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贾赦归来》 第一回真或幻穿越又重生初见面老爷诫黛玉 “老爷,太太让人传话,说是扬州先姑太太家的表姑娘来了,问您得不得空见一见。” 外间下人的禀报声惊动了炕上的贾赦,他猛地睁开眼睛,神情却是一阵恍惚。直到外面的人又问了一遍,才一手撑着半坐起来,一手揉着乱糟糟的脑袋。 “就说我身上不好,就不见了,让她安心……”话说到这里,贾赦却猛地顿了顿,改口道道:“罢了,去回你太太,我等会儿过去,让她先陪着外甥女说话儿。” 下人领命去了,贾赦呻.吟一声,敲了敲发涨的脑袋,定了定神打量起周遭来。 这里是他的起居室,住了十来年了,却忽然间竟觉得有些陌生,他嘴里不由嘟囔了一句,“这什么梦啊,真他娘·的邪门儿!” 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疼得嗡嗡叫的脑袋才回复正常,也让他明白了自己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枕中记》中,卢生在煮锅小米饭的功夫,梦过了一生;而今他贾赦也做了一场大梦,却是比卢生还多了半辈子。 然而,梦耶?真耶?贾赦自己都说不清楚。 若说是梦的话,那也太过真实了。梦里的他浑浑噩噩地过了下半辈子,煊煊赫赫的接驾盛事,凄凄惶惶的抄家充军,伤痕累累的边城死战,默默无闻地死在异乡…… 他的梦并没有到此结束,反而转眼间就开始了另一段人生。从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从幼儿园到博士后,从大学工科教授到历史小说名家,再到八十八岁寿终正寝。明明没有属于贾赦的记忆,他却偏偏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另一辈子人生。 而让贾赦疑惑的是,梦中的每一天,都如刀砍斧凿一般,被铭刻在他的记忆里。 所以,那些……那些他活过的日子,真的只是在梦中么?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在他的另一段人生中,网络上有“穿越”和“重生”的说法。如果梦是真的,那么……他就是先穿越到了几百年后,过了平淡却不乏味的一辈子之后,又重生回了穿越没开始的时候? 也就是说,他——贾赦贾恩侯,也不知是真是幻地经历了三世。 他的第一世是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这没什么好说的——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抱女人的老纨绔罢了。若非要说有哪点对得起列祖列宗的,怕也只有是上过沙场这点了。 第二世,便是在那光怪陆离的现代社会度过的八十八年。在那里,他学会了……怎么做一个有益于人的人。 而在第二世结束的时候,他又重生了,回到了“梦”还没有开始的时候。 三生三世什么的……赚大了! 贾赦在迷茫、疑惑、震惊、恍然等等之后,所剩下的便只有得意了。三生三世啊,额,虽然第一世惨了点儿,生活质量比较差,但那也是他自己作的怨不得别人。哼,咱胜在量多,谁还能跟咱似的! 得意之余,贾赦忽然想到后面还有个外甥女在等着,忙披了件大毛衣裳去了后面邢氏院里。一边走贾赦一边咂嘴,他这个外甥女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六岁丧母,十岁丧父,自己的身子也荏弱单薄,父族无人不能依靠,母族人倒是多可事更多……唉,那孩子也是苦啊! 若按照贾赦平常的性子,怕也就是感叹一声,并不会为这从没见过面的外甥女做些什么。亲生女儿他都懒得管,更别说一个外人了。可如今却不太一样了,他总觉得自己该为这个外甥女做些什么。哪怕是……好歹劝一句,别瞎了眼似的看上二房那颗凤凰蛋。 邢氏坐在炕上跟新来的表姑娘说话,有些心不在焉的,时不时便往门口张望一眼。她本就不是个长袖善舞的人,也没有带孩子的经验,跟着个陌生的小姑娘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好容易听外面一声“老爷来了”,接着就是门帘一掀,走进个人来。 她连忙下了炕迎上去,笑道:“老爷,快来看看这是谁。”说着伸手将贾赦的披风解下来,笑盈盈地指着林黛玉。 “这便是外甥女吧,咱们甥舅之间不用如此多礼了,快坐下。”贾赦上前一步,扶住对着他盈盈拜倒见礼的林黛玉,上下打量了两眼这姑娘。 六七岁的小姑娘,身量瘦瘦小小的,看上去有些羸弱,娇娇怯怯地垂着小脸儿。让贾赦惊奇的是,这姑娘居然长得跟他“梦”中一模一样。这也越发让贾赦觉得,他所经历的那一切,根本就不是梦,而是真的穿越、重生了一回。 “夫人,外甥女的住处可安排妥当了?带来的人可都安置好了?你命人去琏儿媳妇那儿问问,让她们都上心些,不要糊弄事儿。”贾赦寻了个由头,将邢夫人打发出去。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适合被人听去。 邢夫人面有难色,她并不想去看儿媳妇的脸色,却还是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只因她也知道,跟她家老爷是说不成理的。她家老爷,从来只认自己的理。 屋里只剩下甥舅两个,林黛玉不禁敛声屏气,整个人缩在椅子上,小小的一团惹人怜爱。贾赦轻咳一声,话到了嘴边儿,却忽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了。跟一个六岁的小姑娘,说一些大道理,会不会太早了一点? 默默相对了半晌,贾赦摸了摸下巴,干巴巴地道:“既然来了舅舅家,便安心住下,就跟在自己家一样,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莫要见外。” 想了想,贾赦觉得这话有点太过场面,便又道:“若是受了委屈,也不要憋着,只管来告诉我,自有我给你出头。” 林黛玉心中略微诧异,道:“是。”平日总听她母亲说,这位大舅舅是个万事不理的纨绔子,却没想到会跟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管这话是真是假,日后能不能做到,此时黛玉倒是心中一暖,对贾赦印象好了许多。 “我们家的下人我知道,提前也跟你打好招呼,颇有些是狗眼看人低、嘴上不饶人的刁钻鬼。若是受了怠慢,或是听见什么不好听的话,也不必管他是谁,只管赏了板子就是。若是你小姑娘家的不好开口,就来告诉我去收拾他们。你可不能自个儿躲着去生闷气,偷偷掉金豆豆。” 这话说得林黛玉小脸一红,大舅舅说的还真是她会干出来的事。自己本就有一腔寄人篱下的自怨自艾,若再受什么委屈,可不就会躲起来哭。 “另外,老太太怕是不想让你离得远,会将你安排在自己院子了。不过,她那里还有个宝玉,时间长了总是不方便。你如今年纪小还不妨事,但过了年也就七岁了,还是跟姑娘们住一处更合适些。这件事到时若是没人提,你就来找舅舅,舅舅帮你安排。” 见林黛玉仍是乖乖点头,贾赦想想下面要说的话,便有些尴尬,干咳两声,道:“那个……宝玉今年七岁,与你年纪仿佛,你们一处时间长了,青梅竹马的情谊必不同于旁人。只是,你听舅舅一句话,男女之间还是要有些规矩的,该有的大防还是要遵守的。那些大家都在遵守的规则,在我们无力反抗的时候,那就要遵从它。” 说到这里,贾赦语重心长起来,“外甥女啊,你不要怪我大惊小怪,实在是女儿家的名誉大过天呢。宝玉是男孩子倒是无妨,可你们终有长大要嫁人的一天,我不想让咱家的女孩儿被人家挑剔。尤其是……名声上的瑕疵,那真是会毁掉姑娘家的一辈子啊。” “这些话本该是你母亲告诉你,只是她去得早,我便越俎代庖了。有些话你可能听不懂,只管记在心里吧。若是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又不想问我,不如就写信回去问问你父亲,看看他是不是同意我的话。”贾赦看着小姑娘猛然变色的脸,不由便住了嘴。 教育小姑娘什么的,便是他几世为人,也不是强项啊。看看,吓着人家孩子了! 林黛玉是个玲珑心肝,又聪慧敏感的,又怎会听不懂这话中的意思,当下便白了脸色,心情复杂地看了贾赦一眼。她一面感激大舅舅的教诲,一面又觉得他似乎不太喜欢自己,一见面就是这样严肃的告诫,又是名誉又是名声的,难道是认为她教养有问题? 而同时,黛玉也觉得大舅舅似乎话里有话,她也许……的确该把这些话转述给父亲。 贾赦沉默地看着沉默的小姑娘,由衷地希望这孩子不要喜欢上贾宝玉了。虽然,贾宝玉是他的亲侄子,可那孩子从始至终都是个孩子,始终没能长成可以让人托付终身的男人啊。 上一回,外甥女郁郁而终,薛家姑娘同样郁郁而终……沾上他的女人,就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正当这甥舅俩无言以对的时候,门帘一掀,邢夫人带着寒气走进来,“老爷,外甥女的住处老太太那里还没安排下来。还有,二房那里命人来催了,说是等着外甥女呢。” “那便快去吧,时候也不早了,莫要耽误了晚饭。”听到‘二房’两字,贾赦的眼神不由一闪。这两个字,让他想起了许多不怎么愉快的记忆。 目送林黛玉坐着车走远,贾赦长舒一口气。他能够为这个苦命的外甥女做的,也就是这些小事了。只希望,她这一生不要再郁郁而终、泪尽而亡,在女儿家最美好的年华里,悄无声息地凋谢。为了那个不能成为依靠的男人(男孩儿),不值得! 第二回贾恩侯一心还孽债见贾母相见两不欢 一进了书房,贾赦便斥退了所有人,将自己一个人关了起来。他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没骨头一样瘫在圈椅上,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屋顶的一处,但细看之下却又发现,他的眼睛根本就没有焦距,这是在走神儿了。 如今,他差不多能够确定,那一辈子半根本不是什么梦,而是他真真正正经历过的人生。他确实死了一回又一回,但就是没死瓷实了。 贾赦不知道他是不是曾经做过什么天大的善事,老天爷竟然如此善待于他。又是穿越,又是重生的,也许有些人会觉得活累了,可他却心怀着无法言说的感激。感激上天给他机会,让他能够弥补自己曾经犯过的错,曾经作过的孽。 静静地窝在圈椅上,贾赦把手搭在眼睑上,遮住不听话的眼泪。从今天开始,往后二十年的往事,一幕幕地在他脑海中上演。是呀,那些明明还没有发生,但对他来说,却都已经成为了往事! 女儿被他卖了五千两银子,出嫁不过一年便被虐待而死;大儿子娶了个败家娘们儿,干着管家的活儿,到了也没给他生个孙子出来;小儿子被养得畏畏缩缩,一场风寒便被要了命…… 这全都是他作的孽,全都是他的罪,要赎! 如今,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他该怎么做? 贾赦缓缓地,缓缓地坐正身子,把腰背挺得笔直。在这过程中,他的眼睛也从茫然没有焦距,变得越发明亮、坚定。他还能怎么做,当然是…… 摆脱炮灰命运,男配逆袭男主,然后走上人生巅峰,坐拥天下众美!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重生回来,他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成为一个能为儿女撑腰的爹,并寿终正寝。 寿终正寝?不要小看这个目标,身处皇权至上的时代,身为一个没落了的勋贵,想要做到这一点,是一件说简单就非常简单,但说难也非常难的事情。 而鉴于他家有很有想法的老娘、弟弟、弟妹等,赦大老爷觉得……他应该是属于非常难的那一拨儿。想要寿终正寝,实在是一件任重而道远的事情。 至于能为儿女撑腰,这在如今的贾赦看来,倒并不是一件难事。他毕竟是穿越又重生的人士,如何趋利避害还是有些办法的。况且,他也有他的资本。 那么,该从何做起呢?思虑了半天,贾赦觉得,还是应该先把债还掉。 当年,太.祖几次南巡,贾家也曾有幸接驾一回。那时候银子花了个满坑满谷,大半都是从国库里借出来的。上一回他落到个充军发配的下场,有一部分就是因为这笔一直还不上的银子。 银子,虽然是用在了太.祖身上,却还是要他们家还的。没办法,皇家就是这么不讲理。 不过,这事也还要从长计议。毕竟,如今荣国府的财权是掌握在老太太和二房手里,还银子的事不是他能做主的。想要换银子,就是在他们身上剜肉,想想都知道有多难。 但,做人就要迎难而上! 赦大老爷做了决定之后,便不再犹豫,起身便往贾母那边去。只是贾赦没想到,他的正事还没说,便先碰上一场大戏。 刚过了穿堂,便听见上房里乱糟糟的,贾赦当是出了什么事,不由加快脚步。门口的丫鬟也尚不及通报,他便已经自己掀帘子进了屋。 也是凑巧,正听见贾母搂着贾宝玉哄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 “老太太,”贾赦瞥一眼噤若寒蝉的女儿,又看看泪流不止的外甥女,不由皱眉道:“这是怎么了?乱糟糟的,可不像是您的屋子。二丫头,带你林妹妹去梳洗一二,看着小脸儿都哭成花猫了。” 贾迎春本缩在一边,丝毫不敢卷进风波里,猛地被自己父亲点了名,不由得又惊又怕,怯怯抬头看看贾赦,又连忙收回目光去看老太太。她想听父亲的吩咐,却又不敢擅自行动,十分为难起来。 这边贾母被人打断了话,不高兴地看过去,见是贾赦,便不由恹恹地皱了皱眉。她看了看黛玉,果然还在抹眼泪,也有些心疼了,忙叫人拧了帕子来,将黛玉叫到身边,亲手为她净面起来。如此一来,倒理所当然地将贾赦晾在了一旁。 赦大老爷也不以为意,自己寻了张椅子坐下等着。他已经习惯他娘这样的冷淡了,哪日她若是对他笑容以对,他倒是要提心吊胆了。 好容易等贾母觉得晾得差不多了,才将孩子们打发了,向贾赦道:“这大冷的天,你不在自己屋里暖和着,到我这儿来做什么?”她向来认为这个大儿子没正事儿,这会儿跑她这儿来,怕是没什么好事。 贾赦抿了口茶水,道:“今儿忽然想起件事,便来跟老太太商量商量。父亲还在时,曾在户部借过一笔银子,数目还不小。算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咱们是不是筹一筹银子,慢慢还起来。” 贾母听了一愣,诧异地看了看贾赦,这冷不丁地怎么想起这个来了。不过她很快就想到别的地方,认为是贾赦在外面不知欠了谁的银子,这怕是想着歪点子诓家里的银子还债呢。一想到这儿,贾母的脸色不由就更黑了,冷声喝问:“你这孽障,又在外面欠了多少银子?” “老太太误会了,我是说府上欠国库的那笔银子,咱们家该还了。”贾赦哂笑一声,答道。他就知道,他娘是不想着他一点好啊。不过也难怪,谁让他当年就是这么个混账玩意儿呢,也不怪老太太爱把他往歪处想。 贾母先是狐疑地看了看贾赦,可能觉得他没瞎扯,才缓缓说道。“……那笔银子都多少年没人提了,你怎么又想起它来?那是接驾的银子,花也是花在太.祖身上,皇家还能追着不放不成。再说了,如今谁家不是欠着国库银子,也从没见谁还过,咱们家不能出这个头。” 皇家还真是追着不放了! 这句话贾赦只在心中说了,又道:“户部还挂着父亲亲笔写的欠条,放着不管定是不妥的。我的意思是,不管户部追不追讨,咱们都要把这笔银子准备出来。凡事都怕个万一,若是到时真的追讨了,咱们也不至于仓促间不凑手啊。” “这些事不用你操心,自有政儿他们操持着呢。”贾母有些不耐烦,说来说去就是要银子呗,谁知道这孽障要来做什么的,“你是个不通庶务的,官场上的规矩也不明白,过好自己的日子便罢了,府上的事情不用你管,免得帮不上忙,还要给政儿添乱。” 贾赦听到这儿就笑了,将茶杯往几上轻轻一磕,“既如此,那我便不管了。只是,既然老二精通庶务,熟悉官场,那想来也不用琏儿跟着帮衬了。那我便将他两口子叫回去了,免得给老二帮倒忙,还添乱。” “另外,这些日子我的身子不太爽利,要去小汤山的庄子住一阵子。琏儿两口子和迎春,我也要一起带去侍疾。”说罢,贾赦微微一躬身,甩袖子就走。他就知道商量不通,可偏偏还不能省了这一遭,烦! 得,还是得他自己想办法,总不能为了点银子,再把他搭进去。 临到门口的时候,贾赦又顿了顿脚步,回头道:“对了,这不是外甥女到咱家了么,不知道老太太将人安排在那个院子里?林家也是世禄之家、书香之族,两家虽是亲家,咱家也不能太过随意,失了礼数。别到时候让人说,咱家巴巴地把人接来了,却连个院子也不提前安排,竟叫人家的姑娘跟个小子住里外间,就差睡一床了。嘁,也忒不成体统了!” “你这……”被儿子这样噎话,贾母着实愣了愣神儿,等她张嘴想骂人时,人已经走得没影儿了,恨得她将身边的杯盏重重地扫落。 自打头上没了婆婆,她史太君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啊。便是当年国公爷在的时候,那对她也是相敬如宾,从来没红过脸的。如今,她倒叫个儿子甩了脸子,这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还有那小汤山的庄子,连她这个老太太都不得享用,倒是便宜了这孽障。想当初,她明示暗示多少回,这不孝的东西都不知道要孝敬于她。如今偏又在她面前提起,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贾母生了会儿子闷气,虽没将还库银的事放在心上,倒是把贾赦最后的话当回事了。 如今荣国府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几近于无,能靠着的除了王家的王子腾,便是林家女婿了。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这么再三再四地去信要把黛玉接到身边来。既然如此,那便真不能怠慢了这外孙女,若是没人提起便罢了,不然怕是无法在林如海那里交代。 “鸳鸯,去跟凤丫头说一声,明儿便给林丫头收拾个屋子出来。”只是略一思忖,贾母便有了计较,“就选在上房后面吧,离着我也近些。屋子要弄得舒适些,要显出咱们国公府邸的气派来。”离着她近,就离宝玉远不了。 这边鸳鸯去了王熙凤的院子,贾赦却是将贾琏叫了去。 “你跟你媳妇收拾收拾,明儿就跟我去小汤山的庄子住一阵子。”这话一砸出来,登时就叫琏二爷蒙头转向了。 