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八零逆袭天后》 001 她的仇她亲手报 女监的大铁门在身后关上,空气中还留有嗡嗡回音。 孙白露手里抱着为数不多的全部财富,有些迟缓地打量着眼前全新的天地。 安城的海风吹动着她黑白掺杂的齐耳短发,她的眼角爬满细纹,被短发拂过的右耳下有一块经年日久的伤疤。 一个大约三十来岁的男人声音响起:“你好,你就是孙厂长吧。” 孙白露转过头去,看向说话的男人。 男人衣着不俗,一身西装,看着她道:“孙厂长还记得徐海吧?在你以前厂里的氨机房做事的那个。” 孙白露想了想,点点头。 男人拿出一封沉甸甸的信:“我是徐海的孙子,他五年前得了胰腺癌去世了,他死之前,让我一定要在今天来这里等你出狱,把这个交给你。” 信很厚,男人给了孙白露就走了,孙白露捏着信,看着男人朝一辆黑色光亮的轿车走去,开车离开。 孙白露找了个绿化带坐下拆信,越往下看,她的手抖得越厉害,一双衰老的眼睛瞪如铜铃,眼泪滚了下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又是她! 谢宜真……这,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 孙白露垂下手,双耳轰隆作响,望着眼前陌生的世界。 二十年前,孙白露开得食品冷冻厂忽然发生严重的液氨泄漏事故,造成了周围民居三人死亡,十余人喉管灼烧,她作为被追责的法人,赔得倾家荡产,外加无期徒刑。 但是现在,徐海在信里跟她忏悔,当年的泄漏事故是因为他收了谢宜真10万块,故意在没有当班的晚上溜回来开了那些阀门! 孙白露快要喘不过气,手里的信被她揉作一团。 徐海该死,可是死在了她前头,已经死了五年了。 谢宜真却还活着! 她为什么知道谢宜真活着,因为谢宜真每年都要来牢里看她几次,目的是羞辱她。 最后一次看到谢宜真,是三个月前。 谢宜真一身阔太太的打扮,趾高气扬地跟她说,她的养女陈琳琳死了,尸体找了三天才找到,被陈琳琳自己养得小白脸捅了二十多刀。 那天,谢宜真坐在她对面,用一种幸灾乐祸到极致的目光看着她:“我之前没跟你说,那个小白脸就是我介绍给琳琳的。那男的喜欢喝酒,还滥赌,前科一箩筐,脾气一上来,什么事都干得出,可不得犯大事?不过能被他捅二十多刀,肯定也是你那好女儿给人逼急了。” 在孙白露如坠冰渊浑身发抖时,谢宜真的眼睛变得更兴奋阴毒:“你也不用生气,当年出事前你每年都给陈琳琳的户口存钱,结果这十几年,她来看过你几回?现在都八年没见你了吧。她啊,早就把我当亲妈了,我之前还拉着她去立遗嘱呢,虽然你给她的钱没剩多少,但是现在都是我的了。你看我这皮草,就是用你的钱买的。” …… 不止那一次,每一次谢宜真来看她,无不抱着刺激她的目的。 她还提过她爷爷的死,她舅舅的船,她二姐的外债…… 回想起谢宜真这些年得意洋洋的神情,孙白露就觉得有几千根针同时扎在自己身上。 “当时你爷爷一出事,是我主动说去找梁医生的,可是我在路上跑着跑着,想到你的嘴脸就烦!我越想越不甘心,就故意在路上耗着,等梁医生赶到你们家时,你那老不死的爷爷,尸体都凉透了!” “还有你舅舅那船,你肯定也想不到,绑在船墩上的那根缆绳是我和陈建宏一起弄掉的!那船沉得好啊!你舅舅没多久就自杀了!” …… 谢宜真说过得所有话全部一股脑地钻入孙白露脑中,孙白露捧着脸大哭了起来。 五个小时后,天光转暗,满城华灯明耀,孙白露拿着一张字条找到之前提前出狱的狱友林秋梅 林秋梅领她去见了一个在环卫管理部门工作的大姐,大姐同意孙白露明天可以上班。 孙白露无家可归,暂住在林秋梅的屋子里,屋子很狭窄,林秋梅在床边的地上铺了条被子,让孙白露睡。 三个月后,孙白露拿着工资买了一辆破旧的二手五菱,只要4000块。她再打了一个电话给谢宜真,在电话里哭着央求谢宜真接济。 六月燥热的午后,孙白露坐在二手五菱上,一眨不眨地看着拎着大牌包包洋洋得意地出现在老城区的谢宜真。 孙白露面无表情,踩下油门,朝谢宜真撞了过去。 陈旧破烂的二手五菱动力不足以将人撞飞,孙白露在谢宜真的惨叫声中来回碾压,直到谢宜真再也发不出声音。 两天后,孙白露回到家乡,位于安城最东南处的江海村。 她冷冷地抽着烟,最后看一眼碧海澄天,然后跳了下去。 002 今天是大姐出嫁的日子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在这震天响的混乱炮声里,唢呐声的超强穿透力正在吹一曲喜庆乐歌。 孙白露眉头轻皱,缓缓睁开眼。 手腕脚腕传来痛麻感,她挪动了两下,上边绑着粗壮的麻绳,忽然,孙白露傻了,怔怔望着四面墙壁。 熟悉感刹那狂涌而来,孙白露惊讶地瞪大眼睛,这不是她家柴房吗? 她后来有过很多“家”,但这是她的第一个“家”。 她身后靠着的柴禾堆,全是她和二姐孙白丽去海边捡来得木头,劈好之后再一根一根摆放整齐。 柴房里有两扇窗,窗前垂着用不要了的旧衣裳拼凑在一起的“窗帘”。 孙白露的目光最后落在右前方的角落里。 角落里倚靠着扫帚和畚斗,那扫帚断成了两截。 孙白露的记忆刹那变得清晰,今天,是大姐孙白燕出嫁的日子! 她们的后妈李春菊强迫孙白燕嫁给隔壁乡的林恩光,在这之前,她们孙家几个姐妹没一个人见过那个林恩光。 大姐不想嫁,前面在拉,后面在推,一大群人像是绑匪,死活要把大姐弄上车。 孙白露冲出去拦,混乱里被人又拧又扯头发,她急了咬了几个人,然后她就被关到这柴房了。 那根扫帚,就是她大哥孙成华打她打断的。 记忆一鲜明,后背上被扫帚打过的地方像是忽然疼了起来。 孙白露努力挪动手腕脚腕,挣扎不得,绳子绑得太紧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的鞭炮声渐渐静了,敲锣打鼓声正在远去。 柴房外传来开锁声,吱呀一响,门被人推开,孙白丽快步进来:“小妹!” 把孙白露手腕和脚腕上的绳子解开,孙白丽拿出一个扁圆形的药膏盒,见孙白露没有半点反应,孙白丽看向孙白露的眼睛:“小妹?” 却见她一双漂亮的眼眸通红通红,正含泪看着自己,唇瓣颤抖得厉害。 孙白丽眼睛也一红,抬手抹掉孙白露的眼泪:“没啥!桥头乡也近,以后咱们坐车去看大姐!” 孙白露忽然往她怀里扑去,大哭了起来,哭声悲怆。 孙白丽以为她在哭大姐出嫁,拍着她的肩膀一直哄。 好在孙白露没哭多久,她很快起来,抬手抹掉眼泪。 她在心底跟自己说,她得镇定,她得冷静! 想了想,孙白露很快有了主意,她看向二姐:“大姐嫁得不好,那个林恩光是个畜生!我要出去一趟,等晚上了,你记得在我被子下面放东西,就装成我已经睡了。他们不问,你就什么都不用说,他们问起来,你便说我心里难过,病了,让他们别烦我。” 孙白丽一慌:“你要去哪?老大一直不是东西,打你那一下狠归狠,可咱先别管他!你现在这岁数可不能乱走,外面到处都是人贩子!” 孙白露笑了:“二姐你放心,我不是离家出走,我明早日出前一定回来!” 说着,她爬起往外跑去,没几步又回来,从孙白丽手里拿走那个小药膏盒:“记住啊,给我打好掩护!” 虽然脸上还是哭过的痕迹,脸颊都是红通通的,但孙白露这一抹笑容明艳大方,丝毫没有刚才的悲痛难过,给孙白丽看得摸不着北。 待反应过来,孙白丽忙追出去:“小妹!” 出来发现孙白露匆匆绕开水井边,去到了老房子后头。 孙家先祖在江海村属于捕鱼大户,宅子占地可大,一共三个石头小院。其中一个小院还有个旧炮楼,据说是明朝时期就有了,专门打海寇的。 孙白露在炮楼底下的角落里挖啊挖,挖出一个铁皮盒。 孙白丽快步赶去,见她打开铁皮盒,里面满满当当都是硬币,还有几张面额颇大的纸钞。 孙白露快速抓了几把塞进兜里,将铁皮盒盖上,放回土里埋起来。 “小妹!”孙白丽害怕道,“你这到底要去哪儿?” 孙白露拍掉手里的土起来:“二姐你放心,我说明早回来就明早回来,我这不是还要你帮我打掩护吗?其他的你别多问,没时间了!” 孙白丽怎么能不担心,她匆匆跟在孙白露后面,又去了中院。 中院这会儿全是来帮厨的妇人,架着一口又一口大锅,热火朝天,正在烧菜,一片烟气腾腾。 见她们过来,好几个妇人开口调笑孙白露咬人那事。 孙白露拉着一个脸,没理她们,径直朝厨房走去,装作很饿的样子,直接上手抓昨晚的剩菜。 外面的热菜给客人吃,这里的剩菜是自家人吃。 厨房里的妇人“啧啧”声,让她吃慢点,别像个饿鬼投胎。 孙白丽跟在后面进来,急切道:“小妹!” 便趁着妇人们都被吸引走注意的这功夫,孙白露眼疾手快,抓起早就盯上了的不锈钢尖刀,连刀鞘一起揣入怀里。 妇人们没注意到这一幕,但孙白丽看得分明,吓得眼睛睁得老大。 下一秒,就见孙白露一把放下手里的菜盘子,转身离开,干净利索。 孙白丽还是放不下心,一直跟着,但是她的身手没孙白露好。 孙白露回到旧炮楼,一下子翻墙过去,离开前就留下一句话,她明早之前绝对回来。 孙白丽想喊她,又不敢喊得太大声,焦急在原地跺了阵脚,回中院帮手去了。 003 谢宜真,你看到我不心虚吗 孙家一共四个女儿,一个儿子。 大姐孙白燕今天嫁得男人叫林恩光,在孙白露眼中,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畜生,还有一个畜生妈。 孙白燕嫁过去后,被她的恶婆婆至少用棍棒打回来十次,其中一次她死都不肯回去,是被装在大麻袋里,像是牲口那样给拖回去的。 前世,孙白燕喝了两次农药,第一次救了回来,第二次彻底没了,死时30岁,留下个儿子和女儿。 今天,1985年9月5日,孙白露回到了她的15岁这年,她的大姐孙白燕23岁,孙白露要用她的办法去救她的大姐! 1985年的环海乡还是乡,一直到96年,江岭市重新批改农村基层行政区划单位,才变成环海镇。 此时乡里的路还没开始修,每天只有三趟班车,班车会停在天后庙的空地前,现在离最后一趟班车还有一小时左右。 不过因为这里的班车司机不讲规矩不守时,经常晚到早退,所以孙白露非常着急,生怕司机提前走了,她大步跑着,加快速度赶去。 忽然,路上有人喊她:“露露?” 这熟悉的声音让孙白露浑身如遭雷劈,僵硬在原地。 谢宜真跑过来:“露露?真是你!你怎么在这?我听说你被很多人拉扯,还被你哥打了!” 因为大步狂奔,孙白露剧烈喘着气,谢宜真的声音更让血液在她的身体里面激烈沸腾地燃烧着。她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要用尽所有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朝她的脸上挥去。 …… “当时你爷爷一出事,我就主动说去找梁医生,可是我在路上跑着跑着,想到你的嘴脸就烦!我越想越不甘心,就故意在路上拖延,等梁医生赶到你们家时,你那老不死的爷爷,尸体都凉透了!” …… 尸体都凉透了! 凉透了! 来自于2030年,60多岁的谢宜真的声音,在孙白露的耳边嗡嗡作响。 现在1985年,孙白露15岁,而她的爷爷孙民山,是在她14岁,也就是去年去世的。 也正是因为疼爱她们的爷爷去世,李春菊才敢狂起来,在第二年就敢把大姐给“卖”了! 也就是说,这个时候的谢宜真已经欠了她一命了,她爷爷的命! 谢宜真打量孙白露,好奇道:“露露?你怎么了?你这么着急要去哪里?” 孙白露缓缓回过头去,清澈的大眼睛明亮而锐利,直直地看着谢宜真。 她和谢宜真同龄,谢宜真小她一个月。如今也还是15岁的谢宜真脸上还有股少女稚气,不同于前世的趾高气扬,她这会儿眼角眉梢全写着怯弱温顺。 孙白露的眼神将谢宜真吓到,宛如迎面而来两把刀子,吓得谢宜真心跳一咯噔:“露露……?” 孙白露冷冷道:“谢宜真,你看到我,你不心虚吗?” 谢宜真怎么会不心虚,她忐忑地道:“露露,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什么你心里有数,别跟着我,否则我会不客气的。” 说完,孙白露转身走了。 “露露!”谢宜真在原地叫她,看着孙白露快步离开,谢宜真心里的鼓敲得越来越响。 她不知道孙白露指得是哪件事,因为她平日没少“对不起”她。 最近的一件“对不起”的事,是她前几天去赶集前主动提出要帮孙白露买书,多收了她二分七厘。 是这件事吗? 谢宜真心里完全没底。 孙白露匆匆往天后庙跑去,越想越怒,她怀里还揣着把尖刀,是家里以前用来给猪放血的。 她真想朝谢宜真的脖子抹去,给谢宜真放血! 前方忽然响起车喇叭声,孙白露一惊,难道现在就要发车了! 她拼了命似的,加快速度跑去。 汽车喇叭声由远及近,在转弯口时,司机没料到有人跑得这么快,紧急刹车,轮胎在老旧的青石板路上发出非常刺耳的声音。 司机和车上的人因为惯性朝前面撞去,司机的脑袋差点没磕在挡风玻璃上。 孙白露也因为止步太快,第一反应是将身体往后拉,结果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她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车,不是中巴车,是老式的BJ吉普。 司机从车窗里伸出头:“找死啊!你的耳朵聋了吗?听不到喇叭声吗!” 孙白露飞快爬起,惨白着一张清丽小脸上前,诚恳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听到了的,对不起!!” 只是中巴车的喇叭声和这老式吉普的喇叭声年代太久远,她分不清。 车后座的车门在这时打开,孙白露看去,一个面容俊美,皮肤白皙的高挑少年从车里出来,过分俊秀的容貌,似雪清冷,似月清寒,像是刹那出现一道光,令谁第一眼看到,都会被吸去视线。 少年低头朝孙白露看去,四目相接,他弯唇一笑,湛黑的眸子流露出一丝自责:“你好,你有没有受伤?” 004 她的故乡,她回来了 少年的笑容温和疏离,非常干净,像是春天山上奔腾下来的清澈溪流。他身上穿着白衬衫,声音和脸略显稚嫩,腿长比例却已如成人,这个头,少说已有一米七六了。 孙白露在电视上看过很多男明星,这少年有一张完全不逊色于他们的脸,但她印象里,不管是江海村还是整个环海乡,都没有见过这张脸。 现在环海乡的旅游经济还没发展起来,也不可能是游客。 嗐,管他的,说不定是来走亲戚的。 孙白露只走神几秒便回神:“我没有受伤,对不起,我还有事!有缘再给你们赔不是!先对不住了!” 说完,孙白露跛着脚匆匆跑了,头也不回。 她这一跤的确跌得很重,不仅将她屁股摔疼,后背和胳膊挨过打的地方,也都让她痛得皱眉。 少年看着她蹒跚跑走,琢磨着她话里的用词,轻轻一笑:“有缘?” 这非口语化的说法在当前的事件语境来看,着实奇怪。 司机也下车,走来道:“小先生,刚才有没有摔到您?” 少年看了看他,道:“我没事,你呢?” “我差点就有事,”司机看向孙白露跑走的方向,嘀咕道,“这小姑娘长得很好看,人却毛手毛脚,乡巴佬就是乡巴佬!” 少年笑笑,回去车上,边道:“走吧。” “嗯!” 几分钟后,用尽了所有力气冲刺的孙白露,终于赶到了天后庙。 在上车前,她藏在附近的角落将自己的两根麻花辫快速放下,盘在头上做了一个道姑头。 然后,她在一旁长野草的泥里挖了很多泥拍打在脸上,将脸弄脏,再狠下心,将手指戳进了右眼。 单只眼睛的眼泪大量流出,眼眶周围瞬间一片通红,她不得不眯着眼,另外一只眼睛也跟着半眯。 如此,可以完美遮掩她极有辨析度的眼睛。 末班车人很少,车里空空荡荡,孙白露跛脚上车,低着脑袋选了最后一排的位置。 中巴车司机果然没有让她失望,还不到发车时间便走了。 她之所以可以确认时间,因为乡里有个超级无敌大喇叭,每到准时都会报点。而现在,五点的报时声还没响,汽车已经开出去一公里了。 最后一排非常颠簸,孙白露将车窗打开,海风咸咸地吹入进来,她边揉着被绳子绑疼了的手腕,边远眺着海平面上的粼粼波光。 夕阳西斜,落日熔金,天与海交际一线,辽阔旷荡,浩瀚无垠。 飞鸟掠过晚归的渔舟,乡里的大喇叭终于响起:叮铃铃,叮铃铃,现在时间,1985年9月5日,晚上十七点整,星期四……叮铃铃,叮铃铃…… 望着,听着,孙白露左眼的眼眶也红了。 这是她挚爱了一辈子的故乡,她魂牵梦萦的海边渔村,她后半生的孤寂里,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的故土。 她回来了,她回家了。 安城是出了名的丘陵山貌,八山一水一田,85年,各个丘陵的山洞都还未打通,交通非常不便。 从环海乡到桥头乡,前世开车只要二十分钟,如今一是路不行,二是车不行,颠颠簸簸,开了足足一个小时。 不过对孙白露来说,已经上车了,便不必担心,她甚至还害怕天黑得不够快。 80年代还没有到站下车的说法,可以随喊随停,孙白露凭借着记忆,特意选了个冷冷清清的无人地段下车,一下车,她便去寻偏僻角落,在里面藏着。 9月份的天色暗得比较慢,孙白露喂了很久的蚊子,到天色黑得差不多了,她才出来朝林恩光家里走去。 前世大姐一直被打,其中好几次被打得下不了床,林家的人就会打电话过来,喊娘家人过去照顾。 孙白露就来照顾过三次,所以林家在哪,林家地形如何,她了如指掌。 林恩光的爸爸死得很早,家里一个老母亲非常凶悍,叫王如玉。 林恩光自己有一弟一妹,弟弟是个瘫痪,后来买了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媳妇,生了四女一儿。 林恩光的妹妹林金妮继承了母亲的凶悍,对孙白燕也非常不好,后来林金妮嫁给了桥头乡本地的一个有钱人,因为脾气太差,隔三差五动手,两口子甚至在街头开车互撞。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现在,林家还是旧房子,房子围绕成一个小院,此时吹锣打鼓,张红挂彩,邻里往来祝贺,极为热闹。 孙白露直奔林家后屋的茅厕,进去第一件事,砍了茅厕的灯泡拉绳。 然后,她便安静地蹲在茅厕附近的树后长草里,一动不动,继续喂蚊子。 005 捅了他的腰子一刀 农村吃席,讲究一个喜庆。 林家亲朋好友很多,酒席摆了整整二十桌。 几间大屋的楼上楼下摆满,院子里也摆了好几桌。 人多,上茅厕的也多。 孙白露无声潜伏在黑夜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紧紧盯着一个个过来上茅厕的人。 终于在一个小时后,她看到了林恩光。 这年头很少有胖子,但林恩光胖得敦实。 王如玉非常疼爱这个大儿子,什么都先紧着他,因为林恩光喜欢吃肉,王如玉每天凌晨四点就起床,坐车去宁乡的生猪屠宰场买刚宰得肉,便宜又新鲜。 只要是林恩光想要的,王如玉把自己卖了都要满足他。 今天当新郎,林恩光喜气洋洋,远处的灯光照着他油光满面的脸,他边走边跟人打招呼,绕到后院,打开茅房的木门进去了。 在墙上摸索了阵,林恩光没有摸到线。 “谁他妈的手劲这么大!拉断了线别人怎么用?”林恩光边碎碎骂,边解开裤腰带。 酒喝得多,他涨得难受,一边尿一边打酒嗝。 身后忽然传来木门被拉开的声音,林恩光一激灵,就要回头骂人是不是耳聋,腰上忽地一阵陡凉,他脑袋还没回过去,茅厕门便“砰”地一声,又被人给关上了。 速度非常快,带起来的力道也大,说是关上,不如说是摔上。 林恩光的脑子都还是懵的,腰上已经传来剧痛。 他伸手抹去,大片鲜血哗啦啦从伤口里出来,林恩光吓得赶紧捂住肚子,裤裆拉链都顾不上,撞开木门跑出去:“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啊!!” 席间刹那惊惶,一片大乱。 孙白露奔跑的速度非常快,像是冲刺一样,奔入黑黢黢的田野,离开林家。 