张你种海田,拿什么种不还是家里出钱我不给你,你也会管你母亲要,多少够填多少够败海田能不能种成不好说,跟庞取义那边吃肉喝酒才是真的吧” “你办事不吃肉喝酒的” “我懂道理,知分寸,读的书比你说的话还多你懂什么” 骂到酣处,外面叩门声响起,吴凌珑的声音传来。 “别动气,长贵睡了,明日一早要去县里。” 杨寿全这才压下了嗓门,冲外面道:“你也进来,好好教训他” 吴凌珑这才进房,看了儿子一眼,有几分埋怨,又有几分心疼,叹了口气后,三两步上前扶杨寿全坐下:“他不懂事,这谁都知道,没必要动肝火。” “不懂事还不能训了”杨寿全虽然坐下,但气头未消,指着杨长帆骂道,“这刚头一次出门,就跟兵痞送礼吃酒去了,再由着他,还不拿宅子田地去赌了” 吴凌珑连忙冲杨长帆摆手,眼色不停:“赶紧过来,跟你爹道歉。” 杨长帆长舒一口气。 完全没法交流了,午间的灵魂畅谈都是假的,自己跟杨寿全之间依然有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可杨长帆没动肝火,他理解杨寿全为什么不理解自己。 “是儿子顶撞您老了。” “嗯”杨寿全见儿子服软,这才停了骂,可依然喘着粗气。 吴凌珑赶紧帮老杨揉起胸口,转头呵斥杨长帆道:“还不快走。” 杨长帆知道,儿子跟父亲是没的辩的,转身就要走。 “书。”杨寿全点了点桌上,指向那一堆厚厚的书。 杨长帆回过头,皱眉望向父亲。 “拿回去,给我好好读”杨寿全见杨长帆的表情,立刻又来了火儿,“不读通了别给我出去现眼” 看着趾高气昂的杨寿全,杨长帆心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我明白,你是为我好。 但没办法,我有自己的路,自己选的路。 杨长帆心下已决,表情也变得坚定,清清楚楚回话:“不读。” ...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22 逆子 杨寿全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眼睛颤声道:“你再说一遍?” “不读。” “逆子!!!”杨寿全怒极,抬手起身抓起茶壶砸了过去,正砸在杨长帆额头。 一声闷响过后,又是一声脆响,茶壶摔在地上碎了,杨长帆脑袋上却只是被砸红了一点点。 “干嘛啊!这是干嘛啊!”吴凌珑立刻按住丈夫,回头喊道,“你先出去!!别激你爹了!!” “儿子想通了。”杨长帆岿然不动,郑重望着杨寿全,“儿子顽固不化,谗酒败家,今后只怕还会给家里添麻烦,脏了父亲的脸,不如早些自立门户,自生自灭。” “你!!!”杨寿全面皮一抽,声音愈发颤抖,“要分家?” “还望父亲成全。”杨长帆语气毫不退让。 “好啊你!好啊你!你有出息!!”杨寿全挣脱了妻子,冲上前去,想抬手打杨长帆,却只抬着头,儿子比他高太多,不好打,他只好回头冲妻子道,“你说说他!” 吴凌珑看着父子二人,心中一个个念头闪过,片刻间,表情变得冷静下来。 男人,有男人的想法,有男人的世界。 “长帆,你为何执意分家?”吴凌珑望着儿子定睛问道。 “儿子要去所里种海田,父亲不许。” 吴凌珑随即望向杨寿全:“这是好事,有何不许?” “大字不识,不学无术,能做成什么?” 吴凌珑沉吟片刻,叹了口气:“寿全,我后面说的话,可能会惹你生气。” “这逆子都把我都气成这样了,还能如何?!”杨寿全终是一挥手,“说!” 吴凌珑提了口气问道:“你熟读四书五经,春秋史记,满腹经纶,你倒说说,你又能做成什么?” 随着吴凌珑话音的落下,场面顿时凝滞,好似油灯上的火焰都结冰了。 是啊,杨寿全把世间的书都读了,又能如何? 除了用举人的特权当个地主,还能怎样? 种田的不还是佃农? 盖房子的不还是木工? 活到现在,除了吃农户,还做了什么? 不说治国安邦,连那么一点点财富也从未创造过。 吴凌珑太清楚这一切了,这一句话直接砸在了杨寿全的心口。 “你怎么……你们怎么……”杨寿全的气焰好像瞬间也被浇灭了。 “就事论事,这事我认为错不在长帆。”吴凌珑也铁了心说道,“至少他有一颗向上的心,这就是好的,咱们当父母的,要支持。” “把一个家都支持进去?” “好歹要先试试。” “我若不许呢?” “……”吴凌珑沉吟片刻,咬牙道,“那长帆也到时候了,可以自立门户了。” 听闻此言,杨长帆立刻一股暖流流过心间。 “呵呵呵……你们好,你们好!”杨寿全心下极是苍凉,冷眼瞥着杨长帆哑笑道:“只怕他是气血上头,等真立了门户败光家产,过不多久就又回来讨了。” “谁啊?谁要自立门户啊?” 这恨不得仰到房顶的声音,准是赵思萍又来了。 赵思萍本已睡下,听着这边吵了起来,自然要凑这个热闹,在外面她早听了个透,这会儿披着单衣散着头发进屋,心中那叫一个窃喜,可面上该严肃还是得严肃,思想态度上也要第一时间站队,毫不犹豫地讥讽道:“我说长帆啊,那镯子还没还给我,这就急着走啊?” “镯子我还。”吴凌珑沉声将其打回。 “姐姐啊,不是说镯子不镯子的。”赵思萍看了眼老爷,立刻又换了副讲道理的嘴脸,挽着吴凌珑的胳膊苦口婆心劝道,“主要啊,这孩子们的事情,大人还是不能任由着。你看长贵,不听话的时候就得打,不读书的时候就得管教,这才能咬牙学到现在。如今长帆懂事了,也成年了,犯了错就更不该纵容了,你当败家子都怎么出来的。” 吴凌珑心下不忿,立刻反驳道:“我儿子做的是好事歹事,用不得你来分说。” “那是,轮不着我。”赵思萍立刻放下了她姐姐的胳膊,又挽起了杨寿全的胳膊,扶着他老人家一步一步走到椅子前坐下后,这才加重语气说道,“家里的事,还是得老爷定。” 吴凌珑也不好再说什么,一道望向杨寿全。 “嗯……”杨寿全已过了怒头,对杨长帆也几乎彻底失望了,“有志,鲁莽,不过一线之隔,你要立户我不拦你,但丑话说在前面,你不学无术,分你家业也只有败的,你若识字读书,像长贵那般懂事,还可以多分些。” 言下之意很清晰,你非要现在出去,那别指望从老子手里拿走多少! 杨长帆十分确信,达到杨寿全的出山要求,至少要赔上个四五年,如果喜欢,读就读了,但他不喜欢,非常不喜欢,世界是如此的开阔,为什么偏偏要把自己关在书经里? 反过来说,偏偏就是环境逼迫太多人把自己关在书经里,才有了今天。 就算是书,除了他们眼前的之乎者也,也还有太多太多。 杨长帆有自己的路要走。 “儿子只借家里一些银两种海田,其余一概不要。” “你!!你还真要走!!”杨寿全心头的气焰死灰又复燃,他本想威胁一下杨长帆,让他知难而退,不想他愈战愈勇,可先前放话出去了,也没法收回。 旁边赵思萍听得那叫一个心花怒放,她决定不给老爷收回的机会。 “有志气!长帆有志气!!!”赵思萍立刻又换了副嘴脸,一百个钦佩,“老爷,我看长帆是真有出息,要自己做事业,不沾家里的光,这就没有不成全的道理了,男人到了岁数,也该出去闯一闯。” “哎呀……”老杨说不出是恨是悔,连连摇头,用尽最后的方式威胁道,“你可什么都拿不走,银两也算借的!到日子要还!” “那镯子也算我头上,一年内还。”杨长帆轻描淡写,扛下了一切。 “有骨气!”赵思萍开心得要炸了。 杨寿全抬头恨恨望着儿子,最后一次抬手指着他道:“你可不要后悔,没了我,你什么都不是,立了户就不要回头!” 杨长帆用完全的沉默回应了他。 “男儿说话算话!立字据!”杨寿全也不再给儿子机会,拍案起身,亲手操起纸笔,慷慨文字,苦中有恨,恨中有悔,可这些都不重要,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脸。 不多时,一纸《分家契》挥洒而出。 杨长帆痛快接来,粗扫一番,好歹是看懂了,人一旦急了,写出来的东西也不再那么晦涩,契上说得清楚,杨长帆分得50两白银,此后不再与杨家财产有半分关联,他没再说半个字,只三两步走到案前,将契拍往桌上一拍! 抬笔蘸墨!签字落名! 杨长帆三个大字,顶天立地砸在了契上。 “哎呦,会写字啊!”赵思萍也不闲着,火急火燎拿着印泥过来催促道,“还要按手印的。” 杨长帆抬手在指上沾了红泥,就要按下的时候,杨寿全憋不住说话了。 他知道跟杨长帆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望向妻子:“凌珑,你不再说什么?” 吴凌珑脸上没太多表情,只淡然道:“路,要自己走。苦,要自己咽。。” 杨寿全万念俱灰,闭上眼睛,摆了摆手。 抬手,按下。 清晰的指印永远落在了契上,从此杨家的祖产,跟他再无半分瓜葛。 “走,都走。”杨寿全往椅子上一瘫,再没了摆手的力气。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23 爱妻 三人出去,刚刚关好了书斋房门,赵思萍就忍不住兴奋,当起了好人,拉着杨长帆道:“明儿一早啊,姨娘帮你收拾东西,用的上的都拿走。” “这倒不必。”杨长帆礼貌地搬开赵思萍的胳膊,“你记得,这事先别跟长贵说,别扰了他考试的心情。” “哎呦,真惦记着长贵呐!”赵思萍一副猫哭耗子的神色,“我替长贵谢谢你。” 赵思萍高高兴兴回房了,留下母子二人在院子里。 月色下,杨长帆脸上刚硬的线条没什么波动,吴凌珑很确定,他长大了。 “多谢娘刚刚的支持,没你支持,我没这勇气。” “人活着要么向亲,要么向理。天底下咱们娘儿俩最亲,你又占理,娘肯定向着你。”吴凌珑这次没有埋怨杨长帆,而是露出了非常慈祥的笑容,“儿啊,外面的人,可跟家里不一样,你再苦,再累,也得咬牙给我撑着,摔了跟头再疼,也得给我爬起来。” 母亲啊,说你严,你慈。 说你慈,你也严。 “还有。”吴凌珑抬手摸着儿子的脸颊,只想想多再看看,多喜欢喜欢,“翘儿是个好媳妇,你可别让她受委屈了。” “是,这也是我怕的。”杨长帆叹了口气,“我的想法是,能不能让翘儿先留在家里,等我有了根基再接她走,现在的情况,我怕照顾不全。” “这个成,我回头跟你爹说。”吴凌珑肯定了这个想法后,露出无奈的慈笑,“儿啊,你也够狠心,到头来又把我们孤媳寡母扔下了。” “我尽快接你们。”杨长帆这话是咬着牙说的,自己真的亏欠他们娘儿俩了。 “还来劲了!娘要是也跟你走了,等你走投无路的时候,就真没半个人照应了。”吴凌珑摇头一笑,“我得留下,受多少委屈也得留下。” 杨长帆看着母亲,心头一酸:“孩儿不孝,病刚好,就要走。” “该走的,该走的,留在这个家里,也没什么出息。”吴凌珑痛下了一番决心,这才放手转过身去,怕儿子看见她掉泪,“你回去吧,娘怎么都行,最后一晚上,好好陪陪翘儿。” 话罢,她怕自己忍不住再唠叨,快步抹着泪回房了。 杨长帆跟着长舒一口气。 去除了家庭的限制,无疑也同时去除了家庭的庇护,在这样的世界活下去,只有靠自己的双手了。 人都是贪的,杨长帆想着当个地主二代过逍遥日子,但才一天,他就发现这样的日子根本不够,他还想要更多更多。主动分家自然有气血上头在里面,但最根本的,还是他与杨寿全对世界认知的根本不同,杨长帆要甩开这道枷锁,错不在四书五经,而是只有四书五经。 走到东厢房前,里面灯依然亮着,翘儿一直没睡,也没出来,就好像外面的世界跟她没任何关系。 进了房,翘儿早已经烧好了水,只待杨长帆洗漱。 “回来啦。” “回来了。” “到底还是跟爹吵架了。”翘儿吐了吐舌头,依然俏皮,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也想了很多,只是现在,她不愿再给杨长帆压力了,尽量露出与世无争的笑容。 杨长帆实在忍不住,上前捏了下她的小脸儿,又不敢太使劲,怕捏出水来:“不仅吵架了,还分家了。” “都听到啦!”翘儿呵呵一笑,轻描淡写,没显出多在意。 “没跟你商量,你不怪我?” 翘儿拿起毛巾,在盆里浸了热水,而后把杨长帆按在椅子上,一边给他敷脸一边说道:“相公拿主意,只要咱们在一起,怎么都好。” “还是翘儿好。”杨长帆任由毛巾敷在脸上,感受着这难得的温暖,口中充满了不舍,“就一点,我刚出去根基不牢,怕你吃苦,你先在家呆一段,帮我照顾娘,过段日子再来接你。” 要说杨长帆这个人也够矛盾的,之前一有机会就调戏娘子,现在反倒主动要求分居了。 “你什么意思?”翘儿手突然停了,喘起粗气来,“我有那么娇气?” “不是娇气,我怕我忙,照顾不来。” “你忙,就更该我照顾你。”翘儿放下毛巾,让扬长帆看着自己,有些激动地说道,“不就是吃苦么,翘儿最不怕的就是吃苦。” “可吃苦,终归男人的事。”扬长帆想避开翘儿灼人的目光。 “那至少,你吃了一天苦,回到家里,翘儿能让你甜一些。” 杨长帆咬着牙,心下有些松动,但嘴上依然坚持道:“我自己苦,扛得住,你不该苦。” “见不到你我才是真的苦!” “这……”杨长帆看着坚定的翘儿,更加犹豫,跟杨寿全那么对峙他都不曾犹豫,可现在,杨长帆真的不知是否要坚持了,他抚着翘儿的手道,“你可想好了,离了这家,咱们可就没一天轻省日子了。” “你最不好的时候,翘儿也没有过半分埋怨,现在你要努力,我高兴还来不及!” “……” “相公!”翘儿见杨长帆犹豫不决,赶紧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起来,心念一动,演技上头,转眼又要委屈哭了,“你病刚好……就又不要我了……” 见这么一个泪汪汪的娘子,唐僧来了也舍不下啊! 人要有原则—— 要么让她,要么****。 “我要我要,我心疼还来不及呢!”杨长帆赶紧起身抱住翘儿,“咱们一起走,我能喝口粥,你就能吃到肉!” “嗯!”翘儿仰在丈夫怀中,这才心满意足,擦干了泪花儿,转眼又“嘿嘿”笑了起来。 “好么!你假哭!” 翘儿嘴角美滋滋一扬,突然一转身,把油灯吹灭了。 杨长帆还没反应过来,脖子已经被翘儿双臂缠住,他整个人被往下一压,唇间一凉,翘儿的小嘴儿已经贴了上来。 舌尖一触过后,杨长帆便自然而然地引着翘儿进行后面的事情。 这夜,他可谓是说不出的老练,先柔再刚,先九慢一快,再一慢九快,在这合适勾人的节奏下,翘儿也全无新人的稚拙羞涩,初次之痛过后,再无旁物,美在其中。 更加美好的是,最后一刻不用拔出来…… 事毕,二人缠在一起躺在床上,杨长帆彻底痛快了,又疲又美,只揉着翘儿香肩道:“为什么偏偏是今晚。” “嘻嘻,这样你以后,就再也不能丢下翘儿了。”翘儿说着,又往杨长帆怀中凑了凑。 “你个小坏蛋,我丢下自己的胳膊腿,也不丢下你。” “说什么话呢!哪个不能丢!呸呸!快呸!” “哈哈!” “必须呸!不然不许睡!” “就不……别咯吱我,哈哈哈……好好好,呸!” “哼!”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24 贤弟 次日天还未亮,杨长贵就早早起了,洗漱穿衣过后,便去厨房跟下人一起简单吃些东西,可没吃两口,他妈就披头散发神经兮兮凑进来了。 赵思萍可是兴奋得一夜没睡,又不敢吵醒即将应考的儿子,只好自己在床上打滚儿,这会儿儿子起了,她实在忍不住,黑着眼圈就进了厨房。 “娘你再休息休息,离出发还早。”杨长贵赶紧起身。 赵思萍兴奋地盯过儿子后,冲两个下人道:“你们先出去。” 下人赶紧抱头鼠窜。 赵思萍蹦跶到儿子身旁一坐,握着他的胳膊,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昨晚那出闹剧,说的时候不住拍着腿窃笑。 “儿啊!这下咱们娘儿俩就踏实了!” “可……”杨长贵听过后,却不似母亲那样兴奋,“从前哥哥脑子有问题,是个累赘,我确实也想甩下他,可现在不一样了,爹说的对,我们到底是兄弟。” “有啥不一样的!”赵思萍拿起炊饼,就着咸菜啃了起来,“他这么大岁数了,又不肯读书,除了混吃等死败家产还能干什么?” “不好说,从这两天说话来看,哥哥还是很精明的,而且也没记恨我。”杨长贵皱眉道,“该劝劝。” “噫!”赵思萍不屑摆手道,“你啊,就是心太善,他自己选的,契都按了,你听娘的,别掺乎。” “不行,我得劝劝。”杨长贵越想越坐不住,就此起身。 “别啊!眼看着车就来了!” “娘你慢慢吃,我至少要把该说的话说了,无愧于心,不然考试也会有杂念。”杨长贵不顾母亲阻拦,径自出了厨房。 赵思萍满脸后悔,还真该听杨长帆的,先瞒住他。 杨长贵快步走到东厢房门前,顾不得礼数,轻叩了几下。 也许是昨夜太过销魂,二人睡得死,没有应答。 杨长贵只好加重力量再叩。 这下把翘儿吵醒了,她见相公还在死睡,只好自己披了衣裳小碎步垫到门前,小声问道:“是母亲么?” “嫂嫂,是我,我哥哥醒了么?” 翘儿听是男人的声音,赶紧把衣服捂了捂:“还没……” 杨长贵站在门外,背着身子说道:“嫂嫂,恕我无礼,我过半个时辰就要去县里了,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临走前有话跟哥哥说,烦请叫醒他。” “嗯……好。”翘儿也懂事,知道小郎应考要几天,可分家就在今天,兄弟之间说些话也是对的,她便回到床边推醒了杨长帆,“相公,小郎找你。” 杨长帆迷迷糊糊醒来,听了这话,晃了晃头,使劲起身,拿了衣服披上,冲翘儿道:“你在屋里吧,我出去跟他说。” “嗯。” 杨长帆走到盆前呼了把脸,精神了一下,这才开了个门缝,钻了出去,伸了个大懒腰。 杨长贵背着身子,用余光看到哥哥出来,这才转过身来上前问道:“哥哥,分家是真的?” “真的。”杨长帆回身关好门后才笑道,“我这人没有读书的脑子,就该早点出去自己做。” “这……”杨长贵皱眉道,“要不我打头,跟父亲认个错。” 杨长帆只摇了摇头,摸着弟弟脑袋道:“你好好应考,别想我的事。” 一般摸别人脑袋都得抬手,杨长帆却是低手,别看兄弟二人聊得人五人六的,但杨长贵其实只有12岁,比他哥哥矮了近40厘米,如今能想这么多,也算是早熟中的早熟了。 “……”杨长贵挠了挠头说道,“我说不清楚这种感觉,总觉得对不起哥哥。” “哈哈哈。”杨长帆大笑道,“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你对不起翘儿是真的。” “啊?”杨长贵惊道,“这怎么话说?” 杨长帆眼里,弟弟早就褪去了最开始的势力劲儿,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才12岁,一个12岁的孩子懂什么?想的东西不都是他妈妈唠叨的? 当初,自己躺在床上的时候听他说话是来气,可真见了,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恨不起来。 相反,杨长帆希望弟弟能好好成长,不要受他母亲继续影响,想到此,杨长帆拉起弟弟悉心解释道:“我是傻子的时候,你欺负我,是人之常情,谁小时候不欺负笨孩子?再者说,你受你娘影响也太多,你娘恨我是真的,你恨我不一定是真的。” “……”杨长贵若有所思片刻后,再次请罪,“哥哥如此宽容大量,也请不要记恨我娘,我代娘向哥哥请罪了。” “没事,我不恨你娘,她有她的立场。”杨长帆说着话锋一转,又变得不那么宽宏大量,“就有一点,你对不起的是翘儿,该向她请罪。” 杨长贵更不明白了,小声问道:“何罪之有?” 杨长帆其实也正如自己所说,从未因为自己的境遇恨过任何人,都是人之常情,傻子是整个家庭的灾难,没人会跟傻子讲道理情义,但自己之前死的时候,受影响的并不仅仅是自己这个傻子,还把一个正常人搭进去了,这也是他唯一记恨杨长贵的地方。 杨长帆就此冲弟弟说道:“你就要去应考,还特意来找我,想必是有放不下的事要说清楚,你要说的说清楚了,下面就是我要说的——先前我死了,你劝翘儿改嫁,不就是逼她死么?她好好的,不该死,你这样是不对的,应该道歉。” 毕竟只是个小孩子,杨长帆也不愿再跟他算这笔账了,只要把这个是非掰过来,让弟弟跟翘儿认个错,也就够了,孩子是可以原谅的。 杨长贵愣了片刻,很快说道:“的确如哥哥所说,是弟弟有事放不下,才来找你的,哥哥既然原谅弟弟之前的所作所为,弟弟也就放下了——可嫂嫂的事,不一定是弟弟错了。” “哦?”杨长帆眉头一皱,“逼你嫂子去死,还有对的道理?” “守寡,生不如死,书里已经写得太多。”杨长贵神色坚定地说道,“哥哥有所不知,咱们村临近沥海所,所里男丁极盛,每两个男人,就有一个讨不到媳妇,他们可不管什么是非礼法,听闻谁家有寡妇,恨不得成群结队过去,倘若寡妇或者家人不许改嫁,他们就软磨硬泡,熬到你熬不住位置。因为他们清楚,这是他们能讨到媳妇的难得机会。” “……”杨长帆干瞪着眼儿,陷入沉默,事情比自己想的要复杂,不对,是这个12岁的孩子太变态了,能想到这里。 杨长贵接着说道:“一日两日,一年两年,咱们父母能拦着,时间长了,那些兵痞天天来,就算是母亲,也不一定能受得了的,为了耳根清净,门槛干净,难免就把翘儿送出去了。哥哥你得知道,那些兵痞可不懂得什么怜香惜玉,尤其是寡妇,出身就自降一头,嫁过去只会更加生不如死。咱们再退一步,嫂嫂有缘嫁了一位心肠好的,可日子呢?所里可是年年都有逃兵的,逃役是重罪,他们宁可死都要逃,你说他们的日子能叫日子么?嫂嫂嫁过去的日子能叫日子么?再多说最后一句,就算嫂嫂能过起日子,但从此也入了军户,世代军役,永不得改。” 杨长贵说完,长吁了一口气:“因而,不谈公理,只论私情,弟弟没觉得自己错。”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25 慈母 杨长帆惊讶不已,因道理而惊,更因这道理出自弟弟的嘴里而惊,才12岁,给他定性太早了。 也许换做杨寿全站在杨长帆的位置上,听到这里一嘴巴就抽过去了,什么狗屁理论?聊到天上去了? 但杨长帆不是这样的,正是因为他拥有多得多的知识和见识,才愈发尊重每个人的思想,每个人的言论。站在如今的世道上,杨长贵几乎就是对的了。 此时,房内翘儿的声音传来,极是诚恳:“小郎所说不错,我从未怪过小郎。” 杨长帆闻言,心下顿时释怀,淡然一笑,再次摸了摸弟弟的脑袋:“明白了,你没有错,是哥哥想得浅了。” “兄嫂宽宏大量,宽宏大量……”杨长贵有些激动,自从杨长帆好过来,他在良知道德上就犯起了拧巴,自己的所作所为,好像跟圣人的教导相去甚远,本来想等应考结束再解决,但眼下来不及了,此番来拜见兄长,得到如此善断,心下也踏实了不少。 “好好准备吧,天都大亮了。”杨长帆诚恳作揖道,“祝弟弟考得县里的案首!马到成功!” “谢兄长吉言!”杨长贵也回揖过后才笑道,“我坐骡车去,该说骡到成功” “哈哈!给你哥咬文嚼字,讨打!” 心结解开,杨长帆也觉得心中舒畅,同弟弟一起去了厨房,赵思萍见二人都是一副刚刚通了老便秘的表情,深感惊讶的同时,心道不妙,这傻儿子,难道真把他傻哥哥给劝回来了。 “姨娘莫多想,我来烧热水的。” “哦……”赵思萍尴尬道,“叫下人烧了送去就好。” 杨长帆见水壶还冒着气儿,直接自行取了。 此时,外面传来了骡子的叫声。 “我该走了。”杨长贵顺了口气,“心结解开,再无杂念。” 杨长帆忍不住又揉了揉弟弟的脑袋,“昨晚娘告诉我,外面的人,没有家里这么好,你再苦,再累,也得咬牙给我撑着,摔了跟头再疼,也得给我爬起来。我把这话也送给你,咱们兄弟二人比着,谁都不许叫个疼,喊个累。” “一言为定!”杨长贵慷慨激昂,伸出右手。 “一言而定!” 兄弟二人握手言和,就连赵思萍都有些感触,只是她恐怕永远无法理解兄弟二人的心境。 送走弟弟,杨长帆提着水壶回房,翘儿已经穿好了衣裳,这便要接过水壶:“给我吧,哪有男人干这些事的道理。” “你别动。”杨长帆这次没有上缴,烦是按下翘儿,自己兑了热水在盆里,“该我伺候你一次了。” “啊……这……可千万别,爹娘看见要打我的。” “有我在,父母也休想碰你!” 杨长帆利利索索,翘儿之前怎么伺候自己的,他也怎么伺候翘儿,只是翘儿被伺候的并不舒服,并非是因为杨长帆技术不好,而是因为道德上的自我谴责,她始终认为,让男人干这些事,是媳妇的不对。 洗漱完毕后,杨长帆这才拍了拍翘儿道:“好了,起来吧,我看看你。” “说好了,可就这一次……”翘儿怯生生站起身子,觉得浑身痒痒,”我现在浑身都不自在。” “贱!” 翘儿这就不服了,当即还嘴:“是你主动伺候的我!你比我贱!” “哈哈哈!”杨长帆一把抱着翘儿,爆发出了杠铃般的大笑。 这杠铃般的大笑传出老远,让坐在骡车后面的杨长贵都不禁抬头,微微一笑。 车夫笑骂道:“这他娘笑的,拣着金子了吧!” “我哥哥就是这样的男儿!” “哎呦!跟你傻哥哥又亲了啊!” “他不傻,他比我聪明。”杨长贵摇了摇头。 “哈哈哈哈!你这笑话说的!”车夫跟着笑道,“二少爷可是咱沥海百年一见的神童!杨老爷都不一定比你聪明!” 杨长贵微微抬头,看着初生的太阳叹道:“不一样的,跟哥哥说话,话会变得很宽,天下会变得很大。” “……”车夫不禁呢喃,他实在无法理解杨长贵的意思,罢了,神童的话他一个拉车的听不懂也正常。 府里,一家子人已经忙活起来,吴凌珑也被杠铃大笑叫醒,跟儿子儿媳一同吃了早点后,便开始收拾起来。分家可少不了收拾,她是能塞的都使劲塞,能拿的都让儿子拿。杨寿全则直接钻进了书房,看也没看他们一眼,连早点都是让下人送到书房吃的。 天大亮,吴凌珑找机会拉着儿子聊起了去向,按照她的意思,村西头有一处房子没人住,她过去跟人商量商量,给偷偷买过来,让儿子先安顿下来住。之所以是“偷偷”,主要是不能让赵思萍知道,不然这个贱人又要矫情了。 杨长帆拒了母亲的好意,既然要出去,就不能再要家里的,50两也不少了,而且他将来一段时间的重点在村东北沿岸,村西头离田近,离海就太远了。 差不多时间,他取了碎银,自己先出门朝所里的方向走去,准备再去千户那边一趟,看所里有没有空房子,暂租一下。在地方上,账本来就是不明不白,卫所就更不必提了,想做任何事,唯一要做的就是过千户那一关,具体到沥海所,毫无疑问就是过了千户夫人那一关。 见杨长帆走了,吴凌珑才拉来翘儿进了自己房间,来到床前突然跪下,利索地从床板底下的暗格里摸出一个老旧的钱袋,起身塞给翘儿:“大概二三十两银子,还有几个不值钱的首饰。” “娘……这……”翘儿连忙缩回手。 “你给我收好,别多话。”吴凌珑硬把钱袋塞进翘儿怀中,口中叹道,“这男人啊,有志气的时候比天王老子都牛,一碰到麻烦,比黑白无常还丧。千户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但他夫人我可有所耳闻,恨不得把兵骨头渣都给啃了!50两,说没就没!” “母亲说的是,那将军夫人的确是这样的人……” “所以啊,分家的这50两,也就是个投石问路的学费,等长帆用光了,知道做事没那么容易了,也就明白钱不能乱花了。”吴凌珑说着拍了拍翘儿怀中的钱袋,“等他苦得不行了,家里揭不开锅了,你再拿这个钱出来。跟他说做人要踏实,一点一点来,先置块田种着,活下去,再说别的。” “翘儿知道了……”翘儿这次是真感动,眼眶通红,“若真有那么一天,长帆一定会理解娘的良苦用心。”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26 速写 “嗨……”吴凌珑摸着翘儿的脸道,“你既然执意跟他走,娘也就不劝了,你是渔户出身,指定比长帆能吃苦,平常多敲打他,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别让他知道这钱袋的事。” “嗯!翘儿绝对藏好了!” “呵呵。”吴凌珑看着儿媳又是心疼又想笑,“我今天晚些时候,去你爹那里说一下,本来答应你爹让你过好日子的,这下又辜负他了。” 翘儿使劲摇头:“谁说长帆就一定做不成事!我看他行!” 吴凌珑只淡然一笑,不作多言。 翘儿啊翘儿,你还年轻,我也年轻过,我也有过你这样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女,觉得嫁的是如意郎君,将来一定都能平步青云,过上好日子。 但真正平步青云的,可能是任何人,但绝不是你我,绝不是。 人越活,越会发现自己的平凡,会纠结苦恼,会怀才不遇,然后就是麻木,越来越麻木,最后除了守住这一亩三分地外,就再没别的想法了。你父亲老林头就是那样一个人,所以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让你嫁入咱们家,让你不再受那份罪。我也是,我也希望长帆不要受这些罪了,谁都不是天之骄子,天之骄子只有一个,他在北京,不在浙江。 可奈何啊,男儿有志,你浇不灭的,要让这现实来浇灭它。 我能做的,也就是在那希望之火灭了以后,尽量让你们活下去,不要一下死透了。 看着吴凌珑慈祥的笑,翘儿是完全想不到这些的。 同样地,看着杨长帆的决然,吴凌珑也是想不到那些的。 杨长帆是真正麻木过的人,苟且过的狗。可说他不学无术,他比谁都冤,他通读世界海洋史,他将机械工程烂熟于胸,他觥筹于教授之间,他游走于南海之境。 家人眼里的他只是冲出家门。 他心里想的,却是走向世界。 好吧,现在走向世界对于杨长帆来说还太远了,他首先要走向沥海所,首先要让自己活过今年,让翘儿过上好日子,可就这么点儿路,他刚走到一半,就慌了。 只因平常是村民游乐场的岸堤,竟然成了正儿八经的阅兵场。 远远望去,百余来兵士排成防震,尽量笔直地站着,黑胖子陪着一位明显是将军级别的大哥阅兵,这位想必就是那位重视火器的都司佥事了。 离太远看不清楚,大概可以确定的是这位将军甲胄比千户要豪华不少,个头也超了这黑胖子,下巴上有些胡子,身材颇为魁梧却不肥胖,虽谈不上多么的英姿飒爽,但总算是有将军该有的样子。 而且这位将军来得也够早,真不知道是几时启的程。 不过这并不影响杨长帆将要做的事,因为沥海所的实际掌控者从不是庞取义!从不是! 杨长帆大概扫了一眼,阅兵重事,他也不敢过去,只溜着边儿往千户府的方向走去。 这边岸堤上,庞取义可要紧张好多了,他陪着将军阅了兵,只是将军好像不怎么在意队列,转眼走到岸堤边上,低头看了看防事是否牢固,而后走到铳前摸了摸,摸了一手黑,又凑到鼻子前面闻了闻。 “最近刚发过铳?”将军淡然问道。 “是了,我们定期试铳。” “好样的!”将军颇为喜欢,点头道,“铳是未来战事的关键,你的重视是对的,我有机会,会禀告指挥使大人,给咱们沥海所多配备几门。” “谢将军!”庞取义表情那叫一个激动,振振有词道,“多几门铳,弟兄们跟倭寇打起来也多几分依仗!” 依仗个鬼,庞取义只有窃喜,昨儿试炮真是试对了,被表扬啦哈哈。 “嗯。”将军点了点头,而后再次望向不怎么整齐的军队,仔细看的话,里面好多人甲胄都是破的,装备奇烂,将军也不多说,只问道,“除去眼前这百十来人,其余能作战的还有多少?” “七百人!”庞取义立刻答道。 “说实话。” “……”庞取义咽了口吐沫,扫了下军队,“四百来人。” “实话。” “……”庞取义相当尴尬,咳了一下,“能凑二百人。” “这个数目差不多。”将军叹了口气,“我知道情况,不会怪你们,能留下来的都是好样的。” 庞取义这才松了口气,这位将军果然明事理,不至于在这方面挑刺儿。 “只是啊……”将军又扫过一干老幼病残,“海贼若是不要命,真来这里,不知能守多久。” “吾等誓死坚守!”庞取义立刻又来劲了,振臂一呼。 “誓死坚守!”军士们都用吃奶的劲儿喊了出来。 “看到诸位将士的决心了!” 将军有些敷衍地挥手慰劳过后,便让千户将队伍解散,然后像哆啦a梦一样不知从哪里掏出了本子和铅笔一样的东西,简单记录了一些东西,而后开始速写。 是的没错,就是速写,把沥海所沿海防事和海岸状况速写出来。 千户副千户只瞪着眼睛在后面看,这位将军还真有闲情逸致啊。 将军手也快,没多久速写出了轮廓,没再做修饰便又像哆啦a梦一样藏起了宝贝,而后非常虚伪地解释道:“习惯了,记录下每个卫所的情况,没有别的意思。” “将军细致!末将拜服!” “走吧,去库房看看!” “将军请!” 千户府大厅,杨长帆坐在这里等了好久丫鬟才端来茶水,说夫人很快就到。 隐约之间,杨长帆看到内堂拐角处闪出了半个黑胖的脸,偷瞥自己,而后又躲了起来,随后传来窃笑和撼地一样逃跑的声音。 这太可怕了,还好老子结婚了。 按照杨长贵的推断,所里面光棍儿极多,即便是悍如庞大小姐,估计也有人敢娶,只是庞夫人不一定愿嫁,可反过来,庞夫人希望闺女嫁的人,通常而言却是不敢娶庞大小姐的,剩女就这么造就了,所以说结婚不难,难的是降低标准。 “哎呦侄儿,这么早啊!”庞夫人依然是人未到,嗓门儿先到,还有些倦容地揉着额头来到厅上,“今儿都司的将军过来,你伯伯不在,我一个妇道人家出来招待一下,你别介意。” “岂敢!”杨长帆赶紧起身相迎,别人家的夫人不方便见客就罢了,在沥海所绝对没这个道理,“世伯昨晚说过,这里婶婶说话比他管用。” “哦呼呼……”庞夫人捂着脸笑道,“侄儿嘴就是这么甜,来来,坐坐。”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27 细聊 客套过后,庞夫人与杨长帆相继落坐,各饮了口茶后,庞夫人才不紧不慢说道:“为了海田的事吧?” “是了,昨日未详细说清,今日一早就耐不住。” “你也够着急的。”庞夫人掩面笑道,“你放心,答应你的少不了你。” “将军夫人的话自然有分量。”杨长帆不紧不慢说道,“这次过来,其实就是想谈谈具体实施的细节。” “你说吧,我听着,合适我就点头,不合适我就喝茶。”庞夫人拿起茶杯晃悠起来,她更不着急。 “好,先说丈量方法。”杨长帆提了口气说道,“农田方圆多少就是多少,海田不同,往外扩多少,随心所欲,侄儿本钱少,只扩得起沿岸。” “沿岸多少?” “海水线往外四丈即可。” “四丈……”庞夫人嘀咕了一下,“是不是太少了?” “本钱少,再多扩不起了。”杨长帆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很明显亩是面积单位,至于这个面积是正方的,还是长条的,就任人发挥了。作为海水养殖而言,必然是越近海越值钱,远处的海,100亩的年租都不值二两。 “四丈便四丈,我叫人跟你一起去量。” “成,那咱们午饭后去,我上午还有杂事。” “可以。” 按照这个丈量方法,大概沿海每15丈算一亩海田,大概50米上下的样子,每五亩,就是250米沿海,这是一个可观的范围了,沥海所整个能支配的,恐怕也就是二十里的样子。 “昨儿晚上,婶婶诺了我五亩海田,我琢磨了一下,准备再添九块,拢共50亩。” “呦呵,胃口够大啊?”庞夫人说了句俏皮话,其实心里在算计着大概多大。 杨长帆连忙谦逊道:“不瞒婶婶说,亩产收益有限,只几亩,怕是连我们小两口都养活不了。” “呵呵,你话说的精明。”庞夫人当即笑道,“可这么算下来,沿海的几里,可都是你家的了。” “婶婶说笑了,我不过是从所里租得使用权,这些海本来也没有安排。” “我这么说吧,这回你真是捡大便宜了。”庞夫人晃悠着茶杯说道,“我们所里往外出海货,可免了渔课,这笔你别忘了。” 杨长帆连连点头:“这是大大的好事,侄儿倘能种一年,倘若能养家糊口,必然还会孝敬婶婶。” “呵呵,我还真没想这个。”庞夫人又乐呵了,“你伯伯说的好,你们年轻人做事,我们长辈得支持。” “侄儿忘不了婶婶的支持。”杨长帆话罢抿了抿嘴,“就是还有一点侄儿在顾虑。” “哼,直接说吧。”庞夫人心下骂了句小狐狸,你算计吧,怎么算计租钱是不能少的。 “侄儿种海,海产难免被风浪冲上滩……” “滩上反正没法种田,算你的。” “成,那咱们这么定,凡是海水能沾到的地方,就算滩,我也给围起来。” 庞夫人过了下脑子,反正这片滩也没有大用,不过有人捡捡被冲上来的零碎海产罢了,所里也没收入,便点头应了。 “那这样。”杨长帆心下窃喜,当即计算起来,“除去婶婶诺的那一亩,另有九亩,每亩二两,总共一十八两,我现在就交给婶婶。” “哎呦,这怎么说的。”一听到钱,庞夫人表情立刻又有了变化,十八两也不算少了,关键她几乎什么都不用付出,可就这么接了也不合适,原则上这是所里租给杨长帆的,而不是千户夫妇,庞夫人这便摆手道,“你还是交到所里吧。” “婶婶转交即可。”杨长帆说着,摸出了两块整十两的银锭,捧给庞夫人,“您清点一下,总共二十两” “嗨,点什么点,都是自己人,我直接交给所里管账的就好了。”庞夫人貌似勉为其难地接过银锭,唤来丫鬟,小声吩咐了两句,才叫她拿下去。 八成,丫鬟还是要拿去称一称的。 丫鬟捧走银子后,庞夫人才突然想起来什么,拍腿惊道:“哎呀,对了,府里不一定有碎钱找给你了。” 这就是纯属装逼了,就算没碎银子,铜钱指定还是有的,还钱就是了,果然如千户所说的,她吃进去的,就休想让她吐出来。好在杨长帆是有备而来,这并不是失误。 “不必找了,刚好还有别的事求婶婶。” “嗯?”庞夫人警觉起来。 “既然种海,就要靠海,我家离这边的海还是有些远,我寻思着所里有沿海的空房子,能暂且借住最好。” “哎呦,这个啊!”庞夫人松了口气,又乐呵起来,太好了,又白赚了二两,“出了这里,往东北半里地,岸边有守海的房子,也没人住,刚好方便你了,就是……”庞夫人又思索起来,“可能稍微有些小,怕是吃睡都要在一间房子里了。” “能摆下床、桌、灶就够了。” “那没问题。”庞夫人立刻又开始吹嘘,“我跟你讲,那房子可好,景致好,说是守海,其实就是望海,你住进去就是了。” “那我回去就取东西了。”杨长帆这就要起身。 “哎呀这么急啊!”庞夫人也跟着起身,“这茶还热乎着呢。” “实在是急,怕耽误了播种的时候。”杨长帆叫苦不迭。 “那成吧,你们先过去。”庞夫人跟他其实也没得聊了,“我出去交代一下,午饭过后,让所里镇抚找你量海。” “成,那我回去忙活了。” “我也得忙去,不送了啊。” “告辞!” 出了千户府,杨长帆窃喜之余,还是有所顾忌的。海水养殖到底是大买卖,本钱不少,收获不快,最怕的就是中间资金断了,这么一上来就砸了20两,其实是有风险的,但他不砸出去,又怕庞夫人变卦,尤其是刚刚说的很多细节,他都藏着套儿的,被为难就麻烦了,剩下30两,真得精打细算了。 一路思索着回到杨府,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吴凌珑也叫来了驴车,正把东西往上堆。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28 五里滩 吴凌珑简直恨不得把院子都给堆上去,家具褥子,日用品,甚至锅碗瓢盆,能堆的都堆,下人都快哭了,搞不好中午都没家伙做饭了,这么些东西,一车还拉不下,怎么也得两三车。 “找好地方了?”吴凌珑见杨长帆回来,第一个问道。 “找好了,所里守海的房子。” “唉……”吴凌珑长叹了一口气,转眼就到这份上了,儿子还真是急着离开这个家啊,“那房子我知道,不大,你们两个住要受苦了。” “总比我家船大吧?”翘儿在旁笑道。 “你们两个啊。”事到如今,吴凌珑也没心思再教育他们活着有多难,只有让现实敲打他们了,他转而冲下人道,“凤海,你跟他们过去帮帮忙。” “成。”年纪比杨长帆还要小一些的小厮当即应了,冲杨长帆道,“大少爷,以后有什么杂事,你只管吩咐我便是。” “你还是先忙家里的事。”杨长帆应付一句后,望向母亲。 吴凌珑也望着他。 二人都清楚,这一眼虽不是永别,却也意味着很多东西。一个当了十八年傻子吃白食的人,就要出去自食其力了,可以说是有志气,更可以说是愚蠢,即便是吴凌珑,也没觉得儿子能成功。 吴凌珑抚着儿子的肩膀进行最后的叮嘱:“多动脑子,碰到好事往坏了想,碰到坏事往好了想。” “有道理。”杨长帆点了点头,顺利的时候多考虑隐患,倒霉的时候多想想希望,老娘的人生哲学永远是如此的睿智。 吴凌珑转而冲翘儿道:“你不一样,那边不舒服大可回来,你爹也不会怪你的。” “嘿嘿。”翘儿缩着脖子乐了起来。 这俩孩子,脾气还真对上了。 “走吧!”吴凌珑大臂一挥。 “儿子走了!”杨长帆献上一个拥抱,凑到母亲耳边道,“不出一年,儿子一定扬眉吐气。” “有心就好。”吴凌珑态度依然悲观。 就这样,小两口上了骡车,家丁凤海在后面跟着跑,颠颠簸簸上了路。 也不知这一天大家是不是都闲的,一路街坊四邻都出了自家相望问候。 “听说分家啦?” “去所里,当兵?” “你家那么多田,何苦呐!” 这是明着说的,还有暗着聊的。 “听说了么,就是昨儿跟庞取义走得太近了,他爹给他逐出家门了。” “举人家就是规矩多啊……” “不过也好,他这么大岁数,不学无术,就算不傻,也没什么用了,还是他弟弟厉害。” “就是,你看吧,这次去县里,童生案首十拿九稳。” “那以后得叫秀才了。” “杨举人家,有得必有失!” “哪里的话,都是得,甩了老大这个包袱。” …… 杨长帆坐在车后面,倒也不看他们,只嘟囔道:“这帮人够闲着的啊。” “正月的劲儿还没过呢呗。”翘儿靠在相公肩膀上,开始畅想起后面的生活,“真好,就要有自己的家了。” “据说很小。” “那也是自己的。” “严格说,产权不是自己的,只是暂住。” “呵呵,我爹的船还不是他的呢,只是暂租,每年给县里渔课。” “你爹绝对是水深火热。” “不也活过来了?” “下午忙完,我得去见见他老人家。” 翘儿简单算了算日子说道:“这会儿,他晚上应该就在河口呆着,能见到。” “那就成了。” 不多时,骡车到了新居。果然如庞夫人所说,往外走几步就是滩涂,开了窗户就是海,可惜就是一栋孤零零的小房子,按照现代尺寸来看十来平米,刚好能放下所有东西,人是没什么地方活动了,好在有简易的炉灶,能生火做饭。 卸下东西,骡车回去拉第二趟,翘儿和下人这便忙活着收拾起来,里面太脏太旧,得来个大扫除了。杨长帆没留下帮他们,而是跟着车子回去忙活别的,他还得搜集几个简单的工具,完成下午的脏活儿。 等杨长帆再回来已是正午的后半,小屋子已经被打扫透彻,东西也塞了进去,虽然跟杨长帆原来所住的东厢房没法比,但也算是个温暖的小家了。这会儿翘儿已经在生火做饭,忙活半天满脸脏兮兮的,却依然乐得开花儿。 “你等着,这就好!” “不着急。”杨长帆左肩扛着一沓子长竹竿,右手提着不少粗绳,终于可以撂在地上。 “拿这么些竹竿干嘛?” “下午你就知道了。”杨长帆搬来凳子坐在门口,喘几口气。就算是他,扛着这么多竹竿跑两里路也喘得够呛,村子那边几乎所有长度合适的杆子他都用上了。 “我干啥?”翘儿转头问道。 “嗯?” “我也得干活儿啊。” “洗衣做饭呗。” 翘儿摇头道:“不行,我得帮你。” “都是重活儿,你爹都不让你做的。” “唔……”翘儿盯着杨长帆,泪汪汪的大眼睛又要耍诈。 “有了!”杨长帆赶紧侧头不看她,“滩涂,打西边堤边上,往东五里,都是你的!” “啊?什么意思?”翘儿不解问道。 杨长帆自豪地说道:“这片滩涂,我承包了。” “五里滩?” “五里。” “别人不能来?” “除非我允许。” “哎呀!”翘儿双掌一拍,兴奋起来,“那这五里滩,每天光拾贝抓蟹就不少收成呢!” “能有多少?” “倘若真的只能咱们捡,省着点,吃穿是差不多了。” “成,那你每天干这个就好了。”杨长帆也十分满意,“就是不太体面。” “没事的,就每天溜达一圈么!我一会儿就去拾,晚上咱们就能吃小海味了。” “呵呵,看你手艺了。” 所谓五里滩,严格来说并非五里沙滩浴场,而是五里滩涂。滩涂即是涨潮时海水淹没海滩的最高点,与落潮后海水所在最低点,这中间的位置,各种海域与情况,滩涂大小也不一。杨长帆大概估摸着,眼前的滩涂大概七八米上下,算不小了,这也算是他脏庞夫人的第一点,七八米的滩涂,五里长,这实际上又多了几亩地,在庞夫人的认知中,这几亩地完全没用,但杨长帆实际上是有很多利用方法的。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29 丈量 吃过午饭,翘儿便去拾滩,杨长帆则继续东奔西走,他还需要准备一些东西。 过了正午片刻,杨长帆正在自家门口忙活准备,一人远远走来打起了招呼。 “杨公子?杨公子?” 杨长帆立刻起身,来者是一位年纪稍大的老者,未穿军服,但仍比一般人体面一些,肤色黝黑,皱纹深邃,一看就是天天晒着太阳的主儿。 老者笑咪咪走到杨长帆面前,提了提手上的绳尺:“千户吩咐我过来帮忙。” “是镇抚大人?请请……”杨长帆连忙招呼他进屋。 “哪里,什么镇抚,不值一提,叫我老丁就好了。”老者谦虚道,“咱们事可多,边做边说吧?” “也成。”杨长帆舒了口气,拎起了他刚刚准备好的竹竿。 “这是?”老丁看了看这堆东西,随后一拍脑袋,“我知道了。” “呵呵。” 杨长帆给竹竿钻了个孔,绳子穿过去,下面绑着大石头,可勉强插在近海,当个位置标记,倘若风浪稍微大些,要不了多久就会弯掉,坏掉,塌走,但这里是风平浪静的内湾,能多支撑很久。 二人一路走上滩涂,便走边聊。 “杨公子想得细致。”老丁语气颇为佩服,“也省了我功夫了。” “这就是暂时标示一下,还是会倒,我后面再做专门的浮标。” “差个分毫,也不介意。” “咱们还是得力求精准。”杨长帆随口问道,“情况镇抚大人都了解吧?” “了解,海水往外四丈,海岸往东五里。”老丁冲着海岸线比划起来,“这也不少呐!杨公子自己忙得过来?” “忙不过来,要找人帮忙的。”杨长帆点头道。 “找人的话,所里人多得很。”老丁立刻说道,“男女老少,都多,你到时候找我,我帮你聊工钱,保你不亏。” 杨长帆这才问道:“所里也是田少人多啊?” “嗨,不提,不提。”老丁摆了摆手,这好像是一个敏感的问题,他避开话锋说道,“主要是除去屯军,还有不少家眷,闲着也是闲着,帮把手,补贴补贴家力的生计也是好的。” “实不相瞒,我本钱有限。” “欠个一年半载我老丁还是兜得住的。”老丁挑了挑眉毛说道,“再说了,你是举人家的公子,大家看着举人的声望,也会来帮忙的。” “呵呵。”杨长帆敷衍一笑,分家的事情他暂时瞒了庞夫人,这也是迫不得已,自己需要家庭势力增加筹码,不知这幌子还能混多久。 转眼,二人已经走到岸边,再往前就是海水。 “丁大人这绳尺多长?” “20丈。” 呵家伙!小70米的绳子!土地丈量果然是体力活。 “那我拎着这头往海里去。”杨长帆拿起了绳尺一头,“到四丈你喊我停,我插竹竿。” “放心去吧,水不深。” 杨长帆就这么拎着绳尺往海里走去,这会儿水还很凉,可没办法,创业就是要拼么,他一步一步往深了走。这边果然比较浅,下面滩泥也很平缓,大约海水刚好淹到脖子的时候,老丁喊了停,杨长帆便用脚尽量钻出一个小坑,玩儿命插上了竹竿,又使劲往下钻了钻,最后埋起来,把石头也沉下去,算是做了一处海标。 上了岸,老丁见杨长帆浑身湿透,不禁做了个痛苦的表情:“小心冻着啊杨公子。” “没办法的事。”杨长帆摇了摇头,又快步走到滩涂的边角,插上了另一根杆子,这样一来,两根杆子之间的地方,就都是他了的。 “趁着太阳足,咱们抓紧。” “走着。” 老丁也算轻车熟路,拉着绳尺开始往东去,每二十丈记数,收尺再来,总共5里,15引,750丈,每过150丈,杨长帆便下海4丈做个标记,回滩涂边缘做个标记,如此往复。 其间,杨长帆也与老丁聊起了所里的状况。 老丁主管生产杂事,所里的渔船田地都归他管,这个“管”可并非千户那种管,只是负责屯田产量,催着大家如数上交而已,有些像民间的里长。想必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他这才希望杨长帆能雇一些人帮工,虽是杯水车薪,可好歹能让几家吃上一顿饱饭。 另外杨长帆还问了一个他很在意的问题,他这么围海,所里弟兄会不会不乐意?老丁琢磨着问题不大,毕竟渔船出去也都往远了走,占了滩涂,也就是不让妇女小儿来拾滩了,影响不大。 丈量五里路,说起来也够远的了,杨长帆总共插了12个杆子,放眼望去,已经完成了资本家圈地的肮脏行为。 沿途,老丁也对偶尔在滩涂上活动的人交待了情况,其实就是轰他们走。 这会儿再看,这么大块地儿,就剩下了翘儿一个人的身影,被完全承包了。 老丁也不多留,告知杨长帆所衙位置后便匆匆走了,临走前还劝杨长帆赶紧回去换衣服,不然肯定伤风。 翘儿老远看见相公回来,捧着一堆贝壳一路小跑回到房中,等杨长帆走回房的同时,热水也刚好烧好。老丁说的对,得赶紧暖和暖和。 擦身的时候,杨长帆看到了翘儿的战利品,其实就是一些零碎的小贝小蛤,比想象中的要少一些。翘儿也发现了相公的神色,赶紧解释道:“今天的滩涂已经被人拾了,明天怎么都会更丰盛一些。” “没关系。”杨长帆望着这些东西笑道,“你有功夫,给穿成串儿,说不好能卖些钱。” “难哦,这最不值钱了。”翘儿做了个苦恼的表情,“我从前就串过,没什么人收,多数都送人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粗犷的吼声。 “侄儿!你伯伯来了!”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杨长帆赶紧披了衣服迎接。 出门一看,千户手里竟还提着一坛子酒,这大下午的,哪顿饭都靠不上啊。 “世伯屋里请……” “不必!”千户满面通红,吐着酒气冲翘儿道,“辛苦侄媳来两个凳子!” 翘儿连忙搬来桌凳放在门口,千户也不知道冷,这么一坐就开始倒酒。 不得不说老杨对于有些事还是有先见之明的,千户酒瘾大远近皆知,跟谁聊的畅快,恨不得天天绑在一起喝酒,很不幸,现在杨长帆就是风口浪尖上的那位。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30 酒腻子 可没办法,杨长帆还没到退缩的境界,只好接过了酒碗,有的没的干了一碗,相当的烧胃。 “一看就是都司将军满意而归了。”杨长帆放下酒碗笑道。 “一百个满意!”千户大笑道,“就是啊……这位将军不怎么馋酒,午宴的时候他不喝,我们也不敢喝,老不痛快的,咱俩得给补回来。” 说着,庞取义又把两碗酒斟满。 杨长帆欲哭无泪:“世伯,侄儿的酒量实在是……” “什么话!”千户大笑道,“你瞧不起我?” 日,我就是瞧不起你了怎么地。 “不敢不敢……” 翘儿这会儿勉强凑了两盘子凉荤端过来,见千户灌酒,连皱眉头,但她也不好说什么。 杨长帆勉强又跟着干了一碗,赶紧拾起菜填补填补。 “侄儿啊,你的事,我也听说了。”庞取义一面倒下一碗一面叹道,“听说你跟你爹分家了?” 沥海太小,八卦太快。 “是了……” “嗨……”这次庞取义没逼着杨长帆喝,而是自干一碗,“我懂,你爹瞧不起俺们当兵的。” “……”这次杨长帆没说话,算是默认,解释都是没用的,全天下人都知道。 “可侄儿你不一样!”千户抬手指着杨长帆道,“你比书呆子们都务实,全没举人家的迂腐!” “哪里的话,术业有专攻,再说我读的书,怕是还没有世伯多。” “哈哈,那杨举人不得气死了!”庞取义酒后口无遮拦,想着杨寿全不怎么高兴,他倒是挺高兴的,“来来!接着干!” 三碗酒下肚,杨长帆必须坚决了,连连摆手捂着胃:“真喝不了了。” “没事,不灌你。”庞取义也放缓节奏,夹两口小菜,“海田的事,你伯母跟我说了,按我的意思,这么点事,犯不上提钱,你伯母那人啊……也不是有心挣你的。” “侄儿明白,明白……” 庞取义这才抬起头来,发现了远近不一的杆子:“哎呦!这么大片!都看不到头!你准备种点啥?” “还在考虑。” “对对,要考虑周详。”庞取义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老丁负责所里的渔货,你有事可以找他,他跟附近的游商都有交情,兴许能帮上忙。” “见过了,老丁人挺好。” “嗨!咱们所里人都好!”庞取义拍着胸脯道,“你来了,就把这儿当家,咱们没有读书人那一套东西,什么登门拜访还要先递帖子之类的,统统没有!有什么事就找什么人!” “行,那我以后就找老丁了。” “对对……你种海田,肯定要置办不少东西,不管什么东西,老丁准能给你找到。” “咱们所里物资这么充裕?” “不不,不是所里。”庞取义摆手一笑,“侄儿你是真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 “不少珍奇的东西,可都是从海盗手里流过来的。” “这怎么话讲?” “这年头,干什么都讲究势力,你以为几个人弄艘私船出去,就能成事了?”庞取义现在是真把杨长帆当自己人,这才给他讲起了真正的势力分布,“几股海盗,背后都有势力,不说远的,会稽县里就有势力。” “这还了得?” “了什么得,这也没得办法。”庞取义双掌一拍,“谁都知道哪个商人跟海盗勾结私货,可他们就是暗暗散出去,现在所里的一些物资,都不得不依赖他们。” 杨长帆皱眉道:“那这算海商吧?他们可行劫掠之事?” “劫掠多半是散贼或者倭寇干的,厉害的其实都是海商。”庞取义话罢嘱咐道,“出去可别这么说,凡是出海隔夜不归的船,都得叫海盗!” “侄儿明白,片板不得入海。”杨长帆唏嘘不已,说是片板不得入海,但那是不可能的,渔民早就造反了,于是近海捕鱼还是未做彻底禁止,而近海“近”到哪里,又模糊不清,这就造成了现在复杂的局面。 至于多数海盗,正如庞取义所说,实际上是海上武装商船,行的是走私的买卖,私活过来,总要有人收货,陆上有根基的商人就看上了这生意,发家致富日进斗金。但凡杨长帆本钱多些,根基牢些,搞不好他也有心做这买卖,可现在的情况搞这个,死了都没人收尸。 庞取义抓着杨长帆,边喝边牢骚,虽是馋酒,也有好心,特意指明,倘若出海,碰到什么船要离远些,碰到什么船想也不想掉头就得跑,真碰上了倭寇如何保命云云,好似自己就是一个饱经磨砺的老船长。 日落时分,庞取义才提着空酒坛子走了,不知哪位又要倒霉。 翘儿一面收拾桌子一面埋怨:“千户酒瘾太大,可不能老让他缠着你。” “我想也是。”杨长帆也嘟囔道,“下回看他过来,提早跟我说,我立刻下海做事,他就不方便找我喝了。” “相公,你说他们怎么就这么闲啊?现在不都说海盗猖獗么,也不见他们紧张。” “卫所里面,想找个紧张的人太难了。”杨长帆抬头望向夕阳,脑中浮现出了那位速写将军的身影,“不过总有人心系天下。” 不然明朝早完了。 这晚杨长帆早早睡了,疲劲儿加上酒劲儿都上来,倒头便着。要说他这身体也真够憨的,头天下海冻了那么久,只睡一觉,第二天立刻生龙活虎,早早拿着黑科技又下了海。 黑科技虽然没有卫星的支持,但测温度风速却不在话下。此时海水偏冷,要再过个把月才到合适的播种季节,杭州南湾也算风平浪静,盐度适中,种什么东西,杨长帆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蹲在海边,勾勒着图景,计算着成本。 正思索间,后面传来了女人的叫声。 “这!这是四丈??”庞夫人也不知怎么想的,一大早跑到海边关心起杨长帆来,老远看见海里的杆子,一百个迷糊。 杨长帆连忙起身恭迎:“没错婶婶,就是四丈。” 庞夫人瞪大眼睛远望,对距离的基础判断还是有的:“这怎么也得六丈了吧?” “昨天量的时候确实是四丈,我跟老丁一起量的。” “这什么道理……”庞夫人挠了挠额头,突然一惊,“潮?”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31 处处是机会 “潮?”杨长帆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你小子!”庞夫人这才瞪着眼睛反应过来,“趁着落潮去丈量!” “落潮是啥?”杨长帆眨着眼睛,“婶婶,侄儿才清醒几天,没听过这词。” “……”庞夫人看着杨长帆呆傻的表情实在没法有脾气。 她转而望向滩涂上的竹竿,心下盘算起来。 杨长帆租田的面积,是按海岸线往外四丈来算的,可实际完全不止。 只因海水涨落之差巨大,涨潮的时候,海田面积至少六丈起,这就平白多了20来亩海。 至于周边滩涂,自己当时随口答应了,现在看来也不少。 里外里,这小子花了50亩的钱,圈了小100亩! 再看杨长帆,依然一副迷茫的表情。 庞夫人心下是有气,又不知道怎么撒出来,其实她并没有吃亏,只是少占了便宜,俗话说占便宜是没有够的,她只好想法从其它方面找补回来。 “罢了,都是自己人。”庞夫人无力摆了摆手,“你在这里围海,所里人已经有意见了,我刚刚给压下去。” “谢婶婶。”杨长帆作揖示好,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庞夫人露出了狰狞的表情,昨儿你小子送礼不是手快着呢么,怎么现在木了? 她总想再捞点什么,便转而望向木屋:“这房子可是守海用的,你住这里,得时刻观察,有事情立刻通知所里。” “一定。” “……”庞夫人纠结地盯着杨长帆,再给点东西啊小子,占了这么大便宜。 杨长帆这次却一点也不精明,没了打点的意思。 老婶儿啊,差不多喽。 此时,翘儿捧着一盆刚捡到的贝壳归来,她学精了,拾滩一定要趁早,她见了庞夫人也不得不打了个招呼。 “你等等……”庞夫人看着盆里各色的贝壳,抬手叫住了翘儿,一路小跑颠儿过去,看着满满一盆笑道,“这么多啊?” “远处还有呢,装不下了。”翘儿笑道。 “来来来,我看看。”庞夫人的脸皮当真如城墙一般,这便伸手在盆里翻找起来,“让我拿两个,回去给小孩子们玩儿。” 卧槽,这破贝壳都要下手,还有没有底线了。 小孩子?哪里有小孩子?那黑丫头得三十了吧? 庞夫人是占便宜高手,到底是眼贼,转瞬间抓出了两个个头较大,颜色好看形状又漂亮的贝壳出来:“侄媳,这两个给婶婶可好?” “……”翘儿十分心疼,这两个贝壳可是今早最漂亮的了,她看了眼相公,只得无奈道,“婶婶喜欢就拿吧。” “呵呵,谈不上喜欢,其实是你姐姐喜欢。”庞夫人就此笑纳,回头瞅了眼杨长帆,露出了“你还太嫩了”的神色,这才扭着腰离去。 待庞夫人走远了,翘儿拉着相公小声骂道:“她怎么连这个都拿!怪不得所里人过的这么苦!” “没事,两个贝壳。” “那两个可是最好的,可以做项链的!兴许可以值个十几文钱!”翘儿也当真是精打细算,本来估摸着这一早上的收获够半顿饭的花销,现在也就够两口了。 “十几文?这价钱怎么出来的?” “是这样啊,相公你看。”翘儿拉着杨长帆蹲在滩涂上,翻着盆里的贝壳比划起来,“通常不标致的贝壳,值不上什么钱,也就凑大小差不多的,穿成串子,几文钱一个,还不一定卖的出去。” 她说着挑出了一个颜色纯净一些,个头较大的贝壳道:“像这个,可以单做成项链,运气好碰到想要的人,能卖十文钱,刚刚庞夫人取走的那两个,都是比这品相要好的。” 杨长帆继而问道:“那除了串子项链,还有什么销路?” “这还能有啥,又不稀罕。” “没什么工艺品?” “串子不就是工艺品?” 杨长帆前世老家本也是海滨的,除了捕鱼养殖,搞贝壳工艺品也始终是个糊口的出路,虽然东西卖不上价钱,但胜在成本低。可贝壳几乎是取之不尽的,那么多人在做,总要想办法让自己的东西更有趣一些,于是各种加工方式,样式款式都被能工巧匠开发出来,其中最为出色的一次开发,自然就是贝壳风铃,用几股绳将贝壳串吊在一起,挂在窗口,微风一吹,铃声脆耳动听,若再色彩斑斓,销路那是相当稳定。 杨长帆神色一震问道:“没人做铃子么?” “铃子?”翘儿不解地望向贝壳,“跟铃子有什么关系?” “嘿嘿。”杨长帆惬意一笑,“看来咱们吃穿不愁了。” 真是处处有商机,多谢庞夫人提点了。 杨长帆随后吩咐翘儿继续去拾滩,自己则换了衣服,奔向所衙。 一路上的军户和家眷,见了杨长帆,难免指指点点,倒不是说因为他是生脸,主要因为他个子太高了,整个绍兴府,这样个头的恐怕也就只有一个人。 只是对于这位公子,大家可并没有什么褒扬,你傻不傻的无所谓,分不分家也跟俺们没关系,圈了滩涂自己搞可就惹到咱们了,很多妇孺都有拾滩的习惯,今后只能指望走几里再拾,十分不自在。 杨长帆已经习惯了自己惊人的回头率,脸不变色心不跳,一路赶到所衙。 要说这沥海所衙门,也实在够寒碜的,看起来比老杨家的院子大不了多少,朱门已经掉漆成屎黄色的门,两边的狮子看起来连猫都不如,要不是匾上刻着字,真不敢相信是国家军务机关。 门口也没人守着,杨长帆进去一路绕了半圈才见到一位文书样子的人,赶紧问路,文书打量了他半天,才勉强指了指老丁办公的地方。 这其实就是个小型机关,最好的办公室属于千户副千户,像老丁这样的镇抚要靠边一些,但也比普通人员办公地点要舒适很多。 老丁房间开着门,此时正皱眉坐在案前,看着桌前一叠本子发呆。 “丁大人?”杨长帆站在门口打招呼。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32 悲天悯人 “嗯?”老丁抬头,见是杨长帆,连连起身相迎,“请请!没那么多讲究,随便坐!” “您坐着,我过去。”杨长帆快步走到老丁案前,掏出了自己记录的单子递过去,“昨日千户说想找任何东西,找丁大人就对了。” “没那么邪乎,不过是置办一些寻常东西。”老丁接过单子,粗扫一圈。 毛竹,长二至三丈,头颈四寸以上毛竹——两千只。 芦苇、软木——十车。 粗绳——百丈。 …… 老丁张着嘴巴看完了这一堆东西,抬头呆滞问道:“杨公子,你这是要做多大的竹筏啊?” 老丁的想法也对,这些东西看起来确实都是做竹筏用的,只是量实在大过头了,老丁难以想象这竹筏有多大。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杨长帆要的毛竹两三丈长,应该是做小筏子用的,这么一来,会是很多很多只小筏子。 想到这里,他当即将单子按在桌上,看了看门外后才小声道:“杨公子你真不知道?” “什么?” “做私船是犯法的。” 杨长帆赶紧摆手:“不是做船用的,是种海用的,我拿性命担保,这些东西永远离不了岸!” “种海?”老丁揉着下巴思索道,“种海也用不了这么多筏子啊?” “等做出来您就知道了。” “嗯……”老丁沉吟片刻,“这些东西,倒也不难找,只是量有些大,我要先问过千户。” “成。”杨长帆继而问道,“这些资材价钱如何,还劳烦丁大人给个大概。” “嗯……”老丁又拿起单子估算起来,“倒也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拿毛竹来说,要不得什么钱,只是咱们这里不产,又如此大量,我大概估摸着……若是要老毛竹,怕是得十五六两,次点的毛竹,七八两上下。” “用次的就好,不需要多坚固,能在水上浮着就够。” “那还要再便宜一些。”老丁继续合计着,“至于其它东西,加起来也不过二三两。” 杨长帆心下相当舒适,他之前在村里凑东西的时候,大概了解过价钱,老丁说的数儿,实际上比市场零售价还要低一些,属于批发价,偌大的沥海所,怕是只有老丁一个实在人了!反过来让庞夫人开价,不宰你个百八十两她能收手? 老丁见杨长帆黯然发呆,又放下单子问道:“嗯,怎么不说话。” “丁大人……”杨长帆发挥演技,尽量让眼眶通红,“出家门前,我娘说外面都是坏人,可现在看不是,至少丁大人是好人。” “哎哎……”老丁连连起身扶着杨长帆坐下,表情也相当动容,“谈不上,谈不上,一是一,二是二,我老丁就是个老实人。” 杨长帆使劲掩面支吾道:“现下我本钱也所剩无几,若是没丁大人帮忙,我自己去置办,怕是明儿就吃不上饭了。” “没那么邪门!”老丁拉着椅子坐到杨长帆旁边安慰道,“咱们浙人传统,都是要互相帮的,谁有资历,都会带带后辈。” “丁大人做过商贾?”杨长帆惊问道。 “我爹做过。”老丁拍了拍杨长帆,他一笑,皱纹就更深了,“后来货和款都被河匪劫了,人就跑了。” “我明白了,所以丁大人才励志从军,肃清盗匪!” “屁个肃清。”老丁大笑起来,“后来债主上门,我娘带着我逃到了所里嫁给军户!” “……” 好吧,每一个高尚人格的背后,都是迫不得已的无奈。 “虽然是兵,可很多东西却忘不掉,我也算东奔西跑过,会跟人打交道。”老丁并不怎么沉重地就聊完了自己家庭的悲剧,“所以头一眼看见杨公子,我就想着怎么能带一带。” 感谢伟大的浙商传统! “丁大人放心,这提携我都记得!”杨长帆当即感激涕零。 “呵呵,我也没想那么远。”老丁沉叹一声,皱纹中散发着悲天悯人的气息,“昨天都司将军刚走,又逃了三户,我不知该追还是怎样。” “……” “饭都吃不饱啊。”老丁转而望向杨长帆,“我是打心里,希望你能把海给种起来,海田起来了,你一个人耕必然不够,所里吃不饱饭的兄弟帮你耕,总能让大家日子都好一些。” 杨长帆感动了,老丁不仅悲天悯人,还有现代经济学的觉悟,一人致富,全所喝汤。 “丁大人放心,只要这些资材置办顺利,要不了多久我就要雇人了。” “那咱可说好了。”老丁相当动容,立刻拉着杨长帆道,“雇人的时候,优先咱们所里。” “明白,所里顾不到人了,再谈村里。” 老丁不仅具备经济学基础理论,且还会使用政府机关增加本地户口就业率的政策,实在是隐没在民间的奇才。 二人就优惠政策达成一致意见后,老丁才让杨长帆先行回“府”,自己去走千户同意的流程,千户只要点头,他就开始筹办,先拿货品样本给杨长帆过目,没问题的话老丁当中间人担保,完成交易。 由此说来千户说的不错,老丁在本地有相当声望,所里的买卖一应交给他来料理,不仅是因为他有专业经验,同时也是对他人品的一种肯定。 送走杨长帆,老丁也不耽搁,快步走到所衙正堂,心中只求千户没在外面喝酒。 很走运,千户一个人正在打瞌睡。 天高皇帝远,没人能阻止千户上班睡觉,再说他自己就是这里的皇帝。 老丁也顾不得许多,唤醒了千户,把杨长帆要置办的物资进行汇报。 “妈呀,这小子要做多少筏子啊?”千户刚醒,脑袋就是一麻,瞬间精神了,并且跟老丁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杨公子的意思是,这些筏子绝不会出海,只是种海田用的。” “可这也太多了。”庞取义皱眉道,“我不怕他赔本折腾,就怕他生出事来。” “是,所以还是要问过将军的意见。” “嗯……”庞取义有些犹豫,自己先前各种放出豪言,这种时候跳出来阻止肯定是不合适的,再说钱都收了,他只得用出了屡试不爽的处理方针,“老丁,你怎么看?”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33 情操 老丁沉了口气,已经很习惯庞取义的风格,只扬眉问道:“看人还是看事?” “卖什么关子!都看!” “从事上来看……我也看不太清。河湖围塘,我倒是见过,可那都是用网一类的东西围,用竹子实在不可能,具体他要做什么,怎么做,我也无从揣摩。” “那人呢?”庞取义就更无从揣摩了。 “人,我觉得能成事。”老丁毫不犹豫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昨日量海的时候,他就当场插了竹标,以示公允,这是讲信义;今日递给我的单子,数目有条有理,资材成本推算都十分清晰,这是精明。有信义,人精明,做事是错不了的,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太年轻,跟人打交道会吃亏。”老丁叹道,“将军提前交代过我,要尽力帮他,如若换了别人,同样置办这些东西,要出三四倍的价钱怕都不止。” “要不得别人,我家里那位就够了。”庞取义是个乐于自嘲的男人。 “呵呵。” “呵呵。”庞取义跟着笑过后,瞪着老丁,“哪里好笑了?” “……”老丁表情尴尬。 “哈哈,我逗你的!”庞取义童心未泯过后,这才说道,“应了他,盯紧了,他要老实种海,就如你所说,帮着他,也让所里兄弟们有口羮吃。他要想邪的歪的,那就让咱们所里一把手出马。” “一把手……”老丁很快反应过来,“那杨公子可就有的受了。” 谁都知道,庞取义从来就不是沥海所的主宰。 回到自家小海舍,翘儿已经收获了第二盆战利品。按照她的话说,这五里滩要是全拾的差不多,够她忙活大半天的。另外依然有些女人孩子在这里拾滩,翘儿也不好意思说她们。 “该说说,有时间我跟你一起去说。”杨长帆喝了一大口水后说道,“现在这五里滩就是咱家的,海田跟农田一样,也不见她们去别人家的田里摘果子不是?” “那些人都比我年纪大,看着日子挺苦的,再说我一个人也拾不过来。” “你需要工具。”杨长帆看着面前的这个盆,这显然是不够的,“回头我整俩箩筐,咱们挂后背上拾。” 刚说到这里,杨长帆又后悔了:“不对,算了,我还是雇人去吧,这活儿太苦。” “这还苦?你是没见过我爹打渔!” “不不,你有更细致的工作。”杨长帆这便撸起袖管,边翻检着贝壳边说道,“咱家有锥、锤、剪和棉线么?” “都有,娘把能塞的都塞了。” “拿来拿来,我教你好玩的。” 翘儿利索找出了一应工具,杨长帆这便演示起来。 他先挑了一只半个手掌大小的扇形贝,拿起锥子开始钻孔,口中嘱咐:“这个贝做风铃的盖子,从大小看,也就放三串,取一个等边三角形,在三个顶点钻孔。” “什么叫等边三角形啊?” “就是你觉得差不多的地方……”杨长帆尴尬解释一句,钻下去一个印子后,又操起锤子轻砸两下,随后又钻,片刻钻穿,“钻孔的力道方法我也说不清楚,多做应该是有巧儿劲儿的。” “嗯嗯!” “然后是在这堆小贝壳上钻孔。”杨长帆抓来一把刚刚挑拣出来的比拇指大一些的贝壳,“大约在中间的位置钻,好接起来。” 随后杨长帆又开始钻。 “你笨死啦!”翘儿看着杨长帆吃力的样子伸出手来,“给我!” “呦呵!你还来劲了!”杨长帆擦了把汗送过锥子。 只见翘儿在滩上摆好贝壳,稍微一瞄,淡然抬手,眼疾手快,一锥子正中贝壳中间,小孔瞬间达成,随后拿起贝壳骄傲问道:“是这意思不!” 杨长帆又擦了把汗:“娘子巧夺天工!” 自己多年机械实践课的功底,被16岁的小姑娘秒杀了。 “巧夺啥天工,就是熟能生巧!”翘儿说着,又拿来第二个贝壳,咯吱一钻,接着是第三个,又是咯吱,速度堪比全自动流水线钻孔机,还能一心二用,“不就是做手串的方法么,我没少做过。” “好好,那剩下的事就简单了,你钻够24个告诉我。” “5个了,稍等下。” “……” 片刻后,24个形态各异大小近似的打孔贝壳问世。 杨长帆咽了口吐沫道:“来来,然后咱们在这个大扇贝上添两个孔。” 翘儿不作多言,操起锤子,将锥子瞄好位置,咣咣两锤完事:“这位置对不?” “正好……” “然后呐?” “拿线,把小贝串起成三串,每串八只,串头通过大扇贝的孔挂上去。” “那比做手串还容易些。”翘儿抬手要做才想到,“还得用针呢,你没说!” 随后翘儿又不知从哪里取来粗针,将棉线衽上,一股脑串套好了三串,随后按杨长帆说的全部挂在了大个儿扇贝上,一个简易贝壳风铃问世,前后只用了不到五分钟。 “这东西看着倒还行,可太大了吧?挂身上么?”翘儿不解问道。 杨长帆还在惊诧翘儿的手艺,听她问赶紧说道:“大扇贝中间再来个大孔,穿过去粗些的绳子,好挂。” 翘儿又忙活片刻,把粗绳固定好。 “下面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杨长帆一把提起风铃,悠然站起,闭目陶醉状。 “你在干啥啊?” “等。” “等啥?” “等风。” 幸亏是海边,不用多等风就来了,清风拂过,贝壳风铃随风摆动相撞。 叮……叮叮…… “哦!!!”翘儿这才瞪大眼睛反应过来,“还真是个雅致的铃铛!” 杨长帆神气点了点头:“这东西挂在屋里还是很别致的。” “可有啥用么?” “这是大海的声音!” “那又怎么了?” “……”杨长帆使劲解释道,“这是情操,是浪漫!” “是啥……”翘儿掩面一笑,好像不怎么吃这套,“这东西是挺新鲜的,可大家会抢着买么?买了也没用吧?”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34 辛苦的海妃 杨长帆想当然问道:“手串项链有用么?不照样买?” “那是首饰,姑娘爱漂亮,可这个……好像只能放家里。” “家里也讲究个情趣。”杨长帆举着着风铃晃了晃,“最关键的,这是廉价的情趣,比字画玉石要便宜太多,百姓也可以有。” “卖多少钱合适?” “嗯……”杨长帆合算了一下,“怎么也得50文。” “就这个?”翘儿笑得更厉害了,“15文可能还有大头来买,你得知道,这贝都是随随便便的,没什么品相。” “那当然,有品相的可就不只50文了。”杨长帆进一步说道,“专挑白的磨干净,这是一种;用颜料染了,这又是一种;上面用大螺当盖子,这还是一种;另外还可以做成更大号的,现在是三串,可以有六串九串十二串,那都不一样!” “好啦好啦!相公让翘儿做,翘儿便做!”翘儿笑嘻嘻地又拿起工具,“我就打着15文算,也不亏就是了,其实翘儿也挺喜欢这个的,可新鲜是新鲜,却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相公说的浪漫,不一定人人都能理解。” “嗯,这话倒是……”杨长帆托着下巴思索起来,考虑到历史时代与人民可支配财富的状况,也许靠这种小资的浪漫很难打开市场,因为我大明恐怕全算下来,也没几个小资。 “我觉得,要卖东西,首先得说它用来干什么的,它好在哪里。装饰屋里是可以,可咱们村大多人并不讲究装饰。” “他们讲究什么?” “别他们了,咱们现在也就求个吃饱喝足吧!” “嗯?!”杨长帆抿了下嘴,脑洞渐开。 现代社会买这类贝壳风铃的,多是有小资情调的人,觉得自己生活得别致,此外还有游客买了当纪念品。现在这个时代旅游业就免了,单靠这类小资销路,怕是有限,因为大家都是农民。 结合时代,结合吃饱喝足的愿景,杨长帆思路瞬间打开。 小资不属于这里,封建迷信才属于这里。 就是鬼神跳大神,烧香求娃一类的愿景,这会儿这些东西是主流。 杨长帆镇定地拎着风铃,走到翘儿身前:“翘儿,咱们可以赋予这个东西意义。” “??” “这个是平安铃。” “啥?” “这个叫平安铃。”杨长帆指向手中无辜的风铃,“不叫它风铃,叫平安铃,出入平安,有必要的话写上这四个大字。” “啊!”翘儿惊叫一声,望向这个贝壳,“这就平安了?” “咱们这里信什么神么?” “海妃啊!” “好!就说这些贝都是海妃日日夜夜送来的,保佑大家平安!” “妈呀!你连海妃都敢说!” “我没说错啊。”杨长帆望向滩涂的海岸线,“潮起潮落,这不都是海妃送来给大家的么?” “这么一说……还没法辩驳。” “这是白的,下面说黄的。”杨长帆放下这串风铃,又翻出了一个黄褐色的贝壳,“用这个做的,叫富贵铃,挂在家里,保富贵!” “这又是海妃说的?” “必须的啊,海妃大老远给咱们送来‘黄金贝’,就这么几颗,还都集中在一起了,大富大贵!” 翘儿慌得双手合十:“海妃娘娘……我家如今日子苦,还请娘娘见谅。” “这样的,用海螺当盖子的,叫它是功名铃。” “这又什么说法?” “你看这海螺,像不像一顶乌纱帽?” “哪里像了!有一点点像么!” “就这么说就行了。还有这个是健康铃,这个是丰收铃,这个是求子铃!” “别的我不管,求子铃什么说法!海妃娘娘保佑的也太多了吧!!!” “你看……”杨长帆拿起一块形状十分隐讳的碎珊瑚,指了指自己双腿之间,“这个形状,像不像那……这话儿!” “……”翘儿那夜醒过房事后,已习惯于杨长帆的无耻,看着珊瑚的样子想象了一下,又是羞涩,又是无奈,“海妃娘娘真够厉害的,大老远稍这话儿给咱们……” “就这意思。”杨长帆摸着形状隐讳的珊瑚块,“这求子铃,怎么也得卖个200文。” “娘娘恕罪……” “别这么自责。”杨长帆笑着拍了拍翘儿,“谁都知道,200文是买不到儿子的,买个这东西挂家里,不过是一个念想,一个希望,又精致漂亮,又悦耳,没什么不好。” “那咱们自己得先挂吧?” “挂,都挂上!等你肚子一起来,求子铃就应验了,保准好卖!” 翘儿捂着肚子欲哭无泪。 其实杨长帆自己,也没有确定的把握这东西能多好卖,但试试总没什么成本,万一呢?也就是闲着的时候随手干的事。 于是他和翘儿转换了角色,翘儿在这里忙手艺活,他去村里找了个箩筐,背在背上开始拾滩,中间碰到妇女,他都像怪物一样张牙舞爪给人家轰出去,讲私人土地不可侵犯是没用的,只有淫威才有用,尤其是对于杨长帆这样体型和经历的人来说,大家也不会相信他有道理。 可即便如此,依然屡禁不绝,昨日老丁在的时候,大家敬老丁三分,还不进杨家的海田,可现在单靠杨长帆,完全镇不住,吓走几个转头又回来了,过去吼又赶紧出去了,然后再回来,实在叫苦不迭,杨长帆单是轰这堆人都轰不过来,别提干正事儿了。 很显然,这里人还不接受海田这个概念,认为海滩依然是所有人共有的,要他们接受的唯一办法就是所里出法规,谁再擅自进来拿东西按偷窃论,就像进别人家的田地一样,可所里不可能出这样的法规,因为擅租海田本身就是违法的。 忙活半天,杨长帆自己拾的,还没那几个游击偷拾的妇女多。 杨长帆也真是没气力了,老远冲着一位白发老妪挥手到:“这位夫人,过来咱们聊聊。” “走了走了!”老妪连忙背着箩筐回身要闪。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35 嚣张的发型 “别走,聊聊!”杨长帆可没打算放她走。 “你别过来,过来我喊人了!”老妪惊慌失措,深怕这位大个子做出什么无礼的行径。 杨长帆也不敢再往前走,到底是所里的地盘,按照惯性,打仗不行的兵,打架都很厉害。 “老夫人,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想问问,你这么一筐东西,准备卖多少钱?” “这个?”老妪惊讶回头看了看,“几……几十文吧……” 杨长帆心里掂量了一下,随后问道:“我能看看么?合适的话我就收了。” “你收?” “合适才收。” “那肯定合适,我都拾了半辈子了,来来!”老妪立刻喜笑颜开,主动走向杨长帆,背过身去,摆出后入式体位,“早说啊杨公子!我以为你要……” “我要也不会跟您老人家要。”杨长帆瞅了一眼筐里的东西,又伸手扒了扒,娘的,还真比自己会捡,自己捡不到大个儿的形状完整的,合着是被这位捡光了,即便如此,杨长帆还是说道,“这也就半筐多一点,到不了几十文。” “那你说多少?”老妪背着身问道。 杨长帆又翻了翻,这才说道:“10文吧也就。” “10文?我说杨公子,你是真不知柴米油盐贵啊!” “那算了,我自己捡吧。”杨长帆摆了摆手,表示没什么兴趣,“反正这滩我包了,明儿我就跟千户说,拿网给圈上,进来就算盗田。”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五里滩,网的成本太高,律令就更别提了。 老妪闻言却有些后怕,作为一位饱受疾苦的军户女性,她太知道这帮军官有多混了,只要杨长帆银子到位了,他们什么都做的出来。 “杨公子啊……不是别的,这10文也太少了……”老妪转过身来愁眉苦脸看着杨长帆,“我一个老太太,别的也干不了,每天就拾这些东西贴补点家用,您是举人家的公子,不知俺们的苦……” “10文。” “这些东西我拾掇,怎么都不止10文钱啊……” “10文。” 老太太一咬牙说道:“15文,15文就都是你的。” “一言为定,来吧。”杨长帆立刻放下筐,等着老太太往里倒。 老太太愣了一下,然后开始恨他了,就不该松口的!这杨大傻不是举人家的公子么,怎么还为几文钱耍这套,活像个市井泼皮! 可转过来想,15文倒也不赔,又省去了拾掇的功夫。拾滩的收入不仅微薄,还很不稳定,你拾了好多,不一定有人要,如果每天能来这么一筐,来15文,对老太太来说倒是好事一桩。 老太太嘴上一边不停地叨叨吃亏了,心里一边乐:“今后再拾,你还要么?” “那要看好不好。”杨长帆嘟囔道,“破贝烂螺还是算了。” “我拾几十年了,杨公子放一百个心。” “那也要看。”杨长帆指着远处的海舍道,“你再有整筐的,拿到那里给我看看,我看成色品相出价。” “那也成……”老太太转眼倒光了自己的战利品,杨长帆的铜钱也如约而至,拿了钱揣起来,老太太心情好了许多,当即笑道,“那杨公子等着,收成好,我下午还能出一小筐。” “难吧。”杨长帆望向滩涂,“也对,下午潮退,还会有些收成。” “不一定是这里,这五里就是离所里近,外面还老远呢!”老妪望向了远方。 “也好,那我走了。”杨长帆点头背起箩筐,不忘叮嘱道,“对了,我要不了太多,现在最多收10筐,必须是品相好的,多了不要。” “成!”老妪点了点头,毫不犹豫,背着筐走向远方。 “也够勤劳。”杨长帆摇了摇头,也转身离去。这岁数的老太太按理说该颐养天年了,可她不行,就算每天几十文钱,一个月下来也就一两不到的营生,她也得做,可见壮丁种田是养不好家的,何况所里还有个庞夫人。 一路回到海舍,已经耽误了午饭,而且翘儿身旁多了个人坐着一起忙活,只一看那背影,杨长帆就知道是谁了。 “呦呵,凤海来啦!”杨长帆笑呵呵地过去打招呼。 凤海年纪比翘儿都小些,也就比杨长贵大些,父母逃役扔下了他,后被杨寿全收为家丁,在杨家干了一年多,很本分的小伙子。就一点他倒霉,刚这个岁数,就开始秃顶了,因此他的背影辨识度很强,把有限的头发用布条缠起来,后脑勺露出头皮,这是只有凤海才能做到这嚣张的发型。 “大少爷!”凤海赶紧放下手中忙活的事,起身相迎,过去就要接过箩筐,“我来报喜了!” “长贵的事?”杨长帆笑着放下箩筐问道。 “大少爷料事如神啊!”凤海惊道,“长贵少爷通过县试一考,发案名列正中头一!” “什么叫正中头一?” 凤海连忙解释道:“发榜发的圆式,就是伞那样的,通过的人的座号转圈写,写内外两圈,内圈中间,正上面的座号,就是第一名。” “哦哦……”杨长帆脑袋有点儿乱,不就考个秀才么,发榜何苦如此复杂,“等等,为什么是座号?不是名字?” “看来相公真的是没准备考试。”翘儿边忙活边说道,“县考连考五场,为表公允,至第五场发案前,考官是不能看名字的,看完一份,只知道座号。” “有这个必要么?” “当然有必要。”凤海笑道,“大少爷您想想,第一场看完考卷,如果考官喜欢谁的论调,看过姓名了,后面肯定会记住你的笔迹,会有偏袒。” “这不脱了裤子放屁么,不看到姓名不也能记住笔迹?” 凤海挠了挠头发不多的脑袋:“好像……大少爷说的也有道理。” “也许还有什么别的用意吧。”杨长帆继而问道,“这么看来,长贵已经是案首了?” “案首?”凤海摇了摇头,“还早呢,第一小场通过,只是有府试资格了,后面还有四场才能评出案首。” “这都什么啊?”杨长帆脑子彻底乱了。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36 可怕的流程 “这么说吧。”翘儿倒是了解得头头是道,当即放下东西比划起来,“要当秀才,先后要过县试、府试、院试,长贵刚刚考过县试的第一场,后面还有四场,四场过后揭名,综合前后,他名列第一,才算县案首!案首不必再去院试府试,直接成为秀才,可以进行后面的乡试!除案首外,其他人再去考府试和院试,通过后,才算是秀才,才能去考乡试!这样说明白啦?” “我的亲娘啊……”杨长帆听完头都大了,“才是个秀才,就要县试府试院试?要疯吧?” 科举的流程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把它想象成高考就太嫩了。 按照翘儿的说法,科举一路流程大约是这样的—— 首先科举分为两部分,先是区域资格赛,然后才是全国大赛。 资格赛又分三大场,先是级别最低的地方考试,县里考,考五小场,通过后恭喜你,可以去府试了,不过要注意,县里脱颖而出是没有卵用的,你依然屁都不是。 拿本地来说,会稽县县试过了,然后就要去绍兴府府试,考几场后,又非常走运的通过了,才可以去省里进行第三重院试,你才高八斗,最终从院试杀出,恭喜,你是秀才了,资格赛暂时结束,可以收拾东西准备全国大赛了! 而所谓考了一辈子,依然是童生的人,即是考了一辈子,都没有通过院试的人,再直白说就是考了一辈子,都没有参加全国统考的资格,而且几乎连书生最基本的权益都没有,养家都是一个梦想,抑郁发疯自闭症什么的必将接踵而至,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那么通过的人呢?其实依然会抑郁发疯自闭症,毕竟这也只是个秀才而已,只有些不疼不痒的文化人特权,其意义大约是“储备考试人才”,运气好国家每月发你口饭吃,运气不好依然要啃老,若想像老杨一样,获得特权去巧取豪夺农民朋友的土地,仍需再进一步,在全国大赛有所作为。 而全国大赛……又分为三场大考…… 第一站就是乡试,三年一次,宽松的时候三四十人里选出一个能用的,便是举人! 老杨一路披荆斩棘,千里挑一,实力实在超出想象!是儿子不对! 不过举人也就混成老杨这样了,你有抱负,可以等几年,没准儿哪个边远山陲的知县退休了,可以被派过去混混日子,更多举人最终也就当个教育系统内的小吏,七品左右水平,大概比老丁还有低一些。 你若心比天高,立志当个人物,就又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进军下一站——会试,再来一次几十选一,你吊炸天又选上了,恭喜你,你终于成为人人羡慕的进士,这辈子就基本稳了,好歹能混一顶品级不错的乌纱帽。 这个志向即便是老杨,努力了十几年后也放弃了,停在了举人那道门槛,就像吴凌珑说的,天之骄子绝对不是你,你很厉害,千里挑一了,可上面还有大把万里挑一,十万里挑一的怪兽。 光说这流程就如此令人头大,考起来必然更要命,需要惊人的毅力、耐力与心理素质,高考跟科举比起来,简直是一种享受。 这也就是老杨同意杨长帆不去科举的原因之一,18岁开始学,人本身脑子就已经轴了,按照正常标准,30岁能成为秀才就是出类拔萃了。 这也是杨长帆拒绝读书的理由,按照他自己的情况,60岁能考出来什么就是人生突破了。他是认真学习经历过高考的男人,虽然有幸成为海事学院研究生,但从成绩排位上来看,他从未在最顶尖的部分中,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大约每三年有300位左右的进士出世,每年100位上下,粗暴地与研究生或者高考进行对比,杨长帆连全国前1000都没进过。 何况自己是理工科!要是科举考机械工程,高等数学一类的东西,杨长帆倒有信心撸起袖子,以状元为目标进行拼搏,但考的是奇怪的古文八股,自己的脑子根本就没有空间去运转这些了。 凤海看着杨长帆悠远思索的表情叹道:“大少爷,是不是心有遗憾啊……我觉得,你来得及,七八年内,有当秀才的机会!” “这秀才还是你当吧。”杨长帆不寒而栗,“对了,既然只有坐号……哦,我明白了。” “是了。”凤海连声应道,“二少爷是偷偷捎信回来的,不敢太声张。” “姨娘一定乐开花了吧。”翘儿在旁问道。 “呵呵……”凤海挠了挠头,他再傻,家里的势力划分还是能看明白的,“不止二夫人,全家都高兴。” 翘儿笑骂道:“小郎考得好,你瞎高兴个啥。” “我得高兴啊!家里好,我们也跟着沾光!”凤海这话说得倒是诚恳,可诚恳过后遂觉不对,连忙找补道,“当然,大少爷这里好,小的更沾光!” “别拍了,我搞这点事,你沾个屁光!”杨长帆也笑骂了一句。 “呵呵。”凤海傻笑过,这才望向满地的风铃,“我听少夫人说,您准备卖东西?” “随手看看。”扯到了这事,杨长帆正好问道,“最近村县有什么活动么?” “我想想……”凤海思索片刻说道,“赶着县试,嫁娶一类的事情都错开了。” “对对,县试……”杨长帆托腮道,“县试发榜,该有不少人吧?” “肯定,基本上县里人都会去看热闹,图个新鲜,另外有些人,瞧准了苗子,也会下手打点,毕竟考生大多都不富裕,这会儿送东西是雪中送炭,人家一辈子都记得。” “嗯……”杨长帆思量片刻说道,“下午忙么?帮我跑个腿。” “哪的话大少爷!我干的就是这个!” “那成……这样……”杨长帆转眼思绪已定,取了扇贝盖子发红的风铃递与凤海,“你去趟县里,把这个给长贵,让他挂在住的住所门口,尽量让人人都看见。”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37 状元铃 “这是个啥?”凤海接过风铃问道。 “状元铃!”翘儿捂着嘴咯咯一笑。 “不说,不说。”杨长帆也跟着笑道,“就让长贵挂着,别人问他是什么,让他笑而不答,这就够了。” “这……”凤海挠了挠头,“成,我把您原话转给二少爷,至于他做不做……” “他会帮忙的。”杨长帆接着又取了半挂铜钱塞给凤海,“另外你去县里买些朱红颜料回来,不必太多,半盆那么些就够了。” “成。”凤海掂了掂分量,“多的我再给您退回来。” “辛苦了,另外……”杨长帆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吩咐道,下次发案前,麻烦你叫老罗过来,我拉着货去县里试卖。” “好,我提前跟家里打招呼,到时候陪大少爷过去。” “也可,我付你工钱。” “哪有的话,分家不分户!”凤海不禁小声道,“再说了,夫人都有吩咐,这就是我的本职。” “行了行了别贫了。”杨长帆笑着一摆手,“回去跟我娘报个平安,告诉她所里人待我都不错,一切顺利。” “成!”凤海笑着应了,转望翘儿,“少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这些工具。”翘儿指着地上的锥子线团,“帮忙取来一些,越多越好。” “不占家里便宜。”杨长帆皱眉道。 凤海权当没听见这话,转头一溜烟跑了。 “唉……”杨长帆叹了口气。 “这点东西,没必要斤斤计较,再说这也是娘的好意。” “我怕落爹话头。” “亲爹,亲儿子,父亲还真要绝咱们不成?” “罢了。”杨长帆叹了口气,这才把箩筐放到翘儿面前。 “妈呀!这么多!”翘儿一下愣了,赶紧翻捡起来,“捡得比我都好,怎么做的啊?” “直接买的老太太的……”杨长帆有些不好意思。 “懒死你!”翘儿无奈埋怨了一句,“多少收的?” “十五文。” “价钱倒没亏。”翘儿这才点点头,也不好再埋怨,只说道,“相公,咱们自己也拮据,能不花钱的地方,还是该省。” “不错。”杨长帆深以为然,“只是你忙着做风铃,我忙着别的事,再去拾滩,真的忙不过来,我也不多收,只挑好的,最多十筐,咱们做了风铃去县里卖,卖不成这事就算了。” “嗯,我再抓紧!”翘儿盘算起来,“县试快,考完没两天就发榜,咱们准备多少卖?” 杨长帆看着诸多贝壳呢喃道:“我就说个大概,这次咱们做状元铃50个,平安、丰收各20个,富贵、求子各10个,其它你有功夫有心思,再来个什么‘定情’‘长寿’‘壮阳’之类的,我也没意见。” “壮……壮阳……”翘儿又要哭了,“海妃娘娘还管这个?” “……海妃她老人家也不容易啊。” …… 会稽县,正逢县考,友朋客栈二楼,最靠里最清静的一间,每日住宿费较平日涨了数倍,高达二两。拿那位拾滩的老妪来说,就算她每天能拾出30文,从不间断,大概需要3个月的时间,才能攒出这一晚上的房钱。 杨长贵就住在这里,并非他主动要求,而是杨寿全早早安排的,几天下来小二十两的开销,对杨寿全来说也不小,但为了小儿子,值得。 杨长贵午间小憩过后,悠悠醒来,舒了口气,而后利索起身,准备趁着下场考试前再温习一二。第一场考试的结果他本不愿声张,但耐不住母亲非使唤人来问,他也只好说了,不出意外,全县都已经知道座号为“秋字伍號”那位,正是自己。 并非他排斥被关注褒扬,也并非承受不了压力,只是后面还有四场,现在高兴太早了,天下强人辈出,如父亲那般才学,也仅仅通过了乡试,自己这点成绩,还不值得骄傲。 他刚坐定翻书,便闻门外声音细细传来。 “少爷……醒了么?” 那声音太小,跟蚊子叫似的。 “谁啊?” “凤海。” “这么小声谁听得见。”杨长贵说了一句,这才起身开了门。 “呵呵,声音太大,怕吵着少爷,得等少爷睡醒了再说。” “你一直等着呢?”杨长贵问道。 “也就等了半个时辰。” “下次不必如此,有事就叫醒我。”杨长贵微微皱眉。 “是是,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凤海说着提起了那串风铃,“就是这个东西,大少爷托我带给您,让您挂门口。” “这什么?” “不知。” “……”杨长贵接过风铃,抬起来上下打量,“倒挺漂亮的。” “那是,都是少夫人亲手做的。”凤海小声道,“他们管这叫‘状元铃’,让您挂着,八成是图个吉利,保取功名。” “哈哈,我哥哥可不是这样的人。”杨长贵大笑道,“你回话,好意我领了,这就挂上。” “小的来!”凤海已经备好了绳子,拿过风铃,找了处显眼的地方,高高挂在廊上,好让下面吃饭的人也能看见。 杨长贵无奈摇头:“要不得这么显眼吧?” “要得,要得,大少爷特意吩咐了,就是要让人看见。”凤海挂好后,不忘嘱咐道,“大少爷还吩咐,若是别人问这是什么,您万不可说,笑而不答即可。” “这关子卖的。”杨长贵又是无奈一笑,抬手摸了下风铃。 几串贝壳当即交错在一起,发出了悦耳的脆响。 “还挺好听。” “呵呵,按照大少爷话说,这是海妃在说话。” “海妃?”杨长贵愣了片刻,转念便大笑起来,“好,好,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没事,你回去转告哥哥,说我明白了就好。” “……那成,小的走了。”凤海也不好多问,这对兄弟都喜欢卖关子打哑谜啊,自己反正是跟不上了。 杨长贵站在门前,又推了推风铃,闭目静听。 哥哥,说到底,你走的,终究不是正道啊。 凤海下了楼,不忘跟掌柜的交待,让他帮忙盯着点天字第一号门前的那个风铃,别给取了,掌柜问缘由,凤海也学会了卖关子,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这让掌柜也无从猜测,不过那房子毕竟是杨老爷早早打点过的,他们有什么安排,掌柜也得给个面子。 那风铃就这么挂着,有个风吹草动就奏鸣一阵脆乐。来往的人多了,抬头看着也觉得新鲜,问起缘由,掌柜也只好“天机不可泄露”。 至于那房间住的是谁,大家倒是知道,当下各自有了揣摩。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38 员外 往后两天,杨长帆小夫妻也没闲着。老丁那边暂时没回话,杨长帆也暂时投入到风铃制作中去。他也知道,种海才是要紧的正事,但时代不同,没电话没快递,老丁就算是神仙,备货也没那么快,书信往来,走动,运来,来来回回有的耽搁。 到第三天,紧锣密鼓之下,小作坊已经产出了小两百只风铃,不算这两天的时间成本,收贝共花去了一钱五分,正正好好150文钱,0.15两,倒也是不疼不痒的投入。跟之前稍微有些不同的是,现在当风铃盖子的扇贝海螺,不少都涂上了朱红颜料,象征着登榜及第的大喜,杨长帆不管这叫朱红,他叫状元红。 大清早,凤海报信儿,下午发案,要去县里午饭前就得出发。 杨长帆夫妇紧赶慢赶,这会儿手腕都麻了。 “差不多了!”他起身拍了拍手,“200只,怎么都够卖了。” “相公,说老实话,我觉得能卖20只回本就好了。”翘儿手里活儿依然没停,边做边嘟囔,“一只15文,往好了想,天黑前卖出20只……咱们里外里落下一钱五分,不错了。” 翘儿正发着牢骚,却见老丁领着一位衣着甚是华贵的高个子男子有说有笑前来。 “杨公子!”老丁老远挥手。 凤海见所里人来了,连忙告退去准备车子。 翘儿见老丁来了,也放下东西擦了擦手。 “丁大人!”杨长帆热情走过去相迎。 “来来,给你介绍一下。”老丁说着引来了身旁那位男子,“这位是何员外,咱们所里物资交流,多是通过何员外。” 这位何员外看起来30上下,身材五官皮肤都十分标准,算是个小小的美男子,衣着也极是干净,手中还持着一柄折扇,该有的挂件都有,一看就是个富贵人,而不是读书人,因为对读书人来说,这样有些浮夸了。 “何员外!”杨长帆当即行礼,不握手去行礼,总觉得怪怪的。 “杨公子客气。”何员外微笑过后,这才说道,“夫人也在啊?” “给何员外请安。”翘儿勉为其难行了个礼,“两位大人先坐,妾身这就去准备茶水。” “不急,不急。”何员外手腕一抖,张开扇子,冲杨长帆道,“杨公子先请。” “请请。”杨长帆拉来几把椅子,与二人互相谦让后才先坐下,自嘲道,“寒舍穷酸,何员外见谅。” “哪里,我看这里美得紧!”何员外挥着扇子四望大笑道,“金屋藏娇,开门是海,杨公子别有情致!” 这人逼味儿好浓啊,黑科技显示气温也就十几度,这么玩儿命扇扇子不冷么。 “来来,我后面还要忙,先把正事说了。”老丁笑呵呵地将手中拎着的东西放在三人中间的小桌上,“毛竹、粗绳这些是何员外给的样品。” “好,我看看。”杨长帆这便审视起这几个物件,“毛竹贵在硬而轻。” 他说着,拿起两尺来长的毛竹掂了掂:“再轻些就好了。” 话罢,他又双手持着两端微微用力,毛竹有些变形,他这才冲对面二人笑道:“硬度差不多,这毛竹能用。” 老丁闻言大方笑道:“何员外长期跟所里有来往,他的货肯定能用。” “尽可放心。”何员外“唰啦”一下子,合上折扇比划道,“所里丁大人吩咐的事,我就当自己的事做,说白了,按照杨公子给的价钱,这买卖我是赔的!” “多谢多谢!”杨长帆连连作揖,他知道商人是不可能赔的。 “那这事就定了?”老丁拿出一张单子递给杨长帆,“我在中间作保,三月初一之前,按照这单子所说,货到付款。” “没问题!”杨长帆嘴上说着没问题,可还是拿起来仔细检查,合同这种东西还是要看的。 何员外看杨长帆认真的样子,又展开了扇子悠然起来:“杨公子放心,丁大人作保,我可不敢有什么非分之举。” 正说着,翘儿端着茶具过来放在圆桌上,俯身备茶。 “自己来就好了。”何员外抬手笑道。 “成。”翘儿转身就回屋了。 “……”何员外表情相当尴尬,客气而已,真让我自己来啊! 老丁眼尖,赶紧拿起了茶壶给何员外倒,“来来来。” “丁大人客气……” 片刻后,杨长帆已经看好了单子,没问题,就是自己要求的那些东西,拢共也是个整数,十两,在预算内。 “签字画押么?”杨长帆问道。 老丁摆手笑道:“不必,给我存着就好,交货那天我也在。” “来来。”杨长帆交了单子,举杯敬茶,“敝人刚刚出来做事,根基不牢,多谢两位大人相助!” “请!” “请!” 杨长帆和老丁都是三两口直接喝了茶,何员外却晃着茶杯先闻了闻,叹了句“茶一般,可沏得好”后,先掩面抿了一小口,然后慢慢喝下。 老丁和杨长帆都没往后接话茬,就这么看着他喝完放下。 放下茶杯后,何员外才笑道:“刚刚杨公子过谦了,毕竟是举人家,根基厚得紧。” “不敢不敢,举人是我父亲,我自己读不进书的。” “这书,我也读不进。”何员外摆着扇子道,“不是读不懂,是不愿只读那几样,后来我也想通了,风雅因人而异,我喜欢什么就读什么,不喜欢就不读,只为功名读书,太过死板。” 杨长帆连连感叹:“何兄大才啊!这才是境界!” “境界谈不上,自得其乐而已。”何员外窃喜笑道。 “说到读书。”老丁又倒了杯茶,冲杨长帆问道,“据说你弟弟头场考第一?” “丁大人都知道了?” “嗨,也不知道怎么就传过来了。” 八成是赵思萍,等不及开始吹了,还是那句话,沥海太小,容不下八卦。 “是啊。”杨长帆点了点头,指着地上一堆风铃道,“我这不正准备去县里么,一方面去祝贺舍弟,一方面去试卖点小东西,。” “呦!去县里啊!”老丁转头道,“何员外也要回县里。” 何员外闻言出乎预料地热情:“搭我轿车就是了。”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39 货郎 “多谢多谢。”杨长帆婉拒道,“我们已经找了骡车。” “不打紧的。”何员外劝道,“货上骡车,人上轿车。杨公子刚起炉灶,同是会稽人,我起家早,能帮则帮,搭个车算什么?我车子大,你和夫人都上来也坐得下。” “何兄当真能帮则帮?”杨长帆完全无视了乘车这个话题,只抓住了其中一个词。 “那是当然!” “小弟刚好有一事相求。”杨长帆一副激动的神色。 “但说无妨。” 杨长帆就这么指着地上的那堆风铃,跟何员外说出了自己的营销策略。 “这……”何员外听后一头雾水,望着那堆风铃道,“这行得通?” “何兄帮忙,马到成功!” “这忙倒也没什么……”何员外抚扇沉思片刻,“我末时过去就可以了。” “大恩不言谢!”杨长帆痛痛快快行了个礼,兴高采烈把这事儿坐实了。 正说着,凤海领着骡车过来了,也不来打扰,就在一旁等着。 “这就要走?”老丁问道。 “应该留两位大人共进午餐的,只是……”杨长帆表情尴尬,“骡车慢,比不上何兄的大轿车!” “无妨,无妨。”老丁闻言率先起身,“何员外,杨公子急着启程,咱们也别打扰了,后面在叙吧。” “嗯……”何员外有些意犹未尽地起身。 “下午末时整!辛苦何兄了!” “小事一桩……” “走走走,回头见!”老丁催着何员外这才匆匆而去。 待二人走远,凤海才凑上来努着嘴巴问道:“大少爷,怎么把这位给勾来了?” “他很有名。” “何永强!县里有个名号,可就是不怎么好。”凤海呵呵一笑,“跟咱家名号是没法比的。” “永强……”杨长帆念叨了一句,“这名字跟模样也差太远了吧?” “呵呵,他自己也不喜欢,所以不喜欢让人叫名,得叫字。” “字什么?” “本茂。” “听着像日本名……”杨长帆问道,“那我以后叫他本茂兄就对了?” “成……不过……县里人也送了他一个‘雅号’。”凤海的表情有些尴尬,也有些神秘。 “雅号?他有得雅号的能耐?” “少爷……雅号用在这类人身上,是讥讽。” “就说绰号不就对了!”杨长帆有些好奇,“他绰号是什么?” “纳寡货郎。” “……”杨长帆本能觉得这称呼有问题,“啥意思?” “少爷您看,货郎,就是倒腾买卖的对吧。” “对。” “纳寡,就是专门……那啥寡妇。”凤海聊得津津有味,双掌一拍,呼之欲出,可又欲言又止,憋了半天只吐了句,“……对吧!” “对什么对,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那刮’?” “嗨!就是纳了几房妾,都是寡妇!” “卧槽。”杨长帆忍不住爆了粗口,“这什么爱好。” “所以我觉得……少爷最好离他远点。” “咒我?” “不敢不敢……” 正说着,翘儿从房内探出头来,眼珠子扫了一圈:“走了?” “走了。” “相公你离他远点!”翘儿赶紧跑过来说出了跟凤海一样的话。 “这人……这么能耐啊。”杨长帆咽了口吐沫,觉得二位说的非常对,“可我已经托他帮忙了。” “那下不为例!”翘儿斩钉截铁道。 “这……”杨长帆皱眉又问凤海,“这人家产有多大?” “在县里,是数一数二的,什么生意都能沾。” 杨长帆闻言无奈摇头:“那没办法了,绕不开他。” 翘儿急得直跺脚:“那……那……那可怎么办啊。” “慌什么,又不是一跟他说话就会死。”杨长帆摆手道,“今后若是跟他有来往,翘儿你回避便是了。” “少爷说的是。”凤海连忙劝道,“少夫人也不必急,这何永强家业再大,见到咱们老爷也是要礼让三分的。” “不是别的,近墨者黑,我怕长帆学坏!”翘儿咬牙道,“全县都知道,这何永强根本就是个衣冠禽兽。” “你们看,这才是最讽刺的。”杨长帆摊开双臂冲二人道,“收寡货郎,衣冠禽兽,现在是全县首富,而咱们这些穷人,也只是变着法子暗地骂他,什么都做不了。” “少爷你要是穷人……” “罢了。”杨长帆摆了摆手,冲翘儿道,“你别去了,好好休息休息,你得信我,你不信我,就没人信我了。” 翘儿咬着唇纠结了好久,最终才使劲点了点头:“翘儿有些懂了。” “懂什么了?” “开始我怪相公不结交好人,像庞千户,庞夫人那样的人,现在又加上了一个何员外……”翘儿说着叹了口气,“可奈何啊,他们都是权贵,权贵也都是他们那样,相公要做事,绕不开的。” “有你这话,我心里就踏实了!”杨长帆哈哈一笑,拍了下凤海后脑勺上的光头皮,“走了!” “少爷轻点,才敷了药……” “什么药?” “生发。” “你小子还挺爱美!” “我也是个人呐!” “……” …… 会稽县城,春日艳阳高照,县衙两座门前两座石狮尤其威武,不过更多人并不关注这里,而是集中在县衙旁的院子门前,这里有座榜栏,上面还贴着前几天的县试头场的提名,大家都知道,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贴上最新的结果。 这在会稽县来说,绝对是每年一等一的大事,也是智商正常的年轻人都会参与的事,科考或者种田,貌似人生也只有这两种选择了。 不过来参加县考的,也少不了浑水摸鱼的人,这也是头场考试的意义,刷掉那些不学无术的,只有认真读过书的才能去府里,而后面四场县考,则是自愿参与,大多数人也并不认为自己有能耐考案首,只是将其当成一次模拟考,历练一二。 可等发案的心情,依然是那样的焦灼。 一位少年书生急得左右踱步:“该到时候了吧?” 旁边人却不慌不忙:“嗨,你急什么,好像你能拿名次似得!” 书生抬手道:“总得看看过不过吧?” 旁人大笑。“过不过下个月都得去府里!你还想拿个案首不成?” 这话把旁边的人都给逗笑了,案首可轮不到你。 正说着,两位正装官吏从考院中走出,手中提着几卷榜单,大家连忙让开路来,二吏也不管周围人的目光,就这么刷胶贴棒,三两下搞定,又扬长而去。 众人急忙像看到食的鱼一样围拢过来,一个个眯着眼睛仔细搜索。 是得眯着眼睛,榜上写得不是名字,而是座号,这对视力是个考验,尤其是“伞”式发榜,好多人都不得不倒着脑袋蹲在地上看。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40 托儿 要不多久,便有人叫嚷起来。 “有了!有我!哈哈!” “恭喜恭喜!” 一声声兴奋之情传来,被淹没的则是落榜者的落寞,不过这个落寞倒无所谓,反正已经有了府试的资格,这段时间好好温习,争取进步就是了。 一圈人看完了,退到外圈聊天,外圈的人再挤进来看榜,反正谁也没打算这么早走,大家看了半天后一人叫嚷问道:“这次正中头一是谁啊?” 大家都停止交谈四望,没人应答。 那人又催道:“没啥可瞒着的!说出来大家高兴高兴!” 依然没人回答。 “杨公子多少号?” “这谁记得?”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杨公子来了!杨公子来了!” 大家踮着脚望去,果然街角杀出一辆骡车,骡车旁边两位身高差距极大的年轻人正谈笑风生,不用说,矮个子的白脸少年自然是杨长贵,那高个子却并非每个人都认识。 “这傻大个谁啊?” “你不知道?杨大傻啊!” “杨家老大?不是说死了么?” “死什么啊!病都好了!” “这杨家够走运的!” “也不走运,老大被轰出去,去沥海所跟军户混了。” “怎么就轰出来了?” “估计是惹杨举人不满了。” 转眼,杨家一行已经走到榜前。 人群让开,纷纷冲杨长贵作揖示好。 “杨公子!” “第一铁定又是杨公子的了!” 杨长贵一一还礼走上前去,只远远望了一眼,微微“嗯”了一声,便又回头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逼装的,人群暗暗称服,这么快就看到了自己,估计只看了正中头一那一个地方。 不少人心里是有酸味的,可更多人知道这小子就是比自己厉害,就是个天才,自己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 “提前恭祝杨公子拔得头筹!” “县案首杨公子拿定了!” 杨长贵并没理会他们,只回到哥哥面前。 “恭喜!”杨长帆真诚祝贺。 “等后面三场完了再恭喜不迟。”杨长贵摆手一笑,看了看众人后,才神秘兮兮凑到哥哥耳边,“我就这么假装说话就对了么?” “哦?这……”杨长帆突然一副为难的表情,退了一步,“再要一个……” 杨长贵哭笑不得,只好求道:“我有位知己,头两考成绩平平。” “这个……可是。”杨长帆挠头,“我已经跟何员外说好了……” “就一个!可以吧,就一个!”杨长贵依然不依不饶。 外人自然是看不懂了,这哥俩儿聊什么呢? 那边杨长帆纠结很久过后,终于从骡车后面取了一个“状元铃”,特别“小心”地“偷偷”塞给弟弟。 杨长贵接过风铃,喜出望外,转头冲人群中一人挥了挥手。 方才焦急等榜的书生木木指了指自己。 “对,牧之兄!过来一下!” 书生连忙钻过人群凑上前去。 杨长贵将风铃偷偷塞与书生:“这个给你,你回去挂在门口。” “这是?” “嘘……”杨长贵小声道,“这是我哥哥求来的状元铃,可保功名之运,你用功不比我少,只是欠些运势,这个兴许有用,不妨一试。” “成,那我试试。”书生木木点了点头。 “还不谢过我哥哥。”杨长贵让了一步说道。 “谢杨公子!”书生赶紧作揖。 杨长帆摆了摆手大方道:“我弟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提前说清楚,你先要有功名运,这状元铃才保得住。” “牧之兄一定是有的,就是住所风水不好。” “那好,我先走了。”杨长帆摆了摆手,“何员外在等我。” “哥哥走好。” 杨长贵拜别过后,自己也自行离去。 书生却未走,揣着状元铃回到人群,心下琢磨了一下,管不管用不好说,但试试总没什么损失,毕竟是杨长贵都在用的东西。 其余人自然十分好奇,纷纷凑上去问。 书生只嘿嘿连笑,心下打起了算盘,若真能保运,保我自己的就得了,你们就算了。 突然一人吼道:“对了!我见过你这个东西,挂在杨公子房间门口!” “做什么用的?” “风水运势有关?” 一堆人又围着书生追问,书生后悔回到人群,这便准备逃走。 “难不成跟功名有关?” “法器运符?”其他人可没打算放他走。 正此时,折扇中年人杀到,何员外一身华服不紧不慢走来,老远冲杨长帆喊道:“怎么还在这里停留?上虞那边急着等你!” “来了来了!”杨长帆赶紧赔笑上前,回身指了指榜栏,“刚刚我陪着弟弟在看榜。” “名次如何?” 杨长帆立了一个“一”的手势。 “果然管用。”何员外喜笑颜开,扇子一展,从腰间取出钱袋,“那骡车直接去我府里就好了,货钱在这里结清。” “也好。”杨长帆搓手等钱。 只见何员外从钱袋里取出一块小号的银元宝,这还不够,又取出一块。 得几十两! 看到真金白银,人群终于有些蠢蠢欲动了。 “这货郎还跟杨大傻有交情?” “谁知道……好像是买这批东西,看样子还是值钱货。” “刚才说什么?上虞急着用?为什么啊?” 一个聪明些的人当即转过弯了:“上虞三天后开考,比咱们这里晚!” “怪不得!”更多人反应过来。 更有甚者直接抓着书生,把他怀里的风铃抢过来。 书生这可不干了,娇嫩叫道:“你还我!还我!” “告诉我这干什么用的就还你!” “没用!” “没用货郎花这么大价钱?他能做赔本生意?” “哎呀你还给我!” “不给,快说!” 书生急得快要哭了,回头看了看,反正状元铃都已经是何员外的了,这帮人想买也没处买,这才说道:“杨长贵说这个挂门口,可保功名。” “哦!!!?”那人握着风铃更不可能松手了,“当真是杨长贵说的?” 一个同样住在有朋客栈的考生一拍脑袋:“是了!他门口天天挂着!我还奇怪呢!” “你小子想独吞啊!”抢风铃的人怒视书生。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41 截货 “独吞什么啊!谁信这个?”书生哭腔道,“无非就是我跟杨长贵交情深,他送了我个东西,我得小心珍藏,你快快还我。” “……”那人握着风铃很是犹豫,肯定不能真给人家抢了,可送回去又有些不舍,他只得口中问道,“这个……多少钱?” “人家送的!没有价钱!” 二人正争辩,却见有几个反应快的已经凑到杨长帆那边问起价钱了。 “不好!有人抢先!”这人连忙把风铃扔给书生,自己也很快围上去。 这种事,就怕有人开头,一个人奔上去想买,其他人都唯恐落人之后。 “杨大少爷!这个怎么个卖法啊?”反应最快的那个人已经拦在了杨长帆与何员外之间。 “不卖不卖。”杨长帆连连摇头,手中晃着石块大的银元宝,“这些状元铃何员外已经收了。” 状元铃?怪不得杨长贵门口天天挂着! 人群又聚紧一些。 “那何员外!”这人又转望何永强,“您这个怎么个卖法?” “抱歉,咱们这里已经考过了,我要赶去上虞出货。”何员外不耐烦地合上折扇,用折扇打了打这人的肩膀,“麻烦让让。” “别啊何员外!”这人带些哭腔说道,“读书人考功名都不容易,何员外好歹是咱们会稽人。” “不是考完了么!”何员外皱眉道,“考完了你们还买什么?状元铃是给应考人用的。” “还有三场呐!再说后面还有府试!”这人想拉住何员外,却又不敢。 “府试再说!”何员外挥臂道,“都让让!” 他要让,可没人让,这会儿全都调动起来了,倒不是说认可状元铃如何神奇,主要是一种怕吃亏的心态,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科举这种事也是同样,都是文章,能赶到一个欣赏你文风的考官阅卷,比什么都幸运,这就是天命了! “怎么回事!”何员外怒道,“再拦着我去县衙叫人了!” 人们也都知道何员外绝对是翻脸不认人的家伙,只好转而求向杨长帆那边:“杨大少爷!您这里还有么!” 杨长帆摇了摇头:“全给何员外紧着上虞了。” “您给员外说说,卖咱们本县人几个。” “你们等府试吧。” “哎呀!”一人拉着杨长帆道,“杨公子,你说,多少钱就是了!” 杨长帆闻言露出了极其不忍的表情,抬起手中的元宝:“这个……你们也看到了……” “单个买多少钱?” “不必说了!”何员外当即举扇骂道,“上虞那边说好,五钱一只!你们买得起?” 人群闻言顿时陷入沉默。 五钱,500文,半两,这还是小贵的。 “不就是贝壳么!能卖到五钱!”一人不满道。 “那你别买!”何员外骂道,“这都是杨公子跟海妃求来的,杨长贵一直在用的,你们不买有的是人买,要买买,不买让开!” 人们狠不下心,又不愿这么放走机会。 半两,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怎么也够小一个月的开销了。 杨长帆看着苦恼的众人,露出了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用不大的音量劝道:“何兄,到底都是乡亲,你运到上虞也有费用,出货也麻烦,不如便宜些照顾本地考生吧。” “杨公子少说风凉话。”何员外折扇一摆,“这五钱,已经刨去了路途成本了。” “是……可毕竟都是同县……”杨长帆依然劝道,“降50文,您看如何?” “降50?”何员外大笑道,“好,四钱五分!谁买得起?” “我买!!!”抢书生风铃的那位瞪着眼上前,摸出了四贯整串的铜钱,往车上就是一拍。 何员外余光一扫,瞥眼道:“还差5分。” “不少你的!”这位很快又摸出了50文,给何员外看过后放在车上,“我拿了?” “拿一个就是了。”何员外云淡风清挥了挥手,上前提起了钱。 这莽夫真下了血本了,他这一闹不要紧,其他人生怕落后,很快第二个人喊道:“我回去取钱!别走!” “我也取钱!” “我有现钱!现钱!” 何员外皱眉骂道:“要取快些,就半个时辰。” 听闻此言,该走走,该留留。 杨长帆心下一喜,搞了这么多重量级的托儿,可算是成了。 这买卖做的着实不怎么地道,可话说回来,太讲究地道,也做不了买卖,你成事了自然道貌岸然,可发家第一桶,谁敢说自己是绝对干净的? 何员外虽然面上不耐烦,心下却着实惊讶不已,这破风铃还真让他卖成了? 虽然不是什么大钱,可这招当真是新鲜了,你不卖,人家还真求着你了! 有点门道啊小子…… 可何员外毕竟自命是体面人,这么摆摊收钱不是他干的事儿,他干脆冲杨长帆道:“我没功夫在这里耽搁,你把元宝退我吧。” “成。”杨长帆这才赶忙掏银子,完璧归赵。 “你可记得,我应了上虞的货没到,人家要怪我的。” “怪我!怪我!欠你一个大人情”杨长帆笑道。 何员外拿了银子塞进钱袋,这才“不满”而去,心下念叨,这堆破风铃都卖出去了,可就是几倍于找自己采购的货款,这小子还真翻身了。 不过他家财万贯,犯不上眼红,只是觉得他太轻松了,有些不屑。 这边杨长帆可有的忙了,还好凤海也能打个下手,二人忙着收钱数钱,不亦乐乎,几乎已经忘记了时间,何员外所说的半个时辰根本成了扯淡。 就这么会儿功夫,围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些人根本不应考,只是家里有个读书的儿子,都吃饱了撑的掏腰包,生怕晚了买不到,这股混乱持续了很久,络绎不绝之下,竟真的售罄了,只剩下一些最开始做的“平安铃”之类的东西,这个卖的没有状元铃贵,晚来的人为了不扫兴,花个一钱两钱买了去,倒也不算什么花销。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只剩下了一架空车子,一些没买到的人催着问下批货什么时候到,杨长帆估摸着要三天后,没买到的赶紧说给我留一个,这才失望散去。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42 男人都是骗子 夕阳西下,杨长帆跟凤海坐着骡车出了县城。 凤海为数不多的头发已经湿透,又是累又是激动,看着装了小半个麻袋的铜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连声道:“大少爷……你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小的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厉害个屁。”杨长帆精疲力竭躺在车上,“是长贵招牌大,翘儿手巧,货郎帮忙,这三者缺一不可。” “可这些都是少爷您给串上的啊!”凤海激动转身,“没少爷在中间动脑子,这仨人能搞出这事?” “也是赶上好时候了,正好考试。” “我就奇怪一点,上虞那边,真的……” “纯扯,上虞怎么可能知道这个东西!” “哈哈哈!”凤海大笑,“都是因为纳寡货郎不做亏本生意!这才管用!” “别老那么说人家,人家到底帮忙了,挺够意思。” “咳……这……”凤海尴尬一咳嗽,跟着他家少爷混了半天也重新熟了,当即也没什么隐瞒,“货郎肯帮忙……多半是……” “看我媳妇漂亮么。”杨长帆打了个哈欠。 “您知道啊。” “他来,第一眼我就知道了。”杨长帆轻哼一声,“可这没办法啊,我媳妇就是漂亮,全天下男人看着都流口水,我还见谁跟谁玩儿命了?” 凤海赶紧擦了擦嘴傻笑道:“我不流的少爷!” “凤海你记着,和气生财,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翻脸。” “那要万不得已呢?” “翻脸就往死里整。” “……”凤海咽了口吐沫,“那少爷得拿捏好了,那货郎可势大。” “你怎么老想着我跟他翻脸啊?”杨长帆无奈道,“做买卖都是图财,翻脸作甚!” “是,能不翻就不翻。”凤海挠了挠前脑那一撮头发。 “对了。”杨长帆转身在麻袋里翻了翻,取出半吊子递给凤海,“今天辛苦你了。” “这……”凤海看着钱,他也确实觉得自己辛苦了,少爷赚得这么多,赏点也没什么。 “别假模假样了,口水都出来了。”杨长帆笑着把钱扔过去。 凤海赶紧接住,擦了把嘴:“谢大少爷!顶两个月月钱了!” “你工钱这么少?” “吃在家里,住在家里,用在家里,本身就是家仆,有钱就不错了。”凤海擦了把鼻涕。 “嗯……”杨长帆嘟囔道,“你是家丁,我不方便拉你过来做事,今后偶尔帮忙,都有赏钱。我爹要是看你老帮我不愿意,你就交一半赏钱给家里,他就不说什么了。” “怎么会呢!老爷没那么计较!” 杨长帆摇头道:“不是,我怕我娘护着我,在我爹面前落短。” “这……”凤海纠结道,“我来了这一年,还是看得清,老爷打心里尊重大夫人,看不上二夫人,只是因为二少爷的原因……” “行了,这我明白。” “对对,少爷肯定比我明白!” “这钱做什么用?” “攒着啊!攒着攒着就够娶媳妇了!” “错了,你娶媳妇的主要问题不是钱。”杨长帆正色道,“拿着钱去买生发的药吧。” “……” 骡车回到海舍已是晚饭的时间,老远就能看见炊烟被海风渐渐吹散。 翘儿饭早就做好,在门口左望右盼,终是见了骡车的影子,心下依然在盘算怎么安慰相公,这风铃的事肯定不是想当然的,不是说它好卖就好卖,也不知道一个下午能卖出去几个。 等车近些,才看清车上哪有半个风铃,只有杨长帆躺着睡觉。 “到喽!”车夫到站喊了一句。 “哎呦,辛苦!”杨长帆赶紧翻了个身,提起麻袋,“老胡,辛苦下次发榜的中午,再过来。” “好说。”车夫憨笑道,“今后怕是要老往这边跑了。” “什么情况啊!”翘儿焦急上前,“风铃呢?不会是被官府收了吧?” “呵呵,少夫人,官府可来不及收。”车夫架着车子掉头,回头笑道,“这么些钱,我看着都眼红!我跑这么一趟也就几分收成!” “啊??”翘儿大惊,望向杨长帆手里的袋子。 杨长帆微微一笑,将袋子倒过来举高,下面手一松。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说不清多少铜钱从天而降。 “娘亲啊!”翘儿张大嘴巴惊呼,“这得有多少?” “合银子得有几十两了。”杨长帆笑道,“信我就对了吧?” “相公你……你……”翘儿像凤海一样,完全不知道怎么表达。 杨长帆上前一把抱起翘儿:“别急着点钱,先求个子。” “啊!你坏!锅里还热着饭呢!” “管他娘的!” 别看只是几十辆银子,可杨长帆比考中了硕士还要兴奋,学了一辈子理论,没想到在这方面却先有斩获,最关键的,他心里有底儿了,觉得自己能靠双手,靠脑子在这里养家糊口。 翘儿还没来得及跟着高兴,就被卷入了另一种兴奋之中,弱小的海舍又是一阵动荡,门口挂着的风铃左摇右曳,可怎么都遮不住杨长帆发出的声音。 完事儿后,杨长帆坐在门口数钱,翘儿像中了迷药一样靠在杨长帆肩上,表情迷幻,也不知道是看到这么多钱给弄的,还是被杨长帆各色技巧给弄的。 “后面有些卖的便宜了,不少乡亲拿不出那么多钱,就先赊了。”杨长帆精力倒是旺盛,很快将钱打好了捆,“拢共67贯三千八分,就算67两吧。” “太多了,多的不敢相信。”翘儿声音游离,“怎么感觉,像偷的抢的一样。” “力道用对地方,钱来的就是不敢相信。”杨长帆揉着娇妻的脑瓜笑道,“几十两银子也算不上什么,何员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好好的时候,别提他。” “不提不提。”杨长帆掩面笑道,“这些钱,最近种海该是够用了,还可以雇些人,往后两天我雇几个人过来做风铃,你盯着就好了。” “我做的过来!” “诶!你看你手。”杨长帆摸着翘儿的手,上面难免不有些伤痕,深觉心疼,“你往后盯人做事就好了,比你自己做效用大。” “嗯……”翘儿甜美点头,随后忍不住流下泪来。 “好好的时候,哭什么?” “翘儿就是觉得……觉得自己太幸福了……像做梦。” “那这梦还长。”杨长帆拥着妻子叹道,“这是咱们俩的梦。” “可我爹说……” “说什么。” “说……男人有了本事……”翘儿说着使劲摇了摇头。 “哈哈。”杨长帆大笑道,“纳妾是吧?” “……” “我本分话吧。”杨长帆真诚道,“我没决心,也没胆子断定今后的一切,也许有一天,在某种情况下,真的会有你说的事情。” 翘儿咬着牙,身体微微一颤,没有说话。 再好的女人,也不愿听到这种话。 但你听不听到,事情就摆在这里,杨寿全有文化么?讲礼数么?吴凌珑出身不够?修养不足?这都没有,可杨寿全依然纳了妾,还是最低贱的那种,也说不清他是为了再要一个孩子,还是耐不住寂寞。 “可不管怎么样,有一点我能保证。”杨长帆抱着翘儿悄声道,“这梦,始终是咱们的,绝不会有第三个人。” 这情话翘儿听了,甜在心里,美在脸上。 杨长帆只觉得自己很无耻,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抽象的承诺么…… 可翘儿抱得更紧了,就是管用!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43 到底是父子 此时此刻,举人府里,同样有人欢乐有人愁。 最兴奋的莫过于吴凌珑,谁都希望自己儿子有本事,而在这个世界除了靠功名,能有的本事也就是赚钱了。她从凤海口中得知儿子一下午赚了几十贯,心里乐得要上天了,倒不是贪钱,重要的是儿子给自己正名了。 凤海也是个话唠,柴房里忍不住把这美事告诉了其他下人,不用七转八转,杨寿全也就知道了。 杨寿全可谓是喜忧参半。 好么,结交一个庞千户还不够,何货郎你都招惹了! 可他也没办法,儿子已经自立门户,除非他大逆不道,自己是不能干预的。 反过来,他心里竟也有那么一丝丝喜悦,赚钱到底也是门本事,杨长帆也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儿子有本事,当爹的哪有不高兴的。 他渐渐意识到,也许杨长帆真的不属于世俗礼法四书五经。 与杨寿全的喜忧参半形成对比的,自然就是赵思萍了。 她恨杨长帆挣钱倒还其次,主要是恨儿子帮他,明明赶考呢,帮这不成器的哥哥这么一出,影响成绩怎么办? 她烦恼憋闷地在院中踱步,却还有人给她添堵。 只见凤海提着一串“长寿铃”,笑呵呵拴在了大门前,还不忘抬手拨弄一下,听听响。 “就这玩意儿啊?”赵思萍老远不屑道。 “二夫人,这是长寿铃,保咱们全家万寿无疆。”凤海小心笑道。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那是说皇帝的!你还上天了啊?” 凤海吐了吐舌头,不敢申辩。 “拿下去拿下去!”赵思萍挥手道。 “嗯……”一声沉思传来,杨寿全出了书房,正看见了那串长寿铃,“什么事?” “老爷。”凤海连连行礼,而后指着门前的风铃道,“大少爷刻意送来的,说长寿铃就这一个,不忍心卖,让我拿回家里挂着。” “呵呵。”杨寿全走上前去,看了看风铃随口一笑,“长寿?呵呵。” “总是个念想。”凤海也笑道。 “念什么啊!管用就有鬼了!”赵思萍呵斥道。 “算了。”杨寿全则摆了摆手,伸手碰了下风铃,听到了那悦耳的脆响,“挺有趣的,也是孩子的心意,挂着吧。” “……”赵思萍气得跺脚,只得径自回房。 “那老爷,我去忙了。”凤海这便请退。 “不急。”杨寿全抬手道,“下午没见到你?” “哦……这个……”凤海有些慌张,“我去帮大少爷了。” “这么出去,没跟我说一声?” 杨长帆的话终于应验了,凤海尴尬低头:“大少爷……给了赏钱,让小的上缴给家里一半,小的还没缴……” “多少?” 凤海摸了摸腰间:“五钱。” “不少啊。” “是……我这就拿三钱给夫人。” “罢了。”杨寿全摆手道,“下次出去,跟家里打好招呼。你有闲钱,管管头发。” “……”凤海就日了狗了,这方面你们爷俩儿关注点倒是一样! …… 次日晨,杨长帆一早去了所衙,几乎没什么人到呢,老丁便早早到了。 见杨长帆来了,老丁赶紧茶水伺候,他料定了杨长帆要问什么,倒好茶便说道:“货还要等一等,我做担保你大可放心。” “不是货的事,别的事。”杨长帆抬手敬茶,饮过之后才说道,“我这边提前做些小东西,缺人手。” “哦?已经在做了?”老丁颇为惊讶,“就是昨日跟何员外说的风铃?” “是了,何员外帮忙,卖的不错。” “恭喜啊杨公子!”老丁作揖道,“这一下就不紧张了吧!” “勉勉强强。”杨长帆谦虚一笑,“不瞒丁大人,这风铃是个简单的东西,谁拿去都会做,我现下耍些小聪明,找何员外帮忙,也早晚有不管用的时候。我琢磨着,就要借着这个势头,近日能做多少做多少,因此才找丁大人来要人。” “好说好说,别的不多,就人多。”老丁当即笑道,“要多少?男丁女丁?壮丁小丁?” “妇孺即可,不是什么重活。”杨长帆接着说道,“工钱也不按时间算,按成品算,每做好一只风铃一文。” “嗯……”老丁托腮道,“依杨夫人的手艺,一天能做多少?” “随便做做,七八十个。”杨长帆赶紧解释道,“她不一样,她小时候做过,让我这种手艺的人做,一天也就二十个到头了,还不一定都能过关。” “也是个熟练的工艺。”老丁随即说道,“这样,你得给个底线,要不然我不好叫人,工钱底线每日20文,每做成两只算一文赏钱,你看行不行?” 杨长帆心下略微盘算,按照老丁的算法,如果一个人一天做了80个的话,反倒只付60文就够了,反过来看,如果一天只做了6个,却要付23文。 老丁进一步解释道:“手艺不好的,后面不雇就是了,关键要有个底线,不然我请不动人。” “没问题,就这么定。”杨长帆一拍大腿,提出了一挂钱送与老丁,“丁大人也知道,我本钱有限,这数目指定少,付与所里,聊表心意。” “要不了。”老丁接过钱,从中间一插,截了一半,将其余还给杨长帆,“心意我领了,无须这么多。” 这还是头一次,往外送东西给退回来的。 老丁要是不收,义务劳动也不合适,收了,又觉得一贯太多,真是太讲道理了。 不过这也侧面说明,眼下这官场已经没法要了,老丁这么正义的人,也只是取一半,而不是退回来,也许庞夫人在这场面上都不算最过分的那个。 “丁大人……我真不知道说什么了。”杨长帆接过钱,心里特别是滋味。 “我不过是个小吏,拿这份都多了。”老丁收起铜钱后才说道,“这些你拿回去再凑一凑,弄个礼品,送到副千户那里。” “哦,对了!”杨长帆这才一拍脑袋,想起所里还有一位领导,虽然没什么存在感。 “副千户昨日问过你的事。我就这么帮你,你只打点千户那边,不合适。” “丁大人说的是,我这就去准备。” “最好是托人,找个名目送到府里,低调行事。” “丁大人真是拿我当自己人。”杨长帆感动不已,连送礼技巧都交代了。 “不说这事了。”老丁最后问道,“你要多少人?” “50人。” “???”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44 生产线 “大人凑不到的话,三四十也是可以的。” “不不。”老丁惊讶道,“50人,就算每人每日只能做30只,那也是1500只?你有那么多贝么?” “全沥海会拾滩的,都去拾了,据说已经要拾到临海卫那边了。” “不是……杨公子。”老丁琢磨道,“全县,才多少人,每日产1500只……你不考虑考虑?” “先产5000只堆着,不好卖就算了。”杨长帆笑道,“用兵,讲究兵贵神速,咱们行商,有时候也需一蹴而就,要做这门生意,就尽快做绝。” “你可算过成本?” “5000只全算下来,10两上下,承受得起。” “呜!!”老丁大惊道,“你昨天到底卖了多少钱?” “丁大人切莫对外吐露。” “不说。” 杨长帆这才凑到老丁耳边说了大概,他往少了说的,只说了40多两。 “就……就这个……200只?卖40多两?”老丁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只能卖到两钱??” 实际上卖了四钱上下,杨长帆不想显得太夸张。 “多亏何员外帮忙。”杨长帆笑道,“也就是一开始有噱头,后面卖不了这么多的,等下一批做好了,我给丁大人也送几只。” “太贵重了!我可要不起!”老丁彻底慌了,“既然你已经赚了40多两,那你看着来吧,我立刻给你找人去。” “让他们拎着板凳拿着工具,我这边没那么多!” “放心!” 老丁匆匆而去,临别脑子都在玩儿命的转悠,昨日杨长帆跟何员外聊的那法子还真管用了!这帮赶考的钱也太好赚了! 可一下五千只……就算会稽是大县,也没那么多考生啊。 不管了,先给他找人吧。 其实杨长帆自己也清楚,从运营角度来说,在出货量不明的情况下如此大量生产,略有风险,只不过这个风险的成本很低罢了。冒这个险,主要是为了赶着如今县考的风潮,会稽周边还有上虞、萧山等县,现在把货做出来,兴许能赶上。 另外一点,做贝壳风铃这东西,入行门槛也实在低得可怜,没什么技术含量,这种一招鲜是没法吃遍天的,能吃多少抓紧吃就对了。 未到午时,老丁已经领着打工队伍前来,四十来人,人人拎着板凳拿着工具,阵仗着实可以,来者虽多是妇女,却也有七八个男人混在里面,老弱居多,看起来正常的壮年仅有一人。 老丁带来队伍跟杨长帆交接后,冲人群吼道:“杨公子这事,我来担保,大家只管好好干活。干得好的明天接着来,干不好的走人,一天二分钱,做出两个合格成品单赏一文,都听明白了么!” “丁镇抚担保,大家放心!” “是不是得有人教啊?” 人群七嘴八舌发问,搞的老丁都头疼。 “行了,人都到了,剩下怎么整看你吧。”老丁回身拍了拍杨长帆道,“折腾晚些没事,工钱别差,我可给你担保了。” “没问题。”杨长帆说着取来一只翘儿刚做好的风铃塞给老丁,“这个叫富贵铃,就图个吉利,你觉得有意思就挂家里,没意思再送别人。” 老丁接过风铃,无奈一笑,他也知道这东西实际值不了什么钱,纯粹就是心意:“那我收下了,回头帮你宣传宣传。” “多谢丁大人!” 老丁推开人群径自走了,剩下一堆老幼妇孺干瞪着杨长帆。 杨长帆往外走了几步,在滩上拿木条画了一个圈:“大家围着这里先坐下。” 人群木木跟来,很快围着圆圈里外里坐了几排,杨长帆自己也觉得好笑,40多人刚好是学校一个班的编制,这感觉跟开班会似的。 “三件事说明。”杨长帆摆手开聊,“一天二分底薪,两个成品赏一文,多劳多得。” 众人纷纷点头。 杨长帆接着说道:“一天至少做出15只,做不成的只拿一半底薪,明天就不要来了。” “杨公子,这点刚刚老丁没提啊!”一人当即呼喝起来。 “你看我这手。”杨长帆抬手道,“这么糙的手,我一天都能做几十个,何况你们?这手艺简单的紧,一看便会,做不成15只,只能说纯粹是磨洋工。” 众人看着杨长帆纷纷笑了,他们也见过了风铃的样子,确实简单易做,大家互相看了看,也没人再提什么意见。 “第三,每十来人一组,选出一个组长。” 众人面面相觑。 一人问道:“杨公子定就是了。” “我不知你们的情况,你们互相都熟,自由组合,选德行高手艺好的便是了。”杨长帆催促道,“快些快些,拎着板凳自由组合,同组的凑在一起。” 众人觉得有趣,这便自由组合起来,有血亲关系的先走到一块,再次是有交情的,最后是顺眼的,十来分钟功夫,叽叽喳喳凑了四组,一组都是十一二人,三个妇人、一位老叟被推举出来成为组长。 杨长帆让几个组长上前,大概看过之后吩咐道:“组长负责督促、协调本组的生产事宜,产出最多的组再加赏钱五分,其余组二分,没能做成150只的组无赏钱。” “啊?”老叟惊问道,“这赏钱是给组长的,还是给同组所有人的?” “赏钱交到组长手里,组长自行分配。”杨长帆抬手比划道,“觉得自己功劳大,就自己多留,觉得某几个人功劳大,就多分这几个人,你们自己看着合适就成。” 几位组长对视一番,一种奇怪的情绪被调动出来。 平日里大家屁都不是,现在莫名成了管钱的小头目了! 杨长帆提醒道:“说清楚,你们得负责本组所有事宜,包括运料、点数等等,觉得干不了的现在可以说。” 几人连连点头,屁大点事有什么不能干的。 “其他人还有问题么?”杨长帆望向其余众人。 一女子抬手问道:“杨公子,组长扣下赏钱不分怎么办?” “组长有任何问题,全组人跟我说,换组长。” 女子这才点了点头,后面组长分赃要掂量着来了。 又问了一圈,大家无甚问题了,杨长帆才冲一旁看着的翘儿招了招手。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45 惆怅 翘儿美滋滋一乐,挎着篮子穿过人群走到圆圈中心来。` 丈夫比她想象的能干太多了,就这么会儿功夫,把事事都安排清楚妥当,指挥这么些人也不怯场,自己可不能落下。 “内人负责总管生产事宜,直管几位组长,下面交给她了。”杨长帆话罢,扶着翘儿肩膀点了点头。 翘儿握着拳头,也跟着点头,她心理还是有些没底的,可丈夫都铺到这步了,自己不能输。 她这便让几位组长坐下,拿出篮子里的工具,开始讲解风铃如何制作。 杨长帆则撤出了中间的圈子,将场面都交给翘儿,自己只远远看着,忙活起别的事。 风铃制作毕竟简单,大家又都是吃海的人,翘儿还没做完一个大家就嚷嚷着会了,翘儿还不放心,让几位组长各自上前试做,确保组长没问题后,才让大家开始生产。 整个生产过程,难点无非就是运料和计数,把成筐的贝壳送到每个人手中,每个人做好了记下数目再统一储存,这两点料理好了就没什么问题,杨长帆也是懒,把这些工序都交给各组人自己负责,包括质量检查,给自己整出来成品就可以了。 正午时分,这边的露天野作坊已是一片忙碌,无论上手快慢,谁都希望这一天多赚上几文,翘儿则来回指挥运料运货,不亦乐乎。` 至午后未时,这边产出的风铃已经堆成了几座小山,“状元铃”必然是最多的,其余各类风铃分别堆放,并且不断在增高。 杨长帆躺在刚挂好的吊床上看着众人忙碌,难免生出了新的烦恼。 毕竟是野作坊,在生产中还少了关键的一环——储存。 风铃还好说,后面种海的产品,储存运输就更是一大难事了,再借所里的房子?庞夫人知道自己的情况后铁定又要狮子大开口了。 看来有必要在库房方面做些准备了,最好就在这附近自己盖,还比找庞夫人便宜一些,可这中间难免又要打点,做生意方方面面,还是没这么简单的。 正躺在吊床上瞪着蓝天愁,翘儿突然闪到眼前,脸色阴沉道:“你约何员外了?” “没啊。”杨长帆揉着眼睛非常无辜。 “他正往这边走呢,你回避一下。”翘儿掩面咳了一声,“这次老丁不在,不泡茶可以么?”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货郎毕竟帮了我……”杨长帆翻起身眯眼一看,远处果然一辆大号轿车正在驶来,一辆货真价实的轿子马车,按理说得是有品级的官员才能坐的,可现在纪律涣散,这货郎也搞了辆。` “这样……”杨长帆连忙吩咐道,“你找个年轻的女人去屋里,让她泡茶上茶,给两个赏钱。” 翘儿点头应了,杨长帆这才下了床,伸了个懒腰,准备接客。 忙于生产的人们也都不由自主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如此级别的马车的确是稀罕物,相对而言,比现代人在街上看见一辆法拉利还要惊悚一些,更何况是在沥海小所。 马车行至舍前,车夫拉绳吹哨停下,翻身下车,直奔车厢后。 不得不说,这车夫的装扮都明显好于这里所有人,有钱人家的狗过的都滋润啊。 后面,车夫扶着主子客人下来车,自觉退到一旁。 何永强一身白袍,头扎得极是整齐,下车举目四望过后,最后才望向杨长帆,随后露出一副“哎呀,好巧啊,你也在这里!”的表情,持扇作揖:“杨公子,生意够红火!” 这个逼装得十分过分,就好像开着兰博基尼到我家胡同里“嘀嘀”一阵,然后下车拂了拂头,摘下墨镜一般,这给谁看呢…… 给谁看杨长帆也得看,当即笑脸迎客:“哪里哪里!都是本茂兄帮忙!” “还是东西好!”何永强行过礼后,这才将同行人介绍给杨长帆,“这位是我在绍兴府的朋友,黄大官人,听闻你的‘状元铃’颇为好卖,说什么也要来见识见识。” 这位黄大官人看起来可不像是大官人,2o出头的样子,个头矮胖,穿着也只是马马虎虎。 黄大官人倒不怎么讲排场,当即笑道:“什么官人不官人的,叫我黄货郎就好了。” “黄大官人太谦虚了!”杨长帆行礼过后必然要招待,“屋子太小,咱们还是只能在门口将就一下,两位大官人恕罪。” “何罪之有!请!” “请!” 几人走到门口小圆桌前,撩袍落座。 何永强四望道:“今日夫人不在?” “拙荆偶感风寒,不方便请安,两位大官人见谅。” “那务必好好休息。”何永强满脸失望的表情,好像这一趟白来了。 正说着,一位少女端着茶具从舍内出来,何永强先是激动了一下,而后现不是,又略显落寞,今儿这个逼是白装了。 少女来到桌前,木木倒茶,纯粹是完成任务,断然没有翘儿那分讲究与细致,外加少女姿色有限,搞得何永强兴致全无,只挥着扇把子道:“行了,我们自己来吧。” “哼。”少女还不爽了一声,砸下茶具这便回身忙活去了。 “这……”何永强皱眉不喜,冲杨长帆道,“这下人太不讲规矩了,在我府里要吃板子的。” “喝喝喝……”黄胖子倒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自己拿着茶壶给何永强倒上,“咱们过来又不是单为喝茶的,将就将就。” “哼。”何永强也傲娇一声,展开扇子望向繁忙的野作坊,随口道,“这比得上机房了。” “机房?”杨长帆不解。 黄胖子笑呵呵解释道:“就是做丝绸的地方,杭州那边多。” “哦哦!”杨长帆一拍脑袋,不就是纺织厂么,你怎么不再跳点儿说是网吧呢,“本茂兄这是取笑小弟了,这个跟机房没法比。” “就是人员质素差了些。”何永强拿起茶杯做了个“请”的手势,喝过之后掸了掸衣服起身,“你们谈吧,我看看海。” 话罢,他也不管二人,自行走到滩边,双手一背。 卧槽,没见到我媳妇用这么惆怅么? ...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46 袖里乾坤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本茂兄是风雅人,咱们谈咱们的。【ㄨ】”黄胖子不以为意,这便拿起茶壶给杨长帆斟了,“杨公子,实不相瞒,为兄想试试这状元铃的生意,听说本茂有参与,我今日一早就过去问了,问过之后才知道本茂只是做个人情。” “这人情可太重要了。” “那是,本茂兄面子大。”黄胖子倒好了茶才笑道,“这不,本茂兄牵线领我过来了,不知杨公子有没有心思谈谈货的事。” 杨长帆当即笑道:“瞧老兄说的,我这么赶着做,就是在等老兄来啊!” “呵呵。”黄胖子跟着笑道,“我也没想到你能把这海舍搞到这个规模,真是万事俱备!” “请。”杨长帆敬茶。 “请。” 二人各自喝了一杯,却是谁也没聊生意的事。 “请这些人,得不少钱吧?”黄胖子望着忙碌的人群道。 “也不太多。” “你这贝供得上么?” “将将。” “成本就沿滩而置?” “暂时。” 三个来回下来,基本相当于废话。 二人心里也都清楚,后面要谈的无非就是价钱问题。黄胖子想摸摸底,杨长帆肯定不能让他轻易摸到。 为了不被摸到,杨长帆转守为攻:“黄兄,这货你准备往哪里出?” “哪里好卖去哪里。” “黄兄在绍兴府有铺面吧?” “小铺小铺。” “上虞两日后开考,那边可以试试。” “怕来不及。” 三个来回下来,杨长帆还是掌握了一些信息的。 黄胖子再度举杯:“请!” “请!” 二人喝了不知道第几杯茶,心下依旧各有算计。 他们共同掌握的是会稽县炒作后的售价:四钱五分,可这个炒作有案首热门和县首富捧场,这才有这个效果,也只是当日会有这个效果,二人都清楚,换了地方换了时间换了人,这个价钱是不可能的。 杨长帆算计着黄胖子的运货铺面销售成本,黄胖子则算计着一个风铃到底有多少生产成本。 开价,自然要在这二者之间。 价钱开高了,黄胖子完全有本事自己做,或者找别人做。 开低了,杨长帆也可以自己卖,或者找其他人出货。 如何找到合适的尺度,让自己一方有利可图,才是根本。 黄胖子揉着下巴道:“按你说的,就算赶上时间运到上虞,可能卖多少,尤不可测啊……” “我弟弟也算小有名气,眼看便要摘得会稽案首,就算到了上虞,考生也该知道他。” “上虞也有上虞的案首。”黄胖子摇了摇头,“说白了老弟,所谓运到上虞,我不过是投机,真正报以希望的,还是后面的府试。你弟弟要真摘得案首,也就根本不会去府试了。” “会的,他依然去。”杨长帆眉色一抬,“他必县、府、院三试俱通,方可直入府学。” 黄胖子闻言为难起来:“老弟,说来说去,他可还没拿案首呢。” “好好,不提他。”杨长帆摆手道,“如今‘状元铃’的风气已经传开,外加平安、长寿、富贵等铃散卖,这些可都是愚弟运作的,老兄要做这买卖,好商量,还是要给弟弟留一口不是?” “那是,那是。”黄胖子点了点头,又望向忙碌的人群,“这边现在有多少货?” “四五百只,状元铃居多。”杨长帆不慌不忙说道,“现下沥海的滩已经拾光了,我收的贝还要夹杂路途成本,先前赚的小钱已经都砸进去了。不说上虞,县考第三场迫在眉睫,老兄就算拉回会稽卖,也保你进账。” “哪还有那么多考生。”黄胖子这便抬起胳膊,把袖子抻出来一些道,“时候不早了,咱们拉持试试,合适就成,不合适我认识了兄弟,也算不白来。” “认识老兄才是愚弟的荣幸!” “客气客气。” “不客气。” 黄胖子就这么抬着手,二人尴尬对望说了一通废话。 “倒是拉啊……”黄胖子僵着胳膊催到。 “拉啥?” “……”黄胖子见杨长帆的表情,啼笑皆非,“我说弟弟啊,你还真是个新人,‘拉持’,不懂?” “黄兄请指点。” 黄胖子一笑:“罢了,总要有个领路的,来来,你学着我把袖子抻出来一些,然后跟我的袖子搭上,手拉在一起。” “原来如此!”杨长帆如梦初醒,这就是传说中的“袖里乾坤”么?大家为了体面保密等等原因,把手藏在袖子里打手语议价,一种高深且恶心的交流方式。 杨长帆是想干脆动嘴皮子聊,可这会儿有这会儿的规矩,今后这么议价的情况还多,早学会没有坏处,他这便学着黄胖子,二人袖子接上,手握在一起。 哎呀妈呀好恶心,对面都是手汗…… 黄胖子倒是习以为常,摸着大男人的手丝毫不介意,肥滑细腻,他望了望左右才轻声道:“咱们刚才聊过货了,400只,这个提前说清。” “说清了。” “下面记得我这个手势。”黄胖子摸着杨长帆的右手,捏了两次,“这个抓是定起价,说好是‘两’起还是‘十两’起,我抓两下是‘十两’起,三下‘百两’,以此类推。” “就是说咱们议价的单位是十两对吧?” “不错,这货……其实也可以两起。” “那哥哥就欺负人了!” 黄胖子摇头一笑:“我是个实在人,这才跟你十两起的。” “我信。” “咱们接着说,拇指为尊,拇指上议到底是几十两,你伸出拇指,我来触你。” “伸了。” “这是一。” “嗯。” “二。” “嗯。” 拇指被调戏一圈,杨长帆便记住了。其实很简单,手指分为上肚、关节和下肚三部分,每个部分又分为左边右边和中间,加起来刚好九个点,就像九宫格一样,每个点代表一个数字,左侧的上肚、关节、下肚分别为一、二、三,中间是四、五、六,右侧七、八、九。 聊清楚这个,黄胖子颇为神秘地说道:“那我先开价了。” “请。” 047 押韵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黄胖子摸着杨长帆的拇指,用自己的拇指在左上轻轻一点。【鬼门http://www.biqugezw.com/1_1219/】 十两起? “这不行。”杨长帆当场就说了出来。 “别说,袖里听。”黄胖子正色望了望袖子,“我开完价了,你要觉得合适,就也触一下我开价的位置,咱们十两就算说定了。要是不接受,你就反过来开价,开几十两,就点我拇指的哪里。” “原来如此……”杨长帆毫不犹豫,摸到了黄胖子拇指右中,即是“八”,意思是八十两往上。 黄胖子当真老练,没任何表情变化,重又握着杨长帆的手,又点了一次“一”的位置,同时口中说道:“事不过三,倘有一方连续三次报一个价,对方仍未同意,这次就算了,买卖不成仁义在。” 这话也明白,如果黄胖子连续三次铁了心开价十两起,杨长帆都不同意,大家就不用聊了。 “明了。”杨长帆不假思索,在“八”的位置,又点了一次。 这次黄胖子终于有些动容:“可以啊小子!” “是哥哥指点的妙!”杨长帆笑道。 黄胖子仗着自己老江湖,不紧不慢,两次开价十两起,这实际上就是一种威胁,如果他再开十两,杨长帆就没了讨价还价的余地了,要么同意十两,要么放弃。这对还是新手的杨长帆来说非常被动,如果着急出货,或者沉不住气,很可能会大幅降低自己的底价,为保做成这单。 杨长帆心里的底价是20两,每个风铃在他这里成本顶天5文钱,但现在正是紧俏的时候,市场上再无二家,正是做大热生意的机缘,真的按照成本价走就太惨了,况且黄胖子绝对知道先前一只状元铃卖到了四钱五分,450文的事情,不过双方也都知道这个价位只是昙花一现,不确定因素太多,再者货品也不全是状元铃,因此杨长帆预判他每只能卖到二三钱,再流出利益空间,就算他一钱收铃保赚,这样下来400只,就是40两。 可黄胖子显然不是这么简单的货色,他瞥一眼便知成本几何,真要开价40两,估计他自己就找人做去了,又没什么特别的难处,现在找杨长帆,无非就是念个货源快捷,产出稳定,更重要的是,除了黄胖子还没人收风铃,这货虽然紧俏,但反应过来的还只有黄胖子,他要不买暂时还就没人买。 因此杨长帆心里底价定在了20两,相当于每只五分出货,他也有得赚,只是大头让给了黄胖子,当然,卖不出去的风险也是黄胖子承担的。之所以肯让这么多,另一个原因就是杨长帆自己不方便摆摊,昨天放榜处叫卖实际上不合规矩,至少该租个像样的摊位,杨长帆没这个资源也没这么精力,可黄胖子都有。 这尼玛就是贸易啊,杨长帆心下感叹,生产商与销售商之间的博弈。 黄胖子踌躇片刻,最终还是退让了一步,在杨长帆拇指左中一点,愿意出二十两往上了。 杨长帆也让了一步,表示七十两。 黄胖子不禁一笑:“弟弟,我念你是个新手,一笑而过,真跟初次见面的人谈生意,这么漫天要价,人家早甩袖子了。” “哥哥,咱们按照之前的售价算,大头可都是你赚的。” “行了行了。”黄胖子无奈道,“再跟你讲个规矩,要捧贬货品,话都说前面,袖里听金一开始,嘴上就不能说话了。” “懂了,哥哥请。” 杨长帆稳稳当当,再次摸了个七。【鬼门http://www.biqugezw.com/1_1219/】 黄胖子眉头一皱,在扬长帆拇指左下连点三下,同时解释道:“连点三下就是死价的意思,你若不从,便不听了。” “我也可以开死价么?” “可以,但我先出了,你就不能出了,只能从或不从。” “这手够狠的啊。”杨长帆笑道,“哥哥你这就不讲究了,不告诉我这个规矩自己就出死价,早知道我也开死价了。” “哈哈。”黄胖子一阵苦笑,“好,我让你一步,你出便是。” 杨长帆想了想,微微一笑,也在黄胖子拇指左下连点三下,自己也开了三十两的死价。 黄胖子一惊,随后晃着另一只手笑道:“弟弟你讲究,就你讲究!” 杨长帆大笑道:“哥哥教我规矩,我就当交个学费,还能真占哥哥便宜不成?不过咱们话说清楚,下次要来再单议,我这边进贝壳的本钱每天都在涨。” “这个自然。”黄胖子美滋滋一笑,基本也达到了他想要的价位,“下面你伸食指,咱们来论到底三十几两。” “原来如此,依次往后。” 杨长帆伸出食指,右下立刻被黄胖子连点三下,示意“九”,总共加起来就是三十九两,直接开了个顶家,还了杨长帆一个情。 “哥哥也讲究啊!”杨长帆瞪眼道。 “我哪能占后辈的便宜!”黄胖子紧跟着解释道,“我这会儿再抓你的手,意思是后面不要议了,成交,你若同意,就来反抓我的手,不同意便点我中指,示意再议‘钱’这一位。” 杨长帆立刻翻手抓了黄胖子一下。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抽手。 “看看货吧!”黄胖子一拍大腿起了身,“说白了弟弟,我这次也是在搏,这价钱,也就是看在杨公子的份上肯出。” “愚弟也是看在哥哥面子上才肯卖。” “好了好了!”黄胖子笑呵呵拍了拍杨长帆,“请吧。” “请。” 二人边聊边走到堆积风铃的地方,黄胖子随手取了几支晃了晃,声音悦耳,没什么问题,这便商议了取货事宜。一般这种交易,在拉持之前,还要说清楚是“卖方包送”或是“买方自运”,根据路途、地段、货品的不同,运费也会相当影响价钱,这次黄胖子直接自己运了,下次仍需单聊。 黄胖子也是急着要货,当即没什么耽搁,很快料理完了所有事宜,二人这边来海边感谢正在观海的中间人。 似乎是发觉二人快到了,何永强望着大海突发骚情,声音洪亮:“吾心系远岸,奈何一海隔!” “好绝句啊本茂兄!”杨长帆笑嘻嘻过去。 “可惜就半段,说全了就更好了!”黄胖子跟着捧臭脚。 “后半段,我还看不到。”何永强的表情依然很骚,“罢了,人生的无奈便是如此吧。” “哦……人生的无奈……我试试接一下……”杨长帆何尝不知道何永强在聊什么破事儿,杨长帆就此望着对岸吟道,“苦海虽有崖,无船可渡我。” “哎呦!”黄胖子闻言一愣,“有两下子啊杨公子!” “不敢不敢,只敢衬托……只是做到了押韵!” 何永强却有些发呆,片刻后竟又接了一句:“吾愿成白鹤,振翅向彼阁!” “哎呀哎呀,妙啊!”黄胖子也不管妙不妙,都得称赞一句,随后他又望向杨长帆,“杨公子还接得?” “接!一定要接!”何永强挥臂做‘请’的手势,“你我和诗,怎能少了最后半句!” “嗯……”杨长帆苦思一番,幽幽道,“羽化而登仙,难识人烟火。” “呜……”黄胖子捂着胸口当真难受了一下子,“杨公子,非这么凄美不成。” “不不,黄兄,是本茂兄始得凄凉,我收的也必然难过。” “啊……”何永强同样一副黯然神伤的表情,但却十分享受其中,“长帆懂我啊,长帆懂我……” “不懂,只是为了押韵。” 