第三回初显威老爷无遗策悲喜缠故人与故地 “你这是怎么了,大老爷这时候叫你,究竟什么事?怎么也不带着手炉,看这手凉的。”王熙凤刚送走鸳鸯,便见贾琏魂不守舍地回来了,忙迎上去问道。 贾琏捧住媳妇儿塞过来的手炉,苦笑一声,道:“老爷叫咱们明儿跟他上小汤山去,说是他身子不爽,叫咱们去侍疾。”这事儿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他爹那活蹦乱跳的,怎么就不爽得需要侍疾了? “什么,大老爷这是抽……”得哪门子的疯! 王熙凤这话虽没说全,贾琏却听得明白,不由横了她一眼。再怎么说,那也是他亲爹,是她公爹,是能让她如此编排的么! “等等,小汤山,温泉庄子啊?”王熙凤忽然顿住,没理会她男人的白眼,惊讶地问道。 “是啊。”贾琏得意地一笑,让她往日总显摆王家如何如何,还不是被他家的庄子惊住了。小汤山的温泉庄子,可是抢手得很啊,没想到他爹手上竟然有。这冬日里去泡一泡,给个神仙也不换啊。 只是,他从不知道他爹在小汤山也有庄子,这私房藏得可够深的。 “这府里每日上上下下多少事,哪是能离得开人的。咱们去了小汤山,这府里的日子还过不过了?”王熙凤微微撇嘴,道:“再说,这明日便走,也太过仓促了些,什么事都来不及安排啊。” 贾琏奇怪地看了凤姐儿一眼,道:“老爷说了,这府里没你的时候,也是过着日子呢,离了你也散不了架。他还说,正是因为此行仓促,才是显手段的时候,千万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不要辱没你凤辣子的声威。还有……”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脸色更加古怪。 “还有什么?”王熙凤一挑眉,问道。她还真没想到,她那公爹竟有这么些话在等着她。她倒要听听,还有什么呢! “你真想听啊?”贾琏不禁便想逗她,只是见凤姐儿瞪眼,便讨饶道:“老爷说,这次要在那边住好几个月呢,只要你放心我,不去也行。还有,若是出了庶子庶女,你可别出什么幺蛾子。”这话说得,贾琏也有些难为情,他爹这话也太露骨了些。 一听这个,王熙凤不由便柳眉倒竖、凤眼圆翻起来。听听这叫什么话,这是公爹该说的么?!她往日便知道这公爹不着调,却没想到他竟这样厚颜。不过……她还真是不放心! 自家男人是个什么货se,她又怎会不知道。每日拘在身边看着,还想着法儿地偷腥儿呢,这若是放出去了……她还真怕,后果不堪设想。 可若是真的跟去了,她又放不下府里的事。别看她如今管着事,在下人们面前也是威风八面的,可也不过是个面上光罢了。她是大房的儿媳妇,却在二房管着家,偏偏二房还有个正经的大奶奶,她名不正言不顺啊。 另外,她那位姑母虽然用着她,却也防她防得紧着呢。各库的钥匙、账册都是二太太收着,没人家的话儿,她是一丝一毫也支不动的。若是此时离了府里,日后回来,怕是连面上这点风光也不剩了。 “这……”王熙凤为难起来,她是两边都放不下,忽然想起方才的事,道:“这事回了老太太不曾?方才老太太还命鸳鸯来吩咐差事,怎么转眼就要去小汤山,怕是老太太还不知道呢吧?要不,我明儿去回了老太太去?” 贾琏闻言便笑了,道:“老爷说了,他已经回过了老太太,这法子不管用。”他忽然就觉得,他爹就跟算无遗策似的,不管凤姐儿说什么,他都有话儿堵回去。 “那,还有谁去啊,横不能就咱们俩吧?”王熙凤有点儿泄气,以前也没觉着大老爷这么难对付啊,今儿这是怎么了? “都去。”贾琏叹一声,拉长声音道:“你我,太太,迎春,琮儿,咱们这一房的人呐,一个都不能少。”也不知道抽得哪门子的疯!好吧,他这做儿子的,也忍不住想要吐槽了。 这一晚,不光是贾琏这里,邢夫人也被折腾得不轻。她家老爷一声令下,她便忙活起来了。先是把迎春和贾琮两个叫到身边,然后又吩咐下人们收拾行装,还要命人连夜赶去小汤山。那庄子多年没住过了,总得收拾收拾吧。这想一出是一出的,也是够了! 贾赦却不管这些,一整夜都呆在书房里,第二天一早才红着眼睛出了门。别人忙碌,他一晚上也没闲着,粗粗为日后做了个规划,只等着到了庄子上,再慢慢完善起来。 “今日也不必带许多东西,只带些要紧的便是了,旁的让他们日后慢慢搬便是了。”一看邢夫人这边的大包小包,赦大老爷便皱了眉。他急着走人,这么多东西得弄到什么时候? 邢夫人忙活了一晚上,颇有些憔悴,恹恹地问道:“老爷,咱们到底要在那边住多久啊?”怎么听您这意思,像是要搬家似的。 “先住几个月吧,我要把这边的府邸修缮一番。现在这院子,不符合一等将军的规制。”不在意地回了邢夫人一句,贾赦将注意力放到了一双儿女身上。 “修院子?”一听这个,邢夫人猛然就精神一振,心中暗暗盘算起来。难道,老爷有了分家的念头不成?她早就不满意这半大院子了,明明她家老爷才是袭爵的长子,却住在窄小的偏院,憋屈得要命。就是不知道,老爷想要怎么修呢? 此时的贾迎春九岁,还是个白白嫩嫩的小胖丫头,安安静静地坐在邢夫人下首,小脑袋垂得低低,小手无意识地揉着帕子。看到这样的闺女,贾赦忽然就鼻头一酸,好悬没掉下泪来。他想起当日最后一次见到迎春的样子,骨瘦如柴、苍白怯懦,一双眼睛……宛若死水。 好在,好在他回来了,他绝不会重蹈覆辙,他不会,绝不会了。 怕自己失态,贾赦忙将视线转向小儿子贾琮。这孩子年方三岁,还是个不知事的娃娃,却已经有了畏缩的兆头。小小的一团,鹌鹑一样地缩在那儿,可怜得很。 赦大老爷暗叹一声,起身将儿子一把拎到怀里,率先出门而去。半晌听不见身后有脚步声,大老爷回头一看,直接就气乐了。好吧,他知道这举动突兀了些,但你们也不用吃惊成这样吧?!那一个个嘴张得,都能塞拳头了。 当下没好气地喝一声,“愣着做什么,还不跟上。” 一行人来到黑油大门外的时候,贾琏已经在等着了。他身后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里面坐着的正是凤姐儿与平儿主仆。 纵便有些不情不愿,王熙凤还是一咬牙一跺脚,决定跟着去了。实在是,贾赦那什么庶子庶女的话吓着她了。自她嫁入荣国府,至今已有两年了,却仍无所出,本就心虚着呢。万一贾琏真被些狐mei子勾了去,弄出庶子庶女来,到时她可上哪哭去。 “老爷,咱们是不是该去跟老太太道个安再走?”邢夫人看了看旁边敕造荣国府的大门,迟疑地道:“这么一声不吭地走,怕是会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有碍您的名声。” 贾赦诧异地看邢夫人一眼,心道这时候你倒是懂事。他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昨日我已跟老太太辞行过,今日就不必再打扰她老人家了。你们随我在门外行礼便是了。”说罢,当先来到敕造匾额下面,躬身行礼。邢夫人、贾琏他们面面相觑一番,抽着嘴角跟着也学了。 他们弄了这么一出,可把门上的门子们吓得不轻,不知道这是出了什么事,大老爷这是要干什么啊?!忙有人便往里面报信儿,剩下的便全躲在门后,他们可不敢受主子们的礼。 门子进去报信儿,等到贾政急匆匆走出仪门的时候,贾赦他们早就走得没影儿了,急得政二老爷直跺脚。若是旁的时候,他还能派贾琏去问问,可如今连贾琏也跟着跑了,这可怎么办? 找娘去! 总之,二老爷从没想过劳动自己追上去问问。 赦大老爷却不管那些,在马车上颠簸了两个多时辰之后,终于到了目的地。方下马车,便看见庄子的管事迎上来,恭敬地施礼请安。 贾赦一看见他,不由又红了眼眶。强自抑住激动的心情,双手稳稳地把人扶起来。不怨赦大老爷眼窝浅,实在是再见到这人,让他有些难以自抑。这是他的生死兄弟啊! 这管事名叫周奇,乃是他祖母留给他的人。当日,他被判充军边地,追随他前去的便有这周奇。他能活着从战场上下来,靠的也是这几个祖母留给他的人。是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住了他的一条烂命。这些,都是他欠过的债! 这辈子,也许他还会上战场,却绝不会再做一个躲在别人身后的窝囊废。 “呵呵,自从祖母去了,我便再没来过这里。今日乍然见到旧日场景,让我……”贾赦自知失态,忙眨了眨眼睛说道:“这么多年了,这里倒是没有变化,辛苦你们了。” 说着,他拍拍周奇的肩膀,率先走进庄子。贾赦并没说谎,这个庄子的一草一木,都记录这他跟祖母的幸福时光。这也让他二十余年不曾踏足此地,怕得就是触景伤情。如今重游故地,再见故人,他心中的悲喜交加,真是难以言喻。 好在如今的贾赦历经两世,从庄子门口到正厅的路上,便已经控制住情绪。债是要一点点还的,若是太过急切了,说不定会吓着人家。左右他还有时间,慢慢还便是了。 用罢一顿农家味道十足的午饭,贾赦便打发女人和女孩们去午睡,独留下两个儿子与周奇说话。 “旗子,这是我两个儿子,大的叫贾琏,今年二十,小的叫贾琮,三岁。琮儿还小,每日有人带着玩儿便是了。琏儿却是耽误不得的,明日起我要教他些东西。庄子上若是有年龄相仿的小子愿意学,也尽管到我这里来。有些东西,一个人练着苦,一堆人就不觉得了。” 贾赦边说,边拿目光撒么一脸懵懂诧异的贾琏,心里明白大儿子定在腹诽着什么。 琏二爷此时的心情,是哭笑不得的。老天爷啊,他这一事无成的爹,竟然要教他东西!!!他老人家能教什么,会教什么?或者说,他老人家会什么?!吃喝玩乐抱女人?这不用他爹教,他也门儿清着呢,好么! 第四回别怀疑贾赦是亲爹王熙凤主仆聊闲话 贾琏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遭受这样的折磨。是的,折磨,来自他亲爹的折磨!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那一日,从京城赶百十里路到小汤山,即便是坐着马车,其实还是挺累的。贾琏天刚擦黑的时候,便带着凤姐儿洗洗睡了,心想有什么事全都明儿再说吧。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不,是这天半夜的时候,他便不得不从媳妇的软玉温香中爬起来,被人带到了黑漆漆的晒场上。起先夜半三更地被叫起来,贾琏还当是出了什么事呢,着急忙慌地小跑着过去了。谁知他爹嘛事儿没有地跟那儿站着,好悬就让他一口气没喘上来。 “老爷,这时辰唤我来,可是有什么差事吩咐?”纵然心里再不情愿,孝顺儿子还是要当的,贾琏躬身施礼,问道。 “昨儿不是说了么,要教你些东西,就从现在开始。往后,你每日都须此时起身,先负重绕场跑二十圈;然后早饭过后,便是这些项目,我会教你如何训练。”贾赦指指晒场中间,不知何时搭起的木墙、木桥等物什,说道。 贾琏的一双桃花眼早已瞪圆了,却听他爹还没说完,接着道:“除此之外,上午还要举石锁,开弓等,直到用午饭;用罢午饭休息一个时辰,然后就要扎马步一个时辰,刚开始就不必负重了,日后再加吧;扎完马步休息一刻钟,就由你周叔他们教导枪棒骑射之术。” 这还是不是亲爹了,亲爹能这么照死里整儿子?!谁知,他爹只是顿了顿,下面竟然还有安排,琏二爷却已经眼前发黑了。 “用罢晚饭之后,略歇半个时辰,仍旧要负重跑二十圈;另外,还有……”赦大老爷恍如没看见儿子生不如死的脸色,心道儿啊,别怪爹太狠心,想要成材就得下狠功夫。当年,爹没能把你培养成材,是爹对不起你,这辈子咱说啥都得当回别人家的孩子。 “还有?!”贾琏忍不住颤抖着声音问了一句,这已经一天到晚没个闲工夫了,还有,难道连觉都不给睡了?亲爹,您可真是亲爹啊! 赦大老爷摸了摸下巴,干咳一声,道:“是的。还有,你要学会游水,就在山下那条河里学吧。不会没关系,爹教你。还有,每五天一次负重越野,每十五天一次野外生存。呃,差不多就是这些吧,旁的等我想起来了再说。咦,琏儿,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你怎的哭了?” 贾赦第二世出身军校,这些训练科目还是比较实用的。二十岁虽然已经晚了些,但还是能练出来的。让儿子先练着,若真是扛不住了再说。 琏二爷头顶金星环绕、泪眼婆娑,其实……他果然不是亲生的啊。还什么想起来再说,就这些就要了小命了行么! 只是,不等他反驳讨饶,边上便过来两个小伙子,还没等贾琏反应过来呢,身上已经多了件沉甸甸的马甲,和两条绑腿。那是……真沉呐! 周奇在边上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爷,忽然有了种多年不见,当刮目相看的感觉。 昨日,贾赦的一声令下,庄子上的工匠们便连夜弄出了场上的这些东西。就在小子们没来之前,这位爷还亲自上阵给他们演示了一番。虽然动作生疏得很,却也能看出这是极佳的锻体之术,很适合用在军中。为此,他特意将庄子上的半大小子们都叫了来。 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爷居然自己也跑到队伍里,跟着练了起来。这都四十出头了,能消停些么?回头再闪着腰! 是的,训练儿子的同时,贾赦也没忘了自己。他如今的身体,多年浸yin酒se,就是个样子货。若是再不好好练练,还怎么上战场为儿女们搏个富贵依仗。 贾琏虽然自幼丧母,可有贾母和王夫人惯着,那也是千娇万宠着长大的,那受过这个罪啊。绕着晒场还没跑到半圈呢,就已经闪腰岔气,迈不动腿了。有心想停下来偷懒吧,身后忽然被推了一把。他瞪着眼看过去时,时刻便泄了气——是他亲爹推的。 这也让琏二爷吃惊不小,他实在没想到他爹居然就跟在他后面跑,这到底是演哪出儿啊?暗暗叹一口气,贾琏认命地又跑起来。甭管他爹是抽什么疯,他这当儿子的也得陪着啊。 儿子,贵在认命! 王熙凤醒来的时候,见贾琏不在,便问平儿道:“二爷被大老爷叫了去,现在还没回来?你妹差人去问问怎么回事?可还会来用早饭?”她是知道贾琏半夜被叫走的事,心里对公爹的事多十分不耐烦。 “没回来呢,我方才叫人去问了,没见着大老爷和二爷,只说是用罢晚饭才回来,让您不用等了。我听说,是在南边晒场上,不知道干什么呢。”平儿打了水来伺候凤姐儿起身,边为她梳理发髻,边回道。 “嘁,不是说来侍疾么,有跟院子里侍疾的么?他啊,干脆就是折腾人。”听说贾琏是在外面,不是在屋里不知跟谁窝着,王熙凤便放心不少,“罢了,不理他们那些事,咱们用饭。用完饭之后,去那温泉池子里泡一泡。” 平儿一听就乐了,喜道:“那敢情好,奴婢伺候着您,也享受一回。听说啊,这常泡温泉,对女人的皮肤是极好的呢。” “可不是。”王熙凤点头,她冲平儿招招手,示意她靠近些,低声道:“尤其是这小汤山的温泉,这可是极难得的。不说旁的,单就这山顶上,可是立着皇家的行宫呢。多少年了,小汤山的温泉庄子只听说过要买的,何曾听说过谁要卖的。” “如今手里有这温泉庄子的,哪家不是名门大族,开国的勋贵。听人说,当年太.祖爷占了前朝江山的时候,把这山上的庄子都分给大功之臣了,等闲的功臣勋贵都摸不着呢。就连咱们王家,也不曾得呢。我那位好大伯前些年便想卖,可谁会卖给他啊。” 说到这儿,王熙凤叹了一声,凤眼发光地道:“却没想到,咱们家这位大老爷居然还有这样的家当,倒叫我吃惊了。我昨日粗粗地转了转,这庄子可比寻常的强得多呢。你说,这庄子若是咱们的……”那该多好啊! 这话平儿并不敢接,只静静地听她家主子批讲,“经过这一回,我才想起来,咱们府上的财主,除了老太太和太太,大老爷也不遑多让啊。听说,当年先太夫人的私房,最后都留给大老爷了呢。我原先还当是以讹传讹,如今看来啊,怕是真的呢。” 若真是如此,日后对她那公爹的态度,怕就该扭转一二了。她虽不待见那没用的纨绔公爹,可她待见银子啊。 她王熙凤管家,除了那当家奶奶的威风,还不是为了捞银子。可这一年多来,她早发现偌大荣国府竟已是寅吃卯粮,别说让她捞银子攒私房了,说不得竟还要赔了她的嫁妆进去。若非如此,她也不能听了周瑞家的主意,干起了拿月钱放印子钱的买卖。 主仆两个说了一阵闲话,便相携泡温泉去了。往常在府里,王熙凤整日管家理事,忙得很,如今忽然闲下来,颇有些不适应。她又不愿到婆婆邢夫人跟前奉承,跟平儿闲话了会儿子,干脆就又躺下睡了。 这一睡,便到了月上中天,才被一阵嘈杂的动静闹醒。王熙凤拧着眉,正打算问是怎么回事呢,便见平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嘴里还嚷着,“奶奶,您快去看看吧,二爷、二爷他、他出事了呀……” “什么?”王熙凤猛地打个激灵,什么瞌睡也行了,也不管自己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连鞋都顾不得穿好,便要往外跑。嘴里还急问道:“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啊?好好的,怎么就……” “奴婢也不太清楚,只瞧见二爷是被抬着回来的,好像、好像已经人事不省了。”平儿抱了件斗篷追上器,边为凤姐儿包严实了,边说道。其实,她也不知具体出了什么事,只是此时贾琏的样子,看着实在是吓人,这才赶忙来回她奶奶。 “就说不来这鬼地方,非要来,非要来,可真是冤孽!”王熙凤脚步飞快,嘴里也不停着嘟囔,离着老远便嚷道:“怎么回事,二爷怎么了,可请了大夫?” 贾琏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腿肿得厉害了些,身上淤青多了些,体力透支严重了些罢了,刚刚开始训练,这种情况不足为奇。况且,周奇把他送回来之前,已经泡过活血化瘀、恢复体力的药浴,还按摩过筋骨关节了。此时没什么动静,不过是睡死过去罢了。 却没想到这事惊动了琏二奶奶,周奇倒也不瞒她,将事情一说便带着自己的人走了。留下一个王熙凤,在那里惊怒交加。 第五回凤辣子闹事要立威没想到失算关禁闭 贾琏比赦大老爷年轻了近二十岁,他都被折磨得不省人事,那就更别提大老爷了。今儿一天,凡是贾琏做的训练,贾赦也跟着照做一套,此时也只剩下摊床上喘气儿了。 不过,他到底经历得多些,心中又较着劲儿,到底没像贾琏似的睡死过去。所以,周奇来报信儿的时候,他正倚在炕头,就着炕桌又写又画地不知在做些什么。 “爷,后边琏儿家的闹起来了,非要连夜带琏儿回去,这会儿正闹着呢,怕是就要闹到您跟前儿了。” 贾赦搁笔抬头,揉了揉晴明穴,蜡烛点的再多也比不上电灯啊。提起他那个儿媳妇,贾赦是真恨不得儿子立刻休了她,只怜惜他那小孙女尚未出世,且容她几年罢了。 “闹?先关几天再说。这都到了老子的地盘儿,可就由不得她想走就走了。”赦大老爷靠着迎枕伸了懒腰,长长地舒了口气,“若是关着还不消停,那就饿几顿清清火。” 周奇点点头,领了命出去办事了。