身后混乱的叫喊声离她越来越远,直到四周变成无边黑暗,再也见不到一盏灯光,她才慢慢停下,双手支在自己的大腿上,大口喘气。 她上辈子、这辈子都没用过这样快的速度。 开门,刺刀,关门,跑。 短短3秒,她一气呵成。 孙白露抬起手,气喘吁吁地看着月色下这柄带血的刀。 如果可以,她其实想要一刀杀了林恩光。 前世,她和二姐孙白丽坐车赶到林家,大姐的尸体就躺在院子里。 她当时颤抖着手揭开白布,大姐的脸上已经爬起了尸斑,眼睛半阖,眸光黯淡失焦,毫无生气。 看着这样的大姐,当时孙白露就想杀了林恩光,想将他千刀万剐! 可是,现在还不行。 孙白露收起尖刀,将自己的身子站直,田野上的风呼啦啦吹来,扬起她跑得凌乱了的额际碎发。 现在如果杀了林恩光,麻烦会很多,杀人案和伤人案,这是两个性质。 不过这一刀,她确定自己精准无误地刺进了林恩光的腰子里,这已经够他吃一壶了。 徒步回家,孙白露没有走白天的公路,而是抄近路上山,堪称跋山涉水。 走了几个小时,最先见到家乡的大海,她手一扬,将手里的刀子抛了出去。 黑暗里的海浪一卷一卷拍打着岩礁,海风呼啸,鼓吹在耳畔,嘈杂狂烈,欲图掀飞一切,颠倒人间。 孙白露深深看了眼大海,收回视线,转身回家。 006 嫁进来头一晚就没好事 黎明露白,天色自东亮起,朝西边暗光处铺开,锦绣云霞,灿烂了半片天空。 在清晨的鸟鸣声里,王如玉被同村两个妇人搀扶着回到家里。 大院里杯盘狼藉,帮厨妇人们才开始收拾没多久,见她们回来,众妇人围去,一个妇人将长板凳搬出来让王如玉歇脚,其他人忙问林恩光是啥情况。 王如玉摆手,脑袋歪着,一副说不出话的丧气模样。 和王如玉一起回来得两个妇人帮忙回话,一个说林恩光做了个手术,伤得不轻,得在医院住好几天。另一个说,回来是收拾点锅碗瓢盆,王如玉得去陪护,现在是林金妮在那边守着。 一个在院里忙了一晚上的帮厨妇人叹气:“好好的婚礼变成了这样,警察还在那茅厕后头查呢,什么都没查出来。” 另一个帮厨妇人道:“幸好现在家里多了个媳妇了,你和大妮子去医院陪护,这新媳妇刚好可以在家里给你家恩国烧饭。” “是啊,就看她能干不能干咯!” “唉,你们说这事多倒霉,本来大好的日子,结果恩光让人给……” “就是,这一住院,元气又伤了,得很久才恢复过来吧!” …… 王如玉坐在长板凳上,听着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忽然一人提到“八字”,王如玉眼睛一凛,想到了算八字的那瞎子的话。 结婚这么大的事,王如玉肯定拿林恩光和孙白燕的八字去请人算过。 那瞎子说,这对男女八字契合,天赐佳缘,没有比这女方更适合男方了的。 但这女方除了匹配男方外,八字还缺点东西,若不补上水与木,那多少会有点晦气。 晦气! 这两个字,王如玉当时没当回事,八字这么配,其他的算啥呢,缺水与木,那就补上水与木呗! 可是现在,真的出事了。 王如玉怒从心头起,忽然起身:“肯定是这丕坏的短命鬼!” 她立即朝林恩光的新房快步走去。 几个帮厨妇人一愣,忙都跟上去。 林恩光新房楼下的门开着,屋里前后两扇窗,采光马马虎虎。昨晚这里摆了三桌,现在还没来得及收拾,酿了一晚上的饭菜味,闻着令人难受。 王如玉快步上楼:“孙白燕!孙白燕!” 孙白燕从床上惊醒,眼睛还没睁开,头发忽然被人拽住,紧跟着就被人从床上拖了下来。 孙白燕的双手还被绑着,尖叫着抬起来去挡,王如玉用手揪着她的头发,抬脚朝她的头踹去。要不是跟上来的妇人们将她往后硬拉,她那几脚直接就要踹在孙白燕的脸门上了。 王如玉指着孙白燕,面目狰狞地怒吼:“你这扫把星,嫁进来头一晚就没好事!你老公现在在医院呢,你还睡,你怎么不睡死过去!” 孙白燕还没睡醒就被人抓下来,脑袋一时是懵的,抱着头浑身发抖。 王如玉越想越气不过,上前又打她:“不准睡!给我起来,下楼收拾东西去!” 她气得上头,手劲变大,旁边的妇人们看着是拦,但没几个人真用力气去拉她,犯不着在这事上和王如玉过不去。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女人声音忽然响起:“这是在干什么呢!” 妇人们回过头去,见是孙白燕的继母李春菊,孙家的两个姑娘也跟来了,站在李春菊后边。 妇人们的目光一下落在了孙白露身上。 孙家的姑娘们都很水灵,尤其是最小的孙白露。 妇人们忍不住多打量她几眼,细眉明眸,翘鼻樱唇,尤其这双眼睛,水汪汪的,清澈乌黑,妇人们暗道果真标致。 一看到地上的孙白燕,孙白露和孙白丽一惊,忙跑过去扶她:“大姐!” 王如玉伸手指去:“别碰她!你们不准碰!” 孙白燕被打得披头散发,粗麻绳将她的手腕勒得通红,皮都磨破了。看到自家姐妹,她呜呜呜地哭了起来,缩在她们怀里发抖,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 孙白露被大姐这模样气得眼眶通红,想到前世种种,心里更怒不可遏。 “王如玉!”孙白露抬眼瞪她,“我们孙家的人都还活着呢,有你这么打人的吗?” 这中气十足的暴喝,让所有妇人都再度朝她看去。 007 你养我们几个老姑娘啊 孙白露是孙家姐妹里最小的,长得却最漂亮好看,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充满灵气。 她现在岁数才15,但个子快追上她二姐了,四肢纤细修长,脖颈秀美,后背挺拔单薄,仪态怎么看怎么好。 现在她这么一怒,气场全开,竟如大人,完全不像个小姑娘。王如玉看着她,心里生恼,颇觉脸上无光,顿时更生气了,立即伸手要去强抓孙白燕:“你给我过来!” 孙白露抱紧大姐,看向李春菊,本来想吼她还管不管了,怕惹李春菊不高兴,改口叫道:“你看看这人!” 李春菊愣怔了下,回过神来,忙上前去抓王如玉:“干嘛呢?还敢当着我们的面打!真当我们孙家没人了!” 林恩光出事的事,昨晚就有人跑去电话亭打到江海村大队。 村副主任谭树业正在值班,便连夜跑到孙家说这事了。 今天一早,天还没亮,孙白露拉着孙白丽去找李春菊,姐妹两个人称不放心,非要让李春菊一起去桥头乡走一趟。 过来开门得李春菊一肚子起床气,伸手就要拧孙白露,孙白露避开后看向屋里被吵醒的孙大前:“爸,林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于情于理我们都要过去看看,这人情不能不做!” “而且,”孙白露转头看着李春菊,“我和二姐三姐今后还得嫁人的,大姐出嫁第一晚就遇见这样的事,要是有心人在那瞎说我们孙家姑娘是扫把星,胡言乱语,一传十,十传百,那以后谁娶我们啊?你上哪挣钱去?你养我们几个老姑娘啊?” 李春菊被她说得皱起眉头。 孙白露继续对她道:“这会儿能把话说得响亮的也就你了,你不带着我和我二姐,就我们两个小辈去,你觉得像话吗?别人以后说起这事,肯定一先骂你,二再骂我们。反正我们孙家的脊梁骨就在那等着被人戳好了!现在你要是带我们去,你脸上还有光呢!日后别人定会夸你是个好后妈,还能跑去替出嫁的女儿出头!” 说完,孙白露的目光看回孙大前。 她这个爸,最大的特点就是爱面子。 孙家的女儿们要是被人说不好,他这个当爹的最丢脸。 果然,孙大前没让她失望:“有道理!小囡说得没错,春菊,你赶紧的,快换好衣服带她们去!” 李春菊巴不得这些姑娘们都快嫁出去,听了孙白露的话,李春菊还真怕上了,立即去洗漱换衣。 早班车七点半出发,虽然司机会提前那么十几二十分钟走,但孙白露一刻都等不及,她领着李春菊和孙白丽去到菜场门前等那些过来送肉送新鲜蔬菜的小卡卸货回程,给了几个硬币,蹭了一路。 过来后,孙白露还得装作不识路,跟在李春菊后面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到林家,一进院子果然听见王如玉的咒骂声。 现在,孙白露和孙白丽抱着孙白燕,李春菊挡在她们前面,单手插腰,指着王如玉让她把话说清楚。 “怎么我们孙家出去的女儿就是扫把星了?当初不是你拿着八字上门,非要我们白燕嫁过去的?你自己去庙里算得命格,去找瞎子看得八字,好咧,你儿子在外闯祸,惹了乱七八糟的事,自己挨了刀子差点死翘翘,怪我们了?啊?有这道理没啊?我们孙家好欺负是不是!” 王如玉暴怒:“李春菊,你说谁儿子在外惹事!我们恩光乖得很!就你们孙家这婆娘,嫁进来第一天就晦气!” “我看你们家才晦气呢!我这今早一进来就觉得阴风阵阵,哎哟,可真是吓人!你现在去下边问问公安,有没有找到凶手!你要说不是你儿子惹事,那为什么那么多人去撒尿,就你儿子挨了刀遭了捅?哦,那搞不好捅你儿子的就不是人!噫~我这鸡皮疙瘩!”李春菊抱着自己的胳膊抖了起来,真是骂人结果骂着骂着给自己骂怕了。 旁边的妇人也都叫着别胡说,刚结婚闹喜事不兴说这些。 “你,你!”王如玉气不打一处来,扑上去打李春菊。 “我怕你啊!”李春菊反手打了回去。 两个人揪成一团,旁边的妇人们赶紧都来拉:“不要打,别打呀!” “都是亲家母,别动手伤和气!” …… 008 你敢打我外甥女 就在楼上吵闹争执,不可开交之时,楼下忽然传来了新的动静。 听到男人大声叫嚷的声音,孙白露的耳朵立即高高竖起,凝神屏息。 这声音让她感到极其熟悉,可是隔着那么巨大的时空,她愣是想不起是谁,只觉得有一个非常非常熟悉的称呼卡在喉咙里。 直到一个帮厨妇人急匆匆跑上来:“恩光他娘!孙家那舅舅来了!” “舅舅”两个字,让孙白露的眼睛一下子大亮,充满惊喜。 舅舅!! 对! 是舅舅!!! 孙白露的舅舅叫夏志红,和孙白露的爷爷孙民山一样,是江海村第一批渔船老大,但是那会儿,舅舅才19岁! 一个19岁就拥有自己第一艘船的人,不仅是在江海村,在整个环海乡或者江岭市都堪称传奇。 而且舅舅的船很好,它的吨位体量,即便是在舅舅19岁的那个年代,造船的成本都得以万起步。 更不用说雇佣人手,除却出体力的船员,还要至少一名技术工跟船。 不过舅舅自己就是干机床出身的,为此省了一大笔钱。 想到舅舅,孙白露的心里转头浮起一股剧痛。 前世,她没有结过婚,但是有过两个男朋友。 她的第二个男朋友薛维舟,以投资集装箱船的名义立项,骗走了整个环海乡一半以上居民的储蓄,当时……便是舅舅担保的。 因为薛维舟是她的男朋友,而舅舅夏志红,是妈妈和爷爷相继去世后,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的人。薛维舟凭着和她谈对象的关系接近舅舅,天天哄得舅舅找不着南北。最后,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可发生这些时,孙白露什么都不知道。 她当初隐约是感觉到薛维舟有在操作些什么,但她每次问起,薛维舟都说这是男人的事,女人不要多管。 而在那时的孙白露看来,她也不觉得薛维舟身上会发生什么天大的事,直到,薛维舟跑了。 这捅天的大锅,“砰”地一下子,砸在了她孙白露身上,那半年她都是懵的。 后来,她费了很多功夫才查清薛维舟的骗局,以及乡里村里被骗的人为什么能够守口如瓶,不朝外透露一个字。 因为薛维舟拿了大量不存在的报纸和信用文件,称这集装箱船投资是美国那边的事,所以国家不允许,但是几年后就会放开,因为他有“内部文件”。 他还称,一旦放开,整个环海乡投资过的人便是第一批红利享受者,到时候钱滚钱,财生财,全村都能发达。 但是在真正放开之前,不可与人讨论,不可对外宣扬,否则,要杀头。 就这样,他一步步哄骗和威胁乡里人,从他们那拿到了大量的投资,然后带着这笔巨款跑了,再没有出现过。 而舅舅,他因为做了担保,不得不倾家荡产去赔钱,舅妈郭素萍为此和他离婚。 后来让舅舅更加雪上加霜得是,他心爱的那条渔船,沉了…… 舅舅最后的希望全部压在那条船上,没了船,什么都没了。 在渔船沉后的第二天,舅舅失踪不见,等再被人发现,是他已经烂了半个月的尸体。 在野杜鹃开满的山坡上,舅舅选择了自缢。 现在孙白露知道了,那艘船也是谢宜真干的,她在探监时亲口说的,是她和陈建宏砍断了渔船的缆绳。 周围的声音将孙白露拉回现实,再抬头,夏志红已经拿着扁担出现了。 孙白露自悲伤中回神,因舅舅这威风凛凛的扁担忽然弯起一笑。 如果是五年前,舅舅手里拿着得绝对是斧头,这几年的环境变了,外面的新风渐渐吹到他们的滨海渔村,拿斧头是要被捉走,甚至要枪毙的,所以,舅舅提了个扁担。 舅舅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他船上的船员,同样人手一根扁担。 海上捕鱼的男人们,一出海就要几个月不回来,一个个风吹日晒,非常粗犷,胳膊也是碗大,往这一站,气势一下子便出来了。 夏志红一出现就大吼:“我就知道!” 他指着孙白燕,冲王如玉叫道:“干嘛呢!这是在干什么?我管不了他们夫妻嫁女儿,我还管不了我外甥女被人打了?!你敢打我外甥女?你不要命了!啊?!” 他的肺活量非常恐怖,这一声吼的,中气十足,相当洪亮。 为了配合气势,他还扬脚,将一张凳子踹飞。 凳子撞在了墙角,四条腿断了俩。 孙白丽朝孙白露看去,用眼神询问是不是她喊的。 孙白露摇头。 印象里面,舅舅只管过一次大姐被林恩光打的事,毕竟舅舅常年出海在外,而且大姐刚嫁到林家时,还没有被打得多惨。 或许是有,但是大姐没说,怕娘家人担心,一直到后面扛不住了才往回跑。 现在没人喊舅舅,他自发带着船上的船员过来,还人手一根扁担。这显然就是听到了什么,跟她们一样,一早赶来的。 孙白露忽然有些热泪盈眶,心里头也充盈着一捧热血。 太好了,她又见到了舅舅! 她终于可以弥补上一世的遗憾和愧疚了! 以及,这种被亲人在乎着的感觉,真的真的很好! 王如玉再蛮横,也万不敢在这么多凶神恶煞的男人面前撒泼。 在夏志红的气场下,王如玉脸色苍白,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往人后躲去,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夏志红让其他帮厨妇人都下去,说自家人说话,用不着外人在场。 连在后面调查现场情况,闻声赶来的警察他都要赶。 拉扯半天,夏志红叫道:“哎呀!我拿扁担怎么了,我要真犯什么事,你们等下当场给我带走!这还不行?你们有功绩拿的,功绩啊!!” 最后,他干脆把扁担扔出去:“这样总行了吧?!” 王如玉瑟瑟发抖,她觉得,还是留下扁担,把人扔出去吧。 实在不行,扔她都可以。 好说歹说,警察终于回去了,只留了一个站在门外。 夏志红乐呵呵去关门,让留下的这个千万不要偷听。 009 你不知道我在难过什么 门一关,夏志红就让孙白露和孙白丽把孙白燕扶回床上,他走去问孙白燕,王如玉打了她多少下。 孙白燕不敢说话,低着头坐在床边哭。 夏志红看到孙白燕手腕上的绳索,一下子暴怒:“王如玉,你拿我们闺女当什么呢?你这绑牲口呢?” 王如玉终于找到可以说话的点了,她看了李春菊一眼,细若蚊声:“是李春菊让人绑的,可不关我的事。” 李春菊才和她打了一架,头发都被扯乱了,闻言嗓门非常大:“是啊,我让人上花轿嘛!花轿都到了,你也不知道解开呢?早知道你是头猪,我绑白燕干啥,我绑你!再直接给你拖杀猪场去宰了!” 留下来的那名警察在外敲门:“哎哎!注意用词!” 李春菊才不管呢,叉着腰叫道:“注意什么用词,她刚才打我们白燕和打我时,你们怎么不冲上来啊!我看这个王如玉,她就是该打,就是该死!” “行了行了,”夏志红道,“王如玉,你今天把我们家闺女打成这样,你说,你怎么给我们交代?” “交代?”王如玉脸上的神情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她看了孙白燕一眼,看回夏志红,低声咕噜,“你想要什么交代?她是我家明媒正娶娶回来得媳妇,现在就是我们林家的人了!” 孙白露忽然道:“离婚吧。” 少女的语声清脆悦耳,音色干净,语气无波无澜,但平淡冒出来得三个字,却像是在屋里扔下了一颗雷。 所有人都惊到了,一下都朝她看去。 孙白露的眉眼疏离冰冷,还透着一股不耐烦的厌恶:“离婚,我们带大姐回去。” 王如玉还没开口,李春菊先过来骂人:“你这小孩,你说啥呢!这婚是想结就结,想离就离的?” 夏志红也道:“是啊,露露,这话怎么能说呢?别说这话!” “不离!”王如玉叫道,“离啥离?我们花了那么多钱娶回来的,离啥啊?” 李春菊赶紧赶人:“这是我们大人的事,你们出去!大姐留下,老二,你带你妹下楼去!” 孙白露看了他们一眼,看回身旁的孙白燕。 她刚才那句话,显然将孙白燕也惊住了。 但是,大姐的眼神太复杂,孙白露活了几十岁的人,都看不透她这一双眸光。 像是惊恐,像是迷茫不解,又像是忽然有了一道光,可是,还像是认命。 孙白露明白这年头“离婚”两个字有多难听,更不提,还是第一天嫁出去,第二天就离婚的。 若是在政府单位有官职的,这直接就能被定一个“作风问题”,再无前途。 城里的,当官的,有钱的尚且都避讳“离婚”二字,对她们身在东南一隅的闭塞渔村里的小老百姓而言,用她今天对李春菊说的那句话,那就是脊梁骨都要被人戳个对穿。 李春菊催促:“还愣着干什么?老二,你怎么还不带你妹下楼?” 孙白丽看向孙白露,声音很低很低:“小妹,我们下去吧,舅舅在这儿呢,没事的。” 孙白露心里悲凉,会没事吗? 不会的。 因为今天的“议价”,无论舅舅要得是什么交代,都逃不出困禁大姐的这个婚姻。 在这个框架里面所进行的任何“议价”,无非是被欺负一点,和被欺负一百点的区别。 可是,她此时还年少,在这些自称“大人”的人跟前,她的话是说不响亮的。 不,哪怕她不是少年,不论她多少岁,甚至是乡里现在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她说“离婚”都无人会搭理她,因为整个时代的巨轮非任何一人能挡。 孙白燕也伸手,轻轻推着孙白露:“小妹,你和白丽下去吧,大姐没事的,有舅舅在呢。” 孙白露低了低眸,道:“……好。” 在她起身时,孙白丽来牵她的手:“走吧,小妹。” 院子里的妇人们非常忙碌,不可开交,一边忙一边小声议论着楼上的事,将舅舅说得凶神恶煞。 看到门内忽然出现的孙白露和孙白丽,妇人们赶紧都闭了嘴。 孙白露松开孙白丽,她过去搬来一条长板凳放在屋檐下,坐下来靠着外墙,冷冷地看着这些妇人。 好几个妇人被她盯得不自在,又忍不住悄悄转头朝她打量。 明明年龄不大的小姑娘,生得秀致清丽,眉眼明艳,少见得好看,怎么眼神跟个狼一样呢。 孙白丽也坐下,道:“小妹,别生气了,有舅舅呢。” 又是这句话,有舅舅呢。 可舅舅,他也不过是一个渺小的人。 孙白露摇了摇头:“姐,你不知道我在难过什么。” “难过大姐被人打了呀。” 孙白露还是摇头。 那不是被打,那是被杀,被时代绞杀,慢性凌迟。 过去很久,楼上传来下楼梯的动静。 最先出来得是夏志红,看到孙白露和孙白丽就坐在门口,他过来拍了拍孙白露削瘦单薄的肩膀:“行了露露,走吧。” 孙白露问:“怎么谈的?” 夏志红道:“她给大燕子赔不是了,还给我们答应不会再打大燕子了,以后要再敢动手,我就废了她那俩儿子!” 孙白露道:“赔个不是,就能抵上她今天将大姐打成这样吗?” 孙白丽声音很轻地道:“小妹,别说啦。” 夏志红皱眉,语气无奈又宠溺:“哎呀,露露,咱们走吧,舅舅回去给你买好吃的!” 孙白露也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 别说警察就在这里,即便警察没在,舅舅都不可能真的上去给王如玉几个耳光。 毕竟在他们所有人的观念里,大姐孙白燕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 为了让大姐以后过得好,这个脸不能撕破。 