048 运钞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不必过谦。【鬼门http://www.biqugezw.com/1_1219/】”何永强叹了口气道,“回去我找先生写出来裱起来,送来贤弟府上。” “不不,都是仁兄的杰作,愚弟只是押韵一下。” “不必争了。”何永强摆了摆手,这才问道,“你们可谈好了?” “谈好了,多亏本茂兄疏通!”黄胖子呵呵一笑,随后望向杨长帆打了个眼色。 “哦,多亏本茂兄疏通!”杨长帆也作揖感谢。 “客气。”何永强淡然回礼。 黄胖子接着又用手戳了戳杨长帆的腰间。 “?”杨长帆一副不解的表情。 “咳……”黄胖子无奈道,“杨公子是新人,不懂规矩,我多个嘴,像咱们这样的生意,谈妥后理应给中间人一笔礼金,多数由出货纳银的一方出。” “哎呀!”杨长帆这便摸向腰间,合算着多少合适。 “哎!难得知己,谈什么礼金!”何永强一甩袖口,合了扇子,“来日到我府里再聚,为兄告辞!” “本茂兄又帮了一个大忙,来日愚弟必登门拜谢!” “告辞!” 何永强这便往车子走去。 黄胖子赶忙跟上说道:“我还要去村里找骡车,本茂兄先行即可。” “嗯。” 杨长帆与黄胖子二人将何永强送到车厢旁,目送他上车行远后,这才松了口气。 “本茂心里有事啊。”黄胖子抓着下巴嘟囔道。 “但凡有才情的人,心里永远都有事。” “哎呦!那贤弟心里也有事?” “不敢,我都说了很多次了,就是为了押韵。” “哈哈哈!”黄胖子大笑着拍了拍杨长帆,“弟弟啊,我跟本茂认识很久了,从刚才的对诗来看,他是真的很看重你啊!你要知道,本茂在县里可谓是四通八达,就算是绍兴府,也有他个名号,你若真想做大事,一定要多走动。” “多谢哥哥指点。”杨长帆紧跟着笑道,“也要多跟哥哥走动才是。” “那是!不管这货我出的怎么样,你我兄弟之情是交上了!” “还望哥哥多提携!” “好说好说。”黄胖子点了点头,这便道,“那我去找车了,再晚就没了。” “哥哥请。” “告辞!” 送走了黄胖子,杨长帆才终于舒缓下来。 我滴娘啊,什么叫时来运转? 生意找上门,几句话三十多两进兜! 提前备货,还真赌对了! 再转头望向忙碌的人们,他们同样辛勤中透露着喜悦。【鬼门http://www.biqugezw.com/1_1219/】《资本论》的论述中,将这种雇佣关系定义为“剥削”,确实是可以这么说的,但如果没有杨长帆,这些人连被剥削的机会都没有,虽然大钱都进了杨长帆和黄胖子的兜里,但他们忙活一天几十文钱,也足够吃上几顿饱饭了。 这会儿,翘儿才终于探出头来,见讨厌的家伙们都走了,这才出来“呼!呼!”拍着胸口:“可闷死我了!” “呵呵。”杨长帆走过去,指着远处的黄胖子道,“这人不错,挺务实的,也有眼光。” “谁啊?不认识。” “说是绍兴府人,不是县里的。”杨长帆说着摆了摆手,握着翘儿的手摸向自己腰间的钱袋,“你猜今天的货卖了多少。” 翘儿一掂量这重量,立刻瞪着眼睛道:“这……这得有……” 杨长帆笑着捂住翘儿的嘴小声道:“三十九两,千万别让外人知道了。” “唔!!”翘儿像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今天一天……就这么多?!!” “抛去工本人力,最少还剩35两,这是毛利。” “那也好多了……咱们家算下来,每月的收入也就这么多!你一天就赚到了!”翘儿已经开始害怕了,“这么多钱……会不会遭报应啊!” “早晚会被盯上。”杨长帆正色点头道,“老丁已经提醒过我了,要打点一下副千户那边。至于庞夫人,估计也快来了,贡完他们,最后剩下的才算净利。” “税款呢?” “在所里搞,应当用不上税款,要是在县里就不好说了。”杨长帆说着把钱袋塞给翘儿,“你回屋整一下,给我留10贯碎钱在手上零花,其余收好。” “不敢收啊……”翘儿捧着钱袋非常害怕,“要是在咱家里,还有地方藏,咱们这舍子,放哪里是好……” “也的确麻烦。”杨长帆皱眉望向海舍,这里绝对是毫无安全可言的,而且已经开始人来人往了,指不定哪个就惦记着顺手牵羊了。 “这样……”杨长帆寻思过后也就一种方法比较安全了,“你先收好,一会儿收工后,我跟你一起送回家里,给我娘存着。” “这成!”翘儿连连点头,“我去就好了。” “一个人险。”杨长帆可不敢让翘儿当运钞车,“就算是这一里路,也难保不杀出来几只拦路虎,还是要等我。” 杨长帆望着海舍,微微提了口气,没想到啊,才这么几天,这海舍就容不下我了。 不多时,黄胖子找来老罗拉货,也跟着骡车走了。所里人忙活一天也到了日落的时候,翘儿给他们算账分钱,一个个乐得开花,尤其是几位组长被大家围着,一文一文地算奖金,也难得有了些存在感。 最终这四十几人,除了两个手艺实在太过分的被淘汰,其他人约定好了次日再来,真金白银进了口袋,他们也寻思着手艺该如何精湛,次日好多赚十文。 打发走了各位,即便杨长帆夫妇精疲力竭,可还是要捂着钱回趟家。经常说某处民风淳朴,家家睡觉都不带锁门的,实际上这是在说某处非常之穷,开着门也没人有偷盗的想法,小海舍曾经是那样的地方,可今后绝对不是了。 杨长帆左手拎着钱袋,右手持着锄头,一路小心翼翼,翘儿笑他太神经了,沥海没那么可怕,杨长帆却不以为然,只要利益到了,多好的人都会变坏,身揣100两银子,这足够沥海村和沥海所足够多的人变坏了。 天黑前可算到了家,正是饭点,吴凌珑喜出望外,连忙命下人添碗筷。 现在家里随便了一些,赵思萍也同桌吃饭,算是凑齐了,因此翘儿也自然而然得以上桌。老杨虽是没说什么,但家门口挂的“长寿铃”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049 颠覆 “爹、娘、姨娘。”杨长帆还未坐下便笑着打招呼。 “还是自家饭丰盛吧?”赵思萍斜眼说了句酸话。 “坐吧,趁热。”杨寿全挥了挥手,主动挪了下椅子,给儿子儿媳一席之地。 这句话基本算是冰释前嫌了,杨长帆也无意再较劲,到底是父子,你理解我就够了。 当然,能冰释前嫌,主要还是杨长帆拿出真本事,赚到钱了,如果没赚到钱而是吃不起饭了,回家面临的态度恐怕会截然相反。 刚坐下端起碗拿起筷,赵思萍便又念叨起来:“我说长帆,长贵现在赶考,你没事就别去县里打扰他,等回来再说。” “是是,不打扰了。”杨长帆笑呵呵地给媳妇挟菜。 翘儿只老老实实吃饭,杨长帆交代过,嘱咐她别多说话,赵思萍嚷嚷让她嚷嚷去。 “所里过的还好?”杨寿全无视了前面的话题,有一搭无一搭问道。 “肯定没家里舒服。”杨长帆笑道,“就是做生意方便,要不我铁定住家里。” “屋子给你留着呢。”杨寿全自行挟了一筷子,“常回来,今天太晚了,就住下吧。” 到底是亲爹。 “谢谢爹。”杨长帆喜气洋洋拱了个手。 赵思萍有些来气,她本来指望找机会把东厢房抢过来给自己儿子的,这么一听是黄了,这便喘着粗气问道:“长帆啊,听说弄这几个铃铛,赚了些钱啊?” “小钱,小钱。” 赵思萍“哼”了一声,冲杨长帆腰间的钱袋努了努嘴:“小钱至于这么招摇么?弄这么一袋子碎钱鼓着给咱们看啊?长贵考案首也没你这么敲锣打鼓啊?” 杨寿全皱眉道:“还没结果,这事说不得。” “呸呸。”赵思萍赶紧给呸了,转而咧嘴问道,“长帆,你跟姨娘说说,赚了多少了。” 杨长帆嚼着米饭笑道:“不瞒姨娘说,这次回来,就是存钱来了,怕放所里不安全。” “哎呦诶!几两银子啊这么上心!” “凑起来刚刚一百两。”杨长帆露出了傻白甜的笑容。 所有人咀嚼食物的嘴都僵了一下。 “你说多少?”这次是杨寿全在问。 “一百两。” “说清楚,别嚼饭。” 杨长帆只得赶紧把饭咽下去:“一百两。” 赵思萍整个人颤了一下,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家里分的50两呢?” “花了一些,还剩二十多两上下吧。”杨长帆继续挟菜吃饭。 “长帆,你可别唬姨娘!一百两……哪那么好赚!” “也是,我可能没点清。”杨长帆这便掏出钱袋推到赵思萍面前,“劳烦姨娘帮我点点,直接收20两当赔镯子钱就好了。” 赵思萍咽了口吐沫,望望左右。 吴凌珑心下得意,只沉声道:“本来说好了,镯子钱该我赔你,但我儿子帮我还,天经地义,你取便是了。” 赵思萍又望向老爷。 杨寿全也有些反应不及,摆手道:“点吧。” 赵思萍这才打开钱袋,倒过来洒在桌上。 这些钱是跟黄胖子换过的,黄胖子出来做生意,带的整银自然多,杨长帆便借机把不少成挂的铜钱换成小块的元宝。 一堆银元宝哗啦哗啦撒桌上,到底有没有100两一看便知,不用数了。 之前赵思萍看杨长帆的钱袋鼓囊得夸张,只当是一堆铜钱,怎么也想不到,竟然全是银子! 慌乱之中,赵思萍拿起一块元宝颤颤掂了掂,分量没问题,还不放心,又啃了一口,牙疼。 杨寿全看了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自家千亩良田,就算是丰年,一整年的租钱,可也就五百两上下,儿子出去三四天,赚了家里近三个月的收成? 这可怕的收益率,已经在冲击杨寿全对世界的理解了。 不错,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即便如何永强那般家财万贯,全县首富,也依然得了个“货郎”的雅号,多数人依然瞧不起他。可这并不影响何永强牛逼,他随手就买个官衔当个员外,跟知县谈笑风生。 世界正在慢慢变化,即便再洗脑,再灌输被极端化的儒家思想,每个人却依然有自己的脑子。穷秀才他再有才华,依然带有穷酸,富货郎再没文化,他也沾个富贵。事实是无法压制的,他始终在每个人心里。 而大明以外的世界,更加以所有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在疯狂地变迁。 看到这些银子,杨寿全终于开始意识到,真的在变,一切都在变。 杨长帆却依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后面还有府试,姨娘帮忙再点出20两,我也资助下长贵,府试的时候住间好房子。” “哦哦……”赵思萍又咽了口吐沫,现在是时候反转了,银子送到嘴边,管他什么脸不脸的,她火速点了四十两出来,这便要收入囊中。 杨长帆赶紧说道:“二十两姨娘收着当镯子钱,二十两给爹,爹肯定要去绍兴府打点的。” “这……”赵思萍不甘地望向杨寿全。 “你先收着,回头给我。”杨寿全也咽了口吐沫,望向儿子,“长帆,这风铃当真如此值钱?” 杨长帆点头道:“借着县考正热乎,值几个钱,后面指定不成了,还是要种海。” “海如何种?” “这说来话长了。”杨长帆笑道,“要不等吃完饭,咱们到书房慢慢讲?” “成。”杨寿全点了点头,他这次真的好奇了,他清楚儿子绝非纸上空谈。 杨长帆这便转头道:“姨娘点完了,把剩下的交给我娘保管即可,我那海边小舍不安全,还是要存家里。” “……”赵思萍无奈,只得不舍地将大头儿推给吴凌珑。 吴凌珑乐呵呵点了银子,又收回钱袋里:“58两4钱,娘给你记着账,随时来取。” “嘿嘿。” 饭后,杨长帆进了父亲的书房,跟父亲没有任何隐瞒,把种海的计划全盘托出。起初杨寿全还有各方面疑虑,但每一处都被儿子化解掉,他也只好暗暗心服,只是儿子说的很多方式都是他闻所未闻的,不确定行得通。 当晚,杨寿全跟吴凌珑躺在床上,久不能眠。 “睡了么?” “没。” “呵呵,我也睡不着。” “想不到吧,长帆的本事。” “我真是没想到。” “也不怪你。”吴凌珑柔声道,“长帆在家憋了这么多年,谁能对他有那么大信心?” “你就有。”杨寿全叹道。 “我这哪是什么信心,纯粹溺爱罢了。本来还念着他出去吃点苦头,踏实活着,现在看来他这辈子是踏实不下来了。” “只怕……近墨者黑,他现在结交的又是千户,又是货郎……” “还念叨这个呐?” “呵呵,不念叨,不念叨。” 吴凌珑琢磨着火候刚好,这才说道:“不过长帆也谨慎,有一点他说的对,钱多了,在海舍那边不安全。” “的确。” “所以我思量着,还是让长帆他们回来住吧,平常该忙活忙活,大不了每月给家里伙钱。” “什么伙钱不伙钱的,回来住便是了,你当我真心轰他走?” “呵呵。”吴凌珑长舒一口气,“你看这样多好,一家人和和睦睦的。” “也不能光看着好。”杨寿全思绪还算比较周全,“只怕……长帆做得太大,家里兜不住。” “……”吴凌珑哑然道,“你说差个功名?” “不错,没功名,到底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不还有长贵呢么!” “我不这么看。”杨寿全镇然道,“年少神童,真正能出来的,十中无一。” “哪那么严格,能中举就够了。” “中举也没那么容易。长贵才12岁,后面路还长,真能15岁之前中举,那足够列入史册了。” “你对长贵又没信心了?” “只是不敢想得太好。”杨寿全悠然一叹,他最了解读书的苦,读书的无奈,你做出再多的努力,一旦落空,那种打击,没几个人能受得了。 只是他没料到,自己的念头这么快就成真了。 050 失手 会稽县按惯例未时发案,挨到了第三场,等着名次的人已经少了很多,可紧张是依旧的,榜单贴上,大家照例开始转着圈的寻找。 先前那位收了“特赠”状元铃的张牧之亦在其中,心中惴惴,本来好好考就是了,现下多了个状元铃,反倒让他不安。他前前后后看了几圈,越看心里越发毛,第二场县试自己名列中游偏上,按理说该能过三试才对,可此榜几乎都扫了一遍,哪有半分自己座号的影子? 身旁一人先是唉声叹气:“哎呦!状元铃不管用啊!” “人人都用,管用就有鬼了!”看热闹的嘲笑道。 “是啊,说是保功名,可功名就这么多,保不过来啊!” “我看就是咋呼人的,该第一的还得第一。” 几人正唠叨着,突然发觉附近都安静下来。 按照惯例,发榜半柱香后,杨长贵才悠然前来,按照惯例,大家让了条通道等着他的表情。 杨长贵同前两次一样淡然上前,直接望向正中头一。 这次他却突然“嗯?”了一声,又走近一步,再次细看,而后眉头微皱,转悠着眼珠开始扫视。 只是简单的几个动作,却让众人唏嘘不已。 这次他没拿第一? 那第一是谁? 张牧之同样惊讶,他赶紧望向了那个想也没想过的位置。 “哎呀!”张牧之一声惊叹,指着那个头名位置,“地字肆号……是肆号??肆号?” “是肆号啊!”旁人瞅了一眼,而后惊望张牧之,“难不成是你?” 张牧之捂着脸,完全不敢相信。 却见杨长贵微微一叹,转身作揖:“恭喜牧之兄,这场你胜我一筹。” “不敢……侥幸……”张牧之慌忙回礼。 杨长贵点头过后便拂袖离去,从表情上来看,他有些自责。 “恭喜啊!!!”旁人这才激动上前,“竟然从杨公子那里抢过了头名!” “看不出来啊牧之!” “难不成是那风铃……分了杨公子的功名?” “这谁敢说?” “状元铃呢?不是说今天来卖么?” “卖什么啊!全被黄货郎收走了,要在绍兴府卖呢!” 人们再无心恭喜张牧之,开始火速转移战场。 杨长贵拿案首,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算不是他,也轮不到张牧之,但这家伙前两试成绩不出众,偏偏三试夺魁,大家已经想不到别的可能,宁可信其有,五钱,别说跟举人进士比,就算跟秀才功名比,都实在是太划算了。 …… 杨长贵回到客栈房间门口,抬手拨弄了下风铃,随后叹然进房。 心乱了么?没有。 发挥失常?也没有。 他实在不懂为什么这场没拿第一,可无论如何,他是不相信状元铃这种东西的,一定是自己还不够优秀。 绍兴府,黄胖子的街市门铺,大大小小挂着几十个风铃,各有说法,本来只是有些好奇的人随口问问,现在却突然从县里涌来了不少人,直接举着钱就要买,看店的小妾急忙奔回府中跟丈夫道清情况。 黄胖子此时正在家接待客人,听闻此言也顾不得礼仪了,当即拍案起身。 “好!天助我也!”黄胖子吐沫星子都喷了出来,“抬价到一两,少一分不卖!” “一两?”小妾大惊,“相公,能卖四钱,咱们就大赚了……” “听我的!一两!”黄胖子瞪眼道,“这赚的是横财,趁热提价,一两!你快去!莫让那帮书呆子占了便宜!” “是……”小妾连忙小碎步奔了出去。 客人眉头微皱,心下自有判断。 “周老板,咱们眼见为实。”黄胖子也不含糊,当即做了个“请”的手势,你跟我去铺面看看,一看便知风铃值不值这个钱。 “请。” “请。” 黄胖子本是听得新鲜,随手收上一些风铃试试水,再联系附近县里有生意的老板谈谈货,却没想到杨长贵这次竟然失手了!失手了好啊!这不正是人人挂铃抢了他的功名么!远的不好说,如此大妙的时机,不割书呆子们一块肉他不姓黄! 杨长贵拿头名,在会稽县只是一个常规新闻,没拿头名才算重大新闻。这次的头名张牧之是除杨长贵外第一个得铃的,人们不由得紧张起来,这铃不仅要挂,还要早挂,挂得越早越管用! 虽然三试下来只剩下几十人,但奔往黄胖子铺面的人却几倍于此,只因过了头场县试便有府试资格,这部分人就多了,人人都琢磨着抢在别人前面挂上状元铃,四五钱而已,没什么亏不亏的。 待小妾杀回铺面,风铃已被伙计四钱卖掉了大半,她赶紧扯着嗓子宣布“一两!”,书生连同家眷自然痛骂拒买,可人群中总有心智不坚的,一两虽然贵,但也就是一个月的生活开支而已,这价钱抢在别人之前买了挂上,搏上一搏,未尝不可! 人群中藏着一位大龄中年,在会稽县也是一号出名的人物,四十有五,孩子都够资格参加县试了,他老人家却多年未中秀才,多年来一直是被县里人取笑的对象,大概就是一个最惨最没资质的例子。此时,“老童生”心里已经将希望寄托于一切东西,他本来是不舍得花钱买状元铃的,可刚刚亲眼目睹了张牧之从杨长贵手里抢过头名,心想自己横竖如此,不如一搏,反正已经不能更惨了。 “点钱!”老童生满头是汗,挤到前面提出一贯钱塞给伙计。 伙计先是惊讶了一下,而后快速清点。 “你疯了吧?” “整整一贯钱啊!你家这个月怎么过活?” “他坐地抬价,咱们都不买自然会降下来!你蠢么!” 其余人都开始骂他,骂他傻,骂他没骨气,可这并不影响老童生,对他来说这些人只是从背地里嘲讽变成当面骂了,当老子考上秀才,看你们还骂得出口! 伙计很快点过钱,取了一只状元铃递给老童生,老童生再不理会任何人,提着风铃一溜小跑朝家奔去,生怕挂的比别人晚了。 “妈的,他抢先回去挂了!对不住大家,我不能比他晚!”一位看起来莽一些的县里人也急了,除身上带的五钱外,还搭上了随身的火镰,“伙计!这火镰绝对不止六钱,我身上没那么多,先赊给你!” 伙计拿起火镰看了看,这个主他倒是能做,一些急着买货的人经常会押一些东西,这火镰颇为精致,也没怎么用过,当铺六钱也肯收,他当即递过风铃,口中道:“半月之内,拿五钱来赎,过期不候。” 众人惊愕中,莽汉子提着风铃也一溜烟跑了。 没法讲道理了。 抢!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51 趁热打铁 众人一哄再度围上摊铺,有递钱的,有递东西的,场面比杨长帆头一天卖还要混乱许多。 黄胖子和朋友老远看着,微微一笑:“我没唬你吧周掌柜?” “当真是眼见为实啊。”周掌柜正色点了点头,如果做戏给自己看,不可能这么真,再者说也不是太大的生意,没必要,自己和黄货郎也是故交,犯不上。这么想透了,他才说道,“可你刚刚说的价……” 黄胖子也不多说,拉起周掌柜的右手轻点几下:“就这个数了,一百只起,别忘了我是包运的,再多了我不如囤货到府试。” 周掌柜皱眉看着人们哄抢的样子,终于心一横:“不敢多要,来两百只看看吧。” “成交。”黄胖子呵呵一笑,“最快明日午时送到你那里。” 周掌柜也痛快,当面塞了钱过去,口中道:“我先取两只,回去准备准备。” “嘿嘿。”黄胖子笑道,“记得,一定要送县里头几名一只。” “这招妙啊。”周掌柜抿嘴叹道。 送走周掌柜,黄胖子也不敢耽误,亲自驾着家里的骡车赶往沥海所。他虽也富裕,但跟何永强还没法比,做生意都要靠自己跑自己打点,赚十两,三四两都要打点出去,因此路途近的话,他多半自行驾车。 沥海所海滩边,又是打鸡血的一天。在昨日的收成之下,所里人互相介绍,拉来了更多人。未时刚过,几十人便将全部贝壳用光了,只好拿钱收工。这次的风铃生产,对于杭州湾的贝类来说绝对是一次灾难。 黄胖子到了,远远望见没多少工人,就只有杨长帆夫妇在此收拾,心中慌了一下子,待走近些了,看见棚子底下堆着满满的风铃,才松了口气。 “贤弟今天收工早啊!” 杨长帆老远挥手打招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怎地,贝壳断货了?”黄胖子停下车子惊讶问道。 “可不。”翘儿见黄胖子来了倒是不躲,在旁叹道,“现下一筐贝壳都三十文在收了。” 杨长帆无奈摇了摇头,也不避讳,当面说道:“翘儿,这类事情,不该当着人说的。” 翘儿这才发现自己多嘴,她本来想喊贝壳贵了,好让相公抬价,却不小心透露了这边的成本,脸一红,低头自责:“我错了相公……” “无碍,黄兄自己人。”杨长帆笑了笑拍了拍她,“泡茶吧。” “嗯。”翘儿赶紧逃到屋里去准备。 黄胖子下车在圆桌前坐下,口中劝道:“弟妹也是好意,莫怪她。” “谈不上怪,就是纠正一下。”杨长帆不紧不慢笑道,“黄兄够有手段,听闻风铃已经抬价到一两了?比我厉害!” 黄胖子大惊,他急着赶过来,就是想在这消息传来之前进下一批货,莫想到杨长帆消息如此灵通,他只好尴尬道:“我已经马不停蹄赶来,消息怎么会这么快?” “呵呵。”杨长帆无奈一笑,“有人急了,直接跑我这里来买了。” “原来如此。”黄胖子一拍脑袋,他也理解,这人都是被他逼急的,他当即问道,“弟弟没拆哥哥台吧?” “五钱卖的,我不敢卖到一两。” “五钱可以,可以。”黄胖子这才点了点头,“今后就这样,直接来你这里买,折半价格给。” 总有人受不了零售商的价格,直接跑到厂家求直销,这算是聪明人的做法。 “只是……哥哥先缓口气我再说……” “……但说无妨。” “他买了五十只。” “唔……”黄胖子这下慌了,那人聪明过头了,直接惦记起这笔横财,倾家荡产囤了一批啊!不过黄胖子也是生意人,杨长帆的货想出给谁,怎么出,都是他的自由,除非双方约定,你只能卖给我,独家承销。 此时,翘儿端着茶具过来倒上,黄胖子是无心去喝的了。 黄胖子想了很久后,终于拿起茶杯,饮了一口才说道:“咱哥俩做长买卖吧。” “怎么说?” “我提价,买断你的货。”黄胖子放下茶杯正色道,“你的货只卖我,再有人来,你不谈。” “这……”杨长帆眉头一皱,“不瞒哥哥说,已经有人在县里打听货源了,这两天怕是少来不了人。我跟哥哥确实一见如故,但生意归生意。” 却见黄胖子一抬胳膊:“来吧。” “这个不急,愚弟还要再看看。”杨长帆婉拒了议价的请求。他太清楚情况了,谁都知道这买卖就是赚个热乎劲,如今黄胖子是驾着骡车来的,显然在急着收货,杨长帆这边相反,原料供应跟不上了,完全不急着卖。 “这样……”黄胖子沉思片刻才说道,“哥哥给你介绍个货源,保证取之不尽源源不绝。” “哥哥说笑了。” “不说笑,我去联络,30文一筐,要多少有多少。” “嗯……”杨长帆微微思索,30文也只是现价,沥海周围的海滩已经是贝类禁区了,再来的贝壳都指不定从什么鬼地方过来的,指定要更贵一些,如果真能30文获得源源不绝的货源,倒也是件美事。 “弟弟啊,做生意,就是交朋友,朋友越多,生意越好做。”黄胖子见杨长帆有些动容,接着说道,“哥哥看得出,弟弟做风铃也不是孤注一掷,后面还有大生意,哥哥给你引进门,跟各门各类生意人套个交情,这比风铃买卖要重要多了。” “好口才啊。”杨长帆微笑道,“我后面还要种海,到时候有的没的,哥哥一定要帮忙。” “还信不过我么!” 信你就有鬼了。 但话说回来,风铃生意已经到达最高峰,离崩溃要不了多久了,借机多笼络人脉倒也不错。 “谈谈吧。”杨长帆终于抬起了胳膊,不忘说道,“我风铃只卖你可以,但你要保证收货量。” 黄胖子也不含糊,当即说道,“打今日起,状元铃八千只,其余铃两千只,我通通收,过期咱们再谈。”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52 大手笔 杨长帆也没想到黄胖子开口就是这么大的量,心中着实晕了一下子,可面上依然要强行镇定,看着像是思索,其实是晕乎过后,才慢悠悠答道:“可以。” 黄胖子却着急,紧接着道,“那好,咱们直接议一万只风铃的价格。” “货款要先付。” “这怎么行?”黄胖子瞪眼道,“先付一半,货齐了再付一半,这是规矩。” “眼下情况不同,你赚的是热钱,我赚的就是冷炙了?你仔细想想,我的货只能给你,我的利也都让你了,后面半途你不收了,我怎么活?” “……” “哥哥想明白了么,我只能接受全款,这生意过后,我几乎也就没法再做这买卖了。” “唉!”黄胖子摇头一叹,这买卖对自己是豪赌,对杨长帆何尝不是,他就此抬手,“来吧!” “请!” 又是一轮手油间的拼杀。 翘儿在旁边忙活着,不时望向二人,实在忍不住乐了出来。 二人都是一幅便秘的表情,满头大汗,袖子里拼命使劲。翘儿就不明白了,旁边又没外人偷听,嘴上直接说就好了,有这个必要么? 可二人就是讲究,这次议价完全没有昨日那么随便,一万只,就算只是风铃,也算是大生意了,黄胖子惦记着垄断货源,杨长帆惦记着多赚。这中间无疑还有另一个因素——被剽。一旦风铃制作手艺被剽,一切就都变了,而被剽几乎是必然的,只是时间问题,这个时间也不用太长,也许十天半个月就够了。二人都清楚,这一万只风铃的目的就在于,在十天半个月之内,把这门生意做到绝,让全浙江的人看见风铃就想吐。 这次议价二人足足议到茶凉,才都显露出刚刚排除多年老宿便的感觉,各自喝了口凉茶。 “弟弟逼得好紧!” “哥哥杀的好深!” 喝过茶后,黄胖子才冲翘儿那边道:“辛苦弟妹拿纸笔来!” “做啥?”翘儿不解问道。 “欠条。”杨长帆笑道。 “……” 纸墨搞好,黄胖子提笔,勉强写下了欠条,待杨长帆点头后,他才签上大名,随后盖章按手印,欠条这才生效。黄胖子字虽然写得极其难看,但好歹一是一二是二,能让人看请。 杨长帆收下欠条,这便与翘儿一同帮他把今日产出的几百只风铃运到车上,黄胖子也不久留,他还有太多事要安排,就此告辞。 杨长帆这才将欠条递给翘儿:“这个收好,他送钱过来再归还。” “多少啊。”翘儿打开欠条,眯眼一看,“啊!!” 她双腿直接软了,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可手却攥得紧紧的,生怕丢下欠条。 杨长帆连忙将她扶住,声音也颤抖起来:“娘子,老实说,其实,我也很慌……” “是是是……是吧……”翘儿一边发抖一面问道,“我没看错?” “没没没没错……”杨长帆同样在发抖,“咱们先坐下来冷静一下。” 二人直接坐在地上,一起又看了看欠条。 【今欠楊長帆貨款壹仟伍佰兩整,三日內歸還。】 【黃洪達】 【嘉靖三十四年二月……】 “一千……一千五百两……”翘儿颤颤将欠条递给杨长帆,“还是你拿着吧……” “你拿着吧,我也慌。” “……”翘儿咽了口吐沫,“那黄货郎,看着其貌不扬,怎能拿出这么多钱……这是多少货啊?” “一万只。” “娘啊……”翘儿都快哭了,“他疯了么,一口气买这么多。” “有点疯了,这属于豪赌。” “赌什么?” “赌这一万只风铃,能卖到一万两。” “那……那他不是比何永强还富了?” “这不知道,反正肯定比咱家富了。” “可……也会赔的吧?” “当然,所以他担风险,他赚大头。” “一千五百两还是小头啊……一万只……全绍兴有那么多考生么?” “这是他考虑的问题了。”杨长帆提了口气,终于捧起欠条,这尼玛就是趁乱下海捞一笔的感觉么,一千五百两,海田其实没什么种的必要了吧。按照一个肤浅的算法,去扬州,买培养好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的高端小妾,足够买一个班。 杨长帆自己也是真的怕了,是不是坑人坑太狠了?人家读个书也不容易,自己这一大桶金子虽然没到血淋淋的程度,可捧在手里心里还是有些没底儿的。 怎么能心里稳一些? 杨长帆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些富豪都要搞慈善了。 原来大家心里都没底儿。 捐出去一些,心里就踏实了。 捐给谁?必须是读书人。 想到此,杨长帆必须承认,自己闷头向前冲,很多地方确实没有想周全,他需要一个想法特别周全的人帮他出主意。 日落时分,小两口收拾好了东西,揣着欠条惴惴回家。 一千五百两,怎么花,是个问题。 其实也不是问题,关于钱怎么花,古今差异不大,买房,买车,买老婆,无非就是多大的房,多好的车,以及多少个老婆的问题。 现代女人多半会提这些要求,但翘儿不提,她还是小媳妇的心态,不敢奢想太多的。 杨长帆自身还在创业阶段,现在工作都集中在海边,也还不是享受生活的时候,一千五百两确实非常多了,但离享福一辈子还是有差距的。 二人最后对了个眼色——咱什么也别买。 而且不能露富。 刚进家门,赵思萍在此等候已久了,见到小两口,立刻哭嚎出来:“我的长贵哦……就是被他哥哥害的,连案首都没拿到!呜呜呜……” 哭的这个惨烈啊。 杨寿全早已坐在桌前,只挥手到:“别理她,过来吃饭。” 杨长帆闻言,赶紧与翘儿绕过赵思萍。 赵思萍非常灵敏,没那么容易被绕过,转身一把拉住杨长帆:“你好毒啊!好毒啊!连亲弟弟都……” “闹够了没有!”杨寿全在厅里拍案骂道。 “不够!永远都不够!”赵思萍拉着杨长帆不撒手,干嚎道,“当哥哥的败了弟弟的功名赚钱,老爷你给评评理啊……长贵那个惨啊……” “那你想怎么样!”杨寿全痛苦地捂着脑袋。 她想怎么样?她自己其实也不知道,反正是要闹一闹的。 “反正你得给我个说法!给我们娘儿俩个说法!”赵思萍拉着杨长帆又哭了起来。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53 安心 杨长帆面对这样的姨娘也是头痛欲裂,转身冲翘儿道:“拿钱给她。” “多少?” “看着来。” 翘儿无奈,十分心疼地抓出二三两碎银,推给赵思萍:“给小郎买些东西吧……” 赵思萍眯眼看了下,而后哭得更厉害了:“拿钱就给打发了啊!这个惨啊!!” “那算了。”杨长帆摇了摇头,老远冲父母道,“儿子改日再回来。” “别别别别!”赵思萍赶紧一把抢过碎银,口中念叨,“都是一家人,你用长贵名声赚的钱,多少要交给家里。” 这个时代也够极端的,有人把脸看得比命还重,有人把钱看得比儿子还亲。 杨长帆也由此发现了钱的第一个用处,砸人,砸闭嘴了,不过他还没富裕到那份上,天天砸赵思萍说不过去,看来还是不能回家住了。 这顿饭大家吃的都不痛快,主要就是因为杨长贵三试没能拔得头筹。赵思萍自然把这罪过推给了杨长帆,但杨寿全虽迂却不傻,断然不会真的这么以为。 沉闷的晚饭过后,杨长帆又进了父亲的书房,先后几次深谈,父子之间的立场总在不断变化,刚开始是敞开心扉,随后是激烈碰撞,现在又进入了暧昧期。 在杨长帆眼里,父亲现在就是那个想法特别周全的人,在礼数和分寸上,在老油条的火候程度上,他一定是高明于自己的,这时的社会有这时的规矩,自己该请教请教。 请教之前,杨长帆掏出了欠条先让父亲看。 杨寿全看清之后,呆滞了足足十五秒左右,而后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欠条交还给杨长帆。 杨长帆收起欠条,杨寿全又沉默了十五秒左后,而后才用沙哑的声音骂道:“这些货郎太他娘的有钱了……” 很难想象老杨爆出这样的粗口,由此可见他有多么恨这类有钱人。 “父亲,先别急着骂他,我得先把这笔钱稳住。” “不错,要稳住……”杨寿全点头寻思道,“明日你与我去趟县里,要守住这些,必须要打点。” “这点我想过了。”杨长帆坐在椅子上说道,“我准备拿出200两,捐给咱们县学。” “嗯!”杨寿全振奋点头,“我还怕不知怎么开口,你自己有主意了就好!” “我琢磨着,这钱说到底都是从读书人那里赚的,拿出一部分回馈他们我才心安。” 县学,正是最基层的学堂,同时也有祭祀活动,属于培养人才,弘扬儒家思想的学校兼教堂,考上秀才后的一部分人便将进入县学学习,备战后面的考试。虽是国家教育礼仪机构,但在永乐之后朝廷便不直接拨款了,县学经费与工作不得不由地方田赋、徭役在维持,人民多了赋税自然苦不堪言,而捉襟的经费同样让就读生员们的福利受到影响。 杨长帆拿出200两来捐助,至少在这一年,县学能舒服很多。 但不能白捐,也要捐对地方,关于这件事,身为地方土豪的杨寿全太有发言权了。 杨寿全紧跟着说道:“捐都捐了,你若有决心,最好500两。” “500?”杨长帆这下就有些肉疼了,这可是500两啊爹地!虽然是横财可也都是我用智慧和汗水奋斗来的。 “你听我讲……” 杨寿全思路极其清晰,当即将这500两怎么捐,捐到谁身上,如何实施,以及结果收益都列了出来。五分钟的论述,令杨长帆佩服得五体投地,哪个山头有个神仙,哪个地府有个小鬼,都说得头头是道,到底是老地主! 杨长帆现在的麻烦很明显——一夜暴富。 一夜暴富怕什么? 怕官究,怕民愤! 解决这个问题有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法——功名。 可这个方法貌似离杨长帆有些距离。 不,其实距离没有那么远。 当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大多数问题都可以用钱来解决了,尤其在万恶的封建社会,连爱情都可以用钱来解决,何况功名。 黄胖子潇潇洒洒,有功名么? 何永强吊的一逼,有功名么? 从前,杨寿全是很恨这类人的,不学无术,歪门邪道挣了几个屁钱,银子一捐,得了个“员外”的身份,实际上就是“朝廷编外人员”,没有任何实权与品级,就是换了件衣服,从商贾庶民一跃成为有功名的士绅阶级。 从前,杨寿全是不愿意与这类人为伍的。 但他现在知道,一切都变化得很快,他曾瞧不起的那些人,现在过得比自己好了很多,更关键的是,他发现大儿子貌似也是这类人。 再瞧不起,是亲儿子。 再看不上,是真银子。 捐功名这种屡试不爽的粗暴手段,是一定要用的了,这样官再究,民再愤,也不好直接跟你干。 当然,杨寿全是个体面周全的举人,官究民愤也同样要顾忌,这其实也好说,给官送礼、为民捐学,刚刚好。 这么一来,里外里各种打点捐款算下来,500两应该是够了,毕竟老杨在沥海混了一辈子,他的面子也值几个钱。 父子二人就此议定,银子一到,就去县里。 当晚,杨长帆夫妇慌得连滚床单的热情都没了,杨长帆觉得这也是对的,如果暴富后一心想着高兴,想着如何去挥霍炫耀,那是真守不住了,居安思危想好退路还能活久些。 次日天刚亮不久,十分克制的叩门声便传来,似乎生怕吵到周围。 杨长帆本来也没睡踏实,披着衣服出来开门,正撞见同样睡眼惺忪的黄胖子,身后骡车旁还有两名壮实的家丁。 “哥哥真是守信之人啊!”杨长帆连连作揖,他本来以为要拖几天的。 黄胖子同样在想着别的事,一面令家丁将骡车拉进门,一面小声道:“赶个早,不想让人看到。海边小舍没人,所以找到这里,打扰弟弟家人休息了。” 杨长帆赶忙说:“不碍事。” 黄胖子这便招手,让家丁扯下裹布。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54 大明元宝 黄胖子倒也细致,外面是一层粗麻布,里面是一堆散货堆着,最下面才是放元宝的箱子。他亲自上前打开木箱,白花花的大号银锭这才露了出来。 黄胖子就此拿起一只比划着给杨长帆看:“正经的官银。” 杨长帆接过银子,抚摸一番,保存完好的大块银锭手感都光滑一些,三斤左右的重量像个小哑铃。竖过来看,元宝中间印着“大明元寶”四个简单粗暴的大字,左侧注明四十八两,右侧则印着“丁未年”,表明铸造年号。 这么一块元宝,相当于沥海村普通三口之家两三年的总收入,而扬长帆面前有31块。如此的收益,已经远超他预估初期种海的年收益了,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暴富梦,就这么一夜实现。 “还用称量么?”黄胖子打断了杨长帆的眼花缭乱。 “不必了,这银子有准。” 黄胖子这才点了点头,命两个家丁合力抬起木箱子,搬到杨长帆东厢房门前放下,这么些银子,粗估也有小100斤,存放搬运都是问题,只可惜没有纸钞。 “31锭,1488两,崭新的官银毫无折损,我路途周转,外加这箱子,咱们就把这12两零头抹了去。” “抹。” “嗯。那我先回去了,还约了人谈事,今后咱们约定,每日申时四刻来取货。”黄胖子说着引来身后两名家丁,“后面我就不来了,你记得他们哥俩。” “辛苦。”杨长帆继而问道,“我也想快些供货,只是哥哥所说的贝壳货源……” “我已经在安排了,日后便有船直接送到你海舍,一筐三分,不二价。” “好!” “那我走了。” “哥哥忙,我就不留了。” 骡车刚一出去,大门刚一关上,北房杨寿全的脑袋便探了出来:“来了?” 敢情他一晚上也没睡好。 “来了。”杨长帆指了指自己门前的箱子,“在那边。” 杨寿全咽了口吐沫问道:“我看看?” “随便看。” 父子二人来到箱子前,再次打开。 “这都是上好的银子啊,这帮天煞的货郎……”老杨看得直摇头,这比家里存的银子还优质。 杨长帆想到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这么沉,咱们怎么拿到县里去?” “揣得下,一人揣五锭。” 好么,该负重跑了。 暂时而言,这事还只有杨长帆父子以及翘儿知道,反正不能让赵思萍知道就对了。余下的时间杨长帆将箱子暂存到床底下,吩咐了翘儿今日海舍要忙活的事情,自己这便跟父亲三两口吃了饭,出去雇了骡车赶往县里。 一路上,父子也定好了说辞。 先去县衙拜见知县,寻常人自然不是说见就能见的,但老杨递名帖还是有些分量的,成功进去后先送礼再谈事。捐官捐学是给公家的,送礼是给知县的,要是杨长帆自己搞这些事,估计还要找中间人,闹不好再被骗了,幸亏老爹是此中行家。 来到会稽县衙,这里终究比沥海所正规一些,该有的门卫都有,门口的石狮子也像模像样的,杨寿全客气上前,跟门卫说明来意,递上名帖,门卫也知他的名号,客客气气接了便进去禀告,不多时,父子二人便被请了进去。 县衙比沥海所衙要大得多,相当于单位大院,集办公、法院、干部宿舍、监狱等功能于一身,是一套庞大的体系。 进门便是正堂,比想象中的更大,堂前左右各三吏房,按照规矩左文右武,东列吏、户、礼、西列兵、刑、工,各个部门统管本县政事。 不过杨长帆并没有机会前去瞻仰,而是往西一拐,绕过正堂,进了一处小院。 院内规规矩矩种着三四种花树,正逢春日刚刚冒芽,恍惚间有股幽香呼之欲出,想不到这里别有洞天! 不及反应,一位比杨寿全年龄还要大些的男人走出院子西房,身着青袍,头戴乌沙,胸口绣着奇怪的鸟类。 杨寿全赶紧拉着儿子行礼:“徐大人。” “徐大人。”杨长帆低着头不敢正视,这帮文人可跟千户他们不同,庞取义其实比这位知县还高了两品,但打起交道没那么繁琐,有酒就成,文人可就不同了,七品知县可也有大讲究,欠不得礼数。 “免礼免礼!”县老爷随手以很细微的动作还了个礼,当先走向北房,同时挥手道:“里面请。” 杨长帆小心翼翼进了这座名为“花厅”的建筑物,从摆设来看,该是专门会客的地方,县老爷与杨寿全先后在正面八仙桌左右落座,杨长帆才在旁侧席位落下屁股。 其实杨寿全本不用如此尊重,他的身份并不比知县低多少,可为了舒舒服服混下去,还是要自降一头。 坐下同时,衙役茶水已经端了上来,服务十分周到。 徐知县与杨寿全举杯相敬后,杨寿全不紧不慢取出了准备好的礼品小盒,双手捧给徐知县:“犬子刚刚成家立户,特来拜见徐大人。” 徐知县微笑着双手一推:“不必不必,本该照顾令郎。” “客气。”杨寿全又推了推。 “客气。”徐知县又推了推。 “望大人念及多年之谊。”杨寿全又坚决地推了推。 徐知县眉头一皱,终于接过了礼盒:“贤弟以谊相邀,为兄不敢不收了。” 三推之下,这才收礼,太尼玛讲究了。 徐知县收了礼,放在一旁,转眼又笑了起来:“贤弟消息太快,比所有人都快。” “呵呵……”杨寿全摸不到头脑,只是附和一笑。 徐知县摇着头,十分美满地笑道:“要说这次调动,也来得急,为兄也没想到这便要去布政使司了。本不愿太早告知友人,只怕摆宴相送,贤弟却不知哪里得来了消息,为兄不得不服。” 杨长帆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 杨寿全脸色更加难看。 尼玛的,早说啊,早说就不下这么重的礼了! 出师不利啊! “礼轻情意重。”老杨终究是喘过了这口气,紧接着说道,“故交多年,大人还未见过犬子,卑职闻大人高升布政使司,这才一早带犬子前来拜见。” “好,好。”徐知县点了点头,望向杨长帆。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55 地主克星 杨长帆连忙起身行礼:“晚生长帆,久闻父亲盛赞徐大大,今日得幸一见,实乃晚生之福。” “哪里哪里,请坐。”徐知县乐呵呵摆了摆手,“令郎身魁心细,病愈后更见精神!” “大人过奖。”杨寿全稳了稳气息,不行,老子礼已经送了,必须赶在你滚蛋前把这事儿给办了,“徐大人,其实今日前来,也是犬子的主意。” “哦?”徐知县又望向杨长帆,年轻人很上道儿么。 杨长帆再次起身:“不瞒大人,家弟正在参加县试,偶与家弟谈及县学,徐大人极是重视教谕,晚生十分钦佩,特来捐学。” “哦?”这次徐知县更大的惊讶一番,我重视个鸟教谕,原来你是捐官来了! 不过这对他来说,当真是年三十儿晚上的冷菜,数着日子便要升迁,政绩什么的都无所谓了,但究竟还是道冷菜,把县学福利搞上去,让百姓,尤其是读书人念自己的好,吃下倒也无妨。 “捐学,本县自然是支持的!”徐知县点头道,“这样,谈过后我带你去县丞那边,你随他去礼房办理事宜。” “谢徐大人。”杨长帆有些没底地又行了一个礼。 徐知县好像看到了杨长帆心里的慌,紧跟着说道:“名声自然是有的,捐学事宜会发榜公布,县衙也会根据捐学力度,给予表彰。” 这话说了杨长帆才算踏实了一些。 可杨寿全不踏实,事到如今,他需要一个准话。 “不瞒大人,犬子不是读书的料子,今生怕是与功名……” 没等他说完,徐知县便拿起茶杯悠然说道:“捐助合适,可赏功名。” 杨寿全又一咬牙,小声道:“四百两……” 徐知县喝茶抬手,示意他不要接着说,自己跟着点了点头。 呼……可算稳了。 用三口之家近20年的收入捐个虚职,也不知是这虚职太值钱,还是三口之家太惨了。 “谢过大人。”老杨这才松了口气,“待大人升迁宴时,卑职再做感谢!” 翻译过来就是事成之后必有重礼。 “令郎之事,提的也真是时候。”徐大人不慌不忙笑道,“依照后面那位知县的性格,捐学是大方接受的,功名给不给可就不一定了。” “哦?”杨寿全连忙问道,“还望大人指点。” “那位可是小有名气了,福建南平的教谕,能升上来也算有本事。” “教谕……” “跟贤弟一样,举人出身,只是没贤弟这么洒脱,最终还是被派为教谕,这人也真有本事,当教谕都能风生水起。” 杨长帆回味了一下,这位教谕貌似真的很厉害,中举之后,多数人实际上连当知县的机会都没有,你若实在考不上进士,又坚持要仕官,多半都会被派为教谕,下到基层教育机构,去给未来的人才讲课,一旦到了这步教谕都会就此沉沦,再无音讯,只有极其突出的才能更迈出一步,踏入县衙。 “还望徐大人指点,这位大人哪里人,何年中举,年龄几何。” “该是福建人,中举较晚……算下来该是己酉年,次年出仕,年纪倒是跟贤弟差不太多,四十出头。” 杨长帆计算了一下,这位之前的政绩是当了五年的教谕,就算他40岁,也就是35岁才出仕,34岁才中举。 34岁,怎么看都算是比较惨的了,资质平平,应该比老杨差了不少,十有八九比弟弟差得更多。也真神了,这考试定终身的年代,竟然还有大器晚成,靠政绩出头的!再说了,当个教谕能聊出什么政绩啊? 不管怎么说,新任知县至少是个实干家。 杨长帆很好奇,一个人实干到什么地步,才能在这种情况下,五年之内从乡村教师中脱颖而出,成为********! 只见徐知县眉色一扬:“海瑞,听过么?” “噗……” 杨长帆这次终于没能承受住打击,茶水喷了一地,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位名声太大,不是历史专业的也必然听过。 如果自己是老百姓,自然夹道欢迎。 可自己是土豪劣绅啊!队伍站错了! 这位可是出名的劫富济贫!地主克星! 怎么跑浙江来了?有这么一出么? 是不是哪里出什么问题了啊! 周旋于现在的情况自己已经很累了,不要啊! 徐知县惊讶地望着杨长帆:“看来……令郎是听过的。” “你知道这位海大人?”杨寿全连忙问道。 杨长帆几乎是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微微抬头,露出了史泰龙刚刚杀穿万人军队的表情:“爹,现在搬家,还来得及……” “令郎,反应好大啊……”徐知县也被吓到了,连忙劝道,“海瑞有些名气,但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废话,他还没有合适的舞台。 会稽刚好合适!先收了杨地主家的地!再刮了何货郎家的财!剧本都写好了! “犬子怕是又犯病了……”杨寿全只好起身告退,“捐学的事,卑职代他做,先送他出去,免得扰乱衙门。” “注意身体啊。”徐知县起身相送,有些怜悯地望向杨长帆,有个神经病儿子还真不好过。 杨寿全这便拉着儿子告退,出了衙门才问道:“怎么个情况?” “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车!”杨长帆反倒拉着父亲要走。 “你倒是说说清楚啊!” “清官,大清官,清得连渣都没有的官!”杨长帆双手扶着父亲肩膀,“那位海大人如果真来会稽县,咱们家首当其冲遭殃,千亩良田能留50亩就谢天谢地了。” “一个教谕而已,有你说的这么过分?” “是一个马上就成为知县的教谕。” “家是搬不得的,土地、房产,根基都在这里。”杨寿全坚决地摇了摇头,“你先歇息片刻,我进去捐学。” “哎……”杨长帆也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危言耸听。 为什么做事情这么难,前有狼后有虎! 去所里,就要被庞夫人刮一层肉。 混县里,八成要被海大人五马分尸。 一个贪到了骨头里,一个清到了毛孔中,为什么都这么可怕。 当然,在百姓眼里这二位是高下立辨的,只是杨长帆屁股不干净罢了。手机用户请访问http:// 056 有道理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不到半个时辰,老杨办完了捐学的事情,终于上了车,但绝不是回去搬家,而是去客栈看看杨长贵。这一路上,杨长帆都不遗余力渲染着海大人的可怕,杨寿全却只当成了笑话,他认为是不存在这种人的,也许存在,但早就被其他人消灭了。 他并不知道,总有人逆流而上,用气骨点亮一个时代,当这个人骨头硬到一定程度,不管是贪官污吏还是皇亲国戚,不管是金银美女还是大刀火炮,都无法将其摧毁,只会令其愈发闪耀。 不管杨长帆怎么渲染都没用,因为杨寿全活了一辈子也没听说过有这类人。另一方面,搬家换地方混的成本太高了,更何况户籍方面管理严格,朝廷希望每一个人都老老实实死在他出生的土地上。 劝说无果,进了客栈,杨长帆也无奈放下了这个话题,要不然就真扰了弟弟考试了。 客栈内,杨寿全抬头一看,这叫一个热闹,几乎每间房门前都挂着红色顶盖的风铃,大儿子这生意还真是做绝了。 也省得伙计招呼,父子二人直接上楼,进到最里面,轻叩房门。 杨长贵一开门,见了父亲哥哥,愁容中闪出一丝喜悦,连忙请进屋来,吆喝小二上新茶。 杨寿全过来的主题也很简单,不过是三试而已,只是没拿头名罢了,不要影响成绩,正常发挥,都是些老生常谈的劝慰,杨长贵表示自己心态很稳定,请父亲一定放心。 老杨劝了半天,见杨长帆不说话,这才提点:“你也跟长贵说两句吧。” “哦……”杨长帆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弟弟,“弟弟不怪我吧?” “哪里的话。”杨长贵摇头笑道,“天下人都信状元铃,我也不信。” 杨寿全忍俊不禁:“何出此言。” “状元铃状元铃,大字不识的人能做出来就有鬼了。” “哈哈哈!” 父子三人大笑。 杨寿全也借机递出了之前杨长帆交给家里的银两:“这是你哥哥一些心意,缺什么买来就是了。” “谢谢哥哥。”杨长贵也不推辞,“哥哥给弟弟钱,天经地义,我也不多说了。” “哈哈。”杨长帆大笑道,“看你想得这么开我就放心了。” “本来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杨长帆接着说道:“我觉得吧……三试的事情,八成是考官故意的。” “怎么讲?” “一些有经验有阅历的考官,在面对太出色人才的时候,八成会压一压,让人受挫,免得将来折翼。” “也有道理。”杨寿全虽不以为意,但还是点头道,“后面考试的措辞也务必谦逊。” “考官……有这么做的必要么?”杨长贵不解问道。 “爱惜人才的话,会的。”杨长帆好像很懂的样子,他其实也只是听过几个鸡汤故事而已,“尤其像你这种公认的天才,年少得志易轻狂,若一路顺风顺水,十几岁就中举,乃至会试及第,仗着一腔热血,容易摔大跟头。考官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你知道一切得来不易,要珍惜,要多想。” “哥哥说的……”杨长贵惊讶道,“很有道理么!” “他懂什么!你好好考就是了!”杨寿全实在搞不清楚儿子的道理都是哪里来的,不过如果这样能让杨长贵宽慰一些,也无所谓。 “考试的事,我不该指点,不说了不说了。”杨长帆也不敢多说,在不擅长的领域乱做人生导师是不对的。 然而杨长贵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他自信三试答得十分圆满,至少不该比张牧之差。若非要找理由,只有可能是锋芒毕露,太过犀利,下一场考试不妨把观点磨得圆润一些。 …… 回到沥海村,已近午时,杨长帆也没心情留在家吃饭,急忙赶往海舍。 老远望去,却只见到翘儿一人坐着干活,杨长帆以为眼花了,揉了揉,果然就一个人。 杨长帆连忙奔去,翘儿也真的是在玩儿命,手都快肿了。 “这都几点了,人呢?”杨长帆吼了一嗓子,让翘儿先放下活儿。 “你可回来了!”翘儿满脸都是委屈,手里不停地忙活着,“本来人都来了,可又都走了,我只好自己干……下午黄货郎还要来收货呢。” “怎么回事啊?一天要交500只往上,你把命搭进去也干不完啊!” “相公……我们好像做大了。。”翘儿咬牙干着,心里恨着,“上午的时候,副千户过来把人都轰走了……” “副千户?”杨长帆想了一阵,才依稀记得混在庞取义身后的那位小胡子,也是紧跟着才想起来,老丁嘱咐自己去送礼,可自己给忙忘了。 翘儿接着说道:“他说所里人不能给外面做工,否则依律治罪,两句狠话就把人都吓走了……” 杨长帆捂着眼睛咒骂道:“老丁确实嘱咐过我要打点,可这才晚了几天他就来敲打我了!这么下去还有完没完,多少只狼等着我喂!” “别管了,你快来帮忙吧!”翘儿焦急道,“我做了几十个了,等黄货郎来的时候争取做到百只,也算个整数!” “这不是办法。”杨长帆立刻回身,“我晚上再去打点副千户,现在先去村里找人,他总管不着了。” “来得及么?还要重新教?” “大不了晚些。”杨长帆没时间多说,又朝村子折返。 他边走边恨着,恨现今烂到骨头里的时势,恨这帮腐到心肉里的官僚,这么搞谁还干得下去正事?没有野路子的人还怎么起来?果然入黄胖子所说,三分本钱三分利,剩下四分都是打点。你好歹有路子交税造福国家啊!这也没有!交了也进了这帮家伙腰包。 杨长帆这会儿又爱惜起海瑞来,他是真海大人早日荣升首辅,让这帮人也体会一下地狱般的感受。 没时间耽搁,杨长帆先跑回家,吩咐凤海往南召人,自己则往北召,沥海村究竟是有正业可务的,村内士绅也相对比较温和,没那么吃农民的地,半个时辰的功夫,也只集了二十来人,还多是老叟老妇。 057 换玩法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没办法那也得干,杨长帆最后连家里的下人都拉上了,一同来到海舍,像之前一样如法炮制,让翘儿简单培训后便上岗。真正干起来,已经是未时过半,再一个时辰,黄胖子取货的车就该来了。 杨长帆只好自己也上工。黄胖子到底守信,这么早就缴了全款,对待守信的人万万不可失信。 然而他刚上手做了三四个,便见两位官兵远远过来呵斥起来:“防务重地!都快快散了!” 沥海村民茫然抬头,我们天天在这里溜达,防务你妹啊,然后低头继续干活。 杨长帆也佯装没听见。 两个官兵这就不干了,一路小跑直接冲着杨长帆过来:“这是你搞的吧?” 杨长帆慢慢吞吞抬头装傻:“你找千户问去。” 两位官兵对视一番,交换了一个眼色后,其中军官模样的人才说道:“所里确实允你用这块地,但聚集闲散人等扰乱防务就要另说了。有事你自己去所衙找将军谈,这些人先散了。” “行,忙完了就去。”杨长帆摆了摆手。 “你还来劲了?”后面的士兵踏上一步,“逼我们来不客气的?” “军爷,我真的急。”杨长帆好生劝道,“不管谁要你们来的,你们放心,我今晚便去谈,明天包没事,行个方便……” 话罢他又冲凤海摆手:“凤海,拿两个平安铃给军爷!” 凤海赶紧跑了两步找了两个差不多的风铃笑呵呵递上来:“军爷,大吉大利……” “谁要这东西?”军官一甩手打掉了风铃,指着杨长帆瞪眼道,“你再不从命可别怪我们!” 另一名士兵右手摸在腰间佩剑上,摆出了架势。 所以说打仗不行的兵打架都厉害。 看样子,他们还真得了命令,有胆跟自己动手啊。 “得!”杨长帆无奈一叹起身道,“我跟你们走,现在就去谈!” “怎么?还不打算散?”军官扫了周围人一圈,再次瞪向杨长帆。 杨长帆真想一巴掌抡上去。 可没办法,要忍,真抡了,指不定要赔多少才能平事儿,倘若这位真是个无脑加暴躁的,自己血溅当场也没得脾气。 “军爷……”杨长帆强忍一口气小声道,“在下今日真的事出紧急,我这就带上银子前去。” 一官一兵也松了口气,再次对视交换一番神色,为首军官才稍微放下了一些气焰:“按理说,要等谈好了才能继续开工的……” 杨长帆轻轻拍了拍腰间的钱袋:“咱们路上慢慢聊。” “嗯……”军官这才哼了一声,“那先走吧。” “请……” 村人见杨长帆与军人远去,完全就是看热闹的心态。 “没谈好啊?” “那谁知道,这帮兵痞,翻脸不认人!” “反正咱的工钱不能少!” “那是,举人家至少讲脸面!” 翘儿听着人们议论,心中惴惴,她感觉这钱,好像成了灾,你有了钱,便会被人盯上,她宁可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也不愿相公天天为这些事发愁。【ㄨ】 路上,杨长帆塞了二人一些碎钱,终是探明了来由。 无名火确实源于副千户,老丁擅自召集所里人给杨长帆打工,已经被骂被罚了。老丁真的是无辜的,他也指点过杨长帆伺候好副千户,杨长帆觉得自己很对不住他。 一路进了所衙,二位军人在门口等他消息,让杨长帆自己进去想办法。杨长帆已经熟悉了这里的建筑规格,很快找到了副千户签押房,叩门求见。 副千户正假模假样做事,头也不抬,也不说话。 杨长帆进门之后舔着脸凑过去:“将军,是在下不对,用所里人该给所里缴费。” 他说着又掏出了屡试不爽的银两,轻轻放在桌上。 副千户瞥了一眼,不屑道:“杨公子,你这打发要饭的呢?” 娘亲啊!五两啊!不少了!已经超过了你的身价了! “在下不懂规矩,将军认为多少合适?” 副千户又哼了一声:“要缴给所里。沥海所这么大,你自己掂量多少合适。” 杨长帆扛住心中的苦闷与愤怒,一咬牙,又放出了五两。 副千户头也不抬直接摆手:“行了,你拿着银子走吧。” “将军,在下真的不懂规矩。” “饷钱会算吧?” “大概会。” “所里人,是要干所里工作的。给你干,底线要有个饷钱,补给所里,不然上面将军怪罪,谁都兜不住。”副千户瞥了眼杨长帆,“我敬你是大家公子,才说这些。” “饷钱大概是?” “你是真不懂啊。”副千户摇了摇头,“每人每月一贯。” 开口就40两?要我命啊?给千户才那么些! 这是一件水涨船高的事情,倘若给了副千户这么多,就要给千户更多,从而更要给庞夫人更多更多,大家互相抬价还有完了? 而且自己一旦痛快给了,他们便会觉得自己利还多,会更加变本加厉。 副千户见杨长帆的表情立刻补充道:“我可跟你说清楚,这是缴给所里的。” 杨长帆有点想撕破脸了。 老子现在也是身价千两的男人 不对,是身价千两的员外。 可不管自己有千两,万两,十万两,有一个事实摆在面前——没人罩着。 杨寿全并没有官职,而且跟所里不相往来,根本罩不住。 只要没人罩着,就得任人宰割。 法律、道义,皆是空谈。 这也就是为什么杨寿全急着让儿子捐功名的原因,有了这层保护壳,终究好过一点,但面对沥海所,这还太脆弱了。 杨长帆只是一个想靠大脑和双手活好的人罢了,过了家里那关,出来之后,终于迎来了饿狼猛虎,一块肉,是喂不饱的。 更何况,海田的租钱已经送了出去…… 忍了?忍了将来的窟窿只会越来越大,现在自己赚了大单的事情还没传开,一传开,怕是上百两庞夫人都敢开口。 撕了?这意味着之前的投入全部付诸东流。 你们这些人,活活要把一个有志青年给掐死! 杨长帆提了口气,也换了脸色,天下还就沥海所有海了? “40两,我不如回家种地。” “?”副千户微微一颤,抬头望向杨长帆。 “10两,您收,剩下的都好说,该孝敬您的都有孝敬。”杨长帆双掌一拍,“再多,我也给不起了,现在回去散了买卖便是。” 来吧,鱼死网破,谁都没得赚。 副千户眼珠子转了一圈,非但没有怒,反而和蔼了几分:“杨公子,何苦如此。” “那就是收了?” 副千户看着杨长帆,思索片刻:“你可得知道,就算你给我40两,我也不敢要,10两到头了。” “您的意思是?” “你明白。” 几乎不用怎么转弯就明白了,怪不得副千户总强调要缴给所里,某些人已经没有理由开口搜刮,只好借刀割肉。 杨长帆长舒了一口气。 “刚刚多有得罪,将军直言即可。” “杨公子啊,脾气够暴的。”副千户摇头反笑道,“换个人坐这里,可就真没得聊了。” “将军海涵。”杨长帆心下已有了定夺,来的时候也做了充足的准备,添了两块小元宝上来,“我明白了,一个月对吧?” “这我可不敢说。”副千户摇头苦笑。 “将军帮我转告她,真的拿不出来了。这是怕毁约赔款,不得不割的。” “理解。”副千户起身道,“只是苦了老丁啊,一个月饷钱没了。” “他在么?” “出去做事了。”副千户收起银子,放入囊中,“我也要出去了。” “请。” “请。” 出了门口,两位军人见副千户点头,这才散了不再追究。副千户告辞过后,一路冲着千户府走去,这么多银子他是真的不敢收。 杨长帆此时心态已经放平了一些。 计划需要改变了,跟不讲道理的人是没法合作的。 此外,自己点头哈腰的作风,好像也有必要改变一下了,在这里,这一套不一定行得通,要换一种方法玩了。 058 问路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回到海舍坐定,杨长帆已经搞不清散了多少财才算平了事儿,倒是翘儿细致些,拿着账本跟杨长帆一笔一笔对了,通通记下,免得乱套。 不多时,所里人得了消息,又三三两两凑过来,得知可以开工后,想着又钱赚,又紧赶慢赶回家取了板凳工具,争取天黑前多赚上几文。 闹了一大圈,总算回到原轨,只是杨长帆又砸进去了几十两资产。 算来算去,黄胖子那里的1500两货钱,光今天一天,恨不得就砸进去了三分之一,好在大头是捐助县学,也算有志商人报效国家,没都让这帮家伙都吃了去。 重新开工后,杨长帆又躺上自制吊床上,看着天空发呆。 不是他闲,他是真得计划未来了。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果然不是一句空谈,是有现实意义的。 因为除了读书,你做什么事都会被“读过书的人”搞,所里稍微特殊一点,是被“继承功名”的人搞。你的成就,你的财产,你的生活,没有一丝安全,只因持续了187年的明朝,太多律令已然成为一纸空谈,底下怎么搞,全看掌权者的脸色。 而读书,是成为掌权者的唯一途径。 所以说,这个时代,要么有权,要么什么都没有。 当然成功的商人也是可以拎出来的,可他们的持久度良莠不齐,一旦上面掌权者更迭,他们也就面临更迭了,因此商人们的持久度与其站队直觉和抱大腿执行力成正比,可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每次站队都那么精确,一旦抱错大腿就完蛋了。 现在杨长帆抱的是沥海所千户大腿,按理说着腿在本地够用了,可这腿上有疮,这疮专门吃腿毛,胃口极大,杨长帆这身子骨怕是喂不饱她了。 人活着咋就这么累呢,生在这块土地,长在这块土地,爱着这篇土地,但为什么这块土地好像总在把你往外逼呢?GTMD移民吧。 当然这是句玩笑话,这年头移民的生活更没保障了,自己也是携家带口的人,要移民连翘儿都不会干的。 杨长帆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手掌侧躺在床上,望向海湾内零零散散归来的船只,企图暂时忘记那些忧愁,这片海就在眼前,还没仔细看过。 往来船只都是帆船,其中又以渔船居多,看起来是比未来的小油船美的,就是太慢了,没有发动机靠风力驱动真是一件听天由命的事情,而且这些船是如此之小,别说跨洲远航,能航行到日本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等等……中间有一只比较大的船,看样子有足够的规模远航。 而且速度还不慢,视觉上在不断逐渐增大,好像在朝本岸驶来,仔细看去,此船头尖体长,上宽下窄,一个纤瘦流线的船型,主帆好大,大概比这个海舍还有大吧……这样的帆是会快一些,这看来是一条有说法的船。 作为海事专业人事,杨长帆思绪中也简析了一下古代船型,不论漕船、河船、战船等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船,只看海船,粗略来分,大体上分为福船、广船和沙船。沙船是平底的,远处这艘明显尖底,这就排除了。福船跟广船都很霸气,命名上也很粗暴,发源于福建的叫福船,发源于广东的叫广船,二者虽然同属豪华大船,很多细节设计上却有所不同,视觉上最简单的区分就是看船首。 广船是尖头,有一根首柱像鼻子一样翘起来。 福船是平头,船首是宽平的,没柱。 结合头尖体长的整体特征,已经极其明显的船首柱,这该是一艘广船,也不知是官办的还是民营的。 正看着,船突然开始收帆,明明还在内湾啊,不走了么?帆还没收干净,便依稀见上面吊了一艘小艇下海。 几个意思? 小艇下海后开始调整方向,很快将船头对准了杨长帆,而后开始玩儿命划桨。 “……” 小艇奋力前行,貌似冲着自己来的,杨长帆这么盯了几分钟,已经能看见划船者吃力的身影。 很快杨长帆想到了,黄胖子聊过,会有船直接拉贝壳运过来,三分一筐,一定是了!杨长帆之前想,应该是从杭州内湾别的村县或者卫所沿岸运来,未曾料到用的是这类豪华货船远途海运。 想到此,他连连起身理了理头发,朝滩边走去,准备会见这位贩贝的老板。 这船好像也认得杨长帆一般,真的就直挺挺朝他这边划来。 足够近了,杨长帆才看见穿上有两位,包着特别丑的白头巾,有点像殡仪人员,身上衣服大概跟沥海农户同水平,不应该啊,船这么豪华咱不用穿这么寒碜吧。 为首划船的人也看见了杨长帆,二人就这么对上了眼儿。 杨长帆是友善且平和的眼神。 对面是迷茫且玩儿命的表情。 哎呀妈呀这老板眼神好凶。 本着初次见面有礼有仪的原则,杨长帆老远开始挥手呼喊:“来来来,这边有桩子!” 划船的人好像也听到了,更加吃力地划来。 杨长帆这便俯身撸裤腿,准备下海帮他们停船。 待离岸边不到10米的地方,杨长帆已经大概看清了为首者的相貌,非常之沧桑,比老丁还要沧桑。对面也应当看清了杨长帆,突然停止划船,为首沧桑男子扶着船侧站起身,老远吃力地吼道:“这里……海宁?” 杨长帆听是听清了,只是觉得这位口语太不地道了。 也对,广东人么,国语太难了。 海宁?海宁是哪里?国语不好发音也不能差这么多吧? 杨长帆扯子嗓子吼道:“这里,沥海!” 为首人楞了一下,回头跟后面那位嘟囔几句,而后又冲杨长帆吼道:“这里!乍浦?” 乍浦?发音错到姥姥家了大哥。 杨长帆再次指着脚下吼道:“这里,沥海。” 对面二位又商量了一下,便又问道:“哪里!海宁!” 杨长帆渐渐反应过来,估计不是运贝的,是迷路了吧,也真够傻的,杭州湾里都能迷路,不过杨长帆究竟是有气质的地主,别人问个路知道还是答了吧。 他这便回身叫了一位老叟过来问,老叟倒是知道海宁,指了指湾对岸某处。 呦呵,还真有海宁啊,跑错岸了啊兄弟。 杨长帆这边指着对岸吼道:“对面!海宁!” 二人赶紧回头瞅了瞅,而后望着杨长帆又指着身后问道:“那里!海宁?” 你们丫会不会说人话啊!粤语也没这么累吧。 杨长帆嗓子已经开始疼了,只老远点了点头:“是地!” 二人商议一番后,也不言谢,就这么扭头划向主船位置。 老叟远远望着,同样不明所以:“这哪里人啊,一句话只能说两个字么?” “船应该是广东那边来的。” “广东人可没这么磕巴。”老叟摆手一笑,“那我忙活去了。” “去吧。” 杨长帆重新回到吊床前,准备跨上去。 可就当他抬起一只腿的时候,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的。 059 特色口音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这口音好像听过! 妙的不是读音,而是断句! 在哪里来着…… 好像是在电视里。 “尼地,去死。” “窝们,哒日本帝国。” “我叫关谷,神奇。” 这些音效开始回荡在杨长帆耳边。 “啊……”他愣了一下,放下腿,转身呆滞回望小艇。 小艇已经驶回大船底下,开始下绳往上吊。 杨长帆双腿突然有些发软。 没这么巧吧……传说中的倭寇?这尼玛跟学者分析不一样吧,这是货真价实的日本佬吧?本地走私海商连语言也日本化了? 小艇归队,大船重新开始扬帆,同时开始向对岸笨重地掉头。 杨长帆擦了把冷汗。 也不对,真是倭寇的话,应该没有问路这个流程,直接冲上来就干了。他们是来抢劫的,去哪里都应该差不多,何必非去海宁? 也许是日本的走私犯吧?或者是流落过来的日本雇员? 杨长帆稳了一下,颤步走到老叟跟前:“老伯,那船有名号么?” 老叟抬头再望,很容易发现那艘明显豪华一些的大船:“那个?” “对。” “广东那边来的吧。”老叟跟杨长帆道出了一样的判断。 “能看出官船还是私船么?” “呵呵,杨公子这都不懂?”老叟不紧不慢解释道,“说多了也乱,你就记得,红配黑,是官家,其余船只,福绿浙白广赤南青,这船主体偏红,该是广东的。刚刚我看到船头两舷刊有字号,长短应该是某府某县的。” 老叟说着又远远瞅了一眼:“应当是广东那边的货船,不是官家的。” “嗯……”杨长帆托腮问道,“老伯你见过倭人么?” “你可别咒我!” “行吧。”杨长帆放过了老叟,思绪却未停,自己对历史的记忆是很粗线条的,大概知道几个人几件事就不错了,其余的判断是没法从记忆里摸了,只能快速发挥自己的智商了。 按理说,如此规模的货船,尤其又是在杭州湾内,不可能会不认路,就算不认路,海图也是有的,海宁在北岸,沥海在南岸,总不至于南北不分。就算强行凑巧,船长副手不分也就罢了,可一船那么多人,都犯这个错误实在是太小概率的事件了。 再者,就算一船人都迷路了,要派个人去问路,必然要派个脑子相对清醒的,也没必要派这俩口齿不清的糊涂蛋来吧? 除非,这二位已经是最清醒,口齿最清晰的了…… 也就是说,要么这一船都是智障,要么这一船都不是中国人。 这情况就很明显了,总不可能是一船美国人。 他们怎么得到的船?偷的抢的买的都有可能,谁知道广东最近有没有少一条船。 杨长帆举目皱眉望向对岸,他知道自己根本看不到海宁,但他知道,海宁恐怕要遭殃了。 只是这些倭寇也太不动脑子了,你们要抢哪里,就这么明目张胆问路么? 杨长帆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没太大雄心壮志报效国家,可他毕竟是个中国人,面对驶向海宁的倭寇,面对同胞的危亡,总该做点什么。 杨长帆也没跟别人说自己的想法,只跟翘儿交代了几句,便迈开腿跑起来,一路奔向所衙。没记错的话,自己好像还真有监控海防的责任,现在最稳妥的方式就是把这件事报告给所里,所里紧急出快船赶在天黑前追上盘问。 一路奔到所衙,已经快到了收工的时间,每个人表情里都充斥着慵懒,杨长帆直接进了正堂边的千户签押房,用力叩门。 砸了半天门,千户没出来,倒是惹来了衙役:“疯啦?千户不在。” 杨长帆紧接着问道:“副千户在么?” “刚才不是跟你一起出去的么?” “没回来?” “没回来。你是有多急的事啊?” “跟你说没用。”杨长帆追问道,“老丁在么?” “丁镇抚倒是刚刚回来。” 杨长帆飞速转身奔向老丁的小号办公室。 老丁果然是刚回来,刚坐下,见杨长帆来了,又不得不站起来,他以为杨长帆过来是聊雇工的事情,当即笑道:“我听副千户说了,没事……” “这个后面讲!别的事!”杨长帆喘着粗气道,“倭寇来了……” 老丁闻言眼睛一瞪,腿也软了下来。 杨长帆扶着膝盖这才说出后半句:“刚刚走……” “杨公子,你可不要大喘气……”老丁捂着胸口微微放松,随后觉得不对,又紧张起来,“啥意思?” “问路来着……”杨长帆这才原原本本跟老丁解释了一通,也道出了自己的分析与猜测。 老丁听过后眉头紧皱:“也许真是倭寇。” “是不是的,大人赶快下令,出海盘查。” 老丁惭愧一笑:“我没这个能耐。” “那请丁大人立刻禀告千户!” 老丁倒也不着急,摆摆手:“先坐下。” “十万火急啊!” “你急也没用,坐下。” 杨长帆无奈,非常“焦急”地暂且坐下。 老丁则走到门前默默关好,随后回头道:“没跟别人说吧?” “你是第一个。” “那就好。”老丁再次松了口气,慢步坐到杨长帆旁边,“杨公子啊,这事,万不能说。” “为何?” “你有把握么?” “有。” “我换个问法……”老丁眉头一扬,接着问道,“你怎么能说服千户,让他相信你有把握?” “你不就被我说服了?” “我只说了‘也许真是倭寇’。”老丁拿起了刚泡好的茶,话锋一转,“也许又不是呢?” “这就没意思了。” “不是有没有意思,到头来只是有人问路,口音不对,就算我心里认定那船是倭寇,我也不敢禀告。” “何出此言?” 老丁摇头苦笑:“首先咱们所里的船,还能不能用先不说,就算能用,集人,出海,准备都要时间,一时半刻是来不及的,基本不太可能追上。如果追上了,不是倭寇,那你是谎报军情,找罪受;如果是倭寇,那咱这一船人也就归西了,沥海所又少了几十口子,你还是找罪受。” 060 怪马 杨长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知道卫所十分涣散,但总不该到这个程度,一点战斗力都没有。另外他心中的厚黑,也还没到老丁这个程度。想着对岸海宁的人也是人,也有妻儿老小,他当即咬牙道:“有罪我认了,责任都记我头上,只求禀告千户,速速出船。” 老丁再次摇头:“这点你放心,就算你当面跟千户说了,他也会说跟我一样的话,断然不可能出海。而且我先前说的明白,出海也来不及了。” “那就没办法了?”杨长帆愤然起身,他以为自己是个麻木的人,但跟老丁比还差着几个数量级,真到如此关头,脑袋尖都是发麻的。 “让海宁的人去想办法吧,咱们这儿没办法。” “丁大人啊!”杨长帆有些愤怒地指着外面,“倘若反过来,海宁的人明明知道倭寇正往咱们沥海来,也无作无为,等咱们成为倭寇的刀下鬼,岂不是做鬼也要缠他们!” 老丁面无表情道:“杨公子你想多了,倭寇真来,当兵的逃得比谁都快。你跟千户有交情,八成能得到消息先跑。” 杨长帆倒抽了一口凉气。 老丁已经是来这里后自己见过最好的人了,心态尚且如此……这一切,真是烂到了骨髓里。 杨长帆绝望地双臂捂着脑袋两侧:“老丁,我理解你,可我过不去。” 老丁默然一叹。 杨长帆瞪着眼睛喃喃自语:“这件事我过不去。我今后每晚做梦,都会看见海宁人的眼睛,一双双眼睛,大的小的,老的幼的,有还未成家的小子,有还未嫁人的闺女,有怀抱婴儿的母亲,有眼睛还不会睁开的孩子……” “杨公子……”老丁听得身体微微发颤,他仿佛也跟着杨长帆的话,想到了那一双双眼睛。 “丁大人……我不是好人,但也不是那样的人。”杨长帆茫然抬头,“我知道每天都会死人,南倭北虏杀了我们多少人已经数不清了,但我不能接受在眼皮底下发生这些事,我不能接受我明明可以做点什么,却沉默不言。” “别说了杨公子……”老丁避过杨长帆的目光,不敢看他。 “丁大人,帮帮我。”杨长帆起身握住了老丁的手,“我知道你也不是那样的人,想想那些眼睛,他还不知道家庭的滋味,她还没睁眼看过这个世界……” 老丁眼眶有些发酸,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他更加无法理解杨长帆是哪里来的具有魔性的说服力,但这真的有用,老丁真的觉得自己也不是那样的人。 老丁颤颤看着自己的双手。 “丁大人!” “够了!”老丁五官都拧巴到了一起,痛苦且快速地取出纸笔,三两下写了张便条,塞给杨长帆:“后厩有马……” “去哪里?” “县里,不……绍兴府。”老丁虚弱地小声道,“所里没人担得起这事,跟千户说他也会装不知道,在这里怎么说都没人敢知道。你速速赶往绍兴府,兴许会有人重视,快马加鞭传信去海宁,还有那么半分机会。” “明白了!”杨长帆死抓着便条,“谢丁大人!” “莫向他人提起我!” “一定!” 老丁看着杨长帆奔出去,心绪久不能静。 他不让杨长帆提他,绝不是做好事不留名,而是不敢担这件事。他是所里的人,压根就不能知道这件事。 之前的假设,老丁只跟杨长帆说了一半,还有另一半没说。 如果所里知道这个消息,没有任何作为,一旦捅出来事后追责,千户副千户说完就完,更何况自己。 传信,怕是误报惹罪。 不传,是瞒报,更有罪。 所以沥海所,压根就不能知道这个消息,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并且逼杨长帆闭嘴。 可老丁并没有这个本事让杨长帆闭嘴,反而是杨长帆逼老丁松动了。 老丁长舒了一口气,擦掉了额头上的汗珠:“要么成大事……” “要么死无葬身之地……” 杨长帆火速找到了马厩,喊看马的交上便条,看马的这才开厩让杨长帆进去,表情也是十万个为什么。 杨长帆左右一望,这里也就两匹马,一匹棕色瘦赖马,一匹脏兮兮的白色壮马。 他这才想起来一个关键性问题—— 自己不会骑马。 娘的,没时间学习了,快上马! 杨长帆至少人高马大,当即抓着白马的马鞍便要翻上去。 看马的可就不干了,赶紧拦上来:“别别!这匹是急用的!你用那匹瘦马!” “就是急用!”杨长帆也不管他,踩着马镫侧身翻上,操起缰绳,学着该有的样子抬手一勒:“驾!” 胯下的马动也没动,还甩了甩屁股,险些将杨长帆甩下去。 “哈哈!”看马人大笑起来,“就你这样!还骑好马呢!找个骡子算了!” “马儿呀马儿!”杨长帆焦急地揉着白马的鬃毛,俯身贴在他耳边,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这趟好好跑,保你一顿夜粮!” “咴儿?”白马突然头一歪,侧着马面。 “两顿!” “咴咴!”马儿仰头叫唤了一声。 杨长帆强打自信,再次勒缰:“给我走!!” 这次还真蒙上了,马蹄扬起,昂首长啸! “等等!等等!”看马人上前要拦,“这是紧急军报用的马!你不能……” 只见白马后腿一蹦,奋然要跃。 看马的吓得捂着头坐在地上,被马冲一下子可受不了。 却见白马见他坐在地上,自己立刻收起架势,小碎步绕过看马人,这才扬长而去。 “畜生!畜生耍我!!”看马人大怒起身要追,却怎么追的上? 这一系列动作要是杨长帆自己操作的,足够混花样马术圈了,可真的都是白马自己干的。 不幸中的万幸,骑上了一匹良马! 杨长帆也是真不会骑术,身材又高,只好伏着身子紧贴在马背上保持平衡。好在良马识途,不用引路便一溜小跑踏出了所衙。逢到路口,杨长帆微微拉缰,他便知往哪边拐。 有这马……也许还来得及…… 061 阅市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绍兴府街市,人烟鼎沸,虽不及杭州府那样的极致繁华,却也足够让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城市低头。 街市最能体现出一府是旺是衰,因此有官员闲着没事视察,多半也是要来这里逛一逛的。不仅是逛,他看着有趣的东西,自然会有人帮他收好,打成包,跟着他的车队一起去下一个视察点,除非这里的知府是海瑞。 现如今海瑞连知县都没混到,知府肯定轮不到他。 街市之中,人群让开了一部分长方形区域,倒不是主动让的,是被十几名官兵围开的,这部分“保护区域”,正是护着那五六位身着各色官服的大老爷“阅市”的。 两名身着绯色官服的老爷在前,其余人跟在后面。 这二人中,胸前纹着孔雀的在左,云雁在右,该是众人中官位最高的两位。右侧那位是微微躬身走的,该是左边那位更高一些。 这位50岁上下的样子,脸上褶子不少,浓眉大眼配长须,倒还有几分英俊,昂首前行,不紧不慢。 此人边走边看边叹:“旺啊!旺啊!” 旁边这位年龄也没比他轻多少,身材稍微圆润一些,当即回话:“赵大人说笑了,您哪里没有去过!” “诶!都是梁知府治理的好么!” “赵大人过奖,过奖。” 又行了几步,赵大人渐渐换了个表情,轻声叹道:“绍兴府如此繁华鼎盛之象,不是人人能享受到啊。【ㄨ】” “赵大人何出此言?” “虽是阅市,我心里想的,却是倭乱。”赵大人环顾左右前后道,“我们在这里走着,可说不定,倭人又到了哪里,当地百姓就要受苦了。” 知府连忙躬身钦佩状:“赵大人心系国事,下官自叹不如!” “这也是我此行要做的事。”赵大人侃侃而谈,“倭乱四起,圣上命我前来平乱。倭乱不平,我夜不能寐!” “下官久闻大人祭海平倭成效斐然!” “还不够,不够。”赵大人悲天悯人地点了点头。 梁知府立刻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连声道:“绍兴府也该为平倭出一份力,怎奈下官粗鄙,不懂祭海事宜,赵大人只管说,凡是我绍兴府有的,都可支持海神之祭祀!” “梁知府平乱的决心,我看到了。”赵大人点了点头,开始东张西望,寻觅到底有什么东西好“祭”给海神。 后面几位身着青色袍子的官员也不好多嘴,只最后一位以极轻的声音问道:“什么意思啊?” “这都听不懂?”旁边一位官员掩面笑道,“要礼呢!” “要礼能听懂,前面的话听不懂。”这人皱眉不解,“赵大人说此行来浙江,是平倭乱对吧?” “对。” “又说祭海神对吧?” “不错。” “这两件事有关系么?靠祭海平倭乱么?那还练什么兵啊!” 旁人似笑非笑:“皇上觉得有关系,那就有关系,你操什么心?” 此人皱眉兴叹:“皇上……这是炼丹炼疯了啊……” “嘘……”旁边这位赶紧捂他的嘴,“跟你讲,要是早几十年,你这话刚一出口,东厂的人就能跳出来把你绑了。” “这不是今非昔比么。”此人微笑摆手过后又问道,“还有一点我也不明白,赵大人三品对吧?” “不错。” “那怎么贴到皇上的啊?” “这你都不知道?”旁人一副惊讶的表情,“你不知道赵文华的大名,总该知道严嵩吧?” “内阁首辅……这个谁不知道?” “严嵩是他干爹。” “懂了!”此人如梦初醒望向前面的赵文华,“赵大人也该50多了……辈分合适么?” “你又瞎操心了。” “……” 一行人继续阅市。海神也真讲究,特别喜欢值钱的东西,沿路的字画、工艺品、玉石珠宝店铺也就遭殃了,基本上摆出来最值钱的东西都被挑走了,好在知府暗中交代过,东西要多少钱后面补上,店家们这才没玩儿命。 前面官爷两袖清风走着,后面官兵拎着大包小包。在原则定性上,这都是为平倭乱做贡献。 走着走着,行进的速度突然变慢,前面的官兵遣散群众好像遇到了阻挠。 赵大人眯眼望去,原来是有间店铺门口排着长队,排半天了,谁都不愿意被遣散,就这么闹腾起来。 赵大人不禁眼冒金光:“这间铺子卖什么?” 梁知府也不知道,遂问左右。 “告大人,这是黄货郎的杂铺,专卖外省货。” 梁知府跟着解释道:“就是什么有利可图,卖什么的铺子。” “有趣有趣。”赵大人更加好奇了,“那现在卖的什么?” 后面人答道:“好像是……什么铃。” 另一人问道:“状元铃?” “对对,好像是这么叫的!” 赵大人哈哈大笑:“什么意思,买了这个,人人都能中状元?” “货郎么,满嘴胡话。” “无妨,我倒要看看这状元铃。”赵大人说着一甩袖子,便朝铺子走去。 官兵见赵大人真要进来,强行将队伍往外推了几米,这才让开了位置。 由于生意太好,黄胖子正亲自卖货,这会儿抬头一看,官员搜刮,知府都跟在这位后面,娘啊,是中央的人啊! 他赶紧放下手中的事,哈着腰一路走过来,满脸堆笑,深躬着身子低头请好:“大人光顾小店,蓬荜生辉!” 赵大人乐呵了一声,摆摆手:“免礼了。” 黄胖子这才敢把腰直起来。 赵大人优哉游哉走到货架前,随手取了一只风铃:“这叫什么?” “贝壳铃。”黄胖子机警答道,“小玩意儿。大人喜欢,我给大人挑个品相好的。” “人家不叫状元铃啊?”赵大人转而望向梁知府。 几位官员只好陪笑,不叫就不叫呗。 黄胖子这会儿心里有些发慌,状元铃唬唬急着登榜及第的书呆子还好,真大人物来了他可不敢忽悠。全当状元了,那真大人还算个屁?搞不好就来个妖言惑众的罪名给你扣上。 可别人不这么想。 人群中一位胆大的愤青仰着脖子喊道:“大人!就叫状元铃。” 062 祭海大吏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哦?”赵大人眼睛一眯,望向了黄胖子,“到底叫什么?” “统称贝壳铃。非说的话有好多名目,就是瞎取名,图个吉利。”黄胖子冷汗直流,赶紧随手取来一个蜡黄的风铃,“比如这个,就叫富贵铃,那边的叫平安铃。” 赵大人抬手道:“所以我手里这个,叫状元铃。” “都是他们瞎取的大人。”黄胖子颤声道。 人群中的愤青不甘寂寞:“大人!不是我们取的,是黄货郎取的!” “黄货郎取的!!”更多人开始呼应。 “别的铃都不好卖,我们都是买状元铃的!” 黄胖子想砍人了,这帮人有多恨我啊! 出来跑都是要还的。 赵大人却没急着说什么,拎起风铃,轻轻推了推。 叮铃~~叮当~~ 清脆的响声颇为悦耳,配合贝壳形状样式的巧夺天工,还真有几分意思。 “叫状元铃,什么说法啊?”赵大人一面赏析风铃一面问道,“你好好说,别再欺瞒我。” 黄胖子胯下一紧,尼玛千万不能再敷衍了,否则外面的混蛋再揭发,自己屁股就要遭殃了。他当即躬身娓娓道来:“是这样的大人,会稽县有一位考生,应考住栈时门口一直挂着这铃,之后连续两试都是头名,这便传说这风铃有保功名的吉兆,后被人纷纷买去,其中最先得铃的一位,下一试竟拔得头筹,这才在本地兴起了风气,大家争相购买,也并非都能中状元,只是求个吉利。【ㄨ】” 黄胖子将迷信的部分压制住,突出吉利与风气,措辞相当的智慧。 “有趣,有趣。”赵大人笑了笑,寻摸起旁边白色的风铃。 黄胖子这才松了口气,还好这位大人是一位风雅的主儿,真来个顽固的自己还不好应付。 可愤青,没打算就这么让这位该死的富商过关。 “大人!他没说!这是海妃给的!” 这一嗓子不要紧,直戳命门! “嗯??”赵大人眉色一扬,“好你个货郎,还是敷衍我?” 其他人眉色也都抬了几分。 怎么天下有如此倒霉的人! 你门口没那么多人排队,也就过去了。 进来跟你聊聊,本来也就过去了。 可偏偏有个愤青多嘴,跟海妃扯上了! 要是别的大人过来,扯上也就扯上了。 可来的偏偏是赵文华赵大人! 赵大人干什么来的?就是祭海神妈祖的啊!这可是受皇上托付来的! 不对,是平倭乱来了,只不过并非真刀真枪干,是通过海神曲线救国。 可眼下,这位货郎好像在跟赵大人抢生意啊!怎么你成海神的代言人了? 黄胖子见到这几位的表情,惊得要尿了,双腿一软,双膝点地,一个响头磕了下去:“草民万万不敢欺瞒大人!小人从没提过海妃的说法!!” “他没说过?”赵大人转望愤青。 愤青见状也有些慌了:“我也……不记得了……” 梁知府在旁呵斥道:“说就是说过,没说就是没说。你实话实说便是了,这么点小事还欺瞒大人?” “我说我说……”愤青捅了马蜂窝,不得不面对马蜂的愤怒,“好像……确实不是黄货郎说的,是做风铃的人说的。” 赵大人又转望黄胖子:“不是你做的?” “不是……”黄胖子跪在地上,脑袋紧贴着地面,“我从海边渔村收的货……” “那人会求海妃?” 黄胖子心下凉了一下,完全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重视海妃。他本不想扯上杨长帆,但现在没办法了,对不住了兄弟。 “按照那人的说法,这些贝壳都是日日夜夜被海妃送上岸的啊,乃是海妃的恩赐。” “恩赐……”赵文华转头望着风铃,又是轻轻一推,而后大笑道,“好个海妃的恩赐!我见过无耻的人太多了!还从未见过这般无耻的!” 其他官员见赵大人笑了,也只好跟着笑。 可也不敢跟着说做风铃的人无耻,人家好歹能搭上边,可祭海平倭乱,这怎么想都搭不上边啊,等等……仔细想也能搭上,就是倭人行船途中,来个台风什么的让他们船毁人亡,这需要海神有精确的控制。 “好了。”赵大人轻笑道,“起来吧,今天心情好,不追究你了。” “谢大人!谢大人!”黄胖子连连磕头。 “这些,一样给我包两个。” 黄胖子跪在地上一时半会儿起不来,只冲里面的小妾吩咐道:“翠凤!给大人包上!” “好……”小妾这才探出头,开始备货。 赵文华心情好像是不错,随即道:“本官从不占百姓之利,总共多少钱?” “不敢大人……不值钱的,您尽可取走。” 梁知府在旁又呵斥起来:“赵大人视百姓如同己出!从不占利!要多少钱你就说!” 黄胖子咽了口吐沫抬头,望向货架:“那就……三钱吧……” “来,给你。”赵文华这便摸着钱袋要点出来。 有种人,他在哪里,在任何情况都会制造恐怖。 愤青觉得不对,凭什么啊,就此又冲铺子里喊道:“大人!货郎卖我们一两一个!他又欺瞒大人!” 黄胖子猛然转过头,那表情都要吃人了—— 我就GTMD祖宗十八辈。 你丫中了举当了官也必然死无全尸! 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 这个人贱的程度,也值得这样的恨。 赵文华却充耳不闻,声色不动地取了三钱递与黄胖子:“你点点。” “不敢……”黄胖子起身接过钱,也同样声色不动地把包好的风铃奉上。 后面诸官都忍俊不禁,估计赵大人看围观的人多了,想摆个样子,想着这几个破贝壳也值不上什么钱,便“不占百姓分毫”了,谁知一两一个,这堆风铃就得十几两。按理说十几两对寻常百姓是笔大钱,对赵大人来说真的不过九牛一毛,可他还是心疼,干脆就当没听见。 愤青这就不服了,凭什么啊就没听见。 他正要再搅屎,忽然街市另一面传来了呼喊的声音。 “让让!急事!!” 众人转头望去,一名男子正非常不体面地趴在马背上,“驾马”前行,马惊路人,这才造成了短暂的骚乱。 愤青见状大喜,哎呀妈呀,找到更大的马蜂窝可以捅了。 “大人!就是他!”愤青视力极佳,老远捕捉到了杨长帆特有的相貌,“就是他做的风铃!!” 黄胖子整个大脑已然处于放空状态。 随他吧,随他吧,回头已没有办法…… —————————————————————————————————— 三江求票,老吊求罩。 063 花式下马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在黄胖子铺面里外的,可都是绍兴府的首脑,外加一位受皇命前来祭海的中央官员,他们出门尚且没坐轿子,怎么轮得着别人骑马招摇过市?况且街市有街市的规矩,慢慢悠悠骑可以,但不能疾驰,一来伤人,二来乱市,三来吵到大户人家,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情,或者你特别牛逼。 赵文华远远看着杨长帆策马奔腾,那是相当的嚣张,虽然他不相信这里有人会比自己牛逼,可还是小声问左右:“此人可有来头?” 无人应答,梁知府只好转问黄货郎:“你认得,快说。” 黄胖子知道,眼下不可能保住杨长帆了,他不说,后面的那位贱神也会说,他只好如实答道:“举人之子,以前脑子不好。” 赵文华闻言不禁嗤笑起来:“哈哈哈……” 自己太谨慎了,不过是个癫货而已。 谈笑间,杨长帆已奔到眼前。 官兵可没看马人那么好说话,当着赵大人的面让一介疯子这么嚣张奔过怎么可能?几人当即往街中一拦,为首兵士吼道:“街市禁疾驰!下来!” 杨长帆也不是傻子,早就发现不对了,众多官兵围在这里,八成是有事情,他也该下来解释一下,可问题是,他不知道怎么能让马停下来。 “吁!吁!!” 白马不理他,接着撒欢跑。 官兵见这厮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也不打算硬刚,为首者利索地掏出绊马绳,几人当街横拉起绳子,等君入瓮。 白马也看到了这一幕,好似是吃过绳子的苦头,顿时侧身滑步漂移急刹车。 杨长帆哪里知道白马还会这种高难度动作,这一漂移,硬是把他甩飞出去,身体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线,落地连打三个滚,正好滚到黄胖子铺面门前。然而杨长帆的体术超乎自己的想象,打滚最后半圈过后,竟然正好保持了单膝跪地禀告军情的样子,花式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冲着铺内抱拳,满腔赤诚:“草民斗胆乱市,只因军情紧急,报了军情便来领罪!” 场面静默,没人说话,只因这一系列动作太连贯了。 等反应过来了,梁知府立刻就急了,这人玩杂技在家玩没问题,跑到这里来当着赵大人的面耍,不是出绍兴府的丑么!他这便呼喝左后:“拿下!” 赵文华却抬手道:“不急,先起来,说说有什么军情!” 杨长帆这才抬头起身,观望几位大佬,光看官服的样式颜色已经够他吃几壶的了,可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他最终望向了看起来最牛逼的赵大人:“禀告大人!倭寇船只正驶向海宁!” 梁知府双目一瞪:“你从何得知?” “草民居于沥海之滨,今日一广船收帆划艇前来问路,草民告知海宁所在后遂觉可疑,装束口音来看,问路者该是倭人无疑!” “只是推断?”梁知府又问道。 “军情大事,草民不敢隐瞒,快马加鞭报与诸位大人!” “这……”梁知府眉头深皱。他和所里人还是不同的,听到了,特别是当众听到了,就有责任去处理,可他还是转望赵文华,“赵大人……您看……” 赵文华冲杨长帆问道:“多大的船?” 杨长帆想了想:“六丈有余!” “来者相貌特征如何?” “头裹白巾,粗鄙不堪,肤色黝黑,身着烂袍!” “白巾如何裹的?” 杨长帆愣了一下,随后摘下自己的头巾,用最粗鄙的老农裹法系在头上:“大概是这样。” “是倭人。”赵文华眉色一扬,望向梁知府,“快马快船,同时报与海宁嘉兴杭州,务必加强防务。” “下官领命!”梁知府立刻冲旁边一人递了个眼色。 这人立刻叫上两位官兵回府写信。 “本官也无心阅市了,这便回杭州府调兵。”赵文华一副热血的样子。 “赵大人……” “国事为先!”赵文华带头甩袖转身,“回府备马!” 几位大人连连掉头而去,有个细致的随从则凑到货架处拿起了包好的风铃。 杨长帆心下松了一口气,总算不都是坏事,碰到了一位有责任心的大人,自己能做的就到这里了,愿这些读书出身的人,能比兵痞尽职尽责一些。 黄胖子的表情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本来已经死路,没想到还真让杨长帆莫名其妙撞开了一条路,赶紧走,你们赶紧走! 走出两步后,赵文华才想起了什么,回身冲杨长帆道:“你跟我一起去。” “大人……草民……” “还不快走!”梁知府骂道,“莫耽误了军情!” 杨长帆完全处于木讷之中,自己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呢,对付倭寇是你们的事情,叫上我做什么? 黄胖子反应快些,踏上一步扶起杨长帆,小声道:“兄弟,你安心去吧,货的事不急。” 这表情好像是在给杨长帆送终。 杨长帆见赵大人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也知道是非去不可了。 他只好扶着黄胖子肩膀道:“烦请黄兄将我的境遇告知家人,货的事内人有能力操办。另外白马帮我交还给沥海所。” “国事为先!弟弟放心去!”黄胖子露出了肝胆相照的表情。 杨长帆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跟上了队伍。 一群人,这才开始往府衙折返。 见他们走远,黄胖子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小妾连忙上前端茶擦汗。 “大难不死啊……大难不死啊……”黄胖子喘着粗气,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狠狠瞪向那个热衷于捅马蜂窝的愤青,“你可知道闹了多大祸事??” “不关我事……”愤青看着从后面出来的黄家家丁,咽了口吐沫,一转身挤入了人群。 “就这类人,还要考功名当官??”黄胖子怒而斥道,“喷粪比谁都多!跑的比谁都快!” “相公息怒……”小妾在旁安抚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唉……”黄货郎握拳砸了下大腿,“我是没死,可我兄弟……” 谁都知道,杨长帆此去凶多吉少。 围观群众也议论纷纷,这下杨大傻摊上大事儿了。 “哈哈!那杨大傻发了横财,转眼就遭报应了!” “我看黄货郎也就是跟报应擦肩而过。” “不知道杨大傻他爹得了信儿怎么想。” “可惜了,刚刚县里才发了公告,杨大傻捐了一笔县学的……” 议论间,一人趁乱走到铺前:“还卖不卖?” 黄货郎未及发言,小妾便上前呼喝道:“排好队!接着卖!” 也是,那么大的官员都买了,咱们老百姓花钱图个吉利也是应当的。人群又乱了起来,谁插了队,谁捡了便宜,吵个不停。 唯有黄货郎,此时还真没将钱财看得那么重了,他默默起身,挤过熙攘的人群,拍了拍白马,拎起缰绳,一路向北。 064 上路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杨长帆跟在诸官身后,心绪沸腾之后,已然冷静下来。 老丁所料不错,这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呢。 如若扑空,谎报军情,这罪自然不该赵大人担,也不会轮到梁知府,只会是自己。 不过事到如今,杨长帆也想开了,担就担吧,这个程度也到不了死罪,也许将来会后悔,但如果不报信,只会更后悔。 杨长帆思索之时,赵大人也没闲着,回身挥手。 “来来,大个子,走前面。” 几位官员当即让了条通道让他过去,杨长帆想不到这些级别的人会给自己让道,反正不成功便成仁,他也不再畏缩,也不看左右,大大方方踏上前去。 这在旁人眼里是狂妄,在赵文华这类真见过世面的大官眼里,却是气场。先前一番对话过后,他已肯定杨长帆绝非妄人,是真的心系百姓安危。如今这情况,让他从绍兴诸位首脑面前走过,本该低三下四颤颤巍巍才对,他却昂首挺胸,临危不乱,这举人自己虽无缘殿试,培养孩子倒是有几分意思。 就这样,杨长帆跟赵文华并排前行。 杨长帆也知道怎么个意思,与其你后面推责给我,不如我直接担了,还留个名声胸怀,他当即回身作揖说道:“诸位大人,倭寇之事,仅是草民一人所见,如若有误,草民自当领罪。” “呵呵……”赵文华闻言乐呵起来,还挺上道的么,“心系家国,何罪之有?你放心,即便真是误报,有我在,没人能治你的罪。” 杨长帆一愣,这套路好深,难道您老是巡抚级别的大员? “还不快谢过赵大人!”梁知府在后面催促道。 “谢赵大人!”杨长帆还真有点感激,不管别的,至少这位有心赦免罪过,这就比其他所有人强多了,“赵大人才是心系家国,胸怀百姓,恕草民之罪,无以为报!” “过誉,都是为朝廷效力。”赵文华这才不紧不慢说道,“要你随我去杭州府,只是要原原本本将所见所闻告知巡抚。至于是不是误报,自有巡抚定夺,你回来就好了。” 我擦,难得是个好人。 “草民必将如实禀告!” “对了,还未问过你姓名。” “草民姓杨,名长帆。” 后面一人拍了下脑袋,想起了这位:“是了!沥海杨举人家的长子,身高六尺!” 赵文华随口问道:“你父亲哪年中的举?” “该是……戊戌年。” “要比我晚三届。”赵文华继而问道,“看你年轻力壮,可有功名?” “草民愚笨,读不进书。” “哈哈,那你父亲够头疼的。” 谈笑间,众人已回到府衙门口,马车早已等候多时,军报也早已快马送出,分了两路,一路奔绍兴府北三江所,出快船前往海宁县,嘉兴府,另一路快马走陆路,直奔杭州府。 杨长帆本该跟着后面的车队走,赵文华却执意要他上自己的轿车,推辞不过杨长帆只好上了,坐在轿内,承受着绍兴诸官灼热的目光背井离乡。 待轿车驶远,也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绍兴官员可以收拾东西回家了。 绍兴府同知老远望着车子,跟梁知府小声问道:“赵大人这是何意啊?真听信了这傻大个?” “不好说,赵大人自有深意。”梁知府摆了摆手,“想这个做什么,咱们哄走了赵大人就好了。赵大人已经放话出来,此事无罪,你放心便是。” “是……只是刚刚的行事作风,跟传闻有所不同。” “管那个做什么?他高兴就成。” “大人说的是。”同知又问道,“那风铃铺子的事情……” “赵大人都买了,你还不让卖?” “也对。” 的确,谁都没想到的是,赵文华突发雅兴,竟亲自掏腰包买了几串风铃。黄胖子还真是因祸得福,连朝廷中央大员都光顾了,他完全可以写个宣传标语给裱起来挂上了,“妖言惑众”之类的顾虑彻底一扫而去。 可黄胖子却高兴不起来。 他一路颠着马来到海边小舍,心中不是个滋味。他感觉,还是自己把杨长帆卖了。 翘儿见黄胖子来了,以为是亲自取货,连忙上前解释:“今日耽搁了一些时间,你再等等可以么?” “不急。”黄胖子叹然下马问道,“你知道长帆的事情吧?” “怎么?”翘儿眨着眼问道,“他刚刚急着跑去所衙,听说又骑马跑出去,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 “哎……”黄胖子无奈摇了摇头,“他有急事,要去绍兴府。” “然后呢?”翘儿从黄胖子眼里看出了不祥的预兆。 黄胖子看着翘儿担忧的表情,实在不忍全盘托出,只好说道:“事没办完,他还要去趟杭州府。” “什么事啊?” “这……”黄胖子咬着牙,他记得杨长帆交代自己跟家里说清楚,那还是说清楚吧,“刚刚是不是来了艘船?” “是有,不是问路的么?” “长帆怀疑是倭寇,去绍兴府报信了。” “啊?”翘儿大惊,“不是该向沥海所报信么?” “不管用的。总之长帆的胸怀和胆识,我真的一万个佩服……” 黄胖子长话短说,将情况如实告知翘儿。 翘儿木木站在原地,只问道:“若是误报……会治罪么……” “应当不会,那位赵大人很和蔼宽厚。”黄胖子自己也说不下去了,还是低头道,“当然也有可能治罪……不过你放心,你公公指定会想办法。” “哦……”翘儿又应了一声,“刚刚我说了,今日的货,要晚些。” “不急,所有货都不急,有一分是一分。” “那我去忙了。” “弟妹……” “我去忙了。”翘儿茫然走回自己的座位,一屁股坐下去,聚精会神地开始做铃。 黄胖子叹息了一声,随即摇了摇头,牵着马朝所衙走去。 凤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瞧着事情不对,忙凑过来:“少夫人,什么情况啊?少爷呢?” “……”翘儿不说话,只低头做事,一个分神,锥子戳破了手指,可她全然不觉,继续做下一个。 “少夫人你歇歇吧……”凤海上前劝道。 “你忙,别管我。” “少夫人……” 凤海看着翘儿手上鲜血渗出,浸红了贝壳,情急之下,上前抢过了她手中的工具,口中不断念叨:“小的有罪……小的有罪……少爷莫怪……” 锥子被夺走,翘儿有些失魂落魄,但也没抢回来,只这么坐着。 “凤海啊……” “在……” “你说少爷,为什么总要做这么多事……” “小的哪里知道。” “明明,好好过日子,就好了么……” “呵呵,少夫人,这是女儿家的想法,好男儿志在四方!” 翘儿双臂抱着膝盖,喃喃道:“可四方男儿,有几个能得善终。” “少爷吉人自有天相!” “那我怎么办……” “少夫人……”凤海挠了挠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在小的眼里,少爷胸怀很大,目光很远,他要做什么,我们是参不透的。他跟老爷之前的事您也知道,连老爷都治不住他,咱们还是别妄想了……” 翘儿抬头茫然地望着凤海:“我错了么?不该过平安日子么?” “这没错……” “他错了?不该志在四方?” “这也没错……少夫人您太难为小的了。”凤海又挠掉了两根头发,这才想出了一路说法,“少夫人您想想,少爷确定有倭寇去抢劫了,如若无作为,那还是个男人么?” 翘儿指了指所里的方向:“那里没男人?” “……”凤海实在词穷了,“总之,小的觉得少爷是对的,顶天立地,保家卫国,头可断,血可流!可谓我大明真男儿!” “他头断……他血流……”翘儿终是按耐不住,哭出声来,“那我如何是好……” 凤海咽了口吐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前两天貌似少夫人也差点头断血流了。 “行了……”翘儿抹了抹眼睛,很快拭去泪水,“我还要在这里盯着,长帆走的时候交代过,不能失信于人。你快快回去告知老爷夫人,长帆察觉倭寇来犯去官府报信,随官家一同去杭州了,家里有什么办法提前安排。” “是……”凤海点了点头,不禁叹道,“少夫人……您真坚强。” 翘儿强笑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这套?” “嘿嘿,少夫人放心,少爷嘴巴比谁都厉害,就算有事,也能逢凶化吉,再者说,还有老爷在呢不是!” 凤海放下东西,这便跑步回家报信。 翘儿也冷静了一些,拿起工具,痴痴望向对岸。 不错,站在妻子的角度,确实不愿让丈夫为任何事冒险。 但如果站在人的角度呢? 自己是人,海宁的人也是人,自己有丈夫,海宁的女人何尝没有? 翘儿没心思再想那么多,低下头,低下头继续忙活,杨长帆尽到了一个男儿的职责,自己也有自己的职责。 日落西山,雾气渐起,已看不清对岸。 愿相公安好,海宁安好。 065 祈海祭酒 轿车内,杨长帆与赵文华相对而坐,也是心中惴惴。 这轿车可比何永强那辆要讲究太多太多,就算杨长帆不懂,看着用料的质地,纹刻的精致,也大概能定夺一二,如果何永强那辆是奔驰宝马的话,这辆就是限量版的法拉利。 就算是当官的,就算有那么多钱,也不是人人都敢乘限量版法拉利出门,太高调了,除非你扛得起这样的高调。 再瞻仰这位赵大人,脸上深深的皱纹,与永远淡笑的表情,好像在告诉你,老子的城府,比太平洋海沟还要深。 可赵大人现在做的事可并无城府可言,他右手提着一只富贵铃,左手轻拍,上下端详,还挺感兴趣。 “听说是你做的?”赵文华笑问道。 “是草民做的。” “海妃赐的?” 杨长帆尴尬起来,不是他词穷,是他摸不清这位赵大人的路数,您是信海妃还是不信呢?您是希望听到怎样的故事呢? “海妃之意,草民不敢揣摩……” “那人怎么说来着……”赵文华挠着下巴笑道,“我想起来了,这脆响,就是海妃在说话对吧?” 杨长帆更加尴尬:“这都是他们瞎传的。” “我是觉得,有那么些意思。”赵文华笑咪咪又拨了一下,“你可知道,我买这几个风铃是做何用?” 这位大人真是有恶趣味,军情如此紧急,非要让人家猜这个。 “给孩子把玩?”杨长帆随口猜道。 “嗤……”赵大人露出了恶趣味的笑容,“不是给孩子的,比孩子大,再猜。” “给……”杨长帆想了好久措辞才说道,“给明珠把玩。” “还要大,再猜。” “送友人?” “还大。” “给……朝中重臣……”杨长帆已经开始虚了。 “更大。” “首……首辅大人……” “再大那么一点。”赵文华欣赏着杨长帆的慌乱。 杨长帆咽了口吐沫强行猜道:“给太子殿下……” “哈哈!你装什么傻啊!”赵文华捧腹大笑,搞得风铃跟着晃荡,“给太子他爹!” 杨长帆哑然盯着风铃,虽然是他自己做的东西,但纯粹就是个玩意儿,他根本没指望,也不可能想到,现在这玩意儿已经发光发热到这般地步了? “你自然不懂皇上的喜好。”赵文华看着杨长帆茫然的样子,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 杨长帆稳住情绪说道:“要真是如大人所说,草民该拿回去适当加工,擦上金粉,抹上朱红,方才入得了皇上的眼。” “那你可错了!”赵文华再次大笑,“皇上什么没见过?你越涂脂抹粉披金挂银,他越觉得俗!他偏偏喜欢清淡的,最好还带那么一丝仙气!就这样刚好!你说的由头也正合我意,海妃赐铃!轻吟耳畔!按照皇上的教诲,越是一文不值的东西,越是自然的东西,才越有价值。” 杨长帆此时露出了和当时赵文华一样的表情,人,原来可以如此无耻。 “而且你看,这事,刚好也串上了。”赵文华放下风铃,颇为享受地娓娓道来,“此番我来浙江,正是为了祭海平倭,海神妈祖收到了我的诚心,赐你风铃,将倭人驱船路线传达与你,又让你找到我,这功劳,不是你我各半?” “草民不敢……愚纯粹是一腔热血……”杨长帆发现这人的无耻远胜于自己,当即露出了钦佩的表情。 “不必过谦,听我说。”赵文华嘴角一扬,“到了杭州,先谈军情,你务必言之确切,否则巡抚总督拒不发兵,受苦的还是百姓。” “拒不发兵?” “杨公子啊,天下的兵,一半驻北防虏,一半在南抗倭,我大明百万雄师,若严防死守,倭寇还有胆子进犯?” “赵大人说的是,可为何拒不发兵?” “其实我没必要说这么多,但你既是举人之子,明事理,又承了海妃的交代,我就稍作解释。”赵文华嗽了嗽嗓子道,“还不是拥兵自重,心疼自己养的兵,不想损兵折将。” “卫所不是朝廷……”杨长帆双掌一拍这才反应过来,“主力都是募兵,各地养着的。” “还有些眼力么!”赵文华露出了惊疑的目光,“此番我前来浙江,一来受皇命祭海,二来也是整风,江浙一带之所以倭寇频犯,实乃地方拥兵自重,任倭寇劫掠百姓。” 杨长帆闻言,没忍住拍了一个灵魂级马屁:“赵大人既有匹夫之赤诚,亦有天下之谋略,草民空有一腔莽劲,实在惭愧!” “哈哈!”赵文华闻言大悦,“过谦,杨公子今日的表现,已比我那几个儿子要出色太多了。” “大人过谦。” “不过谦,这几个儿子,真提不起来。”赵文华泯然摇头,看起来对儿子真的很不满意。再看杨长帆人高马大,虽然衣着惨了点,但谈吐思维实在上道太多了。 杨长帆从这个眼神中感受到了什么。 好像自己这会儿应该立刻下跪喊爹爹罩我! 可杨长帆膝盖还是硬的。 客气客气得了……为了达到某些宏伟的目标,认个干爹倒也没什么,可这位的底细实在有些混乱。朝廷是很乱的,不小心认个爹容易跟着倒霉。 “哎!”赵文华见杨长帆没有行动,随即发出感叹,“想当年,我也就比你大一些,中进士后,在当今首辅严大人手下做事。严大人亦有难言之隐,长子生来眇一目,机缘巧合,严大人收我为义子,此为朝中一段佳话。” 杨长帆感觉这段话信息量很大。 敢情这位就是靠认爹混上来的,并且暗示自己,认爹会被传为一段“佳话”。 他并没听过赵大人这号人,不过所谓的严大人,必是严嵩,中国历史十大奸臣排行榜上十分出名,与和珅不相上下,略逊于秦桧,因为秦桧及时搞死了岳飞,严嵩没来得及干掉戚继光,再给他五年时间,他是有资本更进一步的。 就算不论奸臣妄臣,从务实的角度出发,杨长帆这个爹也是不敢认的。 赵大人怎么看也要50岁了,因此严嵩至少也要70岁了,就算没病没灾的,貌似也没几年可以蹦跶了,这种时候,谁敢上您的船,把这段“父子佳话”传承下去啊! 赵文华突发兴致过后,也忽然觉得有些不妥。他见了杨长帆确实喜欢,尤其是花式下马,可杨长帆这辈子跟进士之名是很难搭上边了,当不了进士,难有发展,除非真是严嵩的亲儿子。 “进了杭州府,你好好表现。”赵文华咳了一声,逐渐冷静下来,错开这个话题,“至于海妃与风铃之事,我自会安排,事后封你绍兴‘祈海祭酒’。即便我不在,祭海大事也不得耽误。” “谢大人!”杨长帆立刻行礼言谢。 “略作歇息吧,过会还要渡江,怕是戌时才能赶到杭州。”赵文华话罢,双手插进袖子,闭目养神。 杨长帆巴不得稍作歇息,对什么‘祈海祭酒’他并不感冒,对于这边的势力斗争他也没参与的资格,已经这个时间,估计倭船早已在海宁登陆,只愿先前出去的快马快船能赶得上吧。 066 镯子引发的血案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绍兴到杭州,几十公里的路,高铁十几分钟搞定,可杨长帆这一路坐车渡船,耗费了真的要有两个时辰上下,进了杭州府城门,算来已是晚上八点左右。 杨长帆微微掀开轿车帘布探头往外瞅去,依旧有行人来往,远处甚至还有灯光烟火的样子。 赵文华在进城的时候也已经醒来,睁开一只眼睛问道:“第一次来?” “是。”杨长帆呆呆点头,“我以为有夜禁。” “京城以外,没那么严。” 杨长帆望着不远处灯火灿烂之处问道:“那边是西湖?” 赵文华也眯眼望去:“今晚够热闹。” 前面一名车役回头道:“大人,今日是花朝节,西湖要闹腾闹腾了。” “可惜啊,我等公务在身。”赵文远也老远望去,表情颇为遗憾。 此时,就在不远处,有一男一女同样望着灯火,他们没有公务在身,可以去西湖赏夜花,男子正值壮男,身着华服,相貌颇显老成,女子容貌娇俏,比男子足足矮了一头,小鸟依人靠在男子怀里。 要说这男子也算有威严有身份,此时却是小心翼翼左顾右盼,语气相当之耸:“悯儿,咱们一路小心……” “你真是讨厌,赏个夜花,都要如此……”女子笑骂一句调侃道,“难不成你带兵的时候也这样?” “带兵的时候,小心也没有坏处。”男子正说着,看见一辆超豪华版马车行来,他知道,就算是浙江巡抚的马车,都不会有这么豪华,“不好!” 男子赶紧拥着女子背过身去。 “躲什么?”女子不解。 “是赵大人,他不知道我巡检回来了。”男子做出收声的手势,“我提前回来,谁也没说,得防着他。” “小光你真是胆小,咱们都在一个城里了,相会还要如此躲躲藏藏。” “悯儿,相信我,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男子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光郎当真疼爱我,就叫我堂堂正正进家伺候光郎。” “那样我们都会死。” “你又来了,谁不知你带兵的时候……” “嘘……” “嘘什么,不就是赵大人么,我见过的,又不是你家猛虎!”女子娇哼一声,成心转过头朝着街上。 “咯吱……咯吱……”马车前行。 杨长帆正幻想着西湖边上是怎样的美景,突然见轿帘外一个美女划过,不禁伸出脑袋多看了一眼,有诗云西湖水滑多娇娘,他不信。 马车在城内虽行进很慢,但毕竟是天黑,杨长帆没看清女人的相貌,只是看见她手腕子上有个明晃晃的东西。【ㄨ】 镯子,一个很眼熟的桌子。 “啊!”杨长帆惊了一声。 赵思萍的镯子很有特征,夜晚会格外闪亮。 “怎么?”赵文华也被惊道。 “没事……一个镯子,好像是我送出去的,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杨长帆挠了挠头。 “哦?你送礼送到杭州府了?” “不该啊,应该还在沥海所才对。”杨长帆想着,他亲眼看见庞家千金戴上的这个镯子,难不成庞取义又想办法给掏出来了? 赵文华愣了一下,很快下令:“停一下。” 车役连忙叫停车子。 赵文华也探出头去,看见了那位美女:“这不是那谁么,我见过……” 美女发现赵大人真的探出头来看到自己,也慌了,这眼神也太尖了,她赶紧转身要撤。 赵文华却多了个心眼,老远问道:“将军可回来了?” 美女愣住,冲旁边男子递了个尴尬的眼神。 男子长叹一口气,女人脾气,太可怕了,怎么都可怕,横竖都是麻烦。 男子无奈,闪了个身出来,看清赵文华后,连忙笑脸相迎:“赵大人!” “真是戚将军啊!”赵文华一乐,赶紧挥手,“来来,上车。” 男子又是长叹了一口气,与小妾一路小跑过来,凑到车前:“赵大人有何吩咐?” “都司没得到消息?”赵文华问道。 男子表情十分尴尬:“末将刚刚自临山卫检阅回来,还未赴都司报到。” “哦……”赵文华看了眼娇嫩小妾,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这……也是难得机缘,我找别人吧,算了。” 男子连忙问道:“可有倭寇来犯?” “海宁。” 男子微微皱眉,叹了口气,冲小妾道:“军事为先,改日再陪你。” 小妾满脸委屈:“你一个改日,又不知要多少时日。” “改日。”男子这会儿终于拿出了男子气概,冲小妾点了点头,之后头也不回三两步走到车前,一步跨上了驾驶位,与车役并排而坐。 “坐里面吧。”赵文华赶紧掀开轿帘客气起来。 “谢赵大人,武将不得坐轿,走吧。” “不愧是戚将军。”赵文华点头一笑,冲外面小妾道,“放心,我会想办法派戚将军公务。” “谢赵大人。”女子只好躬身行礼。 “走!”赵文华一声令下,车子继续前行。 杨长帆自始至终都是沉默的。 这位将军刚刚检阅归来,看身材也合适,想必就是去沥海所检阅的那位将军。将军重视火器杨长帆也是知道的,还相当佩服,可公务提早归来,却趁机陪小妾去赏花,这又太影响形象了。 另一方面,姓戚的将军应该不多吧? 此时,赵文华在后面隔着帘布笑道:“要不是杨公子看到他家镯子,还真遇不到戚将军!” “镯子?”戚将军愣了一下,茫然问道,“杨公子是哪位?” 杨长帆立刻掀开帘布,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主要是想看清这位戚将军的模样:“草民久仰戚将军大名!!” “哦……”戚将军也回头微微行了个礼。 四目相对,二人都看清了对方。 戚将军眼睛不大,年龄也不大,虽然之前做了很耸的事,此时却依然不怒自威,身材也是山东大汉的体型。 戚将军则依据习惯,看人先看身板。轿里这家伙虽然坐着,却如此之高,这么小的轿子要容不下他了,高过头了,打仗也不好,但适合阅兵的时候打头排。 067 战略分歧 “镯子是你的?”戚将军紧跟着问道。 “草民不敢妄言。” “没什么的。”后面赵文华笑道,“杨公子献镯给沥海所,沥海所再献给戚将军,戚将军又献给妾,就这么回事么!” 杨长帆与戚将军都露出尴尬的表情。 “镯子很好……谢谢。” “不敢当……” 没得聊了,杨长帆又坐回后面,心潮难平,八成就是鼎鼎大名的那位戚将军了。 民族英雄这个词一直饱受争议,尤其是聊岳飞的时候,由于岳飞干的是金人,所以为了新中国五十六个民族的团结,剥夺了他民族英雄的美名。 但眼前这位不同,他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民族英雄,因为他干的是倭寇,是中日多次交战中最耀眼的一位英雄,因而无论站在任何角度立场,他都是无懈可击的。 除此之外他又如此重视火器,智勇双全,这是真伟人,要膜拜。 赵文华在旁笑问道:“你说久仰戚将军大名,你从何知道戚将军的?” 杨长帆暗叫不好,自己碰到戚将军太过激动了一些,貌似显得赵大人不够出名了。 “机缘巧合。”杨长帆沉了口气,面对赵文华悠着点是因为不知道他的底,怕上了祸船,面对戚将军就不用了,三两句之内,必须要吐露出自己的不凡。 “之前正好碰到沥海所火铳点不上,草民协助整理一番,当时千户告知草民,有位年轻有为,重视火器的将军要来,草民也对火器略知一二,深知此为抗倭灭虏之利器,戚将军军事见解独到超然,草民当时就记住了。” 戚继光闻言眉色一扬:“你懂火器?” 是时候表现了,老子可是本专业的,早知道是戚继光,他去沥海所阅兵的当天就去表现了! “战铳火铳飞龙铳,佛郎机红夷重加农!” 戚继光一愣:“重加农是什么?” “红夷大炮的夷人叫法。” “匠户出身?” “家父是举人,家里书多。” “有意思。”戚继光点点头,无意深聊,转望赵文华,“赵大人,军事如何?” “听他讲吧。”赵文华冲杨长帆摆了摆手。 杨长帆当即一五一十将情况汇报,用的都是军事语言,并且根据广船吃水量大概判断上面有多少人等等。 戚继光听过之后问道:“你是不是打小跟所里有交往,说起军情头头是道。” “自幼好之。” “怎么样?”赵文华插话道,“该出兵了吧?” “怕是为时已晚。”戚继光长叹了一口气,“小股倭寇,劫完便走,乘的又是船只,无从追寻。” 杨长帆闻言心凉了大半,追问道:“之前从绍兴府,派出快马快船前去报信,可管用?” “信也许来得及,但怕是……”戚继光欲言又止。 “讲,杨公子后面代我祭海,并非外人。” 从这句话来看,戚继光跟这位赵大人私交甚密啊。 “那我讲了……”戚继光叹了口气,“依照总督、巡抚的战略,倭人擅游击,部署分散防卫,只会被逐个击破,得不偿失。此番万余倭寇盘踞于……” 戚继光说着又停了一下:“赵大人,这是军情,杨公子是不是要回避?” “讲。”赵文华点了点头。 戚继光这才接着说道:“此番万余倭寇盘踞于柘林,出动却皆是小股游击,总督张大人料其有诈,背后亦有部署,派小股倭寇左右骚扰,声东击西,探查防备,一旦我军大范围调动,怕中了倭寇奸计。再者,总督张大人调遣的狼兵仍在途中,因而暂不出击,守备杭州、嘉兴要处。” “哼,万余贼寇,我大军集结,自可一举击溃!”赵文华愤而骂道,“无非是拥兵自重,待所谓的‘狼兵’到浙江,怕是除了杭州嘉兴,已尽为焦土!!” “赵大人说的是。”戚继光毫无诚意地点头呼应。 “此番海宁,若是得信仍未出兵,看我参张经、李天宠他们一本!” “……”戚继光未作表态。 “戚将军。”赵文华转而正色道,“此番前去,如若李天宠仍不出兵,你我调兵便是!容不下倭寇猖狂!” “赵大人……”戚继光连忙道,“末将没有兵权。” “你有人望,兵听你的。”赵文华进一步说道,“你放心,我一同前往。此事有功无过,戚将军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严大人!” “赵大人。”戚继光关键时刻露出了坚决,“军有军规,末将无权调动,一旦无令领兵,即是谋反,末将连同妻儿老小,一颗脑袋都留不住。” “……”赵文华闻言,火气立刻被浇灭了大半,叹了口气,“是难为你了,容我再思量思量。” 杨长帆听着二人对话,不可谓不胆战心惊。 首先,这个赵大人疯了,得宠得疯了,他是来祭海的,不过是出差而已,看样子是想干涉军权,不管是为了油水还是权力,总之不太可能是为了“百姓安康”。 看得出来他与戚继光有私交,这会儿竟然头脑一热,邀他一起篡军政。 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这样一想,突发兴致想收自己当儿子也不那么过分了。 “不瞒赵大人,末将如实进言。”戚继光也松了口气说道,“近些年倭寇猖獗,东南已不知换了多少任巡抚,总督。今赵大人前来督查军情,务必选中一位可堪重任的人物统领大局,方可平倭!” “戚将军放心,我心中自有人选。”赵文华哼然一笑,“戚将军当真有远见。” “戚不才,只求平倭乱,驱鞑虏。” “你的心情,我收到了。”赵文华郑重点头,同时压低声音道,“汝之贞,梅若林。” 戚继光闻言愣了片刻,随后正色点头。 杨长帆却是一头雾水,只佯装看着外面完全没听二人说话,汝之贞,梅若林,这是什么新潮的暗号? 其实这些对于杨长帆来说太遥远了,你们到底有没有人真关心海宁? 之后二人皆未再多说,车子一路驶到布政使司衙门门口。时间太晚,司衙早已关门,车役只好上前去叫,到底是司衙,晚上还有值班的,很快开门问明缘由,也没让一行人进来,这便回去请示。 赵文华气恼地坐在轿上,口中骂道:“你看看,你看看,还不让我进去!” 068 虎头蛇尾 戚继光尴尬劝道:“赵大人息怒,对于他们来说,这倒也不是什么太大的军情。” “这还不大?” “开春以来,小股倭寇频繁活动,末将同样心急,也是无可奈何。” “你看着吧,再不出兵,我有我的手段!” 干骂片刻,车役得到消息,非常郁闷地走回车前。 “赵大人,戚将军……巡抚大人已经睡下了,里面传出话来,海宁的事他知道了,暂不出兵,赵大人有想法,明日再议……” “岂有此理!!!”这次赵文华是真的怒了,一掌拍在轿内,“传话过去,李天宠不出来见我,我……我……我今晚便不走了!!” “这……” “传!” 役夫无奈,只好再去敲门传话。 这次等了稍微久一点,门终于开了,一位矮个子老男人身着便服,不忿走来:“赵大人,何苦啊。” “哼!还是要出来吧!”赵文华这一喘相当傲娇,也不下轿子。 “你怎么也在?”老男人皱眉道。 戚继光可没这么大谱儿,赶忙下轿行礼:“巡抚大人,末将偶遇赵大人,前来商议军事。” “海宁么!已经安排了!”男人喘着粗气,心情也不怎么好,走到轿前冲里面说道,“赵大人,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也很急,但总督有令,严防杭州、嘉兴、苏州,待狼兵遣来,倭寇大举进攻,集而歼之!” “就守着你们的官府,放着外面不管了?” “张总督自有安排。” “海宁现在如何?” “情况不知,明日该有信来。”老男人接着说道,“赵大人放一百个心,倭寇这个时间已经走了。”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赵大人,张总督初来乍到,未及练兵,如今浙江的兵是什么情况戚将军也已知道,两万倭寇盘踞柘林,贸然调动,大股倭寇必然尽出,歼灭我军事小,杭州陷危事大啊赵大人!” 赵文华丝毫不让:“两万倭寇摆在那里,不攻?” “已经下令了啊赵大人!苏松总兵俞大猷已经领命讨伐了!” “领命?领命有一个月了吧?动了么?” 老男人已经要疯了:“催,催,催,我催,我催张总督去催!” “多说无益。”赵文华双目一瞪,“此番我领皇命前来督军,你等明知倭寇劫掠,一而再,再而三握兵不出!是逼我如实告知圣上么?” “赵大人,我知道你就是干这个出身的,但我也告诉你,张总督早几十年就是两广总督,用兵平乱无数,张总督自然有他的道理,待全灭倭寇之时,你再谏言不迟!” “好你个李天宠!”赵文华撸起袖子要干了。 “不送!”老男人作揖过后,拂袖而去。 “回来!你给我回来!” 大门关上,彻底结束。 赵文华不仅疯,还很傲娇,五十好几的人了,何必呢。 “赵大人息怒……”戚继光在旁边半天插不上话,“张总督确实用兵老到,自有他的道理。” “那你呢?”赵文华怒道,“换你总督东南战事,此局何解?” “末将不敢妄言……” “大胆说!庚戍之变你死守蓟门皇上都记得!我不信你没张经高明!” “……”戚继光表情尴尬,憋了半天只吐出八个字,“练兵为重,利器为先。” “可你看!他们练兵了么!利器了么?就趴在窝里等什么狼兵!这不就是把自己信任的重兵拨来么?不是拥兵自重是什么?” “狼兵之勇,末将未曾一睹,不敢多言。” “罢了罢了!”赵文华长出了一口气,望向杨长帆,“杨公子你也看到了,现在的巡抚总督都是什么人,你报国无门,怪本官监察不力!” 杨长帆看了这么半天戏,早就傻了。 海宁的朋友们,我一介布衣,能帮的都帮了。 正说着,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赵大人呐!!赵大人呐!!” 几人望去,一四十多岁的小胡子男子,穿着睡觉的衬衣,光着脚老远跑来。 “汝贞贤弟啊!”赵文华突然像看到了亲老婆一般,推开杨长帆便下了轿子,他刚刚可是见到巡抚都没下车的。 杨长帆也赶紧跟着下车,老远望去,这位相貌还算端正,有四十多岁,文化人的样子,但出门也太不讲究了,好像从床上直接跑出来的一样,鞋子都不提。 二人见面,双手紧紧相握,竟像是恋人一般,男人问道:“海宁如何了?” “哎!!”赵文华极为悲愤地一挥臂,“我无能!无能!” “哎!!”男人也跟着一挥臂,“我也无能!!” “咳……”戚继光在旁咳了一声,抱拳道,“既然事已如此,末将先告退了。” “辛苦了。”赵文华不忘说道,“赏花还来得及,快去找沈悯芮吧。” “……”戚继光在这么严肃的时候被提及这么不光彩的事,真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杨公子也请回吧,放心,为本官做事,没有白跑的道理。”赵文华这便拉着男子道,“你帮我写一封上书,封杨公子沥海’祈海祭酒’一职!” 男人顺着赵文华的目光望去,当即赞道:“杨公子仪表不凡,祭海必有建树,也算接过了墨阳兄大业!” “后面再谈杨公子,贤弟是不知,为兄今日……” “不急,回府慢慢谈!” “请!” “请!” 二人路过杨长帆的时候,男人不忘问了一句:“墨阳兄,‘祈海祭酒’还未曾封过,上书该定几品?” “七品,七品。” “这……” “对了,你也是七品……”赵文华连忙纠正道,“从七品!” “好。”男人这便冲杨长帆道,“杨公子请回吧,赵大人亲自操办的事,三日之内必成。” “谢赵大人,谢……” “胡大人。”赵文华在旁道。 “谢胡大人。” 二人这边相依上车,车子扬长而去,剩下了极其茫然的杨长帆与戚继光。 “杨公子白跑了。”戚继光呵呵一笑,倒也不怎么失落,“不对,该成杨祭酒才对。” “戚将军,祭酒是个……” 069 海贼王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戚继光随口解释:“就是首席、总管,今后会稽祭海事宜,你坐头把交椅。” 杨长帆挠头算了一下:“这事儿……那也没第二人了是吧?” “杨公子如若愿意,自可用祈海经费充实官吏。” “我明白了,经费……基本不会有的对吧。” “这就看胡大人上书怎么交待了。” “胡大人?” “就是刚刚那位。” “原来如此,草民……哦不,本官……也不好……在下再冒昧一问。”杨长帆客客气气说道,“这位赵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能逼得巡抚大人如此?” “呵呵,杨公子也是明眼人,我直说了。”戚继光无奈一笑,“官职不重要,跟对人才重要。” “那赵大人究竟是真心督促防务,还是……” “这你就问多了。”戚继光微微一笑,“回去当好祭酒吧,替我军也祭一祭。” “一定。”杨长帆瞎逼答应了,随戚继光原路返回,他也知道,自己不好打听太多。 “方才杨公子提到火铳。”戚继光随口问道,“你可知道,两军交战,铳该如何使用?” “这戚将军是问对人了,在下稍有研究。”杨长帆当即撸起袖管比划起来,“拿弗朗机来说,胜在子母铳,一铳六炮发完,立刻换一柄子铳,只要温度控制得当,续航持久,在下以为编队三人为宜,一人装铳,一人点火,一人报准。【ㄨ】” “报准?” “观测敌军方位,计算落炮点,指示发炮角度。”杨长帆说的完全是现代作战了。 “有些意思。”戚继光若有所思点头道,“只是要求太高了,当兵的怕是不懂如何计算。” “戚将军您练兵,要怎么练当然都听从您的。” “我管的是兵器,管不到兵。” “戚将军过谦了,久闻戚将军军功赫赫,如今已任都司要职,依在下看,四五年内必升任总兵,戚将军统兵平倭,实乃我东南百姓之福!” “你这嘴啊……”戚继光闻言确有欣喜,却也同时觉得杨长帆太过浮夸了一些,“杨公子盛言,我也跟着说句大话,真让我当了总兵,怕是倭乱……已不可收拾。” “戚将军何出此言?” “如今倭人势大,天下名将,尽在东南。资历比我老,比我会用兵的将领,不下十位。”戚继光就此也比划道,“轮到我当总兵平倭,要么他们皆已为国捐躯,要么都沦为阶下囚,杨公子不妨想一想,把我东南将领逼成这样,倭寇要猖獗到什么程度了?” 杨长帆倒抽了一口凉气。【ㄨ】 你说对了。 未来的倭寇,会更多,更残忍,更猖獗。 那将是你发光的舞台,但你并不愿直视。 戚继光继而叹了口气,“如今海寇,大统分为两大股,其一为徐海,通倭卖国,狡诈多谋,率倭人频来劫掠,如今肆虐的便是这一批,但这一批并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汪直,这股海寇既有我大明人,亦有倭人,汪直号五峰船主,他的船比我军更大,更多,他的钱财,比我江浙国库堆起来还要厚,便是东瀛大名,也要敬其三分。” 杨长帆又倒抽了口凉气。 汪直是吧,我记住了,一个真正富可敌国的变态,不仅是财力上,甚至是军力上。 “戚将军的敌人,比想象中的难缠啊……”杨长帆难以想象,在如今的乱局腐政中,戚继光要搞出怎样一支军队,才能跟那样一个武装帝国战斗。 “杨公子又说错了,汪直不是敌人,此人游刃有余,周旋于我大明、倭国与弗朗机之间,其实是个商人。”戚继光摇头道,“汪直专于商营,练重兵只为护其生意往来。贼寇在他手下,几乎鲜有滋扰我东南沿岸的情况发生。” “将军的意思是……” “走吧杨公子,更多我也不知道了。”戚继光拍了拍杨长帆,“愿张总督、赵大人能处理好一切吧。” 杨长帆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也不知道怎么说。戚继光比之赵文华要稳重太多太多,听到马屁一笑而过,自己所说的那些火炮机械、炮兵编排也过于空中楼阁,在他眼里自己该是个妄人,狂妄而谈。 可自己又能怎么样呢?跪在地上说将军你收了我吧,我要跟你抗倭?之后成为戚家军的一员,运气好在从戎的道路上越走越高,运气不好,在某场战役中光荣牺牲? 活在这个时代,有种无奈,你总要将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身上。 即便是戚继光,恐怕也在经历着这样的悲哀。 杨长帆突然很羡慕戚继光口中的“五峰船主”,翻手为云覆手是雨,叱咤一方。只是不知道,这位名副其实海贼王的事业是如何收场的,既然他没郑志龙郑成功那么有名,结论也就很显然——他失败了。 而扬长帆自己,已经很走运了,貌似会成为一种叫做祈海祭酒的东西。 可那又如何? 倭寇如今已经进了杭州湾了,自己这海还种的下去么? 想着哪天,一艘大船过来,不再是一只问路小艇,而是成群残暴可怕的浪人武士—— 杨长帆不寒而栗。 行走之间,戚继光已停下了脚步,咳了一声:“再会了,杨公子。” “再会,戚将军。”杨长帆作揖。 戚继光就此转身,轻叩临街一户的房门,上面没有牌匾,显然不是他家府邸。 杨长帆左右想了想,还是不愿就这么别离,下一次再会,不知道要等多久了,刚刚戚继光说到自己管兵器,这让杨长帆想到了一个利国利民利己的好事。 他连忙又转身过去:“戚将军,在下还有……” 戚继光的表情却有些厌烦,正要说话,忽见杨长帆身后一道白光闪过,戚继光从戎多年,对于这种事件有种本能反应。 “小心!”戚继光惊叫一声,一掌推在杨长帆腰间。 别看杨长帆人高马大,被这么一推像纸片人一样倒地摔出老远。 未及反应,戚继光一个后跃,同时不知从哪里摸出了贴身匕首,冲黑影吼道:“何人行刺!” “行刺???”一中气十足的女声响彻黑夜。 啪嗒! 戚继光瞬间把匕首往地上一掷,躬身行礼:“不知是夫人…………” 这声音里,充满了上古时代的恐惧,那是猴子从树上下来第一次看到猛虎的恐惧,那是羚羊享受青草时突然嗅到狮子味道的恐惧,那是马哈鱼逆流而上翻腾时被熊掌抓住的恐惧。 070 天才 猛虎厉害,就是因为他不给猎物反应的时间,放在这里,就是不给人解释的机会。 “你也不必知道了!!” 只见白光再度一闪,柳叶刀如银蛇一般猛然袭来! 戚继光情急之下,侧身闪开,狼狈之极:“夫人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先取你首级,再诛了那****!” 白光再度杀来,风声赫赫。 这是真的都是杀手啊! 戚继光连滚带爬逃窜,急中生智喊道:“夫人误会!!这是我兄弟的宅邸!” “那再添一条命!!”黑影厉声一喝,突然想到了还有一个人,转而砍向倒在地上的杨长帆。 这是为什么啊? 杨长帆已来不及躲,仓惶护面:“嫂夫人刀下留人!!!!” 他只感觉,一股凉风划过了自己的脖子。 再一睁眼,刀就架在自己脖子上,抬头看,一年轻貌美女子正怒视着自己。 “刀下留人,我就解释一句!”杨长帆干咽了口吐沫,脑海中万般思绪瞬间滑过,最终只凄惨道,“嫂夫人,这真是我家。” “你家?” 刀子又往前一搓。 杨长帆连声道:“在下会稽人,生意常往来于杭州府,在此置有一宅,瞒着家里……在此纳了一房妾……” 女子微微一怔,可很快又搓了下刀子:“当我这么好骗?” “嫂夫人随我进宅,一看便知!” “先不论这个。”女子刀子依然架在杨长帆脖子上,转头怒斥,“回了杭州为何不回家?” “夫人有所不知……”戚继光这才敢走上前一步,“归程途中偶遇赵文华赵大人和会稽祭酒杨公子,军务紧急,我便随他们去司衙商议,这事咱们可以去司衙核实。” 女子刀子稍微松了松,想了片刻后追问道:“商议结束为何来这里?” “我与杨兄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杨兄弟精通火铳之技,这才应邀来他府中摆酒小酌,商讨火铳改进之事!” “摆酒?为何不去咱家?” “时辰已晚,怕扰了夫人!” “……”女子琢磨了一阵,听起来还真说得通,勉强收了刀,可疑心未退,一把抓起杨长帆,这才惊道,“你怎么这么高?” 杨长帆站直了看,才发现大嫂比自己矮了一头多,应该还没到一米六,年龄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自己就这么被一个一米六的姑娘干趴下了,可见武艺和身高从没什么正向关系。 不过这不丢人,反正戚继光也干不过她。 “谢嫂夫人手下留情……”杨长帆不紧不慢掸了掸衣服,实际上是在想对策。 “哼,留不留情还不好说呢。”女子转望戚继光一眼,“你在门口等着,我随他进去,一旦有异……” “唰!” 她又把刀子抽出来,提在手里。 戚继光大气不敢喘,站在一旁。 杨长帆在女子的注视中,默默走向房门,轻叩三声。 里面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隔门十分期待地问道:“谁?” 人在危急时刻,总会发现自己有惊人的潜力,杨长帆竟然记起了刚刚赵文华随口提到的名字。 “悯芮,是我。”他没等里面的人回答,自行补充道,“来不及去西湖赏花了,我特邀戚将军秉烛小酌,你快些开门备酒菜。” 里面愣了片刻。 这片刻,对杨长帆来说有如一生那么长。 对戚继光来说,有如十次轮回那么苦。 “哗哒。” 门终是开了,小妾见了杨长帆便骂道:“说好的赏花不赏!哪来的什么戚将军?又是你的酒肉朋友呗?” 天才,这个小妾是个天才,至少是应对捉奸界的天才。 小妾转而望向了杨长帆身旁的女子,竟瞪眼骂道:“好么!戚将军还是个女子!现下船妓都封将军了??” “谁是船妓??”戚夫人当即眼睛一瞪。 小妾这才看见了戚夫人手中明晃晃的大刀,吓得猛退几步:“女侠……我家穷……有多少钱都拿与你……” “哼!”戚夫人终于沉哼一声,看了看杨长帆,又看了看小妾,终于收刀入鞘。 “怪……怪我多疑了,杨祭酒恕罪。”戚夫人表情有些过意不去,竟还行了个礼。 “不敢……”杨长帆匆匆还礼。 “你们谈吧。”戚夫人这便要转身离去。 “夫人!”戚继光最清楚老婆的脾气,当即道,“我与杨兄弟改日再谈,咱们先回家。” “相公,铳的事重要,是我听人谗言错怪你了。”戚夫人瞬间脾气大变,恭恭敬敬认了错,没人能想象,如此端庄的人妻头一秒还在提刀杀人。 “这……深更半夜,怎能让你一个人回去?” 只见戚夫人呵呵一笑,用肩膀顶了戚继光一下:“瓜娃子,谁伤得了我?” 戚继光心下终于稳了,得便宜卖乖:“那不如夫人也进屋歇息片刻,我与杨兄弟谈完,咱们一道回家。” 得便宜卖乖多嘴,是要付出代价的。 只见戚夫人微露嗔容,略显遗憾地说道:“杨祭酒又没请我。” 戚继光心中大骇,只想抽自己十个嘴巴。 “请——请!”杨长帆只得热情相邀,同时冲初次见面的“小妾”道,“悯芮,快去准备酒菜!今夜不醉不休,明早我回会稽跑货时再睡。” 也真难为他了,每句话都要交待一些信息。 “诶!不用那么麻烦,杨兄弟!”戚继光在旁提点,“明日长帆贤弟还要跑货,我们简要谈谈就好!” 戚继光也不容易,先要把杨长帆的全名给着重念出来。 “不必客气!悯芮快去!” “……”小妾极不情愿地瞅了眼那对夫妇,这才转身含恨而去,“是……” 戚继光也非常不情愿地与夫人进了自己的金屋藏娇之地。 杨长帆凭借本能招待二人,心中默念——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戚夫人倒也没进厅堂,反是撸起袖子直奔厨房:“我去帮妹妹一把,我烧的家乡菜相公吃的顺口。” “辛苦夫人!”戚继光表面上言谢,心里已经在想象发生在厨房的血案了。 就这样,戚继光的妻妾在后厨忙活,杨长帆则与戚继光茫然地坐在厅内。 “……” “……” “房子不错。” “谢谢……” “……” “……” “接下来怎么办……” “谈铳吧……” “我明早真要回会稽。” “带上她一起回。” “可我刚刚说是背着家里人养在这里的。” “人命重要。” “好吧……” 071 封侯非我意 但愿海波平 正说着,小妾沈悯芮端茶过来,表情可谓是既慌又恨。 戚继光避开她的目光。 杨长帆迎上他的目光:“得罪了,嫂嫂……得罪了……” 戚继光也不敢看她,只以极小的声音问道:“没起疑?” “专心生火呢。”沈悯芮忍着气道,“你……叫我怎么活?” “先活下去,再想办法。”戚继光狞着脸道,“明日一早,先跟杨长帆回会稽,避过风头,余下的事等我安排。” “光郎……你就这么对我……”沈悯芮已经要哭了。 “……”戚继光表情何尝不是痛苦万分。 劝道:“嫂嫂莫慌,回去以后把你当亲娘供着。” 沈悯芮却好似没看到杨长帆,只盯着戚继光道:“我跟你一年有余,聚少离多,你就这么把我送人了?” “我会安排……”戚继光捂着额头愁道,“你也知道,她这个人……一旦火气上来,真的会杀人的,而且她真的杀过……” “那就杀吧,我也不想活了。” “别别,千万别。”戚继光词穷,望向杨长帆求助。 “嫂嫂,我看这也未尝不是好事。”杨长帆硬着头皮劝道,“那个嫂嫂已知我与戚将军有交往,戚将军也便有了今后去会稽来往的名目。我在沥海置一处临海豪宅,将来嫂嫂可以安心与戚将军相会,再没了干扰,岂不美哉?” “是啊悯儿,先行安顿下来。”戚继光说着摸向腰间,很快露出了尴尬的表情,“杨兄弟,安顿事宜的开销,我日后补给你。” 杨长帆闻言,心中稍一思量,突然摆出了一副正经的表情:“戚将军,在下要的不是钱。” “不不,该算的,一定要算。” 沈悯芮可就不干了:“你们拿我当骡子么?还算开销?” 正不知如何哄她,忽闻外面传来喊声:“妹妹,你家油罐在哪里?” 沈悯芮无奈擦了把眼睛,可怜兮兮地望了戚继光一眼,这才转身出去:“来了姐姐!” 戚继光看着小妾委屈的身影,长叹道:“要是真的就好了。” 是啊,莫名其妙的,正妻侧室竟然和睦相处,姐妹相称! 可惜这不是真的。 戚继光举杯敬茶道:“把杨兄弟牵扯进来,实在过意不去。杨兄弟尽可放心,我会安排妥当。” “我信得过戚将军。” 二人放下杯子后,杨长帆左思右想。 他能感觉到,即便自己很努力了,戚继光对自己的印象依然一般。他与赵文华不同,不是个浮夸的人,相反是极其务实的人。赵文华是久处中央的文官,喜欢的自然是嘴甜的人,貌美的人,懂事的人,戚继光是常年镇守边关的武将,大战小战经历无数,看人看的该是才干,胆识与武艺,对文官那些逢迎谄媚的套路,他也懂,但不欣赏。 何况自己是跟着赵文华来杭州的,赵文华大概什么样子杨长帆已经有判断了,戚继光应该理解更深,他表面上再如何客气,心里也不一定瞧得上这类只会搞人际斗争的家伙。 而自己,貌似是受了赵文华的赏识,这在戚继光面前无疑降了第一印象分,再者,自己还受赵文华之命,继承“祭海”大业,务实的人自然清楚祭海是怎么回事,这就又降分了,现在杨长帆的表现是“不及格”的,若不是正好碰到戚夫人提刀杀来,也许自己与戚继光所说的“再会”,基本就是“永别”了。 杨长帆也已用出了浑身解数结交戚继光,自己最专业的无非机械技术,海事专业院校的重点与国防息息相关,无论舰船大炮,海事枪支马达,他绝不仅略知一二,是真的懂,而且绝对是整个地球上最懂的人,可即便把自己的认知吐露出来,依然只是不冷不热,难以调动戚继光的兴趣。 结论很可惜,自己与赵文华“臭味相同”,却未与戚继光“英雄相惜”,貌似气场不对付啊。 其实这也怪不得杨长帆,奔往布政使司的途中,戚继光满脑子都是海防,折返藏娇金屋的路上,他满脑子都是小妾,这种时候,谁有闲心跟一个初次见面的海边傻小子聊大炮啊?凭什么跟你聊啊?你配么? 天赐戚夫人,给了杨长帆再次争取的机会。 他见过沥海千户,不喜欢,来虚的;见了会稽知县,人家要走了,来虚的;见了赵文华,不敢喜欢,来虚的;很快也许会见到海瑞,估计也很难喜欢,也要来虚的。 这一切虚的,都是为了生存,为了发财,为了过好日子。 现在见到戚继光,他必须拿出实的来了,天下如果有三个值得深交的人,如果有三根值得死抱的腿,戚继光必是其一。自己已经在沥海错过了一次机会,不能有第二次。 杨长帆长舒一口气说道:“戚将军,在下知道,将军现在心很乱,在下心里也不平静。三生有幸与将军相识,在下先前语气太重,怕是略显浮夸,可正是因为在下真心,在下激动,才表现如此,望将军先暂且放下烦恼,给在下一炷香的时间。” 戚继光之前也是真没心思跟他聊,真的很乱,但听杨长帆肺腑之言,如此诚恳,外加杨长帆帮了大忙,当即也不好再推辞,定了定神:“杨兄弟请说。” 杨长帆神色一震,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要用最赤诚的语言,拍一个最响亮的马屁。 他必须用寥寥几句,将妻妾相争,将官场昏斗通通扫去,扭转现下尴尬至极的氛围,俘获戚继光的心。 “在下久仰戚将军,绝非虚言。”杨长帆神色亢奋,因为他想到了《中国海洋开放史》中的一句话,热爱阅读,总是没有错误的。 只见杨长帆愤然起身:“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可是将军所言?” 戚继光惊讶地望着杨长帆,半天说不出话来。 随后,是如海啸一般的心潮澎湃。 那一年,他19岁。 像所有军官子弟一样,戚继光身处卫所,督促屯田,大多数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但他不同,他有雄心壮志,他要出人头地,他誓保家卫国。 身虽驻于田,心却望大海。 像所有一腔热血的年轻人一样,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做一些事,苦读兵书之余,望着窗外的稻田,想着自己空有满腔抱负,却只能管管屯田,他像每个年轻人一样感到悲愤。在手上兵书的空白处,他写下了一首诗。 这也正是杨长帆现在用充满了感情的声音正在读的。 072 打火机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ㄨ】” “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这显然是一首军人写的诗,措辞直白,肝胆相照。 太多人高枕无忧,但戚继光始终惦记着曾经的盟友日本。 他终日苦读习武,宴客谈兵,只为施展自己的报复。 封侯有什么用?几时让我上沙场? 这首诗,戚继光也没敢公布,只是随着他的那本兵书,不知什么时候,送给了什么人,流连辗转,竟让杨长帆看到了。 那时是19岁的热忱,眼前是27岁的狼狈。 杨长帆没打算就这么停下来,他只想用尽平生措辞,拍一个响天动地的马屁。 “但愿海波平!”杨长帆过于用力,已经快挤出眼泪了,“在下自幼居东海之滨,听过,见过太多的倭寇恶行,有缘拜读将军的诗句,不禁登高北望,心向万里之隔的一个地方,心中祈求上苍,将军快快来,快快来,救我东南万民,救我父老妻儿,只有将军这样的人,才称得上将军二字!” 戚继光哑然,为什么一个人把马屁拍得如此理直气壮,声泪俱下。 “在下不才,读不进书,却自幼擅长匠技,只为将军到来能尽一份力。在下苦学夷人之铳技,绘图改良,只望我大明之器,不输于人。在下曾有一梦,将军练兵,在下制器,平倭抗虏战红夷!无往不利!今日有幸见到朝思暮想的将军,在下怎能不激动?只求将军给一个机缘,只求一个机缘,在下必造出一个前无古人的神铳!以供戚家军!” 杨长帆都有些佩服自己,是怎么在瞬间编造出这样一个人物的,虽然毫无逻辑,但是顺理成章啊。 戚继光听过后,不得不真的重视起眼前这位大个子,思维也真的暂时从家事中抽离出来,他这才想起来,杨长帆听闻倭寇消息,是从沥海大老远跑到绍兴又跑到杭州来的,这就已经十分难得了。 “贤弟先请坐。”戚继光连忙起身扶住杨长帆,“刚刚是我心乱,贤弟的话并未仔细咀嚼。改良武器装备,我确实也有些设想,不妨细谈。” “呼……”杨长帆呼了口气,擦了擦眼角,“将军可算恳谈了。” 是时候,让他见识到现代武装的威猛了。 当然要一步步来……合金还没有。 “将军,在下想法很多,让咱们从最简单的谈起。” “请说。” “改良鸟铳。” “如何改?” “弃火绳,改遂发!” 关于这一点,杨长帆在沥海修炮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只是自己离军火方面太过遥远,身边无趁手匠人,更置办不起器械资材,外加急着成家立业赚钱,有力气也没处用。但眼前的戚继光,现在管的正是浙江都司的兵器事宜,天赐良机,不可错失。 在任何时代,任何枪炮的原理都是相同的。 制造动力,推进弹药。 具体一些,依靠火药燃烧来推进弹药。 当然,火药作为动力并非是绝对,往小了说可以有气枪、水枪,往潮了说可以是光束枪、离子枪,还有杨长帆最看好的超电磁炮少女等等……但回归实际,真正在作战中有实际意义的,依旧无法脱离火药爆炸——弹药射出这个简单的原理,从成吉思汗的铜火铳第一次发射,到美国海军陆战队的自动光学瞄准步枪。 几百年来,枪械的发展,就是在不断地优化爆炸,发射的这个过程。 杨长帆不可能直接变个红外线装置或者反坦克导弹出来,但总有办法去掉那根该死的火绳。 沥海的炮要用火绳点,明军手中的铳同样如此。 鸟铳也是由西洋火枪改良而来,相当于手持小型火枪,虽然有所改良,但可怕的发射步骤依然没变——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门药,装火绳,开门盖,点火绳,最后扣扳机。 即便做了这么多,射程也不过一百米。 这个准备时间,足够蒙古骑兵从百米外冲刺过来了。 别的不敢说,杨长帆至少能在这个基础上,做出拿起来就能开火的东西来。 “遂发?”戚继光听到这个说法终于产生了兴趣,终于有实打实的东西了,“遂石点火?原理如何?” “戚将军也是精通匠技啊!”杨长帆就此比划起来,“伟大的原理都是简单的——” 他说着双掌展开,指尖贴在一起,手掌分开,摆出了一个三角形。 “左掌是火门,右掌是燧石,扳机一开,弹簧出力,火石相撞!” 话音落下,杨长帆左右掌“啪”地一声合在一起。 戚继光双目逐渐瞪大,无须思量便叹道:“妙!” 这在现代中学生都懂的知识,像打火机原理一样简单的东西,对古人来说却算的上一次技术飞跃了。 确实,这也不是太难懂的道理,但等中国出来一个人改良它,还要半个世纪,肯定不是中国人傻,一切都是体制的锅。 “此理甚妙!甚妙!”戚继光又仔细想了一圈,才意识到这个简单的原理进步对鸟铳有多大的改变——发射间隔至少减半。 比如原先蒙古骑兵跑150米这边能开一枪,如果这个技术真的实现了,那么75米就够补一枪了。 万不能小看这一点点时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1000门铳就变成了2000门! 这会儿,妻妾端着盘子进了厅堂,戚夫人见二人相谈正酣,也没有打断,只做了个收声的手势,跟妹妹一起将饭菜轻轻置于桌上。 戚继光已经兴奋地起身,左右踱步:“妙!妙啊!一柄铳当两柄用!” “将军,不止于此,还有一个大优点!”杨长帆紧跟着说道,“不必点火,不怕雨水。” “对!无须火绳!明火!”戚继光去拳掌一击,愈发兴奋起来,“贤弟可曾听过秋黑河墩之战?” “没……”杨长帆肯定没听过,这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啊。 073 天不亡我 “也不怪你,那还是丙申年的事,具体战事经过,我也是听参战将领口述的。”戚继光迫不及待描述起来,“鞑子出兵延绥,我军最终得胜,但中间大败一场,正是由于下雨起雾所致。雨后大雾,火绳染湿,我军点火烘绳,将位置完全暴露给鞑子,鞑子冲锋,我军火绳未干,大败而逃!这一役未录战报国书,纯凭老兵口述,贤弟也不可能知道。” “将军举一反三,立刻想到实战了!佩服!”杨长帆也激动起身,“燧石击法,无火无绳,便是深夜发射,也只是火星一闪罢了。” “贤弟可有详技?” “图在家里,货在脑中。” “粗谈一二。” 杨长帆转而望向小妾:“悯芮!快取纸笔!我与戚将军绘图!” 小妾瞪着杨长帆,你丫使唤我真够天经地义的啊! 可她也没脾气,只好进里屋拿。 戚夫人微微一笑,知他二人现在的感情绝对不是装出来的,看来真的是投缘要聊火器的事情,心中最后一抹怀疑也散去,心无杂念,再回厨房备菜。 之后的夜宵,戚夫人也没插进嘴来,戚继光一旦投入聆听杨长帆的各路理论,才意识到这人有多可怕,多有用。 现下军中所用之铳,小半来自弗朗机商人,大半自行改良制造,使用多年,自产铳的总体质量依然不及夷铳,最关键的是,夷人必定留最好的铳自用,而将落后淘汰的东西贩卖,这让双方始终存有差距。 此外,大海寇汪直与弗朗机相交甚密,上好的铳也是他先拿走,自用或贩与倭人,这无形间又压制了大明官军。 戚继光曾写过上书,议加大与弗朗机人的合作,重金聘匠,但最终也没敢真递出去,先不谈大明早已与弗朗机开战结怨,单说自争贡之役,罢舶海禁之后,外事便是忌讳事宜,无人敢谈。如今无论弗朗机倭人,亦是汪直徐海,武装日益精进,而大明仍闭门造铳,长此以往必成大祸! 戚继光心下也自有定夺,待实权入手,他便亲督匠人,聚贤才发展火器,只是他现在还无大权,天大的贤才便撞上门来了。 二人夜宵饮酒之间,恍惚完全忘却外事,只沉浸在军事装备话题之中。 妻妾早就吃完了,倚在一旁打着哈欠,沈悯芮想躲着戚夫人,戚夫人却偏拉着她聊,跟她说瞒着杨长帆家里不是个事,要好好跟杨长帆谈,回家拜父母,名正言顺才对。 这话题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真是戚继光带沈悯芮回家里,估计戚夫人又要动刀子了。 沈悯芮无奈,当即也乘了美意,发自肺腑哭诉起来,她也是真的受够了没名分的苦,今晚就要做相公工作,早日回家正名。 二人聊着,实在耐不住困乏,就这么倚着睡着了。 