这事儿原不该报到爷这里的,只是他媳妇去请示太太,结果就被一竿子支到这儿了。 话说,王熙凤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周奇走了之后,她上前小心地掀开贾琏身上的衣裳查看,一看眼泪就下来了。这是去做什么了训练啊,早上人走的时候还白净光捻,可看看现在都成什么样了!这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有多处磨破皮的地方,尤其是那肩膀、那腿,都肿得不像个样子了。 别管名声、才学、人品如何,贾琏单从外表上来说,绝对算得上唇红齿白、玉树临风的。王熙凤对他那么着紧,多少也有这幅皮囊的原因。可此时的琏二爷……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啊! “这、这还是亲爹吗,怎么能下得去这样狠的手。”王熙凤一手拭着眼泪,一手轻触贾琏身上的淤青,口中咬牙切齿地说道:“去,叫人备车,咱们不在这儿呆了,回府见老太太。” 平儿在旁边看着贾琏那样狼狈凄惨,也在跟着掉眼泪。一听凤姐儿这么吩咐,忙应了一声跑出去叫人。她也知道她主子话里的意思,见老太太做什么?告状呗! 只是,她的行动并不顺利。差事吩咐下去,来旺气势汹汹地去了,没一会儿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平儿一看他那样子便知道,坏了!这会儿想走,怕是没那么容易。 果然,来旺儿“呸”了一声,扬声恨道:“一群狗眼看人低的,眼里头只有老爷,全不知二奶奶的厉害,竟然说二奶奶支使不动他们。不但不给套车,还把我给打出来了,你看……” 他是王熙凤的陪房,平日在荣国府虽比不得几位管家,却也是有牌面的人物,何曾被人这样敷衍怠慢过,心中的不服不忿就别提了。是以声音提得有些高,就是要里面的凤姐儿听见,好撩起火来,好好烧一烧那些不开眼的呢。 凤姐儿心里本就有气,一听这个可不就爆炭似的冲出来闹了。她是打定了主意,今儿是定要走的,这不光是她心疼自家男人,更是为了她的权威和体面。此番她若是忍气吞声了,让旁人如何看她,她如何还能管理家务,还怎么让人又敬又怕?! 她凤辣子的威名,岂不是就要一朝沦丧! “叫上人,操板子,跟我走。”王熙凤立着眼怒喝一声,一马当先地去找场子。她就不信了,就凭她这主子的身份,还有谁敢在她面前炸刺儿的。以往她的名声没传到这儿来,今儿就叫他们见识见识。 当然,还有一层是为了立威。自打来了这儿,王熙凤就把这庄子当成了自己的,既然是她的了,那自然就要捏在自己手里,立威就是少不了的手段。 只是,王熙凤没想到,还真有跟她炸刺儿的,而且还不少。甚至,她这么大张旗鼓的,连院门都没能出去。所以,威没能立起来,她虽然是个女人,却有点萎了…… “琏二奶奶,您也别为难我们。这黑更半夜的,若是放了您乱走,真出了事,我们可担待不起。方才,我已经让人去请示太太了,很快便会有回话儿的,您且等等吧。”说话的是周奇媳妇,便是她带人将堵了门。 “另外,那些家伙事还是小心些,万一误伤着了您,怕是不太好。”说话间,她瞄一眼王熙凤身后张牙舞爪,操着板子的下人们,笑着说道。 “哟,这话儿说的,怕伤着我,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想得周道啊?哼,奶奶我就站在这儿,哪个敢误伤我的,只管上来。来旺,不用管他们,若是有敢拦阻的,只管给我打,打死打伤不论。”王熙凤气得冷笑一声,瞪着周奇媳妇的眼神儿像淬了毒。 来旺儿方才受了气,这会儿早憋着报复回去呢,听了凤姐儿的话,登时便举着板子冲出来,要为他家奶奶开路。有他家奶奶撑腰,此时不报仇还更待何时呢! 周奇媳妇见状也不惊慌,来旺儿的板子挥过来,她并不看在眼里,一抬手竟然给接住了。然后也不见她有何大动作,只一抖手腕,来旺儿就脸红脖子粗地倒退了几步。 “琏二奶奶这么干,怕是不太合适吧。我们虽然是任打任骂的下人,可从来都不归荣国府管,您的手呀,伸得太长了些。拦住他们,若有敢闯的,全都卸掉膀子捆了。”她也是一挥手,身后带来的人便也跃跃谷欠试地涌上前。 “你……”见到这个阵势,王熙凤直气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好悬没厥过去。她何曾受过这个啊,被个下人撅面子不说,竟还敢跟她动手了,还有没有天理了!硬咬着嘴唇挺过来,王熙凤恨这恶婆娘的同时,更是恨大老爷恨得牙根儿痒痒。 此处是贾赦的庄子,庄子上自然就是贾赦的人,敢这么跟她对着干,可不就是贾赦给了他们胆子么。什么不归荣国府管,贾赦的什么不是荣国府的,居然敢说她手伸得长!? 这话要是被老太太、太太听见了,哼哼……吃不了兜着走吧! “好,好,好……好!今儿这就是阎王殿,奶奶我也要闯一闯,我倒要看看,有谁,敢来误伤。”王熙凤冷笑一声,一把甩开平儿的扶持,迈步就往前走。她是笃定了,绝没人敢动她一根头发丝儿的。 可惜,她又错了。 本来,王熙凤这么想倒没错,再怎么样她都是贾琏的正室,庄子上这些人即便是不听她的,却也绝不会对她动手。不过……周奇跑得有点儿快啊! 周奇媳妇得了贾赦的话,当然不会跟王熙凤客气,她连来旺儿打过来的板子都能接住,就别说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了。王熙凤再泼辣,那也是在嘴皮子上,在心思上,论到动手她可就歇菜了。一个照面就被周奇媳妇擒住膀子,后脖颈上挨了一记手刀,晕了。 “啊,奶奶……”平儿惊呼一声,就往凤姐儿扑过去。她是真没想到啊,这些人竟然真的敢这么干,敢对二奶奶如此无礼,这、这、这这都让她不知道怎么好了。 王熙凤的人也都傻在那儿,他们和她们都已经习惯了耀武扬威,这怎么忽然就变画风了呢?! “都拿了关起来。”周奇却不管他们的心灵遭受了多大打击,一声令下便将人全都拿下。 做这一切,周奇根本没有一丝犹豫、顾忌。严格上说,他们这些庄上人,还真跟荣国府没多大关系。他们乃是当年先太夫人娘家的人,只因先太夫人家后继无人,这才归了贾赦,根本就不在荣国府的名册上。这,也算是先太夫人给孙儿留的一点班底。 王熙凤这里闹得动静不小,邢夫人自然也是关注着的。一见去听墙角的王善保家的进来,连忙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她闹到车了没?回去了没?”在邢夫人看来,王熙凤这一闹定然不会无功而返。 “哎呦,太太,可了不得了呢。”嘴上虽说得吓人,王善保家的却一脸的兴奋欣喜之se,连行礼都忘记了,喜滋滋地凑到邢夫人身边,又故作神秘地道:“嗨,别说是车了,您猜猜,二奶奶现如今如何了?” 邢夫人没好气地嗔她一眼,啐道:“猜什么猜,还不快说。”光是看这媳妇的脸se,她便大概能想到,看样子那小王氏怕是吃了亏,而且还不是小亏呢。 王善保家的也看出主子没有动怒,却也不敢再卖关子。当下便绘声绘色地将方才的情形讲给邢夫人听,边说边觑着邢夫人的表情,果见她主子脸上有了笑模样。她便知道,小王氏倒霉,定能博得主子一笑呢。 “老爷可真是……”下面的话,邢夫人没说出来,也她自己知道是怎样。 不过,嫁进荣国府有些年了,这还是她第一回觉得……咋这么舒坦呢! 第六回为抱腿兴建水泥窑年礼至如海送厨娘 处置了王熙凤的事,贾赦并没有放在心上,每日除了做些训练,就是歪在炕上画图。他既然想给儿女们当靠山,自然就得有权有势加有钱,少了哪一样这腰杆子都不硬。 如何赚银子大老爷不愁,他脑子里的好东西很多,拿出哪一样来都是赚钱的好门路。他要发愁的,是如何才能有权有势起来。 想当年的荣国府,的确当得起这四个字,而现在的荣国府却不同,也就剩下一个名字好听,跟有权有势可一点也不沾边了。 那么,如何才能重新有权有势起来呢?!贾赦很有自知之明,即便是多活了一辈子半,但以他这文不成武不就的德行……除了找一条金光灿灿的大腿抱,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了。 那么,怎么才会有一条金光灿灿的粗大腿给抱呢?自然要有个投名状,以证明自己的价值。男人嘛,总要展现点资本,才有吸引力,有魅力不是。 他此时正画着的是水泥烧制的图纸,上面配以简明扼要的说明,力争能做到让人一目了然。这个,就将是他递给那位爷的投名状。 记忆之中,明年六月开始,洞庭湖、鄱阳湖水域将连降暴雨,致使长江流量暴增,本朝立国以来最大的洪涝灾害悍然来袭。大灾之中,工部处置不力,再加上那些豆腐渣一样的堤坝,最终在滔天洪水之下多处堤坝决堤,江南的膏腴之地转眼变成了泛滥泽国。 更兼之,大灾之后有大疫,灾情都没能控制住,疫情更是措手不及。不说旁的损失,单是死于明年灾疫之中的人数就赫然数万,当真称得上是尸横片野。 这样的大灾,朝廷自然要派人、派银子赈济的,可惜如今还坐在皇位上的太上皇所托非人。本就是杯水车薪的赈灾钱粮,在一层层的盘剥之下,竟无一分一毫落入灾民手中。如此民不聊生,自然会有揭竿而起的,两个月间半个江南都差点倾覆了。 虽然灾民的□□被镇压了下去,可太上皇的声誉和威严大打折扣,就快能跟史上极个别暴君、昏君比肩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他老人家干脆一病不起,表示再无精力与能力主持朝政,不得已禅位于儿子。这样,才有了日后那位“专注抄家二十年,有钱要给朝廷花”的乾元帝。 当然,太上皇的禅位在贾赦看来,也许真的有身体原因,可更多的怕是为了要扔掉这烂摊子,推个倒霉儿子出来当替死鬼。不过,他老人家的眼光素来不怎么样,挑来挑去就挑了个最会扮猪吃虎的,日后再想要重掌大权,高居幕后却是不能了。 现在这个时候去再返工堤坝等水利工程已是来不及了,贾赦也不会懵头懵脑地去提豆腐渣什么的得罪人。这些水泥是为了日后加固堤防,堵决口准备的,只希望到时候能物尽其用,减少灾民的损失。 贾赦画的这个图纸,是最简陋的水泥烧制设备,不过几晚的功夫便完成了。当他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正好听见周奇在门外唤了一声“爷”。 “你来得正好,工匠们都找齐了么?”大老爷将人让进来,一面欣赏自己的杰作一面问道。 周奇忙一躬身,回道:“正要跟爷回禀,工匠是都找着了,只不过如今就要过年,又是天寒地冻的,虽然出了极高的工钱,可工匠们都希望能缓一缓,过了初五再开工。”他边说着,边拭了拭额角的微汗。 这几日不光是他忙活得脚不沾地,这庄子上旁的人也被这位爷支使得不轻。眼看着就到年根儿了,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却不是为着置办年货,而是为了满足这位爷的各种突发奇想。这不昨儿还没提过,今儿就要找几十个工匠,若非他还有点办法,还真当是这位爷是难为人呢。 “哦,要过年了啊。”贾赦愣了下,一拍脑门儿,恍然地叹了一声。在他那‘梦’中,人们对年已经越来越淡漠,连他也受到影响,都没注意到今儿个已经是腊月十三了。 想到过年的事,大老爷心中不由一动。每年正月初一都要进宫朝拜,他以往都是应付事儿,如今既然打定主意要抱大腿,倒是得在朝拜的贺礼上花点心思了。恩,这个他还得好好想想,此时还是先说水泥工坊的事。 贾赦沉吟了片刻,道:“这样,开工还是要开的。你告诉他们,即日开工的话,整个正月都是双倍工钱。另外,除夕到初五放假,到时工钱照算,还会发给他们一些肉蛋布匹之物充做年货。”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今匠人们的生活可不滋润,他开出如此高的工钱和福利,想来能让他们踊跃起来。不是他要强人所难,实在是明年的涝灾已迫在眉睫,大老爷是一点工夫也不愿耽误。水泥是好东西,能多备一些就多备一些。 周奇听了一颔首应了声,刚要退出去时,又听贾赦说道:“旗子你等等,我……再开张单子给你,帮我把上面的东西备齐。”他闻言转身回来,便看见他家爷伏案奋笔疾书的身影。 这真是……陌生得很啊! 自从先太夫人去世之后,这位主子爷便没了约束、动力似的,彻底堕落颓废起来。以往虽然也是稀松平常,可因着先太夫人的督促,到底文武都没落下。而这些年,听闻这位爷再没拿过兵器,就连笔墨都少有碰过了,整日里就知道泡在女人跟玩意儿堆里,将纨绔风流贯彻到底。 可是,这回到庄子来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每日里不是参与训练,就是窝在书房里写写画画,竟再没干那些沾花惹草的事情,让他刮目相看之余,心里更有些忐忑。实在是他不知这位爷受了什么刺激,又能被刺激多久。万一这样的状态维持个三五天就戛然而止,让他在看到希望之后再绝望,那滋味可就难受喽。 当然,能见到贾赦如此,周奇心中亦是欣慰的。当年先太夫人临终之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位小爷,将他们夫妻叫至病床前再三再四地嘱托。感念老夫人的恩情,他们夫妇自然是义不容辞。只是…… 他们并非荣国府的下人,更不受当时的太太贾史氏待见,况贾赦这人也跟他们不亲近,常常登门去请安都见不着人,慢慢地他们也寒了心,只尽到自己的本分,旁的事却不去白献殷勤了。只是心中每每念起,便觉得愧对老夫人。 好在,赦大爷如今有了幡然醒悟、浪子回头的兆头,周奇为今想的便是尽量都顺着这位爷,让他尽情地持续着这种受刺激的状态,最好能够天长地久起来。是以他接过单子来,连看都没看就一口应下,充满干劲儿地走了。 赦大老爷望着周奇的背影,失笑着摇头。他也知道,自己的变化有些突兀,可对着这个曾为他挡过刀子以命相护的旗子,他并不想带着张面具。索性旗子并不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不会问起他怎么变了,他便也当不知道好了。 因着工钱给的足,又许诺了假期和年货,工匠们欣然开工。如今虽是太平年景,可泥腿子的日子不容易,能做下这样一单生意,老婆孩子都能过个肥年,他们辛苦些心里也高兴。 水泥窑就建在庄子后面不远处的山坳里,前些时候贾赦亲自去看过,那里有丰富的石灰石和粘土资源,正适合水泥窑就近取料生产。贾赦也知道这样会造成污染,但如今他也顾不得了,先把明年的天灾*对付过去再说。 贾赦不知道那“梦”中的滔天洪水会不会真的来,只宁可信其有吧。况且,水泥这东西于工程营造上是重要物资,建筑、水利、国防等等都少不得它,相信那一位会看到它的重要性。 至于水泥是不是个梦,这个贾赦已经证实过了,如今他书房当中就摆着一块水泥的凝结物,乃是他昨日带着人将就烧制出来的。他挑的是速干水泥的配方,这水泥的硬度和凝固速度都相当不错,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在关键时刻,救下那些豆腐渣一样的堤坝啊。 想着那一位接到自己送上的,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功劳,还能不大大方方地伸出大腿来,任由自己这样那样地抱来抱去,赦大老爷情不自禁地有些小得意起来。老爷他虽然文无状元之才,武无将帅之能,可朝廷股肱之臣什么的,还是唾手可得啊! 后山的工程正热火朝天,京里荣国府贾母等人,也接二连三地派人来叫贾赦等回去。这眼看就要过年了,也不知这人发得什么疯,跑到城外庄子上竟然不知道回来了。 贾赦他们刚走的时候,贾母还颇有些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整日里又有孙儿宝玉和外孙女黛玉承欢膝下,日子过得别提多舒坦了。她偶尔提起大房来,也是想起贾琏和王熙凤两口子,没了他们俩里里外外地管事,荣国府很是乱了几天呢。好在王夫人及时出山,这才没出什么大乱子。 眼看着就是腊月二十三了,那一家子竟然还不见影子,贾母这才着急起来。赶明儿就是小年儿了,府里的长子嫡孙却不在家,这叫族人如何看她这个老太太?? 于是,这日一大早贾母便对赖大家的吩咐道:“叫你男人亲自跑一趟,让他赶紧带着人回来。也用不着跟他客气,只说若是耽误了年节,仔细我骂他。” 两人正说着的时候,鸳鸯听了外面小丫鬟的回话,笑着进来道:“呵呵,老太太正说大老爷呢,大老爷就派人回来收拾院子,说是今儿晌午就能到家。可见是老太太的话灵验,再心想事成不过了。” 贾母一听也乐了,不过却非因为大儿子回来,而是鸳鸯这话讨了她的欢心。对贾赦的回归,她只微掀着嘴角,不着痕迹地啐了一声,“哼,总算还知道点轻重。” 随即,她便将这事撩开,转而问道:“宝玉和黛玉起了么?若是起了,便让他们到我这里来用早饭,今儿特意准备了些南方的小点。黛玉想是一定喜欢,让宝玉也跟着沾光尝尝鲜。” 扬州林如海的年礼昨日方送到,其中有一个专做扬州点心的厨娘。虽然女婿信上说是专门送来孝敬岳母的,可贾母心里清楚,他为的还是女儿黛玉。此举让贾母心中颇为不满,认为女婿完全是多此一举,黛玉是她敏儿的亲闺女,是她的的亲外孙女,她还能亏待了黛玉不成?! 这林如海……是不信她啊! 想到这里,贾母不由地眯了眯眼睛,心里琢磨着问题出在何处。黛玉往扬州去的家信都是她过目了的,字里行间从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按说女婿看了之后该很放心才是,怎么倒弄了这么一出? 左思右想也找不到头绪,贾母索性将之抛到一边,左右她总是为了黛玉好的,身正不怕影斜,她可不怕林如海疑神疑鬼。 正想着,外面棉帘一挑,贾宝玉和林黛玉手拉着手说笑着进来。看着这一双两小无猜的小儿女,贾母不由喜上眉梢,笑开了一张老脸,“外面冷吧,快过来暖和暖和……” 看看,多登对的一对儿!她的宝玉含玉而诞,天生就是有大造化的;她的黛玉出身世禄书香之族,父亲身居要职、简在帝心,再没有这么般配的了。 第七回凤辣子陷入死循环王夫人又累又怄气 为何宝玉同黛玉一同来了呢? 只因那日王熙凤走得急,并没来得及指派人给林黛玉收拾屋子。贾母本就不想隔开两个玉儿,干脆也就拖延下来,就让他们先在碧纱橱里外住着,推说等凤丫头回来再给安置。 这一来,虽说有赦大老爷打了预防针,可林黛玉一个小姑娘初来乍到的,仍是让贾宝玉沾了近水楼台的光。更兼之,宝玉自来就有些讨小姑娘喜欢的本事,两人不几日便有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样子了。 好歹,林黛玉到底还记着些大舅舅的话,多少对贾宝玉有着些避讳,也算大老爷当日那一番话没有全然白费。 