010 丧偶总比挨揍好 跟着夏志红一起过来的船员们都在林家大院外面抽烟,烟头扔了一地。 孙白露和孙白丽跟在夏志红身旁出去,看到那些烟头,孙白露的目光微微一愣,神情变得恍惚。 前世的最后三个月,她在安城当清洁工。 而街道地上的那些烟头,是她每日最大的困扰。 看到孙白露走神,孙白丽小声道:“露露?” 孙白露侧头:“……嗯?” “别想啦,”孙白丽难过地看着她,“会好起来的。” 孙白露笑笑,很轻很轻地道:“如果不努力,怎么会好的起来呢。” “努力?什么努力?” “像三姐那样。” 她蓦然提到孙白云,让孙白丽一惊,目光下意识看向那边的李春菊。 李春菊跟夏志红看不对眼,这会儿一个人远远走在另外一头。 距离虽然远,但孙白丽还是害怕被她听到。 “小妹,嘘!”孙白丽赶紧道。 孙白露平静道:“林恩光和王如玉之所以那么嚣张,因为他有整个社会给他的底气,他不需要做什么,就能得到很多东西。而大姐呢,她想要自由,她得付出几百倍,几千倍的努力。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们家最清醒的人,是三姐。” “小妹~~!”孙白丽急死了。 孙白露笑了笑,目光看向前面去拿扁担的夏志红。 夏志红的扁担被船员们捡起带了出来,众人的扁担全倚在一棵歪脖子树下。 “舅舅,”孙白露走去,“你怎么想到要过来呢。” “啊?”夏志红回过头来,顿了顿,道,“噢!这案子闹着玩的吗?一早就传遍啦,到处都在说呢。我本来想带点人过来给大燕子壮声威的,吓唬吓唬那个下黑刀的贼骨头,让他看看,咱们大燕子娘家有人,惹她老公就是惹她娘家人!结果倒好,我这一来,戏完全反着唱了嘛!那王如玉,她给我记着了,下次再敢乱来,我绝对不客气!” 最后几句话故意被他说得响亮,院子里忙活着的妇人全都听得到。 孙白露觉得,舅舅话里的“戏完全反着唱了”,说得一点毛病都没有,完全正确。 毕竟,她就是那个“贼骨头”。 孙白丽问:“舅舅,那你们是怎么来的?” “包了辆卡车呢,这么点路,收了我两块钱!” 想到如今物价,孙白露不禁道:“好贵啊。” “没事,包回程的!不过这里没路,咱们得走出去,那车停在外边等我呢,走走走!” 这边的路还不好走,一行人沿着村道朝东南方向走去,一路惹来无数过往村民的目光。 不少人认得夏志红,遥遥开口打招呼。 夏志红热情爽朗,见谁都像老熟人。 桥头乡没有海,到处都是田野,四野繁盛欣荣,茂泽葱郁,那些菜蔬长得极好,不远处还有淙淙而过的溪流,水道清澈,带着蓬勃野性的生气,欢乐高歌于天地之间。 孙白露算了下年份,这里修路,至少还有五年。 她对这一带,可真是太熟悉了。 走了大概十五分钟,终于走到大路边。 夏志红包得车不小,加上她们三个绰绰有余。 李春菊不太情愿坐夏志红的车,但想到回去还要掏钱买车票,她坐就坐吧,这钱不省白不省。 夏志红一直是个话唠,加上今天这风头出得气派,让他心情大好,他一路看到什么都要同孙白露和孙白丽絮絮说上半天。 孙白露忽然在想,如果舅舅不当船长,现在就去大城市卷袖子开始干销售,不出十年,他绝对能借着时代的这股风,成为销售业的龙头。 所以,薛维舟一开始看上的,其实就不是她,而是舅舅? 环海乡只有两条公路,夏志红的家在江海村和海洋村中间,夏志红喜欢走海洋村的那条路,要更近。所以卡车在天后庙附近停下,孙白露她们下车离开。 一下车,李春菊就态度暴躁地对孙白露和孙白丽道:“走快点!被你们闹得,大半天浪费了!” 说完,她自己头也不回地走了。 孙白丽对孙白露道:“小妹,我们走吧。” 孙白露转头看向夏志红和船员们离开的方向。 因为这边路短,那辆卡车已经消失在视野里了。 正午天蓝蓝,碧空万里,路的尽头除了一个大弯口,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孙白露清媚明亮的眼眸微微敛着,似比大海更深邃。 自睁开眼睛回到这个世界后,她便像没有停下来过,现在,终于能喘一口气了。 不过,她心里面不知是悲是喜,仔细想想,应该是喜大于悲。 她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虽然来不及救爷爷了,可是大姐的命运,舅舅的命运,她都可以去改变的。 还有……她自己的命运。 “小妹?”孙白丽叫她。 孙白露长长出了口气,脸上扬起灿烂明艳的笑容,侧头看着孙白丽:“二姐,我们回去吧。” 孙白丽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等等……” “怎么了?” 孙白丽犹豫了下,神情变得凝重:“小妹……你跟二姐说实话,林家出的那些事,是不是跟你有关?你昨天晚上去了哪?” “啊?”孙白露眨巴眼眸,眸底倒映着天光,一片清澈无暇。 孙白丽迟疑,问道:“是不是呢。” “噗!”孙白露轻然一笑,声音清脆如铃铛,“二姐,你瞎想什么,警察都没查出来呢” “那你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我有事去了呀,你想啊,我之前从来没去过林家,我怎么可能知道林家在哪里呢。还是摸黑去,我找谁打听路呀。” 孙白丽眉头轻皱:“这倒也是。” 孙白露挽住孙白丽的胳膊:“而且二姐,你也不想大姐嫁人的,对不对?我看那个凶手倒是挺好的,善恶分明,替天行道。有些时候,丧偶也比挨揍好,更何况,林恩光还没死呢,这个凶手刺得还是不够准。” “嘘!!”孙白丽赶紧道,“呸呸呸,什么丧偶,别胡说。” 孙白露笑起来:“好啦,走吧!” 在心底,孙白露小声嘀咕,二姐,你今后怕是巴不得自己也要丧偶呢! 011 她要去当明星 孙家特别大,附近的几座院子早年也都属于孙家,但在孙白露太祖爷爷那一辈,一家一家分出去了。 后来,有人没钱,把房子卖了。也有人早年得病,去世得早,被干儿子继承走了。 就连孙白露的太爷爷,也因为娶了个吸鸦片的后妻,赔了两座院子出去。 如今前前后后,除了孙白露这家,就还剩孙白露的堂三叔姓孙。 不过不管是不是姓孙,周围邻里都喜欢围绕着孙家,与孙家往来。 而作为全村现在唯一一户有彩色电视机的孙家,周围邻里在白日闲时都会过来看电视。 孙白露和孙白丽回到家里,电视机里在放一首《故乡的云》。 孙白丽跟孙白露说了声,便进里间去忙。孙白露的脚则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原地,她乌黑明亮的眸子直直凝在了电视机上。 电视机里的男歌手并非原唱,他站在一个简单搭建,只垂挂着一条幕布的舞台上,正对着话筒深情地唱:“……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飘泊……” 孙白露低下头,眼眶浮起红晕。 以前就觉得这首歌好听,但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触动。 越听越伤情,孙白露抬手抹掉眼泪,听到旁边有人在取笑她,说她感情丰富,居然听哭了。 孙白露没有理他们,她抬眸看回电视上,难过地听着熟悉的旋律,莫名的,她想到今天在林家院子外面,看到舅舅的船员们所扔下得那些烟头。 前世最后的三个月,她真的恨透了烟头。 环卫工的工作不轻松,她每天要干很多活,烟头是她最为憎恶的垃圾之一。 可是…… 孙白露看着电视机上拿着话筒唱歌的男人,眼波渐渐将他和其他身影重叠。 虽然讨厌烟头,但她最喜欢去得地方,却就是烟头最多的商座大广场。 因为抬起头,她可以看到巨大的led屏,上面有各式时尚炫酷的广告、萌宠,还有举着奖杯,熠熠生辉,浑身都在发光的女明星。 她在坐牢的20年里,一直没有放弃过学习和了解外界,但纸上得来终觉浅,真正出来才知道这个世界翻天覆地得多么可怕。 那三个月她一无所有,穷困潦倒,唯一能让她开阔视野的地方,只有那个led屏。 光彩亮丽的女明星高举着手里的奖杯,她说,女士们,你们的巅峰期永远不会过去,请为自己而活! 女士们,哪怕六十岁,你都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就像我! 姑娘们,什么时候追逐梦想都不会迟,现在出发,一切不晚! …… 孙白露眸光轻转,看向坐在自带的竹凳上的这些妇人,想到大姐,想到二姐,她的目光渐渐变得黯淡。 她们,真的能为自己而活吗? 这时,电视机里面的现场观众们鼓起掌来,纷纷拍手。 孙白露被重新吸引过去注意,那些雷动的掌声好像忽然在她心里激起了浪花。 就算大姐二姐不能,可是,还是有人能,比如三姐,又比如,她。 从前世决定创业办厂开始,她就一心想为自己而活。 从租厂开始到选址建厂,她一步步登高,在99年便创下了净利润300万的成绩。 如果不是大姐二姐和表姐大量内耗她,她应该早早离开环海乡了。 也是因为为她们留下,谢宜真才有机会一直跟在她身边。 也许这辈子,她可以走另外一条路呢? 想到颁奖台上从头到尾都在发光的女明星,孙白露心里面忽然也有了这样一种期盼。 可不可以,她也去当明星? 那种发光发亮,被全世界闪光灯聚焦的感觉,忽然让她好心动。 她也可以去发表鼓舞人心的感想,去影响更多像大姐二姐这样的女孩子,还有……去影响前世那个拿着扫帚站在街头的苍老的自己。 像是有一束光在孙白露眼睛里面点亮,让她本就明亮有神的眸子变得更加莹润。 肩膀这时忽地被人轻轻一拍,孙白露回过头去,眼睛里面的温暖希冀刹那浇灭。 谢宜真笑盈盈地看着她:“露露,你在想什么呢?你刚才的表情好好笑哦!” 012 孙白露在讨厌她 谢宜真手里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面装着满满一叠元宝纸,还有小剪子和针线。 见孙白露的目光落在她的篮子上,谢宜真道:“你的篮儿呢?不是说好今天去西头庙一起做火龙纸花的?” 西头庙,火龙纸花…… 孙白露后知后觉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每年夏秋,环海乡都会组织一场火龙队祈天,以求风调雨顺,台风别来。 村里的男人们会在海边升起的大篝火中砸入数以万计的火龙纸花,这些火龙纸花,就是她们这些小姑娘们去做的。 十个火龙纸花算三分钱,而孙白露年少时期的强项之一,就是手工活。 火龙纸花,别人做两个,她能做四个。 干虾厂里抬来得虾干,别人剥一斤的功夫,她能剥两斤。 还有绣鞋珠,穿布花,编绳扣,她做什么都很利索,人人夸她有一双灵巧的手。 这在她年少时期有着很强大的优势,她藏在家里后院旧炮楼下的小金库,就是这么积攒起来的。 但是现在,孙白露想得不是火龙纸花,而是这个月份。 大姐的婚姻暂且可以一放了,林恩光的伤在当前的医疗水平和江岭市的医疗设施下,他没那么快能回家。 而1985年9月,孙白露没记错的话,当年大姐出嫁这年,发生了很多很多的大事。 比如,第17号台风。 它只有11级,在孙白露后面所经历的弗雷德、温妮、云娜、麦莎、桑美面前没有可比性。 但是当年,环东海的平东避风港还没有建成,在85年的矮房木船前,17号台风所携带的大量降水量造成了极其可怕的暴潮灾。 当时信息交通闭塞,一个月后新闻上才统计出来,17号台风造成了共计9个省市的不同程度受灾,受灾人口一千多万,死亡三百多人,失踪一百五十人,受伤不计其数。 其中,整个安城倒塌的房屋便有十万,这场灾难的直接损失以百亿计算,还是85年代的百亿。 在能统计出来得死亡名单里,还有孙白露和谢宜真一个共同好友,林海棠。 见孙白露发呆,谢宜真伸出手在她面前摇晃:“露露?” 孙白露的眼睛又大又明亮,因为发呆,她的眼睛微微下垂,双眼皮的褶皱呈现出一条非常丝滑干净的弧线,精致完美。以及她的眼珠子,便是在发呆都充满灵气,让谢宜真看着心里发酸。 “露露?”谢宜真又叫道。 自她口中说出的这个称呼,让孙白露无比恶心。 她忽然抬起眸子,一双明亮的眸子聚回光彩,直直看着谢宜真。 谢宜真被吓了一跳:“……露露?” 孙白露想跟她说,以后不准这么叫她,但要开口时,她打住了。 没必要这么快撕破脸,对付谢宜真这种人,直接了当的撕破脸,反倒是便宜她。 孙白露淡淡道:“你去吧,我不去了。” “啊?你不去了?为什么?” “因为不想去了。”孙白露说完,转身朝里屋走去。 “能挣很多钱呢!”谢宜真跟上去,“露露,你的手巧,不去多可惜呀,一年就两次机会呢!” 孙白露心里呵呵,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谢宜真希望她一起去。 谢宜真每年准备得元宝纸都不少,孙白露做完自己的元宝纸要回去,谢宜真都会开口让她留下来等她。 连着几年,她因为留下来无聊,会把谢宜真的那些也做完。 而这钱,她从来没跟谢宜真算过。谢宜真以前提过一次,但这些元宝纸都是谢宜真自己买的,所以孙白露没有要一分,都给谢宜真冲量了。 现在回想,谢宜真提过得那一次也不过是做个脸,谢宜真实在太了解她的性格了。 “露露!走嘛,我们一起去呀。”谢宜真还在坚持。 “我心烦,”孙白露边走边用强硬的语气道,“你不要再跟着我了,不然我会翻脸。” 谢宜真一愣,当真乖乖地停了下来。 看着孙白露头也不回地离开,谢宜真忐忑不安地攥紧手里的挎篮。 从昨天在村口那碰面开始,谢宜真到现在就没踏实过。 她非常擅长察言观色,昨天便看得出来,孙白露好像有点不喜欢她。 谢宜真努力回想前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但实在不确定会是哪件事惹到孙白露不快。 “露露!”谢宜真又叫了声。 孙白露没应。 坐在大堂里看电视的邻里都转过头来,其中一个正在穿鞋珠的女人是外地来的,叫刘德芳,今年23岁,她老公在孙大前的船上当船员。 刘德芳有一张闲不下来的嘴巴:“哎哟,你干了什么,露露脾气这么好的人都被你惹生气了。” 谢宜真小声道:“我也不知道。” 刘德芳压低声音:“是不是你提到她大姐的事啦?” 谢宜真摇头:“我没有提过。” 刘德芳乐呵呵道:“那你完咯!你连怎么惹露露生气都不知道!完咯完咯!” 虽然知道刘德芳就是这种爱拱火,看戏不嫌事大的性子,但谢宜真的确被吓到了。 孙白露从来没对她发过火,就算对别人发火,那也是一下子就过去了。 但是现在,孙白露的眼神和动作都让谢宜真非常确定,孙白露在讨厌自己。 更或者,是比讨厌还要深的程度,不过谢宜真一时不会形容。 可前几天孙白露还带她去采草药卖,赚了好几毛钱,当时孙白露没有讨厌她啊。 谢宜真皱眉,忽然想骂人。 这孙白露,真是个什么臭神经病…… 013 三姐说,只有读书才是出路 孙白露回房补觉,醒来黄昏,爸爸孙大前和大哥孙成华刚从船厂回来,正在院子里的井边用洗衣粉搓洗身上的柴油。 看到孙白露出来,孙成华瞥了她一眼,使唤她去买包烟。 这位只给孙白露的记忆里留下暴躁面孔的大哥,现在还是二十出头的脸。 孙成华的眼睛是全家最大的,比孙白露的还大,活生生两个铜铃,发怒的时候瞪得很大,眼球像是要爆出来。 因为常年出海,他的皮肤黝黑起皱,臂膀粗大。约一米八六的高个头,在江海村这平均身高可能才一米七三左右的男人群里,属于鹤立鸡群。 孙白露冷冷地打量了他几秒,还是去买了。 孙家西边的几间小石屋租给了别人开铺子,其中一家是小卖部,老板娘叫林素琴,不在店里,正在看摊子的是她的儿子陈小贺。 陈小贺拉开玻璃门取出烟,再去拉抽屉找零钱,站在小板凳上递给孙白***声奶气地道:“白露姐姐,给!” 孙白露接过烟和钱,忽然一愣,目光看回陈小贺。 黑乎乎瘦巴巴的脸,鼻子和嘴巴非常脏,他的眼睛不大,但是忽闪忽闪,开心地看着孙白露。 “白露姐姐,怎么啦?”陈小贺问。 孙白露想了想,问:“小贺,你今年多大?” “我七岁啦!” 七岁…… 记忆里,林素琴的老公很早就死在了海上,后来,林素琴的儿子因为太想爸爸,他的小脑袋瓜异想天开,觉得出海就能见到爸爸,于是他一个小孩跳下了岸,要游泳出去。 连渔港都没出去,他便淹死了。 他死后,林素琴便疯了,没多久,也跳海了。 见孙白露发愣,陈小贺道:“白露姐姐,昨天他们打你,你疼吗?” 孙白露莞尔:“姐姐不疼。” “我昨天好生气啊!哼,等我长大了,我保护姐姐!” 孙白露笑起来:“好,姐姐先回去了。” 陈小贺伸出小手挥:“嗯,姐姐再见!” 孙白露也挥手:“再见。” 孙白露其实很疼,全身上下哪哪都疼,尤其是被扫帚抽打的后背。 她跟谁都没有吱声,包括二姐,因为吱声了也没用。 二姐只会说,大哥脾气就是这样的,不用管他,以后也不要惹他。 把烟拿回去后,孙大前忽然道:“你三姐,就没联系过你?” 孙白露脚步一顿,朝他看去:“没。” “昨天你大姐结婚,她都没联系你?没给你写信?” 孙白露摇头:“没。” “呸!”孙大前唾骂,“这小畜生,白眼狼!” 孙成华正在撕烟盒包装,拿出一根烟抽,脸上没什么表情。 孙白露看着孙大前,忽然长长叹了口气,用二姐孙白丽的语气说道:“是啊,大姐结婚都不回来,就是个白眼狼。” 说完,她做出一副看不起的神情,摇头走了。 一离开孙大前和孙成华,孙白露脸上的神情便变得冷漠和玩味。 她哪里想骂三姐呢,她巴不得鼓掌,为三姐喝彩。 别说现在,就算以后,这余生几十年,三姐都不会再回来。 她的三姐孙白云今年18岁,只比二姐孙白丽小一岁,现在在江岭市读书,已经两年没回来了,就连大姐结婚也不回。 三姐之所以会这样,正因为孙成华。 三姐从小脾气倔,不服输,跟孙成华经常爆发矛盾。 孙成华脾气暴躁,一上头,手边别说扫帚、铁棍,就算是菜刀,他也敢拿。 三姐经常被他打得很惨,后来三姐说,只有读书才是出路。 三姐拼了命的读书,考上了江岭市的高中。 明年,三姐还会考上大学。 三姐非常憎恶家乡,她自从走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而这种憎恶情绪,还蔓延到了她们孙家这些姐妹身上,几乎一辈子都没有再联系过了。 哪怕是偷偷给她寄过几次学费的孙白露,也在日后被三姐切断了所有联系。 前世的孙白露还会不满,现在,她完全不会了。 她可以理解三姐的所有做法,也知道三姐不是讨厌她,三姐所讨厌的,是她身后的家乡。 从后门出来,恰好西斜的日头落在孙白露身上。 周遭都是砌得整齐平滑的石头屋,石头屋的瓦片上压着防台的石块,夕阳带着金色残光照落,一切静谧悠远,古拙安宁。 孙白露循着记忆,朝林海棠家走去。 虽然江海村属东南极不起眼的一角,但在这80年代,已有不少外省来得务工人员了。 不过她入狱前夕,因为环保改建,要发展旅游经济,大量厂房被强制关闭,外来人员越来越少,年轻人都往外跑,最后,环海乡只剩下一批渐渐等待死去的老人。 如今,江海村还是很热闹的,路上都是人,还有那些门窗都敞开着的石头屋里传出来得搓麻将声。 看到孙白露过来,跑来跑去玩耍的孩子们都停下。 “白露姐姐!”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最先跑来,“白露姐姐!” 孙白露微笑,发现自己还记得她的名字:“小红。” 其他孩子们也都跑来了,一个个围在她身边。 “白露姐姐,我妈妈晚上要做猪蹄呢!” “白露姐姐,白露姐姐,我爹明天要去替人杀猪,你去看吗?” “白露姐姐,你看我,我今天穿得是新衣服!” …… 小孩子们争先恐后,一个个非常神气,有什么在他们认为能够值得炫耀的,一定要说出来。 孙白露一手牵一个小姑娘,跟前跑着几个倒着走的小男孩,她怎么都哄不走这些孩子。 林海棠的家不远,林海棠的奶奶坐在门口晒夕阳,看到孙白露过来,高兴地打招呼。 得知孙白露来找林海棠,奶奶更开心了,不过很快压低声音:“她在里面哭呢!” 孙白露道:“哭?她怎么了?” “火龙纸花那事!她偷偷做了几个,被人举报了,都给她扔了,袁家那丫头还让她赔钱!” 