两个男人却聊得兴起,借着酒劲,从军械聊到练兵,从练兵聊到外交,再聊到治倭抗虏,佛郎机南洋,杨长帆的理论并不像许多书生那样天上楼阁,都是有根有据,有因有果,戚继光终于认定自己险些错过一位东南奇才,年纪轻轻,谈吐见解竟能与自己谈笑风生。 这是自己这辈子遇见的第二位奇才。 第一位奇才如卧龙一般,大隐隐于朝。 他本以为那位大人乃是天下无二的雄才。 未曾想到,在浙江还碰到了这样一位奇才。 天不亡我大明! 人生,总在峰回路转中。 当杨长帆与他小妾连同一堆行李坐在骡车后,远远跟戚继光夫妇挥手想别的时候,他深信着这句话。 戚继光到底是个稳重的人,他再动容,也没有直接带杨长帆去工部改炮,他还要请示、运作、批准,为了大局,为了实现一切,该等的要等,那位大人能十年十年的等,自己十天十天的等又如何? 戚夫人倚在丈夫身上,早没有了昨晚“杀人不过头点地”的样子,口中喃语:“戚郎,回家整理整理吧,该去都司了。” “嗯。”戚继光点了点头,他可不是因为喝多酒旷工的人,他老远望着杨长帆叹道,“险些错过啊。” “难得见你与人如此肺腑相谈。”戚夫人也老远望着杨长帆过于高大的影子,“他是图名、图财,还是图权?” “跟我一样。”戚继光郑重点了点头,“你少说了一样,图国泰民安。” “你啊,永远什么都想要了。”戚夫人笑骂道,“要不你也跟他一样,纳一房妾?” “不敢!!!”戚继光瞬间又回想起了那最古老的恐惧,那是猴子第一次…… 骡车后面,沈悯芮平躺着,看着蒙蒙亮的天空,她的心比天空还要蒙。 杨长帆也没什么倦意,见车子行远,这才往旁边挪了挪,怕占了他哥哥便宜,随口问道:“嫂嫂哪里人。” “扬州。” “扬州啊……”杨长帆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扬州脑子里都是奇怪的东西,“扬州好啊,怪不得嫂嫂如此美貌贤惠。” “八百两。” “什么?” “光郎八百两买的我。” 人无完人,杨长帆还想找个可歌可泣的故事来圆润戚继光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高大形象,但看样子没戏了,800两,不贪是不可能拿出来的,更别提在戚夫人眼皮底下拿出来。 “嫂嫂,我没问,你也别说了……”杨长帆又往旁边挪了挪。 沈悯芮嗤笑道:“你们都穿一条裤子,纳一房小妾了,还不敢知道这个?有很多人要买我,有人出到1500两,可我不喜欢,最后以命相挟,才跟的光郎。” “嫂夫人坎坷……” “不坎坷。”沈悯芮好像许久没出那个宅子,许久没跟人说话,在跟戚夫人共度一夜后,恨不得把自己的一生都倾诉出来,“小时家中无粮,本是娼妓的命,好在有人选中,养为瘦马,吃苦也都是琴棋书画,舞姿行礼没做好才受罚,熬一熬就过去了。” “还是挺难的,换我早疯了。” “呵呵,在那种情况下,你会觉得每天吃饱穿暖,体体面面就是最大的幸福了。”沈悯芮接着说道,“跟了光郎之后,才是苦日子,聚少离多,最久一次三个月未曾见面,你知道这种感觉么?” “我一天没见我娘子,已经心痒痒了。”杨长帆挠头道,“等等,有一点我难受很久了,‘光郎’听起来好别扭。” “哈哈!”沈悯芮掩面大笑,“他只要听见‘戚郎’儿子,就好像看见你那个嫂嫂,紧张万分,非要我叫他光郎。” “这说得通了。”杨长帆逐渐开始理解,谁家有个没事儿就抄刀子的老婆,都会形成这种恐惧。 沈悯芮伸了个懒腰,四仰八叉躺在车后:“你跟娘子很恩爱?” “狠幸福。” 沈悯芮摆出了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那你准备跟她解释吧。” “啊?”杨长帆愣了一下,才想到她说的必是纳妾之事,这种事怎么能公开,让别人看着上面领导天天来找自己小妾,对谁都很尴尬,继续藏着就好,“不必不必,咱们暗中操作……” 沈悯芮摇了摇头:“戚夫人实是个真性情的女人,听我命苦,被你藏在杭州,要帮我讨个说法,如若我没进你家门,她便要亲自出面跟你父母说。” “………………” “我进了你家门,她哪天高兴了,兴许也会来做客。”沈悯芮看着杨长帆茫然的表情笑道,“到时候我不在,她就又要上刀子了。” “………………” “不是……嫂嫂……”杨长帆慌乱道,“见过父母,一切走正规流程,这就意味着……” “我就真是你的妾了。”沈悯芮淡然道,“我活着吃你家的饭,死后进你家的坟。” “戚将军……” “将军?”沈悯芮大笑道,“我曾以为他是天下第一大将军!现在知道了!他是天下第一大软蛋!” “这样……咱们从长计议……这两天戚将军就会有信来,交代过后再谈见父母。” “你还瞧不上我?”沈悯芮完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侧过身来瞄着杨长帆。 “瞧得上……” “呵呵,那我告诉光郎你瞧得上我。” “不要这样。” “那告诉他你瞧不上我?” “更不要这样。” “那怎样?” 杨长帆狞着脸强行捏出说辞:“看得出来,嫂嫂对戚将军是真爱,真爱是没有界限的,不需要嫁妆聘礼的,甚至不需要合乎礼法体统。嫂嫂和将军只要是真爱,即便嫂嫂住在我家,我也对嫂嫂秋毫无犯,相敬如宾。既然是真爱,这些都不重要,戚将军与嫂嫂有缘相聚,便是牛郎织女也……” “呸!!!” “……” “我就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嫂嫂请说。” 沈悯芮指着自己肚子道:“有了孩子,姓戚还是姓杨?” “嫂嫂定夺!嫂嫂说姓什么,娃娃就姓什么!!” “呸!!!” 人生总是峰回路转,只是杨长帆没想到转弯这么大,尺度这么宽。 074 身价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当杨长帆敲开自己家门,领着沈悯芮见到父母的时候,解释的难度,真的有些太大了。 但对于吴凌珑和杨寿全来说,接受的难度其实没有那么大。 四人相视于杨家门前。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完全不同的视野。 杨长帆眼中,父母好像很淡定,看来黄胖子都帮我交代过了,先让他们反应一下吧,我不急着说话。 沈悯芮眼中,还好还好,这厮的父母看上去都体面,自己还不至于太受欺负。 吴凌珑眼中,儿子没事,囫囵归来,这最好,其它的都好说。至于旁边那位比自己个子还要高些,比赵思萍穿着华丽许多,比自己儿媳还要勾人的女人,看起来好讨厌啊。 杨寿全眼中,哇,美女哇! 大约过了15秒左右,后面车夫实在忍不住了:“公子,拉进门还是?” 杨寿全夫妇这才发现后面还有一大堆行李,比杨长帆分家时带走的还要多。 杨寿全作为一家之主,不得不进行发言了,他的发言也很简练—— “嗯。” 吴凌珑在旁补充:“进来说吧。” 几人这才迈进杨府,开始互相之间尴尬的笑,车夫被这一家人笑毛了,卸下东西赶快溜之大吉。 吴凌珑关上大门后,这才回身焦急问道:“在杭州没闯祸吧?” “没事,一切都很好。”杨长帆这才说道,“我自作主张,走得急了些,爹娘莫怪。” 吴凌珑正色道:“我就说了,有倭人消息通报官府,何错之有?你爹还怕东怕西的。” 老杨却将信将疑,他知道这世道的水有多深,拉着儿子追问道:“海宁如何了?” “不知道,我先回来了。”杨长帆叹了口气。现在他已经想开了,别说杨长帆,戚继光急了也没用,“知府、巡抚大人都已知军情,按兵不动。” “嗯……”老杨拉着长音点了点头,“按兵不动好,按兵不动好。” 老杨的思维也没有错,按兵不动就没有麻烦,没有麻烦也就没有责任,没有责任杨长帆也就安全了。 这事说清楚了,老杨和吴妈才惦记起这位沈悯芮来。 这位姑娘实在不像是本地人,吴凌珑的个头儿和身材在本地来说就已经是翘楚了,这姑娘竟然比吴凌珑还要高些,身材还要好些,如果老杨生在现代,一定会问:您是模特吧? 不错,沈悯芮确实是模特身材,美女配英雄,和戚继光站在一起,其实比原配还要般配,沈悯芮同时也满足了男性对于异性向往的一切特征,出山时有人开价1500两,实不为过。 一路上,杨长帆已经跟沈悯芮聊透了身世与应对,按照沈悯芮自己话说,她虽然是交易品,但其实真的不算惨的,与普通奴仆不同,她是世界上最昂贵的交易品,昂贵到一定程度,连老板都要供着,生怕她不开心自己往脸上划个道子、绝食暴瘦、狂饮暴肥,或者心情不好得个抑郁症什么的,为了白花花的银子,老板得像亲娘一样伺候着。 这种炙手可热的交易品名为“瘦马”,最火爆的交易市场理所应当地设在扬州,老板们通过一切途径,搜寻幼女的苗子。他们是真的阅女无数,看着7岁幼女,就能推断出她17岁的样子,精益求精,选出合适的,用两三倍的市场价格将出类拔萃的收走,然后令其苦学琴棋书画,四书五经,算账撒娇,当然还有夜晚的技巧,不过在出山之前,决不能有半个男人碰她,碰了就不值钱了。 待到十五六岁便是出山的时候,像所有珍品一样,沈悯芮的出路有三条。 一,被当成礼品送了。(献姬) 二,被纳入收藏品。(纳妾) 三,进入展览馆与民同乐。(青楼) 走上哪条路,跟沈悯芮的个人选择基本没关系,全看命,看是急着献姬的人出价高,还是发了横财纳妾的人出价高,进入青楼的几率倒没那么大,青楼有自己的人才培养体系。 瘦马约分为三等,从价格上看,百两上下通常被举人及七品以下官员纳为妾,几百两的被进士及五品以上官员纳为妾。 至于沈悯芮,她就是传说中的千金姬。 千金姬太过稀少出色,过于完美,一般没人自己纳了,通常会作为最重的礼品,送给最重要的人,赵文华都不够格受这种礼,该是二品往上才收的住。 可戚继光与沈悯芮里应外合,恩威并施强行压价,让她成为800两姬,说不清这是爱情的力量,权力的力量,还是沈悯芮自己的力量,总之沈悯芮成功了,成为了当朝最有潜力将军的女人,而且这位将军才20多岁,体力相貌上都够她用的。 只是沈悯芮忽略了一点,另一个女人已经提前上船,那个女人不会允许这条船上有两个女人,于是沈悯芮虽然成功的跟随了将军,却永远无法获得名分,即便是鱼水之欢也难觅良机。 最后,这样一位千金姬,包装好了送给首辅都不算轻的一份礼,来到了杨家院子里。 那这个故事……怎么编呢?总不能真告诉父母这是某大哥的女人,小弟替他收着吧?寻常女人还好说,可千金姬走到哪里都金光赫赫,遮不住的,要用怎样的曲折才能说通这件事呢? “爹,娘……”杨长帆眉色一扬,正儿八经开聊,“我是一个特别龌龊的人,贪财好色。自古财色不分家,现在赚钱了,一个女人无法满足我,所以我路过杭州,又买了一个。” “……” “……” 沈悯芮依旧宠辱不惊,微微躬身,用很甜很嗲的声音羞涩道:“见过爹娘。” 吴凌珑眉头微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寿全看着沈悯芮,本能上像奋然惊叹“真我儿媳也!” 但这样不好,尤其是当着吴凌珑的面,他不得不摆出道貌岸然的神情:“长帆啊,应该先跟家里商量的。” 杨长帆赶紧拉过父亲到一旁悄声道: “我也想,但路过碰见,性价比太高。” “哦?价格如何?” “八十两。” “唔!!!”杨寿全瞪大眼睛惊叹道,“沧海之遗珠啊!你姨娘都150两!” 老杨太过激动,透露了不该透露的身价。 075 女人间的战斗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另一边,吴凌珑跟沈悯芮相对而视,率先挥手道:“免礼了,先坐下吧。【ㄨ】” “谢谢母亲。” 二人走到院中石桌前落座,吴凌珑这才问道:“如何称呼?” “悯儿。” “那是长帆叫的,我还是叫悯芮吧。”吴凌珑继而问道,“哪里人?” “生在山东,长在江南。” “江南哪里?” “扬州。” “容我直问。”吴凌珑最终还是选择了直接,“姑娘可上过船,进过楼?” 她说的自然是妓船,青楼。 沈悯芮佯装惊愕片刻,而后有些委屈地摇头:“悯芮自幼在扬州习礼仪孝道,还没被男人碰过。” “哦。”吴凌珑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最怕杨长帆去了杭州第一时间先去青楼,上妓船,而后一掷千金赎一个回来。既是瘦马,和赵思萍出身相似,终是好些,“还有两间空房,喜欢哪间,你自己选。” “谢谢母亲。” 沈悯芮每个动作措辞都是恰到好处,虽然都是装的,但给人贤惠舒适的印象倒是真的。 正聊着,忽闻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可有长帆的消息了?” 声音先传来,之后才见一娇小女子顾不得礼数推门而入。 半只脚刚踏进来,她便见到了杨长帆,呆呆站在当场,其它的都看不见了。 “没事!让娘子担心了!”杨长帆笑呵呵走上前去。 “你……你……”翘儿盯着杨长帆,双眼发酸,也不知该疼还是该骂,最后一下扑到了他身上,死命地捶,“你以后不许这样!不许!” “呵呵。”杨长帆直接抱起翘儿举在空中,“好啦,你相公我吉人天命,逢凶化吉。” “低点!我打不到了!”翘儿空挥着拳头骂道。 “……” 杨长帆不得不把翘儿放低一些,可翘儿哪里还舍得打,只抱着杨长帆的脖子,像小猴子一样挂在扬长帆身上,死命不松手:“可算没事了……可算没事了……” 发泄够了,她这才想起爹娘还在,连忙松手从杨长帆身上跃下行礼:“爹……娘……” 行礼过后一抬头,她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好像少问了一句好。 又是一次四目相对。 翘儿完全被惊艳被惊讶。 沈悯芮则几乎一眼就看透了翘儿。 这是女人间的战斗,是家庭伦理的胶着。 僵持之中,还是更有这方面经验的吴凌珑打了圆场,推了推沈悯芮道:“还不快跟你姐姐问好。” 吴凌珑对局势的掌控力,常常凌驾于杨寿全之上,倒不是她智商更高,只是她更愿意承担责任,而非发呆看戏搅屎。 她这“跟姐姐问好”一句话说在前面,就封了翘儿的路,母亲已经认了这个小媳妇,她横竖都没得折腾了。 沈悯芮自然懂得这点,冲吴凌珑投去了谢意后,淡然上前,微微躬身:“姐姐……” 视觉上看,这是一个模特在给一个小丫头鞠躬。 场面再次凝滞。 翘儿十分茫然,喜讯接着噩耗,杨长帆头一天还地久天长,第二天就火箭纳妾,骗人也不带这么潇洒的。 她猛一转头,望向杨长帆,一波喜极而泣未平,一波悲从中来又起。 可惜她并没有戚夫人那么强悍,戚夫人面对这种情况是拿起刀子砍人,她最多拿起绳子吊自己,她委屈悲伤的表情,充分诠释了人善被人欺的道理,平日里母亲还会帮自己撑腰,现在连母亲都不向着自己了。 杨长帆心里更苦,我真不想欺负你,你别哭,千万别哭。 “呜呜呜!!”翘儿不知该如何是好,回身捂着脸夺门而出。 “爹娘照顾一下!”杨长帆交代一句,立刻追了出去。他生平头一次佩服杨寿全,吴凌珑可比翘儿要强势多了,他能让这个家庭和平生存,也是有大智慧的啊。 二人一跑一追出去,吴凌珑叹了口气:“没事,熬几天就好了。” 是啊,她比谁都有这方面的经验。 “走吧,先看房间收拾东西。”吴凌珑又上前拉了拉沈悯芮,顺便劝道,“你姐姐人很好,只是太突然了,无法接受,你给她几天时间,肯定能处好。” “谢谢母亲,悯芮也会守规矩,行礼仪。”沈悯芮浅浅一笑,露出认命的表情。 杨寿全真想高喊,真我儿媳也。 却见一个人影从后堂闪出,见这精致连忙小碎步赶了过来:“咋了咋了?我错过什么了?” 她在某方面也很有经验,老远只一看沈悯芮的妆容服侍,表情姿态,立刻认定了她的来路。 “长帆买的?”赵思萍瞪大眼睛,成为了全场最有洞察力的一个人。 吴凌珑冲茫然的沈悯芮交待:“这是你姨娘。” “悯芮见过姨娘。”沈悯芮再次用最标准的姿态行礼,她可完全没看出来赵思萍的出身,只因赵思萍出山后已改变太多了。 “不急着叫!”赵思萍老远托住腮,一边思量一边走向杨寿全,“办事摆酒了么?” “这哪来得及!”杨寿全摆手。 “那就只是买来了,还没用?” “你怎么说话呢……”杨寿全骂道。 “别介意啊,话糙理不糙。”赵思萍冲沈悯芮解释了一句,心中立刻有了思量,凑在杨寿全耳边小声道,“此女仪表出众,谈吐得当,长贵……也到了阳气正盛的年龄。” “这你都惦记?”杨寿全大骇退出一步,“没有的道理!” “哎呀都是兄弟!”赵思萍挥了下手帕,赶紧又小碎步走向沈悯芮,“来来,咱们娘儿俩谈。” 吴凌珑一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要放什么屁,于是她决定抢先一步,用一个更臭的屁回击:“在杭州用过了。” “啊……”赵思萍愣了一下子,而后又摆了摆手,“无关无关,反正咱娘儿俩都命苦,当不了正室。” “这都无关?”吴凌珑也慌了,望向杨寿全。 杨寿全不得不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仪:“好了,不提这个,人家刚来,不要这样。” “先问问人家意愿也不迟,长帆好说,一向大方。”赵思萍不顾二人阻拦,拉着沈悯芮道,“姑娘,我跟你如实说来,长帆大方归大方,可终究是个货郎,他有个弟弟,眼见便摘得会稽案首,举人之名手到擒来,今后是大富大贵的命啊……” 076 老杨的雄起 沈悯芮终于听懂了,自己刚进这家门还没坐热乎呢,就又要面临被倒卖。 她,也是有脾气的。 当她还是千金姬的时候,就有脾气,威胁老板,如果把自己卖给不喜欢的人,她就用刀子把自己脸给毁了。 之后,她虽然没有名分,但跟的可是官居三品,南征北战,当朝最有潜力的将军。 如今凤落平阳,也只是戚夫人太过威猛的无奈之举,在这里还被你倒腾? 沈悯芮怀着幽怨,轻轻甩开赵思萍:“悯芮听老爷夫人的。” “诶!诶!”赵思萍还要再劝。 沈悯芮回身微微瞪了她一眼:“再者,长帆是货郎不错,但他也是祭酒,悯芮不图大富大贵,知足而已。” “祭酒?什么祭酒?”赵思萍茫然望向左右二位。 杨寿全,吴凌珑皆是摇头。 沈悯芮在旁解释道:“此去杭州,长帆深受通政司通政使,工部侍郎赵大人赏识,即日便上书巡抚,封会稽祈海祭酒。” 赵思萍听得一头雾水,通政司、工部什么的,貌似都是了不得的中央部门吧?怎么回事? “真有此事?”杨寿全却瞪大眼睛,他浸淫体制多年,自然知道身兼这二职意味着什么。 工部,中央最肥的部门,从土木建筑到军装生产。 通政司,分管地方公文,有权决定什么上报,什么压下去,上至首辅,下至知县,见到通政司的人都要客客气气。 “悯芮亲眼所见。”沈悯芮又瞪了赵思萍一眼,而后恭恭敬敬走到吴凌珑身旁。 “你们先等等……”赵思萍大惊失色,要是真的,那杨长帆可就彻底翻身了,“老爷,不科举也能当官?” “确有保举一说。”杨寿全正色点头。 只是,他心中也有疑虑。 自永乐之后,举荐封官,每年不过寥寥数人,还必是身居高位者开口,与之相比,纳捐入国子监,镀金后再加官的倒是不少,可这也必须是名门显贵之子。 与员外郎纯粹的包装不同,祭酒是真的官了,要做事的,眼下这位传说中的赵大人,工部侍郎确实是高官,但这里是浙江啊,如此破例封官,至少要巡抚点头的,二品巡抚,凭什么买你三品侍郎的账? 再者,祈海这事,也太不靠谱了。 杨寿全对此事并无太大信心,可也不打算再纵容赵思萍了,他微微露出怒容:“休乱了体统。” 这话不重,可听在赵思萍耳朵里却非常吃惊,杨寿全脾气很好,这已经是几年来对自己说的最重的话了。 赵思萍从不是一个认命的人,她没翘儿那么好欺负,今天的几乎平起平坐的地位,是她一步一个脚印争取来的,这会儿老老实实滚蛋了,下次就更没牛逼的资本了。 赵思萍瞬间化为泼妇姿态,甩着手帕要哭:“老爷!长帆微微得志,你便忘了长贵了啊……长贵也是你的儿子啊……人家眼看要拿案首……这么点嘉奖老爷都不给啊……” “哎呀!”杨寿全立刻愁容上头,老杨家最怕的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沈悯芮微微皱眉,你大爷的,又拿老娘当嘉奖?你个蠢儿子老娘连看一眼都恶心! 可她说不上话,只好凑到吴凌珑身旁悄声道:“母亲,您不管管?” 吴凌珑叹然道:“你有所不知,因为之前一些事,咱家的情况就这样。你放心,有我在,轮不到她拿你当东西摆布。” 怪不得,看样子正室之前貌似做过什么理亏的事,这才自矮一头。 “老爷啊!”赵思萍抓着杨寿全的袖子进一步哭闹起来。 往常,杨寿全该说得了得了,好商量。 但世界在变,杨寿全也在变。 在新任模特级美女面前,他更要变,他要表现出一只雄性该有的气势。 “够了!”杨寿全怒袖一甩,“无理取闹!悯芮刚刚进门,你便如此不成体统,还把不把凌珑放在眼里?” 赵思萍没想到这次杨寿全如此坚决,被怒甩在地,捂着屁股惊讶四望:“你……你打我……” 转瞬间就要哭腔出来。 “该打!”杨寿全一鼓作气,“身为长辈,该给悯芮做个榜样,看看你,什么样子?我纵你性子,凌珑也处处忍让,你还想怎样??” 赵思萍看着众人,没一个好脸。 她终于知道,家庭局面已经发生了潜在的改变。 杨寿全虽然话说得道貌岸然,可若杨长帆还是那个傻子,全家的未来依然指望着杨长贵,他是断然不会做到这地步的。 好,好,你们小人得志,你们等着,你们等着! 终有一天,我儿子会替我出了这口气! 赵思萍黯然起身,捂着屁股掩面回房,她并不是在哭,她是在恨。 “家事未管好,让你见笑了。”杨寿全老远冲沈悯芮摇了摇头。 “不敢,父亲教训礼仪,尽显家主之威”沈悯芮再次行礼,“悯芮也必遵父亲之训,引以为戒。” “哦……是么……呵呵……”杨寿全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哎呀太威风了,“为父好赖管理本村事宜,儿媳尽可放心,在村内大可挺胸抬头。” 给点阳光就灿烂啊。 外面可就没这么灿烂了,杨长帆追上了翘儿,拉不住,只好又运用蛮力,愣把她给抱起来。翘儿四肢悬空,无力可使,又不愿真的捶打杨长帆,只觉得自己更加委屈了,连跑开的力气都没有,“哇”地一声,变本加厉。 “悯芮是假的,我八成一辈子不会碰她。” 杨长帆决定跟翘儿说实话,因为她是那个将会和自己走过一生的人,而且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了,谁都可以瞒,就是没必要瞒她。 “八成?”翘儿听到这个不肯定的说辞,再次变本加厉。 杨长帆欲哭无泪,正常人的注意力都该集中在“假的”上面吧,她怎么就听到了八成? “我哪里不好了,这才几天……”翘儿依然自顾自的哭,“好歹……好歹要先跟我商量吧,爹纳妾之前,都是娘点的头……” 好了,这样矛盾中心点就出现了,太不拿人家翘儿当回事了。 “来不及商量了,听我讲。”杨长帆默默放下翘儿,拭去她的眼泪,开始讲述昨天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惨剧。 而此时,惨剧的主人公戚继光,却好像已经忘了一切,他在做一件很不耻的事情,不过在这个时代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进言献媚。 077 异类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这不是单纯的进言,也不是单纯的献媚,因为所进之言,充满了媚意,可说它是献媚,却有几分实干的意志在里面。 更恶心的是,这并非是一对一的。 书房中,三品将军戚继光与三品侍郎赵文华相对密谈,中间极其不恰当地夹了一位七品监察御史胡大人,这样的组合很乱,但乱中有序,这个序若是皇上看到了,肯定要急。 老祖宗三司并立,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指挥使司分管政、法、军,为的就是你们互相滚远点,不要坐在一起密谈。 可偏偏因为一个奇特的人,戚继光也冒险犯了这个忌讳,并且和自己不那么喜欢的人坐在一起。 没办法,要做这件事,绕不开他们。 是的,他们,不仅是赵侍郎,还包括胡御史。 越是危急的时刻,就越需要有真才学,真实干的人出现。戚继光自认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但还不够,原因非常直观,他再猛也就是一个人,单挑十个倭寇是极限了,即便自己真的如杨长帆所说平步青云有了兵权,可眼下浙江的兵,是真的没法用。 这一点他在之前检阅各卫所的过程中已经确定了。张总督是对的,让这些兵去抗倭,就算十倍于倭寇,也会大败而归,不仅徒劳无功,还伤自家士气,涨他人威风,除此之外,个人履历上还要添一笔以多败少的耻辱战绩,上面官员看见一个不高兴,这辈子可能就都白混了。 何况倭寇作战灵活,出兵也不一定撞到,前有两万倭寇囤于柘林虎视眈眈,后有徐海奸计,按兵不动以待强援,待敌先发,方为至胜之理。 于情于理于己,看贼看兵看将,现在都不是发兵的时候。 几个县遭殃,固然可惜,但用兵之人,视野必须开阔一些,心理可以残忍一点,即便名将俞大猷,面对总督不得已下达的指令依旧按兵不动,正是此理。 但人人都能看到的道理,赵文华偏偏是不管的。 赵文华虽然恃宠而骄,但好歹混到今日,这些东西自然看得到,边防如此紧张,他还偏要搅屎,缘由戚继光早已看透。 赵文华不过一介宠臣,拜臭名远扬的严嵩为父,这在稍微正直人们的眼里,是不可能瞧得起的,更何况身经百战,曾任兵部尚书,如今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张经? 有真本事的人,瞧不起这类宠臣是正常的,戚继光也瞧不起,但戚继光表面上是瞧得起的。至于总督张经,巡抚李天宠,身份太高,能力太强,资历太深,面子太足,他们完全不能忍受低声下气面对赵侍郎的。 他们同时也深知,赵文华是一根搅屎棍,他胡闹祭海就好了,让他参与边防之事,对沿海人民来说是一种灾难。 因此,赵文华来到浙江后,多次表示想为边防出力,张经与李天宠却置之不理,能糊弄就糊弄。赵文华插不进手,浙江没一个有身份的人买他的账,他自然不满,这个时候,胡大人出现了。 这位年过四十,昨晚光着脚跑出来的赵文华“知己”,成为了浙江唯一一个给他面子的人,前后伺候,知无不言,实在是比窑子里的娼妓伺候的都要殷勤。 胡大人名宗宪,字汝贞,号梅林。 一个七品御史,戚继光起初也没将他放在眼里,不过是一个官路不顺,趁着京官来此,投机取巧的人罢了。 但昨晚,戚继光不得不改变看法。 他料定赵文华要搞总督巡抚,赵文华此番来浙,平倭是假,作为皇上的耳目,首辅的眼线,来浙江巡查是真! 倭寇势大,朝廷不得不频频调动精兵强将于东南,张经手下的资源,几乎等同于半个天下了,首辅惧你势大,皇上怕你多想,这才是让赵文华来的道理! 若张经李天宠好生伺候,老老实实分兵权给赵文华,怕是赵文华贪生怕败,也不会真的动兵,可他们偏偏一个兵都不让赵文华碰,都死死的握在手里。 不错,他们是好心,是求稳胜。 但首辅的权威,皇权的稳定,远比胜利要重要太多了。 戚继光早已断定,一年之内,这二位一定会下台,而上台的人,必是严嵩、文华一脉的人,必须是这一脉人,他们才能在皇上面前说好话,告诉皇上这人一心为国绝无二心。必须是这一脉的人,才能在几年内坐稳浙江这把天下最烫屁股的椅子,将抗倭长久稳定地进行下去。 这些年浙江巡抚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个,戚继光已经不求一个多么厉害的人来统领全局,只求一个长远,稳定,三年就好,三年就够。 因此,他昨晚斗胆问出了一句身为都司佥事,不该问的话。 赵文华当时的回答是汝若贞,梅成林。 戚继光当时心下惊骇,却未声张,汝贞,梅林,胡宗宪,七品的御史……离巡抚还差的太远太远,太胡闹了。 可没办法,世事弄人! 东南大局,抗倭大事!偏偏就掌握在这个胡闹的人手里! 相比于对胡宗宪的举荐,封杨长帆一个小小祭酒,实在是太普通的一件事了。 因此,面对中间这位其貌不扬,比自己足足低了四个品级的胡御史,戚继光也只好毕恭毕敬,这不是大英雄该有的样子,但不这样,也就当不了大英雄了。 来这里,当然不止是闲聊。 东南之局,有法可解! 给我一个机会,给杨长帆一个机会,便是浙兵,也可练为无敌之师! 戚继光,只是要抓住这个机会。 机会比脸重要,比气骨重要。 脸和气骨可以成就你的名望,但无法成就你的事业。 戚继光如此坚定的认为。 他几乎是完全对的。 但偶尔,总会有异类出现。 同时同刻,会稽县衙门前,一辆破的不能再破的骡车停在了这里,四周百姓驻足而望,他们看的是骡车上那个人,那人身着青袍,头顶乌沙,正靠在行李上小憩,手中还握着一本书。 细细望去,此人肤色黝黑,两鬓胡须半数斑白,面容消瘦露骨,睡得却是四仰八叉,心安理得。 车夫下马,“大人,到了。” 大人依旧在睡。 车夫不得不伸手拍了拍:“到了。” “嗯?”男人这才惊醒,望向周围,“不早叫醒我?” “叫了,大人未醒。” “哎……”男人摇了摇头,在车夫的搀扶下下了骡车,无视周围的一切目光,抬头站在县衙门前,忽然转身向北,双袖一拂,双膝跪地。 “咣咣咣”三个响头落地。 百姓惊诧万分,他却旁若无人起身,回到车前,亲自拿下了行李。 说是行李,其实也不过两个包袱罢了。 他提上两个包袱,就这么走到县衙门前,递上了一纸文书,以及一个平淡到连一丁点味道都没有的表情。 “海瑞,前来赴职。” 078 妄人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沥海海舍附近,杨长帆拥着翘儿走了一路,才终于说清了前因后果。太多的人物闪过,翘儿也记不住那么多,只明白杨长帆是替一位大人物背锅了。 翘儿虽然搞明白了,气也消了,但不能就这么算了。 “哼……”她也不看杨长帆,随手捡起一个枝条抽弄起来,“我就该像那戚夫人一样,狠一些,相公也就不敢了。” “那谢天谢地,你是林翘儿。” “欺负人还有理了!”翘儿转头瞪了杨长帆一眼。 “好娘子,咱们不闹了。”杨长帆老远望见了滩边忙碌的景象,“你太厉害了,竟然没耽搁。” “多亏凤海,还有黄货郎。”翘儿不敢独自领功,“凤海忙前忙后,黄货郎连夜送来贝壳。” “哦?” “贝壳是晚上拉来的,黄货郎知你不在,特意来接的货。” “也算够意思了。” “嗯,黄货郎这个朋友,比何货郎要踏实得多。” “嗨,你不懂,他觉得他亏我的。” “那也算有良心,欠了知道还。”翘儿心下盘算到,“这么下去,不到半个月货就能清了。” “那会儿风铃的热度也该下去了。” “不好说,那会儿府试也正好开始,黄货郎急着要这么多货,想必就是想趁着府试大卖。” “你真是比我还乐观。” 二人一路前行,说着走着,翘儿却突然皱起眉来:“那衰秀才怎么又来了……” “什么?”杨长帆抬头望去,忙碌的人群中,确实出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那身影不高,穿着粗布衣裳,头顶黑色方帽,东张西望。 “就是那人。”翘儿指着这位说道,“昨天就来了,说要换铃,我说掌柜的不在,没人能做主,然后他跟我高谈阔论半天,我听得实在厌烦,就叫凤海给撵走了,今儿怎么又来了!三十好几的人了,不知廉耻。” “怎么就不知廉耻了,人家不是换铃么?没钱买拿东西换也理所应当。” “就他那东西?白给都没人要的!” “什么?” “书法,号称是书法。”翘儿从语言到动作上都嗤之以鼻,“写的还没我好嘞!” “看来是个妄人……”杨长帆老远又瞅了一眼,“你叫凤海再把他撵走,我没工夫跟他废话。” 正说着,那人东张西望之间也看到了杨长帆夫妇,眼睛一亮,提着一卷东西便朝二人走来。 杨长帆想躲到翘儿身后,但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翘儿见状,老远说道:“徐先生请回吧,这些货都是府城黄货郎的,我们卖不得。” “黄货郎卖我,我还用跑到这里?”男子快步行来,声调略显张扬,“夫人不识货,杨公子总该懂。” “哎……”翘儿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杨长帆稍微打量了一下,此人岁数比自己老爹小不了多少,言谈举止略显轻狂,若不是穿着穷酸书生的衣服,就这一副大鼻子小眼八字眉,其貌尤其不扬的样子,说是乞丐也不为过。 无处可躲,杨长帆也只得迎了上去:“抱歉,我与黄官人有协议,做的货只供他,不外卖,先生莫陷我于不义。” 男子闻言大笑:“商人之间,利字为先,何义之有?” 他说着已走到杨长帆面前,仰着头瞅了眼:“够高的。” 杨长帆依然摆手:“商人之间虽不尚义气,却有信义,背信弃义,无路可走。” “公子言之有理。”男子抚须稍作思量,很快想出策略,“黄货郎不让公子擅卖?” “不让。” “那送就是了!” “……” 男子轻笑:“咱们交个朋友,我送你一幅字,你送我几只铃,这总说得过去了吧?” “凭什么啊!”翘儿在一旁道,“书呆子恬不知耻,快走快走!” “我可不呆。”男子不满道,“天下读书人都是呆子,也轮不到我。” “那你这般岁数,为何连一两银子都掏不起?” “这跟呆不呆没关系!” “有关系!”翘儿据理力争,“先生可是秀才?” 男子笑道:“夫人还在吃奶的时候,我就是秀才了。” 翘儿也笑了:“先生可是举人?” “举人我还用跑这么远以字来换铃?” “也就是说,我还在吃奶的时候,先生就在考举人了,至今未中?” 男子露出一副难为情的表情,而后转望杨长帆:“公子管管她。” 杨长帆大笑道:“她又没说错。” “不是说她不对,是她嘴太毒了,今后会出事。” “她也只是见先生三番五次前来,忍无可忍,才出言相击,望先生知难而退,换做别人,她自然不会说这种话。” “不然,有先例,就有后话。”男子掰开了给杨长帆解释,“夫人为何出此毒言,无非是我势小,公子势大,我一介塾师无德无能,得罪我也便罢了。可既开先例,他日公子鱼跃龙门,夫人怕是对着别人也敢如此说话,惹君子不惹小人,总有人会记恨,到时候吃亏的是公子。” “我哪那么多事啊!”翘儿实在听不下去了。 男子连忙指着翘儿道:“公子你看,夫人气焰愈盛。” 杨长帆哭笑不得,两口子的事儿,外人插嘴横竖都是亏,这人倒也来劲,当着我们两口子的面插嘴,要自己严格管教。 翘儿也急了,可再说更重的话就真坏了礼数,只好冲杨长帆道:“相公你看这人,是不是癫!” “好了。”杨长帆懒得再听他掰扯下去,只想赶紧打发了这人,摆手劝道,“翘儿你确实不该这么说先生。这样,我看看先生的字画,合适就留下,赠与先生一只状元铃。” 哪知男子摇头不允:“我要十只。” 杨长帆更加哭笑不得:“先生家里十个人要应考啊?” “不,我有二十个学生,他们要应考。” “那先生真是大公无私。” “不,我只是想看看这状元铃是否真的管用。” “怎么看?” “按往日成绩,相似者分为一组,二人一组,分十组,一人挂铃,一人不挂,待考季过后,自有分晓。” 杨长帆闻言双目一瞪。 哎呦!科学试验的思维啊!妄人误打误撞还真有意思。 “先生关心这个做什么?” “好奇。”男子点点头,“我不信功名跟这么一个小小风铃有关,可我又说服不了别人,别人也说服不了我,只好寻求此法。” 杨长帆听得有意思,继而问道:“那先生是来拆我台的?” “公子多想了,考季之后结果才会出来,不影响公子销路。” 杨长帆挠头道:“那你图什么?” “图财。” “??” “何财之有?” “我不告诉你。” “什么人啊!!”翘儿已经要疯了,振臂呼喊,“凤海,对付他还是要你来!” 079 毫无气骨 凤海正游走督工,转头望来,见少爷已经回来,大喜过望奔来:“我就说少爷没事!” “你先把这人撵走!”翘儿指着男子道。 凤海当即撸起袖管:“得罪了徐先生!” “别动粗!”男子警告道,“我跟你家老爷称兄道弟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玩泥呢!” “是是是,您是秀才,十多年的老秀才,我不动您,我请您。”凤海咧嘴笑道,“请吧徐先生!” “杨府厉害,下人都如此跋扈!”男子摇头哼笑一声,望向杨长帆,“我今天走了,以后可就再也不来了,任公子到时如何求我。” 杨长帆揉着下巴舔着嘴唇,最终还是问道:“先生,我事情多,咱们别卖关子,有一说一,我再听你一句。” 男子这便笑了:“某虽不堪,可保公子一年的财路。” “我说了,别卖关子。” “公子赠我十只风铃,我可以拆台,也可以捧场。就像公子赠令弟风铃一样,既可兴浪,亦可覆舟。” 杨长帆深想一步,遂觉出此人的无耻。 首先他看破了自己的商业炒作和虚假广告伎俩,当然这也没什么,很多人都可以看出来,他无耻主要是无耻在深受启发,准备将这样的虚假广告发扬光大。 有铃无铃,两两分组比较,结果可以是铃有效,或者没有效,但这个结果不一定是公正客观的,因为掌握分组的权力在这个男人手中。 但这个男人真的太狂了,大家凭什么相信你的结果。 杨长帆疑惑之间,凤海凑过来低声道:“这人虽然十几年没中举,但在绍兴还是有个名号的,老爷也提过……撵不撵,公子定。” 杨长帆没想到,这个癫人对绍兴的舆论影响竟还真有些主导力。 但杨长帆依然不太在乎,风铃不过是热手生意而已,他没指望能长做下去,不过对于这个男人的无耻,他倒是有几分兴趣,理念很先进,跟自己一样对于海妃完全没有敬重之意。 “取十只铃给先生。”杨长帆终于转变态度,“这个朋友我交了。” “不看字么?”男子神色一扬,抬了抬手中的画卷。 “我不懂字画,待先生扬名后再品不迟。” 翘儿气得直跺脚,但相公有令她不得不从,只好去取铃。 男子也不急,将字画双手捧给杨长帆:“咱们运气好,这幅字这辈子就能价值千金,运气不好,就只能将富贵留给子孙了。” 杨长帆呵呵一笑:“先生既自负,为何将成就归于运势?” “在我看来,运势不在于你做什么,而是在于你何时做。”男子交过字画,望着忙碌的人们负手而立,“杨公子早一个月做铃,考季未至,恐无销路,晚一个月,考季又完结了,所以说杨公子就是有运势,刚好做对了时候。可我听说杨公子要种海,这运势就不对了。” “怎么说?” “如今倭寇势大,潮汐不定,这种时候种海,恐难有收。” “那是先生还不知我要种什么。” “眼下的情况,种什么不重要,最好什么都不要种。” “那在下就专心做铃了?” 男子郑重点头:“对,专心做,商策得当,保你一年之内,富甲绍兴。” 专心要做的事不被看好,随心插柳反倒成荫,这种感觉又痛又痒。 杨长帆也不在乎他的评价,只笑道:“不管先生对错与否,海我是真的不打算种了,我已有与风铃相比利润更甚,销路更久的计划。” “公子得遇贵人了?” “你怎知道?” “几品贵人?” “……” “严党的吧?”男子又小声追问。 杨长帆这会儿真觉得他神了:“先生定是听说我在绍兴府的遭遇。” 男子摆摆手:“罢了罢了,大家都不信我,再多一个也无妨。我来这里也只是手头紧张,赚些银两罢了。” “你要多少?”杨长帆知道,他肯定是问虚假广告的劳务费。 “给多少要多少。” “那事成再给。” “最近手头真的紧。” “二两可好?”杨长帆成心开了一个极低的价码。 “多谢杨公子!这个月能过了!” 杨长帆彻底服了,您闹这么半天就为了二两银子?这就是一个高级要饭的啊! 杨长帆随手取出碎银豆子塞给男子:“先生莫失信。” “怎能!”男子毫无气节地乐呵呵接过银子,不忘后续宣传,“我与你父亲是故交,公子今后有什么难处,大可来找我。” “先生怎么称呼。” “某姓徐,字文长,进了山阴提我名号,自然有人指路。” “徐文长啊……徐文长……”杨长帆默默嘟囔一番,好俗的名字啊。 很快,男子取了风铃,拿了银子,得兴而去。 “你还真理他。”翘儿看着这货兴高采烈的样子微露嗔容,“就欠撵!” “嗨!”凤海在旁劝道,“到底跟老爷有些交情,就当个讨饭的好了,不伤和气。” “咱这边老秀才都这德性啊?”杨长帆望着一路小跑的徐文长问道。 “不不不,他是脑子出问题了才这样。” “怎么出问题?” “我也是听老爷说的。”凤海回忆起来,“这徐渭年少时可了不得,六岁会读书,九岁会作文,十岁名动绍兴府!少年得志,我越中十子之一!” “比我弟弟还厉害?” “斗胆实言,当年名气比二少爷要大得太多了。” “那越中十子什么概念?” “这可都是咱绍兴的大人物!除了徐渭以外皆已中举,出一两个状元都不稀奇!” “理解了……跟这帮妖孽齐名,考了十几年还未中举,是要闹病了。” “可不是,自从他得越中十子之名后,接下来就没好事。”凤海比划起来,“别说举人,他考秀才都考了十年!又是庶出,家里养不动他,就此被撵出门,入赘别人家!接着考,没等中举,他夫人先过世了,他也吃了十几年白饭,名声早就没了,妻子死了,丈人家也不愿养他,他就又被轰出来了,只好以开私塾以塾师为生,一面教人一面考试,考到今年考了多少届咱也算说不清了。” “也难怪他……”翘儿听过之后动了恻隐之心,“明明是跟爹一辈的人,现在眼看就跟小郎一辈了……连个家都没有。” 如果一个人经历持续的低谷,早就认命了,怕就怕起点太高,一下子摔得七荤八素,这就要生病了。对这样一位病人,杨长帆也不抱什么希望,只求他下次没饭吃了换个地方讨要。 080 乱局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扫去这位神经病,杨长帆再次看了看忙碌的景象,十分中肯地拍了拍凤海:“辛苦了,风铃的事宜,就暂且交给你俩了,我明日起要闭关。” “哈?”凤海惊道,“少爷要……读书了?是不是去杭州府受了什么刺激?” “读个屁,我要写书。”杨长帆点头道,“往后十日,除非十万火急,否则不要打扰我。” 凤海一琢磨,自认机灵:“哎呀!少爷是赚够了钱!深藏功名了啊!” “还早。”杨长帆不禁抬头遥望东海,“我们,有个大计划。” 是的,杨长帆已经没心情种海了,他就要有世界上最重型的生意可以做了。 杭州,布政使司衙门,巡抚李天宠处理完一天的公务,眼看要关门下班,师爷捧着一纸热乎的上书递来,搞得他烦不胜烦。 “谁的?” “这个时辰,能是谁的……” “赵文华闹够了没有?”李天宠烦恼地捂着脑袋,“他还觉得不够乱么?就是有这样的人,朝局才会如此!” 师爷慌忙回身关门,同时说道:“大人息怒,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被赵文华抓住把柄。” 李天宠依然不过瘾,追骂道:“让他抓好了!我与张经合力平倭!狼兵一到便是倭寇覆灭之时!届时忠奸自显!你以为他一天到晚折腾是为了什么?平倭是小,分权是大!” 师爷关好门,捧着上书,搬着椅子,挪到李天宠身旁坐下:“依我看,大人可以分些小权与他。” “小权也不可。”李天宠点着桌子说道,“这号人,你当他拿权是为了打仗?无非是贪军饷罢了!现下局势已然如此,他再贪上几千上万两,我东南军士还怎么过活?这事听我的,此次倭乱一平,赵文华自当缩首而去!” “那这上书,还是要看的吧?” 李天宠摆手道:“你看,讲给我听,我不愿看他废话。” “是。”师爷缓缓打开上书,一目十行浏览起来,“言辞得当,字迹工整,依旧是胡宗宪写的。” “不过是投机取巧的小吏。”李天宠眯着眼道,“内容是什么?” “封官。”师爷上下点着头粗粗看着,“说沥海有个能人,封个祭酒,常年祭海,其它都是废话,评价此人传军报有功,德才兼备云云。” “祭酒是正官啊……”李天宠皱眉道,“此人可有功名?” “没提。” “那就是没有。” “等等……”师爷又顿了一顿,“杨长帆,我想起来了,是签押公文的时候,绍兴府有报,此人捐会稽县学,赏了个员外之名。” “又是个投机取巧的!”李天宠愤然骂道,“我跟你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赵文华不来还好,他一来,什么货郎鼠辈都冒出来了!祭酒可是正官,有俸禄的,还容他乱封了?好歹要是个秀才贡生,他提了也便罢了,什么都不是,他也有脸?” 话罢,李天宠佛袖骂道:“驳了!岂能纵他?” “大人……再考虑考虑吧。” “……” 师爷见李天宠没有直接否定,这才慢条斯理道:“封贾人祭酒,的确是破例,但现下情况特殊,赵文华多次上书,咱们都驳了,外加昨晚之事,只怕他狗急跳墙,真不问是非,往内阁参咱们一本。” 李天宠摇头道:“他傻,首辅可不傻,如今军务紧急,临阵换将的事做不出来。” “大人,赵文华为人卑鄙,军务的事,他自然知道参了也没用,可眼下封这个祭酒,可不是军务啊……” “怎么说?” “皇上好什么,天下皆知,大人不妨想想,这上书给驳了,赵文华会参什么上去?” “……”李天宠微微一想,随后便是一股冷汗,“不信道,轻祭祀……” “不错。”师爷点头道,“赵文华必摩拳擦掌,添油加醋,论述在浙江祭海,咱们完全不支持,咱们如何不信道法,如何轻视妈祖神仙云云。当然,皇上不可能因为这个就治罪,但皇上的心胸大人也知道,但凡被记仇……” “早晚要处理……” “不错!”师爷继而劝道,“因此,咱们军务的权不放就不放了,祭海的事,至少脸面上要十二分的支持,这是支持皇上!” “有理有理。” “再者,祈海祭酒不过是个小吏,无关大局。为今赵文华气焰正盛,是该缓和缓和,略施小恩小惠,顾全大局。” “只是……此人身无功名,破格提拔……这事要往上面报的。” “怕什么,这是赵文华的上书!上面谁会驳?” “皇上对于这种情况,也会不悦。” “大人不知皇上封了多少方士官爵么?此人以祭海之名,同是方士之属,代我朝祭海平倭,皇上不会如何。况且这官也太小,这上书皇上连见都见不到。” “听君一言,此事倒是无关痛痒。” “关键可以缓和局面。” “那就准了!” “大人稍候,待我看完。”师爷说着又翻开最后一页,上下一扫,瞬间头大。 “又怎么了?” 师爷皱眉道:“赵文华提议,在沥海设工坊。” “做什么?” “制铳。” “驳了!” “驳了。” “等等!”这次不是师爷,是李天宠自己推翻了自己,“有那么点意思啊……” “什么意思?” “你看,现下的铳,多数是南京军器局运来的,咱们只能报,只能等,给多少用多少。” “明白了……倘若浙江设军器坊……” “那就方便多了。”李天宠托腮道,“这类事,我和张总督,是万万不敢上书的。” “不错,浙江本就配有重军,再设军器坊,必被认为有异心。” “但赵文华上书,就不同了。” “可赵文华为什么要上书?” “哼,他出身工部,最清楚里面的油水,准是来我浙江刮不到兵饷,寻思着换条路子。” “那准了?” “军器重务,要慎重。”李天宠抿着嘴。这件事,他确实也喜欢,但他不敢就这么吃下去,“这样,封祭酒的事,准了,设军器坊的事,让他再做上书,做详细论述,不过不是上书给我。” “给张总督?” 李天宠点头。 二人相视而笑。 在这乱局中,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在利用别人,其实每个人也都是被别人利用的,而谁赢谁输,看的从不是获益多少,而是谁能活到最后。 081 公差 沥海杨府,杨长帆霸占了父亲的闻海斋,整日沉浸其中,除了方便,几乎不出书房门。杨寿全开始还以为大儿子开窍了,可偶尔去看,才发现架子上的书一本未碰,杨长帆只顾埋头于书桌前,左手炭条右手界尺,手上脸上沾得满是黑炭也不在意。 往常来说,杨寿全肯定会骂他又乱搞什么奇技淫巧,匠人的事你掺乎什么。 可现在,杨寿全只是悄悄进书房,拿起自己需要的书,又静悄悄离去。 没什么比事实更有说服力,没什么比发财升官更有底气,总之杨寿全是再没心思跟儿子讲道理了。 沈悯芮呆在家里也没事,每日午、酉二时,便会为杨长帆送来饭菜茶水,或是炭条纸张,然后随便找本书翻翻,天黑再出去。虽然现在她每天可以见到三个人,但其实跟独居的日子也相差无几,唯一的幸事就是杨寿全的藏书较杂,比戚继光扔来的史书兵书要有趣太多了。 杨长帆也不管她,这位姑奶奶能踏实坐着比什么都强。 至于杨长帆自己,身为机械工程硕士,深为自己的制图功底着急,没有AutoCad的世界简直如地狱一般,更可怕的是他几乎没有工具可以选择,炭条和界尺就是一切。 《机械制图》中的所有要点和技巧根本无法考虑,把需要的东西画出来成为唯一的真理,只是杨长帆没法标注垂直度、直线度、同轴度等等这些可怕的参数,一切只能用图形直观表达。 杨长帆称之为随缘绘图法,也许今后还会有随缘制造法。 这样的日子过了七八天,杨长帆吃睡都在书斋里,虽然身体已经被炭条搞得如野人一般,但随缘制图的技艺却日渐精湛,各类原始枪炮的图纸已出产三四十张,当然大多数都成为了练习用的废品,他真正满意的只有三张,但这也够用一阵子了。 眼见三月,杨长帆还未出山,县衙的文书先来了 因是正式公文,沈悯芮只好打破寂静,跟杨长帆说了七八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喂。” 杨长帆蹲在椅子上咬着炭条,盯着脏兮兮的图纸,恍若未闻。 沈悯芮不得不走到杨长帆面前:“喂。” “该吃饭了么?放这里吧。”杨长帆头也不抬。 “县里公差找你。” “不是说了,我不在。” “好吧,这祭酒你不当就是了。”沈悯芮转身便走。 过了几秒钟,杨长帆才反应过来:“任命来了?” “反正你不在就是了。”沈悯芮出了书房便要关门。 “别别!这点时间还是有的!”杨长帆赶紧从椅子上蹿下来,一面擦手一面往外走。 来到院中,才见父母已将公差迎进厅堂。 公差听到声音,转头望去,看见了门口一个大号的黑猩猩,险些没接住赏钱。 “长帆!来来!”杨寿全已经见怪不怪,起身招呼杨长帆过来。 杨长帆笑呵呵走上前去作揖:“久等久等。” 公差眨了几下眼睛:“当真是杨公子?” 沈悯芮看不下去,已不知从哪里找了块破布递上来。 杨长帆拿过布条在脸上一通乱擦,这才露出憨厚的面容。 杨寿全在旁解释道:“犬子刚刚在柴房忙活,见谅。” “人对了就好。”公差这才起身,先拿起一个袋子递给杨长帆,“现封杨公子为会稽县祈海祭酒,从七品文职。” “谢大人!”杨长帆接过袋子,不知道后面什么流程。 “没关系,杨祭酒自可拆开。”公差摆手笑道,“下官先恭喜了!” “多谢。”杨长帆打开袋子,揪出了一块木质牙牌,正反两面,正面刻着杨长帆三个大字,背面是官职名称,这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了。 “还有么?”杨长帆问道,“该有公文的吧?” 公差尴尬道:“没了,知县让我口述……” “请。” “咳……”公差咽了口吐沫,“祈海事宜,心诚则灵,无关差役多少、开支多寡,月俸请照例来县衙领取。” 没等杨长帆说话,杨寿全先急了。 徐知县也太不会办事了,好歹要给个差役名额的,那么多银两都砸出去了,怎么能是这个结果?杨寿全好歹也是沥海一霸,他不答应。 “徐知县亲口说的?”杨寿全问道。 “徐知县已经高升了。”差役挠头。 “这么快?还未摆宴送行!” “布政使司急着催。” “新知县已然上任?” “哎呦,杨老爷啊。”公差闻言面容苦涩,“这哪是知县,是阎王啊!” “请坐,细细道来。”杨寿全敏感地招待公差坐下。 公差落座喝了口茶,这才说道:“徐知县临走前,已交代县丞,杨祭酒捐学功大,后面的事务必办好。可奈何还未及筹办,阎王爷便来了,这七八天哪里是人过的日子,简直是阴曹地府!在下实话实说,若不是布政使司直接来的公文,杨祭酒怕是员外都要当不上了。” 杨寿全惊望儿子一眼,半个月前那可怕的预言好像要出现了。 公差一旦开始抱怨,就收不住了:“新任知县说是要废除陋习,咱们也不知道什么是陋习,该怎么过活还怎么过活。可不怕别的,就怕阎王爷勤快,事事亲督,每日还四处走访百姓,七八天来,县衙已有十几位吃了棒子,我这信拖一天再送,怕是我也要挨打了。” “怎能如此?”杨寿全当即起火上头,“都是吏员怎能说打就打?” “是啊,我们开始也以为知县就是喊喊口号罢了,谁知来真的?”公差说着摸了摸口袋,“先不说别的,倘若杨老爷告知知县我收了赏钱,回去没收不说,还要加上一顿棍棒伺候。” “放心,杨某绝无多言。” 公差红着眼睛言谢:“是了,就是信得过杨老爷,在下才敢收。不瞒杨老爷,没您这赏钱,家里都没法开荤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杨寿全皱眉思索道,“这样,我去召集乡里长辈,一道去县里,与知县好好分辨分辨。” “杨老爷的好意咱们心领了。”公差扼腕砸腿,“可知县若是能肯听道理,咱们就不至于这样了。” 杨长帆深知其中利害,亲爹你可千万别当出头鸟:“是啊,随他去吧,让他自己知难而退。” “杨祭酒说得对!”公差点头道,“我私下说……县丞大人已经安排好了,打明天起,咱们通通告假,看他一个人怎么料理。” “此法甚妙!”杨寿全赞许道,“须知差人做事,必当给人以利。” “呵呵……”杨长帆在旁苦笑,你们太小看他了。 “对了!”公差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从囊中翻出一纸书信,“这是知县写给杨老爷的。” “哦?”杨长帆指着自己,“我?” 082 开刀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对。【ㄨ】”公差展示给杨寿全看,生怕他看不到上面“杨寿全”三个字。 待杨寿全接过信件,公差也便起身告辞,几人假意客套一番,这才送走了公差。 杨寿全不及多想,撕开封口。 信很短,字很正,说的话也很简单。 杨寿全的反应也很简单,将信件攒成团愤怒地掷出:“那膜个邪逼!!” 即便是跟杨长帆闹得最凶的时候,这位举人也没有过如此的措辞。 杨长帆不禁好奇,捡起地上的纸团,粗粗一扫,瞬间理解了杨寿全。 海瑞的大意如下:久闻杨举人才高德厚,希望你能依照朝廷律法,把非法占据的土地退给大家。因为你在沥海最有名望,所以希望你带个好头,并劝人效仿,谢谢。 杨寿全脑袋上的帽子是举人,但实际上是个地主。举人是脸面,田产是命。要地主的地,就是要地主的命。 杨寿全这还不过瘾,追骂道:“嫩娘隔壁!要拿老子开刀!” 吴凌珑连连上前劝解:“多大的事,坐下来说。” “多大的事!”杨寿全指着杨长帆手中的纸团骂道,“要收咱家的地!他怎么不去收当朝首辅呢?怎么不去收皇田呢!!” 沈悯芮之前一直没作声,这会儿觉得有趣,凑到杨长帆身旁:“让我看看?” “随便看,毫无文采。【ㄨ】” 沈悯芮略微扫过,直直摇头:“这人脑子有问题,行不通的。” “悯芮说的对么,根本行不通!”杨寿全紧跟着附和道,“不管他!看县衙的人都歇工,他还怎么当知县!” “好了好了,不管不管,你也别生气了。”吴凌珑揉着丈夫的胸口,“知县管不到这里的,放心吧。” “爹。”沈悯芮在旁劝道,“您别被这事扰了心情,眼下长帆可刚刚封了祭酒。” 杨寿全神色一转,这才想起儿子正式封官了。多少年来,偌大的绍兴府也没破过这种例,拿自己的功名来看,顶天也就是个从七品的待遇罢了,儿子得来全不费工夫,实在是解了一块心头大疾。 杨寿全转怒为笑:“还是悯芮会说话。” 他随即大方宣布:“凌珑,送柬出去,明日摆宴,双喜临门!” “双喜?”吴凌珑问道。 “悯芮嫁进来不是大喜?” “对对。【ㄨ】”吴凌珑赶紧敲了下脑袋。 杨长帆最怕这个,赶紧上前劝道:“再拖两日,等长贵拿下案首一起庆贺不迟。” 吴凌珑在旁应和:“对对,五试刚刚结束,要不了多久就出成绩了。” “也好。” 正说着,外面马蹄声响起,这在沥海可是难得的音效。 隔着门,一男声高喊:“长帆贤弟可在?” “哎呀!”杨长帆神色一震,这可比公差封官要开心多了。谁都不顾,奔过去拉开大门,“可是将军?” 大门打开,戚继光身着便服,挎下骏马,相当潇洒。 “这是着火了?”戚继光惊讶下马,打量着浑身炭黑的杨长帆。 杨长帆也不管那么多,拉着他往里走:“成图已出,请将军一阅。” 戚继光也不管杨长帆的仪容,当即迈进杨家。 一进门,戚继光先是跟沈悯芮四目相对,而后咽了口吐沫避开目光,冲杨家父母行礼过后,也不多说,直接跟着杨长帆进了书房。 “这又什么人?”杨寿全感觉自己被无视了,刚刚被知县不打招呼逼着交田产,怎么现在随便来了个骑马的就这么不打招呼闯进自己家了? 当然,如果戚继光穿着戎装亮出腰牌,杨寿全也就不敢有怨言了。 沈悯芮更是被无视的那个,自己被扔这鬼地方这么久,连个信也没有,来了就进屋倒腾那几个破铳。还是当年扬州的老板说的对,找男人不要看什么财富,找个疼自己的就对了。 “悯芮见过?”吴凌珑看出沈悯芮满腹牢骚。 “见过。”沈悯芮咬唇道,“不过是个废物将军。” “又是兵?”杨寿全一拍脑袋,儿子这辈子是跟当兵的干上了。 书房中,戚继光与杨长帆可管不了那么多,一切以务实为前提。 戚继光握着图纸左看右看,上下比划。 “贤弟真不是匠户出身?”戚继光专注之余不忘叹道,“便是军器局的图,也没这般工整。” 杨长帆望着满地的废图道:“将军看到的图,是踩着十几张图的尸体上来的。” “这年头,谁不是啊。”戚继光放下一张,又拿起一张,刚看到轮廓便惊呼起来,“这铳……按照标示……长九尺?” 九尺就是三米,戚继光还无法接受这么大的炮。 “不仅九尺,且重千斤!” “这……”戚继光看着图,虽然喜欢,但有些浮想联翩了,“现下的状况……” “我知道,这个图只是由性而发罢了。”杨长帆解释道,“此铳长于攻坚,拙于野战,射程可达弗朗机四五倍有余,海战和攻城才会用到。” “此铳若真制成,定要取名为无敌大将军!”戚继光感叹道,“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果然是当兵的,取名太不讲究了。 二人酣谈片刻,戚继光也彻底见识到了杨长帆的奇技淫巧,之前口说无凭,现在一切落实到图纸上,再也没了怀疑的空间,他本人对于铳也有所研究,深知此法可行。 杨长帆这次最终出了三张图纸,分别是小中大三类火器。 小型的便是改良版的鸟铳,参考的是西洋燧石火枪,与传统鸟铳相比,威力射程没有提高,只是简便轻易了许多,从点火改成了扳机,从火柴变成了打火机。 中型的是便携版的弗朗机,为传统弗朗机装配了轮车,可用骡马拉,亦可人力推,简便灵活,同时加入防后坐力固定等小设计。 大型的便是戚继光口中的无敌大将军了,这门炮无论是口径还是长度都碾压了弗朗机,进入了加农炮的行列,陆上可炸城,海上可轰船,这几乎是杨长帆现在有自信搞出来的最终兵器,给他几门无敌大将军,紫禁城亦可夷为平地。 戚继光这边,小心翼翼地收起图纸:“贤弟可信得过我?” 083 换月 杨长帆没得选,当然信得过:“若天下唯有一人可信,便是将军了。” “你这嘴啊!”戚继光叹然道,“我回程后请命去南京,让信得过的匠人对这几张图评点一二,若匠人点头,大事可成。” “将军务必找信得过的人看。” “定然不会让小人剽去。”戚继光沉吸了一口气,“这件事已经上书到张总督那里了,暂时还未有答复,但你放心,此事必然可成,不过是早晚罢了。” 杨长帆兴奋道:“既然这么说,我现下就该筹措工坊了。” 戚继光也颇为兴奋,“我此番便服出行,便是找庞取义授意此事的。” “那咱们这就走?” “走!” 二人雄心壮志,这便要杀将出去。可刚一开门,正撞见端着茶具的沈悯芮,亢奋的火焰瞬间被熄灭了。 沈悯芮看着二人的样子轻嘲道:“这就要走了?” “咳……”戚继光探头望去,杨长帆家人不在,这才小声道,“悯儿……” “别叫我悯儿,只有长帆能叫。” 杨长帆头大万分,嫂夫人你生气归生气,不要拉我下水啊! “那我不叫了。”戚继光叹了口气,“木已成舟,暂且如此。” “哼。”沈悯芮闻言冷笑一声,把茶具塞给杨长帆后,突然点了下肚子,“那他怎么办?” 戚继光与杨长帆同时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二人看了看沈悯芮毫无征兆的小腹,又互相看了看。 “当真?”二人同时惊道。 沈悯芮看着二人,终是惨然一笑:“假的。” “呼!”二人同时捂着胸口松了口气。 “别得意。”沈悯芮可没打算让他们这么混过去,“限你四月之前,跟王氏说清,接我入门。” “呼!”二人又是一个提神儿。 这可比制造无敌大将军要难太多了。 “悯儿,再略微宽限些时日……” “不。”沈悯芮坚决摇头,“一次次这样,就是因为我宽限得太多了,我就是要告诉你,这招偏偏就是王氏指点我的,男人若是拖拉,便下死期。” 戚继光愁上眉头,夫人啊,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如若四月初一,你未来接我过门。”沈悯芮咬牙冷言道,“那我就自己过去。” “万万不可!”杨长帆与戚继光同时阻拦。 “一死而已。”沈悯芮凄笑道,“死也死在你夫人手中。放心,我黄泉路上等着你。” “哎呀!” 沈悯芮话罢,又从杨长帆手中抢过了茶具,转身而去,不给人任何商量的余地。 两个男人对视,感觉到了一种死亡的恐惧,那是猴子第一次…… 明明前一秒还在聊家国大事,后一秒就这样了。 二人互相搀扶着出了府邸,牵着马朝村北走去,神情中有一种中年危机的味道。 别说一个月,一年也没用的,戚继光每年都会找到夫人最高兴的时候,旁敲侧击聊一下添人口的事情,之后每次都是刀光剑影。 将门虎女,容不得第二个女人跟她分享男人。 “将军加油……”杨长帆一路走一路劝慰。 “唉……”戚继光一声长叹,“贤弟接她回家顺利么?” “还行。” “夫人没闹?” “闹了一炷香的时间。” “……”戚继光看着杨长帆,那是愤恨的目光,那是嫉妒的情绪,噎了半天憋出一句,“弟妹贤惠啊……” “过奖……”杨长帆知道这件事怎么聊都是死胡同,赶紧扯开话题,“我在沥海小舍已设工坊,将军先去看看?” “请。” 沥海所真正的霸主,从不是个省油的主儿。 二月二十八了,还有一天就是三月了。 要发饷了。 她独自来到所衙,没有去找庞取义,而是直奔副千户的签押房。 副千户开门见是庞夫人,连忙指着对面道:“千户在……” “找你,找你。”庞夫人一乐,挤进签押房,回身关了门。 副千户胯下一紧,太突然了吧? “那个什么,你再帮个忙呗!”庞夫人关好门后挑眉道,“再去点点杨长帆。” “……”副千户先是松了口气,而后又觉得有些遗憾,胯下也正常起来,“庞夫人,先前刚刚点过……银两已经……” “那是二月,现在不是三月了么?”庞夫人露出你懂的表情。 副千户瞪眼道:“咱们不是按天算的么?还未到一个月啊。” “按月算,按月算,二月归二月,三月归三月。” “这……”副千户都有些想骂人了,“庞夫人,杨公子这也是小本生意,里里外外几十两了……” “你还真信他?”庞夫人不屑道,“我都打听了,他做的这东西绍兴大卖,别说几十两,几百两咱们都拿的出来。” “那是人家的事……” “这是所里的地方。” “这事……千户……” “别理他,他什么人你不知道?假仗义。”庞夫人笑着拍了拍副千户,“这样,你过去提点一下,我就在这里等着。” “……”副千户面色僵硬,人做到这份上,就过头了吧。 上次收了钱才十几天,现在因为要到三月了,就又要多收一个月的? 副千户实在是个要脸的人,没法开口了。 但面对沥海的主宰者,他又不能抗拒。 “哎呀!”副千户突然一拍脑袋,“对了!差点忘了有重要军务!” 话未说完,他便夺门而出,一路小跑,连办公室都不要了。 庞夫人反应不及,只得含恨跺脚:“这帮男人,都婆婆妈妈的。” 罢了,反正也都知道怎么回事。 她这便出了房间,四处溜达,随手抓了两位兵士:“走,跟我收租去。” 兵士虽然不情愿,也只得同往。 滩边小舍,戚继光已与杨长帆坐下喝茶。 翘儿在一旁一面倒茶,一面偷瞄戚继光,总是忍不住偷笑。 “弟妹这是……”戚继光被笑毛了。 翘儿连连摇头,倒好茶便掩面逃遁。 “我脸上有什么不对么?”戚继光问杨长帆。 “没有,内人见到俊美男子都会忍不住笑。” “呵呵,谈不上吧。” “喝茶。” “喝茶。” 放下茶杯,戚继光抬头四望:“别说,虽只是小作坊,你管得还真是井井有条。我大概看清了,十几人一组,有人专门督工,有人做,有人运,有人记,颇有些军队的作风。” “那是将军手下的军队,这边的军队可就……”杨长帆无奈摇头。 又是一个尴尬的话题。 “喝茶。” “喝茶。” 再次放下茶杯,戚继光说出了他的疑虑:“容我直说,这里不适合做工坊。” “何由?” “离海太近。” “……”杨长帆不得不点头,“是啊。” “军器重地,通常设于内地,只怕被贼寇夺去。” “将军说的是。” “贤弟有没有想过去杭州?” 杨长帆挠了挠头,他是不愿意去大地方的,大地方大人物多,总是很麻烦,小地方更自在一些:“我毕竟还只是个祭酒,这也是赵大人的吩咐。” “嗯……”戚继光抿嘴道,“喝茶。” “喝茶。” 放下茶杯,沥海主宰者的声音不期而至。 084 膨胀了 “侄儿!侄儿!”庞夫人老远挥着手走来,身后竟还跟着两位兵士。 戚继光眉头一皱:“这女人谁?凭什么带着兵?” 最基础的军纪都没了。 “千户夫人。”杨长帆小声道,“我这就去呵斥她!” “不急。”戚继光阻拦道,“我此番前来,不宜声张,暗中去拜访庞取义就好,莫让他人知晓。” 杨长帆点头过后,起身相迎。 “庞夫人。” “哎呦!”庞夫人边走边笑骂道,“几天不见,就这么不亲啦?不叫婶婶啦?” 杨长帆望着她身后两位兵士道:“庞夫人带着兵来的,不宜用亲眷之称。” “哪那么多讲究。”庞夫人转眼走到杨长帆面前,眉色一扬,“侄儿你看,转眼就三月了。” “是啊。” “三月了哦?” “天气暖了。” 庞夫人不得不进一步提点道:“之前是二月,明日起就是三月了。” 杨长帆也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再之后……就是四月吧?” “咳……”庞夫人不得不直言,“三月的饷钱,还未缴吧?” “噗……”戚继光喝茶半道给噎到了。 饷钱?这跟杨长帆有关系么?杨长帆是皇帝么? 杨长帆这边也皱眉道:“我先前缴过一个月的,刚刚过了十天吧?” “那是二月,明儿就是三月啦。”庞夫人笑着拍了一下杨长帆。 杨长帆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眼呛茶的戚继光。 戚继光点了点头。 瞬间,杨长帆有了勇气与力量。 这就是有靠山的感觉么。 这就是狗腿子的威风么。 杨长帆面露微笑,像是看已到手的猎物一般看着庞夫人:“我忍你很久了。” 庞夫人瞪眼大惊,不相信这话是杨长帆说的,他之前在自己面前可都是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的。后面两位兵士面面相觑,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一次,杨长帆横眉怒目,义正言辞:“我忍你很久了!” 这次谁都听见了,都很清楚。 连周围做工的人都慌了,翘儿更是愣在原地。 膨胀了!我家相公膨胀了! “你疯了吧?”庞夫人在沥海这么久,还没见识过这种态度。 “是你疯了吧?”杨长帆毫无顾忌地骂道,“军是朝廷的军,还是我杨长帆的军?” “废话!” “那朝廷的军,让我杨长帆出饷养,是什么意思?你要谋反?” “……”庞夫人惊讶捂嘴。 沥海的主宰者,不是白当的。 被人这么指着鼻子羞辱,今后还威风何在? “杨!长!帆!!!”庞夫人愤怒甩手,瞬间化为泼妇姿态,“你活腻味了??” “我就是要问清楚,军饷,该谁出。”杨长帆说着望向后面两位兵士,“军饷,该谁收!” 庞夫人完全无法理解杨长帆为什么会这样,但她决定给杨长帆一次机会:“杨长帆,最后一次,你可想清楚了,你在这里的营生是拜谁所赐。” “当然是拜你所赐!”杨长帆吼道,“我给你银两还少了?只是你贪得无厌,一介女流,以军饷之名刮我钱财!我只问你,刮走的银两可有一分入库,可有一分送到兵士们手中??” 杨长帆迈过了最后的红线。 “好!有你的!等你爹来接你的时候可不要哭!!”庞夫人扯着嗓子喷着吐沫,怒喝一声,“给我拿下!!” 两位兵士这便要上前拿人,虽然杨长帆有些名号,但将庞夫人惹到这个程度,没人能救他了。 只见杨长帆挥臂一抽,一枚崭新的牙牌亮在手中:“我看谁敢!” 二位兵士止步,这才看清,这人竟还藏了个祭酒之职的名号。 他们自然不会听过“祈海祭酒”这种扯淡的官职,但听过国子祭酒,那可是了不得的大儒。 杨长帆也不管许多,信口义愤填膺:“朝廷命官!是你一介女流说拿就拿的?!” “我呸!!!”庞夫人一口吐沫星子喷薄而出,“假的!拿下!” 两名兵士却犹豫不决。 咱们当兵的,负不起责任啊。 “你们也是!”杨长帆顺手呵斥起兵士,“大名兵士,自当听从将军号令!对一介女流唯命是从!不怕军法处置?” 两个兵士有些慌了,开始后退。 “给我拿下!”庞夫人怒极,奋力推了二人一把。 杨长帆不假思索指着庞夫人鼻子:“又在逼人犯法了??待本祭酒上书巡抚李大人!将沥海之情说个透彻!谁都逃不过!” “巡抚的大名也是你说的???” 两个兵士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已经退出老远。 “你们??混账!”庞夫人怒骂一声,转而指向杨长帆,“告诉你!后面的事可不是饷钱那么简单了!” “你又要逼千户犯法不成?” “好!好!好!”庞夫人无话可说,只扫了一圈干活的诸位,“识相就快快散去,莫要等千户来了治罪!” 话罢,她拂袖而去。这里是沥海,她不信杨长帆能活过今天。 庞夫人愤怒地走了,余下众人可完全没了主意。 “杨公子……这怎么回事啊?” “也不必如此吧?” “要不……我们先避一避?” 不少人这便要搬着凳子撤退,树还没倒,猢狲就要散。 “都别走!谁走了今后永不录用!”杨长帆气定神闲,“诸位尽可放心,千户来了,必当恭恭敬敬给我认个错!” “呼!” 炸锅了,杨长帆疯了。 翘儿的相公膨胀得要炸了。 “回去做工!”杨长帆再令一声,这才坐回圆桌前。 做工的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还真有几个人当场搬着凳子溜了,不敢被牵连。但多数人没那么害怕,法不责众,大家一穷二白能怎么样么。 戚继光坐在桌前,似笑非笑:“贤弟骂得够狠的啊。” “受够这婆娘了,屡屡背信弃义,我做多大买卖都要被她吃干净了。”杨长帆喝了口气茶,“再者,哥哥也看到了,沥海现在的情况成何体统?” “这个女人是过分了。” “我相信,即便是嫂夫人那般忠烈,在军帐前,该避讳的还是会避讳的,嫂夫人到底知轻重,真贤惠。” “能不能不说她?” “抱歉……” “喝茶。” “喝茶。” “等一下庞取义来了,我就坐在这里,不要让我出面。” “明白。” 085 神话终结 沥海所衙,庞取义的午睡又泡汤了。 夫人突然冲进房间,往上一扑就是哭啊哭啊。 “我饱受欺凌,你还在此睡觉!”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自己的夫人被外人折辱!无动于衷!” “我没脸活了!不活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合二为一,凸显了事情的严重性。 “哎呀!说事么大红!”庞取义勉为其难地拉住夫人,“到底是怎么啦!谁还敢羞辱你?” “还能有谁!就是你那个混账侄儿!!” “杨长帆?”庞取义惊道,“他怎么你了?” “他骂我,当着所有人骂我!骂我是娼妇!骂我****!” “……”庞取义又不是傻子,这么聊当然不信,“能不能好好说。” “他骂咱们贪赃枉法!违背军规!”庞夫人擦着眼泪道,“他骂我们乱收钱,放松军纪。” “好好说,这样我听不懂。” “反正就这么回事!他就是骂我了!”庞夫人说着又扑在庞取义身上,“你可要为我做主啊!他骂的是我!可辱的是你啊!” “到底为什么骂?” “呜呜……”庞夫人擦着眼泪,这才不得不说道,“要收他用人的饷钱,他不肯,我还没说别的呢,他就劈头盖脸难听的话都骂过来了。” “不是说不要再讹他了么!”庞取义有些不忿,“他银两还少你的了?” “那是你不知道,他做那几个破铃铛卖了多少钱!” “多少也是他的么!” “他何德何能!不都是依仗咱们?” “哎呀……”庞取义为难道,“那你想怎样?撵他出去?” “抓起来,让他爹来赎!” “何苦呢。” “将军啊!他真的指着我的鼻子在骂了!”庞夫人抓着丈夫的衣服,声泪俱下,“如此下来,谁还拿你当将军?此仇不报,我还怎么见人?” “真是……” “这样,你不信我是吧?让他们说!”庞夫人立刻回身开门,拉来了等候在外的两位兵士,“你们说,杨长帆如何羞辱于我,如何羞辱将军!” 兵士咽了口吐沫,大概将杨长帆的措辞直言。 亲自听了这些话,饶是庞取义脾气再好,也有些激动了。 “真是他所言??”庞取义沉声问道。 “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兵士颤声道,“确是杨公子所言。” “嘭。” 庞取义拍案而起,“岂能容他妄议军事!为何不当场拿下?” 兵士委屈道:“他拿出牙牌,说自己是朝廷命官。” “笑话!大字不识!还什么命官!”庞取义********便向外走去,“跟我走。” 庞夫人心中一乐,杨长帆啊杨长帆,这次正牌将军来了,有种你就将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庞取义终究不能忍受夫人被这么羞辱,这是男人的面子问题。作为将军,没有面子,也就完蛋了。 滩边海舍,庞取义一行还离的老远,便有工人报信:“来了啊!来了啊杨公子!” 杨长帆与戚继光远远望去,确实看到来了一行气哄哄的身影。 “差不多就好了。”戚继光放下茶杯,“也不要闹得太大。” “明白,我不过是要一个踏实,今后不让他们再影响我做事。” “嗯。” 杨长帆老远起身相迎。 工人们都停下了手中做工,看着膨胀的杨长帆,想象着他会如何被撕碎。 翘儿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了,坐到桌前看戏,冲戚继光小声道:“大将军,你给我家相公撑腰?” “算是吧……” “嘿嘿,谢谢大将军,我们肯定照顾好她。” “嗯?” 翘儿又掩面笑着走开。 不多时,庞取义一行四人,已站在了杨长帆的面前。 庞取义不急着发作,只眯眼道:“对我有意见?” “对。” “拿下!!”庞夫人已经迫不及待。 庞取义抬手一拦,转而冲杨长帆道:“有什么意见,不妨当面说。” “那我说了?” “想好了再说。” 杨长帆嘴角一扬:“千户军纪严明,处事得当。” “这是意见?” “唯一没做好一件事。” “说。” “纵容夫人食兵饷。” 庞取义双目一瞪。 多数人已经捂住眼睛,不敢看后面发生的事。 庞取义立刻抬手,这便要发作,却见杨长帆突然回头,望向舍前一人。 那人淡然坐着,也微微抬头,冲着庞取义这边微微一笑。 庞取义心中刚刚升起的火焰,瞬间被浇灭,表情狰狞万分。 娘啊,您老怎么又来了……。还穿着便衣,一声不响坐在一旁。 怪不得……怪不得…… 这下真的遭天谴了。 庞夫人见丈夫莫名僵持,立刻在旁呼喝道:“千户都抬手了!还不快拿下!” “等等!!!”庞取义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 只见他慢慢放下手,而后走到杨长帆身前,双臂搭在他的双肩上,眼眶通红,不知是要哭还是要怒—— “侄儿说的是啊!!!” 不少工人没坐稳,从板凳上摔了下来,一片狼藉。 “你……你……”庞夫人更是呆滞当场。 “你闭嘴!”庞取义抬臂制止,“你跟这里闲逛什么?回去!” “呜哇……”庞夫人这便要委屈地哭出来。 “带她回去!”庞取义转身吩咐。 两个兵士上前要拉,庞夫人岂是这么容易被制服的?当即甩开二人便要殴打丈夫。 “别他娘的闹了!”庞千户血液中,潜藏的优良基因被瞬间激活。 “啪!!” 他反手就是一巴掌,扇在老婆脸上。 这是打老婆的基因,庞家失传已久。 到底是亲老婆,庞取义也没下重手,只是声音脆响,杀伤力却有限。 在此影响下,为数不多还坐在板凳上的人也吓到了地上。 “你……你……”庞夫人捂着脸,说不出整话。 “我打你怎地?”庞取义怒而斥道,“侄儿所说不错!我家教不严!你还逼我当着大家面用家法?” 我日那可太丢人了。 不过她还是注意到,庞取义的表情中有一丝复杂。 “还不快走!”庞取义再度催促。 “……”庞夫人捂着脸,万念俱灰。 沥海主宰者的神话,终于到了终结的一天。 “侄儿指点极是!我必当严查!”庞取义也不愿多留,当即问道,“还有别的意见么?” “将军明察秋毫。” “那我回去查了?” “请。” 庞取义远远冲戚继光点了个头。 戚继光也点了个头。 他这才松了口气,推了下夫人,小声道:“走吧……杨长帆惹不起了。” “……” 一行人雄赳赳前来,败兴而去。 这边全体工人则都摔在了滩上。 千户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莫非杨公子说的什么祭酒是真的? 报了个信封了个大官?连庞取义都退避三舍? 杨长帆目送走一行人,回身扫了眼做工的人:“记清楚了,谁临阵脱逃,永不录用。” 工人们心中一阵寒意袭过。 聪明的当即喊道:“谨遵杨大人嘱令!” 这下子不仅是庞夫人,这帮人也彻底老实了,这不是杀鸡儆猴,是杀虎儆鸡。 杨长帆重又坐回桌前:“多谢了……今后可以安心做事了。” 戚继光没有回话。 杨长帆抬头去看,戚继光依然远望着庞取义的背影。 那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由衷的钦佩,彻骨的嫉妒。 用巴掌制伏一个女人,庞取义做到了。 即便很相似,但庞取义与戚继光有一个本质的不同。 前者是纵容与娇惯。 后者,是真正的畏惧。 086 遭殃的富豪 戚继光此来沥海,目的肯定不是帮杨长帆出头,拿了图纸去验验质量才是关键。琐事谈罢他也便告辞上马,便衣出行一路低调,身揣工部侍郎赵文华的介绍信,下一站即是南京。 此番调来浙江都司任佥事,虽然官居三品,但实际上戚继光几乎一丝兵权也没有,一来上面本地老将颇多,作为初来乍到的山东人实在不方便统领浙江本地人,二来总督张经的兵权确握得很死,这是他一贯以来的作风。 不过戚继光也并不急,现在这种时候拿兵权,不一定就是好事。因此他谁也不招谁也不惹,谁的大腿也不抱,老老实实当个佥事,任务下来就找机会巡查,记录各卫所的地形、防卫,统计军士,火器等等,首先要对浙江防务有全方位的认识,真到需要他的时候,才能拿出来东西。 至于现在上赵文华的船,只因机缘实在难得。他深信火器是今后战事的关键,只因大明的兵没有鞑子猛,也没有倭人凶,没有蒙古人的骑射之术,也没有日本人没道理的刀法。让他们敢上阵杀敌的唯一方法,就是制敌于几里之外,利用武装优势提高战力与士气。 天降奇人,他遇到了杨长帆,天降大吏,他认识了赵文华。 正如李天宠所忧,设火器工坊于浙江,无论是总督、巡抚还是总兵,都不该提的,可工部侍郎赵文华提却没有任何问题,南北直隶军器局的火器制造成本虚高,运送路途遥远,早已无法满足全境的需要。 于公,就地制造武器效率高。于私,赵文华终于有了在浙江发财的突破口,有功领有事做有钱拿,还不必冒上阵败兵的险,这提议实在是正中下怀。 就好像在未来的现代世界,最滋润的从不是总参谋部,总政治部,而是总后勤部。 看着戚继光策马而去,杨长帆要做的就是等待了,对他来说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倭寇对嘉兴很感兴趣,对绍兴却一般般,这让他得以有充足的时间筹措将来。 他做这些事的想法也很简单,这年头地主商人是混不舒服的,前有庞夫人这样的恶狼,后有海瑞那样的猛虎,外面还有不讲道理的倭寇,实在是一丝安全感也没有,这根本不是盛世,这是乱世。 在乱世,就只有靠自己了。 杨长帆伸了个懒腰,心思通彻,眼前少了庞夫人捣乱,今后总算可以痛痛快快了。转过身来,几位熟练的工坊组长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杨公子,您当真受封了?” “什么杨公子!该叫杨大人!” 刚刚沥海土皇帝庞取义的态度,对工人们产生了不可言喻的影响。能让庞取义那样低头,实是不知道杨长帆厉害到了什么程度。看来送一趟信,真是送出飞黄腾达来了! “几位言重了,小小祭酒。” 几位工长面面相觑,一人问道:“是朝廷正品的官对吧?” 杨长帆拿出牙牌晃了一下:“应该是的。” 此人当先踏上一步,瞪眼道:“求杨大人收我为丁!” 其余几位也才反应过来,一齐上前躬身。 “这什么意思?现在这样不好么?” “我们几人刚刚商议过了。”工长振奋道,“今后只求跟着杨大人,大人点个头,今后我们便是杨家的人。” 杨长帆当即摇头:“此事不妥,诸位是所里的人,帮工还好,入我就杨府就不合适了。” “我们又不是当兵的,只求安身立命!” “嗯……”杨长帆托腮思量片刻,“这样,我回头找老丁、千户谈过再说,我也只是一个小小从七品。” “那先谢过杨大人了!”工长说着便要带头下跪。 “别,别!”杨长帆赶紧阻拦,“你长我几十岁,受不起!” 可他能拦住一个人,拦不住后面的。 七八位工长,一声不吭就下跪,齐刷刷跪了一地。 现代人的世界观,很难接受这个景象。 但杨长帆看到,他们的眼里并没有多么复杂的东西,仅仅是求生,求一口饱饭罢了。这口饭卫所没有给他们,国家没有给他们,他们坚信杨长帆可以给他们。 而昨天的杨长帆与今天的杨长帆,唯一的不同就是多了顶乌纱帽。 这顶乌纱帽,在他们眼中就是唯一的真理,唯一的生路。 “快快请起,再不起来我生气了。”杨长帆做出一副怒容,“工还没做完,在这里瞎跪什么?” 几人这才嬉笑起身,各自回去忙活。 “唉……”杨长帆松口了气,回到桌前自饮一杯凉茶。 这会儿翘儿已经拿着一壶热水过来,按住杨长帆手中的杯子:“热了再喝,想拉肚子啊?” “我就没生过病。”杨长帆嬉笑一番,望向做工的众人,“这帮人也太夸张了吧,听我当官就要上我的船。” “那有啥办法,晚了还没位置了。”翘儿往茶壶里添上热水,重又给杨长帆倒上,“别说你,就说县里的何货郎,家里都是十几二十个家丁。” “他凭什么?我记得按照规矩,爹最多也就能收5个吧?” “谁还管那些?”翘儿取笑道,“真按照那套规矩来,官府早就该把何货郎抓出去打了!” “哦……”杨长帆略想一番,突然就乐了,“你这么一说,那何永强要遭殃了。” “怎么说?” “嘿嘿……” 会稽县,有一处比县衙小不了多少的豪宅,厅中一人,比杨寿全气得更加厉害,旁边官府送信的差役也不敢抬头。 “什么卵人!敢动我?”何永强也不顾官府的人在场,就这么骂了句粗口。 何永强没杨寿全那么多地,他却有很多人,无论是生意上还是家庭里,忙里忙外二十多位奴仆,有黑道来的也有白道来的,确实远超了朝廷的规定。 从明太祖开始,管理国家的方法就很务实,深入到基层,就是两件事——人,地。 要管住人,要看好地。 人分民户、军户、匠户等,永世不得超生。 地分给每一户,有地就有赋役,有赋役就有国家。 虽然太祖的精力已经近乎于神了,但他究竟不是神。 而现在的皇帝,则全心全意致力于成为神这件事。 087 日海者联盟 人、地两件事,也就乱了,地渐渐成为杨寿全这类地主的,人渐渐逃户投奔何永强这类人。谁都知道这是大势所趋,连朝廷都没有办法,既然卫所的兵已经弱到没法打仗了,就只好募兵。对于地的情况,当朝首辅家都占着几十万亩,谁敢放屁? 真的有人敢放,而且放的特别响。 “遣散家丁,以充农务!”何永强指着信上的字展示给差役看,“海知县疯了么?他没田地没家丁么?” “还真有三位。”差役尴尬道,“可这在定员之内。” “好了!回报海知县,我做我的生意,他****的知县。”何永强哼了一声不忘补充道,“师爷总还在吧?让他提点一下我跟巡抚的关系。” “这……”差役更加尴尬,“师爷已经辞工了。” “县丞呢?让县丞说。” “何员外……”差役挠着头道,“都知道您跟咱们衙门向来交好,要是能劝住,早就劝住了。” “他知道李天宠是我舅舅??”何永强瞪着眼道。 “是。”差役也是火上浇油,想让海瑞早点滚蛋,“他原话是,就算是李天宠的儿子,身无官职,也不能如此蓄丁。” 何永强闻言先是怒,随后不久又静了。 真来了块硬骨头啊。 他沉了口气转而问道:“县衙的朋友们,日子也不好过吧?” “偷偷告诉何员外,我们明儿起歇工。”差役暗笑道,“何员外大可放心,没人会来勒令执行这些事,有本事海知县就自己来。” “那好,这样。”何永强当即指点到,“你告诉县丞,抓他几个短处,整理过后上书绍兴府,我这边自然会安排,让他卷铺盖滚蛋。” “……” “怎么?当官的短处总能揪出一二吧?” “何员外,还当真揪不到,从头皮到脚趾头,海知县一点能让人说的都没有,他一切的安排,也都是严格依照律令实行的。” “没收过礼?” “一粒米都没收过。” “没徇过私?” “他一个朋友都没有,家人徒步来会稽,连官家的车都不坐……” “还真有这样的人?!” “他不是人,是阎王。” “……”何永强抿了抿嘴,“麻烦了啊,这阎王也当真有胃口,上来就有胆子朝我动刀。” “不止何员外。” “哦?还有谁?”何永强稍微舒服了一些,自己至少是有战友的。 “沥海杨举人也遭殃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差役紧跟着说道,“之前我去沥海送牙牌,顺便传信给杨举人,他气得跟何员外一样。” “什么?” “杨举人气得也不轻。” “前面那句!” “哪句?” “牙牌,什么牙牌?” “何员外还不知?沥海杨公子,如今受封为祭酒。” “什么祭酒?” “祈海祭酒。” “几品?” “从七品。” “谁封的?” “……应该是您舅舅吧。” 何永强双目一瞪,小子你可以啊,这才几天? 编制内的官,可是连我都没轮到的,怎么就成你的了? “那他家里人很高兴吧?”何永强略显酸气地问道。 “那是自然。” “他夫人也很高兴吧?” “夫人……没见到,就见到一个妾。” 何永强眼睛一瞪:“都有妾了?” “呵呵……”差役被瞪得发毛,连连说道,“杨祭酒现在生意也了得,府城黄员外的摊铺门庭若市啊!谁知道那状元铃能有这般市场?” “到现在了还很好卖?” “卖多好不敢说,就知道杨公子捐了几百两给县学。”差役干笑道,“何员外算账肯定比我强。” “看不出啊……看不出啊……”何永强皱眉沉思。 比想象中快得太多了。 那自己也不能闲着了。 沥海也不清静,越是小地方,人们越团结。 杨长帆忙完一天交完货回到家来,不料想见到了异常热闹的场景,家中厅堂里坐满了人,老爹局中,好似一场各国元首会集的论坛。 见杨长帆回来,杨寿全也立刻招呼他过来。 “来来!重新介绍一下。”杨寿全起身,亲自将大儿子推到众人面前,“长子长帆,现任本县祈海祭酒,官职不大,从七品。” 众人立刻起身作揖,表情惊讶。 “杨举人家的孩子都有大出息啊!” “名门贵子!” “比县丞都高了一等!” “我早就觉得长帆是个奇才!” 众人的称赞,总算满足了杨寿全的虚荣心,他又美滋滋地将给众人一一介绍给杨长帆。 简而言之,沥海村的土豪劣绅都聚集在这里了,沥海的一切事宜,也都是这些人商量决定的。现下举人杨寿全潜龙在渊,德行最受认可,功名也最高,因此成为了这一届的主事,相当于村长。 而现在他召集这个紧急村会目的很确然—— 建立日海者联盟。 只要海瑞当一天知县,大家就拒绝配合,谁也不能听他的。 而扬长帆,在海瑞眼皮底下混了个祭酒,这实是太过令人意外,乡邻不免问其缘由,杨长帆也是一笔带过,传信有功上面领导恩赐云云。 很快,话题就重新返回到如何对抗海瑞上来。 在座的人,屁股都不正,谁没占个几百亩田都不好意思坐下。 屁股决定着脑袋,这个同盟建立在多年的合作与共同信仰的基础上,同仇敌忾。 一老者率先发言:“不仅是咱们,邻村和县里的人也都产生了颇多不满,外加县衙官吏用力,不出几日,海瑞定然服软。” “料他个光杆知县,也闹不出什么名堂。” “年愈四十才中举人,不过是个庸才罢了。” “哪里像长贵,12岁便是秀才了!长帆也是,不到二十就是七品了!” 杨寿全听前面的话只是微笑,听到这里笑得更加开心:“诸位过誉,待长贵摘得案首,杨某再开大宴,一来庆长贵科考,二来庆长帆封官纳贤。” “纳贤?”一人问道,“长帆娶妻,咱们是宴过的吧?” 杨寿全微笑道:“呵呵,这不是有功名在身了么,娶个小。” “哎呀!恭喜啊!”此人当即冲杨长帆作揖,“改个号,娶个小,杨祭酒当真比举人还要风光!” “不不不,不敢自比举人。” “就看杨举人家这势头,便是海瑞,也不敢动了!” “杨举人要为咱村撑腰啊!” “哈哈!诸位放心!”杨寿全大喜笑道,“我杨某在一天,他海瑞就休想干涉沥海的事情!” “有杨举人的话我们就放心了!” “不愧是我沥海之脊梁!” 杨长帆深知这些人太乐观了,但该说的话自己提前都跟老爹说了,想是劝这些人也劝不过,面对海瑞,你只有两种方法可以胜利。 第一,他走。 第二,你走。 注意,你是没法把他撵走的,你所使出的一切手段,只会让他更为强悍。 好在,杨长帆的事业是放在沥海所的,海知县再厉害,也管不到军区的事情。 至于后面要做的事,他就更管不到了。 088 层出不穷的伦理 哄走一干土豪劣绅,杨长帆为表自己的贞洁,同翘儿一起来到了侧房,侧房这位可比这群老地主要难对付。 沈悯芮此时正倚着下巴看闲书,要说她也怪,来了十天左右的时间,就像不存在一样,总是能找个地方宅着做自己的事情。好在吴凌珑和杨寿全也挺惯着她,不挑她的理。 翘儿今日见到了将军本人,对于沈悯芮的情况倒也深信不疑,外加杨长帆好像真的对她没兴趣,单纯的她也便没了敌意,进屋便凑到她身旁:“看什么书呐?” “杂书。”沈悯芮放下书笑道,“姐姐这么开心,定是有好事。” “嘿嘿。”翘儿神秘兮兮笑道,“见到你家将军了。” 沈悯芮柔声一笑,瞪了眼杨长帆:“他已经走了吧?” “走了,有急事。” “是了,都是急事,除了我的事都是急事。” “嫂嫂,戚将军真的在努力。”杨长帆牢记着戚继光的嘱托,一定要劝好她看好她,不要让她做出自杀式的举动,“咱们多宽限他些时日。” “是啊是啊。”翘儿拉着沈悯芮的双手不断点头,“你家将军人很好。” “你们也不必劝我了,我的命都是写好的。”沈悯芮摇头苦笑道,“一个月之内,他必须给我名分,至于戚夫人的脾气我也摸透了,刀子嘴豆腐心,你跟她商量是没用的,就要先斩后奏,至于她是手起刀落还是刀下留人,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这事你也要稍微考虑一下……”杨长帆皱眉道,“将军和夫人是一家子,肯定不会真冲脖子抹刀,咱俩暂时还是外人,你要赌命我拦不住,可我身为共犯,真的很难做……” “呵呵,戚夫人还敢真领兵杀到沥海取你首级?” “不忍心诛杀亲夫,总要找个发泄口吧。” “就是就是!”翘儿在旁傻呵呵劝道,“再宽限些时日吧!” “姐姐你真是傻。”沈悯芮无奈点了下翘儿的鼻子,“拖着拖着,生米就煮成熟饭了。眼看你爹娘就要设宴迎我入门了,再过个一年半载,你觉得我是进戚家的可能大,还是真成你妹妹的可能大?” “啊……”翘儿这才想到这点,赶紧摇头道,“不会哒!我相公守规矩,对你定然秋毫无犯!” “那我不是比死还惨?好歹算是杨家的人,让我一辈子守活寡?” “这……”翘儿左右为难起来,“那怎么办啊?” “呵呵……”沈悯芮接着笑道,“姐姐傻,杨祭酒总不会傻吧?” “还行……” “你怎么看?” “不好说。” “那我直言吧,也让姐姐听得明白。”沈悯芮握着翘儿双手,慢条斯理说道,“此番戚继光来了沥海,若还要我,若要保我,怎能放心我栖身在杨府?他接我出去换个地方暂且安置一下,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可他没有。” “……” “……” “这说明什么,不言而喻了吧?”沈悯芮依然温柔地看着翘儿,“我真的羡慕姐姐,真的,姐姐有人疼。我呢,风一吹就没了。” 杨长帆强行解释道:“他可能觉得在我家比在外面安全一些,后面戚夫人再调查,也有个说法。” 沈悯芮惨笑道:“没你想的那么深,他这个人我也看透了,薄情寡义,一旦我的存在对他有威胁,他便弃我而去。” “戚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你懂他还是我懂他!” “他是英雄,没你所说这般不堪!” “英雄又如何?薄情寡义的英雄还少么?” 二人针锋相对,翘儿连忙从中做和:“这有啥好吵的啊!” “对,不该吵的。”沈悯芮当即收声坐回桌前,“这就是我的命,选错了人。四月初一我去改命,改不掉一死而已。” “哪有这么绝对!”翘儿焦急道,“现在不也挺好!就算你真进了戚家,有那样一位夫人压着,也许更是生不如死呐?咱们家多好,没那许多规矩,也没人管着你。” 沈悯芮转头看了眼翘儿:“你是真傻。” “我就是想让大家都好啊!” “哪有那么多皆大欢喜。” 杨长帆在旁叹了口气:“好了,咱们也不争了,嫂嫂怎么活,嫂嫂自己选。” “我早没的选了。”沈悯芮回嘴总是那么快,“我早已是戚继光的人了,没的选。我现在选你,你敢要么?” 没等杨长帆回话,翘儿先抱不平了:“这有什么不敢啊!你若非去戚家,那便去,那边不要你,这边要你!” 沈悯芮惊讶地望着翘儿:“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娘昨晚跟我深谈过,男人起家了,该来的拦不住。”翘儿握着沈悯芮双手道,“至少,我不讨厌你。” 这下沈悯芮真的词穷了,怎么天下还有这么好说话的老婆,当真如吴凌珑所说,这位正派夫人太好处了。 杨长帆在旁尴尬道:“你们是不是要先考虑一下我的意见?” “你还不乐意了?”翘儿回头呛了一句。 “无论如何,一个月后再论吧。”杨长帆上前拉过翘儿,“你个傻媳妇……” 就算不考虑可怕的戚夫人,也要考虑与戚继光的关系,这又是一本伦理乱账了。 …… 三月初一,晌午时分,一驾豪华的马车驶入了沥海村。 这已经是它第二次光顾本地,路人或指指点点,或惊呼不已。这一次大家已经知道,这车不是哪位朝廷大官的,而是咱们会稽首富的。 车子一路嚣张前行,最终停在了杨府门口。 车夫下马绕过一圈,掀开轿帘,就差跪在地上当下马石了。 一白衣男子潇洒踏下,折扇一展,眯眼看着杨府的牌匾。 “去叫门吧。”何永强冲车夫努了努嘴。 车夫立刻奔到门前,以刚好的力度开始叩门,何永强则站在他身后适当的距离。 良久,里面才传来一娇弱女子的声音:“哪位?” 何永强闻声先是一荡,而后嗽了嗽嗓子道:“会稽县何本茂,前来与杨祭酒谈商事。” 089 经验丰富的男人 “他在海舍。”里面的人随意应和一声,没打算开门。 “那杨举人可在?” “在午休,不方便见客。” “我可以等。”何永强笑道,“姑娘,莫拒客于门外。” 里面的人犹豫了片刻,这才不得不打开门。 这一开门了得! 沈悯芮姿容一露! 何永强目瞪口呆! 先前见到翘儿他还顾及三分杨长帆的面子,此番见到无论身材相貌姿态言辞都无可挑剔的千金姬,他是真的掩饰不住了。 至于沈悯芮,之前也是被公开拍卖的主儿,见惯了男人老板们的眼神,被何永强这么打量,也没太多不适,再者何永强相貌衣着也颇为风雅,被这样一位男人注视也不至于太恶心。 车夫也是老手,当即退开:“主子里面请,小的在外面等。” “嗯……嗯……”何永强毫不掩饰地盯着沈悯芮往前走去,太过专注,竟是没注意到门槛,脚面磕了一下,这便踉跄要倒。 沈悯芮本能伸手去扶,刚好抓住何永强双臂把他扶住了。 车夫在外面暗暗叫好,主子这招太妙!屡试不爽啊! 沈悯芮心知不对,连连收手。 “多谢……”何永强笑眯眯言谢后,回身关上了门,“姑娘是……” 沈悯芮避过这精虫上脑的目光,这便要转身逃遁:“你去厅堂稍候吧,我去叫老爷。” 却见何永强驾轻就熟,三两步拦在了沈悯芮身前,双臂张开不让她走去:“不急,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他经验丰富,一般这种情况姑娘家家都会羞得不要不要的,也不敢声张,只会哀求放过。 可沈悯芮不是一般的姑娘,她是千金姬。 她只抬头打量了一圈何永强,毫无羞涩,反而很冷静:“在这个家里,你这么做,不怕出事么?” 何永强一愣,这才不得不略微收敛:“姑娘提醒的是,是在下失言,只因在下从未见过如姑娘这般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还真说对了,我还真是沉水的鱼,落地的雁。”沈悯芮随口一笑,“你去厅上坐吧,我去请老爷。” “姑娘且慢……”何永强按耐不住问道,“在下后面还要失言,望姑娘见谅。在下实在想不通,姑娘如此国色天香,为何会在这里?” 沈悯芮冷眼瞧了一眼这位,如果这叫风流的话,风流的定义也太低下了,这一套糊弄村姑也许还行得通,她实在是受不了这么浮夸低端的伎俩。 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的身份,貌似也就是个村姑吧? 想到此沈悯芮不由得自嘲笑了出来。 何永强却只当是讨好了她,哄乐了她,进一步说道:“我明白了,姑娘自称沉水的鱼,落地的雁,必是暂时沦为杨府奴婢。在下不才,千金万贯却总是有的,只要姑娘一个点头,为姑娘赎身,便是义掷千金,在下也不眨眼!” 哎呦,估价好准确。 沈悯芮也是没见过如此直接,如此猴急的人。 “公子怎么称呼?”何永强在门外自报过家门,可根本没进入沈悯芮的耳朵。 “呵呵。”何永强拂扇笑道,“姑娘先报芳名,我再报不迟。” 正说着,后面冒出来一个人,老远喊道:“谁啊谁啊!这大中午的!” 沈悯芮连连往旁边挪了几步:“不知是哪路客人,非要找老爷。” “大中午的找什么找啊?”赵思萍满肚子不乐意走来,可越走脸上越乐意。何永强到底是个衣着得体的美男子,并不是所有人都不吃他那套,“您是……” “会稽何本茂。”何永强打量了一圈赵思萍,对她是真提不起兴趣,看样子这位就是杨举人的妾了。她来了,自己的好事也没法继续了,还是先闪吧,“此番预与长帆贤弟谈商事,既然贤弟不再,在下也告辞了。” “你刚刚不是说要找老爷么?”沈悯芮在旁拆穿了他的谎言。 何永强瞅着沈悯芮含情脉脉笑道:“杨举人既在午休,在下晚些再来。” 赵思萍是什么人,别的不行,看这事儿行。一见这笑容,一百个主意都冒了出来。 更何况会稽何本茂这个名号,虽不至臭名远扬,传到沥海却还是够的。 “何员外,来都来了,里面喝杯茶?”赵思萍挑眉道。 “哦?”何永强看着赵思萍。人混久了总有种本能,比如经常逛窑子,出门见着谁像娼妓准能认出来。对于何永强来说,赵思萍自然不是娼妓,而是食物链的更上层——老鸨。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何永强也挑眉一笑。 “悯芮,泡茶。”赵思萍随口命道。 沈悯芮无奈,只好去厨房烧水。 赵思萍与何永强进了厅堂,二人只一个对笑,便将对方肚子里的坏水摸了个透。 赵思萍率先道:“长帆这个妾还未正式过门,先让何员外见到了。” “就是说……‘还没’过门呢。”何永强刻意突出了那两个字。 “那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赵思萍掩面笑道。 “生米煮熟饭,也还有几粒夹生的吧?” “哎呦……这我可不好说。” 何永强四处望望,确定无人后才说道:“您是……杨举人的二夫人?” “是了。” “那您的话可有分量了。” “哪里哪里……” “别的不知道,咱们会稽案首的热门人选,在下还是见过的。案首的亲娘,自然有分量。” “呵呵,何员外太会说话了。”赵思萍已经有日子没有被这么哄过了,心下一百个受用,“何员外此来何事,不妨先与我说说。” “本意,是找长帆……现在不急了。” 赵思萍一个贱笑,探头冲柴房努了努嘴:“还在煮,没熟呢。” “二夫人果真是聪明人。”何永强笑着摆了摆下手指,想也不想,这便从腰间摘下一副玉石把件,双手贡给赵思萍,“初次见面,夫人……” “这怎么好意思……”赵思萍没等他说完,就已经接过了把件,用手揉了揉,赞叹道,“何员外的东西,就是漂亮。” “对,在下一向喜欢漂亮的。” “嘿嘿。”赵思萍飞快收起把件,“要我说这长帆啊,也是不知轻重,这刚什么时候,就想着纳起妾来,他纳不起的。” “诶!我与长帆交好,夫人何出此言。”何永强嘴上埋怨,脸上在笑,“长帆当真是艳福之命,正妻侧室都是如此美人,羡慕还不及呢。” “一时投机得意罢了。”赵思萍咬牙切齿过后,转而又媚笑起来,“哪里比的了何员外家大业大。” “夫人这是讽刺在下了。” “不敢不敢。”赵思萍话锋一转,“可人家,就是命好呐,财源滚滚,女人也都死心塌地的。” “有那么死心塌地?” “不然呢?” “夫人方不方便帮个忙?” “员外请讲。” …… 不到半个时辰,何永强满意告退,出了杨府的大门,他压根就没见到杨寿全。 车夫兴冲冲上前:“主子,成了?” “还有距离。”何永强呵呵一笑,“但快了。” “不愧是主子!”车夫连忙掀开轿帘,“提前恭贺主子了。” “也没那么容易。”何永强谈到擅长的事情,话多了起来,“你可知道,世上对付女人最妙的一招是什么?” “金银首饰呗!”车夫笑道。 “那你想的就太浅了,不是每个女人都爱这些。”何永强摆了摆手,“很多女人就是不在乎金银,就爱粗茶淡饭,就想着要跟一个只对自己好的男人,碰到这样的怎么办?” “嗨,找别的女人就是了。” 何永强展着扇子笑道:“这你就落了下乘了。人活着,跟喜欢自己的女人在一起,确实轻松,但远不如搞到自己真喜欢的那么痛快,这是莫大的趣味!” “对对,主子最有趣味!”下人连连点头。 他主子一妻五妾,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从别的男人手里划拉过来的,主子这个趣味不是凡人能够理解的。 “我教你一招,别人可不知道。”何永强神秘兮兮笑道,“一个女人可以不爱金银珠宝,可一旦这个人得到了这些,再让她放下,就难了。” “主子的意思是……” 何永强缓缓抬起右臂:“一个人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突然……” 他说着,手又落了下来:“一贫如洗。” “哎呀,这可惨了!这比一直一贫如洗还难受。” “是啊,高过了,就低不下来了,享受过富贵了,还怎么下地劳作?”何永强摊开双臂,“那怎么办呢?” “明白了!明白了!” “哈哈,驾你的车吧。”何永强拿扇子敲了下车夫的脑袋。 “得嘞!!” 何永强坐在轿车内,没想到一切都这么巧,一切都这么快。 杨长帆啊杨长帆,你运气如此之好,发家如此之快,也是可惜了,本该有更多时间享受这些荣华富贵的。 提携一个后辈?何永强从没闲到那个程度,也没那个觉悟。 他本以为要用几年的时间来饲育,现在看来不用等那么久了。 纳寡货郎,从不是浪得虚名的。 090 不速之客们 海滨小舍,货品制作上的事已完全不用杨长帆操心,他只静静躺在渔网吊床上想着后面的事情。∽↗,在现有的工具工艺条件下,如何搞好一个火器作坊,虽然是本专业的,但具体知识都是建立在现代工业基础上而言的,书本上更不可能教你如何自制土枪土炮。 正绞尽脑汁想着,翘儿着急忙慌晃了晃吊床:“相公……我想躲躲了。” “嗯?”杨长帆直起身子,很容易看到了不远处嚣张而来的豪华座驾,不禁笑出声来,“不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么,这马车规格好歹要二品。” “管他死活,我先进屋了。”翘儿真是被何永强看一眼都浑身难受。 杨长帆伸了个懒腰,跃下吊床,这帮人真是不给人闲暇的功夫啊。 轿车照例停在,车夫照例扶着何永强迈下车来,何永强也照例持扇作揖:“别来无恙!” “无恙!”杨长帆也照例笑呵呵招待何永强坐下,招呼凤海,找个年轻些的女帮工泡茶。 何永强余光扫了一圈,翘儿又不在,扫兴。不过也罢了,自己也没指望能看见她,况且沥海已经出现了一位更美艳的女人。 杨长帆虽热情招待,可何永强偏偏不坐,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长帆受封七品,也不曾通知为兄,还当不当我是朋友?” 杨长帆连连谦道:“一介虚职!小事!小事!家中正筹宴席,帖子还在做。兄台若不嫌弃我家寒酸,请帖自当送至府上。” “哪里的话!贤弟的宴,我说什么都要来!”何永强眼睛一亮,“可说好了,必须请我。” “必须请。” 说到这份上,何永强才拂袍落座,说起正事。 “之前说的那批货,在办了,还需些时日。” “不急不急。” “呵呵,贤弟有了发财的门道,种海自然不急了。” “谈不上。”杨长帆不敢炫富,“商营的规矩兄台最清楚不过,五分利里,四分都要纳出去的。” 何永强闻言握着扇子真诚道:“不瞒你说,为兄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这事啊!” “怎么说?” “海知县上任的事情你可知晓?” “知晓。”杨长帆干笑道,“只是我产业都在所里,海知县管不到。” “不然!”何永强立刻摆了摆扇子,“你人依然是会稽人,又有祭酒之职,海知县不管你谁管你?” “这么说也对。” “要说这海知县,也真是不识抬举,屁股没坐热,就把咱们会稽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惹上了一遍。” “我爹他们也气得不轻,我们沥海是有的闹了。” “别说沥海,县城那边为兄也安排好了。”何永强微微一笑,“脱离了咱们这些人物,他一个光杆知县,什么都做不成。” “本茂兄为民谋福,愚弟钦佩啊!”屁股决定脑袋,杨长帆毫无疑问是站在地主阶级一边的。 “贤弟言重,为兄虽有能耐对付海知县,但正所谓先礼后兵……”何永强说着,凑近一些小声道,“往常来说,新官上任,咱们都该一起摆个接风宴,可海知县上任并未通知任何人,还没等咱们摆宴,他就开始针对咱们下手。我寻思着,这人兴许是脑子不好使,变着法的逼咱们上贡。” “海瑞这名字我听过,他绝不是那样的人,他就是要搞死咱们而已。” “那也要先试试不是?” “可以试,但没用。” “那也要试,不试怎么知道?”何永强继而说道,“我带个头,大家齐送见面礼,县城里的人物都已响应。如今贤弟也是会稽有名号的人物了,我也自然要考虑到贤弟……” 杨长帆这才转过弯来,原来是来要礼金的,由何永强代表土豪劣商们统一行贿。 这当然纯粹是偷鸡不成必定失几斤米的行为。 “本茂兄,实不相瞒……”杨长帆苦兮兮地捶了下腿,“大家统一走关系,愚弟本该参与,奈何愚弟走错了一步,重礼都送给了前任徐知县,现下实在捉襟见肘。” “明白了。”何永强也不催,直接起身,“那纯粹是为兄自作多情了,保重。” “何苦呢?”杨长帆起身追去。 何永强叹了口气:“我一片赤诚邀贤弟共事,贤弟这般推脱,实在心寒。” 何永强如此欲擒故纵,本是指望杨长帆磨不开面子,参与到行贿队伍中来,却见杨长帆少做思索,“哦”了一声后作揖道:“那恕不远送!” 何永强尴尬地愣在当场,这就恕不远送了?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那我走了?”何永强惊讶回头说道。 “请!” 好小子啊,发家了就不拜老子山头了? 杨长帆不拜的原因其实也不是多么忘恩负义,他主要是为了保护家眷。何永强劣迹斑斑,跟他结交的人,在家庭伦理方面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至于给海瑞送礼就更扯淡了,不带这么借花献佛的。 况且他也知历史上海瑞的脾气作风,你不送,他可能手头要处理的人太多,还想不起来你,送了立刻给你挂上黑名单。 何永强憋着一口闷气道:“长帆啊,你可要记得,黄斌可是我领来的。” “记得,本茂兄有恩于我。” “那你还……”何永强皱眉望着杨长帆,后者面无表情。 “这样……”杨长帆转身冲不远处的凤海吩咐道,“你回家里向老爷取银五十两,包与本茂兄。” 杨长帆不说还好,一说这话何永强立刻炸锅。 “免了!”何永强长袖一甩,“你的为人,我算了解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就此三两步上了马车。 轿车疾驰而去,杨长帆松了口气,可算清理掉这个“朋友”了。 经商的人必然以和为贵,尤其是何永强这类在会稽极具官场基础的,在会稽乃至绍兴府混,遇到难事,有他这个朋友牵线搭桥必然是好的。 可没办法,你别老惦记我老婆啊!这朋友还怎么交! 比杨长帆更放松的是翘儿。 “这么快,水还没烧热呢!”翘儿出房便跑到杨长帆身旁,“这次又聊的什么?” “听你的话,翻船了。”杨长帆搂过翘儿笑道,“今后不会跟他来往了。” “呼!”翘儿拍着胸口终于舒服了,“别说我,爹都会高兴。” 二人正说着,见远处马车吓摔了一个路人,路人起身大骂,马车扬长而去,古往今来大家都这么为富不仁。 “哎呀!”翘儿眼力好,老远看清了那人,“上次不是打发走了么!” 杨长帆眯眼一看,正是之前来要饭的徐什么长,几日不见,换了一件体面点的衣服。不过此人运气当真不怎么样,被这马车一晃摔倒,新衣服又烂掉了。 “这什么人啊?这么疯?”徐文长一面拍打新衣服上的灰尘,一面骂骂咧咧走来。 翘儿成心恶心他,老远喊道:“呆子!又来讨钱啦!” 徐文长哈哈一笑:“几日不见,夫人的嘴更毒了!” “没你脸皮厚!”翘儿做了个鬼脸。 “嘿嘿……”徐文长也不过心,就这么走到杨长帆面前,举起手中的一卷纸,“手头紧,公子再买我一副字?” “去去去!”翘儿在旁嗔怒道,“真又来讨钱了!” “怎么叫讨,这是卖!”徐文长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 “怎么不在你们山阴卖,大老远跑来这里?” “没办法,只有杨公子识货。”徐文长看着杨长帆,露出一副知己的表情。 “我相公现在是七品祭酒,谁管你!” “哦?”徐文长一愣,惊望杨长帆,双手作揖,“恭喜公子行大运!!公子运势了得!果然是上了严党的船了!” 杨长帆也是一愣,搞不清楚这货到底是消息灵通还是瞎蒙的。 “什么严不严党的!你说话能不能好听些!” “至少比夫人说话好听些。” “我就想撵你才这么说话的!”翘儿骂道。 徐文长笑道:“要撵我,杨公子不是举手投足就撵了么,夫人还不懂公子的意思么?” “哦……”杨长帆会意一笑,“先生请走吧,我要午睡了。” “……” “哈哈哈哈哈!”翘儿击掌大笑,“呆子!没话了吧!” “我想想……”徐文长皱眉四望苦思片刻后,拳掌一击。 “有了!” 091 真正的不速之客 另一边,沥海村路上,马车依旧嚣张不顾路旁行人。何永强坐在车内,快速扇着扇子,口中咒骂:“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忘恩负义之人!” 车夫在前面附和:“这人不仅忘恩负义,脑子也不好。谁不知想在会稽做事,必须要主子你点头,不给主子面子,就是跟全会稽作对!” “哼,他倒不傻,仗着跟所里的关系,不理会咱们会稽。” “那……那还由他了?” “由他?”何永强恶狠狠笑道,“他品行太好,我还不忍动手了!眼下刚好!你可还记得当年从我手下出去自立门户的那位是怎么死的?” 车夫不寒而栗。布店是何永强在会稽最大的生意,完全垄断,年入万两,偏偏有伙计来劲,摸透了里面的门道,自立门户,当着何永强铺子对面也开了一家。同样的布,何永强卖多少,他价格就便宜一些。 这件事彻底惹恼了何永强,也让全会稽的人都看到了他的手段,黑道的地痞流氓,白道的官府两路齐发,既有不讲理的捣乱砸店,又有执法的官府一天三检,最后轻松找到了理由封了这家布店。这还没到最可怕的地方,这位突然富贵的伙计又突然穷困,娘子也跟着受罪,之后何永强不费吹灰之力搞上这位娘子,几乎公然让全会稽看着自己与这位娘子来往。伙计怒极去官府告,却因没有实据遭受仗责,最终憋闷至极,吐血而亡。至于这位伙计最后的那点家产,也跟着未亡人进了何府。 自此,在会稽,何永强的生意,再也无人敢碰。 车夫回想着这段往事,心驰神往间,驾车走神,回过神来才见路上正有一骑驴的人,这就要撞上,他连忙勒缰转弯,骑驴的人也同时惊慌外掰,驴子受惊,人未坐稳,直接被甩下了毛驴摔倒在地。 好在没撞到,驴没事。 像所有豪车司机一样,车夫险象过后老远骂了一句:“妈的,不会看路啊!” 这位骑驴的人茫然坐在地上,看着驶远的马车,愣愣起身掸了掸土。 胡家三闲汉在不远处见到了这一幕,本欲嘲笑一下骑驴者苦逼,可稍微仔细一看,这不是凡人。 “这是谁家的车?”此人拿起掉在地上的帽子,重又带回头上。 胡大木木道:“会稽……何永强……” “我知道了。”男人默默且狼狈地蹬着简陋的镫子,努力很久也没有跨上去。 胡家三兄弟连连奔走过来,终于把男人扶上了毛驴,并不是哥儿仨人好,主要是这位身着官服。 男人骑上了驴,才望向三人:“这个时辰,你们不种田?” “回大人,无田可耕。”胡二苦兮兮说道。 三兄弟皆是露出了愁容,那是劳苦老农最深的幽怨。 男人就这么被三人人畜无害的表情打动,颇为诚恳地说道:“去召集所有无田户、缺田地户,跟上我,日落之前,你们就有田了。” 三人大喜,胡大上前道:“您是……咱们刚刚上任的青天大老爷?” 男人点了点头,驾驴前行。 在他眼里,看到的是**到了骨头里的沥海。 富商驾着不亚于首辅的马车。 壮年无田可耕,无所事事。 衙役罢工,地主自恃。 但他没有任何的绝望,他坚信一件事再难做,只要开始做了,只要一点一点的做,终有完成的一天。 片刻之后,海瑞已站在了杨府门外,刚刚午睡起来的杨寿全站在门内。身为日海者联盟的首脑,他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孤身面对整个阶级的敌人,已完全没了思绪。 “海知县……你怎么……” “杨举人没有回复,本官只好自己前来了。”海瑞面无表情,拍了拍身后的包袱,“地册,量尺我都带来了。” “……” “按律,杨举人总共可以拥有良田150亩,其余应该划分给村内无田户。”海瑞没有给杨寿全任何辩驳的机会,就像律令不容辩驳一样。 杨寿全思乱如麻,大家初次见面,有必要这样么? 日海者联盟计划了一系列的手段来抵抗海瑞,预备互相周旋过招,早已做好旷日持久的战斗准备,却不料,海瑞亲自前来,用一种最直接粗暴的手段来解决战斗。 杨寿全不能就这么败下阵来,无论是立场还是面子上都不允许。 “海……大人……里面请……”杨寿全深知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需要召集战友,“量地之事,我立刻去请村中父老前来,大家一并商议。” 海瑞用更加不可置疑的语气说道:“不必,杨举人如若不愿配合,本官亲自去量。” 杨寿全完全判断错了局势。 日海者联盟认为自己是在战斗,但他们根本就没有战斗的基因,说白了就是一堆吃喝玩乐的老爷子。但面前的海瑞,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虽然战斗力同样有限,但有足够决心,至少可以举起刀子。 杨寿全慌乱之中说道:“大人一个人,怕是做不过来……” 海瑞微笑摇了摇头,回身望向四周:“我看杨举人才是一个人吧。” 杨寿全不解地探出身子,瞬间呆滞。 毛驴后面,不知何时已经跟上了三四十人,手中握着量尺和各式农具。 是的,即便是海瑞,也并非一个人在战斗,他有着有史以来最庞大的战友群体。 “你……你们!”杨寿全大惊失色,双腿一软,险些坐在地上,他颤颤指着众人,“你们这是要造反么?” 无疑,杨寿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就是这个村子的主宰者,他无法接受这种局面。 鸦雀无声,杨寿全在沥海的威严终究是在的。但这威严在海瑞面前很微弱,因为海瑞的威严太过强大。 “他们响应本官的号召,岂是造反?”海瑞已经迈开步子走回驴前,“今日丈量分地的文契,晚些会送到府上。任何人有质疑,可来县衙告状,任何人乱入他人田地,亦可来告状。一切以文契地册为准,违律者,本官绝不手软。” 杨寿全心中一股寒风抹过。 太粗暴了,这哪里是文人该干的事。 093 还是个状师 “啊?”杨长帆本来在看斗嘴,看得兴致正浓,这一被摇晃才想到沈悯芮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不得不出门肯定是出事了。他赶忙问道,“啥事?” 沈悯芮轻描淡写道:“你们说的那个知县来了。” “嗯?”杨长帆虎躯一震,这次真的被吓到了,“不关我事!” “我也觉得不关你的事,可那知县带着人去分你家的田了。” “我的天啊……”杨长帆大惊,“不愧是海瑞,这么粗暴。” “你爹都急了,还不快去帮忙。” “怎么帮?”杨寿全哑然。 “我怎么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啊。”杨长帆摊臂,“让我上去抱住他,还是动刀子?” “你不管是吧?”沈悯芮倒也无所谓,这便要走,“反正告诉你了,那我走了。” “你就说我不在!去县里了!”杨长帆赶紧提醒道。 “我不是个爱撒谎的人。” “你有意思么?” “二夫人稍候!”却见徐文长突然一喝,神色振奋,“在下其实……也是个状师!” “书呆子又要骗钱了!”翘儿当头一棒。 “是赚钱。”徐文长当即道,“再者说,我与你家老爷是故交,如今知县擅吞杨家的地,在下也该帮忙。” “你知道这位知县是谁么?”杨长帆惊问道。 “你们不是刚刚说了是海瑞么?”徐文长点头道,“山阴最近也听到了海知县的风光事迹,我有办法对付他。” “你?”杨长帆瞪着眼睛,还真不信了,就算当朝皇帝过来,海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一个教书先生搞得定他? “说定了!”徐文长得意笑道,“我免了你家今日田地之殃,是不是该给一笔……这该叫什么……策礼!” “我先问一下,你当壮师成绩如何?” “还未出过师。” “……”杨长帆无奈道,“你这个人为什么可以如此自信呢?” 徐文长贱笑道:“身在书斋中,胸怀天下事。” 翘儿在旁骂道:“臭不要脸!臭不要脸!” 沈悯芮却本着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心态劝道:“长帆,我倒觉得可以让先生试试,反正你也没办法不是?” “嗯……”杨长帆托腮道,“我个人是不想碰这件事的。” “杨公子放心,我出面!”徐文长迫不及待四望,发现了另一个看热闹的人,“就是你了,凤海是吧,领个路!” 凤海茫然望向杨长帆。 杨长帆终是叹了口气,点点头:“去吧,我在后面跟着,不要让我出面,我不想沾海瑞。” 翘儿见一切已成定局,提前说明白:“那可说好!呆子若是没解决问题,今后就再也不许来讨钱!” “是卖字。” “管你什么,以后不许来!” “好,我若是解决了呢?” “……” 沈悯芮在旁道:“依照告状的规矩,费用提前说好,长帆来定。” “三贯吧。”杨长帆随口说道。 “好!”徐文长眼睛一亮,今儿这趟值了啊,往后一个月可以吃肉了! 杨长帆是压根没觉得他能成,海瑞是刀枪不入软硬不吃的,无论是天下第一将军来提着刀架在他脖子上,还是天下第一状师用吐沫淹他,都是对牛弹琴的举动。 更何况这是一个还未出师过的状师!满嘴都是歪理邪说!自己觉得有趣还赏他几个子儿,海瑞怎么可能是个有趣的人! 不过想着徐文长这个大贫嘴跟海瑞这块大硬骨头撕逼,杨长帆还真有几分兴趣。 于是乎,前面是凤海领着徐文长奔海瑞去,后面杨长帆携两个妻子跟着看戏,队伍就此出发。 杨长帆知道沈悯芮生性薄凉或者说是后天性绝望,对一切都没有兴趣,也就不爱出家门,但这会儿看着她颇有兴致,好奇问道:“你不回家?” 沈悯芮瞄着前面疯疯癫癫的徐文长道:“这个人太有趣,比书里的故事还要有趣,我想看看。” “他是疯癫!” “姐姐,长帆原先不也疯癫?” “不一样……相公是傻……不不……”翘儿有些说不清楚,“总之不是他这样!” “姐姐就当看个笑话么。”沈悯芮拉着翘儿道,“就算他是疯癫,天下要找出第二个疯癫得如此有趣的人,也是难了。” “我倒没觉得,我觉得……”杨长帆想了想说道,“他是抑郁症引发的狂躁症。” “什么东西?” 杨长帆闲着也是闲着,就此跟沈悯芮解释了徐文长的过往与他本人的认知。徐文长人生前十年是不断的大起,后面近三十年是不断的大落,运气逆天,考试不中,入赘妻亡,走个路都险些被马车撞了,但依然要死嚼书本将希望寄托在后面的考试上,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三十年,就算是意志极其坚韧的人,也应该差不多疯了,至少该抑郁了。抑郁足够久没有上吊,接下来就是物极必反的狂躁阶段。 放在徐文长身上最简单的例子就是,身为一个读书人应该是非常要脸面的,但抑郁狂躁后,他的精神开始分裂,本人也就变得非常不要脸了。 听过这段精神病史分析后,沈悯芮不禁叹道:“越中十子,竟然会落得如此田地……” “他真的马上就要落入田地了。” “哎……沧海遗珠啊……”沈悯芮摇了摇头。 翘儿反唇相讥:“言重了吧!你看他那德性!能配得上遗珠二字?!” “姐姐,你觉得戚将军厉害么?” “厉害啊!我听相公讲了!当年鞑子打到北京,若不是戚将军在京应考,临危受命,也许……” “可你知道戚将军当时武举成绩么?” “该是武状元才对?” “大错特错。”沈悯芮笑道,“一百个人里,他只能排到七八十。” 翘儿大惊失色:“怎么也要一二十吧,不是武举么?” 沈悯芮笑道:“从武举成绩上来看,他就是武艺平平,文采草草,在山东还算可以,进京什么都不算。当年鞑子若是不来,他怕是现在还在山东屯田。” “……”翘儿苦思道,“类似的话……相公倒也说过。” 092 强行乞讨 海瑞却已经结束了这段谈话,冲百姓道:“诸位,领路。” “我看你们谁敢!”杨寿全用尽最后的气力,指着沥海百姓道,“这里是沥海!不是县城!” 众人还真被唬住,一时之间没人敢当出头鸟。 海瑞皱眉道:“杨举人是公然违令么?” “不敢!”杨寿全扶着门框道,“一直以来,县府有令,都是由本人代行落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海大人此来是坏了沥海的规矩,埋下祸根。” “一派胡言!”海瑞怒而指向杨寿全,“良田均分,此为规矩,在本官看来是杨举人埋下了祸根!” “乡邻没面徭役,挂靠些田地,安居乐业,何祸之有?” “笑话!!”海瑞吹须瞪眼,愤而骂道,“村县徭役皆有定额,一百个担也是担,十个人担也是担,挂靠在杨举人家的田是免役了,其他人呢?不是更重的役?谁担得动?” 此言一出,身后百姓纷纷点头。 这是一笔最简单的账,沥海村每年徭役田赋多少,都是依据人丁和田亩来算的。假设沥海有良田万亩,村民五百人,整年要出20名壮丁入役,纳粮两万石,这本该是村所有人均摊,但由于土豪劣绅的存在,通过一系列的手段,五百村民中有两百人得以免役,万亩良田中有五千亩可以免赋,那么这些徭役田赋,只能由剩下的三百村名,用剩下的五千亩地来承担,负担直接翻倍。 与此同时,官府在收税的时候还必然刮你一层,层层剥削之下,这三百名村民必然苦不堪言,为免除这可怕的境况,要么逃亡,要么起义,要么被迫加入投靠献地的行列,放弃自己的土地,交租子给地主,这总比朝廷的赋役要轻一些。 慢病难医,积重难返,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现在的情况,上至首辅,下至知县,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治疗,一方面治疗难度太大,另一方面,他们所在的阶级是受益者。 海瑞却并没有放弃,他要动刀,即便只是在会稽,即便只是在沥海,他也要亲自操刀。他坚信自己的手术能够成功,让所有的田,回到所有的人手中,让赋役回到本该有的水平,这才是唯一解决问题的方法。 他并不比其他任何人聪明,这是一个最笨的方法,但在他眼里,是唯一的方法。 家占近两千亩良田的杨寿全,就是他第一个开刀的对象。 这一刀,他必须切下去。 “海大人说得对!”村民中有人附和道,“咱们给朝廷纳粮天经地义,凭什么给杨举人纳?” “这不是逼着人入佃么?” “今日海大人亲自前来,咱们也跟着拼了!” “走!” 一时之间,村民的呼声逐渐高亢。 杨寿全呆滞地看着曾经老实的村民们。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足够仁义、公正地去管理沥海,真到了这个时候,却没人愿意帮自己说半句话。 “我带路!”一人终是不惧杨寿全的威风,踏上前去,“大人!这边请!” 海瑞点了点头,看也不看杨寿全一眼,率领村民队伍朝田地进发。 在这一刻,杨寿全脑海里想起了大儿子的告诫——趁早把田地都卖了搬家。 悔之不及。 “快!快!快!”杨寿全回过头去,用眼神抓住了远远看热闹的沈悯芮,“叫长帆来!快!快!” 沈悯芮尴尬万分,姑奶奶就是看热闹的啊,你们这几亩坡地爱咋整咋整。 “老爷……长帆治得住他?” “不管了,至少要拖下去!长帆定然有办法!”杨寿全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大儿子,焦急催促道,“还不快去!” “是……”沈悯芮没办法,她再不动弹只怕杨寿全便要吃了她。 派沈悯芮去呼救后,杨寿全自己也不能坐以待毙,他火速吩咐下人去召集村中父老,日海者联盟必须做出最后的挣扎。 滩边小舍,沈悯芮抬手遮着阳光走过来,着实吸引了不少目光,可她谁也没看,直直走向刚刚躺上吊床不久的杨长帆,却见另一人中年书生捷足先登,提着书卷在扬长帆耳边“嗡嗡”说个不停。 “公子只要按我说的,三年之内必……”书生说着,忽见旁边多了一位比自己个子还要高的大美女,愣神片刻叹道,“真如世人所说,入了严党,财色双收!” 沈悯芮眉头一皱,冲佯装闭着眼打盹的扬长帆道:“这谁啊?” “要钱的。”杨长帆长舒一口气摆手道,“给他拿一贯走吧,我听得头要炸了。” “这话里大有益处的!”徐文长闻言大喜,乐呵呵放下纸卷,“那我去夫人那里取钱了。” “真没下次了。”杨长帆闭目道,“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那是,公子的钱是海水扑来的。” “呵呵……”沈悯芮闻言不禁笑出声来,“说话倒挺有意思。” “这位是,二夫人吧?” 沈悯芮默认。 徐文长继而笑道:“二夫人懂得风趣,举止优雅,听口音是扬州的吧?” “……”沈悯芮尴尬道,“我没有扬州乡音,你怎得知我从扬州来?” 徐文长美滋滋乐了起来,终于有人给他个面子了:“二夫人天生丽质,倾城之貌,举手投足,名门之范,实非该出现在沥海偏域小地,更不该是‘二夫人’,思来想去,也唯有扬州了。” 扬州出身不怎么光彩,但沈悯芮听到后却深感佩服:“先生只凭一面之缘,就料到这些……” “不敢,是二夫人惊为天人,实在与沥海这个地方有太大反差。” 翘儿一直在旁边假装忙活,偷听徐文长给相公洗脑,这会儿终于按耐不住了:“呆子!你话里话外都在骂我对不对!” “不敢不敢……”徐文长表情立刻变得焦灼起来,“大夫人是另一种美……是……是乡土之美……” “好你个呆子!骂我是村姑!”翘儿只想抓一条咸鱼扇她。 “姐姐莫中了先生的挑拨。”沈悯芮在旁劝道,“先生的意思是悯芮搔首弄姿,姿态浮夸,实是烟花之相,姐姐却纯然质朴,外贤内惠。” 同样的事情,沈悯芮说出来完全是另一种内函!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徐文长也没办法,他还要从翘儿那里拿钱,一定要说好话。 “那你不会好好说啊!”翘儿翻了个白眼,转而冲沈悯芮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不上这呆子,绝非妒你……身姿……” “哎呀不好。”徐文长一看翘儿的表情,感受到了浓浓家庭伦理的味道,他深知家庭伦理是永远无法解决的至尊难题,自己可不要掺乎了,这便准备要钱走人。 经徐文长提醒“哎呀不好”后,沈悯芮突然也反应过来,自己貌似是带着任务来的,只顾着品味这位先生的才华,竟然忘了大事,她连连摇了摇吊床。 “你爹叫你。” 094 田间斗殴 杨长帆连连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一定每个人都要考试,其它才华也可以发扬光大。徐文长不一样,他又不搞匠艺,不会天文数理,不做生意,外加年纪轻轻便是越中十子,文采了得,他该是专门科举的人才。沧海遗珠,他应该算不上,就是才华浮夸,经不起品味才对。” 听闻此言,沈悯芮也不知如何再辩,只静静跟着,看徐文长究竟有什么办法对付海瑞。 田间的战斗,远比想象中的要激烈,初春刚刚播过种的田地,谁忍心被这么分掉! 日海者联盟紧急集结,七八位本地长者,率家丁佃农,在田前终是拦住了海瑞一行的去路。这田,绝不是他说分就能分的。 一般情况下,地主面对知县,终究是民对官,总该敬重一些。问题是一般的知县也不会干出这么夸张的事情,地主们的根基受到了侵犯,兔子急了也跳墙,就算是真刀真枪也要干了。 杨寿全领着本地绅士,连同家丁几十人,死守田间道路。 海瑞领着本地百姓七八十人与之相峙,这个队伍还在不断扩大。 “妈呀……”翘儿远远看着害怕起来,“要动手了啊……” 杨长帆也皱起眉头,不错,这么下去真要武装械斗了。虽然没人敢真的动知县,不过这并不影响双方打架斗殴。不过这个斗殴仔细想来十分荒唐,因为其中一边是不愿被地主欺凌的民众,另一边是愿意被地主欺凌的民众,总之真打起来地主肯定退到后面了,是死是伤都是横竖被地主欺凌的老百姓。 按理说这里面也没杨长帆什么事,但他还是害怕,害怕事情搞大了,出几条命案,海瑞怒极,以“造反”之类侵犯朝廷权威的理由来搞事,那即便是杨寿全也担不起了,自己搞不好还会莫名其妙成为同党。 况且老爹代表沥海土豪站在队伍前列,身为儿子这会儿龟缩总不合适。 没办法,杨长帆只好撸起袖管硬着头皮,快走两步到徐文长身侧:“徐先生,我不想把事闹大,也不想跟海瑞结仇,咱们的策略是……” “拖!”徐文长抢先答道。 “你怎么……”杨长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你凭什么这么多年没考上举人?” 徐文长闻言面露愁容:“是这样的,跟我自己无关的事,我都很明白。” “好了,后面再说。”杨长帆提了一口气,回头冲妻妾吩咐道,“你们两个远远看就好了,徐先生随我过去。” 翘儿还有些不愿,但女子究竟不适合在这场面添乱,至于沈悯芮本来就是来看戏的,当即拉着不甘的翘儿寻找最佳位置。 主战场,地主阶级与劳苦大众互不相让,若不是杨寿全与海瑞暂时都还未发话“开杀”,怕是早就沦为群殴了。 海瑞还算冷静,面无表情地说道:“杨举人,本官只劝你最后一句,莫要以卵击石,视朝纲于无物。” 话罢,身后民众举着农具甩着卷尺叫好。 “杨举人!海大人给咱们来做主了!” “你真要抗拒知县的令不成?” 现时杨寿全的联盟皆已就位,他气势上总算挽回了一些,扫过一干刁民后,义正严词道:“海大人,朝有朝纲,村有村规,自太祖伊始,我沥海始终家泰民安,海大人有决策,咱们可以商量,但行为如此粗暴,换上谁也坐不住。” 话音未落,地主这边的人们同样呼喊起来,他们手里拿着的是更锋利一些的器具,处于农具与武器之间的灰色地带。 “知县又不是皇上。” “就算是皇上做事,也要讲个理不是?” 这边骂过那边立刻回骂。 “谁不讲理?杨举人家两千亩田地是皇上赐的?” “老子愿意献给举人,你管?” “****姥姥个狗奴才!” “就他娘的你不是奴才?不是奴才跟着你海瑞爷爷干嘛呢?” 两边对骂,转眼之间面红耳赤,平日不方便提的鸡零狗碎的矛盾都炸了出来,说话间就要开战,海瑞与杨寿全眼看要控制不住了。 这些人玩儿命也有玩儿命的道理,跟着海瑞的大多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跟着杨寿全的大多是佃农和家丁,前者想拼出个未来,后者誓死要保住当前利益。 一时间,锄头锹子咣当咣当,一片沸腾。 海瑞也当真莽,正常当官的这会儿都会觉得形势不对先避一避,他老人家却纹丝不动,要将不妥协的本色进行到底。 杨寿全可还是要命的,见局面失控,与日海者联盟的几位首脑“被挤”得连连后退。 此时,杨长帆不得不跑起来了,卯足了一口气,用平生最大的力气怒吼:“都是沥海人,打什么打?!!”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高个男子拎着一位书生正威猛奔来,随后,众人继续用农具互顶,就像没看到两人一般。 杨长帆不得不加大音量与噱头:“动手的都是傻子!海知县并无文书,公然斗殴罚杖谁担得起?!” 听闻此言,大家本能一缩,好像是这样的。 可这也只是缓和一下,各类农具依然僵在一起,谁也不愿先放手。 转眼之间,杨长帆冲到两批人中间,左右挥臂强硬地将农具推开:“都给我收起来!伤到海大人,没人给你担罪!” 地主一脉的人听到这个,是真的怂了,锄头无眼,真戳到海大人地主们是不会负责的,只会将罪过推卸给暴民。 可另一方民众却不吃这套,他们是代表海大人前来斗殴的。 “你们他.妈也是!”杨长帆转而挺着身子逼上前去,“砍了哪个你们这辈子能好过?有这劲头当兵抗倭去啊?你们以为海大人有能耐给你们赦罪?” “杨大傻你别咋呼!”胡大操着锄头往杨长帆面前一顶,“跟着知县做事还有错了?” 杨长帆闻言从腰间抓出牙牌往前一亮:“来?!戳我?我少一根毛,你充军十辈子!” 见杨长帆亮出牙牌,这边也暗暗私语。 “好像是的……杨家老大现在是从七品……” “据说是巡抚封的……海大人也要敬着……” 瞬间,气势又被浇灭了一些。 095 圣人VS圣人 杨长帆一把抓住胡大的锄头怒目而视:“别人还有理来,你们几个闹个卵?泼皮无赖把自家田地搞荒了贱卖,现在还冒充良民了?” 身后众人立刻呼喝起来。 “就是,你们哥仨也有脸闹!” “海大人必是被这三个无赖蒙蔽了!” 胡大被众人唾骂戳穿老底,终是没了嚣张的底气。 杨长帆趁势一把抢过锄头,“咣当”一声掷在地上,冲两侧道:“东西都给我扔了!谈!” 两边纷纷望向了首脑。虽然杨长帆气势很唬人,但首脑没发话他们也不愿就这么放弃最终解决方案。 杨寿全站在后面,好似看到了救星,立刻振臂一呼:“咱们都是良民,做个表率!” 哗啦哗啦……这边农具皆是扔到了地上。 “海大人。”杨长帆转望海瑞。 海瑞也看着杨长帆,他看到牙牌,已知此人便是巡抚特封的祭酒,这面子他本是不打算给的,但眼下对方已经放下武装,自己再如何如何,就是怂恿暴民了。 海瑞就此抬臂道:“农具放下,量尺拿好。” 哗啦哗啦……这边也终于放下了。 两边人依旧怒目而视,回到了一开始的场面,只是由海瑞vs杨寿全,变成了海瑞vs杨长帆。 后方士绅父老惊魂未定,拉着杨寿全道:“大公子行么?” 杨寿全凝视着儿子:“他不一定行,他旁边那人不好说。” “那是……” “等着看吧。” 海瑞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冷言道:“杨祭酒不好好祭海,来这里干涉县政?” 第一句话就搞得杨长帆很难受。 不过,他并非一个人在战斗。 徐文长抖了抖衣服,乐呵呵踏上一步:“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 海瑞眉头一皱。 “说人话。”杨长帆在旁提点道。 徐文长笑着冲左右一干人等道:“孔子教诲,父母之命,无论对错,不应违抗,更何况杨祭酒的父亲被人拿锄头戳,他能不来么?” 虽然不知道这位是谁,可这大白话终于赢得了一些认可,杨长帆必须来,不来就是不孝。 杨长帆本人也松了一口气,逻辑可算理顺了,搬出圣人,由孝道解释自己的介入理由,而非地主阶级的利益,自己总算不亏理。 海瑞皱眉望向徐文长:“杨祭酒可以来,你又为什么来?” 徐文长双手作揖:“某一介状师,受故人杨举人之托,特来状告海知县!” “笑话!”海瑞双目一瞪,“状书何在?” 徐文长立刻反驳:“海大人文书何在?” “在!”只见海瑞一把举起一个纸卷,盯着徐文长道,“送状去衙门送,莫在这里胡搅蛮缠。” “海大人文书可否亮出来?” “有何不可?”海瑞就此张开纸卷,给众人观看。 徐文长只扫了一眼便笑道:“未见县丞的签章。” “县丞告假,本官亲自签章。” “海大人莫非不懂法?”徐文长惊讶道,“土地户籍,乃我大明之根本,相关文书决策,必要县丞、主簿签章,士绅同意,方可落实。” 海瑞眉色一紧,这你都抓到了? 人群中也议论纷纷,有的人已经开始骂起徐文长的家眷。 “大家不必盛赞本人!”徐文长微笑挥臂,“海大人声名远扬,一切依律依法!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这地分不分,怎么分,海大人自会依据朝廷律法,公正严明!” 换个混点的人不会在这种地方跟徐文长扯律法,但海瑞偏偏是信仰律法的。 他缓了口气说道:“现状紧急,杨举人欺压良民,霸占民田,本官有权亲自处理。” “这当然是海大人的权力。可关于杨举人欺压良民,霸占民田,可有文书?”徐文长微微一笑,依然轻松抓住了破绽。 后面老远,杨寿全扯着脖子为自己伸冤:“杨某从无欺压良民之举!田地也皆是乡亲们诚心挂靠的!杨某管理沥海十年来,对乡亲们如何,天地可鉴!” 听闻此言,海瑞一方的人确实理亏了一些。自古以来,地主的存在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了,老百姓唯一能挂念的,就是希望自己的村子里有一群稍有良知的地主,处事公正,不要让自己活不下去,这一点杨寿全完全做到了。不过非说他“霸占民田”,也聊得过去。 “不急!就算你有霸占民田!”徐文长冲海瑞道,“按律,该是被欺压的农民先去县衙告状,而后开审,举证,继而定罪,实行。” 没等海瑞说话,徐文长便抢先四望道:“敢问是哪位到会稽告的杨举人?” 众人面面相觑,根本就没有人去,有人去这会儿也不会站出来,因为杨寿全从来没将任何人逼到家破人亡的份儿上。 徐文长呵呵一笑,这才转问海瑞:“不会是大人自己,做梦梦见的吧?” “本官为民分田,不由你来分说。” “海大人,朝廷命官,总该有理有据,有签有书。”徐文长悠然道,“方才徐某说过,正规分田并非不行,按律应走流程;大人情急亲自操办也并非不可,只是要名正言顺。如今海大人一无理据,二无民意,是为既无法,亦无天!” 徐文长说到兴头上竟是诚恳之至:“请海大人扪心自问,杨举人凭什么要放弃自家的田地任海大人无法无天的宰割?” 海瑞皱眉沉思,徐文长的帽子扣得太大了。 徐文长却从不是给人喘息机会的人,他脑子很快,说话做事,永远都是一环接一环,用道理是无法击溃一个人的,但用道理可以击溃他的自信。 “再者!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海大人来会稽上任短短几日,真的认真经历体验过沥海的情况么?” 海瑞也不生气,不急不躁答道:“本官做事,自是顺应民意与礼法。” 圣人之言有个好处,就是在任何情况,任何角度,都可以插入,徐文长清楚海瑞比谁都信奉圣人,他的处世之道也是严格遵循圣人指示做的。 那么,就要他让他陷入圣人vs圣人分裂陷阱之中。 “好,现在就说到最关键的地方,短短几天,海大人确信自己听到的民意就是真实的民意么?海大人来过沥海么?海大人了解这里的情况么?”徐文长说着话锋一转,望向胡家三兄弟,“还是说海大人只是听信了某个人的言论,自认为这就是民意?” 海瑞要说话,可徐文长又没有给他机会。 “子曰: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 此言一出,海瑞终于哑火。 徐文长否定了他的行为,还否定了这个人本身。 沉默片刻后,海瑞微微一叹:“此事本官臆断而为,是本官思虑不周。” 呼…… 一阵惊呼! 海瑞这号人,竟然向一个老秀才服软了? 096 真的是沧海遗珠 “先生教训的是,今日本官无权分田。”海瑞冲徐文长点了点头,就此回身望向百姓,“沥海的情况,本官亦已看到,再有矛盾,诸位自可来衙门投状。” 他也不多说,缓缓推开众人,朝自己的毛驴走去。 “海大人明察秋毫!泰而不骄!”徐文长老远客客气气鞠躬,“此为会稽百姓之福也!” 海瑞没说什么,只是吃力地蹬上毛驴,未看众人一眼,骑着毛驴黯然离去。 木讷之中,杨寿全终于兴奋地跑上前来:“文长贤弟!别来无恙!” “呵呵。”徐文长作揖笑道,“大公子胸怀大才!身有大运!恭喜疆远兄!” 杨寿全听得也是高兴,冲杨长帆点过头后,才招待到:“来来来,多年未见,定要来我府中一聚!” 徐渭婉拒道:“家有老母,不敢在外独食。” “哎呀……那……”杨寿全尴尬挠头。 杨长帆已经了解了徐渭的品行,在旁说道:“父亲不妨把酒肉包好与徐先生。” “这……” 正常来说这种行为很失敬。 “那多谢了!”徐文长闻言却高兴得很。 杨寿全看着昔日学弟的样子,心中生出了一些惆怅。 当年的绍兴府第一才子啊! 此时,胡家三兄弟哭丧着脸凑过来:“杨举人!您可得听我们解释!” “嗯?”杨寿全脸色一沉。 “我们兄弟从没告过您家的状!只是路过撞见海瑞,被他强拉了来!”胡二满脸委屈,“我们一向敬您如父!怎么可能告状呢!” “够了。”杨寿全一摆手,“今后切忌妄言,散了吧。” “多谢!多谢!” 三人立刻抱头鼠窜,生怕杨寿全真的追究。 两边人,说到底也都是一个村的,眼下海瑞都撤了,他们还闹个什么玩意。 “哎呀这是何苦呢!” “七舅啊!我们也是身不由己!” “没事了没事了!” 众人一哄而散。 村中几位士绅则凑上前来。 “大公子果然是大才!” “方才若不是大公子出面,怕是真要动家伙了!” 杨长帆歉然道:“是徐先生说得好。” “还是公子出场出的好。”徐文长笑道,“我就是能说破了天,他们要是真打起来,也没得说了。” “哈哈哈!” 一片祥和中,沥海土豪劣绅终于混过了这一劫。 徐文长也随杨家父子回家取赏钱,翘儿与沈悯芮老远跟着。 回府后,杨寿全赠钱五贯,打包了些酒菜,又让下人给徐文长捉了两只鸡拴上,让他带回给母亲吃。徐文长腰包里缠满了铜钱,手上提着鸡,与杨寿全别过,满载而归。 杨长帆坚持要送,两个妻妾也坚持要送,他们愣是陪徐文长一路朝村口走去。 翘儿与沈悯芮在后,虽然依然瞧不起徐文长,但刚刚那场面确实也漂亮:“这呆子,扯些歪理绕人倒是在行。” “哪是歪理。”沈悯芮在旁解释道,“刚刚先生引经据典,话都是从《论语》、《孟子》里摘出来的。这些要是歪理,就没有正理了。” “那他比知县都高明,为何屡考不中?” “所以我方才才叹他是沧海之遗珠。” “不对,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呵呵,姐姐反正就是瞧他不顺眼就是了。”沈悯芮掩面道,“徐先生的确其貌不扬,可也不至于到让人恶心的地步吧?姐姐既嫁与长帆,该知男人最重要的是才华才对。” “有才华就可以不要脸么?”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姐姐说是徐先生讨钱,可哪一次徐先生的钱是白拿的?到头来还是用字画换的。” “哼,说不过你。”翘儿不再辩解。 “姐姐……我也并非强辩……”沈悯芮继而柔声劝道,“他变成现在的样子,不是一天两天,是十几二十年,在那之前,他也许是个比谁都傲气的人。” “那至少也没听圣人的话!”翘儿搜肠刮肚找到了引的经据的典,“贫贱不能移!” 沈悯芮微微一笑:“姐姐赢了。” “太虚伪了!”翘儿也跟着笑道。 谈笑间,沈悯芮重又望向了前面徐文长的背影。 虽然看似疯癫,看似聪明,但这个人,所背负的苦痛,必然也是难以想象的。 杨长帆之所以送徐文长,只因他也足够确定,这位真的是一颗沧海遗珠,一位智商与运气呈绝对反比的天才。 “方才先生的言论实是滴水不漏,令人信服。” 徐文长拎着鸡笑道:“其实是破漏百出的,只是海知县嘴笨。再者,换了别的知县,随身带两个衙役,搞不好当场就要揍我了。” “先生是既是山阴人……”杨长帆继而问道,“这般才华,没人请您做师爷?” 徐文长闻言摇头道:“他们不配。” “可先生如今已经……”杨长帆完全无法理解他,大老远卖自己字画就可以,当个师爷怎么就不可以了。 “师爷啊,拿着微薄的薪水,担着滔天的罪过,再者我偶尔献计献策可以,让我天天给傻蛋擦屁股,我没那心情。” “那人要是不傻呢?” 徐文长一乐,望向了杨长帆:“杨公子这刚到哪里,就需要幕僚了?再者我还要科考,远不是出仕的时候。” “嗯……”杨长帆托腮道,“方才先生说看天下的事都很明白,唯有自己的命运看不清。” “确有此言,杨公子能看清?” “不敢说看透,现在能品出一二。” “请说。” “先生的才华,凡人不懂。”杨长帆诚恳道,“屡考不中,绝非品不透圣人之言,偏偏就是品的太透了,比考官还要透。先生视角独特,言辞犀利,恐不讨喜。” “呵呵,杨公子,这些我都想过的,我考试的年头,比你岁数都大。”徐文长怅然前往,“我也试过,应答刻意浅显直白,中规中矩一些,结果该怎样还是怎样。” “我认为,先生少了一样东西,缺了这个,先生永远都考不上。” “怎么说?” “先生看海瑞才学如何?” “才华平平而已。” “为何海瑞能考上?” 097 气运 徐文长不假思索:“运势吧……” “我看是耿直,是坚持。”杨长帆继而说道,“科举纲络就那些,永远是那些话,看你怎么解,解得漂亮是人才,解得平庸是庸才,海瑞也许是个庸才,但他就是永远按照最正规的方式去解,严格依照圣人所言去说,没有一丝多余的念想,照本宣科,虽然永远没有神来之笔,但坚持不懈,终有一届人才没那么多,会让他脱颖而出。” “有几分道理。”徐文长思索道,“那我呢?你刚刚说我少了个东西,少的什么?” “敬畏。”杨长帆点头道,“对圣人的敬畏。” “呦!”徐文长略带思索地笑道,“评我屡考不中的缘由太多了,都评腻了,你这个说辞我还是第一次听!” “先生太聪明了,知道圣人不过也是人,并且是不一定比自己聪明的人,因此对圣人之言从无海瑞那般敬畏,品评释题的角度,自然也会与常人有那么一丝不同,就是这股微妙的差别,考官永远不会给先生名次。” “……”徐文长渐渐陷入深思,“那我该怎么办?” “没办法,先生的每一滴血,每一句话中,都是开明,都是自主,无论如何扭曲自己的主观思想去屈从,最后题解下来,都不会令考官舒服。” 徐文长露出拧巴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杨长帆微微笑道,“我从骨子里从不认同圣人全部的话。” “为何?” “刚刚先生已经表演过了。” “呵呵……”徐文长终于品出了意思,“不错啊,圣人之言,放之四海皆准,反过来说……” “全是废话。” “哈哈哈哈!”徐文长闻言大笑,“也没你说的这般不堪,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场角度,谁都可以掰出有益于自己的圣人之言,谁也无法驳倒谁。” “是了,我钦佩圣人的智慧,尊重儒家的教诲。”杨长帆低声道,“可眼下,情况变了,正如先生所说,圣人之言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然而立场却永远有所偏袒,如今科考的立场更是如此,某些东西被无限放大,一旦答题的时候没有按照这个立场的需要作答,便永无及第之日。皇上只是偶尔需要思维开明的改革者,更多的时候,是要唯命是从的奴才,就这一点,本身就与儒家的君臣之道发生了矛盾。” 杨长帆犹豫片刻,接着说道:“至于先生,笔锋才思摆在那里,想装奴才,都装不像,是为求做小人而不得!” “好个求做小人而不得!”徐文长闻言不忿道:“公子的意思是,我答题的时候都是在骂皇上?” “先生肯定没这么耿直。”杨长帆笑道,“只是先生的脑子,没法被改造成海瑞那样,先生就是先生,吃再多的苦,受再大的挫,脸可以不要,腰可以弯,字可以卖,但先生思想文采,永远不是能被人掰过来的。” “……” “偏偏就是因为先生永远都是先生,永远不会像海瑞那样,去信仰唯一的东西,故中举难矣。” 徐文长沉思过后,脸上渐渐浮现上了一种难有的沉重,他是一个天才,而且是十岁就被公认的天才,二十多年来,这两个字正在渐渐被抹灭,回首过往,除了“天才”,几乎什么都没剩下。 庶子出身生母被卖,家道中落众亲枉死,入赘别姓丧偶被逐,功名未得人近不惑。 他的学生一个个成为同他一样的秀才,而他,还在为一顿饭跑到沥海来见唯一肯赏他钱的人。 这些苦都只有藏在心底,因为他不想被人讨厌。 他见过太多老秀才老童生,这些人永远是那么苦大仇深,脸上永远没有笑容,没人愿意与他们多说一句话,他们没有朋友,只剩下了一个信念,一个执念。 自己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可现实正让自己渐渐成为那样的人,平日表现出的,是那个自己,如今被杨长帆勾出来的,恰恰就是这个自己。 没人能看清这个自己,因为没人承受过这些,没人能如此聪明,如此努力,最终得到如此的结果。 “你不懂我。”徐文长有些愤恨地摇了摇头,“你生于举人之家,衣食无忧,左右逢源,岂能懂我?” “先生……” “纨绔公子!莫再妄言!”徐文长突然一跳,扔下鸡指着杨长帆骂道,“闭嘴!你不配!你给我闭嘴!!” 这一下着实惊到了后面共同送行的妻妾。 “你不懂!你不懂!你永远不懂!”徐文长指着杨长帆骂道,“我写过的字比你说过的话要多!我受过的苦比你吃的饭要多!你不配评我!不配!” 杨长帆也没有想到,刚刚还是那样和善的人,会突然这样,徐文长吐沫横飞,气喘吁吁,再没有那般潇洒与淡然,剩下的只是脆弱与狼狈。 眼前这个人,正是一个负面的人,每个人都有的负面,自己也有的负面。 是怀才不遇,是烦透了这可憎的现实,是对每一个目光的恐惧与敏感,是为一个个目标拼命努力后的挫败,是对自己的恨,对别人的恨,对这个世界的恨,是必须永远藏着的那个自己。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这样的自己。 杨长帆不知道说什么,干脆就不要说了。 杨长帆默然一叹,上前一步,做出了一个令人惊讶且恶心的举动。 他拥抱住了徐文长,双臂环抱,而且非常深情。 无论是徐文长还是妻妾,都目瞪口呆。 这是一个超越性别与伦理,人与人之间的拥抱。 徐文长被这厚实的胸膛拥在怀中,浑身发颤。 “好些了么。”杨长帆在他耳边轻声道。 徐文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应该是很不好的。 杨长帆又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些了么。” “公子,不要一言不和,就这样……” 杨长帆这才松开了一些,扶着徐文长双肩诚恳道:“我不过是个举人家的孩子,先生岁数快赶上我父亲了,妄言先生的确是不该。” “不……我言辞也有些……”对于杨长帆含情脉脉的双眼,徐文长实在不忍直视,避过头,“能不能先松开手……” 杨长帆松手微笑道:“现在好些了吧。” “好些了……”徐文长好些不是因为杨长帆这该死的温柔,而是他终于松手了。 “先生眼前的难题,无非科举。”杨长帆坦然道,“这题,解不开,就不要解了。” “杨公子,能不能好好说话,不要这般柔声……”徐文长干呕一声,“公子说来轻巧,我身无功名,家有老小。” “几天之前,我也是这样。” “公子有气运。” “哈哈哈!”杨长帆大笑道,“气运太大,我用不完,借你一半就是了!” “……”徐文长哑然,“气运这东西……” “咱们换个角度。”杨长帆转而问道,“科举为何?” “修身治国平天下。” “说人话。” “升官发财享富贵。” “这就对了。这必须通过科举实现么?”杨长帆闻言大笑,“升官发财是手段,享富贵是目的,眼下的情况,要达道这个目的,并非只有这个手段。” 徐文长啼笑皆非:“发财也好,享乐也好,平天下也好,没有第二条路的,千百年来,不外乎如此!” “那我呢?”杨长帆指着自己。 “公子是有大气运的。” “气运是什么?” “在对的时候,做对的事。” “那就很简单了。”杨长帆双掌一拍,“我做什么!你也做什么!你不就也有气运了?” 徐文长没那么容易被驳倒,当即反唇相讥:“道不同。” “哪里不同?” “公子是富甲一方。” “那你呢?” “不管你信不信,是胸怀天下。” “富甲一方凭什么不能胸怀天下?” “这不一样……”徐文长摇头道,“公子还太年轻了,没有读过,没有看过,没有体味过什么叫做天下。” “你很确定我不知何为天下?” “十分确定,只因公子太年轻了,便是圣人在世,这个岁数也品不透何为天下。” “哎……”杨长帆长舒一口气,他是爱才,可才不爱他,“我也不逼你了,是一起享乐富贵做大事,或是你将剩下的人生赌在考场上,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徐文长叹了口气,终是俯身捡起了鸡:“你不懂,一个人必须做成一件事的执念。” “先生在做这事的时候,倭人在海宁肆虐,红夷觊觎我国门,朝野尽是奸妄,四海皆是恶寇。转眼几十个年头,奸人层出,祸害无穷,然先生却还在为两只鸡折腰,因三分利摇头。” “够了,这不是我关心的事,待我五月乡试中举,公子再说这话不迟!”徐文长不愿再听,转身拂袖,“看样子,连个朋友都做不成了!” 杨长帆微微皱眉,这位还相当的傲娇啊。 “我在沥海等先生再来!” 徐文长远远摆手,再也不来。 他就如此走远,背影中毫无智慧与才气,唯有一个中年人的落寞。 “相公!!”翘儿奔上前来上下打量着杨长帆,“刚刚吓死我了!” “嗯?” “我以为你……”翘儿尴尬道,“喜欢些不入流的东西……那可就坏了。” 沈悯芮跟上前笑道:“长帆这是爱才,不是贪色,再者说,男风对色相的要求可比这高多了。” 翘儿望着沈悯芮不解道:“相公是沥海的祭酒,又不是国子监的祭酒,就算呆子有才,关他什么事!” 沈悯芮掩面笑道:“他与戚将军自有事业,难不成让咱们俩出谋划策?” “我就不明白,这呆子能有用到哪里去!”翘儿冲远处提着鸡的徐文长努了努嘴,“狡辩再多,也是个呆子,疯子!今日也就是海大人讲理,碰到一个不讲理的官,早就被打的走不动路了!” 杨长帆远远望去,呆不呆疯不疯不重要,这个人有智慧,有胆识,他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个世界,这才是最难得的。可惜的是,与时代相悖的思想总是没那么快被人接受,因为这些思想中既有精华也有糟粕,人们分辨不出谁是对的,只好统一定论为疯子。而徐文长最可惜的就是,他明明深藏自己的极端思想,却依然无法伪装得天衣无缝,连乡试的考官都能轻易看出他文风中的那种别扭,他选的软弱的改变自己,换来的却是遍体鳞伤。 与之相对应的,是另一个极端,心无杂念地去信奉这个时代,身体力行去实践自己的信仰,这个极端虽然同样不讨喜,但至少是统治者需要的典型。 要不了多久,海瑞也会被称为疯子了, 可历史已经证明,力挽狂澜的不是海瑞。 而扬长帆想要的,并不是仅仅是力挽狂澜,并不是每次危难之际都能有人能力挽狂澜,超级英雄只是偶尔出现,放眼于时代,只要有一次这样的英雄缺席,时代也就结束了。 杨长帆不想结束,想要开始。 (通告一下,要5月7日才上架。) (剧情虽然这么慢,但无耻的作者依然要求票!什么票都可以!) 098 要乱 会稽县城,由于衙役官吏罢工,张榜的事也由县学教谕代办。海瑞的到来虽然带来了一些震动,但对大多数学子来说,只有成绩才是他们最关心的。 五试过后,人人都挂起了状元铃,等着最终的结果。 这一次,就连杨长贵也没那么淡定了,早早来到县衙门前等待结果。与旁人不同,他没什么朋友,几乎是孤立等待,高处不胜寒。 旁人窃声议论:“这次杨公子也来得很早啊。” “也是心里没底呗!五试突然换了主考!原来是跟他家亲近的徐知县,现今是要刮分地主田地的海知县!他能容得下地主的儿子拿案首?” “这你就说笑了,阅卷又看不到姓名。” “主考想看到,总能看到。再说了,杨公子的卷子,不用看名字也能认出来。” “这事也没那么绝对,杨公子的哥哥刚刚捐了县学,说不定会给些面子。” “呵呵,这类捐官的,海知县能给面子?” 正说着,两位教谕提着榜单前来,众人纷纷让开。 这次不再是伞型发榜,而是正儿八经排好的名次。纸卷刚一打开,还未贴出来,旁边死命瞄着的人便喊道:“恭喜杨公子!” 杨长贵心中大喜,心跳加快,可还不敢露出声色,待看到榜单正式贴上,自己的名字确实在首位,这才松了口气。 众人围过来作揖祝贺。这个榜单名次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就是个摸底,并没有太多实际价值,只有案首才能免了后面的府试。 “恭喜啊杨公子!” “这下不必参加府试了!” “年纪轻轻不到十三就是秀才了!” 杨长贵一一还礼,这会儿终于笑出声来,虽然中间有小插曲,好在自己根基够牢,有惊无险。 一片喧闹中,毛驴缓缓走来,众人不得不收起情绪恭恭敬敬让开道路。 海瑞面色泰然,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看榜。 杨长贵思索片刻,还是上前一步,来到毛驴身侧,主考与学生之间的缘分跟其它事无关:“多谢海老师赏识,学生必稳扎稳打,不负老师厚望。” 海瑞默默转过头,望着杨长贵微微一笑:“不必谢我,是你文采好,本官当了五年的教谕,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卷子。” 旁人暗暗称奇,谁都知道海瑞和地主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怎么对待地主的儿子如此和蔼? “多谢老师称赞。” “尽早入县学,不要耽搁” “听从老师教诲。” 海瑞这才点了点头,继续前行,来到县衙门口下了毛驴,自己牵着毛驴进了县衙,如今连门卫都罢工了,海瑞真成了光杆知县。 杨长贵见到海瑞的态度后,心思也平静了许多。在他眼里海瑞是一位公私分明的楷模,完全没有因自己的家庭背景而发难,反而极其爱才,他真不知道,这样一个好官为什么有人要骂他。 海瑞进至县衙内,毛驴还未拴好,一位白袍男子便从花房径自前来请安。 “海大人,久仰。”何永强微笑低头,“衙中无役,何某只好在此等候。” “你是……” “会稽县城何本茂是也。”何永强挥扇笑道。 海瑞冷然一横,我还没来得及找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再冷静的人,刚刚沥海的那番经历也总该产生一些不好的情绪。 海瑞一边拴着毛驴一边冷冷问道:“所来何事?” 何本茂腰间一抓,双手一抬:“递状书。” “所告何人。” “沥海杨长帆。” “哦?”海瑞微微一惊,“何等罪名?” “私自经商。” “这有何罪?” 何永强美滋滋笑道:“按当朝律法,朝廷官员禁止私自经商者,没收资产,削免官职!” 想不到吧!福兮祸所伏! 海瑞拴好了毛驴,转过身来上下看了看何永强:“你搞错了。” “嗯?” “告人之前,不先好好翻翻大明律么?”海瑞似笑非笑,“四品及以上,禁止经商,杨长帆到了么?” “啊……”何永强满脸尴尬,“四品以上?” “要本官读给你么?” “不……不敢……”何永强干咳一声,收起了状书,“那海大人您忙,我先告辞。” “不急。”海瑞露出了难得的微笑,“你家马车不错。” “……” “按律,该是二品以上文职才能乘的。” “那我……” “自行销毁。” “好……好吧……”何永强转身要溜。 “等等。”海瑞又拦,“家丁可遣散了?” “大人……”何永强满脸焦躁,“这些家丁都只会做铺子里的生意,在我家还能吃饱喝足,真的遣散了,他们活不下去,要造反的!” “本官治下,没人活不下去。”海瑞继而说道,“限你三日内遣散。此外,你在县内有多家铺面,经营票据应悉数送来核查。” “大人,这又是何苦呢!”何永强皱眉之间,不声不响取出了钱袋,有的没的,总要试试,万一呢。 海瑞淡然道:“行贿也是重罪。” 何永强要疯了,抓着头道:“大人,你究竟想怎样?” “该怎样,就怎样。” “那……那杨长帆呢?”何永强瞪眼道,“查他的票据了没有?” “他又没有摊铺,查什么?” “恕我直言!大人是不是收他的礼了?” “呵呵。” 何永强握拳道:“该不会是衙役罢工,迁怒于我?” “他们的事情本官已上表绍兴府,是罢免是调动,知府自有定夺。” “大人这样行不通的。”何永强哼笑一声,“您可知我到底是谁?别说是知县,知府见我也要客客气气,我这么说话是给你面子。” “三天内遣散家丁,送来票据。否则,封店。”海瑞摆了摆手,不再多言,自行往签押房走去。 何永强茫然站在原地。 多事之秋啊,会稽要乱啊! 来吧,看看谁耗得过谁! 099 做媒 沥海杨府,三喜临门,大宴三天。 一宴杨长帆加官进爵,二宴娇妾进门,三宴杨长贵拿下会稽案首。 杨寿全做梦都想不到,两个儿子竟然比自己还要成功,外加日海者联盟赢了第一场仗,除了喜事还是喜事,不惜重金大宴全村,去县里雇来了厨子帮工,流水席三天三夜,比自己成亲的时候排场都要大,他要告诉所有人,杨家在沥海的地位不可撼动。 家里搞这么繁缛的排场,可烦透了习惯清静的沈悯芮,虽然有一宴跟自己有关,可她实在不愿抛头露面,这几日只好一反常态,天一亮就跟着翘儿混到海舍那边,想着自己白吃白喝这么久也有些不好意思,便随手搞些刺绣女红,也算打发时间。 杨长帆,则受到庞取义的隆重邀请,前去“租地”。 “侄儿啊!这产业要扩大啊,光在滩边是行不通的!”庞取义亲自领着杨长帆来到卫所内部,“你看这片荒地,虽然种田不行,可盖些房屋是足够的!” 杨长帆看着眼前的几亩荒地,心下确实跃跃欲试:“世伯胸怀宽广,不记恨侄儿上次失礼,侄儿便千恩万谢了,怎么好再要地!” “怎么是要,说好了是租!”庞取义紧跟着说道,“就是这片地不太好,每亩一年租金付二钱就是了,规规矩矩充入所账,你看行吧?” “二钱……” “要不一钱……” “就二钱吧……账面也不好太惨。” 这就是差距,没背景舔着脸上门的时候租海都那么贵,有背景别人巴结你的时候租地都这么便宜!黄胖子说得对,普通商人赚的是辛苦钱,有背景商人发的是横财。 “呵呵。”庞取义这才笑道,“行了,剩下的跟老丁说吧,要帮工要盖房也找他!” “世伯够意思!” “嗨!”庞取义又小心翼翼道,“内人嘴贱,多有得罪,侄儿莫再怪罪她。” “哪里的话!我是也心直口快。” “都是直性人!咱们都是直性人!”庞取义大笑拍了拍杨长帆,“侄儿现下也算是场面人了,在会稽响那是当当一号人物!” “哪里哪里。” “伯伯有一件事,不知侄儿方不方便。”庞取义偷偷打量着杨长帆的态度。 “但说无妨。” 杨长帆想得也明白,您老都在军区给我划出来厂房了,我有什么不能帮的。 “我这闺女啊……也老大不小了……眼见就要十五六七八九了。”庞取义说着,面露愁容,“不知侄儿方不方便……” 杨长帆一股冷汗划下。 庞取义夫妇结合的产物,体格与性格取短补长!那是怎样的逆天存在! 好在,自己已经有一妻一妾了,千户家的千金肯定不会这么委屈的。 庞取义终于说出了后半句:“方不方便做个媒……” “我?做媒?” 庞取义抬眉问道:“咱们实话实说,我家的出身,不寒碜吧?” “怎么叫寒碜!在咱们沥海这是最高的出身!” 庞取义再如何,也是当朝五品千户。【ㄨ】 “是啊,你都说了,是最好的出身,最好的出身就该配上最好的出身,放言咱们沥海村。”庞取义冲杨长帆笑道,“你看……你弟弟……” “……等等。”杨长帆咽了口吐沫,“长贵还没到十三岁。” “先订下么!女大三!抱金砖!” “令媛究竟多大?” “十五六七八九吧,我也记不清了。” “……”杨长帆不得不面露难色,“长贵那边我还可以说说,但世伯知道,我父亲……” “瞧不起我们当兵的么!”庞取义大笑道,“你放心,聘礼随意给,嫁妆保证足!保证杨举人看了都笑歪!” “那也……” “可以先做你姨娘工作么!”庞取义继而笑道,“让她开个口,要多少嫁妆,咱们可以聊么。” 这像是对付赵思萍的套路。 “那好,我可以传话过去。”杨长帆挠了挠头,“只是家里的这些事,我不能做主,世伯最好还是请媒婆来说。” “那是那是!你就是传个话,探探这门亲事能不能说,能说我立刻找人!” “世伯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庞取义露出了少有的忧郁:“明白,不止一次了。” “……” 庞取义说着又叹了口气:“我长年累月身在军中,没什么机会遇到外面的人,侄儿如今也算是走南闯北,碰到合适的人,记得点你姐姐的事情,情况大家都懂,嫁妆绝对不薄。” 杨长帆灵机一动,还真想把某人介绍过来。 这样某人就不用那么费力的讨钱了。 只是不知道某人有没有勇气从出卖脸面,上升到出卖肉体的地步了。 “三十多岁的秀才如何?” “三十多啊……家境如何?” “侄儿实话实说,不来媒婆那套,不敢耽误令媛,他一贫如洗,丧偶多年。” “相貌如何?” “平平无奇。” “那不行,年纪、相貌、家境,好歹得占一样不是!”庞取义坚决摇头,“而且听你说的,这人太他娘的丧了,谁嫁谁命丧!” 通常来说,运气从不是相亲的标准,但如果到徐文长这个程度,就很难说了。 “好吧……这个标准我记住了,我先去与长贵说,说不成,后面见到合适的一定介绍。” “呵呵,要是真能成,这可是大忙!”庞取义当即挥臂道,“别说这几亩地,再多的我也帮你!” 长贵啊,对不住了! …… 会稽,午后,县衙重又热闹起来。 并非是衙役县丞迷途知返,而是百姓们纷纷有事。 东家少了只鸡,西边死了只鹅,隔壁的男人多看了自己老婆一眼,自家田地被踩了支苗,不管多大多小的事情,几十人都递来了状书,排着队的告状,中间还夹杂着不少状告杨长帆的,有的没的罪名都先捏一个出来,从调戏妇女到为富不仁。 何永强站在县衙大门不远处,老远晃悠着扇子看戏。 就你一个人带着两个老家丁不是?来吧,慢慢来。 我弄不死你,我累死你! 你不是号称爱民如子么!看清楚你儿子们有多贱!为了半吊子钱干你一整天! 海瑞也当真耿直,根本没打算关门,真让大家排着队来,一件件断。 何永强正看着兴起,家丁匆匆跑来:“主子,黄斌来了。” “好。”何永强折扇一合,双手背在腰后,溜溜达达乐呵呵打道回府。 官路民生,正道邪途,黑白正反,在会稽,没有他搞不定的道儿。 黄胖子的生意虽在府城,但很多时候也少不了何永强的帮忙,一般人搞不定的事,一般人见不到的人,何永强一发话,一引荐,通通好办,包括他现在最大的财路,也正是拜何永强所赐。 何永强的强大从不是因为他的敌人,恰恰是因为他的朋友。 因而,何永强邀黄斌来会稽,黄斌不敢不来。 二人落座,黄斌也是一言不发,点着头听完缘由。 虽然是长篇大论,但主要内容和中心思想确是十分突出——封杀杨长帆。 “反正,我和杨长帆,是做不成朋友了。”何永强轻轻放下茶杯,“至于你愿意跟谁做朋友,看你自己。” 100 日进斗金 “何苦如此呢本茂兄……”黄胖子只是个想做生意赚钱的人而已,“和气生财。这样,我这就去趟沥海……” “别!”何永强大臂一挥,“你再见他一面,就是不认我这个朋友!” “这……” “黄斌啊,你要知道,人活着总是要有立场的,我也是,你也是。”何永强继而笑道,“总之,这杨长帆,今后我在一天,他就一文钱也别想赚。” “嗯……”黄胖子托腮片刻,“是这样本茂兄,无论如何,咱们是朋友,这是不能断的。” “对么。”何永强微笑起来。 “只是我与杨长帆有约在先,要先干完眼前的生意。” “货不要他供了,货款也不给了。” “这……”黄胖子略显为难,不急表态。 “就那个破铃,三江那边不也有人在做么!”何永强皱眉道,“我给你牵线,保你进货比杨长帆便宜。” “是是,何兄我自然放心,我就是怕。”黄胖子双掌一拍焦急道,“我们生意往来都是有契书的,他手里握着我的短。” “哈哈哈!告状?”何永强大笑道,“你去看看县衙门前告状的队伍,轮不到他的。” “那……就按何兄说的办吧。”黄胖子很无奈,也不敢多做犹豫。他与杨长帆合作是为了赚钱,为了情谊,与何永强合作却是为了活下去,怎么看都是后者更重要一些。 “还是你够意思啊!不像杨长帆那么薄情寡义!”何永强笑着拍了拍黄斌,“你回去后,也跟府城商贾透露下我的意思,今后,谁跟杨长帆做生意,就是跟我何本茂作对!” “一定,一定。” 此时,下人从内房探出头来,冲何永强递了个眼色。 何永强会心一笑。 黄斌也是聪明人,当即起身作揖:“那三江那边供货的事,还要麻烦何兄了!” “大可放心,明天就安排你过去看货!”何永强跟着起身,“我还约了别的朋友,恕不远送!” “留步!” 黄货郎惴惴走了,何永强这才与下人一路穿过厅堂,来到后院。 何府的后院也是相当别致,几乎已经称得上园林了,小桥流水,凉亭树荫。 其中最别致的,是几缕冷色之间的淡粉,初春时节,樱树盛开,小粉花瓣随风飘落,引人遐思。 一身着青色锦衣的男子正站在樱花树下,精壮身材,面白如雪,此时正伸手去触那落下的樱花。 “抱歉!抱歉!”何永强抱拳相迎,“处理一些县内事宜,让毛公子久等了!” “嘘……”这位男子却抬手制止了何永强,闭目沉思在花雨之中,“你能听到么?” “嗯?” “嘘……”男子陶醉于此,“樱花飘落的声音,花瓣打在脸上的娇柔。” “……毛公子风雅,何某不及。” “哈哈哈!”男子一把甩下手中的花瓣,立刻大笑起来,“本茂原来不喜欢这套啊?” “这样……就过犹不及了吧……”何永强尴尬一笑,冲下人使了个脸色,让其退去,自己则做了个请的手势,邀男子进凉亭入座。 何永强确实喜欢风雅,但还没到“听落花之语”的程度,他逼格到底还是不够。 男子也“请”了一下,一面随何永强步入凉亭一面笑道:“说老实话,我烦透了樱花,偶尔欣赏一下而已。到处都有的东西看不出美感,没想到来了绍兴,依然逃不过樱花。” 何永强也跟着笑道:“呵呵,毛公子长居九州,自然看腻了日本的花,可在绍兴,这可是异域之美。” “还是咱们浙江的兰花好看啊。”男子轻轻一叹,随何永强落座。落座同时,拿出了一个纸卷扔到桌上。 何永强一见纸卷,两眼顿时冒出金光,像捧圣旨一样捧起来,拆开来,展出来仔细观看。 “生丝两万斤……红绸一万匹……缎三千匹……白纱绫两万匹……” 这,才是真正的生意。 何永强对于眼前的风铃商机看都不会看一眼,只因他不屑。 靠一两家布店能成为会稽首富?能成为绍兴府数得上名的大贾? 何永强卖布,从不是按几匹,几十,几百匹来算的,上万才算是起始。 何永强看着眼前的货单,心下也盘算着价位,这些布匹丝绸,自己从杭州进货的成本,大约不到两万两。放在浙江卖,眼下的情况大约能卖上四五万两,至于卖给毛公子,肯定要更贵一些。 杨长帆和黄斌卖一辈子风铃,也就卖到这数儿了,这还得是风铃始终一两一个的情况下。 因此在何永强眼里,这些人都是不入流的,自己一笔生意,顶他们一辈子,几辈子,这就是差距,人与人的差距,生意与生意的差距。 “看完了?”男子望着何永强问道。 “看完了。”何永强缓缓放下货单。 男子这便点着货单道:“银十万两。” “毛公子,最近朝廷盯得紧,而且我的进价也有涨幅……” 男子再次点了点货单:“十万两。” 何永强面露难色:“这样好不好,十万两,外加五百斤胡椒。” “十——万——两。”男子这次说的很慢,意思是最后一次。 “依你……”何永强不敢再论价,无奈一叹,“唉!” “呵呵。”男子这才轻笑道,“你也知道,散货的买卖,义父只交给那几个老乡,我帮你说过,没用的。” “代何某向五峰船主问好!”何永强恭恭敬敬拜过山才说道,“今后若是藩货多,不妨考虑一下何某这边。何某虽身在县城,可杭州府有头有脸的人,多半也是何某的朋友。” “我会转告。”男子这便起身,轻轻掸了掸衣袖,“不是我不愿久留,实在是不想再看樱花。” “了解!了解!”何永强连连起身相送。 二人走了几步,何永强憋不住问道:“有个事,还要请教一下毛公子。” 男子淡然笑道:“本茂不是外人,我能说便说。” 何永强闻言,压着嗓子,以极低的音量问道:“最近大批倭人在柘林……可是船主安排的?” 101 宋三的弟弟 男子闻言露出鄙夷的神色:“他们是真的乱寇,徐海那边,义父想管也管不住的,饿极了见到我们的船都敢来送死。” “那就对了……”何永强拍着胸口松了口气,“五峰船主犯不上与朝廷拼命。” 男子继而笑道:“那是,江浙闽粤,哪个巡抚没沾到我家的好处?” 何永强面露尴尬。 男子一笑,也不再多说,这便要打开后院庭门:“那我走了。” “公子稍候!”何永强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又拦了一步,“还有个小忙,公子可否帮何某一把!” “能帮的,自然帮。” 何永强提了口气,这便在男子耳边低语一番。 男子微微皱眉严肃道:“义父有令,不得滋事。” “这哪算滋事!不过是吓唬一下!” 男子思索片刻,表情依然严肃:“不好。” 若是平常,何永强早已拿礼出来了,但他知道眼前这位,赔光了自己的家产也送不起的,只能想方设法来独特的,“毛公子,何某刚刚备了两位美人上赠,既然公子来了,不妨一观。” “美人?” “美人。” “你自己怎么不用?” “我喜好……比较特别。” “那我的喜好就俗了?” “这……情况不同,日本女子多体矮膝弯,还得是咱们这里的江南女子……” 男子随手一摆:“行了,你也够拼,我帮你便是。今后少拿这些东西出来恶心人,我看得上的东西,可不是你能入手的。” “是是,是何某太俗了。”何永强连连赔笑。强如他,也会有必须耸的时候。 男子这便开门欲走,抬头之间,却刚好看见了挂在门庭上的一个贝壳风铃。这是杨长帆之前精心挑选出来送给何永强的,品相最好的富贵铃,所用螺贝皆是天然偏暗金色,个头也饱满精致。 男子本能抬手就是一撩。 叮当叮当一阵脆响。 风铃虽算不上高档艺术品,却总能吸引人的好奇。 男子看着摇曳的风铃露出欣赏的笑容。 “挺有趣么。”男子对美人没兴趣,对这玩意儿却有些喜欢,不禁问道,“这叫什么?” “公子取走便是。”何永强立刻踮起脚尖,抬手摘下了风铃,“美其名曰富贵铃,其实就是海螺贝壳做出来唬人的。” 男子接过风铃提在手上,微微一笑:“跟我这身缎子真配!” “那是啊!毛公子生来英俊!拿什么都好看!” “这谁都知道,用不着你说。” “那是……”何永强擦了把汗。【ㄨ】 “开玩笑的!”男子大笑拍了拍何永强,“我没那么不懂事。这个风铃我收了,你的事会顺手去办。” “多谢毛公子!” 男子扬长而去,何永强目送足够远之后,才关上了庭门,随即露出冷笑,边走边笑,抑制不住,最终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简单!简单!太简单了!”何永强兴奋过后,振臂呼道,“来人!” 很快一个下人快步奔来:“什么事主子?” “把这两棵樱树给我砍了,换兰花种上!” “主子……才刚刚长成……可惜了吧?” “你管我?” “小的这就去找人!” “等等!”何永强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撸起袖管道,“先帮我送个信去沥海。” …… 杨长帆跟老丁忙了一天增加租地的事情,回到家中,看到满院子的宴席和乡亲父老,只觉烦躁,随便吃喝两口客气过后便欲回房。刚要开房门,却被一人拉住。 “不胜酒力!不喝了不喝了!”杨长帆不耐烦道。 “是我……” 杨长帆转头望去,这才发现是黄胖子,上下一打量:“你也来了?早说啊!怎么今天穿得如此……如此低调。” “进屋说,进屋说……”黄胖子慌慌张张推着杨长帆。 房中无人,黄斌随便拉了把椅子与杨长帆坐下,这才敢说话:“长帆啊长帆!你到底是吃了什么药!好好的惹何永强作甚!!” “我惹他了?”杨长帆始终没觉得那天的事有多大,不过是不合作送礼罢了,“哦对了!好像是有误会……” “赶紧的!连夜去县城请罪,解释清楚!”黄斌恨不得立刻就拉上杨长帆走。 杨长帆不以为意:“咱们做咱们的,不理他便是了!” “你活腻味了啊!”黄斌焦急骂道,“我跟何永强认识这么多年,上次他这么生气,还是手下掌柜出去自立门户的时候!” “那又如何?” “如何?”黄斌瞪着眼睛道,“那掌柜也不是凡人,府城都有亲戚的,最后怎么着?家破人亡!活活被气死在牢里啊!” “够惨的。”杨长帆点了点头,“不过你放心,他搞不动我的,倒是海瑞对我威胁还大一些。” “怎么着,仗着自己营生在所里,不怕是吧?” “不怕。” “唉……”黄斌无奈捶了下腿,“我也实话实说,何永强已经下了重话,全绍兴,没人敢跟你合作了。” “他有这能耐?”杨长帆眉色微微一紧,“黄兄你……” “我是个凡人,我也不敢了,真的。”黄斌正色点头,随即掏出钱袋,“咱们后续补货的事情只能算了。我算过交来的货,给你多算些,两锭,收好。” 杨长帆接过银锭:“那你后面去哪里收货?” “三江那边早有人在做,就是不如你这边正宗,卖不上价。可如今你这个正宗的是没人敢卖了,还好我先前囤了不少,以备府试。” 杨长帆掂着银锭问道:“断我财路是吧。” 黄斌早已满头大汗:“兄弟啊!我真是个凡人,不敢跟何永强作对,我能来一趟劝你已经是拼了老命了!” “哎……”杨长帆摇摇头,有些可惜:“那也没办法了,本来想与黄兄一起做长线生意的,这些天有几位外乡人来收,我都没卖,现在看来再有货给外面就好了。” “这你自己掂量,我不参与。绍兴以外,何永强确实顾不到。” “差不多了。”杨长帆也不怎么着急,“贝壳生意也就这样了,再囤一些,我也该转业了。” “怎么着,做布匹生意去?” “怎么说?” “呵呵,兄弟你想当宋三的弟弟,谁能拦着?” “宋三的弟弟?” “宋四!” 杨长帆愣了片刻后才捧腹大笑:“哈哈哈哈!怎能有如此寒气逼人的笑话!宋四宋四!你直接说我送死不好么?” 102 重礼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你还笑得出来!”黄斌恨铁不成钢,还想努力一下,指着窗外道,“你不想想自己,也该想想家人。是,何永强是弄不死你,可他能弄得你一无所有,这往后日子还怎么过?” “弄不穷的,往后还有别的生意。”杨长帆依然沉浸在冷笑话之中。 “兄弟啊……他何永强在一天,你生意就别指望能起来!”黄斌上前拉着杨长帆苦口婆心道,“他舅舅是巡抚你知道的吧?” “哪个巡抚。” “浙江巡抚李大人啊!” “李天宠?” “就这么直呼其名啊……” “就那人啊!我见过!”杨长帆比划起来,“个头跟你差不多,胡子多一些。” “这还不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 “那咱们不说背景……何永强一年营生几十万两,拿这钱砸你都能砸死了吧!” “几十万两?”杨长帆这次是真有点惊骇了,“咱们会稽全年税收多少?能有几十万两布的生意??” “这……他有门道的!”黄斌不好多说,敷衍过去。 “那还真有门道啊……”杨长帆随即一笑,“那就等他拿银子来砸死我吧。” 黄斌见这状况,只好放弃劝说了。既然没得救了,那就交待一下后事吧,他起身上前拉着杨长帆的双手小声道,“兄弟啊,何永强好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杨长帆这可比谁都明白,打见何永强第一面就明白了:“就是因为知道,才没法跟他处了啊!怎么着,天天往来,情同手足,哥俩儿睡一个媳妇?” “……那也好过没的睡吧?”黄斌苦恼道,“兄弟啊,什么人,娶什么媳妇,树大招风啊!” “怎么着,我癞蛤蟆满嘴天鹅肉?”杨长帆淡然一笑。 “罢了!罢了!说不过你!”黄斌摇头苦叹,最终用怜悯的神色望向了杨长帆,“我最后给你出一招,不是什么好招!不是锦上添花的招!是最后救命的招!我知道你不会听,你记得就好了。” 杨长帆见他颇为赤诚,也便任由他说。 黄斌沉吸一口气,俩个眼睛瞪得像死鱼一般:“舍不得夫人,不要紧,献妾赔罪。” “哈……哈哈……”杨长帆闻言便是一阵大笑。 “你笑吧,笑吧,等哭的时候,记得这招就好了。”黄斌摇了摇头,这便起身,“兄弟你真的什么都不缺,就是年轻,太年轻,没遭过罪。” 杨长帆起身相送,依然在嗤笑。 “这有啥可笑的么?” “没事,哥哥你的招太妙了……太妙了……真送妾,我就真宋四了。” 黄胖子叹了口气,默默溜走。 杨长帆笑的不是黄胖子的招儿,是里面混乱的伦理逻辑,这沈悯芮命也太苦了,被人惦记着送来送去,被送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悯芮你听我说,咱们啊,生来就是受苦的……”内房中,赵思萍拉着沈悯芮泣不成声,“打第一眼看见你,我就想起当年……我也就这么……呜……” “我知道了。”沈悯芮点了点头便要起身,“就这事?” “别啊,别急着走,咱娘儿俩好好叙叙……”赵思萍赶紧拉住沈悯芮,“当年你在扬州哪个地方?” “容我回去想想。”沈悯芮又要走。 “哎呀!”赵思萍不得不放弃了苦情计,直接打开抽屉,怀着崇敬的心情拿出了一支发簪,金光赫赫,中间镶了一块拇指大的红色玉石,捧到沈悯芮眼前,“咱们都是见过好东西的,这簪子,你心中有掂量吧。” 别说,这簪子一出手,沈悯芮还真的眼睛一亮。 她也就剩下收集首饰的爱好了,这也是所有婢姬出身女人共同的爱好。除了貌美之外,她们更深知自己出身低贱,梦想着有一日攒够了私房珠宝赎身,与情郎共赴天涯海角。沈悯芮虽然对这件事已经没有需求了,但首饰这种爱好,一旦染上了就戒不掉了。 她不由自主接过簪子,左右打量一圈惊叹道:“想不到,你还藏着这样的宝贝!” “呵呵,这簪子至少要一百两起吧?” 沈悯芮摇了摇头。 “哎呀别装了,谁不知道这是稀罕货,总该值百两的。” “五百两起。”沈悯芮认真点了点头,“这是西域鸽血石,最稀罕的异石,皇宫贵妃都不一定用得上,天下最好最好的首饰,也就这样了。” “哎呀妈呀……”赵思萍惊讶捂嘴,“你可别吓唬我。” “不信可以找别人问。”沈悯芮摇了摇头,不舍地将簪子递回,“这么上好的东西,给长贵留着吧,将来传给媳妇,可不要丢了。” 赵思萍看着簪子,那表情是更加的不舍,但她没有吞下的胆子,只好含恨说道:“这哪里是我的,是何大官人送与你的。” “送我的?”沈悯芮大惊。 “这何大官人真是太有本事了,见面礼就这般贵重!”赵思萍可谓是羡慕嫉妒恨,可没办法,这位就是千金姬,放在青楼就是花魁。赵思萍显然知道自己没这命了,只好又取出一个信封,“这里还有一封信。” 沈悯芮看着信封,上面楷书写着“沉鱼落雁亲启”。 别说,何永强撩妹还真有套路。 “嗯……”沈悯芮托腮沉思。 “行了,你也是明白人,多的话我也不说了,自己看信吧。”赵思萍又把信往前推了推,难掩心中的妒意,“你这种女人,就是太漂亮了。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想踏实过日子,男人们也不肯。” 这话赵思萍还真说对了,漂亮的女人很幸运,太漂亮的女人就不一定了。 不过沈悯芮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境遇。 让风吹吧,最终总会把自己吹到一个地方,她曾以为自己有了这样一个地方,现在看来只是一厢情愿。 命既如此,何不及时行乐? “簪子我收下了。”沈悯芮握着簪子美滋滋一笑,而后转身开门,“信退回去,不看。” “诶!诶!你等等!这说不过去啊!” “不看。”沈悯芮回头笑道,“你若再逼我,我就将这事告诉老爷。” “……那我怎么跟何官人交待?” “该怎样,就怎样。” 沈悯芮就此乐呵呵捧着簪子蹦跶走了。 这才是真正的肉包子打狗。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 103 将计就计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沈悯芮也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拉着翘儿进了东厢。 “姐姐你看,这是什么!” 喜悦需要分享,沈悯芮总不能找吴凌珑分享吧。 “哇!”翘儿惊讶地接过簪子,“这大宝石,好漂亮!” “准是鸽血石,我也没见过这么大个的。”沈悯芮击掌兴奋道,“回头咱俩轮流戴,你戴一天,我戴一天!” “好啊好啊!”翘儿傻呵呵跟着乐呵过后,才发觉不对,“这不是你的?” “现在是我的了。”沈悯芮神秘笑道,“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有人送我首饰,这还有不收的理?” “你在这里有熟人?” “不是熟人,就见过一面。” 翘儿大惊,像被火炭烫到一样扔下了簪子。 沈悯芮也大惊,生怕簪子摔坏,危急之时本能爆发,身子飞速探去,以难以想象的反应速度接起了簪子,比亲儿子还亲。眼见簪子没事,怒而抬头骂道:“姐姐可别吓我!” “不是……相公知道这事么?” “知道什么啊?”杨长帆刚好送走了黄斌,开门进屋,见二人姿态诡异,难免不怀着异样的目光问道。 “她……”翘儿想说,却又有告状的嫌疑,不忍直说。 “这没什么啊。”沈悯芮直起身子,仔细打量了一圈确认簪子没事,才冲杨长帆道,“那个什么何官人送我的。” “何永强?”杨长帆也是大惊,立刻回身关好门,见了簪子再次惊道,“印度红宝石?” “鸽血石。”沈悯芮赞叹道,“漂亮吧?” “你就这么收了?”杨长帆瞪着眼睛道。 “那还有不收的道理?”沈悯芮理直气壮。 “白送的?” “不白送还怎地?” “你知道他图什么吧?” “知道啊。” 杨长帆咽了口吐沫:“我不管,你爱怎样怎样……别做出对不起戚将军的事就好了。” 沈悯芮反笑道:“他哪里对得起我了?他几时送过我这么漂亮的首饰?” “是这样的……”杨长帆尴尬道,“如果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不要发生在我家。我现在姑且算是照顾你的人,在我的照顾下发生什么事情,我就不好交代了。” “那是自然,你还真当这么个东西能让我动心不成?” “你这样子还不动心么!!”杨长帆拉过翘儿,“你看她这样子还不动心么!” 翘儿使劲点头,太尼玛动心了:“既然是别人送的……那我也不方便戴了,妹妹还是自己戴吧。” 沈悯芮不解笑道:“这么一个簪子,有你们想的那么可怕?” 翘儿再次使劲点头。 “这事我也不方便点……”杨长帆挠头道,“我正好要写信给戚将军,你自己写一张纸说清楚这件事夹在里面吧。” 沈悯芮满脸都是无所谓:“无妨,你随意写好了,就说我水性杨花,招蜂引蝶,贪财嗜宝,也该让他急急了。” “姑奶奶呦……”杨长帆欲哭无泪,“何永强送这个的时候说什么了没?” “不知道,赵思萍传的,还有一封信我给退了。” “赵思萍?” 赵思萍就真么轻易地被出卖了。 沈悯芮忍不住叹道:“你们这个姨娘挖自家墙角,实在不是个东西。” “那信我要看。”杨长帆郑重说道,“你要过来看一下。” “那不是正合何永强的意了?” “必须的,将计就计!我代笔给你回信,一定要与何永强有书信往来。”杨长帆计划已定,“信给我,这事我也给你兜着,就说你是为了帮我忙才勉强收的礼。” “用不着啊,我大大方方收的,谁怕那个软蛋将军。” “总之帮我个忙,多谢了!” “哎!弄不懂了。” 沈悯芮这便应了杨长帆,去赵思萍那里取过信来给他。 仨人共同拆开了信,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其中两个人都是在呕吐中度过的。 “翘儿……你……也受不了这些情话么?”杨长帆扶着桌子吃力问道。 “受不了……太酸了……太酸了……芮芮……我的天啊……落款还是茂茂……”翘儿气力也剩不多了。 杨长帆不禁抬头问沈悯芮:“你不恶心么?” “一看你们就是过了门才见面的,没写过情书吧?” 二人摇头。 沈悯芮笑道:“这情书确实恶心,没什么才华,但总好过军人写的。” “莫非戚将军的措辞……” “别提,别提!”沈悯芮都不忍回首,“他后来自己都给找出来烧了。” “……” 杨长帆虽然恶心,可还真不后悔看。除去恶心的情话外,信里抑制不住透露出了一些信息——杨长帆很快就要完蛋了,老子才是绍兴唯一牛逼的男人。 有信息就有意义,有意义就会有更多的信息。 杨长帆强行支撑起身体,让出座位:“辛苦了,写个回信吧。” 翘儿也强撑着身体去准备文具。 很快,纸墨笔砚就位,沈悯芮轻巧点过了墨,提笔在纸前:“你说吧,我写。” “好吧,我尽量平静……”杨长帆沉吸了一口气,“茂茂……我是芮芮……簪子很好看,可是芮芮好害怕,怕……” “呕……” 下面的话连沈悯芮都扛不住了。 并非杨长帆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他自己也很恶心,但眼下,恶心一下自己不失为一条良策,人的软肋,是不该在敌人面前暴露的。 大家共同被恶心了很久,一封情书回信终于完成。在这封书信中,沈悯芮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表态,只是表示自己初来沥海,杨府势大,家法严格,她虽对何永强的好感远超杨长帆,但没有办法,这个家族太可怕了,咱们还是不要联系了,不然我会被浸猪笼的。 欲擒故纵可怜兮兮,激发英雄救美的意愿,很脏的套路。 杨长帆自己也不忍再读第二遍,捂着脸道:“赶紧包给赵思萍吧,我不想再看了。” “嗯……”沈悯芮托腮沉思。 “还在想什么?” “该有个回礼的。” “哎呀他不稀罕。” 沈悯芮摇头道:“不要多贵重,关键要有情谊,给他一个念想,男女交换信物的那种感觉,你要引蛇出洞,做戏就要做足。”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xh.186 104 瞎几把画 “说来也是……”翘儿在旁支招,“妹妹最近不是在刺绣么?刚好送与他就是了!” “不可能!”沈悯芮瞪着眼道,“《望夕图》怎么能给这号人?” “还挺讲究……”杨长帆挠着下巴道,“送点不疼不痒的东西倒也没什么。” “对了!”翘儿突然拳掌一拍,“那呆子写的字!” 沈悯芮闻言皱眉道:“这不合适吧……” “合不合适的是个东西。”翘儿这边已经利索地取来了那两幅字,冲杨长帆道,“展开看看?” 杨长帆摆手:“随便看看吧,别太寒碜就行。” 翘儿这便解开封绳,哗啦一下子,一纸内容不明的书法作品猝不及防出现在杨长帆眼前。 杨长帆看到这幅作品,心中陡然生出四个大字—— 瞎几把画! 不对,是龙飞凤舞。 此字极乱,每个字都扭曲变形,每一笔都信马由缰,好似许多混乱的符号交织在一起,即便是杨长帆也几乎认不出来半个字。如果非要用语言来形容的话,就是一个人特别恨另一个人,然后写在纸上疯狂发泄,连续写20个“草泥马”大概就是这样一幅作品了。 “是不是还没我写的好呢!”翘儿神气问道。 “这还是人写的?”杨长帆简直要哭了,他甚至怀疑自己真的看错人了,也许就是一个妄人罢了,“这没法送,这指定没法送!” “那能送我么?”沈悯芮却盯着这幅字若有所思。 杨长帆立刻答应:“快拿走!你不拿走我就垫桌角!!这字看一眼都是精神污染!我好像感觉到了他的那种精神分裂!” “你能感觉到?” “就是这感觉,我的天啊……”杨长帆揉着额头,这感觉很像正常人第一次看到毕加索的作品,充满了诡异的色彩与某种病毒一样的旋律,整个人都不好了,“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在哪来着?” 杨长帆忽然看着这东西有点眼熟,但那回忆太煎熬了。 沈悯芮却说道:“你有这种感觉,说明你有品鉴的慧根,更说明这书法的水平。试问,谁能把如此的情绪注入书法,让你一个门外汉都能感觉到这种……。” “悲愤与苦闷……” 杨长帆盯着这幅字,竟毫不犹豫接下了这句话。 沈悯芮拳掌一拍惊喜道:“不错,就是悲愤与苦闷,你真的有慧根啊!” 杨长帆默默摇头。 沈悯芮又看了片刻,随即也跟着摇头:“就是笔法太不讲究了,就算是行草,也要遵循基本的笔法,《书谱》中的铁律,‘草乖使转,不能成字’都不在乎,间架结构更是荡然无存,字的结构完全乱掉,不同字的偏旁肆意相连,虽然发泄了情绪……” “却打破了每一个字的美感。”杨长帆又突然接了一句。 “对对对!你真的懂啊?看不出啊!”沈悯芮振奋点头,看着杨长帆像是看到了知音。她自幼琴棋书画样样通,本来是要给个大儒当知音的,却偏偏爱上了一位将军,如今更是流落沥海小村,想不到这土少爷竟然有如此犀利的品鉴能力! “所以这幅字要整体看,看局部是没有任何美感的。”杨长帆沉浸在精神黑水的海洋中,拉着沈悯芮向后退了两步,指着书法道,“现在看,有没有正在被一万个人强j的感觉。” 沈悯芮竟然跟着煞有介事地托着下巴品味道:“不应该是正在……应该是刚刚……或者即将……” 翘儿都快哭了,你们的精神已经被瞬间污染到这个程度了么,这个徐文长究竟有怎样的负能量,能靠一幅字就扩散如此。 杨长帆也跟着沈悯芮的话品味,确实,正在遭遇的时候脑袋里应该是空的,应该是刚刚被搞完,或者眼看着要被搞了。 这种污,只有足够污的人才能懂。 “确实,这幅字该整体看,不能逐字品,我也算学到了。”沈悯芮透露出了少有的钦佩,不觉间与杨长帆凑近了一步,品到这步,已经突破了大家水准,而是创造了全新的角度。 两个污人,惺惺相惜。 杨长帆自然不是真懂书法,这只是几年前的记忆。他记得,当时去教授家里做客,教授拿出了同样情绪的一幅字,给他讲了很久,并且说明这幅字是民国时期教授他爷爷用一栋楼换的,现在同样值一栋楼,这才是最保值的投资。 后来杨长帆才明白,原来导师的意思是不要送他挂历贺卡这种蛋疼的东西了,有种就送字画,赝品也可以。 杨长帆重又走上前去,蹲下看款。 落款好歹能看清:徐渭。 其下有两印也是工整的——天池山人,山阴布衣。 他终于记起,徐渭,字文长,号天池山人,与当时教授家那副字正是相同的落款。 这个人在艺术界的名声,远超了历史界,导致杨长帆这种精通海洋史的家伙都漏过了。 非说的话,这位可以算得上书法界的毕加索,度过了极其纠结的一生,骨头化成灰之后,终于火了,昔日随手的涂鸦都价值连城,可惜他本人一文也爽不到了。 好在教授当时也提到过这个人的生平,除了“明朝三大才子”这样直白的头衔外,其它的地方杨长帆都忘得差不多了,就记得他是一个无名的抗倭英雄,具体怎么无名也不用多想,一个无法跨过举人门槛的人,在这个时代是不太可能有名的。 “悯芮说的对,沧海遗珠。”杨长帆木木起身,“这字画收藏好,当成传世之宝珍藏,日后见到极其投缘的高人再赠出。” “不会吧……”翘儿目瞪口呆,“这个东西有你们说的这么好?” “好不好不重要了。”杨长帆坐回椅子上叹道,“明日一早,我去山阴。” “你真要请他啊!”翘儿哭丧着脸道。 “叫凤海去就好了吧?”沈悯芮也跟着说道。 “必须亲自去。”杨长帆摇头道,“我一个人脑子不够用的。拿何永强来说,我这些拙劣小计还不是他的对手,至于下面的生意,就更力不从心了。” 果然,击败海瑞的不是凡人。 只可惜,徐渭无缘中举,毕生之才学唯有在艺术中展现。 见到了沧海遗珠,没人能忍住不捞出来。 105 花瓦家 杭州府城北,戚继光策马归来,心情大好。南京匠人已经细细看过图纸,且依法试制,完全行得通,只是做的仓促,工艺欠缺,试制品最终无法使用。但匠人确定,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可以解决,杨长帆之前也说过,中间很多工序需要他亲自主导。 这样一来,至少遂发铳是可行的。 这就意味着武装火器的飞跃,至少在手持轻火器这个方面,也许已经胜过了夷人。 下面,就是给杨长帆一个舞台,将这些发扬光大。 祭酒是不够的,要让杨长帆光明正大地参与到军器制造当中去。 行至城北,戚继光忽然皱眉。 他看见了军队,而且明显不是明军编制内的军队。 这些人身着蓝黑色异服,编队嘈杂,像极了乌合之众,暴动流民,若不是为首一人立于马上,身着甲胄红披风,戚继光还真以为是哪个异族入侵了。 这就是狼兵么…… 戚继光忍不住想去打个招呼,看看他们骑的究竟是不是狼。 他策马靠近,越靠近,越觉得不对。 狼军将领,未戴头盔,也并未裹头,而是用一个简单的头巾绑上缠起了头发,这种方式并不奇特,但正常的男人不会用。 率领狼军,好歹该封个参将,道理他都懂,可为什么这位将领…… 好像是个女人。 更近一些,戚继光更慌了。 这个人不仅是个女人,而且肤色黝黑。 再近一些,没法再近了,已经近在眼前了。 这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很黑很老的女人,身形魁梧,扛着钩镰枪腰板笔直,竟还有几分豪气!非说的话,比军营中九成的将领都更有豪气!这样的视觉冲击前所未有!戚继光完全陷入了呆滞! 一个老太太领兵?狼兵? 老女将见戚继光前来,也并没有什么惊讶,只操着非常蹩脚的官话道:“我族途经杭州,稍作补给便赴嘉兴。” 戚继光抱拳道:“这位……大娘可是狼军统领?” “我是瓦氏。”老女将说着摸出了文书,“就停留半天,天黑前我们就走。” 戚继光没有接过文书,愣愣答道:“这个大娘给城门卫兵,我只是个路过的。” “叼你个姐!”老女将闻言大怒,“我族赶着杀倭!莫挡路!” 再看她身后几十个骑军,皆是怒视戚继光。 这什么军啊!怎么管?!比山贼还狠呐! 戚继光尴尬道:“在下是浙江都司佥事,若不嫌,在下帮忙传递文书。” 老女将直接摇头:“莫挡路,我族到哪里都直接进,倭贼插标卖首,我族没耐性等你们传书。” 戚继光本来还想再说什么,但感觉自己再废话,就要面对两队骑兵冲锋了,他只好让开,与老女将并排骑行,找机会打听道:“不知大娘如何称呼……” 老女将倒也是能聊天的人,随口道:“他们都叫我族花瓦家。” “那……我叫您瓦夫人吧。”戚继光回头一望,继而问道,“此番狼兵来了有六七千人吧?” “六千三百。”老女将回答干脆利索,然后问道,“可有倭贼多?” “倭贼多数屯于柘林,全算上要有万人。” “那就不怕。”老女将闻言十分镇定地点了点头,“不过两万就好。” “张总督连这个都没告诉您?” “张经这老鬼不老实,就告诉我有倭贼,有重赏,杀的越多赏的越多。”老女将拍了拍甲胄,“我横竖一把老骨头,活不了几天了,死之前拼一把,为我族留下些东西。” “佩服,佩服。” 戚继光清楚广西有多穷,也知道这些土司有多混,只是没想到领军的是这样一位可怕的老太太。他一路继续打听战绩与战力,别的不说,虽然队伍没什么章法,但他从狼军的眼里确实读到了一种蛮人独有的东西。 也不是骁勇,也不是蛮横,大约是生死没那么重要,你瞪我一眼我杀你全家那种感觉,就是愣狠愣狠的。 倭人武士,大抵也有类似的感觉,外加刀剑实在锋利,这才凶狠。眼下狼兵虽然用的多是钩镰枪与刀盾,但这股不要命的气势,是戚继光见过的唯一能与倭人比肩的。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拥有这样一支军队。 “不要命”是一个太稀少也太有用的资质了。 浙兵最大的短板恰恰就是这一点,太要命了,虽然当兵的都不富裕,不过在浙江当兵总好过太多地方,偏偏就是越穷的地方,才越有这种不要命的兵,浙江还是太富了。 亲眼看到了狼兵,他愈发肯定了张经的判断,此番张经受命总督江南军事,绝不是驱逐或者防卫那么简单,朝廷下这番重力,调派如此老牌的军帅,目的只有一个——正面交战,全面剿灭。 而如今的浙兵,完全没有正面交战的能力。 就算他们数量十倍于倭寇,在见到九州人凶神恶煞的表情和削铁如泥的钢刀后,也必会第一时间逃跑溃败,没有道理,没有逻辑,就是看到比自己更可怕,更强大敌人的本能。军人的训练就是为了克服这种本能,但浙兵,已经太久没练了,似乎见到倭人就逃命已经成为了光荣传统。 张经领兵一世,眼光自然精准,贸然率领这样的浙兵与倭寇交战,只会节节溃败,士气大损,要对付凶的,就要上更凶的。 戚继光开始理解为什么这些凶神叫狼兵,不是因为他们骑着狼,而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狼。 戚继光跟着瓦夫人行至城门前不远处,只见瓦夫人冲着城头中气十足吼了一句:“狼兵!补给!” 随后就直接领兵进城。 门卫兵士想拦,却哪里敢,早就逃到了几十丈外,百姓也都躲得远远的,如果这些狼军真的是造反的悍匪,天下名城杭州,已经宣告沦陷。 至于狼兵的补给方式,戚继光也完全呆了。 沿街,见了店铺客栈便进,什么需要就拿什么,走的时候留下口号:狼兵补给。这也许是大多数狼兵唯一会说的汉语。 瓦夫人见戚继光呆滞,大方笑道:“你不拦着?” 106 考试就是悲剧 戚继光看着像野狼一样四散“补给”的狼军,深知朝廷将领对于他们来说是没有威慑力的,只回话道:“拦不住的。” “哈哈!”瓦夫人大笑道,“我们也没有办法,路过哪里,都不让我们进城,就算进城,也要等十天半个月的狗屁文书,等到了文书,也拿些根本入不了口的东西打发我族。我族是去杀倭的,不是来打官腔的,晚赴一日,不知要死多少百姓。” 戚继光本来想说这些沿街商户平民也没招谁啊。狼军进了城,恨不得连妇人篮子里的鸡蛋都给抢走了。 杭州城迎来了一次劫乱,戚继光本该藏起来不掺乎,但他还是怕事情闹大,虽然锅该正经背,自己既然路过了,至少还有些责任。 他不免警惕四望:“万不可伤人!” 其实瓦夫人同样也很警惕:“这个自然,只是军务紧急,有麻烦找张经说去。” 戚继光捂着前额虚伪叹道:“不错,军情紧急,该是如此。有此等军士,倭乱必平。” 瓦夫人闻言振奋说道:“平什么?杀够倭贼我族便走,与张经说得清楚,大老远从西南赶到东海!十个人头一两,这可不许少。” 戚继光心中惊骇,这人头也太便宜了,杀光了也才一千两,一个卫所的军饷而已,太好骗了。怪不得!怪不得张经总督在西南的时候那么骁勇!原来是有这批廉价的穷鬼! 戚继光心中的一个疑问也瞬间解开,一边是西南少数民族,一边是东瀛倭寇,本来一辈子也见不到面的,可这些狼兵竟然如此拼命赶来,一个个恨不得立刻手刃倭寇,原来是为了钱!这就说得通了! 戚继光心中一过,按人头发钱的确划算,比养兵划算太多,他不禁问道:“那今后,在下若有军务,可否劳烦瓦夫人?” “你?”瓦夫人摇头大笑,“除了张经那老鬼,没人请得动我,除了我,没人带得了狼兵。” “按人头论价,谁请不是请?” 瓦夫人又摇了摇头,露出了苍老的微笑:“你以为,我还能活几年?” “……” “汉人的天下,汉人自己守。”瓦夫人话罢,忽然虎躯一震,反舞着铁钩镰策马冲锋,一气奔出半条街道,手起镰扬,以一种极其粗暴且没有章法的方式,一杆子掀翻了某位兽性大发的狼兵,旁边被剥了半件衣服妇女这才脱生,惊望瓦夫人一眼,起身扭头呼喊而逃。 戚继光呆滞坐在马上,与混乱的街道融为一体。 这就是最大的矛盾。 不要命的兵的确是好,但他们不仅面对敌人不要命,面对本军将领同样不领命。这种兵,可遇而不可求,求来也不可控,就像现在的街道一样,还没杀倭寇,杭州先被洗劫了。 强兵,究竟是天生的还是练出的? 凶狠亡命的特质,与遵从指挥的军纪是否能够合二为一? 只有实践才能证明了。 可惜,戚继光还没有真正实践的机会。 往南百里,绍兴府城安静了许多。 绍兴府城,以穿城官河为界,西为山阴,东为会稽,如此两县包着一府的情况实属少有,刚好就是人丁兴旺的象征,印证了绍兴的繁华,也印证了山阴会稽两地人才辈出的盛象。不得不说,杨寿全与杨长贵能在这种地方考上案首,读圣贤书,解八股文的才能算是远胜杨长帆了。 杨长帆知道现在会稽一定也有很多戏看,但此行目的地是山阴。他认为山阴私塾里那位,比会稽县衙里那位更为重要,后者是舍生取义,前者是运筹帷幄。杨长帆不急着舍生,急着把这沥海运筹妥当。 进了山阴,繁华之境实是与会稽不相上下,也就是因为这样,本该一县的地方被划为两县,一套班子管不过来。 杨长帆随便找一位小童问徐文长的居所,小童竟然真的知道。 如徐文长所说,本地的确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无功名,至少算个名士。沿路打探之下,杨长帆方知徐文长在山阴并未有想象中那样不堪,多数人还是相当尊重他的,但也只是面子上而已。秀才多年未中举,一般都会退而求其次寻个师爷的出路,前后几位知县,乃至府城,确也有官员邀请过,只是皆被徐文长以“耽误备考”之由所拒。 五次乡试未中,马上就会迎来第六次,三年一届,这就是一十八年了。 沿路走到县城西南,才终于见了徐家宅邸,平凡掉渣的一户县城人家,门户材质早已落色**。门虚掩着,杨长帆便推门跨过门槛进去,正撞见一只鸡。 是的,就是一只鸡,昨天给徐文长绑的那两只之一,鸡也看见了杨长帆,想绕过他跑出去。 “啊!!”面前一追鸡的小童惊叫出声。 “嗯?”杨长帆愣了一下,公鸡一个扑腾冲出大门,奔向了自由。 小童大骇,也绕过杨长帆去追,不料绊到门槛,一个狗吃屎趴到地上,不及顾疼,便要起身去追,奈何公鸡已没了踪影。 “哇!!”小童坐地上就哭了起来。 杨长帆看着好玩,小时候闯祸就是这样,明明屁大的事,以为是天塌了。 他回身蹲到小童面前:“不就是一只鸡么?” 小童哭腔道:“那是爹招待贵客留的……我偷偷拿出来玩……却撞到你……要挨打了……要挨打了……” “无碍,这鸡是我送你爹的,再送一只补回来便可。” “当真?”小童止哭哽咽问道,“现在行不行?趁我爹知道之前补上。” “这小事一桩,我先问你几个事儿,你要答上来。” 小童立刻正经起身:“你可不许唬我!” “呵呵。”杨长帆这便问道,“你爹呢?” “在里面教书。”孩子指向了西房。 “你娘呢?” “死了……” “抱歉。”杨长帆接着问道,“叔叔伯伯什么的呢。” “都死了。”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小童倒也不悲,掰着手指道:“爹第一次考试,二伯死了;第二次考试,大伯死了;第三次考试,娘死了;第四次考试,后娘和奶奶来了;第五次考试,后娘又走了。” 这孩子倒也会记,以他爹乡试为时间节点,准确记录了每一次家庭悲剧。 107 问策 “奶奶在呢?”杨长帆回头望着北房问道。 “爹借债赎回来的。” “后娘走后几年,没有新的后娘?” 小童摇头:“后娘天天被奶奶骂,爹说谁来了都要被奶奶骂,还是不要让别人受苦了。” 也是本家庭伦理乱账啊。 “你叫什么名字?” “徐枚。” “为何叫‘枚’?” “不胜枚举,枚举啊。” “枚举?” “枚必中举啊!”小童笑道。 “呵呵……”杨长帆起身揉了揉小童的脑袋,“最后一个问题,塾中的孩子都在读书,你怎么不去?” 小童挠头道:“我单独在房中读,刚刚是……耐不住,出来逗鸡的……” “毕竟是小孩子啊。”杨长帆呵呵一笑,从囊中点出几十文钱串好递给小童,“你自己去买吧,我要找你父亲。” “别跟爹说我出去了!”小童接过铜钱大喜,嘱咐一句过后一溜烟向集市跑去。 “孩子们呐!”杨长帆叹了口气,进入院子,搬了把破凳子坐下等徐文长授过上午的课。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两个小时,早知道不那么赶早出门了。 晌午时分,终于下课,孩子们一个个小大人一样出了房间,不紧不慢各回各家。 徐文长最后才出来,伸了个懒腰,见杨长帆正冲自己傻笑,立刻转回身去。 “说好的不见!” “有事求先生!” 徐文长依然背着身:“佐人的事情就不要再谈了,有什么话,等我中举再谈!” “不是请你出山,纯粹是有一事请教!” 徐文长这才侧过头问道:“只是请教?” “先生话说,这叫买策。”杨长帆说着取出碎银,“这是策礼。” “策礼免了。”徐文长这才松了口气,回身走来,“现下不缺钱了,为你出策,算是弥补昨日的失礼。” 杨长帆却并没有收回。 徐文长也拉了个破凳子坐下,烦躁摆手道:“几个破钱而已,收起来收起来。” 杨长帆尴尬道:“之前先生对钱可不是这个态度啊……” “说过了,现在不缺了。”徐文长眼看要急,“不收是吧?” “收收收……”杨长帆只好把碎银塞回去。 “提前说清,有三类事我解不了。” “哪三类。” 徐文长掰指论道:“家庭、伦理,婆媳。” 杨长帆忍无可忍吐槽:“这明明就是一件事啊!!!!” 徐文长哈哈大笑:“杨公子果然算聪明人,好多人以为是三件事!” 谈笑过后,杨长帆这才一五一十讲出了自己的境遇,当然跟戚继光那段还是有所保留的,点到赵文华为止,绍兴这边则是该说的都说了,主要的麻烦也在这边,核心矛盾自然就是何永强。 听过之后,徐文长又大笑起来:“你还说我!你说了半天不也就一件事么!” “这不是好多事么?” “就一件——”徐文长伸出一根手指,“何永强看上你媳妇了!” “……” “那就算一件吧。”杨长帆继而问道,“依先生看此局何解?” “不解。”徐文长立刻一翻脸,“家庭,伦理,婆媳,这不是正是伦理么?!” “我天还没亮就启程了,这样不合适的先生。” 徐文长呵呵一笑:“也好解,府城黄斌出的这条最简单,献妾保妻!何永强富甲绍兴,搞不好你还能将二夫人卖个几百两与他!这不是皆大欢喜。” 徐文长说着话锋一转:“就是面子上不好看,不过也罢了,他是何永强,知府见到他都笑脸相迎。” “这样肯定不行,悯芮是……”杨长帆终究是忍住了,“悯芮我实在太喜欢了,不能送人。” “公子不怕红颜祸水?”徐文长抬眉笑道,“可知多少人是被漂亮女人害死的?” “我虽然气骨有限,但还没到献妾的程度。” “所以黄斌说你说得对,没栽过跟头,无知无畏么!” 杨长帆反问道:“换你你献??” “分情况吧……” “就说沈悯芮和何永强这样的情况。” “二夫人么,不仅貌美,且有才,于徐某来说,算是志趣相投,如此才貌双全的知己,却是难得……”徐文长皱眉苦思道,“可何永强也是会稽首富,背景了得,之前没能让他如愿的人,皆已沦为尸骨。” 杨长帆挠头道:“我是来问你问题的,不是来听你提问题的。” “问题无绝对。科举释题,同样的题,一千个人能解出一千种。”徐文长思考之中,眼神逐渐变得正常,“看眼下的情况,站在公子的角度,徐某认同黄斌的说辞,其它解法,极难成立。” “不妨说说。” “大约是两重方向。”徐文长比划道,“何永强欺你,无非是他比你强,立足与此,小计小策都是没用的,只有你转过来比他强才可解,根据我对你的了解,要进行这种程度反转,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 “赵文华是你爹。” “……” “先不说赵文华收不收。”徐渭颇有兴致地问道,“送妾和认爹,哪个舒服一些?” 杨长帆连连摆手,人生为什么要这么苦恼:“不说这个方向了,另一个方向呢?” “另一个方向,就是让他变得比你还弱……算了咱们不说了,还是聊聊认爹吧。” 杨长帆点头道:“这个好一些,就是击败他么!说下去。” 徐文长无奈解释道:“何永强发家已久,朋友众多,舅舅贵为巡抚,此路之所以难走,皆因于此,想让他比你还弱,必要拔掉根基。” “你的意思是……” 徐文长斩钉截铁:“他舅舅在一天,你就永远是以卵击石。咱们还是谈谈献妾和认爹吧。” “李天宠啊……”杨长帆笑咪咪摸着下巴,“这巡抚的位子,还真不是铁板一块。”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徐文长也早已想到了这一点,“你放心,此番抗倭即便败了,李天宠最多也就是调走而已,权势不减。” “他要是顺便得罪赵文华了呢?”杨长帆笑道。 徐文长正色问道:“得罪到什么程度?” 108 耗子屎坏了一锅粥 杨长帆用语言直接形容当晚的景象:“恨的赵文华咬牙切齿,捶胸跺地。” “那还真麻烦啊……”徐文长思索道,“严嵩义子,工部侍郎,通政司通政使,别的不行,贪污和弹劾定是一把好手!” “说的就是这个!”杨长帆也来了兴致,轻轻一拍桌子,“这些事先生可不要向外吐露。” “此等大事,你一家之言,不可信。不过咱们既然谈,那就建立在这些事是真实的基础上谈。”徐文长深思之中,一扫颓靡与荒唐,终于露出了本该有的智慧与深邃,他不禁起身,左右踱步,一面踱步一面自言自语。 “李天宠官居二品,为官多年,根基牢固,与张经合作紧密,志同道合,张经必会保他,要弹得动他,除非张经自身难保。” “什么叫弹?弹劾么?”杨长帆问道。 徐文长根本没听见一样,依然快速踱步,思绪瞬间炸迸开来。 “张经功勋赫赫,早在正德年间便高中进士,继升兵部侍郎,赴两广总督,平乱无数,政绩斐然。后任户部、兵部尚书,德才兼备,文武双全,兵户两大衙门都做过头把交椅,根基遍朝野,门生遍天下,本该乐享天年,奈何倭乱难平,放眼朝野,除了他,也没有第二个人肯来了。” “朝廷命当朝老将总督江南军务,张经老而弥坚,用兵谨慎,对付散寇没有败的道理。” “倭人肆虐已久,我军少有胜绩,浙兵百姓受苦多年。此番张经调狼兵前来,精筹细划,战必胜,必大胜,名声将大震,此为当朝唯一大胜倭寇的功勋,江南百姓必敬之如父,沿海边防更离不开他,这样的人,便是十个赵文华也弹不动,五个严嵩也……” “五个……五个……”徐文长说着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嗯……强如张经,自然不会屈于严党淫威……嗯……” 徐文长不再说话,而是托腮木在原地,像一座雕塑。 突然,他双掌一击—— “张经若胜必死!!!” 徐文长自己都为自己的结论表示出惊讶。 何况杨长帆,他听到这位元老的事迹后,怎么可能还指望赵文华干得过他?把他干了,东南还要不要呢? 等等……中层人才还是有的,比如戚继光,可戚继光显然不是张经一脉的人,张经生于福建,成名于两广,养老在京城,戚继光这等武官,多数时间都驻扎边防,唯有当年庚戌之乱小小在北京秀了一把,那时想必张经是不在京城的。 不是老乡,不是学生,不是下属,不是同事,戚继光跟这条线是无缘了,眼下看来,与严党还近一些。 杨长帆露出了与徐文长一样惊讶的神色,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英雄,是踩在另一位准英雄的尸体上成为英雄的。 但是他仍然不相信张经会死,这个人已经强到开国元勋的水平了。 等等,开国元勋……好像都没什么好下场。 这边徐文长已经继续说开来:“张经若死,李天宠孤立无依,更何况浙江巡抚的位子严党必也虎视眈眈……不过李天宠……行为基本端正,弹也弹不出什么门道来……嗯,欠个罪名。” “哎呀!”徐文长又突然拳掌一击,“罪名不就在眼前么!” “……”杨长帆听得已经慌了。 毒,太毒了。 徐文长平日无论疯癫苦恼还是平和智慧,看上去都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而已,而眼前,他脑子里正在过的招,却都是让人家破人亡满门抄斩的毒计。的确,这才是根治的方法,只是李天宠并无劣迹,张经更是一代名将,为了搞一个何永强,这个代价有些太大了。 转念一想,杨长帆又有些兴奋起来。 如果敌人换作倭寇红夷,只怕这位徐先生的计会更为毒辣! 他思索的功夫,徐文长已重新坐到了他面前。 “杨公子,放眼天下,你我不过是两只蚂蚁,而现在要谋的,可是吃象的买卖。”徐文长用一种阴沉的神色望向杨长帆,“你有这个胆魄么?” “呼……”杨长帆也逐渐冷静下来,沉吸一口气,露出了与徐文长相同的神色,“为了一个何永强,有必要如此么?凭你我两只蚂蚁,真的吃得动象么?” “运势!运势!运势便是在对的时候,做对的事!”徐文长目色坚决,慷慨激昂,“徐某说过很多次,公子是有大运的人!既上了严党的船!这便是公子的运!大象自然不是蚂蚁吃得动的!蚂蚁,不过是在两象相争之时,吃到那么一点肉!” “换句话说,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影响两象相搏?” “胜负已是定数。公子能改变的,仅仅是谁先谁后,用何种方式来实现这个定数。” “这么说我好过了一些。”杨长帆略微松了口气,首先他不信自己能搞掉张经那种程度的人,他更不会因为跟何永强一言不和就做这件事,最最重要的,他背不起这个罪,这个协同妄臣残害忠良的罪。 看着杨长帆的表情,徐文长不禁叹道:“公子还是太年轻了。” 杨长帆不觉间已经流下汗来。的确,他说的对,再高的视野,再多的知识,也掩盖不了自己履历单薄的事实,这样的大风大浪,还未到来已经令他发抖。 “事到如今。”徐文长微微眯眼,重又温和下来,“我再问你,要么献妾,要么让张经死,你——怎么选?” 杨长帆紧握双拳。 眼前的人,可谓是千古第一幕僚。 他出的计,也近是当世第一毒计。 自己不过是怀着还算轻松的心情来山阴而已。 他也不过是一介教书先生而已。 如此的毒辣,如此的极端。 如此的根绝! 他恍惚体味到了徐文长草书中真正的力量。 分裂与悲愤只是表层。 表层之下,是对一切的藐视,对一切的横扫,这一切之中,甚至包含了自己。 挣扎吧!挣扎吧!每一笔!每个字!你们都挣扎吧! 任你如何挣扎!山随平野尽,江入大海流! 何永强啊何永强,沈悯芮啊沈悯芮! 耗子屎坏了一锅粥! 红颜祸引来东海水! 杨长帆默默抬头,瞳孔中露出了比徐文长更加阴沉的东西:“如果我要活下去,必须让一个人死的话,那他就去死吧。” 109 毒计 徐文长见状骤惊,慌忙劝道:“公子……平心静气,善恶意之动!不要走火入魔!我就说过,你太年轻了……不要深钻,眼下还远没到你死我活的局面!还可以逃啊!谁说天下只有绍兴一城!找一个没有何永强的地方就好了!” “先生,我是年轻,我现在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年轻,我下面的话,你懂就懂,不懂就不懂,我不会对第二个人说第二次。”杨长帆平吸一口气。 “我大病初愈后,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无论是视觉还是思想,我试着接受这一切,但我发现这不可能。” “你明明能看到,能做到,能改变,能拥有,能驾驭,能辉煌!” “怎么可能还苟且,还偷生,还小富即安,还隐居田园?” “这一切太……太落后了,可以更加……强有力,这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 “对于我来说,碌碌无为的痛苦,远大于死。” “我不是圣人,甚至不是个好人。看到无关的好人受苦会难过,会怜悯,但从没到会拯救的程度。” “我就是我,一个纯粹的我,充满**的我。我的满足,就是一切,无论是张经还是谁,如果拦在我的**面前,那就是阻力。” “而这个**,在醒来后,始终在膨胀。” “吃饱饭了,我会要女人,有了女人,我会要钱,有了钱,我想要权,有了权,我想要更大的权,也许今后会像那个人一样,想要永远。” “这本该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都达不到的**,我却只用了一个月。” “现在让我回到吃饱饭,有女人,有闲钱的时候,我不会满足。” “先生你应该懂吧,只有你能懂吧?” 杨长帆用哀求的眼神,一种渴望理解的眼神望向了徐文长,他认为,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理解自己的感觉,必定是眼前的这个人了。 徐文长怀着同样的目光望向了他的眼前:“就像绍兴第一才子,成为教书先生一样。” 杨长帆一字一句咬牙说道:“先生,都这样了,仍不肯出山么?” “你,还是太年轻了。”徐文长侧过头去,极其不忍地再次拒绝,“佐人为治,必从一而终,公子有大运,却不知道这运能有多久。” “怎样算不年轻?怎样算长治久安?” “至少不是现在。” 杨长帆长长一叹。 他说的对,不是他不想,而是自己不配。 不配拥有他。 “说吧。”杨长帆定了口气,勉强露出笑容,“谨听先生毒计。” “恭敬不如从命!” …… 日落时分,杭州城已是一片狼藉。 相比于战争洗劫,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没出人命,没人放火,至于财物就不要想了。不过狼兵也当真有趣,主抢粮食,其次是肉,再次是布,至于真正值钱的字画玉器倒是不闻不问,做文雅生意的都逃过一劫,经营衣食住行的只能认栽。 司衙,赵文华冲进李天宠的签押房,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痛骂:“什么东西!我为官几十年,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巡抚!狼兵在眼皮底下抢劫不管?还如何平倭?” 李天宠头也不抬,实在是没精力跟这位爷废话了:“张总督有令,狼兵补给战后会补偿。” “怎么补偿?那帮蛮夷连我都敢抢!”赵文华也确实急了,自己的官服都有些凌乱,“李天宠!这里可是杭州府!不是边关!” “赵侍郎你到底想怎么样么!”李天宠放下手中的东西,“说过很多次了,我这边完全听凭张总督调配,要不您移步去嘉兴?” 赵文华瞪着眼睛骂道:“嘉兴还了得?狼兵一到还有活头?” “那你想怎样么?” “我跟你们着不起急!你们就搞吧!倭乱未平,虎狼又至!看你们要把江南搞成什么样子!”赵文华自行拂袖坐下,一副持久战骂街的架势,“在会稽设军器坊的事情,张经可批下?” 李天宠连连摇头:“这我不知道,眼下倭乱事大,其它自然要推一推。” “又拖着是吧?”赵文华瞪眼道,“出兵也拖,制铳也拖,还有什么你们不拖的?” 李天宠真是没了脾气,三妻四妾闹起来也比赵文华好对付一些,他是真想让赵文华赶紧滚蛋,当即心一横:“要不这样,会稽军器坊的事情,赵大人先操办着,等倭乱平息后再让张总督定夺。” “还拖是吧?”赵文华这次铁了心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走。 “不拖,该出公文出公文,该拨款拨款。”李天宠为了让赵文华滚蛋,已经不计代价了。 赵文华“多少?” 李天宠犹豫道:“这类事本该上表朝廷,由军部、工部出头。” “接着拖?” “好了好了,五千两吧!”李天宠这辈子就没这么草率过。 “五千两?你可知一门火铳多少两?”赵文华可是吃过见过的,不会这么容易被打发,“一万两起!至于匠人事宜,我亲自操办,不劳巡抚费心!” 李天宠面露愁容:“赵大人你也知道,如今募兵居多,军费紧张。” “军费?”赵文华拍案大怒,“杭州城都被劫了!你跟我提军费??狼兵的事我可兜不住你!一月之内,朝廷少不了参你们的本子!” “这……”李天宠闻言确实有些慌乱,谁都知道,赵文华不止是工部侍郎,还是通政司的执掌者,此司不干别的,专门整理各地告状的文书,哪些送上去,哪些压手里,全凭赵文华一句话。如今异族狼兵劫了浙江,虽然应属张经负责,但李天宠好歹是浙江巡抚,掌管着全浙江的政治司法与军事大权,就这么憋在府中置若罔闻,没人告状才奇怪。 到时候事情闹大了,张经七老八十德高望重的,还不至于受到影响,自己可就不一定了。 李天宠沉了口气正色道:“拨一万两至绍兴府,由赵大人主导军器坊事宜。其余的事,倭乱平了待张总督定夺!” “你看!非要我逼你!”赵文华终于露出笑容,“这次例外,不要拨到绍兴府,军器的事就该在军营做。” “哪里?” 赵文华在桌子上轻轻一点:“沥海所。” 110 吏部钦点 日落西山之时,狼兵离去的杭州城才终于稳定下来。李天宠颁布公告,安抚众人,保证受损摊铺客栈事后得到赔偿,只是具体数目很模糊。 这一天又是狼兵又是赵文华,搞得李天宠狼狈不堪。可这一天还没算完,回厅准备用餐的时候,又见到一位不请自来的主儿。 李天宠刚刚松了口气,便见一白衣男子迎上前来。 “舅舅……”何永强满脸堆笑恭迎。 “怎么你也来了?”李天宠见到是外甥,这才放下了官员的城府,“这一天啊,真够我受的。” 这会儿李天宠的夫人,何永强的舅妈也迎上前来,一面给李天宠解官袍一面笑道:“巡抚肯定不是那么好当的。” “尤其是浙江,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李天宠苦恼摇头,“这事一完,我得赶紧想办法回京城。” 舅妈已将家中便服披在李天宠身上:“你走了,永强怎么办啊?” “永强有的是能耐,还用得着我?”李天宠穿上便服,舒适了许多,连忙招待,“来来,坐,先喝口茶。” “舅舅太高看我了,没有舅舅,外甥什么都不是!”何永强跟着李天宠坐于厅前,也不怠慢,奉上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檀木箱子。 檀木箱子刚好是人头大小,可谁都知道,里面不可能是人头。 李天宠也是识货的主儿,别的不说,光看着箱子的样式材料就是十两起,里面装的得是什么? 何永强也不急着说,请舅舅亲自打开。 李天宠也知道,寻常东西是打动不了自己的,既然外甥这么卖关子,肯定是个有趣的东西。他不慌不忙打开箱扣,一股香气扑面而来,里面是一块裹着白绸的东西。 “请。”何永强示意继续。 李天宠这才小心翼翼地揭开一些白绸,手一摸眼一见,竟是一块光溜溜乳白色的玉石。 何永强迫不及待了,一把将白绸尽数退去。 一尊乳白色的盘膝而坐玉佛横空出世。 做工精细,珠圆玉润,晶莹剔透,即便是李天宠也看傻了。 白玉他见过,但成色如此之纯,又如此大块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更何况,这是一尊佛像。 李天宠倒抽了一口凉气,立刻又将白绸包上,左右四顾,不知是在防着蚊子还是苍蝇。 “哪里来的?”李天宠瞪眼问道。 “朋友那里买的,舅舅可喜欢?”何永强期待问道。 “可不敢说喜欢!”李天宠惊魂未定合上了箱子,“咱们都只能悄悄的。” “明白。”何永强见了舅舅的表情,终是放松下来,“皇上不喜欢,咱们不敢喜欢。” “不错,皇上信道,谁敢拜佛?”李天宠擦了把汗,“不过这尊……真的是绝世珍品啊……” “这么多年,舅舅也没见过第二个吧?” “这般白玉绝对没见过。”李天宠暗暗称奇,只敢回忆不敢再看,神色更是纠结,“我……还是不要收了,这礼太重。” 李天宠所说的重不仅仅是价值上,更有政治因素,皇上虽然没有亲口说过“信佛的都去死”,也没有正式禁佛,但十几年来削僧尼,罢寺院的事情从没停止过。朝中人都知道,皇上是个憋着不说的人,有些事他会牢牢记着,早晚有办法惩罚你。 因此朝中大员虽不乏信佛者,表面却只字不敢言,只有至交之间,才敢偶尔私下论佛,生怕被对头给点了。 私藏佛像,绝不是罪,却绝对是大忌。 何永强清楚舅舅的脾气,此时只笑道:“舅舅想太多了,放在自家私寓偶尔拜拜,看看,自己高兴,佛祖也高兴,又不是摆在堂中天天烧香不是?” “哎……”李天宠抿着嘴抚着箱子,“你买这佛像的事可有他人知道?” “卖我的朋友肯定是知道的。”何永强继而劝道,“但他绝不知道我会送给谁,而且这朋友终年跑商,贩卖太多奇珍异石了,他才不管这些。” “终年跑商?” “哦哦,西域的商人。” “我可警告你。”李天宠颇为郑重说道,“眼下时局紧张,万不可与海寇勾通。” 何永强心道,您这是哪年的事情了,如今江南,哪个大贾不跟五峰船主有所往来?这早是不争的事实了。不过既然你面子上要保持严肃,我也配和你严肃。 “舅舅这就是不信我了,我生意好好的,怎会勾结海寇?”何永强一副受到冤屈的样子。 “你不可小看这事。”李天宠觉得力度还不够,再次强调,“如今确实有不少大户私下收货,散货,眼下也确实没人治他们,可这只是朝廷不想治,一旦要治,谁也逃不过!” “谨记舅舅教诲!” 此时,舅妈也端茶过来,见状不喜道:“什么治不治的?江南多少人在跟海上做买卖,也没谋财害命,治他干嘛?” “你不懂。”李天宠无意多做解释,“如今的时局,不要想着发家富贵,明哲保身才是第一位的。” 舅妈放下茶具笑道:“那当官的就都没法活了。干吃那点俸禄,肉都吃不上,你倒是给我找一个明哲保身挑不出毛病的官来?” “有啊!”何永强听闻此言瞬间来劲,“就在我们会稽!” 李天宠一听,立刻明白了外甥此来的目的,他也立刻答道:“海瑞可是吏部钦点的。” “什么?”何永强大惊,“这号人还能勾上吏部?” “不能说勾上,他确有几分本事,也确行得正坐得直,福建学政力荐,吏部压下来,恰巧会稽知县空出来,理所应当。” “什么就理所应当了?舅舅你是不知道海瑞在会稽做了什么!他逼我遣散家丁销毁轿车!” 李天宠闻言眉色一皱:“这的确有些过分了。” 何永强紧跟着说道:“而且他说了——‘别说李天宠是你舅舅,就算李天宠是你爹他也休想让我通情!’” 一旁的舅母也惊道:“这哪号人?口气这么大!” “所以啊……”何永强接着劝道,“就算是吏部压下来的人,能不能先请到别处?会稽可容不下他。” 111 凶神 李天宠思索片刻后摇头道:“不好,才刚刚任命,至少要一年半载的。︾,” 舅母在旁问道:“找个说辞呢?” 李天宠再次摇头:“这个人,怕是找不出什么说辞。” “那舅舅是逼我搬到山阴去了?” “不必如此。”李天宠沉声道,“我书信一封即可。” 何永强闻言摇头道:“舅舅是没见过他……这人说不动的。” “我有办法。”李天宠摆了摆手,“你放心回去,我保他往后不会找你麻烦。” “哎……”何永强见舅舅如此坚决,也不好再说,话锋一转继而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 “说。” 何永强微眯双眼问道:“会稽那个祭酒,应该是舅舅封的吧?” “哦,那个人啊……”李天宠一想起这些事,又是满脑子焦躁,“这事你别沾,那人你也别管,让他们闹去!” “我就是不明白。”何永强继而问道,“那杨长帆原先就是个傻子,一直在沥海,怎么就得到舅舅赏识了?” “我可没工夫赏识他。”李天宠叹了口气,“既然你来了,我提前告诉你就是了,那人往后可不止是祭酒了。” “什么?”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严党就是这样。”李天宠摆了摆手,“我不想再谈这些,吃饭!” “……” 杨长帆拜别徐文长,天已大黑。徐文长本邀他留宿,但杨长帆要处理的事太多,不愿耽搁,当即连夜折返。车夫老胡也真的一直在村口等,见杨长帆这么晚回来恨不得破口大骂。 “杨祭酒……换了别人早就走了!” “抱歉抱歉,谈的太入神了。”杨长帆表情还有些游离,“咱们回程。” “这也就是浙江……”老胡无奈道,“换别的地方,真不敢走夜路,谁知道哪里藏着拦路虎。” 杨长帆也不答话,往骡车后面一躺,若有所思。 老胡也不好打扰,驾车急驰,这一路回去,怕是要子时才能到家,亏沥海是个村子,若是个府城早就关城门了。 杨长帆一路思量,老虎哈欠连连,没有路灯只有月色,就这么安安静静赶了半个时辰的路。就在老胡上下眼皮打架,正要昏睡之时,骡子忽然止步。 老胡摆了摆缰绳,让牠前行,牠却只低吼一声,并未前行。 “这蠢骡子。”老胡刚要发作抽鞭,这举起的鞭子却怎么都挥不动了。 猛一抬头,黑暗中透出两道凶光,好似一个大眼珠子的恶鬼正盯着自己。 老胡大骇:“啊!!!” 杨长帆本来也要睡去,闻声一个机灵翻起身。 借着月光,他也看清了那位凶神的双眼,的确恐怖。 凶神也不吭声,拉着老胡的腿像是抓着公鸡一般轻而易举将其拖下,老胡摔在地上,抱头大呼:“神仙饶命!!神仙饶命!!” 凶神不管老胡,转头望向了杨长帆。 杨长帆同样吓得说不出话。 自己满脑子阴谋诡计运筹帷幄,到头来要在路上撞鬼全玩儿完? 不及他多想,黑暗之中,更多的凶光四面围来,好似一只只恶狼。 杨长帆情知是遇到劫匪了。 天煞的,堂堂浙江会稽,连座山连个林子都没有,还真他娘的有匪啊! 莫非是倭人散寇? 杨长帆不及多想,保命重要,在被下黑手前抢先道:“英雄好汉!留我一命!其它拿走!” 各路凶光聚集于此,也不急着搞杨长帆,窃窃私语一番后,最开始那人走到杨长帆跟前,很吃力的用汉语说道:“狼兵……补给……” “啥?”杨长帆大愣,脑中更是百转千回。 至少不是倭寇。 听上去也不像劫匪。 狼兵……好像听戚继光谈过,张经对付倭寇最后的杀手锏。 可他们不是该在杭州嘉兴么?跑这边做什么? 没时间多想,抽刀声“嗖”地一声响起,杨长帆一个机灵,上一次也是在夜里,操刀的还是戚继光夫人。 没等他求饶,手起刀落! 地上的老胡已经吓得哭了出来! 随后是骡子的惨叫与骡车的颠覆。 杨长帆看着那些影子愣生生顶住了骡子,还有拳打骡子的声音。 骡子噗通倒地,杨长帆也险些被晃到地上。 他本以为大祸临头,却见那些凶光貌似对他失去了兴趣,通通围在骡子身旁,挥刀上下,开膛破肚。 老胡湿着裤裆,流着眼泪,颤颤抬头,见几位凶神正欲分食骡肉,当即又有了些力气,不管三七二十一猛然起身,夺路而逃。 几位凶神倒也不追,只关心眼前的骡子。 杨长帆则完全傻眼了,第一他不认识回家的路,第二这里没有路灯,第三没了交通工具。 他装着胆子下了东倒西歪的车子,凑到几位凶神身旁:“几位可是狼兵?” 大家都在专心致志切肉割肠子,无意理他,只有最开始那人“嗯”了一声。 杨长帆终于放心几分。 “几位不去杭州嘉兴么?” “与瓦老太……走散了。”那人答了一句,抬头瞪了一眼杨长帆,又拍了拍死骡子,“补给。” “在下本地人,没了骡子回不了家。”杨长帆也蹲在他身旁,拍了拍骡子,“能分我一口么?”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那人望着杨长帆呆滞片刻,突而爽朗大笑:“一起!补给!” 实际上杨长帆完全不是受害者,除了晚些回家没有任何损失。只是老胡很惨,骡子被人宰了吃肉,车子被人劈了当柴烧,而且杨长帆全程成为了帮凶,而且真的是在扇风点火,用自己的火镰子协助诸位快速生火。 不多时,老胡的车子成为了一团篝火,相当惨烈。 这些人下手也着实迅速,火旺之时,已剥了骡皮,清了内脏,切了驴肉,整整一大串子肉架在火上熏烤。 借着火光,杨长帆也终于看清了诸位凶神。 这批人很黑很瘦,眼窝很深,身着黑蓝色异服,具备显著的西南少数民族特征。 可这会他们却没显出太多狼性,纷纷掏出了酒袋子小口地喝,同时贪婪地望向被烤出油的骡肉。 驴肉香,马肉臭,打死不吃骡子肉。 想必这几位必然完全没听过这话。 112 暗流 为首狼兵见杨长帆瞳中还是有些疑惑与恐惧,当即递上了自己的酒袋:“主人,喝。” 杨长帆愣了一下,这个称呼不合适吧,随即才反应过来,主人的意思应该是这块地方的主人,他们则是客人。 杨长帆也真的有些冷,当即承了好意接过酒袋“咕咚咕咚”来了两大口,随后一抹嘴惊道:“甜的?” “哈哈哈!” 周围狼兵皆大笑起来。 “糯米甜酒,怎样?”为首狼兵努嘴问道。 “舒服!”杨长帆赞叹过后连忙将酒袋归还,“只是不敢多喝!” 男子十分洒脱地说道:“喝吧!我们,吃你的骡子,你,喝我们的酒!” 杨长帆“感激”一笑,这便借着机缘与这位磕磕绊绊进行打探。 从发音来看,这位小头目名为“特七”,那地州人,受到了极具名望的瓦氏号召,特七再号召寨中兄弟十余人前来平倭。当然,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日本人,更不要提什么深仇大恨,来的目的也十分明确——赚钱。 你再贫困,也有更贫困的,西南山多地少,本身生产力也摆在那里,能活下去基本足够,想活好基本无门。虽然原则上可以参加科举,不过这对汉字不识的他们来说难度过大,至于本地土司等官员,基本也是世袭所得,因此大多数寨子中的年轻人都处在吃饱喝足唱山歌的阶段,少数勤劳一些的猎些山珍野味贩卖。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头赚一两这件事,实在是太诱人了。 杨长帆也搞明白了,这些人不是普通的募兵,是雇佣兵。 有效直接,用之即来挥之即去。 而且他们是很贫困的雇佣兵,成本低廉,一两银子够高兴一个月的。 而且他们是强悍的雇佣兵,从切骡肉的方法已经看出了一二。 与这十几位吃着骡肉喝着酒,杨长帆趁机问起他们为何脱离大部队。 特七倒是实在得过头,土话加汉语,简单直白地给出了原因—— 补给比杀人划算。 狼兵一路随缘补(qiang)给(jie),其得到的经济利益早已超过了人均杀一倭寇的利益,只是瓦氏军纪颇严,过度“补给”会被痛揍,这几位才“不小心”脱离了大部队选择迷路,绕个道去嘉兴。 这类雇佣兵真是把双刃剑。 还好,本质上是讲理的,不然就顺便把杨长帆也烤着吃了。 杨长帆其实微微动心,虽然倭寇对于杭州湾北岸的兴趣远大于南岸,但毕竟只有几十公里的距离,哪天不高兴就该过来溜达了,将防卫任务寄希望于庞取义显然是不现实的,眼下看来养一队这样的雇佣兵远比家丁或者打手要划算。 可当特七问起“周围哪里富裕”的时候,杨长帆又瞬间耸了,一旦控制不住,这十几位单身汉的杀伤力必然是远大于彼岸倭寇的。 张经也真是急眼了,愣把这些家伙调来东海。 语言不通,再深聊也没法聊了,填饱了肚子后杨长帆便告退,跟他们一起过夜还是算了,风险太大。十几位壮族兄弟也确实对杨长帆没有歹念,挽留一下后大大方方任他离去。 杨长帆重又上了路,没了骡车,又不熟悉路,步行回沥海真不知要多久了。 …… 钱清江入海口,沥海村西十来里,两艘庞然大物借着夜色悄悄靠岸,抛锚下板,静默之中人头攒动,几十号人依次登岸。 为首一人走到一处,取出火镰,“刺啦刺啦”几下子将火把点燃,举过头顶高高一摇,自己的光头简直比火把还要亮。 暗处,一青袍男子这才从树后闪出。 光头立刻将火把递给后面的人,上前恭恭敬敬作揖:“毛公子。” “下次早些,不要拖到丑时。”毛海峰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还要运货装货,怕是要拖到天亮了。” “此地卫所众多,还是小心为妙。”光头当真是个胆大心细的人,“子时出船,丑时靠岸,保险一些。”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就算是午时入港,卫所的人也只会当看不见。”毛海峰微微一笑,“带上家伙,随我来吧。” 在毛海峰的带领下,几十人推着车子没走多远便到了藏货处。 何永强等候已久,他同样借着夜色,暗暗运来了上百箱货物。若是在白天看到此景,他藏身的地方已经称得上一座小型货运码头了。 大家都是老生意人,一句话也不用多说,光头这边开始指挥工人搬运,毛海峰则与何永强并排站在一边看着。 毛海峰不紧不慢道:“明日自有人将银子送至府上。” “五峰船主自然有信誉,毛公子不必多言。”何永强望着货物道,“不验验?” 毛海峰也大方摆手:“与你做了这么久,信得过。” “就喜欢跟毛公子做生意,痛快。”何永强讪笑一番,察言观色见毛公子心情不错才说道,“毛公子跟着一起走。” “嗯,有日子没回去了,等嘉兴那边闹完了我再过来。” “也对,是该避避。”何永强继而问道,“至于上次那事……” 毛海峰闻言不耐烦道:“你放心,我记得。” “那就好,那就好。”何永强这才放心,当即作揖,“既然如此,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走吧。”毛海峰看也不看他,“被人撞见就不好了。” “哪有的话,官兵见了五峰船主的船都要绕着走。”何永强尴尬道,“只怕有人路过,向官府告状。” “官府敢管?” “毛公子是不知道,我们这边来了一位不要命的知县。” “知县而已。” “知县虽小,也是父母官。”何永强向后退了半步,“那在下先告辞了?” “嗯。” 何永强走后,毛海峰才拉来了光头问道:“这次去哪里?” 光头悄声道:“澳门。” “不回日本?”毛海峰皱眉道。 “五峰船主亲自谈好了,这批货换给弗朗机,利比回日本多一倍” “哼,弗朗机肯出两倍的钱,回去就能卖出二十倍的利,再用其中一分购铳运来贩卖,一年怕是用不了几趟,利润就顶得上国库的年入了。” “公子,这眼红不得,外面航线都是他们的。再者,咱家利润也不薄,控好东海,最远至南洋,足矣。” “不说这个,这次换什么?香料可不换。” 113 午夜到清晨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今后将固定在早上7点更新) “公子放心,船主不会做亏本的生意,换的自然是铳。”光头爽朗大笑,“日本那边快打烂了,几位风口浪尖上的大名倾家荡产求着船主买铳。” “原来如此,怪不得父亲要与弗朗机谈。”毛海峰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没办法了,只好绕路。” 如此级别的贸易中,上家永远比下家要狠。 何永强觉得自己的货卖了十万两是大赚,而毛海峰这边则用这批货换了满船的火铳,大发日本的国难财。最上游的佛郎机自然更高兴,东方人眼中这价值连城的铳,不过是欧洲本地批量生产的军火,本钱按银子算不过几万两,用这批军火换来的布匹、陶瓷、香料运回欧洲,利润直接几十倍的往上翻,几只大型货船,一年跑个两三趟,富可敌国,实不为过。 弗朗机弹丸之地,因此成为了世界的焦点。 这,就是大航海时代。 …… 同夜丑时四刻,熟睡中的徐文长突然惊醒,心跳骤快,浑身虚汗。 “不好……漏算了一步!” 徐文长呆滞片刻,房中踱步思虑再三,最终留下一张字条,自己披上袍子匆匆出房,此刻夜空中乌云遮月,他眉头一紧,加快了脚步。 …… 寅时,沥海所千户府,庞取义夫妇被不要命的砸门声吵醒。刚刚起身点灯,便听到房外军丁传话:“将军,沥海村人说有天大的军情!” 庞取义心头一紧:“哪里的军情?” “他说不清楚。” 庞取义沉了口气,没有应答。 旁边庞夫人一个激灵精神起来,拉了拉丈夫:“明早再说吧……” 作风要一以贯之。能躲就躲。 庞取义揉了揉下巴吩咐道:“问清楚在哪里,是否在本所辖区。【ㄨ】” 军丁领命,小跑而去。 庞夫人惊疑未定:“最近这是怎么了,真要打仗了么。” 庞取义眉头紧蹙:“我也看不明白。就是觉得闷,一切都很闷,外面也闷,里面也闷,闷得越久。事就越大。” 庞夫人咽了口吐沫:“要真是倭寇来了……” 庞取义闻言,露出了少有的硬气神色道:“你带着闺女先跑,去临山卫,那边安全。” “那你呢?” 庞取义苦笑摇头。 他是不能跑的,并非他忠勇,只因这是最最基础的军纪,再涣散,卫所千户还未交战就丢盔弃甲,死罪。死不足惜,他死不要紧。家人都会受牵连充役。 作为一个将军,他可以不善战,但作为一位丈夫和父亲,他却必须坚守最后的底线。 军丁很快回来,隔着门喘着粗气道:“那人说是山贼,把他骡车给劫了!” “呼……”庞取义瞬间松了口气,“就这事?让他去县里说。” “就是!”庞夫人顺口骂道,“几个小贼的事找所里来?这也还叫军情?” 军丁连忙道:“他还说沥海杨祭酒被劫持走了。” “哦?”庞取义虎躯一震,“杨长帆?” “是了。” 庞取义呆滞片刻后,一跃下床。三两步开门急问:“人呢?” 军丁也愣了,没想到千户这么大反应:“就在外面。” “走走走,问清楚。”庞取义外衣都没穿,便推着军丁往外走去。 后面庞夫人裹了单衣也跟上来:“不就是一个杨长帆么。有必要么?” 庞取义不急回答,已与军丁来到府门口,车夫老胡正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庞取义顾不得许多,一把抓起老胡便问道:“长帆如何了?” 老胡又被吓得不清,颤声答道:“不知道,我先跑了。” “多少毛贼?” “该有十余人。” “哪里劫的?” “出村往西南十里!” 庞取义不做犹豫。左手提着老胡,右手抓来军丁:“敲钟,能打的都给我叫上,说清楚了,十余毛贼而已,不会输。” 军丁领命而去。 老胡被抓着透不过气,哀求道:“将军,先放下我成不。” 庞取义干净利落地拒绝:“不放,你要带路。” “……” 庞夫人急忙赶来,听到了庞取义的吩咐,皱眉问道:“这么勤着救他?” “大红,这可是白拣的好事。”庞取义这才放下了老胡,跟妻子解释起来,“其一,讨贼有军功;其二,救杨长帆有人情;其三,十余毛贼,兵不血刃,得胜有赏!” 庞夫人闻言也没道理多说,庞取义说的人情自然不仅仅是杨长帆的人情,重要的是戚继光的人情。思来想去,此事确实有益无害。 沥海所虽然军纪涣散,但听了只有十几个毛贼,得胜有赏,大锅饭打群架不上白不上,立刻群情激愤起来,不多时集结了近百人,庞取义披胄上马,亲自领兵出征。 …… 清晨,翘儿搬着椅子坐在自家门口,托着下巴撅着嘴,老远盯着村南口,心中惴惴。 相公昨日一早就去找那呆子了,怎么一天一夜还没回来?莫非是那呆子突然发狂了?还是路上又遇到了什么怪事。 好好的做风铃挺好,他非要跟那位将军合计什么火器。几千两银子完全够花一辈子了,相公还非要挣得更多,何苦呢? 沈悯芮也醒得早,一出房门见翘儿坐在大门口,无奈摇了摇头,打着哈欠凑过去:“你等了一夜?” “天亮才等的。”翘儿依然盯着村口。 沈悯芮深觉得翘儿操心过头了,走到她身后揉着她的脑袋道:“他该回来自然会回来,也许是谈的兴起留宿在徐先生家了。” “不对。”翘儿使劲摇头,“不可能留宿,老胡今天还有活要做的,指定会回来,可老胡也不见踪影。” “太晚了老胡也住下了吧?” 翘儿再次摇头:“老胡不是那号人。第二天有事,无论是什么时辰,连夜也会赶回来。” “还真有几分道理。”沈悯芮无奈一笑,“不过咱们操心也没用。随缘吧。” “不对不对。”翘儿满面愁容,微微抬头望向天空,“这云彩也不对,太压人了。” “兴许会下雨吧。” “下雨的云彩不是这样。” “好吧……”沈悯芮深知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劝慰这个痴情女子,“那我收拾一下去海舍了。今天可是完成《望夕图》的日子。” “嗯,你先去吧。” 沈悯芮自行回房洗漱梳妆,与父母问过好吃过饭后,便捧着自己辛苦多日的佳作一路溜达着去了海舍。自从杨长帆走了,这吊床便被她霸占了,她也不顾旁人的目光,坐在吊床上沉浸在创作之中,天亮去,天黑回。 几位勤快的工人早早到来,也不等翘儿招呼。用昨日的剩料开始做铃。运营多日,眼下的情况几乎不必翘儿到场,一切也能井井有条。 沈悯芮对一切置若罔闻,好像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一般,她只专注于手上的刺绣,她在绸面上绣的既非花蝶亦非鸟兽,而是她自己。 一位美人坐在吊床上看着远方,好像在等待什么。 用针线绣人像,想要栩栩如生是极难的,沈悯芮偏偏找了件极难的事做。她恨不得用一辈子去完成这件事,但偏偏几天就完成了。 半个时辰后,沈悯芮收针封绣,双手握着自己的心血。轻轻一叹。 旁人眼中,这该是一副惟妙惟肖的美人图,可在她眼里,这太中规中矩了,充其量只是“像”罢了,情绪完全没有表达透彻。与徐先生书法的境界相距甚远。她自己也很烦,偏偏这种时候看到了徐文长的字,这之后就更看不上自己的东西了。 沈悯芮放下刺绣,对此已毫无情绪,她左右四望,十几位工人已经开始忙活,其中几位还在偷瞄自己,被发现后赶忙低头假装干活。 沈悯芮下了吊床,走到滩边。 一波小浪扑来,沈悯芮任其打在鞋子上。 她默默低头,看着这波浪重又退去。 海潮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涨涨落落。 它不烦么? 对的,它也会烦,所以会有海啸,会有大潮,可这些都会造成生灵涂炭。 是该平平淡淡,还是刻骨铭心? 沈悯芮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果然手上不能闲着,一闲着就要胡思乱想了,一胡思乱想就愈发觉得一切无趣。 她这便折返回吊床,准备将刺绣扯下来,重开一面。 还未来得及扯,一位做工的老翁突然站起身来:“那船不对啊!” 沈悯芮被这声音吸引,顺着老翁的目光望去,两艘大号的福船正沿着近岸自西驶来,完全没有出湾的意思。 老翁逐渐警惕起来,放下手中的活走到滩边皱眉遥望:“太大,太漂亮了……” 老翁所说不错,这两艘福船比朝廷为水师配备的旗舰丝毫不让,船体极大,上面竟还筑有三层舱室,并无旗号,颜色也不像是官船。 更多工人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来到滩边随着老翁望去。 “那是……铳口吧?”一人眯着眼问道。 “我看不清。” “好像是的。”另一人答道,“还有很多,前面也有,侧面也有。” 两艘船始终沿着岸边百米左右前行,越来越近。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114 登岸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不对,不对……”老翁心生机警,虽然无论是船来的方向,还是船的规格,这都不该是倭寇,但他就是觉得不对,“麻子,去所衙,快去……” “我?”麻子脸青年指着自己道,“去说什么啊?” “不管,先叫人来。” 老翁使劲推了麻子一把,麻子这才勉为其难朝所里快步走去。 两船越近,速度越慢,竟还开始收帆,就在众人注视之下,抛锚停驶,随后船首几十人拖动绳索,放下一条巨大的桥板,斜插入水中。 一光头率先跃上板子,双腿跨在板上迅速滑下,双脚稳稳踏在水中,见水面只没到膝盖,立刻抬起右手做了一个前进的手势,同时左手在腰间一抽,横举着一把细弯的兵器缓步向岸上走来。 挥手瞬间,船首一个个绑着头巾的男子跨上桥板,依次下海。 几十海贼,像是僵尸一样不急不慢,一步步踏浪而来,那眼神中毫无杀气,唯有平淡与无畏。 老翁已颤抖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这次,来真的了。 死一样的寂静过后,一男子舍命拉起老翁,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回身狂吼—— “跑啊!!倭寇真来了!!” 这一吼过后,滩边如同被捣的蚂蚁窝一般,十几人放下手中的一切,扭身尖叫,亡命而逃。 沈悯芮痴在原地。 太静了,太静了,本以为该是凶神恶煞,舞刀弄枪,叫着吼着冲上来才对。 原来是这样,不声不响。不闻不问,一步一步迈着过来。 她也想跑,可双腿已经不听使唤。 周围的人们像被猛兽追赶的羚羊在她身旁闪过,任她国色天香。在生命面前也不值一提。 几十贼寇身后的巨船之上缓缓放下一艘小艇,一青袍男子稳稳站在艇上,手上提着一只贝壳风铃。 水中贼寇,拉着艇前的纤绳,一步步靠岸。 青袍男子在光头的搀扶之下登岸。从头至尾,浑身上下,没沾上一滴水。 男子刚站稳便埋怨道:“就说晚了吧,这天都亮了。” 光头傻呵呵笑道:“也没想到要在这里登岸。” “好了,快做吧。”男子举目四望过后,面色极其平淡地轻轻摆手,“烧了,都烧了。” 光头大臂一挥:“兄弟们!点火!” 几十贼寇这便收起了刀刃,提起了火器油罐。 光头笑问道:“公子,直接开炮轰了不就好了?” “那可别。咱们可不能滥伤无辜。”毛海峰轻笑道,“你们无所谓,我死后可还要登极乐世界呢。” “公子想得多,咱们就图这辈子。”光头呵呵一笑。 正说着,两三手下粗鲁地拽着一位美人前来。 沈悯芮当真命苦,腿一软没跑了,愣是被抓来了。 她倒也没怎么反抗,就这么被拉扯着过来,她知道命运如此,反抗也没用。 “公子!这怎么说?” “哎呦哎呦!”毛海峰眼睛微微一眯。“还淘到宝贝了。” 沈悯芮早已面无人色,一言不发。 毛海峰也不着急,围着沈悯芮上下左右打量了一圈,微微抿嘴。 旁边光头笑道:“公子收了?” “呵呵。”毛海峰看够了之后。站在沈悯芮面前,单臂抬起,轻轻触了下她的脸蛋,微微一笑,“挺好,可我不喜欢。” “那……” 毛海峰看着面色煞白的沈悯芮:“姑娘啊。你的命也够苦,大清早的偏偏要在这里,偏偏遇上了我们。我们给你时间跑,你却没有跑,倒霉的事情都撞在一起了。” 他说着,抬起双臂:“你看,我无所谓,可我的兄弟们,总不好白忙活不是?” …… 沥海村口,杨长帆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挨终于进村,擦了把汗,口干舌燥,看什么东西都不是单个的了。 老远,一女子奔跑而来:“相公!相公!!” 杨长帆微微一笑,虽然看不太清楚,可声音准是翘儿了。 二人相遇,翘儿扑上前一跃,习惯性扑在杨长帆怀里,杨长帆也抱着她转了一大圈,这才放下:“跟徐先生聊得兴起,回来晚了。” “我还怕你出事了!”翘儿见了相公才放松下来,“咦?老胡呢?” “他没回来?” “没啊。” “那怪了……” 没等杨长帆聊昨晚的遭遇,便见三人从村北口亡命奔来,一路大吼—— “倭寇!!!倭寇!!!” 三人丝毫没有停留,一路从村北奔向村南。 有村户被吵,开门见是胡家三兄弟,当即骂道:“大清早的!闹什么闹!” 三人却理也不理,依旧狂奔:“倭寇!!倭寇!!” 杨长帆眉色紧锁,胡家三兄弟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还没荒唐到这个地步。 胡大狂奔之中撞到了杨长帆,身子一飞摔在地上,也不觉疼,爬起来便欲再跑:“还不快跑!!等死呢??” 杨长帆一把拽住胡大惊问:“怎么回事?” 胡大挣脱不开,死瞪着杨长帆吼道:“听不懂人话么!倭寇上岸了!!” 杨长帆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突然加速,整个人瞬间从极度疲惫变成了极度紧张的状态:“当真?” “不信你自己去看!快松手!!别拖着我一起死!!!”胡大用出了玩儿命的力气,一把挣脱了杨长帆,夺路而逃。 “不好……”杨长帆毫不犹豫,拉起翘儿朝自家奔去,“快叫上爹娘。” 翘儿茫然跟着杨长帆跑:“你……信他们?” “那眼神骗不了人。” 正跑着,村北口又有人奔来。 “看到了!看到了!两艘山一样的大船!!!” “是真的!!是真的!!!” 更多的惊呼声传来,这次再没人敢不信。 不管三七二十一,各家都拿着最贵重的东西夺门而逃,整个沥海进入了极度恐慌的状态。 杨长帆与翘儿跑回自家门口的时候,家人也在院子里狼狈乱窜。不管老爷夫人还是下人,拿起视野中最值钱的东西准备逃命。 吴凌珑第一个看见了杨长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抱着一个极大的箱子奔来推给杨长帆:“这个!!这个!!你们的银子!!快跑!” 杨长帆刚一接到。双臂便是一沉。 吴凌珑又急忙拉着翘儿进内房:“快快!咱们那些首饰!!” “还拿什么啊!!!”赵思萍已经拉着杨长贵绕过杨长帆冲出门去,“命重要!!” 杨长贵睡眼惺忪,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另一边杨寿全也从书房出来,匆匆关上门,还在门上贴了张封条。怀中揣着一个小包袱,转身见了杨长帆双目一瞪便吼道:“还抱什么银子!快跑!都跑!” 吴凌珑刚好拉着翘儿从内房奔出,见状大骂道:“你不还是拿着东西!” “我这都是绝版的……”杨寿全话未说完,连连摆手,“不说了,跑。” 此时凤海也挎着一个包袱与几位下人从柴房赶了出来,见杨长帆发呆,立刻喊道:“走啊公子!!” 杨长帆茫然四望:“悯芮呢?” “没看到,早走了吧?”凤海一把拽住杨长帆,“再不走就晚了!!快吧!!” “啊!”翘儿突然一惊。“悯芮好像在海舍……” “妈的!”杨长帆闻言双瞳骤紧,放下箱子扭头吼道,“你们跑,我去救悯芮。” “都什么时候了!!!”吴凌珑在后面追着吼道,“别管她了!!” 杨长帆话也不答,一路奔向海舍。 翘儿心一横,也追了上去。 “你……你添什么乱!!!”吴凌珑有气无力吼道,“男人碰到倭寇还有一分活头!你还不快跑!!!!!” 又是一个不听道理的,翘儿话也不答,随杨长帆奔去。 “我的妈啊!!!”吴凌珑彻底没辙。冲凤海吼道,“你们去帮少爷!!” 柴房老丁当即回话:“夫人!天若有难各自飞!” 唰啦唰啦,几个下人趁乱夺门而逃,就剩下凤海杵在原地。 “快去!!!”吴凌珑吼道。 “可是夫人……我双拳难敌……” “快!!!!你的命是谁给的?!!!” 凤海咽了口吐沫。心一横:“那老爷夫人先走,我去大公子那边。” 吴凌珑有气无力地扶着门,神色绝望。 杨寿全快步上来,搀着夫人道:“走吧,玲珑。” “长帆还没走,我怎么走?” “儿孙自有儿孙福。走吧。”杨寿全苦口劝道。 “我就这一个儿子。”吴凌珑扶着门,奋力转向海舍一边,“儿子没了,我就什么都没了。” “你这……你不走也没用的。”杨寿全同样焦头烂额,“长贵就不是你儿子了!” “不是。”吴凌珑坚决说道,“你走吧,我要去帮长帆。” “哎呀!!!”杨寿全急得捶胸顿足,“倭寇不讲理的,去了就是送死!!!” 吴凌珑闻言又悲又愤,扔下手中的首饰盒,一把拿起了门口的铁铲—— “那就拼命!” “凌珑啊!!!” 只见吴凌珑拖着一把铲子,就这么一步一步朝滩边走去,杨寿全劝之不及,终是苦叹一声,回身同村民一道朝南奔去。 沥海村就像是一个耗子洞,转瞬之间已是空无人烟。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115 救兵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杨长帆见翘儿追来,也没时间再劝,只吩咐她去所里求救,自己朝海舍奔去,老远便看见了那两艘大号的福船,其规模完全不亚于现代战列舰,并无旗号,舰身样式,漆色也从未见过。 瞬间,他感觉心脏又下沉了几分,双腿突然有些发软。 这几乎是这个时代最强悍的战舰了。 里面又是这个时代最野蛮的人。 是不是该停下来。 慌乱之中,海舍火光泛起,好似被炸到一般,整个海舍瞬间被点燃,阵阵黑黄的浓烟滚滚升起,杨长帆一直以来的努力被付之一炬。 这******,就是倭寇啊…… 不及反应,没等杨长帆再向前奔,几十提刀倭寇,已押着一名女子朝这边走来。 那女子正是沈悯芮无疑。 沈悯芮老远见了杨长帆,哑着嗓子干喊,只是在喊,却喊不出声。 毛海峰提着风铃走在队伍前列,眯眼看着小两米高的杨长帆,呵呵一笑:“这么高,准是他了,我还没找,他自己来了。” 他说着,又转望身旁被押着的沈悯芮,抬起左手。 “啪!”一个耳光瓷瓷实实扇在她脸上。 沈悯芮也没觉得疼,只静静地看着他。 毛海峰微笑晃了晃手指:“不是白打的,是惩罚你说谎,你说他不在沥海,他这不是来了?” 旁边光头当即一抽刀,提刀指着杨长帆走来:“可是杨长帆?” 杨长帆避无可避,也没必要避。 中文流利,不是倭寇。 不是倭寇,就可以谈。 杨长帆沉了口气,大步迈上前去。神色泰然:“先放了她。” “呦呵,有几分胆色。”毛海峰见这人不逃反迎,露出了欣赏的神色,“这样好。这样好,配得上让我出手。” 光头转头道:“怎么着公子?要死的要活的?” “你又来?”毛海峰再次嗔怪道,“我是要登极乐世界的。” 光头臊得头顶流油:“那就是要活的?” “死的活的都不要,见到就好。” 转瞬之间,杨长帆已走到一路人面前。 来者五六十人。手中多数提着细刃的武士刀,约有十余人持着手铳,其中各个面容冷静,想是久经沙场,别说沥海村,就算他们要强攻沥海所,以一敌十也必是轻轻松松。 可带领着他们的,看着不像贼头,更不像将军,偏偏就是一个小白脸。 毛海峰上前一步。不紧不慢,像是打量沈悯芮一样,也绕着杨长帆打量了一圈后,重又站在他面前,抬头微笑:“比我都高不少啊。” 杨长帆没看他,而是望向了沈悯芮:“你没事吧?” 沈悯芮木木摇头。 毛海峰大笑道:“呵呵,暂时没事,除了挨了一嘴巴。” 杨长帆暗暗咬牙。 在枪炮面前,匹夫一怒是没任何用的,精心算计更是没有用的。除了更多的枪炮外,一切都是徒劳,他看清了这个道理,所以想方设法要充足自己的枪炮。但为何一切来的这么快。 “诸位是冲着我来的么?”杨长帆问道,他很奇怪这伙人为什么点名找自己。 “聪明!”毛海峰点头道,“放心,除了你和你的家人,别人不会遭殃。” 杨长帆思量片刻:“是九州来的么?” “哦?”毛海峰这次真的有些惊讶,“你怎么想的?” 杨长帆定了口气。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样豪华的武装炮舰,散寇是不可能做到的,就算是盘踞嘉兴的那一批也做不到,甚至弗朗机也做不到,能有这样武装的,放眼四海,也只有一个人了。 可是那个人,怎么可能知道自己?自己又怎么可能惹到他? 杨长帆继而问道:“我怎么想不重要,只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找上我。” “问题太多了吧?”毛海峰又抿了抿嘴,“看看你的处境,是你问问题的时候么?” “死也要死个明白不是?” “错了,大错特错!”毛海峰仰面大笑,“我只问你,你踩死一只蚂蚁的时候,蚂蚁死的明白么?” “……” 毛海峰话锋一转,提着风铃问道:“这是你做的么?” 杨长帆点头。 “挺有趣的。”毛海峰也点了点头,随即露出了惋惜的神色,“可惜了啊,若是没有前面的事,我带你回去做这个东西玩也是可以的。” “前面什么事?” 毛海峰微微摇头:“走吧,麻烦带我去你家。” “??” “呼!”毛海峰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烧啊。” 杨长帆面皮一抖,距离震怒只有一线之隔,可这一线是怎么都踏不过去的。 见他神色不对,光头立刻提刀,“唰!”地一声,杨长帆颈间多了一把利刃。 光头拿刀抵着杨长帆的脖子,转头冲毛海峰道:“公子,天已大亮,不宜拖延,直接一刀子了事吧?” 光头话音未落,只见远处一妇人双手举着铁铲,亡命杀来。 “我看谁敢!!” “哼。”光头眼睛一眯,微微侧头,示意手下上前料理。 杨长帆更是大惊失色,没时间思考,高举双臂喊道:“都别动!我什么都听!” 光头的手下暂时愣住,吴凌珑也暂时愣住。 杨长帆立刻回头道:“娘,你先走,他们不杀我。” 听闻此言,吴凌珑的气势立刻泄掉了大半,铲子也掉在了地上。 毛海峰喜道:“沥海民风也够彪悍啊。” 吴凌珑其实早已脱力,此时只望着众人道:“到底……怎么回事。” “夫人受惊了。”毛海峰恭恭敬敬道,“令子闯祸了,我们过去烧了你家,很快就走。” 吴凌珑呆望杨长帆。 杨长帆没有选择,立即点头:“好!我带路!烧我家!” “哈哈哈哈哈!”毛海峰闻言大悦。“自己家要被烧,还求着带路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先放了她!”杨长帆指着沈悯芮道。 “还谈条件啊?”毛海峰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太不彻底了,看清楚处境,就该接受,服从,或者去死。你偏偏还要反抗。” “不是反抗,是请求。”杨长帆陈着脸道,“我恳请你放过她。” “话多了,我很烦。”毛海峰微微皱眉,“既然如此,赵光头,连他母亲也绑了吧。” “等等!!!” 杨长帆要阻止已然不及,三五贼寇上前便俘了手无寸铁的吴凌珑。 杨长帆勃然大怒:“你们!” “还来?”毛海峰眼睛一瞪,“光头!” 赵光头闻言右臂一抬一砍。 杨长帆只觉胸口阵阵辣烫,再低头。胸口已多了一条半尺来长的血口子,鲜血瞬间将衣服染红。 “畜生!你们这帮永世不得超生的畜生!!”吴凌珑大怒欲挣脱,却怎么拗得过贼寇。 毛海峰微微皱眉,缓缓回头:“我,是要登极乐世界的。” 光头刀锋一转,指向吴凌珑。 杨长帆大骇:“不反抗了!请!我带路!!” “这就对了。”毛海峰点了点头,“可惜明白太晚了。再者,我最讨厌别人咒我。” “哼哼……”赵光头舔唇举刀,一步步走向吴凌珑。 “不要!!不要!!!”杨长帆愤而上前,欲夺过赵光头手中兵刃。只是他动作与训练有素之人相比太慢了,左右贼寇早有人迅速补上用刀顶在他的颈间。 正此时,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传来:“刀下留人!!” 转头望去,只见庞取义骑着一匹黑马奔来。手持红枪,身披铠甲,平生头一次有了将军的威风。 毛海峰眼睛一眯,抬手指向庞取义:“轰了他。” 十几贼寇领命提铳,上药点火。 庞取义一见这阵仗,立刻收缰停马。不敢靠近,然而气势上依然不输,举枪吼道:“贼人速速退去!莫逼我大军围剿!!!” 毛海峰老远喊道:“怎么着?打一仗?” “贼人休得猖狂!我大军即刻便到!” 好像顺应了庞取义的话一般,地面还真有些震动,他身后近百人的队伍蜂拥而来,乍一看气势满满。 庞取义也真是撞上了,大军刚刚讨贼归来,又遇见了更多的贼。 光头面露愁容,凑到毛海峰耳边道:“公子,不宜交战。” “就那些乌合之众。”毛海峰不以为意,“杀光他们,咱们会损失多少?” 赵光头眼神微微一扫,对面虽然人多,但甲胄破旧,队列不整,兵器更是烂得一塌糊涂:“不会有损失,只是不好,怕是……影响公子登极乐。” “我又不杀人。” “……” “贼人!!”庞取义举枪指向毛海峰,“放下我沥海村民,留你们一命!” “我看不必了。”毛海峰轻轻挥手,“我就说了,要早一些,拖啊拖啊,越拖越麻烦。” 赵光头叹了口气:“上吧兄弟们,速战速决。” 几十人这便排开阵势。 五人一组,三刀两铳,十余组人瞬间完成排阵。 光头站在最前,横拖刀刃,一步步压上前去,只留下三五人押解杨长帆等人。 这本是难得的机会,然而杨长帆已头晕目眩,连夜赶路,外加失血,别说抢了刀刃生擒毛海峰,就算是抓只鸡都抓不住了。 “大胆贼人!!”庞取义面上愤怒,心中却忽然凉了下来,“不要命了!” 人数虽然两倍于对方,但不能打的,这样的部队,真打起来没有一分胜算。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116 命运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果然,随着这批人的前压,庞取义的部队开始“自觉”后退,这些人压得越多,就退的越多,到最后,直接转头开逃,部队秉承了浙兵一贯的传统,一枪没打,一刀没砍,已是溃不成军。 庞取义虽然没有退,但眼见自己已经进入了手铳的射程范围,只好慌忙抬臂,说出了和先前完全是两回事的话:“莫伤人!!随意抢就是了!!!” 一干贼寇面面相觑,随即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好个大将军!!” “这就是明军啊!!!” 赵光头站在最前,也忍不住举刀笑道:“你们走吧,我们就伤这几个人,不会理会其他人的,将军真是深明大义……哈哈哈……” 庞取义已焦头烂额。 伤别的人也就罢了,偏偏这个人不能伤啊。 没办法,这种时候没法讲脸面了。 庞取义继而大声说道:“留下那个高个子,其他人……随你们处置!” 毛海峰闻言,转头望向虚弱的杨长帆:“你看,这个人也没有看清楚状况,你们觉得能谈条件,其实呢?” 毛海峰转而冲庞取义喊道:“好吧!其他人都留下!我们只杀这个高个子!” 庞取义哪里能理解毛海峰的作风,当即又要说话,却见手铳已瞄准自己开始点火,大惊之下只好策马后退。 没办法了,彻底没办法了。 毛海峰有些心疼地看着杨长帆:“你看,最后那个蠢蛋将军把你害死了,下辈子记住了,看清楚处境,不要乱谈。” 押着杨长帆的贼寇这便举刀。 杨长帆已经绝望。 死的,真是不明不白啊。 这世道真好。充满了机遇与未知,充满了财富与美人。 这世道真烂,充满了危险与压迫,充满了贼寇与奸人。 徐文长说的对。自己还是太年轻了,自以为很小心,最终却连怎么死的都不明白,也不配明白。 杨长帆闭上双眼,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不再过多的思虑。 还好,还有不幸中的万幸。 只有自己一人死了。 那就死吧。 他闭上双目,准备迎接一切的完结。 他没有迎接到刀刃,只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公子,杨长帆的罪,还没受够。” “哦?”毛海峰眉色一扬,来了兴趣,抬手道,“等等再砍。” 刀手暂缓,毛海峰转向沈悯芮问道:“美人。你也要谈条件?” 沈悯芮站了这么久,心中已经历了太多太多。 总之,自己是没有机会去戚府闹了。 随波沉浮一世,最终竟然连累了别人。 她知道,杨长帆是个好人。 沈悯芮强笑道:“不谈,只是帮公子考虑。” “怎么说?” “公子一定不喜欢直接踩死蚂蚁,而是喜欢玩弄蚂蚁。” 毛海峰来了兴趣:“接着说。” “这么死,太便宜他了。” “那怎么地?” “把我带走。”沈悯芮沉吸了一口气,“我是他最爱的女人,他明明可以逃跑。但却没跑,而是来这里救我,你认为他更怕死,还是更怕失去我?” 毛海峰闻言神色一震:“有道理啊!我还说这人怎么自己撞上来呢!” “所以让他失去我。不是更有趣味?”沈悯芮张开双臂,“我被公子占有,他想着我被欺凌,生不如死。” “有趣,有趣。”毛海峰双掌一击,转望杨长帆。“怎样?” 杨长帆面无人色:“事到如今,我原原本本告诉你,她不是你能碰的,碰了他,你死无葬身之地。” “哎呦呦!!”毛海峰见了杨长帆这个神色十分兴奋,“急了!急了!这次真急了!” “来个痛快,莫再多言。” “嘿嘿,又谈,想来个痛快?”毛海峰调侃一句,转望沈悯芮,又皱眉,“可我不喜欢你啊,对欺凌你实在没什么兴趣,要不当着他的面杀了你?” 沈悯芮淡然摇头:“太快了,不是长久之苦,不是生不如死。” “那怎么办好呢……” 此时赵光头已回到毛海峰身侧,贴在他耳边道:“公子,一开始我就想说,这位女子……身材高挑,前后各有姿色,正是船主喜好的那类。” “嗯……”毛海峰思量道,“也对,父亲的品味倒是跟他类似,嫌弃日本女人的个头和弯腿。” 赵光头继而说道:“咱们拖太久了,不好再拖了,他们必然在搬救兵,真来千人万人的军队,实在不好对付,船主的吩咐要紧。” “就怪你吧,那么晚才来运货!” “是是,怪我。”赵光头催促道,“要我说,砍了这小子,押着这姑娘走就好了。” “砍什么?砍了有意思么?”毛海峰转望沈悯芮大笑道,“美人是有情趣的人,怪不得这小子舍命也要前来。在我面前,求生难,求死更难。” 毛海峰这便转身,提着风铃朝小艇走去:“走吧,带着美人。” 押着杨长帆和吴凌珑的贼寇也放了手,跟着大部队准备重新下水。 “停下……给我停下……”杨长帆想去追,腿却完全软了,扑在地上。 “哈哈哈哈!”毛海峰回头看着杨长帆,说不出的享受,“今天来得不亏啊!我很高兴!慢慢爬吧!爬到九州来!我等着你!你的挚爱等着你!哈哈哈哈!” 毛海峰高兴之下,也吩咐左右:“别押着美人了,多不成体统?别人还道我是个粗鲁之人。” 贼寇放开沈悯芮,沈悯芮也不逃:“公子,临走前我想去说两句话,加深他对我的思念。” “去去去!越动情越好!” 沈悯芮这便回过身来,走到杨长帆身前。 杨长帆趴在地上,看着依然是那样安静的沈悯芮。 这表情,跟随着自己回到沥海路上的表情几乎是一样的。 无论是来沥海,或者去九州。她的心境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淡然,一样的没有生气,一样的无法抗拒命运。 沈悯芮蹲下身子,抱着双膝看着杨长帆。看着他流着血流着泪,看着他用尽生命的力量去反抗这命运。 沈悯芮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丝变化。 她多么希望,这是一个真的与自己相爱的男人,多么希望真的有一个男人会为了自己不畏牺牲,可杨长帆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只是因为戚继光的嘱托罢了。 相比于见了夫人如鼠遇猫的戚继光,沈悯芮竟然觉得眼前这位才是个真男人。 可惜,并不是他啊。 命运是多么的捉弄人。 沈悯芮忍住了泪水与感情,轻声嘱托:“《望夕图》在吊床上,我不是很满意,请徐先生看看,评点一二。” 随后,她便起身。 “等等……”杨长帆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对戚将军……没什么要说的么……” “没了。”沈悯芮暗暗咬牙。“你这句话,让我很失望。罢了……罢了。” “没关系……你要想办法好好活下去。”杨长帆撑起身体,喘着粗气望向沈悯芮,“我们会去救你。” 沈悯芮凄凉一笑:“他不会的,你放心,他绝对不会的。” “他不会,我会。”杨长帆一字一句说道,“不管是九州还是哪里,你等着,我会去。多久都要等,我一定会去。” 沈悯芮心头一软。 她头一次有这种感觉。 曾经的确有过两情相悦,却不是这样的,是********。是谎言,是情话。 这却不是,一定不是。 沈悯芮背着身子,揉了揉眼睛:“谢谢你,我舒坦一些了。” “一定,要等。” 沈悯芮踌躇一瞬。选择了狠心。 “你是个好人,谢谢你,忘了这些吧,不可能的。” 她就此迈向小艇。 毛海峰站在艇上,亲自扶着沈悯芮上船。 “美人,你也很喜欢他吧?” 沈悯芮踏上小艇,立刻坐下,不忍去看杨长帆:“公子以为呢?” “看你这脸色,应该是了。”毛海峰像是在欣赏一幅杰作,“美人你为留他一命,不惜让他生不如死,让自己也生不如死,而且让我很愉悦,实在是高明。” “公子看的很透,不过我的苦难,公子还是低估了。” “快说来!”毛海峰摩拳擦掌。 “最可怕的并非与长久相爱的人分别。”沈悯芮抬头,露出了迷一样的微笑,“而是你在分别的时候,才发现爱上了一个人。” “哈哈哈哈!”毛海峰闻言兴奋至极,“妙啊!妙啊!” 他不忘冲死撑的杨长帆喊道:“她真的爱你!永别了!” 看着毛海峰的狂笑,杨长帆面无表情。 贼寇纷纷入海,登梯上船。 沈悯芮站在巨舰船尾,望向这块土地,望向这个人,一切正在渐渐远离自己。 原来自己,还是不愿意离开啊。 悔之晚矣。 漂啊漂,这次要漂到九州了。 滩边,劫后余生。 庞取义快马奔来,闪身下马一个踉跄摔了跟头,连滚带爬冲到杨长帆身旁,取出随身止血药瓶,翻过杨长帆的身子往他胸口撒去。 “长帆……挺住啊……” “嗯。” 撒过药后,杨长帆自行撑起身体,远远望向两艘巨舰。 命运,不是用来反抗的,是用来掌握的。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117 掌控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吴凌珑撑着身体走来:“长帆……先回去吧……你没事就好。” 庞取义跟着说道:“先去所里,有医生。” 杨长帆沉下身子,坐在滩边,老远望着巨舰:“你们走,我静静。” “……”庞取义有些尴尬地说道,“长帆,我真的尽力了。” “我明白。” “那……” “让我静静吧。” “那……我放你夫人过来吧,她刚刚去所里报信,我让人关住她了,怕她来闹事。” “先关着吧。” “另外,昨夜劫持你的并非贼寇,我先押他们来所里听候处置了。” “嗯。” “哎……”庞取义叹了口气,望向吴凌珑,“夫人也受苦了,巾帼不让须眉,庞某佩服。” “为了孩子,你也可以的。”吴凌珑摇了摇头,“只是孩子大了,他想什么,你不懂。” “咱们走吧。” “走吧。” 杨长帆独自坐在原地,一点一点,看着巨舰出了杭州湾。 一切都变了。 去他娘的左右逢源运势了得,都是假的。 甚至权力也是假的,只要有刀剑,有枪炮,几十贼寇也足够令一个千户闻风丧胆。 就像海宁的百姓一样,不能指望朝廷,不能指望其他人,他们来了,他们比你们强,你们唯有一死。 等等…… 巨舰出了杭州湾,并未向东北驶去,而是驶向东南。 他们不回九州? 心中本是一团死灰,重又复燃。 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杨长帆直起身子。看着自己才刚刚起步,却已化为灰烬的事业。 他缓步走向依然冒着青烟的废墟。 “滴——滴——”里面好像响着什么声音,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声音。 杨长帆顺着声音,扒开了烧成灰的房梁。 一个黑色砖头大小的东西。正闪烁着绿灯。 它命够硬的,比自己硬。 杨长帆拿起已经近乎被自己淡忘的航海仪,擦去上面的灰烬,屏幕依然完好如初。 可惜啊,没有卫星没有信号。这也只是一幅航海图而已。 他下意识地点开了航海图界面,切换到东海。 与上一次看不同,此时海图上竟闪烁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红点。 惊讶之中,杨长帆第一时间锁定了杭州湾的出口,进行放大,果然,出口处两个硕大的红点正频频闪烁。 点击红点。 【编号:10032】 【中型帆船,总长47m,型宽:8.5m……】 【航速:八节】 【航向:南偏东32.4°】 【航线:杭州——澳门】 …… 杨长帆惊讶之下,放大海图。随意在日本海范围找了另一只船,轻轻一点,同样显示出了一艘从未见过船舶的航行参数。 他握着航海仪的双手开始微微发颤。 “天不亡我。” “有机会,有机会。”杨长帆开始左右踱步,时而望向杭州湾口。 不需要等到九州了,不管这个黑科技是如何获取的资讯,眼下唯有相信它。如果是去澳门的话,登陆之时,就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候,一切还有机会。 无论如何。机不可失。 这个男人,不管他是谁,不管有什么原因。 他必须死。 有机会的,一定有机会的。再强大也只是几十人两艘船,陆上如此诸多的资源,总有机会的,只是自己该如何调动利用。 是去澳门还是海上追击拦截? 如何操作?去找谁帮忙? 杨长帆兴奋之余,心下冒出了无数个后续问题。 如何搬救兵?如何想办法? 正苦恼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 “杨公子!杨公子!小心火烛啊!!” 循声望去。徐文长正满脸茫然地走来。 “徐先生!”杨长帆神色一震。 “这都怎么搞的?”徐文长举目四望,“像是……被倭寇洗劫过一样,村里也看不到人影。” “没错!就是被洗劫了!”杨长帆兴奋迎上前去。 徐文长大慌:“怎么被洗劫了,你反倒如此兴奋!” “因为先生来了!” “我是来说事的,昨晚我漏算了一步……” “不止一步,你还漏算了很多步!” “……”徐文长走近一些,这才看到杨长帆胸口的大血道子,外加散乱的头发与狼狈的衣衫,结合刚刚被洗劫的事实,情形大大的不好。 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应该是疯了。 这方面,徐文长很有经验,他小心翼翼地扶住杨长帆:“公子冷静一下,我也经常疯,咱们先冷静一下。” “没时间冷静了。”杨长帆一把抓住徐文长,“我有一计!半年之内富可敌国!先生可愿听我一言!” 徐文长十分确定,他是真的疯了。 看得出来,他刚刚经历了巨大的挫折,虽然原因不明,但徐文长没法再说他太年轻没栽过跟头了。栽过跟头特别是大跟头后会有两种方向,一是成熟稳定,二是抑郁癫狂,看来杨长帆成为了后者。 “公子,你这身体,咱们还是先回府吧。” “不妨听我一言。”杨长帆神色振奋,“文长,循规蹈矩,不足成大事,是该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徐文长看着杨长帆清澈过头的表情不禁问道:“你真的没疯?” “快了,先生不帮我我就疯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再者,我一介……” “听着,文长。”杨长帆双臂扶在徐文长双肩,“你是天下第一奇才。” “……还是疯了。” “是的,你就是。” “……那好,我是。” “之前的计谋,不妨再扩大一下影响。”杨长帆抓着徐文长死不放手,“你我合力,议定一事,若成,功劳钱财对分,若不成,一切结果我担。” “也不必对分……拿到我的那份便好。”徐文长说过之后才慌忙摇头,“不对,你疯了。” “坐下,听我讲。” “……” “坐下!” “好吧……” 杨长帆言简意赅,将自身惨剧在十分钟内说了个透。 而徐文长听过之后,焦点竟然放在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什么!!二夫人被劫走了!!” “……她是我夫人,不是你夫人。” “知音难觅啊公子!若不是二夫人,你能读懂我的字?”徐文长握拳大怒,“天煞的汪直!!!” “……” 徐文长继而问道:“你可确定此船在澳门靠港?”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117 祸兮福所倚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杨长帆自然不会吐露黑科技,胡编乱造道:“万分确定,亲耳所闻。” “事不宜迟!”徐文长振臂高呼,“速去杭州,告知文华家破人亡,哭丧跪求认父!尚有转机!” “有没有其它方法?” “事不宜迟,若是等其回日本,为时晚矣!” “可我不想给赵文华当儿子。想想吧,总有办法的。” 徐文长怒道:“除非有天兵天将助你!” 二人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了哭喊声:“相公!!!!” 转头一看,翘儿与凤海正跑来,后面跟着庞取义。 这二位去所里传信,为了保护他们,庞取义干脆就将他们扣住了,这会儿才放出来。 翘儿老样子,见了杨长帆便要扑,但见他胸口那道伤痕,哪里还敢碰? 她只好急着哭着骂道:“天煞的倭寇……” 凤海也跟上前来:“少爷……我……” “辛苦了。”杨长帆镇定道。 凤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终究没胆子跟几十名倭寇拼命,不过他好歹留下来了。 庞取义气喘吁吁跟上来,亲手拿着药包和水壶:“长帆,我去所里拿了些治伤的药。” “多谢将军。”杨长帆看了眼庞取义,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方才将军说关押了劫我的那批人?” “可不?”庞取义走上前来擦了把汗,“可他们应该不是贼寇,却也不能放任。大家谈了谈,让他们先回所里候命,我请示都司再说。” 杨长帆闻言大喜,一把抓住徐文长:“天兵天将,有了!” 徐文长满面不解。 庞取义送过药后便先行回所,让杨家人好好团聚。杨长帆本该回家安抚家人。但现在真没这个功夫,就此让翘儿凤海回家收拾,自己则拉着徐文长往所里赶。 “那些人真如你说这般强悍?”徐文长有些不相信杨长帆口中的狼兵。 “不知比之于日本武士如何,该比汪直的人强。再者。我们在暗,他们在明,擒贼先擒王,无须剿灭。” “是这个道理。”徐文长说着话锋一转,“公子已经很快就来找我了。我也出了副猛药,奈何,他更快。”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何永强。 先下手为强。 杨长帆几乎没有惹过任何人,唯一说过重话的人无非何永强。放眼绍兴,有能耐请的动汪直这批人的也唯有何永强。 只可惜,杨长帆没有死。 只可惜,杨长帆也没有耸。 只可惜,杨长帆不仅没死没耸还请到了徐文长。 “我今后不会做这样的事了。”杨长帆镇定说道,“与其结仇。不如直接干掉。” “道理是这样,但做人也不必如此极端。”徐文长看着杨长帆有些害怕,“哎……我看错人了。” “怎么说?” “我以为你该多经历些劫难,圆润深沉一些。” “然而?” “反应比我想象的要可怕。”徐文长叹道,“没有圆润深沉,甚至连一丝消沉都没有,伤口好像也不疼,心里也不难过,反而很亢奋。” “是好是不好?” “强大。”徐文长倒抽了一口气,“强大过头了。即便是我。每每乡试未曾中举,还要难受十天半月,没想到公子一刻不曾耽搁。” “哈哈哈!”杨长帆大笑,“待事成再夸我不迟!” “风险略大。” “收益更大。” “余下。就要看公子的运势了。” “这种时候还说我的运势?”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二人说着,走到吊床边,一面刺绣正躺在吊床上,随风摇曳,杨长帆这才想到了沈悯芮的嘱托。上前拿起。 他一眼就看出,沈悯芮绣的是她自己,静静坐在吊床上,不知在看着什么,很精致,能用布线将人物刻画如此,绝对是极品了。 杨长帆不忍多看,将刺绣递与徐文长:“她临走的时候,说要请文长兄点评一二。” “刺绣我不懂。”徐文长拿来,眯眼看了看,“二夫人究竟有没有在笑。” “嗯?” 徐文长指着刺绣中人物的嘴角:“我看不清,不知有没有在笑。” 杨长帆仔细看来,越看越发现她原先的笑,好像不是笑,是一种哀愁。 “我觉得少了一笔。”徐文长叹道,“少了一笔也好,这个我评不了,真的评不了。” “那你当面告诉她吧。” “但愿有机会。” …… 来到沥海所,找到先回来一步的庞取义问明情况,确定他这边文书还未发出,那一切就好说了。狼兵这种状况编制一定是没有的,纯凭瓦夫人的威望统军,至于眼下这十几位,又是周围小寨子来投的,瓦夫人也许压根就不记得有这么一批人。 迷路的佣兵,杨长帆本不想沾,可眼下能提起刀子就砍人的,怕也没别人了。 不过这批人也不是说用就能用,不能对他们太好,也不能太差,这个尺度很难把握。没关系,有徐文长在。 几人商议过后,庞取义即刻领着杨长帆与所里精兵十余人奔向军营。 说是军营,其实也就是整齐一些的集体宿舍,十几位狼兵被软禁于此倒也不急,好吃好喝伺候着,杨长帆到时,特七正带头在院中聚精会神地“打陀螺”,十几人分成两队,有人放陀螺,有人打陀螺,比谁放的久,比谁打的准,哪里有被俘虏的样子? 庞取义看着也发笑,他反正是不信这批人能打仗。 十几位兵士对了个眼色,貌似漫不经心地凑到狼兵周围,好像对于这游戏很感兴趣,狼兵也不在意,就是玩自己的。 “绑了!”庞取义突然一声令下。 狼兵还专注于陀螺,也听不懂“绑了”是什么意思,猝不及防之下,三五人便被围剿按在地上缚住手足。 但总有反应快的,特七发觉不对,立刻挣脱,吼了句土语,余下狼兵立刻聚拢在一起,虎视眈眈望向所内兵士,只是兵器已经被收走了,唯有挥着拳头反抗。 有了防范,所内兵士也不敢再上。 特七转而怒视庞取义:“不……守信?”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118 招抚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庞取义轻轻一哼,摸着腰间佩刀:“上级有令,尔等视为逃兵,罪当处死。” 特七瞪着双眼吼道:“咱们没逃!只是路……不一样!” “上头说是逃兵,就是逃兵!”庞取义直接抽刀,“是押回去让你们瓦夫人处置,还是就地行刑?” 特七与余下兄弟交换眼色过后,突然一吼,几人这便扑向兵士,没有丝毫犹豫。 兵士紧张抽刀,若是对方手里有兵刃,他们怕是扭头就跑了。即便如此,他们抽刀也不是去与特七等人对砍的,而是架在了被捆狼兵的脖颈上。 “再走一步试试!!”庞取义大呵一声。 特七大怒,却也不忍眼见兄弟惨死,僵在原地挥拳骂道:“卑鄙!!你们……卑鄙!!” 正此时,杨长帆刚好在营门口“路过”,见状“惊讶”前来。 “这是怎么了?” 特七见了杨长帆,愣过之后,脑子一绕反应过来,挥着拳头怒视杨长帆:“卑鄙!!” 在他眼里,一定是杨长帆过来报的信,最关键的,这家伙还喝了自己的酒,称兄道弟,大家坦诚相待,你竟然这么对我! “不急不急!”杨长帆慌忙问道,“庞将军,什么情况?” 庞取义当即回答:“杨将军你刚回来,有所不知,这批逃兵在本所辖区奸淫掳掠,上级有令,押至嘉兴处置。” “没有奸淫掳掠啊!”杨长帆惊讶望向特七,“这人很好,还分我酒喝呢!” 特七闻言又愣了,这才想起。一定是最开始那位逃走车夫报的信,他连连说道:“对,对,咱们只是。补给。” “杨将军跟他们有交情?”庞取义皱眉道。 “算是有吧,网开一面吧庞将军。” “这不好办啊……”庞取义托腮道,“逃兵是事实,抢劫也是事实,上头已经下令押至嘉兴了。” “押过去归队还是怎地?” “此类逃兵顽固不化。怕是凶多吉少。”庞取义怕特七听不懂,还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特七见状立刻就急了:“咱们,只是补给!咱们一向这么补给!” 他心里也开始怕了,之前跟着大部队,跟着瓦夫人一路“补给”,泱泱数千人,声势浩大,自然没人敢怎样,如今小队行动,猛虎难敌群狼。 “他们只是补给么。通融通融。”杨长帆站在了特七一边,煞有介事劝道。 “这解释不通啊,没法向上面交代……”庞取义揉着下巴犹豫道,“除非,他们来这边师出有名。” 特七闻言立刻说道:“平倭!平倭!” “这里也没有倭人啊。”庞取义哼了一声,转望杨长帆,“杨将军,我看算了吧,为这些人犯不上。” 杨长帆“眼珠子一转”,跟着说道:“说来。我这边正有一批点名的倭寇要围剿,不如拨到我这边。” “这不行。”庞取义干脆摇头,“他们是狼兵的逃兵,不是咱们的兵士。这不合适。” “合适!合适!”特七抢先答道,“哪里有倭寇!我们就去哪里!” “庞将军你看,人家都说合适了。” “可……”庞取义望向特七,口气有些松动:“这些人可是目无法纪的,你指望他们能听你的?” “听!有人头赏钱就听!”特七立刻说道,“一个人头。一两!” 杨长帆闻言笑道:“怎么样庞将军?” “还是不好,应付上头很麻烦的。” “嗯……”杨长帆沉了一口气,转而走向特七。 庞取义想要阻止,已然不及。 走至近处,特七才看清了杨长帆胸口的血痕,大惊道:“这个,怎么?” “倭寇砍的。”杨长帆不以为意。 “你,不疼。” “疼,但没办法。”杨长帆低头看着胸口,“那批人很猖獗,因此我才来这里要人,没想到碰到了你们。” 特七看着血痕咽了口吐沫:“佩服。” “我也不说虚的。”杨长帆言归正传,“我救你们,你们帮我对付一批倭寇,事成之后每人五两,拿了银子想回乡也好,想继续跟着我也好,随你们。” 特七眼睛一瞪,随即转头用土话翻译了杨长帆的意思,几位兄弟匆匆商议,纷纷点头。 特七这才问道:“对方,多少人?” “一个人。” “干了!” “好!我去给你们求情。” 杨长帆立刻返身,又与庞取义争执了很久,最终庞取义拗不过,终是命令军士松绑,放下一句狠话后便领兵离去。 十几位狼兵劫后余生,先是骂,再是感激。 骂庞取义收刀无情,感激杨长帆仗义相救。 随后,杨长帆与特七一路聊,一路取了被没收的兵刃,后又找老丁“买”了一些行军器具,这便领着十几人出了军营,来到海舍废墟,搭了两个简易营帐,让众人暂时住下,又叫凤海送来鸡鸭鱼肉,说好出发时间,这才算暂时消停下来。 回至家中,依然是一片狼藉,赵思萍和杨长贵还未归来,下人除了凤海只回来了一位,杨寿全倒是回来了,正与做客的徐文长谈起之前的事情,唏嘘不已。 见杨长帆回来,胸前多了道血口,杨寿全也心疼,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不能说“你为什么那么傻往刀口上撞”。 见到儿子无大碍后,杨寿全称身体不适,自觉让出厅堂给儿子和徐文长,回了书斋,揭下封条,拿着包袱回去整理。 杨长帆坐在自家堂上,喝了口暖茶,紧张的心情终于缓和,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想象的疲惫。 “公子招抚狼兵了?” “先生说的对,对付这类人要棒子加蜜枣。”杨长帆虽然暂时成功,但心下也有疑虑,“只是,搞不好这些人还是要逃。” “要让他们舍不得逃。”徐文长拿起茶杯晃悠着说道,“简而言之,四个字,乐不思蜀。” “是了,鸡鸭鱼肉酒都送过去了,要不再带他们逛窑子去?” “他们有银子自己会去,公子还是先养伤吧。” “伤势无碍,我自小受伤无数,不日便会痊愈。” “公子是有大运势的人。” “你够了。”杨长帆无奈道,“我在想,这些狼兵,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不知道,不如先做件别的事。” “何永强?” “不错。”杨长帆冷笑一声,“管他如何家财万贯,背有靠山,今夜过去,烧了他家,绑了他人!” “这样一来,公子就是落草为寇了,逼上梁山,自立为王,这事我可就帮不得了。”徐文长也不劝,自言自语道,“只是你的父母妻子,秀才弟弟,怕是都要受牵连。当然也可以全家落草为寇……” “好了……我明白了。”杨长帆摆了摆手,“暂且留他一命。”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事已至此,何永强有更大的用处,死也要死的有价值,若是冲冠一怒洗劫家舍,反是落了下乘,戴上了贼寇的帽子。”徐文长说着,递出了刚刚写好的一封书信,送与杨长帆。 这是杨长帆请徐文长代写给赵文华的书信,务必要凄惨之至,誓要南下除贼,公事不得不先放下,要突出自己并不是不管赵文华交代的事情,只是家仇在前,不得不报。 信中措辞得当,甚至能感觉到那种声泪俱下,行书用的也是正楷,工工整整,完全不是之前草书的样子,别说赵文华,谁看了这封信都会理解杨长帆的处境。 “先生的计划是周全,只是,我一人怕实施不来。”杨长帆收起书信摇了摇头,“不如先生随我一道赶往澳门……” 徐文长干脆拒绝:“下个月,乡试。” 没办法,考试优先于一切。 “该说的,我都已说透,公子是有大运势的人,自然……” “好吧。”杨长帆也知道乡试在即,留他不住,“我后面如先生所说行事,如若顺利,六月之前,大事可成,届时少不了先生那份。” “能不能先给?赶考的时候,家里也是有开销的……” 一切气骨瞬间烟消云散。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119 赵总兵 会稽何府,何永强又喜又悔。 喜的是杨长帆终于受到教训了,从此他怕是再没胆子做这单生意。 悔的是沈悯芮被劫走了,转了一圈自己的辛苦也付诸东流。 他即刻唤来下人,命下人包上一些补药,送与沥海杨府慰问一番,顺便打探一下杨长帆的情况。 至于县衙那边,县丞等人已经收到了绍兴府的通令,即刻复工,否则革职论罪。县丞那边也递来消息,海瑞已收到李天宠的书信,不再为难何永强。 何永强也不明白,舅舅究竟有什么能耐,一封信竟然真的让海瑞停手。 一切好像又回到最开始的样子。 不一样的,只有杨长帆。 …… 三日后,杨长帆缝合过后的伤口已经基本不疼,只是胸前难免落下一道很长的刀疤了,虽说要一个月才能痊愈,但此时他只要不做剧烈运动,身体已无大碍。先前街坊四邻,何府家丁等人皆来探望过,他依徐文长所说,卧病在床,虚弱万分,装出一个月内不能出门的样子,好为之后的行动打下幌子。 这一天,杨长帆接到了两封回信。 其一是赵文华亲笔所书,对于杨长帆的遭遇表示感同身受,倭寇不除,江南百姓永无宁日,他劝杨长帆好好养伤,此后专心经营沥海军器坊,以成平倭大业。信中还透露,不日都司与工部的拨款和文书即将到位,现在还不是拼命的时候。 如同徐文长所料,即便书信已经声泪俱下,赵文华依然犯不上为杨长帆出头,毕竟不是他儿子。 与戚继光那封书信则是杨长帆口述,翘儿代笔所书,并无太多的修饰,只是说清事情,包括汪直系海寇的洗劫与沈悯芮被掠。 奈何戚继光回信也如沈悯芮所料,与赵文华类同。劝杨长帆好好养伤,从长计议,对于沈悯芮几乎只字未提,好似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一般。 总结看来。赵文华的意思就是“好好做事,做的够好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戚继光的意思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要让儿女私情耽误”。 的确,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杨长帆,不过是一介瘦马沈悯芮。没人愿意冒那么大风险为他们出头。 不过沥海的遭遇,杨长帆的劫后余生也并非全无意义,这至少给了很多人发挥的机会,根据上司授意,庞取义将战况添油加醋描述一番,沥海所如何苦战得胜逼退倭寇,倭寇如何大放厥词“我们还会回来哒!” 相比于杭州湾北的情况,沥海的遭遇实在不值一提,但在某人眼里还是觉得可大做文章的。赵文华的唠叨又有了新的理由——尔等闭门不出,倭寇大猖。已经开始肆虐杭州湾南,屯重兵在嘉兴杭州防守,难道绍兴宁波就不要了么? 张经老而弥坚,远在嘉兴驻守,眼不见为净,赵文华的一切言论自然对他没有影响,但李天宠天天被赵文华骚扰总不是个事儿。赵文华就像个无底洞,刚刚满足了他设立军器坊的要求,如今又有新的由头。 万余倭寇在拓林,张经在下一盘大旗。分兵去绍兴是不可能的,与赵文华讲明白这个道理后,赵文华也不争调兵的事,转而拿出了一个温柔的提议。至少需要一个能人将那边的防务组织起来,不要再这么一盘散沙下去了,也不要你们嘉兴前线的能人,杭州挑一个就是。 李天宠十分清楚,赵文华转了一圈还是在安插自己的人,张经一定是不愿意的。手下一帮勇将等着安排,轮不到赵文华的人。 可张经的回话却令人大跌眼镜——赵文华要去,就让他自己去吧。 李天宠收到消息一琢磨,这还真是个办法,赵文华是决计不敢真的领兵打仗的,无非就是要抢些小权而已,塞他个虚职让他滚得越远越好。 于是这一次,张经李天宠彻底满足了赵文华的要求,临时委任下达,身兼二职的赵文华武袍加身,荣任宁绍总兵,即刻赴任督查海防。去哪里赴任不重要,不要在杭州就好了。 这个任命一下来,反倒是赵文华慌了,他本意是想推荐戚继光过去,结果却落到了自己头上,工部混的人怎么可能领兵。主谓颠倒,这下变成李天宠催着赵文华赴任了,绍兴宁波生灵涂炭,您老务必快去拯救众生。 事到如今,赵文华也不得不走了,领了牙牌军符上车。 也罢,总算有实权了,开始吧。 相比于倭寇,赵文华才是会让宁波绍兴十余卫所真正生灵涂炭的存在。总兵可以领兵出战,也可以调动资源,管理军饷发配等等,这就够了。 按理说,宁绍总兵赴任,总该去辖内十几个卫所转悠一圈,巡视也好,收礼也罢,至少要了解情况。可赵文华不,他直接去了绍兴府,在府衙院子里舒舒服服下榻,绍兴知府自然不敢说个不字。相反,他还为其让出最好的房间,最大号的签押房,让总兵舒舒服服地在府中办公,不少府中的衙役,也被拨给赵文华帮差。 赵文华也十分负责,立即下达了第一道命令,不是严查海防,而是核实户籍,让各个卫所将在役军士数量如实上报,以统军饷。 这下麻烦可就大了,拿沥海来说,原上报有一千人当兵,实际上还在的也就三四百,逃的比在的多。至于逃的人,有时报,有时不报,适当地报,这其实也是卫所的潜规则,否则那点可怜的军饷在层层揩油下根本养不活留下的兵士。 可赵文华下令核查,这不是要人命么。 好在,他是赵文华,不是海瑞。 各卫所指挥使、千户手上持籍册、袖中藏着重礼纷至沓来,赵文华大大方方悉数收下。其实这些卫所的礼物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关键是被重视了,被尊重了,别人认他这个总兵了,这才舒服。 庞取义自然也要来,生怕礼物不够重。还拉上了杨长帆,只求他多说两句好话。 府衙之中,杨长帆与赵文华再度相见,未等庞取义送上籍册。赵文华便关切起身:“伤势如何了?” “已无大碍。”杨长帆在胸口比划了一下,“就是留下了一道口子。” “你说说,你说说你们怎么搞的!”赵文华转而指向庞取义,“怎么就让杨祭酒受伤了?” 庞取义尴尬万分。 杨长帆在旁道:“若非庞将军及时率军抗倭,我怕是早已死在倭寇刀下。” “哎……”赵文华闻言。回身轻轻打开庞取义送上的木箱,掀开籍册,看清下面银光闪闪的东西后才说道,“庞将军的确是我军强将,平倭有功。” 庞取义见状终于宽下心来:“谢总兵!我等誓死抗倭,绝不让……” “好了好了。”赵文华随手一摆,“沥海所的籍册我看过了,问题不大,后续还会有军器坊设于沥海,你这边务必配合。” “一万分的配合!” “你先下去吧。我与杨祭酒有话说。” 庞取义闻言十分庆幸,这样最好,千万别对我产生兴趣。他这便兴高采烈出了签押房,进侧面客房等杨长帆。 庞取义一走,赵文华便骂道:“本该戚将军来的,谁知是我!这张经尽是胡闹!” 杨长帆笑道:“赵大人来好啊!刚好做出几分样子,让他们好好看看!” “话是这么说。”赵文华与杨长帆落座后苦叹道,“可倭寇行踪诡异,连沥海都遭殃了,谁知道下面是哪里。防不胜防啊!” “赵大人可知,袭沥海的并非倭人。” “嗯……”赵文华眉头微微一皱,杨长帆往日挺聪明的,怎么现在说起不该说的话来了。是不是被砍傻了,“当是倭寇就对了。” “不错,可以当是倭寇。但咱们得知道,他们不是。” 赵文华被绕得有些糊涂:“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于是杨长帆就开始说了。说来是真的话长,许多事情搅在了一起。目标与利益环环相扣,从开口到说清,足足用了三刻,这也不仅仅是他说的,更多的部分出自徐文长的脑袋。 赵文华全部听懂后,又惊又喜,又怕又疑。 杨长帆简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啊!他正愁着离了杭州,没有知己胡宗宪畅谈,杨长帆这就送上门来了! 杨长帆最终比划道:“不仅大计可成,且功勋赫赫。” 赵文华听得心潮澎湃:“你就这么肯定能做成?” 杨长帆双掌一拍:“做不成也毫无损失不是?” 赵文华闻言托腮沉思片刻:“不是不行,但缺少关键的东西。” “赵大人一声令下,这东西立刻出现!” “你要多少人?” “沥海所。” “嗯……” “此事若成定是大功,不成亦无过,何乐不为之?” 赵文华叹了口气:“我的确希望能成,但中间关键一点,只怕你太过自信。再者,也并非毫无损失,一个沥海所是不行的,最多五十人,外加庞千户。” “多谢赵大人!” “叫庞千户进来吧……” …… 四月初一,深夜,舟山双屿港,两艘巨大的舰船缓缓靠岸。 夜色深深之中,此处尤显荒凉,破壁残瓦依稀可见,唯有远处挂着一个红灯笼,还算有些生气。 毛海峰站在船头,眉色间透出了一丝感伤:“多好的地方,变成这幅样子了。” “没办法啊。”光头站在他身侧,“那段日子好,自由通商,这双屿就是咱们的天下。只可惜那些狗官阳奉阴违,暗中偷袭,坏了船主的大事。” “自那以后,咱们就只能晚上来了。” “我宁可不来。”光头瞪大眼睛四望,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要警惕扫视,“若不是路途遥远不得不补给,能少登岸便少登岸。” 毛海峰笑道:“怕什么,他们的兵和船都在嘉兴呢。再者,咱们极少夜晚登陆补给,鬼知道咱们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 他说着指向远处的依稀红灯笼:“那灯笼亮着,就没问题。”(未完待续。) 120 麻烦了 两艘巨舰一左一右靠在废旧的栈桥两侧,抛锚停稳,三尺来宽的梯板拍在石栈桥之上,两舰水手点燃火把纷纷登岸。几十人悄无声息登上岸也不停留,举着火把便朝远处挂着灯笼的屋子走去。 废墟暗处,庞取义瞪大着眼睛暗暗称奇。 “守了三个晚上……终于等到了。”他说着轻轻拉了拉身侧的杨长帆,“还真是神了,你怎知他们必在这里登岸?” “谁不知双屿废港空虚无人,也只有这里了,澳门来回,算日子也就是这几天。”杨长帆所说的这些都是扯淡,一切都是黑科技的功劳。不过徐文长也确实提到过舟山,只是日子和地点没这么准确罢了。 庞取义屏息道:“你料的地方也实在太准,此港仅有一户人家,稍做盘查便招供。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汪直的船依然停靠双屿。” 杨长帆数着人头与火把,影影绰绰过去三四十人,粗算船上还应有二十人上下。 “事不宜迟。”杨长帆望向两艘巨大的船影,“将军下令吧。” “我的人上左边,你的人去右边。” “嗯。” 夜色中,二人潜回己方藏匿地点,庞取义率沥海所仅有的五十青壮战力,低声道:“船上不过十余老弱,毫无防范,大伙放心的打。” 军士们磨刀霍霍,欺软怕硬还是可以做一做的。 “杨祭酒话说在前面,劫船成功,赏银五两。” “将军,是杀是擒?” “丑的都杀,漂亮的擒。”庞取义交待道。 “要是看不清呢?” “哪那么多废话!” 杨长帆一边,几乎与庞取义完全相同的命令。 两边学着猫叫对了暗号,这便提刀持铳悄悄摸向废旧的栈桥。 舰队常年补给无惊无险,此时也并未有人放哨,两队人直至潜到梯板前依然未被发现。 杨长帆本欲第一个登船,却被特七阻止。只因他个子太高目标太大。 杨长帆只好尾随于狼兵之后,登了船狼兵立刻分为左右两股,沿着甲板清剿,杨长帆只跟在后面。刚刚走出几步,便觉踩到了湿滑的东西,低头一看,一具尸体已然仰面朝天,双目圆瞪。死于非命,血水直淌。 杨长帆也不敢多看,只跟着狼兵继续前行。 一路清剿,偶尔传来短促的惊呼,此外几乎没什么响动,狼兵杀人当真眼皮不眨。 两队狼兵重又汇合,自舱口鱼贯而入,一队上楼一队下楼,逐舱清剿,逢人便砍。并不讲半点道理。杨长帆行在最后,能看到的只有鲜血与尸体。 正行走间,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女人尖叫,杨长帆猛然回头,正见一青袍男子抓着沈悯芮不知从哪个暗舱窜出向舱门逃亡。【ㄨ】 却见舱门口一人影闪出,特七早已持刀守候。 毛海峰大惊,止步掳来沈悯芮挡于身前,横刀她颈上:“你可别动!你可别乱动!” 特七也真没乱动,就这么盯着毛海峰,一言不发。 毛海峰这便掳着沈悯芮朝前逼去:“让开!让开!” 特七依然纹丝不动。 “不让开我砍了她!” 特七表情十分迷茫。指着沈悯芮:“不认识,砍吧。” 特七随即挥刀逼来。 “再过来我真砍了!”毛海峰被逼的不住后退。 忽然他手腕一僵,一人从身后杀出,瞬间按住他手肘夺刃。不及反应,又是一拳直击毛海峰面门,毛海峰一阵耳鸣,双目发黑,那人却不管许多,直接将他扑倒在地。跟上又左右补了两拳。 沈悯芮尖叫着,得以脱身后想往外跑,却见特七形象实在可怕,只好又往回跑,这一回头,才看到按下毛海峰的正是杨长帆,顷刻之间百感交集,从头皮到心口都开始发麻,双手捂住脸,不知为何已哭了出来。 毛海峰被按在地上,双臂护住面门:“我认了!我认了!不打脸!不打脸!” 杨长帆左右掰开毛海峰双臂按在地上,毛海峰依然紧紧闭着眼左右躲闪:“别杀我!我值钱!值大钱!” 杨长帆冷然一笑:“这我当然清楚。” 毛海峰听到这声音,同样开始头皮发麻,一睁眼,正撞上杨长帆虎视眈眈。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 “我们慢慢谈。”杨长帆冲身后道,“先绑了!” 特七推开沈悯芮上前,像拎小鸡子一样拎起毛海峰,翻了个个,又将其砸在地上,随后左脚猛踩在毛海峰膝盖。 “啊!!!”毛海峰失声尖叫。 哪知这只是开始,特七右脚跟着一抬,朝毛海峰小腿就是那么一跺。 “呜呜呜!!!”毛海峰疼得头顶升烟,在这蛮力之下,左边小腿已经折成了渣渣,本能想爬走,却已被特七踩住右腿膝盖。 “够了!”杨长帆抬臂道,“我说的是绑了,不是废了!” 特七木木抬头:“没带……绳子。” “那就这样吧,够了。”杨长帆随即道,“押着他来船头,兄弟们完事了立刻来船头汇合!” 杨长帆这才望向旁边的沈悯芮,后者已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 “他没欺负你吧。”杨长帆指向捂着小腿哭嚎的毛海峰。 沈悯芮不作多言,一跃扑入杨长帆怀中。 猝不及防之下,沈悯芮已死抱着他,埋头嗷嗷大哭。 特七如梦初醒,一拍脑袋:“原来如此!值得!值得!” 杨长帆尴尬万分,也不好去抱,沈悯芮却已抬手,扒着杨长帆的胳膊盘住自己,随后接着哭。 杨长帆不知该说什么,只木木道:“我还以为……你的性格会冷静一点。” 沈悯芮不管,接着哭。 “不合适吧。” 接着哭。 特七这边已经拎起了毛海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外走。 毛海峰左腿已烂,不敢着地,只好一边哭疼一边右腿玩儿命蹦跶着:“慢些!慢些!” 沈悯芮这才哭够,放下了杨长帆掩面道:“你还……真的来了。” “这个,戚将军军务繁忙……” 沈悯芮怒视杨长帆。 杨长帆咽了口吐沫,不好再多说。 麻烦了,这下真的麻烦了。(未完待续。) 121 教训 此时,狼兵清剿完毕,两队人从楼上楼下分别归来,手中竟还拎着另一位女子。特七的弟弟特八押着女子来到杨长帆身前,见了沈悯芮先是被惊艳了一下,连连羞涩避过头望向杨长帆,冲手中的少女努了努嘴:“漂亮……女人……” 少女肤色微微偏棕,披头散发,鼻头高翘,此时正瞪着青色的眼睛惊恐看着杨长帆,眼神中充满了无助与恐惧,颤声说着叽里咕噜的语言。 毫无疑问,这是个印度女人。 杨长帆微微一笑,令特八松手,随即指向舱外,做出抬手的姿势,指了指女人,随后双臂向舱外张开,即便不依赖语言,女子也从表情和姿势上了解了杨长帆的意思。 她颤颤点了点头,惊恐地靠在墙上。 杨长帆转而冲特八道:“外面,守备。” 特八点头,领人出舱。 沈悯芮见到如此一批人,心中实在有太多的谜团,但她知道现在还不是多问的时候,她就此来到印度女子身旁安抚,擦了擦眼角冲杨长帆道:“你去吧。” “嗯。” 杨长帆出了舱室,来到舰首,毛海峰已经趴在栏杆上,单腿着地,见杨长帆来了连忙喊道:“让他们别再伤我!快快!” 杨长帆咧嘴一笑:“谈条件?” 毛海峰心中一寒,颤声道:“你动不得我!否则船主血洗沥海!” “还谈?”杨长帆指着毛海峰的右腿,冲特七点了点头。 特七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一把抓起毛海峰再次砸在地上:“我就说么,这样,简单,有效。” “等等!等等!!!!我不谈!!!” 毛海峰着急呼喊。 咣!嘎吱! 毛海峰瘫在地上已是哭干眼泪,干嚎着双臂一个劲的扑腾,想动腿,可一动就揪心地疼。 “翻面。”杨长帆冲特七道。 特七直接一脚踢在毛海峰身侧,将其踢翻过来。 毛海峰四仰八叉躺在甲板上。事到如今也没了别的指望,尽力抬头,带着鼻涕、眼泪以及肿胀的面颊干嚎道:“有种给我个痛快!!你全家陪葬!!” “还聊是吧。”杨长帆微笑着走到毛海峰身侧,蹲在他身旁。抬手捏着他的脸蛋,“可以啊这海盗当的。” “废话少说。”毛海峰有气无力道,“有种来个痛快……” “那你当初怎么不让我痛快呢?”杨长帆反问道。 “你算个屁!!!船主一声令下,再无沥海!” “还来是吧?”杨长帆抬起毛海峰的胳膊,“也不想要了是吧?” 特七马上上来。踩住了毛海峰的大臂。 毛海峰失声痛哭。 杨长帆一抬手:“别别,我没这么绝,做人留一线。” “将军……砍了算了。”特七揉着耳朵烦躁状,“像个娘们儿,噪。” 毛海峰闻言,反是来劲了:“砍!有种你砍!” 特七眼睛一瞪,当即抽刀,他绝对会被任何语言激怒。 杨长帆再次抬手:“砍了他,他不是高兴了?” “不砍,耳朵疼。” “那割了舌头就好了。” “将军。聪明。”特七这便也蹲下。 毛海峰苦着脸望向杨长帆:“你到底想怎样,折磨我么?” “你最好别说话,听我说。”杨长帆不紧不慢道,“往后一个月,我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能活着回九州。” “说什么?做什么?” “把所有跟你们做生意的人,都说出来。” “……” “顺便告诉你爹。想看见你活着回去,拿一百万两白银来换。” “你当银子是树上挂的?” “我改主意了,两百万。” “……” 特七已经抓着毛海峰的脑袋比划起来:“没割过舌头……要用钳子?” 毛海峰已是生无所恋,干脆一闭眼:“随你们吧。这两件事,休想。” 杨长帆笑道:“挺硬气?” 毛海峰不再说话,也不再喊疼。 杨长帆伸手掐了掐毛海峰的脸蛋:“让我想想,你最怕什么……疼好像已经不怕了……死也不怕了……” 毛海峰不说话。 “你应该爱美吧?”杨长帆挥手道,“来支火把,先烧半边脸。让他做鬼也做一只丑鬼,不是要去极乐世界么,看看极乐世界收不收丑鬼。” 毛海峰终于睁眼,表情中透露出了真正的恐惧:“杨公子……不要这样……我都没有做到这样……” “还谈?还没看清自己的处境?”杨长帆说着,从特八手中接过火把,一点点凑近毛海峰的脸蛋,“配合一些,或者烧脸,就这么简单。后面我还会想办法不让你去极乐世界的,找几十个和尚老道咒你,佛祖不让干什么,我就逼你干什么。” 毛海峰看着杨长帆,终于意识到惹了不该惹的人,那么自己是为什么惹到这个人的呢? “只招何永强可否?!” “谈?接着谈?”杨长帆握着火把又凑近了几分。 毛海峰感受着那愈来愈烈的灼热,内心终于崩溃:“依你……” “对么!” 此时,庞取义匆匆踏上甲板喜道:“那边暗号也来了,全部生擒!” 杨长帆起身望向挂着红灯笼的小房子,那边正有人挥着火把。 “省事了。”杨长帆笑道,“那些掺了药的酒他们还真喝啊。” “旅途劳累,这大半夜干活儿,谁能忍住不喝一碗?”庞取义搓手笑道,“生擒海寇近百,杨祭酒此番是大功一件了啊!” “是庞将军的功劳。”杨长帆笑道,“人,活的死的,除了这位都归庞将军,其它的东西,我禀与赵总兵再做定夺。”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从头至尾都是杨祭酒的功劳啊!”庞取义心中窃喜,东南沿岸对抗海寇一向处于弱势,鲜有胜绩,此番歼敌擒敌约五六十,四舍五入就是一百,决计是大功一件,不说都司衙门记得功劳,百姓也记得,今后他庞取义也算个抗倭名将了! 虽然这批人中不确定有几个倭人,但只要有一个,就可以算作倭寇。 此时,副千户老远奔来,站在船下喊道:“报庞将军,擒敌四十有五!” “好!”庞取义站在船首兴奋道,“都给我绑结实了往回押!” 杨长帆在旁喊道:“有没有一个光头?” “光头……”副千户不好意思说道,“中间有一光头失踪,中了药怕是没跑远,我们这就搜查。” “那还闲着!”庞取义大吼道,“找!都给我找!双屿就这么大还找不到一个中了迷药的光头了?!” 沥海所众军士这便重新登岸搜寻。 特七则对此毫无兴趣,他已经带着兄弟们将尸体都拉来船首。 特七手脚并用算清楚数后走到杨长帆身旁:“十二个……算上女人,和地上这个,总共十五个,十五两。” 毛海峰躺在地上欲哭无泪:“我们……我们就值十五两????” “还谈!!”特七也学会了,瞪着眼望向毛海峰。 “……” 杨长帆这便取出整锭的银子递给特七:“分了吧,你们也下船去找光头。” “光头值钱?” “光头值五两。” “早……说啊!”特七虎目圆瞪,当即便要领着弟兄们跳船。 杨长帆连忙抓住特七:“你留下,万一光头回来我打不过。” 特七只好命令弟兄众人下船,自己继续贴身保卫。 毛海峰已是面无人色:“佩服……佩服……我们就值15两。” “每个人都赚自己那份。”杨长帆往船首一靠,坐在毛海峰身旁的甲板上,“我现在没时间看,你直接说吧,这两艘船装的是什么?” “哎……” “快些。” “铳。”毛海峰叹然道,“火铳,手铳,弗朗机最新的铳,运回日本,白银五十万两手到擒来。” “日本价钱不错啊。” 毛海峰也知道,自己不知无不言,就又要受罪,当即也不隐瞒:“日本战事吃紧,外加银矿多一些,自然值钱。” “不错,你这样配合就好了,我再问你两个问题,你好好回答,我就叫人给你接骨,再拖下去你就该成瘸子了。” “多谢……多谢……”毛海峰竟然感激地望向杨长帆,已经完全被恐惧支配,“请问。” “你们的贸易大概是什么路子,从哪里进什么,出什么?” “这个依时局而定,按各方需求而变。”毛海峰真的是言无不尽,“东海贸易,无非三方——大明、日本、弗朗机。大明地大物博,布料、陶瓷、茶叶等等都可以贩运。日本那边白银、刀剑较多,其余皆是紧缺,弗朗机除军火外,还从南洋引来香料、异石等货品,大体就是这些货物,哪个紧俏,就贩哪个。” “不错,这个态度我喜欢。”杨长帆继而问道,“第二个问题,我开你赎金开多少合适?” “……” “我需要开一个正好在你爹接受极限的数目,现在这么定下来,两百万是不是低了?” 毛海峰摇头道:“我不值这个钱,义父不会付的。再者,你是朝廷的人,如此私下交易,真的合适么?” “好好,已经会站在我的角度考虑问题了。”杨长帆拍了拍屁股起身,冲一旁玩弄手中银锭的特七道,“辛苦再帮他接骨。” “特九会接,我不会。” “……”(未完待续。) 123 拥兵自重 将毛海峰交给特七看押后,杨长帆才进了舱门,印度少女已经冷静下来,比沈悯芮冷静的还要快些。【ㄨ】二人静静拉着手,语言也不通,只能用肢体彼此安慰着。 见杨长帆来了,印度少女连连起身,双手合十举在脸前,恭敬行礼。 杨长帆学着她的样子回了个礼。 印度少女受宠若惊,干脆直接跪在地上,伏身用双手郑重摸了摸杨长帆的脚尖,然后又用双手触摸自己的头部,随后抬头向杨长帆露出微笑。 这个礼太大了,杨长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只好扶她起来,同时指着自己道:“我,杨——长——帆。” 少女愣了片刻后,也点着自己胸口道:“Ne——ha。” “你哈?” “Nee——ha。” “妮哈?” 沈悯芮在旁解释道:“她好像是红毛商人送给汪直的礼物。” “这家伙,面子够大,三教九流全送礼啊。”杨长帆随口一笑,冲沈悯芮道,“你暂时照顾一下她,我们现在不可能送她回国,她自己回去半途保不准会出事。跟她解释清楚,想去哪里她自己选。” “我……尽量吧……”沈悯芮沉了口气,“除了毛海峰,其它海贼如何了?” “光头好像跑了,其余该杀杀该擒擒。” 沈悯芮眉头微微一皱:“那咱们……还是早些走吧,怕夜长梦多。” “是,今晚就走。” “不仅仅是离开这里。”沈悯芮正色道,“我听他们的口气,汪直若是舰队尽出,大明也不是对手……何况沥海……” “怕报复?”杨长帆笑道。 “你还没吃够亏么?”沈悯芮有些焦急地说道。 “不会的,汪直不会报复。” “你哪里来的底气?” “呵呵……”杨长帆微微一笑,“你以为擒住一个毛海峰就结束了?” 沈悯芮惊道:“你还想怎样?” “你若害怕,可安排你去杭州避一避。” 沈悯芮微微咬唇,不再多言。 “先休息吧。”杨长帆冲她笑了笑。往外走去,冲着月亮伸了个懒腰。 毛海峰不过是一根火线,一切已然开始。 …… 次日午时,绍兴府衙。杨长帆庞取义双双驾马前来,赵文华见了二人先是松了口气,既然他们还活着,就证明没有太大的损失,再看庞取义满面红光。杨长帆胸有成竹,赵文华这才期待起来。 杨长帆让了一步,把第一个邀功的机会让给庞取义。 庞取义当然不让,边行礼边喜道:“禀总兵!昨夜生擒倭寇头领毛海峰!擒杀倭寇近百!缴巨舰两只!火器无数!” 赵文华瞪眼呆住,这是预料中最美好的结果,他想也不敢想的结果,竟然真的实现了。 完全没有踏破铁鞋无觅处,但对于他来说绝对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自己这个总兵纯粹是找了个舒服地方混了一个月罢了! 有歼敌!有擒将!有缴获! 我的天啊!这兵也太好带了! “好!!!好!!!好!!!”赵文华亢奋起身,连喊三个好字,大臂一挥指着北方骂道。“他们!跟你们比!都是废物!” 赵文华也有憋闷的地方,任倭寇从立春劫掠到谷雨,那帮窝囊废就是不出兵!最后竟把自己打发来这里! 如何?我文华领兵初战告捷,而且是大捷! “这仗打的漂亮!速速起军报!”赵文华唾液横飞,信口开河,“歼敌五百!舰十艘!送至杭州府!嘉兴府!京城!兵部!内阁!通通给我送去!好好让张经见识一下什么叫领兵!!” 庞取义又乐呵了,还是赵总兵能耐大,咱们只是把六七十贼寇四舍五入到一百人,赵总兵直接翻着番往上报啊! “你们两个心也吃到肚子里!”赵文华兴奋道,“给我做事。一件事顶十件!如此大功,我不信你们不升!” 赵文华此话不假,对付几十名海贼变成了500名。 “谢赵大人!”庞取义乐呵过后,主动退了一步。“那末将暂且退下!” 赵文华点头应允:“庞将军此番军功赫赫,大可放心。” 庞取义美滋滋退下,后面的就交给杨长帆了。 他领的是杀人擒贼的功,至于其他的,理应让给杨长帆。 杨长帆也不含糊,拿出一张纸递与赵文华:“总兵。这是缴获物资的清单。” 赵文华拿来一看,眼冒金光。 弗朗机三百门! 火绳枪四千柄! 香料千余斤! 奇石若干! 巨型炮舰两艘。 杨长帆在旁解释道:“还有两样未报,白银两千余两,清点过程中分了两百余两给军士们,其余存在沥海所,我不敢妄动。” “嗯……千余两而已,不报也罢。”赵文华微微一笑。 “还望总兵指点,银两送至何处。” “不急,先存在沥海。”赵文华笑道,“此番军功赫赫,不如再拿出一千两,由你分与军士。” 一共就几十个军士,分一千两显然过重了,赵文华的意思明显是咱哥俩儿对半儿劈。 “好……还有一样没报,船上刚好有一名西域女子,看样子是弗朗机送与海贼头目的礼物……我自己……” “呵呵呵……”赵文华露出我懂得的表情,“年轻力壮,就是好啊!这也不用报了!” “谢赵总兵!”杨长帆倒也没别的意思,相比于前面那些东西,印度少女实在没那么重要,送过来也只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只是少女依旧免不了奴仆的命运。可不报给赵文华,又怕有人多嘴,伤了和气,只好表示自己收了。 赵文华转而望向清单:“这些东西,都谁看过?” “我与亲信亲自清点。庞取义也许见到过,但清点时不在场。至于这个单子,只有我看过。” “嗯……”赵文华露出满意的表情,“这些东西。不好处理啊……” “下官建议军器暂存沥海所,以充军备,将来设军器坊,也许还有用途。” 赵文华这方面比谁都清楚,将来沥海的军器坊确实油水足。但总要出产一些东西,若是把这批军火包装一下,变成军器坊的出产,那就有意思了,里外里缴来的货再造给朝廷,这油水真是没边了。 赵文华瞪着眼睛道:“此事务必谨慎,一万个小心。” “总兵放心,庞将军是个明白人。” “嗯……”赵文华望向最后两行,“至于这些……” “异石不多,我随身带来了。”杨长帆这便取下腰间的包囊。递与赵文华,“请总兵过目。” 赵文华解开袋子,姹紫嫣红,各类红蓝绿宝石翡翠,皆是大个儿的珍稀品种,中原是决计无法出产的。 “下官能不能挑两块……回去送给内人?” “呵呵……” “呵呵……” 分赃完毕,赵文华心情大畅,不但自己立功,还针对张经的态度出了口恶气,最重要的是。不费吹灰之力得几千两的好处,工部来油水也没这么轻松! 可棘手的问题,依然存在—— 毛海峰。 谁都知道汪直势大,甚至东南官府中。许多官员都拿过五峰船主的好处。擒了他的儿子,他若真急眼了,几十艘炮舰过来轰平沥海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毛海峰如何处置,怎么处置,着实成了一件难事。 一般这种棘手的问题,都会采取统一的态度——拖。 落实于行动就是先关起来等着。 可这次杨长帆依据徐文长所言。加深了这个方案力度。 在徐文长嘴里,擒了毛海峰绝不是擒了一个人。 是几十个人,几百个人,甚至几千人。 更为关键的是,这几千人各个肥的流油。 不过这几千人暂时不能提,提一个就够了——李天宠。 赵文华很满意,当天,除了邀功的战报,还写了一纸信件出去。随后他整晚都在想象张经看到他战报的样子。 只是他没有想到,张经根本不在嘉兴府。 狼兵到位,倭寇出巢,万事俱备,他终于可以出兵了。 嘉兴王江泾,血流成河。 正面战场,永远属于硬汉。 赵文华永远看不到这样真正的战争,如何调兵遣将,如何运筹帷幄,如何引蛇出洞,如何四面夹击,如何穷追不舍,如何全面歼灭。 两纸战报,刚刚差了十五天,一前一后送至京城。 前者浮夸华丽,将五十人的战斗聊得恍如太祖开国。 后者殷实简洁,将五千人的战役化为最直白的数字。 紫禁城,宫阙凉亭,仙风道骨。 男人将手上的奏折,轻轻放于石桌之上,与其余奏折文书整整齐齐落成一排。 旁边,一鹤发老人吹旺了手中的一炷香,稳稳踏着步子至亭边,插入香坛,待香火烧稳后,才转望石凳上的男人:“陛下不高兴么?” 男人神色淡然:“仙人早有所述,倭人无道,此战必胜。朕早已洞悉结果,何来兴奋?” 老人点了点头:“既如此,论功行赏之事,还望陛下明示。” “朕有一事不解。”男人轻轻点了点最上面的奏折,“文华弹劾张经,朕已驳回两次,为何还让朕看到了第三次?” 老人默然不语。 男人也不等他答话,自行说道:“如今张经大胜之时,三劾张经,朕不知何意之有。” 老人咳了一声,恭恭敬敬从石桌上抽出了两纸文书:“陛下不妨再看看那两纸战报。” “朕不喜浮夸。” “只看数目。” 男人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打开文书再次翻看,这次只瞄准数字。 这样就很明确了。 文华率一所之众,歼敌五百。 张经统浙兵、狼兵数万,歼敌两千。 文华赴任总兵一个月。 张经坐统江南小半年。 这好像说明了一些事情。 “臣随陛下多年,非要事不扰陛下,文华三劾,实是一次比一次重要。” 男人微微皱眉。 对他来说,真正重要的只有两件事。 老人继而说道:“自今年倭乱伊始,至清剿完结,仅一役,却用了四个月去准备。四个月中,狼兵东行,强将入浙。臣以为,用不得这么长功夫,对付这些倭寇,也用不上如此多兵将。” 他说着,打开最上面那封赵文华的劾书,只轻轻点了上面几个字—— 拥兵自重,坐观倭乱。(未完待续。) 123 办案(上一章应该是122,笔误) 会稽县城,明军两破倭寇的消息已经传来,主战场嘉兴距离太远,只有道听途说,而眼前沥海所的功绩却是历历在目,庞取义一战成名,劫敌于舟山,歼敌寇500名,缴敌舰十艘,霎时间名声大震,五品千户俨然成为浙江第一神勇将军,沥海所的军士也各个被神话,以一当十鬼挡杀鬼佛挡杀佛云云。 会稽杨祭酒,更是功不可没。 谁也没想到,在遭受洗劫过后一个月,杨祭酒就让敌人付出了代价。赵总兵运筹帷幄,杨长帆临危受命,设伏于舟山,庞取义率兵奋勇杀敌,此役有智有勇,己方没损失一兵一卒,实为一段佳谈。 最重要的是这位用兵如神的赵总兵,明明是工部出身,一旦掌权立刻显现出了可怕的军事才能,远在绍兴府指挥东线战事,旗开得胜,实是一位军政双全的奇才。 所以只要胜利,其它的都不重要,乱世要的就是胜利,接连不断的胜利。 捷报连连,会稽某人却隐隐担忧。 杨长帆明明半死不活,怎么说翻身又翻身了?别的还好说,说杨长帆有领兵打仗的才能,打死他也不信。毛海峰啊毛海峰,当时为什么不一刀子来个痛快? 在他看来,杨长帆等人无非是胡乱杀了几个流民,硬生生说成了500倭寇。他是完全不担忧毛海峰一行的,其一他认为毛海峰直接回日本了,不会闲着没事在舟山转悠,其二他不相信沥海所的人能击败五峰船主的人。 如今赵文华搅浑了浙江的水,即便是舅舅李天宠也奈何他不得,杨长帆又愣生生上了赵文华的船,毛海峰不仅没有除掉杨长帆,觊觎的美人儿也被掳走。 何永强失去了动力,也没有了计谋,他知道一切只能从长计议了。 好在,舅舅把海瑞搞定了。从情况来看。舅舅好像支持海瑞的多数想法,只要不动何永强,爱怎么搞就怎么搞,县丞衙役被逼返工。有了李天宠的支持。海瑞得以由内至外开始对田地动刀,并不是每个村都能扛得住,一村接一镇,地主乡绅已经开始被迫让地,肃清全县只是时间问题。 何永强也只好放下了眼前这些事。一妻七妾也够他搞的。 不过他并没有机会搞太久。 四月二十,终于轮到他了。 清晨喝茶闲时,只听外面一阵嘈杂,不及反应,一队人马已破门杀入府中,下人连滚带爬奔来:“主子!遭贼了!” 何永强惊讶起身:“闹什么!会稽能有贼?!” 他说着探头出书斋,一看不要紧,十几个异服刀客正挨房洗劫,妻妾的尖叫声同时传来。【ㄨ】 何永强神色大骇,也不顾妻妾下人。反身出了书斋后门,朝后院奔去。 一路狂奔到后院,不假思索打开后门开溜。 一开门,眼前的路完全被一高个子堵住。 抬头望去,正是杨长帆无疑。 “有贼人!贤弟助我!!”何永强不及多想便要扒开杨长帆逃出去。 杨长帆一把揪住何永强领子:“咱们是官兵,可不是贼人。” 何永强大脑发沉,回过头来满面茫然:“什么意思?” “不……废话。”旁边特七一步踏上便抢过了何永强,往地上一砸,踩着膝盖便要开跺。 “别老用这招!”杨长帆连忙喝止,“这回咱们不是带铐子了么!” “是啊!”特七这才想起来手上拎着铁链。憨憨一笑,三两下绑了何永强手脚,随后又将其拎起,“算你命好。” 何永强一头雾水。呆望杨长帆:“杨祭酒……落草为寇……??” “怎么……说话呢?”特七可不是好脾气,尤其受不了侮辱,反手一掌扇在何永强脸上,“说谁是寇?” 何永强被一掌扇得眼冒金星,吃疼捂脸,想怒而不敢怒地望着杨长帆:“这……还不是寇?” 杨长帆笑呵呵让了一步:“这位是督察员胡巡按。” 何永强这才看到。杨长帆身旁还有一名个子不高相貌平平的中年官员。 胡宗宪脸上并无过多的表情,只随手扬起一张文书在何永强眼前匆匆一晃:“通倭卖国,证据确凿。” 何永强头皮一麻,大惊道:“如此大事,至少该巡抚下令才对!巡抚签押文书何在?” “此案,督察院亲操,无须巡抚签押。”胡宗宪淡然道,“认罪伏法,免受皮肉之苦。” “不对!不对!你们定然是贼!!”何永强想破天也不相信有人能把自己抓起来,还是越过浙江巡抚把自己抓起来。事到如今,他再无别的办法,只亡命仰天大吼,“救命!!!救命!!!!” 特七大怒,又是一巴掌扇过去,这一击重了许多,何永强应声倒地,嘴角多了一处血口子,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死命地扑腾:“救命!!!贼啊!!山贼啊!!” 特七气得七窍生烟,这便要向在地上撒泼的何永强下狠手,杨长帆连忙将他拉住:“别再动粗了,不然真成贼了,胡巡按这边也不好做。” 却见胡宗宪微微转过身去,望向院内:“宅子不错啊……” 特七见状笑道:“他让咱们揍了!” “那让我来。”杨长帆这便撸起袖管准备亲自操刀。 不想何永强这几声叫喊还真管用,不少路人已被吸引而来,看着特七这等人站在何永强身边,何永强满脸是血泪,也是吓得不轻,只敢远远看着,不敢凑近。 何永强奋力冲路人们吼道:“快去官府!杨长帆造反了!!” 路人面面相觑,还真有两位反身便去报官。 杨长帆不紧不慢,一脚踩在何永强背上:“此人通倭卖国,本官奉命捉拿!莫听他胡搅蛮缠!” 路人们远远望去,当即有人说道:“这么高个子,是杨祭酒无疑!” “刚刚率兵平倭,怎么可能造反?” “是啊!” 正说着,众狼兵押着何府十几人前来报到。 放眼望去,何永强一妻六妾,家丁女婢,尽皆于此。 家人同样茫然惊恐,见何永强被踩在脚下,几位小妾被吓得哭出来。(未完待续。) 124 变天 特七跟弟兄们说了几句土语,这才报告:“都抓了,一个没跑,门也都封了。” 杨长帆微微点头:“抄家吧,看看咱们会稽首富究竟有多富。” 多数狼兵这便又反身折回,开始此次行动最有意义的部分。 何永强扑在地上满眼血泪骂道:“杨长帆!!!你光天化日之下劫掠良民!!” 杨长帆大笑,望向县人,指着身下的何永强道:“诸位,他算良民?” 县人对视过后,立刻同仇敌忾。 海瑞赴任以来,会稽民风产生了显著的变化,简单来说就是从暗暗仇富,变成明确仇富。如今会稽大户都潜心缩首,唯有何永强,该怎样怎样,甚至更嚣张,他们一度认为这家伙路子太野,海瑞也治不动,可现在奔出来了一个更野的。 “抄的好!”一愣头青第一个挥手喊道。 “何货郎作恶多端!他是良民就没有刁民了!” “布店在那边!杨祭酒我带你去抄!” 何永强被吐沫淹没,转而怒骂诸多县人:“刁民!尔等皆是刁民!!” 妻妾奴婢们则已哭成一团。 正群体唾骂之间,一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何人在本县行凶!” 人群转望过去,纷纷让开,又来了一位野路子的。 海瑞闻讯,放下一切事宜,仅领了两位衙役匆匆而来,推开人群见杨长帆正踩着何永强,微微皱眉,也不急着上前:“杨祭酒?” “海知县。”杨长帆作揖。 见了杨长帆的神色,海瑞大步踏来,两位衙役却仍然躲得远远不敢过来。 何永强像看到了救星一般喊道:“救命啊海知县!!!此人诬我罪名!实是行贼寇的行径。” 海瑞也不看何永强,质问杨长帆道:“此人何罪之有?” “通倭卖国。” “杨祭酒有抓人的权力?” “他有,我是来帮忙的。”杨长帆这便闪了一步,再次请出存在感微弱的胡宗宪,“这位是督察员胡巡按。” 胡宗宪见来的是知县。也不多废话,送上文书。 海瑞匆匆扫过文书,又仔细端详了印章签押,稍做思索过后。归还文书,冲胡宗宪恭恭敬敬道:“本县牢房充足,若有需要,可暂关于此。” 胡宗宪转望杨长帆。 “胡巡按定夺即可。” 胡宗宪这才冲海瑞道:“主犯我们带走,其余人有劳海知县暂押。听候发落。” 海瑞点了点头,这才低头望向何永强,一副罪有应得的表情。 何永强看着海瑞的神色,终于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真的是督察院办案。 海瑞这便告退:“本官回县衙调动狱卒,前来协助。” 海瑞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既然这位点头了,那么这件事就必然是完全合法的。 “妈的!真的通倭卖国!!” “倭寇猖獗!就是这类人害的!!” “我还道几家布店怎能富贵如此!” “奸人!!” 仇富之外,何永强被扣上了一顶更大的帽子。县民恨不得生啖其肉。 与此同时,抄家的收获也被一件件搬出来。 都是整箱的银两金条,一箱一箱堆在一起,不知何时是个尽头。见了这些县民更加同仇敌忾,别说全会稽,全绍兴的金银加在一起,怕也到不了这个数目!关键这都是卖国卖来的! 何永强趴在地上,万念俱灰,这次是真的完了。 他努力扭过身体仰望杨长帆,含恨哀求道:“可否放过我家人?” 杨长帆转望何永强一应妻妾。不答反问:“你可曾放过她们的家人?” 何永强心一凉,强辩道:“杨祭酒,一定是有误会,一定有误会。我清清白白做人。定是受人诬陷,只求杨祭酒高抬贵手,待巡抚替我平冤后,定有重谢!” 杨长帆微微蹲下身子笑道:“你太瞧得起自己了,你以为凭你的身份,真的能惊动督察院?” 何永强剩下的一点点心也凉了下来:“难道……” 杨长帆拍了拍何永强脑袋:“想保家人。可以呀。但有保就要有舍,你可想好了。” “杨长帆……”何永强面皮开始抽搐,“你何苦如此?” “何苦如此?”杨长帆脸色一变,双臂扯开外衣,露出胸前那道半尺来长刀疤,“你又何苦如此?” 见了这个刀疤,县民们一片沉寂。 杨长帆能如此拼命杀倭,也是遭过大罪的。 旁人眼中,整件事都顺了下来,何永强通倭,害得杨长帆遭受洗劫,如今杨长帆杀将回来,就是这么简单。其实也不必管那么多,杨长帆身上的刀子是挨倭寇砍的,这样的人错不了就是。 “杨祭酒抓的好!” “此等奸人!挨千刀的份!” “他家人也没一个好东西!” “充军充妓!” 何永强看着杨长帆,面色煞白:“倭寇的账,为何记在我头上?” “都这样了,还跟我装?” “误会!一定是有误会!” “没关系,你马上就可以见到毛海峰了。”杨长帆重又扣上外套,“听到民意了么,充军充妓。” “……他们……他们懂什么……” 杨长帆轻声说:“懂什么并不重要,民意的好处就是,只要时局需要,就可以利用。”杨长帆说着起身冲县民大声道,“大伙儿放心,有我和胡巡按在,何永强之案,必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群情激奋,纷纷叫好。 民意法理,何永强都必死无疑。 他也已经明白,自己不过是捎带的,最大的猎物根本不是自己。 既然如此,最后的一层依仗也没有了。 何永强想也不想,半滚跪地:“什么都好说!只求放过我家人!” 杨长帆眼睛微微一眯。 群众却不乐意了,纷纷怒骂。 见杨长帆没有表态,何永强“咣咣咣”三个响头下去:“只求放过我家人!” 磕头过后,他又转望妻妾奴婢:“恩公在此!还不快跪!” 家人仓皇之下。纷纷跪地,一时之间哭声磕头声此起彼伏。 然而民意并不打算给他机会。 “现在知道求饶了?” “通倭的时候呢?倭寇杀了我们多少人?” “就你的家人是家人?” “你家人也没一个好东西!” 焦灼之时,海瑞再度登场,这次领着七八狱卒。带着绳索镣铐。 除何永强外,十余家人就此被押走,听候发落。 县人一路唾骂扔物,海瑞也阻止不及。 何永强则不顾一切,依然在磕头。 杨长帆蹲在他面前问道:“这样。算是供认不讳么?” “供认不讳!只求家人无恙!”何永强露出了期待的神色。 “你虽不堪,最后却还有一番起码的担待。”杨长帆沉了口气,“回狱中,认罪书好好写。” “一定!一定!” “知道重点吧?” “……”何永强又脱了口气,颤声道,“我只问一件事。” “嗯。” “即便我不招供,李天宠也……” “不错,李天宠有一万种死法。” 何永强心一横说道:“我招,你让我招什么,我就招什么。” 杨长帆这才起身望向胡宗宪。 胡宗宪也看着他:“明白了。待大局定下,他家人的罪可赦。” “谢胡巡按!谢胡巡按!”何永强依然如此,磕了几个头送出去。 杨长帆笑道:“我来教你如何奉承,这种时候,就不要叫胡巡按,要叫胡巡抚。” 何永强一惊,这才重新打量此人。 原来如此…… 胡宗宪表情略显尴尬:“杨祭酒这话……说的太早了。” “非也,胡兄不必过谦。”杨长帆颇为动情地说道,“有胡兄在,有戚将军在。三年之内,倭乱必平!” 胡宗宪微微动容,不过依然谦虚道:“此番,杨祭酒才是功不可没。” “我不过是浑水摸鱼。大局,还是要胡兄来掌。” “杨祭酒过谦了。” 二人这便客套起来,完全无视了何永强。 这次抄家也实在规模太大,直接从清晨抄到晌午,抄出了整整一院子东西,字画珠宝玉器不计其数。房中、地窖藏金银数万余两,掘地三尺,又挖出了近三十万两私藏,通通统计下来,总计数目竟高达近五十万两,直逼浙江一年的税收。 光是看这数目,何永强就活不成了,两家布店,从唐朝卖到现在也卖不出这么多钱来。为了运送这些赃物,只好从绍兴府调来车马,本地的车子都用上也是不够。 在这个过程中,特七非常不平衡,因为他过手的钱财,够全寨子人吃喝玩乐几百年的了,因此毫无疑问地,狼兵走的时候,每个人都比来的时候重了十几斤。 绍兴府衙,赵文华看到赃物的时候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好小子啊!有你的啊! 他自幼苦读四书五经,历尽千难万险,为官之路困难重重,混到今天,一年到头捞多捞少都不好说,这货郎好样的!轻轻松松把钱赚! 该死该死!必须得死! 见者有份,雁过拔毛,抄家的潜规则很多,总之据杨长帆所知,胡宗宪最后官方报上抄家所得四十三万两,剩下的几万两去哪里就不知道了。这不是自己的业务范围,若是钦点御令针对朝廷大员的抄家,揩油的时候还收敛几分,面对会稽货郎,不拔白不拔。 杨长帆也马不停蹄,趁热打铁,在绍兴牢中指导何永强写下了认罪书,当日下午便送与赵文华胡宗宪过目。 “哈哈哈哈哈!”赵文华看过后已完全失态,他想到了之前一次次被李天宠排挤忽视,想到了李天宠的未来,放声大笑,“死不足惜!!” 胡宗宪在旁跟着高兴道:“何永强坦白招供,杨祭酒功不可没。” “我记得!我记得!”赵文华兴奋望向杨长帆,“从始至终都功不可没。来了浙江有幸结实二位,文华不虚此行!” “哪里,都是赵大人运筹帷幄。” “是了,没有赵大人,什么都做不成。” “哈哈哈!”赵文华继而喜道,“如此一来,浙江眼看就要到了急需人才的时候!二位尽可放心,我这便书信吏部、内阁。” “那……”胡宗宪收起认罪书,“事不宜迟,我这便回杭州。” “速去!弹劾书已押在内阁!此案一定,便是李天宠彻底倒台之时!” 天色,说变就变。(未完待续。) 125 拜山头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杨长帆打道回府之时,院中已莫名堆了几箱子东西,家丁只说是“古月先生”遣人送来的。杨长帆自然不认识什么古月先生,但认识这些箱子,不必多想,古月拼起来就是一个胡字,运送赃物之余,胡宗宪已默默安排送来了自己这份,做事相当周全。 未及细看,又有人前来拜访。黄斌引路,绍兴府几位有头有脸做生意的朋友纷纷登门拜见,坐定茶熟,黄斌才吐露了来意。 “杨祭酒……我们跟何永强,可都是面子上的来往,不该沾的事可从来没沾过……” 黄斌还算冷静,另外几位员外官人可就不那么淡定了,无论是五六十岁的老江湖还是三十出头的青壮,看着杨长帆都有一丝惧怕。 之前他们也是收到何永强示意的,封杀杨长帆,接着就是沥海的洗劫。 同府同行,同是浙商,按理说该帮一帮,就算不帮,过来探望一下,送两包药也是好的,就算连这时间都没有,写封信表示一下慰问也说得过去。 可他们一个也没来,连黄斌都没敢来。不仅没来,连口信也没一个。 再之后,海寇说擒就擒,何永强说倒就倒。 何永强成名已久,网络遍及绍兴杭州,数以万计的布匹也不是横空变出来的,非要深究,不少人都要扯上关系,这种时候来个通倭卖国,秋后算账,谁都扛不起。 督察院操刀的案子,绍兴商人自是插不进手,他们能求的也就是近在咫尺的杨长帆。跟杨长帆算是有点交情的也就是黄斌,商人们从不是坐以待毙的。必须主动出击,这便请黄斌引路,同来拜山头。 听黄斌说明来意后,杨长帆也不急。喝着茶叹道: “何永强一案,督察院胡巡按亲办,在下也只是协办啊……” “过谦!过谦!”黄斌连连道,“谁不知这事是杨祭酒主持的?杨祭酒说怎么办,就能怎么办!” “你可别捧我!我何德何能?” “嗨!”黄斌一拍大腿。冲左右道,“咱们也没别的意思,都是同行,就是凑一起庆贺一下!何永强倒的好啊!” “倒的好!” “通倭的生意在绍兴可不能做下去!” “杨祭酒不仅是为民除害,也为咱们绍兴同行正了名声!” 异口同声庆贺之间,众人开始一一献礼。 大脑袋的青玉菩萨,号称是“徽宗”所作的《鸭图》,手镯发簪,金马金壶,捡着最贵的来。好似朝贡献宝一般。 杨长帆对这些东西也倒也没那么看重,但执意不收又是不合群了,将来还要合作,犯不上拒绝驳人面子。 “大家都是同乡,何苦下此重礼?”杨长帆笑眯眯劝慰左右,“虽然此案未结,但胡巡按也主张速断速决,细枝末节的地方,我也认为不必深究,难道要把每个中间拉过车的人都抓起来么?” 众人闻言会意大笑。心情终于放松一些。 杨长帆话锋一转道:“今后在下还要在沥海办一些事情,一人成不了大事,往后还望大伙儿给个面子,互通有无。” “哪里的话!本就是同乡!”老者吹须瞪眼道。“先前何永强仗着杭州的关系,欺行霸市,咱们老早就看不上了!” “是啊,只是咱们没他那么个舅舅!” “此人肆意妄为,还以绍兴商首自居!着实可恨!” “如今何永强既倒,咱们绍兴也该推一位正式的商首出来!” “不错不错!” “杨祭酒功不可没!还了绍兴一个清白!要我看杨祭酒担当最为合适!” 几人不吝言辞。当即便要推举杨长帆为首脑。 杨长帆推辞道:“在下初入商界,年纪轻轻,恐不能胜任,还是让老前辈担当吧。” 老者连连摆手:“我不过做些糊口的买卖,担不起担不起!” 众人还要再劝,杨长帆只好更为坚决地回应道:“如今在下也算官府的人,当个商首实在不合适。” 这话倒是引得众人沉默片刻。 杨长帆功绩不浅,又上了严党的大船,青云直上自是免不了了,要说一个清闲祭酒顺手统领商局还说得过去,赶明儿品级往上走了,这还真不合适。 当下,杨长帆执意让老者彭开彰统领全局,彭开彰本也有声望,众人这便应了,举杯为盟,今后绍兴商界同进同退。 临走之时,黄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着杨长帆,说不尽的愧疚,就差自扇嘴巴了。他也真的十分后悔杨长帆遭劫之后没有出面,谁能料到树大根深的何永强说倒就倒? “别说这些。”杨长帆拍着黄斌笑道,“往后的事,多帮忙,比什么都强。” “你放心!放心!咱们绍兴商界,说是彭老官人统领大局,可大家谁都清楚,是你杨长帆把大家聚一起的。” “又来虚的?” “……”黄斌尴尬挠头,“那来点什么实在的?” “帮我去找些泥瓦工、冶炼匠人、散工。”杨长帆掰着手指比划道,“还有一应资材,铜铁……” 黄斌呆呆听过之后,恍然道:“你这是要造铳啊?” “聪明。” “这可是朝廷严禁的。”黄斌刚说完,紧跟着一拍脑袋,“明白了!明白了!我这就帮你张罗!” 人要和气,路子要野。 严党的船,的确舒适。 该折腾的折腾完,已是日落时分,各类揩来的赃物、礼品全部算上,近三千两的入账。玩权术果然比做买卖进银子要快很多,但跟何永强热衷的走私相比,还差得太远。 晚饭之时,家人们却没有太多的喜气,每个人的眼神中都透出一种忧虑,也没人多说,匆匆吃过,各自回房,只留下杨长帆与沈悯芮。沈悯芮其实也吃完了,她只是在等杨长帆吃完。 印度少女妮哈始终站在角落,见杨长帆家人都散去,这才凑上前来,以一种卑微的眼神询问,而后望向桌上的残羹冷炙。 “她不跟下人一起吃么?”杨长帆冲沈悯芮问道。 “她好像认为能吃主人剩下的东西,是莫大的幸福。”沈悯芮无奈冲妮哈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坐下。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未完待续。) 126 谢罪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妮哈入座,也不用碗筷,径自用手抓来食,吃得不亦乐乎。 “这丫头什么来路搞清楚了么?” “我也只是意会。”沈悯芮为杨长帆倒上了饭后闲茶,“该是弗朗机从哪里掠来的,见她貌美便当作礼物送出去了。” “那她有什么想法么?” “她能有什么想法?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家乡该往哪边走,更别指望活着回去。”沈悯芮就此说道,“要我看,姐姐缺个丫鬟,拨给姐姐好了。” “那等她吃完我问问。” “先别说这个了,这个怎么都好说。”沈悯芮定了口气问道,“刚刚这顿饭,你觉出来了吧?” “什么?” “大家都想说什么。” “那就说呗!” “大家都觉得你清楚。” “嗯……”杨长帆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家人在忧虑什么,虽然现今扬眉吐气了,但海寇的劫掠还历历在目。作为人类个体,在那样野蛮的洗劫中,管你身份如何,功名几许,都不过是一刀子的事,你的家业资产,管你金山银山,也不过是一把火的事情。 “你怎么想?”杨长帆问道。 “至少这沥海,还是不要呆了。”沈悯芮诚然道,“能来两船,就能来二十船。你如今又劫了汪直的义子,算是结下了大梁子。我先前听他们说过,见到汪直的船,别说海寇,弗朗机都要绕着走,这样的人你真指望能靠沥海所抵挡么?想活命,还是早早去绍兴杭州的好。” “妇人之见。”杨长帆笑道,“第一。我现在不怎么考虑活命,想的是拼命。第二,汪直不敢打这里,横竖不敢。” 沈悯芮唏嘘道:“你哪来的倚仗?” “诶!我就是有倚仗!而且有两层倚仗!” 杨长帆此言不虚。第一重倚仗是徐文长的判断。汪直真要荡平沥海,就不是毛海峰登陆捣乱那么随意的事情了,大舰队驶来就意味着全面开战,之前他搞走私,只是违法。开战就是叛国了,虽然对于这样的人,违法还是叛国其实也差别不大,可这个人并非莽夫,从多年来的作风来看,他更偏向于与朝廷处好关系,并非永久的落草为寇。 再者,为一个义子,这代价也有些大过头了。 第二重倚仗则更为粗暴一些,黑科技足够料敌于千里之外。真有足够规模的舰队驶向这里,杨长帆必然会带着全家老小直奔杭州,杭州不够再去苏州南京。 但家人显然并没什么倚仗。 “这样吧。”杨长帆叹了口气,“我在绍兴置办个宅子,你们都搬过去。我就不过去了,剩下的事依然要在沥海做。” “你为何如此执迷于沥海?” “方便。” “随你吧。”沈悯芮叹了口,知道劝不动了,“总之,万不可小看他们。” “放心,我比重视皇帝还要重视他们。”杨长帆说着擦了擦嘴角起身。“出来帮我验验货吧,有个号称是宋徽宗的字画,我反正不信。” “哪里?”沈悯芮瞬间提起了兴趣。 经沈悯芮鉴别,果然是赝品。不过仿制水平很高,还是能值百八十两银子的。 随后,杨长帆领着妮哈送给翘儿,翘儿说什么也不肯要,她完全不能接受别人伺候自己这件事。无奈之下杨长帆又要献给吴凌珑,吴妈干脆觉得这人傻。语言又不通,用着不够给自己找麻烦的了。 绕了一圈,妮哈又回到了沈悯芮手里。 小姐的命啊。 忙碌了一整天,杨长帆本欲睡去,不料入夜仍有客人。 凤海刚打开大门便见到了一个光溜溜的脑袋,眼前一浓眉大眼的光头面色沉重。 未等凤海说话,光头便双手奉上一柄刀,鞠躬低头道:“赵光头,向杨公子谢罪,听凭处置。” 凤海表示难以理解:“有事明早再来吧。” “我只能晚上前来。”光头依然鞠着躬。 “那你等着……”凤海接过刀刃,一面打量一面朝杨长帆卧房走去,这柄刀很细很长也很轻,完全不是大刀该有的样子,倒像是一个装饰品。 杨长帆看到这柄刀倒是吓得不轻。 货真价实的武士刀,精钢上品,正是砍在自己胸口的那一柄。 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该来的总要来,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他这便让凤海哪来回哪去,自己亲自出门迎接了这位客人。 来到门口,莫想到这位依然躬着身没有抬头,不过光看天灵盖也知道是谁了。 杨长帆握着那柄武士刀不紧不慢走去,口中嘟囔道:“怎么称呼?” “有姓无名,就叫赵光头。”光头依然没抬头。 “进吧。”杨长帆转过身去,“深夜无茶无酒,有什么事在此说吧。” 光头这才进了院子,回身关好大门后,没有一丝犹豫,直挺挺跪在杨长帆面前。 “刀子是我下的,我来还。”光头说着撕开外衣,露出本就有几道刀疤的胸口,“杨公子请加倍奉还!” “别来这套。”杨长帆摆手道,“直接说你主子的意思。” “船主让我用命来谢罪。” “那好。”杨长帆拔刀出鞘,光是这一下子就感觉到此刀出奇地柔滑,随即不做停留,挥刀直砍赵光头左颈。 赵光头眼也不眨,就这么盯着杨长帆。 杨长帆虽没有下杀手,却也是真的砍得入肉几分,血就这么渗了出来。 赵光头依旧跪地直视杨长帆,没有丝毫动摇。 “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不知道。”赵光头摇头。 杨长帆依然用刀顶其脖颈:“说完你主子的意思我再杀你。” “白银十万两送至府上,只求接走毛海峰,此后两家永世交好。若船主有一丝报复的念头,天诛地灭!” “你主子认为我信这个?” “上至日本大名,下至渔户小儿,船主从无虚言。” “回你主子,别拿我当傻子。毛海峰在我手里一日,我便高枕无忧一日,若是放了毛海峰,我必死无疑。” “杨公子,船主从来说一不二!” “你也说一不二对吧。” “不错!” “你的命现在是我的对吧?” “当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就好了。你的命现在是我的,我第二刀还没有砍,什么时候我想砍的时候再砍。”杨长帆按刀回鞘,冷冷一笑。 “杨公子想什么时候砍,就什么时候砍。” “反正今天兴趣不大。”杨长帆转身挥手,“你走吧。不对,你从没来过。” 赵光头哪肯就这么走了,当即搓着膝盖往前挪了挪:“船主有令,换不回毛公子,我就不要回去了。” “那怎么着,给我卖命?” “杨公子你还是杀了我吧。”赵光头叹了口气,“此番罪责全在我一人,谢罪至死,总好过苟且偷生。” “你还得活着,给你家主子传话。” “哎……” “告诉他,毛海峰我好吃好喝伺候着,今后少打浙江的主意。” “就这些?” “其它的,心情好的时候再说吧。” “放眼东海,没有船主办不成的事,公子只管开口。” “现在还没想好,今后再谈。” “那公子想谈的时候,逢每月月圆之日子时,至杭州湾口,寻点着红灯的船便可联系船主。” “你今后也不要再来了,合适的时候,我自会联系。” “好。”赵光头只好起身,“静候杨公子取命!” 杨长帆送走了赵光头,留下了武士刀。 他突然真的很羡慕汪直。 这样的手下,可遇不可求。 竟然真的让他来领死,太浪费了。 好在,一切依然按照徐文长的预测在进行。海寇是无法聊的人,但汪直是个可以聊的人,毛海峰不会轻易被杀掉,更不会轻易被放走。 他那漫长的命运,才刚刚开始。 浙江变天,东海也不远了。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未完待续。) 126 挖墙脚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五月十六,沥海所。 紧锣密鼓之下,两排名为“沥海军器坊”的厂房终于砌定,这才仅仅是个开始,周边营舍很快也将被改建为火器仓。活儿其实不难做,难做的是账,原原本本做账也不难,但跟着赵文华混,账是万不能实事求是的。 还好,沥海有一个做假账的奇才,此人浸淫假账界多年,业务已炉火纯青,可以把十两做成十二两,也能把一千两做成两千两。按照老丁的说法,工部的路子最野,假如拨款一万两,那么实际上五千两足以验工过关,在保证完成任务的基础上,工部总会多拨出一倍的开支。 这一倍可不是白给的,其中先要二八开一下,八成献给负责工程的工部大吏,剩下两成再二八开,二成分给其余工部小吏,再剩下的继续二八开,二分给其余杂役,让大家都有口汤喝,都分完剩下的,就是杨长帆那部分了。 倘若有五千两余款,如此算下来,杨长帆能落个六百两上下。别嫌少,这个级别这种工程,能混到这个数字已然不错了。 也正因如此,工部成了天下最肥的地方,外加赵文华作威作福,风气是不可能正过来了。 晌午时分,一辆轿车风尘仆仆驶入沥海,一路询问之下,终是在沥海所找到了杨长帆。 一身着灰色锦袍青年下车,年龄三十上下,生来一张笑脸。惹人亲昵,瞅准了杨长帆便微笑迎上:“一定是杨祭酒了。” 杨长帆刚刚还在指挥工程,难免灰头土脸。尴尬道:“这位老兄怎知我是杨长帆?” 男子朗然大笑:“巡抚有交待,不管有多少人。最高的那个准是杨祭酒了!” 杨长帆边行礼边问道:“巡抚?” “哦,还是今日的事情。”男子使了个眼色。 杨长帆会意,与他远离人群踱步滩边。 男子这才说道:“昨晚,锦衣卫已赴杭州,抓了张经李天宠二人。” “这么快?”杨长帆惊道。 “皇上对二人积怨已久,也算不上快。” “……”杨长帆思索过后,恍然大悟:“是在下愚钝了,恭祝胡巡按升任巡抚!” 男子微笑回礼。 胡宗宪督察出这么多事情。同样是大功。 怕是翻遍史册,也找不到几个人能以如此速度升官了,七品督察御史,直升四品左佥都御史,兼任浙江巡抚。巡抚虽无定品,但其实权凌驾于布政使之上,实际上可以命令从二品的大员。 这事说过分也过分,说正常也正常。赵文华再厉害,也没有厉害到能把一个御史提拔成巡抚,别说赵文华。赵文华他爹也没这个权力,天下只有唯一一个比赵文华他爹还要厉害的人才能做出这种事。 杨长帆对于胡宗宪的经历也有所耳闻,这是货真价实的厚积薄发。 这位四十多岁的男人世家出身。根正苗红,杨长帆刚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进士及第。很明显他也是个会做人懂钻营的人物,杨长帆都长大成人了,他还是七品,实在不是运气不好,只因他舍不得离开督察院。 这个最高司法机关直属皇帝指挥,与锦衣卫一文一武监控全境。来浙江之前,胡宗宪已经去多个地方进行过巡按工作,基本上哪里有军情。哪里有率兵的总督,哪里皇上怕出乱子。胡宗宪就会去哪里,说是皇帝的耳目也不为过。可以说胡宗宪已经兢兢业业当了皇帝小十年的耳目。也该升官了。 此前数次巡按无惊无险,统兵总督老老实实,世宗看来很满意,因此钦点胡宗宪巡按东南。而这一次终于出事了,虽然不知他如何打的报告,看张经的结局好像说明了一切。张经想必非常有底气,清楚赵文华不过一介弄臣,往死了弹劾也休想动自己半分,但他并没有意识到皇上暗地里耳目的杀伤力。经赵文华胡宗宪一明一暗打配合,外加内阁首辅顺手补刀,终是让这位功勋赫赫的老将垮台。 万事俱备的情况下,东风吹来,胡宗宪登了严党的大船,搞垮了“拥兵自重怀有异心”的总督,在严党三司六部外加内阁满朝的推举下,面对这样一位忠心耿耿当了十年差的亲信,皇帝不给个巡抚都说不过去了。 但最多最多,也就是个巡抚罢了,距离赵文华之前透露的期盼依然差了一截。世宗眼中,胡宗宪还远没到总督的水准,李天宠的位置差不多的人就可以坐坐,可张经的令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的。 不过这也够了,四十出头荣升一省巡抚,统管政法军三司,还能期盼什么? 杨长帆不禁望向杭州湾口。 有人崛起,就有人牺牲。 他蓦然长叹,深深鞠躬。 男子见状愣了一下,而后也走上前去,跟着鞠了一躬。 “你在为谁?”杨长帆问道。 “你在为谁,我就为谁。”男子答道。 “我怕巡抚不喜。” “巡抚比你我都更敬重他。” “哎……” 男子笑道:“闻名不如见面,杨祭酒果然如同巡抚所说,狡而不奸,狂而不妄。” “这算什么评价!” “上好的评价。” “还未问过公子尊姓大名?” 男子朗然再度行礼:“在下姓夏名正。” “夏正……”杨长帆暗自嘟囔一番,又微微打量此人,威风凛凛不敢说,至少仪表堂堂,生来有种亲切感,不聊自熟。 “杨祭酒不必疑惑。我叫前任首辅声爷爷,前任首辅叫我声侄孙。”夏正轻描淡写道,“杨祭酒可别帮我宣扬。我是更名之后才跟了巡抚的。” 虽然前后两任首辅之争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至今民间依然流传着各种故事。因为大家恨严嵩,所以严嵩的敌人八成是好的。民间盛传此人有雄辩天下之才,又有气吞山河的心胸,有气骨有才华,是为君子首辅。这样有风骨的大儒自然是不屑于结党的,于是他被善于结党营私的严嵩弹劾了不知道多少年,终于被弹成了马蜂窝。 如果说对付张经是一场快速弹劾,迅速扔出几枚重磅炸弹了事。那么对夏言就是长年累月的慢性弹劾,直到皇帝耳朵磨出茧子受不了了,终于下了杀手。 党争从来都要猛打落水狗,不给对手翻身的机会,留一个活口都是麻烦,眼前这位夏言的侄孙自然也要倒霉,莫想到绕了一圈投了胡宗宪,后者也真是善于挖掘沧海遗珠。 夏正也不是来闲聊天的,当即送上了文书:“先恭喜杨祭酒,巡抚上任后第一件事便是安排杨祭酒的位置。” 杨长帆接过文书草草一看。这位置他完全看不懂 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 “正文已递送布政使司,这份仅仅是给杨参议看的。”夏正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递给杨长帆,“这是新牙牌。原先旧的烦请杨参议交还与会稽县衙。” 杨长帆木了半天才问道:“几品?” 夏正笑道:“从四品。” “跟千户比谁大?” “大个半品。” “那刚好。”杨长帆乐呵呵收起牌子,“多谢夏兄。走走,到寒舍一叙。” “不急不急,我还要赶去所衙。” “庞取义也升了?”杨长帆拉着夏正道,“我领你去。” “也好。”夏正也不隐瞒,“此番庞将军平倭有功,特封宣武将军,虽依旧管理沥海所,实已官居四品。” “还是比我高半品就对了。” “不能这么说。文见武,自提二。七品的知县,见了五品的千户不必低头。” “说笑而已。我不至于真的攀比。” “攀比也是难免,即便同是朝中做官,也要比一比是不是正牌的进士,大多武官爵位世袭所得,难免自矮一头。” “那我不知自矮多少头了。” 夏正摆手笑道:“杨祭酒这岁数中进士难,敢问是哪年的举人?” “不才,我连秀才都不是。” “……”夏正一看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赶忙转移话题,“这些功名,也不过是一场空。在下当年该秀才秀才,该中举中举,最终说削职为民也就削了,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只愿少些党争,多些太平。” “不错。” 聊至尴尬的话题,夏正不得不话锋再转:“巡抚还有一事托给杨参议——如今巡抚初任,正是用人之时,唯才是举。绍兴若有人才,还望杨参议多多举荐,巡抚对入府幕僚从来敬重有加。” “人才啊……”杨长帆嘟囔道,“咱们绍兴都是乡巴佬,没人才。” “这个……”夏正不得不提点道,“巡抚听说山阴有位先生,身怀经世之才……” “有这样的人么?”杨长帆无法理解地问道。 “徐渭徐文长,据说杨参议与他私交不错,不知可否引荐。” “哎呀!他啊!他不行不行!!”杨长帆毫不犹豫,开始一通黑,“他那人脑子有毛病,原来是才华惊艳,现在已经是疯了,聊天都没法聊!而且这人毫无风骨,整天就知道要钱,所谓私交甚密是我受不了了用钱打发走他!” “这……当真如此?” “你要不信我找机会带你去看看!” “今日……” “得等几个月。”杨长帆掐指一算,“乡试在即,这疯子要去第六次赶考了。” “六次?” “是啊!夏兄你也是考过中过的人,乡试中举的确难,但五次都考不上的人,说他有经世之才一定言过其实了吧!” “大概如此……经世之才,中举总该手到擒来。” “就是就是……绍兴都是乡巴佬自娱自乐,有本事的早就中举当进士了。”杨长帆见已到所衙,这便解下钱袋,摸出仅有的十来两碎银要塞给夏正,“路途遥远,多谢多谢!” 传喜讯按规矩都要给赏钱,夏正却说什么也不要,义正言辞,绝非假意,杨长帆也只好算了。混了这么久,这是他遇到的第二个不收钱的人,上一个是海瑞,不对,何永强也没收,不过那是因为他瞧不上这点钱。 杨长帆回工坊途中难免心中惴惴。 不妙不妙。 胡宗宪比自己官大,比自己根基深,比自己根正苗红,又掌握与皇上的沟通渠道,更重要的是他有自己没有的东西——成熟。 若是这样一位巡抚真的邀徐渭为幕僚,自己可就伤透了心了。 可真够闹心的,为了一个人才,比追姑娘都要闹心。 ps.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未完待续。) 127 十难三策 倭乱不是一两天能够平定的。张经大胜,歼敌两千固然可喜,却尤未连根拔起,只是一场气势上的胜利,只要有那几个人还在,倭寇的主力就依然在,张经设伏歼敌的确高明,但拓林的寨子毫发未损,该盘踞的接着盘踞。 也许张经早有计划一路高歌猛进,平定杭州湾北岸,但他没这个时间了。 拓林镇中,本地人该死的死,该逃的逃。 一大户宅中,身着黑色僧袍的短发男子立于堂中,正看着墙上挂的地图出神。 内堂中,一高挑女子幽幽飘出,身上只披着白纱睡袍,见和尚正在沉思,也不扰他,径自站在他身旁也一起打量起这份地图。 “这次又失败了。”和尚淡然道,“为何天数总是站在大明一边。” 女子静静伸出双臂盘住和尚,柔声道:“杭州而已,咱们不回去就是了。” “我要回去。”和尚回身一把抱住女子,眼神中充满了热辣,“不仅是杭州,还有秦淮,我们要站在最高的地方,亲手杀死那些曾经羞辱我们的人。” “这些真的不重要了。” “我说重要,就重要。” 和尚话音未落,将女子推在桌上,按着她死啃起来,好似要将她吃个精光。 女子微微呻吟,也不反抗,反是沉浸其中。 这种时候,总会来个扫兴的,一秃着前面大半脑袋,后脑头发高高扎起的壮年男子兴奋推门而入,刚要说话,见二人亲昵,又连连尴尬转头。 和尚也不在意,一面继续摸索狠吻一面问道:“何事?” “首领……张经被抓了。” “哦?”和尚一惊,这才放下了手中的女子,“何罪?” “据传,是张经手上兵太多。道士皇帝怕他造反。” “哈哈哈哈!”和尚闻言大喜,“妄杀忠良!杀吧!杀吧!看大明还有几个能战的!” “是,首领。道士皇帝的确愚蠢。”男子背身问道,“可咱们刚刚吃了败仗。那些个倭人首领也不痛快。” “无碍!他们马上就能痛快了!”和尚大臂一挥,“速速召集二十路首领!这仗还没打完!” “可是……”男子恍惚没什么自信,“我们损失惨重,倭人那边都想回去了。” “回什么回!”和尚大喊道,“告诉他们!杭州!天下第一城!数不尽的美女财富!张经一走。唾手可得!!” “是……”男子领命而去。 和尚这便整理衣装,再次回身望向那副地图,死死盯着杭州府:“倒要看看,大明还有谁。” 女子柔然起身,也不再要,她知道男人要忙真正的事业了。 女子站在他身后,重又轻轻环抱,叹了口气:“还不够么。” “不够,不够,永远不够。这烂透的大明,总要有个人摘下来。”和尚目中闪烁着疯狂的火焰,“杭州一取,浙江唾手可得,南京近在眼前。踞天下富庶之地,倒要看看那道士皇帝如何修仙!” 女人看着和尚的眼神,知道是劝不住了。 倭寇倭寇,倭人终究只是工具,几个中国人之间斗争的工具。与其说是倭乱,不如说是中国人内部出了乱子。 这位和尚至少说对了一件事。他口中的道士皇帝这当口儿真的没法安心修仙。 可以说皇帝昏庸,但不能说他傻。 他比谁都清楚张经的本事,下旨逮捕军功赫赫的老臣,打了胜仗的总督。怎么看都不合逻辑。但在他的逻辑中,只有两件事是重要的,一是皇位,二是修道。 百姓安康,国泰民安,富民强国一类的事情。在这两件事面前,通通是一纸空谈。各路消息传来,张经的存在已然威胁到了皇权的稳固,此人德高望重,东南一系勇将皆是其亲信,此人一旦改旗易帜,真的找不出一个能与他抗衡的人物了。 更加让人不安的是李天宠,从不同渠道来的信息,这位始终与汪直暗中勾结,外加其唯张经马首是瞻的作风,很难不惹人联想,若东南将领与汪直里应外合,一切就真的不好办了。 赵文华所在严党之所以强悍,强悍在并不止是某个个人,而是个整体,一旦三公六部五寺九卿众口铄金,这个人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何况这次还搭上了一个督察院。 张经抓了,倭寇还在,胡宗宪不足统领大局,东南总督依旧要有。 亭中,道人闭目问道:“何人可继?” 老人停顿片刻:“陛下定人选,老臣述利弊。” 道人微微一笑,满意地将一纸文书推上前去。 老人默默打开,熟练地撇开八股套话,直望笔墨最重要的两处。 【御倭十难】 【去来飚忽难测,海涯曼衍难守。】 【水陆勾错难战,鬼蜮变诈难知。】 【盘据坚久难备,居民柔脆难使。】 【土地泻卤难城,主客兵力难恃。】 【刍粮匮乏离措,将领骄懦难任。】 【平倭三策】 【据海上,陈前马迹,诸托倭夷出没之路,置福船二百、仓山船三百,与两浙兵船会哨于诸岛之间,来则击之,去则捣之,制人而不制于人,上也。】 【以捷船五百,迭哨于苏州、海口,选土兵万余,列戍于松江之护塘,俟贼登岸而掩击之,中也。】 【集松江轻舸五六百艘,游哨于黄浦、吴松、太湖小港之间,使贼步不敢深入,舟不敢横行,下也。】 “十难”道尽倭寇之凶恶,非常人所能战。 上中下三策,上策是拒敌与海上,中策为湾口,下策为河路。 不论高明与否,上书之人至少充满了对平倭的信心与思考。 老人自然也清楚这东西是谁写的,这位苏松巡抚虽同李天宠一样受张经指挥,但却保持了合适的距离,没像李天宠一样连带遭殃,可以说这位既不是张经的人,也不是自己的人。 皇上也许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看中的此人。 待老人看完,道人饮茶轻语:“朕只求长治久安,休要这些蛮夷扰了清静。” “嗯……”老人放下了上书,“那老臣来为陛下述利弊。” 道人轻轻点头。(未完待续。) 128 旗帜 老人这才嗽了嗽嗓子说道:“周琉此人,绝无二心,一心为国,就这一点,是优于张经的。” 老人说着话锋一转:“只是此人才学有限,所谓十难三策,不过是妇孺皆知的道理,想法也太过理想,此去东南,恐难有作为。” 道人面无表情说道:“朕倒是觉得胡宗宪颇有作为,你看如何?” 老人面容虽无变化,但心中一个激灵,他混了一辈子,瞬间就能发现这话实是个火坑,毫不犹豫说道:“宪从未领过兵,仍需历练,不合适。” 果然,道人闻言颇为满意:“军不可一日无帅,宪与琉,择其一。” 老人立刻答道:“琉可为帅。但鉴于张经之事,老臣建议不要委权过重,东南总督权力过大,封南直隶、浙江总督即可。” “深得朕意。”道人闻言颇为欣喜。 不日,圣旨已至南京。 周疏临危受命,接替张经成为浙直总督。 领旨过后,周疏行至内房,翻出一柄利剑,深深鞠躬。 “学生此去,必代师平倭。倭乱不平,誓不回朝!” 五十有二的老臣,此时已不禁满眼热泪。 “奸妄四起,保重……保重啊……” 六月初一,南北匠人集于沥海小所,其中有工部调动而来,亦有民间匠徒,其中军器老匠四五人,学徒十余,外加近百浙江本地匠人,总算撑起了一个军器坊。 军器坊初成,一应炉具铜铁齐备,杨参议终于可以干事了。 在这冷热兵器的交汇点,日本武士和蒙古骑兵只是最后的叫嚣,率先掌握枪械大炮的一方才能成为真正的主宰。 距离自动步枪和机械化部队还很远。一步一步,首先要搞定眼前的燧发枪,逐步优化。当射速和威力到达一定程度,再多的日本武士也将死在冲锋的途中。 机械原理对杨长帆来说从不是难点。难的是工艺和材质。 确切的说就是铜铁的冶炼与模具的使用。 在没有自动车床的情况下,很多东西杨长帆也只好请教老师傅。 南北匠人,技艺的确精湛,聊什么都能聊出门道,问题在于这些全部是经验之谈,几乎所有匠艺都是师傅传徒弟,老子传儿子,一代代手把手传下来的。通过不断的摸索将传艺精湛化,用老生常谈的话来说,叫有技术没科学。 因此随便拿个弗朗机过来,老师傅们磕磕绊绊总能仿制出来一个半个,可为什么如此制作,好在哪里,却只能说出个玄学,做出来就齐活。这一点其实跟现代社会也差不太多,制造的功夫很强,创造的成分很少。 当然杨长帆也没指望他们创造。只是要他们提供建议,用哪里的铁,如何炼。模具怎么搞云云。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不是做出来就完事,杨长帆特别指派了几位会写字的匠人记录每个过程,对比制造结果,详细统计,不管好赖,成果必须落于纸面,保证后来有靠谱的工人可以拿起来就干。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资材与人才从不是问题。工部文书一路畅通。有赵文华撑腰基本没有搞不到的违禁品,外加巡抚胡宗宪大开方便之门。南北匠人经验充足,杨长帆的军器坊日夜兼工。距离一柄燧发枪总没那么远。 至于沥海村人,原本有些害怕倭寇报复,但眼看沥海所人手日渐充沛,外加宣武将军庞取义亲自镇守,渐渐放下了担忧。另一方面,海瑞分田也终于轮到了沥海,在杨长帆的劝说下,杨寿全终是带头献出了田地,还耕于民,若是原先那指定是不可能的,但现在杨寿全也看不上那些田地了,家里埋的银子恨不得连全沥海都买的下。 该来的总会来,正当杨长帆埋头于工坊灰头土脸的时候,他被亲妈亲手拉着奔回家去,房中翘儿正坐在床上美滋滋地摸着肚子,沈悯芮在旁边端茶送水。 这场景不必说也很明了了。 全家大喜,别说吴凌珑,杨寿全都快乐傻了。本是喜事,但吴凌珑一句话却让所有人慌乱起来——“翘儿都有了,悯芮也要抓紧啊。” 沈悯芮倒也来劲,反唇讥讽:“长帆从不找我,我有什么办法?” 吴凌珑闻言“大怒”,死瞪着杨长帆道:“娶进门就不管人家了!” 杨长帆欲哭无泪:“这不是忙么。” “再忙能一晚上功夫都没有?”吴妈穷追不舍。 杨长帆无辜地望向沈悯芮。 沈悯芮只给翘儿喂汤,也不理他。 杨长帆心里也急,拖啊拖啊,这都六月了,戚将军您老还没搞定呢? 说来也怪,跟着上一轮的削职与提拔,戚继光已荣升宁绍台参将,搬来绍兴,统管宁波绍兴台州三府的军事,但却一次沥海也没有来过,仿佛忘记了沈悯芮的存在。 相比之下,抢了张经功劳,又平了张经“造反”的赵文华要高调太多太多,最高级的军功与督察功劳通通盖在了他的头上,他已经成为了严党的一柄旗帜。 赵文华这棍子屎在胡宗宪与杨长帆等人的协助下,搅得是又棒又惊艳,回朝领功,荣升工部尚书,坐稳了工部的头把交椅,在权力到达巅峰的同时加封太子太保,名誉上也成为了太子的教父。这还不够,鉴于其祭海途中督察有力,将张经“造反”的事情扼杀在摇篮中,朝廷上下看到了他在“督察”方面的能力,干脆又给了督察院右副都御史的头衔,今后除了工部的事情,顺便专职督察报告给皇上,督察地点不必多说,哪里有重兵就督察哪里,刚好原先负责督察这里的负责人胡宗宪已经荣升巡抚了,理所应当派一位重量级督察人员奔赴东南,让后面的总督老实一些。 于是赵文华绕了一圈,带着无数头衔与荣誉又回到了杭州,东南的总督们貌似没了选择,要么老老实实拜严党的山头,要么就等着被口水淹没,张经都活生生弹劾成造反了,何况别人?(未完待续。) 129 排场 可以说,在这种环境下生存的官员实在很难,良臣不得不表现的比奸臣还奸,可圈内总需要有个榜样,不能全这样,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海瑞得到了难以想象的支持,几个月下来,会稽着实换了一番景象。 富豪何永强成为阶下囚,地主们就连杨参议他爹都老老实实退地,整个会稽县恍惚回到了洪武时期,人人有地耕,赋税平均化,连个运粮食的衙役都不敢揣兜里一粒米,此等违和的良景实是惊鸿一抹。 这样的旗帜是有好处的,主要是用来与赵文华那样的旗帜对冲。 胡宗宪身为严党之走狗,每每被人质疑,他都可以很舒服的拎出海瑞,你看,这样的人我都容得下,其实跟他一样,我也是一心治国的清官。 但在海瑞逐渐名声鹊起的同时,胡宗宪也隐隐觉到了一丝不安。 之前张经为何难弹劾,恰恰就是因为名声,功勋老将外加平倭有功,这样的人按理说是动不得的,实在是动足了脑筋才给他安上了个“拥兵自重”的罪名,才惹得皇上屁股发冷脑袋发热,给海瑞是断然安不上这类罪名的。 因此,只要海瑞不提着刀子上京城扬言杀皇帝,他是无敌的。 到了这种程度,海瑞反而成为了一个没人动得起的角色。 他该庆幸自己在浙南混,而不是浙北。【ㄨ】 就在胡宗宪闷声发财,杨长帆潜心造人造炮的同时,倭寇的劫掠却从未停歇,甚至愈演愈烈。因此,新任直浙总督周琉压根就没有去过杭州,先不要说十难三策,平定眼前才是当务之急。 再看左右,皆是原先张经手下战将,打了胜仗却没一个人有好结果,众将同仇敌忾。正是出兵之时,相反,拓林众寇按照和尚的说法,只当张经滚蛋直浙再无能人。倾巢而出。 杭州歌舞升平,苏松血流成河。 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苦战,一边是打了胜仗反被削职的悲痛之师,一边是倾巢而出的亡命之徒。 六月十五,赵文华再赴杭州。 与上一次不同。此番百官恭迎。谁都知道,赵文华在这里,就相当于皇上在这里,此番名为东南督军,实为东南督察,谁少送了一份礼,谁多说了一个不,都会被死死记得,张经旧部拼了老命得胜而归,不照样该削职的削职。该领罪的领罪? 杭州城前,全浙江的官员大大小小排成了几队,杨长帆杨参议被强行推到队前,相当于提了两品的位置,他站在胡宗宪身侧,暗暗惊叹,怕是皇上来了也就这个排场了。 赵文华被二人搀扶着下车,崭新的官服胸前一只锦鸡朝天而鸣,像极了他得意的样子,见了百官。高高拱手。 文武百官躬身行礼,杨长帆混迹其中,感受着这样的威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跟着身边的人一起行礼了,这是一种气氛。 百官就此迎上。 小一些的官别说搭话,脸都难露出来。 真正身在前列有说话机会的不过四五人,其中胡宗宪为首,身侧是三司布政使、指挥使、按察使,再后面是杨长帆等人。即便是戚继光也未进入这个队伍。 几位大员一一拜见,展现出了少有的热情与谦卑,只为弥补李天宠时代因轻视赵文华犯下的错误。 赵文华再度光临杭州,一扫先前的颓势,当即开始指点江山。 “此番圣上命本官前来督军,只望各位同仇敌忾,共退倭寇!”赵文华说着左右一望,眉色一紧,“总督何在?” “报赵御史!”都司指挥使低头进言,“苏松战事紧急!周总督正在苏州一带御敌!” 赵文华继而问道:“直浙总督,该驻杭州御敌于千里之外,他把着苏松,杭州怎么办?” 胡宗宪在旁为难道:“赵御史,周总督其实还未来过杭州。” “嗯?” “周总督接任之后,直接从苏松率兵退敌,还未赴任杭州。” “这成何体统?”赵文华眼睛一瞪,“先前已于王江泾歼灭大队倭寇,如今仍需总督亲上前线?” 几位面面相觑,最终纷纷望向指挥使,战报他掌握的比较多。 指挥使只好上前禀报:“拓林倭寇万余人,此前歼敌两千有余,实是大胜。但此番倭寇倾巢而出,五六千之众……” “杀不完啊……”赵文华托腮皱眉。 正说着,一骑快马自城北奔来,军士手持军报,满脸兴奋:“报!!!!” 转眼之间,快马行至众人跟前,军士打着滚花样下马,喘着粗气兴奋道:“报!我军于浒墅关七战七捷!歼敌六百!倭寇已四散而逃!!” “好啊!!”指挥使闻言大喜,冲赵文华道,“赵御史一来,马到成功!!” 百官纷纷拱手送上庆贺。 杨长帆混在其中,却只盯着赵文华的脸色。 按照徐文长的说法,严党以外的人,不得胜还能多混些日子,一旦得胜,这辈子他就走到头了,张经就是榜样。 果然,赵文华脸上浮出一抹忧色,随即强打精神,冲胡宗宪道:“如今大破倭贼,尔等还不乘胜追击!” 胡宗宪何等聪明? 这是军功,岂能不沾? 而且一个时间点十分关键。 七战七捷,到底是赵文华来了以后的事,还是来之前的事。 周琉率兵出击,到底是赵文华的命令,还是自作主张。 这些事后面再说,破倭,少不了赵文华,也少不了自己。 胡宗宪当即发号施令:“此去浒墅不过百余里!赵御史下令追击!何人随我同去!” 穷打落水狗领功,谁会放过这种机会,在场官员无论文武,当即挥臂誓杀倭贼! 其实这也就是个过场,没太多人的事情,不过是都司调动人马,由胡宗宪率领出击去浒墅转一圈,拉两句尸体回来说是大破敌军罢了,可这排场一定要有,要显得赵文华当机立断,胡宗宪英勇杀敌。 这种时候,谁能跟着去,就意味着是赵文华一脉的亲信,能分得一杯功绩。(未完待续。) 130 惊艳 胡宗宪当即望向不远处的杨长帆:“杨参议此来献铳,不如一同前去试铳。【ㄨ】” “献铳?”赵文华眼睛一亮,就此说道,“胡巡抚速去,杨参议留下,这铳如何我要亲自看看。” “也好。”胡宗宪冲杨长帆递了个无奈的眼神,随后率领部分武官先一步进城调配。 其余人随着赵文华进城,杨长帆莫名其妙被推到了最近的位置,十分不自在。 二人几乎并排一路前行,赵文华关切问道:“军器坊这么快就有出品?” “说到底还是赵尚书说话管用,工部人资具备,下官率匠人日夜兼工,已有三五成品。” “好好好。”赵文华舒服一笑,转望左右,“戚将军呢?” 戚继光这才从武将中被人推出,行上前去:“赵御史。” “之前你说,这燧发铳能大幅提高我军战力?” 戚继光行礼道:“的确如此,杨参议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制备,末将也耐不住试一试。” “好!”戚继光大臂一挥,“铳何在?” “已放至都司。” 赵文华再看左右,都指挥使已经随胡宗宪去调兵,他只好拉着戚继光前去:“那辛苦戚将军了。” “不胜荣幸。” 赵文华入城终于落下帷幕,文武众官散去,只留下杨长帆戚继光等人陪同,一路奔赴都司操场,都司人马此时也在匆匆集结,以追击倭寇。 赵文华很喜欢这样的景象,当即叹道:“前线有胡巡抚,后勤有你们二位,平倭无虑!” 杨长帆倒无所谓,戚继光很尴尬,他应该是上前线的那一批的。 杨长帆帮忙解释道:“戚将军如今统管宁绍台防卫,也是在前线,只是不在苏州前线。” “对对。都是前线。”赵文华随手打了个哈哈,他总觉得戚继光相比于胡宗宪差了些意思,也说不清差在哪里,兴许是文武之别。不过如今自己大大的得势,曾经同船的人他自然不会亏待,“你看看,戚将军主事宁绍台,倭寇来都不敢来!哪里像苏松那边。来了又来!倭寇也是会捡软柿子捏的!” 戚继光只好陪笑,这话太难接了。 不多时,几人行至操场,军士送来三支沥海产的燧发铳,杨长帆就此拿来,送到戚继光和赵文华手里。 二人握着铳,都感觉到了不小的新鲜。 首先是个头上,相比于鸟铳,精简不少,再者是材质上。鸟铳铜质较多,此铳却铁木各半,膛口等机械用的是精铁制成,其余手柄等处则是木质,握在手里要舒服许多。 其实杨长帆更愿意叫它手持火枪。 杨长帆也不多说,拿起最后一柄,开盖填药上弹,从铳侧取下通条,捅了几捅,而后又撞上通条。拉下锁头,瞄向前方不远处的草人靶子,轻轻一扣扳机。 “轰”地一声,枪膛轰鸣。黑烟散出,再看靶子,身上已经多了一个焦黑的洞。 赵文华戚继光大惊,还没看清杨长帆的准备工作,一枪就已经打完了。 杨长帆在二人的惊讶中,十几秒的功夫又重复了一次。又是一枪,草人已然没了人形。 戚继光屏息问道:“可连发几铳?” “经我反复测试,五连发为佳。五发过后稍事冷却,即可再连五发。最多一次,连发十八次没有炸膛。”杨长帆笑着放下燧发铳,“若是有时间精研冶炼,也许能做出八连发,十连发。” “此铳可有长柄?”戚继光惊讶地打量着手中的燧发铳。 “长柄正在做,射程可达此铳的二倍有余,杀敌于五十丈之外!” “真乃天降神器!”戚继光激动地冲赵文华道,“赵御史,此乃天佑东南!” 赵文华工部出身,对于铳炮还是略知一二,此前鸟铳点火发射,总要一套笨重的流程,眼前这个手铳可神了,直接扣扳发射,省了不少事情,外加携带轻便,真如戚继光所说,天降神器! 赵文华捧着手中燧发铳道:“得此神器!何愁倭乱不平!” 戚继光在旁称赞道:“还要说赵御史知人善任!” “不错。”杨长帆也紧跟着说奉承话,“没有工部的支持,这铳可不是我能做出来的。” “好!好!好!”赵文华想不到,刚到杭州就接连两件喜事,“传令下去!大批制备!这三柄送去南北直隶!让大家好好见识见识杨公子的才干!” 话罢,赵文华又拉着杨长帆道:“我立即书信,工部下拨经费!浙江全力支持!” “谢赵大人!主要缺的还是匠人!” “这些都好说!敢问经费人力到位,沥海一月可产多少支?” 杨长帆不假思索道:“统统到位的话,月产千支不在话下!” “好!”赵文华转望戚继光,“戚将军这边也要多多支持一些!” “一定!” 三支铳就这么被赵文华取走,杨长帆与戚继光这才告退,同行上车往南回自家地盘。 车上,二人又互相大大恭维了一番。杨长帆制铳也真是神速,这令戚继光也始料未及,如今一切条件一应俱全,一旦批量生产肯定优先配备给浙兵,实力比之前自不可同日而语。二人相谈甚欢,又聊到了后面的一应火器,不觉已行至绍兴。 临别之时,杨长帆终于忍不住扯出了沈悯芮。 “将军,已经是六月了……嫂夫人来的时间不短了,再加上……”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戚继光满面愁容,“我写过几封信,她也未回。” “将军还是该亲自去一次。” “……”戚继光叹了口气,“有何颜面……” 杨长帆强行道:“老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我家人看着也奇怪。” “悯芮自己是什么意思?” “这是个谜。” “那就先这样吧。” “等等……” “还有军务!等杨参议的铳了!” 戚继光就这么开溜,难题还是扔给了杨长帆。 杨长帆也没回沥海,而是出城往东,直接进了山阴。 徐文长料事如神,张经垮了,李天宠完了,赵文华又回来了。 下面该怎么办? 他依稀记得当时徐文长慌忙来沥海,说是漏算了一件事,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是什么事,他也不相信徐文长会漏算。(未完待续。) 131 抢男人 山阴徐家院子,私塾的课也停了,见了徐文长儿子一问,原来先生在安心备考。转眼八月乡试即将开考,杨长帆送来的银子也够过活了,是时候冲刺一搏了。 杨长帆也不忍打扰,直至日落西山,徐文长才从书房出来,见杨长帆正在院子里逗鸡玩,连连上前迎接:“怎么不告诉我!” “备考为先,我等等就是了。”杨长帆笑呵呵扔下母鸡,“别来无恙?” “我能有什么,多亏了你给的策金,足够这半年过活了。”徐文长呵呵一笑,坐在杨长帆身侧,“怎样,严党的船坐的可舒服?” “舒服过头了。”杨长帆微微一叹,“如今赵文华可是御史督军,工部尚书,长江以南,再没个敢跟他瞪眼的人,先生的预料一一应验。” “只可惜张总督了。”徐文长叹道。 杨长帆摆手道:“张经功勋赫赫,罢官便是,总不至于大刑。” 徐文长立即摇头:“他这种罪名,可从来逃不过大刑。” “……”杨长帆打了个寒颤,不忍去想,转变话题问道,“先生之前说漏算了一件事,还未告知。” “也谈不上漏算,应该是担忧。” “但说无妨。” “张经,可是大大的功臣,良臣。”徐文长说着嗽了嗽嗓子,指向上苍,“你信不信天谴。” 杨长帆摇了摇头。 “你信不信公道?” 杨长帆又摇了摇头。 “你信不信民意?” 杨长帆点头。 “张经确是必死无疑,但沉冤终有得雪日,届时文华一脉,就算不被追罪问死,也要被百姓的吐沫淹死。” 杨长帆后脊一凉。 “严党的船,的确船大不怕浪,但大船,也会说沉就沉。”徐文长不紧不慢道,“不过这也是担忧过度了,除了严党的船。眼下也没别的船了。” 杨长帆却并不这么觉得。 一个人到了最得意的时候,也就离完蛋不远了,如今赵文华的排场快赶上皇上了,迎接的时候他能看出。包括胡宗宪和自己在内,没一个人是真心诚意的。 像自己这样,暗暗为张经哀叹的人,怕是少不了。 “先生再仔细琢磨琢磨。” 徐文长连连摇头:“你让我看下一只船?这我可看不到,我在山阴。又不在紫禁城。” “那我有什么办法能不跟着沉船一起落水?” “有啊,莫要当船首三五人。” “此话怎讲?” “就是在人们议论赵文华的时候,谈到他的走狗,能说起胡宗宪,但想不起你。” “这太玄妙了。” “是了,很难把握。”徐文长就此问道,“你想想,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同样在整件事之中占了便宜,却没有被完全扣上赵文华一脉的帽子。” “……”杨长帆第一时间想起了戚继光。此人迎接的时候潜藏于将领队伍中,深藏功与名,若不是赵文华突然想起来,他就这么混过去了。 看着杨长帆的神色,徐文长就此笑道:“多跟人家学学。” “我说先生啊……”杨长帆长叹了一口气,“您就出山吧,何苦费力再考呢……” 徐文长闻言笑道:“诶!几天前也有人跟我说过这话!” “何人?” 徐文长小声道:“说来有趣……上任首辅的侄孙!看着也是一表人才。” 杨长帆一拍大腿:“这孙子真来挖我家墙角!” “……” “先生如何答的?” “让他该是谁家的回谁家去。”徐文长摇头道,“乡试在即,没功夫跟他们废话。” “对对对!我跟你讲,胡宗宪那边给先生什么待遇。我这边双倍!” 徐文长笑问道:“他同席而坐呢?” “我这边同床而寝!” “哎呀……你这……”徐文长双颊羞红,“你我都是这个岁数的人了……” “对了!说到床!”杨长帆一拍脑袋,这便拉扯起来,“走走走!” “啊……杨参议这是何意!”徐文长感觉到了一种浓浓的东西。 “何永强的宅子。我给收了,正好送与先生。” “那可是豪宅啊……”徐文长连连摇头,“那宅子,我可压不住……” “没有的事,那边清静许多,刚好适合先生备考!” “备考……”徐文长闻言还真有几分动容。“何府的确清静。” “我这就找人,做徐府的牌匾!”杨长帆继而说道,“之前已说定,何永强先前家丁妾室也充为奴婢,全是先生的。” “这就不必了……我可没那喜好。” 就这样,杨长帆强拉着徐文长一家老少三口,外加老仆奔赴会稽,又留下了数十两银子充徐文长的赶考盘缠,何府就此异姓。 拿人家的手短,杨长帆一定要得到他,万不能被其他男人抢走。 …… 苏州城外,浒墅前线,虽七战七捷,大破倭贼,新任苏松巡抚曹邦辅却不敢冒进。倭寇战法灵活,追击从没什么好下场,唯与身在无锡的总督周疏两面夹击,步步为营,方可退敌。 浒墅关营帐,总兵俞大猷忙里偷闲刚刚小睡片刻,醒后便匆匆来到曹邦辅帐内:“曹巡抚,扛了两天了,歇歇吧。” 俞大猷这身板,除了杨长帆怕是找不到比他更高的了,他还比杨长帆要壮上许多,一身的腱子肉如同蛮牛,唯独面容憨厚,一副老实人的样子。 坐在营帐中的曹邦辅却是十足苦大仇深的样子,眉头紧锁,皱纹深陷,虽疲惫不堪却依然要瞪眼撑着:“俞总兵,倭人别的不行,蛮劲足得很,不识好歹,不知进退,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放松。” “唉……”俞大猷长吁一声,也无处发泄,只好紧紧攥着拳头,恨不得把倭贼掐死,“若是张总督还在,按照他的战略,王江泾大胜之后,一关一关,一县一县平过去,倭寇早已杀尽!” “这类话万不可乱说。”曹邦辅沉声道,“俞总兵本就是负罪之身,唯有靠眼前的战事戴罪立功,若是这种时候再怀念张总督,传到一些人耳朵里,谁也保不了你!”(未完待续。) 132 心血 “唉!”俞大猷又是一声怒叹,“咱们领兵打仗,舍命杀敌!明明打了胜仗!却落了一身的罪名!!只怪那该死的……” “嘘……”曹邦辅做出收声的手势,“骂皇上都可以,骂不得他。” “呼。”俞大猷没了脾气,一屁股坐在曹邦辅身侧,不怒反笑,“罢了!我也习惯了!潮起潮落的!只要刀口永远朝向敌人,准没错。” “唉……”这下换曹邦辅叹息了,“也就是有俞总兵这样的忠良之士,这苏杭才保得住啊。” “过奖,咱们就是领兵打仗的,还是要靠总督、巡抚运筹帷幄。”俞大猷苦中作乐笑道,“曹巡抚亲上前线,苏州补给又跟得上,咱们当兵的岂有打败仗的道理?” “不得不说,狼兵的确骁勇。”曹邦辅跟着点头道,“万幸,狼兵留下了,硬仗都是他们冲前面与倭寇血战,咱们的兵这才敢随着往前冲。” “张总督,总算没白来浙江啊。” “多希望走的不是张总督……” 二人正说着,传令兵着急忙慌奔到帐外道:“曹巡抚、俞总兵,浙江巡抚领四千精兵前来助战!” 曹邦辅俞大猷一个对视,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领功的时候,严党的人倒是来了。 这类事倒也习惯了,关键的是,还远未到领功的时候啊! 未等二人作答,胡宗宪一行已掀帘而入。 来者以胡宗宪为首,浙江都司指挥使参将在侧,三人微笑进账,胡宗宪也不等对方起身,便自行找了位子坐下,二将倒没敢落座,只站在胡宗宪身后。 浒墅关,横看竖看都是苏州的地盘,苏州怎么聊都是南直隶曹邦辅巡抚的辖区。浙兵浙将就这么进来了。 胡宗宪也不客套,直接作揖道:“恭祝曹巡抚七战七捷!” “……”曹邦辅咽了口吐沫,看看四周,他也不客套。直接说道,“胡巡抚,咱们都是明白人,我只说一句——现在还远不是追击的时候。” 胡宗宪眉头微皱:“可赵御史有令,速速追击。血刃倭寇。” “赵御史?”曹邦辅一惊,“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胡宗宪笑道:“皇上有旨,由赵御史督军东南。曹巡抚身在前线,得到消息是要慢一些。” 曹邦辅眉头锁得更深,皱纹也陷得更多:“可有文书?” “我来得急,御史下令也急,后面再补就是了。”胡宗宪这便要起身,“倭寇盘踞何处,曹巡抚快快下令,速速追击。” 曹邦辅眼色一沉:“胡巡抚。按规矩,我还没收到任命文书,这军令我是不该从的。” 胡宗宪眼睛一眯:“我还会骗你不成?” “不敢。”曹邦辅用更低沉的声音说道,“赵御史毕竟未来前线,也从未见过拼杀,现在,绝不是追击的时候。我军七战七捷之时,更应谨慎作战,若草率出兵,稍有不慎战败。此前的战略难免付诸东流。未有御史亲令,曹某担待不起。” “我明白了。”胡宗宪微微点头,转望俞大猷,“这位威风堂堂。必是俞总兵吧?” “末将在。”俞大猷行礼。 “张经在时,赵御史久催出兵,张经说是令俞总兵去拓林讨贼,俞总兵却按兵不动,可有此事?” “胡大人……”俞大猷满脸都是一个“冤”字,“咱们是上阵打仗的。不懂别的,我当时手上只有三百人,拓林倭寇两万人,就是天兵天将也没法出兵啊!” “总之,你拒令不从,可有此事?” “哎呀……”俞大猷一个大汉,就差哭出来了,“胡巡抚,此事已经给末将降罪了,末将现在是戴罪立功,你说个痛快话,是要砍了我还是怎地?” “你看,你很清楚,你是在戴罪立功!”胡宗宪继而笑道,“如今本官率兵追击倭寇,你去不去?” “这……”俞大猷瞪着两眼睛看了看胡宗宪,又看了看曹邦辅。 再怎么样,自己也是苏松的总兵,不是浙江的,怎么看都该听曹邦辅的命令才对。 可另一方面,胡宗宪才是赵文华的亲信,赵文华已经搞过自己了,所谓的戴罪立功,不一定杀多少倭寇才算立功,只要赵文华认为你立功了,这才算立功了。 曹邦辅与胡宗宪都没说话,都屏息看着俞大猷。 俞大猷几乎已经哭了。 “胡巡抚!要不你赏我一顿棍子吧!”俞大猷想来想去,终是拒绝,苦苦哀求道,“现在真不是追击的时候。要不我陪胡巡抚先看一圈情况,说一说为什么不能追击?” “总之,不去对吧?”胡宗宪冷冷问道。 “我一个戴罪的苏松总兵,胡巡抚网开一面啊!”俞大猷就差下跪了。杀敌再狠,面对这么一个胡宗宪也是没一点脾气。 “好!你是好样的!”胡宗宪微微一笑,起身出帐,“他们不去,咱们自己去!” 三人就这么离去,领着数千浙兵出关,准备痛打流水狗。 胡宗宪骑马行在中军,具体领兵事宜由指挥使和参将负责,自己只要在这里督战,沾到一些军功就好了。 在他身旁,一身着灰色锦袍的青年并排骑行,正是胡宗宪如今的首席幕僚夏正。 夏正轻声轻语说道:“汝贞,咱们再靠后些吧。” 若是有旁人听见必然惊讶,一介布衣幕僚,竟然直呼巡抚的字号。 可胡宗宪丝毫不以为意,口气反倒相当尊重。 “不过千余战败的倭寇,没这个必要吧?” “小心驶得万年船。”夏正坚持道,“浙兵逃跑时的样子我是见过的,毫无预兆,无须道理,由最前面的人开始,大喊逃命,然后一排一排,像海啸一样四散奔逃,没人拦得住。” 胡宗宪忍俊不禁:“若是冲锋的时候有这般威猛就好了。” 他随后轻轻拉了拉缰绳。不声不响地降速,还是从了夏正的建议。 兵士从他们身旁不断超越。 胡宗宪慢悠悠骑在马上淡然问道:“那个曹邦辅和俞大猷,君意如何?” “曹邦辅我也不太了解,俞大猷却是成名已久。与倭寇数得上来的作战中皆有他的名字。只是此人运势实在差劲,每次都在不该胜的时候胜了。” “哈哈哈。”胡宗宪大笑道,“别看我刚刚冷言冷语,心下却十分欣赏这人。” “是个直性子,不动歪脑筋。”夏正点头道。“关键,谁都可以用,是真的做事打仗的人,这类人还是要留的。” “这个自然。”胡宗宪接着问道,“你说这人运势奇差无比,那我问你,他是该盼着咱们胜呢,还是败呢?” “一定是要胜的。”夏正叹道,“浙兵若胜了,这二人相安无事。最多被御史骂两句,浙兵若是败了……他们想活都难。” 二人正说着,突闻前方远处传来了一句极其洪亮响彻山野的浙江话。 “逃啊!!!” 未及反应,远远望去,根本没有一排一排转身的情况,而是全体转身,互相推扶着急呼四散。 胡宗宪见状又惊又怒:“怎么还没打就逃了?!!!” 前方不远处,几位随军将领挥舞刀鞘抢柄敲打怒斥逃兵,却哪里有半点效果,被打的兵打个滚接着逃。任谁说什么都没用。 再看前方,百余倭人持刀喊着什么杀来,怒气汹汹,明明还有距离。明明就是小股部队,还未交战便将浙兵吓得亡命而逃。 夏正冲周围吼道:“敌人只有一百!为何狼狈要逃?!” 没人理他,逃命要紧。 此时,指挥使也没了半分办法,策马奔到胡宗宪身侧:“刀剑无眼……胡巡抚先行归营……” 胡宗宪老远望了眼两里地之外的倭人,怎能甘心:“这……就算败了?” “倭人设伏。曹巡抚隐瞒不报,我们也没有办法……” 正说着,两侧林中箭如雨下,当真有埋伏! 指挥使慌忙护住胡巡抚大呼道:“先撤!先撤!!” 胡宗宪也没有半分办法,只好与夏正等人在诸多将领的簇拥下仓皇而逃。 …… 浒墅营地,曹邦辅俞大猷见这阵仗,火速出兵接应,倭寇见了俞大猷,倒是没有再追,有秩序地退去,俞大猷也不敢深追,只与倭寇远远对峙,殿后撤兵。 看着胡宗宪狼狈回营,曹邦辅并不同情他,反而很同情自己,如果能看到他的心,那这颗心脏一定是在滴血的。 胡宗宪从出关到大败,不过用了一个时辰。 就这一个时辰,自己与总督周疏、总兵俞大猷一个月的心血都付诸东流了,倭人刚刚意识到明军的厉害有所畏缩,仅此一役,便又被浙兵养肥了胆子。 虽七战七捷,但荒郊野外始终是倭寇的地盘,双方现在打的是消耗战。无锡有南直隶的补给,浒墅的后方则是天下名城苏州府,明军不愁后援,倭寇的人力粮草却捉襟见肘,如此一点点蚕食过去,步步为营,方为制胜之法。 而倭寇等的便是明军耐不住出散兵,打野战。曹邦辅可以肯定,如果此番苏松大军随胡宗宪追击,绝对遇不到埋伏,倭人自会避之锋芒,大军一路追到昆山都不会有半点埋伏,只是回头的时候,会发现浒墅已经沦陷,苏州已经尸横遍野。 胡宗宪,你把胜利想得太简单了,你真当张经沉兵四个月是玩闹么?你从未上过前线,甚至未入过营帐,怎能理解张经与倭人背后的智将经历了怎样的暗斗!怎知张经是如何部署,方引蛇出洞!怎知王江泾大捷背后隐藏着多少计谋与兵法! 如今,再没人有张经那样的威望,那样的心性,那样的智谋,我等唯有步步为营,固守推进,你却为一己之功,破了我们一切的心血!(未完待续。) 132 野心 胡宗宪在众将搀扶之下下马,踉跄前行,路过曹邦辅的时候两眼望向别处,没有去看他。 夏正却不管这个,直冲到曹邦辅身旁道:“曹巡抚!如今倭寇尽出!为何还不出兵?” 曹邦辅摇头道:“林子里,就算狼兵也打不过他们。” “那如何七战七捷?” “我们小队出兵设诱埋伏,等他们前来,外面的狼兵伺机包抄,我军摆阵先射箭,再操铳,且战且退诱敌深入,狼兵至左右伺机冲击,周总督率兵断后路。” 夏正惊讶地望着曹邦辅,军报上他只看到了七战七捷,怎能想到其中包含着如此多的细节。 曹邦辅沉重地说道:“即便如此,每杀一个倭寇,我们也要损失一位兵士。” “……”夏正哑口无言。 “现在清楚我们在面对怎样的敌人了么?” “……” 曹邦辅沉吸了一口气,双眶发红:“我只求你,好好劝劝胡巡抚,这里,交给我们就好,一切,等倭寇退去再说不迟,好么?” “……”夏正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他感觉,自己好像成为了奸妄,眼前这位,是一位大大的有苦不能言的忠良。 倭寇帐中,黑袍和尚坐在首席,左右皆是倭人头目,面目凶狠指着和尚怒骂。和尚也不多说,乱哄哄之间,一浪人奔入传讯,明军中伏,擒杀破千,仅此一役,赚回了之前的七败! 和尚闻言大喜,冲左右倭人将领一通稀里糊涂的忽悠,将领们大胜倒也开心,勉强不再争执。 和尚最终起身挥臂道:“苏州!天下!美女!财富!” “苏州!” “苏州!” 倭人首领跟着叫嚷起来。 为了天下明城!为了那一城的美女!满仓的金银!再撑几天! 倭人将领散去后,真正的美女才从帐后姗姗而来:“听说打赢了?” “终于打赢了。”和尚兴奋道,“苦苦支撑果然值得!” “哎……”女子拿出手帕。轻轻擦拭着和尚脸上的汗液,“你不是说,张经一走,苏杭唾手可得么?” “翠儿啊。你也知道,大明终究是大明,永远会有能人涌出,杀不尽的。”和尚叹道,“我的确也没想到。张经走了,依然会有用兵如此稳重的将领出现。周疏曹邦辅以守为攻,与我们拖延,情急之下,我遣几队倭人投石问路,惨败而归。只要再拖三日,就三日,这些倭人我就控制不住了,必然会退回拓林,搞不好直接退回日本。” “那怎么突然胜了?听说杀了一千余人?” “嘿嘿……”和尚露出了轻蔑的目光。“这就是大明最大的弱点,能人多,奸人更多!!哈哈哈!!继续吧!让这些奸人继续猖狂吧!!!把这些能人都干掉!!” 女人看着和尚由轻蔑至疯狂的目光,微微一叹:“再怎么说,这里也是我们的家乡……” “那又如何?道士治国!奸人当道!你我的遭遇还不够么?”和尚死命抓住女人的双手,“得了苏杭,取了南京,我便是王,你即为后!” “徐郎……”女人看着和尚,血液中同样产生了某种脉动。这就是她爱上他的地方,可是,这个目标,这也许太不现实了。“说到底,我们只剩下了一万多人……就算取下,守得住么?” “那是后话!先将城劫个空!”和尚狰狞道,“我要让所有人,记住我的名字。” “你已经很有名了,东海谁不知你徐海?” “也要记住你的名字。”和尚轻抚着女人的脸颊。“王翠翘。” 女人微微动容,但依然保留了最后一丝理智,这就是女人与男人不同的地方,小一些的野心,总能看到更多的退路。 “你答应我,这次不要称王。取了苏杭,劫了城池,我们便将这些东西运走,从长计议。” “机不可失啊!”和尚瞪着女人道,“你可知道!现在周疏之上,东南的最高将领,是一只猪啊!再等多久才能等到如此贪婪,如此愚蠢的猪啊!” “但猪的手下,未必都是猪,蠢人治下,未必都蠢。” “当然!”徐海忽而大笑道,“可我猜!这一干能人,偏偏斗不过这只猪!!能跟猪在一起的!偏偏只能是猪!” …… “阿嚏!” 帐中胡宗宪惊魂未定,又打了一个喷嚏。最近也怪,他打喷嚏越来越频了。 诸多将领已经退去,陪他在账中的唯有夏正。 夏正送上热茶道:“汝贞,这种时候莫染上伤寒。” 胡宗宪接过茶饮了一口,微微一叹。 他觉得不够,夏正的本事不够,虽然他已经很出色了,但还是不够。真正出色的幕僚,该在自己出征前阻止自己,或者有办法强行拉着曹邦辅出兵,总之不至于落到这副田地。现在很麻烦了,不仅败了,还没法向赵文华交待。 果然,自己还是太小看战争了。 再如何熟读兵法,兵法也不会告诉你,有一种兵,四千人大队,即便面对一百个敌人,也会立即逃走,兵法更不会告诉你率领这种兵该怎么打仗。领着这种兵,任何兵法都是没有用的。 事实再次印证,张经是对的,最硬的仗,最关键的地方,插入敌人肌肤的那把刀尖,必须要足够锋利。 没有狼兵,张经死不出战。 胡宗宪甚至有些怀疑自己,一切就这样了么?自己就这点能耐么? 要做的事太多,要考虑的也太多,他需要分忧解难,把精力用在刀刃上。 他重又抬头看了看夏正,后者的确一身正气,但智谋,终究不过如此。 浙江啊,如此的一块沃土,一个个状元从这里诞生,为什么自己就找不到一个得力幕僚! 夏正好似也看出了一些,当即低头请罪:“此役怪我,我深知浙兵的秉性,却怎么也想不到,逃得这般干脆……” 胡宗宪摆了摆手,也不好埋怨夏正:“浙兵的确不堪,但我方才看到,倭寇的确凶猛,且林中早已设伏,等到我军逃遁时才出手,其后必有能将。”(未完待续。) 133 良知 “不错,恶徒徐海身经百战,尤善游击埋伏,早该想到的。”夏正叹了口气,“刚刚曹巡抚与我说,这里最好交给他们……” “君意如何?”胡宗宪端起茶杯问道。 “个人良知上,是支持曹巡抚的,毕竟,曹巡抚、周总督,俞总兵这样的人,才真正了解倭寇,才真正有作战经历。”夏正摇头道,“但……赵御史,喜速战……且以上几人,怕是张经的余党。” 胡宗宪饮了口茶,似笑非笑:“你不如直接说,若是我当了总督,不如周疏。” “不敢……” “看得出来,你心里已经站在曹邦辅那一边了啊。” “不敢!”夏正闻言大惊,“自我家遭罪后,没人敢收留我,唯有汝贞兄赏一口热饭,相敬如宾,正死也要死在汝贞兄幕下!!!!” “不是这个意思。”胡宗宪放下茶杯,扶着夏正道,“我的意思是,你站在了自己良知的一边,认为这种时候,应该全力支持周疏曹邦辅。” “……”夏正木木道,“不该这样么?” “我认为,良知,有的时候会耽误事的。”胡宗宪微微沉了一口气,“你以为,倭乱,为何而乱?” “日本战事不断,浪人无数,无处安置,遂犯东海为倭乱。” “太浅了,再深一步。” “……大明海防不严,兵士儒弱?” “再深。” “……东南总督、将领频频更换,未有稳态?” “不错,很深了,但还可以更深。” “……”夏正沉吟片刻,“请汝贞兄指点。” “我直接指点,你不一定信服,要自己想。”胡宗宪点了点脑袋,“首先想明白一个道理,倭乱倭乱。到底是不是倭人在作乱,倭人是主导,还是工具?” 夏正陷入深思,片刻之后瞪大眼睛道:“不错!倭乱倭乱!说白了是我大明的乱!” “呵呵。”胡宗宪这才微笑道。“你看,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最大的倭寇首领,哪个不是我大明的人?如今汪直徐海,哪个是日本的名字?没了他们。一干散寇,能做成现在的势力么?” “汝贞兄说的是,倭乱根本就是我朝内部的问题。” “不过我认为,仅有汪直徐海这些人,倭寇也不过如此。造成现在的局面,还有第二条原因,也就是你刚刚说的,东南巡抚总督,频频更换,我曾经是巡按。对此再清楚不过。”胡宗宪点了点桌子,小声道,“这么大的兵权,这么大的辖区,皇上,谁都信不过。” 夏正频频点头,深以为然。皇上信不过,可仗还是要打啊!没办法,换吧,来回换吧。谁也别想坐稳在这里。 “平倭乱可是持久战,不断的换将,不断的重头再来,没人能待过半年以上。试问这种情况,倭乱怎么能平?”胡宗宪说着,又抬手指向西北的方向,“再看这周疏,对赵御史赴任督军没半点反应,你觉得他能做久么?” “……” “你说良知。可我认为良知总是会骗人的,我们因为良知去帮助张经,去帮助周疏,最后结果会是好的么?你没有看到那些老将的下场么?” “我的意思是……站在公道的角度,而不是自己的角度。” “公道的角度又如何?”胡宗宪单掌拍在案上,“张经乃一世名臣!只需屈身于文华便可坐稳东南平倭!为我大明也好,为东南百姓也好,他低个头就那么难么?没办法啊夏正!要坐稳东南!必须向严党低头啊!!坐不稳江南!谈何平倭?!” “……” “张经如此大才!只因不低头!未杀尽倭寇!落得东南如此!”胡宗宪几乎是喊出来的,眼中渗了血丝,“这就是公道么?他就是公道么??为了公道??他就不能低头么??你可知我多希望他能低头么??” “汝贞兄……”夏正颤颤劝道,“我知道……张经的事……” 夏正比谁都清楚,一手提笔劾死张经的胡宗宪有多么自责。 “所以不要与我提良知啊夏正!!!”胡宗宪死盯着夏正,“我汝贞,是个该挨千刀万剐的人呐!!留有良知何用?!!良知若可平倭!日本早以夷为平地了啊!!!” “我明白了……”夏正咬唇,痛下了一番决心,“我即刻上书赵御史,周疏曹邦辅……明知敌军有伏……不与我军一同出战,让我军陷于险境……二人拥兵自重,延误战机……” 胡宗宪这才冷静了一些,沉吸了一口气:“不要拥兵自重四个字,用过了。握权无为、延误战机即可。” “好……我这就去写。”夏正颤颤起身,再次劝道,“汝贞兄,害死张经的,不是你。” 胡宗宪闻言无力一笑,摆了摆手。 夏正这才出帐。 胡宗宪独坐帐中,微微叹息。 夏正跟他爷爷一样,太有良知了,太君子了。 这个时代不需要君子,倭寇也从不害怕君子。 浙江,就没有一个极致的小人么? …… 绍兴牢中,杨长帆来看望两位老朋友,顺便为其中一位送上最后一顿饭。 两位老朋友必须是分开关押的,其中一位关押在颇为豪华的院子里,非说的话几乎算是软禁,基本上只有三品以上获罪的官员才有这个待遇。 左右狱卒开了房锁,杨长帆拎着一串风铃推门笑道:“别来无恙啊毛公子!” 毛海峰正躺在床上,见了杨长帆一个激灵,立刻起身瞪眼道:“我可以走了么?” “还得等等。”杨长帆笑着在门口处找了个地方,将风铃挂上,“毛公子喜风雅,我又寻了个漂亮的送来。” “杨公子……杨祭酒……杨参议,杨爷爷!”毛海峰下床一瘸一拐凑来,瞪着眼睛道,“我能做的,可都做了,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再等等呵呵。”杨长帆微微一笑,“毛公子养得不错啊,脸都圆了。” “杨爷爷!”毛海峰就差下跪了,“我已经把所有东南跟我家有往来的商人、官员名录都写下了,你留我也没用了吧?”(未完待续。) 133 仙酒 杨长帆呵呵一笑:“还真有用,我怕你爹报复。” 毛海峰可耐不住这用处:“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这辈子再不回东南了!行不行?行不行?” “那我也怕。现在赵光头半夜还老来敲门呢,非拿着刀让我砍他,我一放你,他就该砍我了!” “赵光头就是个傻子!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心眼还没你屁.眼大!” “骂我?” “没我屁.眼大!没我大!” “行了行了,回头再给你拿几本书看,先养着腿吧。”杨长帆推开毛海峰笑道,“实在不行,再去花柳巷给你拉两个娘儿过来,我够意思吧?” “别拉……别拉……”毛海峰惊恐道,“只求快点放我出去。” “还得有一段日子。”杨长帆转身要走,“真不要姑娘?” “……”毛海峰看着杨长帆,纠结许久过后,才弱弱问道,“有没有年轻貌美的男子?” “……” “也不用太过貌美,不比你差就可以了。” “这我帮不了你。”杨长帆唯恐避之不及,赶快逃出了房间,召来狱卒锁门。 毛海峰一脸苦相:“就这么大点事!杨爷爷你手到擒来!你说我还能图什么!” 杨长帆冲狱卒道:“关好了啊,关好了啊,这人不男不女,两位老兄小心!” 狱卒望向毛海峰,一个寒颤,狠狠锁门。 “我还说他怎么看我那么怪……” “多亏杨参议提醒……” 离了豪华套房,杨长帆拎着两桶饭菜,来到最深处的死牢。 张经李天宠位高权重,押回京城受审行刑,何永强可到不了这个待遇,几个时辰之后,全绍兴恨他的人都可以目睹他人头落地。 何永强表情木讷地坐在牢中,杨长帆进了牢房。拿一块破布垫着坐下,随后将两桶鱼肉美酒通通取出,摆在何永强面前。 何永强看着饭菜苦笑道:“杨参议有心,送我来。送我走。” “没别的意思,我只是不想让死人记恨。” “不恨。”何永强摇了摇头,“罪有应得而已。” “本茂心性不错啊。”杨长帆亲自为何永强斟上美酒,举杯送上,“恩怨已清。莫做个饿死鬼。” 何永强接过酒杯,放在眼前端详片刻:“从前,这种杯子,我连看一眼都不屑。” “大发横财,总是要付出些什么的。”杨长帆跟他一碰,自行喝下。 何永强闻言问道:“那杨参议呢?是不是也要付出些什么?” “这个自然。”杨长帆大笑道,“也许要不了多久,我也会坐在你这里。” 何永强笑道:“奈何桥前,我等你一程也无妨。” “你走你的,最后一段路我可不愿与你同行。”杨长帆拒绝了他的好意。“行了,还有什么心愿,能帮我一定帮你了了,千万别挂念我。” “我家人……” “我交代过,免了教坊司之役,入县衙为役。” “会稽县么?” “自然。” 何永强闻言松了口气:“海知县是个正派人,我放心了。” “其它还有事么?” “我舅舅家人……” “她们我管不上,跟着进京了,绍兴我能说上话,进了北京我也只有跪着。” “能否……托杨参议同僚开恩?” 杨长帆再次摇头:“这个我真说不上。” “我……我还有宝贝。”何永强瞪着眼睛道。“帮我献上去,求求你,求求你……” “能拿的出手的你舅舅自然早拿了。” “不不,这个只有我有!我自己都不舍得!” 杨长帆哼笑道:“你就不怕我私吞?” “这东西杨参议拿去了也没用!” “究竟为何物?” “事到如今。我别无所想,只求保我舅舅家人!” “……” 离了绍兴府,杨长帆直奔会稽何府,确切说现在该叫徐府。 进了府邸,家丁告知徐文长正在读书。杨长帆也不打扰徐文长,拉着家丁来到后院。一眼瞄中了镇宅的香榧树,老树干粗壮,主干又分出四五枝干,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杨长帆也不多言,直接喝家丁来挖,按照何永强所述,顺着树干往下挖就是了。 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抄家的时候竟没挖出来。 足足挖了一个时辰,三尺有余,才终于挖到了一个硬物,几人小心翼翼用铲,这才搬上来一个黑漆箱子,箱子的锁扣早已锈死,挥斧子砍了锁扣,杨长帆刚打开箱子,一股酒药香气扑面而来。 再看箱中,仅仅有四个瘦高小玉壶,杨长帆小心拿起,酒壶形状像是观音手中的那个别无二致,光这玉壶就是值钱的玩意儿,真不知道里面还能盛什么酒。 这就是何永强珍藏的宝贝——百花仙酒。据说是从弗朗机手中高价购得,他喝过一瓶便不敢再碰,既能返老还童,顺便金枪不倒。 对于何永强的送礼对象而言,银两不过是个数字,奇珍异石不过是个收藏,唯有这仙酒,一夜之间年轻几十岁,实乃不可多得的珍品。何永强还没有机会遇到配收这仙酒的人,自己就已经等候问斩了。 按照何永强话说,他是喝不起这个的,他舅舅也喝不起,张经也许都喝不起,世间仅此四瓶,唯有世间独有的人才配得上喝它。 杨长帆也算是世间独有的人,但他可不敢喝。 这类东西,说白了其实就是壮阳药,实在不行了再用,当时几分坚挺,事后几倍靡软,实是饮鸩止渴,透支自己有限的生命力。 但在别人眼里,这也许真的是仙酒。 徐文长依然在全力备考,杨长帆也不打扰,留了字条就此告退,驾着车马再度奔赴杭州,这种东西还是少过手吧,了了何永强这桩事即可,免得孤魂野鬼惦记着自己。其实这些事也不仅是为死人做的,更是给活人看的。谁都有落难倒霉的时候,何永强再混,也必有三五个过心的交情,李天宠为官多年,门生同僚更不必说,杨长帆只是想让他们看到,自己最后真的做人留一线,今后不至于结赔上全家的死仇。(未完待续。) 134 请将 杭州府衙,赵文华握着胡宗宪刚刚送来的军报,又气又急。 四千精兵出城追击战败的倭寇,第一仗可打的太“漂亮”了! 杀敌为零,损兵一千! 按照胡宗宪军报所述,绝大部分原因都是曹邦辅不配合,明知有埋伏也不告知,看着浙兵出丑。除此之外,曹邦辅还以“任命文书未到”为由,拒绝赵御史,赵督军的命令,依旧我行我素,唯周疏马首是瞻。 很显然,这曹邦辅记性不好,扭脸就忘了张经李天宠这对搭档是怎么完蛋的了,如今赵文华带着督军的帽子前来,还敢来这套? 赵文华怒而遣人送书,就两个字——再打! 不过一些溃败倭寇而已,淹也淹死他们! 再战的命令送出去,赵文华依旧愤怒难平,在房中左右踱步,寻思着该怎么对付这对新搭档,直至杨长帆来访,送上了四支晶莹剔透的玉壶,他才终于平静了一些。 “也不都是坏事么!”赵文华别的不说,鉴宝可是有功力的,当即拿起玉壶上下打量,又凑在鼻前,轻轻挥手闻了闻酒气,眉色一扬,“玉是好玉,酒不好说。” “要不尚书试试?”杨长帆见了赵文华,一般是称呼工部的头衔,毕竟他的主业是办工部的事儿。 “怎么个说法。”赵文华放下玉壶,招待杨长帆坐下。 杨长帆落座后才一五一十道来,何永强本来想带着这酒进棺材,只因想保全家人,求自己挖了这酒往上送。 赵文华闻言大笑:“这货郎倒是个上道的人,只可惜他敢打杨参议的主意!这一死是逃不过了!” “他也知道自己逃不过。”杨长帆点头道,“我也不是穷追猛打的人,饶过了他妻妾家人。可他舅舅那边,我真的人微言轻,另外我也没那么博爱,他舅舅家人是死是活我是真的无意参与。此行纯粹是代他献酒,一切由赵尚书定夺。” “嗯……”赵文华又拿起小玉壶端详片刻,“这酒的事,别跟人提起。” “这个自然。” “搞不好。这酒有大用途啊!”赵文华一乐,推开了玉壶,揉着脑袋道,“先别提酒了,你说这倭寇怎么就杀不绝。咱们十个打一个也是输!” “浙兵么……就是这样……”杨长帆跟着笑道,“我来也是为了这件事,首批的两千燧发铳月内出坊,要不要先配备给前线?” “来不及了,下次吧,到时候先紧着浙江。” “这个一定。”杨长帆环顾左右,“胡巡抚在么?我正好与他说。” “上前线了。”赵文华说着叹了口气,“被苏松的人算计,吃了暗亏。” 杨长帆惊道:“倭寇打到苏州了?” 赵文华拍案怒道:“还不就是张经他们放任的!照我说的,早已踏平拓林!” “是啊。尚书早已下令,这些人就是不从!” “无碍,我已令汝贞再次追击。” “胡巡抚必马到成功!”杨长帆已经很久没这么虚伪过了,但他其实可以更虚伪,“制铳的余款……” “好说,杨参议做事,我放心。”赵文华又是一乐,“沥海一定要做起来。待汝贞回杭,启奏朝廷,升沥海所为沥海卫。” “那我替庞将军先谢过尚书了!”杨长帆心下琢磨着。等胡宗宪回来又不知要过多久,自己这批铳急着上场试验呢,怕是等不了,当即问道。“首批燧发铳,能否交予戚参将安排?” “好说,我代汝贞允了。”赵文华说过正事,此时的注意力重又集中在了玉壶上,算盘一打就停不下来了。 杨长帆马不停蹄,再回绍兴。为了国家军火事业,真是操碎了心。 清晨,浒墅关营帐,胡宗宪已披挂上马。正如所料,赵文华送来了下一步的命令——继续打,更多的浙兵增员也已奔赴而来,又补全了四千精兵。 但此时,他的目光却未朝向增兵该来的地方,而是望向了苏松方面的营帐。 帐中,一文一武,二人相视而坐,夏正已经陈过了利害,俞大猷左右为难。 夏正进一步说道:“俞总兵功勋赫赫,无论是在王江泾还是这里,真正上阵冲锋杀敌的始终是俞总兵,按理说早该升官,落到今日的境遇,想必总兵自己比谁都清楚了吧?” 俞大猷默然道:“我,就是个打仗的,无论官职大小,地位如何,就是打仗,领着十个兵也打,领着百人千人也是打,我错了么?” “总兵当然没错,只怪总兵的上司总是错。”夏正不紧不慢道,“只是胡巡抚爱才,不忍看俞总兵这么错下去。” “白脸的弟兄,我真不是在虚张声势。”俞大猷诚恳道,“现在,真不是追击的时候。” “赵御史文书已经来了。”夏正轻轻点了下桌子,“追也要追,不追也要追,赢了也追,输了还要追。” “哎……” “所以俞总兵,有你在,至少我军能多几分胜算,胡巡抚也会记得你的忠勇。” “可我怎么说都是苏松的人啊!领着我的人出去跟浙江巡抚出击,怎么都说不过去啊!” “文书有云,情况紧急,胡巡抚暂督苏松军事,不算坏规矩。” “……”俞大猷愈发为难起来,“白脸弟兄……追出去,真的是凶多吉少。” “也唯有俞总兵能逢凶化吉了。” “我不知浙兵是什么情况,我使得动的这几百兄弟,可都是与我出生入死的。”俞大猷下定决心道,“我可以去。但只有我一人去,苏松的兵不去。” 夏正闻言微微一怔。 找你就是为了你们苏松的兵,装什么大尾巴狼。 “俞总兵,苏松兵是胜过倭寇的,有他们在,浙兵也多几分底气啊。” “不行,最多我去送死,弟兄们不能跟着白送。”俞大猷坚决摇头,“回胡巡抚的话,要么我自己去,要么谁都不去。” “那……”夏正转而问道,“狼兵呢?总兵可否调遣?” “狼兵在西北方安营扎寨。张经走后没人指挥得动,纯看那老太太的心情。” 此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夏正知道,要出兵了。 他只好起身道:“那走吧,有俞总兵在,胜算终究多了几分。” “走!”俞大猷一把提起了几十斤重的长枪,“你放心,我最起码能保胡巡抚毫发无损。” 浙兵再度出关,俞大猷临危受命,走在了队伍的最前列。这人打仗出了名的豁命,既是将军也是先锋,只要他不倒,军士自然不会逃。 曹邦辅远远看着俞大猷出关,暗暗握拳。 这年头,什么都没有人心变得快啊。(未完待续。) 135 勇将耸兵 出关之后,俞大猷不急着进军,在关外重新排兵布阵,弓弩铳手排列最前,其余刀枪兵两翼掩护,阵势排好才向前徐徐推进。 胡宗宪与夏正位于中军,看着有模有样的阵势不由感叹:“这才叫军队么!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看来也不只是兵的问题!” 夏正在旁道:“这也与先前张经的调遣有关,最能打的勇将都调到了这边。俞总兵身经百战,有他在,此战胜算极大。” “先前咱们吃了亏,此番还是小心为妙。俞总兵再厉害,也是临危受命,未与浙军磨合,不知真打起来会怎样。” 转眼大军行至林路,俞大猷下令暂缓行军,派出两小队人马入林探哨,决不能被同样的埋伏干掉第二次。 等不多时,两对人马安然归队,确实有见埋伏的倭寇,见了探哨远远后撤,哨兵也就没敢再追。 俞大猷紧皱眉头,策马奔至中军,面色沉重:“胡巡抚,倭寇早有准备,已有埋伏,一旦进林,凶多吉少。” 胡宗宪沉吟片刻:“四千人摆好阵势,固若金汤,真怕那几百倭寇?” “倭寇狡诈,始终未尽出,分为多支队伍协同作战。若是倾巢而来,怕是抵挡不了。” “那此前你们如何七战七捷?” “以逸待劳,引君入瓮,这也是张经此前布置的战略。”俞大猷不禁又是泯然一叹,“倭人擅游击,我们就等他们攻坚。倭人擅刀器,我们就伏铳手。以己之长,搏敌之短,持久消耗,倭人补给不及,思乡心切,自然会退。若是一味追击,追得越深。凶险越大。” 胡宗宪心意难决,转而望向夏正。 夏正沉吟片刻道:“此番追击,歼敌事小,振士事大。不图全歼倭寇,就是十个八个,也算是一胜了。” 的确如此,要的就是得胜回朝,分了功绩。 俞大猷眉头紧锁。四千大军抱着杀十个八个敌人回去的心态,怎么可能胜? 胡宗宪权衡再三,最终命道:“赵御史有令,誓死追击败寇。俞总兵多疑恐伏,也有道理,我看不如稳固行军五里,若见倭寇,杀之擒之。若无倭寇,必是贼人已闻风而逃,我军也不必深追。” 胡宗宪给出了一个中性的解决方法。稍微追一追,不要太深,我们大军都出来了,好歹要“吓跑”倭寇,也算是一个胜仗。 俞大猷只好领命,回马前劝道:“胡巡抚,刀枪无眼,你在这里等候就好,切莫再进林了。” 夏正也冲胡宗宪点了点头,上次进林是以为倭寇全面溃败。无惊无险,谁知倭寇如此强悍,在这种情况下,一省的巡抚。确实不该进入复杂地形。 胡宗宪就此作揖道:“汝贞在此恭候将军凯旋!” 俞大猷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便回马行至中军前列,下令稳固进军,提防左右林中动静。 大军前行一炷香的功夫,不过两里,便见几十丈外冒出了几个人影。老远挥着刀刃又蹦又跳,同时叫嚣着听不懂的语言。 随军指挥使见状大怒,这便号令铳手上药射击。 百余位铳手着急忙慌取出火绳火药,开始准备。 见明军这边要射击,那三五倭人更加嚣张,其中竟有一人脱了裤子撅着屁股面向明军等着挨打。 俞大猷却号令道:“准备就好,不要点火。” 指挥使怒而指着远处倭人道:“俞将军,我知你怕有埋伏,咱们开铳轰了便是!” “这位将军,两铳之间,你可知道间隔多久?” “几十息。” 俞大猷冲前方光屁股的倭寇努了努嘴:“这几十息足够前面的倭寇冲过来了。倭人狡诈,他们总是先挑衅我们开铳,待我们上当发了铳,随后填药上铳的时候,几十几百的倭寇就都冲过来了。我们的铳手一旦陷入肉搏,毫无胜算。” “那该如何?” “操好铳,一步一步逼上去。”俞大猷就此挥臂下令道,“跟好我,我走多慢,你们便走多慢,铳口对准那个屁股。” 俞大猷气势沉稳,用兵老辣,众军跟着这样一位将领,也总算心里有了些底气,至少不会向上次那样直接被打得晕头转向。 那三五倭寇见明军不射击,只是以极慢的速度推进而来,他们也不可能永远把菊花献给火炮,只好逐步退后,明军前进多远,他们便后退多远,始终保持身处鸟铳的极限距离。 一进一退,一盏茶的功夫,明军又行进了几十丈。 俞大猷再次喝令停止进军,再派两队哨兵左右入林。 这次哨兵回来的更快,匆匆来报,林中伏有不知多少倭寇,只是这一批面对哨兵没有退却,反是挑衅,哨兵自然不敢深入,只好回报。 俞大猷眉头紧锁,召来指挥使,就说了两个字:“撤吧。” “这就撤了?” “最好一步也不要再往前走。”俞大猷用长枪在地上画了一条线,“再往前百丈,咱们就要被切断后路了。” “不战而退?何苦如此!”指挥使指着树林道,“我们可以走小路,入林各个击破。” “林中,我们不是倭寇的对手。退一步说,他们最会避敌锋芒,主力往哪个方向追,他们便朝哪个方向退,同时四散包围,一旦他们觉得合适了,就会出击。” “当真如你说的这般邪乎?”指挥使实在不愿相信倭寇这么有纪律性。 “从前也没这样厉害,只是最近,倭寇统帅的才干,怕是不在你我之下。” 指挥使也不是莽夫,他深知俞大猷与倭寇打了很久的交道,外加现在已经确认林中有埋伏,再草率进军真的就是被包围的结果。 可大军已经来了,别说走五里,三里都没有走到,这么回去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俞大猷看出了指挥使的不甘,提了口气道:“我看这样,大军不要动,我上前手刃那几个贼人,提尸回军,也算是打了场胜仗。” “俞总兵一个人?” “我自然有底气。”(未完待续。) 136 上头 “那……”指挥使远远瞅了眼叫嚣的倭寇,“俞总兵若有难,唤我们前去支援便是了。” “万万不可。”俞大猷闻言正色道,“无论我是成是败,大军都不要过这条线!” 俞大猷说着,指向了地上那条刚刚划下的线:“此即生死线。” 话罢,俞大猷微微侧马,抬眼望向几十丈外张牙舞爪的倭寇。 振臂提枪!骤呵架缰! 胯下棕马一嘶长啸,疾如雷霆! 倭寇与明军戏耍多年,明军永远是仗着人多才敢一拥而上,将领永远是决胜于千里之外,几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将军,一言不发就上马冲锋? 说是几十丈,纵马疾驰也不过几息! 几个倭寇不及反应,提刀的功夫,俞大猷可无废话可说,挺枪突刺,刺的不是别的,正是那来不及穿裤子的菊门! 亮屁股的倭寇裤子都不敢提,狼狈欲滚,却哪里有俞大猷长枪来得快? 俞大猷虎目圆瞪,一刺一抬:“起!!” 只见那红枪不偏不倚狠狠刺入尺余,俞大猷蛮力一抬之下,倭寇被痛哭挑起。 “死!!”俞大猷猛一吐息,手臂握枪,青筋暴起,猛然一扬,那长枪自下门入,自上门出,倭寇五脏六腑已被插烂,像是青蛙一样扑腾了几下,就此气闭。 俞大猷再是一回手甩枪,一具被捅穿的尸体就此砸落在地,再没了气息。 明军前排将士屏息良久,喊着杀倭杀倭,真正的一对一掀翻倭寇,这可才是头一遭见到!一时之间士气大振,群情激奋。 这他娘的才配叫将军! 俞大猷何许人也,情知策马冲锋不过只有这一趟,停在这里用长枪在马上与倭寇久战只是死路一条,所以甩下倭寇尸体便借势翻身下马,别看他一身筋肉。跃然下马却是轻巧至极,二话不说丢掉满是秽物的长枪,自腰间抽出大刀,抓住最近一人便猛砍过去。 倭寇仓惶架刀来迎。却见俞大猷虚招一探,刀锋急转横斩。 “断!!!”俞大猷又是一声狂吼。 大刀拦肋斩入,霎那之间,几乎将倭寇腰斩,俞大猷丝毫不停。拔刀抬腿,一脚将半断不断的倭寇踢成两段,就此反身去战第三人。 明军已是看得如痴如醉。 这哪里是打仗!简直就是故事中的人物! 有此神将,何愁倭寇? 余下两个倭寇已然有了应对,一左一右包夹,刀法反应也比先前二人要精湛许多,俞大猷不得不陷入缠斗,互有来往。 指挥使看得气血沸腾,满脑子没了别的,当即挥臂大呼:“助俞总兵!!” 全军士气大振。呐喊着一拥而上,完全不再记得阵法,也忘记了脚下的那条生死线。 俞大猷缠斗之间见状,大呼不好:“不要来!我自己能对付!!” 一个分神,闪躲不及,臂上已多了一道血口。 指挥使一见这还了得,再而下令:“给我杀!!” 俞大猷与倭寇近战,铳指定是不能用了。四千军士还奈何不了三五倭寇?群情激奋之下,全军冲锋。 两倭寇见状哪里还敢缠斗,提刀转身便逃。 俞大猷也不追。只收刀提枪上马,匆匆回马吼道:“撤!给我撤!!!” 明军闻令,微微迟疑,冲锋的速度也渐渐变慢。 毕竟。这么追也追不上,不是人人都有马的,再者倭寇要是往林子里一窜,马也进不去。 本该就这么结束战斗了,但那最后生还的倭寇还有最后的绝招。 两个完全不会汉语的倭寇甩开俞大猷后,反又回身高喊:“银子!银子!!” 明军木木望去。不明所以。 只见二人从怀里抓出了大把的碎银,撒向天空,便撒边喊:“银子!!银子!!” 明军的眼睛再次亮了。 这好啊!!这太好了!! 本来已停止冲锋的明军再次忘我前冲,比刚刚杀敌还要更积极一些。杀敌的时候就几个热血的冲在前面,这下是个个争先恐后。 俞大猷大惊吼道:“都给我撤!谁捡我砍了谁!!” 谁管你这个?明军依然冲着满地的财富狂奔,更有甚者为了先人一步,竟是扔下了兵器,轻装张开双臂狂奔。 也就在这时,两侧林中,等候已久的倭寇终于出手。 一个巨大的包围网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俞大猷所料的生死线一丈不多,一丈不少,倭人未到,箭雨已至。 明军大惊,由大喜至大悲不过一线之隔,中间那条线就是一个大大的“蠢”字。 明军慌忙提盾去挡。 顷刻之间,军心大乱。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刚刚将军下令要撤的!!!” 俞大猷闻言策马狂吼:“不许撤!现在不能撤了!!保持阵列!!!” 俞大猷判断丝毫没有错,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撤,摆好阵势,弓箭不过如此,比弓弩铳手,明军绝不比倭寇少,只要一撤,便是兵败如山倒。 然而这种时候,浙兵的光荣传统毫无例外地再次闪耀。 “刚刚俞总兵下令撤了!!!” “倭寇大队下山了!!” 四千明军像是被捣了巢穴的蚂蚁,不辨东南西北,扭头便跑。 俞大猷大怒,冲入军中,抬手挺枪,毫不迟疑地刺穿了一逃兵的脖颈,同时狂吼道:“再逃?!” 哪里有人理他,多了一个俞大猷,只是多了一个追杀的人而已。 俞大猷收枪挺枪,继而又杀一逃兵。 依然全无效果。 俞大猷盛怒:“这他.妈的也叫兵!!!逃回去老子全给你们砍了!” “俞总兵!!”指挥使仓惶跑到俞大猷身侧,“没办法了,先回去保巡抚吧!!” “妈的!!”俞大猷双目通红,他不服啊,不服啊,虽然之前总是以最悲观的口吻指导这场战事,但这可是四千精兵,碰到什么人不能战一战的!谁能想到,几枚箭羽就已全线溃逃。 不过很快就不是弓箭那么简单了,林中的倭寇终于杀出,数不清多少人挥着武士刀凶狠杀来,犹如豺狼猛虎。 几个持箭弓兵荡起最后一丝战意,举弓拉弦,勉力射出。 却见倭寇矫健异常,该躲的躲,该冲的冲,竟还有几倭寇空手接下箭羽,放声嘲笑过后继续提刀杀来。 见了这样的敌人,明军最后的一丝战意也荡然无存。 俞大猷清楚,这样的兵,神仙来了也没用了。(未完待续。) 137 挑衅 俞大猷情知已无胜算,只得咬牙沉声道:“随我冲出重围,保巡抚。” 倭寇多少不清楚,总之四千精兵,再次战败。 其实胡宗宪也用不着俞大猷来保,他与夏正及护卫军士一听林子里声音不对,早已退回浒墅关。 浒墅关口,曹邦辅再次见到了如溃蚁一般的浙兵。 这一次,他只是沉声一笑。 追去吧,追去吧,全死了才好。 一介巡抚,已然从失望到绝望。 不过很快,他又超脱了绝望。 依稀可以看到,倭寇已然追出了林子。 这与往常大大不同,七战七捷之后,倭寇始终踞林不出,此番还没占够便宜? 溃败兵士转眼已至关前,一路逃一路扯着嗓子喊: “开关!!开关!!” 曹邦辅却是疑虑重重,眼见出林的倭寇越来越多,真不知先前他们潜藏在哪里。 不对,不对……这次不是简单的埋伏。 是……总攻。 他不及多想,立刻遣快马出关,紧急求援,随后紧闭关门。 胡宗宪先一步回关,见曹邦辅紧闭关门,这不是把浙兵往倭寇刀口上送么?他立刻冲上关楼喊道:“你什么意思??” 曹邦辅全然不去看他,只望着关下:“倭寇与逃兵已经融在一起,一开关,都进来。” “迎战便是!都这种时候了还拥兵自重?” 曹邦辅沉着脸道:“请你看看,这次,有多少倭寇。” 胡宗宪这才遥望出去,就此倒抽了口凉气。 黑蚁群一样压过来,数不清多少,总之比自己带出去的队伍要庞大,庞大许多。 数千倭寇,这次真的倾巢而出了。 追到这里,目的也十分确然,攻破浒墅关。直取苏州! 曹邦辅确有重兵,可满打满算也就万余,更重的兵在西北方向,由狼军和张经余部组成。只因那边的关卡,无从据守,理应用几倍的兵力。 倭寇行踪灵活迅猛,务必点点俱到,追着他跑是必败的。 胡宗宪扶在城头。双腿发软。 “那……俞总兵呢?” 曹邦辅长叹一声:“只愿他吉人自有天命。” 关下,出现了一边倒的屠杀。 人群之中,只见一快马左冲右突,每轮冲锋必取两名倭寇,而后奔出十余丈外,调转马头重又冲来,俞大猷立于马上,手臂早已酸麻,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更不能逃跑。那样就真的是白送几千个人头了。 奔到关下的士兵见关门不开,也只得一边怒骂一边勉强迎战,俞大猷几冲之下,见浙兵还真能抵抗几分,连连举枪喝道:“诸位将士!此番倭寇精兵尽出!只为夺了浒墅!夷平苏州!一旦苏州城破!倭寇南下尽是坦途!浙北生灵涂炭!关上的兄弟不开门!实是为我大明百姓安康!” 士兵们依然咒骂,苏州关我鸟事! “既已如此!不如死战!”俞大猷挺枪怒吼,满脸都是喷溅的献血,“狼兵只在西北五里驻扎,援军片刻便到!挡上一时三刻!倭寇必败!保你们战功赏钱!保你们家人安康!” 浙兵眼见如此,听有援军。还是狼兵,总算有了些希望,反正也无路可逃,除了背水一战也没了更多的想法。 俞大猷一切话都说到位了。就此驾马再度杀入敌军。 只是他刚刚的演讲太过高调,这次倭人也早有准备,俞大猷冲至半途,刚刚刺穿一倭寇,却忽觉身下一歪。 猛一低头,只见一黑袍僧人手持三尺大刀。不知从哪里冒出,已在马脖子上狠狠砍了一刀! 俞大猷就此落下马来,落地翻滚两圈这才站稳,满脸又是血污又是泥土,他再度抬头,终于看清了那短发僧人。 “徐海!!!”俞大猷情急之下抽刀便上,擒贼先擒王,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却见那僧人冷冷一笑,遁入战群,周围三五倭寇挺刀杀来。 俞大猷不得不退了一步,大怒吼道:“有种来啊!!!” 和尚大笑:“我武艺不及你,为何与你斗勇?” 说话间,周围倭人杀到,俞大猷只好左闪右避,若是常人,他对付三五个自然不成问题,问题是这些倭寇个个都是以一敌五的高手,自己失了马上优势,兵刃上又占不到便宜,稍有闪失便要挨刀子。 那和尚也无意再顾俞大猷,只如鬼影一般在战团中游荡,专找软柿子捏,袭人背后。 纵观战况,即便浙兵背水一战,巨大的实力差距依然摆在眼前,随着俞大猷的落马,关口又多了几百具明军的尸体。 那和尚偷袭了几刀后,停下来审视混战局面,随后突然开口吼了句倭语。 吼过之后,倭寇逐渐开始集结包围,将明军通通逼到关口。 如此一看,倭寇已足足三倍于残余的明军。 倭寇也不急再杀,在徐海的喝令下稳稳围住为数不多的明军,保持在关上弓箭射程之外。 徐海随后提起一重伤明军,将大刀架在其颈间,抬头望向关上。 关上将士不觉望向两位巡抚。 曹邦辅胡宗宪面无表情。 “哼。”徐海沉哼一声,毫不犹豫,刀子抹过军士的脖子。 一声惨叫未闻,军士已在喷溅的血水中倒地。 徐海一声喝令,倭寇露出凶残之色,纷纷抽刀捅向已经倒地的明军士兵,也不管是死是伤,乱刀之下都去见阎王。 胡宗宪远远注视着这个惨状,双拳紧握。 他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错了,但他不能承认。 曹邦辅默默道:“这个和尚就是徐海,与胡巡抚一样,也是徽州人,壮年时在杭州当过和尚,后随亲入海为寇,终自立门户,通倭卖国。” 胡宗宪皱眉道:“此人着实毒辣。” “不错。”曹邦辅点头道,“攻心为上,为了夺浒墅关,领着日本人在国人面前屠杀同胞,先杀伤员,此后便是所有人了,他在逼我们下令开关。” “关不能开。”胡宗宪以为这一次终于与曹邦辅统一意见了。 曹邦辅却答道:“可以开。” 顺着曹邦辅的目光,胡宗宪望向东北方向,远处大路,尘烟滚滚。(未完待续。) 138 战损比 与此同时,关下倭寇也纷纷叫嚷起来,几名头目放下伤兵死人,冲到徐海面前吼着什么。 虽距离很远还看不清旗号,但看队伍行进的颜色,已经知道了是哪路援兵。 可以说,倭寇完全不畏惧明军,唯一能让他们感到难缠的唯有狼兵,此前大败于狼兵后,遇见狼兵基本也躲着走,因此即便是徐海,也无法拉着他们攻向并不遥远的南京,只好往苏州来。 偏偏,狼兵数量还不少,张经一调就是六千,这位老将即便身陷囹圄,也为东南战局留下了最宝贵的财富。 浒墅关上,胡宗宪惊道:“你早有安排?” “胡巡抚,总有人哗众取宠,也总要有人料理残局。”曹邦辅随即抬臂下令,“狼兵已到!开关!迎敌!” 关下,徐海已经丧失了对倭人的控制力,眼见关门不开攻不进去,外面更加凶残的狼兵包围而至,倭寇可不愿为了那座满是金银美女的城市赔上性命,之前的劫掠已经够他们吃了,再者,大明如此之大,就非要去那个苏州么? 在几名头领的喝令下,倭寇开始大范围撤向林间。 关门大开!苏松数千兵士终于出动! 非要说的话,这是一次十分被动的诱敌深入,代价是数千浙兵,但曹邦辅没得选了。 俞大猷见这正是一雪前耻的大好时机,也不顾气力不支,挺枪一声怒吼便追上前去。 另一边,瓦夫人亲率几十骑已近在眼前,老妪风范着实不亚于俞大猷,一声粗吼恨不得比男人还要铿锵有力。 倭寇已是全面溃逃之势,眼见狼兵杀到,情急之下为保命又用出了最后的绝招——散财大法! 只怪他们劫掠的太顺利,每名倭寇怀里都随时备了些银钱珠宝,被追得狠时当即大喊一声“银子”,随后便开始一路狂撒。 苏松兵还算军纪严明。外加刚刚在关上眼见浙江弟兄惨死倭寇刀下,几两银子休想让他们停步! 可狼兵就不管这么多了,他们来这里就是赚钱的,如今地上就有钱。没有不捡的道理,几十骑问过瓦夫人后,通通下马捡钱,谁还理会倭寇? 俞大猷孤身也不敢深追,情知机缘难得。紧急调转马头迎向瓦夫人,一路狂喊:“追啊!追啊!!!” 瓦夫人却任着周围狼兵捡钱,全然一副听不见的样子,待俞大猷奔到眼前才不紧不慢说出了一句自己说过很多次的话:“咱们,来拿银子的。汉人的江山,汉人自己守。” 俞大猷一下被气得没了脾气,焦急劝道:“倭寇的脑袋可比这值钱!” “张经走了。”瓦夫人淡然道,“咱们的银子,还没来。” “周总督会补上的!如此大破倭寇的机会难得啊!瓦夫人可知我们费了多大力气才将倭寇引来这里?” 瓦夫人依然不以为意:“银子补上,再杀倭寇。” “哎呀……”俞大猷一声长叹。他本就是个嘴笨的人,瓦老太又是个固执的人,狼兵更是谁也用不起,当下看着遁入林中的倭寇,俞大猷唯有一声长叹。 …… 当晚,赵文华收到军报。 明军力战,将倭寇击溃,倭寇四散逃遁。 浙兵死战,损失三千余众,擒杀倭寇七十八人。 翻译过来。就是打赢了,只是战损比有点高,38比1。 顺便捎带一句,苏松兵看戏。据兵不出,狼兵隔山观虎,不肯出力。 里里外外,浙兵战死足足四千。 虽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倭寇总算散了。 军报如实报到了赵文华这里,下面赵文华怎么往上报才是一切的关键。赵督军,总是要做些事情的。 …… 沥海所,第一批燧发铳在参军戚继光的见证下交付使用。杨长帆谦逊地将命名的权力交给了戚继光,戚继光也不负盛名,发挥了自己在文字品鉴审美上的天赋,将其命名为虎铳,没办法,虎铳就虎铳吧。 沥海所操场,难得有了练兵的景象,戚继光带来的老兵开始向沥海兵教导开铳事宜。杨长帆则与戚继光老远笑呵呵看着,他们都知道,倭寇再来,真没那么可怕了。鸟铳遇到倭寇冲锋,通常只有发一弹的机会,虎铳轻轻松松可连发五弹,只要数量足够,倭寇冲到眼前,不死也伤。 不得不说,赵文华的存在还是有一些正面作用的,有这样一位当朝第二红人,东南督军,工部尚书的帮忙,连南北直隶都搞不到的精钢闽铁也先紧着沥海使用,外加杨长帆优化材质节约用料,数千虎铳这才新鲜出炉。 戚继光感怀道:“有了这个,很多东西都要重新写了啊。” “比如?” “兵书,练兵书。”戚继光点头道,“虎铳与鸟铳大为不同,减少了很多步骤,再练兵的时候可以简化许多,面对倭寇鞑子部队的时候,距离把握,战术运用也大大的灵活了。” “正好说到此处,利器也的确需要精兵来操控。”杨长帆顺着话头说道,“戚将军怎么看眼前这些兵?” 戚继光毫无疑问地摇了摇头:“张经虽有重罪,眼光却准得很,这些兵管他拿着神器仙宝,见到倭寇撂下就跑。” “不错,眼下唯有募兵一途了啊。”杨长帆试探道,“不知戚将军有什么计划?” “募兵是一定要做的。”戚继光点头道,“文书我已经递上去,只等胡巡抚批准拨饷。” “在哪里练?” 戚继光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杨参议,沥海再怎么样也是小地方,练不得重兵。” “我也是为戚将军着想。”杨长帆紧跟着说道,“你看,若是在沥海练兵,离嫂夫人就……” “咳……”戚继光咳了一声,打断这个话题,“还是不要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事已至此,也没得办法了。”戚继光也知道拖得太久了,再拖下去也不合适了,逐渐露出正色,“大丈夫,顾不及儿女私情,当舍便舍。” “……” 戚继光怕杨长帆听不懂,进一步解释道:“财色固然是好东西,但不能被缚住手脚,它们只是个东西。” “那嫂夫人怎么办?” “事已至此,你先帮我担着吧,内人疑虑未去。” “不是……我几个月没进过她的房,再这么拖着父母就要推我进去了。” “那就进去是了。”戚继光拍了拍杨长帆,“虎铳不错。交差之后,下面就是虎蹲炮了,辛苦杨参议。” “等等……” “别忘了送去绍兴府的那20柄。”戚继光已经做出了挥手作别的手势。 正巧庞取义也拿着虎铳过来了,老远笑呵呵道:“这好用啊!好用!” 戚继光连忙迎去,就这么抛下了杨长帆。 大丈夫确实没那么多闲心,不拘小节,某种程度上来说女人也确实是事业的牵绊,可是……可是好歹沈悯芮也是个人呐。(未完待续。) 138 主考 因戚参将再度来访,当晚军中大宴,沿海营舍,海滨晚宴。杨长帆不得不作陪,他知道再提沈悯芮也没用,戚继光若是真的那么在意她,早就主动提了。 借这机缘,只能聊另一件事了。 酒过半酣,杨长帆与诸位将军都红了脸,庞取义这类酒徒早就红得发紫了,这会儿说的话,谁也分不清是醉话还是明白话。 杨长帆揉着肚子,脸上很自然露出一抹愁容:“说了这么多,还是怕啊。” “怕?”庞取义紫着脸便要提刀,“杨参议怕什么?我现在便去给砍了!” 杨长帆冲门外努了努嘴:“再来,可不好办。” 众人不由得沉了口气,这么高兴的时候,提这个干吗? 副千户打个圆场,提起酒壶一面为杨长帆斟酒一面说道:“无碍,有戚参将指挥,庞将军威勇,再加上杨参议的虎铳,倭寇来多少死多少。” 这也挺厉害,一句话拍了三个人。 可杨长帆却并不怎么买账:“是,我绍兴是有强将利器,只是这兵……” 好么,还提更扫兴的事情。 提到浙江的兵,这可是神仙都搞不定的难题,副千户当即也哑了,只是倒酒,没法再接着圆。 戚继光也醉红着脸大笑道:“看来杨参议还是怪我不往沥海拨兵啊!” “不敢不敢!”杨长帆连连道,“沥海并非重镇,眼下兵不算少了。” “不错,宁绍台三处,绍兴地处腹地,相对倭乱较少,宁波台州才是前线。杨参议担心沥海我理解,可大局也是要顾全的。” “话虽如此,只是眼下军器坊、军器库、军器匠人皆在沥海,一旦有失。怕是损失重大。” “我正要提此事。”戚继光不紧不慢道,“何不搬到绍兴杭州?有胡巡抚赵尚书的支持,在府城做事定然更方便一些,资材调配也省力一些。” 这个问题已经有很多人提过了。但杨长帆始终不能真实回答。 军器坊设在沥海,还有更大的意义,怎么可能这辈子只搞燧发枪? 每次面对这个问题,杨长帆都要转移话题:“不知可否换一种解决方式。” 他接着错了错身子说道:“可否在沥海也募一些兵。” 戚继光眉色微皱:“是杨参议要募么?” “谁都可以,庞将军也可以。” “这……”戚继光抚须沉思片刻。望向二人,“你们觉得呢?” “够……用吧……”庞取义支支吾吾道。 戚继光继而转望杨长帆:“募兵的开支,比卫所兵士开支还要多一些,宁绍台总也有个限额,太多了胡巡抚也不会应允。” 戚继光自然有自己的野心,募兵开支要用在刀刃上,自己才刚有了兵权,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岂能用在别人的募兵上? “再换个角度,走工部的路线。以保卫军器坊为名募兵,不用浙江的开支。”杨长帆点了点桌子说出了自己的设想,“名义上,这兵是浙江的兵,开支上,用工部的钱来养,诸位看如何?” 几人纷纷对视,庞取义反正是一头雾水,摸不透杨长帆的意思。 戚继光却着实聪明许多,三两下便悟出了关键。 赵文华之贪。体制内都清楚。 迎来送往收礼是小意思,贪污公款才是油水最多的地方。 而公款的肥油中,最肥的也莫过于工部和兵部,一个有工程款。一个掌控军饷,这两方面几乎是揩油的至尊追求。 赵文华已是工部尚书,在一方面占到了制高点,而军饷方面,始终插入有限,本来来浙江他其实也是冲着这方面来的。奈何张经李天宠铁板一块,不给他地方去叮。 如今若是工部开支募一批兵,这军饷的肥油可就舒舒服服名正言顺落到赵督军嘴巴里了,其他人想沾也沾不了。 戚继光思索至此,当即问道:“可是杨参议的意思?” “也不全是。”杨长帆做了一个含含糊糊的回答。 “那杨参议觉得该如何实施?” “我觉得吧……”杨长帆继而说道,“毕竟是募兵,虽然不是私兵,但总有顾虑,我提是不合适。” “那我提?”庞取义问道。 “也不合适。”杨长帆继而望向戚继光,“该将军提。” “如何提?” “将军巡查沥海,觉得守备太薄弱了,军器坊重地在此,理应加强防卫,可军饷有限,宁波台州又吃紧,实在不好在向沥海拨兵,想来想去,军器坊也是工部的事情……” “明白了。”戚继光会意点头,“我再追递一封文书上去便是。” 这件事对他而言着实没什么风险与损失,只是将一个顾虑提上去,上面愿意安排就安排,不愿意就算了。 “哎呀那多谢戚将军了,来来!”杨长帆这才举杯。 众人纷纷举杯,嘻嘻哈哈应付过去。 人数和人才都是必不可少的,贪官也并非全无作用,他们通常比清官更大方一些,当然不是对于个人财产大方,是对于国家财产大方。让赵文华拨个几万几十万两,只要他自己有油水,像玩一样。可从海瑞手里,那可是一文钱都榨不到的。 并不是说这个世界需要贪官,只能说贪官有时也是一件顺手的工具。 在胡宗宪眼里,更是如此。 浒墅关九死一生,倭寇终于暂时散了,可无论是自己还是赵文华,面子上都极其难看,解决方法就是包装得好看一些,再把难看的东西堆到别人脑袋上。 话语权,永远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在这个时代更为重要,因为天下其实就是一个人说了算的,掌握了在这个人面前的话语权,也就掌握了一切。 这方面,严党已经做了十几年,必然是老手了。 此外,那个看上去并没有怎么失败的失败者。不得不面对眼前的失败。 此番,徐海率倭寇出战东南已是半年有余。倭寇可没有他那么大的雄心壮志,苏杭南京去也没去过,谁惦记它?倭寇惦记的只是钱和货罢了。大明再不堪,相比于鸟不生蛋的九州也是遍地黄金了。浙东苏松绕了一圈,他们早就盆满钵满,到了思乡心切的时候。本来被徐海打了些鸡血,跃跃欲试。但此取浒墅关未果,明军虽然好对付,但数量实在太多,怎么杀都杀不完,外加狼兵时不时跳出来啃一口,他们对苏杭没了祈盼,思乡之情渐浓,九州虽然鸟不生蛋,可老婆孩子毕竟在那里。 绝大多数倭寇头领,沿路劫掠回到拓林后选择了归航。已经抢够了。 可徐海,还是没有走。 这些倭寇还是太不中用了,都是莽夫。 率倭寇劫掠之前,他都会与头领们商量好战略与分赃。作为领路人,他在拓林得到了他那一份,可他只将其中最好的送给了夫人,让夫人带回九州,自己拿着剩下的钱财留在了拓林。对他来说,还没有完,如果自己没法说服他们。告诉他们苏杭有多么富庶,那么就让他们自己去领略吧。 他定下了一个比夺浒墅取苏州更加异想天开的计划。 …… 胡宗宪与夏正便衣出行,漫步在会稽街头。 街道整洁,百姓表情欢快。虽然与之前并没那么明显的差异,却也足够见到海瑞治下的效果。不过胡宗宪对海瑞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有兴趣的话他早就遣人报信令海瑞出县衙相迎了。在他眼里海瑞是个人才,但不是自己需要的那种。 最后,他与夏正停在了徐府门前,也就是曾经的何府。 二人都有些慌。 “你不是说徐文长以教书为生。连娶妻的钱都没有么?” “上次去山阴,是那样的。”夏正站在这里也慌了,“这宅子,该是比赵督军的不差吧?” “全浙江也数不出五个了。” “待我问问。”夏正左右四望,找了位老叟询问过后,才回身过来,“徐文长也是刚刚搬进来的,这里原先是李天宠那个外甥的宅子。” “原来如此……”胡宗宪继而问道,“那怎么轮上徐文长住进来了?” “老人说是沥海的杨长帆把宅子收了,赠与徐文长居住。” 胡宗宪眉色一皱:“先前不是让你找杨长帆引荐徐文长的么?” “是了……可杨参议的意思是徐文长不过是个妄人,不请也罢。我随后去了山阴与他谈过,他对做幕僚也兴趣不大……” 胡宗宪已眯眼,抬头望向牌匾:“咱们被骗了啊。” “我真的不懂了。”夏正皱眉挠头道,“杨长帆到底在想什么?他还真打算做到知府巡抚么?还是敝帚自珍?” “我看不,杨参议眼光毒得很,赵督军对其赞赏有加,眼下虎铳的事也做得漂亮,与戚将军更是不知如何熟识的。他要藏着的人,差不了。” “……”夏正无言以对,“只是……这样一个老秀才,教书先生,解得了东南之局么?” “你真以为东南的关键是在战事上么?”胡宗宪笑道。 “可眼前,战事依然是头等要事吧?” “我看还真不是头等。”胡宗宪叹道,“先前浒墅关下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倭寇乌合之众,是决计打不到这里的。” “我明白,都是那个疯癫的徐海。” “不错,汪直、徐海,我的这两个徽州老乡,才是一切的关键。” “汝贞兄言之有理,可这二人……” “所以,我们要来这里啊。”胡宗宪抬手指了指牌匾,“恕我直言,你毕竟与夏言同脉,太过正人君子,谋事太过耿直。” “我只当汝贞兄是在夸我了。”夏正尴尬笑道。 胡宗宪却并不是在夸人:“只是在这世道,正人君子的办法是行不通的,我一步步走到这里,实在没什么光明正大的行径。” “……我明白。” 胡宗宪说着拍了拍夏正:“放心,你我共事多年,早已情同手足,只是现在的境况,需要一位邪才,需要毒计。” “完全明白,汝贞兄无需多言。” “那就好,我钦佩夏首辅,也同样钦佩你,君子终究是君子。”胡宗宪点了点头,终于敲响了房门。 根本就没有三顾茅庐的矜持,房门立刻打开,好像有人就在门前闲呆着。 开门的人就更诡了,个头几乎比门梁相齐,全绍兴,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傻大个了。 “杨参议?” “胡巡抚?” 两边相对都是吃了一惊。 胡宗宪反应更快一些,很快笑起来:“我明白了,杨参议甘为徐先生门童啊!” “我……这……”杨长帆真的没法解释了,他确实是来帮徐文长扫院子的。要说他小人家现在也是位高权重了,三天两头有的没的来帮老秀才扫院子,这是怎样的诚意,他本希望用这样的诚意感动徐文长,却没想到撞上了这只老狐狸。 没有办法,到底是全浙江的巡抚,虽然极不情愿,但杨长帆也只好请进来。 “徐先生在么?”胡宗宪进了院子四顾问道。 “在房中备考。” 徐文长还在房中备考苦读,根本不知道院子里来了这样的重量级人物。 “哦……的确,再有几天就是乡试了。”胡宗宪也不好去打扰,当年刘玄德三顾茅庐,可是连睡觉都不敢打扰的,何况是备考这么重要的事。 不过聊到备考,胡宗宪可就乐了。 他本人,正是浙江的主考。 徐文长考试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掌握在他的手中。 嘿嘿,跟我抢男人? 从他的表情中,杨长帆读到了一个大写的“脏”字。 说一千道一万,徐文长真正在乎的还是考试。 怎么聊,浙江的主考都比自己要光辉灿烂许多。 这老东西,为了抢男人也真是脏啊,你就不能学学人家戚将军么! 徐文长埋头苦读,他家人却不用,老母见几位客人仪表非凡,连杨参议都点头哈腰,连忙去书房叫出了儿子。 徐文长来到堂中,夏正他是见过的,夏正陪的这位是谁很自然地就这么呼之欲出。 “胡巡抚?”徐文长惊讶行礼。 胡宗宪起身相迎微笑道:“徐先生让我好找啊!” 徐文长受宠若惊,这才与胡宗宪坐定。 杨长帆满面醋意,娘的老子天天给你扫地你就这个态度,见到他就跟见着爹似得? 没办法,毕竟是巡抚,一个省的爹。(未完待续。) 139 不打为妙 胡宗宪也有办法,客套过后便牵着话头,将话题引向了乡试,谈笑间聊到了几位考官,自己身为主考在考试前需要指点他们什么的,出手就是一个大馅饼。 徐文长听过后,面色逐渐冷静下来,不动声色问道:“胡巡抚是要助我为官,还是纳我入幕?” 胡宗宪微微一愣:“鱼与熊掌,自可兼得。” 徐文长也愣了一下,权力毕竟是太好用了,即便不当胡宗宪的幕僚,只要考试顺利,对于严党来说,点一个指定的人去指定的地方为官也是小菜一碟。 而扬长帆差的也正是这个,虽贵为参议,但始终不是严党的中坚,操纵不了这类事宜。 徐文长虽然生得老实,却并非什么善男信女。 “胡巡抚的意思我明白了。”徐文长当即起身,“一切待乡试之后再提不迟。” 胡宗宪微微一笑,也与夏正起身。他想不到,真正的谈话只需要这么几句,明白人就是明白人:“那徐先生中举过后,别忘了来找我。” 徐文长点头送客,二人从见面到分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杨长帆在旁听得明白,一桩肮脏的交易已经达成。 风骨啊!就是这样没风骨啊!这么三两句就被收买了! 送走胡宗宪二人,杨长帆只继续拿着笤帚在院子里哀怨。 徐文长关了院门,转身看见怨妇一样的杨长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很干净了,长帆你不用再扫了。” 杨长帆黯然道:“我扫的不是地,是寂寞。” “长帆……你要理解我。”徐文长避过杨长帆的目光沉吟道,“我考试的年头,比你的岁数都要大。” 杨长帆继续哀怨到:“所以有这样的机会,肯定不会错过。换我,我也这样。” 徐文长咳了一声道:“再者说,即便身负功名。你我二人来往,也并无不可。” “没感觉到么。”杨长帆淡然道,“胡宗宪开始提防我了,你成了他的人。还怎么与我来往?” “……” 杨长帆扔下了笤帚,怅然一叹:“罢了,我赤诚之心,依然抵不过胡宗宪一句话。” 杨长帆话罢,蓦然向外走去。 徐文长也未阻拦。远远作揖道:“并非你想的那样,一切,乡试之后再谈。” 杨长帆摆了摆手,出了徐府。 科举,揽尽天下英才。 大明江山的稳固,正是因为有着这样一个个胡宗宪,一个个徐文长,一个个海瑞。 再大的奇才,也逃不过这个禁锢。 他们保家卫国,他们励精图治。他们为国家社稷操碎了心。 然而这一切,只是为了让一个人更加舒适的炼丹修仙而已。 现代人的思维是无法接受这一点的,但着眼此时,即便是徐文长也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天下本来就是皇帝的,替皇帝操心是我们的责任。 杨长帆行在会稽街上,失去了徐文长令他落寞,这该死的套路更让他失望透顶。 技术很重要,思想更重要。 只有改变思想才能解放技术,否则凭小部分异类的努力始终是没有出路的。 要改变一个思想。 天下是皇帝的。还我们自己的。 我是皇帝的奴隶,还是自己的主人。 这能改变么? 能也不能。 说它不能,徐文长才华横溢,却痴心乡试十八年。心无它物。 说它能,徐海一介和尚,却敢领着倭寇攻向江南。 徐文长自然是大才子,名垂千古。 徐海自然是大汉奸,遗臭万年。 可现在杨长帆也说不清楚,谁的路是对的。谁是错的,谁又是更先进的。 …… 半个月后,东南又来了新变动。 苏松巡抚曹邦辅领兵不利,督抚不当,致明军损失惨重,被谪戍朔州。