这事贾赦并不知道,不过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再多说什么。临去小汤山之前,他已给林如海去了封信,上面将一切利害说了个清楚,如今端看林如海是个什么意思。老爷他的儿女还疼不过来呢,可没心思多放在别人女儿身上。偶一过问便罢了,还能真当自己闺女疼不成?! 等贾赦回来时果然已经临近午时,梳洗过后屋子里已经摆了饭,丫鬟在一旁回话道:“鸳鸯姐姐方才命人来传话,说老太太念您一路上辛苦,该好好歇歇才是,今儿便不用去荣庆堂了。” 大老爷点点头,赶了一路他确实也累了,不叫去也正好歇歇。当然,他也知道这怕不是老太太心疼他,是不待见他,不愿让他去跟前讨嫌罢了。 只是还没等他用罢午饭,荣庆堂贾母那里就命人来叫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来人十分慌急的样子,一叠声地催着“大老爷快点,您快点啊……” 他再催得紧,贾赦仍旧是不紧不慢的,放下碗筷净手漱口之后才出来,先问道:“老太太那儿出了什么事,这么着急?” 来传话的是琥珀,脆声道:“方才老太太用饭,等着琏二奶奶呢,谁知一问才知道,二奶奶竟然没跟着回来,连大太太跟二姑娘也没回来,登时就着了急,忙让请您去回话呢。” 她见大老爷还是慢悠悠地走着,忙又添了句,“老太太到这会儿都还未用饭呢,说是气都气饱了,什么都吃不下,您还是快去看看吧,也好生解释开解一番。”她是老太太的人,平素里对这位大老爷也有几分看不上,语气里不自觉地就带了些许出来。 贾赦一挑眉,漠然地瞥她一眼,并不作声兀自向前走去。他自是不屑跟个毛丫头计较,此时自想着如何应付老太太的责问。 今儿他确实是独个儿回来的,旁的人一个都没带,只跟邢夫人知会了,除夕前日会派人来接。其实贾赦也想除夕之前再回,可他还有旁的事,得提前回来。 邢夫人与迎春等都挺高兴,她们俩在庄子上悠闲了这么些日子,还真不太想回那处处要立规矩的国公府。再加上,如今正是年节前忙乱的时候,她们俩又沾不上光,能晚几天回就晚几天回吧。 小贾琮就更不用说了,他正是人嫌鬼厌的年纪,以前在府里没个玩伴不说,还处处都被约束管教着。如今到了庄子上,他爹整日叫庄户的孩子们领着他上天入地地玩儿,就算天寒地冻地也没挡住他探索世界的脚步。至于荣国府那个地方,早已经不存在于他的小脑瓜儿里了。 倒是贾琏一听还不能就回去,眼前就是一黑险些没倒下。这还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他可是遭了老罪了,瘦了一圈不说,身上就没处好地方,不是青的就是紫的,要不就是磨破了皮的。 想他琏二爷身为国公府的长子嫡孙,从小便是金尊玉贵养尊处优地过来的,何曾受过这个苦。每日天不亮就被叫起来,等着他的就是一整日的严苛训练,敢稍一偷懒就得挨鞭子,那些人可是一点不在意他的身份,下手那叫一个狠。每日里,他都是走着出去,抬着回来的。 还有一个王熙凤,她自被贾赦命人关了,就没少了闹腾。只是,在这庄子上她人单势孤,除了带来的人是一个也支使不动,偏她带来的那些个也都被关着,这下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后来,被饿了几顿饭之后,她也渐渐学了乖,每日里安分了许多。 不过这可不表示凤辣子真的悔过了,她的一腔子气愤都存着呢,只等着一个将之点燃的机会。这些日子以来,她是恨毒了贾赦、邢夫人两个,更是对贾琏恨到了骨子里。 贾赦不必说,这个老不正经的老yin棍就是罪魁祸首,让她恨不能将其扒皮拆骨。还有邢氏那个贱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竟敢到她面前来冷嘲热讽,真真是将她的肺都要气炸了。哼,这两个都且等着,且等着! 而最让王熙凤感觉悲愤凄苦的,就是贾琏了。 想他二人平日里也是如胶似漆,两情相悦的,就算红了脸儿,也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却没想到,她为了替他出头遭这样的罪,他竟然一句话也没有,甚至连面都不露,浑当没有她这么个人似的。 起先几天她还想着等他来救,可这越等就越是心凉,心中的希望期盼,早已变成了绝望。凭她这么个掐尖要强的人,流了不知道多少眼泪,哭得想死的心都有了。 不过,她可不能死,她还没看见这几个的报应呢,死了岂不可惜!她如今就老老实实的,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单等着她被放出来的那一天。到时候……哼! 王熙凤不会知道,她直到这会儿还没被放出来,完全是赦大老爷根本就忘了这茬。他每日里忙不完的事,又怎么会把个儿媳妇放在心上。若是王熙凤还像开始时整日闹腾,他倒还能得一声回报,可她不闹腾了,下面的人自然也不会无端去烦大老爷。 所以,这就是个死循环。王熙凤若是知道这个,怕是会一头撞在门上,后悔自己的安分了。 却说贾赦跟着琥珀来到贾母的上房,一进门就看见地上摔着的一盘子菜,正是牛ru蒸羊羔。这菜是老太太向来爱吃的,如今这个惨状,啧啧! “孽障,你把我的孙子孙媳妇,孙女儿媳妇弄到哪里去了?”一看见贾赦,贾母就瞪着眼睛怒骂道:“这眼看就过年了,你倒是知道回来,就没管管他们?” 大老爷躬了躬身,径自寻了张椅子坐下,才道:“他们都还在庄子上,过几日再去接便是,耽误不了过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老太太竟连饭也吃不下了?” 说着,他看向窝在贾母身边的宝玉,道:“宝玉,你如今这么大还住在内院,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老太太疼你,我们指着你哄逗得她老人家开心,每日能多吃半碗饭,也宽了我们这做儿女的心。今儿怎么不知道劝着老太太,便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能不吃饭不是?” 啪地一声,贾母重重地一拍桌子,气得满面通红,喝斥道:“你个混账,自己做错了事,竟还敢攀扯我的宝玉!?我是被谁气得不吃饭,关宝玉什么事,你竟还有脸说他!”贾赦说了贾宝玉,算是戳了贾母的肺管子了。 旁边的人看她气成这样,连气都喘不匀了,赶忙拍背的拍背,抚胸的抚胸,七嘴八舌地劝着老太太息怒。贾宝玉也顾不上委屈了,搂着贾母劝个不停。 唯有贾赦坐在一旁,只是冷眼看着,如水的目光连一丝波动也没有。 王夫人跟着劝了两句,便将目光放在了贾赦身上,略带急切地道:“大老爷还是赶紧给老太太赔个不是吧,她这样的岁数,可是经不起折腾呢。” 她这一个月也是又烦又累,都快撑不住了。大房的人走了个干净,偌大的荣国府内外登时都没了人管,让她不得不亲自上阵料理那些琐事。仓促之间上手管家,每日一起身就是满脑门子的官司,事事都要她过问,忙得她只恨自己不会分.身法儿。 尤其是赶在年前这时候,凤丫头一句话都没有地走了,倒让她在这里抓了瞎。天天儿忙得脚不沾地不说,还不落好。整日耳朵里听得最多的,就是老太太念叨着凤丫头怎么怎么周全,怎么怎么利索,每每都让她怄得胃疼。她也快吃不下饭了! 方才又听见贾赦编排宝玉的不是,王夫人心中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句话,就将赦大老爷推上风口浪尖。 赦大老爷倒也光棍儿,直接便道:“啊,是我的不是,这就麻溜地滚,不留在这儿讨老太太的嫌了。”说罢,也不管旁人的反应,便想要走。他饭还没吃完呢,也还有旁的事,没工夫跟这几个女人打缠。 “站住!”贾母刚被劝得和缓了些,见状立刻又气上心头,哼了一声道:“立刻命人把凤丫头他们给我接回来,你若是不叫人去,那我就亲自去接。” “老太太莫不是忘了,祖母她老人家留下的话?”贾赦蓦地转过身来,凉凉地盯着贾母,“祖母遗言,那庄子不许您……”踏足一步。 这话还没说完,便被贾母厉声打断,“闭嘴!赶紧把人给接回来,便是旁的人不回,也要让凤丫头回来。这年节里,府上多少的事情要忙,她不在这些日子都乱了套。” 虽然她还是声色俱厉的样子,贾赦却分明从中看到了心虚。也是,她怎么能不心虚呢?! “琏儿家的管家才几日,哪里比得上老二家的能耐,用不上她。老太太且放心吧,她们二十九就回来,耽误不了祭祖、朝拜。”说罢,赦大老爷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第八回疑惑生贾母脑洞大搬石头凤姐自砸脚 贾赦这时候回府,确实是有事。 他上回临走之前,已经找人在规划府邸了。如今他住着的,原先是荣国府的一处花园子隔断出来的,绝然不符合一等将军府的规制。若是以往他不yu在朝堂上伸展倒没什么,可之后他是打算大展一番拳脚,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 正是昨日有人来禀,说是图样已经规划好了,但仍需实地看看才能作准,贾赦这才一早赶回来。只等年前确定了图纸之后,过了年就要动工起来。不过,他也知道自己闹出这样的动静,老太太和二房那里怕是会有意见。 但,怪老子咯?! 好好的荣禧堂住着老二一家,倒是他这个继承爵位的嫡长子住了偏院,他自己翻盖下院子,总比去撵了老二一家要强吧。想来,老太太他们总是能想明白的。 当然,他们若真是想不明白了,赦大老爷总有法子让他们明白。 贾赦找的人正是日后筹划大观园的老明公山子野,一从贾母那里回来便到书房见了他,并林之孝等人。待他到时,偌大的一张图纸已经铺设好了,只等着他来验看。 “若要照这样建造,少不得要拆掉许多下人群房,并占用这一片的客院,并……并二老爷的外书房等。”林之孝将这图纸细细看过之后,不由抬眼觑了觑大老爷的脸色,这才问道。 “既是有需要占用的地方,那就叫他们搬。荣禧堂那么大的地方,挤一挤总能挤得下。走,咱们再到实地去看一看,若是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占用的,都一并列出来,省得到时要多费一回事。”赦大老爷却并不在意,只是对图纸满意地点点头。 山子野的这张图纸,将贾政的外书房,东小院和其后东北角的客院一带都占用了,前前后后共五进。不光是地方大了不少,更是添置了许多景致和小院落,让大老爷十分满意。这,才是他日后该住着的地方。 一行人出了书房,径直来到黑油大门处,贾赦拍了拍门板,道:“这里要严格按照规制改建,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逾越。”日后那一位极重规矩,他可不想去做那出头的椽子。 身边人都连忙答应,然后相互对视一眼。看来大老爷扩建院子的决心很大啊,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过了老太太并老爷太太的关。不过,以他们来判断,怕是这事儿不会那么顺利呢。就凭着老太太,就不会叫二老爷吃了大老爷的亏,更别说要给大老爷腾地方了。 不说别的,面子上能过得去? 只是这话他们也并不敢说,只默默地跟着大老爷忙活一场罢了。若是事能成,自然是好的,他们也能从中捞一笔;便是事不能成,也没有什么,左右他们月钱照领,少不了一分一文。 贾赦却并不管他们的小心思,带着人进了荣国府的大门,将要占用的地方都一一堪看了,又跟山子野一番讨论修改,终于定下了最终的图稿。 图样定好之后,贾赦也并没有马上就拿去找贾母、贾政他们,只是命人将材料等都暗暗先置办起来。他也想过个安生年,有什么事还是年后再说。到时候若真是闹得厉害了,他少不得还要带着家眷一走了之,什么时候宅院修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罢了。 这件事虽然暂时了了,赦大老爷却没有闲下来。年前这些天每日里钻在书房,轻易不出门一步,谁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年前的几天一晃而过,到了腊月二十九这日,邢夫人等终于被接了回来,一回来便去荣庆堂拜见贾母。 不在府里这一个多月,邢夫人并迎春、贾琮三个,个个都滋润不少,可见是没少享那小汤山温泉的福。贾母看在眼里,却气在心里,对着这三个没什么好脸色,口中絮叨着,“一个个都是不知事的,临到除夕才知道回来……” 再去看后边的贾琏、王熙凤夫妇,却将贾母吓了一跳。 贾琏原是个粉嫩的公子哥儿,如今看着却粗粝了不少,一副经过风霜的模样。只是精气神儿瞧着倒是比以前旺盛,就连那腰板儿也比以往更直了些。更大的变化,是在气质上,若说原先的贾琏是娇惯长大的,如今的他看着却已像是能独当一面了。 对贾琏这样的变化,贾母的心情比较复杂,说不上是欣喜还是心烦,恹恹地将目光转向王熙凤。也只是一眼,便不由惊呼一声,“哎呦,我的天,这、这凤丫头是……是怎么了?快,快过来让我看看。” 你道贾母为何有此一惊? 实在王熙凤比之以往,已是大变样了。倒不是外表上有什么,毕竟贾赦并没有命人苛待她,该有的吃穿用度并不少。除了开始时饿过几顿外,生活上并没有造什么罪。这也是为何贾母并没第一眼便看出来,细看之后才发现不同。 若说以往的王熙凤是个辣子,那此时出现在贾母等人面前的,便是只缩头缩脑的鹌鹑。是什么样的遭遇,能让人在短短一个月里变化这么大?! 贾母是真的想不出来,她急切地想知道,贾赦到底在小汤山庄子做了什么,怎么就把个凤丫头折磨成这个样子?!难道……很自然的,照着大老爷以往好.色的性子,这老太太就想到了那不着边际的地方去了。 “老太太……老太太啊……”王熙凤见贾母终于注意到她了,身子一软就跪倒在地,只悲切哭啼了一声,便受惊吓一样捂住嘴,默默地泪如雨下,向着贾母连滚带爬而去。 这副模样,实在是太过可怜,惊住了满上房的主子、下人,一个个全目瞪口呆地盯着她,一句话说不出来。我的老天呐,这真是那个掐尖要强、笑里藏刀、心里歹毒、口里尖快的琏二奶奶?! 还是王夫人回神得快,哭喊一声“我的儿……”,赶上前两步将王熙凤一把抱住,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变成这副模样,可是琏儿给了你委屈?你、你这让我怎么跟哥哥交代啊……” 贾赦进门的时候,正好听见她的这话,当即便哂笑一声,道:“她是老爷我罚的,关琏儿什么事。”如今的赦大老爷,已将护犊子刻入骨髓,说他什么还可能忍一忍,说他儿女一句不是的,那就别怪他打脸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此时,贾母也终于从那些邪恶的想法中回神,嗔怒地瞪着贾赦问。然后又转向王熙凤,怜爱道:“凤丫头快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王夫人忙扶起凤姐儿,将她送到贾母身边,挨着贾母坐下。王熙凤也会作态,觑了大老爷一眼后,瑟缩着躲到了贾母怀里哭着。但凡是见着这情形的,莫不猜测大老爷是行了何等恶事,竟将个王熙凤吓成这样。 贾母好生安抚了凤姐儿几句,见她仍旧止不住眼泪,深觉怕是自己的猜测成真,便抬起头道:“珠儿媳妇,你带着宝玉和姑娘们玩儿去吧,明儿就是除夕,该叫他们好好松散松散。行了,我这里也用不着这许多人伺候,只留下鸳鸯便够了,你们也找地方耍去吧,只是别走远了。” 然后又打发了鸳鸯到上房门口守着,贾母才眼睛一瞪,喝道:“个没廉耻的畜生,还不给我跪下。说,你到底对凤丫头做了什么,竟让她,让她如此?”她这话一出来,登时就让屋里人听出了意思,几个人皆是怔住。 王熙凤一口气噎住上不来,差点就背过气去。她是万万没想到,老太太怎么竟想到那等事上,这要是传出点什么话来,她就真不用活了。想到这里,不由便把贾母也恨上了。这老虔婆难道都不知道问清楚再发难么,就这么一盆脏水泼下来! 另一个反应极快也极大的,便是贾琏了。他自从开始训练之后,就再没见过凤姐儿了,知道今儿早上才匆匆见了一面。只是以往他总是每日被折腾得精疲力尽,没心思也没精力关心媳妇去哪儿了这个问题。却没想到…… 难道,老爷想出那些训练项目,都是为了让自己无暇顾及其他,好让他能对凤姐儿……这,这! 蓦地,琏二爷看向大老爷的眼睛,就有些充血了。只要是个男人,遇上这种事就没个能冷静的。即便面对的自己老爹,琏二爷也想,也想揍他一顿! “瞎跟老爷瞪什么眼!旁人说什么你都信,脑子呢?”赦大老爷没好气地也瞪了眼,冲着儿子吹胡子道:“你老子在你心里就那么不尊重,会干那种事?” 随即又向贾母道:“老太太,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什么事都没问清楚,便随意编排,可不是世家大族的风范。知道的,说您是太爱.操心,闲着没事心里胡思乱想;不知道的,还当您是随意泼脏水,污蔑儿子爬灰,挑拨儿子、孙子关系呢。” 说罢,也不等人接话,直接问道:“叫琏儿家的自己说,她这是怎么了。自到了庄子上,我可曾见过她一面?除了禁了她的足,饿过两顿外,可曾给她旁的委屈?” 就是这样? 听大老爷说完之后,大家都将视线转向王熙凤,满怀疑惑地以眼神询问。尤其是琏二爷,对着他老爹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心便是一虚,强烈地以眼神示意王熙凤,赶紧给他一个回答啊! 被这几个人盯着,王熙凤被帕子掩着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要说,除了方才说的那两样,大老爷还真没旁的举动。可是,难道就这两样就不严重了么?!这事儿,怎么好像有些不对啊。 “这个我可以作证,大老爷自从到了庄子上,便在前院忙着,从没有踏足后院半步呢。凤丫头就关在我院子旁边,但凡要去见她的,都得从我的院子前头过。反正,我们都没见大老爷去过。”邢夫人见王熙凤不说话,不由笑了一声道。 如今虽然是寒冬腊月的,可却是邢夫人感觉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了。没办法,她就是这么个眼皮子浅的,看见这个儿媳妇受罪,她心里就畅快,说不出的畅快! “凤丫头,你说。我就听你说,别怕,自有我给你做主。”贾母质疑地看了看邢夫人,摆明了不怎么信她的话。这女人只知道奉承贾赦,谁知道这是不是在替那孽障掩盖。 王熙凤也顾不得哭了,抹一把眼泪,哭诉道:“老祖宗,确实如此。我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若是真有那等事,不必老祖宗发话,我必是不敢活着回来的。