孙白露不解:“为什么给她扔了?” 奶奶犹豫了下,摆摆手:“唉,你去问她吧,让她自己说。” 孙白露看向身旁的孩子们,让他们别跟来,她进屋找林海棠有事。 孩子们在门口挥着手,蹦蹦跳跳,嘻嘻哈哈:“白露姐姐再见!” 林海棠家这一排屋共五户人家住,五间房子一模一样,都是两层楼石屋,楼内分前后两室。 楼房后面有个小院,每户的空地约八平米大,跟邻居没有隔院,空地后还有一排小矮屋。 林海棠家的这间小矮屋是奶奶睡的,现在林海棠在里面呜呜地哭。 孙白露推开门进去,看到她坐在地上,地上散着被撕碎得火龙纸花。 见进来得人是孙白露,林海棠抹着泪,委屈地叫道:“露露!” 014 她心里都嫉妒死谢宜真了 孙白露把林海棠扶到矮竹凳上,从怀里拿出干净的手绢为她擦眼泪。 “你奶奶说你的火龙纸花被人扔了,为什么?” 林海棠的眼泪一下子掉得更凶了:“是西头庙里的那些人,他们说我的八字不好,说我不配做火龙纸花!” “你的八字?” “嗯,呜呜呜,他们说我身弱杀财,八字忌神,还克夫混灾,好几个人来赶我走,说我不能做火龙纸花,而且这段时间都不可以靠近他们的西头庙。” 孙白露的记忆里好像没有这回事,不过像火龙纸花这类活很多,有人会去做这个活,也有人压根不知道有这个活可以干,所以她前世没有留意过林海棠为什么没去。 “那,”孙白露看向地上的这些碎纸,“这些是谁撕的?” 林海棠小声啜泣道:“……是我刚才撕的,我越看它们越难受。” “这做了不少呢,你买纸都花了不少钱吧。” “袁娟丽还要我赔钱……”林海棠又哭了起来,“我做了六十多个让雯雯替我交上去的,袁娟丽也不知道从哪听来这些是我做的,跑去跟雯雯吵架,现在雯雯也没得做了。袁娟丽说我得了一毛八,要我双倍还回去,我这些元宝纸还是问雯雯借得钱,呜呜呜。” 袁娟丽这个名字,对孙白露来说,已经好陌生好陌生了。 印象里,袁娟丽很漂亮,但是性格泼辣,得理不饶人,还很喜欢和孙白露对着干。 后来,袁娟丽似乎和家里人一起去海城发展了,再也没出现过。 孙白露进来时没关门,院子里起了风,吹入进来,地上的碎纸因风而动。 孙白露朝碎纸看去,很轻地道:“所以,你才去海滩上捡木头。” 海浪经常会卷着破旧的木船送还人类,那长长一片的海线上,不时会有大量破败的木头沉浮。 再加上隔着两道海湾的金关口是整个江岭市的大型造船厂基地,共有近十所造船大厂,所以有木头的边角料掉进大海,再被送到江海村,一直是稀松平常的事。 孙白露和二姐就时常会去捡木头回来存着。 林海棠眨着不解的泪眼:“露露,我没有去捡木头啊。” 现在是没有,但是等17号台风来得那几天…… 孙白露低下眉眼,敛去那些旧思绪,思考当下。 按照林海棠的性格,让她别赔,她还是会赔的。横竖她都要赔这钱,同时又想要挣回这钱,那倒不如,带她换个地方挣钱? 想了想,孙白露道:“宁乡过几天好像要请越剧班子,我打算去卖点东西,你一起去吗?” “宁乡?那得走好远啊。” “我雇你,我出成本,你给我打下手,赚得钱不管多少,我按比例分你三成,你去吗?” 林海棠一惊:“三成!” 早在12岁时,孙白露就开始去戏台外面摆摊子了。 什么菠萝、西瓜、糖葫芦、石莲糊、木耳汤、洋菜膏、豆腐脑…… 孙白露会得特别多,一车车推出去卖,每次能卖光。 如果真的能跟着孙白露去挣钱,林海棠想也知道自己能大发一笔了,更别提,孙白露还不要她出成本! 孙白露道:“你不去,那我可喊别人去了。” “可是,宜真那边要是也拿三成,那你就只剩下四成了,你还要出成本……” 孙白露打断她:“没有,就我们两个。” 林海棠以为自己听错了:“宜真不去吗?” 平时不管孙白露做什么,谢宜真都会在她身边跟着,本来她们一共七八个姑娘都是一块玩到大的,最后好像是谢宜真和孙白露关系最好。 林海棠不敢承认,其实她心里都嫉妒死谢宜真了,可以被孙白露那么照顾…… “不是她去不去的问题,”孙白露纠正道,“她没有任何选项。” 林海棠犹豫道:“那好吧,那我给你打下手,不过这事,宜真要是问起来的话……” 孙白露再度打断她:“海棠,她问她的,挣得钱是你自己的,又不是她的。” 林海棠想想也是,她有些惴惴不安,又有说不出来的激动和开心,点了点头:“那,我跟你去摆摊。” 孙白露笑起来:“那就说定了,我们明天六点见,一起去进货!” 林海棠被她的笑容感染:“嗯,好!!” 015 苏安娜家的亲戚 孙白露是个行动派,敲定下来要去卖东西后,她立即开始打算,她的大脑像是会自动生成一般,刷啦啦列了张表格。 去宁乡太远,她以前卖东西都是靠手推板车,但是推去宁乡,她废得不仅是腿,板车的木轮也要废。 卡车拖拉机等不考虑,小本生意,犯不着请大祖宗。 自行车和三轮车也难,环海乡为半岛,江海村的路以小路和石阶为主,没人骑行,没有市场便没有买卖,她现在要买自行车,只能去城里买。 想来想去,孙白露决定,最好找个在宁乡那边的熟人。 回家后,孙白露快速吃完饭,就跑去找夏志红了。 舅舅家说是在江海村,但跟海洋村更靠近,环海乡的第一条公路就是修在上边的。 夏末炎热,家家户户都出来吹风。 由于昨天拦大姐的“花轿”被当众拉扯,还被揍了一顿,且林恩光又被人捅了,凶手至今没有找到,所以孙白露尽量走人不多的小路,唯恐别人冲她问这问那。 不过现在是整个江海村人口最兴旺的时候,到处都是人,小路上也全是人,孙白露还是被不少人打招呼,顺口八卦了她几句。 村里水井多,孙白露又绕过一口井时,上边忽然传来好几个妇人的说话声:“哎哎!我也听说了,我也听说了!赵胜男给我讲得,说那后生长得太好看了!美得跟个女人一样!” 另一个妇人道:“你也知道啊,哎呀,这苏安娜都多少年没出来了,一下子来了这么个远房亲戚。” “听说还是海城的,了不得欸!” “哇,真是海城的?那得多远啊。” “你们有啥好大惊小怪的,苏安娜本来来头也不小,有海城的亲戚也不奇怪嘛。” 一个外地口音好奇地插嘴:“刘大姐,苏安娜是谁啊?” “就是落星咀那套大洋房的房主,去金关口那路上往东边小路过去,在那山脚呢,可气派了!” “环海乡还有大洋房啊!” “都好多年了!那边一直没多少人去,那大洋房特好看!” “怪不得咧,苏安娜这名字听着也洋气的!” “何止啊,苏安娜长得也特好看,看着气质就不一样!四五十的人了,看上去就三十出头,老赞了!” “好看有什么用?她都疯了,这里,啧啧。”说话的妇人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扁嘴摇摇头。 因为这边的房子建得没有规矩,所以往上面走的路得绕来绕去,孙白露愣是把她们的对话给听了个大半。 她想起昨天慌里慌张跑去天后庙时遇到得那个俊美少年,也许这些妇人口中的后生,指得就是他吧。 当时跑得太快了,他们的车也刹得很快,感觉那个司机差点要从挡风玻璃里飞出来了…… 孙白露脸上有些不太自在,她昨天才睁开眼刚回到年少,这两日心绪多,事情多,如果不是这些妇人们在闲聊,她可能差点把这个小意外给忘记了。 如果真是苏安娜家的亲戚,她就去上门赔个不是吧。 不过,苏安娜家的亲戚…… 走着走着,孙白露的脚步慢了下来,为什么这几个字,听着那么耳熟? 忽地,孙白露一惊,想起来了。 当年这场17号大台风,江海村一共死了九个人,失踪了十二个,其中失踪名单上就有这个“苏安娜家的亲戚”。 当年17号台风造成得江海村村内死亡名单和失踪名单都贴在了村大队外,但是年代太久远了,孙白露能记得的只有一个名字,林海棠。 而这个“苏安娜家的亲戚”之所以让她熟悉,因为围在名单前的村里人一直在指点议论。 好多人在说,太可惜了。 虽然说是失踪,但失踪于台风海浪,几乎已等同于死亡,区别在于有没有寻到尸体罢了。 这位亲戚全名叫什么,孙白露完全忘了,在那之前,她都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过这号人物。 依稀回忆起,村里人都在说可惜,说他长得特别好看,并且岁数不大,那年才16岁。 之后的,孙白露便没有再关心,因为林海棠去世了,最疼林海棠的奶奶需要人照顾。 现在孙白露好奇,“苏安娜家的亲戚”会不会真的就是车上下来得那个少年? 016 大情种又对她一见钟情了 到舅舅夏志红家,天色还未全黑,天光仍有微微亮。 夏志红的两个儿子在门口的空院里玩玩具,看到孙白露来,两个人高兴地蹦起:“露露表姐!” 孙白露看着他们,莞尔笑起:“小海,小川。” 舅舅的两个儿子,今年一个八岁,一个三岁。 大的叫夏爱海,转头朝屋内跑去:“爸!小表姐来啦!” 小的叫夏爱川,小脸蛋上咧着大大的笑,张着小胳膊朝孙白露跑来:“露露表姐!” 孙白露弯腰将他抱起,忍不住轻轻掐了一把他婴儿肥的小脸蛋:“川川好可爱哟!” “露露表姐,亲亲!”小川将自己的脸颊递过去,奶声奶气地让孙白露亲他。 孙白露笑着亲了口,看着他的脸,恍如隔世。 前世舅舅和舅妈离婚后,两个儿子都跟着舅妈郭素萍走了。 舅妈拉扯他们长大非常不容易,舅舅死后没多少年,舅妈也因为过度劳累而去世。 这两个表弟一直恨着孙白露,再没有往来。无论多穷困潦倒,孙白露托人送去的东西都会被他们扔出来。 夏秋红在另一侧的院子里洗碗,边搓着盘子边过来:“露露,你怎么来啦。” 孙白露抱着小川走去,直接道:“舅舅,你在宁乡有朋友吗?” “那可太多了!你要干什么?宁乡有人欺负你了?” 小川挥舞着小拳头:“谁欺负小表姐,打坏蛋,打坏蛋!” 孙白露一笑:“不是不是,是我想去宁乡卖点东西。” 孙白露把自己想要挣点小钱的想法道出。 夏秋红听完便道:“没问题!我等会儿就去打电话,你看你们几个人去?要几个屋?什么时候去?” “就两个人,一个屋子就够,灶台得大点。” “就你和谢家那个小姑娘吗?” 从舅舅口中听他提起谢宜真,孙白露真想连夜去烧个火盆,端来让舅舅跨。 “不是,”孙白露道,“是林海棠。” “噢!林志信那女儿!你怎么不和谢建强的女儿玩啦?” 孙白露轻叹,她实在不喜舅舅提到谢宜真。 这时,舅妈郭素萍从外面快步回来。 夏志红看去:“走那么急干什么?” 郭素萍边走边道:“拿个灯泡,大丽她家灯泡坏了,晚上麻将没得打了!欸?露露来啦!” 孙白露看到郭素萍,一时大感亲切,叫了声:“舅妈。” “吃饭了没啊?” 孙白露道:“吃了的。” 郭素萍不好意思地笑:“你跟你舅聊着,舅妈拿个灯泡就打麻将去!嘿嘿!” 郭素萍拿了灯泡就走了,跟孙白露挥了挥手。 孙白露听着“大丽”这个名字,一时没回忆起。 看着郭素萍离开,孙白露问夏志红:“舅舅,大丽是谁呀?是哪个丽?美丽的丽,还是力气的力气?” “大丽你都不认识啦?就美丽的丽,之前在供销社的,现在在小海村管渔网呢。” 孙白露还是没有印象:“她全名叫什么?” “朱玲丽,王字旁一个令!你怎么连她都不记得了,她老公叫苏壮飞!是谢建强的表弟,是你那好姐妹谢宜真的表叔!” 苏壮飞,孙白露是认得的,但是苏壮飞的老婆,不是一个姓林的吗。 对了,那是他第二个老婆,他的第一个老婆说是和野男人一起跑了。 谢宜真一直不喜欢和亲戚往来,这一世,孙白露忽然想去接触接触她的这些亲戚了。 跟舅舅确定好要去宁乡的时间、时长,孙白露便回家了。 走之前两个表弟缠着她,想要让她留下来睡。 夏志红家是两栋三层楼,每栋都有前后间,最不缺空屋,不过孙白露得回去合计成本,就没答应。 回到家,天色终于全黑,家里的电视机辛苦一天,刚刚“下班”。 邻里端着竹凳子从孙家离开,看到孙白露回来,一个个和她打招呼。 孙白露就要进屋,忽然有个姑娘叫住她:“孙白露!” 孙白露回过头去,是比她大几岁的同村姑娘毛芳云。 “喏,这个给你!”毛芳云递来个盒子。 孙白露接来:“这是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东西我可送到了啊!”说完,毛芳云掉头就跑。 “哎!”孙白露叫道。 毛芳云速度飞快,一下子消失无踪。 孙白露的房子和孙白丽是中院二楼的前后间,听到孙白露回来的动静,孙白丽开门过来:“小妹,你去哪啦?” 孙白露刚拆开外面的牛皮纸,打开纸盒,闻言道:“去舅舅那走了一圈。” 纸盒里面摆着两瓶药水,一盒药膏,还有几打口服的药丸,旁边有一封信。 孙白丽好奇:“小妹,谁送得呀?” 孙白露拆开信纸,一愣:“陈正平。” “他是谁?” 他是……她上辈子快要谈婚论嫁了的初恋。 信上的字不算好看,但一字一字,写得很工整,谁都看得出写信人的用心。 信上说,今天他开摩托车经过时,看到她从一辆卡车上下来,便对她一见钟情了。 他特意打听到她的名字,又听说她昨天被很多人扭打推攘,很可能已经受伤,所以特意送上这些药,希望能派上用场。 孙白丽识字不多,指着纸上的几个字:“小妹,这几个是什么字?” 孙白露道:“摩托车。” “哇,他还有摩托车?” 孙白露一笑,明眸在暗黄的灯泡下莹润可人:“二姐真聪明,一下子点到了重点。” “什么重点?” “摩托车呗。”孙白露收起信纸,放了回去,再将盒子盖上。 现在是摩托车,过几年他买了汽车,更是逢人就要提。 别人说天气好,他说他的汽车正好可以洗洗。 别人说天气不好,他说他的汽车经不得雨淋。 别人说吃早饭,他说赶时间都在车里吃。 别人说吃午饭,他说开车回家都老赶不上午饭,有车也没多大用嘛。 反正所有的话题,都能被他带到他的车里去。 孙白露回忆起,她前世是17岁才认识这个有汽车的大情种的,现在提前了两年吗。 而陈正平的确很会追姑娘,就像现在这样,如果她孙白露没有换芯,壳子底下就是一个15岁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不会因为这样的关心而心动? 陈正平大她3岁,今年18,是隔壁的隔壁,苍霞村的,也属环海乡。 当年他也称对她一见钟情,然后发动猛烈追求,三个月后,她点头同意了,两个人正式成为男女朋友。 陈正平家在苍霞村是个大户,家族人丁兴旺,他爸爸、他大伯、他三叔各有一艘渔船,一家全是船老大。 这样的身世条件还不把李春菊给乐疯,他们的情侣关系一确定,李春菊就开始张罗他们的婚事了,隔三差五地催促。 陈正平家里也非常满意孙白露,孙白露和陈正平才当了一个月的情侣,两家竟然就开始定媒了。 孙白露知道后还一度恐慌过,虽然没结过婚,但是她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那是绑定一辈子的契约,她不想在自己人生还没有建立起明确目标的时候,就稀里糊涂地去相夫教子。 结果后来,当头一盆狗血,把孙白露砸得眼冒金星。 在他们就要结婚的前两个星期,陈正平这个大情种跑去喝前前女友的儿子的百日酒,并在酒席上喝醉了,大哭着说忘不了孩子他妈。 酒席结束,他醉醺醺地开车回家,连车带人摔在了岩礁上,第二天被人发现时,尸体都凉了。 孙白露掐指一算,1985年9月6日,他不是正好和这个前前女友在谈着吗? 017 又遇美少年 环海乡的日出在十几年后极其出名,现在是九月的早上五点,太阳刚爬起,海平面金灿粉霞,波光潋滟,天边云彩被染作粼粼锦缎,形成渐变至深蓝的华彩,往西空伸延。 和林海棠约好的时间在六点,但孙白露早早起来了,她家往下走不到三十步就是沙滩,这几日退潮较晚,她过来后,海边是准备落船的男人们,海岸上则都是铺开的渔网和织网的妇人或少女。 这么多年了,每一种渔网的种类,孙白露发现竟然都还记得。 一看到她,总是喜欢搬竹凳子去她家看电视的刘德芳打招呼:“哎!露露!” 孙白露一笑,朝她走去:“芳芳姐,早啊。” “露露今天也挺早嘛!”刘德芳打量她的神情,发现她心情不错,道,“露露睡得好伐?” “蛮好的,”孙白露的目光落在刘德芳正在织得网上,伸出手去轻搓,“芳芳姐,这是定置网吗?” “嗯,对!” “这是哪家的呀?” “陈海涛他家的!” “原来是他家的,”孙白露看着刘德芳来回织网的手,笑道,“芳芳姐好厉害,真流畅。” 刘德芳笑起:“哎,哪能跟你比,谁不知道我们露露的手最巧啊!” 孙白露看了阵,蹲下来托起腮帮子道:“我好像想起来,宜真跟我说过她的表叔婶,说她的手特别灵巧,是在小海村管渔网的。” 刘德芳的手指一顿,冷笑:“朱玲丽啊?” “欸?”孙白露眨巴着莹润清澈的眸子,“芳芳姐,小海村的人你也认识?” “你呀,别看芳芳姐我是外地的,这海边织鱼网,统共就那么点活,怎么会不认识她呢。她哪有手巧,你听那个谢宜真给你乱吹牛,她的手只会搓麻将!”说着,刘德芳还比划了下搓麻将洗牌的动作。 孙白露掩着嘴巴,清脆笑了出来。 刘德芳忽然好奇道:“哎,露露,昨天你和谢宜真怎么了,吵架啦?” 孙白露笑吟吟的:“不算是吧。” 这个回答,就表示二人之间的确有什么了。 刘德芳问:“发生了什么呢?” 孙白露还是笑笑:“芳芳姐,就不说啦。” “哎,行吧,我也就多嘴问一句嘛,你不要不开心就好。” “嗯。” “不过啊,”刘德芳左右看了下,压低声音对孙白露道,“谢宜真还怎么夸朱玲丽的?都夸过些什么?” 孙白露不解:“芳芳姐,怎么了吗?” “那朱玲丽一点都不喜欢谢宜真,我也是无意间才知道她俩居然是亲戚!你说谢宜真这人,为了吹牛,什么话都能胡编乱造啊,那朱玲丽织网又难看又慢,可丑了!” 孙白露抬手拍着刘德芳的肩膀:“好啦,芳芳姐,不管这些,你织得网是最好看的!” “哈哈,哪有哪有!” 孙白露蹲在旁边又看了一阵,觉得从渔网入手去接近朱玲丽并不太好,会显得很刻意。 倒是还有另外一条路,舅妈的麻将桌。 踩着早上六点整报时的大喇叭,孙白露回家。 林海棠等在孙家看电视的大堂里,她今天梳起了两根麻花辫,干净整洁,上身穿着一件单薄的单蓝色衬衫,下身是白色的工装休闲裤。 看到孙白露,林海棠有几分不好意思,抬手挥了挥:“露露!” “海棠,你今天真好看,”孙白露笑道,“等会儿我,我去拿包。” “嗯。” 孙白露准备得是一个斜包,钱和小本子,她都早早放在里面了。 今天说是去进货,其实是到宁乡踩点加挑货,1985年,街上的店铺正一家一家的多起来,她们有足够多的选择去货比三家。 孙白露将包里的小本子拿出来给林海棠看,林海棠识字不多,孙白露边走,边一个个给她指认。 到天后庙后,她们站在空地上等班车,林海棠已经翻到后面了,不认识得字越来越多。 一辆BJ吉普从苍霞村方向开来,司机漫不经心地一瞥,再定睛看去,目光落在了站在前面路边的两个少女身上。 “小先生,瞧,那个乡巴佬小美女。” 坐在后面的少年低头在翻一本写满了的册子,对“美女”两个字没有反应。 等意识过来司机口中的前缀还有“乡巴佬”三字后,他缓缓想起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来。 郁扶疏抬眼看向窗外,两个少女站在天后庙前捧着一本本子,一个梳着两根麻花辫,一个扎着高耸的马尾辫,二人的神态都很专注。 郁扶疏道:“她们应该是在等车,杨三哥,停一下吧。” 孙白露正指着林海棠不认识的字,道:“这是媚,妩媚的媚,左右结构,女字旁和眉毛的眉。” 她说着抬起手,纤细的手指在自己的眉毛上随意滑过。 她的眉毛不用修裁,原生的眉毛便是浓淡相宜,干净流畅,弯似柳叶的。 林海棠道:“嗯,媚,妩媚的媚。” “是用来形容女孩子漂亮美好的一个字。戏台上的武则天,别名媚娘,就是这个媚。还有一说,钟馗的母亲,也叫媚娘。” “钟馗的馗字我会写!”林海棠喜道,“我学了好久!” 孙白露笑起来:“那你很棒的!” 郁扶疏的脚步在她们身后不远处停下。 看模样,她们在识字。 孙白露这时一顿,有所感地回过头去,望见清瘦修长的少年,她的眉毛轻轻扬了起来,有些意外:“是你。”唇边还没敛去的笑意顿时变浓,“你好。” 林海棠倒吸了一口凉气,伸手捂住嘴巴,很轻地道:“露露,你认识啊?” 郁扶疏弯唇,看着孙白露:“你好。” 太过俊美的少年,笑起来像是全世界的花都要为他开放。 林海棠的心跳扑通扑通乱跳,脸颊一下子通红。 孙白露的目光越过少年,看向他的身后方。 