曹邦辅自是不甘,却也斗不过严党,眼见自己的手下俞大猷暗投胡宗宪麾下,怒参一本纵敌逃亡,人之将贬其言也恶,曹邦辅不吝言辞黑化这位“叛徒”,终至龙颜大怒,只是俞大猷的头衔已经基本都被撤了,几乎没得再贬,只好将最后的光荣也抹去,俞家身上的世袭千户从此荡然无存。胡宗宪倒也没只做坏事,关键时刻力排众议,继续让俞大猷戴罪立功,于是这样一个身上什么衔都没有的人,依然统领苏松重镇。 跟着倒霉的还有周琉,这位通过“十难三策”打动龙颜,励志在东南打持久战的兵部侍郎,屁股还未坐稳就被踢出局,罪名虽然是“无所作为”,“纵狼兵劫掠”等等,但谁都知道,这位的罪全在没有投严党,也许那“三策”真的可以长治久安,但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只可惜,又挤走了一位也没有轮到胡宗宪,总督这样的职位需皇帝亲自来定,那位最终选定一位南京官员出任东南总督。 户部侍郎杨宜接到任命,第一时间与家人相拥痛哭。 周琉若是没活明白,他也该活明白了。 这位子明显就是给严党人留的,谁上谁完,管你什么履历什么功绩,严党几万张嘴巴骂也骂死你。看来皇帝也知道这一点,偏偏就不让严党的人上,可您老人家倒是坚决一些啊!为什么耳根子还这么软,严党的人一告一个准?! 张经进京领罪,周琉来了又走,杨宜知道自己也只是等着死期而已。更何况他是户部的官员,领兵打仗这种事他并不比任何一个人专业。在他眼里,这不仅是严党要弄死自己,连皇帝都要弄死自己。 可杨宜终究还是希望活下去的。 与家人挥泪惜别后,他第一时间奔赴杭州,首先要明确态度,一切事宜决策、一切人事调配,唯赵文华马首是瞻! 这样,自己至少不会死。 一年之内,在赵文华的不懈努力下,不听话的人终于通通滚蛋了,东南总督连换三任,东南的实质控制权终于落入了他的手中。 根据杨宜的所见所闻,与眼前一个十分鲜明的例子俞大猷,他可以肯定,在这块土地上,打了胜仗不一定有功,就算偶尔有功,也不一定是你的;打了败仗却一定是大罪,不管是谁打的败仗,都有可能是你的大罪。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打仗。(未完待续。) 140 募兵 恰好也到了乡试的月份,拓林的倭寇终于装着满船的财富回老家了,也该偃旗息鼓了。 一贯的受益者胡宗宪,逐渐坐稳了浙江的头把交椅,也大概看清了浙江的文武官员,一系列的人力物力调动就此展开。 首先,先前跟着张经倒霉的一应武将,通通拉拢来浙,这些真的是天下最能打的将领了,同时,这也是他个人对于张经稍许的慰藉,王江泾大捷的诸多将领,包括俞大猷在内,在浙江通通升官,于是天下名将集于东南,变成了天下名将集于浙江,张经旧部得以保全,被胡宗宪纳入麾下。 当然也不能仅仅是收复旧将,新将也要提拔,原浙江将领中,根正苗红的戚继光终于迎来了出头之日,在他三番五次上书之下,军饷终于到位,募兵得以开始,胡宗宪完全不相信浙江人能练成像样的兵,只是拗他不过,只得给他一个机会。 与此时同,胡宗宪广聚贤才,幕下逐步扩充,不说百人也有八十,浙江一应事宜由幕僚群体参议,终于有了些新面貌。 可胡宗宪依然没有找到他最需要的人,能够对付徐海和汪直的人。现有这些人在四书五经的教育下都太正直了,不够,要抛下风骨,抛下道德,有必要的话也可以抛下尊严。 也许徐文长就是这样的人。 乡试之前,胡宗宪召集浙江全部考官大宴,大宴之前取出几篇徐渭的文章让大家评点。当然这个文章上并没有写上徐渭的大名,他也没有提“徐渭”这两个字,不过这不重要,毕竟考试的时候也是封了姓名的,大家只要记住他的字体行文便是。 一宴之下,谁都知道了主考的意思。 毕竟只是乡试,不是会试,也没那么严格,况且胡主考只是让大家品鉴了几篇文章罢了。什么都没说。 赶考的季节,秋收的时分,就这么到来, 杨长贵考试过后游历苏杭未归。杨长帆醉心于军器坊,翘儿则是挺着肚子在沈悯芮妮哈的陪同下遛弯,凤海老老实实跟在她们身后。翘儿原本只想在沥海转转,吴凌珑却说什么都不让,宁可让她坐车来会稽闲逛。也不能在沥海村转悠。 “闷死啦,整天也没什么事情做。”翘儿百无聊赖地在会稽街头闲逛,“会稽也不过如此,还是沥海舒坦。” “母亲说的对,现在少在沥海呆着”沈悯芮在旁叹道,“长帆不知怎么想的,搞那么多蛮人过来,眼下沥海可不是清静的地方了。” “真是,特七他们还不够,非要让他们再拉人过来。” 旁边妮哈做了个持铳的姿势比划道:“雇佣。打仗。” “他打谁啊!”翘儿取笑道,“妮哈,你老家老打仗么?” 妮哈闻言打了个寒颤:“打,互相打,被外人打。” “就别问人家这个了。”沈悯芮笑道,“看着姐姐,我真是羡慕啊,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翘儿笑着推了下沈悯芮:“你也生呗。” “我……你知道的。”沈悯芮愁叹一声。 “诶!咱们都是好姐妹了!” “姐姐当我是妹妹,可长帆从没当我是女人。” “我去说他就是了。现在我肚子里有孩子,我最大!”翘儿随即小声道。“我如今有孕在身,也不方便服侍长帆。” “他自然认为我更不方便。” 翘儿苦恼地挠了挠头:“还没说清楚呐?” 沈悯芮反问:“这事说的清楚么?” 妮哈在旁不明所以:“你们,好复杂。我们,生很多很多很多……” 翘儿闻言转移话题问道:“那么多人。为啥还打不过棕毛子啊?” “棕毛?” 沈悯芮在旁解释:“就是弗朗机。” 妮哈惊恐摇了摇头:“他们,不是人……” 她说着又比划着开铳的姿势。 “不就是铳吗,我们有好多啊!之前把棕毛子打的落花流水!” 妮哈跟着点了点头:“主人强大,有铳,我们,没有。” 三人说着。已不觉来到会稽最大的宅子门前。 翘儿抬头一看就来气:“气人气人!这么好的宅子就送给那呆子了,也不说让父母搬进去享福!” 沈悯芮掩面笑道:“长帆爱才,千金易得,人才难觅。” “看吧,我赌那呆子这次还是中不了!”翘儿做了个鬼脸,“咱们进去探探他考得如何?” “这不好吧。”沈悯芮嘀咕道,“咱们都是妇人家,不好单独上门。” “没事没事,呆子拿了长帆那么多好处,总该请咱们喝杯茶。”翘儿这便回头道,“凤海去叫门。” “是了,少爷交代过,大夫人最大,一切都听大夫人的。”凤海乐呵呵上前敲门。 下人就此开门问了名号,徐文长也当真重视,亲自出门来迎,见了三位美女当即击掌惊道:“杨参议艳福不浅啊!” “切!”翘儿取笑道,“谁像你个呆子,一把年纪,连个媳妇也没有。” “曾经有的。”徐文长几乎可以和任何人论辩,唯独面对翘儿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杨夫人莫再揭人短处,小心肚子里的娃娃也是个毒舌。” “你敢咒我!”翘儿焦急道,“咒我可以!别咒我娃娃!” “好好好……”徐文长连忙冲旁边吐了口吐沫,“呸呸……” 他感觉面对翘儿,智商骤降一百点。 沈悯芮在旁行礼道:“姐姐有孕在身,徐先生多让着些。” “哈哈。”徐渭大笑着请几人进院,“杨大夫人就算没怀孕,我也不是对手!” “哼!”翘儿这才舒服一些,可就在踏进院子的这一刻就又不舒服了,这么好的院子凭什么给这呆子住! 沈悯芮却不在意这件事,颇为关切地问道:“先生考得如何?” “中举该是手到擒来。”徐文长自信满满。 翘儿讥讽道:“五次都没中,这次就手到擒来了?” “待揭榜再看不迟。”徐文长当然有倚仗,不仅自己答的精妙,更有主考照顾,岂有不中之理? 翘儿刚要再讥笑他,忽闻门外锣声阵阵。 一男子声嘶力竭老远喊道:“贼人来袭!速避绍兴府!!”(未完待续。) 141 进城 徐文长眯着眼睛望向大门:“戏班子演戏呢?” 锣声再起,男子的声音飘远了一些:“贼人来袭!速避绍兴府!!” “说的是狼兵吧?”沈悯芮笑道,“徐先生可要锁好门,最近长帆又募了不少狼兵。” “嗯……”徐文长稍有疑虑,连忙走到门前开了个缝。 只见街上人们形色匆匆,全都拎着大包小包一路朝西奔走。 翘儿看到了这个景象,呼吸忽然一阵急促,她好像见过这样的事情。 “啊……”翘儿一声疾呼,双腿发软。 还好妮哈眼疾手快扶住了翘儿。 “怎么?是真的?”沈悯芮也有些慌神。 徐文长皱着眉,眼见一队官兵提着刀枪向东边急速奔走,心道不好。 他慌忙回头正色道:“几位夫人,无论真的假的,随我速避绍兴府。” “是真的,是真的……”翘儿颤颤点头,“那天,也是这样……是倭寇……倭寇……” 沈悯芮大惊:“怎么可能?这里是会稽啊????旁边就是绍兴府!倭寇从天而降么??” “不知道……不知道……快走……”翘儿捂着肚子,浑身都抖了起来。 沈悯芮立刻扶住了翘儿:“你别慌,千万别慌。” 徐文长立刻吼了一嗓子叫来了老母儿子,命家丁护送,自己则与凤海拉来了手推车,让翘儿与老母坐在上面,亲自与凤海一前一后拉车出门。 沈悯芮与妮哈一路伴在翘儿身旁,沈悯芮不住安慰:“没事的……进了绍兴府就没事了……” “长帆呢……长帆呢……”翘儿慌张四望,满是逃命的人群,“沥海有事么……” “大夫人,孩子要紧。”徐文长满头大汗,拖着不怎么年轻也不怎么壮实的身体在后面推着车子,“无论如何,先进了绍兴府城。” 焦急之间。正见知县海瑞亲率县衙众吏指挥撤离,徐文长眼见妇孺众多自己这车子也推得太慢,只得匆匆奔去喊道:“海知县!帮忙拨个人手!” 海瑞扶着一老妪望向徐文长一行,当即骂道:“有车子还要人?” 徐文长连道:“海知县。这是杨参议的家人,大夫人有孕在身。” 海瑞想也不想推开徐文长:“杨参议的家人是人,别人的家人也是人,自己走。” 徐文长拍了下脑袋,也知海瑞的脾气。当下也无意再强辩,只好回到车前与凤海继续猛推。 沈悯芮妮哈也从侧面帮忙推车,连徐文长的儿子都上了。 沈悯芮边推便骂:“这人不怕到时候参他么?姐姐有个三长两短,他担得起?” 徐文长叹道:“我也是脑袋发烧了,急糊涂了找他通融。” “你们省些力气……别再说了。”翘儿仰在车上粗喘着气道,“海知县也是为了全县好,有他坐镇,总比别人好些。” 果不其然,海瑞坐镇,县衙的官吏衙役也只好坐镇。一行人协助指挥撤离,倒也让会稽没那么乱。 约么两三刻钟,衙役们挨家挨户敲过门后集中回县衙,会稽已成空县。 县丞满头大汗看着海瑞,到了他最害怕的时候了。 他已经想好了,海瑞如果下令“死守会稽”,自己立刻卸下头冠就走,不就是个没油水的县丞么,老子不干了! 却见海瑞神色温和,冲左右道:“谢谢大家。刚刚的英勇,我会如实报告与知府。” 众人依然提心吊胆。 海瑞这才说道:“现在,请大家与我一路稳重地走向府城,不要慌乱。” 难得啊!关键时刻您老神志清醒! 海瑞当然清醒。不过绝对不是惜命,而是对权责的理解,打仗是武将的事,文官凑什么热闹。 绍兴城门口,各路军官兵士早早出动,协助逃难民众入城。眼见便要关城门。这才见海瑞等一干官员体体面面走来,心下那是相当的佩服,这是古今少有的——让民众先走,本官殿后。 海瑞入城,难民欢呼雀跃。不仅是县丞怕,他们也怕海知县提着刀子跟倭寇拼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上哪再找这么好的知县去。一时之间歌功颂德不绝于耳,海瑞的名声再也挡不住了。 徐文长累的瘫坐在地上喘气,看着饱受爱戴的海瑞叹道:“好么,要不了一年,连皇上都不敢动他了。” 沈悯芮却并不待见这人:“皇上还有动不起的人?” “名声太大,谁动他,谁就是跟百姓作对。” 沈悯芮轻哼一声:“能比张经名气大?” “张经手握东南兵权,皇上忌惮。海瑞手里握的是什么?东南的民意?” “有何不可?民意不也能造反?” “呵呵呵……”徐文长一笑,指着不远处的海瑞道,“这个人,别说赵文华,就算让严嵩弹劾他造反,皇上信么?” “……” “我也算理解到了……”徐文长接着叹道,“这样的人,确该中举,无论天赋文采,必然中举,这一切就是为他准备的。” 沈悯芮闻言望向了刚刚稳定了一些的翘儿:“你不讥讽先生两句?” 翘儿这会儿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只关切望向徐文长:“先生,你能否找一下知府,问问倭寇的来龙去脉,问问沥海,问问长帆。” 徐文长闻言撑着地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你不说我也要去。杨参议的家眷,总该找个像样的地方安置一下。” 徐文长就此快步朝城门方向走去,不多时,还真领着三五兵士回来了。如此紧张的情况,他能找来几名兵士,也不知是该说他太厉害,还是扬长帆面子太大。 几名兵士也不多言,上来推起车子就走。 徐文长跟在一旁说明刚打听到的消息:“倭寇是从上虞那边来的,并非沥海。沥海安然无恙,夫人们请放心。” 翘儿闻言立刻揉了揉肚子,这才放下心来。 徐文长接着说道:“此番来的是真倭寇。梁知府安排好了,几位先去府衙避一避,辛苦照顾一下我家人。” “那先生呢?”沈悯芮问道。(未完待续。) 142 城头 徐文长指了指城门楼:“机会难得,我上去看看。” 沈悯芮一咬牙:“我也上去。” “这……”徐文长慌乱道,“打仗的事,女流可……” “我只想看看,打来打去的倭寇,究竟是什么样子。再者说,他们还真敢攻绍兴城么?” “二夫人,别怪我说实话,你一站上城楼,他们不敢也敢了!” 凤海半天没说话,闻言难抑大笑:“太厉害了!这种时候都能这么恭维人!” 翘儿却说道:“先生让她去看看吧。我还是不放心,长帆的脾气……” 徐文长会意点头:“大夫人偶尔也聪明一些么。” “你个呆子……这种时候你反倒来劲了!”翘儿实在还想骂,却没了力气。 最终,沈悯芮还是找了件破衣服披上,要过妮哈的面纱遮住大半张脸,跟着徐文长混进城楼,其余人都在府衙里休息,徐文长的家属也算沾了杨长帆的光。 绍兴东城头,知府梁振稳稳坐着,两旁将领士兵稳稳站着,弓弩手就位,城门已关,倒也没那么惊慌。 转头见徐文长领着一名女子折返,梁振眉色微微一皱,抬手唤徐文长过来。 他之所以允徐文长观战,看的其实不是扬长帆的面子,而是胡巡抚的嘱托。胡宗宪心思缜密,无论是会稽还是绍兴他都已打过招呼,这个老秀才一定要贡着。 可领着女人上城就不对了。这里到底是战场不是戏院,前排看热闹么?其实若是看清沈悯芮面容,他估计也不会有这想法。 徐文长笑呵呵走上前,没等梁振发问便答道:“这位是杨参议的二夫人,怕杨参议有什么事。特来城头看看。” 梁振眉色一紧,知了这女人的来头,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但徐文长这话里依然有破绽:“来这里能看到杨参议?” “能看到。” 梁振干笑摇头:“我想不通这事与杨参议有何关系。” “梁知府等着看就是了。” 梁振心下不忿,一个老秀才还真来劲了,若不是巡抚交代过你能站在这里? 他也不好发作。只命人为沈悯芮搬了把椅子,便静候倭寇。 徐文长却不老实,总想打听些什么。 “梁知府,此番有多少倭寇?” “报上说四五十。” “四五十?”徐文长一惊,倭寇凶猛是没错,可四五十人来打绍兴不是疯了么?抢了上虞快跑就是了,还真敢来绍兴撒野? 最关键的是,被四五十人贼人憋在府城,这合适么? 梁振也看出了徐文长的惊讶。不紧不慢道:“若是戚将军在绍兴,自然不愁这四五十人。但眼下也不好对付,我已布置好绍兴守兵两百人马,倭寇真敢来,定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话音未落,一兵士指着东边喊道:“那边!” 众人循声望去,几十个黑压压的影子果然出现,无车无马。仅有手上一把刀。 “怪了……”徐文长抿嘴思索道,“倭寇出动多为财色。这些人轻装上阵,沿路没有劫掠么?” “你还真说对了。”梁振也不解道,“这批人是浒墅关倭寇余部,倭寇大败后主力退回东海,却留下三股余部游击。除眼前外,在安徽苏松各有一股。也是四五十人,只打县城,府城,不抢钱财。” “哦?”徐文长继而大惊,“不好!” “有何不好?” “这三股倭寇。怕不是冲着钱财来的。” “那为何物?” 徐文长顿了顿,凝视着逐渐靠近的黑衣和尚:“还能是何物。” “管他何物,倭寇敢来绍兴,我定让他有死无生!”梁振终于起身,扶在城头遥遥望向那几十人,“真是疯了,绍兴也敢来!” 几十倭寇,一路走到城门弓箭射程的边缘,交谈一番后,两人缓步向前迈出。 “岂有此理!”梁振一身令下,“给我射!” 紧接着守将一声喝令,几十军士持箭拉弦,箭羽应声而出。 毕竟是在射程边缘,几十支箭,真正能射到二人附近的也不过三五支。那二人紧盯着飞来的箭羽,大大方方站在原地,先后伸手一握一吼,竟是将箭羽愣生生握在手中。 二人随即大笑,弯箭一折,嘎嘣脆。 几十倭寇紧跟着捧腹大笑。 城头士兵这可就乱了,我射的可以不准,不远,不快,但你不能接住啊!你还是人么! 徐文长站在城头也唏嘘不已,之前的信息都是以讹传讹,只有亲眼见到才知道倭寇到底拥有怎样的战力,空手接箭,足以摧垮一支部队的信心,更何况是浙兵? 再看左右兵士,持弓的手都有些发抖。 “再射!”梁振怒吼道。 又是一轮齐发,二倭寇如法炮制,又是一轮嘲笑。 守将连忙进言:“不如等他们再靠近一些,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接不住了。” 梁振喘着粗气,这是一定的,只是这辱他受不了。 “知府莫动气。”徐文长在旁劝道,“我看这些倭寇也不是普通的倭寇,空手接箭也并非上天入地的本事,他们也才挑出来两个。眼下他们的意思就是要逼咱们出城。” “这个我自然知道,即便戚将军不在,500守军还治不了他们?”梁振握拳道,“发令,给他们些教训。” 守将领命,取出火药折子一拔,高举过头,顿时之间冒出一阵青烟。 城侧埋伏的两队人马就此杀出,每边都是百人上下的队伍。 倭寇见状,黑衣和尚立刻吆喝起来,阵型稍作收缩,退出弓箭射程,排为一字长蛇,静候明军杀到。 “这还不跑?”梁振狞笑道,“倭人就是蠢。” 几息之间,短兵相接。 又几息之间,十余明军倒地。 倭寇身法极其灵活,好似各个都是武林高手,各个武艺都不在俞大猷之下,外加阵型熟练,左右呼应,持续接战,三两招便取了明军的性命。 这是一种完全个人实力上的碾压。 明军只战二合,便觉出不对,自己死了几十兄弟,倭寇身上却连个血道子都没有,顷刻之间,一股恐惧涌上心头,浙兵的光荣传统再次闪耀。 不知是谁,把刀往地上一丢,转身便逃。 其余人哪里肯让他先逃,纷纷四散遁去。 和尚吆喝一声,几十倭寇瞬间分为两队追去。 梁振站在城上,双腿已然发软。 四倍的兵力,从战到败只用了十几息,自己甚至还没时间反应就已经战败了。(未完待续。) 143 套路 徐文长更是惊讶不已,在个人实力的巨大落差下,任何战术都是没有效果的,两百人是对付不了他们的,要两千人。 他坚定的认为,这批倭寇绝对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他不相信一个民族出生就可以带着这样的战力。 徐文长惊讶过后,很快想到了后面的事。 如果这200人通通战死,倒也罢了,偏偏他们逃了,他们没胆子朝野外逃,只会往城里逃,那这城门,是开还是不开? 不久之前,浒墅关口,曹邦辅也面临着这样的抉择,不过他面对的是数千倭寇。 “开门迎战!”梁振一声令下,“50人!用命堆也堆死他们!” 徐文长若是梁振的幕僚,必会喝止,但他现在没资格喝止,只默默来到沈悯芮身旁:“二夫人,快走。” 沈悯芮也处于惊讶之中:“先生的意思是?” “保不齐。” 沈悯芮掩面惊道:“怎么会……如此轻松……这里是绍兴啊!” “小心为妙。” 正说着,旁边军士又是一惊:“那是……倭寇还是自己人?” 众人望去,城东北侧,几十骑正快速奔来,一明显比旁人高大许多的身影奔在最前。 “是长帆!”沈悯芮第一时间叫出声来。 梁振大惊:“杨参议还真来?” 他随即吩咐将领:“快打出旗号!不要轻易短兵相接!” 在他眼里,这批倭寇刚刚将两百人打的屁滚尿流,杨长帆一个文官领着不知道哪里的人跑来支援。实在是以卵击石。 徐文长却稳了很多。又默默与沈悯芮道:“好了。二夫人可以接着坐下观看了。” “我怎么敢坐下。”沈悯芮面色焦急,“长帆哪里会打仗……又是面对这些人……” “二夫人看着就是了。务必让杨参议看到你安然无恙,有助于战事。” “……”沈悯芮也从了徐文长的意思,解下了披在身上的破衣和面纱。 杨长帆这边真的是在策马狂奔,他之所以奔在最前面绝不是武艺高强,只因妻儿今日在会稽逛街。女人就是麻烦,在家呆的好好的逛什么街么!!! 因而他得知情况后,第一时间召集精锐募兵。与庞取义一同奔来救妻。他也不会小看倭寇,不敢真指望四五十骑就趟了他们,后续还有三百狼兵,怕是要晚些到。 庞取义老远见倭寇在城下肆虐,又惊又怒:“妈的还真敢打绍兴!” “若是未见我家人,庞将军一定冷静!” “杨参议放心,若是夫人在倭寇手中,我拼了命也是要上的。” 特八跟在杨长帆马后,跟着应和道:“是了,救二夫人……” 庞取义骂道:“大夫人也要救!” 特八郑重点头:“好的。先救二夫人,再救大夫人。” 这事儿不对啊。 倭寇见有几十骑奔来。也不敢再深追溃败明军,被前后夹击就麻烦了。两股倭寇重又聚为一股,退至府河边缘,刚好又在城楼射程之外。河边最大的好处就是骑兵不敢冲,否则刹不住栽入河中,骑兵就算来战也要放慢速度,只要没有冲锋,他们就不畏惧任何部队。 杨长帆一行却未理会他们,直接奔至城门下,一军士大喊道:“沥海宣武将军!杨参议前来助战!” 城头兵士传话:“倭寇狡诈凶猛!庞将军杨参议务必小心!” “杨参议家人可安好?” “安然无恙!杨参议大可放心!” 杨长帆望着城头,还真看见了沈悯芮,太过突出了,旁边徐文长乐呵呵招手。 有老徐在,他倒也不慌了,令军士再度传话过去。 “梁知府务必固守城池!倭寇交给宣武将军!” 没等上面再回话,四五十骑已然掉头,缓缓逼近倭寇。 徐海背靠着府河,暗暗咬牙,这批人什么路数,他是真的看不懂了。 服侍甲胄上看,有狼兵,有卫所军士,有千户将军,还有个傻大个,配的都是良马,兵器各不相同,也不急着冲,就这么一点点逼过来。 好在,这次自己领的几十人也并非善类,曾经都是正牌的武士,在追随的大名身故后沦为浪人,即便是狼兵,一个对付三个也不成问题。 面对压来的骑兵,倭寇同样丝毫不乱。 庞取义默默嘟囔:“这批人,不软。” 杨长帆身后特八羞问:“城头上面,是二夫人么?” “你够了……”杨长帆真想回身给他一个嘴巴。 旁边特七直接驾马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是他的二夫人,又不是你的!” 杨长帆没空管这些,因为他的眼神已经与黑衣和尚对上了。 是个猛人。 或者说是个疯子。 智慧勇武一类的还感觉不到,但这人有股没道理的狠劲儿。 杨长帆就此挥臂,令众人停在几十丈外:“拖着。” 特七可不干:“拖什么!冲吧?一个人头一两,后面人多会抢!” “等后面人到了。”杨长帆一声令下,率先取出一柄虎铳,“上药!” 几十骑兵,就此倒腾起手中的铳药来。 徐海一行面面相觑,有些动摇。 空手接箭是可以博一搏的,弹丸还是算了。 徐海连忙用倭语喊话:“不怕!一弹过后,冲就是了!大不了跳河!” 众寇闻言,这才稳定了一些。 徐海老远望着杨长帆,牙齿不觉摩擦,吱吱作响。 是个猛人。 城头,徐文长已经笑了起来:“不愧是杨参议!这么快就用上套路了!” 沈悯芮问道:“套路?” “就是招式套路,倭寇其实也不是蛮干,是有套路的。”徐文长比划道,“第一步,倭寇会看咱们人数多少,能打就打,打不了就逃,不好逃就丢银子;第二步,若是要打,先挑衅,激了咱们的火铳发弹,再一拥而上,抢在第二弹之前短兵相接;第三步,短兵相接,就赢了!” “那该如何应对?” “同样是套路。”徐文长绘声绘色继续比划,“第一步,倭寇灵活游击,应对套路就是比他们更灵活,我们用骑兵出战,他们跑我们可以追得上,他们战我们能逃得走;第二步,若是要打,先上铳,不急着发,逼上去,打一铳就撤!撤远了上药再打!第三步,耗下去就赢了!”(未完待续。) 144 千锤百炼 沈悯芮稍微一想便找到了其中的破绽:“……这太过想当然了吧?而且在马上开铳,我还闻所未闻。☆→,” “是啊,哪里有那么多良马骑兵,哪里有那么灵活好用的铳呢?”徐文长双掌一拍,“巧了!杨参议手上两样都有!” 梁振在旁听得暗暗称奇:“徐先生怎么知道这么多?” “岂止是知道!都是我给他讲的!”徐文长大笑道,“不过这招也只能用在杨参议这里,毕竟对条件要求太高,此外若是大部队作战,怕也是不太好用。” “这招……倒是有些鞑子的精髓。”梁振眯眼叹道,“可鞑子能这么打,只因骑术箭术实在没得说,眼下这批人有这能耐?” “看就是了。”徐文长跃跃欲试看着杨长帆一边,这不仅仅是杨长帆的战场,也是他的,他非常期待这些理论大获全胜,而且眼前的倭寇不仅仅是倭寇,而且是倭寇精锐之中的精锐。 杨长帆这边上弹完毕,果然不急着发射,也不急着逼上去,就这么远远相峙。徐海持刀等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对面也没有开战的意思,愈发觉得不对。 他也身经百战,自然知道哪里不对,立刻振臂呼喊道:“他们在等援军!不能再拖了!” 倭寇嗜血成性,本也不愿再拖。 “他们手上的小铳不会有什么威力,随我冲去诱出第一弹!抢在第二弹前杀到,而后夺马,可进可退!” 倭寇领命。 徐海沉吸一口气。双手持刀。大喝一声。率众寇杀来。 特七见状,下意识就要下令冲锋。 杨长帆自然不会让他冲锋,这样下去又是一场无脑的血战了,精锐死一个少一个,自己消耗不起。机会难得,该练的是战法,而不是死战。 “速速发铳!而后随我退去!”杨长帆身先士卒单手抬起手铳瞄准,静候倭寇进入有效射击距离。 徐海率寇冲锋。他太了解明军的铳了,杨长帆看着挺牛,其实不过是个外行,连火绳都没点就要发铳?真是傻的可以。 再看其余兵士,包括庞取义在内,通通单手抬铳,眯上一眼,单目瞄准。 徐海心下又多了几分信心,这单手就举得起的小破铳能有几分威力?再看着滑稽的瞄准姿势,真是蠢得可以。自己想多了。这人不是个猛人,是个妄人。 他的自信也不仅仅如此。在他眼里,杨长帆还犯了一个巨大的愚蠢的错误。 城头,沈悯芮也突然想到了这点:“不好!” “马?”徐文长更早就想到了。 “是啊!铳声那么大!马一下子就会受惊乱跑了!到时候人就会被甩下去!” “二夫人看就好了,这些事不必操心。”徐文长微微一笑,心知必早有安排。 徐海本来的战术是先虚幌冲锋,待明军上了火绳,点了引信,再减速躲避,诱第一弹出铳后再真的冲锋,眼下眼见到了火铳射程,对方连火绳都没有上!他心下稍微一算,上火绳点引信的时间,已足够冲至阵前。 要说的话他也真算个能将,随机应变,算清这一点后,当即号令:“对方没有火绳!直接杀!” 倭寇就此加速,开始了真正的冲锋。他们自有倚仗,发铳之前步骤还有许多,就算中间有变化,他们也来得及反应! 庞取义眯着单眼,见倭寇急速逼近,焦急问道:“发不发!!!” 杨长帆:“等!” “发不发!” “再等!” “发不发!” “发他娘的!” 几十骑,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手指关节微微向内一扣! 轰轰轰…… 几十铳顷刻冒出浓烟,弹丸炸出。 冲在前列的三五倭寇一个扑腾倒地不起,徐海同样臂上中弹,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栽到地上。他果然是个猛人,不畏疼痛,不管惊讶,立刻又翻滚起身大喊:“不要给他们上药的时间!冲!!!” 他与所有倭寇眼里有三个巨大谜团,但现在不是考虑谜团的时候了,无路可逃,对方已经发了一铳,想赢就要冲。 倒在地上面门要害中弹,脑袋开花的倭寇,任他们武艺如何高强,刀刃如何锋利,在下一个时代的火器面前,也唯有一命呜呼。 倭寇不要命的冲过来,却见扬长帆率先驾马掉头,高喊一声:“撤!!” 几十骑好似训练过一般,通通掉头,有条不紊,这便原路撤退。 徐海挺着受伤的身子拼命去追,却依然差了几丈,马跑起来岂是人类脚力能比的。眼见追不上,他也只好下令停止追击,一行倭寇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停驻原地恶狠狠望着杨长帆,扶膝喘气。 此番交战,倭寇连杨长帆军的毛也没摸到,倭寇却已死五伤十二! “这……这……”城门楼上,梁振看的已经要尿出来了。 先前犹如阎罗恶鬼一般的倭寇,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了!被杨长帆捏在手里像玩具一样! “这什么铳?不用点引?” 徐文长美滋滋答道:“燧发虎铳” “还有那马,为何不惊?” 徐文长双手捂住耳朵:“早塞了东西。” “为何撤退如此整齐?” “操场上千锤百炼过的。” 梁振屁股往椅子上一坐:“杨参议高明……杨参议高明!” 沈悯芮站在城头,看着这战法同样激动不已,策马扬鞭,保家卫国,不过如此!这可是刚刚将二百明军杀崩的倭寇精锐啊! 主战场,杨长帆一行策马撤后几十丈外,再度掉头,确认倭寇不再追后,如法炮制,再度填弹装药。 这一下子,倭寇是真的慌了。 徐海身侧的浪人大骂道:“什么人?这到底是什么人?” 徐海老远看着杨长帆,低头看了看臂上的伤口与焦黑的皮肉,咧嘴吐了口吐沫:“跳河。” 剩余倭寇,立刻转头,互相搀扶之下回身奔去。 杨长帆这边填弹完毕,立即下令:“追上去发一铳!不要贪!他们渡河也不要追!” “妈的!这买卖亏了!”特七怒骂一声,策马追去。(未完待续。) 145 何以特俺的日旺 徐海边跑边喊:“如果太近!回头杀!” 这其实也是倭寇最厉害的地方,由于个体战力过于强大,在灵活性上占有极大的优势,逃的时候可以随意回头杀,杀着杀着可以掉头就跑,因此与明军交战之中,很多时候明军赢了追上去,倭寇反倒反戈一击,杀个片甲不留。 然而这批明军却并不贪,只追至射程内发一铳,便原地填弹上药,这一轮发铳,又是夺了四条人命。 倭寇是即愤恨又无奈,有力使不出,死伤了这么多兄弟,却连敌人个毛都蹭不上,最后只得一一跳水渡河,渡河之后再望去,明军也不追了,就这么老远瞪着。 倭寇大怒,用出各种方式挑衅,指望明军渡河痛快打一杖,然而那边却动也不动。其实特七是很想动的,但杨长帆不让动。 拖了片刻,忽见东北方向大队人马将至,倭寇再无战意。 徐海远远看着杨长帆,撤退之前终于说出一句汉语:“你是谁?” 杨长帆一愣,答是不答? 答了,怕被他记住,被这样的人记住找机会就玩儿命是不合适的。 不答,又显得很没气势,连名字都不敢报。 在这种情况下,杨长帆做出了一个很有气势又很安全的举动:“你又是谁?” “徐海!” 杨长帆微微点头,果然是个猛人,明明可以在安全的地方指挥万余倭寇,却偏偏亲自上前挨枪子儿。 “鼠辈!”徐海指着杨长帆道,“不敢与我交战!连大名都不敢报的鼠辈!” “有何不敢?”杨长帆虎目圆瞪,大臂抡圆了怒吼一声,“尔等插标卖首!本将军岂有不取之理!你们都记清本将军的名号,本将军专杀倭寇,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戚——继——光!戚元敬是也!” 旁边庞取义险些从马上跌下来。 “好!我记住你了!”徐海最后狠狠瞪了杨长帆一眼,就此率余部逃遁而去。 庞取义忍住大笑的冲动道:“戚将军,咱们不追一追?” 杨长帆摇头道:“前面就是林子,林中的战法还没演练好,不追了。” “行,听戚将军的。” “我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怕这样的人打击报复,你不要笑我。” “戚将军好像也有吧……” “首先他还没有孩子,另外这堆倭寇不一定打得过他老婆,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庞取义面对这样的智慧已经不知该如何表达:“末将竟无言以对!” 杨长帆身后特八催到:“去看看二夫人吧。” “二你妈!”杨长帆回头怒道,“你有完没完!” 特七连忙劝道:“他还小!” “……” 初战不仅告捷,且赢得十分轻松。后来杨长帆这套对付倭寇的战术被称为“何以特俺的日旺”,没人知道为什么是这么奇怪的名字,这个名字的由来只被杨长帆深深埋藏在心中。多年以前,在一个昏暗的地方,他第一次见识到了飞龙甩枪兵的精妙,操作的大哥称之为“Hit-and-run”,那位大哥绝对想不到,更多年以前,这个战术曾经发挥过这样的光亮。 绍兴府,杨长帆一行拉着九具倭寇的尸体,以及五个即将成为尸体的倭寇进城。 绍兴全体官员相迎!百姓喜极而泣! 果然名不虚传!而且竟然来的这么快! 先前杨长帆在舟山打了胜仗还有几分耍诈虚报的嫌疑,眼前这一战可是众目睽睽之下,板上钉钉的!来的个个都是武林高手级别的凶狠倭寇,被杨长帆戏耍于股掌之间!轻轻松松解了绍兴之围! 宣武将军庞取义也并非浪得虚名! 外加狼兵!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跟上杨长帆的,总之狼兵真的可以平倭! 杨长帆也是受宠若惊,不过就干掉了十多个贼人,大家有必要这样么? 其实对阵倭寇,始终就不是人数的问题,而是士气的问题,因此每一场胜仗都会被当成世界大战来歌颂。 行至绍兴官员阵前,杨长帆该下马下马,上前行礼道:“救援来迟!” “刚刚好!”梁振上前紧紧握住杨长帆双手,“浙江有杨参议庞将军在!何愁倭乱?!” 杨长帆客套过后左右四望:“我……” 徐文长此时也凑上前来:“梁知府已将大夫人安置在府衙休息。” “还好还好。”杨长帆松了口气,再看了看周围街上大挑小担的百姓,这才说道,“山阴会稽的百姓劳顿,还要再回去,我先行率军出城驱逐,确保百姓安全。” “大军已至,倭寇不敢嚣张。”梁振拉着杨长帆,说什么也不松手,“杨参议庞将军如此神勇,我绍兴必当重谢!援兵也通通进城!我绍兴不是吝啬的地方!” “可别!”杨长帆赶紧说道,“后面有三百狼兵,他们进城,绍兴就完了。” “哪里的话!” “……” 杨长帆拗不过,只好与绍兴官员一行前往府衙。 一行人中,一瘦知县伺机上前道:“百姓还要安置,下官就不赴宴了。” “哎!杨参议大老远舍命相救,岂能……”梁振刚一转头,见是海瑞,立刻改口,“哦……那你先去忙吧。” “谢知府。”海瑞随后又望向杨长帆,点了点头。 杨长帆也点了点头。 待海瑞走了,杨长帆才笑了起来。 “杨参议笑什么?” “我以为他会舍身守会稽。” “噫!他可明白得很!杨参议是没见过他写的文书,看得真是叫人生气,却挑不出半点毛病。” 正所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话是这么说,但非要掰扯,法理却也从不是毫无破绽的。 “我看倒不见得。”杨长帆四望,从角落里拉出了徐文长,“这位就抓到过海知县的破绽。” 未等徐文长说话,梁振连声道:“也请徐先生务必来赴宴!” 徐文长的表情已经欣然接受,但嘴上还要矜持一下:“在下身无功名,不合适吧。” “哪里的话!今日大胜,徐先生也是有一半功劳的!”梁振接着说道,“若不是杨参议下手快,我这边都想聘了徐先生!” 杨长帆徐文长都是一愣,怕是梁振以为徐文长是杨长帆的幕僚了。 这误会就像一对年轻男女被认为是情侣,非常的尴尬且甜蜜。(未完待续。) 146 试 杨长帆等人受绍兴府大宴,包括狼兵在内的三百军士入城,绍兴百姓热烈欢迎,纷纷献酒肉招待。狼兵的脾气自然毫不客气地笑纳,还没见过如此主动的百姓!因胜仗的原因,狼兵此次劫掠相当的愉快。 此一役,威名远扬不敢说,至少是打出名号了,鬼见愁的倭寇,在杨家军手下成了愁见鬼。说来也怪,同是一脉狼兵,到了杨长帆手下跟卫所军士与江湖募兵一混杂,竟是被扣上了杨家军的帽子,一时之间声名鹊起,由于其鬼神莫测的“何以特俺的日旺”战术,一个月内,名声直压老牌劲旅俞家军。 杭州府衙,高层会议,督军赵文华主座,巡抚胡宗宪次席,总督杨宜抓紧机会端茶倒水。赵文华的表情可谓是喜忧参半。 喜,自然是杨长帆的捷报,这小子当真有一套,人油嘴甜能干活,有坊就出铳,有人就起兵,在各方面都求救的情况下,这小子竟率领刚募集不久的兵解了绍兴之围,搞掉了十余鬼倭,还送来了五个活口! 鬼倭,这是一个新的名词,用来描述最可怕的倭寇。 也就是现在在浙江流窜的这一批。 忧的是,杨长帆虽然重创了他们,却并未消灭。剩余四十鬼倭一路北上,撞到两百人内的明军就干,超过这个数字就跑,不劫财不好色,专干县衙卫所,好似生来就是为了取明军性命。一个月内,这几十鬼倭的刀下亡魂已然过千,然而除绍兴府城外那一役,鬼倭伤亡为零。 若不是杨长帆成功歼灭一批,证明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怕是真以为他们是鬼了。 虽然只有几十人,但东一下西一下的搞,谁也受不了,更麻烦的是这些事根本没法往上面报,不管是军部还是皇上,再不了解民情,也会算数,知道40人歼灭一千人是多么不可理喻的事情。 这就是游击战的可怕之处,在单体战力足够强大的情况下,你纵有百万大军也只能干着急。 三人所谓商议决策,其实就是在看赵文华的脸色。 杨宜看清了前车之鉴,确定了自己不能有任何主见,赵督军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因此谈了半天,没有一句有任何意义的话,都是“这个恐怕不太好办。”“不知XXX意下如何?”“我刚来,还不了解情况。”这样的话。 车轱辘话转多了,赵文华也忍不住了,指着杨宜怒斥道:“你是总督啊!你干什么来了?” 杨宜满脸委屈:“下官深有自知之明,绝无安邦定国之才!赵督军骂的好!可下官也只能挨骂,不知道该怎么做!” 赵文华此时有些后悔了,搞来搞去最终搞来了这样的人,光听话不做事要你何用! “走吧走吧。”赵文华烦躁摆手。 “多谢赵大人!”杨宜立刻起身作揖道,“若有决议,下官立刻签押!” “走走走!” 杨宜乐呵呵逃走。他是打心眼里希望赵文华弹劾自己,别是太重的罪,不称职没能力就够了,让自己回南京户部该干嘛干嘛,这浑水可不是自己这号人趟得起的! “汝贞意下如何?”赵文华气仍未消,转而投向了胡宗宪,这位可是自己早已选定的总督,早晚轮到他,他如果也拿不了主意,这事就又要重新谈了。 胡宗宪其实也早有主意,当即说道:“我军是虎,倭寇是虫,虎是抓不住虫的。” “那该如何?” “趋虫捉虫。” “说人话。” “遣杨参议沥海军一路追杀,方可平鬼倭。” 赵文华微微一品,还真是有那么点意思,简单直给,又不劳民伤财,不过这里面还是有麻烦的:“杨参议……是文职吧,做的毕竟还是工部的事情,这种差事还让他做,怕是说不过去,他本人也会有怨言。” 胡宗宪紧跟着说道:“可遣宣武将军,杨参议必同往。” “何理?” “长帆、取义私交甚密,二人必知,若是庞取义率军追鬼倭,有去无还。故若庞取义前去追击,杨长帆恐他陷入危境,必遣沥海军同往。” “甚妙啊!”赵文华这才兴奋起来,“杨参议既然有能耐,也不要只保着绍兴了,外面也要去!” “其实此法还有另一重深意。” “快快说来。” “我总在想,沥海是不是离您太远了,杨参议手中的东西,是不是又太多了。” “……”赵文华神色一动,这问题其实他自己也想过,不过杨长帆行事老实,该贡的都贡,做事又快又好,实在挑不出毛病。 “还有……”胡宗宪沉声道,“绍兴战胜鬼倭的那批人,百姓既不称他们为沥海兵,也不称绍兴兵,而是称杨家军。” 赵文华微微皱眉,这兵可是工部养的,军部管的兵。 与传统的俞家军不同,杨家军起势太猛,人员也太杂,这批军队好像是突然冒出来的,如果有一天杨长帆不在,换一个人过去,怕是很难调动使用。 更关键的是,这个军队太强了,又多为异族,难免令人生畏。 “汝贞一步棋,果然是深谋远虑啊。”赵文华这才叹道,“此法亦可探探杨长帆是真忠还是假意。他若据兵不出,心疼这批所谓的杨家军……” 胡宗宪没说话,只是默默微笑。 在他眼里,杨长帆的确是个能人,然而自己却看不透他。 按理说,他与毛海峰该是死仇,可为何不杀他?反而厚待软禁? 按理说,一个举人之子,该按照他弟弟的方式成长,为何他总能出奇招? 按理说,人都是可以从他的行动看出他的目标的,海瑞要让一切回归正统,追求规矩法理;戚继光力图保家卫国,也不排斥发家致富;张经热衷于手中的权力;杨宜只求无惊无险。 可杨长帆图什么? 工部的银子他要么用,要么贡,自己分文未留。如今的情况,杨长帆贪个万两白银如探囊取物,可他就是不出手。 仕途这边,科举考试正牌进士这个方向他已经没法争取了,剩下的就是人脉了。要养人脉,首先要来大城市,进不了京城也可以去南京,来不了杭州也要去绍兴,贴不紧赵文华可以贴我胡宗宪,可他哪也不去,谁也不贴,偏偏就在沥海安营扎寨,设坊练兵。 他在图什么呢? 胡宗宪不敢想,也不敢说,只好试。 遣杨长帆驱鬼倭,总能看出一些文章。(未完待续。) 147 天煞孤星 “兄弟!你可一定要帮我啊这次!!!” 杨府,庞取义已经快挤出眼泪。 一纸军令下来,自己要死追鬼倭。 闹呢!自己哪有这本事!此去运气不好碰到鬼倭就是送死!若是躲着鬼倭走运气好没撞到,怕也是要落得个行军不利的罪名!浙江这么多能人!这么多卫所!怎么就偏偏赶上老子了! 他也不傻,一看便知遣自己是假,用杨家军是真,二话不说直奔到杨府求救。 杨长帆默默放下军令,只叹道:“树大招风啊!” 他真该憋着继续闷声发大财,用手上的钱财不断扩充资源,可妻小那时偏偏就在会稽,碰上了,再怎么样也要出手了。 这倒好,打的太过漂亮了,被惦记上了。 在沥海有一点确实不利,离赵文华太远了。 严嵩之所以权倾天下,就是因为他和皇上零距离,张经就算有千百条道理,也没有说话的机会。自己也是,没有机会辩解,就这么被脏了。 可这兵,说什么也是要出的,杨长帆是见识过张经是怎么完蛋的。 “这样,我让特七领精锐暂入沥海军助你。” “兄弟啊!狼兵我可带不起啊!” “没啥带不起的,杀人该给银子给银子,别拖着,一拖他们就急了。” “兄弟,你还是一起去吧,你这战法我可学不透啊!” “实话实说啊。”杨长帆正色道,“我怕死。” “……” “绍兴城还好说,比较开阔,咱们有马,打不过就跑。全浙江满世界跑着找倭寇拼命,我可没这本事。” “兄弟,没你在,只怕还没追到杭州,这帮狼兵就沿路劫掠回老家了啊!” “这倒也是……”杨长帆托腮道,“像是特七的脾气。” “再者说了,这军令话中的意思,也是希望兄弟同往的。” “容我想想对策。” “……没时间了啊兄弟。” 杨长帆死死抓了抓头,其实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虎尊炮的工艺用料,根本转不动这些事了:“这样,明天一早给你准话。” “说好了啊!” “哎……” 凡遇难题,杨长帆搞不定的,都会去找那个人。 他这便收拾行装准备上马。 房内沈悯芮听到声响,匆匆跑出来,手中拿着最新的刺绣作品:“长帆!去找徐先生?” “咋?” “帮我捎去,烦请他帮我品鉴一二。”沈悯芮笑嘻嘻送上了改良过的《望夕图》。 杨长帆接过刺绣粗粗一看:“好有立体感。【ㄨ】” “是了,之前在绍兴徐先生指点过后,加入了一些修饰。” “好说。”杨长帆收起刺绣,“用带话么?” “这有什么可说的?” 杨长帆无奈摇头:“你跟老徐,可比跟戚将军还要亲了。” 沈悯芮闻言脸色一沉:“你不提他就不舒服是吧?” “我这是在提醒你,也在提醒自己。” “哼……”沈悯芮想了想,忽然一乐,“是不是吃醋了?” “啊?” “见我与徐先生互相欣赏,心生醋意?” “我?”杨长帆指着自己道,“你想太多了。只要你点头,我现在就把你送去给徐先生。” “!”沈悯芮双目一瞪,盯着杨长帆半天说不出话来,眼神中充满了一种幽怨,“你……你如此轻易将我送人,为何先前还要冒死去舟山救我?” “这可不是轻易!”杨长帆赶紧解释,“因为徐先生太重要,我才送的,一般人我才不会给!” 沈悯芮瞪着杨长帆道:“这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 “哎呀!马不听话!哎呀!”杨长帆勒起缰绳,慌忙夺门而出。 沈悯芮木在原地。 这就是自己的命么。 其实杨长帆倒也做不出这样的事,只是强迫自己与沈悯芮保持距离罢了。戚继光嘴上不在意,心里多少还是有想法的,万不能因女人坏了这个关系。 再者说,翘儿眼看便要临产,这种时候不该胡搞乱搞。 …… 绍兴徐府,有人已经早一步到了。 书斋门前,夏正苦苦哀求:“徐先生……徐先生你先开开门。” 杨长帆拴好了马过来,夏正见他来了,也只好叹了口气。 “哪一出啊?”杨长帆不解问道。 “乡试,中午刚发的榜……”夏正愁眉苦脸,后面的话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又没中?”杨长帆露出了惊讶加惋惜的神色,用此来掩饰心中的兴奋。 夏正见徐文长还不开门,这才小声道:“杨参议也帮忙劝劝。之前巡抚大宴诸位考官交待过了,几十个考官,只有一个考官没来,谁知……这次文长的卷子,偏偏就赶到了那位考官手底下……” 杨长帆不禁叹道:“这是天煞孤星啊!” 巡抚都亲自交待了,文采斐然,才思敏捷,依然能不中! 徐文长果然也是有大运势的人! 要说此次乡试,基本已经具备了各路条件,肯给身无任何背景的徐文长冒险开后门的巡抚,怕是不会有第二个。下次乡试又要等上三年,三年之后胡宗宪在不在都不知道了! 也难怪徐文长不开门,搞不好已经挂上绳子吊房顶上了。 不过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问题。 徐文长应考,真的有问题,一次失误可以理解,六次十八年,这足够说明问题了。 杨长帆不禁问道:“考官有没有点评?” “得知文长落榜,巡抚第一时间找到了考官,翻出了文长的卷子……”夏正哭叹道,“考官倒也记得这卷子,憋了半天只说……此人心术不正,不走正道,尽是歪理邪说。” 房中徐文长的喊声传来“胡说!我破题已是用的最正的正法了!” 谈到考试、试题,果然按耐不住啊。 夏正见徐文长接话茬了,连忙劝道:“徐先生,三年而已。此三年不妨来杭州,一面处事一面备考,三年之后……” 吱!! 房门突然打开,只见徐文长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瞪着夏正:“你老实说,是不是巡抚吃定了我,刻意不让我中举?” 夏正大惊,当即信誓旦旦道:“我以人头担保!巡抚绝非这样的人!徐先生若是不信可去与考官们打探打探!考前胡巡抚真的都交代过!只漏了一人!”(未完待续。) 148 发疯 杨长帆在旁煽风点火:“是啊,胡巡抚品行端正,绝无虚言!” 夏正闻言,气得想跺脚,但又说不出什么。【ㄨ】 要说胡宗宪深谋远虑可以,忍辱负重也可以,但论品行端正是不太可能了,更多的时候看起来是在助纣为虐,至于绝无虚言……弹劾张经、周琉、曹邦辅的行文可都是他的杰作。 徐文长虽然情绪很不稳定,但基本的判断还是有的。 他愤恨地看着杨长帆:“杨参议心里怕是高兴的很吧?” 杨长帆毫不含糊:“不错!非常非常的高兴!” 夏正见机,紧跟着就是一个回马枪:“杨参议你怎么能这样!” “文长兄啊!”杨长帆正色道,“你说过,天下事都解得了,唯有自己的事解不了!我看的确如此!六考六败!老天爷早已跟你说清楚了!你怎么就品不透?现下还怪罪到胡巡抚脑袋上,胡巡抚是那样的人么?” “你走!你走!你们都走!!”徐文长上前使劲推开二人,“我谁都不跟,我谁的人都不当!礼都拿回去!宅子我也不要!都走!都给我走!!” “徐先生……”夏正险些被推个跟头,可他不能就这么走了,依然赖在院中。【ㄨ】 “还不走!!”徐文长怒而转身,从房中取出了一支锥子,挥着锥子就朝夏正脑袋上戳去,当真像个疯子一样,毫无道理,毫无预兆,没有一点点读书人的样子。 夏正大惊,徐文长好歹是个文化人,怎么一言不和就这样? 他也是个文化人,文化人之间打架,比的是谁不要命,在这方面徐文长完胜,他是真的奔着玩儿命去的。夏正慌忙躲避,动作慢了半拍,还是被一锥子戳中了肩膀。 好在,徐文长就那点力气,也只是破皮而已,可见血是真的。 夏正大骇,捂着肩膀指着徐文长不断退后:“你疯了么!一次考不中还有下次啊!” 徐文长现在是不讲道理的人,当即挥着锥子又要干,夏正岂敢与他拼命,大喊着夺门而出,十天半个月是不敢再来了。 见夏正跑了,徐文长一个转头又瞄向杨长帆,二话不说举起锥子。 杨长帆急中生智,从囊中掏出了沈悯芮的那一幅刺绣,护在胸口喊道:“悯芮托我带来请先生品鉴作品!!!” 徐文长本来锥子已经要干下去,一见这刺绣,整个人突然就软了。 啪嗒! 锥子掉在地上,徐文长木木上前,用双手捧过刺绣:“这是……” 杨长帆松了口气,凑到徐文长身旁点评道:“我认为这是透视,近大远小。【ㄨ】” 徐文长捧着刺绣,屏息凝视:“有意境……山水画中偶尔看到过,没想到竟然能将刺绣绣出这种意境。” 中国画画法中,透视原理始终没什么市场,讲究的是心灵意境,一般焦点透视要西洋画中才有所体现。沈悯芮误打误撞,精雕细琢改了这幅刺绣,竟然蒙出了些效果,看来除了祸根,她还是有一些慧根的。 “那文长兄认为这幅刺绣算是完成了么?” “我不知道,到这里我已经不懂了。” “文长兄也有不懂的事?” “世事易料,意境难品,这幅刺绣和我的理解,不在一个意境内。”徐文长继续品味着刺绣,“想不到,二夫人竟能将刺绣做到这般地步,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是瘦马女儿身。” “其实她可惜的地方还有很多。”杨长帆叹了口气,扶着徐文长的肩膀问,“好些了么?” 徐文长木木点头:“还是书画,能让人心平气和。” “好了,我别的不说,就两句。”杨长帆抓紧机会说道,“第一,你该是怪错了胡宗宪,他没必要不让你中举。你不中,他更得不到你。” “……” “你看你,你碰到自己的事就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了。”杨长帆接着说道,“第二,在考试方面,你真的是天煞孤星,谁都别怪了,怪这天,怪这地吧。” “……” “最后,你之前也已经说过,害死张经的人,天谴民伐都逃不过,你若去了胡宗宪那里,保得了他一时,保不了他一世,不过是苦苦支撑罢了。他的想法也许是对的,但终点不会好看。” “那你的终点又在哪里?” “是我们的终点。”杨长帆露出伟岸温柔的笑容,“没有你,我走不到那里。” 徐文长浑身一个寒颤,你又来这个! “我想说,我的一切也是你的一切,我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给你。” “任何东西?” “任何。”杨长帆也不慌,不就是沈悯芮么,虽然很可惜,但我也必须是个狠人,不能这么在乎,也许真的将沈悯芮送给徐文长会惹到戚继光,但戚继光好像更不在乎。 徐文长愣了很久,终于开口道:“我不知道该要什么……” 哎呀好矜持。 杨长帆托腮道:“废除科举怎么样?” “???” “我看科举不爽很久了。” “你当你是皇上么??就算是皇上,也废不得的!太祖有训……”徐文长说着说着,突然呆住。 对了,这就是自己一直品不透杨长帆的地方。 这家伙打骨子里,就不认同一切事,虚伪的顺从傻子都能看到,他的目标从不是别的东西,他的目标一直就摆在这里。 杨长帆继而说道:“既然已经是天煞孤星,不如就灭掉那文曲星,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不懂,我还是不懂。”徐文长哑然道,“你有什么必要这样?” “我只是觉得,有些事不对头,我只想试试,让他们对头。”杨长帆长叹了一口气,“但我知道,我的才能是不够的,我知道,蛮干我也是拼不起的,我要找到比我更聪明的人。” “可我并没想过这样。” “那就去想。” 杨长帆话罢,反身走向马舍。 “没有你,我不敢做,而且我已经在被怀疑了,现在的局面已经失控,三日之内你不来,我只好放弃这些明哲保身,我们将失去一切机会,你将终生无法中举,你的才华只有发泄在字画上,也许几百年后,你的作品价值千金,但在你死之前,它们一文不值。” “我只问一句。”徐文长低吟道,“天下才子万万千,为何始终如此执拗待我。” “因为……”杨长帆回头笑道,“我也是天煞孤星啊!”(未完待续。) 149 保障 沥海,村人惊叹且作呕。 两个男人红尘作伴,策马奔腾,高个子在前面飞扬架缰,矮个子为了不掉下去不得不抓着高个子的衣服,两个人黏在一起,矮个子不断叫骂“慢些!慢些!”高个子不断狂笑。 杨长帆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男人。 杨寿全的书斋也从此被霸占。 二人没时间深谈,首先要解决眼前的问题。 赵文华逼自己出兵,出不出,怎么出? 具体的情况在路上都已经说过,书房落座,计策落定,不出则已,一出就是三条。 并非上中下三策,而是激、缓、稳三途。 最稳的是“从命”,杨长帆亲自调遣募兵与庞取义一同出击,但要注意行军速度与路线,不要撞到倭寇,事后一句“倭寇狡诈东躲西藏”糊弄过去,上面也说不出什么。 最缓的是“离间”,赵文华这种时候没道理难为杨长帆,摊上这事必是胡宗宪所为,他不想让浙江有一个他拿不住的人。他之所以有能耐这么做,无非就是凭着自己与赵文华更近一些,杨长帆远在沥海是干不过他的。解决方式就是投身杭州,天天在赵文华眼皮子底下晃悠,逐渐拉近与赵文华的关系,扯平其对胡宗宪和对自己的信任程度,甚至信任自己更甚。 最激的是“将计就计”,领命且奋勇杀敌,扬名立万,进一步获得功绩壮大名声,私下则开始策划不为人知的事情,时机一到,夺命一刀。 稳策暂且保全自己,但不根治,很快会有更多的麻烦。 缓策去了杭州慢慢捣鼓官场那一套,只是杨长帆不确定在这个套路上自己搞得过胡宗宪。 激策则存在双重风险,第一是正面与这些鬼倭开战,自己可能会死,会败;二则夺命一刀确实令人振奋,但一不小心自己也会被夺命。 有没有办法,为激策加一重保险? 保险,很快就找到了。 绍兴府外,两队人马合二为一,交付一位比杨长帆和庞取义靠谱很多的将军来统领。 宁绍台参将戚继光亲率大军,庞取义为副将,杨长帆强行挂职参谋,宁绍台联军就此出发。 戚继光近来很烦躁,因此他非常感谢有这样解除烦躁的机会。 他刚搬到宁波,准备潜心练兵的时候,谁知一队不要命的倭寇奔着绍兴就来了。好不容易得到兵权,本该是他扬名立万的机会,却成就了杨长帆。其实杨长帆也很烦,他不想这么早就有这样的成就。 于是,庞取义受命出征之前,很自然地向上级领导报告杨长帆手上的兵也准备全员投入,即使这样,为加大取胜把握,还是恳求上级领导支援。戚继光自然不愿错过这次机会,火速率军从宁波赶来会和,理所应当成为了统军大将。杨长帆更是毫无私心,深有自知之明,将手上兵权通通交予戚继光,等于戚继光可以用别人的兵,打自己的仗,心理上终于舒服了一些。 杨长帆舒服的更多,跟在戚将军屁股后面,有特七特八护卫,想找死也难啊。 三股军队交汇在一起,各有其制。戚继光随身五百募兵军法最严,一路齐整,庞取义沥海三百众虽然不堪,可到底是世代军户,基本的军纪也有保障,唯有杨长帆带来的这二百来号人混杂不堪。 二百人中,多数狼兵出身,此前特七特八领了杨长帆的银子一人往西,一人奔北,老家前线两不误邀募精壮狼兵,稀稀疏疏投来一百五六十,其余则为募来的打手以及江湖人士,他们包括逃亡的军户农户家奴盲流贼寇等等。当时匆匆募兵为了充战力人数,现在这批人与戚家军一比,高下立辨,别说行军,规规矩矩走路都很难,见只兔子都能一帮人扑上去抓。 徐文长大考刚过,就算持之不懈再考也要等三年后,暂入杨长帆幕下得以随军同行,己方的队伍与友军反差太过明显,搞得他也是愁上眉头。 二人并马随军前行,徐渭不禁叹道:“想不到,就是这批人竟胜了鬼倭。” 杨长帆摇头笑道:“其实真正打起来的时候主要是特七那一批人,其余人多是充军威的。” “若不是虎铳杀得鬼倭措手不及,那一战还真不好说啊。”徐文长转而问道,“工部拨的经费要养多少兵?” “不打仗,不扣饷,足够三千人。” “扣过之后呢?” “别的不算,只算赵文华那一劫,腰斩一下。” “打起仗呢?” “论功行赏,依战绩算,小仗几十人个人头还赏得起,成千上万就算了。” “如此算来……公费养一千人较为稳妥。”徐文长轻描淡写道,“至于私兵,戚将军养多少,你少五百便是。” “私兵?” 徐文长指着前列的戚家军道:“你不会认为这是兵部出钱养的兵吧?” “不是么?” 徐文长摇头苦笑道:“兵部的钱可没工部那么富裕,连卫所都养不起了,还能给你银子募兵?此类募兵都是将领自负盈亏。此前浒墅关一战,俞大猷宁可只身领着几千浙兵去死战,也不愿领着哪怕一个俞家军便是这个道理。” “将领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无所不用其极。” 杨长帆看着整齐划一的戚家军,又看了看正规卫所出身的沥海军,四个字脱口而出:“饮鸩止渴啊。” 为了打仗,将领不得不贪污养兵,卫所生活越来越苦,随着军户逃亡卫所战斗力不断下降,将领只好更大程度的募私兵。农户的情况同样如此,在不断的逃亡之中落草为寇,于是出现了兵越打越少,匪越剿越多的局面。不过大明底子厚,这么恶性循环还能持续很久,只是在这段时间,别人却一日千里的飞速发展,巨人终有倒下的一天。 徐文长显然没有在意这些,只是指着眼前所谓的杨家军道:“不过如果兵都是这样的,不如不要。” “我不过是个门外汉,还望文长多加管教。”(未完待续。) 150 赌 “练兵统兵都是实打实的功夫,我只能想出战法,却不知如何执行战法。”徐文长紧跟着摇头道,“与其请教我,不如去请教戚将军,俞将军。” “人家看家的本事,会这么轻易透露么?” “这你就多心了,到底是友军。” “对对,咱们是友军……” 二人相视一笑。 傍晚,全军千来人在萧山县外扎营。几天前,萧山县刚刚遭遇了与会稽相同的命运,不幸的是萧山无所依靠,常年安宁亦无大批军士驻守,知县壮烈牺牲,县衙也被一把火烧成了废墟。 此时焦烟味仍未散尽,逃亡的百姓也不敢归来,已沦为一座死县,阴气太重,大军不宜驻扎,因此安营在萧山之北。 三路核心将领坐于帐中,商议军事,杨长帆知道自己在这方面非常不专业,特邀徐文长同往。 戚继光如今也是三品的参将,共同议事的则是四品的将军,四品的参议,突然出现一位近四十岁的老秀才,搞得他有些不自在。 徐文长却很自在,看着行军图,好似看到了万里河山,身子左摇右晃,一会儿暗自感叹,一会儿又想到了什么突然惊叫。 若不是杨长帆请来的人,怕是早就被轰了出去。 杨长帆跟着徐文长左摇右晃,戚继光则拉来了庞取义悄声道:“这就是胡巡抚相中的那位?” “可不是。” “好歹该有些礼法,先向我问好,我点头后再说话吧?” “嗨,据说当时见了胡巡抚也就只点了个头。” “也怪了。”戚继光看着如胶似漆的二人嘟囔道,“胡巡抚都没抢到的人,杨参议是如何做到的?” “唉!戚将军可不知道,杨参议可是下了大功夫的!不是我说,他对亲爹亲娘亲媳妇都没这么上心!” “既然杨长帆眼光如此,咱们就由他慢慢琢磨吧,不过只此一次。”戚继光沉声道,“今日徐渭若是没说出个所以然,下次就不用来了。我不好驳了杨参议的面子,你私下说一下。” “一定……”庞取义望向手舞足蹈的徐文长也没什么信心。原因很简单,这人一直在读书,在教书,在备考,在考试,凭什么会在领兵打仗方面有所建树? 一盏茶时间不到,徐文长思索已定,拳掌一击:“追不上的,只有赌!” 戚继光庞取义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庞取义愣愣问道:“堵?” 杨长帆跟着说道:“我觉得他说的是赌。” 徐文长紧跟着点头道:“长帆是对的。” 庞取义这就不服了:“不都是堵么?我的口音不对?” 戚继光反应快些,眉头微皱:“我大军在此,战力有绝对优势,该稳扎稳打,岂有去赌的道理?” 徐文长立刻笑道:“戚将军说的不错,但这不是常规战斗,对面可是鬼倭,一天之内从上虞打到绍兴城下的鬼倭,我军偏偏就坏在一个‘大’字。” 戚继光也早考虑过这些,当即反驳道:“我当然知道鬼倭擅长游击,作战灵活,脚程也快,但你别忘了,鬼倭也个个是以一当十的高手,若要歼灭,唯有大军围剿。” 徐文长眼睛一眯:“你说的当然没错。可是戚将军,我军有那么‘大’么?” 徐渭意思很清楚,三股兵力汇合而成的千人部队,若是围杀那四十鬼倭自是绰绰有余,但鬼倭不会乖乖地呆在一地等着被围。追是追不上的,只有不断布阵,边追便围,最终形成围杀,此法的确稳妥,但泱泱浙江,一千人去追围又显得太少了。 戚继光也丝毫不让,挥臂摇头:“我自会与周边将领协同,对付鬼倭的不仅我军,全浙江哪里没兵?” 徐文长紧跟着问道:“其他人围得住么?” 他刚说完,又立刻补充:“除了俞大猷。” 这话还真把戚继光噎住了,张经其实是围得住的,周疏、曹邦辅努努力也可以,但这些人都不在了,张经旧部几位名将也都被革职,现今能叫得上名字的将领,真的仅剩俞大猷一位,这位还是最终时刻拼了命反水才保得全身。 徐文长见戚继光哑口,这才说道:“若人人都如戚将军、俞将军这般勇猛,鬼倭早在绍兴就已经被歼灭了,我们还何苦深追至此?” 戚继光沉默不语。 对于徐文长如此直面顶撞戚继光,杨长帆和庞取义都很慌。 杨长帆干咳了一声:“咳,其实我更支持戚将军的战法,这样,让戚将军先行道来……” 却见戚继光一抬手:“不必,先听徐先生的。” 庞取义杨长帆面面相觑,不知戚继光是憋着劲要反驳还是真的想听。 徐文长却不管这些,站在作战图前开始指点江山。 “鬼倭之所以如此肆虐,除去战力脚力外,最重要的还是捉摸不透。” “他们不抢财,不劫色,专攻县城,只杀人不劫掠,一个月来,他们杀了一处便不知去了哪里,再传来消息另一座县衙已经化为焦炭。” “他们要去哪里?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你们不知道对吧?其实对于他们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 “但我们至少可以抓住一些线索。” “鬼倭之所以如此轻易肆虐浙江腹地,偏偏就是因为腹地是安详之地,从未有过贼寇,以前要打都在海宁、乍浦、镇海那些地方打,从来没听说过打山阴会稽的,这些腹地毫无防备,这才被几十个贼人杀的措手不及。这就是人数少的好处,不声不响,沿海卫所根本没有机会去拦截。” “不过若是认为这几十人专打小地方,那也错了,之前他们真的企图杀进绍兴,而且真的有成功的可能,可一见不可能,他们毫不犹豫的就走了,毫无坚定的信念。” “也就是说,他们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他们自己也不清楚,哪里好打就打哪里,就算是顺天府紫禁城,只要他们觉得能打,就会去打。” “这样一批鬼倭,连他们自己都不确定下个目标是哪里,我军就更加难以确定了,向哪里去追?外加他们战力极强,强将皆撤,这才能在我浙江肆虐。” “因而,我们靠一千人,靠眼前三位将军,要抓这批鬼倭,短期内没有必胜之法,唯有赌。” “赌什么?”戚继光问道。(未完待续。) 151 决策 “赌他们去哪里。”徐文长低头望向作战图,“守株待兔,如同杨参议此前舟山一役,一旦确定赌哪里,全军疾行,赶在鬼倭到来之前设伏。” 庞取义瞪眼惊道:“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啊!” “所以才叫赌。”徐文长眯眼继续看着作战图,“其实……即便是赌,也是有迹可循的。” “何迹之有?” “既然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就必须确定他们想要做什么。”徐文长俯身点了点地图,“这一点同样困扰了我很久,不过我在应考的时候已经想通了。” “应考的时候?”杨长帆惊道,“怎么有这工夫?” “破题过后,时间还很多,又不让退场,只好想多余的事。” “……” 徐文长点了点自己的脑门道:“我自己想不通,于是我假想自己是徐海,假想自己是倭寇,没想到,一瞬就想通了。” “快快说来。”戚继光迫不及待催促道。 “无非四个字——狗急跳墙!” “怎么讲?” “徐海与汪直不同,始终觊觎故土,而且希望利用倭寇的力量争夺故土。经营发展多年,终于在今年成功调来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倭寇部队,盘于拓林,旷日持久,与我军交战半年有余,虽损数千,但歼灭我军已有数万,可即便如此,依然难入浒墅关!倭寇久战思乡,钱财也早已堆满了货船,浒墅关一役后再无战意,遂退回东海。” “我是徐海,我很绝望,我知道下次再聚集这种规模的倭寇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时候大明依然会有杀不尽的官兵,下一代的能将也将崭露头角。靠这些倭寇正面交战,也许永远也到不了苏州,只因这些倭寇与自己有本质上的不同。” “倭寇的家在九州,而自己的家在大明。倭寇不会为取苏州、杭州拼尽全力,吃饱了就会走的,而大明军队再不堪,数量还是有的,即便不停的死,不停的堆,也足够磨掉倭寇的耐力。” “我徐海眼见夺故土希望渺茫,最终只好亡命一搏。” “用最少,最精锐的一批人,打一场难以想象的战役。” “声东击西,左冲右突,肆虐东南腹地,让明军疲于奔命,我自己也会不停的奔命,我要将东南的兵力分布搅混,首尾不能呼应。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没有时间去掠财劫色,我专攻衙门卫所,专杀大明的军官县官,让大明的官员兵力疲于调动。” “只要时间够长,总会有机会。”徐文长说着,瞳色渐亮,一指点向这幅地图上的最北边缘,“我的最终目的地是这里!” “!!!”戚继光双目不觉瞪大,“南……南京???” “我毕竟不是徐海。”徐文长神色一转,叹了口气,“所以叫赌。” “就算,就算他进了南京又如何?”庞取义瞪大双眼,完全无法理解,“指着这几十人守城么?” “我毕竟不是徐海,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想法,只能认为他出于某种执念,必须去南京。” “为什么偏偏是南京。” “秦淮河,他夫人成名的地方。” “……” “这……太荒唐了吧……就因为这个?”庞取义挠着头无法理解徐文长的思维,“这有什么意义么?” “所以叫赌。”徐文长长舒了一口气,也不行礼,就此向帐外走去,“我说完了,余下的将军们商议吧。” 他就这么旁若无人出了营帐。 账内三人瞠目结舌。 40名倭寇,进军南京? 的确太过异想天开,因此即便是徐文长,也承认这是在赌。 他只是说出了赌法,最终决定赌不赌的并不是他。 杨长帆与戚继光默然不语,庞取义看过二人后,略显迟疑地说道:“这法子……行不通吧?” 二人都不急着说话。 若是寻常的人,寻常的关系,寻常的事,场面上级别最高的戚继光必然会说“杨参议意下如何?”,然后杨长帆再谦虚一下子“还是要戚参将决定。” 可眼前的事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面对的也不是寻常的人,无论是杨长帆还是戚继光,他们都对自己充满自信,却又对这场赌没那么大信心。 这后面还藏着更关键的东西——为官之道。 张经一贯作风正派,打了有史以来对抗倭寇的最大胜仗,却是那样的结局。 赵文华搅屎半年,弹劾功臣,荣升尚书。 一心做事,并且做成事的,并不一定有好结果。 一心为官,并且跟对人的,至少能落个好仕途。 现今的军帐中,同样面临着这个问题。 是为官还是做事,是唯赵文华马首是瞻,还是以除鬼倭为己任。 赵文华下令追杀鬼倭,却从未说过可以放下浙江直奔南京追杀,伏于南京守株待兔,对其它地方不管不问,这不正是先前张经、周疏、曹邦辅战术的翻版么? 可见,英雄所见略同,有才之将,对付倭寇的战术如出一辙。只是这战术,偏偏不是赵文华喜欢的战术,这个战术虽然实用,但表面很不好看,会牺牲掉太多的东西,影响到一些人的利益与面子。 相反,赵文华的穷追猛打战术在眼下的局面完全无法发挥作用,个体战斗力与机动性的差距造就了“人多了追不上,人少了打不过”的窘境。 放在现在的杨长帆身上,这个决策无疑更为敏感。 逼自己出兵,就是在试自己,自己大老远奔南京“拥兵自重”,根本就是找死。 保家卫国固然重要,但还没有生死重要,若是壮烈牺牲还有的说,问题是眼下的局面更有可能死得不明不白,张经的蒙冤至少点醒了一些人。 最可悲的人,他的命运最终是皇上决定的,而他从被弹劾到丢掉性命,也许根本就见不到这个人一面,连开口说一个字的机会都没有。 “戚将军,杨参议……”庞取义见二人许久不言,心下也是打鼓,“你们倒是说说啊……” 二人对视一番,同时摇头。 庞取义这才松了口气,原来自己与二位猛人的看法是一致的,看来自己也不软。 杨长帆唏嘘长叹:“虽然我认为徐先生是对的……” 戚继光沉声扼腕:“但我们不可能这样做。” 庞取义整个人都糊涂了。 杨长帆与戚继光之间,也各自闪出了一丝特有的钦佩。 张经很强,也许给他五年,在光明的战场上他同样可以荡平倭寇;但戚继光更强,他强在可以在黑暗的战场上生存下去,去实现自己的光明。 悲哀的人,因停滞的思想,因天子的固步,这一个个强人,只能在这黑暗的迷宫中苦苦挣扎,不断的死去,不断的新生,直至黑暗迷宫毁灭。 月上枝头,杨长帆终于出了营帐。徐文长还没有走,双手背在身后望着一轮残月。 杨长帆默默走到他身侧。 徐文长毫无期待地问道:“商议完了?” “商议完了。” 徐文长转头拍了拍杨长帆:“那走吧,明早还要继续追。” “我要告诉你,你的想法,我和戚将军都是认同的,你比我们都要厉害。” “谢谢。”徐文长露出了由衷的微笑,“一个厉害的秀才。” “还在固执于此么?”杨长帆不禁轻叹,“文长此前的话,我越品越对。” “哪一句?” “现在所有所有的问题,都不是夷人与我们的问题,而是我们与我们的问题。能解决我们与我们的问题,其它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徐文长泯然一笑:“这句话其实妙在挑不出错。说不上对,也解不了题,其实毫无意义。” “题,可以一步一步解。” “可不知要解多久,更不知能不能解或者解完。” “这题是永远解不完的,但总比放弃不解要好。” “放弃不解,更安全。” “那是因为文长看不清倭人的真面目,也没看清我****上国的处境。”杨长帆开始敞开了说,“你能想象有一天倭人舰队会全歼我们的舰队么?你能想象有一天倭人会占据我们大半江山,屠尽南京城么?你能想象有一天八路夷人洗劫顺天府么?你能想象我****上国,有一天成为夷人眼中的夷人么?” 徐文长哑然,他完全不知道杨长帆在说什么。 即便是天才,也只能看到眼前的世界,他不知道我们正在迷宫中对撞内斗的时候,迷宫外已是怎样的盛景。 但徐文长不是寻常的天才,他可以认为自己是一位海盗头子,同样可以认为自己是别的什么人。 他尽力朝着杨长帆所说的那个方向去想,努力的想。 想了很久,他才问道:“夷人,难道没有皇帝么?夷人的皇帝难道与我们的皇帝不同么?” “夷人有皇帝,夷人的皇帝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那夷人凭什么?” “只凭一点。”杨长帆伸出一根手指,“夷人,知道自己是夷人,知道自己周围有很多与自己相似的夷人。” 徐文长思绪转换极快,立刻又将自己化身为夷人。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我乃****上国,一切的中心,无须开疆扩土,剩下能做的,只有内部争斗。而夷人之间,水深火热,始终是国与国之间的争斗。” “大抵如此。此外,依现在我们所读到的,片面的儒学,也主张礼仪,而非攘夷。” “可还是有问题。”徐文长不假思索问道,“书中确实有述,南洋有百国,大者大约绍兴辖区大小,小者不过舟山一屿,这样的夷人,强破天又能如何?” “那西洋和东洋呢?弗朗机可不是南洋的。” “西洋的史料,我是找不到的,你找得到?” “好了,不说了。”杨长帆摆了摆手,他只希望让徐文长想到一些他始终不可能去想的事情,余下的他自会理解,“另外,有一件事你几乎料到了,但还差一点。” “什么?” “你以为我们继续追。” “难道不是么?” “除了两个人,其余人继续追。” “哪两个人。” 杨长帆一把提起徐文长大笑道:“随我上马!”(未完待续。) 152 沟通 少些算计,多些沟通,如果大家真的都为了做事,就不要有那么多互相猜疑和伤害了。 赵文华糊涂,胡宗宪却并不,搞张经曹邦辅固然有他的份儿,但他对张经旧部的态度,对能人尊重还是无可置疑的,只要这个能人对他没有威胁就可以了。 李天宠曾经的府邸在一系列扩建重整之下,已然成为杭州第一私宅,有趣的是现在这里是属于赵文华的,胡宗宪一家老小,家丁下人几十口人实际上是寄宿在赵文华家里。这二位连住都住在一起,可见其亲昵程度,近水楼台先得月,杨长帆真要跟他斗,怎么都不是对手。 那就不要斗了,你是大哥我是小弟,小弟来帮大哥平倭,杨长帆此行便是要说明白这件事。 但在胡宗宪看来,领着徐渭来当说客,反而有一种挑衅的意味,谁不知道自己看中了这位,偏偏你杨长帆就是要抢!但胡宗宪基本的道理还是讲的,是自己没安排好乡试,先辜负了徐渭,才发生了后面的事,明面上,他倒也说不出来什么。 徐文长一番立论游说过后,胡宗宪平视二人,真正看清他这个人的时候到了。 他到底是个纯粹的政客,还是有那么一丝丝报国之心? 千里迢迢伏兵南京这件荒唐的事情,只要有胡宗宪的支持,也就不那么荒唐了。 如果没有胡宗宪的支持,那就继续混日子吧。 胡宗宪心知肚明,你杨长帆既然还来找我请示,就还是认我这个巡抚,还不至于脱缰。 他就此问道:“到底几成把握。” 杨长帆望向徐文长。 “最多三成。”徐文长十分自信地给出了这个很不自信的答案。 胡宗宪对于这个结果倒没什么意见,只问道:“要分多少兵?” “兵一百,将一人。” “可是狼兵一百,杨参议一人?” “正是。” “杨参议倒是自信得很。”胡宗宪皮笑肉不笑,“看来是要在南京也唱一回上次绍兴的那一出戏啊。” 杨长帆立刻摆出了小弟应有的姿态:“不敢不敢!一切都凭赵督军、胡巡抚的调遣!” “嗯……”胡宗宪倒也无意讥讽,见杨长帆的样子,反是露出了几分真诚,“杨参议乃我浙江奇才,按理说不该亲自上阵厮杀,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对我东南军器事务可着实是一次重创。” 杨长帆心道,你真心疼我还何必让庞取义追倭? 但脸上还是要愣头青的。 “下官家族妻儿曾被倭寇洗劫,与倭寇之仇不共戴天!无论是做火器还是出狼兵,一切都是为了杀倭!如今贼首徐海在我家乡肆虐,岂有不动之理?!” 他要说清楚,自己跟张经是不同的,你让我动我就动。 胡宗宪看着杨长帆,疑虑终是去除了几分。 但不可能完全去除,因为有个人,不该是他的,他不配。 “杨参议既有此决心,我也不好阻拦。军情紧急,我这便引你去见赵督军陈述利害,就按照文长所说,杨参议分兵一百伏于南京。” “多谢胡巡抚!” “先不急谢。如今鬼倭神出鬼没,各地防务告急,我浙江腹地本就无太多兵力,再分兵去南京实乃冒险之举。杨参议外加一百狼兵,多一个人也不行了。” 杨长帆顺嘴接道:“那是一定。” 徐文长想阻止杨长帆,已然晚了。 胡宗宪这才浅笑道:“既然如此,文长不妨先在杭州住下,等着南京的捷报。” “……”杨长帆大骇,你个污人到头来还是给我挖了个坑! 徐文长算是他的私人幕僚,怎么把他也算进去了? 杨长帆正要开口,胡宗宪已想好了说辞:“此去凶险,尽是鬼倭,总不好让文长也挥刀上阵杀敌吧?” 杨长帆又欲张口,胡宗宪再次堵话:“杨参议大可放心,你得胜归来回杭州受赏,文长再随你回沥海便是了,你就当借给我个人可以么?” 胡宗宪先脏后劝,搞得杨长帆也没了脾气。 他觉得这人别的地方他都能接受,就是不择手段的程度令人发指。 徐文长暂被安置下来,胡宗宪说到做到,这便领着杨长帆去见赵文华,他的措辞十分圆润,无理聊出三分理,荒唐里面扯出了正义,竟还真说得赵文华十分满意,最终甚至鼓励杨长帆好好干,正面战场就看你的了。 杨长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徐文长心思再多也没有半分权力,在这豪宅门口,二人只好依依惜别。 杨长帆见徐文长两手空空,毫无准备,不禁问道:“没个锦囊什么的给我?” “要什么锦囊,咱们都说过了。” “要是有意外呢?” “算不过来的。这次设伏本身就是个意外,真的伏到了是更大的意外。非要说的话 ……”徐文长想了片刻,道出了一条十分令人失望的嘱托,“要将活命摆到第一位,这件事不值得用命去拼。” “哎……反正我也看明白了,就算没我的事,胡宗宪也会给我找事的。”杨长帆抿嘴道,“我猜现在他正盼着我死在路上吧。几十鬼倭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对于他来说,如果我死了,他就又可以向你伸手了。” “你是有大运势的人,不会轻易死的。” “如果,我是说万一如果我死了。”杨长帆长叹一声,“望徐兄念及旧情,莫让我家人受欺负,尤其是我弟弟,此次乡试虽没能中举,但也是迟早的事情,出仕之后还望文长多照顾。” “说这话是不是太早了?此一回是去南京,又不是去九州。” 杨长帆不管这些,接着煽情:“还有翘儿和悯芮,翘儿一定会守家照顾父母,悯芮的情况就复杂些了,先生若有闲暇,一定要多与她通书信,品字作画……” “你想的太远了……” “另外我的钱藏在沥海那颗老树往东……” “好了好了!”徐文长实在受不了了,掏出一封书信塞给杨长帆,“我本来要寄送过去,你亲自给他好了!” “哦?”杨长帆终于停止了嘱托后事,你这家伙果然还是藏着后招的,接过信封一瞧——“尊师唐顺之亲启”。 徐文长就此说道:“有他在南京,保你无恙。” “唐顺之?什么来路?” “我的老师。” “你需要老师?” “不要多问。”徐文长正色道,“老师现任南京兵部主事,心性才学兵法皆远胜于我。去了南京安置好狼兵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 “早说么!”杨长帆笑呵呵上马,“走了!保重!无论生死,这段时间胡宗宪必会对你发动攻势,你若投他,我也不会怪你。” “长帆你真是越来越虚伪了。” “哈哈哈!” 【更新少,蓄力中……】(未完待续。) 153 气场 苏松一带,无论百姓还是官府,对狼兵都是又爱又怕,其骁勇杀敌不错,只是他们回过头来抢东西的时候,也没比倭寇含蓄多少。 随着张经被押解京城,总督如走马灯一样频频更换,加之大股倭寇的退却,狼兵的军纪问题彻底暴露。战争激烈的时候再不堪的士兵也会被奉为英雄,一旦战事暂停,兵痞的存在也便成为了人们的诟病所在。 雪上加霜的是,全军最高统帅杨宜不敢有什么主见,并且没有任何军事经验,因鬼倭游击腹地,防卫空虚,故效仿张经,从外省调兵来守,可他并没有张经那样震慑全军的威信,各路外省兵再加上狼兵混在一起,还没见到倭寇自己就先干起来了。万幸的是杨宜老早将狼兵打发到浒墅关外,避免了最大的斗殴,可暴躁的四川兵与团结的山东兵最终还是开干,死伤百余,一名带头的千户还险些被砍死,全军军纪已到了暴乱的临界点。 这还不是全部,除了这些表面因素外,真正使全局陷入泥潭的还有一个难以名状的潜在因素。 张经、周琉、曹邦辅三位功勋先后走人,这无疑寒了全军将士的心。 奋勇杀敌,不是对的。 溜须拍马,才能升官。 杨宜固然吸取了几位前辈的教训,但由总督开始无作为的腐化,士气低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全军风气风骨荡然无存。如今没人盼着保家卫国,只求倭寇不要来自己的辖区转悠。 另一边,鬼倭虽在绍兴城下遭殃,往后却一马平川,已从浙江游击入了安徽,依然专攻县城,伺机进攻府城,对于损失官方秘而不宣,但内部人士稍作推断,近两个月来,死在鬼倭刀下的亡魂怕是已经破了三千,而自绍兴一役后,还从未见谁人送来过一具鬼倭的尸体。 这几十名鬼倭也许杀不到京城,但留下的耻辱与挫败的锐气,已经无法抹灭。 在这种情况下,杨长帆顶着压力,命一百狼兵通通换上汉人服侍,扎营于南京东北上元县郊,自己则携文书孤身入城。 杨长帆来的也算尴尬,偌大的南京,好歹也有守军数千人,为了对付几十鬼倭,自己领着百人前来支援,这逻辑上实在说不过去。 可眼前的事是不能用逻辑来解释的,如果聊逻辑,这批鬼倭的存在就是一个谬论。 不过杨长帆来南京,也不需要逻辑,他手持赵文华的调令,这就是逻辑,无懈可击的逻辑。 南京城同预想的一样繁华,只是相比于杭州,多了一分慵懒。自迁都北京以后,南京渐渐成为了后备人才培养以及养老的场所,重要的事轮不到南京来办,鞑子也不用南京来守,如今倭乱确实麻烦了一些,但还有很多大前线扛在前面,没人相信有一天倭寇能打到南京城下。 进了这样一座城,杨长帆却没有闲暇的心,不去秦淮河赏月,不去夫子庙拜孔,而是直奔总督府赴命。 杨宜先前为表忠心无二,本已搬去杭州,他无主张没作为的作风发挥得淋漓尽致,很快便被赵文华打发回南京,他自然高高兴兴感恩戴德,杭州虽好,只是太危险了,还是我大南京更稳当一些。 杨长帆先前曾经一路打探,杨宜口碑其实不错,进士出身,从官多年,修堤治水,查案平反,审察品译皆是功绩,无论苏松百姓还是学士都对其有口皆碑,怎奈总督们走得太快,已无人选,只好强拉这位德高望重的能臣上马。 这个人一定很懂道理,很讲道理,但统军,从来是没道理可言的,兵痞们也不会听你废话,话说回来,他也不知道该怎样与兵痞们对话。 因此杨长帆根本就没机会见到杨宜,听闻来意后总督闭门不出,直接将他打发给南京兵部尚书。杨宜的意思很明白,这些事我不管,我也不敢管,赵爸爸说什么就是什么,胡叔叔想咋整咋整。 杨长帆只好一路前往曾经的皇城,赴兵部谒见尚书张时彻。 可惜,这位他也无缘见到,不过兵部总不能把他再推给别人,最终出了位和善的侍郎前来安顿杨长帆,地方你来选,吃住我全包,只要别进南京城咱们什么都好说。 确实,南京城好好的,可不能让狼兵进来。 杨长帆颇为失望,客套几句后告知狼兵驻扎地点,求到一些补给后就此别过。但他并没有离开兵部,他还有最后一个要见的人。 唐顺之,按品级来说,区区六品该安置在兵部偏僻的地方,然而他的签押房却仅次于尚书张时彻的那间,风水好面积大,实在是违背了官场办公的安排原则。 杨长帆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人皮肤很好。 按理说徐文长的老师,怎么也该长他十岁,好歹要快50的年纪,此人脸上的胡须也确实配得上这个年纪,只是皮肤相当光滑,面色静的出奇,像是一颗植物一样长在这里。 瑜伽老僧一样的气场。 杨长帆坐在他桌前,看着他认真读信,自己的心境好像也平和了许多,不再为前面那些推脱之辞心烦。他实在无法相信,眼前这位竟然只是区区六品兵部主事,该是不比杨宜混的差才对。 不多时,唐顺之放下了信,轻声说道:“文长的病,看来好些了。” 杨长帆不禁笑道:“我以为见我要伏兵于南京,唐主事该觉得文长病得更厉害才对。” “不然。文长不是循规蹈矩稳扎稳打的人,善僻蹊径,出奇制胜,我不及也。” “唐主事太过谦虚,文长也说过他不及您。” “他那才是谦虚。”唐顺之微笑摇头,“我不过是传他心学,并非才学,他却奉我为师,我受之有愧。” 唐顺之又看了看杨长帆,除了个子特别高好像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尤其是年纪太轻了,徐文长能跟上这位,他也琢磨不出道理,就此试探道:“我曾向汝贞举荐过文长,汝贞难道没有亲自去见么?” 杨长帆闻言一个寒颤,贵圈真乱啊。 怪不得胡宗宪这么拼,敢情也是从高级猎头那里得到的情报。(未完待续。) 161 传承 杨长帆也不好说什么,只挠头道:“我与文长结识更早一些。” “嗯……文长一定有自己的想法。”唐顺之也谈不上失望,“杨参议莫怪,我并未认为你不如汝贞,只是在我此前的认知内,文长辅汝贞才是东南上上之选。” 这位虽然心平气和,但口气实在是大,六品主事直呼巡抚字号,这倚仗真不知从何而来。 杨长帆唯有赔上傻笑。 唐顺之接着说道:“言归正传,虽然文长这样安排,我却并不认为鬼倭真的会来南京,也不认为杨参议可以凭借这些人马对抗鬼倭。与其在南京守株待兔,不如去江宁,或渡河去乌江驻守。” 杨长帆立即答道:“那边地势复杂,利于倭寇潜逃,唯南京城外,一马平川。” “嗯……”唐顺之并没有反驳,“既然杨参议心意已决,有什么需要请告诉我。” “只有一点。”杨长帆坚定道,“让我在留在兵部,第一时间看到一切军报即可。” 唐顺之闻言起身,走到房间角落,抽了一把椅子:“既然如此,你坐在这里即可,你可以与我同时看到军报。” “唐主事不怕我在这里打扰么?” “杨参议耐得住寂寞即可。”唐顺之说着又坐回案前,指着书架道,“没事的时候可以看些杂书,有别人写的,也有我写的。” “那……打扰了……” “请自便,随来随走。” 杨长帆就此与唐顺之共享了签押房,二人基本也没什么话可以交流,就这么坐着干各自的事。后面的日子,杨长帆的作息时间基本跟唐顺之保持一致,他来就来,他走就走,偶尔借一本书回去读,没想到在如此焦灼的时候,进入了一种喝茶看书的悠闲状态。 他起初确实耐不住寂寞,只因架子上的书太难读了,古文繁字需要适应很久,即便字看懂了,品意思还要品好久,没有译文,只能随缘。 可随着他理解的深入,读这些书也愈发变得有趣起来。唐顺之这里摆放的可真是货真价实的杂书,没一本四书五经,正统的书最多只有历史类的,其余大部分的书籍都属于一个可怕的类别——哲学。 其实孔孟之道也可以算是哲学,只是那是世人皆知的哲学,是统治者希望你去信奉的哲学。而唐顺之这里是另一种哲学,从著者以及行文中看,这些哲学的根子都源于同一个人,王明阳。 而通过偶尔的日常交流,以及与兵部衙役官吏们的打探,杨长帆终于搞清楚了这些东西的脉络。 在知识分子群体中,默默产生了儒道以外的哲学信仰,名曰心学,创始人王明阳即正德年间大儒王守仁,虽然已过世近三十年,但其功勋伟业依然被传唱,在这样的时代中,恪守己任且不用屈身完成了一系列的伟业,是一个无限趋近于神的人。当一个人几乎成为神,便成了信仰,信仰需要传承,于是这个学派就产生了。 后来的人,企图解释发扬心学,一般到这种时候,原先伟大的思想就将被往各个方面解释,简单的真理也将变得复杂,于是心学之内又产生了各种学派与分支,同时在知识分子群体暗中发扬光大,影响极广,可以说是一个能量巨大的“兄弟会”,神秘而又强大,没人知道这个组织中有多少人,都有谁,这个组织也从不公开活动。 在这样一个思想禁锢的时代,一位半神愣是戳出了一个缝隙,让思想的种子生根发芽。即便是皇帝也对其采取了一种默许的态度,只因心学的一切倡导几乎都是正义美好的,只教人怎么做人做事,几乎没怎么提政治与皇权,因此它的存在对于统治者来说完全是正面效应,即便这堆人拉帮结派,但心学的根基上,他们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 虽然云里雾里,但杨长帆还是基本摸清,这位六品主事唐顺之正是一位主要的心学传人,所以尽管他官居六品,但即便是二品大员也对其礼遇有加。 心学组织内部能人辈出,而且在半神的影响下几乎都是正义的能人,在共同的信仰中彼此推荐提拔,愈发形成了一股潜在且强大的正义力量,但依然只能潜在,因为聊了这么多,严嵩这座高山依然无法逾越。 至于唐顺之本人为官,这个岁数其实真应该达到不亚于杨宜的地步,这位起始就是会试头名,但实在运气不好,前后犯大忌被罢官,过几年又被请回来,如此反复多次,时至今日,被赵文华胡宗宪请了回来,也只能提到六品而已。 来来去去,却也成就了唐顺之,他有更多的时间去学习研究游历,终成一代心学大师,路过山阴的时候还收了徐文长。 按理说这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完全可以潜心传道,可心学是正义的,倭寇肆虐,不能坐视不管,因此他还是被请了出来,这一次不是来闹的,要平倭。 说到底,心学到底是什么? 杨长帆也不知道,虽然他看了一个月的唐顺之藏书,但越看越糊涂,最后只能做出草率的理解——要做好人,干好事,这其中当然有无数的论证什么叫好人好事,如何做好人好事,杨长帆终究是没有品透,没法到达半神的境界。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闲,就是一个多月,鬼倭在安徽巡回杀戮,已经没人能算清楚他们搞死多少人。倭寇没来,唐顺之先要走了,他的才干毕竟不是主事这么简单,也不该是坐在兵部养老的人,这便要启程南下巡查。他吩咐好这个签押房留给杨长帆,见杨长帆真的读的下书,临别前又送了他一套私藏。 一个月来二人之间总共没说超过十句话,交往比水还淡,最终能赠书,也算瞧得起杨长帆了。 只是没想到,杨长帆根本没有看书的功夫了。 唐顺之走后第二天,南京即刻城进入了哭爹喊娘的状态。(未完待续。) 155 喋喋不休 前一阵子鬼倭自安徽太平府杀戮过后不知去向,再来军报,已是南京城南百里之处的江宁,三百守军连同两位将领全军覆灭。 南京的咽喉就这么被轻松攻破,全城大骇。杨宜闭门不出,将御敌之事通通交予尚书张时彻,养老的衙门瞬间掀翻了锅,正当大家手足无措之时,突然想起还有位来自浙江支援的杨长帆的时候,却怎么都找不到他了。 接下来就是铺天的怒骂。 这孙子铁定是怕前线流血,找个由头驻扎大后方,眼见大后方也不安全,第一时间溜走了,怪不得要坐在兵部看一手军报,合着是为了第一个逃!杨长帆终是客将,逃就逃了,本地人马可说什么也不能逃,首先南京很重要,其次倭寇只有四十多人,南京能打的加起来近万,这再逃了天理难容。 没时间再理会杨长帆,鬼倭最快一日便可到达南京城下,要安排,快安排。 在这个过程中,又分出了若干意见。 有一大部分人认为鬼倭依然不会来南京,因为南京的兵力是他们的200倍,他们就算取了南京也守不住,没有道理来。 一部分人认为他们会来,我们要据守不出保证南京的安全。 一部分人认为应该主动出击,用人海淹死他们。 一部分人认为应该求救。 一部分人认为求救很丢人。 一部分人认为应该发动老百姓。 一部分人认为…… 他们还在争论的时候,鬼倭已经默默来到了城下。 徐海依然穿着那身黑袍,只是上面破了不少口子,在他身后的42个倭寇表情很复杂,在此之前,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来到这里。两个月来,除了绍兴城下,他们几乎就是神,以一敌十,以一敌百,追杀从未停歇,刀下的鬼恨不得比自己认识的人还要多。 大明,真的是太好蹂躏了,如果没有这些高大厚实的城墙,紫禁城也屠给你看。 本来荒唐的举动,无望的目标,突然变得现实起来,就像面前的南京城一样现实。 鬼倭,毫不怀疑自己,因为他们已经站在南京城下。 在这样的事实面前,南京一方也终于统一意见,张时彻下令——闭门不出,死守十三门。出城去打不一定能赢,不开城门却一定不会输,这里毕竟是南京而不是随便一个什么小县,全东南的兵马都会来救。全南京官兵衙役百姓均登城守门,草木皆兵。 徐海再次用出了屡试不爽的方法,亲自出马,将江宁守将的人头顶在刀尖,纵马奔驰至安德门前,挑头大吼:“南京城十万守军!就没有一个敢与我一战么?!!” 城头,沉默。 诸官兵百姓,眼见几十人在城外撒野,却无一人有半分迎战的勇气。两个月来,鬼倭的传说已经愈发可怖,绍兴那几百冤魂还未散去,南京皆是老幼,俞大猷在杭州,戚继光率军还在安徽穷追不舍,精神支柱唐顺之又刚巧在一日前南下。 眼下的南京,没人有胆子挑这个头。能倚仗的,仅仅是太祖朱元璋留下的财富,这座也许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城墙。 几十鬼倭见城头上连句话都不敢说,放声狂笑,一路学到的脏话侮辱语喷薄而至。 55岁的兵部尚书张时彻蓦然站在城头,他知道在这一刻,大明已经输了。他太老了,见的也太多了,早已没了青年的锐气。既然已经输了,剩下的就不重要了,保住南京,不能冒一丝风险。 比他更老一些的杨宜,却连登城的勇气也没有,身为东南最高级别的军事将领,他正在总督府中默默写着什么,不知是遗书还是辞书。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这样的地方,真的被42名倭寇围攻了。 杭州司衙,唐顺之南巡,胡宗宪拉上徐文长亲自接见。 浸淫官场多年的胡宗宪,非常清楚什么人不能惹,什么人不用惹,唐顺之就是不能惹而且不用惹的人。年事已高任不了要职,与自己没有利益冲突,信奉心学为善去恶,又是把做事的能手,同时又是学派领袖人脉众多,这样既有能力,又老老实实做好事的人,实是现在最急缺的人手。 对政敌毫不手软,管你是多大的好人;对人才卑躬屈膝,管你是怎样的疯子,这就是胡宗宪。 三人见面,客套落座,胡宗宪侃侃而谈,徐文长却魂不守舍。 唐顺之早有洞察,也摸得清这二人都在思量什么。胡宗宪想尽办法拉拢自己替他做事,其实都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东南真的需要自己,自己就会去做,不管你是胡宗宪赵文华还是张经。 徐文长则一定是惦记着南京,惦记着杨长帆,这还是他的老毛病,心太窄,看大势的时候,他的眼界比谁都高,看得比谁都远,然而一旦看的事与自己,与自己亲近的人有关系,他便会像妇人一样患得患失,苦怨缠身。 胡宗宪自然也是人精,当即探道:“应德兄来了,文长为何不喜?” 徐文长面上愁容依然没有消退:“杭州喜了,南京却忧了。” “呵呵呵。”唐顺之轻笑摇头,“按照文长的意思,我已在南京教授了杨长帆整整一个月,汝贞也请了我一个月。再等,怕是也等不到倭寇了。” 徐文长焦虑道:“太平府被围之后,鬼倭正是一路北上的时候。” 唐顺之再度摇头:“不然,南京不是几十几百人敢去的,去也无果,鬼倭已被戚将军追入死路,该渡江向西才对。再者,我已交代过张时彻,鬼倭倘若真袭南京,闭城不出即可,三日内鬼倭必退。” “可这三日之耻……”徐文长叹息道,“怕是百年,千年也抹不掉了。” 胡宗宪笑道:“杨参议不是在么?绍兴城下大捷还历历在目!” “我怕。”徐文长愁容更深,“绍兴大捷,是攻鬼倭措手不及,如今鬼倭已经吃过亏,再战必然有所准备。长帆并未打过硬仗,绍兴大捷只是时机得当,若在南京孤军抗鬼倭,结果难料。此前老师在南京,尚有几分底气,现在老师不在,怕杨宜、张时彻除了闭城不出,其余也做不了什么了。”(未完待续。) 156 荣誉 “这你就多虑了。”唐顺之接着笑道,“杨参议可不是什么有气骨的人,打不过自然会跑,你真当他是节庵么?” 胡宗宪跟着笑道:“应德兄举的人物太高!放眼千年,能有几个于谦!” “我也只是不解罢了。”唐顺之转而望向徐文长,“我与杨长帆同室相处一月有余,他读书只看只言片语,有疑惑又从不请教,我就在他眼前,他反而更乐于与衙役小吏交谈,我偶尔提点他一些读书的要领,他也只是唯唯是诺,难不成他有什么更高明的想法?” 徐文长自然不能说杨长帆的想法比王明阳更高明,只避开话锋道:“他不是人才,是奇才,也并没有什么雄才大略,多的是奇技淫巧。” 唐顺之、胡宗宪闻言木然,二人皆是正牌名门出身,进士及第,最瞧不上的大概也就是这类奇技淫巧了。 唐顺之沉默过后问道:“到底是怎样的奇技淫巧,能让你拒汝贞的邀约,入杨长帆帐下?” 这是一个尴尬的问题,终于被唐顺之愣提了出来。 徐文长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匆忙推门而入的指挥使帮他解了围。 指挥使此时顾不上礼仪体统,劈头盖脸就是四个大字:“江宁失陷!!!” 唐顺之胡宗宪二人直接僵在了椅子上,心口像是被瞬间抽空了一般。 唯徐文长,颤抖起身:“几时的消息?” “该是昨天的事了……” “嗯……”徐文长稍作思索,神情竟又振奋起来,“苏州部防!围歼鬼倭!” 徐文长思路太过跳跃,没人听得懂。 徐文长见二人没反应,随即催促道:“先下令,再听我讲!” 如此慌乱的情况中,唯有徐文长保持冷静,胡宗宪亦已乱了心神,只好匆匆下令,遣革职戴罪的俞大猷、卢镗,率重兵速去苏州严防死守,唐顺之心中有愧,请命随军同行,顷刻之间,杭州精兵能将抽掉了大半。 有徐文长运筹帷幄,如此大规模的部署一盏茶的时间便调拨完毕,胡宗宪唯有暗暗称奇,待一切料理过后,才关上门询问缘由。 徐文长这才缓了口气,用尽量简单的语言解答:“鬼倭不可能攻下南京,戚将军得报后必火速驰援。最多三天,鬼倭攻城三天不下,后有戚将军追兵,唯有向东退去,回拓林以渡东海回九州。此时杭州的兵援南京已然不及,当守苏州咽喉,封鬼倭退路,方可全歼鬼倭。” “鬼倭若是渡江呢?” “鬼倭不会渡江。” “为什么?” “因为除了徐海,其他人的家都在九州。” “那……”胡宗宪转而问道,“杨参议……” “这些都是杨长帆兵败后的部署。杨长帆若是胜了,杭州将士直接撤回便是。”徐文长悠悠坐下,表情逐渐沉稳,“现在我也不必担心了,杨长帆的战事,应该已经有了结果。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等就好了。” “呼……”胡宗宪也跟着坐下,擦了把汗,感怀到,“若有文长辅佐,何愁东南倭乱不平……” 徐文长没有说话,他清楚,倭乱从不是倭人有多么厉害,而是中华内部的问题,四十余倭寇围南京,恰巧证明了这一点。 杨长帆,量力而行啊…… 南京城下,没有尸横遍野,唯有片片血迹。 鬼倭围攻南京一日多来,南京十三门几乎个个沾上了鲜血。军民死守城门,除火铳偶尔伤到鬼倭外,并无胜迹,反是死伤八百有余,几乎完全是靠人数来守的。鬼倭每每攻门,一批人便涌上去硬打,打到鬼倭的刀钝了,鬼倭没了气力,鬼倭自然会撤,明军抓紧时间收尸清理过后,另一座城门被攻的消息又会传来。 张时彻至少做到了恪尽职守,一天多来从未合眼,始终在城门一线统帅,虽然他无法提刀杀敌,却至少能振奋军心,这才有军士前赴后继用血肉堵住了南京城。 时值正午,鬼倭猖獗至极,竟在安德门外空旷之地安营扎寨,开炊点火,吃肉喝酒过后,竟还当着明军的面就地午睡。 明军将士疲惫至极,眼见鬼倭如此嚣张,终有年轻将领请命出击,然而张时彻却一一驳回,坚持死守。年轻将领各个眼色通红,只恨报国无门。 鬼倭也并非全心全意睡觉,徐海一副打坐的姿态,嘴巴好像在念经,实际上是在与躺着的鬼倭交谈。 鬼倭固然士气大盛,固然全程没有伤亡,但毕竟只有42人,一人砍个二三十人终会气短,刀子也会钝,这么杀下去,怕是杀几个月也杀不光堵门的人。 徐海自然知道这一点,始终秉承着挫其锐气,逼官府扔下南京百姓弃城而逃的战术。可守将是个天大的怂包,既不出战也不出逃,用尸体强堵,用一个南京城的底蕴跟他们拼消耗,久而久之,鬼倭终有些杀不动了。 “算了吧,走吧。”一黑须鬼倭劝道,“就到这里了,我累了。” “大明的人太多,我们一天杀一百个也杀不完的。” “拖下去,那些有马有枪的军队会来的。” 徐海顶住这些压力,依然沉稳:“我算过,援军最快三日才能到南京,我们再打一天。” 黑须鬼倭皱眉道:“除了多杀几个人,有什么意义?” “这里可是南京。”徐海微微睁眼,凝视着城头,“对于钱财,对于女人,我们已经没有追求了。剩下的,就是把咱们的名字刻在历史上,这是大明的耻辱,更是九州的荣耀。你们放弃了追随大名切腹的忠义,难道不想在这里重获荣誉么?” 黑须鬼倭侧头避开了徐海的目光:“浪人,早已失去了荣誉。” “那也不应放弃夺回荣誉的机会。”徐海沉声道,“这一定是最后一天,明军的实力我们已经摸清了,下面我们分两路攻城,最后一天,绝对是最后一天。” 几十名鬼倭对视一番,终是点头。 黑须鬼倭温柔地架起了他的武士刀,拿起细磨石,缓缓加水,以极柔的力道轻轻磨刀,口中嘟囔道:“我们信服你,没有你,我们找不到敌人,没有敌人,我们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 几十鬼倭磨刀的声音,像是秋风的序曲,预示着血腥的到来。 远处山林之中,特七已是恨得牙痒痒。(未完待续。) 157 诱敌 “我说,趁他们睡觉的时候,杀,你不让。现在好了,刀磨好了!” “再等。”杨长帆屏息靠在树旁,“这次要全歼,你没看到他们已经有马了么?” “从天亮就开始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万无一失的时候。”杨长帆正说着,忽见鬼倭分为两路,驾马向两面包围而去,他不禁起身喊道:“分的好!狂吧!狂吧!40人还硬拆!” “上?”特七已是跃跃欲试,“说好了,这批人,一个人头,十两。” “不上,小心远远跟上其中一队。”杨长帆回身边解马缰绳边笑道,“你们的命,可比鬼倭要金贵。” 城头,张时彻本已疲惫不堪,眼见鬼倭分兵,又是愁上心头。从方向来看,鬼倭打算同时进攻二门,自己只能应付一边,能再多一个靠得上的守将就好了。如今守将要么老要么小,老的打不动,小的稍微一被激就要拼命…… 张时彻没有迟疑的时间,只好草草安排,自己跟着徐海走,黑袍和尚去攻哪里,就守哪里。 另一边的杨长帆却是反着来,哪边没有徐海,就跟着哪队鬼倭走。 为使明军首尾不能兼顾,此番鬼倭攻城并不像先前那样随性,两队人策马围城包夹,伺机待发。 杨长帆一行匿于林中,远远绕着大圈,眼见要跟不住,特七愈发焦急,杨长帆却依旧不下令出击,一切以隐匿为第一位,宁可耽误些时候,也不得暴露。因为他知道,这股鬼倭在南京造成的伤害是有限的,不能再给他们任何逃跑的机会。 特七是火爆性子,他弟弟特八却阴柔了一些,这种时候也不着急,只不解问道:“南京,为什么城墙只有这么破?” 杨长帆笑呵呵拍了拍特七:“问到点子上了,学学你弟弟。” “这有什么,我上,我也行。”特七望着爬两下就能上去的城墙不屑道。 “没你想的这么简单。我在南京的时候已经勘察过了,南京城墙分为四层——宫城、皇城、京城,外廓。其中前三层是太祖时期建造的,京城城墙皆是精砖砌成,高五丈有余,再来十倍的鬼倭也休想入城。” 特七远远瞧着低矮的土城墙:“五丈?” “这是外廓,后来扩建的,除主要城门用砖砌外,多是由山崖砍削或培土夯成,自然不牢,重防都布置到北方去了,也没人觉得南京会有战事。” 特八追问道:“为什么,不守里面,偏偏要守外廓?” “京城城墙不过几里,装不下这么些人。不过估计此时达官显赫的家属已退入京城了吧。” “哼,南京,也不过如此。”特七显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眯眼看着这座千年古都,“再来几百弟兄,我也取得下。” “这话可不能对汉人讲。”杨长帆连连纠正,“别人若告发你,我可保不住。” “我,又不傻。”特七一副精明的神色。 “取下了,也守不住的。”特八紧跟着说道,“汉人,人多,田多,早晚淹死你。” 特七不屑道:“人多,田多,干啥要找咱们替他们打仗?” “是啊……”特八也想不明白了,望向杨长帆。 “好了。”杨长帆屏息道,“已经快看不到他们了,出林子吧,缓慢接近,等我命令。” 半个时辰的功夫,两队鬼倭一队向东一队向西,分别绕城骑行十余里,心下盘算着约定的时间,待寻到外廓土城矮处,这便抽刀下马。 要说这外廓土城,至少也该有一丈高才是,怎奈工部作风使然,偷工减料已成规则,外加没人想到南京真的会有战事,也没人闲的蛋疼提出加固城墙,这让外廓总是有几处不足一丈的矮墙,手脚利索的人,几乎一翻就可以过去。 好在鬼倭人少,一旦登城,便被大量守兵围住,外加有火铳在手,倭寇始终无法深入,杀杀便退。徐海情知如此耗下去等不及夺城援兵便到了,这才在42人的基础上硬拆为两队,期待明军首尾不能顾,自己好趁机占便宜。 一日多来双方已沿外廓交战数次,张时彻始终身在前线,此时也总结出了一些战术,火铳手先行登城,用火器威慑,争取消耗一二,待倭寇冲到近时铳手退下,枪兵在城内顶上,尝试逼退登廓的倭寇,最后再是刀兵白刃战围杀。 战术是很科学的,然而兵力质量实在堪忧。实战之中,火铳手见奔来的倭寇就心惊胆颤,多是早早发铳自觉退下,枪兵则是对着外廓一通乱戳,几十倭寇同时登城,总能找到合适的地方跃下,刀兵怕死也不敢舍命死战,只是远远围着比划,就此进入消耗阶段,耗着耗着鬼倭累了,这才退出城廓。剩下的就是救死扶伤,清点伤亡。一场下来,明军死伤大多几百,这么耗下去,不出十日,南京真的会被破,但张时彻清楚,不出三日,援军会先到。 半个多时辰,黑袍和尚带领的一路鬼倭已找到薄弱之处,纷纷在火铳射程外下马。 张时彻在军士的搀扶下亲上城廓,望向十几丈外的鬼倭,几十名铳手在他左右,他已经做好了苦战的准备。 然而眼前这队鬼倭却并未像先前那样出击,只是远远坐在地上打坐闲聊。 几十铳手早已上好了引信,屏息持铳,纷纷望向尚书。 张时彻也有些不解,抓来一眼力较好的军士:“你仔细看看那个黑袍和尚,是不是先前的那个人。” 军士站在城廓,抬手眯眼望去:“胡子有点多。” 张时彻顿了片刻,遣人喊话叫战。 一大嗓门军士就此远远喊道:“徐海!你有胆量答应一声!我军这便出城来战!” 城外一行鬼倭闻言只是大笑,毫无回话之意。 “嗯……那和尚可能不是徐海。”张时彻皱眉叹道,“这是为了引我过来。” 身旁副将惊道:“那该如何?末将去城西支援?” “不必,两边我们投入的兵力都是相同的,鬼倭不分强弱,哪边都要死守。”张时彻继而说道,“我自己去就好了,你留下。”(未完待续。) 158 缠斗 城西廓,战事已然打响。 如同往常一样,诱出明军火铳第一发后,二十余鬼倭奋力冲上登城,沿外廓周旋片刻便找到落脚点,有条不紊跃下,刀手惧死,自觉让开进入包围状态开始消耗,生死有命,倒霉的被砍,反正我是不会主动上去被砍的。 虽明军分兵,但鬼倭亦然分兵,真打起来与此前并无二致,二十余鬼倭被压缩在城廓下一个空间内,难进半分。 徐海身着黑袍,黑巾裹头,见张时彻不在,与往日相比又勇猛了几分,持刀奋力拼杀,力求杀出一条血路手刃敌将。 好在张时彻早有安排,令一位老将守这一面。老将情知不可与徐海莽拼,只藏于后方指挥,分毫不敢亲身相抗,这样的优势在于自己很安全,劣势在于兵士看你这样,自己也不会玩儿命。 但徐海是玩儿命的,他知道时间不多了,机会也不多了,这次攻城若无斩获,跟着自己的这些浪人也便失去耐性了。 只是明军,杀了一个,还有一个。 徐海每每带队杀入几分,身后便又会围来更多的明军,己方始终被压缩在一个很小的空间内。 并非每个浪人都将荣誉赌在夺南京这件事上。 杀至酣时,不知哪个鬼倭先行吼道:“太深入了,要没有退路了!” 众鬼倭伺机望去,果然,不觉之间已深入外廓十丈,再继续向内杀去,只怕想退的时候已无退路。 “够了!往回杀!”一鬼倭率先掉头,大刀砍向后方包围的明军。 明军大喜,纷纷让路,你们终于累了,走好不送! 徐海见状大骂:“很快他们就会逃了!南京就是我们的了!” 正说着,突见一官员驾马前来,张时彻见倭寇内乱,遂大喊道:“我已领大军前来相助!倭寇气短!此番务必全歼!黑头巾的是徐海,杀徐海者,赏百金!封千户!” 众军闻言,多数不为所动,百金也好,千户也罢,也要有命去享。 可总有几个富贵险中求的,闻此令如打鸡血一般,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纷纷杀向黑巾徐海。 徐海倒也不惧,左砍右避,转瞬之间,刀下又多了几条亡魂。 其余鬼倭见状倒是有些怕了,他们一路作战都是虐杀,如今明军终于出现了杀红了眼的,不要命的人多起来终究难以应付。 “退吧!”一鬼倭吼道。 徐海双目通红,挥刀转向张时彻一边:“杀了他!杀了他就取了南京!” 情急之下,一不要命的铳手突施暗枪,只是准头没有掌握好,崩死了一个自己人,只给徐海擦破了些皮。 白刃战太过焦灼,敌我不分,因而铳手早已退到后面,但听到百金千户,不要命的也就出来了,管你自己人还是倭寇,崩到就好。 鬼倭眼见明军不分敌我拼命,岂敢再深入,纷纷掉头杀向城廓。 徐海又骂了两句,无人响应,虽大怒,却也无法。 “走吧!这次不可能了,后面还有机会!”黑须鬼倭一把拽住徐海的衣领将他往回拖。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徐海一路被拖,指着张时彻嘶吼道,“老贼!终有一日,你的脑袋会吊在南京城头。” 张时彻回以冷笑。 百金千户,终是没有抵过欢送鬼倭的气氛,鬼倭向内杀十丈用了很久,向城廓退十丈却仅仅用了片刻。待鬼倭退回城廓,明军也只是远远瞪着,丝毫没有上去追杀的念头。 徐海终于不甘登城,别说秦淮河,连内城墙都没有碰到。 他站在城头扫视周围的明军,扫视儒弱的守将与冷掉的尸体。 他最终提刀望向内城高喊:“我还会来,带着足以杀掉你们所有人的兵力!” 随后,一跃出城。 这本该是一个狂妄的装逼,但随着他出城落地,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绝望的状态。 城外,一百持铳骑兵已将他们完全包围,一个完美的半圆弧。 死战过后的鬼倭,个个干巴巴提着刀,傻呆愣晕,不知如何是好。 黑须鬼倭大骂:“不是说三天么!” 徐海强自镇定:“怕什么,不过这么点人,杀出去便是。” 他话音未落,却见一男子纵马上前,将铳扛在肩头,满脸微笑。 “中大奖了。” 这种可怕身高的男子,鬼倭毕生也没机会见到第二个。 一路碾压,本已几乎抹灭了他们对绍兴一战的记忆,可随着这名男子,随着这批手铳的到来,他们终于又回想起了被虐杀的恐惧。 鬼倭的双手开始发颤。 徐海血红双目,这眼神里包含着说不出的狠,提刀指着杨长帆怒骂:“戚继光!狡诈之徒!” 城廓内将士闻言大喜。 “戚将军来了?” “这么快?” 胆大的士兵已登上城头,眼见鬼倭被围,立刻报信。张时彻马上下令铳手登城,自己也跟着登城,这才看到了这个完美的半圆包围圈,一百骑兵紧紧围住依墙的鬼倭,一位个子极高的将领位于阵前。 军士不认识,他可认识,戚继光哪里有这么高的个子,这不正是宅在唐顺之房间一个月的那位么! 张时彻惊讶高喊:“不是戚将军!是杨参议!杨参议没有走!!” “杨参议?” “浙江的杨参议?绍兴得胜的杨参议?” “不是早跑了么?” “跑什么跑,不是就在这里呢么!” 全军士气大振。这个埋伏够脏,连自己人都给埋伏了。 杨长帆立于阵前,提枪高喊:“放下武器投降,保你们多活几日。” 徐海默然不语。 黑须鬼倭哼笑一声:“他在劝降?” 徐海点头。 黑须鬼倭微微抬头,长叹一声:“这就是背弃名誉的结局啊!只能死在异乡,永远,永远回不了家乡了。” 黑须鬼倭随即踏上一步,与众鬼倭道:“最后,让我们赢回起码的荣誉吧。” 众鬼倭纷纷提刀,双手也不再颤抖,神色逐渐冷静。 杨长帆抬眼望去,果不其然,背信的武士。 特七在旁叹道:“他们,好像真的不怕死。”(未完待续。) 159 政治 “是的,不要再想别的了,成全他们。”杨长帆默默提枪,“一个都不要留,即便他们跪下求饶。” “十两,一个。”特七再次重申报酬后,便用土语下令动手,一百杨家军整齐划一,瞄准待发。 与此同时,黑须鬼倭一声狂吼,发起了最后亡命的冲锋。 张时彻同时下令城头铳手开火。 铳手对于后背朝着自己的敌人显然更有准头,一轮射发之下,七八鬼倭应声倒地,第二发已然不及。 余下的,就看杨长帆一边了。 奈何,鬼倭最终的亡命冲锋,却连接近目标都没有做到,在杨长帆一边百铳齐发之后,还能站着的仅剩三五人,但这三五人依然冲锋不停。 只见杨家军立刻收缩队形,纷纷退下上药,鬼倭想近身而不得,冲着冲着,再度被杨家军包围,又是一轮齐发。 这一次,仅剩黑须鬼倭一人,浑身都是焦黑的血洞,终是再无冲锋的气力。 黑须鬼倭持刀撑在地上,目色空明,突然高喊一句倭语,随即反手持刀,将刀锋横割向自己腹间。 众人大骇,即便是狼兵也心下打颤。 众目睽睽之下,黑须鬼倭面色狰狞,却毫无呻吟,亲自操刀在小腹上不断深入,横切,几息之间,血水满地。 最终,黑须鬼倭的刀终于停下,以跪姿停止了呼吸。 转瞬之间,二十鬼倭,已通通死于铳下。 杨长帆策马行至黑须鬼倭尸体前。鬼倭虽死,却面无惧色,目视东方,也许死前在呼喊某个大名吧。 杨长帆感怀的功夫,特七已经在旁边下马,提刀一抹,取了鬼倭的人头。 “这个要二十两。”特七认真地说道。 周围狼兵也纷纷下马,开始割头。 城头明军见状心惊胆寒,这传说中的杨家军也太残忍了,连个全尸也不给人留。 没办法,战争不相信善良。 杨长帆继续策马前行,一步步逼近城下的徐海。徐海并未与鬼倭一同冲锋,因为他不是武士,他也没有什么荣誉可言。 某种程度上说,眼前这位也许是有史以来杀伤力最大的汉奸了,他已经超越了帮助异族杀汉,而是率领异族杀汉,关键他也没什么特别的目的与想法,单纯就是要杀汉。 行至徐海不远处,杨长帆默默上药,提铳,瞄准。 眼看便要丧命,却见徐海面容镇定,突然双膝跪地:“我!投降!” 城头将士大惊,全阵唏嘘。 这样一个人,竟然会投降? “不准。”杨长帆默然回话,再度瞄准徐海。 “轮不到你!”徐海跪在地上转身,望向城头的张时彻大喊,“我投降!” 张时彻表情十分复杂。 杀的时候聊杀的事情,杀完了,可就变成政治上的事情了。 政治有政治的套路。 其中最万全的套路就是——责任推给下属,光荣送给领导。 张时彻也活了五十五年了,早已驾轻就熟,就此挥臂遣人道:“速速告知杨总督,请杨总督定夺!” 城头军士闻令,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此人杀我军士百姓数千!竟还受他的降???我们投降的时候怎不见他们手软? 杨长帆心情也不怎么好。 徐文长之前有所交代,如若极为顺利,真擒了徐海,不要给他说半个字的机会,这个人是个疯子,直接杀掉比什么都痛快。 杨长帆遂抬手喊道:“南京的弟兄们!!杀不杀??” 军士们闻言齐声怒喊:“杀!!” “杀杀杀!!” 张时彻想控制局面,却哪里控制得住。眼见如此,他也只好下城而去,权当看不见,出了事情不要有责任。 “弟兄们陪我一起杀!”杨长帆再度瞄准徐海。 “杀杀杀!!!” 徐海喘着粗气,突然抬头望向杨长帆:“我不能死。” 杨长帆没有答话。 “如若我死,我的这批人势必归顺汪直,皆时东海便是汪直的天下!” 杨长帆稍一迟疑,城头呼喊声已经传来。 “铳下留人!!!” 只见一传令兵迅速登上城头:“总督有令,擒徐海,待赵督军发落。” 杨长帆心下骂道:“怎么这么快?” 暗骂的功夫,几位兵士已跃下城廓,五花大绑押住了徐海。 徐海朝杨长帆狞然一笑:“很多人几乎快要杀死我,但他们都没如愿,你也同样,这就是你所效忠的大明。” “哼。”杨长帆收铳冷笑,“别高看自己,我对你的命没那么大兴趣。” “可我对你很有兴趣。”徐海放肆笑道,“我们合伙吧。” 旁边兵士闻言,一拳击在徐海腹中:“竟辱杨参议!想死得更早么?” 徐海吃疼,却依然面露笑容望着杨长帆:“你不一样,你的眼神不一样。” 徐海就此被押解下去,杨长帆马不停蹄,率兵奔往城廓另一侧。然而终于是耽误了太久,这边倭寇早已退却,再追已然不及。 不过没了徐海,他们已经做不了什么了,最多只是像没头苍蝇一样向东撞。 杨长帆率狼军再入南京城,只与总督匆匆会面,草草补给,便又率军出城向东。他固然谗那顿庆功宴,但真正痛打落水狗的良机更不容错过。 南京百姓甚至没有机会看见杨长帆的样子,只传闻此人个头极高,足有三个倭寇那么高。 半月之后,杭州府城,几路兵马先后平倭归来。杨长帆生擒徐海,解南京之围,因为南京被围本身就不怎么光彩,为了弥补这一点,只好尽量突出鬼倭之强,这样一来则更显示了杨家军的战力强。除南京解围外,杨家军之后向东追击数日,狼兵用上了打猎的技巧寻踪追迹,在沿途百姓的帮助下又诛杀鬼倭数名,直到与另一边奉命在苏州封锁的俞大猷会和收网,这才打道回府。 俞大猷戴了几个月的罪,也终算立了些小功,有名头官复原职。 戚继光运气极差,大兵始终慢了鬼倭一拍,太平府没赶上,南京城没赶上,最后寻迹追到苏州的时候方知鬼倭已歼,本欲借此战练兵试器的他只好失意而归。这也怨不得别人,徐文长早在萧山就出过计,只是最后唯有杨长帆真去拼罢了。(未完待续。) 160 献酒 虽不堪,历时大半年,可这一天倭乱总算平了。眼下几家有功之将,也皆是赵文华胡宗宪一脉,生性刚烈的俞大猷都拜于胡宗宪帐下,至少东南的屁股是坐到一起了,此番终可只论功,不再论罪。 但这只是对某个层面而言。 杨长帆伏倭之时,鬼倭之害的情况已被悉数传送到北京。杨宜闭门不出无作为倒也是货真价实,本来皇帝还要考虑下东南总督换的是不是太快了,可就在鬼倭平定之时,杨宜亲笔所书的认罪文书已传到他手中,多方面论述自己就是个庸才,没能力统领东南,最近又耽误了不少事,只求念及我多年的功绩,让我告老还乡就好了,咱别下狱了行么? 至于铺天盖地弹劾杨宜的文书,多半也只是说他无才能,不作为,确也没什么太大的罪名,外加杨宜唯赵文华马首是瞻,终是保全了性命,成功罢官。 至此,一年之内东南已换了三任平倭总督,功勋老臣张经坐了半年,兵部骨干周琉坐了两个月,收拾摊子的杨宜则只有三十多天。 谁都知道,这烫屁股的椅子,只有屁股最红的人才坐得起。 这种境况下,天子也不得不做出最后的妥协,最有能力的张经已经关在死牢,有一些能力的周琉已经淹没在言过其实的骂声中,有资格的人已经被证明无总督之才。 再看各路军报、文书,貌似只有一个人始终周旋于正面战场,胜不骄败不馁,运筹帷幄,上下支持。天子其实是个极聪明的人,他也早已看出来,这位子严党坐定了。他先前并不想让严党如愿,始终点严党以外的能人过去,现在好了,再掰扯下去都要被清理干净了。 天子心不在政权,只求天下平稳不要捣乱,多年不上朝,只愿内阁将事情处理妥当。内阁确实也基本处理好了,倭寇跳了跳也没扰乱自己清修,只是现在严党势力已经强大到不得不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他开始有些后悔那么草率地处理张经,也许那是最后一个能跟严党叫板的人。 可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更何况“拥兵自重”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比严党的威胁度更大。 你们这些人,斗来斗去,好不无聊。 后宫仙坛,这次陪伴皇帝的并非严嵩,而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道士。 道士与皇帝相对打坐,缓缓睁眼。 “该去亭子了。” “朕知道。” “有什么没想好的么?” “有。” “政事么?” “是。” “嗯。”道士重又闭目静坐,虽然已伴了皇帝多年,但他一直坚守一条底线——不谈政事,这也是他能得到信任的最大原因。 “朕想与仙人对话。”皇帝默默睁眼。 “还没到日子。”道士闭目答道。 “那问问师兄也好。”皇帝微微抿嘴道,“朕有很多孩子,将家事交给其中一个处理,久而久之,所有孩子都开始顺从那个孩子,而非朕。朕又无心亲自处理这些家事,希望那个得势的孩子继续负责,只希望他乖巧一些,不要再如此拉帮结派,朕该如何是好。” 道士没说话,依然闭目静坐,他其实很想说些什么,但他不能说也不敢说,时机未到。 见道士不说话,皇帝的表情十分满意:“朕明白,师兄只一心辅朕修道,可朕的这些烦恼,真的不知道该与谁说了。” “陛下有话,尽可诉来,只是我心中没地方装家事国事天下事,唯有陛下亲自烦恼了。” “朕谈不上烦恼,只是不愿被琐事纠缠。” 未时四刻,本该是首辅严嵩向皇上汇报一日最重要政务的时候,今日太监却只让严嵩放下了文书折子,次日再谈。 皇上是个十分有规律的人,多年来,这作息日程从未断过,也从未变过。严嵩闻讯,心中最敏感的那丝神经跃动起来。前朝后宫尽是他的人,未等他问,便有小太监传信儿——万岁今儿约了别人。 凉亭之中,赵文华受宠若惊。此番平尽倭乱,他临时督军的日子也可以告一段落,回工部赴命。除歌功颂德外,他还带回北京一个重要的东西——百花仙酒。 杨长帆贡上来的仙酒,他已试过一口,神清气爽,尤其金枪不倒,实乃养生极品。自己该争的功都争到了,剩下的就是讨皇上的高兴,能让这位皇帝高兴的,唯有绝世稀品。 想不到,刚贡上去,皇上就传自己来这里了。多年来能来这里的臣子,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静候在亭中良久,远远见皇帝一行前来,赵文华立刻起立躬身,这便要下跪。 “免礼。”嘉靖淡然一句,做了个简单的动作,左右自觉退下,自己则如仙人一般飘入凉亭,于石桌前坐定。 赵文华心下窃喜,学着他义父的样子,先行来到亭边点香入炉。 “酒,很不错。”嘉靖故作出一副满意的神态,“还有么?” 赵文华闻言是又喜又忧,皇上喜欢自然好,可这喝的也太快了吧,这么珍贵的东西自己可没有存货。 “回陛下,臣已尽献。” “尽献给朕了?” “是。” “爱卿忠中心是好,只是孝心欠佳。”嘉靖闻言叹道,“如此美酒,该先献与父母,朕次之。” 赵文华闻言心中大骇。 自古忠孝难两全,献酒还献出事儿来了? 皇爷爷您到底要说什么……这话茬我横竖没法接啊? 见赵文华尴尬,嘉靖只笑道:“爱卿如实相告,朕不怪罪。这酒,该是先献给首辅的吧?” “这……”赵文华一脸茫然。 “哈哈。”嘉靖轻声一笑,“想来,首辅这般年纪依然精神矍铄,必因此酒!” “啊……”赵文华更加糊涂。 “是这样么?”嘉靖眯眼看着赵文华。 赵文华欲哭无泪,只好下跪:“是,臣罪该万死……” “爱卿何罪之有。”嘉靖再次示意免礼,“东南的事情朕已想清,此前所用之人皆有瑕疵,唯宗宪可任总督一职。” 赵文华完全无法理解这种神转折,只木木道:“陛下圣明。”(未完待续。) 161 小聪明 “爱卿此番东南平倭有功,朕都看到了。”嘉靖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便起身离去。 赵文华心头不知多少个念头在翻涌,躬身相送。 嘉靖走了,他才难以抑制心中的喜悦乐了出来,这些天,总算没白折腾。 劾了这么久,胡宗宪终于总督东南。自己则一面暗中在东南捞油水,一面公然在工部当尚书,眼下龙颜大悦,再升个一官半职也是顺理成章。放眼天下,自己见到要低头的,除了皇帝,怕是唯有义父一人了。 事儿办得好,礼送得到位,名利双收,没有更美的事情了。 他并不知道,半个时辰过后,嘉靖又在凉亭召来了另外一人。 嘉靖是个很规律的人,本来取消了会面,现在又忽然召自己归来,严嵩知道肯定会有什么不对。 进了凉亭,严嵩像往常一样烧香,嘉靖却冷言道:“不必了,今日烧过了。” 这对他而言,可算是多年来最重的话了。早有人向他报信,万岁刚刚见过赵文华,莫非这崽子搞事? 严嵩已经油到了骨子里,听闻此言第一时间下跪叩首:“臣,有罪!” 嘉靖侧目讥讽道:“惟中,你七十有五,下跪却是比壮年还要痛快许多。” 严嵩依旧将脑门贴在地上,完全摸不清脉络,不敢多言。 “起身吧。”嘉靖拂袖。 “罪臣不敢。”严嵩依然叩首。 “嗯……”嘉靖轻轻点了点石桌,“此酒,惟中可曾见过?” 严嵩木木抬头,终是看见了桌上那只玉壶。皇帝身旁想来不少这些稀罕玩意儿,他本没当个事儿,可眼下,麻烦铁定就出在这玉壶身上。 “罪臣头一次见。”严嵩实话实说一口否定。 “哦?”嘉靖眯眼轻笑,“文华可说得清楚,惟中服此酒多年,如今的身体,可是纯凭这仙酒养出来的。” 严嵩面皮一抽。 崽子!东南玩儿疯了? 阴到你爹头上了? 他心下虽瞬间想通了其中关节,且愤恨不已,脸上却是一副冤枉至极特别无辜的样子:“不知文华如何出此言论!” 嘉靖不紧不慢,一副纳闷的样子:“文华虚言?” 严嵩斩钉截铁道:“臣生平不近药饵,犬马之寿诚不知何以然!若有仙酒,必献于陛下!岂敢私吞?若嵩有半句虚言……” “罢了!”嘉靖一抬手,一副不满的样子,“朕最听不进这些咒,信你便是。” 严嵩很清楚,这表情显然是不信自己,只是不愿深究了。自己混了这么久,还头一次当吃黄连的哑巴,真是有苦难言。 嘉靖不怎么高兴地起身,随口道:“朕已允了文华,宗宪出任直浙总督。” “是。”严嵩弓着身子,气得牙痒痒。 “此外,文华南巡功劳不小,该赏。” “是。” 嘉靖不再多说,又飘出了凉亭。 严嵩独伫亭中许久。 多年没有过的威胁感,再次涌上心头。 崽子,爹待你不薄,见到皇帝就上天了么? 这还不是最气的,回至府中,干儿子正在厅堂等候自己,满脸堆笑,一副邀功请赏的样子。 严嵩身体确实不赖,见状直接振臂怒吼了一声——“滚。” 赵文华大窘,不明所以。 严嵩继而冲左右从吏吼道:“让他滚!” 两位从吏哪里见过首辅这般震怒,当即连哄带架,总算是让赵文华出去了。 严嵩这几声也喊得实在太大,招来了家里人。 一短颈肥身,单目有神的中年胖子笑呵呵入厅,正是严嵩的亲生儿子严世藩。正是因为亲儿子天生独眼且其丑无比,严嵩才收了赵文华这个当年仪表堂堂的义子。说来也怪,依严嵩的地位,娶十几房老婆生几十个儿子都不在话下,可他偏偏只有一房正妻,自严世藩后也再不生子。 严世藩见严嵩坐在堂中喘着粗气,不禁笑道:“有趣有趣!倒真想知道,天底下什么样的事情能把父亲气成这样!” “你还笑得出口?”严嵩气恼道,“莫想到,姓徐的老老实实,姓赵的竟恶犬跳墙!” 严嵩满是恨意地将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亲生儿子。 严世藩听过之后,毫不迟疑复又大笑:“哈哈哈!皇上还是老样子!小聪明太多!” “嗯?不是赵文华耍诈?” “他?”严世藩轻轻点了点父亲胸口,“再给他50年,他也没这胆子。” “你的意思是……”严嵩顺着他的意思,暂时放下了恨意,很快想通了其中关窍。 如今的局面,已是逼得皇上不得不将东南总督一职点给自己的人。自古文武不宜交,即便私下关系很熟的文臣与武将,在皇帝面前,也必须要装出水火不容的样子,以示清白。 可总督这种职位,模糊了文武之间的界限,武官的能力和水平领兵打仗可以,几省的总督却是驾驭不来,必要文武双全的能臣担当。张经是兵部尚书出身,内可理政事,外可统军,能力足够,又不在自己这条线上,这才落得总督之衔。张经成名多年,朝内有不少党羽学生,统兵在外更是调来了自己一脉的将领士兵,正是因为如此,他据兵不出,拥兵自重,戳中了皇上的心脉。 如今,自己这边介入东南,也许也有些太过了。朝内已完全被自己控制,这举世皆知,如果外面兵权自己也不落下,怕是引得皇上不满。 严世藩在旁不慌不忙说道:“文华,事做的其实不错,可结果是做过头了,皇上不高兴了,这才出了这个劣计,调拨关系,让咱们内部斗一斗,缓一缓。” “在理,在理。”严嵩心下一阵惶恐,“那该如何是好?” “满足他。”严世藩大笑道,“斗一斗,缓一缓。咱们毕生,不都是在满足他么?” 严嵩不假思索道:“这个可以,把姓徐的扯进来搅浑一些就好了。” “这方面还是父亲高明。” “只是……”严嵩随即皱眉道,“我刚刚是不是对文华出口太重了?” “不重!一点都不重!他也是真的不识抬举了!有仙酒理应先送到父亲手里,这么跨过父亲直贡皇上,该教训一下。” “该如何教训?” “哈哈哈……”严世藩已经笑得不亦乐乎,“文华这人我太懂了,在东南逛了这么久,吃的肉少不了。教训他的事,交给我就好了,保证他今后服服帖帖!父亲只要演好戏,满足皇上即可!” “好好好!”严嵩终于放松了一些。 他清楚,自己不过才华泛泛,除了身体好,其实也没什么过人之处。 好在,自己的儿子,是个天才!(未完待续。) 162 上不得台面 倭乱平定,胡宗宪终于坐到了梦寐以求的位置上。杭州大宴,犒赏文武,胡宗宪一脉的将领悉数参与了鬼倭战事之中,该提拔的提拔,该复职的复职,俞大猷也终是一雪前耻,名正言顺坐回了总兵的位置。 戚继光领兵练了两个月的行军,连个倭寇的毛都没碰到,本该相当狼狈,但杨长帆这一路算作沥海兵,沥海兵算作宁绍台的兵,因而最终这路的军功归在了宁绍台参将戚继光名下,稍显安慰。 至于杨长帆,一介主工事的文职做了这些轰轰烈烈的事情,实在尴尬,胡宗宪主张杨长帆连同军器坊及一应匠人迁来杭州,官提半级为左参议,杨长帆却偏偏不肯,留在沥海即可,什么都不要。胡宗宪也并未强求,如今这个人也挑不出什么问题,赵文华回京前也特意交代让他舒服些,此举便也作罢。 只是徐文长,他是再也得不到了。 即便得不到,也要用一用。 新任总督必先整顿军务,将混乱的直浙重新规整起来。倭寇今年走了,明年还会来,前前任总督周琉曾谏十难三策,其中自有合理之处,御倭寇于东海最佳,沿岸海口次之,河道再次,只是要实现这些,需要多年稳定的运作,绝非一朝一夕能成,若还是两三个月换一任总督更是不可能的。 大宴次日晨,直浙高级文武聚于杭州司衙议事厅,文官在左,武将在右,三四十位聚于一堂。总督有令,畅所欲言,十几路想法这便喷涌而出,各个都憋着平倭的策略。 胡宗宪授意之下,特为徐文长摆了个座位旁听,连胡宗宪本人最信任的幕僚都未曾有这个待遇。旁人别的不知道,总督想招揽这位的心情却是都知道的,怎奈杨长帆捷足先登。 要说杨长帆哪里都聪明,偏偏这里非要死顶,跟总督抢人有好下场么? 可眼下,杨长帆声名鹊起,又是在绍兴、南京两地百姓眼皮子底下虐杀神鬼难挡的鬼倭,要动他也的确是难。与张经在各地平乱积累的功绩不同,杨长帆俨然成为了本地的民族英雄。 这一议就是半日,政事的内容令人昏昏欲睡,武将的目的也多是为了壮大自身军队、卫所的力量,实是没太多花样。 杨长帆虽有自己的策略,但却不敢开口,如今自己已令胡宗宪诟病,再搞更多花样实非明智之举,发言之中也只是表示要加紧制造铳炮,加大火力。 当日议过,索然无味,这就是常规的政治内容,总督巡抚一天到晚忙活的事情,而最重要的话题却根本没有提上台面——怎么处理徐海,怎么处理狼兵。 当晚,武官聚会,直浙各地武官难得聚在一起,一顿大酒是免不了了。杨长帆与俞大猷苏州会师结缘,外加与戚继光、庞取义私交甚密,本得到了邀约,但他说什么也是不敢去的,被得知打入武官内部,胡宗宪怕是又要耍阴。 不去是对的,当晚正该是喝酒上青楼的时候,总督传令过来——去探徐海,探过之后来汇报。 果然,真正重要的事情,都不会搬到台面上来的。 杭州死牢,徐海端坐。 一般关在这里的人,该是被虐得连骨头都发霉了,徐海却并没有受到这样的待遇,虽然关押环境比不过毛海峰,饭菜却不少,皮肉之苦也没受过。 非要说的话,这死牢对于徐海来说,反而成为了全杭州最安全的地方,但凡他要是出去,杭州百姓一人来一下子,他连块整肉也别想剩下。 杨长帆让徐文长藏在牢外旁听,自己只身进入牢房,狱卒搬来凳子,好让他隔着栏杆问话。 徐海看着杨长帆只露出谜一样的微笑:“来来去去六个人来问话了,就不能一起来么。” “总督有总督的安排。”杨长帆与这人对视总是很难受,也说不清为什么。 “来吧,问吧,有什么我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要问什么。”杨长帆调笑道,“要我说你别撑着了,使劲撞墙,一下就死。” “哈哈哈!”徐海放声大笑,“男儿在世,有一口气在,便拼一口气,岂有寻死的道理!” “你不是和尚么?” “这年头,身上没几条人命,谁当和尚?” “……” 徐海一脸兴奋的样子,撸起袖管道:“戚继光,既然你不知道问我什么,我问你好了。” “不。”杨长帆转而起身,“我的任务完成了,永别。” “我可以帮你的,戚继光!”徐海不紧不慢道,“你很清楚!这样下去,你的结果和张经一样!” 杨长帆没有答话,转身往外走。 “今年平了倭乱又如何!明年还会有!就算彻底平了倭寇又如何?鞑子还会来!平了蒙古又如何!百姓还会起义!来来去去,你只会像张经一样,成为下一代的祭品!” 杨长帆心中微微动容,这厮毫无疑问是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恶棍,但看得却比善良的人更远。不错,行走在这个迷宫中,左救右补,只会让这里满是补丁。 徐海见杨长帆止步,立即以极低的声音道:“放我走!你我里应外合!” “你让我打哪里,我去就哪里。” “让我出多少人,我就出多少人。” “你想要输,想要赢,想要什么样的战役我都满足你!” “我没有多可怕,倭人也没有多可怕,是你们让我们变得可怕!” “我变得更可怕!你就得到的更多!” 牢房中静默,唯有徐海喘着的粗气。 杨长帆同样以极低的音量答道:“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要什么?” “你明白我想要什么!我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明白!”徐海抓着栏杆亢奋道,“汪直不要想这个,汪直只是个商人而已,你明白,你一定明白!” 杨长帆背着身子问道:“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明白?” “你明白的,戚继光!我见过你两次,确定我们身上有共同的东西!” “哼。”杨长帆就此出了牢房。 “你会回来的!”徐海最后叫嚷道,“再见到你之前,我不会跟其他任何人多说一句话!”(未完待续。) 163 反水 出了牢房,杨长帆已是一身冷汗,好在看到徐文长早已哄走了狱卒,这才稳定一些:“好个徐海,自己死就罢了,他还要害我死么?真不知他跟之前盘问的人说了什么!” “不然。”徐文长低声道,“我倒看他不是有意诬你。” “我一心为国!怎么可能与他同流合污?” “长帆你越来越虚伪了。” “……”杨长帆降低一些音量道,“就算我有二心,也不可能跟这样的人合作……” “徐海与倭寇头领向来交好,有他,就有了数万倭寇大军。” “这种人怎么可能值得信任?再说已然如此,怎么可能放虎归山?” “这就要慢慢来了。” “不可能,跟他多说一个字都是在冒险。”杨长帆坚决摇了摇头。 “这便要去见胡总督,还是先想想说辞吧。” “交给你了,我受不了跟他打交道,太累。” “嗯……”徐文长思索过后,下定决心说道,“在去之前,我先要告诉你,现在已是死局。” “?” “南京大胜之后,你已是胡总督最忌惮的人。” “何苦如此?用我平倭不正好?” “真的只有你么?” “……” “实不相瞒,你归杭之前,我已许了胡总督。” “……什……什么?” “今后……”徐文长沉吸了一口气,“文长将一心辅胡总督平倭,还望杨参议见谅。” 总督府厅堂,徐文长面色镇定,杨长帆面如土色,胡宗宪心中暗喜。 直浙总督,总管南直隶浙江一切事宜。 沥海参议,不过督一个军器坊。 人才,总会自己寻找发挥的舞台。 你赢得了战役,却也给我时间赢得了这个人。 倘若你败了,也许徐文长也不过是一介庸才,可你偏偏胜了,我再也无法怀疑徐文长是一位奇才。 你我都很清楚,这个人在你这里,无论是你还是他,今后都将寸步难移。 “徐海……怎么样?”胡宗宪率先问道。 “回总督,没问出什么。”杨长帆眼神游离。 “嗯……”胡宗宪继而关切问道,“我看杨参议面色欠佳……” “该是连续行军劳顿所致。”杨长帆主动请命,“还望总督允我先回沥海。” “既如此,我也不强留了,军器的事宜还要抓紧。”胡宗宪继而起身望向徐文长,“文长去送送吧。” 徐文长默默道:“还是不要了。” “都请留步。”杨长帆脸一沉,行礼过后转身离去。 见杨长帆走了,胡宗宪终是笑出声来。 你还太嫩,这样的人,你是留不住的。 “文长啊……”胡宗宪这便请徐文长与自己并排而坐,“今后,我在这里有怎样的权力,你就有怎样的权力,我幕僚门客七十有六,唯你马首是瞻。你见人不必行礼,可随性而来,随性而去,文武百官见你,便如同见到了我。” “谢胡总督。”徐文长落座。 “都说多少次了,叫汝贞。”胡宗宪笑着点了点桌子,“还有,我已亲自做媒,湖州大户严府千金,年方十七,才艺容貌俱佳,现正在杭州,不妨一见。” 徐文长尴尬道:“这类事,就不必汝贞费心了。” “诶!你如今这样哪像个样子!先见了再说!”胡宗宪不给徐文长拒绝的机会,继而说道,“狼兵和徐海的事,我与几人谈过,确实该依你的意思。” “如今罢战,总用客兵不是办法,尤其狼兵,生事不断。” “明日下令遣回便是。”胡宗宪这便又愁上心头,“至于沥海的那些……” “该给沥海留兵三百,今后再有类似鬼倭,以备不患。” “是了,也不好太过逼着杨参议割爱。”胡宗宪话锋一转,“至于徐海……” “的确不是杀的时候。” “我还是认为该杀,此人桀骜不驯,绝非真降。与汪直不同,汪直尚管着属下不做乱,徐海却一心统领倭寇劫掠。依我看,除掉徐海,即是除掉了倭寇的心骨,今后再应付倭寇也会容易一些。” “话虽如此,只是今年我直浙元气大伤,明年开春,倭寇劫掠的东西用尽,还会再来。若留徐海在,至少可拖延些时日,为我重振直浙争取时间。” “倭寇真的会在乎一个徐海?” “总督有所不知,杨参议那边已审过多位倭寇,徐海在倭寇中间的威信并非凭他自己。” “哦?” “徐海不过一介武夫,能端平倭寇这碗水,靠的还是王翠翘!与倭寇分赃、安抚皆是王翠翘悉心安排,徐海不过是部署战事。” “王翠翘……可是当年秦淮名妓?” “正是。”徐文长叹道,“我也是审过倭寇方知,王翠翘在东南海外的名气,已着实不亚于徐海,夷人称其为‘女船主’,几与汪直‘五峰船主’齐名。” 胡宗宪闻言不禁长叹:“我大明的娼妓、商贾,和尚!尚能做出这番事业啊……” 话罢,他又转念道:“既如此,徐海虽不堪,与王翠翘却是可以谈的?” “不错。”徐文长点头,“倭寇口中,王翠翘重情重义。她得知徐海未死,必想方设法相救,约束倭寇出海捣乱,至少……” “至少什么?” “至少出海,也不要来直浙……如此一来,我直浙方可休养生息。” “嗯……若有个一年半载,你我励精图治,直浙也便不惧了。”胡宗宪转而激动地握住徐文长的双臂,“是了,拖延徐海、招抚汪直,实乃兵不血刃之妙计!文长啊文长!你一人可抵过天下幕僚!” “汝贞过誉,此计的关窍,仍在说客。”徐文长进一步说道,“与汪直去谈的,必须具备三点,其一,必须是徽州人;其二,必须是小人;其三,必须是幕客,不能是官员。” 胡宗宪微笑道:“罗龙文,你看如何?” “罗龙文,确实满足这三点,可以用。” 胡宗宪接着说道:“罗龙文自可去汪直那边。只是王翠翘那边,该派去怎样的人?” “王翠翘虽娼妓出身,才德名声却在海外颇佳,需派明事理、有辩才的君子劝降,唯夏正可堪重任。”(未完待续。) 164 所托非人 “夏正么……”胡宗宪抚须琢磨道,“那边只有王翠翘一个讲理的人,倘若那些关于王翠翘的传言夸大其词,震慑不住,只怕夏正的性子,没法与倭寇周旋。” “事不宜迟,这人选还望汝贞快些定下。” “你看……”胡宗宪眯眼道,“杨参议怎么样?” 徐文长大惊失色:“杨参议?王翠翘?” “醉翁之意不在酒。”胡宗宪摇指笑道,“此类说客身份选择的关键,是与被说的人出身相似,同乡、同岁、同样的出身为佳。” “这杨参议更靠不上边了!他八辈子也当不上秦淮名妓吧?”徐文长说着说着,突然一愣。 “想到了吧。” “呼……”徐文长的确是想到了,他也并不是自己想不到,只是不会那么去想,天下事他谋得,但这事只要与自己沾上边,他就会乱。最好的人选就在沥海。 同是山东人,同样出身贫寒自幼被卖,同样的才华,同样的美貌,只是一个颠沛秦淮河,另一位流落扬州。 沈悯芮已不止是流水的命,几乎是洪水的命,海啸的命,这种事都能找上她。 徐文长挑不出毛病,只好说道:“杨府二夫人……的确是合适的人选。但杨参议身为司衙大官,督军器之事,实不宜出洋海外。” “我自可启奏朝廷,此番我军大胜,命杨参议出使东瀛,冠以训倭之名,令倭寇不敢再来我东海肆虐。当然,只是名义上这样,实际上是去劝降王翠翘与徐海旧部。” “不妥,杨参议实乃东南奇才,不该只身犯险。” “文长还念及旧情,担心友人安危么?” “不,仅仅是站在东南全局着想。” “那这样。”胡宗宪嘴角一扬,“你去与他说说,若说不成,便不强求。” “我……这……” “无碍,说不成,我不会怪你;说成了,我们便可期待这位奇才解我东南之困局。” “……” 当晚,徐文长连夜赶到杨长帆住所,二人把酒小酣,秉烛夜谈,一五一十讲出了胡宗宪的安排。 “这胡宗宪是有多恨我。”杨长帆托腮皱眉,“制军器,歼鬼倭,我没做什么错事吧。” 徐文长捶胸哀叹:“是我错了,连累了你。” “文长为保我,委身于胡宗宪帷下,已是眼下唯一之选。”杨长帆也很烦闷,抢人才是没有错的,只是眼前这位太红。沈悯芮那样太漂亮的女人会引来祸水,莫想到徐文长这样太聪明的男人也同样。 徐文长在自己身边一天,自己就休想舒服一天。 权衡之下,只好暂时去那边,绝无它法。 可之前很多事情证明,胡宗宪总不给人留余地。 “文长觉得我该不该去?” “东瀛,我实在是看不透了。”徐文长微微摇头,“去了那边唯有见机行事,随机应变。险象环生是一定的,但长帆你是有大运势的人。” “这不是作么!有多少运势都要被作没了吧!” “不然,东海之路,避不开日本。”徐文长正色道,“此外,你有一块在东海之内,绝无仅有的护身符。” “哦?” 二人议至深夜,方有定夺。 被胡宗宪盯上的人,一向没什么好下场,与其一点一点被磨死,不如搏出一条生路。 晨,天未亮,杨长帆又奔赴戚继光住所,深谈一番。 与其说是深谈,不如说是交待。军器坊没了自己还叫什么军器坊,眼下可托之人唯有戚继光,外加此行东瀛,须沈悯芮同往,总该告知一下。 戚继光深知胡宗宪秉性,面对此境也唯有一叹。 “我会照顾好沥海。悯芮的事,今后也不必再提。”临别之时,二人双手紧握,“要活着回来,撑到属于我们的时代。” …… 北京,整车的黄金珠宝运往首辅居所。 内堂,赵文华捧着东南刮来的奇珍异宝,通通献与一位老妪,这可不是普通的老妪,是首辅夫人,也就是他的干娘。 赵文华不知道为什么,惹到了干爹。多少年来,惹到干爹的人都已经不存在了,没一个是寿终正寝的,他不想成为下一个。这种时候为了赎罪,下跪哭求都是没用的,只有送上成吨的金银珠宝。干爹何等人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足够让他动容的财富,怕是全天下也没几个人送得出手。 好在,赵文华也的确是天下难觅的揩油能手。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几乎献上了自己在东南全部的收成。 然而这位老太太却不买账,原因并非是东西不够多,不够好,而是这位老太太根本对这些就没有概念。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太太,要什么有什么,跟金银珠宝还叫什么劲? 于是老太太将这些烦人的事交给亲儿子来处理。 独眼胖子严世藩,比赵文华还小了七八岁,但赵文华看着他却像见到了亲哥哥一样殷勤。本身严嵩收他做义子,就是弥补亲儿子天生残疾的缺憾。天生独眼,体态畸形的小孩子,通常会夭折的,严嵩只是顺便养儿防老。 奈何这位亲儿子十分命硬,越活越坚强,越活越聪明,乃至可以走后门科举为官,如今贵为工部左侍郎,不仅是身体比赵文华要胖,腰包甚至比赵文华还要鼓。但他和他妈不一样,对财富的追求是没有止境的。 严世藩乐呵呵地揉着乳白色玉石笑道:“赵尚书,在东南,果然做了不少事啊!” 赵文华见风使舵,满脸堆笑:“哪里哪里!都是为朝廷做事!为首辅做事!” “那怎么还做出错来了呢?”严世藩不解道,“这两天父亲急得夜不能寐,就是因为那个什么酒。” “我傻!我傻!”赵文华苦着脸道,“几壶小酒,传得很神,我估量着皇上就好这口……” “那也该先给父亲看看不是?” “对对对,所以说我傻么!”赵文华清楚,这事的确是自己膨胀了,今后再也不敢了。 “哎……”严世藩目光扫过箱中的黄金,转念说道,“这两****也劝过父亲,到底是一家人,你低个头,给个台阶,也就差不多了。” “多谢!多谢!” “这样……”严世藩说着从周围箱中取了几块玛瑙玉石塞给赵文华,“父亲就在房中,你把这些献过去,说两句好话便是。” 赵文华大喜,躬身连连谢过,这才捧着宝贝前去叩门。 严世藩看着赵文华乐个不停,皇上这小聪明,倒是成全咱们家了。想要搅浑严党,赵文华这点德性可真不够,皇上你所托非人了。(未完待续。) 165 翻本 卧房之中,严嵩佯装身体不适睡去,却允了赵文华叩门进房。眼见严嵩卧床不起,赵文华愣是瞬间挤出了泪花儿,往床前一跪,泣不成声。 “儿千不该!万不该啊!” 一个五十多岁的儿子就这么跪倒在七十多岁干爹的床前。 严嵩也着实有些动容,他对外人手腕有多狠,对自己人心肠就有多软。赵文华越过自己向上贡酒,终究只是一时糊涂罢了,这不还是跪下哭爹了么。 “好了……”严嵩依然面朝墙壁躺着,也不转身,“好歹也是工部尚书,成何体统。” “哪里的话!再大的官,还不是爹赏的!” 严嵩这才撑起身体靠在床头:“文华啊,这次你可害我害得不轻。” “儿该死!该死!” “别老提死不死的。”严嵩继而叹道,“你虽有错,却错的正是时候。” “哦?” “皇上这是在点我啊。”严嵩正色道,“东南总督,万不可是咱们的人了。” 赵文华好歹知道基本的规矩,看来这次在东南强行推举严党的人出任总督,终是触动了嘉靖敏感的神经。 “那该如何是好?” “你与胡宗宪结交便罢了,我不能见他。”严嵩说着比划道,“我这边,写几篇不疼不痒的劾文上去,算是划清界限。” “父亲妙计。” “妙什么,瞒不过皇上的。”严嵩摇了摇头,表情五味杂陈都有,“皇上,可是个聪明人呐,他什么都看得明白。你今后,也不要再过问东南的事了,胡宗宪本就是皇上的心腹,让他们去平倭吧,咱们敬而远之。” “一定!一定!”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去吧。” “儿还想再陪陪爹。”赵文华扶于床前,依然不肯走。 严嵩微微一笑:“东南的东西,看样子是所剩无几了。” 赵文华干笑道:“应该的,儿本就是代父巡视东南。” “知你心中不愿。”严嵩看着赵文华的表情便知道了他的想法,“皇宫西苑老旧,皇上住得不适,你尽快上书新盖苑房,必成。” 赵文华神色一喜,爹就是爹,知道亲儿子把干儿子忙活半年的油水榨干了,一碗水得端平,这便送来了新的油水。皇宫建造可是历来油水最足的事情,其中随便一个装饰品都可以报出一栋府邸的价。 老子要翻本了! …… 沥海杨府,全家心情低落。 杨长贵未能中举,实是情理之中,他虽然是天才,但12岁中举这种事百年来也就那么几个,轮不到自家人身上。 而杨长帆后面的任务可着实是个噩耗。 平倭有功,名声鹊起,本该享受英雄的待遇,他却被派往日本,本人竟还答应了!吴凌珑想不通,杨寿全想不通,翘儿更加想不通。 日思夜盼,相公得胜而归,带来的却是这样的消息。 杨长帆亦知自己不妥,翘儿怀有身孕本该多陪陪,奈何战事不断,这刚一回来就又要走了。 房中,翘儿红着眼睛一个劲儿地数落杨长帆。 “他们都叫你英雄,英雄……是,外人眼里你是英雄,可对家里,你……” 杨长帆老老实实听着牢骚,孕妇情绪本来就不好,如今雪上加霜,自己得让她唠叨出来。 翘儿见他不还口,这便拍着自己肚子骂道:“你说你爹讨厌不讨厌!” “讨厌。”杨长帆笑呵呵答道。 “哎……”翘儿无奈一叹,“说你也没用了,从一开始就是,没人拦得住你。” “呵呵。”杨长帆傻笑之中,颇有感怀。 家庭是事业的动力,也是阻力。不得不说,戚继光某些想法虽然不地道,却很在理,若是一味拘泥于这些事,那真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在“为了家庭”的前提下,谁还冒险上阵打仗?即便做文官,到知县也就够了,再往上就有危险,而且是越来越危险。 出使日本这件事,他最担心的也是家里的人,但他还是要坚决,虽不至于薄情寡义,但至少要狠下心,儿女情长是要耽误大事的。 翘儿其实也不想成为杨长帆的牵绊,最终只咬牙道:“起码,等孩子出生了再走。” “成。”杨长帆使劲点了点头,“我这便向胡总督求情,宽限些时日。” “可要提前想好名字。”翘儿舒了口气叹道。 “让爹想吧。” “不成,你想!” “好好好,我先写书信,请求拖上一个月,胡总督那边不能怠慢。” “就在这里写吧,多陪陪我。” “成。” 杨长帆深知自己的毛笔字像屎一样,文言文法像稀一样,因此他的一切文书,都是由一位字体妖娆,行文骚气的猛人代笔的。 沈悯芮被请进了卧房,不得不提笔代书。 这刚一写开头,她就觉得不对了。 因为杨长帆并不是说“我要晚点去日本了”,而是“我与我的妾要晚点去日本了”,杨长帆名义上貌似只有一个妾。 “什么意思?”沈悯芮脸一僵,放下了笔。 “这个咱们晚些说。” 沈悯芮看了看旁边卧床发呆的翘儿,低声道:“说清楚。” 杨长帆见翘儿并未关注这边,这才说道:“我是陪衬,你才是主角?” “不懂。” “王翠翘,听过么?” “……”沈悯芮惊道,“不是流亡海外了么?” “是,我们过去就是要跟她聊的。我跟她恐怕没什么共同语言,靠你了。” “我就有共同语言了?”沈悯芮瞪着眼睛道,“你这是要拉个陪葬啊!心疼亲媳妇!拉我白拉是吧?” “胡宗宪亲口点的你。”杨长帆看着沈悯芮惊讶的神色补充道,“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沈悯芮慌乱过后,呆呆问道,“到头来是我连累你了?” “没关系,我习惯了。之前被迫出兵也是被庞取义连累的。” 沈悯芮往椅子上一靠,心神消散了大半:“算命的老早说过,流水的命啊……” “想开点,要死也是我先死。” “就没人,帮咱们说句话么?” “呵呵……”杨长帆尴尬道,“你也知道,徐先生已经跟了胡宗宪了,这骚招搞不好就是他出的。” 与徐文长继续暗通的事情,就连家人也要瞒过。 166 护身符 “徐先生不是这样的人!” “不一定,他可是那种什么招都用的出的人。●⌒场面上的事比较复杂,我也不跟你讲了,先写信。” “呵呵……”沈悯芮苦笑道,“到头来,还是逃不出命呀。是不是在所有男人眼里,我就是一个东西。” “徐先生不好说,在戚将军眼里该是这样的。” “哦?” “我在杭州与戚将军谈过。你以后也不要再惦记他了。”杨长帆终于吁了口气,“这次若能平安归来,你留在杨府也好,想去别处也好,你自己做主。” “好么,又让我自己做主了。”沈悯芮眼睛一眯,“就数你清高。” “是胆小。” “哈哈哈……”沈悯芮掩面癫笑,“我看我也不要去什么日本了,杭州城外不是有个尼姑庵么,反正我过的也是尼姑的日子,胡总督再厉害,能使唤尼姑么?” 杨长帆看着沈悯芮,本能告诉他,这不是说笑。 “你没这觉悟。”杨长帆正色道,“而且我也不会允许你去当尼姑。” “关你什么事?” “你命太苦。”杨长帆压着嗓子道,“若真要当尼姑,我倒也……倒也不妨委身于你……让你过上舒服女人的日子。” “你……”沈悯芮闻言喉咙一阵干涩,扭过头去红着脸道,“你这会儿……这会儿又不胆小了?” “好了……咱们这些叽叽歪歪的事后面再说。先写信,莫惊到翘儿。” “你可……你可是真的不胆小了,切莫欺我。”沈悯芮羞低着头说道,“我平生被欺惯了,倒也不少这一次……” “悯芮啊。”杨长帆深深叹道,“虽然咱们最初的路不在一起,但最后的路,要一起走了,咱们属于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了,这情分还不够?” “谁跟你殉情!”沈悯芮头一扭,俏骂一句,这才提笔写信。 沈悯芮翘儿终是说通,杨长帆也尽量落实一个多月的职责,多陪家人,伴父母,与杨长贵言传身教,向他讲述战场的险恶。 …… 九月十五,子时,杨长帆与特七划着扁舟默默入湾。