我只是,只是不明白,我究竟犯了何等大错,值当大老爷将我禁足。” “老祖宗啊,那一日我不过是担心琏儿,生怕他出什么事情,才执意要连夜回府的。可没想到,那庄子上的奴仆一个个倒比我还厉害,不但不给放行,还打了我的人,甚至就连对我,也敢动手啊。可怜我糊里糊涂地就被关了,却连问一问原由都不行。” 说到这儿,王熙凤似乎悲从中来,抽抽噎噎地道:“但凡有一点动静,便是一口饭一口水也没有,这到底……到底是为什么啊!老祖宗,老祖宗,我委屈……委屈啊!” 贾母闻言,猛然松了口气。还好不是那等龌蹉的事,不然带累的会是整个贾家的名声,那她的宝玉岂不冤枉。这凤丫头也是的,干嘛做那样一副做派,害得她想到了歪处去,凭白被贾赦奚落嘲讽。真是的! “好孩子,快擦擦眼泪,老祖宗给你做主。”说罢,瞥了一眼贾赦,没好气地问道:“说罢,凤丫头到底犯了何事,让你这做公公的罚她?还有……琏儿又是怎么回事,凤丫头为何要担心得连夜回府?琏儿,怎么回事?” 贾琏这才算把心放回肚子里,耳边听他爹哼了一声,满是羞愧得看过去。却见大老爷早已将头撇过去,连下巴也高高抬起。他当下心里更虚,想着等会儿回去得好好跟老爹赔罪,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折磨等着自己呢。 “也没什么,只是老爷觉得我身子有些弱,命我同庄子上的小子们一同训练。我素来不怎么操持体力,第一天训练完后便昏睡过去,样子可能惨了些,倒让凤丫头误会了。老爷想是怕她耽误了我锻炼,这才寻个理由将她关了,一则让我安心锻炼,二则也让她好好歇歇。”琏二爷素来是会说话儿的,这话说得面面俱到。 “训练?什么训练?”王夫人一直没插话,此时却瞬间挑出了重点。 第九回大老爷出题二选一不放权熙凤抬平儿 贾琏对她如此问有些不解其意,却还是回道:“不过是些行伍里强身健体的法子,老爷是看我平素身子弱,特意操练我罢了。” 赦大老爷却知道他这弟妹关注的是何事,凉凉地一眼瞥过去,却没有多言。他转而向贾母道:“琏儿说得不错,我也是为琏儿家的好,她可不是得好好歇歇了。想她嫁进来也有两年了,却还是没一点动静。整日倒是忙忙活活地给人当个管家媳妇,没讨到什么好不说,倒把传宗接代的正经事耽误了。” “若说是为了自家管事操劳也就罢了,偏偏要上赶着去给人家当个不花钱的长工,难道人家就没有儿媳妇不成,用得着她在这里吆五喝六的?”贾赦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客气,对凤姐儿道:“琏儿家的,别看珠儿没了,日后你跟珠儿媳妇两个,指不定哪个有后福呢。” “我这么说你,你也别不乐意。不说别的,光是扫听扫听在这府上的名声,你就该明白一二。今儿我就把话撂在这儿,往后你管家的差事就卸了,什么时候给我添上了孙子、孙女,做到了一个儿媳妇的本分,再去提旁的事吧。”梦里粉团儿一样的孙女,还有那没能出世的孙子,都是老爷他的心头肉啊。 这一番话,说得王熙凤哑然,连哭都忘了。她没想到大老爷一竿子就把她管家的权利夺了,那日后她在这府上还有什么分量?至于生孩子的事,难道她不想生么?她想得心都疼了啊!可是,谁知道这肚子什么时候才能争气。 不由得,王熙凤将目光转向她姑妈王夫人,意思十分明显,希望她能为自己说说话。再说,当初她来这边管家,也是她姑妈再三再四委托了,她跟琏儿才会不住长房,住到叔父家里来的。 王夫人本不想说话,看大房的热闹,此时却不得不开口了,“大老爷这是怪我了。原是我不善家务、力有不及,才托了凤丫头帮忙管家的。原想着那边有大太太操持用不上她,却没想到竟惹了大老爷的眼。这是我的错,我给大老爷赔罪。”说着,站起来便是深深一礼。 只是,王夫人的眼角余光觑着邢夫人。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这大嫂便是再蠢,也该听出点什么了吧。凤丫头在她这边管事,便不会回那边去夺权,邢氏还能捞一些;可若是凤丫头回去了,又怎么会真的安安分分地等着生孩子,少不得要跟她邢氏争一争的。 这事涉及到了金银利益,她就不信这个邪了,以邢氏那贪婪的性子,还能站到贾赦的一边?少不得,这女人要跳出来搅和,且还让大房的自己人打去吧。 王夫人本觉胜券在握,却没想到这回她还真的信邪了。 邢夫人坐在那儿纹丝不动,丝毫也没有被她的话挑动的意思,反而豁然一笑道:“二太太果然是个知错能改的,老爷便看在老太太的面上,原谅她这一回吧。不过,我这边确实用不上凤丫头,且让她好好调养,早日为我生个大胖孙子才是正经。” “便是我果然忙不过来了,也还有迎春呢。这孩子眼看就十岁了,也是时候教导一些管家理事的本事。女孩子这几年可是顶顶关键的,若是没学到真货,日后到了婆家可是要吃亏的。再说迎春那个性子,实在太软了些,我可不得早早地就教导起来。” “倒是二太太该放心,珠儿媳妇是书香之家出身,该是很能帮的上忙。还有那个探丫头,哎呦,小小年纪便聪慧伶俐、精明果断的,好好培养一二,可是个谁也比不上的好帮手。只要二太太用心教两年,往后哪还用得着你操心啊。”邢夫人边说,便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夫人。 她知道王氏自来便看不上这两个,一个克死了他的秀才儿子,一个是个庶出的姑娘,偏还要说得自己多心疼她们,这回她倒要看看王氏怎么回她。 看看王氏的脸色发黑,邢夫人不由得心怀大块。哎呦呦,做了这么多年的妯娌,这还是第一回她在这女人跟前占了上风呢!果然,听老爷的话就没错儿! 却原来,贾赦早早就料到了这一出戏,提前跟邢夫人套好了词儿。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谁说什么话该怎么接,一一都给她安排好了。 贾母到底上了些年纪,不耐烦听他们在这里打机锋,皱眉道:“明儿就是除夕了,年下里忙乱得很。我觉着,今年比往年尤甚,我看这边的事还是得凤丫头操劳起来。至于孩子的事,那也是看缘分的,缘分到了你想不要都不行。就这样吧!” 听了老太太的一锤定音,王熙凤心里便是一喜,不由得瞪眼一翻看向大老爷。这府上说话管用的,还得是老太太。至于大老爷,在老太太跟前儿一直没什么话语权。 “既如此,想管你便管吧,我也有一事告诉你。前些天我与太太给琏儿相了个二房,是个好生养的模样,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若不是家道中落也轮不到琏儿。我看等过了年便叫琏儿娶进来,也不说做什么姨娘,做个平妻吧。”大老爷这话,可就是明晃晃地威胁了。 贾赦已是下了决心了,定要好好掰一掰王熙凤的性子。这泼皮破落户若是能把性子掰过来,对付外人的时候可是一把好枪。至于平妻什么的,则是大老爷随口胡诌罢了。不过,王熙凤若是不识抬举,老爷他弄假成真也不费什么事。想来,琏儿也是愿意的。 这一下,却是正戳中凤姐儿的要害,登时让心里那刚冒出来的得意烟消云散了。是,她被关着的时候是恨着贾琏弃她不顾,可那也是因为她ai着贾琏。平日里,便是平儿她也不愿贾琏沾惹,更别说直接抬一个跟她平起平坐的进来了。 大老爷,可真狠啊! 一边是管家之权,一边是自家男人,王熙凤登时选择困难起来。她有心想说狠话,可看一眼越发有男人味的贾琏,愣是舍不得;可若要她服软,她心里却又不甘。 王熙凤瞧向贾琏,却见贾琏也正盯着她瞧。他也想知道,王熙凤会怎么选。到底是管家权在她心里更重要,还是他这个丈夫。 贾母不悦地颦眉,心中既厌恶贾赦不听她吩咐,又有些心疼王熙凤的为难,道:“你胡说什么?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想那些嫡庶部分的商户,从来都是嫡庶分明,哪有什么平妻的说法。即便要抬人进来,姨娘就是姨娘,从没得能跟太太、奶奶平起平坐的说法。” 她倒是不反对给贾琏纳妾,反正男人三妻四妾的都是平常,便是她的老太爷不也有几个姨娘,不然那三个庶出的小蹄子是哪里来的。只是她绝不能接受“平妻”,这是对正房嫡妻的挑衅。 贾赦当然也没真的打算给贾琏抬平妻进门,不过是为了戳王熙凤的软肋罢了。是以此时也不作声,只闲闲地掸了掸袖子,坐等王熙凤的回答。不过若是她真的那么放不下手里那三核桃俩枣儿的,他也不介意真的给儿子抬个二房进来便是了。 见众人都盯着她要答案,王熙凤只觉得头上一阵阵地发紧,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是,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王熙凤满怀疑惑地想道。 明明,应该是她在老太太、太太面前哭诉受了大委屈,然后老太太她们给自己做主出气,再好好地安慰于她。可怎么大老爷不过三句话、两句话的,就变成了要她二选一了呢? 想到这里,王熙凤暗自咬牙,往常她只当大老爷是个纨绔混账,从来不曾看在眼里,却没想到这老头子竟是这般难对付。猛然间对上去,可不就吃了大亏。 她心中暗恨,又垂下脸来抹泪,抽噎道:“我身为贾家的媳妇,入门眼看就要三个年头,却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实在是愧对老太太、太太,愧对二爷,都要无地自容了。既是今儿大老爷不提,我也要给二爷身边安排个体己的人。只是……外面的人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不如就把平儿开了脸儿,抬给二爷做个姨娘吧。素来二爷也喜欢她,她也是个体贴的。” “那照这么说,你选的仍旧不是我?”没等旁人接话,贾琏便忍不住反问一声。他心里是失望的,脸上自然带出了不满,瞪着一双桃花眼看着他媳妇。果然,他这么个大活人,还是比不上手里的那点子权啊。 王熙凤被他这一问,弄得心中一紧,忙红着眼眶看过去,自然也看到了贾琏脸上的殷盼与失望,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她心里自是有贾琏,可却也知道这男人是靠不住的,让她不能放心地放下一切,就要他啊! “行了,这会儿也该摆晚饭了,老太太明儿除夕还要忙活,我们就不在这里打搅了。有什么事都过了年再说,过年嘛,总要高高兴兴的才是。”赦大老爷瞧着火候差不多了,也不去对王熙凤追根究底,他总有法子让这丫头学乖的,此时也不宜逼得太过。 他一句话说完,甩甩袖子带着老婆、儿子走了,留下贾母、王夫人与王熙凤在荣庆堂里面面相觑。这货说的话亏心不亏心,他把一群人都搅和得无心过年,自己倒要高高兴兴的,太岂有此理了! 第十回水泥成炼丹副产品约会面贾赦见新君 除夕之日,整个荣宁二府一大早便都忙活起来。今日是祭祖的日子,宁国府贾氏宗祠大开,贾家在京的八房族人都集中到一起,里里外外站了个满满当当。 赦大老爷看着这样繁茂的一大家子,心中暗自慨叹。谁又能想到,不过区区十余年,这样的煊煊赫赫几十年的大家族便会零落。这些老老少少的族人,也不知日后会沦落何方,有没有安身立命的所在。虽然极盛而衰乃是规律,可贾赦希望祖辈拼命换来的荣光,不要衰在自己手里。 这感慨不过一瞬间,贾赦旋即又振作起来。他凭白比别人多了那么多见识,没得守不住一个贾家。要知道,他可是有知识的男人,而只是,就是力量! 祭祖的流程没什么可说的,每年都是一样,一套流程走下来,到了摆宴的时候,贾赦便挨着贾敬说话儿。 “大哥哥一向可好啊?如今在读什么经,炼什么好丹啊?在观中可有什么趣事,跟弟弟说说。”对着这个堂哥,大老爷的心情是复杂的。 荣宁二府的衰败,也有他当年行事留下的祸根,即便他在仕途上急流勇退,整日里栖身道观也没能让贾家躲过清算。可他到底心里是后悔的吧,不然也不会短短几年老成这个样子,宁愿每日留在清苦的道观里,连过生日也不愿回府。 贾敬懒懒地乜斜贾赦一眼,淡淡道:“读的是道德经,炼的是三清丹,贫道自在修行,不曾见过什么趣事。”说话间一板一眼,让人十分没有交谈的yu望。 “哦?那我怎么听说,大哥哥炼丹时不慎炼出了旁的东西?听说,有一种粉末一样的东西,用水调和之后再晾干,是极好的材料,用来筑墙、造屋、修堤等,都是极好的。”大老爷并不以为意,反而凑近他耳边道。 “嗯?”贾敬一皱眉,这才带着认真地看向贾赦,半晌后方低声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招,我如今可是背不起黑锅了。罢了,说说看吧。” 他语气之中带着无奈,让贾赦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似的,眼眶有点发酸。大老爷连忙克制住,跟他堂哥附耳道:“就是我新得了一种好材料,只是出处有些不好说。那东西正好是烧制出来的,少不得要托一托大哥哥炼丹的福了。” “你这么些年来自苦,可若不让皇家看在眼里,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想些个将功折罪的法子,把那些钉子拔了去,也免得就算是修行,也心中不安啊。”贾赦略一沉吟,接着道:“圣上虽不计较,可到底已经上了年纪,日后换了人当家做主,若是碰上那小气的……” 贾敬将话听在耳里,却沉默不语。他自知当年在义忠亲王之事上,做得颇有些两面不是人,过后便是想要补救,却为时已晚。当今看在父祖的面上放过了,可换成那几个王爷就不同了,说不得什么时候想起来便会发难。 只是,如今听恩侯这话,却似乎已知道继位之人,这……贾敬凝神看过去,正对上大老爷炯炯的目光。他没将疑惑问出口,只道:“时机可寻好了?” 话虽简单,但贾敬心中对堂弟却存着感激。什么不好说出处,在他看来不过是恩侯为把功劳分润于他罢了。原他还当叔祖母走了这十几年来,这小子早就废了呢,却没想到仍是个心中有数的。 “我这会儿说与大哥哥,不过是事先套个词儿罢了。时机自然要好好选,我已经有了打算。只等我那作坊建好了,请大哥哥您去指导一二。”贾赦勾唇一笑,举起酒杯敬向贾敬。 贾敬默默点头,与他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见他如此,赦大老爷也松了口气。他跟贾政只隔了一岁,却偏偏自幼跟隔壁府的敬大哥哥更要好些。可当年的那些变故,让两人都该了模样,有些渐行渐远起来。好在,他还有补救的机会,敬大哥哥必不会再服食丹药而死。 放下一桩心思,大老爷便安安静静地吃酒守岁,抑或便倚在靠背上神游去了。贾家如此热闹排场的过年场景,再过几年便不得见了,一则银钱上不凑手,已撑不起这样的场面;二则人物离散,聚不得这么齐整。 正逢过年欢快的时候,偏偏大老爷颇有些伤春悲秋,越是烈火烹油的场景,看在他眼里越是凄凉冷落,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梦幻泡影一般,只要他轻轻一戳,便会烟消云散了。 不过大老爷从来都是个心大的,兀自伤感一番之后,便将这股子愁绪抛开了。他等过了子时,受了儿孙与下人的礼,散过压岁钱之后,便寻个更衣的借口,径自找个地方打盹去了。白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可不就得养精蓄锐一番。 歇不到一个时辰,贾赦不用人叫便起了,径自回了自己书房去更衣。大年初一要进宫朝拜,这两府够身份进太和殿的,也只有他这个一等将军了,就连贾珍也只能排到殿外广场上了。 五鼓一过,两府能进宫的人便已经准备齐备,乘轿的乘轿,坐车的坐车,顶着昏黑的天色向着皇宫而去。 他们到的时候,宫门还未开,门前却已经等了不少人。人们左一堆右一群地聚在一起,能分明地看出各自的圈子来。当然,也有一些是茕茕孑立的,就比如…… “见过肃王爷。”贾赦见到此人便眼睛一亮,快走两步来到近前便躬身一礼。 肃王宇文祜本一个人站在那儿,面前猛然出现个黑影,让他微微蹙眉。待借着烛火看清之后,不由略带诧异地眉眼一挑。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面前人一番,方才道:“今儿是怎么了,你竟也敢到我面前抻头露面了?不是整日扮个缩头鹅么,怎么倒改了性子?” “王爷这话让我可无地自容了。”贾赦被人拿话刺了,一点也没不好意思,觍着脸笑道:“浑浑噩噩这些年,我也是前些日子被祖母在梦里骂了一顿,才恍然被骂醒了一样,再不敢想往日那样混账了。王爷您看我日后的表现,若是不满意,您只管罚我。” 宇文祜明显不怎么信他这话,不过也没再说什么,只道:“既如此,那本王就拭目以待了。”顿了一下,又道:“改日到我府上来,咱们也叙叙旧。” “是,能得您相邀,便是天上下刀子,我也定不敢爽约的。您看,咱们约在初二可好?”赦大老爷充分发挥自己脸皮厚的优势,顺着杆子就往上爬了。 宇文祜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便将身子转向一旁,摆出不yu再谈下去的样子。贾赦倒没再往上凑合,识相地退回贾珍的身边。至于政二老爷,早就撇下他们两个,凑到几个文官那里互相拜年去了。 “赦叔,您跟肃王爷还有交情呢?怎么以前没听您提起过啊?”贾珍有些惊讶地问,他一直以为这个叔叔从不涉朝堂之事,可看他方才同肃王爷说话的样子,两人似乎十分相熟的样子。 赦大老爷目光仍看着肃王,神情却有些恍惚,道:“又怎会不熟,我曾做过他几年的伴读,说是从小的玩伴也不为过。只是后来祖母她老人家去世,我回家守孝之后便辞了差事,这样来往才少了起来。” “你也知道肃王爷的性格,那就是个严于律人更严律己的,我往日那个混账样子,哪敢往他跟前儿凑啊?”贾赦有些自嘲地道,目光在黑暗中,仍旧追着宇文祜不放。 没想到啊没想到,皇位到了仍是落到了他的手里。想想当年两人年纪尚幼时的孩子话,人家竟是真的做到了,自己却是失信于人。也难怪会让他失望,最后落得个充军边关的下场。 贾珍还yu再问下去,便见紧闭的宫门缓缓打开,忙禁了声向贾赦点点头找自己的位置去了。进宫朝拜是要站队的,以他三品的爵位一点儿也不靠前。 宇文祜身为皇子,自然是排在最前方的。在感觉到钉在身上的视线终于移开的时候,才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过去,便看见贾恩侯呲着牙傻笑的一张脸,登时抽搐了下嘴角,忙不迭地把视线收回来。 四下里黑灯瞎火的,即便有几个灯笼也是摇曳在风中,猛地对上那么一张脸,杀伤力还是挺大的。 大朝拜十分顺利,没有哪个勋贵大臣会在这一天给老圣人找不痛快。