那个被她害得差点从挡风玻璃里飞出来的司机从车里出来,一脸不爽地双手抄在胸上,靠着车门幽幽地看着她。 孙白露有些自责地尬笑了下,看回少年:“前天的事情,我欠你们一个正式道歉,对不起。” 018 少年的眼神藏着东西 孙白露的五官精致秀美,尤以眉眼最为动人,在她道歉时,她的眼睛清澈明亮,置满真诚。 郁扶疏依然是温雅的笑,目光不动声色地朝她削瘦单薄的肩膀望去。 脊背挺拔,落落大方,自若坦然。 果然,出众的容貌和在这环海乡中相对而言非常不俗的家世,给了她很好的底气。 郁扶疏淡笑:“我姓郁,名扶疏。” “郁?”孙白露好奇,“哪个郁?喻言的喻,郁闷的郁,还是愈合的愈?” 郁扶疏笑道:“郁金香的郁。” 孙白露顿了下,好吧,字词都是有感情色彩和能量的,郁闷和郁金香,的确差别明显。 孙白露介绍道:“……我叫孙白露,这位是我的朋友,林海棠。” 林海棠忽然被点名,缓过神来,结结巴巴道:“你,你好,我的海棠就是那个,海棠花的海棠。” 郁扶疏冲她笑着点了下头,看回孙白露:“你们在这等车,准备去哪?” 孙白露道:“出去办点事。” 这回答,不就是没回答,郁扶疏道:“好,下次有缘再见。” 有缘两个字,让孙白露眉心轻拢,听着很别扭。 郁扶疏淡然一笑:“上次你便是这样说的。” 孙白露眨了下眼睛,有吗…… 好像,是有? 她为自己的双标觉得囧,道:“抱歉,上次我有急事,匆忙之间,口不择言。” “没什么,”郁扶疏看向前面开来得中巴车,“你们要等的车来了。” 孙白露看去一眼,心底莫名觉得轻快,对郁扶疏道:“好,那下次再见!” 待中巴停下,她带着林海棠上车,特意选左边的座位,避开刚才她们等车的天后庙。 林海棠的脖子却伸得老长,往右边探去,目不转睛地望着着少年离开的背影。 待郁扶疏消失在视线里,林海棠激动地看回孙白露:“露露,他好好看啊,比电视上的那些人都要好看呢!” 孙白露笑了笑,没有接话。 不知为什么,这个少年给她的感觉和第一次碰面时完全不一样。 也许因为上一次有急事,慌里慌张地状态下,只被他一眼惊艳,没有过多言语接触。 但是刚才,她总觉得对方的言语、眼神都藏着东西。 并不是她自作多情,认为对方对她有所图谋,而是感觉,这不是一个可以深交,去真正当朋友的人。 中巴车提前了十几分钟,发动前,车上陆陆续续又来了四五人。 一个妇人见到孙白露,笑嘻嘻地坐到她们右侧,隔着中间过道和她们攀谈。 孙白露一直是个善谈的,谁主动寻她说话,主要不触及她反感的点,她就能说得比对方更多,绝对不辜负别人的热情。 妇人说着说着,看向林海棠,叹道:“罪孽啊,你就是谢家那个小丫头吧?” 林海棠本来笑吟吟的,顿时变得不自在:“不,不是的,我是林海棠,我爸是林志信。” “哦,原来你不是啊。” 孙白露好久没听到老家人用方言说“罪孽啊”三个字,在环海乡的方言里,这三个字的感情色彩,更多得是带着一股可惜可怜的叹惋。 林海棠道:“阿姨,你为啥要说罪孽啊?” “你们没听说吗,昨天半夜,她姨奶和两个儿媳闹分家呢!大半夜哭闹去找绳子,说要给自己吊死!” “哦……”林海棠转过头来看着孙白露,小声道,“露露,宜真的姨奶是谁啊?” 孙白露道:“她奶奶的亲姐妹吧。” “不是啦,我是问,你认识吗?” 孙白露摇头,谢宜真没跟她提过,她只能确定不是她们江海村的。 那妇人听到林海棠的话,道:“她姨奶人很凶的,癫婆一样,到处骂人,那两个儿媳也是倒霉,嫁到她家去!” 孙白露想到大姐嫁过去的林家王如玉,心情变得低沉。 车子一路往前,妇人一直在讲,和妇人聊得融洽的人从孙白露变成了林海棠。 孙白露在旁安静听她们讲话,直到妇人在桥头乡的正宏村下车离开,林海棠才转过来和孙白露八卦:“你刚才听到了吧,那个老太婆上个月居然还打过宜真!我的天,宜真都没跟我们提过呢!” 孙白露没什么反应,“嗯”了声。 “我一直以为宜真她爸不是东西,老打她,没想到连她姨奶都打她,真过分!” 孙白露看着窗外,心里在说,她也想打。 以前她同情谢宜真,结果,她的同情换回来得是什么? 她自问没有对不起过谢宜真,可是,谢宜真却视她为一生之敌。 她爷爷的命,谢宜真还欠着呢! 车子到宁乡后,孙白露先去找电话亭。 她拨通村大队的电话,让人帮忙喊下舅舅。 村里大队楼顶上的大喇叭直接高喊,让舅舅去接电话。 孙白露不挂断,耐心等着。 林海棠在旁1234的数着时间,紧张道:“露露,电话费好贵的!” 孙白露拿着话筒朝她看去,笑道:“没事。” 说着,她拿出几枚硬币,继续投入进去,避免被自动拆线。 没等多久,夏志红气喘吁吁地跑来,拿起话筒,嗓门奇大:“谁啊?老杜啊?” 孙白露笑道:“舅舅,是我。” “欸?”夏志红一喜,“露露啊!你怎么给我打电话咧?” “舅舅,我在宁乡了。” “啊?啊!你怎么那么早就去了,我还打算中午去你家找你呢!地方我昨晚就找好啦,我那朋友姓杜,就住在那搭戏的道场附近,走路十分钟都不用!我给你说说啊,他住得那个位置……” 夏志红说得很复杂,一句话还要重复好几遍,待说完,他又叮嘱孙白露在外面要当心,遇见被人欺负了,直接找老杜就行。 他着重介绍老杜他爹虽然一把岁数了,但还在宁乡那几个养殖场里当屠夫,并特意将那杀猪刀凶神恶煞地形容了好几遍。 孙白露唇边一直带着笑:“好啦,舅舅,我记住啦,我和海棠先过去看看。” “欸?林志信那个女儿吗?你真的没带谢建强的女儿去?” “电话时长快到啦,我先挂了。”孙白露抬手一挂,结束通话。 林海棠盯着电话机:“露露,电话都还没出声提醒呢,我觉得你的币投多啦……” 孙白露长长呼了口气,看向林海棠,一笑:“走吧。” 019 我现在如果报警,绝对可以把事情闹大 夏志红把地形说得很复杂,孙白露带着林海棠一路找去,却发现非常好找,位置就在一个街口后,占地不小,三栋两层楼矮房都是老杜家的。 孙白露带着林海棠刚过去,门口一个穿着浅灰色短袖翻领衬衫的中年男人便朝她们望来。 中年男人打量了孙白露几眼,赶紧扔掉手里的烟头踩灭。 他抬手抹嘴,在嘴巴前一顿扇,再将两只手在身上蹭了几下,跑过来叫道:“小姑娘,你舅舅是夏志红吧?” 孙白露一笑:“你是杜叔叔吧。” “哎呀!这叔叔喊的!”老杜高兴道,“哎,就是我!哈哈,你们这么早就来了!来来来,我老婆正在给你们打扫房子呢!” 老杜极是热情,领着孙白露和林海棠去到最旁的一间。 路上遇见的邻居,无一不将目光投向孙白露,要么夸标致,要么赞好看,还有人打趣,长得这么漂亮,是不是早早就被人说媒了,家里门槛都被踏烂了吧。 老杜替孙白露接话和打发走,回过头来给孙白露道:“大侄女,不用理他们!老夏给我说了,要我什么都替你挡着呢,有你杜叔叔在!” 孙白露点头,笑道:“嗯。” 房子果真还在打扫,这个年代的邻里妇人们最喜欢帮人,眼下都赶来一起大扫除 老杜的老婆姓张,孙白露和林海棠便叫她张阿姨 妇人们看到孙白露,禁不住要夸,张阿姨比老杜还会张罗,让她们别讲了,同时招呼老杜带孙白露和林海棠去后院看看。 九月的安城还很热,院子里晒着一张大竹席和两床薄毯,周围花木葱繁滋茂,出了院子往外边走二十步左右,就是一条清澈的河道。 老杜道:“这空地还行吧?板车中午就到!要么三轮也行,我给你们骑过去。” “不用不用,”孙白露赶紧道,“杜叔,这个不好再麻烦你们了,三轮车我自己去租。” “租啥嘛!杜叔在这是啥地位,我去说一声,他们抢着借给我的!我不要谁的,谁还要哭呢!”老杜说得声情并茂。 林海棠的眼神充满钦佩:“杜叔好厉害啊!” “哎~哎!一般般的!” 孙白露笑着,清澈明亮的眸子朝空地看去,地方足够宽敞,她和林海棠怎么折腾都绰绰有余。接下去,就是采办了。 宁乡的店铺远比环海乡多得多,跟环海乡都是丘陵的地貌完全不同,整个宁乡平坦开阔,交通发达,三年前就有江岭市东南片区的第一家百货大楼了。 孙白露不好意思开口问他们有没有准备日常洗漱用具,她故意进去和张阿姨打听路线,悄悄观察了一遍,发现没有,所以出来后,她便和林海棠先去附近的供销社买了两份牙刷牙膏和毛巾。 供销社的米粮也便宜,孙白露有什么买什么,这里没有的,就等下去附近的百货大楼看看。 从供销社出来,东西便多得她们两个人快拎不动。 她们四只手挂满沉甸甸的大袋小袋,只能先回去将东西放好再出来。 路上遇见好几个年轻男子上前,神情紧张地问孙白露要不要帮忙,每来一个,孙白露都笑着婉拒:“不用,谢谢。” 又一个男子被孙白露拒绝后,林海棠边走边回头朝后边的男子看去一眼,压低声音道:“露露,为什么不要他们帮呢,不帮白不帮呀。” 孙白露满头大汗,道:“想吃美女福礼,代价很大的。” “美女福礼?那是什么?” 孙白露笑了笑:“我们现在如果同意他帮我们,说不定在他看来,我们和他就有一份关系了。” “什么关系啊?” “不知道,可能是欠人情关系,也可能是朋友关系,也可能什么关系都没有。” “……听不懂。” “没事,”孙白露笑道,“总之,我们自己可以办成的事,就自己来。” 日头越来越大,等回了一趟老杜家再到百货大楼,太阳高高悬在空中,火辣辣地照着大地。 百货大楼说是大楼,其实就两层楼,但是特别宽敞,像大型的购物超市。 对于林海棠来说,入目的一切都非常新奇,孙白露见她对什么都有兴趣,便耐心陪着她,随她去逛。 到一家卖面霜的柜台前,林海棠目露向往地看着玻璃柜台里的瓶瓶罐罐,老板也不小气,大大方方将样品拿出来让她嗅。 就在这时,孙白露的肩膀忽然被人用力一拍。 孙白露回过头去,眼前出现一张尚还稚嫩,但非常跋扈的脸,正目光凶狠地瞪着她。 林金妮,林恩光的妹妹。 林金妮怒道:“你是不是孙白露?环海乡江海村的!” 孙白露倒是不奇怪林金妮为什么能一眼认出她,因为大姐将相册带去了,她冷冷地看着林金妮:“你是不是乱翻我姐的东西了?” 林金妮正等着孙白露问她是谁,结果孙白露这句话让她直接扬起眉毛:“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林金妮吧,王如玉的女儿,林恩光的妹妹,你和王如玉长得可真像。” “你还有脸提我妈!”林金妮的手指快要戳到孙白露鼻子前了,“这事我还没去江海村找你们算账呢!趁着我们不在,你居然跑去我家作威作福!” 孙白露“啪”的一声,将林金妮的手背清脆拍掉:“你没家教吗?” 她的力气大的很,平时没少和二姐孙白丽一起捡柴火。 这么一掌拍下,林金妮的手背一下子红了。 清脆声响也将周围的目光都吸引过来,林金妮一直是个爆脾气,顿时勃然大怒,冲上来打孙白露。 孙白露扶着身后的柜台轻巧一侧身,将她的手背再度拍下。 林金妮整个人撞趴在了厚实的柜台玻璃上。 她想要爬起来,孙白露过去不动声色地压住她的后背:“林金妮,我警告你,百货大楼是公共场合,你先寻衅,而后想打我,我现在如果报警,绝对可以把事情闹大,你要不要试试?” 她的声音很低,咬字清晰,一如既往地清脆悦耳,此时带着威胁的语声听上去,竟分外冷血。 020 你想拍广告吗? 孙白露这几招“身手”,是从女监里学来的。 在女监里无论做什么,她都比别人完成得快,这些多出来得时间,她时常去帮助别人,就如她当初帮谢宜真折火龙纸花那样。 牢里住了二十年,她见过形形色色,各种职业的人。大到国际金融罪犯,下到寻常市井的妇人,包括看管她们的狱警,没人不喜欢她。 若非如她自己所说,现在是公共场合,孙白露其实更想用擒拿手直接废了林金妮的胳膊,再锁喉在她濒临窒息的时候松手。 在前世,她和林金妮就动过一次手。 那一日,她从环海乡过来照顾被打流产了的孙白燕,林金妮却还跑来阴阳怪气和管她要钱。 她称孙家的女人没本事,老母鸡护不住蛋,没留住他们林家的种,要孙家赔钱,或者把彩礼钱还给他们林家。 孙白燕身体羸弱,当场气昏厥了,不省人事,孙白露直接和林金妮在大姐床前打了起来。 但因为那是林家,林恩光和王如玉拉偏架,导致她被林金妮扇了好几个耳光。如今回想,脸上那股火辣辣的疼痛,竟然还在! 压下所有怒意,孙白露往后退了步,看着林金妮:“识相的就滚。” 林金妮手背被拍肿了,撞在玻璃橱窗上的这一下,给她摔得也生疼。 她气冲冲地抬头瞪孙白露,一双眼睛充满愤怒。 孙白露的俏容阴沉压抑,却在看到林金妮这气脸后,忽然笑了。 她的笑容灿烂甜美,青春逼人,像是乌云密布的天空骤然放晴,瞬息到了四月暖软的春日一般。 孙白露看着林金妮:“再见。” 她转过头去,诚恳地跟售货员道歉,和林海棠走了。 售货员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看了看这边的林金妮,再看向孙白露离去的背影,眉眼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 册子上的大头都在供销社买得差不多了,余下的孙白露买得很快。 除却副食和百货零售外,2层楼还有几个小区域是用来卖家电的。 孙家大堂里那台彩色电视机,就是孙成华从这里抱回去的。 孙白露看中了一台XP双卡四喇叭的收录机,价格对她来说非常贵,如果真的要买,她在小铁盒里攒得小金库,得消失二分之一。 离开百货大楼前,孙白露又带林海棠去1楼的服饰和手表柜台前走了一圈。 琳琅满目的漂亮衣裳和手表,把几乎没出过环海乡的林海棠惊艳得说不出话。 出来后,林海棠羡慕道:“露露,你是不是经常过来的呀。” 孙白露脚步微微停顿,她仔细去回忆,惊讶地发现,她前世这会儿,根本没来过宁乡。 她第一次到百货大楼,是跟着陈正平来的。 陈正平开着他骚包的摩托车,说带她去山那边见见世面。 她当时觉得有什么世面可见的呢,山那边,她又不是没去过。 而且,电视机上都有呢。 结果,山这边不仅是王如玉林恩光的家,更还有在当时她的眼睛里面,显得如此大的百货大楼。 而电视机上所看到的画面,和亲临现场的真切感受,又完全是两码事。 孙白露摇头:“不是,我也是第一次来。” “啊?你也是第一次来呀。” 孙白露一笑:“是啊。” “那,你怎么……” 孙白露知道她想说什么,想到上一世林海棠在几天后就要丧命于台风,孙白露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未来的世界发展迅速,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有更大更豪华的超级商场,街上都是豪车,川流不息,入夜后的璀璨华灯耀目明亮,媲美天上繁星,那是一个林海棠不曾去到过的世界。 不过,也没什么可难过的,这一世,林海棠一定会亲眼见证时代的发展的。 后面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呃……你好?” 孙白露和林海棠回过头去,见是刚才在面霜柜台前的售货员。 孙白露心下一沉,难道是林金妮出了什么幺蛾子,要售货员带人来指认什么的。 林海棠似乎也想到了这层,瘦弱的身子下意识朝前一步,挡在孙白露跟前,结结巴巴地紧张道:“你,你找我们干什么呢。” 售货员笑笑,道:“是这样的,我姓董,叫董国豪,我除了在这里当售货员,其实我还是个采购部的小干部。” 孙白露听这话,暂时可以确定对方过来找她跟林金妮没什么关系。 “你好。”孙白露道。 董国豪的目光打量着孙白露:“小姑娘,你长得真的太好看了,现在外边流行拍广告呢,你有没有兴趣呐?” 林海棠很不喜欢他这个眼神,更加警惕了:“广告是什么?” “拍广告能挣钱的,就是拍很好看的照片和广告……不是,那个叫,就叫广告!” 说着,董国豪从口袋里拿出几张明信片递去:“你们瞧!这些美女明星都是拍过广告的!” 明信片上全是港台的女明星。 孙白露接来,看着这一张张熟悉亲切的脸。 之所以说亲切,因为好些女星也都是她以前所喜欢的。 随着年岁渐长,年少时收藏得明信片、海报、磁带、碟片都不知所踪了。 甚至,连对她们的喜欢好像也会随着经年日久的岁月消磨而淡去。 董国豪道:“小姑娘,你想拍广告不?我前阵子去安城采购时听他们说,有几个面霜牌子越做越大,想找人拍广告呢!” 孙白露将明信片递回去:“她们真好看,我也想拍,不过我还小,可以回去和我父母商量吗?” “肯定可以啊!那一定得要父母同意嘛!你回去问问,如果你爸妈觉得行,你再来这儿找我!” 孙白露微笑:“嗯,谢谢董大哥特意追出来给我介绍这个机会。” “哈哈,哪里,是你这小姑娘太好看了,人又细条,今天我不介绍,哪天走街上,也会有其他人给你介绍嘛!你看这些明星,好多都是那些叫什么神探的在街上找到的!” 孙白露道:“星探。” “对对对,星探,星探,哈哈哈,小姑娘也很懂的嘛,比我懂!” 021 这确实是救命之恩 回到老杜家,张阿姨已将房子打扫干净,和邻里妇人们离开了。 老杜刚好推着一辆三轮车回来,见孙白露和林海棠拎着这么多东西,连着“哎”了好几声,过来帮忙。 三轮车崭新崭新的,后边很宽敞,老杜过来一直比划,说要在上面添加木板,给她们作摊位。 说到激动处,老杜回家去拿了几张折叠小桌和折叠凳回来:“我看这也差不多了,再弄个大木板!” 孙白露快要招架不住老杜这热情了,过去搭手时顺便好奇发问:“杜叔,你和我舅舅是怎么认识的呀?” “哎呀!你舅舅以前救过我爸的命呢!” 孙白露惊讶:“我舅舅是怎么救的?” “输血!”老杜指着自己的臂膀,“我爸那会儿和人打起来,差点被人砍死,医院说他的血型少,居然连我这个亲儿子和他的亲孙子都对不上!结果你舅舅就行,他那会儿刚好在几个月前也被人砍了,医院那边有人记着呢!你舅舅太仗义了,一个电话过去,二话不说就赶来了!还自己花钱包车来的!” 孙白露低声道:“……都这么血腥的吗?” 不过,也难怪老杜这么热情了,这确实是救命之恩。 给完三轮车和桌椅板凳,老杜里里外外检查了下,看到孙白露自己买回来得生活用品时,他“哎呀”一声拍了下脑门,自责怎么把这忘了。 最后离开前,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孙白露,让她们放心住着,想住多久住多久,他们没事不会过来打扰。 孙白露谢过,送老杜从后院离开,老杜一走,林海棠便很轻地道:“露露,你舅舅和这位杜叔叔,人都好好啊。” 孙白露低头看着钥匙,淡笑:“是啊。” 舅舅一直是个很好的人,但愿这辈子,舅舅一世顺遂,和舅妈恩爱到白头。 前院附近有一口井,孙白露和林海棠过去打水回来,洗净手后,孙白露手把手教林海棠一起分类整理买回来得这些东西。 很多东西林海棠都没有见过,目光充满新奇。 孙白露逐一给她介绍,因此耽误了不少时间,待都整理完,天色彻底暗了。 张阿姨让儿子过来邀请孙白露和林海棠过去。 小杜个子还不高,看模样只有八九岁,一边吸着鼻涕一边喊她们去吃饭。 孙白露笑着过去,变魔术似的,手心里多出一颗薄荷糖。 小杜开心地接过去:“谢谢漂亮的露露姐姐!” 孙白露摸摸他的小脑袋:“不客气。” 林海棠羡慕道:“露露,你好厉害,无论哪里的小孩子都喜欢你。” 孙白露看向小杜:“这位是海棠姐姐,去跟海棠姐姐打招呼吧。” 社牛的老杜却有一个内向的儿子,小杜腼腆过去:“海棠姐姐,你好。” 孙白露抚着他的小肩膀蹲下,道:“海棠姐姐的眼睛好看吗?” 小杜点点头,看着林海棠的眼睛:“好看!” “海棠姐姐的衣服是不是很干净,人也很清新漂亮?” “嗯!” 孙白露笑着看向林海棠:“你看!” 林海棠脸红红地道:“哪有哪有……” 孙白露起身道:“你若是自信一点,那便更漂亮了。好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林海棠开心点头:“嗯!” 张阿姨等在隔壁门口招呼,进去后,老杜的爸爸也在,这位身上都是疤的老人,动不动要提当年多勇,并再三要敬孙白露酒,感谢夏志红的救命之恩。 一顿晚饭吃得太过盛情火热,孙白露确定,若是前世只有15岁的自己来这,恐怕压根应付不过来。 待晚饭终于结束,孙白露又带林海棠去澡堂洗澡,隔着三夹板,林海棠在隔壁抬手,接住上边冲下来的温水,笑道:“露露,这个水好舒服啊,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澡堂洗呢!” 