杭州湾口,正泊着一艘不大的福船,船头点着红灯笼。 行至船旁,绳梯已经放了下来,杨长帆与特七登梯上船,一光头等候已久。 “终于等到杨公子了……” 几个月没见,赵光头胡子又长了一些,眼神中也布满了沧桑,看来他真的一直没有回去,在此等待杨长帆的消息。 “这个。”杨长帆从怀中掏出两纸信封,“一封是毛海峰的,一封是我的。” 赵光头恭敬接来信件,小心藏好,关切问道:“毛公子可好?” “他过的可是帝王般的生活,比你我过得都好。” 赵光头摇头道:“咱们这行当,没别的,虽风里来血里去,却好在自在。” 旁边特七听着不对,手已经摸向腰间:“这人,倭寇?” “倭寇。”杨长帆点头道。 “十两?”特七本能问道。 “……” 赵光头见特七要掏刀,挺胸抬头往前一迎:“要命,杨公子来取便是!” 特七眼睛一亮,他娘的杀了这么多倭,还没见过这么主动的! 杨长帆赶紧拦住特七:“这光头还不是杀的时候。” 赵光头随即笑道:“这位朋友,不要急。” 特七越来越觉得,倭寇脑子都有问题,要么切自己肚子,要么求着人抹自己脖子。 杨长帆哄好了特七后才说道:“信中的内容,我提前告知你一下。” “请说。” “我要去日本了,要去很久。” “……”赵光头心思一动,这不是去找死么? “我希望在日本的时候,你来贴身保护我。”杨长帆凝视着赵光头说道,“我平安归来之日,就是毛海峰自由之时。” 赵光头瞳色骤亮:“明白了!一定转告船主!” “相反,如果我有所不测,毛海峰也休想活到下个月。” “……明白。” “另外,这些事只在我和船主之间,不得向外透露。” “自然,船主知其中利害。” 纵横东海护身符,便是汪直的庇护。 现下的东海,大明使节的身份可并不好用,葡萄牙商人和日本浪人都不是讲规矩的人,好在,他们都敬畏汪直。 几天后,总督府回信,允了杨长帆的请求,十一月出发即可。其实本身他也没法这么快成行,朝廷还要赋予杨长帆“训倭使节”的身份,来来去去也要一个月时间。 只有一点,到底还是来了。 胡宗宪特批杨长贵入杭州府学学习,另亲笔写了一封信与杨寿全,大抵意思是你的两个儿子都是人才,大儿子远行,小儿子来杭州读书,你不妨也搬来杭州,这边房子都给你准备好了。 此举意欲明确,杨长帆到底是个人才,又精通火器制造,老远去日本,为保其无二心,你的家人我就收下了。这也是很正常的手段,能不去北京而是去杭州已经是恩典了。 对于家人来说,搬去杭州倒也无妨,本身会稽的田已经被海瑞收得七七八八,呆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杭州不仅繁华舒适,关键的好处是杨长贵上学近。 但这事,还是要等翘儿产后再操办。 …… 十月初九,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沥海。 杨长帆身在房中,看着一个脑袋瓜一点一点钻出来,最终被接生婆顺溜一提,架着腋下高高抬起。 “恭喜老爷少爷!!”接生婆已极大的音量喊道,“带把儿的!!!!” 杨长帆可没功夫看孩子,虽然想看,但他知道最辛苦的是他娘。 他这便陪到翘儿身旁,握着她的手道:“辛苦了。” 翘儿无力地看着接生婆摘下胎膜剪断脐带,握着杨长帆的手,留下一股热泪。 “你……多看他几眼,多抱抱他……” “是……”杨长帆也有些哽咽,“只是名字……我实在想不出。” “我想了。”翘儿摸着杨长帆的脸道,“杨必归。” “好,就叫必归,必须……必定,归来。” 杨必归出生后,全家都在极力观察。之所以是观察而不是呵护,主要是因为杨长帆的黑历史,他曾经有一些先天疾病,要确保杨必归没有。 至少在杨长帆走的时候,杨必归是个十分健康的新生儿。 167 长帆远航 十月十五,北京,张经一党九颗人头落地,张经李天宠连同忠心部将八位含冤而死,另一位却正气凛然,誓要用自己的献血激发世人的勇气。 他本不该今日命绝,只是某人在张经一党的论罪奏疏上,悄悄的加入了他的名字,这人深知世宗阅奏从来草草了事,终是用这样的办法成全此人。 严党势大,弹劾张经铺天盖地,说叫谁死谁就死,对这人却没了办法,最终用如此荒唐取巧的手段,借世宗之手葬送此人。 刑罢,张经李天宠等人八具尸首皆被亲人收去,仅剩那人尸首分离,残缺不全。 再看此尸,早已伤痕累累,瘦成骨头,便是野狗见了都不知从哪里下口。 行人敢怒不敢言,只能含恨窥去,任其暴尸街头。 越大的事,审得越久,张经一案审讯近半年才问斩,然而这个人,审了足足三年,在狱中吃尽古今之苦,身上几乎没一块整肉,却未被严党“问”出一丝罪状,唯有借张经一案捎带上他。 杨继盛,死劾严嵩,在天下仕子潜心缩首之时,唯一挺身而出的人。他的死,宣告了正义与气骨在阳光之下的消亡,余下的正义,只能偷偷藏着了。 这尸体,大家都避着走,唯有一锦袍青年,亲手提着裹尸布,伴着一女子,率家丁抬棺而来。 青年含泪前行,亲眼见到了正义的尸体,抑制不住,嗷嚎大哭—— “杨公!元美言出必践!” 青年跪在地上,亲手将头颅拼凑到身体上,蒙上白布。 青年不知该说什么,唯有宣泄。 他仰天哀嚎—— “啊!!!!” “啊!!!!” “啊!!!!” 三声过后,青年抹泪起身,冲身旁同样泣不成声的女子道:“嫂夫人,节哀。” 女子只哽咽点头,说不出话。 青年随即举目四望:“我应过杨公,保杨家后事,今后谁难为杨公遗孀,便是与我作对!” 无人敢言,众人心中皆拜服于青年的义胆。 抬尸入棺,杨继盛的灵魂得到了安宁。 正义也许还没有死。 路人看着殡队,小声问道:“这人是谁?怎么不早站出来?” “不然,王世贞和他爹再厉害,也救不起杨继盛,神仙来了都要被搞死。”另一人感叹道,“敢给他收尸,已是仁至义尽。” “要我看,是多此一举了,这王世贞也要完蛋。” “收尸而已,人之常情。再者说,他爹可比张经根基深。” “张经?还不是人头落地?” “……” 随着殡队的远去,暗中几人也纷纷回各家禀报。 这九人的死,也许寒了天下的心,也许惊了天下的魂,也许燃了天下的血。 …… 同日,杭州湾,杨长帆奉命出使东瀛训倭。他虽对这些苦大仇深的政斗毫无兴趣,却也被搅进了这池浑水。 看着岸边的家人越来越远,他耳边杨必归在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啼哭却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 生命,无法选择自己来到怎样的时代,怎样的地方,怎样的家庭。 生命可以选择勇气与抗争,或称为英雄,或称为疯子。 生命同样可以选择顺从与精明,或称为平庸,或称为成熟。 生命的价值以其结果衡量。 生命终将逝去,称为历史,留下的历史,将成就更多生命的时代。 杨长帆眼前,是一段停滞不前苟延残喘的历史,他坚信自己民族的伟大,也看到了自己民族的肮脏。 这些感受,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感受那么简单了,因为几天前杨必归来到了这个世界,来到了这个时代,来到了这个地方。 杨必归,你的父亲,没有伟人的血液,没有伟人的智慧,没有伟人的果敢,没有伟人的冷血,没有伟人的才能。 但为了你,他将拼尽全力,去成为一个伟人,去创造一个时代。 只为了你,让你活在一个更好的时代。 在那个时代,戚继光不必同流合污,也能名垂千古。 在那个时代,胡宗宪不必损尽名节,也能保家卫国。 在那个时代,徐文长不必孤注一掷,也能一展宏图。 在那个时代,张经这样的人不会屈死,赵文华这样的人无处求生。 沈悯芮一声轻吟飘来:“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杨长帆回以微笑:“现在,也不仅仅是父母了。” “可我连父母也没有了。” “你还可以有孩子。” “呵呵……” “难以名状,这种感觉。”杨长帆远远眺望,他知道他怎么努力都看不到翘儿怀中那个小小的杨必归了,但他能感觉到,“总之,就是想让一切变得更好吧。” “可终究只是个想法,实现不了,只会造成更大的困扰。” “你这人怎么永远这么悲观。”杨长帆回身望向了船的另一边。 “是啊,也快些结束这些吧。”沈悯芮跟着他望去,“飘来飘去,这次是漂洋过海了。” “放心,你是安全的。如果我死了,你会被送到汪直那里。” “不必了,我也腻了。”沈悯芮淡然叹道,“说好的,最后一段路,一起走吧。” 她说着,已悄悄抱住了杨长帆。 这次杨长帆没有拒绝。 长帆远航,却未必一帆风顺。 杨长帆出发后一个月,毛海峰出狱。 胡宗宪亲自送行,拨回了沥海押着的那两艘船,原原本本送回,船上装满了徽州土特产,这是胡宗宪与汪直共同的家乡。 除此之外,还有几封家书,胡宗宪想方设法将汪直被囚禁的家属接到杭州舒舒服服软禁起来,传家书报安好。 这两艘船,满载着对汪直友谊的诚意,以及对某人深深的恶意。 又一个月后,噩耗传来,杨长帆训倭不成,死于徐海同伙之手,陈东、麻叶刀下,沈悯芮生死不明。一个腐烂不堪的人头送到了总督府前,明确了原徐海一伙誓不归顺的意愿。 浙江全省大悲,倭寇不是靠训的,昔日能将就此惨死,杭州全城百姓大呼杀死狱中的徐海,胡宗宪不为所动。 杭州杨府大丧三日,胡宗宪携徐文长亲自前来吊唁,被杨府家人撵出。 杨夫人林翘儿晕厥数日不食,终是被家人救回,只因爱子年幼,无以殉节。 杨家丧事办罢,迁回沥海。(未完待续。) 168 牺牲 潮涨潮落,日复一日,杨长帆这个名字渐渐被淡忘,但斗争却从未停歇。 一年后,北京宫廷,嘉靖登高博望,眼见北京城西一座豪宅,竟可与宫殿比肩。 问左右,无人应答,唯有一小太监挺身上前:“回陛下,此乃工部尚书赵文华府邸。” 嘉靖微微皱眉,询问左右:“为什么只有他知道?” 左右不言。 小太监继而说道:“他们不敢说,怕得罪赵文华。” 嘉靖侧目问道:“为什么你敢说?” “张经在东南任总督的时候,曾经从倭寇刀下救过我的家人。” “张经……”嘉靖想了很久才想到这个名字,许久没人提过,这是个忌讳。 旁边大太监面色焦急,这便要推走小太监。 “让他说。”嘉靖眯眼道,“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朕恕你无罪。” 小太监闻言,往地上一跪,双目热泪滑下:“东南百姓,对张经感恩戴德,闻张经死讯,痛哭数日,我等草民,只知道是赵文华谗言害死的张经。” 嘉靖面色微沉,周围气氛凝滞。 谁都知道,这小太监要完蛋了,得罪严党是一,当面数落皇上是二,皇上的心眼儿可就那么点,你是在说他听信谗言,近奸远忠么? 小太监却面无惧色,擦干眼泪说道:“陛下可知,赵文华哪里来的这么多银两资材兴建府邸?” “……” 小太监不待嘉靖回答,指向另外一边:“陛下不妨看看还未建成的西苑,再看看赵文华的家。” 西苑建了两年,依然没有完工,赵府倒是一片奢华。 嘉靖最终沉着脸,只说了一个字:“查。” 话罢,他拂袖下山,不望补充道:“好好查。” “皇上英明!!”小太监含泪叩首。 当晚,小太监自尽于宫中。 再查档案,这才发现小太监入宫前名为“赵四”,真名已无可考证。 赵四是一名勇士,赌上了全部的身体性命和精力来做一件事。 皇上下如此重旨,赵文华神仙难救,严嵩几番求情之下,终免死罪,赵文华削职为民,子充军。 赵文华当官多年,残害忠良无数,天谴人怒,即便削职为民依然难逃群愤,劾书如雨点一般砸来,嘉靖大恼,下令抄家追赃。 经多部调查核实,赵文华任内有迹可循的贪污总计五十六万两白银,除工部工程外,更有东南军饷十余万两。 一番抄家,却只抄出不足十万两。 嘉靖怒气未消,下令父债子偿,子死孙偿。 赵文华子孙就此成为“义军”,全部饷钱用来偿款,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严党也不可谓不势大,在这样的情形下,竟然保住了赵文华这条人命。 严嵩暗中雇车授银,令其隐姓埋名,回乡养老,可谓仁至义尽。 归乡途中,赵文华独坐舟中,默默掏出一壶酒。 他现在什么都没了,只有这个,当年杨长帆贡来的四壶酒,终是偷偷留下一壶,他心中自有算盘,此乃仙酒,若哪日突发恶疾,或年老临终之时,自可饮此酒续命。 舟中,赵文华开了酒,黯然望着水中的月色。 “杨长帆啊……” 死到临头,他倒始终认杨长帆这个人。 “怪我啊……怎么就让你去东海了。” 微波袭来,月色残缺不全,赵文华也落下泪来。 “本该分你一口,但我只怕不够,莫怪我了。”赵文华说着,一仰头,将一壶百花仙酒一饮而尽。 片刻,他感觉活力流过了五脏六腑,浑身阳气大盛。 “可以!可以!”赵文华瞪大眼睛,感受着这股活力,再望向胯下,久不能举的东西正傲然挺立。 赵文华只觉腹中一股力气要出来,可怎么都出不来。 憋得难受,他之后猛揉小腹。 揉着揉着,他发现自己的手变成了红色。 再低头看,腹裂,脏腑出。 赵文华道出了平生最后一句话:“皇上……真的是……神仙啊……” 他就此暴毙于血泊之中。 …… 赵文华暴毙,天下欢庆,即便皇帝没取他的命,老天也会取的! 恍惚此时,天道站在了正义这一边。 百官气势大振,劾文华一党的文书如大潮一般扑来。 不是严党,是文华一党,这样严党就没法管了。 看尽天下,势大罪极,是文华党,而非严党的,仅有一人。 严党刻意与东南兵权划清界限,因而全北京,也没人去保他了。 胡宗宪早已闻到了气味,焦头烂额。 今非昔比,曾经的胡巡按定期与皇上报告,实乃心腹。 然己身在东南,疏远三年,这情分早已淡化。 此外,胡宗宪巡按出身,他清楚皇上还有很多个巡按,自己的替代者也早已精通巡按的技艺,自己现在的情况,靠山没了,有人吹风,一劾一个准,严党若是保自己也还好说,可自己与严嵩父子无任何交情,纯靠赵文华,如今赵文华得罪了皇上,只怕严党也保不起自己。 是报应么? 他不信报应,谋事在人。 总督府中,近百幕僚进言却不见总督人影。 胡宗宪清楚,多数人只是打杂而已,他们的智慧并不比自己更多,这种时候能比自己高明的,唯有一人。 不觉之间,两年已过,游说徐海一伙的杨长帆身死异乡,汪直这边却极其顺利。 本身,送杨长帆出使是有说法的,汪直的义子毛海峰在咱手里,徐海本人在咱手里,对方本不敢对杨长帆下毒手,也正是以此为倚仗,说通的朝廷,说通的杨长帆。 可罗龙文却并未与汪直有所进展,对方需要诚意。 意思转达过来,胡宗宪与徐文长一拍即合,毛海峰固然是个重要人物,但汪直的血亲已经到手,这些更重要,毛海峰已然不值一提。 此外,胡宗宪自然知道毛海峰是杨长帆抓的,他自己的消息渠道,得知汪直不得不暗护杨长帆不死。只是如今为了平倭大业,顾不得一个杨长帆了。 外加徐文长主动提出送回毛海峰,胡宗宪对于徐文长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果不其然,毛海峰刚走不久,杨长帆的脑袋就回来了。 虽牺牲了杨长帆,但送回毛海峰的确充满了诚意,双方就此开始了不断的暗中往来。(未完待续。) 169 不征之地 两年的交往中,这两位徽州人逐渐找到了共同语言。 汪直在大明眼里是海寇,在东海却被称为船主,虽兵力雄厚,行的却是买卖之事,始终极力避免与大明军队战斗,曾经占舟山也仅仅是为了行商方便。由此可见,他从不想与大明为敌。 送回毛海峰与家书后,双方联系愈发紧密,谈到招抚之事也十分顺利,只是汪直要求招抚的两个条件,实非胡宗宪能力所及。 其一,封官进爵,这条胡宗宪努努力尚有可为,汪直毕竟也是大明出去的人,能想到最好的人生归宿也就是这样了。 可汪直偏偏又不满足于此,加上了第二条——开海通商。 汪直手下数万众,不可能每个人都封官进爵。纵横多年,他在海外也是有脸面的,唯有开海通商方可安置诸多部下。至于书信之中,汪直陈述利害,力证开海通商只为国富民强云云,胡宗宪却是不在意的,只以为这是汪直为自己说辞进行的包装。 胡宗宪想得清楚,开海通商之难有二。 其一,太祖祖训在此,永不征倭,片板不得入海。近三百年间,唯有永乐大帝命郑和出使南洋,即便是这段时间,除郑和舰队外,百姓商人依旧不得出海。永乐大帝已是文韬武略之全才,魄力尤甚,他尚且如此,何况世宗嘉靖。 其二,嘉靖喜静,天下波澜不惊他方可安心修道,开海禁必将带来无尽的麻烦,他不可能支持。如今胡宗宪的地位岌岌可危,再闹这一出,多扣几个帽子过来他怕是扛不住。 可眼前已陷入僵局,不拿出一些实质性的功绩出来,几个月内胡宗宪便会被劾成筛子。 不能按部就班缓缓推进了,要出奇招。 总督府后舍书房中,纸墨笔砚就位,胡宗宪亲自研磨,研的很慢,犹豫不决。 徐文长静坐于桌前:“汪直狡诈,必下猛药。” “文长说的是,只怕这药太猛了。” “不猛得连自己都毒下,怎么诱得到汪直?” “我懂,只是再想想。”胡宗宪不禁用更慢的速度研磨,“文长……你我已共事两年有余,如若有一天……只求你原原本本记下我的所作所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徐文长答了一席毫无新意的话。 胡宗宪终是将墨推给了徐文长:“那就做吧。” 徐文长轻轻沾墨,最后抬头说道:“徐海余部,皆已归顺汪直。只要诱汪直上岸,可保东海十年无忧,百姓、帝王、史书,都会记得汝贞的功业。” 胡宗宪闻言,神情终于稳定了一些:“那些弯路呢。” “气节稍贬,瑕不掩瑜。” 胡宗宪的瞳色渐渐坚定,握住了徐文长握笔的手:“天下,也会记得徐公。” …… 日本九州,肥前国平户岛,伫立着一座不亚于任何一位大名的居城,集和风建筑、明匠技艺于一身,高五层,内外四层,三面环海,城外港口泊大型福船十余艘,往来熙攘。 城主自称徽王,号五峰船主,亲近一些的后辈称其为老船主,弗朗机人认为这是东方人对“教父”的另一种阐述。 城中大厅,十余人集会议事,无论场面布置,还是家具装饰摆设,竟同明朝总督府议事厅如出一辙,纵观全场,尽是汉人。 再看坐于首席者,身着青袍,纹绣甚是花哨,两肩绣粉米各一、两袖藻与宗彝各三,若是熟悉大明朝廷服饰的人一看便知,这正是郡王衣装。 再看此人相貌,五十出头,长须尖脸,目色颇有威仪,还当真是一副郡王的样子。 真正见过汪直的人必然感叹,此人从头到脚,没有一根汗毛像是海盗的样子。 一白衣貌美青年立于他身侧,通读手上书信,汪直则不断扫视面前这十余人,观察他们表情细微的变化,他尤其看重次席一高个方脸男子,总想读透他的心。 这个人,总能早一步面对变化,那么眼前的变化他又如何应对呢? 杨长帆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在这里他不叫杨长帆,叫汪东城,不要问他为什么,他就是要叫汪东城。 两年前,毛海峰回九州前三日,杨长帆找到了汪直,送上了即便是汪直也难以想象的大礼——徐海余部万余众,王翠翘,外加当儿子。 徐海余部是军队,王翠翘是女船主,儿子虽然不重要,但可见其诚意。 汪直并不知道杨长帆是如何说服的王翠翘,如何收服的徐海余部,他也并不相信杨长帆,但这种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接住了总不算吃亏。 满是疑心的他接受了这个大馅饼。吞并了徐海旧部,就此东海再无敌手。 至于对于杨长帆本人目的的疑虑,他也渐渐打消。按照杨长帆的说法,他惹到东南第一号人物,早晚是个死,被派往九州证明了这个说法,毛海峰的归来更印证了这一点。胡宗宪只要在东南一天,他便誓死不归。 汪直起初还疑虑这是一出苦肉反间计,可这出计怎么都说不通,为了取得自己的信任,搭上徐海余部未免太大方了,再者说,你混进来又如何?能改变什么么? 疑虑渐渐打消,杨长帆拜汪直为义父,为保沥海家人,佯报死讯,易名汪东城。汪直为试他,刻意安排几次跑商,他也都满载而归,倒也是个可用之人,到底是在大明场面上混过的,少年老成,比毛海峰要稳重许多。 只是杨长帆与毛海峰,实在是水火不容,积怨太深。 若是毛海峰先杨长帆一步回九州,汪直必拿了杨长帆的人头。可偏偏毛海峰回来的时候,杨长帆已经是汪东城了,老船主、徽王不能做个出尔反尔的人。 久而久之,汪东城、王翠翘也渐渐站稳脚跟。加上了这二人的辅佐,汪直如虎添翼,横行东海。杨长帆更是善于奇技淫巧,屡屡献来稀奇物品,饕餮美食,颇得汪直欢心。 但最后一重疑虑依然是存在的。 现在就是最终试探的时候。(未完待续。) 170 易名 毛海峰书信读罢,同样扫视众人,暗中紧盯着杨长帆。, 信中,胡宗宪暗示他已说服世宗,答应了汪直的两个条件——封王、开海,如今只等汪直上岸,接受皇上的诏书。 通信两年,外加罗龙文数次来访,汪直早已暗暗心动。他到底是个商人,回乡封王,光宗耀祖已是他能想到的最佳归宿,至于远在浙江的妻儿老小,更是他仅有的挂念。 可汪直毕竟是纵横东海多年的人物,如此性命攸关的大事岂能冒险? 他虽心下已有定夺,却总要听听大家的意见,尤其是汪东城的意见。 听过信件内容后,众人沉默。 在场十余人,毛海峰离老船主最近,赵光头、汪东城次之,其后为追随汪直多年的老部下、收服的小头目等等,各个表情复杂。 杨长帆看着这场景,心中竟然想起了当年看的一出电视剧,水泊梁山,宋江聊诏安的时候,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 见众人不语,汪直率先发言道:“诸位放心,本王自会与朝廷去谈,大明有本王的土地,自然也有诸位的。倘若一心不愿上岸,诸位亦可继续海上的营生,皆时开海通商,诸位可自由往来于东海,且不惧明军,岂不美哉?” 有人点头,有人苦笑。 “船主说的是。” “若真能开海通商,也不枉我等多年的努力了。” 汪直闻言感怀笑道:“不出海,不知世界。本王若只顾自己,大可封王便是,本王坐镇徽州,开不开海与本王何干?正是本王出来了,见到了,深知闭关封海,无异于作茧自缚,开海通商,必当造福百姓,扬我国威。” 他说着,又恳切望向众人:“诸位,也该有个落叶归根的愿景吧?” 几位心下不太情愿的,听过这些也只得纷纷点头。 汪直笑着摆手道:“一个个说吧,海峰开始,想回就说想回,不想就不想,各有各的安排。诸位随本王多年,该知本王从无虚言。” 的确,汪直能做成这样的事业,恰恰就是因为他是一位良心商人,虽然“良心”这个词在多数时候跟他没什么关系,但他却是一位坚定的契约主义者,尤其面对客人,无论你是大名官府还是江洋大盗,船主点头的生意,就一定会做成,做好,卖给大名的炮不好用,船主甚至会请弗朗机人过来亲自指导。 重利不忘义,终是让他在东海交尽了朋友,四方来投,终成一番大业。 毛海峰提了口气率先说道:“我曾在浙江数月,与胡宗宪谈过一二,此人虽狡诈,却并非绝无诚意,父亲的意思是好的,只是要再试试他,确保万无一失。” “你自己怎么想?”汪直随即问道,“随我上岸,还是留在东海。” 毛海峰点头道:“父亲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嗯,光头。”汪直心下稍安,望向赵光头。 赵光头不假思索说道:“船主,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鱼离开水,会被人吃掉。” “嗯。”汪直早已料到赵光头的态度,“这么说,你会留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赵光头木木摇头,“我不愿上岸,也不愿船主上岸。如果船主执意上岸,我该护船主。” “好的,我不勉强。”汪直随即望向了杨长帆,“东城,像光头一样,有什么说什么。” 杨长帆沉吸一口气,同样不假思索道:“义父上岸,绝无生路。” 汪直眉色微微一皱。 毛海峰阴阳怪气道:“怎么,是不是怕义父走后我为难你?怕什么,我应过义父放下干戈的。” “让他说。”汪直摆手道。 杨长帆微微抬手,凝视四周:“大家忘记梁山好汉的下场了么?” 厅内一阵沉默。 故事中,宋江的态度与眼前的船主何其相似! 诏安受禄是成了,可他们一个个也死了。 “引经据典也不考究清楚,那就是个瞎编的故事。”毛海峰冷言道,“再者说,也没个高俅不是?” “你不知道。”杨长帆正色道,“如今的朝廷,可不止一个高俅。” “哼,当过两年小官而已。”毛海峰随即转望汪直,“父亲,我看是他与胡宗宪有仇,怕上岸罢了。” “不错,也有这一层考虑。”杨长帆毫不否认,“义父是重信重义之人,胡宗宪可从来不是,妒我手拥奇才徐渭,三番五次加害于我,终是逼徐文长随他一同害我,我与此二人之仇不共戴天,岂能上岸?” “哼,终于说对了一次话。”毛海峰难得与杨长帆有所共鸣,“那徐渭也的确是只狐狸,要我看杨长帆请他辅佐,根本就是作茧自缚。” 汪直闻言神色一凛,瞪向毛海峰。 “是汪东城……”毛海峰连忙改口。 汪直指着杨长帆道:“东城将举家性命寄托在本王手中,岂能负他?” 的确,汪直想脏杨长帆易如反掌,只需要告诉胡宗宪,杨长帆没有死,他来投奔自己了,杨长帆家人立刻会面对灭顶之灾。 但汪直讲信义是真的,就此严视四周:“诸位皆追随本王多年,今后休再让我听到刚刚海峰说的那个名字。东城为本王安全考虑,满心赤诚,谁也不要害他。” 众人纷纷点头,这也源于杨长帆浸淫过浙江官场,在这边混的相当低调得当,群众基础还是有的。 汪直这才转望杨长帆:“东城你说说,为何本王上岸绝无生路。” 杨长帆早已摸透了汪直的脾气,也不怕说重话,满脸尽是忠肝义胆:“胡宗宪为了今天的位置,先后背信弃义害死多位忠良。依东城看,船主正是他进内阁的下一位牺牲品。” “为何非要本王死?封王开海,东海平乐安康岂不更好?” “封王开海只是胡宗宪一家之言,万不可信。” “信中可说了,世宗已允。” “义父为大家的归宿考虑,东城理解,但万不可操之过急。所谓秘旨,不亲眼所见,万不可信。” 众人纷纷点头,杨长帆这话说到了关键。 胡宗宪毕竟只是个传话的,关键还是嘉靖有没有真点头。 171 兽性 “好,这事我记下了。”汪直抚须道,“不见旨,不上岸,诸位以为如何?” “正该如此。” “圣旨总不能是假的。” 汪直见众人服气,心下也舒畅了一些,也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再怀疑杨长帆了,只问道:“东城一定是不愿上岸了?” “不愿。” “本王可以去与汝贞谈,你妻儿老小尚在沥海,长子也该……”汪直说着,比划了一个高度,“也该这么高了吧。” 杨长帆也许之前所有的话,所有的表情都是假的,但这句话真的戳到了他的痛处,眼中划过一丝不甘,一丝愧疚,一丝苦楚。 杨长帆咬牙道:“义父,大明的官斗,都是要斗死全家的,便是张经赵文华,子嗣还不是充军、为娼?” “哎……”汪直叹了口气,杨长帆此言饱含苦楚,双目发红,这种感情是装不出来的,“明白了,本王誓不会提你的事。” “多谢义父成全,东城只图苟活于东海,不牵扯家人。” 赵光头在旁劝慰道:“二公子,我看你也不必过分苦恼,现下在这边不是也有孩子了么?” 杨长帆终是愁眉稍展。 “闺女能和儿子比?”旁人打岔笑道。 杨长帆跟着挠头:“我喜欢女孩。” “没出息!” 众人大笑,紧张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 …… 傍晚,平户城中,杨长帆高高举起刚刚过了一岁的女儿。 “哈……哈哈……”女儿小脸上荡出笑意,在杨长帆手中放肆地扑腾起来。 旁边,沈悯芮轻轻放下毛笔,淡笑望向二人:“两年了啊……” “嗯,一年十个月二十三天。”杨长帆轻轻放下女儿,任她在地上东爬西爬,“沈乐马上就会走了。” “还是该叫杨乐。”沈悯芮远远冲女儿拍着手,引导她爬过来。 杨长帆笑着起身:“没法叫杨乐,又不能叫汪乐,只好便宜你叫沈乐了。” “我可不稀罕这个。”沈悯芮抱起拼尽全力爬到自己面前的孩子,“说来也怪,明明在贼窝里,这日子过的却比在府城还要踏实。” “主要是我踏实不是?” “对,就你,最踏实。”沈悯芮轻叹道,“今天感觉不对,汪直是不是下决心了?” “嗯。” “还是要回去了啊。”沈悯芮摇了摇头,望向桌上的纸张,“我也要加紧了。” “不着急。”杨长帆坐在门口边穿鞋边说道,“我已安排妥当。倘若我出事,你就回杭州找文长,他会安排你和沈乐回乡。” “若是徐先生也有事呢?” “找戚继光,他该念及旧情吧。” “呵呵……” “或者去投松浦氏。” “我啊,真的累了,没那么多力气飘了。”沈悯芮轻轻点了下女儿的脸蛋,“但沈乐是无辜的。” “辛苦了,女人活着比男人累。”杨长帆起身出门,“我再去确定几件事,你先睡吧。” …… 嘉靖三十六年,距杨长帆出海近两年的日子,二十艘巨舰驶入舟山岑港。 岑港,汪直的心痛之地。 五年之前,此地之繁华,不亚于杭州绍兴,汪直多方打点,舟山贸易终是得到了地方官府的默许,一时之间各地船只、商人视舟山岑港为圣地,可好景不长,此地终是被朝廷盯上,铸就了俞大猷平倭的功名。 今时今日,汪直站在这里,憧憬着未来的样子,昔日的岑港之景从未如此真实过,皇帝已然允诺,只差最后一步。 “父亲,这样……是不是阵势太大了?”即便是毛海峰也被自家精锐船队吓到了,二十艘巨舰,数千精兵,这哪里像是来谈判的? “阵势,越大越好。”汪直却十分欣慰地望向自己多年的成果,“要让胡宗宪知道,我可以坐下来谈,也可以提起刀杀。海峰,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展现出兽性,别人若是不忌惮你,还有何可谈?” “我只是心下不安……”毛海峰咬牙道,“杨……汪东城那小子,不该留他在九州。” “怕什么,光头也在九州。朴实至极便是精明,无论汪东城如何算计,对光头来说不过是手起刀落。”汪直安慰笑道,“再者,汪东城最大的命门掌握在我们所有人手里。” “家人么?” “自然,我们任何人都可以威慑他。” “父亲有没有想过,万一……万一他是胡宗宪派来的奸细呢?” “他家大业大,何苦冒此凶险?” “若是因为所谓的精忠报国呢?” “他绝不是精忠报国的人。” “这倒也是……” “我也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反间的意义。”汪直说着又拍了拍毛海峰,“最后,他对胡宗宪的仇恨,对家人的思念,绝不是装的,我可以看懂,你还看不懂。” “既然如此,儿也不多言了。”毛海峰话锋一转,“那下面咱们……?” “等就好了。”汪直笑道,“做生意,一步步来,我退一步,你让一步。我已退了一步来岑港,现在轮到胡宗宪让一步了。” 然而汪直却并未等到这所谓的让一步。 十日之内,周边来报,闻船主船队来此,全浙紧急布防,已将宁波沿岸防得水泄不通,禁船往来。 汪直大恼,一向交流的很顺畅,到头来还是要搞我? 若是换了赵光头,看到这场景定会拍屁股走人。但汪直骨子里是个商人,忍住怒气,派出使者去质问,一问之下还真是误会。 之前双方书信聊得的确尽兴,但胡宗宪从没想过汪直这么轻易的就来了。在他眼里汪直该是东海最狡诈的男人,不该这么实诚。也只怪汪直太过强调兽性,他手下数千精兵汉倭混杂,二十艘巨舰战力震人,胡宗宪怎能相信他是来和谈的?只怕浙江有失,不得不加大防卫。 闻汪直亲来,胡宗宪立刻派出使者,并亲自来到宁波府以表诚意,请其上岸详谈。 一不见秘旨,二没了面子,汪直怎肯上岸? 胡宗宪继而请软禁中的汪直亲生儿子写信邀他爹上岸,他爹不上岸,他日子就不好过了。(未完待续。) 172 小节大义 汪直虽封王心切,但作为商人也不可能被这么搞上岸,他就此回信,你老子不上岸,你才有好日子过,你老子上岸咱们都得死。 如此耗了近一个月,就当汪直失去耐心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胡宗宪终于让了这一步——秘旨我不可能拿给你,你派人来看吧。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地方,毛海峰替父上岸,任务不艰巨,但使命很光荣。 宁波府,胡宗宪亲自接风大宴,为表化干戈为玉帛的诚意,强拉总兵俞大猷,参将戚继光同席。 二位将领对于这场酒是非常尴尬的,但眼下在东南胡宗宪只手遮天,若汪直肯上岸也的确有大大的好处,只好依胡宗宪吩咐赴宴。 海盗与军将,就这么同席喝酒,表面谈笑风生,实则皮笑肉不笑,各怀鬼胎。 毛海峰与汪直不同,他对于归顺朝廷没那么强烈的意愿,毕竟他不可能有回到自己家乡被封王的资格,他也没有妻儿老小在胡宗宪手中。他虽一心为义父做事,但做起来终归是有不同方式的。 入席坐定,第一杯酒入腹,毛海峰便笑道:“胡总督实非常人,先兵后礼。” 胡宗宪若直面汪直还会忌惮几分,但对毛海峰这种小江湖他自可随意应付:“哈哈哈,船主不也是这样?” 汪直所说不错,不能失去兽性,要让人忌惮,汪直如此,胡宗宪亦然如此。 毛海峰转望两位将领问道:“怎么未见当年抓我那位,没升官么?” 此言一出,气氛立刻变得极其尴尬。 俞大猷颇有气血,脸色这便沉了下来。 崽子,若不是总督在此,老子砍你十条命了。 戚继光默默按了按俞大猷。 毛海峰见状一笑:“两位将军恕罪,我这人嘴就这样。另外我不是说姓杨的,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位。” 戚继光陪笑道:“该是宣武将军庞取义。” “对对,沥海的那个,他在么?” “这里是宁波。”戚继光面色平静,语气稍稍加重,“无论春夏秋冬,大明的守将,永远守在他该在的地方。俞总兵统帅全浙,宁波是我的辖区,因而我们二人来为毛公子接风,仅此而已。” “别生气么。”毛海峰怪笑一声,“我就是随便问问。” “我也是随便答答。” “哈哈哈哈。”胡宗宪笑着举起酒杯,打了圆场。 放下酒杯,毛海峰却并没有放下话题:“容我问一句,二位将领是不是与杨长帆关系不错?” 胡宗宪抢着说道:“浙江官员,关系大抵都是不错。” “就是说胡总督与杨长帆关系也不错喽?” “不错。” 俞大猷在此实在听不下去,将酒杯重重在桌上一砸,起身愤然离席。 毛海峰见状反笑道:“他很生气吧?我记得从舟山撵我们走的就是他,他是不是感觉自己所有事情都白做了?” 胡宗宪面色微微一沉。他身为一介总督,能忍的都忍了,若不是看在汪直面子上轮得到这小子撒野? 胡宗宪眯眼道:“毛公子,是船主让你来惹怒我们的?” “惹怒你们了?” “你若再如此,我自当将你的言行、态度,悉数告知船主,请船主另派一人来谈。” “罢了罢了,我好好说话。”毛海峰大笑道,“我是觉得,俞将军好像将杨长帆这笔账记到我头上了。是徐海的人杀的杨长帆,与我何干?” 胡宗宪也跟着笑道:“俞将军是个直性人,一时之间转不过弯。毛公子可不像那么直。” “好么,胡总督变着方的挖苦人。”毛海峰摇了摇头,“有一点,总督一定是误会了,我说杨长帆绝非是为了激怒你们,我真的很关心他。” 毛海峰说着又怪笑道:“杨长帆家人,如何了?” “毛公子,谈这样的大事,非要赔上一个人家的遗孀,这是船主的意思么?” “胡总督又误会了,真的只是关心,绝无它想。”毛海峰不住打量着几人的神色,包括愤然离席的俞大猷,他多么希望找出一丝破绽,但很可惜,真的没有,看来他们真的不知道杨长帆是假死。 “还是关心眼前的酒吧。”胡宗宪再度举杯。 当晚,毛海峰留宿于此,胡宗宪终是亮出了传说中的秘旨,嘉靖亲笔所书,盖有大印,其意为汪直的两个条件可允,但具体仍需商议,商议过程自然是由胡宗宪负责的,只需要将结果反馈给北京,合适就正式下旨。 毛海峰也没见过圣旨,他想取走回去给汪直看,但胡宗宪死也不允。此类秘旨给他人看已是重罪,再当成玩意儿四处张扬就是找死了。 这二位偷窥“圣旨”之时,戚继光正陪着俞大猷喝闷酒。 “窝囊!!窝囊!!太他娘的窝囊了!!!”俞大猷将喝空的坛子砸在地上,握拳怒道,“对着自己人窝囊也便罢了!怎么对敌人都如此窝囊!” 戚继光身为参将,本就是俞大猷的下级,陪上司喝酒理所应当,更何况他心里也不怎么好受:“志辅慢些喝,倘有军务,来不及应付。” 俞大猷狠狠道:“老子再平一次岑港便是!” “此番乃汪直精兵,绝非上一次那么简单。” “有元敬在此,何愁汪直?”俞大猷转而拿起了下一坛子酒,抱着坛子又是猛饮数口,这才放下坛子,眼中抹过一缕极其难受的神色,“元敬,咱们弟兄关起门来聊。” 戚继光看了看四周,点了点头。 俞大猷粗中有细,对于之前毛海峰的话耿耿于怀:“总督……不会为了讨好汪直,真的把杨参议的家人……卖了吧?” “……” “你比我精明,你倒是说说啊。” “咱们弟兄,说老实话。”戚继光知俞大猷的为人,这才叹了口气,“在总督眼里,东南的平安,与杨长帆家人的平安,志辅觉得哪个重要?” “都重要啊!杨参议乃是抗倭功臣!那批鬼倭!徐海!便是你我也不一定能擒杀的!”俞大猷瞪着眼睛道,“此外,杨参议冒险出使东瀛训倭,取义成仁,此等功臣忠士!若是……家属妻儿……若是……” 俞大猷说着说着,眼眶已泛酸红,挨上几刀他都不会眨眼,唯有这样的事,他难受。 戚继光也同样难受,他虽然精明一些,但也没法精明到胡宗宪这种地步。遥想昔日与杨长帆彻夜长谈,再看今日兄弟坟头已生绿草,此等奇才竟死得如此草率,他同样心中愤愤不平。 戚继光这才说道:“这样……我吩咐庞取义将杨长帆家人接到沥海所去住。” “会不会得罪总督?” 戚继光正色道:“此非小节,此乃大义。杨参议出使日本前,曾将家人托付于我。” “你不行,你得罪不起总督,我来安排。”俞大猷拿起坛子,又是猛灌一口,“我打了十几年仗,胜多败少,也不知为何,身上的罪过永远比功劳要多。罢了,不差这一条。” “还是该我吩咐,沥海在我治下。” “浙江在老子治下!” “……” 俞大猷放下酒坛苦笑道:“元敬啊,人要服命。我这个总兵,当不了几日的,很快又会有莫名的罪名砸下来。你不一样,你不是傻打的,你会周旋,我耽误一下无关痛痒,你不能耽误。” 戚继光紧跟着说道:“何人敢诬志辅,我们全浙将领必联名上书,讨个清白!” “嗨,你就说说。” “……”(未完待续。) 服务器错误 次日,毛海峰返回岑港,一五一十讲述了所见所闻。 汪直大喜:“可是亲眼所见?” “是亲眼所见,但我辨不出真伪。” “哈哈哈,伪造圣旨够胡宗宪死十次了的!” 如今捞回了面子,又见到了圣旨,汪直心意已决。 “父亲,依我看,还该再等等。”毛海峰只怕汪直被封王冲昏了头脑,这便小心劝道,“既然皇帝已允,余下无非是谈判条件,不如我继续去谈,谈好后待圣旨光明正大下来,父亲再上岸不迟。” 汪直当即摇头道:“不妥。胡宗宪以诚相待,再派你去谈,只怕将他惹恼。再者,如此要事,还需我亲自见一见胡宗宪。” “只怕……”毛海峰咬牙道,“父亲若是有意外……” 汪直眼睛一眯笑道:“呵呵,还是先担心汪东城的家人吧。” 毛海峰大愣。 “你席上谈汪东城的事情,为何不与我说?” “这……这不重要。” “我知你,有仇必报,东城是断过你腿不错,可你也先砍过人刀不是?”汪直拍了拍毛海峰正色道,“即便你依然耿耿于怀,依然放不下,我也不说你。但不要对他家人下手,此乃鼠辈之举。” “儿真的只是探一探。从胡宗宪等人的反应来看,他们真的以为汪东城死了。” “胡宗宪可比你想得深。”汪直摇了摇手指,“你每一句话,他都会理解成我的意思。人家已经派人来问我的态度了——是不是要报复杨长帆的家人。” “这……” “儿啊,做到如今的局面,不易。我是想封王不错,可别忘了,我还要开海,一旦开海,造福的可是整个东南。如此大事,万不可被私怨蒙昏头脑,若杨长帆家人因为咱们遭罪,怕是又要有一番血雨腥风了。” “哼,他能掀起什么风浪!” 正说着,一人匆匆跑来:“二公子派船送来书信,要船主上岸之前看!” “你出去吧。”汪直接过书信,看过之后放声大笑,将信递给毛海峰:“我纵横一世,阅人无数,这汪东城若是朝廷的人,我现在就跳海!” 毛海峰惊讶地接过书信,草草一看,果真满是忠心赤诚。 信中,先后列举了十条不能上岸的理由。 最后道明,如果执意上岸,必须留下退路。杨长帆道出的退路很简单,上岸一个,出海一个,想要船主上岸,先要送来船主的亲子上船。 “这……”毛海峰心情十分复杂。 “如此赤诚,还能有假?”汪直感叹道,“他说的对,胡宗宪愿送来心腹幕僚夏正为人质,这不够。” 本来以为即将成功的谈判,因杨长帆一纸书信再度陷入泥沼之中。 胡宗宪同样发愁,放汪直的亲生儿子上船,无异于放虎归山,倘若汪直拍屁股走人,之后他便对大明再无顾忌。可汪直话说得很死,要么派你胡宗宪的儿子过来,要么就让我儿子过来。 虽然两个都是儿子,但这究竟是国事,要赔儿子也该赔嘉靖的儿子,而不是胡宗宪的儿子。 犹豫不决之际,徐文长再次献出杀招。 “汝贞,如果汪直在乎儿子,他就不会出海当海盗了。” “退一步讲,他儿子什么本事都没有,连种田都不会,倭人可比水稻难对付,他怎么可能继承父业?” 一语点醒梦中人。胡宗宪终是允诺,如期送上汪直亲生儿子汪滶,父子二人在岑港团圆,场面相当尴尬,只因中间的情感太复杂了。 近二十年前,汪直抛下了刚刚出生不久的汪滶背井离乡,去实现自己的野心。就家庭层面上而言,这其实是很自私的行为,几年后他的家人就被逮捕,牢中一住就是十来年。汪滶的少年、青年时期基本就在牢中度过,直至胡宗宪当权,才得以来到曾经软禁过毛海峰的地方居住。亲爹在东海越是叱咤风云,他被看管得也就越严,即便亲爹是世界首富,他却沾不得一丝光。 二十岁之际,如此团圆,是该爱还是该恨,汪滶自己也说不清楚。 汪直的情感无非两点——一是愧疚,二是失望。 愧疚是理所应当的,家人受了多年的苦,只因自己,而自己坐拥金山银山,却无法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毫无疑问,这种愧疚也是他热衷于封王的原因之一,要让家人一起扬眉吐气。 失望,则是对亲生儿子的失望。 几乎没受到过教育,没有任何技能,不会做农活,只能在牢房混吃等死的亲生儿子,双目无光,畏畏缩缩,恐惧占据了他的心田。汪直的眼光何等毒辣,很清楚面前的儿子有多么懦弱,多么平庸,多么无用。 看到这些,更深的愧疚涌上心头,汪滶并非生来如此,只怪自己。 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的骨肉,汪直终是走上前去,抱住了亲子。 “滶儿,你放心,爹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让全家过上好日子。它日封王封侯,爹是什么王,你就是什么王。” 从囚犯一跃成为王侯,这对汪滶来说自然是难以想象的。过多了苦日子,他心中早就没有了任何念想,近来胡宗宪好酒好肉伺候,不断将其软化,他早就爱上了目前的日子,再回去做囚犯还不如死,如今汪滶,只求苦尽甘来。 汪直缓缓松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为了此事能成,咱们爷俩要再分开几日。” 汪滶惟有点头。 “会有人送你暂去九州。到了那里,听赵光头和汪东城的。” 汪滶瞳中闪出一丝不安:“爹在日本,有骨肉了?” “呵呵,东城是义子,你尽可信他。此番救你出来,便是东城的主意,没有他极力让我保住你,咱们父子还没法团圆。” 汪滶心中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不管怎么说,老兄是自己的恩人了。 与汪滶谈过之后,汪直才望向了随他同来的夏正。 毕竟,还是需要一个胡宗宪在乎的人作为人质。夏正跟随胡宗宪多年,情同手足,把他拿在手里总是好的。 看着夏正,汪直叹了口气,此人一身正气,挺拔而立,颇有君子之风,若他是自己亲儿子该多好。 汪直眯眼问道:“以你的才学,为何屈身作幕僚?” 夏正淡然道:“中过举,入过贡,仕过官,长者罪,吾难逃。” 汪直点了点头:“成王败寇,自古使然。” 夏正拱手道:“在此恭候船主成王。” 毛海峰闻言尖声道:“那谁是败寇?”(未完待续。) 174 一人说了算(女儿周岁,明日请假) 夏正不假思索大笑道:“东海之内,非船主的人,皆是败寇!” 这话说的,毛海峰都不知该如何回嘴。 汪直闻言大悦:“海峰,胡总督奉我为上宾,对待胡总督的人我们也不得欠了礼数。” “是。” 万事皆备,汪直终是踏上送夏正与汪滶来的那只小舟,孤身行向阔别已久的土地。他无须带任何人,带了也没用。 其实即便没有人质,没有送来自己的儿子,他也知道,自己一定会上岸的。 这些都是小节,他真正的倚仗是大局。 两年来,东海无战事。 徐海被擒,其属下投靠自己,自此大股海盗已尽在自己掌控之中。 只有在自己的统治下,五万精兵,五百巨舰才能平安往来于南洋东倭,不犯东南分毫。放眼东海,也只有自己能控制住这个局面。 一旦没了自己,东海必将大乱,数倍于两年前倭乱的兵力,比之明军精锐的舰炮必将肆虐东南,那将是难以想象的地狱。 胡宗宪看得到大局,看得清这点,所以他不敢把自己如何。 反观,若是封王开关,自己手下所谓贼寇,便是大明军士,所谓头领,便是大明的将领,开关护国,清剿海匪便是职责,何乐而不为? 胡宗宪率众将,亲来宁波北岸远迎。 他远远看清了汪直的相貌,心中尘埃落定——这必定是一个商人。 汪直同样看清了胡宗宪,心中同样尘埃落定——这必定是一个官员。 汪直无须军士搀扶,自小舟一跃上了栈桥。 胡宗宪微笑相迎。 二人四目相对,满是真诚与友好。 双手相握,虽然利益不同,但总算目的一致了。 宁波,漫长的谈判就此展开。 …… 平户岛,“徽王府”的事情,大家已经习惯去找汪东城。 这也自然。老船主在,有事自然找船主,船主不在去找毛海峰,现在这二位都不在,按亲疏程度该找赵光头,但赵光头砍人很在行,处理商务等事实在难为他了。好在船主收了一位颇有通商天赋的义子,这位义子身后更是有“女船主”王翠翘的支持,一应事宜皆处理得井井有条,决断执行丝毫不逊于老船主。 虽然汪东城资历尚浅,但多数往来于“徽王府”的人就是图财,谁脑袋明白能谈清楚,谁能做好便是谁。杨长帆苦心两年也终究没有白费,汪直毛海峰一走,他俨然成为了代船主。 可并非人人都听他的。汉人讲究伦理,因他是汪直义子,处事得当,听从他顺理成章。弗朗机、南洋人图财,听他的能痛快赚钱也理所应当。唯有倭人头目,如今汪直徐海两位杀遍东海的老江湖不在,又开始叫嚣起来。 不过还好,老鼠吃大象,倭人虽不买杨长帆的账,却对王翠翘很是敬畏。 只是,王翠翘的忍耐快到极限了。 汪滶登九州,杨长帆赵光头热情迎接,奉为少船主。眼见汪直的儿子都回来了,王翠翘的丈夫却不见踪影。 晚间,杨长帆陪吃陪喝陪玩过后,回到家中,却见王翠翘正坐在自家厅中,旁边沈悯芮尴尬陪笑。 王翠翘其人,几乎可以看成十年后的沈悯芮,二人在一起确实相处融洽,但想解决问题是不可能的。 王翠翘端坐厅中,比之沈悯芮,多了一丝沧桑与哀怨:“已经两个月没有收到徐海的信了。” “最近比较敏感,实在不方便,我会尽快。”杨长帆喝了一大口茶,扫去醉意。 “汪滶都能回来,为何徐海不能?” “汪滶是个废物,徐海是只猛虎。” “我们可说的清楚,依你,可救徐海。” “不是我们说的,是我和徐海说的。”杨长帆笑道,“你从未信过我,只因徐海信我。” “不错,可如今已经两年过去,丝毫进展不见!” “就快了,就快了。” “哼。”王翠翘讥讽道,“眼见汪直入朝为官,怕是回过头来第一件事就是清剿昔日同行吧?” “不愧徐夫人,看事情就是清晰。”杨长帆大笑问道,“徐夫人觉得此事能成?” “朝廷以夷制夷,岂有不成之理?”王翠翘说着眉色一紧,“汪直若是归顺,你还如何救出徐海?” “相信我,汪直不会归顺,或者说是没法归顺。” 王翠翘摇头道:“大局在此,各取所需,我想不出不归顺的道理。” 旁边沈悯芮劝道:“嫂嫂切莫动气,两年都忍了,不在一时。” 看着沈悯芮,王翠翘终是没那么大火气:“若是东城在牢中,你……你能不急?” “再喝杯茶消消火。”沈悯芮这便要上茶。 “不必了。”王翠翘摇头起身,转而望向杨长帆,“倭人的东西快要用光了,再不出海,我怕也管不住了。” “还是跑不了船主这边的生意么?” 王翠翘摇头道:“这边的倭人嗜血好杀,不喜欢买卖,喜欢抢。半年之内,若再不去抢,他们就要自己去了。他们一去,徐海也就活不久了,徐海如果死了……” 王翠翘冷冷瞪向杨长帆。 杨长帆笑着开门:“不送。” 王翠翘走后,沈悯芮才叹道:“她其实,没这么狠心的。” “要镇得住倭人,不狠一些怎么行?” “哎,都是苦命啊……”沈悯芮叹然问道,“我只是不懂,徐海为何不效仿汪直归顺。” “哈哈哈,徐海刀下血债太多,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归顺,活不长的。汪直却始终留一线之地,避免与东南交战。” “既如此,你为何执意确定汪直归顺不成?” “呵呵。”杨长帆揉着沈悯芮的脑袋道,“你是出来久了,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大明,说话算数的只有一个人,其余都是放屁。” “那是自然,可据传已有秘旨……等等……”沈悯芮突然瞪大眼睛道,“难道……” “要不说他书法好呢?” “……” —————————— 闺女满周岁,明日请假一天去进行迟来的踏青,见谅。 另:书评区我每天都会看,感谢提出建议的朋友们。(未完待续。) 175 除夕 汪滶归来九州,杨长帆赵光头奉其为“少主”,处理事务会见客人都请少主出面。可这位少主对眼前的事却没什么兴趣,其一他不懂,其二谁都知道汪直很快就会封王,要当少主自然也回老家当,对眼前的事业无甚兴趣。 相反,少主对于倭人美食和女子,倒是充满了兴趣,对于一个在牢房里度过大半时光的年轻人而言,这也无可厚非,汪直信中也交代要让亲儿子好好享福,这样一来,杨长帆赵光头理所应当让其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如此半个月后,求着少主理事他也不会搭理了。九州虽然不大,但热闹还是有的,他看都看不过来。 汪直一脉,无论属下还是朋友,都是玩儿命出身,见了这样的少主自然失望,见面都忍不住要骂他,所以干脆就不见,甚至赵光头都几次呵斥汪滶,多亏杨长帆劝住。 杨长帆自然与他们不同,尽一切力量满足少主。没过多久,几乎没有什么朋友的汪滶已视杨长帆为知己,比亲爹更亲。相反,他极力避开赵光头,这个人比狱卒还要可怕。 用官场的脏脏手段侵蚀耿直的海盗社交场,杨长帆也觉得自己很肮脏。 一个月后,九州已经适应了没有徽王的日子,一切都没有太大影响,也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徐海一脉投靠过来的倭人愈发狂躁,若无王翠翘,怕是他们早已架船劫掠。 腊月底,除夕至,无论日本是否为大明属国,至少历法上遵从中土,虽然春节没有西边那么热闹,但平户岛是个例外,此处华人众多,也不鸟日本天皇,不看日本节日,一年到头能庆贺的唯有春节。 唯一不同的是,在庆贺的最后时分,会有一种特别的忧伤浮现,有人烧信点灯,有人掷瓶入海,虽然家书可能永远无法到达亲人手中,但他们总需要一个思念的慰藉。 赚到了大钱,却无法与家人分享,这的确是一件难过的事情。 赚钱是要付出代价的,越横的财,代价越大,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的代价就是永远的背井离乡。 回望城头,汪滶拥着一倭人女子与杨长帆同席,看过了烟花,听过了爆竹,再看着一盏盏点亮升空,好似烧给死人的灯笼,汪滶面露乏色。 “长帆,我还是不喜欢这里。” “是啊,这里不是家。” “这里的人我也不喜欢。”汪滶不忘补充一句,“除了你。” 杨长帆摇头一笑:“放心吧,正月都到了,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回去了。” “那你呢?”汪滶问道,“我听说你反对我爹归顺,誓不回国。” “嗯,我不回去,继续打点外面的事情。” 汪滶颇为真诚地说道:“回去吧,我与父亲好好说说,未来徽王府有你的位置。” “多谢少主,我想不了那么多,还是先看好眼前吧。” “唉……”汪滶打了个哈欠,拥着倭人女子起身,“这里的除夕索然无味,我先回去了。” “请便。” 九州除夕无聊,宁波却是热闹之极,只是汪直越看着这些景致,就愈发思乡。 上岸以来,胡宗宪对他没有任何限制,除谈判商议外,想来便来,想走就走,去哪里都可以,汪直甚至有两次回到舟山岑港上了自家的船,胡宗宪都没有任何举动。 至此,汪直最后的疑虑也打消了,胡宗宪如果只为诱自己上岸擒杀的话,有太多下手的机会,他没必要等。 如今他与胡宗宪的谈判已近尾声,胡宗宪要亲自回京禀报,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领着圣旨回来了。汪直等着也是等着,这便表示要去杭州看一看,此去必然不是看西湖的,想见见软禁在杭州的家人才是真的。 胡宗宪何尝不知道这个意思,当即满足,亲书一信与司衙,务必让汪直与家人相聚。 两位大佬该谈的都谈透了,就此一前一后踏上了赴北京与杭州的旅程。为保证汪直的绝对安全,胡宗宪特别吩咐俞大猷全程保驾。最滑稽的事情出现了,浙江总兵护卫东海大盗! 但不得不说,汪直就是汪直,俞大猷上路前虽然一肚子别扭,可走出没一百里就舒服了,只因汪直比毛海峰性格好上太多,谈吐谦逊,为人义气,实在招人喜欢。当然汪直不是光聊,他跟俞大猷说的是未来,待自己封王,助大明平匪,御倭寇于东海之外将如何轻松。 汪直这一路心态也是轻松的,游山玩水,随旅随安。胡宗宪却是正相反,轻车快马连夜赶路,他知道此事事关东南大计,与汪直谈的缓是因为他不敢显急,这才好在谈判中不落下风,一旦事宜定下,理应快马加鞭启奏圣上。 如何让圣上点头,一凭徐文长文采飞扬的奏折,二就只能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了。 自己努力多年营造的局面,终是眼看要开花结果了。 他自信,封汪直徽王不是件难事,一句话便可收复东海精兵,化敌为友,以夷制夷,如此的好处千载难寻。 难的还是开关,一来祖训当头,想要开关,必须要掰出来一个合理的说法。 二来当年太祖闭关,也是因海上贼多,闭关图个清静,可百多年来的结果已经印证,闭关麻烦事更多。 如何把开关说得没有“违背祖训”的成分,如何说通嘉靖“开关为宜”,才是此行真正的难点,要说通嘉靖当然不能仅凭三寸之舌,唯有真才实学的雄辩。 其实百年来,科举也正是考的这一点,历代状元郎,哪个不是单凭一张卷子便将皇帝说动的?胡宗宪清楚,当年自己未中状元,是自己没有这个才华。而在他眼中,有这个才华的偏偏就是一个连举都中不了的秀才。 徐文长撰书的奏折有情有理,文采飞扬,他坚信这已是文书的极致,如果这样都无法说服嘉靖,嘉靖就无法被说服了。 但徐文长的问题也很明显,对大事看得太透,对琐事全无感觉,这也就是胡宗宪要发挥的地方,官场上要做事,光有能耐是不够的。(未完待续。) 176 巡按 进京第一天,胡宗宪并未直入紫禁城,而是先去严府送上名帖厚礼。 谁都知道,折子能不能到皇上面前,都是要这位点头的。 虽然各地总督、巡按的文书有特别的渠道,贵为胡宗宪也不必依赖严嵩,但这个山头依然要拜,拜了总没有错的道理。 可惜的是,严嵩告病不见,不让厚礼进家门,连名帖也不屑于回。 如果说他具有充足的官场智慧,那严嵩就只能说是官场之神了。 严嵩不见自己不收礼,可绝非是清廉,只为彻底划清界限。赵文华虽死,依旧天下诛之,死党胡宗宪自然首当其冲,严嵩连赵文华都没保住,根本就没心思再在胡宗宪身上下功夫,外加东南敏感,严嵩早在胡宗宪初任总督的时候就已划清界限,这种时候看来是没法指望他帮忙了。 胡宗宪唯有唏嘘,这次并非是求你来保我的,只为东南大计啊! 他也不必失望,严嵩如果考虑大计的话,他就不是严嵩了。 为表此意,胡宗宪退而求其次,终是在青楼中抓到了严世藩,严世藩自然懒得理他,待听说“黄金千两,只等贵府开门”后,才勉强一见。 严世藩臭名远扬果然名不虚传,他左拥右抱的皆非普通娼妓,都是北京最火青楼最火的名妓,天下之极品,就这么伴在此人左右。 严嵩权倾天下不虚,但年老之后,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待我与东楼小儿计议后再定”,东楼正是严世藩的号,可以说胡宗宪即便见到严嵩,最终也是要说通严世藩的。 严世藩亦无任何避讳,就如此召胡宗宪入房。 便是胡宗宪见多识广,见此场景眉毛也得挑一下。 严世藩枕在一美人腿上,体态肥硕且“婀娜”,另一美人殷勤喂酒。 醉卧美人膝,醒掌生杀权,原来是这样。 不等胡宗宪说话,严世藩便推开酒杯,仰面朝天平躺在美人腿上道:“局面我都知道,你快说,我速答。” 话罢,他又冲喂酒美人道:“揉揉嘛~~~” 美人一笑,跪在他身侧竟是帮他揉起肚子。 严世藩面露享受微笑,抬了抬手,示意胡宗宪可以说了。 胡宗宪知道,对常人,这事没半个时辰是说不清楚的,可对眼前的严世藩,他必须用一句话说清楚。 胡宗宪不假思索道:“万事俱备,只求开关。” 严世藩同样不假思索道:“帮不了你,走吧。” “……”胡宗宪怎么可能这样放弃,当即说道,“只求一条明路。” “有路,不能指给你。” “……”胡宗宪这下真的哑了。 “来都来了,还是说一些吧。”严世藩微微睁眼,斜视胡宗宪,“皇上、神仙、社稷。” “……” “走吧。” “这……”胡宗宪硬着头皮道,“只求再点一步。” “千金而已,只能点到这里。”严世藩叹了口气,再次睁眼,“想好这些谁决定谁,谁又更重要,早日归浙,听天由命。” 话罢,严世藩再次闭眼:“我多说了,再补千金。” 胡宗宪还要再开口,却见严世藩已经背过身去,把脑袋埋在美人腹上嬉笑起来。 胡宗宪无奈,只好告退。他也不敢让严世藩再多说了,这他娘的真是金口玉言,自己听不起了。 次日,胡宗宪的上奏终是到了嘉靖手中。嘉靖自负,自然不会将所有进言的渠道都压到内阁手中,他要统揽全局不能一叶障目。 道坛之上,这份文采飞扬,甚至可以说惊世的奏折化为一缕青烟,没人能再一领其中的风骚。也许准奏开关,今后大明将是另一幅盛景,但大明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嘉靖闭目端坐于坛前,旁侧设有一沙盘,沙盘边上一小太监双手持树枝,后有一道人挥拂做法。不多时,小太监身体狂颤不止,好似中风一般,双手不住抖动在沙盘上留下一些印记后,就此晕厥过去。 道人做法结束,这才点一熏香置太监脸前,太监闻过之后才渐渐苏醒,面色惶恐。 随后,道人太监各自退下,嘉靖起身走到沙盘前,看清了这个痕迹。 “谢仙人。” …… 胡宗宪奏折送上去了两天,不见皇上的态度,也没得召见。情急之下胡宗宪想方设法求见,没有任何回应,他只好在北京一天天等下去,他也不能白等,四处送礼打探,将东南两年捞得的油水散去了大半。 汪直一路游山玩水,愣是在浙江游了近一个月才到杭州。 游西湖的事情后面再说,俞大猷先引着汪直奔向司衙,说清楚自己将人安全送到,后面的事别人管。 胡宗宪也的确交代到了,司衙不敢有任何怠慢,很快几十官兵围拢过来。 俞大猷伴在汪直身侧,应胡宗宪之令护其平安,眼见情况不对立刻护在汪直身前:“汪直是总督的客人!你们什么意思?” 为首军士禀告:“回俞总兵……巡按有令,即刻逮捕贼首。” 俞大猷这一惊可不小:“巡按?哪个巡按?” 他最清楚,胡宗宪正是巡按出身,张经贵为一介大员,可是死在七品巡按手下的啊! 只见一人自军士之后出衙,身着官袍,不紧不慢说道:“王本固是也。” 俞大猷心中一凉。 他回忆起了几年前的感觉,好像第一次见到胡宗宪胡巡按,也是这种感觉。 王本固,浙江巡按御史,接替胡宗宪的人选。胡宗宪自然清楚里面的事情,自上任以来对这位七品巡按丝毫不敢小觑,怎么他今日突然跳出来了? 汪直虽不知这里面有多复杂,但多年的本能已让他感觉出不妙,当下已四处偷望,寻找脱身之路。 俞大猷见了王本固,当即没了底气,他虽比王本固高了不知多少个品级,说话却低声下气:“王巡按,汪直是总督请来的客人,有我看押便是,不劳巡按大驾。” 王本固轻哼一声,指向汪直:“他是客人么?” 不等俞大猷回答,他又转望俞大猷:“这叫看押么?”(未完待续。) 177 又是巡按 王本固继而说道:“东海大盗汪直,违禁出海,通倭卖国,犯我东南。此番乃自投罗网,岂有‘招待’之礼?” 话罢,他厉声一呵:“拿下候审!” 汪直何其精明,早已看好,闻言一推俞大猷,夺路而逃:“我不曾负汝贞!总兵救我!” 俞大猷百感交集,站在官兵面前,也不知该拦还是该如何。 王本固大怒:“俞总兵!” 俞大猷一张脸几乎扭到了一起。 他十分确认,自己就是这个命。 老子只想好好练兵,好好打仗,累积军功当将军,保家卫国而已,怎么总是搅进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 督察院做事,他总兵没有管的道理。 可总督又交代自己一定要看管好这人。 是忠于总督还是忠于朝廷? 这个好像不用想了,当兵的第一思想就是忠于朝廷。 俞大猷只好让开。 几十官兵就此一拥而上,汪直哪里还有逃路,当即被擒,反手被绑,押到王本固面前跪地。 汪直何许人也?纵横东海十余年,岂能忍此之辱? 若是被一代英雄擒获便罢,可面前偏偏是一位不知道干什么的屁官。 汪直抬头怒目而视:“我汪直只求报效朝廷!驱倭定海!为何如此负我!” 王本固怒斥道:“哼,穷途末路还敢口出狂言?” 汪直知道这人脑子有问题,转望俞大猷:“俞总兵?!汝贞要擒我为何等到此时?” “唉!!”俞大猷脑子已经不够用了,只苦苦一挥拳,“我哪里知道?!” “有诈!有诈!”汪直瞪着俞大猷吼道,“此必不是汝贞之意!!为江山社稷!为东南百姓!为大明为东海!!俞总兵救我!” “大胆!!!”李本固上前一掌打在汪直脸上,“住口!!” 汪直岂能放弃最后的希望,继而冲俞大猷吼道:“俞总兵!!!天下唯你一人可救我!!救东南!!!俞总兵!!!” “妈的……”俞大猷已经要被逼疯了。 王本固大怒,还要再打,却被俞大猷握住胳膊。 俞大猷眼中满是血丝,一字一字说道:“我——来——看——押……” 他虽然想不了那么复杂的事情,但究竟能看清一些最直白的道理。 汪直,真的想要为朝廷效力。 数万贼寇,真的就要没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 王本固胳膊被捏的疼痛不已,怒视俞大猷:“俞总兵……难道你也与倭寇勾结?” “我……” “俞总兵!”汪直嘴角流着血吼道。 “啊!!!!”俞大猷仰天狂哮一声,抽出刀刃,凝视众人。 众人大骇退后。 俞大猷左手抓住刀锋,右手持刀柄,满腔怨气尽是撒在刀刃之上,大刀一折而断。 断刃掷地,俞大猷甩下手上鲜血,一脚踹开拦路军士,愤愤而去。 王本固与众官兵惶恐不已。 俞大猷若真死了心要保汪直,怕是眼前这些人真的不够用。 汪直则是完完全全的绝望,瘫坐在地上。 东海之王,于杭州,被七品巡按捉拿归案。 …… 几天后,舟山岑港,刀子架在了夏正脖子上。 毛海峰面色煞白,双目泛红:“早该知道,这就是胡宗宪的为人!” 夏正的脸色同样不怎么好看,但还能保持基本的理智:“毛公子,我人在这里,命在这里,随时可以取。为船主着想,晚些取又何妨?” “看来你早就知道会这样了。”毛海峰刀子又进了一分。 夏正神色凛然:“我以家族声誉担保,胡总督绝无半点加害船主的想法。若有此意,早该下手,何苦拖到此时?” “我哪知道老畜生耍的什么诈??”毛海峰面色一狠,“无关了,咱们本就不该跟畜生讲道理。” 毛海峰一刀就要砍下之时,旁侧一年老首领上前拦住:“大公子,该等一等,也许真的不是胡宗宪的意思呢?夏正的命在咱们手里,随时可以取。” 毛海峰狞目道:“父亲已经被抓了,你还在为那老畜生说话?” “大公子说的是,可船主毕竟还活着。”首领死死抓住毛海峰,“为今之计不是杀夏正,是救船主啊!” 毛海峰面皮一抽,狞视夏正:“待我杀到杭州,再取你狗命!” 他就此回身挥刀:“直进杭州湾!救船主!!!” 随后,他第一个踏出舱去,站在船头。 可眼前的景象,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明军舰船,已不知何时将岑港层层围住。 此番出海,二十艘巨舰,三千精兵是不假,可眼下明军战舰百余艘,军士怕是过万,即便是徽王舰队,要突围也没那么简单。 毛海峰面如土色,回身怒吼:“夏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夏正被首领押出船舱来,见状同样大惊:“总督已下令,不得靠近岑港,怎么……” “还怎么?”毛海峰指着封锁北面的旗舰吼道,“那不是戚继光的旗子么??” “戚参将一向稳重……怎会如此……”夏正焦急之下说道,“我死之前,只求书信一封与戚参将。” 首领在旁劝道:“大公子,让他写吧,咱们也好搞清楚。” 未等毛海峰点头,对面旗舰已放下一艘小艇,两位军士划艇前来。 二人登了毛海峰的船,立刻被汪直手下用刀子架住。为首军士惶恐万分,双手送上信件:“请毛公子一阅。” “哼。”毛海峰沉声接过信件。 长话短说,上面只有两行字—— 稍安勿躁,静候总督救船主。 舍身赴杭,人命忠义皆虚无。 前一句讲道理,后一句威慑你,是戚继光的风格。 毛海峰扔下书信,指着传信军士道:“十天,十天之内不见老船主,便是天兵天将我也杀的出去!” 军士木木点头。 “滚!!” 军士如释重负下了船,玩儿命划回本阵。 首领拿起地上的信件,自己看过之后亮给夏正看。 夏正终于看见一丝曙光:“毛公子,这种时候为了救船主,只有相信胡总督了。总督进京面胜,必有斩获!” “面圣?”毛海峰冷笑道,“胡老贼真有那么大能耐,怎会让父亲在杭州被擒?杭州不是他管的么?” “毛公子有所不知,巡按御史属都察院,胡总督也管不到。” “我不管你们这些弯弯绕绕。”毛海峰转而望向众位首领,“各自归舰,随时准备血战。” 众首领领命而去。 戚继光站在己方旗舰舰首,见传信兵活着回来,也终是松了口气。 如今胡宗宪、俞大猷二人皆不在本地,事出紧急,他唯有自作主张,出此险招。汪直被擒的事情他也不清楚,可他清楚的是,得知这个消息后,毛海峰不会坐以待毙。 他先一步得到消息,当机立断,率沿海兵力舰船,包围岑港。 若不是近两年倭寇老实,若不是提前部署重兵于宁波,怕是毛海峰真的就要杀进杭州了。 两年的休养生息确实带来了不少东西,至少戚家军已成型,招重兵,造巨舰,部海防,这都是胡宗宪不可磨灭的功绩。 因此,站在这里的戚继光,无论水站陆战,都有一战之勇。 但未得令前,他也不敢战。 最好的结果是误会,很快误会澄清,胡宗宪救出汪直。 其次是俞大猷能尽快归来,总兵军务。 再次……就是毛海峰狗急跳墙,自己拼死一战。 无论胜负,舟山的海水,怕是要变成红色的了。 178 轮回 杭州,同样紧张万分。⊥ 此前,浙江没少被倭寇洗礼,可无论普通倭寇还是鬼倭,都是乌合之众乱战,旷日持久之下,总会被浙江深厚的底蕴所击败。 可这次,来的是汪直的精锐,谁不知五峰船主横行东海,无论海战素质还是舰船武装皆优于倭人、大明乃至弗朗机,这样的一批人红着眼杀进杭州湾,没人有胆子说能守住。 胡宗宪本人又不在浙江,军务乱套,惶恐不已。 好在,戚继光的军报第一时间送到了杭州——岑港暂时控制住了,但只能控制十天。 一颗定心丸终于到来,还好,宁波有一个稳如石佛的戚参将。 布政使司指挥使司会晤商议,结果一致,加大岑港兵力,万不可先动手,也万不可让这伙贼人出了舟山。这样的决策很被动,但没有办法,因为全杭州也没有一个人能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王本固擒汪直,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也超过了所有人的权限。 结果出来,不急部署,指挥使先是来到总督府请示。他自然没法请示胡总督,但请示徐首席也够了。 滑稽的事情出现了——徐首席连同全家连夜逃跑了。 谁都没想到,胡总督如此信任的幕僚,原来是这样一位鳖孙。 可他既不是当兵的也不是当官的,逃跑又没犯罪,这当口也没法去追,只好作罢。 徐文长不在,该找夏正请示,可夏正已经深入敌营。再退一步,叫的上名字的,也就是罗龙文了。 听闻徐文长逃跑,罗龙文露出奸笑:“我早就说过,此人夸夸其谈,不堪重用。” 一个正常人是不会在指挥使面前露出“奸笑”的,罗龙文也并不想这样,只是他天生一副奸相,神仙难救。 他也正是满足徐文长对说客三点要求的男人。 徽州老乡、小人、不是官员。 徽州老乡是为了与汪直拉近距离,博取信任。 小人是为了察言观色,逢迎谄媚,挑拨离间。 虽然对于他的人品有口皆喷,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小人得志的年代,又因他同是胡宗宪的老乡,近年往返于九州杭州两地,功劳不小,又相对年长,因而坐上了第三把交椅。 指挥使已经没有时间去管徐文长的死活了,只问道:“罗先生以为此事如何?” 罗龙文不慌不忙道:“就按你们商定的做,莫怕,拖住。王本固一介莽人而已,总督在京,必能解围。” 指挥使心下舒坦了一些,这话在理,咱们总督也不是小人物。 “只怕王本固太莽,私自对汪直动刑。” “呵呵,我早已考虑到了。放心,王本固的手下,包括看押汪直、徐海的人……”罗龙文说着,再次面露奸笑,“说多了,说多了。” 指挥使陪笑道:“不愧是罗先生,诸事安排着实妥当,有罗先生,总督何愁?” “呵呵,我这边也会每日书信进京,少不了指挥使的功劳。” “那谢过罗先生了。” …… 北京,胡宗宪焦头烂额。 在他看来,王本固脑子出问题了,如此关键的时刻,舍弃东南的安危,而只注意到擒获汪直的功劳,明显是想升官想疯了!自己精心养育了多年的长生树,岂能被人砍去当柴火烧了?他当即书信一封呵斥王本固,陈述利害,令其立刻放人。 只是这位王本固,比他想象的还要莽,不日一纸文书进京,反咬一口。 理由如同他的行为一样粗暴—— 汪直是江洋大盗,我是大明的官,我擒他何错之有? 胡宗宪身为东南总督,竟然拼尽全力与东海贼王搞好关系,要我放人。 我们两个,谁有问题?! 胡宗宪听闻此言险些一口老血呕出。 他走运的时候是怎么搞怎么有,倒霉的时候是要什么没什么。老血还在喉咙处,第二重噩耗传来——徐文长全家逃亡。 一口老血终是呕出。 徐文长永远能看在别人前面,难道你已经放弃了么? 左右逢源的胡宗宪,此时感觉自己是孤军奋战,赵文华走了,徐文长也走了,严党的船不让自己上,别人的门也不给自己开。 胡宗宪只好亲自操笔,用尽毕生之才华,之辞藻,声泪俱下写出奏折,只求见嘉靖一面。 然而,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巡按御史了,他早已不是皇帝的耳目,而是被皇帝耳目关注的人。皇帝恨透了把宫廷砖头搬去盖自家房子的赵文华,对胡宗宪也没什么好脸。 日子一天天拖下去,见嘉靖连胡宗宪的面都不见,严府连门都不给他开,忠义之士们多年呛在喉咙里的吐沫,终于找到了继赵文华之后的第二个突破口。 劾书,再次像雨点一般砸来。 即便,假设皇帝是一个聪明人,能分辨出这些告状的真假成分,明辨是非,可皇帝也是个人,是人就会烦,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告胡宗宪的状,连理由都大抵相同——受贿、通倭。 时间长了,是会烦的,要么让搞胡宗宪的人闭嘴,要么让胡宗宪闭嘴。 搞胡宗宪的人太多了,而胡宗宪只有一个,皇帝有多聪明不好说,但他至少知道搞谁更省力。 至此,整个朝廷,三司六部,内阁首辅,全部站在了王本固一边,忠义爱国,慷慨陈词,与倭寇和胡宗宪势不两立。 夜晚,胡宗宪独坐房中,垂垂老矣。 他想问问徐文长,这样的境况,还能不能解。他想问问夏正,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可他谁都问不到,只有与罗文龙书信往来安排事宜。 如此简明的道理,如此难得的局面,为什么会这样? 洋洋中华,就没有一个脑子明白的人了么? 胡宗宪怒而捶席,数年之功,当真要毁于一个王本固了么? 冤,冤啊!!! 突然,他神色一滞。 众口铄金。 简单的道理,没人愿意看懂,没人帮你说话。 心血败在一个蠢人的嘴上,含冤而死。 这,不正是张经曾经的遭遇么? “哈哈哈……”胡宗宪绝望地大笑起来,“没有傻子!全是聪明人!!全是!!” 这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么? 自己就是那恶么? 胡宗宪笑累了,趴在桌子上,口水滴到桌面上,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些老了。 他缓缓支撑起身体。 我付出了很多,不仅是时间、精力、才华,还有尊严和气骨。 我不能倒下。 胡宗宪重又提起纸笔。 不过是再一次牺牲尊严罢了,我的忠魂,终有昭告天下之日! 一文落于纸上,胡宗宪颤颤放下笔,回露望自己身侧一个并不存在的虚影。 “天下,也会记得徐公。” 179 神仙难救 浙江杭州,某人心中惴惴。 几个月来,徐文长不知去向,夏正在岑港毛海峰船上,朝廷舆论一边倒,总督胡宗宪在北京东奔西跑不见起色,幕下第三号人物罗龙文心里也开始打鼓。 昔日搞别人通倭卖国的胡宗宪,如今自己也要被通倭卖国了。 而帮他实施通倭卖国的人,自然就是他罗龙文没跑。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娘的徐渭,果然还是你高明,又一次想到别人前面了。 可如今的罗龙文就是想跑怕是也没机会了,指挥使已命官兵“保护总督府”,谁也别想溜走,老老实实做事,这位指挥使翻脸可真够快的。 郁郁之时,有徽州同乡求见。罗龙文正愁得发慌,刚好有老乡来听自己发牢骚那是求之不得,可当他见到此人之时,着实慌了。 多次往返于九州,他对这人再熟悉不过,正是汪直幕下老秀才苏恢,与东南往来的书信,多是出自这位老秀才手下。这位应该在九州安心养老的,怎么出现在杭州了?不要命了么? 罗龙文立刻关紧房门,回头狞目道:“这种时候来,你不要命了么?你不要命我也管不着,可你要害死我么?” 老秀才轻哼一声,沉声道:“船主的命都要没了,你我的命还算什么?” “哎呀……”罗龙文焦头烂额安抚道:“胡总督还在努力,再等一等。” “等不得了。”苏恢将一封书信扔在桌上,“你自己看。” 罗龙文只好擦了把汗,拆信来读。 这一阅之后,受惊不小。 “这这这这这……”罗龙文瞪着眼睛,说不出整话。 “不必多言,只说做与不做。” “苏老,这事可真是……太……太大了。” “不做也罢,我现在就出去亮明身份,抓了我与船主一起死就是了。”苏恢大笑道,“放心,我若是初一死,你最多也就能拖到十五。” “嘘嘘嘘……”罗龙文连连做出收声的手势,“我再想想,再想想。” “好,我在这里等你想。” 罗龙文见他心意已决,只急得在房中左右踱步。 胡宗宪大树一倒,投靠汪直倒不失为一条出路。 只是他们要自己做的事,实在太大了,光想想就叫人发抖。 依照他的性格,冒险发财是可以的,但不能摊这么大的事。被逼成这样,上策应该卷铺盖逃走才是,可如今被人盯得紧,连逃都逃不出去。 看着左右踱步的罗龙文,苏恢会心一笑,罗龙文的性格谁都看得出来,现在他犹豫不决,只是价码不够罢了。 “萧山县外,千两黄金已经备好。”苏恢低声道,“事成之后,你可取了黄金自行离去,亦可去九州,二公子不勉强你。” 黄金千两,依汪直的财力,拿出这些真不算什么,可对于罗龙文来说,挥霍几辈子都够了,相当于他当幕僚****白道几百年的收入。 暗中办事,拿钱走人,这倒是给了罗龙文一条看似舒适的出路。 随着此事的谈妥,杭州一系列的调动也就此展开,俞大猷等将领,率重兵支援宁波,务必将岑港之众层层围住。 而在宁波,戚继光却反其道而行之,无论夜晚白天,有零散小船要出去,都主动避开让过,任其向东,而大船稍有异动,便全面警戒。 因而,岑港三千精兵,几个月的僵持之下,已逃去近千。 毛海峰深知他已中了戚继光的奸计,自己这边越拖越无战意,逃兵越多,补给越少,戚继光一边则是越拖兵船越多,如果说正月的时候还能强力突围杀出一条血路,现在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至于夏正,毛海峰每每憋闷之时便拿他泄愤,早已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夏正当真身怀义骨,即便饱受折磨,依然劝慰毛海峰,再给胡宗宪一些时间。 他并不知道,就连胡宗宪自己也放弃了。 众口铄金之下,胡宗宪终是放弃了多年精心营造的大局。 他十几封文书都没有应答,偏偏这一封很快见效。 这篇文书毫无文采,行文字数也仅仅是前面的几十分之一,大体来说就十几个字—— 汪直罪大恶极,臣诱贼上岸,理应问罪处斩,以平东南。 此书一上,皇上立刻驳回了积压众多劾胡宗宪的文书,并下旨表彰赏赐胡宗宪。沸沸扬扬胡宗宪通倭一事终于告一段落,胡宗宪也没了继续呆在北京的意义,在这里遭够了折磨,动身返浙。 未时,宫阙凉亭,严嵩同之前每一天一样,再次上好了香。 时过境迁,多少年来,许多人来了,许多人走了,不变的永远是这一幕。 嘉靖与严嵩之间,早已超出了君臣之谊,是一种唯有相处多年的信任与默契,一种在时间积淀之下的情感,我懂你的好,你也知道我的坏,我们互相习惯于此,也许会有摩擦,但我们已经学会了相互包容。 上好了香,严嵩才幽幽道:“陛下,宗宪走了。” “嗯……”嘉靖似乎疑问道,“王本固与胡宗宪之间,朕是不是信错了人?” 严嵩对于嘉靖的每个语气,每个表情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通常皇上问你问题的时候,他早有了答案,而提问的意义从不是解决问题,而是探探你的脑子能否跟上他,你又是否死心塌地。 “老臣以为,陛下心中自然明朗。无论是胡宗宪还是王本固,都只是凡世的缩影,各执己见,陛下谁都不会信。” 嘉靖一声轻笑,摇头道:“东南啊,将不剿匪,匪欲归顺,你说这是不是异相?” “东南由胡宗宪全权统管,臣一向不过问,不知如何回答。” “好了,朕也习惯你装糊涂了,择日处斩汪直便可。” “陛下,汪直在狱中血书《自明疏》一文……” “不看了。”嘉靖随即起身。 “是。” 嘉靖走后,严嵩默然坐下,拿出了这封血书—— 【窃臣直觅利商海,卖货浙、福,与人同利,为国捍边,绝无勾引党贼侵扰事,此天地神人所共知者。夫何屡立微功,蒙蔽不能上达,反罹籍没家产,臣心实有不甘。】 …… 【如皇上仁慈恩宥,赦臣之罪,得效犬马微劳驰驱,浙江定海外长涂等港,仍如广中事例,通关纳税,又使不失贡期。】(未完待续。) 180 唯有一战 看过之后,严嵩长叹了一口气。 此书之诚,天地可鉴,若汪直归顺,此后数十年东南国泰民安。 怎奈,皇上让你死,神仙让你死,没有人能救你了。 严嵩将此书默默收好,命人妥善保存,等嘉靖登仙,自己也升天之后,后世修史者,或许能看到它,或可给汪直一个交待罢。 杭州死牢,一顿丰盛的佳肴送到汪直房中,鱼肉俱全,配以美酒。 不远处,一发须茂密,已没什么人样的男子嗅道了气味,睁目一看,随即大笑道:“看来老船主要先走一步了!” 狱卒回身骂道:“闭嘴,少不了你的!” “哈哈哈哈!”徐海可不吃这套,“我等了两年了,倒是来啊?” “癫人。”狱卒骂了一声,也无意与徐海纠缠,只对汪直道,“明日午时三刻。” 汪直绝望的面容并未泛出太大的波澜,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狱卒走后,徐海贴到栏杆边说道:“老船主,你若没心思吃,扔给我就是了!” 汪直微微抬头,露出了自嘲的微笑:“我一心为国,只得一死。你一心亡国,倒还活着!” “哈哈哈!”徐海笑得更加厉害,“老船主,这鸟国,这道士皇帝,你还认他?” “祖祖辈辈生于此,葬于此。” “那鸟皇帝呢?船主家祖祖辈辈都是嘉靖生的不成?” “……” “鸟皇帝不理政事,狗严嵩草菅人命,船主为何而尽忠?” 汪直沉声喘道:“你勾倭卖国,杀我同胞,岂有质问我的道理?” “是是,老船主就是不满这点,才驱我走的。”徐海狂笑道,“可船主自己尽忠于此又如何?” “住口!!你我是奸是忠!后人自有评说!” “那是!岳飞,响当当的英雄,后人也自有评说!大宋还不是亡了?” 汪直闭目,不想再与徐海多说。 “我就是说说啊,船主。”徐海窃声道,“船主的五万精兵,若是倾巢而出,配以将帅谋士,能打到哪里?” “那我就注定与你相同,沦为贼寇了。” “哈哈哈哈!”徐海又癫笑起来,“成王败寇!我徐海败了!当汉奸也罢,当贼寇也好,我服!可我徐海若是成了,管他什么戚继光俞大猷嘉靖严嵩!他们全他娘的是贼寇!” “你若成事,天理难容!莫再发癫,你也只是数着日子过活。” 正说着,一人进了牢房,轻咳一声,二人循声望去,正是胡宗宪。 胡宗宪同样是一副饱经沧桑的表情,徐海知趣收声,眼下他可不敢惹这人,这人一不高兴随时拿自己开刀。 汪直望向胡宗宪,则是露出了平生最复杂的表情。 汪直已是必死,胡宗宪却依然要活。归来总督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寻徐文长,可怎么都找不到,夏正在敌营,罗龙文又不堪重用,实是让他心力交瘁。 他本无颜再见汪直,可他还是来了。事已至此,他要尽量减少牺牲者。 他亲手拿着凳子,坐在汪直牢前,干巴巴说道:“我尽力了。” 汪直不怒反笑:“是了,最终斩我的折子,正是出于汝贞之手。” “你是明眼人,自然知道我的难处。” 汪直对他,实在没什么想说的了。 “唉……”胡宗宪叹息过后道,“船主妻子儿女,已免了死罪。” 汪直闭目不言。 “如今我委身于此,只求船主书信一封。”胡宗宪低声道,“毛海峰一众被我军围于岑港,若是他们愿放夏正,我自可解岑港之围。” 汪直闭目不言。 “船主,船主?” 汪直最终只幽然叹道: “汝贞,只送你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 次日午时三刻,杭州府宫港口,汪直喝下了“壮行酒”。 多年未见的妻子跪在他身旁,泣不成声。 汪直只轻轻微笑,在妻子耳边轻语一句。 随后扫视围观百姓大笑道:“不意典刑兹土!” 一颗人头落地,无论是东海之王还是徽王,都只剩传说。 岑港,又一位来使登船,送来匿名信件—— 【送来夏正,可归东海。】 毛海峰看过信件,面色煞白,浑身不住颤抖。 “噗通”一声,他猛然跪在地上,面向西北:“儿不孝!!!” 诸位首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毛海峰随即嚎啕大哭。 一种悲伤的气氛笼罩上来。 放走夏正你就可以走了…… 言下之意,船主已死。 一首领立刻拽住来使:“船主呢???船主呢???” 来使使劲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妈的!”首领这便要砍了来使,反被毛海峰喝止,“这个人不重要,他还要回去。” 毛海峰随即起身,凝视来使:“要夏正是吧?我给你。” 他随即出舱,片刻后亲自押来夏正,抽刀出鞘。 “先给你一只胳膊。” …… “然后是鼻子。” …… 便是纵横东海多年的老海盗,见此景致也不寒而栗。 夏正也当真硬朗,早已视死如归,不曾发出一声呻吟。 来使早已当场吓抽,屎尿横流。 …… 胡宗宪如愿见到了夏正,惨景之下,一股更重的悲伤涌上心头。 他经历过很多很多很多,但这一次,他真的要崩溃了。 朋友,敌人,一个个先他而去。 剩下的,除了骂名就是战争。 罗龙文求见的时候,他泪迹未干。 “汝贞……”罗龙文叹道,“你是东南总督,不能这样。” “含章。”胡宗宪红着眼望向罗龙文,虽是老乡,但自己从没认为他是个人物,想不到如今的境况,站出来鼓励自己的,竟然是他。 “如今汪直已经伏法,与那毛海峰唯有一战!”罗龙文红着眼振奋道,“汝贞若如此,我东南将士如何一战?!为我东南百姓,为国家社稷,汝贞请即刻下令!不得拖延!” “含章……”胡宗宪抹干眼泪,终于从崩溃的边缘缓解过来,“不错,唯有一战。” “必速战速胜,已儆贼人!叫贼人不敢犯我疆土!” “不错!”胡宗宪终于振奋了一些,“岑港贼寇!不可留!” 在罗龙文的建议下,更多将士调往宁波,俞大猷亲率五万大军,只为歼灭这两千余人,为夏正血仇!(未完待续。) 181 混乱 汪直的死,意味着全面战争的开始,整个东南将笼罩在海盗、海商的怒火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脱缰的倭寇。 五月底,岑港,又一批战死者的尸体就地焚烧,毛海峰亲手点的火。 一位负伤的首领上前禀报:“大公子,又走了三十二个弟兄。” “明军死的更多。”毛海峰面无表情道。 “二公子那边冒死传讯过来,六月十五内外包夹,保大公子回九州。” “东城么……”毛海峰惨然叹道,“劝父亲不要上岸的是他,要来救我的也是他,看来之前我真的错看他了。” “二公子有言,必为船主报仇。岑港虽易守难攻,但终不是长久栖身之地。弟兄们是恨,但明军兵力终究几十倍于我们,这么硬撑下去不是办法。” “大家都想跑么?” “……” “回到九州,过上了安定的日子,谁还记得父亲?” “弟兄们岂会忘记船主?” 毛海峰摇头道:“我不会走,能多杀一个,就多杀一个。” 定海前线,俞大猷的日子也不好过。 在胡宗宪的提携下,他本已荣升都督佥事,步入了武将的人生巅峰,集全浙重兵于此,只求速战速决全歼汪直残党,在史书上留下最大规模的歼倭战役…… 可他娘的岑港,跟几年前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数年之前俞大猷曾在此大破汪直,兵不血刃,只因汪直无心与明军交战,只求全身而退。今日却不同了,汪直身死,毛海峰也没打算苟活,率这两千人以命相搏。此类汪直精锐,无论炮铳武艺皆是上等,混杂些许鬼倭,外加此地山岭逶迤,崎岖狭隘,岙口众多,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汪直残党居高临下,据险死守,攻了近两个月,竟是未见任何斩获,歼敌约莫一二百,浙兵却已损失了三四千。 无论朝野还是东南,都认死了铜墙铁壁的围歼,愣是打成了一场消耗战。 几十鬼倭围城是消耗,数万大军围歼倭寇也是消耗,这实在令人面上无光。如果说南京之围只因精兵强将尽出,无名将守城的话,岑港之战却怎么也说不过去了,俞大猷本人已经是现在能挑出来最强的将了。 然而麻烦才刚刚开始。 两个月的时间,汪直身死的消息早已传回九州。无论倭寇还是汪直一党,都摒弃了汪直“不与大明交战”的原则,以宁波为中心,大股小股分不清汉倭的贼人开始登岸肆虐,浙南已经全线开花。 无论是徐文长胡宗宪的上书,还是汪直临死前的《自明疏》中,都已反复强调过,汪直不能死。汪直若入朝,可保东南十年平安,汪直若死,可致东南十年危乱。 现在看来,皇帝显然不在乎这个,与倭乱,与东南百姓的性命相比,他更怕徽王入朝后与东南总督联手,威胁到自己修道的安稳。按理说如此明朗的道理,总该有一两个忠臣跳出来说一说,只可惜在嘉靖与严嵩,赵文华,甚至包括胡宗宪本人多年的经营下,已经没人敢说话了。 可无论朝廷的决策对错,产生的后果总要有人处理,屁股总要有人擦。岑港未克,各路倭寇登岸,俞大猷只好先围岑港,再分兵救援浙南各地,手下大将戚继光再次陷入了东奔西跑的救火状态。 正在此时,有舟山百姓检举揭发,据往来“怪人”所述,六月十五要来一波大的,汪直九州余党会来救毛海峰。 俞大猷登高博望,舟山东北,确实有船队在集结。 他下令出击,船队就退,一旦回港,船队又来。 局面愈发复杂,为了应对,俞大猷也只好调更多的兵。 赶在六月初十,俞大猷再次向岑港发动总攻,军士们几乎是踩着弟兄们的尸体在向上冲,从天亮冲到天黑,付出了近千条人命后,再次失败。 俞大猷也真正意识到了汪直的可怕之处,这批出海为盗的人,本身就是亡命之徒,亡命之徒进入亡命的状态,据守险要,他真的技穷了。 他只好召回戚继光,再度增兵派船。 六月十五,此批倭寇必然会下山,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了。 近十万大军,全浙舰船集于舟山,只待决胜一战。 这一日,从日出到日落,可谓是一滴血也没有见! 外围船队好似看戏一般,竟无一只靠近。 岑港贼寇,更未有一人下山出海。 俞大猷与十万大军,本以抱着死战的决心,却看了个寂寞。 日落之时,军报传来—— 杭州已破。 俞大猷怀疑自己被寂寞冲昏了头脑,又问了一次。 传令兵的表情同样茫然:“都督,没错……杭州已破。” “我还是没明白。” “杭州府。”传令兵木木道,“城墙,破了。” “怎么破的?” “不知道。” “然后呢?” “贼人杀进城来。” “哪路贼人?” “不知道。” “多少人?” “不知道。” 俞大猷脑袋空空,抓起传令兵:“你在唬我吧?” “不知道。”传令兵脑袋更空。 此时,戚继光得召进帐,见俞大猷抓着传令命,连忙相劝:“都督何苦如此?” 俞大猷转悠着大眼珠道:“他说杭州破了个洞,被不明来路的人攻陷了。” “……” “我懂了!”俞大猷突然神色一亮,“必是汪直一党的调虎离山之计,假意杭州告急,诱我们回救,届时突围!狡诈啊狡诈!” 传令兵十分无辜道:“是真的,都督。” “真个卵。”俞大猷再次提起传令兵,“你拿了多少好处?” “我妻儿老小都在杭州,都督。”传令兵瞪着眼睛道。 “我也都在!”俞大猷狞目道。 随后,他突然神色一僵,转望戚继光。 戚继光神色木然:“我的也在。” 正此时,本军来报——毛海峰下山了,开始突围。 俞大猷脑海中仿佛绽放了几十炮烟花,绚烂异常。 他只想好好领兵,好好打仗的,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 一定要简单一些。(未完待续。) 182 城破 “此贼人奸细,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押下去,战后再议!”俞大猷一把扔下杭州的传令兵,披甲出帐,“十万大军在此,岑港岂能有失?此人之言,万不可外传乱我军心!” 日落之时,岑港终于展开大战。 传令兵没有说错,杭州府永昌门侧城墙的确已是破壁残垣,此前这面城墙历经了十二门红夷大炮长达两个时辰的洗礼。 在这日刚刚天亮,俞大猷还蓄势待发的时候,胡宗宪被第一声炮响吵醒。他以为是打雷,翻身再睡,没过多久,再次被吵醒。 军士急报,有人攻城。 胡宗宪露出了与俞大猷听闻杭州陷落时相同的表情,但与俞大猷的处境不同,他能切实地感受到脚下地面的颤抖。 来不及洗漱,胡宗宪一路穿袍一路奔向永昌门,路上又历经了一轮齐射。 杭州百姓也皆已醒来,出门张望,只看到城东南的滚滚浓烟,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不明所以。 待胡宗宪到达永昌门之时,城壁已岌岌可危,这可是十几年前刚刚修过的城墙,高数丈,精砖所砌,便是用威力最大的弗朗机,轰上个一天一夜不见得会破。 指挥使同胡宗宪一样姗姗来迟,他也并不知道的更多。 一行官员自永昌门远处登城相望,只见万余大军身着白袍丧服,已围在城东南侧,军前十二门从未见过的大炮正静待下一轮齐射。 惊讶,彻底的惊讶。 他们从哪里来的?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他们怎么来的?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想干什么?他们…… 指挥使火速派遣使者,自侧面出城问话,然而使者再没有回来。 再复杂的局面,这屁股也要擦。 “胡总督……”指挥使已是面无人色,“如此下来,城要破了……” “我知道。”胡宗宪语气颤抖,“含章何在?” 指挥使低头道:“刚刚找过,不见人影。” “含章也走了么……”胡宗宪几近崩溃。 “总督,杭州守兵不足两千……若城破……”指挥使咬牙道,“总督先行避一避,末将留此死守。” “这里……是杭州啊。”胡宗宪瞪着眼睛道,“杭州若陷,你我还有活头?” “那……”指挥使颤声道,“至少,先将总督家人送出城去。” “这个可以,可以,立刻去办。” 杭州全城惶惶,有限的精锐马匹全部出动,按官职高卑,一一去各家府邸接来家眷,自北门而出。百姓眼见形势不对,亦开始卷铺盖逃亡,城内剩余守军,眼见城墙倒塌,瑟瑟发抖。 再派使者,依然有去无回,攻城的人看来没打算说哪怕一句话。 午时城破,万余孝服丧军压向城池,守军见势丢盔卸甲,夺路而逃,将领呼之不住,指挥使见事已至此,急请胡宗宪出城。 胡宗宪,早已没了苟活的心情。 “你走吧,刀留下,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总督……” “休要再说,我一世如此,至少要死得其所。”胡宗宪抓来指挥使的兵刃,默默坐在破墙之处,眼看着丧服大军压来。 指挥使无奈一叹:“末将必护总督家眷周全。” 话罢,他纵身上马,夺路而逃。 丧军之首,一光头身着孝服,头戴白巾,当先入城。 胡宗宪绝望四顾,然后持刀横在颈上,高呼一句:“吾与杭州共存亡!!!” 话罢,奋力一抹,鲜血涌出。 赵光头快速奔来,一把夺过了胡宗宪手中的刀子,看看伤口,反是摘下白巾裹在胡宗宪脖颈之上:“天谴老贼!你就这点能耐!求死不得!!” 胡宗宪本想一死殉节,岂料力道不足,又从没耍过大刀,竟是被赵光头如此给救了回来,他只好死命扑腾,只求伤口裂开失血而死,却被赵光头死死按在地上,真个是求死不得。 丧军蜂拥入城,开始四散疯狂劫掠,便是赵光头也喝止不住,毕竟大仇在此,毕竟是杭州。 好在,杭州军民已尽皆散去,给足了他们时间。 赵光头与汪直手下诸位大首领,押着胡宗宪一路走向杭州北城门。 大将登城,将早已准备好的白布挂好。 胡宗宪此时说不出的悲愤。 想不到,堂堂总督,自己最终的归宿,竟是横尸杭州城头,他遂闭双目,只待一死。 忽闻一声呼喊自城外传来——“刀下留人!船主有话说!” 胡宗宪惊讶睁眼,只见城北一路人马奔来,为首者高大异常,胡宗宪这辈子只见过一个这么高的人。 此人纵马奔驰,马后坐着一位妇人,定睛一看,正是被纳入官府为奴的汪直遗孀胡氏。 “船主?”赵光头抓着胡宗宪老远喊道,“船主没死么?” 杨长帆只一路奔来下马。 “义母请下马。”杨长帆扶下惊恐不定的胡氏,转而冲赵光头等人道,“此为船主夫人,船主走之前有话留下。” 赵光头打量了一圈这个毫无英气可言的普通老妇人,转望胡宗宪:“可是船主夫人?” 胡宗宪木木点头。 赵光头立刻行礼,看着饱受摧残的老妇,一股热泪滑下:“属下不才!!来晚了啊!” 老妇面色煞白。 杨长帆在旁安慰道:“义母,余下的事后面再说,先跟大家交待一下船主的遗训。” 老妇缓缓点头,沉了口气:“亡夫临刑,托业与汪东城。哪位是汪东城?” 赵光头不及多想,转身冲杨长帆便是一跪:“今后!二公子就是新船主!” 众首领惊骇,心中本是有不服的,一来汪东城来的日子短,二来年纪轻,怎么都轮不到他。可汪东城一心护主深谋远虑却是真真切切,早在汪直出行之前就死命劝说不要上岸,此后又安排一应事宜极其妥当,妙计连连。若是没有汪东城,怎能取杭州擒总督? 眼见赵光头俯首听命,众首领也唯有称服。 老妇惊讶望向杨长帆:“不愧亡夫托业之人!” 杨长帆表情却惊讶万分:“长兄汪滶还在九州,当扶长兄为船主!” 老妇摇头道:“汪滶平庸,亡夫只求其一生平安。” “……”(未完待续。) 183 八十年 “你……你……你……”胡宗宪喉咙受伤,指着杨长帆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 等等,也只有这样才能说通了。 如果他还活着,那…… 后方,另一马这才赶上,徐文长依旧是狼狈下马,看着苟延残喘的胡宗宪,终是一叹。 杨长帆无奈一叹:“余下的后面再说,船主可还有遗训?” “有。”胡氏继而望向胡宗宪,“亡夫有云,害亡夫者,非宗宪也。” “什么?”一首领当即喊道,“还能有谁?” “不管这些!诱船主上岸的正是此老贼!” “先杀了再说?” 赵光头回身大骂:“都闭嘴,听老夫人说完!” 胡氏这才说道:“杀不杀他,诸位来定。亡夫只是说,真正害死他的并非胡宗宪。” “谁?”赵光头当即道,“如今杭州已取!便是天王老子,咱们也要杀过去为船主报仇!” 众人屏息静听。 只闻老妇道:“朱厚熜。” 众人面面相觑。 “朱厚什么?” “这人谁啊?” 一首领当即骂道:“狗皇帝?!” 又是一阵沉默,赵光头刚刚说出了一番豪言壮志,这会儿也不得不哑了。 这仇,有点难报啊。 “首领这话说的妙。”杨长帆望向刚刚开骂的那位首领,“‘狗皇帝’这三个字,老船主在的时候,是不敢说的吧?” 首领哑然,只等着杨长帆说后面的话。 杨长帆扶着胡氏继而说道:“老船主虽身在九州,却始终心系大明,视己为臣子,想封王,从未对大明皇帝有所不敬,可现在结果已经摆在眼前,老船主一心报国,怎奈君昏臣奸,终致老船主于死地,我等救之不及。” 众人难免唏嘘,破了杭州又如何? 老船主再也回不来了。 纵观汪直一生,虽名为海寇,实际上根本没什么敌人,放眼四海皆是朋友,为人重义,处事讲信,得知属下徐海等人私自劫掠后第一时间逐出门户,虽与倭人勾结是真,但从未行卖国扰民之事。 相比于太多“瑕不掩瑜”“功大于过”的人物,他反而更加光明正大一些。 杨长帆看到的更多,汪直生对了时代,也生错了时代。这个时代好,好在大海给了人们太多的机会,这个时代烂,烂在皇室对于一切的蔑视。 五十年后,一个叫作郑芝龙的男人将会出生,他将同样在九州,在平户建立一个海上王国,走过与汪直同样的道路,只是最重要的一步他成功了,招安归明封王,荡平东海,其子郑成功更是虎据苔湾,攘夷辅国,终是在明末昏暗历史上书下惊鸿一瞥。 而汪直起家,足足比郑芝龙早了80年。 大航海时代,80年预示着太多太多。 杨长帆收起了自己最先的态度。 科举并非无用。 他可以让歪曲过的孔孟之道,君臣之礼,死死地烙印在每个人脑袋里,即便强如汪直,依然无法跳脱,人生的终极归宿再非是真理,而是实际,而是封王封侯,以正其名。 汪直是这样,胡宗宪是这样,曾经的徐文长也是这样,人活于世,能遵循“圣人之说”,为帝王尽忠尽孝,这就是全部。 选拨人才不假,禁锢思维更甚。 杨长帆默认一叹:“夫人,船主葬于何地?” “胡宗宪命人运回徽州老家。” 赵光头狞目望向胡宗宪:“老贼!看你安葬船主份上,我也给你留个全尸!” 另一边,杨长帆已经默默转向西面,跪倒在地。 “儿不孝!” 一个响头落地。 赵光头与众首领紧随跪地。 “老船主!” “徽王!” “还叫什么徽王?” “那……” 杨长帆继而说道:“东城,光头,还有众首领,必为船主雪耻报仇!船主安心的去吧!” 拜奠过后,杨长帆率先起身,扶着胡氏走到胡宗宪面前。 众人群情激愤: “船主取他狗头!” “先拿这老贼祭了老船主!” “本该少主来取他脑袋,如今……”杨长帆抽出大刀,躬身将刀柄递于胡氏:“夫人来!” 胡氏颤颤接过大刀,一介妇人哪里下得了这个手? 再者,胡宗宪当权以来,将自己与汪滶接来杭州好生伺候,即便汪直身死也尽量照顾,她真的下不去手。 胡宗宪见胡氏如此,转望杨长帆,露出了比汪直身死时更加复杂的表情:“你……你来吧……给我个痛快。” 胡氏也将大刀还与杨长帆:“还是东城来吧。” 杨长帆接过刀,握在手中,凝视胡宗宪。 这该是他见过最复杂的人,复杂到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徐文长默默上前:“该押回东海,待少主发落。” 一首领见了徐文长便来气:“你又算什么?” “我识得你!本随老贼助纣为虐!见势不对才投靠的船主!” “闭嘴!”赵光头一声吆喝骂道,“没有徐先生,咱们破得了杭州?” “可……” “船主拿主意。”赵光头就此凝视杨长帆。 杨长帆见状长叹:“胡宗宪诱老船主上岸不假,但其罪并非于此,胡宗宪亦曾助船主封王,怎奈皇帝不允。胡宗宪错就错在后面,不保老船主。” “哪那么多事!砍了便是!” “此老贼死不足惜!” 徐文长在旁望向胡宗宪,微微一叹,救不来了。 胡宗宪惨笑道:“动手吧。” 同仇敌忾,此时不杀胡宗宪,的确说不过去。 正踌躇间,城北更多的车队被押回。 先一步逃走的高官家眷,一个也没有走成,早被杨长帆伏兵擒住。他大张旗鼓攻城根本就是给杭州逃亡的时间,百姓最好走干净,高官家眷抱团逃亡,刚好一网打尽。 这些家眷,自然也包括胡宗宪本人的妻子儿女。 性子暴一些的首领,当即便要拽出胡宗宪家眷出来砍了。 胡宗宪本已一心赴死,死在这里,他是有气骨的忠臣,家眷也会得到妥善安置,免了治罪充军。可眼下家眷落在这伙人手里,那可真是生不如死了。 胡宗宪连连起身哑着嗓子道:“诸……诸位,对船主家眷,宗宪可是厚待的!”(未完待续。) 184 殉节 “老船主已死,说什么也没用了!”一首领这便要抽刀进车队。 只见一个子不高的白俏女子突然冲出,护在胡宗宪家眷车前,怒目而视:“之前说得清楚,跟你们走,毫发无伤,敢动手休怪我!” “你个小妮子活腻味了!!”首领哪管这个,提刀上前。 女子丝毫不让,俯身自袜中抽出匕首一亮,真要拼命。 “息怒!息怒啊!!”徐文长狼狈上前,“戚夫人,这位首领!祸不及家人!” “老秀才!你话太多了!”首领怒目而视,“轮不到你来说话!” “稍安勿躁!听我一言!”杨长帆抬手喊道,“诸位首领,有没有家眷在朝廷手中?” 众人闻言一愣。 要砍人的首领第一个说道:“我儿子还在山东……” “那就好说了。”杨长帆继而介绍道,“在此的,皆是高官名将的家眷,用一个人,可以换回十个人,我抓他们不是为了一时痛快,只求换来诸位家眷!” 首领一愣,这才拍头惊道:“原来如此!不愧少船主!” 杨长帆一鼓作气说道:“而在场人中,属胡宗宪官职最大,若俘胡宗宪,自然可以换来更多的人,如今岑港的弟兄恐已被擒,何不拿胡宗宪来换?” 如此一说,情理也通。 “诸位,老船主已故,下面理应遵循老船主的教诲,为活人打算。” 沉默之间,众人面面相觑。 就连徐文长都暗暗钦佩,杨长帆你能耐,竟要不动声色地把胡宗宪给捞出来! 杨长帆见众人态度松动,当即转向胡宗宪怒目而视:“老贼!念你曾一心助老船主封王,现在跪下给老船主磕三个响头,饶你不死!” 胡宗宪木然,我能不死? 杨长帆紧跟着又补充一句:“老贼!你伪造圣旨的事已经败露!你以为家人在大明就活得下去了??” 胡宗宪浑身一抽,为自己,为家人,再无杂念,冲着西方便是一跪。 人一旦有生存的希望,力量可是非同小可的。 “嘭嘭嘭”三个响头落地,胡宗宪额头上已尽是鲜血。 众首领见状,终是不好再说什么。 杨长帆长吁一口气:“光头,你亲押胡宗宪!” 赵光头领命,再次一把抓起胡宗宪。 杨长帆继而振臂高呼:“烧了杭州!祭老船主!” 对于诸位首领来说,最痛快的时候到了。 杀胡宗宪,不过尔尔。 杨长帆气沉丹田,冲西方大吼:“老船主,咱们弟兄,把杭州烧给你了,你可得接着。” 打仗可以让别人先上,劫城必须自己先来,众首领这便四散而去,只留少数人看押俘虏。 矮个子白俏女子见杨长帆慷慨陈词这么久,终于发觉不对。 “是你!!”她同时望向徐文长,“怪不得!尔等都是通倭卖国的反贼!!” “戚夫人,这话不对。”徐文长挥臂道,“放眼望去,有一个倭人么?” “……”戚夫人哑口过后才骂道,“反贼自是无疑!” 杨长帆回过身去,一步一步走向曾经差点砍死自己的女人:“我反的是谁,说清楚。” “自是我大明!” “大明帝王昏庸,奸臣当道,我反他又如何?” “反贼!你不是吃大明的粮长大的?不是在大明的土地上出生的?” “我生于华夏土,长于中华粮!大明无非是个号!嘉靖不过是个年!” “逆贼……”戚夫人怒视杨长帆喘着粗气,一怒之间,再度掏出匕首。 赵光头见状不对,扔下胡宗宪扑去护杨长帆。 怎奈戚夫人这刀子根本不是砍杨长帆的,而是刺自己的,反手一持,这便朝自己心口刺去。 徐文长离她最近,当即扑过去。老秀才关键之时潜能爆发,竟是一把抓住了戚夫人的手腕:“不可!!不可!!!!” “贼秀才!” 戚夫人一脚踹开徐文长,还要再来,此时杨长帆赵光头终于赶来,两个男人费了一番功夫才将戚夫人按在地上。戚夫人力气着实不小,杨长帆只好坐在她身上压住,赵光头取来绳子上绑。 “失礼了。”杨长帆尴尬道。 “让我死!让我死!!”戚夫人死命挣扎道。 戚夫人关键时刻思绪十分清明且刚烈。 落到这帮人手里,只要自己活着,自己的丈夫就不可能再与海寇打仗。 唯有一死,方可为夫君明志。 她明志不要紧,杨长帆可不想面对火力全开的戚继光。 五花大绑捆住,杨长帆终于可以接着说了:“先不要死呀活呀的,听我说。” “呸!”一口吐沫喷到杨长帆脸上。 赵光头怒道:“死丫头!你这样的!若不是东城相护!咱们弟兄们早排着队夯死你了!” “好了。”杨长帆擦了把脸,正色说道,“我放了你,别死了。” “???”戚夫人半信半疑。 “我捆着你,你也会找机会死的,何苦呢。”杨长帆摇头道,“我给你松绑,你自己走吧。” “那他们呢?”戚夫人指向其余家眷。 杨长帆转望其余大队家眷:“他们没你这胆子,不敢死。回头我好酒好肉伺候,也不舍得死。” “你们还等什么!”戚夫人冲其余家眷喊道,“殉节明志!莫让反贼得逞!” 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向来是行不通的,何况是这种类似“武士道”的妇道精神。 尴尬片刻,没有人响应。 杨长帆耐心劝道:“好了,我现在给你松绑,亲自送你上马出城,可以了么?” “……”戚夫人咬唇道,“你……即便你如此,我也不会当这是恩德,回去后只会让夫君更加拼力抗倭除贼。” “没关系。” 戚夫人这才转头看了眼其余家眷,无奈一叹,终是点头。 唯一要死的自由了,不说话的继续当俘虏。 杨长帆亲自“押着”戚夫人一路走向城南。 只是此时景致并不好看,烧抢掠,一切的愤怒,都倾泻到了杭州一草一木之上,整车的金银珠宝从豪宅内运出,路过戚府也是同样的景象。(未完待续。) 185 惨胜 城内劫掠的诸位首领小卒见了杨长帆都是乐呵呵的打招呼。 “二公子艳福不浅!” “二公子哪里找到的?” “少船主来这里!这府里有个大床!” “干吗还捆着啊!” “捆着好!” “少船主多久完事?” 戚夫人一路怒骂轻佻之徒,却只是迎来了更大的轻佻,到最后也干脆不骂了,就这么低头猛走。 “一伙贼人。杨长帆啊杨长帆,你何苦如此……”戚夫人低头骂道,“夫君对你赞赏有加,你又年少得志,为何认贼作父,反劫中原!” “贼这个名号,是大明定的,东海上,大家都称汪直船主。” “不还是贼?与倭寇沆瀣一气!” “这其实有些冤枉,船主只是雇倭人帮工,除了眼前这一幕外,从未行劫掠之事,炮舰精兵,仅是自卫。只是朝廷为污船主,强冠倭寇之名,徐海是倭寇不假,船主却从不是。为避嫌,今来杭州的弟兄,尽皆汉人,无一异族。” 杨长帆说着,自嘲一笑:“不过我这么计划也没用,朝廷很快就会昭告天下——汪直残党勾结倭寇洗劫杭州。史官也会记下我领着倭寇回来残杀大明百姓。” “……”戚夫人哑口过后说道,“我不管是倭寇还是贼寇,我只是不知,你已要什么有什么,商场取利,官场得志,何苦如此。” “张经,你记得么?” “自然。” “他为什么死的?” “……拥兵自重。” “他真的拥兵自重了么?退一步说,拥兵自重算罪么?算什么罪?至于死么?” “此事,大家自然都知道缘由。” “那为什么没人去说,去劝,去救?”杨长帆继而笑道,“你夫君在浙江看到了全部,他说了么?你说了么?我知你世代名门侯族,你父亲也该是不小的武官,也许还在张经手下任过职,你父亲说什么了么?举朝上下有人说了么?至今,张经之死有说法么?他是叛贼还是英雄?” “……” “你又知道杨继盛么?他莫名其妙跟着张经一起处斩,这事有人说么?” “你到底要说什么?” “朝野浑浊,天下如此。在我眼里,不该是你搞不清楚我在想什么,而是我搞不清楚你在想什么——这样的大明,为什么还要效忠?” “我与夫君世代王侯,岂有……” “好了好了,到了。”杨长帆知道戚夫人这号一言不和就抹脖子的主儿是没法说通的,就此用戚夫人的匕首割断了绳索,并将匕首双手归还,“别的不求,只求你转告戚将军一句话。” 戚夫人接过匕首,默默咬牙,现在她刺杀杨长帆如探囊取物,然而眼见这种种,听过这种种之后,却怎么都下不去手。 “我才不转告。”戚夫人一跃翻身上马。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杨长帆轻吟道,“我与戚兄,其实有共同的愿景,只是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实现罢了。” “谁听你胡搅蛮缠。”戚夫人驾马高喊,“你会后悔的,我必辅夫君平定尔等贼人!休怪夫君手下无情!” 戚夫人绝尘而去。 “这性子,没谁了。”杨长帆摇头一叹。 他本意的确是想擒了戚夫人,以挟制戚继光,他清楚未来十年这位一定是最大的敌手。可戚夫人性子就是这样,即便擒了她,她也会找机会抹脖子,到时候与戚继光再无周旋的可能,不如放了,日后好相见。 刚刚回身处理劫城琐事,这边一位首领已经拉着囚车过来。 徐海站在囚车中,双手握着栏杆激动万分:“哈哈哈哈哈!!!!少船主!少船主!!” 还有个疯子要对付啊。 首领不敢自作主张,请示道:“少船主,这怎么搞?” “还不快放了。” 首领虽不情愿,但并无二话,抬起斧子三两下将囚笼砍开,徐海一跃而下,扑向杨长帆便是一个熊抱:“哈哈哈哈!杭州都打的下来!!强如你我联手!!天下再无敌手!!” “别激动,还早。”杨长帆无奈推开徐海,“你这么蛮干是不行的。” “听你的!听你的!”徐海举目四望,杭州城如今已是滚滚浓烟,“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你先找个地方冷静一下,休息一下,回九州咱们再谈。”杨长帆说着掏出一块手帕,“对了,这个是她托我带给你的,” “啊……”徐海接过手帕,凑在鼻头肆意一闻,“是翠翘的味道!好啊!一切都很好!” “徐海,你是不是该先谢谢少船主?”首领吐了口吐沫道,“若无少船主在九州照顾,你媳妇能安然无恙?没有少船主你能出这笼子?” “愚见!愚见!”徐海大笑拍着杨长帆,“我与少船主,还谈什么谢谢!” 杨长帆笑道:“是不必谈谢,当年擒你徐海的不也是我?” 徐海大笑:“哈哈哈!我喜欢少船主!不愧是老船主选的人!” 首领默然不语。 徐海也不久留,这便开始四处溜达观看杭州“盛景”。 见徐海走远,首领凑到杨长帆身旁道:“少船主,这个人……老船主不是很喜欢。” “我最清楚不过,放他出来我自有用意。” 看着杨长帆自信的目光,首领终是松了口气:“那就好……不过少船主,这个人,可是连老船主都拿不住的,还是要小心。” “嗯。” “另外……少船主,我媳妇还在安徽扣着……” “好说,写好姓名籍贯年龄相貌,我统计过后便去交涉。” “是……只怕人太多……” “放心,你一定优先。” “那谢过少船主了!” 傍晚日落时分,已是劫去了七七八八,入夜之时,杭州火光冲天,便是在萧山也能看得清楚。 此役堪称诡异,诡异之处有三。 其一,破城之快。 其二,伤亡之少。 其三,破坏之重。 两个时辰破城。 双方军士百姓,几乎一滴血也未流。 杭州大火,三天三夜。 …… 舟山岑港,如果太阳升起,海水一定是红色的了。 外围船队永远佯攻,岑港海盗可是真要下山,俞大猷也是真的拼命在拦,攻不上去还有的说,让他们逃了就没的辩了。 此番贼人狗急跳墙,从傍晚打到子时,已完全不知杀了多少人,自己一方又死了多少人,纯粹乱战一气。 待明月当空之时,拼杀之声渐渐停歇,明军伤亡惨重,终是杀上了岑港。 俞大猷登上山头,与另一面杀上来的戚继光在此会师。 二人都已没什么人样,但都笑了,既然会师了,就说明贼人已经杀光了。 再远望海上,佯攻的船队始终没有近前,已经在退。 这大概算赢了吧。(未完待续。) 186 十两到手 毛海峰身上多处受伤,乱战之中早与首领兵卒失散,惊慌失措之下唯有独自朝东北游去,未曾想到,真的有一艘小船在此接应,毛海峰已是又恼又喜。 明明约定六月十五内外夹击,到日落之时外面的船却都没有真正动手,毛海峰这边只好先行出动。随后入夜,打来打去也不知道情况了,如今好歹有船接近接应,该是好事。 那船也趁乱向毛海峰划来,黑暗中有人伸手抓住了毛海峰,拉他上船。 毛海峰翻身上船,四仰八叉躺下顺过气后立刻质问道:“东城何在?” 拉他上来的人影没说话。 旁边一人说道:“哥,是他吧?” “是,就是他,这么白。” 毛海峰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冥冥之中一股寒意袭来。 他又回忆起几年前的那个夜晚,被踩断双腿的恐惧。 那熟悉的声音冷笑道:“十两,到手。” 但他这次来不及惊呼,一刀子已经砍来,瞪眼的功夫,身首分离。 还是……错看他了。 特七将毛海峰尸身扔下船去,这才与特八划船离去。 …… 次日晨,俞大猷戚继光进行最后清点。 岑港之战,歼敌近两千,直逼王江泾大捷,只是过程并不精彩,拖了足足三个月,明军更是付出了六千余名兵士的代价。 无论如何,战争结束了。 可倭寇的诡计并未结束,更多关于杭州的诡事传来。 绍兴报,三江报,沥海也报…… 军报越多,俞大猷和戚继光心里也就越慌。 还是救吧。 二人将战场清理事务交给属下,率三千精兵飞速归杭。 这一路,越走越怕,官府百姓都在说,杭州没了。 这不符合逻辑,但好像是真的。 二人感觉心中沉甸甸的,最后急到只率十几骑快马,日夜兼程火速归杭。 到绍兴的时候,他们心中的大石终于可以放下。 因为指挥使也在这里,他正茫然地等着朝廷降罪。 俞大猷奋力抓起指挥使想问出一些情况:“怎么就逃了?杭州啊!闭门守城啊!!!” “守不住……他们有巨大的铳……巨大的铳……” 俞大猷一巴掌扇在指挥使脸上:“就这么逃了?两千守兵都逃了?” “都逃了……” “妈的……”俞大猷继而怒问道,“总督何在?” “不知,总督誓与杭州共存亡。” “哎呀……”俞大猷焦头烂额,怎么可能,杭州啊,“咱们的……咱们家眷呢?” “按照戚夫人所述,都被擒了……” “戚夫人?”俞大猷惊望戚继光。 戚继光同样茫然。 “戚夫人逃出来了,只有戚夫人。” “快快快!!”俞大猷左手拉着戚继光,右手拉着指挥使,“戚夫人何在?” 戚夫人逃到绍兴后,要求与逃亡难民共同安置,栖身于山阴废宅,见夫君赶来,失声痛哭抱在一起。 “早来啊!!早来啊!!”戚夫人死命捶着戚继光。 戚继光既惊又恐,心中还有酸涩。 他转望俞大猷。 二人同样面无人色。 杭州,真的没了。 …… 沥海杨府。 堂中,全家惊愕。 “先走,再说。”杨长帆沉声道,“时间不多。” 杨寿全吴凌珑见儿子还活着,本该欣喜,但眼前一团迷雾,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他们已经隐隐觉出了什么。 “咱们……可都是有名分的人啊……你为何如此?”杨寿全完全无法理解地看着杨长帆,“儿啊,还有回头路么?” 杨长帆默默摇头,望向翘儿:“对不起……” 翘儿红眼看着杨长帆:“你忍心么?你忍心么?” 她抱着怀中的杨必归,杨必归正好奇又害羞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长相出奇亲切的男人,他好高啊。 “先走。”杨长帆不忍多看,“此前我未站稳脚跟,现下可保全家。” 杨寿全叹道:“我杨家世代读书,在沥海也算名门,真的要沦为贼寇么……你这样,长贵怎么办……” “一起走。”杨长帆转望杨长贵和惊愕的赵思萍。 杨长贵身体瑟瑟发抖,他怎么也想不到,死去的哥哥已是倭寇首领。 “走什么!我们长贵还要考功名!”赵思萍怒道,“好你个杨长帆!死就死了!还要拖累长贵!” “是了,我对谁都问心无愧,唯有对父母妻儿,对长贵心中有愧。”杨长帆拿得起放得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愧疚,“可我就是这样,我要做这件事,剩下的,唯有尽己所能。” 话罢,他起身走向翘儿。 “必归……”杨长帆柔声看着已经古灵精怪的儿子。 “娘……”杨必归转头望向母亲。 “必归……他是你爹。”翘儿含泪道。 “爹……爹回来啦!”杨必归露出本能的欣喜,“爹你终于回来了!!” 杨必归扑向杨长贵的怀抱,杨长帆一把将其抱起大笑道:“好孩子,爹欠你的,后面都会补回来!先来个举高高!” 杨长帆将儿子高举过头,他本来就高,这样实在太高了。 杨必归在父亲手中笑得十分畅快。 翘儿抹着眼泪,终是伴在了杨长帆身旁:“爹,娘,翘儿自然随长帆,任他是将相王侯,任他是反贼草寇。” 杨长帆放下杨必归,手牵着妻子,望向家人:“我的身份很快就会败露,最好随我走。” 赵思萍翻脸道:“不走不走!谁跟你过贼寇日子!” 门口赵光头看得实在憋屈,抄刀吼道:“你个婆娘闭嘴!少船主眼皮一动老子一刀砍你十个!” 赵思萍大骇,不敢多言,这光头可比杨长帆像海盗多了。 “没时间了,我必须走了。”杨长帆叹了口气,随即下跪行礼,响头落地,“孩儿不孝。” 杨寿全避过头去。 他终于明白杨长帆问题在哪里了,起初他以为是反叛,是少年的逆气。 现在看来,这不是逆气,是逆骨,他天生逆骨啊,神仙难救。 可杨家本地名门,孔家门生,岂能沦为海贼? 吴凌珑叹了口气。 “儿啊,娘管不住你,你走吧。你记得,做多大事,遭多大罪,如到绝境之时,娘是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娘……”杨长帆眼眶酸红,“一起走吧。” 吴凌珑摇了摇头:“你爹认死理,不会走的,就算死也不会走的。” “不错。”杨寿全终是说道,“你当你的贼,我读我的书,从此……” “明白了。”杨长帆痛苦点头后,望向杨长贵。 “总要留个人尽孝。”杨长贵叹道,“哥哥,当真还是这么潇洒。” “既然如此……”杨长帆掏出一纸书信,递与杨长贵,“立刻送至绍兴,检举揭发我,与我划清界限,汉贼不两立,兴许可保安全。” 杨长贵一怔。 “此文乃天下雄才所书,文采飞扬,将我骂得狗血淋头,行文忠肝义胆,兴许可保你平安。” “收下吧。”杨寿全点了点头。 “那我走了。” “请便。”杨寿全不再看杨长帆。 吴凌珑终究依依不舍,可如今的情况,别管是阎王爷还是玉皇大帝,谁都劝不回来了。 翘儿带必归磕头行礼过后,杨长帆一家三口终是离家而去。 胡宗宪沦为俘虏,东南总督戏罢。 杭州城化作焦炭,西湖歌舞已休。(未完待续。) 187 祭我船主 深夜,北京,严府,内阁、军部首脑集中在厅堂之中,在场者无不是二品以上大员,有些却连个座位也没有,不过他们根本顾部上想这件事。 坏消息自然不必多言,天下名城已失,没有排兵布阵,也没有循序渐进,更没有闭城坚守,只是一日之间,杭州便落入贼手。即便到了此刻,依然有人不肯相信,但多方来报已是事实。 好在不幸之中也有万幸,这股神鬼莫测的贼人,烧了杭州后便回归东海,没有丝毫迟疑。一日之内能取杭州的军队,在众人眼里北上直取苏州、南京才是最可怕的,可这股人走的干脆,心里干净。 他们留下的除了残垣断壁外,还有一个口号—— “帝王无信,东海遭殃!火烧明廷,祭我船主!” 这个口号通过民间口传与城内大字的形式传到了诸位京官的耳朵里。 局内熟知情况的人,心中暗叫报应,这次真的做过头了。 可这所谓的口号,却并非正大光明。 帝王从未失信,失信的是胡宗宪。 胡宗宪也没法不失信,因为巡按御史依法给汪直定的罪。 梳理下来,就是胡宗宪一厢情愿请汪直上岸,执法者也理所应当关海寇进牢。 至于皇帝本人,按明律,签押点头处斩汪直,有什么不对的么? 这大概也是汪直最冤的地方,热脸好不容易贴到了热屁股上,却发现这只是个屁股,上面还有筋头巴脑。 明眼人自知,皇帝纯属揣着明白装糊涂,要不胡宗宪进京那么久,为什么一面都不见呢? 无论如何,装糊涂的后果已经出现了。 当然,皇帝是不可能为此负责的,他从不为任何事负责。 不仅是他个人,他代表的态度也不能为此负责,处斩汪直必须是正确的,所以“报应”二字,大家最多心里想想而已,这件事绝不能解释成“由于错误的处死汪直,招致贼怒,继而失城”。 明面上不能这么解释,更不能让百姓这么理解。 那么下面的事,就有学问了。 如何向皇上禀报这件事,如何对外阐述这件事,后面如何处理这件事。 向皇上禀报的要点,是要避开“处死汪直招致贼怒”,不要给皇上添堵。 对外阐述的要点在于,将所有责任与仇恨撇给海贼,最重要的是要完全湮灭汪直曾经企图归顺的事实。 至于处理……还是先解决上面两件事吧。 一堆大员在厅中商量来商量去,却都是些废话,他们都在等首辅的态度,而首辅也并非不在宅中,他只是在等儿子的态度。 这件事的复杂程度与处理难度,已经超乎了严嵩的能力,唯东楼小儿可解。 严世藩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再没了之前潇洒的醉卧美人膝,只因这次的事件也超乎了他的预料,还从未有任何事超乎他的预料。 王本固不会无缘无故出手,他代表的是皇上,这在预料之中。 皇上不见胡宗宪,只等他上书处死汪直,汪直必死,这也在预料之中。 汪直死了,海贼开始闹腾,东南的局面又开始沸腾,一样在预料之中。 可谁能预料到,这锅沸水能把杭州淹了? 汪直幕下,也是有猛人的啊。 所幸的是,首辅从未在这个过程中表达过任何倾向性意见,也并未做明过任何态度,连胡宗宪的面也没见,一切走督察院刑部的程序,这事至少不会牵扯到自家。 可后面的事会牵扯,因为首辅的存在就是帮皇帝解决麻烦的。严世藩多年来早已摸透,嘉靖不乏小聪明,欠缺大智慧,对付的方法就是在小事上跟他对着装聪明,让他看得起你,在大事上跟他对着装糊涂,让他知道你的能耐不足以威胁他。 这次,该算是大事了,要装个大糊涂。 严嵩重又进厅,却并未带来众人等待已久的态度,而是召一人进书房,这人是全场唯一不及二品的存在,正是浙江都司指挥使本人。胡宗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位横竖是失杭州的首要罪人了。 这位心态也端正,自己后面的罪起码是极边充军,掉个脑袋也是不亏的,他之所以还在这里,只求配合后面的问罪工作,让自己家人免了充军为奴的罪过。与很多杭州官员不同,他的家人是被禁足北京的,他逃得了,他家人也逃不了。 进了书房,指挥使先后向首辅严嵩,工部尚书严世藩行礼问好。 严世藩上下打量,见他还算冷静,不禁说道:“领兵不堪,心态倒是上品。” 指挥使淡然道:“末将唯有以死谢罪。” “那还回来作甚?”严世藩轻笑道,“真的求死,学着胡宗宪死在杭州不是更好?” 指挥使的小心思被一语道破,这位肥胖的独眼果然名不虚传,他再不敢卖乖,只一头跪下:“末将别无所求,只求家人……” “别急着跪,站好了。”严世藩上前,用脚背顶着指挥使的下巴,轻轻抬起,“说说吧,具体什么情况。” 指挥使颤颤道:“六月十五晨,万余贼……” 严世藩摇头道:“这些都知道,说不知道的。” “严尚书的意思是……” “生还者的口述,不方便写在军报里的事实,到底有多少人,到底怎么搞的,到底是谁,目的到底是什么。” “末将也无法确认,只是四方杂谈……” “无碍,我会辨别。”严世藩俯视着指挥使道,“在我这里,你经历过的,你了解到的,听到的,掌握到的,原封不动说出来,这样首辅才好处理后面的事情。” “那……”指挥使转望严嵩,“末将如实说?” 严嵩点头。 指挥使这才将未写入正式文书的事情说出来,不正式写入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他自己也无法确认,全是据说。 据说,此番攻城者大约一万五千人,从九州来。 为首者乃汪直次子汪东城,六尺多高。 攻城用的巨铳从未见过,炮长九尺往上,口径惊人。 杭州官员家眷先行撤离,却被汪东城设伏擒走,唯有参将戚继光的夫人得以逃脱。 据说攻城劫城者皆是汉人。 据说汪东城有令,只擒不杀,百姓被抢了随身财物就放走,这是生还者所述。 还有很多据说。在这些据说之下,这次攻城更加显得疑点重重。(未完待续。) 188 遮羞 听过之后,严世藩抚须叹道:“汪东城……哪里人?户部可查得到?” “浙江查无此人。『,” “可是汉人?” “依戚夫人所述,该是汉人。” 严世藩转望父亲:“该召他们入京,现在看来戚夫人是最了解这伙人的。” “明日一早。”严嵩点头道。 “嗯……”严世藩沉吸一声,“虽然事情还是支离破碎,但我大概有把握了。” 他说着抬起手指比划道:“其一,汪东城狼子野心,处心积虑,绝非看上去替父报仇尽孝那么简单。” 严嵩惊问:“他该只是一介亡命之徒,何以如此判断?” “一是口号,二是设局。”严世藩立刻解释道,“帝王失信,是告知天下他师出有名,后面火烧明廷,不杀百姓,则是想让百姓将火烧杭州的怒火转嫁到朝廷头上,而非他们。” “其二,取杭州之局怕是部署已久,摸透了胡宗宪急于求胜的心态,逼大军压至宁波,这边再暗度陈仓。依军报所述,六月十五本该是贼寇定下的岑港突围之日,岑港也的确突围了,只是全数贼寇被歼,外面所谓的接应援兵只是个幌子,岑港众就这么成为了取杭州的诱饵。我所记不错的话,岑港毛海峰正是汪直最亲的义子吧?” 指挥使木木点头:“的确如此。” 严世藩就此大笑道:“借我军之势除异己,寻我军之虚取杭州,抓我朝失信以正出师之名,幌孝心之名扬四海之威。破杭州而不踞,望苏松而不进,擒官眷,放百姓,出师皆汉人,刀刃不沾血。” 严世藩凝视指挥使:“一个气血冲头的海贼,能做成这样么?” 指挥使被说得目瞪口呆。 此战一切诡异的地方,只寥寥数句,便被严世藩尽数说通。 不愧当世第一鬼才,当世第一坏蛋! “这汪东城,可有点意思啊。”严世藩托腮道,“我猜,他本意也不想烧杭州,但汪直死去的怒火,总要有处发泄,来杭州晃荡一圈,不烧点什么说不过去,也只好可怜杭州的砖墙草木了。” 严嵩本也对此役贼寇将领忌惮不小,听儿子如此重视,当即应道:“明白了,明日一早,便吩咐下去,摸清楚汪东城底细。” “至于今晚的事……”严世藩眯眼一笑,“汪东城虽然有两下子,但可惜,贼就是贼,一句话,既可让他满盘皆输。” 看着呆呆等待指示的指挥使,严世藩失望道:“这都想不到么?” “昭告天下,汪东城率倭人洗劫杭州,尽是倭人,没一个汉人!” “这……”指挥使大惊道,“没一个汉人?” “对,除了汪东城,不能有一个汉人,他们是绝绝对对的倭寇。”严世藩笑道,“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你说的。” “我?” “怎么?不是这样么?” 指挥使一拍脑袋,连连点头:“是这样!是这样!” 自己家人总算有生机了。 “还不止是这样!杭州失了,朝廷面上无光,要扳回来!”严世藩稍一思索即说道,“我朝为平倭,计擒贼首汪直,奈何总督胡宗宪通倭卖国,串通倭寇,做虚杭州,开城迎贼!” 指挥使更加惊讶:“这……这说得过去么?” “这当然说得过去,胡宗宪通倭已经在北京喊了半年了,为何他做总督以后就没有倭寇滋扰了呢?为什么整个杭州都找不到他的尸首呢!” “……” “这还不够,再把这个故事圆一圆,给说书唱曲的多几轮润色。”严世藩不忘补充道,“胡宗宪通倭通的并非汪直,而是汪东城,二人合力设计谋害死汪直,其后东城继位,直取杭州!” 一阵沉默,严世藩三五分钟编出来的故事也太全了。 严嵩沉思道:“并非不可,只是……需要更多人来说,做更多的文章,单凭一个指挥使怕是不够。” “久闻胡宗宪的幕僚比我还多,找来便是!” “嗯……”严嵩继而转望指挥使,“这样很好,你明白了么?” “明白!明白!”指挥使连连点头,“一切都按严尚书说的!” “蠢!”严世藩蹲下身子,敲了下指挥使的脑袋,“谁说的?” “我说的!我说的!” “总还不算太蠢。”严世藩这才满意起身,“俞大猷、戚继光、胡宗宪幕僚,都召来北京。后面的事情做漂亮了,保你全家无恙。” “谢!!!谢严尚书!!!” “别谢,我可从不白帮人。” 次日,仙亭之中,嘉靖颤颤放下了文书,上一次让他如此动怒、惊恐的文书,还是刚继位的时候。 严嵩在旁静静站着,一个字不敢吐。 即便一切行文与逻辑都已经将嘉靖撇干净了,所有的责任都堆到了胡宗宪等人身上,但关键性的事实没法避过——杭州毁了,而且嘉靖心中比谁都清楚,这是处死汪直付出的代价。 严嵩清楚,皇上是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做错的,稍微的过失也不会容忍,每每当错误的结果摆在眼前的时候,他会恼怒,并且找另一种渠道去弥补,去发泄自己的错误。 怒火越大,憋得越深,这个发泄也就越疯狂。 “他……他们……”嘉靖颤颤点着军报,抬起头来,面皮抽动,只差青筋暴起,“他们在九州?” 严嵩大惊,伴了皇帝几十年,他不会不知道这个表情代表着什么。 “陛下!三思!三思啊!!”严嵩满躬身躯,尽力说道,“此乃不征之地!不祥之地!” 只会阿谀奉承自然是走不到今天的,严嵩还保有着读书人最起码的理智,这也是他与那些遗臭千年老太监最大的不同。 我做坏事可以,但,不能做亡国的坏事。 今非昔比,国力军力,早不是洪武永乐时代退可坚守,进可远征的程度! 去蒙古闹一闹严嵩都可以点头,但绝不能去九州。 “若是……若是太祖在,杭州烧了,他会如何?” “老臣愚昧,不得太祖所思。”严嵩身子躬得更加厉害,“老臣才略所限,唯有固守东南,加强海防。征讨东夷,老臣不敢想!” 嘉靖抓着军报,开始不断喘着粗气,严嵩从不会违逆自己,如果他提出反对的意见,那么这件事就真的很严重了。 可这个怒火总要有个渠道发泄。 “宗宪可有家人在京?” “长子在。” “取之,以平民愤。” “遵旨。” 嘉靖迈着混乱的步伐走出仙亭,走向仙坛。 怕是又到了神仙问道的时候了。 严嵩倒抽了一口凉气。 胡宗宪忠心耿耿追随皇上多年,在皇上面前说他通倭卖国,必然是放屁一样的言论。但为今,他必须通倭卖国,这是唯一能找到的一块遮羞布了。 未来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会像这样被撕碎? 189 大杀器 九州,一切也并没有那么乐观。 汪直始终不与大明交锋,除去留有归顺余地之外,更重要的是不愿自断财路。大明始终是海上贸易的最大客户,对各类商品均有旺盛的需求,同时也可以提供全方位的货物输出,相对日本主银,弗朗机主铳,南洋主香料的单一产品更为全面和稳定。 劫杭州虽收益不小,但与东海贸易相比也不过尔尔。 若无东海之王,没了东海贸易的稳定渠道,眼下数万走私者必然会结群为盗,肆虐沿海,大乱十年不止。 因此现在,杨长帆必须稳住局面,至少要保持海上贸易的收益大于抢劫。 可眼前的摊子可不是那么好管的,出海走私者谁不是亡命之徒?加之有更加亡命的倭人夹杂其中。 这盘,不好接啊。 为了接盘,杨长帆也算是处心积虑,早早将汪滶捧得高高的,虽身负汪直托嘱,亦不敢称王,他知道不服自己的太多了,要争取时间让他们服自己。 因此,一回九州立刻拜汪滶为主君,别人也说不出太多话来。 二来,派使者与往来大名,弗朗机商人,告知汪直死讯,告知火烧杭州,告知少主已接班,一切如旧。 三来,放出徐海。 抢劫归抢劫,商人归商人,汪直都没能控制住徐海,杨长帆也没这个打算。放他出来抢劫只为搅浑东海,让朝廷把精力放在徐海身上,就像汪直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此三条只为权宜之计,要想站稳东海,还有许多事要做。 依徐文长所见,东海不乏将才,缺的是相才。 原因也很简单,有相才的人早就中举入朝为官了,谁来海上拼命? 算来算去,汪直幕下老秀才苏恢几乎是最有文化的那一个,文采大约相当于王翠翘的三分之一,若无杨长帆,汪直一死岂有不乱的道理? 至于曾经的大公子毛海峰,除赵光头外没人真的拿他当个东西。他虽一心忠于汪直,但心胸气性与多数海盗不对路子,那些粗人特别看不上他的行为作派,不少海盗戏称其为“大小姐”。至于汪滶,指望他不如指望汪直起死回生。 由此看出,汪直的东海帝国是完全建立在个人权威与个人魅力基础上的,这个人一旦垮了,一切就垮了。 刚回九州后不久,已经有人提出汪直既死,大家不如分了产业各混各的,若无赵光头亲自管着银库财宝,怕是早就要开抢。总之,留给杨长帆的时间不多了。 七月初十,更进一步的消息传来,多方检举之下,经调查胡宗宪通倭卖国已定罪,其长子在京被斩,同族充军,属下俞大猷、戚继光等人消极怠战,革职回京,接受调查。盖棺定论,是为杭州之劫的最大元凶,遗臭万年的大锅如此扣在了胡宗宪脑袋上。 胡宗宪闻讯,闭食痛哭三日。 他虽自知算不上正人君子,但这样的罪名也未免太大了,太冤了,兢兢业业在皇帝身边当了十年巡按,尽忠职守稳定东南两年,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么? 胡宗宪奄奄一息之时,徐文长终于端着一碗粥进来了。 见了徐文长,胡宗宪五味杂陈,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文长何苦如此待我!” “喝粥。”徐文长只端着粥到胡宗宪面前,“渭一生,辅一人。汝贞此难,实为天道定数。” “那杨长帆便是天道?” 徐文长摇头道:“不然。今日的汝贞,是自己一步步走来的,君不见张经之死,文华之猖么?朝野四方劾书,绝非空穴来风。” “错皆在我么?”胡宗宪惨笑道,“既如此,我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文长若还记得两年的情谊,给我跟绳子便是了。” 徐文长放下粥叹道:“坦荡而言,我也以为汝贞会死在杭州,未曾想到,杨长帆能将你拉回来。” “杨长帆之心,着实毒辣……”胡宗宪恨道,“他不让我为国牺牲以正名节,偏偏将我绑来这里,将一切的罪过,一切的耻辱绑在我的身上……着实可恶……” “汝贞想知道杨长帆怎么想的么?” “还能怎样?” 徐文长回身说道:“进吧。” 大门拉开,杨长帆低头进房。 “这倭国的房门总是这般矮,不痛快啊。”杨长帆三两步走到胡宗宪面前笑道,“怎么,不想活了?” 胡宗宪默然不语。 “先喝口粥吧。”杨长帆亲手端起粥送到胡宗宪面前,“丧子之痛,名节尽失,固然悲痛,可还有生者还在,你一妻三妾两子一女还在这里,你抛得下么?” 胡宗宪闭目不言。 杨长帆依然端着粥:“烧上一个杭州,让我沦为****,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胡宗宪微微侧目。 徐文长叹道:“汝贞,本来杀你平众愤祭汪直足矣。长帆为了保你,可是烧了一个杭州的。” 胡宗宪终于睁眼。 “一个杭州,只为我?” “也不仔细想想,火烧杭州有半点好处么?不杀你,又不做点什么,他们肯离去么?他们服我么?” “……” “能喝粥了么?” 胡宗宪再次避过头去。 “那退一步说,张经平倭是真,作乱是假,待严党破灭,嘉靖归西,终有平反一日。”杨长帆转问道,“那你呢?你通倭卖国赔杭州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以为谁会为你平反?杭州被我等劫烧,此为大耻,谁会将‘一万倭寇智取杭州’写入史书?唯有用里应外合,用你这个卖国贼来解释才说得通。外加你为官名声如此,严党不收,非严党不屑,你可有平反之日?” 胡宗宪听得不住颤抖。 不错,今后再没人会挖出真正的自己。 杨长帆仍觉力度不够,终于抛出了大杀器—— “此等卖国,比之秦桧又如何?” 这下终于炸锅了。 “休将我与此人相提并论!”胡宗宪怒目而视。 “可事实就是如此。”杨长帆笑着指向自己,“我是个通倭大盗,千古第一汉奸,率倭人烧杭州!(未完待续。) 190 聪明人 “倭人可比金人、鞑子更招人恨。而你,就是卖国的那位重臣,遗臭万年,今后人们会在徽州筑起一座丑陋不堪的石像,那就是你,这石像也不是为了祭奠你的,而是为了侮辱你的,无论老叟小儿,游人骚客,谁过来都要吐一口口水,撒一泡尿,骂你个祖坟冒烟。你子子孙孙再无抬头之日,你家乡父老以你为耻!” “够了!!”胡宗宪拍案怒道,“我清楚你要说什么!成王败寇而已!” “是了!皇帝众臣如此对你!你的努力除了我一个大汉奸外没人知道!你被冠以第一卖国贼之名,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子孙后代乡亲父老考虑考虑吧?” 胡宗宪喘着粗气望向杨长帆与徐文长。 “我若助你,便是真的通倭卖国了。” “那又何妨?”杨长帆大笑道,“通倭卖国一天,与通倭卖国十年,有什么差别么?” “……”胡宗宪终是心有所动,“约法三章。” “请说。” “其一,我不与大明朝廷交锋,无论文书海战,我不直接与大明为敌。” “可以。” “其二,保我家人子孙自由之身,不可软禁” “可以。” “其三,若有称王之日,无论你我是否还在人世,为我平反。” “这是一定的,即便我死了,我的儿子,我的孙子,我的子子孙孙都会记得这个约定。” 胡宗宪终是一叹:“此路……甚艰啊……” “可以喝粥了吧?” 胡宗宪看了看杨长帆,终是拿起大碗,咕咚咕咚两三口喝完,很快擦嘴问道:“九州大小,比浙江如何?” …… 北京,俞大猷再次背重锅,他早已习惯于此。胡宗宪通倭卖国自然是宗族完蛋,但他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必须要有指挥不当、消极怠战甚至同谋的下属,而纵观全浙最大的武官,都督佥事俞大猷一生的履历,指挥不当消极怠战一类的罪名着实不少,无论是刚出道的时候,还是跟着张经,跟着曹邦辅,跟着周琉,在他人生的每个时期都有着负能量的记录。 外加岑港几个月没拿下来也是事实,他为人又只知傻打仗比较愣,朋友也都是当兵的愣人,别说朝中大吏,即便在浙江,他也没几个文官朋友。 浙江被烧太过严重,俞大猷就此背上了第二口大锅,这已经不是革职那么简单了,而是直接下狱剥去世袭军户爵位。 戚继光则由于官职小一些,与胡宗宪远一些,外加朋友多一些,应酬广一些,岳父吊一些,终是没到下狱的程度,仅仅是革职查办。这当口,革职查办是难免的,只要没定大罪,过了风头后面努努力官复原职绝非难题。 当然,戚继光也不是****朋友的人,就像他最初对杨长帆的冷淡一样,朋友贵精不贵多,看准了往死里交。 酒楼餐桌前,戚继光向一位年龄与他相仿的青年频频敬酒。 这位青年,仅仅是国子监的一介闲职而已,可在戚继光眼中,确实未来大明的脊梁,他不愿与严党为伍,举朝上下,他唯独看得起此人,也正是此人,虽是一介闲职,却得以轻松周旋,解戚继光之困。 二人相识于庚戌之变。 那一年,戚继光进京武举会试,此人拜学翰林院,恰逢此时,俺答率兵犯京师,两位本是学生身份,一文一武尚且年少的青年于危难之中,莫名其妙走到了一起,临危受命共同督防北京九门。 短暂的合作中,戚继光撞到了这位奇才,就像严嵩发现儿子不傻,杨长帆发现徐文长不疯的时候一样。 其后,戚继光的仕途一路高歌猛进,那人却进步缓慢,原因无它,文官非严党者通通进步缓慢。时至今日,戚继光已高出此人三品,但见此人依旧以兄相称。 戚继光举杯诚恳道:“若无叔大兄相助,怕是我已经同俞都督一样……” “俞大猷没做错事,也没得罪人,会没事的。”青年慈眉善目,不急不躁,“我也只是引荐几位朋友给你,谈不上多大功劳。” 聪明人不少,但很少有稍微看一眼,就确定是聪明人的聪明人。 张居正便在此列,无论是谁,不用说话,不用试探,只看他一眼就可以肯定,这必须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人就该是这样的。 二人虽然互相赏识,但这段友谊也没那么纯洁。戚继光进京之时,便将东南的多数收成献与这位仁兄,这位仁兄胃口倒不大,毕竟是清水衙门,权力也有限,有人送东西就很高兴了,收了东西就好好办事,终未使戚继光落得俞大猷一样的下场。 “唉……为今正是用兵之时,叔大以为朝廷后面会作何安排?” 张居正笑道:“能作何安排?风头过去,各自官复原职,再换个总督便是。按照之前的速度,这次胡宗宪算是当的久的了。” “叔大以为,下任总督,该是何人?” “其实最合适的人,就在浙江,且此次幸免于难。”张居正斟酒笑道,“只可惜,轮不到他,朝廷么,向来如此。” “就在浙江?” “唐顺之。” 戚继光一拍脑袋:“原来如此!的确,的确,只是轮不到他。” 叹罢,戚继光问道:“叔大以为……王本固如何?” “不可能,他走不了胡宗宪那条路。胡宗宪从巡按到巡抚,从巡抚到总督,可是赵文华一步步操办的,否则一个从未领过兵的人怎么可能当总督?” “那……从北边调么?” “元敬,我劝你不要多想了,这些事不是你我能决定的。”张居正就此举杯道,“慢慢等,慢慢熬,戒骄戒躁。已经这样了,与他斗,不如等他走,没必要像俞大猷那样耿直,更犯不上像胡宗宪那样精明。” 戚继光自然知道张居正话中的意思,随即举杯,一饮而尽。 张居正这才说道:“与其揣摩下任总督的人选,元敬不如先担心自己。” “哦?还有事么?”戚继光大惊。 “小事,但能做出大文章,不防不行。”张居正轻轻点了点桌子,“我听说,浙江官眷,唯有尊夫人侥幸逃脱贼手?” 戚继光刚咽到肚子里的酒仿佛要泛上来了。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未完待续。) 191 回首 “看来元敬真的是忙于军务,眼皮底下绍兴的事反而不知道。”张居正晃荡着酒杯道,“绍兴梁知府进京你可知道?” 戚继光摇头。 “他可还带来了一个人——杨长贵,你可知道?” 戚继光不假思索道:“这个知道,杨参议的家人,我受杨参议之托,一直有照顾。他为何进京?还没到会试的时候啊!” “哦?你还受杨长帆之托照顾他家人?”张居正眉色一紧,“这就更麻烦了。” 戚继光跟着紧张起来:“叔大明示。” “也都是内阁透出来的消息,未必千真万确。”张居正压低声音道,“此番杭州遭劫,并非汪直之意,亦无毛海峰之功,坏就坏在贼首汪东城诡计多端,用兵狠毒。” 戚继光默然点头:“此贼着实不同于汪直徐海,胆大心细,一日之内取杭州,又退回东海,难觅其踪。设诡计遣众贼沿宁波、台州肆虐,诱使杭州空虚,主力伺机夺城,一蹴而就。若是与蒙古名将交锋,我军必会防这一手,怎料贼寇竟有如此用兵之人,防不胜防啊……” “元敬对此贼评价如此之高?” “杭州已失,此贼自是不可小觑。” “元敬比之如何?” “未交锋,不可比。此贼大局韬略胜在一个‘诡’字,自是谋才。只是两军正面交战,看的是统兵的帅才,不知此贼如何。” “元敬不妨回忆过往,可记得有人如此用兵,以‘诡’制胜?” “哦?”戚继光惊道,“叔大的意思是,我认得此贼?” 张居正默默点头。 戚继光再三思索,不住嘟囔:“东南交过手的贼寇,无非徐海、叶麻、王栋,此三人皆是倚仗倭寇蛮勇作战。非说的话,徐海有可能做出这样的布局,只是其身在牢中啊……” “不一定是交战对手,有没有合作过的将领,曾大大出乎元敬的预料,能博得元敬先前的评价。” “合作过的……俞都督着实英勇,但不可能是他,卢镗、汤克宽用兵稳重……这些人都不可能啊!” “死了的呢。”张居正再次提点,“用兵之诡,连元敬都不及的人。” “叔大还是明示吧……”戚继光做出一副迷茫的表情。 其实他早在绍兴,就已知道汪东城是谁了。 但他不能也不敢猜出来,万不能。 也许在耍心机方面,他算是个能手,但眼前这位,可是人神共仰的聪明人。 “元敬,我以你为挚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此看来,元敬待我不过尔尔,我何苦呢?”张居正面色一沉,就此起身作揖:“恕我先行一步reads;。” 戚继光大慌起身,拉住张居正:“叔大……此事……哎!” 戚继光终是捶了下大腿:“叔大说的是,既是叔大,我便如实相告了……那汪东城……” 他说着扫视四壁,沉声道:“自是杨长帆无疑……” “哎……怕就怕你自作聪明!”张居正这才捶胸道,“得知此事,为何不上报朝廷?” “只怕引火上身。如今的局面,谁敢与汪直残党扯上半点关系?”戚继光重回席位,干脆拿起酒壶,一饮而尽,“杨长帆念及旧情,不愿看拙荆殉节,这才放她回来……此事若是传出去,我怎么洗得清?” “不传出去就包得住么?”张居正斥道,“如今杨家人已抢先检举,杨长帆家人掌在严党手中,不是要他们怎么供便怎么供?说你串通杨长帆,不过是半句话的事!” 戚继光不禁吓得浑身发颤:“我虽不与严党亲近,却也……从未得罪过严党。” 张居正不假思索问道:“不要隐瞒,元敬还有多少私财可贡?” “合计白银……不足千两。” “那是喂不饱他的……”张居正托腮摇头,“传闻胡宗宪此前进京,黄金千两也只搏得他一句告诫。” 戚继光苦不堪言:“东南是有油水不假,但倭寇凶残更不假,多的我一文也不能取了,兵士们也要活啊!” “我懂,我懂。”张居正叹了口气,“既如此,你与夫人务必咬死不知是杨长帆,夫人也必须是自己逃出来的,余下的事,我帮你办妥。这下子,要赔不少面子出去了。” “叔大之恩,永生难忘!” “元敬言重,危难之时,总要有一心为国的将领在,不能让他们都扳倒了。” 张居正所言不虚,党争,总要有一个尺度,尤其是在危难之时,真如秦桧那般斗到亡国就不合适了。 反过来看,东南局面重新乱起来,也许恰恰就是党争的后果。 事已至此,回首东南七年,可见一二。 七年前,倭乱渐盛,闽浙提督朱纨为官清正,主严政,无论倭寇还是汉人海贼,抓一个杀一个,对外对内皆是如此。朱纨初时便见官民与海贼勾结走私,因而在对外下重手的同时,对内厉行保甲连坐制度,一人与海贼贸易,全甲问罪。 严政之下,倭乱大有停歇之势,怎奈朱纨之严,实在惹到了闽浙官民的利益,他们是希望走私的,闽浙大户遂联络朝中之人,无论严党还是何党,通通出力,活活将朱纨劾死。 嘉靖三十一年,朱纨死,山东巡抚王忬临危受命前来浙江,一年之内屡破倭寇,首次岑港大捷正是他的杰作。也正是因为岑港覆灭,大家的财路没了,王忬同朱纨一样开始遭恨被劾,好在王忬运气好一些,人也灵活一些,恰逢大同告急,便调任它处,早早逃出了浙江这汤浑水。现在看来,他暂时是归宿最好的浙江大员。 王忬之后,嘉靖三十三年始,便是张经李天宠这对黄金搭档,搭档一年后双双人头落地。嘉靖三十四年末,换上了周琉曹邦辅这对苦命鸳鸯,鸳鸯双飞后,杨宜赴任舔赵文华半年,革职回乡。嘉靖三十五年,终于到了胡宗宪的天下,他也几乎成为倭乱以来,时任最久的东南总督。 奈何,赵文华遭捧杀倒台,天下的口水又倒向了胡宗宪。胡宗宪本欲招抚汪直重新振作,根治东南之乱,怎奈满朝上下,皇帝到小卒都不买他的账,汪直死,浙江失。 ... 192 猛士的朋友 从嘉靖三十一年到嘉靖三十八年,七年之间,浙江共迎来了四任总督,三任巡抚,这些人皆是人中龙凤,几乎任何一个人都足以平东南大局。朱纨严治根绝是一条路,张经逐步歼灭也是一条路,胡宗宪招抚更是一条路,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足够的权力,也许东南都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党争如今依旧没有结果,东南却一天比一天要乱了。 而最后一任总督胡宗宪,近严党以保官位,主开海以保民生,抚汪直以保海防,付出了全部的精力、名声、尊严、气骨、智慧,几乎已经成功,却被王本固一个简单粗暴的行动彻底打烂。 是天意,是人意,已经没人说得清了。 前面几位,精的精,忠的忠,傲的傲,猛的猛,此时纵观朝堂,再无人敢挑战这块土地。 然而其实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在这里,朱纨抓一个杀一个的时候,他就是第一个冲上去抓的,王忬平岑港的时候,他就是第一个上岸砍的,张经诱敌王江泾的时候,他就是手刃倭寇最多的,曹邦辅浒墅关七战七捷的时候,他就是七进七出的,胡宗宪养精蓄锐的时候,他就是练兵最多的。 他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他武艺高强尽忠职守,在这样的局面下,他甚至连贪污都没有过,最多只是多喝了几坛子酒。他的胜绩最多败绩最少,每场大胜他都是首功,他麾下军队名扬全浙,倭寇闻其名望风而逃。 然而这个人在同期将领中,眼下却是结局最惨的。 革职可以,剥夺世袭爵位也可以,但真正打入大牢的,仅俞大猷一人。 只因他太耿直了,没什么靠得住的朋友。 至于他有限的兵将朋友们,如今人人自危,谁能管他? 戚继光曾有言,如若俞大猷有难,全浙将领保他。 当时俞大猷笑侃,你就说说。 事到如今,原来他真的就是说说。 不过俞大猷已经习惯于此。一次次东征西战之下,革职后复职,升官后再革职,如此往复之下,终于进了大牢。他独坐牢中,没有怨气,也没有不服,没有不甘也没有愤怒,就这么心平气和坐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褶皱,拨开外衣摸一摸胸前的疤痕,这才发现,他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自己,已经55岁了啊…… 大概是老天看不下去了,不想再让自己忙活了。 可其实,自己还没有累,自己还打得动,现在休息,有点早啊。可不想休息也得休息,他闭上了眼睛。 “咳……” 一声轻咳吵醒了俞大猷。 他迷迷睁眼,面前一男子,锦衣在身,名刀在手,虎牌在腰,满脸老辣。这样的人,便是二品大员见到了也要客气鞠个躬,问个好。 这位,显然比俞大猷混的要好,好太多了。 此人走到牢前,亲手打开锁,打开门。 “没事了。” 俞大猷自嘲笑道:“这都能没事?” “我十年没求过皇上,为你,破戒了。”男子苦笑之后,拎着酒进了牢房,推给俞大猷,“特意找的,泉州的好酒。” 俞大猷也不多言,接过酒坛打开,闷头猛饮,饮过之后推给男子:“来!” 男子看着酒坛,无奈一笑:“我生病了,喝不得了。” “你?你会生病?”俞大猷大笑道,“你根骨在我之上,武艺胜我一筹,师父都说你是千古奇才!你会生病?我不信!” “不信,那就喝吧。”男子干笑一声,抱起酒坛,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随即又推过酒坛。 可酒坛还没推过去,他便干呕起来,顷刻之间,竟将酒水胃液通通吐了出来,吐过之后,他才面色煞白的笑道:“信了?” “兄弟,别……咱们不喝了。”俞大猷满脸愧疚,“原来强如你……也是会生病的。” 男子摆手一笑:“等病好了,你我再喝个痛快。依我看,这次师兄也不要再去浙江了,兵部我已经打点好,你去那里养一养就好了。” 俞大猷闻言摇头道:“不好,前线不能没我。” “还是老样子。”男子擦着唇边笑道。 “兄弟,现在真的很难啊。你能保我出来,我谢谢你,但能不能……”俞大猷有些为难地说道,“浙江的弟兄们,都是拼死卖命的,兄弟能不能再帮帮忙……” “没事的,都没事了。”男子点头道,“武官,我全都保下来了,连浙江的指挥使都保下来了。” “我就说么!!!”俞大猷闻言大喜,“自从兄弟当上锦衣卫将军!锦衣卫就一件缺德事都没干过!大难之中,可是有大幸的!” “别高抬我,只是力所能及,不久前才抓的张经。” “这……”俞大猷挠头道,“这没办法……又不是你搞的事。” “好了,看师兄还如此硬朗,我就放心了。”男子这便起身,“既然如此,你在北京留几日,等着官复原职就可以了。” 俞大猷跟着起身笑道:“真是神了,天大的事,在兄弟嘴里,都是手到擒来。” “又高抬了。”男子自嘲道,“见了师兄,我只想喝酒,却一滴也喝不下。” “等病好了再喝!” “嗯。” 二人一路走出牢房,军士见此人,纷纷行礼,头不敢抬。 “还是兄弟你威风啊。”