直到天大亮了,朝拜的礼仪才算结束,到了宫中赐宴的时候。按说,得赐宫宴乃是荣幸,但在场的所有人对这顿饭怕是都没什么兴趣。 寒冬腊月的天气,御宴就摆在太和殿前的广场上,别说从御膳房端出来的就不是热的,单是摆上去盏茶功夫就成冰凉的了。况且冬日里的菜蔬少,大都是大油大肉的菜肴,待冻凉了之后的卖相就别提了。 好在大老爷顶着个一品爵,能在太和殿里蹭个座位,至少要比他侄子跟老二舒服多了。 不过,此时的赦大老爷却没心思放在享受御膳上。他时不时便会向御座的方向瞅瞅,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念有词着,不知在叨咕些什么。 正当此时,就见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走了过来,一路上被路过的众人纷纷起身致意,戴权也频频回礼。戴权乃是老圣人的多年心腹,一举一动莫不代表圣意,他从丹陛上下来,自然十分引人注意。众人不知戴权找的是谁,纷纷停下了酒筷,似有似无地看了过来。 怎么……找的竟是他?! 第十一回献火机圣上忆往事要赚钱邢氏有事做 “贾大人,圣人有话要问,快随咱家来吧。”只见戴权来到贾赦面前,轻轻一甩浮尘,他自来与这班开国勋贵家有来往,便也不故弄玄虚,笑着又道:“你昨儿送进来的那物件儿,圣人看着觉得新奇,召你问问玩法。” 来了!大老爷连忙向戴权一躬身,谢他提点之德,然后整了整衣袍便跟在他身后向着御座而去。途中微一抬头,便能看见皇帝正手中捻着须髯,含笑看着他。贾赦不敢怠慢,忙加紧脚步来到御座前,肃然行礼道:“臣贾赦,叩见圣上。” “呵呵,起来吧。叫你过来,也没有旁的事,你倒是跟朕说说,这么个小盒子,要怎么打出火来?”老圣人也是高兴,笑呵呵地叫起后,便拿起手边的一个小方块样的东西问道。 这东西正是贾赦腊月里手工赶制出来的,昨儿随着荣府的年礼一并送入宫中的,打火机。 “是臣听说圣上偶会抽两口旱烟,便想着总用那些火折子、火石并不方便,臣灵机一动琢磨出了这么个玩意儿,用着点火可方便了。”贾赦说着,接过戴权递过来的打火机,弹开上面的盖子,手指灵巧地将之打着火。 见他果然把个小盒子玩出火来了,老圣人略带惊奇地一笑,向他招招手道:“果然是个好玩意儿,过来教教朕怎么玩儿。”他确实爱抽个旱烟,其实点火的事再麻烦,也麻烦不到他,但谁叫这打火机新奇呢。 “是,您看,是这样……”贾赦现将火机关了,才小步来到当今跟前,仔细向他演示打火机的用法,口中还轻声解释这一些简单易懂的原理。待都说完了,又双手将东西奉上,让老圣人自个儿玩去。 许是越老越小,老圣人学会了怎么用打火机之后,一会儿点着一会儿熄灭,很是把玩了一会儿。良久,才意犹未尽地把打火机放下,向贾赦道:“是个好东西,难为你有心了。只是这样奇技淫巧的东西,日后还是少放些心思,多求上进些。” 说到这里,老圣人有些欲言又止,略一停顿了才道:“你祖母总是看着你的,她若见你这个样子,心里不知该怎么气恼呢。别让她失望,不然不能饶你。”说到这儿,老圣人的眼里透出点莫名的意味,拍了拍贾赦的肩膀。 虽然并不认同老圣人奇技淫巧的说法,但贾赦并不会当面反对,当即跪下叩首道:“臣谢圣上教诲。” 另外,听老圣人竟会提起他的祖母,赦大老爷眼眶便有些发酸,忙垂首道:“这些年臣很是不争气,祖母她老人家一次也未曾入梦。好在前些天,想是她老人家实在看不下去了,终于肯在梦中痛骂了臣一顿。臣已决心痛改前非,定不叫她老人家失望。” 贾赦忽然一抬头,眼带孺慕地看向老圣人,语带些无赖地道:“再也不给您罚臣的机会。还记得,当年臣调皮跳进太液池里捉鱼,被您罚帮在池边柳树上晒太阳,皮都晒掉了一层呢。后来回到家,祖母心疼得直掉泪,差点进宫来找您说理呢。” 听他提起往事,老圣人也仿佛也陷入了回忆之中,半阖着双眼好半晌都没说话。太和殿众人皆明里暗里关注着这边,见到此状不知圣人是什么意思,不由都停下动作,整个大殿竟为之一静。 好在老圣人旋即便回了神,指一指大老爷,没好气道:“还说呢,哪是差点,她是真来了。你个小混蛋把我的龙鱼祸害了多少?我不过是罚你晒晒太阳,你祖母就打上门来,不然你以为你有那顿龙鱼吃?”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似是想起当年的情景,便连一贯的自称也不说了,宛如寻常长者对自家小辈说话般。贾赦见状,也跟着嘿嘿地笑。 这两人在丹陛上其乐融融的,倒是惊住了下面不少人。荣国府的贾赦是个什么人物?不过一个好se无能的老纨绔罢了。从来竟不知,他还能圣上面前如此得脸。不应该啊,这么多年从没听说过他有这等本事啊。 况且,若他真的得脸,当年继承爵位的时候,圣上也不该把个国公爵直接降成一等将军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遇上不明白的事情了,少不得就得向旁人打听一二。渐渐地,关于赦大老爷早年的经历慢慢传开。想当年,大老爷也是大明宫的常客,也曾被圣上亲口夸过的,只因从先荣国公夫妇先后去世,才因守孝去了伴读的差事。至于声名狼藉,那都是后来的事。 这个恩侯,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宇文祜握着就被皱眉,心中已打定主意要查一查。贾赦曾是他的伴读玩伴,两人当年也很是想得。只是后来贾赦回家守孝,很快就堕落成了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纨绔,让他想拉一把也无处下手。渐渐地,连人断了联系,这货更是见了他就躲。 想到此,宇文祜便有些怒其不争,想来当年父皇也是这样的心思,这才狠狠地降了他爵位。原指望他能迷途知返、浪子回头,可谁知这货干脆就愈演愈烈,破罐子破摔了。父皇失望之余,渐渐也就不再理他的事,就当个米虫养着罢了。 这货倒也有眼色,再也不往父皇跟前凑,让宇文祜都不知是该夸他还是骂他。 却是不知恩侯此番受了什么刺激,竟知道在父皇面前邀宠了!? 肃王爷宇文祜的困惑暂且不提,初一的宫宴结束之后,赦大老爷带着两大箱子的赏赐回了荣国府。太和殿的消息传到后宫之后,就连邢夫人也被皇后赏了,高兴得了不得。 “老爷,今儿也不知怎么了,皇后娘娘竟将我宣到了跟前,拉着我的手很是说了几句话呢。这不,临散了的时候还赏了我好些东西。您是没瞧见,二太太当时的那个脸色哟,呵呵……”邢夫人捧着一套御造的红宝石头面爱不释手,美滋滋地跟贾赦汇报。 大老爷很有些看不上她眼皮子浅的做派,道:“挑些个合适的给各处都送两样,别叫她们挑你的理。”尤其是老太太跟老二家的那边,邢氏得了赏赐没她们的,还不知要放什么闲话出来呢。 邢夫人撇了撇嘴,即便心疼得要命,还是应了一声。没办法,老爷说得这是礼数,她可不敢违逆。只是……真的好肉疼啊!看看哪一样,她都是拿起来又放下,舍不得哟! “行了,不就是些玩意儿,老爷是少了你的穿还是少了你的戴?”赦大老爷都被她气笑了,没好气地斥一声,又道:“今儿皇后赏你,那是看在圣上高兴的份上,你可是沾了老爷的光……”遂将献打火机的事讲给邢夫人,免得她摸不着头脑乱说话。 邢夫人听得一愣一愣,嫁给老爷十来年了,她竟从不知老爷还有这样的本事。一听那什么火机的东西就了不得,没见连圣上也夸好呢嘛。这若是开一间专卖火机的铺子,那还不得让这京里的勋贵富商们抢疯了!? 这,这,这得多少银子啊! 许是想得太过投入,邢夫人不知不觉间念叨起银子的事来。赦大老爷不由扶额,好好地也没短过她花用,怎么就钻到钱眼儿里出不来了呢?! 不过他心中对邢氏是有愧疚的,这女人嫁给他也算是亏了,不但要受他受老太太的气,老二家的也没少给她气受,还有那个琏二奶奶也没将她这继婆婆放在眼里。她这一辈子,也没个孩子没个依靠,也就只能一心搂银子了。得,老爷成全她。 “打火机你就不要想了,这东西关系太大,不是你一个女人能染手的。待我写个方子给你,那东西你若是能照着方子做出来,足够你赚银子赚得摸不着北了。”贾赦边说边要了纸笔过来,刷刷点点地写了起来。 邢夫人起先听不许她打火机的主意,心里便是一苦,后面又听他说方子,便忙凑过去看,嘴里也不闲着,问道:“老爷,这是什么东西啊,真的那么赚钱么?您跟我说说啊,难不难做啊,本钱怎么样,会不会赔本啊……” 听她在耳边嗡嗡嗡,大老爷登时黑了脸,一眼瞪过去让她讪讪地闭了嘴。直到写完了,才道:“这是个洗漱用的东西,能做成平常百姓用的便宜货,也能做成进宫皇宫的精品。行了,方子拿去,赶紧照着做吧。不管做不做得成,都不许再来问。” “是。”邢夫人忙不迭接过方子,小心地瞥一眼黑着脸的大老爷,不敢多说地告退了。切,得了这样的好东西,这破书房本太太还不稀得呆呢! 她小心地将方子揣进怀里,鬼鬼祟祟地就往自己房里去,跟刚做了贼似的。不过邢夫人却全然顾不得形象了,若老爷的话不假,那这东西就是个聚宝盆,她能不小心嘛! 这边贾赦刚刚打发了邢夫人,鸳鸯就到了书房外,说是老太太请他过去说话。赦大老爷不用想就知道,这是听说太和殿的事情,要找他问话呢。当下也不耽误,披上大衣服就往荣庆堂而去。 第十二回问详情贾母要提携扩府邸贾赦下通牒 宇文祜一回到王府,便命人去查查贾赦最近都干了些什么。消息回来得很快,不过是顿饭功夫详细的资料便已经摆在了宇文祜面前。 这并非肃王府的人效率惊人,实因他家王爷本就命人关注着荣国府及贾赦,如今要不过是整理下资料拿过来罢了,自然快得很。 “前所未见、功效非凡的锻体之术……快速凝结、结实耐用的建造材料……纯手工打造、方便使用的打火机……”宇文祜捻着几张纸沉吟着,心中莫名诧异。难道真像他说得那样,是在梦里被骂醒了?这话宇文祜是不信的,不由便起了一探究竟的心思。 赦大老爷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当年的小竹马惦记上了,振奋了精神来到荣庆堂,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荣庆堂里,贾母同贾政夫妇正说话,说的便是今日朝贺发生的事。他们俱是知道贾赦当过伴读的,只是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他们早就将这事忘在了脑后。却没想到,贾赦不过略一投机取巧,便又讨得了老圣人的欢心。 “老太太叫我来,可是有什么事?”见礼之后,贾赦随意寻张椅子坐下,端着茶问道。倒不是他不想挨贾母近点,贾政两口子占了左边的两张椅子,他这当哥哥的总不能坐在弟弟下首吧。 贾母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但到底没多说什么,反而嗔了一句,“怎么说话的,便是没事我这做母亲就不能叫你来说说话了?” “自然没什么不能的,那老太太想说什么,我陪您说说。”大老爷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旋即笑道:“我一向只当老太太不爱看我这张脸,既老太太不烦我,我自然是愿意在老太太跟前讨巧的。日后我若是来得勤了,老太太可别嫌我烦啊。” 既然贾母想要做出一派母慈子孝的景象,赦大老爷自然愿意配合。至于两人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就各人知各人事了。 “我这样的年纪,身边自然是越热闹越好。只是怕你们嫌弃我人老唠叨,不愿意陪我个老太婆唠嗑。”贾母拿帕子遮住抽搐的嘴角,叹口气话题一转,说道:“今儿进宫朝拜,就你在太和殿里,跟我们说说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听说,老圣人召你问话了可是真的?” 想来她就是要问这个,大老爷也不隐瞒,将献打火机的事说了,又道:“我那庄子上有个巧匠,专门研究那稀奇古怪的物件儿。这不是弄出个新奇玩意儿,我琢磨着能讨了圣上的好,昨儿便做主加在朝贺的年礼上了。没想到,倒真的让圣上问了一句。” “哦,是这么回事。你说你也是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有这样的好东西,自然要好好筹划筹划,就这样跟年礼一起送进去,万一老圣人没看见,岂不是将好东西埋没了。好在这回事成了,万一不成事,岂不是白瞎了那打火机。”贾母一脸不赞成地说道。 她心里满是遗憾,政儿就在工部当差,这东西若是由他进献,正合他的身份。说不定,还能往上升一升呢。 说起来,贾母也是为小儿子的官位操碎了心。从入仕起就是正六品,按说这个起.点可不低,便是状元郎初授官也不过是从六品修撰罢了。奈何她的政儿坐上了那六品官似乎就不打算挪窝儿了,倏忽十年一晃而过,直到去年才升了从五品,真是愁死她老人家了! “下一回,若是再有这样的东西,你也该跟政儿说一声。他在工部当差多年,对这些个机巧的东西都熟得很,定能给你提些建议改进。献给宫里的东西,很应该精益求精才是。”贾母缓了缓脸色,又道:“对了,你的那个巧匠可赏了?不如让政儿将他带到工部去?” 赦大老爷一勾嘴角,真想大笑一声,这是终于说到重点了啊。 “老二素来都是个不通庶务的,每日除了去工部上衙,便是跟清客阔谈。我倒不知道,他竟对这等奇技淫巧之事也有研究。行啊,老二,赶明儿我将那巧匠带来,你们好好叙谈叙谈,说不定……呵呵,对彼此都有进益呢?” 这话说得政二老爷脸上无光,十分不悦地撇过脸去。竟然将他这光风霁月的士大夫,跟一个低.贱的匠户相提并论,简直是奇耻大辱。若非说这话的是他兄长,他又是个孝悌守礼的,非得当面啐其一脸不可。 贾母闻言也不高兴,她那样说不过是为了给小儿子谋些好处罢了,可没让他跟个工匠论交的意思。罢了,日后只管盯紧老大两口子便是,有了好处也不能全被他们一房占了去。另外,还有一事…… “听说,老圣人很是与你说了几句话,你应对得如何,有没有口无遮拦地胡乱说话?我自方才听说了,便一直悬着心,就怕你这混不吝的性子,到了老圣人的面前也胡说八道,惹了圣上不高兴却还不自知。跟我说说,老圣人都问了你些什么?”这个才是贾母更关心的。 自她男人去世之后,荣国府的圣宠是一年不如一年,阖府上下也没个在老圣人跟前说得上话的。如若贾赦能入了圣人的眼,这也是荣国府的机会,少不得也会提携到政儿。以她政儿的优秀,只要是入了圣人的眼,自然要比贾赦强得多,还怕没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另外就是宝玉,他是个有大造化的,如能入了皇家的眼,做个皇子伴读什么的,日后便前程可期了。 赦大老爷正欣赏政老二的受辱脸,见他眼睛发光地看过来,才听到贾母的话。他呵呵一笑,目光在贾母并贾政夫妇脸上扫过,“男人的事,不必女人家过问。后.宫还有不得干政的规矩,老太太怎么就不知道避讳呢?至于老二,什么时候有资格踏进太和殿了,再来过问我的事吧。” 说罢,大老爷仍笑呵呵地看着他们,欣赏着那三张脸从白到青,再从青到黑的过程。恩,果然,看到他们不痛快,老爷他就觉得一股愉悦油然而生。 “个不知好歹的混账!”贾母终于绷不住脾气,立着眼睛骂了一句,指着贾赦道:“我不过担心你罢了,你既这样说,那日后我再也不会过问你的事。你位极人臣也罢,丢官去职也罢,我且看你能折腾成什么样儿。罢罢罢,你去了,我这里容不下你这样的大神,别委屈了你。” 贾政脸上也不好看,官职太低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此刻被让他一直看不起的兄长说到脸上,他心里这滋味是又气又恨又妒。切,不过就是蒙祖荫得了个一品爵位嘛,又不是凭本事得的,也只当他当成个荣耀。若换成他是长子,哼哼…… “看看,我果然是不会讨好人的,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竟惹了老太太不悦,是我的不是。看来,日后我要少往老太太跟前儿凑了,免得没给您解闷儿,倒叫您气闷了。”大老爷一脸的羞愧,十分诚恳地检讨自己。 见贾母阴着脸不看他,贾赦又向贾赦道:“今日既来了,少不得要将事情都说了,也省得我还得来一趟,讨老太太的嫌。我那边的院子并不合一等将军的规制,已决定要扩建一番了。老二的外书房、东小院并客院一带都要占用,你看你什么时候给我腾出来?” 此话一出,听在那三人耳中宛如晴天霹雳,登时也顾不得生气了,皆看向贾赦。 “你又胡闹什么?”最先开口的是贾母,她皱着眉揉了揉额角,“好好的院子做什么修它,什么规制不规制的,这敕造的荣国府规制还配不上你的一等将军?如此劳民伤财,你就不怕被人御史参上一本?你那边也不过两三个主子,还要住多大的院子啊?” 贾赦见她并不提贾政,他却不打算放过,“荣国府?国公府第,自然是我配不上它,所以我也没住到荣禧堂去啊。我不过是要让自己的府邸符合朝廷的规制,御史凭什么参我?若真有哪个御史敢参我,那我倒要跟他辩一辩,问问他怎么不参住在国公府正堂的五六品小官呢?你说是不是,老二?” “大哥说的哪里话,我这一房住在荣禧堂,不过是因着老太爷的遗命,为的是就近照顾老太太。我也是知礼守法之人,怎会明知故犯,实在是父命难为。这事,大哥也该知道的,如今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大哥一直都对老太爷的遗命心存不满?” 政二老爷的脸色很不好看,语气古板僵硬,胸口激烈的起伏显示出他有多愤怒。凭什么要他腾地方啊,荣禧堂是他爹他娘给他住的,他是孝顺才住着的。 赦大老爷冷冷地盯着他,声音也冷了下来,“我这不是还没叫你搬出荣禧堂嘛,你这罪名是不是安得快了点。我既要修院子,自然就是没打荣禧堂的主意。可你要是非得跟我找别扭,那咱们少不得就要掰扯掰扯,到底是国法大,还是家法大了。你说呢?” 他冷笑着看沉默的三人,站起来道:“行了,这事儿我也就是通知你们一声,没打算跟你们商量。总之,过了十五我就开始建房子了,你们若是不给我腾地方也无妨,我只管拆便是了。” 第十三回肃王府都是老相识叙旧情书房揭身世 因跟抱大腿的对象约好见面,赦大老爷一大早就爬起来,收拾收拾往肃王府而去。能不能顺利地抱上大腿,今天很关键,大老爷决定一定要好好表现,不让肃大腿有机会嫌弃自己。 到了门口还没等递帖子,早有王府的总管迎了上来,一躬身道:“赦大爷,可还记得咱家?王爷昨儿就吩咐咱家在这儿等着您,就怕您没来过,找不着道儿呢。” 贾赦一看果然是个熟人,这人正是当年伺候宇文祜的贴身太监,宇文祜封了肃王出宫开府后,他便也跟着出来做了王府总管,名叫怀仁。大老爷当年跟他也是熟稔的,一人出来便笑了,觑着他打招呼道:“怎么不记得你,坏人嘛!” 