孙白露道:“以后,你自己家就会有的。” 林海棠惊讶:“真的吗,算啦,我可不敢想……” 孙白露笑了笑,没有说话,一双莹润明亮的眼眸在水雾中抬起来,看着往下冲刷的温水。 环海乡因为都是丘陵的原因,交通不便,男人们出海,可以见多识广,可对于80年代的环海乡女人们来说,她们活得非常闭塞。 哪怕直线距离只有三四十里,一个环海乡,一个宁乡,认知的相差却有着十万八千里。 不过到八十年代末,渔业大兴,港口初建,环海乡的经济直线飞升,追平宁乡的同时,成为整个安城的首屈一指,甚至一度冲进全国前十。 但因为环保原因,一切结束得又很快。 孙白露眼睛轻轻眯起,感觉看到了时代巨轮从眼前滚过。 “露露?”林海棠在那边道,“露露?” “……嗯?”孙白露回神。 林海棠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露露,我刚才问你的话,你听到了吗?” 孙白露诚实道:“对不起,我走神了,你刚才问了什么?” 林海棠的另外一边忽然响起一个略尖锐的女人声音,语气不太好地说道:“她刚才问,你是不是真的要去拍广告,当大明星!” 林海棠一惊,朝那边看去:“你,你怎么偷听别人说话呢!” 那边的女人没再出声,传来穿衣服的簌簌声,而后听到木板子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女人抱着木盆子走出来,站在林海棠和孙白露的木门外道:“你不知道你很吵吗,一直在说话,不是我偷听,是你恨不得拿个喇叭嚷嚷!” 林海棠低头,局促地站在狭小的木板子内,不知所措。 孙白露将水龙头拧上,道:“对不起,让你有一个不太好的洗澡体验,谢谢你出言提醒。我们刚来大城市,不太懂规矩,下次我们会注意的。” 女人在外扬眉,看着这道浴室格子的木门。 顿了顿,女人哼了一声,抱着木盆子走了。 听到脚步声远去,林海棠很轻地道:“真凶……” “好啦,我们不说啦。”孙白露重新拧开水龙头。 女人出来,在澡堂登记处取回押金,并特意让前台把本子给她。 这一页的名字里,有读音为“lu”的,只有一个名字,孙白露。 女人眉头轻皱,这个字,也太好看了。 022 雪媚娘和千层蛋糕 洗完澡出来,九月凉爽的晚风迎面,好像整个天地都变得清冽爽朗。 街上人很多,路边坐满老头老太,摇着蒲扇闲聊家常。 还有喇叭在宣传搭在老道场的戏台,从明天开始,要连着唱五天。 不过孙白露知道,这次只唱了三天,因为台风来了。 回杜家前,孙白露带林海棠特意去老道场挑位置,这会儿摆摊还很随意,谁先到,位置归谁。 孙白露看中了一个地方,不显眼,也不太偏,这个位置一开始应该没多少人抢。确定好了,她们回去先洗衣服,然后便上床睡觉。 隔日很早起来开始忙,揉粉,擀面,醒发,烧水,剁肉馅,包鱼丸,敲面饼,拌糖浆…… 不停有香气从后院飘散出去,好多人过来张望,老杜也被邻里们“派”来问话,打听她们在做什么。 孙白露让林海棠来介绍,当是锻炼。 林海棠的声音提不起来,结结巴巴地逐一说去。 像糖葫芦、石莲豆腐、青草糊这些,老杜自己便认识,他好奇得是那些甜点。 林海棠记不住名字,看向孙白露。 孙白露道:“钟馗他妈妈叫……” 林海棠一拍脑门:“喔!是叫雪媚娘!不过我们还没做好,得等保温泡沫箱和冰块过来。” 除了雪媚娘,一旁还有千层蛋糕,不需要烤箱,千层皮用平底锅就可以煎,奶油打发好,一层一层抹上去,再切水果便可以。 还有更简单的慕斯蛋糕,仅靠吉利丁片和淡奶油就可以,不过需要冷藏凝固,老杜家还没有冰箱,依然得去进购冰块。 老杜见孙白露忙得热火朝天,不好多打扰,让孙白露注意休息,有什么需要给他说,便赶紧走了。 老道场的戏台从正午开始搭,卡车拉来越剧团的道具箱,孩子们围在戏台后边上跳下窜,玩什么游戏的都有。 大概两点半左右的时候,孙白露和林海棠便过去了。 已有不少切果摊子摆好,占了最好的地段,孙白露看中得那块地方暂时没人,她和林海棠将大伞搭起,遮挡日头,除了糖葫芦和石莲豆腐、洋菜膏这些耐久的食物外,其他东西她暂时不外摆。 随着她们过来,好多目光也移了过来。 附近摊位的人频频朝孙白露的脸望去,待她摆好东西,却见她拿出一套笔墨纸砚。 将墨砚好,孙白露把带花纹的月牙色蜡笺纸铺开,提笔书写。 好奇的小孩子们都围来,成年人也围来不少。 孙白露早早就会书法了,因为写对联能挣钱,比起折纸织渔网,写写字就能赚钱的轻松活,她当然要把握。 后来,写着写着,就变成一种爱好。 当了厂长后,在禁渔期闲下来的时间里,她没事就爱练字,甚至能临摹出很多名家大师们的字迹。 现在笔端着墨,在纸上游走,不仅写,她还在旁画上几个简笔画。 西瓜,菠萝,或者装着青草糊的小杯子,简单数笔,生动形象。 小孩子们围得越来越多,大人们也围来好多,所有人赞不绝口。 而远处的人看到这边围着,纷纷都因好奇而过来。 已经有一些渴了的小孩掏钱要买西瓜,林海棠赶紧去切。 孙白露将蜡笺纸挂上后,她也来帮忙。 前世卖了几千斤的菠萝和西瓜,现在重新拿刀切,她依然非常利索。 围来的人越来越多,不管是她的脸,还是她挂着的字画,亦或是她切东西的利落刀法,无不引人注目。 周围的摊贩们也纷纷盯着她们,目中生火。 虽然现在还没开始唱戏,还不到生意最火热的时候,可这个模样,到时候还了得。 时间一点点过去,忽然,林海棠提笔去到挂着的蜡笺纸上,在西瓜那一行一划。 “没啦没啦!”林海棠叫道,“我们的西瓜没啦,你们去附近买吧!” 附近的摊贩们闻声再度看去。 林海棠冲着最近的一个卖切果的大妈叫道:“阿姨,这里有个人要买西瓜,您赶紧切一块呀!” 大妈愣了下,忙道:“好咧!” 没多久,菠萝和洋菜膏也卖光了,林海棠继续推给周围的摊贩们。 来得人比孙白露想象得要多,她干脆将泡沫箱里的雪媚娘和千层蛋糕都拿出来,再重新写一张纸。 雪媚娘的几种口味也全都写上了,最后写了行字,售完即止。 不管是名字还是长相,这见所未见的甜点引起了很大的兴趣,每种口味数量有限,一下子,众人纷纷掏钱,抢似的来买。 没多久,悬挂在外面的蜡笺纸上的字被一道一道划掉,孙白露的摊上只剩下几串糖葫芦了。 待糖葫芦也卖光,她和林海棠开始收摊。 从她们过来摆摊到收摊,前后不出两个小时,戏场里的人才刚刚开始多起来。 一个跟她们年龄相仿的少女眼馋别人捧着的雪媚娘,特意来问等下还来摆摊吗。 林海棠回道:“不啦!我们明天再来,大家要是渴了,周围都是水果摊,去跟其他乡亲们买吧!” 周围卖水果和饮品的摊贩们早便从一开始看她们生烦生厌,变成了现在的无比顺眼。 他们来得早只是为了抢位置,本来就没打算能成几笔生意,结果被这两个小姑娘带的,戏还没开唱,他们就已经赚了一笔。 而现在,两个小姑娘还要提前走了,并且说今天不会再来。正戏一开唱,才是赚钱最火热的时候呢,她们居然说不来了。 眼看她们收拾好东西后,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附近的小摊贩们忍不住也开始夸起她们。 林海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和自信,被众人团团围簇的火热生意,让她说话的底气变得响亮,眼睛也明亮了。 她抬头看了看还明亮的天空,朝孙白露看去,有些遗憾道:“露露,我们今天真的不回去再卖东西了吗?” 孙白露点头:“嗯。” “可是好挣钱啊!你看,我们居然卖光了!” 这句话说完,林海棠吐了下舌头:“好像也不是,你卖得东西,哪次没有卖光过呢,不过这次居然这么快。” 孙白露一笑:“因为我们这不叫卖东西,叫营销。” 023 辣香爆酱、琥珀甜辣…… “营销,那是什么?” 孙白露想了想:“一时和你说不清,怕将你说乱,等以后吧。” “好吧,那,我们真的不回去了吗?生意好好,我们挣了好多钱呢。” “嗯,不能卷,得让其他真正卖水果的乡亲们都能卖出去,水果容易烂掉,卖不掉,他们会亏钱。” “嗯……卷又是什么意思呢?” 孙白露笑道:“也等以后说吧。” 回去老杜家,清理完餐盘,玻璃容器,和装洋菜膏和青草糊的面盆后,时间才堪堪至晚上六点半。 街上很热闹,远处戏场里的音响设备极好,越剧演员们的婉转歌喉,小半座宁乡全听得到。 她们去澡堂洗完澡回来,林海棠抱着几张草稿纸开始算今天挣了多少钱。 孙白露在旁看书,看了一半抬头,发现林海棠的纸上密密麻麻都是数学算式。 林海棠读到小学四年级便没读了,也刚好,这些算式都是她会的。 见她算得认真,孙白露没出声,继续看书。 孙白露一直喜欢读书,刚才所说得“卷”,这个字是在她入狱之后才出现的。 监狱里也有书籍、电视、报纸,像她这样的无期徒刑罪犯,工作和作息反而是最稳定的。所以一有时间和被允许,她就喜欢看书和了解外面的世界。 算了很久,林海棠似乎终于算出来了,看向孙白露,惊喜道:“露露,我们赚了好多钱!除去这几天备货的成本,我们足足赚了三十块!” 孙白露笑道:“那真的赚了不少。” “是啊,一条友谊烟才要五块四,我们赚了三十块呢!这个雪媚娘和千层蛋糕真好卖,明天我们多做点吗。” 孙白露摇头:“今天敲打得鱼面,捏得鱼丸还没卖呢,明天不做雪媚娘了。” “那些呀……虽然你的鱼丸很好吃,可是鱼丸,他们平日都吃得到呀,为什么不做雪媚娘了呢?” “留着后天卖,明日一日,让他们馋一会儿,后天就能卖得更好。” 林海棠嘻嘻笑道:“那说不定后天,他们又要馋鱼丸了,你的鱼丸做得可好吃啦,等大后天再做鱼丸吗?” 孙白露淡笑:“再看吧。” 实际上,大后天就该回家抗台了。 从早上起来便一直做东西,孙白露身体疲累,一沾竹席便很快入梦。 林海棠还在掰着手指头算钱,开心得不行,兴奋到睡不着。 等她好不容易睡着了,她的梦话都是赚了好多钱。 第二天同样早起,孙白露准备完酱料和风味,便去隔壁找老杜借碗和小桌子。 林海棠就一直在原地机械性地捏鱼丸。 除了鱼丸,还有馄饨、饺子、小面,她做这些非常熟练。 孙白露回来后没多久,老杜便抱着好几张折叠桌子过来,一来又被香味吸引,嗅了又嗅:“嗯?这怎么和昨天的不一样呢。” 孙白露盛了一碗鱼面过去,热腾腾的扑鼻香气配上孙白露的独家酱料,老杜口水不问自来,喝了一口汤后大赞:“这也太好吃了!露露,你不要去什么戏场摆摊啦,你就在我家门口这里摆一道,我保证你半天卖光!” 孙白露笑道:“半天卖不光的,戏场人多,卖得会快点。” 林海棠紧跟着道:“昨天的东西,我们一个小时不到就卖光啦!” “这么厉害!”老杜惊道,“那你们今天赶紧再多做点。” 孙白露道:“已经够卖两百碗了。” 老杜粗粗算了下,就算一碗两毛,两百碗,那也能赚四十了。 老杜不禁竖起大拇指:“露露,你太了不起了,真是能干!” 他爸杀猪,一个月工资也才三十块钱呢。 孙白露笑道:“可是两百碗,我们还要洗碗啊。” 现在还没有发泡餐具,明年那种白色塑料饭盒才开始在火车上第一次使用,然后被逐渐推广。 纸盒和纸碗就更不存在了,所以,她下午要卖得鱼丸只能放在碗里,待吃完了再人工手洗,到时就怕她和林海棠忙不过来。 眼看她们还有活要继续,老杜跟昨天一样不好再打扰,两个小时后,孙白露和林海棠就推着比昨天更沉的三轮车走了。 今天来得比昨天更早,孙白露搭伞,林海棠去摆折叠小桌。 一看到她们过来,好多人便围来,隔壁卖切果的大妈也摇着蒲扇走来。 今天的香味和昨天不一样,好多人开口发问,林海棠要他们先别急,等下才卖。 待桌椅都摆好,林海棠将笔墨纸砚拿出来放在一张折叠小桌上。 孙白露骑着第二次三轮回来,将洗碗的几个水桶摆好后,才过去开始写字。 折叠小桌要更开阔,一下子,众人全都围来,看着她在带花纹的月牙色蜡笺纸上笔走龙蛇,墨飞行云。 鱼丸,鱼面,还有数量有限的馄饨,饺子。 但她的卖点,却是口味酱料。 随着她写,旁边有好几个识字的人边高声念:“辣香爆酱味,港式卤汁味,柠汁鲜虾味,酸辣糖醋味,高汤浓香味,琥珀甜辣味……” 好多人咽下口水,看向她们的摊子。 待孙白露将蜡笺纸挂上,众人一下围来。 “琥珀甜辣味是什么?” “小姑娘,我要吃辣的!辣的饺子!” “姐姐,哪个好吃呀?” …… 附近卖切果的小摊贩们也来买。 林海棠一边招呼人群排队,一边对小摊贩们笑道:“你们回去看摊子呀!他们要是吃得太辣了,肯定管你们买水果的!” 众人哄堂大笑。 林海棠脸颊红通通的,神气又开心。 待人吃完,她们收回碗后还要洗碗。四大桶的洗碗水,从右到左,每一桶水过一遍,越到后面,水越干净。 期间,孙白露将三轮车骑回去换了两次水,力求让整个摊面保持卫生。 队伍排成了长长一条龙,众人看着林海棠不时过来用毛笔在蜡笺纸上划横线,心里又惊又怕,生怕轮到他们后,东西已经卖光了。 最后,孙白露和林海棠仍和昨天一样,戏还没开始唱,便收摊走人。 024 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比起卖鱼丸鱼面还要洗碗,第三天的雪媚娘和切果,孙白露和林海棠轻松搞定。 早早“下班”回家收拾后院,待和她们来时一样干净后,孙白露拿了一个面盆,打水洗脸。 林海棠将所有的钱倒出来,开心地数了好几遍。 减去成本,她们这三天赚了一百一十多。 林海棠难以置信地转头跑向院子:“露露,我们怎么挣了那么多,一百,一百一十多呢!” 孙白露道:“虽然卖鱼丸辛苦,但鱼丸的成本最便宜。”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个人,就,就三天,赚了一百一十多!” 孙白露弯唇一笑:“这不奇怪。” 她都营销成这样了,三天赚一百一十真的不多。 在后世层出不穷的各类营销中,一场十分钟的直播甚至能卖出百亿的货。 孙白露从林海棠身边经过进屋,去收拾衣物。 林海棠背靠门框,双手捧在胸前,望着已经阴沉下来了的天空开心道:“那我们等下去买什么材料呢?明天又要卖什么?如果后面两日能挣更多就好啦!” 孙白露边整理东西边道:“没有明天了,等下我们坐末班车回家。” 林海棠一愣,眨巴眼睛朝她看去:“我们,我们回家?” “嗯,因为有台风,台风确定在环海乡登陆,大概后天到,戏台会被临时强制取消。” 林海棠面露几分遗憾:“……好吧。” 她过去也整理自己的随身物,目光看到桌上的钱,脸上的消沉一扫而光,变得灿烂开心:“虽然明天和后天不能挣钱了,但我们已经很厉害了,这么多钱,折火龙纸花得折到手断呢。” 孙白露手里的动作顿了下,抬起清艳明亮的眸子看着她:“是啊,捡木头也要捡好多。” “嗯,以后不捡了!我们就,就营那个摇去!” 听到林海棠说以后不捡了,孙白露发自内心的微笑,道:“叫营销。” “对对,营销!” 东西收拾完,孙白露去找老杜,将钥匙物归原主,同时拿出一盒有四种口味的雪媚娘递给张阿姨,说送给小杜。 张阿姨爽朗接去,小杜吸溜着鼻涕,腼腆道:“谢谢露露姐姐。” 孙白露和林海棠笑着和他们挥手道别,离开老杜家,孙白露没有直接去车站,先去了百货大楼。 林海棠想起之前找孙白露拍广告的董国豪,问孙白露是不是过来找他的。 孙白露摇头:“不是。” 眼下谈拍广告还太早,在她的规划里,谢宜真和薛维舟还没除掉呢。 现在,她的目标很明确,直奔要去的几个区域。 没多久,孙白露买了好多大尺寸的纸张和粗壮沉重的大缆绳。为了方便将大缆绳带回去,还顺便买了扁担等“运输工具”。 林海棠不解:“露露,你买这些做什么呀。” 孙白露道:“有用的,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付完钱,林海棠帮她一起挑出来:“好沉啊……” 孙白露也走得摇摇晃晃,失笑:“嗯,是很重。” 两个人走了好久到车站,恰好赶上去往环海乡的最后一班中巴车发车。 车上人不多,孙白露先把林海棠的工钱结了。说得是三成,但她给了整整四十,林海棠生平第一次揣着着这么多钱,开心的不时拿出来,看来又看去。 “如果没有台风就好了!”林海棠兴冲冲地道,“我们一定可以挣很多很多!不过露露,你真的好好,你给了我四十呢!你出钱又出力,还出那么多点子,我就只是打打下手而已,你按照寻常工资给我都没问题的,可你要给我分成。” 孙白露莞尔:“那你这样想,你别当你是我雇佣的工人,你是我的合伙人。” 林海棠忽然有些过意不去:“可是露露,其实你自己可以挣得更多呀,你和谁一起去好像都一样,带上宜真的话……” 孙白露打断她:“好像忘记买水了,忽然有点渴。” “啊,我也给忘了。” 孙白露笑道:“是呀,我们下次得记着。” 林海棠点点头:“嗯!” 话题被不动声色地绕过,孙白露敛眉,平静地看向车窗外。 她一直是个低物欲的人,而且前世,她的万贯家财在眨个眼的一夜之间荡然无存,以至于后来,她对金钱的看法变得极其漠然,这种漠然,似乎还带到了现在。 但钱到底是个好东西,不管喜欢或不喜欢,它的存在可以让很多复杂事情变得简单。 当然,也可以让很多简单的东西变得复杂。 回去后,她便等着谢宜真上门来找她演戏。 汽车一路回家,在天后庙前停下。 海风很大,呼啦啦地吹,大地降温,天空辽阔阴爽,对于或湿热或湿冷的环海乡来说,这样的舒爽天气,只有台风前夕才享受得到。 看到孙白露和林海棠下来,二姐孙白丽和她的好姐妹庄欣欣带着扁担迎上去。 林海棠见到她们有些意外,孙白丽同她打了声招呼,看向她们搬下来的绳子,对孙白露惊道:“这么多!难怪你让我过来。” 庄欣欣好奇:“露露,你要搞批发吗?” 孙白露只道:“这些绳子有用。” 孙白丽和庄欣欣帮忙一起将缆绳绑好,这时想到什么,孙白丽转过头去看向孙白露:“那个盒子,我第二天让人给陈正平送回去了。” 孙白露道:“好。” “但他这两天好像不死心,又让人送东西过来,还一直打听你。你没在,那东西我也不知如何处理,暂时收下了。” 孙白露道:“先不管他,随便他。” 她甚至差点补上一句,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路边人。 不过没说出来,因为这个念头让孙白露觉得意外,毕竟,陈正平可是她上辈子的未婚夫。 这事忽然越想越觉荒唐,一个差点就要过一辈子的对象,她却好像除了些许来自于虚荣的心动外,根本没有“喜欢”的情愫存在。 上辈子稀里糊涂的谈婚论嫁,像是一种水到渠成,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按部就班。 听闻陈正平死讯的时候,她的难过仅仅是对一个认识的熟人溘然离世的惋惜,却没有半点属于情侣爱人忽然离世的伤心和悲痛。 025 你和宜真是最好的姐妹 踩着村里的喇叭宣传声,孙白露和二姐她们从侧门进家。 一回来,孙白露便去拿工具,锯子,锤子,钉子…… 孙白丽和庄欣欣不知她要做什么,但孙白露一开口,她们便卷起袖子,去把一些没用了的三夹板废料抱了出来。 林海棠见她们这么忙,本来要回家的,干脆留下来一起。 孙白露一块块锯着三夹板,林海棠帮忙将板子四周磨平,等孙白丽和庄欣欣把最后一批三夹板抱出来后,孙白露立即把这活给二姐,她自己跑去楼上拿纸笔。 见她忙得都是汗,孙白丽看向林海棠:“露露这是要做什么?” 林海棠一脸懵懂,摇头:“我不知道呀。” 庄欣欣看了看缆绳,又看向锯好的木板和下面的支撑长木,她将木板和支撑长木比划了番,道:“露露该不会是……是要去海边拉警戒线吧?我之前在苍霞村看到过,那些牌子就是这样的。” 孙白丽皱眉,有些不悦道:“这不是闲的嘛,干嘛要浪费这么多功夫呢。” 孙白露这时抱着纸笔下楼回来,孙白丽上前:“露露,你要去拉警戒线?” 孙白露一眼看出她不高兴,弯唇一笑:“对啊。” “村大队里有得是人在管呢,用不着咱们费这心思,被人知道,又要说我们孙家没事找事,强出风头了。” 孙白露还是笑着,走去木堆旁道:“所以我刚才才没有跟你们说我要做什么。” 她看向林海棠:“海棠,帮我一下。” “哎!”