俞大猷长叹道,“锦衣卫将军!三公三孤!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加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千古功勋,唯兄弟一人!” “可是我病了,连酒也喝不下。” “哎!挨一挨就好了的!” “嗯。” 一阵沉默之中,二人来到院中,俞大猷不禁遮住眼睛,阳光太过刺眼。 男子随口道:“后面,东南,会比你想象的更乱一些,更难一些。” “我知道。” “师兄是个直性人,后面也要继续当个直性人。在下任总督面前,万不可耍任何聪明。” “哦?已有人选了?” “有了。” “这么难的局面,这么快就定下了,一定是个大能之人!”俞大猷惊道,“莫非是兄弟你?” “我病了。” “哎呀,阿炳!说多少次了!养养就好了!” 陆炳微微转头,望向俞大猷,几十年的师兄,还是那个师兄,很久很久了,没有听到有人直呼自己的乳名,这很亲切。 他露出了一种不属于锦衣卫的纯然微笑:“嗯。”(未完待续。) 193 天下三才 严府,严世藩先后见过了杨长贵父子以及戚继光夫妇,对汪东城也就是杨长帆总算有了一定的了解。此人借赵文华势力起家,本该好好的荣华富贵,却被派往日本认贼作父,也说不清是身怀反骨还是逼上梁山,更说不清与胡宗宪的恩怨,不过说来话去,胡宗宪通倭的故事终于圆满,是他派杨长帆去的日本,现在杨长帆又是贼首,这事洗不掉了。 这事跟严世藩其实扯不上太大关系,他不过是帮首辅严嵩擦屁股罢了,而擦屁股的程度也不用太深,将这件事跟皇上解释通也就够了。 至于责任处理方面,锦衣卫将军,嘉靖的把兄弟陆炳出手保了全浙武官,国子监高拱保了文官,眼下也无罪可治了。 戚夫人身上着实有疑点,但戚继光着实精明,早已来回走动打通人脉,外加其世代军侯,口碑颇佳,也没理由再深究。 就这样吧,脑子动到这里就好了,杀谁泄愤,派谁去东南,那就是皇上的事情了。至于东南的乱局,那是下任总督的事情了,严世藩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宫阙仙亭,严嵩等待着嘉靖最后的决断。 嘉靖其实也不用决断,有高人帮他决断。 随着时间的沉淀,他的怒火终究消下去了一些:“仙人所示,东倭不可征。” 严嵩只在旁边等着后面的话,同时心中松了口气,多谢仙人。 “然杭州之耻,不可不报。” 严嵩的心又提了起来。 “朕需要一位奇才,一年之内可擒逆贼杨长帆、胡宗宪,三年之内可荡平东海。” 严嵩更慌了,有这样的奇才么? 非说的话,曾经的胡宗宪已经是最接近的了。 “惟中可有举荐?” 严嵩愣了一下子:“恕臣老眼浑浊,看不到这样的奇才。” 嘉靖面无表情道:“无须看到,听到即可。朕听说,谓天下才,唯有三人。” 严嵩闻言大惊:“此乃东楼小儿酒后妄言,陛下切莫当真。” “朕倒认为东楼所言甚实,原话该是……‘尝谓天下才,惟己与陆炳、杨博为三’。” 严嵩大惊劝道:“陆炳、杨博实乃天下才,东楼小儿酒后轻狂,怎能与这二人比肩?依臣所见,陆炳、杨博,其一即可安定东南!” “陆炳病了。”嘉靖立时否定了第一人选,“他不能走,紫禁城没有他,朕睡不好。” 严嵩立刻答道:“杨博文武兼备,智勇双全,可堪重任!” “杨博固然有此之才,朕亦早有召其回朝之心。然惟中多次进言,山西边防正是要紧的时候,鞑子可比倭寇胃口要大,这种时候,朕怎么敢动杨博?” 严嵩立时满心悔意,听儿子之言,他其实一直注意且戒备杨博。杨博颇为自傲,也不愿来淌北京的浑水,将注意力投向了战争边防,嘉靖多次有意召其回朝任兵部尚书,关键时刻都是严嵩出口阻止的。事实也是如此,杨博在边关的时候,通常比较稳定,他一回朝就会告急。 自己挖坑自己填。天下这三位奇才,一个是皇上的把兄弟,锦衣卫将军,必须常驻紫禁城,另一个要对付更可怕的敌人,搞来搞去,就剩我家东楼小儿了? “东楼小儿不过是小心思,论领兵打仗,安邦治国,文韬武略,不过尔尔。”严嵩情急之下,心中过了一溜名单,本党之中,尽是告状的人才,在其它方面实在没有建树,这种时候不能再顾及党派之隙了,他娘的张经要是活着该多好, 严嵩的脑子也真没白动,很快想到了一个人选:“唐顺之为官公正,用兵稳重,可堪重任!” 嘉靖脸一沉:“此人还活着?” 严嵩大慌,情急之下竟然犯了忌讳。 唐顺之有才不假,但这人脑子里少根弦,经常犯忌讳,其中最重的一次还是二十年前,嘉靖在位的情况下,唐顺之竟然求见太子论政!论政论出来什么不知道,总之他惹恼了眼前这位,不出意外地剥籍回家,再次出山还是不久之前赵文华胡宗宪给请出来的。 “好了,朕宽限一些。”嘉靖就此起身,“两年之内擒贼,四年之内平海。” “皇上……”严嵩只差下跪。 “朕都信得过东楼,惟中更该信得过。” “皇上……”严嵩咬着牙,他只想问问,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仙人的主意。 但他不敢。 回至府中,刚刚以为料理完这破事的严世藩,闻讯大惊疾呼。 “何人荐吾!其心可诛!” 严嵩叹了口气。 “可是仙人指路?” “不知。” “若是仙人指路,这仙人有问题!”严世藩又怒又慌。 “我看这样,近日令百官上书,留你在朝。” “不宜,皇上一眼便知都是父亲的主意,此来只会激怒他。”严世藩左右踱步片刻,心生一计,“有了。” 次日,仙亭之中,摆满了成堆的劾书,无论文武老少都开骂,骂的对象都是同一个人——严世藩。从前这种事是可不想像的,但严世藩为了不去东南也算下了血本,官职什么的,老子不要也罢。 至于劾严世藩的罪名也是避重就轻,以玩忽职守,不作为,没才能为主,核心目的就是要骂这个人是个废物,什么都干不好,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次嘉靖着实有些恼火。 “是去东南总督军务,又是出海拼命,何苦如此?” 严嵩跪地,这种情况下决定用出最后一招——死缠烂打。 “老臣膝下仅有此一子,求陛下开恩!” “朕说了,不是去送死。” “求陛下开恩。” “就是死也不去了?”嘉靖眯眼道。 “……” “那朕再退一步,擒贼之期三年,平海之期五年,加一项,两年之内重建杭州。” “这……” “休要再论,朕意已决。” “……” 严嵩明白了,这是神仙的旨意。 通常到这份上,皇上早就换人选了,但这次出奇的坚定。 神仙有问题。 严世藩很聪明,但神仙从不跟你比聪明。神仙是信仰,在信仰面前,任何伎俩都是没用的。(未完待续。) 194 东番 严世藩出京赴任东南,百官相送,然后就是奔走相告,喜大普奔! 不因别的,只因此人口碑太差,也太聪明。 做个完全贴切的比喻就是,失去了严世藩的严嵩,就像拔掉了牙齿的老虎,空有一身肉。 严嵩当权多年,在这一天,终于有了破绽。 暗中的猛虎,会藏好自己,会等待时机。 便是杨长帆也想不到,自己这么一通折腾,惹恼了嘉靖,竟然会成为了不得的契机。 至于严世藩,一路南下,连口酒都无意去沾,连个女人都没心情碰。 严嵩有一点是没说错的,论党争心术这些东西,严世藩几乎是当世第一人,但领兵打仗,安邦治国,他是真的没有想法。 一路冥思苦想之下,他决定取长补短。 换句话说,就是招贤纳士,人事权术上的事交给我,治安打仗之类的事情你们来。 于是果不其然,俞大猷再次官复原职,都督直浙,戚继光位列其下,荣升总兵,唐顺之被召回主事。 除去此类官员,严世藩不得不像胡宗宪一样召集幕僚,他自己没心情料理这么多事。 入浙后,先设总督府于绍兴,着力重建杭州的同时,严固海防,尤其守好几个要点。一时之间,浙江竟又回到了张经时代的作风,苏州、嘉兴、绍兴、宁波等地皆是重防,其余沿海县城卫所适当退避。 处理这些事都是硬功夫,往来的都是直性人,严世藩很不喜欢他们,因为他们不会讨自己高兴,但时局又需要他们,这真是令人讨厌的地方,令人讨厌的时局。 好在,徐渭这样的人才会被埋没,另一类人才却永远不会。 嘴要甜,马屁要响,见风使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脑子也不能慢,正事上可以不行,聊天打屁必须要猛。 罗龙文再次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他才是屹立不倒的那个。 放眼全浙,他恐怕也是唯一一个能与严世藩臭味相投的人,其他也有臭的,但程度不够。 转眼已是年末,一切有条不紊,严世藩好像真的搞定了这块地方。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氛开始显现。 多数人,都没什么干劲,只求固守,不求进取。 倭寇不来,我们不出。 这不仅仅源于严世藩的无为,更要命的一件事终于浮出水面—— 家眷。 人活着可以为国,也可以为家,这二者都没有错,并且选择后者的人明显会多一些。 但对于浙江很多高官猛将来说,家好像都没有了。 没心没肺,再娶再生的是少数,多数人还是会偶尔驻足东岸,遥望东瀛,他们知道自己的亲人还活在远处的某个地方。 其实他们的家人过得都很好,甚至比在浙江过的还好,几乎是国宾级待遇。杨长帆还定期让他们写家书回去,能不能送到不知道,但至少没人敢回信,只因回信的代价太大,这种时候没人敢担通倭卖国的罪名。 其实杨长帆早想将他们送回去了。 他多次透出消息交换俘虏,但从未得到任何正面回复。 原因无它,这是原则问题。 我是朝廷你是贼,没有谈的空间。 外加胡宗宪曾经谈过,下场很惨,更没有人愿意去谈。 于是这件事就默默拖了下来,浙官浙将会偶尔收到家属平安的消息,却只敢独自消化。 另一方面,严世藩抹黑汪东城的计划收效甚微。 因为杭州百姓一个没死,新船主的生意又重新做了起来,风声越紧,走私的利益越大,总有亡命之徒铤而走险。借着这些渠道,杨长帆也透出各种信息自白,更多的口号传来。 【行商的是汉人,劫掠的是倭寇。】 【投船主,贾天下】 【东海开,汉人来】 在眼下的文化程度来看,没什么比口号更简单粗暴的了。杨长帆这边每个月都会新想出一个朗朗上口简单易懂的口号传过去,力争与倭寇划清界限,与银两同进同退。 嘉靖三十九年正月,观察等待很久的杨长帆终于做出了进一步的举动。 一万精锐,一万匠人,出征苔湾。 九州,从不是东海的命脉,苔湾才是。 只是苔湾实在太过蛮夷了,蛮夷到此时连个正常的名字都没有,只称其为“东番”,意为东边番族所居的之地,岛小山多,另有高山族蛮子出没,福建人常来这里打渔,也偶有人来游学,但政治上完全是个空白。 按理说东海咽喉,不该这么空白,此前诸朝亦有设政先例,纳为福建管辖,为何到了明朝,到了正是大航海时代的时候,东番就废了呢? 只因“片板不得入海”,留这个岛还有何用? 于是,眼下的苔湾正是三不管区域。 有高山族唱歌,有逃亡的汉民种田,有大陆的渔民张网,亦有往来的弗朗机停船。 这才是铸就霸业的地方。 此前汪直始终不踏足于此原因无它,在这里建立根据地离福建太近太近了,很可能面临全面清剿,岑港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再者,雄踞九州还不够么? 这其实是不够的,只要根据地在九州,就会永远面临一个死结。 九州是日本,你在九州,所以你是汉奸是倭寇。 不仅是你,所有来投奔你的人也会成为汉奸,成为倭寇。 这是汪直一脉的死结,无数次被朝廷拿出来说事,且无论当世还是后世的史书之中,汪直也常被冠以倭寇之名,洗不清。当然,汪直已经尝试过洗清,只是失败了。 反观另一位同样海盗出身的人物,他根本就是生于九州,按照现代法律,他根本就是个日本人,不仅如此,他原名甚至叫福松,这本来跳进哪条河里都洗不白了。 然而他还是白了,除去智慧与英明之外,他最关键的时候屁股坐对了位置——去苔湾,而不是回九州。 这立刻就不一样了,从此再无人理会福松这个鬼东西,世人唯记郑成功国姓爷,为国攘夷,民族英雄。 至少九州那个福松,拼了命也当不成民族英雄的,只有苔湾的郑成功可以。(未完待续。) 195 真正的无耻 按理说杨长帆已被冠以大汉奸大倭寇之名,本该缩首九州才是,不该有胆子南下,他的起点实在太黑了,很难洗白。 但其实郑成功比他难洗白得多。 也许生于九州,名为福松这件事还不够力道,因为这是出生地和名字而已,这不是他能选择的,最终还是他华夏之血喷薄燃烧扬我国威。 但其实他体内的华夏之血也不一定那么纯粹,因为他母亲姓田川,标准九州日本人,所以即便用再多的礼法、伦理来解释,他的血液也是没那么纯粹的。 不过中华历史的叙述中,大多是避开这点的,大体实事是准确即可,即便他体内有一些日本血,但随父归明,法理上是入了中国籍,这就是个货真价实的中国人了。 可在这一点上,日本人就极其无耻了。 各族都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这无可厚非,但不能聊得太过头。 有“日本的莎士比亚”之称的近松门左卫门先生,大概会在一个世纪后写上一出史诗级YY戏剧——《国姓爷合战》,戏中郑成功在日本长大,娶日本女人为妻,中年时期才回到中国,从人设到性格思想,完全是一位根正苗红的日本武士,常备口头禅“我们日本人……”。 而且成功的唯一原因就是其体内流淌的“大和血”与“一直秉承的武士精神”,在日本天神的助威下披荆斩棘,无往不利。 此剧不堪入目,极端YY,台词令人吐血,郑王爷在戏中说过如下的话—— 【我到中国去,用日本兵法的奥秘,攻其不备,大明和鞑靼两国唾手可得。】 【喂!纵然你们人多势众,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的生国是大日本。】 【本人以一介匹夫,却攻下数城,成了诸侯之王,这就是日本的神力!】 类似无耻的地方还有很多,导致此戏在日本人见人爱,连续三年上演不衰。近松门左卫门先生见如此叫座,马不停蹄又写下了《国姓爷后来的战斗》和《中国船带来的当今国姓爷的消息》两部续集,活生生的YY成了三部曲,其实这样很麻烦,不如直接命名为《超级大和武士郑成功之天皇无敌》更直白一些,一定能更加卖座。 虽是戏说,对于平民的影响力却远远大于正史,在这样的YY之中,“大和无敌”,“大清废物”的思想悄悄滋长,帝国主义军国主义民族主义三颗种子生根发芽,后面的事就不用说了。 由此可见,站在不同的立场,大家会用不同的手段包装同一个人,反观我朝,郑成功也必须是正确的,只因他收复了苔湾,苔湾必须自古以来是我朝的。 而据杨长帆此时所见,这里不需要收复,因为这里叫东番,夷人之地,一个大明的驻兵也没有,压根没有行政机关在这里,谈何收复。郑成功击败荷兰侵略者收复苔湾固然伟大,但往深了挖,荷兰人侵占时根本不认为这里是属于大明,因封海之策,甚至大明也不怎么确定这里是属于自己的,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郑成功代表中华“收复苔湾”成为了至关重要的一件事,终于能把苔湾自古以来神圣不可侵犯说通。 如此大义之下,别管什么两岸三地,东倭中华,郑王爷再无黑点。 反观汪直的一生,他其实也在力求洗净自己的黑点,成为英雄,名垂青史,只是他在错误的时间相信了错误的人。事实已经证明,在这个时间是不能相信这个人的,要么等这个人死了,要么就要用其它方式来洗白。 一定要洗白,不洗白,永远只是海盗,再强的海盗,也有被剿灭的一天。 虽然没有侵占苔湾的荷兰人作为洗白的跳板,但汪老板朋友很多,其中最坚实的朋友莫过于葡萄牙人,没什么比互相需要共同发财更坚实的朋友关系了。 洗白大戏,就此上演。 苔湾东番,蛮夷之地,瞧不上没问题,但有一个地方很重要——澎湖列岛。 澎湖列岛地处苔湾主岛以西,与福建隔海相望,所谓咽喉之地,莫过于此。无论对于苔湾海防还是福建海防,此地都是重中之重,因而自古以来,虽然台湾本岛究竟有没有中华将士驻守不好说,但澎湖列岛一向是被重视的,元明之际,朝廷始终在澎湖岛设有巡检司,此地神圣不可侵犯是真的。 再次拜海禁所赐,洪武十七年此司撤了,昭告天下——来啊,侵犯我啊! 那时的大明的确天下无敌,欧洲却乱成一团,英法还在乱打,圣女贞德围困奥尔良,君士坦丁堡遭受炮轰,葡萄牙船队刚刚挺过风雨到达北非,因此很长一段时间还没人收得见这个信息。 直至后来,往来蛮夷愈发猖獗,福建巡抚实在受不了了,朝廷复又在澎湖设司,荷兰人听到了迟到的呼喊前来侵占,郑王爷又夺了回来。 因此在实际意义上,眼下澎湖岛的意义是远大于苔湾本岛的,然而就是这么重要的一个地方,此时竟是三不管区域,逃民、渔户、走私者与葡萄牙商人共同构建了一个澎湖,港口简陋破旧,只是一个路过休息的落脚点。 这样的环境,正适合演戏。 除夕过后,勤快的渔民出海澎湖打渔,却发现这里被弗朗机占了,不许打渔,本岛流亡过来的农户也皆被驱逐,弗朗机商人宣布这里是一块神圣不可侵犯的殖民地,并书信福建巡抚传达了这个事实。 福建巡抚阮鹗立即回话:放屁,给我滚。 澎湖咽喉的重要性人尽皆知,只是海禁在先,如果在此设司,官民便可往来,虽然福建到澎湖没有多远,却也出了海禁的范围了,因此澎湖设防与太祖海禁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矛盾,朝廷在此设司,相当于自己抽自己嘴巴。 阮鹗本人此前亦参与了大多数浙江抗倭战争,属主战派,相反谁都知道胡宗宪是主和派,水火不容之下,被推到福建来当巡抚。如今杨长帆搞了这么大事出来,满朝文武,再没人敢谈招抚一事,嘉靖更是立场鲜明,主战派得以抬头。(未完待续。) 196 难过的一年 抬头归抬头,万不得狂,每个人都是狂死的,官越大越不能狂,虽然澎湖重要,被弗朗机占了对国家来说会很麻烦,但擅自出兵破海禁,对于阮鹗本人更麻烦,朝内多少言官整日整夜虎视眈眈等着挑刺儿,这么大的刺儿万不能自己亮出来。 因此,阮鹗虽然回话很坚决,行动却很迟缓,他知道自己做什么决定都没有好下场,不管澎湖,今后出事会被问罪,管了澎湖,破海禁也会出事,搞不好还会被劾个私自出海,拥岛自重之类的鬼罪名。 这种情况下,只有汇报领导了。 一封信送往绍兴求问严总督,一封信直抵北京求问严首辅。 严总督先收到的信,看过之后又封了回去,福建不归他管,转给北京。 于是两封信都到了严首辅手上,这犯太岁的麻烦事,严首辅也不愿意管,交给兵部走流程,兵部更不敢管,反过来求内阁给个指导。小小澎湖,几十个葡萄牙商人的破事儿,这就折腾快一个月了。 眼见如此,这件破事只好层层升级,最终进了仙亭,天下是您老的,主意还是您老来拿吧。 嘉靖这次很干脆,回话:“驱逐。” “驱逐了还会再回来。”严嵩试探道。 “比鞑子还难缠了?” “鞑子马多,弗朗机船多。” “那该如何?” 严嵩硬着头皮道:“驱夷设司,据守澎湖,方可绝后患,只是……难免破了海禁……” “倭寇猖獗如此,怎能反破海禁?” 严嵩流汗,那他娘的怎么搞你倒是给个说法啊。 嘉靖也心生怨念,养你就是要你搞这些麻烦事的,全让我搞要你何用。 此前,碰到这种程度的麻烦,严嵩去会会东楼小儿,即刻便可搞定,怎奈东楼在绍兴,来不及了。 难解难分之时,兵部尚书匆匆赶来,远远相望不敢靠近凉亭,待严嵩请示过后,尚书才得以禀报。 “陛下,首辅,弗朗机已被驱逐。” 严嵩一愣:“阮鹗出兵了?” “没有,据福建来报,是被贼首杨长帆驱逐的。” “杨长帆?他与弗朗机不是一伙的么?” “杨长帆口传,澎湖自古乃是中华领土,夷人不得擅踞。” “就这样?” “还有……”尚书接着说道,“杨长帆扬言誓为中华镇守澎湖国门。” “……” 严嵩逐渐意识到,一个比弗朗机更麻烦的麻烦出现了。 贼很多,海贼山贼马贼土贼,都是东躲西藏之辈,他还从未听过有如此理直气壮之贼。 嘉靖面色一沉:“大明的国门,由得他来镇守?” 严嵩与尚书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惟中,此可为灭贼之机?”嘉靖恨恨道,“今杨贼已送到了福建眼皮底下,可调东南精锐围而歼之,已解杭州之恨!” 严嵩闻言大惊。 如此一来,就是叫严世藩出军澎湖了? 岑港两千人,前面俞大猷十万大军可是打了三个月才打下来的,这还是他们主动下山的情况下。 澎湖,那要怎么个打法? 严嵩立刻冲尚书使眼色。 尚书咳了一声,显是早有准备:“臣以为……不宜出兵。” “有何不宜。” “其一,俺答来犯潘家口长城,蓟辽总督王忬告急。臣以为北虏之患重于东倭之仇,拒报此番俺答亦是倾巢而出,意欲直抵京城。” 嘉靖闻言微微发颤,质问严嵩:“为何不报此事?” 严嵩慌忙道:“俺答频犯边境,有总督王忬镇守,臣以为此时不该扰乱陛下清修。” 嘉靖咬牙道:“严防死守,不可给俺答半点空子可钻。” 严嵩、尚书点头称是。 此前庚戌之变,正是由于接连的失误,导致俺答直抵京师,兵临北京城下,逼大明通贡互市后才扬长而去,是为不亚于火烧杭州的奇耻大辱,眼下俺答大有二犯京师之意! 来的也的确是时候,东倭正是猖獗之时,火烧杭州元气未合,精兵名将重资集于东南以平倭,致北方空虚,国库贫乏…… 北虏南倭,终于是同时来了,兵部尚书唯有焦头烂额。 他多想说,若是招抚汪直,南倭便成了笑谈,精兵名将调往蓟辽,俺答安能叫嚣? 可显然他什么也不敢说,只能擦屁股。 “其二,杭州重建大耗资材,东南边防又下重兵,已致国库空虚,多处兵饷亏欠……澎湖讨贼,必出重兵大舰,无论成败,皆致大损。” 尚书抬头看了看皇上,咬牙接着说道。 “其三,杨贼狡诈,谁知澎湖,不会是又一个诱饵?” 前面两点都是废话,第三点是真的有杀伤力。 失杭州,不正是因为围岑港么? 如今杨贼主力驻守澎湖,只怕围岑港的兵力尽出都不够,出此重兵胜败先不言,杨贼再来个声东击西谁兜得住? 这才是东海之贼最可怕的地方。 蒙古骑兵再诈,也会留下踪迹,而东海贼寇,完全是神出鬼没。 尚书见嘉靖没有回话,又咽了口吐沫硬着头皮说道:“臣以为,现今应以保京师安全为重,待蓟辽虏退,再一鼓作气围剿澎湖。” 嘉靖手握茶杯闷然无语。 他也意识到,也许处死汪直这件事,有些草率了。 但就这么放过杨长帆让他嚣张澎湖,他也不愿点头。 正此时,一太监狼狈奔来。 “陛下!!” “找死么!”严嵩狞目骂道,“这是你来的地方么?” 太监丝毫不顾严嵩,只跪在地上冲嘉靖道:“陆将军病危!只求见陛下一面!” “啪嗒”。 嘉靖手中的杯子终于落到地下摔碎。 “他……他怎么了?” “奴才不知详情……只知陆将军在任上突然倒下,呕血不止。” “太医……太医呢?” “……”太监低着头,默然不语。 嘉靖扶着石桌起身,冲尚书道:“依你。” 话罢紧随太监出了凉亭。 严嵩见状,也连忙跟上嘉靖的步伐,回头嘱咐:“别再出乱子,蓟辽为重。” 尚书唯唯点头。 原来千般理由都是假的,陆炳病了才是真的。 南倭北虏弗朗机,能人一个个离去,敌人却一个个雄起。 这一年,不好过。(未完待续。) 197 还是要斗 陆炳卧床,嘴上虽仍有血迹,表情却很平静,妻儿在旁抽泣,太医唯有叹息。本站地址更改为:,手机阅读更改为 妻子在旁泣道:“夫君从未做过什么坏事,满朝皆醉你独清,为何……” “母亲早就劝过……不要再为皇上试丹了,找哪个太监试不好?”儿子抹了把眼睛转望太医,“太医所言肝胆入毒已深,不可医也,可是此理?” 太医沉默不言。 陆炳颤颤抬手:“绎儿,记住,任何人都可以错,只有皇上不能错。” 儿子还要话,陆炳抬手制止:“记住就好了。” 话罢,他也转望太医:“皇上来了,就积劳成疾,不要提肝胆的事。” 太医叹然头。 太监喊话,皇上驾到,子女家眷太医跪地磕头,嘉靖来不及让“免礼”便直扑床边,见陆炳嘴边血迹未干,唇色白紫,再望太医,知已回天乏术,只握着陆炳的手肘哭嚎:“何病能夺文明之命?!” 陆炳笑答:“怕是阎王爷收准我了。” “道行,做法!”嘉靖回身呼来一随行道士,同时喝令太监上前摸出一玉壶,“此为百花仙酒,据传有起死回生之效,文明快快喝下。” 陆炳之子在旁暗暗咬牙,都这样了,你还不放过我父亲么? 陆炳轻轻一推:“皇上,臣喝不下了,喝一口酒,吐两口血,这酒还是留给皇上吧。” 此时道士蓝道行亦然上前,看过陆炳神色后低声道:“皇上,留不住的。” “哎!”嘉靖扼腕失声道,“文明生来勇武,便是千军万马刀山火海也进退自如!怎会……” 他着再次望向太医:“可有下毒的迹象?” 太医看了看陆炳,只沉声道:“依微臣所见,陆将军是积劳成疾所致。” “还有那些人呢,让他们做啊!!”嘉靖看着陆炳,想骂又不忍骂。 陆炳又咳了一声,一口鲜血喷在了龙袍上。 “臣罪该万死……”陆炳咬∑■∑■∑■∑■,牙试图起身请罪。 嘉靖连连将其扶住:“在朕眼里,文明只有功,没有罪。” “臣有罪,有很多罪。” “朕看得清楚,满朝文武,便是人人有罪,也轮不到你。” “臣有无为之罪。” “何谈如此?锦衣卫从未有过今日之盛!” 陆炳眼皮渐渐垂下,弥留之时又猛然睁开,突然抓住了嘉靖的双臂:“就一句话,臣最后再一句话。” 嘉靖含泪头。 “人,要少杀。杀,要杀对。” “要杀对。” 陆炳话罢,手一软,气力瞬消,就此僵倒在床上,双目依然瞪着嘉靖,太医上前再探已无鼻息脉搏,沉重头。 嘉靖看着死去的陆炳,双目呆滞。 我杀了很多人么? 我杀错了很多人么? 陆炳之死,满朝皆哀,其为人和善,傲而不骄,穿的是查人、杀人的衣服,做的却是救人、保人的事情,无论文武百姓,十有**都为其惋惜。 然陆炳自幼伴于嘉靖左右,先共苦再同甘,救驾于水火之中,三公三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此位高权重之臣,却从未警示嘉靖修道之执,严党之恶,反与严嵩结交明哲保身,此结深为仁人志士所诟病。 能不能劝回嘉靖,要不要扳倒严党,这是只有陆炳自己内心才清楚的事情。 他也许没能做成一个好人,但至少拒绝成为一个坏人,在这样的时局之中,已非易事。志士怨其无为不争,与严党沆瀣一气,只因他是唯一有可能扳倒严党的人物,怨气也只好撒给他。 其实企图扳倒严党的人从来不止一位,他们是前赴后继的,只可惜敌我差距悬殊,几十年来未曾有人成功过。这前赴后继的人物中,有一位撑得最久,藏得最深,算得最细,一不心就坚持了十来年,有的时候他甚至自己都开始怀疑,到底是斗死严嵩更快,还是熬死他老人家更快。 人都在变老,这位企图扳倒严党的人物已经在朝中熬成了近六旬的老叟,严嵩他老人家八十高龄走起路来依旧虎虎生风。 此人终于意识到,就算是熬,自己也不一定熬得过他老人家。 因此,还是要斗。 对于他来,藏了这么久,终于藏到了万事俱备的时候。 要搞倒严嵩的三个先决条件已然成立。 第一,严世藩不在。 第二,陆炳不保。 第三,皇上不高兴。 其实先决条件还很多,只是其它条件可以人为创造,这三个条件只能等老天给,如今老天终于开眼了。 严世藩不在,严嵩终究是个庸人,应付不了太多诡计,更无法立即组织有效反击。 陆炳生前虽非严党的人,与严党却是互利共生的关系,此人在皇上面前太过重要,绕不开此人,扳不倒严党。 皇上只有在不高兴的时候才会杀人,如今东海倭乱弗朗机叫嚣,北虏俺答**京师,把兄弟暴毙身亡,杭州没了蓟辽告急,这已经不是不高兴这么简单了。 再进一步,首辅的职责就是管理好国家,如今国家乱成这个样子,怪皇上喽? 岁月催人老,时势造英雄。虽然这位藏了十几年的理想主义者也接近告老还乡了,但他要先看着严党倒台再还乡。 …… 澎湖主岛,杨长帆严阵以待,等到了二月也没等到福建水师。 细作透出风声,鞑子来了,朝廷无心搞澎湖了,看来是白等了。 虽然白等,但这绝对是令人最开心的白等,没什么比做好战争准备却不必战争更让人开心的事了,就好像苦苦复习考研,最终发现自己被保送了。 一个月来,匠人始终没有停工。其实所谓匠人,真正的精匠也不过数十,多数为泥工瓦匠木匠,做的工事也仅限防卫,筑墙架炮,加固百年前太祖时代的防御工事。闻朝廷没功夫搭理咱们,重心立刻转移到民生工程,修港盖仓,大有复现当年岑港之盛的趋势。 胡宗宪也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一些归宿,无论如何,“为中华镇守国门”这件事总能让他好受一些,(未完待续。) 198 大生意 杨长帆不计前嫌,命胡宗宪主导澎湖政事,虽老首领们心怀不满,但如今杨长帆势大,外加这事业还真做得风声水起,大有洗白之势,便也不多计较。 毕竟,兵权是始终不让胡宗宪沾的。 一方面他搞不好哪天回归朝廷,另一方面杨长帆也确实认为他不是打仗的人才,在东海轮不到他。 不日之后,风声传到对岸,先是有大胆渔户前来捕鱼,见烧杭州的贼寇非但不拦不抢,还很配合地指哪里鱼多,这便放下心来。 渔户渐多,游民也开始归来,他们先前在澎湖盖的简舍竟分毫未动,所谓的海贼已另建营房,还商谈让他们从福建运米粮过来贩卖,这可乐坏了朝不保夕的游民,在他们频繁往来之下澎湖的补给渐渐丰富,游民腰包也鼓了。 所谓游民,便是无家可归,无田可耕,背井离乡,没胆子当海盗,没路子走私的人民,这类人民要么四处流离饿死病死老死,要么被政府抓了充军,要么被土匪抓了为盗,未曾想到,澎湖之岛,仅仅往返福建数月,便可发家致富。一时之间,自福建来投的游民与商贾络绎不绝,的澎湖眼看就要挤爆了。 福建巡抚阮鹗本是个硬柿子,虽朝廷“待蓟辽虏退,再围剿澎湖”的决定下来了,但他还是认为要加强边防,尤其落实禁海,澎湖毕竟不是产粮之地,断了补给饿也饿死他们。 然而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所谓杨长帆镇守国门,不仅守南门,还会守北门,自从舰队来到澎湖以来,福建沿岸再无倭寇肆虐,难道倭寇也惧其势大? 阮鹗是个硬柿子,即便如此他还是想狠抓,但趋势是无法阻挡的,他不可能在福建沿岸每隔一丈部署一个士兵禁止众人出海,也无法检查监控每一只渔船。 遥想洪武永乐之年,这种监控其实是做到过的,每只船都在朝廷的管控之下,每每出海进港都要检查货物,补给不能带多,违禁品不能存在,过时不归会被重罚。 但局势演变到今日,首先氛围上就不允许¢≦¢≦¢≦¢≦,,其次如果现在这么搞,就相当于逼所有以海为生的人造反。更重要的是,此前东南若干主张如此严政禁海的大吏,都已被劾进了棺材。 人随着时代共同变化,阮鹗这样的硬柿子也不得不渐渐变软,因为太硬会死。 就此,烧了杭州的杨长帆一党在澎湖岛与隔海相望的福建开始了蜜月期。 此前于汪直而言,澎湖无非是个补给,是个踏板。现下的杨长帆,决定将其打造成东海与南海的枢纽,今后的贸易,就在这里,南边的货我运来,北边的货我收走。 汪直也做过类似的事,只是他的落脚是舟山,最终以失败告终。 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痛定思痛。 汪直太过相信与官府达成的暗中交易,以为岑港贸易于各方有益,朝廷不会出兵围剿,可偏偏俞大猷就是来了,为不与明廷正式交锋,汪直只好弃港而逃,置大业于九州。 纵观曾经最繁华贸易港口覆灭的教训,杨长帆确立了三原则。 其一,根据地从九州转移到这里,此举与永乐迁都北京异曲同工,都亡则国亡,不留退路。 其二,永远保持足以威胁明廷的武力,永远不要相信所谓的和平与交易。 其三,经济民生上逐渐惠及福建,让福建尝到甜头,发展成互利共生的关系,便像未来的中美关系一样,谁也不能再搞谁,搞了大家都垮。 如此经营之下,至嘉靖三十九年四月,澎湖诸岛已经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成长起来,拜澎湖枢纽方便所赐,收入很快恢复到了汪直的鼎盛时期。 如今澎湖主岛的全新大港已是停满各方船舶,门庭若市,周围澎湖诸岛也各有其营生,杨长帆站在港口遥望盛景,恍惚也体会到了汪直在岑港时的感觉。 “船主,弗朗机的货入库了。”赵光头粗犷的声音打断了杨长帆的畅想。 杨长帆却不愿停下,只挥臂道:“光头,你看澎湖之景,比之岑港如何?” 赵光头一愣,随着杨长帆扫视一番:“谁更热闹不好,但这里比当年岑港有规矩。” “怎么?” “还是船主管的好啊,纪法严明,因地制宜,及早规划,有库房有货港,有街市有营房。”赵光头笑着指向主岛深处,“可能船主还不知道,那里已经是窑子了。” “窑子?” 赵光头挠头笑道:“咱们这儿爷们儿多,不少对岸的娘们儿都来咱们这儿做生意,一晚上十几……” “打住。”杨长帆抬手道,“你也去过?” “我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光头正义凛然道。 “这事要心,窑姐儿生意做的太密,太集中,容易染病。”杨长帆很认真地指道,“让各位首领注意一些,现在正是要发力的时候,来几千个人得脏病就不好了。” 赵光头哈哈一笑:“老船主托业于你果然不虚,什么事都能想得这么周全。” “哪里的话,我不过以船主虚名为号,方便与各方处事,这家业还是少主的。”杨长帆着思量道,“差不多,也该接少主过来了吧……” “这地方可装不下了!”赵光头连连道,“再者,九州那么舒服,少主怕是不愿意来。” “装不下倒是真的。”杨长帆托腮道,“弟兄们的家眷也不好过来,怪不得窑姐儿生意好。” 话罢,他转身东望:“再积一批资材,准备去东番吧。” “这么快?咱们算站稳澎湖了么?” “就是要快,慢了就来不及了。” 二人正着,胡宗宪引两弗朗机人前来港口。 其中一位短发高颈,身高直与杨长帆比肩,正是弗朗机商魁沙加路,混在澳门已近十年,拥有一口流利的粤语,他身后那位杨长帆虽然不认识,但从黑色的长袍和手中的本本看来,该是传教士无疑。 有些存在,无可避免,无孔不入的出现了。 “船主!”沙加路老远热情招手,“大生意!”(未完待续。) 199 奸商 杨长帆摇头苦笑,一般这位说大生意的时候,准没什么好事。 胡宗宪尴尬上前:“有些事我不好做主,还是船主来定吧。” 沙加路上前毫不客套的拥抱过后,从怀中抽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取出两条像风干的大便一样的东西,递给杨长帆一支:“好东西!” “不就是雪茄么。”杨长帆笑呵呵接过来。 沙加路一惊:“不愧是船主!欧洲最前卫的奢侈品都知道!” “我想多活几年,还是不碰这个了。”杨长帆笑着将雪茄塞给赵光头。 赵光头木木接来闻了闻:“跟屎似的。” 沙加路满脸遗憾的表情:“可惜,如此昂贵的雪茄,只配得上船主这样尊贵的人。” “稀罕?”赵光头这就要扔了雪茄。 “你不要,还给我!”沙加路赶紧又抢了回来,自行掏出一精致的火镰点燃雪茄,轻吸一口含在嘴中慢慢消化,“美味。” 赵光头满脸恶心:“****还吃上瘾了。” “你不懂。”沙加路对赵光头早已见怪不怪,转望杨长帆,“大生意来了。” “就是这个么?”杨长帆指着雪茄道。 “这可不行,这在国内都是紧缺的东西,再者光头这样的人也不识货。”沙加路说着露出奸笑,这不是罗龙文那种小人的奸笑,而是真正商人的奸笑,“船主说过很多次,缺人对吧?” 杨长帆微微眯眼。 “有一批黑人,一个黑人的劳力,能顶三个光头。这些黑人本来要送到别的地方,但是我很喜欢船主这个朋友,也真诚的希望加深我们的友谊。”沙加路扫视四周笑道,“这批黑人,只要有饭吃,就可以干活,什么都不要。” 葡萄牙弹丸之地,殖民如此猖狂,光靠本国人自然是不够的,按照资本论的说法,资本自出生以来,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为了更大的利润,他们不介意让一切回到奴隶制。 杨长帆知道他们十分缺劳力,在这种时候送一批劳力来这里,绝不是为了赚钱。 “这里不需要。你不要我给你抓奴隶就好了,我可受不起你卖我奴隶。” 沙加路闻言拍着杨长帆笑道:“不是卖!是送!” 这就更不妙了,奸商没理由送这么大的礼,除非能回馈他更重要的东西。 果不其然,沙加路引出了其后的那位传教士:“听闻天主福音还没有恩泽东海,教皇希望尽快为大明带来福祉。” 传教士握着手中的小本本,面露虔诚。 沙加路就此比划道:“我们只需要主岛上的一小块区域,让我们兴建教堂。” 胡宗宪一直默然不语,此时打量起杨长帆的神色。 麻烦来了吧。 杨长帆也觉得麻烦来了,而且他对这个麻烦的认识比胡宗宪还要深。 给他划出一片教堂,今后他就敢宣称澎湖岛的主权。 奸商总会露出尾巴,无孔不入。其实在九州,汪直也是大方给地建教堂的,只是汪直也没有九州的主权,再说产生麻烦的是日本,无所谓。 眼下的澎湖可意义不同。 见杨长帆犹豫,沙加路进一步劝说道:“几年前,老船主是很支持的,船队内也有不少人皈依主的怀抱。在澎湖兴建教堂,无疑会坚定船队的信仰,必要的时候,坎帕牧师也会支持船主的意愿。” “借一步说话。”杨长帆不急着表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请。”沙加路很配合,与杨长帆走到一旁。 “老沙,你这是在害我啊。”杨长帆直接道出了与沙加路之间的昵称。 沙加路惊道:“天主福音,怎么会是害你?” “我如今立足未稳,澎湖小岛易攻难守,福建水师虎视眈眈,多亏八方运作,号称镇守国门才能暂踞此地。我若划地与你,传播异教,福建水师不日便来,到时候咱们生意都难做。” 沙加路立刻摇头道:“船主,你不太了解天主教,我们……” “老沙,明人不说暗话。”杨长帆立刻打断道,“你们也无非是帮教皇做事,争取本土外交上的优势。” “……”沙加路愣了一下,“这点我不能直接回答……船主你的信息来源也太过广泛了。” “听我一言,你们天主教堂要来,我拦也拦不住,我拦住了这里其它地方也拦不住。但要来也不该现在,现在真的不是时候,会让澎湖毁于一旦。” 沙加路见杨长帆铺了台阶,也只微笑一叹:“好的,我们可以再等等,但不会等太久。你也说了,兴建教堂是拦不住的,因为咱们是朋友,所以我和你商量,而不是直接去做。” “这就对了,朋友之间,好商量。” “哈哈。” 二人勾肩搭背,相拥而笑,心里自然谁都清楚对方的算盘。 沙加路为本国讨好教皇不假,真实意图为借着杨长帆制造的混乱局面觊觎东海的主动权。 杨长帆处境艰难不允教堂兴建也没错,但握住手上的资源不分给沙加路更真。 二人同样背井离乡,同样满怀野心,野心的碰撞让他们合作,同样也会引发战争,只是这个战争还不是时候,因为混在东海的并非是拿着长矛的美洲战士,也不是只有信仰之力的印度阿三,而是真正的炮舰大刀。 传教士闻讯后略显遗憾,留下一本葡萄牙语小册子后同沙加路一同离去,杨长帆不忘嘱咐胡宗宪盯紧点,他们传教就算了,万不可给其兴土木的机会,必须要保证澎湖的每一寸土地都在己方的支配之下。 胡宗宪面露难色:“澎湖六十四岛,有大有小,小的不过一间房那么大,我们盯得住么?” “那就提前下手,在小岛上盖咱们的工事,房子,雕像,塔,柱子,什么东西都可以,上面用各种语言刻印——中华领土,如犯必战。” 胡宗宪思索道:“既如此,铸妈祖像保佑出海平安可否?” “没问题。” “容我再多说一句。”胡宗宪接着说道。(未完待续。) 200 思想的力量 “沿海游民,吾等海兵,多无读书出身,不拜孔,不信天,仅凭一身蛮勇闯荡。? ? 如今澎湖渐富,不再朝不保夕,精神认知上总要有一个归宿,海妃妈祖终究空乏,若船主不兴此事,怕是拦不住所谓的天主福音。” “我们不能拜孔。”杨长帆当即摇头,“拜孔就否定了我们存在的意义,我们就是造反的。” “反孔也不是,中华自古遵孔孟之道,反孔无异于化界为敌,我自己就无法接受。” “明白了,军力财力勉强足以支撑了,现在需要指导思想了啊。” “不错,反观太祖举事,亦是借明教之风,自古以来草寇英雄,多半折消于此。” “有什么具体建议。” “我乃孔孟门生,不宜多言。” “明白了。” 胡宗宪走后,赵光头凑上前来,神色略显警惕:“船主,莫让当官的搅浑了咱们的水。” “光头总是很机警啊。”杨长帆抿嘴道,“可没办法,我们还是需要当官的,没他,澎湖发展没这么快。” 赵光头挠头道:“又是天主,又是领地,又是信仰,我反正是看不懂。总之无论弗朗机还是当官的,都擅长诈术,船主可要小心。壹?????看 书 ” …… 澎湖岛东海崖处,建有一独具匠心的宅舍,正是徐文长自己安置的豪宅,如今的事业他居功至伟,这最美的地方也属于他。 宅舍外,茅亭中,印度少女将徐文长刚刚写出的画作铺平晾干。 杨长帆闯入亭中:“好你个文长,任我烦恼,独自悠闲。” 徐文长闻言大笑:“来此宝地,还有功夫尔虞我诈?” “你就是尔虞我诈的命。”杨长帆就此坐在亭中,冲少女道,“妮哈,来壶清凉茶。” 少女领命而去,徐文长也坐回桌前:“此女子不苟言笑,举止怪异,你还是带回去吧。” “怪异?” “就是西域的那些礼法,莫名的装饰,莫名的跪拜。” “哦?文长不喜?” “教派百加修饰,浓妆艳抹,在我眼里实如妖魔鬼怪一般。”徐文长显然有些受不了妮哈浑身上下的宗教礼仪,叹了口气,“真正合适的教义,往往出奇的纯粹,简单。” “比如……”杨长帆毫无意外想到了当年在唐顺之藏书中最常见的四个字,“知行合一?” “呵呵,谈这四字的人多,懂这四字的人少。? ?? ? ”徐文长笑道,“依你所想,此四字何解。” “我不知道。” “……总该有所思吧?” “我说了怕你不懂。” 徐文长眼睛一瞪:“天下仅有两事,我绝不输你!” “哪两个?” “其一,书画。” “这我服,我一辈子也胜不过你。” “其二,心学。” “心学到底是什么?” “就是心学。”徐文长尽力比划道,“修身养性,待事待人,做事做人,每一刻所思所为,皆是心学。” “其实就是世界观方法论对吧?” “你在说什么?” “我就说你不懂。”杨长帆摆手道,“说简单一些,就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如果做事。” “大体如此,但又不仅如此。” “所以知行合一就是你世界观和方法论的总结对吧?” “你这么说让我很不自在……知行合一只是一句话,你到底是如何理解的。 杨长帆挠头道:“其实我也没什么理解,我也是读书读到的,这方面书读的不多,恰好读到这个,觉得比较信服,也许以后还会有更信服的解释出现。” “那眼下的解释是?” 杨长帆嗽了嗽嗓子,他永远忘不了为马哲考试背过无数次的课文。 “理论与实践是不可分割的,实践决定理论,理论指导实践,实践是理论的最终目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错了。”杨长帆刚背一个开头就被徐文长早早打断。 “这你都能听懂?”杨长帆惊道。 “根上就错了。”徐文长轻点桌面,“‘知’比你想的更加宽泛广博得多。” “比如?良知么?” “更加广博,不要试图解释‘知’的意义,你还不懂‘知行合一’。” “好吧。”杨长帆再次挠头,怪不得这心学只是知识分子小圈子自嗨,逼格如此之高,想影响大众简直太难了。他本欲拜王明阳先生遵心学,以补充这边指导思想的空白,现在看来“知行合一”过于玄学,很难产生普罗大众的影响,强行遵心学不仅很难成功,只怕还会被心学圈子排斥。 杨长帆再度陷入沉思,徐文长以为他在思考“知行合一”的深意,其实不是的,作为理科生只会找例子看数据,他需要更简单粗暴一些的指导思想,最好能简单成一句话。 好在案例还是不少的。 有宗教性的—— 黄巾军:【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洪秀全:【同拜上帝,共建天国,尽灭清妖,永享太平。】 有时势性的—— 朱元璋:【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陈纲立纪,救济斯民。】 陈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伐无道,诛暴秦。】 也有强,无敌的—— 李自成:【随闯王,不纳粮。】 【打倒xxx,解放全中国。】 此三者分别为“邪道”、“正道”、“王道”,落脚点对应“宗教影响力”、“统治者软肋”与“老百姓的渴望”。 杨长帆也需要这样的落脚点, “弗朗机想要在这里建教堂啊。”杨长帆叹道。 “你应了?” “自然没有,只是这件事让我为难起来,我等扬名东海,富可敌国,只是思想上太过匮乏,除你我宗宪,无外乎匹夫之勇。” “你我是不能跟宗宪比的,他是正牌进士,你也是不能跟我比的,我好歹是秀才。” “……”杨长帆面色惊讶。 徐文长略显尴尬:“这是玩笑,听不出来么?” “你!竟然会开玩笑了!”杨长帆激动道,“病快好了啊!” “……”徐文长无奈摆手道,“言归正传,拜孔不是说的,是要做的,你要在这澎湖小岛搞科举不成?”(未完待续。) 201 打油诗 “文长说过头了,犯不上搞那么大,一些基础选拔倒是可以搞搞的。”杨长帆比划道,“比如管账的,管库的,跑商的,包括准备重建的军器坊,这都需要人,还是要选一选合适的人的。” 此时妮哈端着茶送来,徐文长接过茶杯笑道:“所以你看,咱们做的事根本不牵扯到什么思想,现在谈拜孔不拜孔,言之早矣。” 杨长帆也接过茶杯轻抿一口:“不然,读书拜孔孟,出海信妈祖,砍人敬关公,货郎奉财神,夷人尊天主,即便只是种田还求个老天爷风调雨顺不是?无论何时何地做何事,都有个‘道’。拿文长来说,你口中所遵循的‘知行合一’,同是此理。为今我等以澎湖为根据地,所需的即是此‘道’。” 徐文长放下茶杯寻思片刻:“读书拜孔孟是学圣贤,出海信妈祖是佑平安,砍人敬关公是表义气,货郎奉财神是求财路,如今我等一兴商财海陆,二举武事卫国,按你话说该是把财神妈祖关公摆一起供着了?” “这样太乱,我们需要的‘道’必须简单纯粹一些,放之四海内皆准的‘道’。比如我们之前鼓吹的‘开东海,汉人来’就有些这样的意思,只是力度不够。‘知行合一’也算是道,只是太过玄妙,非常人所能及。” “我明白了,你要一个简单纯粹的‘道’,上至大儒雅士,下至农夫小童,人人能懂,人人愿遵,对吧?” “对对对。” 徐文长大笑道:“你看这个怎么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杨长帆尴尬道,“这不等于没说?” “你要的道便是此理,人人懂人人遵,这就等于没说。” “等等……”杨长帆眉色一扬,“可以稍微改一下。” “嗯?” “‘生死在天,富贵在争’如何?” 徐文长微微神动。 太祖治国以来,定祖训严律法,主张从严治国,将每个人永远限制在一块田地上,除科举外再无富贵之途,后律法渐渐松散,商贾渐生,然而对大多数人而言,要么科举要么种田的局面依然没有改变。 “生死在天,富贵在争”这种话,其实就是给了人们更多的奋斗空间与方向和主导自己命运的可能。 “我改一下下……”徐文长稍作思索便说道,“东海船主治东番,勤者富贵乏者安,精兵强炮护中华,夷人倭寇尽丧胆。” 杨长帆闻言大喜:“好一首打油诗!” “万不要说是我作的……”徐文长低调摆手,“太过粗白,说出去丢人。” “就是要这样粗白,再加上一句生而平等,富贵在争!”杨长帆就此起身,“你立即从孔孟老墨,明阳心学中引经据典,断章取义,找出合适的句子以辅此道。” “断章取义,说的好啊……” 杨长帆这便召集治下匠人首领,将打油诗与口号传递下去,石碑篆字,横幅大写,务必要将这样的精神尽快渗透到彼岸。 不知不觉间,福建沿海人除了种田、科举、造反以外,又多了一条去路。 所谓“生而平等,富贵在争”实在是很模糊的一句话,又是很切实的一句话,切实之处在于后半句,富贵在争这是简单纯粹的真理,模糊在于前半句,人们生而显然不是平等的,皇帝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平等。 可平等均田一类的口号,又是朝廷一向的倡导,又不好直接将“生而平等”定性为造反口号,因此整句话变得模糊起来。 而事实并不模糊,第一批运气好胆子大混澎湖的人们的确是盆满钵满了。其实也不必太勤奋,只需往来澎湖福建运送物资粮食便可发家,这批一穷二白的流民,半年之内便攒足了盖房娶媳妇的资金,站在他们的起点上看,这已经称得上富贵了。 福建沿海大批的贫民、罪犯、劳役、家奴开始蠢蠢欲动。 真正推他们出海的除了贫穷其实还有更大的原因。 此前阻碍劳苦大众投靠船主的最大障碍,其实就是朝廷与名分,船主是贼朝廷是官,投船主等于投贼,投贼就会被剿灭会被问罪。 可从这半年来看,朝廷半点剿灭的意思也没有,已经默认了船主在澎湖的管理权,甚至连官府衙门也开始对私下跑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澎湖也愈加繁华。 五月,杨长帆再次大批招募匠人劳工,朝着东番,苔湾本岛进军。胡宗宪依明制设苔湾府,治下澎湖、嘉义两县,澎湖一卫,嘉义一所,几乎就是明廷在苔湾的翻版。 筑城开田难免侵占本地番人,杨长帆亦无它法,恩威并施,左手许诺送礼,右手大刀火炮,终是在没怎么流血的情况下划出了一块不小的区域,两万匠农开城垦地,三千精兵护卫防守,船厂、军器厂并行建设。老船主富可敌国没错,但他的钱很长时间都没地方花,现在终于被杨长帆开始狠造了。 南海一片胜景,北方可没这么走运。 遥想当年,太祖一马平川把蒙古人赶走,永乐更进一步迁都北京,屡进北漠将蒙古人驱逐,可后来的子孙们越来越不争气,到嘉靖这辈基本已经不是能不能争到气的问题了,他是根本不争。 反观俺答汗,不说文韬武略多么强大,好歹是个精明进取并且很持久的人,定期逼来滋扰,滋扰必有所得,而且每次滋扰的尺度都在与时俱进的变化,明军比较弱他就搞的深一些,最深可以到北京城下,明军较强他就耸一些,浅入转一圈就走。 此番**京师,可以说不深不浅,恰逢东南时局混乱,明军兵力稍显不支,他熟练地绕开杨博镇守之地,先后洗劫遵化、迁安、蓟州、玉田,待朝廷拼力调兵遣将围剿之时,俺答已吃饱喝足拿着东西扬长而去。 其实蓟州离北京已不过百余里,俺答若想的话完全可以再搞一次庚戌之变,只是如今不比当年,明军中尚有杨博、王忬等几位善战之将,并不具备几年前弱将散兵的局面。(未完待续。) 201 打油诗 “文长说过头了,犯不上搞那么大,一些基础选拔倒是可以搞搞的。”杨长帆比划道,“比如管账的,管库的,跑商的,包括准备重建的军器坊,这都需要人,还是要选一选合适的人的。” 此时妮哈端着茶送来,徐文长接过茶杯笑道:“所以你看,咱们做的事根本不牵扯到什么思想,现在谈拜孔不拜孔,言之早矣。” 杨长帆也接过茶杯轻抿一口:“不然,读书拜孔孟,出海信妈祖,砍人敬关公,货郎奉财神,夷人尊天主,即便只是种田还求个老天爷风调雨顺不是?无论何时何地做何事,都有个‘道’。拿文长来说,你口中所遵循的‘知行合一’,同是此理。为今我等以澎湖为根据地,所需的即是此‘道’。” 徐文长放下茶杯寻思片刻:“读书拜孔孟是学圣贤,出海信妈祖是佑平安,砍人敬关公是表义气,货郎奉财神是求财路,如今我等一兴商财海陆,二举武事卫国,按你话说该是把财神妈祖关公摆一起供着了?” “这样太乱,我们需要的‘道’必须简单纯粹一些,放之四海内皆准的‘道’。比如我们之前鼓吹的‘开东海,汉人来’就有些这样的意思,只是力度不够。‘知行合一’也算是道,只是太过玄妙,非常人所能及。” “我明白了,你要一个简单纯粹的‘道’,上至大儒雅士,下至农夫小童,人人能懂,人人愿遵,对吧?” “对对对。” 徐文长大笑道:“你看这个怎么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杨长帆尴尬道,“这不等于没说?” “你要的道便是此理,人人懂人人遵,这就等于没说。” “等等……”杨长帆眉色一扬,“可以稍微改一下。” “嗯?” “‘生死在天,富贵在争’如何?” 徐文长微微神动。 太祖治国以来,定祖训严律法,主张从严治国,将每个人永远限制在一块田地上,除科举外再无富贵之途,后律法渐渐松散,商贾渐生,然而对大多数人而言,要么科举要么种田的局面依然没有改变。 “生死在天,富贵在争”这种话,其实就是给了人们更多的奋斗空间与方向和主导自己命运的可能。 “我改一下下……”徐文长稍作思索便说道,“东海船主治东番,勤者富贵乏者安,精兵强炮护中华,夷人倭寇尽丧胆。” 杨长帆闻言大喜:“好一首打油诗!” “万不要说是我作的……”徐文长低调摆手,“太过粗白,说出去丢人。” “就是要这样粗白,再加上一句生而平等,富贵在争!”杨长帆就此起身,“你立即从孔孟老墨,明阳心学中引经据典,断章取义,找出合适的句子以辅此道。” “断章取义,说的好啊……” 杨长帆这便召集治下匠人首领,将打油诗与口号传递下去,石碑篆字,横幅大写,务必要将这样的精神尽快渗透到彼岸。 不知不觉间,福建沿海人除了种田、科举、造反以外,又多了一条去路。 所谓“生而平等,富贵在争”实在是很模糊的一句话,又是很切实的一句话,切实之处在于后半句,富贵在争这是简单纯粹的真理,模糊在于前半句,人们生而显然不是平等的,皇帝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平等。 可平等均田一类的口号,又是朝廷一向的倡导,又不好直接将“生而平等”定性为造反口号,因此整句话变得模糊起来。 而事实并不模糊,第一批运气好胆子大混澎湖的人们的确是盆满钵满了。其实也不必太勤奋,只需往来澎湖福建运送物资粮食便可发家,这批一穷二白的流民,半年之内便攒足了盖房娶媳妇的资金,站在他们的起点上看,这已经称得上富贵了。 福建沿海大批的贫民、罪犯、劳役、家奴开始蠢蠢欲动。 真正推他们出海的除了贫穷其实还有更大的原因。 此前阻碍劳苦大众投靠船主的最大障碍,其实就是朝廷与名分,船主是贼朝廷是官,投船主等于投贼,投贼就会被剿灭会被问罪。 可从这半年来看,朝廷半点剿灭的意思也没有,已经默认了船主在澎湖的管理权,甚至连官府衙门也开始对私下跑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澎湖也愈加繁华。 五月,杨长帆再次大批招募匠人劳工,朝着东番,苔湾本岛进军。胡宗宪依明制设苔湾府,治下澎湖、嘉义两县,澎湖一卫,嘉义一所,几乎就是明廷在苔湾的翻版。 筑城开田难免侵占本地番人,杨长帆亦无它法,恩威并施,左手许诺送礼,右手大刀火炮,终是在没怎么流血的情况下划出了一块不小的区域,两万匠农开城垦地,三千精兵护卫防守,船厂、军器厂并行建设。老船主富可敌国没错,但他的钱很长时间都没地方花,现在终于被杨长帆开始狠造了。 南海一片胜景,北方可没这么走运。 遥想当年,太祖一马平川把蒙古人赶走,永乐更进一步迁都北京,屡进北漠将蒙古人驱逐,可后来的子孙们越来越不争气,到嘉靖这辈基本已经不是能不能争到气的问题了,他是根本不争。 反观俺答汗,不说文韬武略多么强大,好歹是个精明进取并且很持久的人,定期逼来滋扰,滋扰必有所得,而且每次滋扰的尺度都在与时俱进的变化,明军比较弱他就搞的深一些,最深可以到北京城下,明军较强他就耸一些,浅入转一圈就走。 此番**京师,可以说不深不浅,恰逢东南时局混乱,明军兵力稍显不支,他熟练地绕开杨博镇守之地,先后洗劫遵化、迁安、蓟州、玉田,待朝廷拼力调兵遣将围剿之时,俺答已吃饱喝足拿着东西扬长而去。 其实蓟州离北京已不过百余里,俺答若想的话完全可以再搞一次庚戌之变,只是如今不比当年,明军中尚有杨博、王忬等几位善战之将,并不具备几年前弱将散兵的局面。(未完待续。) 202 棱角 鞑子绕蓟一周烧杀抢掠扬长而去,无疑让如今紧张的局面雪上加霜,嘉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眼前的损失与愤怒渐渐埋没了杨长帆的大逆不道。 与往常一样,这个愤怒是需要发泄口的。 这一次鞑子来犯的发泄口严嵩已经早早找到了。 蓟辽总督王忬纵鞑子犯京师,这个口子合情合理,理所应当。 果不其然,此劾一上,王忬不日便被革职入京问罪,鞑子犯京固然有他失职之责,旁人也不好去保。 严嵩后面做的事基本是本能了。所谓党争,就是无论对错,只看屁股,纵观十年,只有一个人的屁股与严党是完全相反的,死命去劾严党,那便是几年前沾了张经的光被一道杀头的杨继盛,可以说这个人是严党最绝对的一位死敌。 而杨继盛坐牢时,无人敢近,唯王忬父子,杨继盛死了也没人收尸,也仅有王世贞做了这件事,可以说这对父子很久以前就上了严党要搞的名单。 这样的人,跟鞑子犯京这样的罪沾边,不搞他就不是严嵩了。 于是在严嵩熟练的操纵下,劾书再如雨点一般飘洒下来,严党的笔杆子们将王忬骂了个透,天下多难,风不调雨不顺,母猪不产崽,通通只怪王忬是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大废物,顺便翻出旧账,倭寇越来越嚣张也正是王忬任浙江巡抚的时候开始的,此人到哪里害哪里,实是我朝如今困境的元凶。 严党的笔杆子可都是骂人方面的天才,弹劾多年,更是完全摸透了嘉靖的喜恶,配着这样的时局,还未给他们才华尽显的机会,嘉靖便已恼怒不堪,抓王忬下狱开审。 这一切其实都是惯例了,没什么新鲜的。按照惯例王忬这个级别大概要审两到三个月,然后凑一些别的该死的人,写个处斩名单上去,嘉靖签押完事。 王世贞十八岁中举,二十二岁中进士,如今虽只三十五岁却已是朝中大儒,文坛魁首,才华惊艳,天下皆知,而且他很讲义气,亲手为杨继盛收了尸,现在他为讲义气付出了代价。 大儒、才华、魁首、义气,都是扯淡,只有权力才是真的。 大难当前,再大的才子也是扛不住的,正如后世俗话所说,是社会磨平了我的棱角。 如果是自己的生死,王世贞大可傲然处之,死前高歌一首,留取丹心照汗青,但这次要死的是父亲,他不能替父亲留取丹心照汗青。 百善孝为先,王世贞难留半分文人风骨,立即向朝廷请辞,表明我们王家不混了,求网开一面。请辞过后,他取了铺盖席子,跪居严府大门口,以当世第一才子之身彻夜跪在这里,只求严首辅饶我父亲一命。 全北京都看着这一幕,唏嘘不已,呜呼哀哉。 你早知今日如此,当年为何强自出头? 社会磨平了他的棱角,只是磨的代价有些太大了。 王世贞为杨继盛收尸,如今可未必有人会为王世贞收尸。 社会就是这样,当年那个忠肝义胆,冲天嚎哭祭奠杨公的大才子,从此荡然无存。 王世贞连跪三天三夜,终于等来了严嵩。 严嵩自然从他刚来就知道了,但他不会轻易出现。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与我严嵩为敌……哦不,与我严嵩的敌人为友的代价。 党争最残酷的地方莫过于此,要么是我党,要么是敌派。我党对敌派从不手软,在这样一次次的斗争与事例中,树立起严肃的党风。 三天三夜,足够全北京看到王世贞的下场后,严嵩才终于出门,充满怜悯地看着王世贞。 “贤侄孝心,天地可鉴。” “严首辅……”王世贞再无往日的潇洒与傲气,只红着眼睛抬头道,“只求……” “我明白了。”严嵩恳切点头道,“我必拼尽全力保王民应。” 王世贞瞳色一亮,党争残酷人有情,严首辅毕竟八十岁了,也该积德了。 他就此千恩万谢,又磕了几个响头才抹着眼泪离去。 半个月后,王忬人头落地,王世贞收尸。这次可以光明正大的收尸了。 作为少数存活的浙江巡抚,王忬最终也没挺过去。 王世贞没能救父,却成功罢官。 刑场,王世贞与弟弟王世懋滴泪未流,神色冷漠,动作僵硬。 这一次,社会才算真正磨平了他们的棱角。 王世贞默默抬头,这次他不会说任何话,只会藏在心里。 时值当朝,我无能报仇。 放眼千古,我必让你遗臭万年。 王世懋在旁哀叹:“生无所求,朝无所已,我也随兄辞官回家吧。” 王世贞冷冷摇头:“你要留下。” 王世懋惨笑道:“当朝皆为严贼走狗,留有何用?” “为父。”王世贞死死抓住弟弟,“平反。” 王世懋感觉到了哥哥手上的力道,那是真正被磨平的棱角,唯有冷辣。 …… 紫禁城,仙坛前,静坐之中的嘉靖猛然惊醒。 道士蓝道行依旧正襟危坐:“皇上悟到了什么?” “没有……突然想起了什么。”嘉靖擦了把额头,“陆炳临终曾有所嘱……朕突然好似又听到了他的话……” 蓝道行不作言语,朝中之事他向来不发言。 嘉靖心乱,就此起身,左右踱步。 时局越来越乱,贼人越来越凶,人也越杀越多。处死王忬的时候,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理所应当并且习惯于此。 嘉靖终于按耐不住,他还未得道升仙,总有想不清的问题,面对这些问题,只有仙人才能传来真正的答案。 烧香祭坛,仙人指路。 …… 严嵩在肃清了最后的敌人后,纵观天下,仿佛已无敌手。 也正是在这时他才发现,最大的敌手就在身边,无时不刻存在着,摧残着自己。 那就是时间。 王忬死后半月,严夫人梦中归天,无疾无病,是为寿终正寝。 严嵩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老了。 白发人送白发人,与夫人共度一生,七旬夫人寿终正寝,这该是不错的结局吧。 严夫人身死,自有严党仇人暗中称快,也盼着严嵩早日归天,可光盼是不够的,要有现实意义上的作为。 百善孝为先。依据礼法,严世藩要回京守丧,可严世藩贵为东南总督,这个丧好像也没那么好守。严嵩抑住伤痛,就此禀求皇上,允世藩卸任总督守丧。 老太太没白走,可以把儿子捞回来。(未完待续。) 203 天有不测 服丧事重,总督事也重,平常的官员只需上级签押便可回家服丧,总督可是要皇帝点头的,尤其是如走马灯一般的东南总督。↖, 严嵩早已备好了说辞,让严世藩回老家守孝半年,这段时间东南必然会有新的总督,严世藩才好回京。一旦严世藩回京,一切就又会回到原本的轨道上来。 想的很好,但总会有意外,这次还是个大意外。 大明言官系统极其完备,洪武永乐时代曾是监管全国官吏的强大武器,人人战战兢兢,生怕被点。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党派的壮大,这个系统的监察功能逐渐削弱,行政功能不断增强,时至今日已经沦为党争的工具,这也就是为什么天下人人唾骂的严嵩父子稳稳当当,张经王忬等实实在在的大吏却被活活劾死的症结所在。 即便如此,这套系统的原则依然存在,严党之强,是强在威慑,在他们的群体威慑下,没人敢出手碰严党的人,可严党并没有强到能控制这套系统,监察命脉督察院始终由皇帝直接管理,无论是精明的胡宗宪还是耿直的王本固都是督察院出产的精锐,严党也许可以威慑督察院的大多数人,但其中如果有不要命的,或者脑子出问题的人,他们依照制度,一样可以绕过首辅直接把状告到皇帝耳边。 不要命的猛士不是没有,只是基本上都已经牺牲掉了,就连当年猛士杨继盛的朋友王世贞都滚出了朝廷,对敌派斩草除根的鲜明态度,无疑让严党的局势更加稳定。 然而再稳定,只要有人存在,就有变数。 杨继盛死劾严嵩七年零四个月之后,一位猛士再度出现。 督察院七品御史曾骂死了张经,搞死了汪直,如今再度绽放光芒。御史邹应龙矛头直逼严世藩,列数大罪十条,小罪无数,在劾书末尾不忘表明态度——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 是的,不是严嵩,是严世藩,御史弹劾东南总督,好像已经形成习惯。 严嵩何等老辣,只看过御史身份姓名,再看弹劾矛头,便知此事的蹊跷。 邹应龙此劾,与杨继盛截然不同。 杨继盛是货真价实的拼命,他根本不是通政司督察院的人,兵部出身,一心精忠报国捍卫京师,却屡屡被严嵩误事,终致庚戌之乱,兵困将庸,杨继盛知道,只要严党在一切就不可能变好,恨严嵩入骨,不惜以命相搏,不管我是谁,你是谁,我就是要用命搞你,折磨杀头通通不在话下。 可这位邹应龙不同,督察院的官员多半都精明平稳,不问外事,只管监察。从根上,他就没有杨继盛那种与严党的私仇存在,犯不上拼命,这是于己。 于公,严世藩这些罪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以十年计的,而邹应龙混在督察院也有十年了,他若是深明大义与丑恶不共戴天,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再者严党的招牌是首辅严嵩,他为什么要找严世藩下手? 综合种种,严嵩十分确定,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弹劾,就像赵文华弹劾张经,自己弹劾王忬一样,在弹劾之前就已经做足了工作,弹劾只是一个工具,送上最后一击。 至于具体罪名,不说御史,街上随便一个孩童都能列出来许多。 窃父权贪污,据党营私。 贪工部经费。 贪杭州重建经费。 聚押客,拥艳姬,恒舞酣歌,人纪灭绝。 严嵩不明白,在自己眼皮底下他是怎么做的工作。 这个工作最漂亮的地方,恰恰就是拿严世藩开刀,因为对严嵩本人下刀是没用的,二十多年来,严嵩与嘉靖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君臣,任何两个人相处二十年,要么成为朋友,要么成为仇人。 这个下午,严嵩按照二十年如一日的那个时间来到凉亭,他希望以朋友的身份来抚平这件事,而不是臣子。可他的朋友今天并不在,石桌上只铺了一张纸,严嵩颤颤走向石桌,纸上写了一句很粗浅的话,大概四岁孩子就会熟背的话。 子不教,父之过。 严嵩浑身一抽。 一个月前自己还在翻云覆雨,除掉了记恨已久的蓟辽总督。 怎么今天,突然就这样了? 茫然回府,令旨已到,缉拿严世藩入狱候审,严嵩教育不当,年事已高,致仕还乡。 严嵩跪地领旨谢恩,久跪而不能起。 他曾经想过一切会结束的如何壮烈,却从没想过会这么突然。 他想过千万种应对,旷日持久的见招拆招,却没想过就这么一纸劾书就完事了。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还有一个更无奈的疑问,究竟是谁干的? 一万个邹应龙也没有这个本事。 当朝上下,到底谁有这个本事? …… 绍兴总督府,严世藩看到了两名锦衣卫,也看到了旨意,思索良久。 “念我与你们陆将军曾经是熟识,免了铐子笼子可以么?我派车,咱们一道舒舒服服回京。” 而锦衣卫面面相觑,为首者木木点头。 严世藩真的想跑,他们也是拦不住的,缉拿严世藩这个差事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买卖。 “两位弟兄放心,我不会跑。”严世藩当即唤人,“酬谢两位兄弟。” 银两送上,二锦衣卫不好意思地收下。 “两位弟兄先行住下,咱们明早启程。” “这……” “回京还有银两酬谢。” “不敢再要了……”为首锦衣卫尴尬道,“既如此,明日天亮启程。皇上要拿,咱们真不敢耽误。” “多谢兄弟。” 锦衣卫暂时下榻休息,严世藩长叹一口气,这东南总督,果然不是人干的。 平心而论,严世藩治理东南一年,还真没什么大过错,因为他什么战略也没有,什么计划也没有,没机会犯错。俞大猷都督指挥抗倭,戚继光、唐顺之等人把关各个边防,徐海虽上蹿下跳,但终究只能到张经时代的程度,总督只要不乱搞,不会再有什么南京之围。(未完待续。) 204 掠夺 至于贪污杭州重建经费,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关键是贪污了也没耽误重建,这如果算罪的话,那满朝官员都该问斩了。 在如此情况下,突然传来这样的噩耗,严世藩知道只有一个可能。 “神仙又显灵了啊……” 房中,严世藩拥着刚刚入府的歌姬,揉着眼前的酒杯:“人心可测,神意难料。” 对面,严世藩的知己罗龙文早已魂不守舍。 刚挂上这棵树,怎么又要倒了……他挂的从来都是东南的第一把手,可这东南的第一把手怎么就不能稳稳当当多干几年? “含章莫慌,不过是虚职而已。”严世藩看着紧张兮兮的罗龙文笑道,“最多只是革职回家,皇上既然只认神仙不信人,我何必再为他排忧解难?” “东楼,锦衣卫都来了,你还如此谈笑风生,实在佩服。” “怕什么,这些罪名不用提皇上也清楚,你不给我贪,我凭什么做事?王忬张经胡宗宪哪个不贪?”严世藩大笑道,“神仙显灵我认了,可神仙总不会贴在皇上耳边说要我死吧?那神仙管不到那么多,我的名气也传不到天庭那么远。” “是是是……我就是很好奇,神仙是怎么显灵的。” “这连我爹都搞不清楚。好像就是几个道士太监做法,皇上问话神仙答。”严世藩转而望向怀中的歌姬,“明儿就要走了,我舍得下东南,舍得下浙江,唯独舍不得你。” 歌姬卖笑道:“总督还要带我入京不成?” “诶!就是这样!”严世藩畅然大笑,“咱们入京,就是要一路潇洒,夜夜笙歌!” 歌姬有些慌了:“那……我也要被锦衣卫押着么?” “怕什么,皇上从来就是打个雷,雨怎么下,我说的算。”严世藩话罢望向罗龙文,“含章在浙江多候几日,待我在京城料理完事宜,再告知你去哪里找我。你我皆是知天命之年,今后也不要理会那些是是非非了,何不吟诗作赋,美酒佳人,潇洒一生?” “东楼说的是,先干为敬!” “干!” …… 建设中的苔湾府嘉义县,特七提着一袋东西来到杨长帆面前,抓着袋底将一堆血淋淋的东西倒了下来,便是赵光头见了也直皱眉头,那可是一大堆舌头啊…… “三十七个,你数数。”特七蹲在地上,还要拾起舌头数数。 “免了,去账房领赏吧……” 特七嘿嘿一笑,掀起前胸甲胄,露出一条浅浅的血痕道:“不是我说,这帮蛮子可伤到我了。” 赵光头不屑道:“东番夷人还骁勇善战了?” “下次你来?”特七瞪着眼睛道。 赵光头大笑道:“船主自有安排,我是统兵军帅,你来杀人越货。” “嗨呦,咱谁不知谁做什么买卖!”特七也大笑起来,回身指向东方的高山,“照我话说,蛮子不是搞事么?一把火烧了山,咱们杀个干净就是!” “特七,你也是蛮子吧。” “咱们不是蛮子,是船主麾下大军。”特七拍了拍腰间的虎牌,“有牌子的。” “那就招揽他们,也成为咱们的军民。”杨长帆眯眼望向高山,“夷人善战,若往死里杀,逼急了打起游击,只会更麻烦。恩威并施,威慑就好。” “搞这么麻烦!不还是烧杀抢掠!何不痛快点!” “今后要征之地还多,蛮夷民族各异,若是到一处杀一处,后面的人都会拼死抵抗。若是以和为贵,共同富裕,易被接纳。” 特七不屑道:“这里的蛮子,还会把话传给南洋的蛮子不成?” 不远处,妮哈抱着几颗新鲜的果子走来:“椰子,椰子。” 三人接过,各自砍开痛饮起来。在这岛上,喝新鲜的椰子汁不失为一件快事。 特七喝过一气后问妮哈:“黑丫头,在你们老家,弗朗机怎么杀你们?” “特七!”杨长帆呵斥道,“说话越来越没规矩了?” 妮哈叹了口气,来了中土这么久,她也没有先前那么恐惧了:“弗朗机比你们可怕,弗朗机不仅杀我们,还抓我们,卖到很多地方,或者为他们服务。” 赵光头抿嘴道:“真不知弗朗机国是怎样,都是奴隶么?” “弗朗机这才多少人?”特七又追问道,“你看咱们这,弗朗机人屁都不敢放。你老家人少么?” 妮哈摇头。 “那干嘛不打?” “打不过。” “人多还打不过?” “没有……铳。” “这不是铳的问题吧?”特七拍了拍腰间大刀。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女人,不知道……强大的家族,逃走了,剩下我们。” 特七摇头道:“你们老家,都是怂包。如果是我们寨子,没有人会被抓走,只会战死。” “我去,做饭了。”妮哈低着头行礼退去。 杨长帆不喜道:“这么可怜的一个姑娘,你怎么没完没了。” 特七畅快笑道:“船主啊,这是什么年头?强就是强,弱就是弱,我强抢你杀你,弱就被杀被抓。弗朗机是老虎狮子,妮哈老家人都是兔子绵羊,这就是规则。” 赵光头在旁点头:“如果有一天,有更强的敌人面对我们,同样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弗朗机弹丸之地,能强如我们所见,怕是没少糟蹋妮哈老家那样的地方。” “所以啊。”特七再次指向身后高山,“船主还心慈手软个什么?咱们不做,也会有人做,咱们下手晚了,就是别人的了,别人吃饱了,再来打咱们!” “我知道,只是不想赶尽杀绝。”杨长帆长叹一口气。他何尝不知道弱肉强食的道理,弹丸之地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英国先后恃强凌弱,亡命掠夺,在殖民与暴行之下,将全世界的财富纳入囊中。 所谓的资本主义帝国,就是建立在如此掠夺之上的。 在这样的时代,不跟上他们的步伐,只会成为他们掠夺的对象。现在弗朗机未对大明出手,只因他还吃的不够饱,后面吃饱的荷兰很快就会占领这个岛屿,而脑满肠肥的英国足以轻松炸开清朝的国门。 正说之时,徐文长匆匆赶来。 “变天了。” 特七抬头看了看:“没有啊?” “不是这里。”徐文长望向西岸,“那边。”(未完待续。) 205 知者自裁 信仰与哲学想来具有排它性,如果信了一个,就不好信另外一个了。信马克思唯物就无法解释基督天主,信共产就要处理资本矛盾,通常情况下,越是坚定的信徒,就越无法接受信仰以外的东西。 有趣的是,偶尔会有人接受多个信仰在心中共存,吸纳各个方面的精髓,用宗教坚定自己的内心,用儒道为人处世,再用孙子兵法去战胜敌人。 上一位这样出众的人名为郑和,儒道让他在朝廷中立足,博得百官的支持与永乐大帝的信任;他以开放多元的宗教信仰走访南洋诸国,坐而论道,抱着坚定的信念坚持远航;他又用残酷的手段与诡诈的兵法消灭了觊觎大明舰队的敌人。 蓝道行端坐阁中,与宫廷道坛上的他并无二致。 他并没有郑和那样的名气,也永远不可能有,但他并不在意。 他笃信“知行合一”四个字,他更坚信“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脚踏实地地去践实自己的良知与认定的真理,不必犹豫,也不必慌张,不会因手段而自责,也不会因结果而畏首畏尾,平静,坚决。 蓝道行默默完成了全天下都该去做,却都不敢做的事。他从未像此刻一样通达,即便他十年如一日对修道以外的事置若罔闻,即便他胡编乱造了一个个神仙的回话欺骗皇帝,但他问心无愧,心念通达。 这次皇帝的问题比以往都要简单,都要纯粹,他已经茫然于国事,南倭北虏与党争,只向神仙问了一个很根本的问题——何以治国? 蓝道行等这个问题等了很久很久了,他送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近忠远奸。 皇帝追问,孰忠孰奸? 神仙答:知者自裁。 是的,嘉靖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答案,每个奸臣与贪官的背后,都必然存在一个完全了解他,且纵容他的皇帝。 严嵩想不到自己的倒台竟然只因如此简单的对话,不过严嵩终会想到,汪直却是到死都没搞清楚这一点。 蓝道行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虽身为一名道士,却不影响他笃信心学,修身的归修身,养性的归养性。 静坐之间,一近六旬的儒态老者与一不修边幅身着白袍的中年男人进阁。 蓝道行缓缓睁眼,与二人对视点头。 思想的力量,将人们团结在一起,在这一刻,比利益更加坚固。 二人先后落座,斟茶,以茶代酒。 “何以治国!昏庸到什么程度的人才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中年男人放下杯子骂道,“这该是他初登基时问的!” “严嵩已倒,学生已无牵挂。”蓝道行转望老人,“只愿徐公励精图治,力挽狂澜,造福天下。” 近六旬老者跟着叹道:“严党误国多年,根治还需时日,怎奈阶不觉间已是花甲之年……” “徐公可有合适的传人?”中年男人问道。 徐阶听着又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没别的,他主要就是在叹气:“有,只是他不愿入我王门。” “无慧根之人呐。”男人也跟着叹道。 “不然,若论慧根,此人若认天下第二,无人敢认第一,我在朝多年,见过太多的聪明人,可只有他才配得上‘绝顶聪明’四个字。” 男人紧跟着说道:“既无人传道,徐公当政后,不如洗净严党,只求天下清明。” 徐阶再次叹气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徐公,总要做点什么。” “严嵩虽倒,严党未清,皇上与严嵩相处多年,日后必会念旧,此战还远未到收官之时。” “不然,我等应借势一路高歌猛进,斩草除根,严党便像一块瘤子,若是一刀未割干净,不日便又会卷土重来。” “何心隐,我还未在内阁站稳,此言操之过急。” “此事万不得缓。” 蓝道行并未关注二人的争执,而是重新静坐起来。这些党争的事情他是不懂的,也不关心,他已经完成了自己能力所能及,思想所能悟的最高程度,达到了自身的最高境界。 这也是知行合一。 …… 澎湖主岛货港,杨长帆手下首领胡长安与弗朗机商人卡莱陷入争执,眼看要动手,杨长帆与徐文长闻讯赶到。 这其实是澎湖每天都在发生的矛盾,只是这次牵扯到的利益比较大,胡长安实在不能忍了。 在汪直时代,弗朗机的船通常不会去泉州以北的地方,他们只需要在这里与汪直船队进行贸易即可,再北上费时费力,还有危险,只是那样的贸易很不方便,双方总是要在深夜小批量的进行,也没有足够的货房暂时存放。 如今澎湖建成,双方都方便了许多,弗朗机可以将货物提前存入澎湖货仓,交易时只需签押过手,杨长帆船队清点运走便是。虽然澎湖比泉州远了一些,但再没有互相约时等候的耽误与被明廷和散贼攻击的危险。 起初,这样的模式顺风顺水,大家都方便。不过弗朗机商人,毕竟是商人,商人很快可以发现这里面的问题。 他们发现运来的货物,很多时候杨长帆的船队根本不需要再运走,而是直接转卖分发给来往澎湖的民间船只,只有去九州的货才亲自运送。 此前,敢于在此走私的来往民间船只是不多的,只因福建同样海寇肆虐,也没人敢抢船主的生意。而现在杨长帆占了澎湖,福建沿海散寇要么被清剿,要么去别处,要么归顺,沿海秩序竟然好了很多。另一方面杨长帆主张散货分销,不亲自操办往来大陆货物,民间商贾甚至官员见有利可图,半年来往来愈发密切,也便铸就了澎湖繁盛的贸易之景。 只是弗朗机商人并不怎么高兴,拿香料来算,一个标准船队运来的货品他们可以从杨长帆这里换到价值一万两左右的货物返回欧洲,而杨长帆则就地散货,以两三倍的价格将自己远远送来的香料倒手转卖,同时以低廉的价格换回丝绸布匹再高价转卖弗朗机,坐在椅子上不动地方就把买卖做了。(未完待续。) 206 贪婪本色 里外里,杨长帆吃掉了弗朗机与明朝之间贸易的大量利润。虽然从前汪直也是这样,但至少不是当着弗朗机面前做的,也是要冒险登陆、航海的。 因此,弗朗机眼见杨船主如此轻松赚钱,自己也按耐不住了。这次卡莱的船队入港后没有直接与船主的人交易,而是寻找往来大陆的民间船只,企图绕过杨船主直接交易。 若是小东西,散货,也就罢了,只是此批是一个船队的胡椒,足足数万斤,首领胡长安说什么也不会放过,里外里万两银子虽是公家的,可他和他手下弟兄几百两的分成可是自己的。 双方僵持不下,只好找杨长帆来。 这就是领袖的作用了,领袖不是自己爽的,是要解决问题的。从前汪直总能合适圆满的处理好这样的矛盾,四海皆服,终成霸业,现在杨长帆也要面临这些麻烦的问题。 眼下,既要让弗朗机心服口服,踏踏实实跟自己做生意,也不能失去自己和手下的利益,这实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为澎湖环境太好,弗朗机可以轻松和这边的其它船只达成约定。 借助翻译,杨长帆首先谈清楚了自己的立场。 “澎湖是我们建设的,我们保护的,货仓是我们的,港口也是我们的,你在我们的领地上,绕过我们与人交易,沙加路知道么?” 胡长安等人在旁暗暗称快,这个原则是一定要坚持的。 卡莱是一位稍微年轻一些的提督,他显然不怎么在乎老一辈的规矩:“我们可以在别处交易,只是这里更方便一些。” “小家伙,我们与沙加路的人贸易已经几十年了,基本的规矩已经忘了么?”杨长帆微露狠色,“我们不下南洋,你们不入东海,你们的货都给我们,我们的货也都给你们。” “这个我当然知道。但现在情况变了,有很多船,不止你们有船。” “所以你也希望在南洋出现很多船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就叫沙加路来。这批货你如果不愿意给我们,我们可以帮你暂时保存。”杨长帆就此转头冲胡长安挥臂,“上船!卸货!” “好嘞船主!”胡长安大笑一声,领着弟兄们便要跨上弗朗机船只。 “等等!”卡莱拦在胡长安身前怒道,“你们这是抢劫!” “叫沙加路来,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卡莱回头一声呼喊,十几名肤色各异的水手纷纷拿起武器。 杨长帆一拍手:“怎么?” “你不是汪直!汪直不会这么处理!” “我当然不是,但你也不是沙加路。”杨长帆再次挥臂,“卸货!他们敢动手咱们就杀!” 更多的手下集中过来,万余海兵本就手痒牙痒,此番几百人围拢过来架势着实逼人。 卡莱怒目而视,却始终不敢下令反抗,这里终究是人家的地盘。 就这样,几船货愣被杨长帆扣下,换成了相应的布匹丝绸送上船去。卡莱恨恨离港,此番虽是大赚,但远不如他设想的那么多。 胡长安等人自然大喜,歌功颂德捧船主,只是徐文长、赵光头等人面色并不怎么好看。 这算是第一次与弗朗机撕破脸了。 澎湖是好,是方便,可弗朗机若是真绕过澎湖与人交易,也没法阻止。 澎湖议事厅,几位老首领先后说明了这样的担忧。 杨长帆答得痛快,他们若是绕过咱们,咱们便绕过他们。 南洋而已,不比澎湖到九州更远。 这下子首领们更加为难了。 咱们的船队一向是稳吃东海,富可敌国,最远的航程便是九州到泉州,不能再远了,其实这样也够了,所谓南洋,那不该是咱们去的地方啊。 通过外部矛盾,也逐渐暴露了内部矛盾。 现在的日子不用打打杀杀,平平安安赚大钱,大家都很满足,唯一期盼的就是能全家团圆,或是像汪直到死都在惦记的衣锦还乡,此外别无它想。跑了几十年东海,再跑跑可以,可面对未知的南洋,多数人并不愿涉足。 正所谓穷则思变,眼前的人们,不穷了。 此外,福建水师虽未虎视眈眈,但亦有随时来访的可能,这边海防也不敢怠慢,首领们纷纷表示要捍卫澎湖,去南洋不要找我。 毕竟是海盗出身,眼界和野心也只到这里了。这必然也不能怪他们,汪直到死不也以衣锦还乡为最高目标么? 议事过后,杨长帆独留胡宗宪徐文长以计长远。 自己是现代思维大野心的人,手下们是传统思维小富即安的人,徐文长胡宗宪则处于二者之间,才干手段更胜于自己,要他们便是解决这些问题的。 胡宗宪看过杨长帆之后叹道:“我以为,船主要踞东番,以图中原,看来我错了。” “大体上没错,只是现在还远不是时候,中原毕竟广博,明廷势大,攻之难,守之也难,且无利可图,不如南洋,遍地黄金。” “我等军民,澎湖东番九州三处,满打满算十万人,船主要靠这十万之众北靠福建,南下南洋么?” “明廷一年之内不会有动静,足够南洋几次往返。如今兴建东番经费吃紧,亲下南洋自可补足。” “南洋一向是弗朗机之地,船主不考虑其中的矛盾么?若是决裂或开战,怕是无利可图,反会军费吃紧。再者,炮铳贸易乃我等根基所在,多与弗朗机贸易所来,一方面自用,一方面贩与九州,若是断了弗朗机这条线,怕是会动摇。” “苔湾府建成后,第一件事便是兴军器制造,我这方面的本事汝贞是知道的。” “船主巧夺天工不假,只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沥海军器坊,有工部支持,不愁匠人铜铁,可这东番……” “用的都是闽铁,一海之隔还不是手到擒来?” “铁矿朝廷严格把控,怕也没这么容易。” 徐文长看着二人你言我语,暗暗发笑。 “你笑什么?”胡宗宪不解问道,“我哪里说错了?” “你们说的都很对,只是在我看来,完全不必顾虑此事,该谈的该是另一件事。”(未完待续。) 207 狮崽子 徐文长淡淡道:“二位有没有想过,南洋,凭什么是弗朗机的?” “……” “再想想,是我们更怕弗朗机自行散货,还是弗朗机更怕我们下南洋?”徐文长意味深长望向二人,“我等拥良舰200艘,精兵三万名,弗朗机商船虽多,战舰却不过几十艘,水手数千名。说到根节,弗朗机之所以与我们贸易,绝非汪直诚信,更不要提什么交情,只因我等势大,弗朗机畏惧罢了。嘉靖初年,弗朗机曾占据屯门岛以图东海,正是吃了大明水师的败仗才不敢北上,后拜汪直所赐才开了东海财路。” “别忘了,我等多是海盗出身,弗朗机若跨过我们散货,劫还劫不死他们么?真要开战,吞还吞不掉他们么?” 徐文长见二人皆是思索神色,最终说道:“依我所见,弗朗机无非大胆投机,恃强凌弱,你越软他们越硬,与他们交易也无非是为得火器的权宜之计,待东番军器坊建成,大可下南洋,谋四海。” 胡宗宪依然无法苟同,就此质问:“西有明廷东有倭,我等被夹在中间,这种时候还要树敌扩张么?” “恰恰相反,只有此时可以开疆扩土。”徐文长满怀自信说道,“东倭内乱,自身火器不足,银矿充沛,只捧着白银求着咱们给火器。中土虽与我等不善,却正是内阁更迭之时,严党绝非一日可倒,内斗必旷日持久,难道现在不扩张,等到首辅总督总兵团结一致再扩张么?” 胡宗宪难免陷入沉默:“我以为,船主是要图中原的,未曾想到是谋四海。” “凭什么图中原?明廷再昏弱,亦拥百万大军,中土幅员辽阔,是我等十万众所能图的么?再者,攻城易,守城难,便是拿下苏州南京,我们守的起么?” “自是要高举大旗,求百姓揭竿而反。” “还远不是时候,汝贞。再者,长帆从未说过对帝位有任何兴趣吧?” 杨长帆在旁频频点头:“是的,没任何兴趣,我们现在很好。即便真的夺取中原,南倭北虏弗朗机,士绅占地农民起义反而成为了我们的麻烦,我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处理这些个麻烦,也不认为诸位有这个能力。” 胡宗宪叹了口气:“我明白了,你们,果然与我不一样。” 徐文长抿嘴道:“汝贞身在东番心系乡土,虽是贼名,却念功名。” “文长眼光还是毒辣,祖宗祠堂,同族同姓皆在中土,即便不为大明效力,也该报效故土。”胡宗宪说着以难以理解的表情望向二人,“你们却不同,根本没什么留恋,没什么牵挂,就好像……没有根。” 徐文长大笑道:“长帆生来无根,我的根却是被他生生拔掉的。” “我有根的,只是插入的方式不同。” “……” 徐文长所料不错,不日之后沙加路便领着卡莱亲自来访谢罪,不仅是谢罪,这次还拿出了文书合同,誓与徽王府永结同好,今后在东海只与徽王府交易,相应的,徽王府在海外也只与弗朗机交易。 杨长帆与徐文长对视暗笑,表明了友善与对签约的热情,只可惜这样级别的邦交,必须徽王本人签字画押。徽王汪滶还在九州,要等东番建成才会过来。 沙加路自然老谋深算,嗅出了不妙的味道。自从杨长帆主事以来,安居东海的徽王府明显变得活跃起来,整个东海都在沉睡之中,他希望这些人永远沉睡下去,但杨长帆这边好像快要醒了。 东海与非洲、印度南洋不同。 首先,他们虽然船少,但是人多。 其次,他们虽不好战,但是善战。 再次,他们虽然落后,但是聪明。 杀不完打不过。 点把火就爆炸。 仿制炮铳极快。 这就是东海人的可怕之处。 庆幸的是,这些人都在睡着。 日本岛地处偏隅不谈,本国战火连天,我们不碰你,你也不要急着打完,好好往外送白银就好了。 日本的沉睡还可以理解,大明则是完全不理解了。 如此众多的人口,强大的水师,勤劳到令人发指的人民,东方古老且强大的国度,竟然自缚手脚,闭关锁国! 按理说即便是沉睡的狮子,最好也不要去摸他的屁股,就让他好好睡就是了。可奈何大明是如此之富饶,产出是如此之丰富,茶叶丝绸布匹陶瓷,在本地成本低廉,回欧洲需求旺盛,这些东西,任何一样都是一本万利的贸易品。 更喜人的是,他们对南洋香料木材一类成本更低廉的东西有更旺盛的需求!然而他们已经自缚手脚!近在咫尺自己却不去拿! 弗朗机人走过了欧洲,非洲,印度洋,东南亚,太清楚后面的事要怎么搞了。 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沙加路的前辈曾尝试摸一摸狮子的屁股,在狮子眼皮底下的屯门岛划地盘踞,怎奈狮子微微眯眼一记重拳捶来。 就此,弗朗机只好退居澳门,赖住不走,屡献珍宝于当地官员,甚至是明朝皇帝,几经示好之下才勉强留下,但若要更进一步,则是难上加难。 尴尬之时,汪直起事,他虽身为海匪,走的却是商道,几年之内,成功经营了九州、浙江的商路,弗朗机也接受了这样的一位中间人,虽然东海利润会摊薄一些,但在欧亚商路的暴利之下这根本不算什么。最令人兴奋的是,汪直虽然起事,对于东海以外的地方却没有任何兴趣,只求以光荣的身份回到自己的家乡。 在看清形势后,沙加路制定了“东海养狮”策略,与东海交好,缓慢的麻痹他们,直到自己的力量成长到可以与这只狮子一较高下再谈武力。 在这个过程中,有可能的话划一些地出来,让祖国的版图再扩大一些,有可能的话向教皇示好兴建几座教堂,增强祖国在欧洲的话语权。 这一切本来进展的很顺利。然而睡狮之外,突然出现了一个狮崽子,这个崽子与他的父辈不同,虽然还未有父辈雄健的体魄,却拥有一颗远胜父辈的野心,他根本就不贪恋这棵大树下的阴凉,总是远眺整个草原。(未完待续。) 208 出东海 卡莱挑的事也正是时候,事实证明这个崽子完全没有父辈的儒雅,一言不和便动粗。? 他并不在乎战争,甚至渴望战争,曾经甚至在父辈的脸上留下伤痕。 要限制住这个崽子。 武力上,沙加路清楚己方完全没有优势,虽然舰船技术与火器方面稍微强势一些,但东海人多势众资源丰富的前提摆在这里,他们只要出了东海,便会发现四海之内几无敌手。要在东海正式冲突,恐怕只有集结西班牙和祖国的精锐舰队才有一战之力。 签了这个合同,继续沉睡吧,我们在东海再也不摸你的屁股了,你好好睡。 很可惜,这个看似对徽王府充满诚意的合同并没有象想像的那样顺利签署。 杨长帆提出的理由似乎也无可厚非,名义上的徽王依然是汪直的儿子。 沙加路再次未能如愿,登船返航。 卡莱虽然道歉,心态却仍然不满:“叔叔,为什么要纵容这样野蛮的人,我们可以像印度和东南亚那样击垮他们。” “你没有经历过之前的战争,那是我国舰队有史以来最大的败仗。” “他们比西班牙还要厉害么?” “没有的。 ” “那为什么?” “我们和西班牙,需要据守全世界的据点,而他们的据点,只有这一个。”沙加路悉心解释道,“我们会为了争夺这一个地方,而放弃全世界么?” “我……好像明白一些了。” “我们没有庞大的人口与精力,我们需要外交,我们同时也善于外交,只是……”沙加路眯眼望向港口目送自己的杨长帆,“那个人,比我想象的还要麻烦。” 其实杨长帆也没想到自己有这么麻烦,只是他再一次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相比于杨长帆真正祖国的外交水平,大航海时代的葡萄牙,在外交方面不过是蹒跚学步的孩子。十年新闻联播不是白看的,考研政治也不是白学的。 外交方面,杨长帆也只是信守三条原则,没有复杂的思维与手腕,不过在这个时代已经完全够用。 原则问题不退让。 拖拖拉拉是常态。 含含糊糊是措辞。 面对矛盾,先要“坚决反对”,之后“严正抗议”,再来“决不妥协”,可以考虑“严肃巡视”与“强势围观”,最终不了了之。 ? 沙加路显然是没碰到过如此高深的外交手段,他一拳出去,只有被软绵绵地弹回来。 其实现在杨长帆的思维与沙加路一致——拖下去,不过他确定自己拖得会更短一些,一旦东番军器坊跟上来,弗朗机最后的利用价值也就荡然无存了。 更深一步的战略他也早已与徐文长商定。 这还要感谢几百年前的先行者,郑和提督代表大明七下南洋,与诸多毛国建交,一时之间万邦来朝。早在那时,整个东南亚几乎就是大明的属国了。 没什么比属国被侵犯,宗主国出兵救援更加正义的战争理由。 杨长帆目标明确,明廷却是愈加混乱。 俺答刚刚撤兵回老家,严嵩便倒台。 严嵩倒台不要紧,严世藩要入京问罪。 严世藩问罪也不要紧,东南总督又空出来了。 这种时候,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这是一个必死的差事,连严世藩这种要脑子有脑子,要势力有势力,要爹有爹,几乎无懈可击的人都倒了,谁还敢来? 就算原本有敢来的,现在也不敢来了。 谁不知现在正是党争最激烈的时候,严党势必还会反扑一把,你东南总督横竖就是个靶子。蓟辽总督王忬为人低调谦和,在朝中既有威信,又没有张经那么高傲,他还不是说死就死了?这样稳重的总督都逃不过党争,谁还敢上? 其实还是有的,徐文长的老师,心学泰斗唐顺之已在东南多年,再也无法忍受这样混乱的局面,主动请命暂管东南,甚至做出了“失一县,断一指”这样程度的军令状。本来朝廷已经准备点头,奈何天命已定,唐顺之在浙江连年征战前线,身体终究不如徐海,积劳成疾,在船上发病身亡。 可见严世藩总督虽然当的轻松,手下却是有真累的。 唐顺之是少数严党不敢碰不愿碰也没道理碰,不贪污不站队只一心做事的存在,他本人也不畏生死知行合一,几乎是此时唯一的人选,然造化弄人,终是输给了阎王爷。 如此整理下来,真的没有人了,是真的没有了。 此前东南倭乱严重,内斗更严重,为补空缺,朝廷屡派北方将领官员去东南,终至北方空虚,俺答险些再临京城,王忬被活活劾死雪上加霜,北方的人一个也不能动了。 于是,东南就此真的没有总督了,由各省巡抚处理军务。 南直隶、浙江立刻进入了哭爹喊娘的状态,福建广东则很轻松。 只因为在南浙的是徐海,在福广的是杨长帆。 杨长帆徐文长闻讯大喜,时机已到。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人才真空期,在无数的战乱、党争之后,便是泱泱中华,也没有人才补上来了。 党争之乱,边关告急,年迈首辅上任,皇帝心灰意冷,如此窘迫的局面下,就算是疯子也不会来搞东番澎湖。 虽仍有俞大猷戚继光等强将存在,但一方面他们要对付徐海等散寇,另一方面他们比谁都清楚这种时候碰杨长帆没有任何好处。退一步说,整个东南,也没有人有权力有胆识敢主张征东番了。 在这样的先决条件下,苔湾府、军器坊先后落成,与福建走私闽铁的渠道打通,大量移民涌入东番宝岛,徽王府与明廷在敌对过后,正式进入蜜月期。 此时不征,更待何时? 徐文长写,杨长帆表《征南洋》与九州徽王府。 杨长帆自弗朗机手中得一西域珍奇白鹿,秘送四五官眷归浙,夹献白鹿与绍兴府贡嘉靖,徐文长书《进白鹿表》大拍马屁示好。 距离杨长帆来到沥海六年,终于到了出东海的时候。(未完待续。) 209 无耻的口号 出东海之前,自然要把内部事宜安排妥当。 现在的徽王府,早已不是一群商盗。苔湾府建成,游民落地分田,甚至本地夷人也开始往来府城,用打到的毛皮、野味交换粮食布匹,甚至是白银铜钱。 落地扎根,这里与九州不同,是真正自家的地盘,军士有了卫所营地,首领有了府邸。借助澎湖港的利润坐地分成,在家里就左手转右手变成了中介,这样赚钱过日子,犯不上出海拼命,自然舒服,因而多数人并不主张下南洋。日子已经不错,何苦还要跑那么老远呢?一旦惹恼了弗朗机断了商路,这中间商还怎么当? 为此,杨长帆划了两条路,想稳稳当当留在岛上护卫、管理港口府城的就留下,但抽成会降,想创再一番事业开辟南洋的,就随船队出海,赏赐会升,这当然不仅仅是收入的问题,在徽王府的地位也会随之有所变迁。 东番之地,无论卫所、府县还是官吏设置均沿明制,可谓东番******,如今的事业可万不得再以首领和绰号相称,那是自甘堕落。 此一脉从上至下,名义上的最高级别自然是九州徽王城,最高级的人物是徽王汪滶。??壹? ?看书 这就是最奇妙的地方,即便先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汪滶却依然自命徽王,只因“徽王”这两个字,几乎是杨长帆一党与明廷最后和平的希望。 我认徽王,就代表我不称帝,徽王之名不过是借大明分封王侯之意,也就是说我还自认为明朝的人,距离彻底造反名义上还有一线之隔。 既不称帝,又不摒弃徽王之名,黏黏糊糊纠缠在一起,这就是外交。 徽王城之下设参议阁,参议阁元首杨长帆并非被称首辅,而是船主。避开内阁与首辅两个称谓,只为减少与明廷的火药味,东海有两个皇帝嘉靖会生气,有两个内阁严嵩或者徐阶也会生气。他们斗他们的争执,杨长帆搞杨长帆的东海南洋,没必要拱火。 议事阁船主杨长帆之下,设海事、政事、工事、商事四司,封大都督、大政使、大工使、大商使掌事。由于政事人才稀缺,除杨长帆任大都督外,其余三使皆由胡宗宪代任,胡宗宪竟也在东番搞出了一套小幕僚群体,只是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比杭州的要差很多,朝廷明确态度前,有脑子有饭吃的读书人的确不会来东番。? ? 为此,杨长帆不得不又打出了一个口号—— 【秀才下海来东番,俸禄百两治苔湾】 但凡你有大明的秀才身份确认无误,来苔湾立刻提升为知县以上待遇。 在未经徐文长允许的情况下,杨长帆还放出了更加无耻的口号—— 【知行合一扬正义,王学名声荡东海】 顺便放出小道消息—— 船主杨长帆其实是信奉心学的,什么你不信? 你总该知道当年杨长帆荡平鬼倭的事情吧?他在南京等了鬼倭一个月你也知道吧? 那你知道那一个月他在做什么么? 呵呵,我知道。 他一个月扎在唐顺之的签押房里,终日闭门不出苦心参学。 没错,为平倭寇鞠躬尽瘁的大儒唐顺之,江南心学泰斗,正是他的引路恩师! 什么?杨长帆是反贼?唐顺之是功臣? 呵呵,这你就不懂了,烧杭州的时候你可见过唐顺之的影子?他当时就在杭州湾,为什么不拦?其后几年,二人可曾交手? 总之,事情就被编纂成了这样,外加当年南京也确实很多人知道这件事,杨长帆真的和唐顺之宅在一起足足一个月。 于是正派徒弟徐文长隐姓埋名,杨长帆俨然成了唐顺之的独门心学弟子。 心学小圈子确实曲高和寡,确实自嗨,不可否认,品得起这曲子的皆非凡人,外加心学学派众多,中间者兼容并包,偏右者一心辅国,偏左者却是藐视权威不拜孔的,一切从“知”出发,打破被灌注的固有文化,不信天不信地,只信自己和正义。 这样的人若是能引来几个,于东番也是大妙。而且心学最美好的地方在于,它对统治者是无害的,其祖师爷正是一位千古名臣王守仁。即便他们拉帮结派,即便他们搞阴谋诡计,一切也是最终为正义服务,而非银两。 如此力度之下,没见几个书生来投,走私投机的家伙却是来了不少。 距离烧杭州已经很久很久了,朝廷非但没有出兵,反倒默认了徽王府在澎湖的地位,这让他们意识到,徽王府貌似已经是个非常安全的走私势力了。 多数情况下人穷志短,但也有人穷志不短的,这类人通常会成为罪犯和疯子。 但大航海时代,就是罪犯和疯子的舞台。 嘉靖四十年三月十五晨,八千征南大军集于嘉义港前。几番变迁换血之下,这八千人中当年随汪直征战者,已不过三千,多数老兵更愿意驻守卫所或港口,一些首领也主动去了商事、工事司,卸了兵权,免了征战。 可以说将要出征的这批人,是新鲜的血液,充满了野心,希望在南海搏出一片天的家伙们。 杨长帆站于三层高台,徐文长位列其左,赵光头站在其右。 他远眺着巨舰百艘,俯视着军士近万。 他们的眼中充满着野性与崇拜。 充满着对未来的期待与恐惧。 充满着对财富的渴望与对战争的不安。 这就是年轻人,这就是拓荒者,泱泱中华从不缺乏进取与冒险,只是历时过久皇族为求只身苟安,自缚枷锁,保住了朱家或者是爱新觉罗的子孙,却扼杀了其余全部的炎黄子孙。 杨长帆只想给自己,给自己的故土,给自己的同胞,给自己的国家,给自己的血统一次机会。 大航海时代。 我们虽然迟到。 却绝不缺席。 杨长帆望此景,雄此心,身体渐渐开始颤抖,这绝不是紧张,而是兴奋。 这一路很曲折,很卑微,投严党助纣为虐,认贼作父背骂名,烧故土杭州只为扬名继位,纵倭寇洗劫只求生存成长,这一路可谓是臭名远扬。(未完待续。) 210 命门 但这一刻,看到了即将出海的巨舰,看到了纵横四海的野心,他确认自己终究还是做到了。壹 看书 ? 也许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突破南洋,也许自己会败在葡萄牙西班牙荷兰或者不列颠的手下。 也许自己会被明廷清剿,会被戚继光手刃,会被徐海背叛。 也许自己会在南洋得了坏血病,会在印度的林中染上顽疾,会在战争中死去,会随着年华消逝而老去。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东海之门已经打开,野心的种子已经埋下。 未来,终究是属于我们的,是属于中华的。 杨长帆傲然扫视军士将领,热血沸腾之下,用尽平生的力气高吼一个最粗暴纯粹的口号—— “荡平四海!扬我国威!” 身在前列的人们听得最清楚,当即振臂高呼。 “荡平四海!扬我国威!” 口号一层层向后传递,声震东番。 “荡平四海!扬我国威!” 全军高吼过后,杨长帆振臂下令:“列队登船!” 八千军士,按照此前分列,由各船长带队登船。? ? 此番出海舰队共计舰船五十艘,主力由四十艘重炮舰组成,每舰长20丈,配千斤级重炮14门,主海战,其余十艘或配诸多货仓居室,或配排桨,主突袭货运。 旗舰命名为“郑和号”,名如其舰,效仿昔日郑和宝船,长三十七丈,高三层,配大小十二帆,内设十二舱区防沉,外包层层厚板,关键处包铁皮防火器。 之所以命名为郑和号,只因郑和七下南洋早已留下了名声,他要向当地人表达出昔日的友好,向敌人表达出自己的坚决。 庞大的郑和号启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杨长帆不必急着登船,只与胡宗宪等人做一些最后的交代。 赵光头徐文长随军南征,在武力和智力上能威慑胡宗宪的人都走了,一年多来胡宗宪也逐渐积累名望,聚贤才,且现在东番官吏将领也经历了一定程度的换血,已不是当年的徽王府。 胡宗宪儿子虽被斩于北京,但他的观念深入骨髓,对于所谓的诏安怕是比汪直还要强烈,当时的情况,杨长帆手下无一政才,为治东番不得不用此人,眼下也不得不防此人,一旦他卖了东番投朝廷,南洋与九州间的落脚点便就此失去,要夺回怕是要面对戚继光俞大猷等善战名将,否则要么盘踞南洋,要么回九州,这都是无法忍受的结果。?? ?壹看 书 本来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方法来打消这个顾虑,只要带上胡宗宪的儿孙出征便是了,你要是有二心他们立刻喂鱼,但奈何与胡宗宪有约在先,不得限制他家眷。 这时候杨长帆才发现胡宗宪当时的约法三章有多么高明。 不与大明直面为敌,不禁其子孙家眷,为其洗白名声。 此三点,进可造反退可投诚。比脏,杨长帆还是输了。 不过没关系,更脏的人字文长。 昔日,胡宗宪曾假拟一张圣旨哄骗毛海峰,后汪直上岸后又曾给汪直看过。 这之后,假圣旨从未销毁,始终都在徐文长手上。 只要这个东西在,胡宗宪在中土就没有活头,此为命门。 其次,胡宗宪主政事,却一个兵权也没有,杨长帆走后,主兵权者是汪直同族,老海盗老首领,威望更甚。 再次,杨长帆留下了特八,率狼兵二十人保卫大政使胡宗宪极其家属的人身安全,绝不限制自由,我们只是你家的保镖。 多方制约,料是胡宗宪也没能耐没心思多想了。 澎湖嘉义更是配有精兵重炮,便是福建水师真来了,不折个半死也休想登岸。 “诸位,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万不可弃东番。毛海峰几千人盘踞岑港尚可守半年,我等兵精粮足,防事坚固,自可等我归来。” 驻澎湖卫副都督,汪直同族汪显当即拍板:“船主,苔湾府我不敢说,只要我在,澎湖绝不会失。” 杨长帆笑而行礼:“有叔父在,我放心。” 之后,转望胡宗宪:“政事务必按照我们的计划实施,对于中土来投者厚待,读书人要给差事做,种田的要分田耕,要博富贵的入伍,要立贤明的入府,不分乡,勿分族,便是倭人、金人,只要诚心来投,低头行礼,遵纪守法,就要给个安身立命的机会。” “谨记叮嘱。”胡宗宪行礼道,“也祝船主早日解属国之围,凯旋而归。” 正说着,副商使引着一行人走来,皆是商贾的打扮。 说来也巧,杨长帆还在沥海之时,莫名入了绍兴商会,这位副商使周文韬便是当时在场的一人,去年八月,投了笔大买卖被倭寇劫了,欠下巨债,举家逃亡,想来想去与船主杨长帆算是有交情,那边各种美好的口号又充满了煽动性,就此举家投来,杨长帆还真给了位子,半年来一步步封他当上了副使。 周文韬引来的一行人不是别的,正是一直以来合作的福建商贾,听闻船主征南夷,他们合计过后共同前来相求。 “这是何意?诸位要来助我大军?”杨长帆自然不相信这些商人会这么大方。 “船主,诸位老板听闻船主南征,特来请命。”周文韬引来一位年迈的商人,行礼开口道,“这些福建商贾,多年前也曾试过去南洋贩货,只是弗朗机盘踞南洋,遇见外来船只一律烧杀抢掠,按照马老板的说法,去者十船归者五,时间久了,咱们就越来越不敢去南洋了。” 杨长帆冲那位年迈的商人点头道:“不错,我徽王府对于九州航路亦如此。此路是我开,我守,收益理应归我所有。” “是了,但马老板有新的提议。”周文韬向旁让了一步。 马老板上前首先行礼,之后才说道:“船主,如今咱们的银子,都拜船主建澎湖所赐,咱们福建都对船主感恩戴德,此绝非虚言。此番船主兵精粮足,船坚炮重,征南洋必马到成功。” 杨长帆微笑点头,他知道“但是”之前都是废话。(未完待续。) 211 冲天马屁 “但是……”马老板果然但是了,十分大胆,“若船主征得南洋后,同弗朗机一样霸占航路,劫掠外来船只,那船主之于我等,又与弗朗机有何不同?” “我何时说要霸占了?”杨长帆惊问。?? “我以为,征得南洋后船主要效仿九州航路,一家独大。” 杨长帆大笑:“你胆子可够大的。” “咱们做出海的买卖,胆小不得。”马老板也跟着笑道,“不瞒船主,老船主刚到九州的时候,我就下过南洋了,整船被弗朗机击俘,妻子儿女为弗朗机所杀,我一个人跳船游了三天三夜才得以活命。” 杨长帆一愣,尼玛为什么突然杀出来这么一个老怪物。 其余商贾纷纷点头:“的确如此,马老板所说不错。” “之后我们再不敢妄下南洋。” “弗朗机之残暴,不亚倭寇。” “倭寇只是杀人,弗朗机还会抓人为奴,着实可怖。” 见众人的说法,这位马老板所说还真不像假的。 “马老板的心情我理解,诸位放心,徽王府从无独霸南洋航路的意思。”杨长帆抬臂承诺道,“此番下南洋杀杀弗朗机锐气,稳定航路后,诸位自可自由航行贩货。??? 要?? 看书 ” 几位商人面面相觑,这自然是大大的好事,只是好的太过浮夸了,不太真实。 杨长帆接着说道:“只有一个条件,凡是贩回东海的货品,皆要来澎湖抽成,是十抽一还是十抽二,如何抽法,咱们后面再定。总之我敢保证,只要南征事成,诸位的利润比之现在,必涨两倍有余。” 听闻此言,诸位商人才敢大喜。 “如此甚好!” “只要航路安全,甘心抽成!” “航路乃船主所开,我等理应贡献。” 杨长帆也没这么伟大,紧跟着说道:“但是,我丑话说前面,我徽王府开此航路,劳力伤财,若成,今后谁企图绕过澎湖贩货,我徽王府绝不手软。” “一定!” “绕过徽王府,咱们不答应,若有人敢,我第一个检举!” 众商人拍手叫好,马老板终于也满意点头:“船主,多年经营之下,我备有三只私船,愿随船主征南洋,载货回澎湖后,我第一个报货抽成。” “此行,难免交战,这可是马老板毕生的心血了。” “不然,再没有比追随船主舰队更安全的航行了。? 要看 书 ” “你这人,精明啊。” “马老板自然精明,他可是回回。” “怪不得。”杨长帆笑道,“马老板曾往来南洋,又是回回,若同行,刚好可以与南洋藩国交流。” “我必尽全力助船主。”马老板再次行礼,“弗朗机之仇之于我,尤胜倭寇。弗朗机贼人以天主之名,行淫掠之事,只求船主替天行道,扬我国威!” 杨长帆点头,应允了马老板的跟随。 有商队同行,的确有良性收益,这位马老板也完全值得信任,国仇家恨外加信仰敌视,再好不过。 万事俱备。 扬帆!! …… 宫阙皇庭,花木中单独围了一块区域出来,中间一只通体雪白的黇鹿正低头吃草,嘉靖坐在篱外龙椅之上,神情悠然自得。 总算有些令他愉悦的事情了。 东番见白鹿,这是吉兆。 他听闻东海杨长帆竟敢献礼,本勃然大怒,但见了白鹿,看了那篇文采飞扬的《进白鹿表》,却立刻喜欢起来。 说来也荒唐,杨长帆烧了杭州本该是死仇,一个礼品一表马屁,竟然落得个龙颜大悦。 此马屁,也堪称极致,堪称无耻—— 【麋鹿之群,别有神仙之品,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自兹以往,其寿无疆。】 【必有明圣之君,躬修玄默之道,保和性命,契合始初。】 开篇表明,有白鹿现世,一定是皇帝太圣明了,感动了神仙派来的,其后大尺度歌功颂德之后,说出了更无耻的话—— 【顾臣叨握兵符,南救藩属,驱倭攘夷,扬陛下之仁,正宗主之威。】 杨长帆不但称臣,还表明是为了皇上下南洋的,理由也很充分,我们曾经的属国被夷人搞了,臣去救他们。 理直气壮,理所应当,理由充分。 杨长帆虽是海盗的命,却操着尽忠的心啊。 不过杭州之劫,还摆在这里,嘉靖也不好太快表明态度。虽然通篇马屁飞扬,虽然嘉靖愉悦,却还不至于被拍晕。他很清楚,杨长帆志在四海,南下解救苍生是假,扩展势力为真。 这个人,对海外充满了野心。 妙的是,嘉靖搞清楚这一点之后很高兴。 他烦的是无穷无尽,像野草一样的贼寇,北边俺答例行一年来一次,东南倭寇像蚊子一样叮咬不断。 他怕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要命觊觎皇位的妄人,蒙古人盯着二百年了,各地起义的土皇帝也不可不防。 烦和怕,终究是有区别的,比如人们烦蚊子,却不怕蚊子,人们怕蛇。 对于汪直一党,嘉靖起初是烦,之后是怕,杭州之劫后是又烦又怕,相安无事两年后又不那么怕了,只是烦,现在白鹿献来,表文奏来,既不烦又不怕了。 不烦,是因为徽王府非但没有肆虐沿海,反而起到了维持南海平稳的作用。 不怕,是因为杨长帆一来称臣,二来下南洋,表明志在南洋,绝非中土。 管他东南西北洋,这些洋都不关嘉靖的事情。 再者,弗朗机也的确猖狂,早在洪武之时,满剌加国便已向大明称臣,友好入贡多年,自弗朗机入南洋,却直接大举侵略,至满刺加亡国,此后再无满刺加,唯有马六甲。在满刺加之后,南洋诸藩国也曾向大明求救,皆不了了之。 嘉靖自己的麻烦已经很多了,没心情去管那些事情。 正好,杨长帆去吧,管你胜败,狗咬狗。 至此,他对杨长帆已完全不烦也不怕了。 愉悦之时,一老臣快步走来。 “陛下……” 嘉靖不必回头便知道是谁。严嵩走后,能扛得起首辅担子的,也仅有徐阶一人了,此人才能略胜于严嵩,只是太过刻板无趣,又独尊所谓的心学,对道法无敬畏之心,实在很难让人喜欢,然国家危难之时,也没心情考虑是否喜欢了。 只是他不该找到这里,坏了自己的雅兴。(未完待续。) 212 愉悦 徐阶走至嘉靖身后行礼道:“蓟辽总督杨博急奏。” “俺答又来了么?”嘉靖露出了像是听到蚊子嗡嗡声的表情。 “有杨博在,北方无忧。”徐阶捧上奏疏,暗窥嘉靖神色道,“杨博闻徽贼一党征南洋,奏疏陛下立刻发兵东番,以绝徽贼之命脉。” “呵呵 。”嘉靖闻言嗤笑道,“东南的事,一个蓟辽总督也如此紧张么?” 他说着,回身接过奏疏,匆匆一阅后又还给徐阶。 “不愧是杨博,为今的确是取澎湖东番的大好时机。” 徐阶见嘉靖不说话,自己只好慢悠悠发问:“陛下的意思是?” “你看。”嘉靖抬手,指向面前的白鹿。 徐阶呆呆看了一眼,呆呆答话:“此为吉兆,陛下圣明。” “那也要看是谁献的,你献的么?” 徐阶继续呆滞。 “杨博献的么?” “……” “如此仙鹿,竟是杨长帆献的,此乃仙意。”嘉靖畅然笑道,“杨长帆已经俯首称臣,称东番为府,近南洋而远中土,此人虽为贼寇出身,罄竹难书,对朕,对大明,却算不上祸害。依朕所见,杨长帆为猫,弗朗机为鼠,猫不老实,也不过挠人一下,抓鼠的本事却是真的。” “……”徐阶品味着嘉靖的语气与态度,再看了一眼白鹿。 行了,这奏疏可以撕了。 等等,撕之前,再确认一下,今后出事不好搞到自己头上。 “此前,福建巡抚阮鹗也曾上报过此事,未有杨博这般紧急,臣还来不及……” “朕已看到了杨博阮鹗之忠,今后只要杨长帆不滋事,谁也不要再提此事了。” “陛下,依阮鹗的意思,他有办法反间叛贼胡宗宪,一旦胡宗宪弃暗投明,东番兵不血刃可取。” 嘉靖眉头一皱:“别让我听到这个名字。” “是……”徐阶郑重低头,我该说的都说了,再多说我也要滚了。 “严世藩审得如何了?”嘉靖貌似随口问道。 “罪状,账目皆在核实。” “快些定罪,革职遣乡,朕不想再见人死了。” 徐阶面色一抽。 皇上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情绪化。 严世藩这个人,杀他一百次都是不为过的。 此人谋害以杨继盛为首的忠良无数,几乎将朝中忠良杀干净了。 此人贪污****更是无数,怕是比国库还要富裕。 更关键的是斩草要除根,只要严世藩不死,严党的旗帜就还在。 徐阶只恨得牙痒痒,搞了这么久,你只是今天心情好,便要赦了严世藩的死罪么?? 不甘啊……不甘啊…… 嘉靖见徐阶神色不对,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子升还有事要说?” 徐阶望向嘉靖,内阁混了几十年,他对这位的了解并不比严嵩要少,这位这么聊天的时候,一定是在装糊涂了 。 他心里苦,他不能说。 “已查出严世藩贪污工部钱款二百两,可革职返乡。依臣所见,再查也查不出什么了,不如即刻结案。” “嗯,很好。”嘉靖微笑点头,终于回到了最初的愉悦,再次欣赏起围栏中的白鹿。 徐阶告退,一路牙齿咯咯作响。 他忍了几十年,在最后关头,千万要忍住。 严世藩,还没到死的时候啊。 如此甚好,甚好啊! 内贼严世藩贪百两,高高兴兴回老家。 外寇杨长帆贡白鹿,欢天喜地下南洋。 …… 自家府中,严世藩拥着美人,与几位内阁官员谈笑风生。 说是押回京城,说是进牢候审,其实什么都没有,他大摇大摆入京回家,所谓的审讯官员就是天天白来府上喝茶喝酒的。 至于查罪状之类的事情,从上至下的监察官吏几乎都是严党的人,即便有人豁出命去认真查,也会轻易被严党属下抹掉。当然,查无罪名也不现实,二百两刚刚好,这个尺度正好革职回家。 谁都知道,别说知县,就算是县丞,怕是一年也能贪个二百两了,他严世藩,后面加三个零,甚至四个零都说得过去。 可不多不少,就是二百两,革职回家。 在场者皆是严党心腹,也不是白聊天的,傻子都能看出来,皇上的脾气已经过去了,消火了,那么接下来,就该考虑怎么反击了。 还未来得及商议,突报内阁首辅徐阶携其子前来送行。 照理说,严党一倒,最大的受益者必然是搞严党的人,可徐阶实在不像。 诸位官员先行退避,让首辅看见自己在这里就不合适了。 严嵩父子恭迎徐阶父子,坐下喝茶。 徐阶见面便是一片赤诚之像,道尽自己如何拼尽全力保严总督,如何在皇上面前求情,今日终于做到这一步了。不仅如此,他还明确表示,劾严世藩的邹应龙早晚会被自己抓到尾巴,足以胡乱搞死,只是此人深得皇上信任,刚刚劾成,荣升通政司参议,不宜动,要等一等,不过放心,小弟是一定会帮严首辅、严总督报仇的。 依照严世藩的智慧,早在第一时间就该推断出这一切必然是徐阶所作所为。 可他还是无法相信。 因为这位扮奴才扮的实在太入骨了。 十几年来,他马首是瞻惟命是从,根本就是严党的人 。 对什么杨继盛张经王忬也是毫不留情。 一个人怎么能忍这么久? 心学难道是忍术么? 双方聊够了虚伪的客套话后,徐阶扼腕痛惜国之栋梁被革职后,才终于聊出了真东西。 “宫里,我已经打听过了。”徐阶逐渐放低音量,望向严嵩父子,“应该是那个道士干的。” 严嵩严世藩大惊。 “皇上遇难事,仙人指路,咱们都清楚。” “不错。”严世藩点头道,“但具体如何,无从得知。” “小太监透出话来,通常是皇上写几个字,包起来,谁都不能看,烧给仙人,之后蓝道行做法,鬼上身,亲在沙坛中做出回话。” “如何回话?汉字么??之乎者也?”严世藩睁大眼睛惊道。 “具体如何,只有皇上和蓝道行知道了。”徐阶继而低声道,“这次小太监透露过来,就在劾严总督之前,蓝道行曾偷偷开过纸封,偷偷看过皇上写的字。” “有意思……” “仙人指路之后不久,便是皇上震怒了,这严首辅清楚。” 严嵩皮笑肉不笑:“该我称你为徐首辅才对。” 徐阶大慌起身:“不敢!不敢!徐某何德何能!无非是谨遵严首辅的吩咐,才苟得首辅之位!自从当了首辅,徐某没一天睡得好觉,徐某不配!天下,唯严首辅一人!待皇上再是心情大好的时候,我必求皇上召回严首辅!” 徐阶说着,几乎要哭出来:“徐某之心,天地可鉴!” 严嵩父子打量着徐阶。 这也太拼了。 都当上首辅了还这样么。 也许真的不是他。 也许真的只是那个鸟道士抽风。 那么下面的事就很简单了,徐阶已经找出了出问题的地方,那个鸟道士必然操纵了神仙的回话,欺君大罪,搞他。 搞了他,入了狱,咱们慢慢审,一根毛一根毛的拔,一寸肉一寸肉的割,不信他不招出是谁在暗中操纵的。 如此看来,必然不是徐阶了。 谈透后,严嵩父子送徐阶父子离去,刚刚关上门,便听外面一阵骂声传来。 “你在说什么话!没有严首辅,就没有我徐阶的今天!我如今既是首辅,更要念及严首辅的恩情!” 严嵩父子相视一笑。 好像真的不是他。(未完待续。) 213 吕宋国 &nb时隔数百年,杨长帆再次来到了南海,还是那样的风和日丽,还是一只海鸥挺胸抬头站在船首。 &nb借着三月的季风,船队航行一路舒适,按照既定目标,已经进入了菲律宾海域。当然,此时还没有菲律宾,此地名为吕宋国。 &nb远远眺望着远处的大陆,此时吕宋国那边还是如此的平静安详,只不过这样的日子并不多了。 &nb几百年之间,发生了很多事。 &nb西班牙人会横跨太平洋出现在这里,消灭这个王国,殖民这块土地,以此为枢纽,建立史上最暴利的【马尼拉——墨西哥】航线,将亚洲与美洲链接,打通全球航线,新大陆与中国的货物,以及成吨的白银将在这里频繁易手,坐拥暴利的西班牙也将正式进入霸主时代,无敌舰队叱咤四海。 &nb揭开宏观的事实,下面是层层骸骨。 &nb为了维持菲律宾的统治地位,为了垄断黄金航线的全部利润,西班牙将在此展开一次次屠杀,在这些尸骨中,至少有三万人是黑头发黄皮肤的。 &nb在大航海时代伟大壮举与人类进步的背后,是侵略,屠杀,吸血,殖民者变得更加强大,进行更大规模的掠夺,史无前例的机遇给与了贪婪广袤的土壤,贪婪与野性的疯狂成长则开创了下一个时代。 &nb眼前的马尼拉不可能意识到这些,非说的话,他们唯一惊恐的来源,恐怕正是杨长帆的舰队。并不怎么大的港口此时已集结十余艘“战舰”,跃跃欲试,战舰除一艘长过十丈外,其余怕是比普通渔船大不了多少,若真出海,杨长帆舰队撞都可以将它们撞没了。 &nb赵光头站在杨长帆身侧,眯眼老远见到阵仗:“怎么?要打?” &nb“别急,不会的。”徐文长站在另一侧,“先礼后兵的规矩,吕宋国也该懂。” &nb“光头,你脾气怎么还这样?”杨长帆在旁敲打道,“你是徽王府第一舰队提督,能不能不要这样。” &nb“提督不就是打仗的么?” &nb“那只是合格的提督。出色的提督会避免战争,同样能达到目的。”杨长帆不得不再次重申原则,“我等此征南洋,高举和平与解放之旗,救万国于水火之中,你上来先把吕宋烧了后面还怎么搞?” &nb“船主这口号,这心术,我实在搞不明白,就说打不打吧!” &nb“此行,我们的起点是马尼拉,终点是马六甲。我们不能一上来就打,要逐步一点一点打,最终在马六甲打个昏天黑地,明白了么?” &nb“那不是要打上十年?” &nb“就算是十年也要打,十年之内必须要打完。” &nb“那说到底,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啊!”赵光头如果有头发的话,一定已经很凌乱了。 &nb“谈。”徐文长笑道,“谈不妥再打。” &nb“谈什么?拿什么谈?” &nb徐文长再次呵呵一笑:“我等携大明国书,嘉靖忧南海之危,防夷人之暴,特遣我等赴南洋,解救诸属国,坚固南海防务。” &nb“好……好……你们有本事,国书都有了。” &nb徐文长圣旨都写过了,国书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nb这也是没到信息化时代的最大好处,别人没法确定你文书的真假,唯一验证的方式就是派个使者去北京问,去仨月回仨月,搞不好回来的时候已经国之不存了。 &nb自弗朗机入南洋后,宗主国大明并未对此有任何反应,也没有任何救援行动,外加海禁如此,所谓宗主与属国也不过是个虚名而已,早已断了交,因此杨长帆在此便是大明的嘴,大明的脸,郑和有多虎,他就有多虎。 &nb“可有一点说不清啊。”赵光头很快发现了徐文长的漏洞,“此处,并未被弗朗机滋扰啊?” &nb赵光头所言非虚,由于马尼拉并无大量香料、胡椒出产,葡萄牙人对这里也便没有产生什么兴趣,外加吕宋国地处东南亚东北部,亦非去澳门、泉州、苔湾等地的必经之路,因而此地幸免于难。 &nb在这种情况下,杨长帆强行来解救,未免有些强词夺理。 &nb徐文长解释道:“南洋万国同属同宗,我等南下驱贼,势必需要靠港补给,不得不再次安设据点,通商路物资补给。” &nb“就这?他们会配合么?” &nb“我们有丰厚的礼品。” &nb“就够了?” &nb“不够的话。”徐文长点头道,“就要辛苦赵提督了。” &nb赵光头眯眼道:“拿吕宋小试牛刀倒也可以,只是……咱们抢过劫,杀过人……还从没灭过国……这马尼拉咱们上岸一杀一烧,抓了皇帝砍了,此后怕是再无吕宋了吧?” &nb谈笑间,舰队逐渐逼近港口,五十战舰威压不小,八千军士也跃跃欲试,搞不好出海十几天就要来一场大仗了。 &nb吕宋港中,那些简陋的舰船最终也没敢迎击,只派一艘小船出港接近舰队,询问来意。杨长帆也下令抛锚停驶,六十艘战舰抛锚是一个漫长且壮观的过程,缓缓减速停泊,终于让对面松了口气。 &nb使者三人就此登上旗舰郑和号。 &nb其中两人难免奇装异服,身着裙裤,带着圆帽,另一人却是汉人服饰。 &nb杨长帆也召来相对熟悉这里的马老板共同会面。 &nb前来的汉人自父辈起便定居马尼拉,搞些买卖,精通两国语言,此番吕宋国面临灭国之危,他愣是被临时抓来当了翻译。 &nb在他翻译下,杨长帆得知吕宋国国王苏莱曼非常震惊,只想搞清楚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nb徐文长递上国书,说明来意,并且送上了金银布帛礼品的十分之一,以及在苔湾备好的西域产的宗教毯子、服饰。 &nb为表诚意,马老板穿戴上了早已预备好的宗教服饰,扣上帽子,随来使上船归港,顺便送去杨长帆对于吕宋国信仰的敬畏。 &nb接下来的,就是等待了。 &nb等待之时,杨长帆也不遗余力地将情况向左右亲信说清楚,儒家治国聊不清楚这个时代,占山为王的作风也掌控不了这个时代,要站在更高的角度,去俯视这个时代。(未完待续。) 214 以彼还彼 &nb大航海时代是一场投机者的盛宴,也是故步自封老牌强国、古国的末日,土耳其彻底步下神坛,埃及印度先后陷落,传说中的几位西方列强先后崛起,葡萄牙、西班牙、荷兰、法国、英国展开了殖民全球的旅程。 &nb在这个过程中,中国始终是个异类。 &nb他并未像同样古老的印度那样被立刻殖民,他扛了很久很久,扛过了葡萄牙的滋扰,荷兰的侵略,至大航海时代的尾声,才终被英国轰开国门。 &nb沉睡雄狮是好听的说法,东亚病夫则是难听的那个。 &nb可以说,沉睡是一种态度,病夫则是这个态度产生的结果。 &nb要醒来,要比谁都清醒,要健康,要比谁都强大,先于一切的就是纠正这个态度,让人们看清这个世界,讲明白真正的游戏规则。 &nb首先要说清的一点是,弗朗机是强盗没错,但绝不是咱们大伙这样的强盗,更不是倭寇那样的强盗,而是全球化贸易化的强盗,他不洗劫你的家舍,而是吃干净你的未来。 &nb只论南洋,葡萄牙最重的心血投在马六甲,便是曾经大明的属国满刺加,捏住欧亚航路的必经之地也没什么高深的想法,只为垄断整条航线。 &nb天下舰船数以万计,谁不知东方满地皆黄金?谁不知搞几艘船就可以贩货? &nb可大多数人知道了也没有办法,因为马六甲在弗朗机手中,他们远比收过路费的新加坡要贪婪,除本国指定人外,其余舰船想都甭想,皆为走私。 &nb所谓的指定人,包括但不限于皇亲国戚,宗教首脑,拿沙加路来说,他自己在欧洲也是有爵位的,跟某某都是沾亲的。 &nb葡萄牙就是用这种方式,控制航线关键的枢纽港口,控制重要货品的原产地,总而垄断整条航线,整个大洋的利益。 &nb顺便的,他们会传递天主的福音,打压甚至屠杀异教徒,这个比利亚半岛的小国,人口面积均不及浙江的地方,就此一跃成为世界的轴心。 &nb要与属下说清楚的一点就是,我们的确是来抢弗朗机的,但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抢,我们来此是要取而代之,解放航路、港口与城市,让我们的船只可以自由安全的通行。我们有这样的武力,我们才是真正的无敌舰队,为什么不这么做? &nb建立真正的秩序,以武治海,从被我们保护的商队身上抽成,光明正大赚取利润。我们不再是贼寇,而是海军,我们不再是秩序的破坏者,而是秩序的制定和维护者,是和平的使者,我们的子孙可以坐地收钱,不必再打家劫舍,为什么不这么做? &nb杨长帆说了很久,有人懂了,有人不愿意懂,有人一个字都没听懂。 &nb没关系,慢慢的,都会懂的,只要有收益,自然会有更多的支持者。 &nb长篇大论之后,马老板终于返回,苏莱曼国王请杨长帆上岸,要亲自接见并商议事宜。按照马老板的观察,国王虽然很抵触它国船队在自家地盘上晃悠这件事,但相比于尊重他们信仰的郑和号,国王显然更抵触以天主名义搞侵略的弗朗机。 &nb可不管怎么说,总不可能就这么让舰队靠岸,具体怎么搞还是要聊的。 &nb杨长帆倒也不怕,就此携亲信登岸,国王不可能,也不敢有丝毫的敌意,只因徽王府第一舰队是可以让他们灭国的存在。更何况,你不认识我,总该知道郑和与大明吧。 &nb…… &nb京城严府,老严,严嵩,大严,严世藩已收拾好行囊,整装待发回老家。这么走自然是不甘的,要交代好后面的事。 &nb于是,他们叫来了小严,严世藩长子严鸿亟。严鸿亟年方二十五,无论相貌神色都更像严嵩一些,外加与父亲聚少离多,与祖父朝夕相处,因而虽身处大富大贵之家,性格上却也没那么张狂,就连老婆也只有一房。 &nb嘉靖一言不和废了严嵩严世藩,却从未牵扯过严鸿亟。小严幸免于难,本该低调混事,但严嵩倒了,并不意味着严党没了,严党只要在,就要有个主心骨,就像徽王府在,就必须有个徽王,不管他在九州还是东番,只要姓汪就可以。 &nb因此,党系重任,压到了吏部右侍郎严鸿亟的肩膀上。 &nb祖孙三代聚于一堂,依旧严世藩主事,短短几天,他已将一切计划妥当。 &nb党斗心术,他敢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nb但他现在认怂了。 &nb“徐阶,不在我之下。”严世藩这次身边不再有歌姬与美酒,神色也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凝重与严肃。他经过太多的大风大浪,每次都只略施小计便得风平浪静,管他什么尚书总督,我该享乐享乐,该喝酒喝酒,他一度认为,除了那位喜怒不定的神仙,他不畏惧任何人。 &nb但这一次他真的被麻痹了,一个活得比自家的柴狗还要卑躬屈膝的人,酝酿了整件事情。 &nb事出之后,严世藩八方运作,抽丝剥茧,一层一层把事情拨开。 &nb要搞自己,是神仙的主意。 &nb神仙是谁请来的呢?是蓝道行。 &nb那么继续,蓝道行是谁请来的呢? &nb查问打听,翻看典籍,走访老臣过后,终于确定,是很久以前一个叫何心隐的人介绍进宫的。 &nb何心隐是什么人呢?心学****泰斗,泰州学派传人,左到要烧孔庙的人物,人称何狂。这样的人自然不会科举的,相反,他甚至还死结党派,这当然是不允许的,理所应当入狱,而且这人入狱不止一次,只是每次都有人保他出来,不了了之,其在心学内部还有相当的地位。就是这样,他坚强活了下来,而且越活越好,越活越左, &nb这样左的人,恨不得把皇上都砍了,更何况一任首辅。 &nb那么最后一次保他出来,给他饭吃让他在北京厮混的人又是谁呢? &nb徐阶。 &nb另外一条线,亲操弹劾重任的邹应龙,心学江右学派。 &nb徐阶,心学江右学派。 &nb心学这个深坑,不能挖,一挖就没完了,深了去了,也是严世藩够手段,才能挖到这一步。 &nb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一向小看所谓的心学与徐阶了。 &nb“鸿亟。”严世藩凝视儿子,“这一次,我们要以彼还彼。” &nb“他们有神仙,我们也可以有。” &nb“他们的神仙说人话,我们的也要说。” &nb“与人斗,我们从未输过。” &nb“与神斗,也不过如此。” &nb“罗列罪名逮捕何心隐,聚群臣之力劾蓝道行。除此二人后,咱们的神仙进宫,如法炮制,指杀徐阶!” &nb严世藩狞笑道:“倒要看看,是咱们的神仙厉害,还是他的神仙厉害。”(未完待续。) 215 无处容身 杨长帆携徐文长、特七、马老板三人登岸,与疑虑重重的吕宋国王苏莱曼夫妻见面,对于双方来说,对方都是奇装异服的人,但双方好像也都见惯了奇装异服的人,在第一时间都露出了毫无诚意的微笑。 苏莱曼一副标准南洋人的相貌,浓眉厚眼睑,与出身西南的特七倒有几分相似,在他身旁的夫人却着实是个惊世的美女,吕宋女子相貌与西域人相似,浓眉大眼,肤色却是洗白的,身材又更为高挑,菲律宾出美人果真自古使然。 学着苏莱曼的样子,杨长帆一行也双手合十行礼,之后送上备好的礼品,由马老板解释次为何物,从何而来,苏莱曼见礼大喜,对于他来说,这些印度来的棉麻织物,一定程度上比金子还要珍贵 。 既然备此目的明确的礼品,苏莱曼对杨长帆的敌意也打消了一些,请一行人进宫。 马尼拉是有城堡的,圆顶金边,规模大抵比九州徽王府要小一些,至于坚固程度,要开上两炮才好定论,一行人就此进入宴厅,侍从点上熏香,光脚坐在毯子上,各类水果端到面前。 苏莱曼的第一个问题很尴尬,现在大明的皇帝是哪位,我们记个年号。 嘉靖,四十年。 皇帝身体好么? 很好。 谢谢皇帝,我们本应经常去入贡,只是弗朗机人霸占了航路,他们会攻击他国的船只,我们本地已经有人牺牲了。 很好,这么快就进入话题。 提及弗朗机,杨长帆咬牙挥臂,怒斥其暴行,尤其夸大了以天主之名,行奸银掳掠之事,南洋一向为和平之地,各民族宗教和谐统一,我的前辈郑和也教育我巴拉巴拉巴拉…… 苏莱曼听了一圈,本来这些话很是受用,只是他有一个问题没搞清楚。 我听说过五峰船主叱咤东海的事情,只是我记得船主和弗朗机是很好的朋友。 杨长帆立即解释,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本船主受皇恩领皇命,誓要还南洋一个清静,弗朗机放心交给我,我们本应直取马六甲,只是航路遥远,需要补给,另弗朗机贼遍布南洋,我们的目的是将它们彻底清剿,所以不得不稳固推进,先在马尼拉建立据点。 这种说辞令苏莱曼喜忧参半。 对于郑和的了解,他也许比面前这位还要更多。 郑和在南洋就是正义的化身,主的使者,清剿海寇,营造秩序,甚至曾经帮助被反贼颠覆政权,失势的国王重夺王座,那个舰队,是一个友好、正义、虔诚的无敌之师。 杨长帆直接舰队逼上马尼拉,这首先就不太友好。 建设据点才是真正目的,这又不怎么正义。 他本身并无信仰,看上去也不太虔诚。 至于无敌,还是贴一些的,只是现在距离郑和的年代太过遥远,在南洋眼里,弗朗机的舰队才是无敌之师,眼前大明的舰队虽然雄壮,但与弗朗机交战,孰胜孰负还不好说。 可话说回来,他们交战,对于自己好像也没什么损失,敌人的敌人必须是我的朋友。 说完义,杨长帆该说利了。 他希望马尼拉可以成为南洋贸易的支点,一颗璀璨的明珠,打开从此地入东番的航路,由我来保卫航路的安全,你我两国船队均可自由往来获利,再不会出现被弗朗机劫持的情况,你我同进同退,我也会保卫马尼拉城的安全。 这话让苏莱曼感到为难。 虽然还不清楚“领土主权”这个词,但总有不可侵犯的意识,一般所谓的我来保护你的同时,你的也就是我的了 。 踌躇之间,本地被抓来翻译的华商建议道,马尼拉城西有一渔村,不如让明军设那里为据点。 苏莱曼不置可否,询问左右意见。 杨长帆却大喜起身,感谢国王的支持,未等其有反应,已然上前握手感激流涕,两国百年交好,同进同退。 之后苏莱曼还想掰扯,杨长帆则已强行告退,不要晚宴不要歌舞,谢谢款待。 这几乎就是武力外交了,只是苏莱曼实在不敢正面刚猛,一言不和就是亡国。 嘉靖四十年三月,杨长帆据马尼拉城西渔村,建“小马尼拉城”。 …… 清晨,顺天府城门刚开,何心隐第一个出城。 作为一个多次入狱的人,他已经有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本能,严党越是平静,就越是在搞大的,北京是不能再呆了。 虽王学门人登上首辅之位,但徐阶比他想象的还要软弱,江****的人就是这样,主张所谓的“迁善改过”,善若能迁,过若易改,天下会是这样么? 错了,错了,自己帮助了一个错误的人,江****的思想无法击垮严党,也无法治理国家,我埋的这么深的棋,已被徐阶定为了弃子,那么我成为弃子也不远了。 道同者为谋。 无论君王还是首辅,这京城沆瀣一气,死气沉沉,怕是难有转好之势,今后无论是徐阶掌权还是严党反扑,朝廷,该什么样子,还会是什么样子。 除此之外,徐阶中意的那位所谓的聪明人…… 实在是……实在是…… 大逆不道。 如果王学是扬善,那个人就是作恶。 如果王学是问心无愧,那个人就是唯利是图。 与其让这样的人成为首辅,不如将严嵩请回来。 心灰意冷之下,何心隐一路南下,辅同门异派者为政,这路已经死了。 一切重头再来,唯有用祖师的教诲,自己多年的参悟,再去感化,影响更多的人,是鸿儒也好,白丁也罢,只要传授王学之美,必有开花结果之日。 一路南下,途径河北深州,顺路去见一见传道恩师。 恩师王栋,乃泰州创世王艮亲传弟子,自己得再传,配以参悟才有了今日的境界,恩师致力于传道受业,终身不仕,眼下看来,自己也要要追随恩是的脚步了。 深州学堂,何心隐等到了恩师,王栋也看到了他。 王栋微笑相迎,何心隐唯有苦笑:“京城,也呆不下了。”(未完待续。) 216 神出鬼没 王栋一面请何心隐进内房,一面笑道:“严党倒了,反倒容不下心隐了?” “江右之人,不足与谋啊。”何心隐叹道,“如今之境,心瘾决心随恩师,传道授业解惑,不知恩师能否容我。” 王栋落座大笑道:“人称何狂,能如此老实?” 何心隐也跟着落座:“狂不过外人眼中对于底子的心相,道不同,弟子所述的真知,在他们眼中却是狂妄,可笑可笑 。” “你所谓的‘无父无君非弑父弑君’,认为不认父,不辅君是可以的,并非大逆不道,这样的话,在世人眼里还不够狂妄么?” “不然,此正是祖师教诲。”何心隐即便面对恩师,也丝毫不让,“孟子有言,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可若父、君为禽兽,认父辅君,岂不是禽兽中的禽兽?我从未说过无父无君是对的,只是想说明这样也许并非是错的,世人却诬我目无礼法。” “那我呢?”王栋笑问道。 “恩师不仅为师,更是友,是为良师益友,志同道合。” “若有一日道不合?” “那弟子唯有自传自道。” 王栋无奈摇头:“在我眼中,你言语不虚,只是太过偏执,且无所掩饰,避过了今日,还有明日,你若执拗于此,终有一日会死于非命。” “愿死得其所。” “哎……” “恩师是不愿收留我了?”何心隐知道,自己应该已经是个祸害了,也许京城很快就会开始通缉自己,即便没有,未来的某一天,自己说的某一句话,也许也会召来杀身之祸,连着学堂也要遭殃。 但若是妥协,他就不是何狂了。 “我给你指一个地方吧,据各方所述,那里也许刚好适合你。” “天下有此地?” “此地地处偏隅,顽固不开。” “无碍,我王学者,从不分王侯将相。” “此地贼寇遍布,目无国法。” “这是好事,我正好想去没有国法的地方。” “此地鱼龙混杂,深不可测。” “恩师快说吧。” “那句话你听过么——知行合一扬正义,王学名声荡东海。” 何心隐双目一瞪:“好烂的话,是在污我王学么?” “非也,此人只是想让种地的老农都能听懂,依我所见,此人比之你还要目无礼法,此人举人家出身,官居三品参议,驱倭于南京城下,却反投贼东海,认贼作父,贼死继业,虎据东番,纳民从商,出征南洋,如果说你潜京城倒严党是处心积虑的话,那他认作作赋出南洋实不知用什么词评价了。” “东番船主。”何心隐眯眼抚须,“不知恩师是否得知,他刚刚献白鹿与皇帝,嘉靖龙颜大悦,任其征南洋而不剿。” “我只是一个学正,怎么可能知道这些?”王栋点头道,“我只是认为,他那里,是容的下你的,只是那样,你也会成为反贼一党。” “这不重要。”何心隐终于对一个人产生了兴趣,“这些都是道听途说,我去见见他就是了,是不是真心扬我王学,一探便知 。” …… 四月下旬,以马老板为首,大明船队已经开始往来于马尼拉与东番之间,马尼拉虽不原产胡椒等物,但盛产各类水果水果,本地处南洋,也可收到木料、檀香、熏香等物,往来利润虽无胡椒香料那般暴利,却胜在厚实,外加往来一趟只需不到一个月,航路较短,快速安全,商人倒也乐意为之。 另一方面,杨长帆也从东番调来匠工展开对渔村的建设,苏莱曼虽出使表明地界,他却并不怎么守规矩,一扩再扩,砍树烧林先将基础的防卫建设起来,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毒瘤本色,既然扎根了,就要立刻扩张。 其实他手段算是温和的,西班牙人不来这套,直接屠城杀国王。 杨长帆不这么搞,除了顾及在南洋的名声外,主要还是这一套殖民手段与我中华礼仪之邦的气场不符,南洋一通大刀阔斧的祸害,恶劣的名声同样也会反馈到东海,杨长帆无法确定这会造成什么影响。 就是这样平稳建成的过程中,突然有一天,杨长帆紧急下令一半舰船出航北上,他的意思是夜观天象,这一天咱们的航线会出事。 三十艘大舰就此被调动,全军摸不着头脑,入海后更是频繁被指挥,每日的航线都有所偏差,如此航行约莫五日,还真的撞上了外来舰队! 大布帆船五艘,个头大约相当于郑和号的三分之一,帆式舰貌必然是弗朗机了。 郑和号摆出旗号——这里是我的,滚。 弗朗机舰队一时之间没打算滚,而是迂回航行,避开锋芒,也未打旗号。 杨长帆就此下令摆阵,准备炮击。 三十艘巨舰摆阵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海战没有陆战那么明朗,尤其是巨大的舰船,每一次转舵与迂回都非常麻烦,在没有现代机械化自动化系统的情况下,纯凭船长水平。 弗朗机见势立刻操舰迂回后撤,全速撤离。 待他们远到不见踪影,杨长帆才下令返航。 这次出兵毫无道理的开始,毫无道理的结束,但对于杨长帆来说是必须经历的一个道理,向你们表明这里是我们的领海,并且驱逐你们。 今后,会越来越频繁。 待到五月中,这样的事情又出现了两次,双方一炮未开,有惊无险。来往船只,无论大明还是马尼拉,见航线果然有重军保护,也逐渐开始加大投资,从试探性的贩货逐渐加码。 弗朗机终于受不了这样诡异的沉默,拍出商船队进发马尼拉。 但这个商船队并没有靠港的机会,在小马尼拉外以被徽王府舰队武力威慑,只好遣小艇登岗,求见杨长帆。 港口,杨长帆与沙加路再次假面,只是这次沙加路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他怎么能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马尼拉城外已经起了这么一座城? 马尼拉对于本国的亚洲战略的确没那么重要,但如果杨长帆参与进来,那味道就立刻大变了。(未完待续。) 217 谈判 越是观察小马尼拉刚刚兴起的防卫,沙加路的脸色就愈发阴沉。很显然,杨长帆是真的在苦心经营这里了,就像祖国经营马六甲一样。 杨长帆笑脸相迎:“沙加路对这里感兴趣么?” 沙加路尴尬握手,扫视周围:“我们并没有来马尼拉的计划,看来船主也没打算遵从协议。” “哪里的话,里面请,慢慢谈。”杨长帆挥手请沙加路进城。 “不必了。”沙加路声音一冷,并不打算再继续好好先生的角色,东海之外,他其实从未扮演过好好先生,“我明白了,船主根本不尊重协议,那么我们也不会尊重了。” 杨长帆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中止我们的一切来往么?” “这是船主你的意思。” 杨长帆眯眼道:“你想多了,我只是保护马尼拉与东番之间的航路罢了。你如果继续这样的态度,我不介意封锁东海与南洋之间的航路。” 沙加路听过翻译,难免恼怒,指着杨长帆道:“你的父亲都不曾这样与我对话!” 身旁赵光头见势拔刀。 杨长帆按住:“守规矩,不斩来使。” “哼。”赵光头收刀威胁道,“嘴上小心点。” 杨长帆张开双臂和蔼说道:“沙加路,我们合作很久了,我们也相信你,如果你愿意谈的话,咱们进来慢慢谈,不愿意谈的话,今后你们的船一旦接触东海,我们就不仅仅是驱逐了。” 沙加路恨得牙痒。 开战也罢,议和也好,杨长帆偏偏不给人痛快。他与许多中国人打过交道,很会利用中国人这样的性格,这还是头一次,被这样的性格恶心到了。 东海对于本国来说绝对是重要的收益海域,但并非根基。本国可以出动舰队来镇压徽王府,但绝不会是最强大的舰队,外面还有太多重要的战场。 “我再相信你一次,最后一次。”沙加路沉着脸说道,“不要再试图挑衅我。” “当然不会,请。” 一行人在简易的议事厅落座。南洋人并不知道,今后数年,南洋的命运就取决于这次谈判。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武力是外交的一种手段,武力为外交服务,外交需要借助武力,二者是目的与手段的关系。通常战争是无法达到外交目的的最终手段,偶尔在武力悬殊的情况下,武力才会是外交最高效直接的手段。 葡萄牙的武力外交横扫非亚,在东海终于被迫放弃这种手段,只因面对大明与徽王府的舰队,武力手段不再那么高效。 对徽王府同样如此,双方实力伯仲之间,武力反而成为了最低效的手段。 落座之后,沙加路率先开口:“请直接说明你的目的,我们选择接受或者不接受。” “好。”杨长帆亲手送上本地水果茶后,轻描淡写说道,“我们的想法很简单,共谋南洋。” 沙加路听过翻译后本欲拍案离场,但想到东海,想到即将到来两败俱伤的局面,还是忍住怒火问道:“怎样共谋?” “两国,互不侵犯,共享航路与港口。” “……” “放心,我们不会去印度洋,最远只到马六甲,印度、非洲、欧洲这条路线依然是你们独有的,我们只是希望争取南洋与东海之间的贸易权。” “船主,现在的局面,是我国经营多年才取得的。” “我清楚,所以我们绝非光吃不拉,我们在南洋不仅是得益者,还是捍卫者,你我两国同盟,同进同退,排挤任何企图侵占我们的利益的团体。” 沙加路闻言嘲讽笑道:“排挤那些划着桨,挥着鱼叉的海盗么?” “无论你信不信,沙加路,比起西班牙,我更愿意与贵国同盟。” 沙加路闻言再次眉色一紧。 西班牙的事情,南洋东海的人应该闻所未闻才对。 杨长帆转望翻译:“帮我翻译一下,教皇子午线。” 翻译面露难色。 杨长帆进一步解释:“教皇划的,葡萄牙与西班牙势力的分界线。” 沙加路闻言后再次露出惊讶的沉默,杨长帆的认知太没有道理了,虎踞东海的人怎么可能如此了解欧洲的情况? 杨长帆身为专业人员,也确实对这段历史太过了解了。 比利亚半岛的两国先后成为了大航海时代的领军人,两国的关系相当于一对相爱相杀的兄弟,若即若离,一方面自己急着扩张,另一方面又不想看对方过的太好,实力上不相伯仲的情况下,中间人教皇就开始发挥作用了。在教皇调停之下,双方在世界地图上确立了教皇子午线一说,几经调整与谈判过后的今天,教皇子午线沿经度,自上而下,几乎以南美洲的巴西为界,将世界一分为二。 教皇子午线以西,西班牙独占美洲。 以东,亚非海域则成为了葡萄牙的地盘。 但地球是圆的,用一条线是无法一分而二的,于是在太平洋西岸,也就是现在这块南洋海域,葡萄牙与西班牙一东一西,绕了地球一圈后再次相撞,而相撞地点也正是西方人口中的菲律宾,东方人口中的吕宋国,核心地带,也就是现在谈判的地方,马尼拉。 沙加路不得不严肃作答:“船主既然知道教皇子午线,自然也该清楚教皇也早交代过这里,按照归属,马尼拉是属于我国的。” “可依我看,贵国并没有足够的精力和人力来控制马尼拉了,马尼拉对于贵国来说也利益有限,贵国真的相信西班牙会放过这里么?” “太平洋航路并不稳定,充满风险,船主。”沙加路不得不站在更高的角度进行谈话,如果杨长帆知道教皇子午线,那么一定也清楚新大陆的事情,虽然地球是圆的很早就被提出,但真正趟过一圈的是麦哲伦,他成功打开了南美洲到东南亚,墨西哥到菲律宾的这条航线。 对于西班牙,对于人类来说,麦哲伦是伟大的。 但在葡萄牙人眼里,这并不好,西班牙的势力范围由此突破了美洲,在菲律宾拥有了一块亚洲跳板。(未完待续。) 218 洞察 &nb &nb^_^“当然充满风险,但同样充满机遇对么?”杨长帆凭空比划道,“想象一下,大明的生丝送到墨西哥的工厂会是怎样的盛景,美洲的白银运来马尼拉港又是怎样的收益,当欧洲不再依赖贵国的亚非航线,最大的受益者和受害者都会是谁?” &nb沙加路的喘息愈加粗重。(百度搜索给 力 网更新最快最稳定WwW.GeiLWX.Com)ぁ杂℡志℡虫ぁ &nb多少年来,东方的船主不过是井底之蛙而已,只要喂饱了就会乖乖的,而现在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握有巨大信息量,战略上总览全球的船主。 &nb“现在西班牙人并没有来菲律宾的打算,再者我国也不会坐以待毙。” &nb相对于沙加路的紧张,杨长帆则充满自信,只因他对局势的掌控和理解,远超这位商人:“不要强撑了沙加路,你们只是苦苦维持罢了,贵国从没有殖民半个地球的实力,非洲的殖民地已经岌岌可危,国王沉迷于幻想,贵族终日享乐,我并不认为你有底气与我们交战,更何况西班牙。” &nb此时,沙加路的紧张终于到达了最高点。 &nb就连旁侧的徐文长等人都暗暗称奇。 &nb这已经不是挑衅了,而是威压,抓住你的心理短板大举施压。 &nb“我不明白船主的信息是从何而来……但我可以保证,塞巴斯蒂昂一世是一位贤明进取的君主。”沙加路额头上的汗珠滴下。 &nb“这我并不在乎,只需要你尽快给我结果,我相信现在的情况,你也无法做主了。”杨长帆张开双手,“与我们共享南洋,我们负责对抗西班牙;或者与我们为敌,我们并不介意同时对付整个比利亚半岛。” &nb徐文长想纠正杨长帆的措辞,但见过他眼色后还是忍住。 &nb“……”沙加路瞪着杨长帆片刻,突然转望徐文长,“您曾在欧洲或者美洲大陆游历过么?” &nb徐文长闻言大笑:“中华儿女,如鸥鸟豚鱼,遍布四海,鄙人不过一只井底之蛙。” &nb沙加路摇了摇头,终于起身,伸出右手:“我会将情况告知马六甲总督,其余的,交给国王和天主。” &nb“希望在两个月内可以进入协议签署阶段,在这段时间,一切贸易继续,但如果贵国舰队坚持进入我们的航线,我们也会进入南洋的航线。” &nb“请宽限一些,船主该知道,路途很远。” &nb“有一个返回欧洲的舰队就在马六甲,你现在回去,来得及。” &nb“……” &nb送走沙加路,众人对杨长帆唯有顶礼膜拜。 &nb不仅是之前神出鬼没的拦截驱逐,还是三言两语戳中沙加路软肋的精准,杨长帆都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 &nb赵光头老远看着沙加路的小船离去,揉头惊呼:“打了这么多年交到,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沙加路。” &nb徐文长拱手拜服:“船主此番恩威并施,我也未曾料到能让弗朗机低头至此。” &nb“少船主实不亚于老船主!” &nb“没想到夺这南洋,如此轻而易举!” &nb杨长帆挥臂说道:“诸位,不是我嘴巴厉害,实在是老船主厉害,如此强大的船队,四海无敌,只是此前我们甘愿屈于东海罢了。” &nb“没错!弗朗机岂是咱们的对手?” &nb“这吕宋国咱们都说平就平,何谈几个弗朗机?” &nb“诸位切莫太过自信,弗朗机人歹毒残暴,如今受压,必酿毒计。”马老板马老九在旁咬牙道,“依在下看,弗朗机出尔反尔之人,其言必不可信。” &nb“马老九说的是。”徐文长在旁点头,“不过船主出此计,也不过是拖延时间,待两个月后,小马尼拉已建成,我等再征南洋更为稳妥。要是弗朗机狗急跳墙,聚集舰队在此与我等鱼死网破,才是最怕的。” &nb马老九闻言谦道:“军师、船主妙计,在下不过匹夫之言。” &nb“好了,我等对于各方言论一向兼容并包,老九此行功不可没,所言非虚,既然对付弗朗机同仇敌忾,不如入伙,主管马尼拉商贸,诸位意下如何?” &nb“马老九自己人,自然可以。” &nb“正好咱们不愿跟那鸟蛋国王打交道。” &nb“老九实是个信得过的回回!” &nb马老九骑虎难下,只好说道:“别的都好说,只是我不愿与弗朗机合作。” &nb“合作是暂时的,开战是一定的,南洋之地,岂容夷人肆虐?” &nb马老九闻言咬牙道:“有船主这话,老九入伙。” &nb杨长帆就此抬手宣布,“一征南洋暂止与此,待弗朗机回话后再做计议。今日起,赵光头暂任第一舰队提督,马老九任马尼拉总督,在我返回之前,务必与吕宋国交好,保小马尼拉万无一失。” &nb众人领命,他们没想到南征如此简短,如此成功。 &nb徐文长在旁解释道:“船主生怕东番有失,这才止戈于此。此外,我等战线不宜过长,稳扎稳打方为上策,南海的据点,就仰仗各位了。” &nb叫好声中,小马尼拉彻底站定。 &nb杨长帆修书一封,告知吕宋国王徽王府已将弗朗机彻底打发,航路安全,今后徽王府舰队必将继续保卫航路,保卫马尼拉。 &nb苏莱曼见到这样的情况再次喜忧参半,怎奈自己手下无论军士数量,舰船规模还是炮质量都远不及徽王府,只好送上笑脸。 &nb杨长帆与徐文长、特七,就此率郑和号返航。并非他觉得在东番呆着更舒服,只是现在实在需要一波节奏,移民的节奏,只有向马尼拉充足的移民,才能真正站稳这个据点,他必须再次喊一些口号了。 &nb乘风回东番,一路无惊无险。事实上也不会有什么惊险,杨长帆每日都会关注东海南洋的海图,无论大明水师还是日本海盗,若有大规模行动都会在第一时间看在眼里,包括弗朗机也一样,倘若弗朗机有聚集舰队决战的情况,他必会第一时间回马尼拉部署作战。 &nb与葡萄牙之间,杨长帆确实不着急决战,因为不需要打,它很快就会萎的。再者,东南亚贸易的利益全在胡椒香料,能得到这些也就兵刃相见。放开眼光,血洗过南美,即将覆灭吕宋国的西班牙才是可怕的对手,与弗朗机靠炮铳犀利不同,占有美洲银矿的西班牙才是一本万利的吸血鬼,马尼拉与墨西哥之间的航路才是真正的暴利。 &nb他要营造的,是一个铁板一块的马尼拉城,与此同时不断扩大中华版图,更多的铁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