对于这个外号,怀仁翻翻白眼,没好气地嘟囔,“也就是你了,旁的谁还敢这么叫我。”他这个外号,就是面前这人起的,当年在宫里多少人都这么叫他,害得他都要忘了自己名字到底是哪两个字了。 故人见面,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赦大老爷哈哈一笑,跟着怀仁进了王府,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宇文祜的书房。宇文祜正独坐着打谱,见贾赦进来便放下手中的黑子,站起身来。 “还想着你要午后才到,怎么这时候便来了?可用早饭了?”宇文祜让人坐了,又捻起棋子道。今儿是正月初二,这人不用陪太太回娘家么? “不早了,若不是约了今日,我都恨不得昨儿晚上就来呢。”大老爷觍着脸笑,一点儿也不将自己当外人,殷勤地给大腿添茶,自己则抱着盘子点心。 宇文祜沉默着看他胡吃海塞,后来似乎看不下去了,唤道:“怀仁,端碗粥来。你也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怎么这么大了还跟以前似的,也不怕噎着。”当年给他做伴读时,贾恩侯还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吃东西从来都是狼吞虎咽,这幅吃相让他有些怀念。 “您还不知道么,他从来都是这么吃的,还有本事怎么都不会噎着。”怀仁到门口吩咐一声,又转回来笑着说道。 说句不论身份的话,他们三个算是一起长大的,虽贾赦离开了这么多年,可今日他的一举一动一句话,很快便让宇文祜主仆想起当年,瞬间便重新拉近了关系。 “呵呵,还是坏人了解我。”大老爷也笑了,造完一盘子点心又端起茶来。今日这一亮相,他的目的算是达到了。毕竟多年不曾接触,他总要跟大腿找找曾经的感觉,套套近乎才行。 “说吧,躲了本王这么多年,怎么忽然就想起凑上来了?”宇文祜等大老爷吃完粥,又净手漱口之后问道。他也明白方才贾恩侯那番做派,多少有些故意的,却也并不在意。在他面前故意作态的多了,能想这货这样自然的,还真只有这一个。 贾赦是有备而来,当即收了吊儿郎当的表情,整了整面色,压低声音道:“其实,最近知道了些事,事关我的身世。这些事让我知道,不能再那么浑浑噩噩下去,不然可就真是亲痛仇快了。” 此话一出,宇文祜同怀仁一起皱眉。宇文祜一个眼神过去,怀仁便点点头出了书房,挥退了下人亲自守在门口。 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不用宇文祜追问,赦大老爷便语出惊人,道:“我并非贾史氏的亲子,生母另有其人。”说起这两个人来,贾赦口中并不存一丝敬意,干脆直呼其名。 宇文祜闻言一惊,他跟贾赦同年,却从没听说过贾赦另有生母,这到底怎么回事。他沉吟片刻,问道:“你是如何查到的,其中详情究竟如何,为何从不曾听说过这事?” 贾赦并未回答如何查到,而是将当年事从头道来,“你也知道,我自幼是在祖父祖母膝下长大,贾史氏从未照顾过我一天。原先,我只以为是她要照顾贾政,毕竟贾政只比我小了一岁。贾史氏想来偏心老二,我也只以为是自己没在她身边长大,自然不如亲手带大的小儿子可人疼。” “可最近才知道,实情并非如此。我并非贾史氏亲生,那贾史氏一切的偏心便都有了解释。人家有亲生的儿子,又怎么会疼一个不是亲生的。这事说起来,还是你家造的孽呢。”大老爷瞥了大腿一眼,语含抱怨地嗔了一声。 “此话怎讲?”宇文祜不明所以,挑着眉问道。他家虽是皇室,可从不管臣下的家事,怎么能怪到他家的头上。这货还真是什么都敢编排,也不怕治他个大不敬的罪名。 “可不就是你家,那还是在太.祖刚刚定鼎天下之时,各地尚有贼匪余孽需要征剿。我祖父当年也在外作战,一次受伤被贼寇追杀,幸得外祖父相救才得以脱身,外祖父却丧命于追兵之手,只留下我生母一人孤苦伶仃。” “为报救命之恩,祖父便做主命贾代善娶了母亲为妻。因当时还是在战乱之中,是以真没有多少人知道母亲的存在,一直以为贾代善还是单身。这其中,就包括史侯家的小姐,如今的贾史氏。”贾赦语气平静,并没有带上多少感情se彩,莫名地便让宇文祜相信。 “母亲自幼在山野之间长大,并不合贾代善的心意,便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贾史氏却不同,后来那两人也不知怎么便勾.搭上了,竟还求到了太.祖赐婚,全然将我母亲忘到脑后。当时祖父尚在外征战,知道的时候为时已晚,贾史氏已经进门,祖父只得手书一封上奏太.祖请罪。” 说到这儿,贾赦目露讽刺,道:“想来,贾代善他们当认为,有了太.祖赐婚,祖父即便再要报恩,也只能默认他将母亲降妻为妾,以免欺君之罪。却没想到,祖父祖母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当即便将实情告知太.祖,并力保我母亲的正妻地位。” “只是,太.祖知情之后,为保其金口玉言,并未收回赐婚旨意。就这样,贾史氏以正妻身份进门,祖父祖母只能给了母亲平妻身份。恰逢当时母亲有孕,后来生我时难产而亡,祖父祖母深怀愧疚。原是为了报恩,却害得恩人之女含恨而终,深觉对不起外祖父与母亲。” “是以,两人便商量了,不能给我母亲嫡妻的身份,那就一定要给我嫡子的身份。呵呵,也许老两口也是为了恶心贾史氏吧,便将我记在其名下,成为了荣国府的嫡长孙。只是,从此我也成了贾代善夫妇心上的一根刺,越扎越疼的那种。” 宇文祜仿佛在听传奇一样,见贾赦停下喝茶润喉,不由追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你还能继承爵位?老国公夫妇去后,你便该被他抛到一边,甚至……”干脆弄死。当时贾赦只有十三四岁,很容易便能夭折的。 听他问这个,赦大老爷就笑了笑,“感谢我祖父祖母都是未雨绸缪的,又怎会不防着他们。当时我只有五六岁,祖父临去之前曾留下遗命,若我不能平安成年,就让祖母将贾史氏休掉。祖母更绝,她老人家觉得不好的时候……”他说得有些低沉,祖父去时他还小,但祖母去时他真是大受打击。 “也不知老人家对贾代善夫妇说了什么,总之我平安活到现在,又承袭了祖父留下的爵位。”此时,赦大老爷又冷哼一声,嘲道:“兴许是贾代善不甘心吧,觉得愧对他的嫡亲小儿子,临死都要给他小儿子求个官职。指望他能从此平步青云,可惜啊!”那是个不争气的。 “没想到,当年还有这样一出公案。”宇文祜慨叹一声,看看贾恩侯的神情,不由安慰道:“你也别太过在意,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好在你也没吃什么亏,少生些气免得气着自己。” 贾赦却神情一冷,沉声道:“若只是如此,我并不恨他夫妇两个,只是……当年我生母的死因有疑不说,祖母去后他们的作为更让我心寒。”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往事,大老爷神情越发难看,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宇文祜却有些了然了,故意戏谑道:“是以你为祖母守孝之后,才会性情大变,有时连我都要不认识了。甚至一颓废荒唐下来,便是二三十年,成了个提不起来的老纨绔?!” “这个……更多还是我自己不争气,好逸恶劳、沉迷声se犬马,自己把自己作成了那个样子。”赦大老爷有些汗颜,但旋即又信誓旦旦起来,“不过你信我,我已经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以后定会成为一个对百姓,对朝廷,对你有用之人。”所以,求给大腿抱抱。 “看你表现了。”肃王爷对他不置可否,眼带挑剔地道:“现在说说吧,你当年为何躲着本王?” 是的,贾赦方才只是解释了他为什么凑上来,可还没说明白当年为何躲着人走呢。 赦大老爷默然,他都已经把身世扯出来了,这位爷怎么还记得这个?他到底要怎么解释,自己是被少年时那最初的萌动吓跑的……很害羞的好么! 第十四回还库银相约分三年频现宝分利三五成 自从那天跟肃王府再搭上关系,赦大老爷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便把心思转移到水泥作坊的修建上。不过正月初六,便又拖家带口地回了小汤山的庄子。 邢夫人对此很满意,她最近沉迷于那名为皂的方子之中,誓要将之制作出来,然后赚得盆满钵满。在荣国府里规矩太多很不方便,到了庄子上就不同了。她需要什么只要说一声,很快便会有人给她送来。这让邢夫人迸发了极大的热情,精神百倍地投入到发家致富的人生使命中去了。 “老爷,您快看看,我这宝贝做得怎么样。”一天中午,贾赦正跟人用饭,邢夫人蓬头垢面地冲进来,手中举着一块粉红的东西,边跑边大喊大叫道。定睛看过去,她身上甚至还围着一条粘了不少污渍的围裙。 邢夫人本是小门小户出身,平时却极注重姿态形象,生怕被人小瞧了去。这还是贾赦第一次瞧见,这女人如此失态的样子,不由惊得目瞪口呆。 “您瞧瞧,这是不是就是那个香皂,我在里面加了玫瑰花油,还添了牛奶呢。您闻闻,是不是很好闻;您摸摸,是不是很好摸;您看看,是不是很好看……”邢夫人此时心里眼里就只有她的宝贝儿,嘴里都开始语无伦次了。 “胡说什么呢,进门也不知通报,没见我这里有客人在,还不赶紧回去。”大老爷先是歉意地朝宇文祜欠欠身,转向邢夫人斥道。这女人怕是要疯,他这从来没被噎住过的,方才看见她都差点噎着。 邢夫人打个激灵,这才看见书房里竟还有旁人,忙收敛了夸张的神情,尴尬地抚抚鬓角,讪笑着福了福身便要走。惨了惨了,丢人丢到外面去了,本夫人的形象啊!!! 却又听见贾赦道:“等等,把你手里那个留下,我看看再说。”若是他没看错的话,邢夫人该是把手工皂制出来了,倒难为她上劲儿,这么快就见到成效。 “啊?”邢夫人下意识攥紧了手,牢牢把握住自家宝贝儿。这东西制出来,她都还没试用呢,不过是来叫老爷看看成不成功,那不就是看一眼的事,怎么还得留下啊?邢夫人挺不情愿,看赦大老爷的眼神儿就跟逼良为娼似的。 大老爷被她气乐了,没好气道:“也不是就制了这一块,作甚这么副做派。我也不白要你的,帮你试试效用怎么样,有什么不足也能帮你一把。” 说着,他看了宇文祜一眼,走到邢夫人身边压低声音道:“另外再去装几块来,待会儿让客人带回去,让他家里的帮你宣传宣传。挑好的啊!” 邢夫人闻言悄悄瞥客人一眼,见他穿着气度皆是不凡,定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便忙点点头去了。再好的东西,能卖出去才是宝贝,如今她的宝贝儿方面世,可不就得好生宣扬得人尽皆知才是。 “这是个什么,做什么用的?”宇文祜接过那粉红色的香皂,看不明白是个什么东西。此物摸上去柔滑细腻,闻着还有股芬芳,只是形状方方正正的,也不知是歌摆设,还是把玩之物。 贾赦但笑不语,将手指探进桌上最油腻的一盘菜,手上登时便染上一层油污。宇文祜不由皱眉,十分嫌弃地看他,不明白这货又作什么妖。 大老爷举着一只油手,唤人送进来一盆清水,又将那块香皂要过来,也不用随水一起送来的胰子,便哗啦啦开始洗手。完事后将手伸到宇文祜的面前,道:“王爷您看,这东西比起胰子来如何?” 宇文祜挑眉,拉着贾赦的手摸了摸,果然已经没了丝毫油腻,难得的是皮肤也没有用了胰子后的干燥紧绷。不过……贾恩侯也快四十了吧,怎么这手摸起来还跟二十多年前似的。 不自在地干咳一声,肃王爷干脆自己上手也试了一番,不由点点头,“这东西确实比胰子好用,叫做什么?这也是你鼓捣出来的?”他今日过来本是为了水泥窑,却没想到又见着这样新鲜东西,也不知这贾恩侯还要给他多少惊喜。 “我叫这东西香皂,专做洗漱沐浴只用,这东西带着香味,想来会成为女人们的心头好。另外还有一种洗衣清洁用的,洗出来的衣裳比用胰子的干净得多。赶明儿给你多准备些,你送进宫里给娘娘们试试,这东西如今可是独一份儿的。” “让本王给你做托儿,你打算给些什么好处?”宇文祜笑问道。其实这是件互利互惠的事,什么好处之说不过是玩笑罢了。 “把荣国府欠户部的银子还上,王爷觉得如何?”赦大老爷将香皂的事放在一边,整了整面色认真道:“我查了查,荣国府在户部一共一百七十七万两的欠条,我打算分三年时间将它还上。” “王爷如今领着户部的差事,恐怕早有清查户部欠银,弥补国库亏空的想法。只是,如今圣上宽待臣下,为了仁君的名头不下重手,让王爷也只能有心无力。但,早晚有一天……”贾赦目光炯炯地盯着宇文祜的眼睛,并没有将下面的话说完。 但宇文祜明白他的意思,亦是目光湛然地回望过去。是的,他是有夺嫡的心思,父皇已经垂垂老矣,成年的几个皇子怕都有这个心思。只是,照目前来看,他的胜算并不大,可贾恩侯却似乎对他信心十足。为何? “如今满朝文武,上到王爷勋贵一品大员,下到微末小吏,怕是没几个没借过库银的。王爷若要追讨库银,面对的就是这所有人,势必要挑一个大老虎来打,不然必难以打开局面。我算了算,贾家在这些人里头可排得上号,家里又没有个能顶门立户的,可不就是最容易打的那一只。” 大老爷一边说着,就想起那梦中的事来。日后新皇登基,可不就是抓着荣国府当了典型,还不念旧情地将他充军边塞。想想他在边关那几年受的苦,大老爷的眼神便不由哀怨起来,如泣如诉一般幽幽地看向宇文祜。 肃王爷被他这般瞅得发毛,也不知这货想起了什么,弄得好像小媳妇看负心汉似的。他没好气地推了一把,道:“若真有那么一天,也是你们这些儿孙们不争气,生生把父祖挣下的基业败坏了。就该好好收拾你们一顿,看能不能重新做人。” “所以啊,我这不是就打算改了嘛。三年之内将那些欠国库的银子都还上,到时候王爷你也抓不住我的小尾巴,另挑个老虎打去吧。”赦大老爷被推了个趔趄,撇着嘴收回那有缘的小眼神儿,叹气道:“这事我已经跟贾史氏说过了,府上没有掏银子的意思,怕是得我自掏腰包了。” “自己掏腰包?”宇文祜心中算了算,三年时间,均下来一年就是六十万两左右,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你有这么多私房么?还是打算靠着水泥、打火机跟这香皂?一年六十万两,可能么?” “不,光靠这些一年可挣不了六十万两。另外,这水泥窑建起来之后,我也暂时没打算向外售卖,准备都留着修河堤用,也算是为水泥打广告了。”贾赦并没说洪水的事,那种未卜先知的话还是不提也罢。不过,不管产出多少水泥,他都打算先库存起来,免得到用时方恨少。 也就是说,至少半年之内,水泥窑是不挣钱光花钱的。光是这一笔,就是个无底洞一样的开销。大老爷每每想起来,就觉得全身上下肉都是疼的。只好拼命在心里安慰自己,他这是舍小家为大家的奉献精神,必将成为感动全庆朝的风云人物。 “还有这个香皂一类的,我已将方子都给了内人,日后开工坊开铺子都随她去,都算是她的私房,我是不会粘的。是以,也就剩下个火机,不过是个小玩意儿,虽用的地方多,但想靠它发财却未免太过遥远。至于怎么赚钱,我心中已有成算。”大老爷一一分析道。 “你有何打算,愿闻其详。”宇文祜见他一副成竹在胸,不由问道。 “前几日我已派人南下,将祖母留下的船队重新整理出来,准备等海水回暖之后,便派船队到西洋去一趟。咱们这里的茶叶、丝绸、瓷器等不过是换个地方,就能价值连城,若是在海上不出什么差错,一年赚个百万两也不在话下。”贾赦对海外贸易很看好,知道那边现在正是人傻钱多的时候。 “这是第一次出去,先派个小型的船队,也不打算走得远了,就在周边转一转,先探探行情再说。即便是在海上遇见是什么事,也不会有太大损失。”说着,他从书桌里翻出一卷厚厚的图纸,道:“这是我新设计的铁甲船,若是将它造出来,海洋之大便尽可去得了。” 眼前这个,真的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贾赦贾恩侯么?! 宇文祜心里满是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将图纸接过来摊开查看。但他并不懂得这个,只能看个大概,乜斜了贾恩侯一眼,不屑地问道:“你新设计的?你是从何学到这些的,做梦梦来的?” 赦大老爷闻言失笑,可不就是“梦”中学来的,他笑着答非所问,“这图纸不过是个大致,许多细节的地方我也并不清楚,怕还要请些造船的老师傅研究。南边我并没有熟悉的造船工场,请师傅的事还得请王爷帮忙。” 他在“梦”中是工科的权威人士,虽并不精通造船业,可多少也有些涉猎。就是说,原理他明白,但实践经验基本为零。如今要祭出造船图纸,他也只是纸上谈兵,还需要经验丰富的老工匠们,来将图纸上的一切付诸实现。 “行,我要三成利,不管是你那船队,还是日后的造船工场。”宇文祜举起三根手指,狮子大开口起来。 本朝其实并不鼓励海贸,对外开通的口岸也不过三四处,但海贸利润巨大是众所周知的。只是海贸的风险也大,弄不好便是个船毁人亡、人财两空的下场,多少人为此倾家荡产、一蹶不振。这其中,船的因素占了很大的比重。 若真如贾恩侯所言,能造出乘风破浪、披荆斩棘的铁甲海船,那定会大大促进海贸的发展。到时候哪怕是不出海,光是卖海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这样的好事,既然这货求到自己头上了,不好好地分一杯羹,实在是太过暴殄天物了。 “行,三成就三成,咱们一言为定。”宇文祜却没想到贾赦闻言便眉开眼笑,一拍大腿就答应下来,“祜祜,往后咱们可就是合伙人了,你可不能再坑我,不能抓着我做什么杀鸡儆猴的事啊。还有,日后生意上有谁找麻烦,可都靠你了!” 他这一高兴,连当年给宇文祜起的小名儿都叫出来,整个人贴到宇文祜身边,一副哥俩好地搂着人的肩膀摇晃。老爷他还想着怎么把未来皇帝拉下水呢,这位就自己跳下来了,这可真是天遂人意,再没有这么可爱的人了。 完了,要价儿低了! 肃王爷脸一黑,毫不客气地将他爪子拍开,心中反省自己果然还是不够黑心。早知道,方才开口就该提二一添作五的。 大老爷却不在意他的气闷,笑呵呵地坐回去,又道:“只是,这些都是远水,难解近渴,当务之急是另寻一门赚钱的法子。王爷你看,这玩意儿如何啊?” 接着,宇文祜便见赦大老爷献宝一样又捧出个盒子,一脸灿烂地在他面前打开。宇文祜心里被他逗笑,面上却无甚表情地看过去。只是这一眼,便被里面的物件儿盯住视线,好半晌才不确定地看向贾赦,迟疑道:“这个……也是你弄出来的?别是拿个舶来货糊弄我吧?” “我怎么敢糊弄你,”糊弄你的下场很惨好么。大老爷撇撇嘴,大大咧咧地将盒子里的玩意儿拎出来,还用手颠了颠,“这玩意儿难道只有洋人才会烧,我不过是琢磨了两日,这不就弄出比他们那更好的物件儿了。