林海棠赶紧过去帮手,将她们从宁乡百货大楼买回来得纸拿出铺开。 孙白丽走来:“小妹,管这事干嘛呢。” 孙白露冲她一笑:“救人啊。” “不是说了吗,谭主任他们会救,轮不到咱们的。” “嗯……那我换个说法,二姐,你再问下。” “问什么?” 孙白露笑道:“刚才那句话,你说,小妹,管这事干嘛呢。” 孙白丽皱起眉头,犹豫道:“……小妹,管这事干嘛呢?” 孙白露道:“因为,我要出风头。” 孙白丽被噎住。 她看着小妹这双明亮盈着光的眼睛,一时竟不知回什么。 林海棠这时掩着嘴巴窃笑,庄欣欣道:“林海棠,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林海棠赶紧道。 不过她的开心全写在了脸上。 因为她想到了这两天在宁乡的“出风头”,那是实打实挣到了好多钱呢。 孙白露提笔开始写字,孙白丽也不去管她写什么,看向地上那些木板。 顿了顿,孙白丽弯腰去捡起一块,放在长板凳上用尺子描线。 孙白露侧头看去,咧嘴一笑,笑得又甜又俏:“谢谢二姐!” 孙白丽嘀咕:“都忙了一半了,怎么都要忙完。” 林海棠忙不迭点头:“嗯嗯!” 庄欣欣拾起锯子,接来孙白丽画好线的三夹板,对林海棠道:“你嗯嗯什么嗯嗯。” 林海棠傻乎乎地笑了下,收回目光将孙白露写好得纸拿去放在已经锯好磨平的木板子上粘好,再用榔头在四角打上几个钉子。 如此,一块板子就算搞定。 四个姑娘忙得热火朝天时,李春菊嗑着瓜子从前院走来,见孙白露回来了,还在那边敲敲打打,李春菊没什么想法,习惯性地白了一眼,要绕开时忽然想到什么,她冲孙白露道:“孙白露,你那好姐妹在外面等你呢。” 孙白露手里的动作一顿,朝她看去:“谢宜真?” 李春菊不轻不重地“嗯”了声,转头走了。 林海棠脸上挂起几分不自在,看向孙白露:“露露,宜真应该知道我和你一起去宁乡了,她会不会生我的气呀。” 孙白露反问:“如果我带谢宜真去宁乡,你会生她的气吗?” 林海棠一顿,摇摇头:“不会。” “那她凭什么生你的气呢。” “因为,因为你和宜真是最好的姐妹啊……” 孙白露皱眉,差点没生理性反胃干呕出来。 最好的姐妹? 笑话。 她坐牢的二十年里,谢宜真在她面前的一张张嘴脸,她全都记得。 她其实可以拒绝去见谢宜真的,但是,她害怕自己会错过那些“真相”。 虽然真相鲜血淋漓,远远超出了她双肩所能承受的极限,可是,那些真相都很重要。 就像爷爷的死,正因为谢宜真想刺激她从而拿出来说,否则她孙白露到死都不会知道原因,而爷爷,也就那样稀里糊涂地去了。 孙白露放下手里的笔,道:“我出去看看。” 她要好好看看谢宜真为什么这么厉害,明明早就讨厌她孙白露讨厌得要死,却能乔装得那么好,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 每次台风前夕,在孙家大堂里看电视的人都会比往常少,今天也少了一半。众人聚在一起,没几人在看电视,都在关心这次台风有多厉害。 谢宜真坐在旁边听着,看到孙白露出来,谢宜真一喜,起身快步过去:“露露!” 孙白露面淡无波地打量她,今天谢宜真穿着一件旧白衫,衣袖略发黄了,被她往上卷去,露出前臂上那一大块乌青淤肿。下面是一条同样一看就很旧的深蓝色工体裤,裤脚上有很多红色的油漆印。 看来今天这出戏,叫卖惨。 如果是前世,孙白露一定会急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 但是现在,孙白露的语气平静疏淡:“李春菊说你找我,什么事?” 谢宜真准备好了很多说辞,但孙白露这拒人千里的语气像给她兜头浇了一桶冰。 “露露,”谢宜真小声道,“你最近怎么了,怎么……好像不喜欢跟我玩了。” 孙白露看向大门外被风吹得乱扑腾的小石子:“你自己心里清楚。” 谢宜真一惊,暗道孙白露还真是因为一些原因而不理她的。 谢宜真的语气变慌了:“……露露,我不知道呀,我要清楚什么?” 孙白露冷冷地看她一眼:“你自己想去。” 她转身回后院。 心里面说得是,谢宜真,你慢慢内耗去吧。 026 孙白露的追求者 电视里的剧情发展到一群人在吵架,电视前的观众们也开始激烈讨论。 谢宜真耳边听着他们的嘈杂,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孙白露离开的方向。 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自己想去。 孙白露就给她留了这两句话。 这要怎么想?如果她们明面上吵过,那还好说,可是无缘无故的,忽然就翻脸不认人了,她想去给人道歉低个头都不知道话头在哪。 孙白露这样的态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对了,是她大姐结婚的那一天…… 谢宜真皱眉,仍然想不出所以然。 忽然,一颗脑袋探了出来,谢宜真定睛看去,正张望的林海棠和她对上视线。 林海棠看到她便觉得心虚,下意识的,林海棠赶忙把自己的脑袋缩了回来。 谢宜真看着那道门框,眼睛渐渐变得恶毒明亮。 她觉得自己想到原因了! 谢宜真怒瞪了那边一眼,转身离开。 半个小时后,后院地面上躺满完工的木牌。 孙白露收拾整理,孙白丽和庄欣欣去拿扫帚。 她们才整理完,中院侧门外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姑娘们停下手里的活看去,站在院门外朝里边打招呼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眼睛不大却非常明亮的寸头男,大概二十岁。 孙白露看着眼熟,但名字到了喉咙口,又喊不出来。 庄欣欣拿着扫帚朝孙白丽挨去,小声嘀咕:“真是阴魂不散,我看这个陈建咨要缠上你了。” 孙白露一愣,再度朝寸头男打量。 想起来了,陈建咨,那个追二姐追了很久都没追到,结果不知道他的脑子是怎么想的,居然跑去抢劫了一条钻石项链送给二姐,在事发被通缉后,再也没见到过他人影。 当时二姐已经有对象了,自然不肯收,可是村里依然到处都在骂二姐,什么样的坏话和脏水都有。 孙白露心里来气,忽然夺过二姐手里的扫帚,准备过去赶人。 没几步,她的脚步一顿,看到了和陈建咨一起来的那几个年轻男子里,一张熟悉的面孔。 陈正平打从看到孙白露后,眼睛便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这会儿和她对上视线,陈正平的喜悦全部写在脸上,一双眼睛亮闪闪的,紧紧注视着花容月貌的少女,心跳也扑通扑通。 “白露小妹!”陈建咨看到孙白露,忙兴奋地把陈正平拉去,“他,他说他喜欢你!!” 也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在陈建咨说完后,一起来的年轻男子们都哈哈大笑。 陈正平眼睛更是发光一样,期盼地看着孙白露。 孙白露面无表情,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逐一将这些男人看去。 在这一众男子里,陈正平的五官容貌是最好的,个子也很高,加上他家在苍霞村有钱,他所表现出来的气质与其他男子一比要更自信,神采飞扬。 见孙白露面色不悦地站在那,陈建咨又道:“白露小妹,他还有摩托车呢!可以带你去吹风,你想去哪儿都成!可痛快啦!” 孙白丽怕孙白露尴尬,对陈建咨道:“你别说了!” 孙白丽一直不爱搭理陈建咨,她终于开口,让陈建咨喜不自胜:“好好好,我听你的,丽丽,你让我不说,我就不说!我……” 孙白露忽然喝道:“那你还不闭嘴!” 陈建咨一愣,朝孙白露看去。 孙白露抓起手里的扫帚忽然打去,陈建咨等人忙不迭往后面退。 孙白露又一扫,几个男子哇咧咧大叫:“白露妹子,你干什么呢!” “别这么凶啊!” “你淑女点吧!” 孙白露道:“滚!” 男子们退去院门后边好几步,陈建咨皱眉道:“不是,白露妹子,你一点形象都不要吗?你的追求者在这呢!” 另一人道:“就是啊!陈正平那么喜欢你!” 孙白露的扫帚又拍去:“滚!再不走,我去村大队喊人了!” 赶了好一阵,这群男人们终于都走了。 孙白丽走来:“小妹,你怎么忽然那么生气呢。” 可不就得生气吗,孙白露心道,就门外这两男的,一个陈建咨,一个陈正平,哪个不是神经病。 还有陈建咨的弟弟陈建宏,谢宜真可是亲口在探监的时候给她说的,舅舅的船就是她和陈建宏两个人连手弄沉的! 孙白露把扫帚塞回孙白丽手里,冷冷道:“别靠近那两个男的,会不幸。” 她继续去忙。 庄欣欣看着孙白露的背影,收回目光愣愣地看向孙白丽:“你这妹妹,厉害啊。” 同一时间,陈建咨搭上陈正平的肩膀:“你看上的这个妞,猛啊。” 大多数人都有一个毛病,就是再不喜欢一个人,也会因为对方对自己有好感而矜持端着。但是刚才孙白露那几下,压根不顾形象,一柄扫帚,舞得像把女将军的大刀。 陈正平喃喃道:“孙白露长得,怎么那么好看。” “那可不!”旁边一个男子道,“才十五岁就成了我们村公认的大美女!” 另一个男子道:“什么叫才十五岁,她是从小好看到大的,我妈成天在那说她标致。” 陈正平痴笑:“她凶起来得样子还挺可爱,又好看又有个性,哈哈。” 陈建咨叹:“哎,我看你难咯,这孙白露绝对比她姐还难追。” 陈正平蛮不在乎地一笑,发自内心没觉得这会有多难。 这时,一个男子快步跑来:“出来了出来了,她们出来了!” 陈建咨问:“谁啊?” “孙家那俩姐妹!那几个姑娘都出来了!挑着很多东西呢!” 陈建咨和陈正平立即道:“走!去看看!” 木牌做了很多,庄欣欣一个人挑两筐。 比木牌要重得多了的缆绳,由孙白露和孙白丽两姐妹一起挑在中间。 林海棠想要一起去,孙白露心中仍有忌惮,不希望她靠近海滩,所以以她去宁乡太多天了,得先回家看看奶奶为由,非要让林海棠走。 越往下面,海风越大,刚才被孙白露赶走了的年轻男子们忽然一下子跑来:“白露妹子,我们来吧!” “丽丽,我来我来!” 027 郁扶疏是她不想来往的人 年轻男子们一出来就要夺她们的扁担,陈建咨表现得最积极。 孙白露将扁担躲往身子另一侧,忽然一抬脚,朝着陈建咨的大腿便踹了过去。 陈建咨没料到她有这么一下,哎哟一声歪摔在地。 孙白露转身从筐子里拿出一把榔头,对着陈建咨就砸了下去。 陈建咨惨叫往后缩去,孙白露的榔头重重地砸在他刚才放手的位置。 她举起榔头再砸,陈建咨忙又缩腿。 “露露!”孙白丽赶来拦她。 年轻男子们全傻眼,反应过来,几人忙跑来扶起陈建咨。 “滚,”孙白露怒瞪陈建咨,“别再来烦我们!” 她转身把榔头放回筐子里。 陈建咨的脸上挂不住,就要冲上去,周围的同伴赶紧拦他。 这要是个寻常姑娘还好办,孙家的人,他们哪里惹得起。 孙大前、孙成华、夏志红,还有孙白露的姨丈荣豪杰、杭德越,哪个不是火爆脾气。 孙白露收回目光,看向那边傻眼了的陈正平。 孙白露的眼睛浮起厌恶,冰冷地收回来,去提扁担。 看着三个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的年轻男子们表情变复杂。 陈建咨朝陈正平看去,见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孙白露,陈建咨张了张口,却也不知说什么,刚才他真的太丢脸了,眼下说什么都没底气。 海水高涨,海边人不多,但仍有二三十个。 几个老人在沙滩上捡东西,孙白丽踩着岩礁下去喊她们回来。 孙白露迎着海风眯眼,海上仍有不少船,平东避风港一直到95年才建成,这会儿的渔船要么去很远的海湾避风,要么,就在这里赌运气。 一般选择赌运气听天命的,都是觉得这次的台风不凶的人。 如果14级,15级,他们早就第一时间开走了。 可是游泳死的,都是会水的。 台风也会专治不服,它专打看不起它的。 孙白丽劝了一位又一位老人上来,孙白露和庄欣欣则在岸上拉开缆绳,沿着古旧的矮房和树木,敲下一又一座木牌。 待筐子里的都空了,她们便回去挑担,顺着漫长的海岸一路往东北方向,继续拉绳和敲打。 离台风登陆至少还有三十小时,风却已经很大了,天色也整个暗下,那些风便在昏暗的天海之间咆哮,浩荡卷过环海乡所在的整座半岛。 忽然,庄欣欣没拿住手里的木牌,木牌飞了出去,撞在后边老房子的废墟前。 孙白露转头看去,对庄欣欣道:“我去捡!” 她把手里的缆绳一端递给孙白丽,转身跑去。 这片废墟已有很多年头,风吹雨打半调零,整个房子就剩个石头轮廓,里面长了好多杂草,还有被晒干了的一堆一堆的野狗排泄物。 孙白露手脚利落,踩过一堆石头,拾起被卡在门前的木牌。 她才捡起,忽然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声从上面乍响:“喵!!” 一只黑猫跳下来,快速利落地逃走。 饶是沉稳如孙白露,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黑影吓得惊呼。 她险些摔倒,面色惨白地看着黑猫跑走的方向。 顿了顿,余光似有所感,她惊魂未定地抬头,一下撞入一双黑色清湛的眸子里。 郁扶疏一身暗色衣衫,修长挺括,单手插在裤兜里,另外一只手拎着一个小包袱。他的脸上戴着口罩,所以那双黑眸便变得尤其夺目。 孙白露背风而立,乌黑茂密的头发被海风吹得蓬松凌乱,昏暗天光下,她娇俏清媚的五官因刚才的惊吓而变得脆弱易碎。 缓过来后,孙白露冲郁扶疏点了下头,便拿着木牌跑走。 又是一个她不想有半点来往的人。 郁扶疏眉心微拢,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他身后,一个人影拎着一个大袋子快步下来,抬头也看到了孙白露跑走的背影。 “欸?那不是那个乡巴佬小美女吗。” 郁扶疏收回目光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淡淡道:“嗯,走吧。” 莫叔快步跟上:“小先生,这次没跟她聊两句?” 郁扶疏道:“不了。” 028 你跟我交往试试 大雨滂沱,重重雨雾笼盖千山,从松州东南至规州、筠州,浩荡百里银光飞泻,云生若涛。 规州七散山脚,徒步一路的三女四男披着斗笠蓑衣,叩开一座小院。 许久,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出来,隔着院门,妇人道:“何人?” 为首的男人说道:“我们姓陶,讨碗水喝。” 妇人皱了下眉,抬手拔出门闩。 三女四男抬头打量妇人,妇人个头不高,其貌不扬,形容偏瘦,看其开门后垂下的手,手上茧子一看便是拿惯杀器的。 妇人也同样打量他们,但都藏在斗笠下,无甚可打量。 妇人后退半步,让他们进去,关门时她左右望了眼,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正在玩拨浪鼓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淋着雨,模样俨然刚哭过,鼻子下面还有一串鼻涕,这附近,也就她一个人在。 妇人冷冷地收回视线,抬手关门。 小女孩擦了擦鼻涕,捏着拨浪鼓朝三十步外的一座矮房走去。 詹宁站在矮房后面等她,小女孩在他耳边嘀咕嘀咕,詹宁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再拿出几块糖来:“这个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喔。” 木屋内,三女四男脱下衣帽,深藏在他们蓑衣内的,是一柄柄长剑和刀。 妇人端来温水,一碗碗放在屋中的八仙桌上。 一个男人边用干布擦拭脖颈处的黏湿,边抬手去端碗。 为首的男人压住他的手,冷冷道:“有这么渴吗?” 男人一顿,垂下手:“没有。” “怎么?怕有毒吗?哈哈!”一个清瘦高挑的男人从内堂走出,一双眼睛尤其明亮。 屋内的三女四男朝他看去,为首的男人打量了他番,道:“你是,吕无为?” 男人在正座上坐下,淡笑说道:“在下正是。” 三女四男打量屋中一眼,再看向门口回来的妇人。 一个女子道:“其他人呢?就她一人?” 妇人脚步微顿,心起波澜,一股剧烈的酸楚泛上鼻尖,又被她强压了下去。 吕无为脸上依然是云淡风轻的笑:“她的大哥,三哥,四姐,都死了。她姓林,你们唤她林五妹即可。” 女子道:“李四妹也死了?” 吕无为挑眉:“怎么?你还认识李四妹?” 林五妹忙也抬头看向这女子。 “是,李四妹往三道东禄来时,都是与我接头。” 林五妹道:“你可否姓雪?叫雪香神木?” 女子看去,道:“是我。” 林五妹双眉皱起,打量她的脸:“可是我四姐说你的容貌……” 她止住,觉得说出来不妥。 女子道:“是,我本貌美,为赶路方便,我便往丑了乔装。你们还未说,李四妹是如何死的?” 林五妹抿唇,不再说话。 吕无为淡声道:“在衡香时,她于点青山被阿梨所杀,一起死的,还有她们的大哥和三哥,不止他们,我的剑客也死了不少。” 为首的男人道:“听说吕先生身边的六大剑客都是绝世高手,那阿梨的身手如此了得?” 吕无为道:“她身边有个男子不知你们路上可有听闻,叫沈冽。” 为首的男人点头:“听过,据传容貌极其俊美。” 吕无为讥讽:“容貌俊不俊美不美,不过身外之物,他那一身身手,才该是你我所重视的。不杀他,难动阿梨。” 为首的男人道:“他会死的,不过此乃后话,当下,我们心中诸多疑虑还望吕先生解惑,比如,河京之局势。” “河京,”吕无为轻笑,“好一个河京啊。” 雨一直下,天色越来越黑,七散山的山脚泛起浓浓的流雾。詹宁换了个地方藏身,那屋中点起几盏烛火,始终不见人出来。 河京的事非三言两语道得完,吕无为说得很慢,尽量详尽,屋内除却他的声音外,只有为首的男人偶尔提问。 三女四男的脸色都很阴沉,其中一名女子忽然哭了,雪香神木抱住她,拍着她的肩膀安慰。 吕无为扬眉:“她为何哭?” 雪香神木道:“她的两名兄长皆在康山面馆,已许久未通信。如若你说得属实,那么她的两名兄长应该已死了。” 吕无为道:“听闻沈冽还砍下了他们的头颅差人送往西北,看来,你们还未收到。” 为首的男人道:“头颅?” “不错。” 旁边的林五妹听到“头颅”二字时,脸色也变苍白,她微微低下头,眼睛变红。 这两个字让她想到得是她的两名兄长,他们的尸体也无头颅。 吕无为当时说,是阿梨砍下的。 但林五妹知道,不可能是阿梨。 阿梨没有砍下他们头颅的必要,有足够理由砍下他们头颅的,只有…… 林五妹忍住眼泪,不让自己哭。 忽的,她听到了吕无为不满的声音:“五妹,愣着干什么,没瞧见天黑成了这样么?” 林五妹回过心神看去:“……什么?” “去做饭,”吕无为皱眉说道,“客人们远道而来,你该去做饭了,好好招待。” 林五妹缓了很久,听到自己的声音苍白响起:“是。” 出来去到厨房,林五妹的眼泪再也没忍住,滚落了下来。 她清楚知道是谁杀死她的大哥三哥和四姐的,可是,可是她办不到去报仇。 屋内几人还在说话,八仙桌上的水终于被实在忍不住口渴的几个男人端去喝了。 吕无为看他们喝下,笑道:“不可能会有毒,在外行事,是得小心谨慎,但我们孟公一心愿同你们交好,吕某也怎么都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失了水准。” 屋内诸人没有说话,为首的男人眼神始终冰冷。 吕无为依然还是乐呵呵的,道:“现在,来聊一聊什么呢?” 为首的男人道:“聊阿梨,玉夫人想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究竟是定国公府的后人,还是,姓乔。” 吕无为敛眸,唇角依然还是笑着的,眸光却变得高深莫测。 顿了顿,吕无为抬眸朝墙上一面字画看去。 屋内众人也都看去。 刚才进来不曾细看,现在望去,众人都一愣。 029 他在暴雨中无声凝视着孙白露 风越来越大,呼天啸地,交锋山海,袭荡人间。 天幕至暗的那一瞬,大雨骤降,一现世便是滂沱之势,哗啦啦冲刷群山丘陵。 林海棠蹲在黄雯雯家的门槛内,双手托着腮帮子,看着漫天雨雾,担心地道:“我还能回去吗?” 黄雯雯将刚换下的都是泥的裤子放在侧门内堆放脏衣服的地方,她穿着一条及膝的短裤走来,将一块门板横放,挡在门槛内。 本来光线便不太好的房子,一下子更暗了。 黄雯雯侧身看向林海棠:“你说呢,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回去?傻不愣登的,就一直在门口等我。” 林海棠愁眉苦脸:“我奶奶要担心我了,我跟她说,我一个小时就回去。” “那你干嘛非要等我回来呢?” “赵小凤说的嘛,她说袁娟丽一直找你麻烦,还说我要是有钱了,就尽快给你送来,不然袁娟丽不让你好过。” 黄雯雯皱眉:“胡说八道,袁娟丽把你的火龙纸花还回去后,我也赔钱了,那事已经完了。她哪有一直找我麻烦,也就在西头庙那会儿跟我不对付。” 林海棠一愣:“你真的赔钱了?你赔了多少?” 黄雯雯抿唇,一摆手:“也没多少,不用问了!” “没事,我有钱了!我特意带钱来的,你赔了多少,我还你!” 黄雯雯打量了她一眼:“算了吧,你哪有钱。” “我真的有钱!”林海棠立即把口袋里的钱翻出来。 她没带多少,但手里抓着的这一把,仍让黄雯雯看傻:“你,你哪来得这么多钱?你去偷钱了?” 林海棠面露得意:“是露露带我去宁乡赚得!我们赚了很多钱,她分了我四十块!” 黄雯雯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四,四十块?!” “对啊!” “她竟然给了你四十……难怪她们都说孙白露是小富婆,她这么有钱啊。” “赚钱也很辛苦的,我那几天和露露都累死了,”说着,林海棠用一角一角凑出一块,放到黄雯雯手里,“给!” 黄雯雯忙推掉:“哪里用得着这么多!” “没事,我现在也是富婆啦!” 林海棠把剩下的钱揣回口袋里,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没问清楚,这时屋外的风忽然转了风向,瓢泼大雨泼入进来,林海棠挡头后退,思绪也断了。 “完了,”她看着屋外的大雨,“我这一时肯定回不去了,奶奶要担心死了。” 黄雯雯本来想问她真的是赵小凤说的吗,为什么要无中生有,可是手心里轻飘飘的十个一毛硬币却让她觉得好重好重。 黄雯雯的目光变得羡慕嫉妒,注意力也全被手里这一块钱吸引走了。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跟在孙白露身边,她一直有点看不惯孙白露,现在真是…… “哎!”林海棠拉扯着被打湿了衣裳,对着天空感叹,“好大的雨喔!” · “海棠!” “林海棠!!” 密集的大雨像是一盆盆水往下倒,孙白露穿着雨衣往金关口方向跑去,一路跑,一路找,一路喊。 如果是别人丢了,她可能都不会害怕成这样。 可是,林海棠前世就是死在这一天的! 不仅仅是怕林海棠出事,更还有一种宿命般的恐惧感让孙白露浑身发抖。 如果这一世,林海棠也死在了这一天,那么,是否说明命运不会更改,无论过程怎样,结局都是注定? 如果是这样,那她大姐,那她舅舅,那她自己…… 那这样重活一世的意义在哪?! 她一定要找到林海棠! “海棠!!”孙白露在漆黑的大雨里看向沙滩方向,“林海棠!!” 雨越来越大,好像能够穿透雨衣,天光一下子黑如暗夜,孙白露拧开早有准备的手电筒沿路照去。 快到落星咀时,孙白露停了下来,大口喘气,看着前面空荡荡的路。 那边几乎没人了,只有才开凿好的土路,明年才会动工建一条环山公路。现在,那边只有山上山下的零星人家,林海棠不可能过去。 孙白露回过身来,呆愣愣地站在大雨里,不过很快,她便振作起来,继续往回跑,手电筒朝海边照去:“林海棠!!海棠!!” 跑得太急,她踩中一块石头,身子朝前摔去,手里的手电筒也飞了出去,一下灭掉。 膝盖传来剧痛,孙白露皱眉爬起,她拍掉掌心上的泥沙,一步一拐地过去拾起手电筒。 在底部拍了又拍,好半响,手电筒才亮,照出她掌心上的伤口。 孙白露甩掉手里的水,抬起头的一瞬,手电筒的光照出前面快步跑来得人影。 光束刚照过去,那人缓缓停下脚步,黑色的伞面下,郁扶疏面容白皙俊秀,浓眉轻轻拢着,直直看着她,呼吸略有些急。 孙白露眉心微皱,顿了顿,她跛脚走去:“你……是看到有人摔倒,赶过来扶的吗?” 郁扶疏看着她脏兮兮的脸,再看向她的膝盖:“你受伤了。” “你在这多久了?我刚才过来好像没看到你。” “我刚来。” “那你之前来过吗?” 郁扶疏平静地看了她一阵:“我没有看到林海棠。” 孙白露微微低下眼睛,眸里的失望和失意完全藏不住。 平复了下,她再一度振作,重新抬起的眼眸变得明亮光彩:“谢谢!” 她跛着脚从他旁边跑走,忽然想到什么,孙白露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大雨里的郁扶疏:“你……为什么在这?” 郁扶疏淡声道:“出来走走。” “你快回去吧,这次的台风很危险,风力只有11级,但是雨量很大。” 郁扶疏看着她不掩急切的眼睛,道:“你现在不也在外面。” “……行吧。”孙白露转身离开,没几步,她不放心地回头又朝郁扶疏看去。 郁扶疏还在原地,目光一直看着她。 孙白露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冲他道:“你去哪里都行,最好不要靠近沙滩!” 郁扶疏没说话,确切来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俊朗的眉眼平静无波澜,修长的身子似是一道笔直的长竿,就这么执伞立在暴雨中,无声凝视着一身狼狈的孙白露。 孙白露看着他的眼睛,看着看着,忽然生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难道说,他前世不是“意外”去世,而是…… 孙白露目光变得惊讶:“你要想不开?!” 030 你能送我回去吗 郁扶疏的浓眉轻轻上扬,目光浮起几分讶异,但很快不见。 孙白露跛脚回去几步,停下道:“该不会,是真的吧?”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觉得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有些荒唐,可是,却没有等到他的否认。 她并不喜欢郁扶疏,第一次见时,印象其实很好,他是一个温润清雅,笑容干净的俊美少年。 但第二次见时,他身上的感觉便让孙白露觉得不适了。 天后庙前的短短几句交谈,不论是他的言语还是他的眼神,都充满矛盾。 他的言语,似乎是想和她攀谈,他甚至主动自我介绍。可他的眼神和笑容,却又明显写着生人勿近,他内心并不想和她成为朋友。 就像是有一道透明的玻璃,隔断在这个少年的跟前,虽然能让他看上去更清澈,实际却孤冷疏离。 而这道玻璃,是这少年自己装上去的。 所以第三次见面,便是昨日在那废墟房子前时,孙白露半句话也不想跟他说了。 巧得是,他似乎也是那么想的,也跟她无话可再说。 不过,再不喜欢,也是条人命。 孙白露道:“……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吗,我尝试给你开解下?” 郁扶疏低眸看向孙白露的膝盖:“你的雨衣和裤子都破了,你的膝盖流了很多血。” 孙白露看去一眼,满不在乎地道:“是啊,受伤了嘛,你刚才说过的。” “你回去吧,去找林海棠,去处理伤口。” 说着,郁扶疏转过身去。 天上忽然“轰”地一声,雷电骤闪,大雨越来越凶。 孙白露抬头看天,脑中生出一个可耻的想法。 不管了! “郁扶疏!”孙白露跛着脚朝郁扶疏慢条斯理的修长背影追上去,“郁扶疏!” 郁扶疏停下看她。 “别走!”孙白露拉住他,“你,你能送我回去吗?” 郁扶疏眉头皱起:“什么?” “你送我回去吧,求你了,你看我的腿。” 她金鸡独立,把受伤了的腿抬起。 这一条路都是石头和土,刚才她扑摔出去时,膝盖直接撞进石头里,还被拉开道口子,眼下大雨瓢泼,伤口又因她一直在动而血流不止。 “你也说了,我受伤了嘛!”孙白露道,身子在大雨里晃晃悠悠,险些摔倒,郁扶疏反手扶住她的胳膊。 孙白露尬笑了下,垂下脚:“那个……你送我一下吧,我还要去找海棠,我答应她奶奶了的。” 郁扶疏没说话,目光冰冷沉凝,低头看着她的膝盖。 孙白露当年也是看过不少偶像剧的,电视里的甜美女主们嗲声嗲气地嗔怒或撒娇,各种形象这时一股脑儿地全冲入她的脑中。 可是,太羞耻了,她办不到啊。 虽然她现在回到了十五岁,但她前世好歹也一把岁数,历经沧桑了。 “帮,帮一下吧,”孙白露干巴巴道,“拜托了,刚才你看到有人摔倒,你可是第一时间就赶来的,多少都是个热心的好公民,是吧。” 郁扶疏掀起眼皮,冷飕飕地看着她。 “……走吧,”孙白露自作主张,伸手拽住了他执伞的右前臂袖子,舌头打结,“扶,扶疏哥哥……” 郁扶疏的浓眉不适地皱起,孙白露硬着脖子看向别处,当没看到,她跛着脚往前,强行拽着郁扶疏一并走去。 郁扶疏一言不发,却也没拒绝,跟着她迈动脚步。 031 郁扶疏中看不中用 环半山的土路很难积水,都从另一侧的半波崖汩汩淌去。那下面是一片幽深宽广的原生草木树丛,再往前,就是沙滩与排浪。 孙白露的手电筒光束,在这苍茫云海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拽着郁扶疏一路走,一路呼喊,一望无际的大海翻滚着黑色浪花,巨大的浪潮迎头狂啸,似千军万马,狂野奔腾。 下面沙滩被吞没得只剩一片角,海风高歌,浪与岩礁相撞,交锋出七八米高的浪头,似死神的长舌。 喉咙快哑了,孙白露终于停下,她轻轻眯起眼睛,远眺着广袤天海。 郁扶疏侧头看她,因为一路呐喊,少女的呼吸有些急,迎面的烈风让她的雨帽半挂在耳后,幽微暗光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精致匀称的侧容,似是一幅画,她的视线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郁扶疏没有出声,安静站着。暴雨噼里啪啦砸在微微往前倾的伞面上,伞外嘈杂,伞内阒寂。 许久,郁扶疏开口:“喊不动了?” 孙白露缓了缓,回神道:“还喊得动的。” “那为什么不继续呢。” “喊也没用了。” 孙白露手电筒的光往沙滩照去,距离太遥远,根本照不到,光束在浮空上便消散了。只剩光之所去处,大雨淅沥,条条清晰,丝丝可辨。 “不过,她也可能回去了,”想着,孙白露的眼睛重新变明亮,低低道,“最坏的打算已经可以设想,但不能放弃还有好的一面。” 现在还不是垂头丧气的时候,除了无故内耗情绪之外,别无用处。 她拽了拽手里一直揪着的衣裳:“走吧。” 郁扶疏低头看了下她的手,再看向她的侧脸,沉默两秒,继续跟上。 雨非常大,郁扶疏尽量稳住手中的伞,但仍被海风吹得晃悠,好几阵忽然颠倒的风向,将他的伞面吹反数次。 孙白露抬手帮他将伞面折回来,大雨兜头泼溅他们,孙白露有雨衣还好,郁扶疏半身都被打得湿透。 待雨伞第n次被他们还原,孙白露发现郁扶疏已经是一只落汤鸡了。 不过少年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将伞撑好撑稳,扶着她走。 本是她拽着他的衣袖,不知不觉变成他反手托着她的前臂。 从土公路下去的路非常不好走,石阶泥泞狭窄,野草夹道,郁扶疏边过去边看向孙白露血流不止的膝盖,忽地道:“你能爬吗?” “……哈?”孙白露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你爬下去,”郁扶疏往左前方看去,“平路我可以背你,这条路,我背不了。” 孙白露道:“平路你也背不了我吧。” 就这一路扶下来,孙白露发现他虽然长得高,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近身接触才知细胳膊细腿,就他这身板,背得动她吗。 郁扶疏瞥了她一眼,道:“那你爬吧,我先下去,你再爬,如果你摔下来,我接着你。” 孙白露道:“你也走不下去,你也只能爬。” “……” 孙白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脸虽然脏兮兮的,一笑却颇生动,五官清媚秀雅,眉眼弯弯,弧度恰到完美的宽牙弓,让她的笑容饱满自然,分外甜美。 “这条路很近,但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孙白露笑道,“大不了,我们绕去天后庙,从那下山。” “那得走多久。” “也没多久呀,赶在台风登陆前,来得及的。” 说完,孙白露看了看郁扶疏这张俊美轩昂的脸。 也是,城里来的有钱少爷,的确不习惯走这么多路。环海乡的交通一直不好,走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对她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事,对城里来得有钱少年,可能十五分钟就要发脾气了。 孙白露朝下面看去,这场暴雨来得太迅速,比她预料得还大。就算她没有受伤,她回来时也不敢从这里爬下去,因为往下就是一条溪道,沿岸容易摔倒,若是摔进河里,直接就被冲进大海了。 “我们走吧。”孙白露看向郁扶疏。 郁扶疏沉了口气,俊容不善地看她一眼,但还是托起了她的胳膊,让她借力。 一路旷荡无人,只有暴雨肆虐,越到后边,孙白露的膝盖越痛,她已分不清额头上的水到底是大雨多还是冷汗多。 风也越来越大,密集的烈风一阵连接一阵,从天后庙下来,恰好有一处没有山体拦挡的大风口,孙白露的膝盖忽然不受控制地一软,身子朝前趔趄。郁扶疏赶忙扶她,手中的伞未拿稳,竟直接被狂风吹卷了出去,转瞬跌入坡下。 剧烈的暴雨轰然砸落,郁扶疏下意识用身体去替孙白露挡雨,骤烈的风和水让他们两个人都睁不开眼。 缓过来后,孙白露抓住他的手背:“来!快走!” 她忍痛加快速度,拉着郁扶疏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郁扶疏在暴雨中大声道:“我们去哪?” 孙白露叫道:“村大队!!” 现在能方便他们躲雨,且可以得到照顾的,只有村大队了。 村大队是两栋二层楼开放式石屋建筑,位于三座高耸的炮楼后,进去是一个宽阔的小空地,这块空地在未来几年将挂上大幕布,每星期都有一场电影看。 孙白露以前经常在外边卖菠萝和饮料,哪条路近,她最清楚。 村大队里亮着两盏昏黄的灯泡,看到村副主任谭树业的办公室里亮着,孙白露一喜,拉着郁扶疏加快速度:“走!” 谭树业的办公室在二楼,廊道外的大雨泼在孙白露和郁扶疏的后背上,孙白露手里微弱的手电筒光照出门外扣上的铜挂锁,目露失望:“他这是临时出去了,还是下班的时候没关灯?” 郁扶疏道:“显然你和他更熟,你觉得呢。” “我觉得……”孙白露摇头,“我不知道。” 她背过身来,靠着办公室门坐下,屁股一沾地,紧绷的双腿肌肉瞬间得到放松,舒服得她快要哭了。 郁扶疏在她一旁蹲下,从她手里拿来手电筒,光束照向她的膝盖,血肉模糊,血水一路淌至脚背,伤口处沾着不少碎石和碎沙,未被大雨和血冲掉。 032 也曾孤独千万里 郁扶疏皱眉:“你的膝盖,看起来很严重。” 孙白露伸手朝伤口按去,痛得倒吸了口凉气,郁扶疏赶紧抓住她的手腕:“你在干什么?” “我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那,伤到了吗?” 孙白露摇头:“我不知道,没按出来。” “好吧,”郁扶疏松开她的手腕,“那你再试试。” “……啊?”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郁扶疏失笑,不过只是很淡地勾了下唇。 他侧过身,背靠着孙白露身边的墙坐下,手电筒的光打向天空,他抬眸看着光束中的雨丝,轻声道:“你的膝盖,很痛吧?” 孙白露痛得脸都苍白了,哑着声音道:“倒是还好,忍得住。” “如果伤到骨头,你可能就成跛脚了。” 孙白露不知是否听错了,她侧头看向少年。 郁扶疏背靠着石墙,微微抬着头,侧容俊美无暇,轮廓深邃。 他刚才的语气平平淡淡,她却莫名听出一丝落寞。 孙白露再看向他的腿。 修长笔直的两条腿,一条屈着,一条放平。 怎么看,都不像是跛脚…… 不过,也可能是他家人吧。 再看这裤子,哪怕是深色的,也因为风雨里行山路而变得脏兮兮的。 孙白露不知道他这条命是否已经算是被救下来了,如果算是,那么至少可以证明,没有既定的宿命一说,一切都可更改。 但她是真没想到,前世那么多人因为台风而不幸遇难,郁扶疏却是主动赴死的那一个。 各人有各人的因和果,他选择这么做,也勇敢去这么做,于他自身而言或许是解脱,可是,死亡到底是不好去主动为之的一件事,虽然她前世就是在冰冷窒息的绝望感中毁灭了自己…… 孙白露收回视线,也朝天空看去,很轻很轻地道:“我其实,很喜欢台风的。” “喜欢,台风?” “它们很漂亮,”孙白露道,“越凶的台风越漂亮,你站在外太空看,它们光滑细腻纯白,中间的孔洞圆润干净,就一直转啊转,转啊转。” 郁扶疏没接话。 孙白露望着黑压压的天空,敛眸道:“你不觉得很浪漫吗?它们生于海洋,都是海洋之子,在它们统治的广袤海面上,没有船,没有海鸟,只有起伏汹涌的海水,目之所及处一片阒寂,而它们的所过之处,无人敢挡……等等,也不对。” 郁扶疏平淡道:“什么不对?” “它们也没我说得那么厉害,它们的敌人还不少。” “台风,还有敌人?”郁扶疏侧眸看她。 “有啊,”孙白露笑道,“宝岛上有一座中央山脉,任何台风撞上它,都会被消磨掉大半元气。还有近海的冷水坑,它们会让台风减弱。还有冷空气,若是遇上霸道的强冷空气,可以直接干掉台风。” 说着,孙白露撑起身子坐起来,道:“还有最致命的副热带高压,几乎是降维打击。台风是因为夏天太热,海水温度太高,蒸发的海水随着地转偏向力螺旋升天,就是台风。副热带高压则是下沉气流,一个上,一个下,若是副高太强,可以直接压死台风胚胎。” 郁扶疏深深打量了她一眼,看回外边:“你读过不少书吧。” 孙白露顿了下,面色浮起一些不自在:“还,还好。” 她忽然来兴致说这些,只是想让郁扶疏感觉,这个世界很好玩,大自然鬼斧神工,多神奇。 现在,反倒是变成她在利用信息差卖弄一样…… 副高对台风降维打击,她又何尝不是利用她在未来世界得来的一点浅薄知识在1985年的少年跟前说道呢。 孙白露收敛了思绪,道:“你应该不喜欢被人说教吧。” “说教什么。” “就连台风这么强大的热带气旋,它都有无数敌人,也曾孤独千万里。” 郁扶疏似乎明白她想说什么了,不悦地皱起眉头,生怕她下一句要扯到他身上。 孙白露笑容变甜:“可是来年,台风又会卷土重来,霍霍西进,只要阳光在,海水在,地转偏向力在,它就一直在。永远朝气,元气满满,怀着一颗誓死要上岸的心。” 郁扶疏道:“永远疯癫,嚣张狂妄,怀着一颗非要祸害人间的心。” “哈哈哈哈,”孙白露朗笑,“也不是,台风还是很好的,能提供淡水资源,还是地球温带存在的大功臣,它……” 孙白露止住,不再说。 郁扶疏侧眸,浓眉轻扬 孙白露笑道:“不卖弄啦,反正你也不爱被说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