王爷瞧瞧,比不比那些舶来货更剔透些。” 你倒是轻着些啊! 这是一尊晶莹剔透的玻璃盏,被这货如此粗暴的对待,肃王爷真想拎着脖子吼他。瞪了贾恩侯一眼,他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接过来,还用块帕子托着,免得污了这宝贝。 他身为皇子自然见多识广,些许玻璃物件儿本不至于让他如此。但,即便以他的眼界看来,这尊玻璃盏也不是件凡物。整尊上下晶莹剔透毫无杂质,通体透明无色,盏身不见一枚气泡,这正是极品玻璃器皿的表现。即便皇宫里有这样的,却也只用来珍藏,轻易不会拿出来使用。 单是这样一尊玻璃盏,根本有市无价!宇文祜猛地顿住,抬头看向贾恩侯,问道:“等等,方才你说……这是你制出来的,可当真?” 庆朝当然也有玻璃工坊,也有许多本朝特有的工艺,但却烧制不出如此剔透的玻璃制品。据宇文祜所知,便是在西洋等国的玻璃,也少有像这一尊玻璃盏如此透明剔透的。 “自然是真的,不过我也只是提了提怎么弄,真正将它烧制出来的,还是庄子上的巧匠们。”赦大老爷倒不贪功,他本就是个靠嘴说的,真正下功夫的却是那些匠人们。即便他知道原理,真正把这无色玻璃烧制出来,也是经历也不知多少次失败的。 “还有这个,你来看。”今儿赦大老爷怕是要将一辈子的宝都献出去,拉着宇文祜往后面走。这屋子前面是书房,后面还有件卧房,方便主人休息,中间用一道宽大的屏风隔断。 两人绕过屏风,都不用贾赦指点,宇文祜一眼便看见立在墙边的一面玻璃镜子。正面镜子足有一人高两人宽,镜面平坦光影可鉴,清清楚楚将两人手拉手,并肩而站的样子映照出来。 等等,为何会手拉手呢?! “祜祜,这东西要照我的法子来,本钱低廉得很。而且,像这么大块儿的玻璃,如今寻遍天下也只有我这里能制。想这么多年来,西洋鬼子凭着这玩意儿,从咱们手里捞了多少银子去,咱们也是时候回敬他们一二了。”赦大老爷却没有在意握在一起那两只手,犹自口若悬河地显摆道:“我这里的玻璃工坊已经在建了,人手也正在训练,下个月就能开始大批制出来。到时候……” “五成,我要五成!” 第十五回香皂开卖熙凤上门迎春嫁妆邢氏偏心 阳春三月的时候,京城最热闹的大街上,悄无声息地开张了几间铺子。不过几天的功夫,原本人可罗雀的门脸儿,就变得人来车往、生意兴隆起来。 其中一间正是邢夫人的香皂铺子,铺子里堆满了各种颜色、各种香味的香皂,统统分作几个档次。这种远超过胰子的洗漱用品的出现,很快便吸引了京城上层人士,尤其是那些贵妇们的注意。特别是香皂被肃王府送进宫里之后,更是很快混成内务府指定的特供物品。 得到消息的邢夫人,每日里都乐得见牙不见眼,整天捧着本账册算啊算的。她从小到大,可从来没见过这么赚银子的营生,如今她每天过手的银子,比她的陪嫁都多,让她有时候都觉得在做梦一样。 手里有了这些银钱,邢夫人的底气也足了不少,对着迎春、贾琮两个也亲切不少,再没有很挑鼻子竖挑眼的。甚至,有时候高兴了,竟还知道赏点东西下去。当然,赏的最多的就是香皂了,谁让这东西赏人不花银子呢。 邢夫人整日热火朝天的,偏又对着自己神神秘秘,王熙凤自然是看在眼里,疑在心里。这一日,平儿打听消息回来,王熙凤一见她便问道:“怎么样,可打听清楚了?” 她们是随大老爷、大太太一起回庄子的,走的时候旁人都没带,就只她们主仆俩。王熙凤这回也学乖了,在庄子上能不出屋子就不出去,有什么事都叫平儿出去打听。好在这回没人禁她们的足,只要不到前院去,偌大的庄子随便逛。 “奶奶可知道,那香皂竟是咱们庄子上出的,那买香皂的铺子是大太太的呢。”平儿递了块奶白色的香皂过去,满是惊讶地说道。她可是听说那香皂铺子的生意有多红火,单是这样小小的一块,就能卖三两银子,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却没想到……竟是大太太的声音。 王熙凤一听就愣了,握着那块香皂,沉吟道:“竟是她的?她哪来的方子?定不是陪嫁,不然也会藏着掖着到现在,难道是才得的?还是大老爷给的?如今还只是在京城开了一家店,这若是将此物铺开了……那得多少银子赚啊。” 想到这些,不由得王熙凤不动心。荣国府是个什么情况她清楚,之所以不愿丢手,还不是为了能捞些银子傍身。可她在府里捞一年的银子,怕都没有人家那店铺一个月赚得多,白瞎了她的名声不说,还落不下多少好处。若是她能在这香皂上插一手…… “走,咱们去给太太请安。”一想到那么些银子,王熙凤立时打定了主意。太太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论起管事看账本定会力有不逮,她这个做儿媳妇的,自然要主动为她老人家分忧才是。 转过年来,迎春就已经十岁了,很应该开始学着管家看账,等过两年就要议亲了。竟赦大老爷严肃提醒之后,邢夫人尽管不太情愿,但还是乖乖地将迎春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给她如何看账本。 长时间相处下来,母女两人倒也处出些感情来。邢夫人虽然嘴上仍旧十分嫌弃二姑娘,可到底将人划到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转眼就将迎春的奶嬷嬷杀鸡儆猴了。 她也是想开了,她这辈子是个没有儿女命的,贾琏都那么大了,又有那么个媳妇,她是指望不上的,日后能依靠的,怕也只有二丫头和琮哥儿这两个小的。如今对他们好一些,日后他们俩也能念一念她的恩情。 其实,这些也不是邢夫人自己想明白的,还是大老爷指着她鼻子一顿骂,倒是将她骂了个茅塞顿开。当然,若非此时邢夫人手中有了香皂这个底牌,怕也没这么容易被骂醒。邢夫人似乎也明白这个,对大老爷越发言听计从,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比如,大老爷叫她没事少到自个儿跟前晃,她就乖乖儿躲大老爷远远儿的。 王熙凤来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邢夫人正跟迎春扒拉着算盘算账。这些活儿本来不用她管,但邢夫人的性子,若是不每天算一算赚了多少银子,怕是晚上连觉也睡不成。 迎春学得很认真,邢夫人算过的账目她都跟着算一遍,算对了就默默地笑,算错了就轻声地问错哪了。邢夫人虽嘴上嫌弃她脑子笨,却仍会仔仔细细告诉她错处。每到这时候迎春就笑,笑得似乎比她算对时还要开心。 她一个从小就没了生母的庶女,虽是在老太太膝下长大,可受到的关爱却少之又少。身边有个严厉贪心的把持着,渐渐就养成了她逆来顺受、懦弱怕事的性子。本以为,日后就会这样下去了,却没想到一夕之间,日子就变了样。 先是跟着老爷来到这庄子上,后来又让太太教她管家,还将那恶嬷嬷撵了去,让她的日子一下子天翻地覆。以往她虽不算活在地狱里,可如今却着实像是在过神仙日子。 老爷每日都要见见她,问这问那生怕她过得不好,有什么好东西恨不得堆到她面前;太太嘴上虽然不饶人,可心里还是待她好的,替她出头撑腰,教她管家理事,如今她听着那唠叨骂人的声音,都觉得亲切。如今她只盼着,日子能一直像这样过下去,再不要回到过去了。 外面王善保家的唤一声,“二奶奶来了。”说罢一掀帘子,将王熙凤主仆让了进去。 邢夫人有些诧异,放下手里的账本儿挑挑眉问道:“你怎么这会儿来了?”这话问得有些不客气,但这儿媳妇除了早上请安,可从来不会主动踩她门槛的。今儿忽然就这会儿来了,怎么不叫她惊讶。 “瞧太太说的,我这不是怕您在庄子上闷了,特意过来给您解闷儿的嘛。正好王姐姐跟二姑娘都在,我们陪您玩叶子牌如何?太太若是不想费神,咱们就去泡一泡汤池,好好松泛松泛,晚上也能睡个好觉。”王熙凤掩唇一笑,快步走到炕桌前道。 她嘴上说着话,眼睛却定定地盯着桌上的账本等物,故作一愣道:“哟,太太这是在忙什么,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太太可千万别心疼我,只管用便是。况且这天色也不早了,还这样点灯熬油的岂不费眼睛。二姑娘,你手里的这是什么?” 迎春见二嫂子将话扯到自己头上,只是抓着账本低头笑笑,却并不接话。她虽性子软弱,可也不是个傻子,二嫂子今儿是冲着什么来的,实在太过明显,却不是她能插话的。 邢夫人就翻着眼睛撇嘴了,将桌上的账本一收,冷着脸道:“我能忙什么,不过是教教姑娘怎么看账本罢了。日后她嫁了人,就算不是当家奶奶,可总也要管着自己的嫁妆。到时候若是什么都不通,岂不是丢了老爷跟我的脸面。” 琏儿媳妇来干什么,邢夫人心知肚明,这怕是知道了她的香皂生意,想着来分一杯羹呢。只是,她这回怕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二丫头这个是我的一间小铺子,买些洗漱的小玩意儿,日后要给了她做陪嫁的,可不就得让她熟悉起来。也省得日后她嫁了人,连个铺子都管不好,生生让下人蒙骗了去,自己却都不敢吭声,窝囊透了。”邢夫人说着便又想到迎春奶嬷嬷的事,不由得瞪了这姑娘一眼。 王熙凤一听心里可就炸了,柳眉一立凤眼一掀就要说什么,幸得身后平儿悄悄拽了她一把,才将心里的火气压下去,强挤出了笑脸道:“太太说的可是城里新开的那家,专卖各种香皂的铺子?我可是听说了,那铺子生意好得很,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啊。” “二姑娘真是有福气,早早的就有太太替你想到头里,这样的铺子一句话就做了陪嫁。这虽然不是亲生的,却比亲生的还要亲呢。”她走到迎春身边,半揽着迎春笑着道,语气却忽然又惆怅起来,“唉,可怜我们二爷生母去得早,又是个没人疼的,整日里被老爷操练还不算,连个为他往后打算的人也没,真是……” 听了邢夫人的话,迎春也被惊得不轻。她如今虽跟太太亲近许多,却也不刚奢望人家把自己当成亲生的。这香皂铺子有多赚银子,她这些日子帮着算账,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今儿太太一句话,竟然送了她做陪嫁,这是为气二嫂子呢,还是真心这样打算的啊?! 邢夫人见迎春惊疑不定地看过来,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板着脸道:“这事本打算过两年再告诉你,不过今儿我最快了,干脆就跟你说清楚。这一间铺子是给你的,只是日后进货也是要付银子的。顶多,我给你个本钱价。也不光是你有,琮哥儿也有一间,只等他长大了给他做私房。” 这些倒是真的。邢夫人掌握着香皂的方子,又见生意如此之好,早已不满足于一个铺子了。她要将自己的香皂卖遍整个庆朝,区区一、两间小铺子已经不看在她眼里。既然已经决定要对二丫头和琮哥儿好些,自然也要出点血的,如今的邢夫人可以大声地说:老娘出得起! 她一转脸,见琏儿媳妇眼巴巴地看着,勾着嘴角乜斜过去一眼,又道:“只是琏儿是没有的。你们也别怪我偏心,这荣国府日后都是琏儿的,也不缺这么一点零花钱。琏儿媳妇,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个屁! 第十六回贾琮被亲贾琏吃醋贾赦直言儿女安排 这关于香皂铺子的事,最后还是闹到了大老爷的跟前。 眼跟前儿摆着那么大的生意,连两个庶出的都有份,偏她沾不上边儿,她又怎么甘心。是以,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琏二奶奶一气之下,便忘了被关紧闭的那些日子,白眉赤眼地跟邢夫人闹了起来。 周奇跟贾赦禀报这事之后,就见他坐在那儿皱着眉头,好半晌才捋了一一把额头,道:“去把人都叫来,琏儿、琮儿也要来,我有话说。” 赦大老爷最近忙得很,一边要赚银子还账,一边要尽量提高水泥产量,一边还要关注着南边的雨情。早在二月间,他便派人南下,时刻盯着鄱阳、洞庭两湖的天气、水位。自己忙得一脑门子官司,家里偏偏还不消停,大老爷是有些烦躁的。 得知又是王熙凤闹事,大老爷一时间很想让儿子把她休了。只是,到底舍不得他那还没出世的孙女、孙子,强将一腔火气压了下去。 另外,日后家里的产业势必越来越多,儿女们也越来越大,这样的纷争想必也会越来越频繁。贾赦不想孩子们日后闹得兄弟阋墙,争得头破血流,那他不如找根绳子先把自己勒死算了。是以,有些话他就要说在前面。 邢夫人带着迎春、王熙凤来得很快,向贾赦见礼之后,便气哼哼地坐下,看也不看满脸委屈的王熙凤。她自己的产业,想要给谁不给谁,就连老爷都不过问,凭什么被个儿媳妇拿捏?现在眼红迎春、琮哥儿,往日你倒是多讨好老娘些啊,现在倒装起委屈来了。哼! 王熙凤面上委屈,心里也是气急了的。甭管有理没理,看见便宜她沾不上,她这心里就不痛快。反正她家爷才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她就不信老爷还能不偏着已成年的嫡子,倒偏着跟庶出的赔钱货跟活猴儿去。她就是要闹得越大越好,她这回可是占着理呢。 大老爷瞥她们一眼,三个女人一台戏,老古人诚不欺我。还好,他的迎春是个乖巧的,安安静静的小姑娘多好。只是,想想女儿在“梦”中结局,大老爷忽然又觉得该让她学学王熙凤的泼辣与巧嘴才好。罢了,闺女学不学的也无所谓,总有她老子在后面撑着呢。 “爹,抱!”门帘尚未掀起,嫩生生的一声呼唤已经传入耳中,赦大老爷登时顾不得感叹了,眉开眼笑地站起来,将个白生生胖墩墩的小娃娃接在怀中。 “哎呦,爹的宝贝儿疙瘩哟……”抱在怀里的胖儿子,赦大老爷看得爱不够,对着那两个胖脸蛋子就啃了两口,一嘴的奶香啊。 几个月下来,贾小琮早不是当日瘦小枯干、黑眉乌嘴的模样,刚过四岁的小孩儿正是可爱的时候,如今被养得白白胖胖、粉雕玉琢的,比着贾母的那颗凤凰蛋也不差分毫。大老爷想着就是这孩子,日后带着家奴们护着贾家,差点连命都搭进去了,心里就稀罕得不行。 贾小琮被亲得有些不情愿,挥着胖嘟嘟的小手直推他爹,结果连手背上的小坑坑也没逃过大老爷的狼吻。小孩儿挺不高兴地,嚷嚷道:“爹,我在玩儿呢,你找我干嘛?快点说,他们还等着我呢。” 如今,他也是这一代的孩子王,在外面可是威风得很。因他爹总会做些新奇玩意儿给他,不光是庄户们的孩子,就连附近村子的娃娃们也爱跟他一起玩儿。每日他一出现就是呼朋引伴的,多少人等着他带着玩儿,可没空在这儿跟他爹亲来亲去的。 “等等你琏二哥哥,等他来了咱们就说。”贾赦亲够了老儿子,把人往腿上一放,给他手里塞上好吃的点心。琏儿的小时候已经被他错过了,一腔的宠溺都搁到了小的这个身上。 “儿子已经来了。”贾琏这声音显得有些哀怨,看向他老子的目光也是幽幽的。他这么大个人已经进来半天了,他爹竟然就顾着亲昵小儿子,根本就看见他。被亲爹忽视成这样,琏二爷觉得心都碎了。 他老子抱了贾小琮,从小到大都没抱过他;他老子对贾小琮亲个没完,被嫌弃也不放弃,都从来没亲过他,他连嫌弃的机会都没有;他老子把贾小琮搁在腿上坐,他从来没有这待遇…… 羡慕嫉妒啊!琏二爷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个四岁的小屁孩儿产生这样强烈的情绪。可他老子的差别待遇也太明显了,让他连想安慰自己,都找不出理由。 “琏儿来了啊,快坐下。现在的训练累不累?我听你旗子叔说,你如今跑负重越野已经一点都不吃力了,还有凫水也学得不错。行,没给你爹丢人。”感受到大儿子的小眼神儿,大老爷知道这是醋了,连忙把小的这个放到桌子上,殷勤地过去把大的按到椅子里。 心里默默地抹把汗,儿女一多起来,最怕的就是厚此薄彼,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该来的人都来了,赦大老爷重新坐下,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咱们家如今就这几口人,今儿叫你们来,是有些话要说在前头。我这一辈就三个儿女,日后这家里的一切自然都是你们的,只是……我不希望看见你们兄弟相争,婆媳不睦。” 说着这个话的时候,贾赦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座的几人,最后将视线定在王熙凤身上。除了四岁的贾小琮还是一脸懵懂之外,余下四人皆是敛气摒声起来。 他摸摸老儿子毛茸茸的小脑袋,目光却冷冽地盯着王熙凤,道:“那香皂的方子,是我给你们太太的,一是给她找点事做,二也是给她添点脂粉钱。这份产业日后就是只属她的,一切事宜都是她全权做主,是赔是赚也是她自己担着。” 王熙凤虽被贾赦那么盯着,嘴角仍旧仍不住撇了撇。添点脂粉钱,她这公爹当真是好大的手笔,这是一点钱么?!这要是做好了,不说富可敌国,那也是几辈子花不完的银子啊。况且,他如今这么说,那她这一趟不是白闹了?什么好处都落不着,还惹得一身腥。 “她愿意给谁,不愿意给谁,那都是她自己的事,你们几个也不许争,不许要。”大老爷特意看向贾琏,见他一脸的迷茫,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知他是一心放在操练上,心中颇为满意。遂将香皂铺子跟王熙凤闹的事都讲一遍,才继续说接下来的事。 “迎春是个姑娘,日后总是要嫁出去的。在家前日好,出门事事难,到了别人家里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是以,我如今势必会多疼她一些,你们也别嫌我偏心。姑娘家不比小子,总是要娇宠些的。”贾赦先点了迎春的命,看着女儿脸色微红地低下头,心中的又愧又怜。 在那“梦”中,他对闺女实在太恶,明明是亲爹,却比那后爹都更恶劣三分。不管那是不是真的,他都打算把闺女娇宠起来,日后能养成庆朝第一娇蛮的性子才好。 “琮儿如今还小,尚看不出什么。这样年纪的孩子,正该是玩闹的时候,所以我平日总纵着他。不过等他六岁之后,便要开始上学,日后从文从武还是从商,皆由着他的性子来。至于家里的产业……”说道这里,贾赦特意顿了顿,去看几人的神色。 邢夫人比较随意,她如今是有了香皂万事足,对大老爷口中的什么产业并不上心。皆因,整个荣国府的产业,都没有哪一桩比得上她这个,她才不在意呢。至于老爷的私产,她却是不敢想的。 迎春神色也是淡淡的,方才她爹也说了,她毕竟是个姑娘,早晚要嫁出去的,家里的产业势必没她的份。而且看她爹的意思,嫁妆必会给得足足的,这便就够了。 王熙凤却显得很紧张,也不装委屈了,目光灼灼地看过去,只等着听贾赦如何分派家产。她倒要听听,大老爷到底还要不要嫡庶的规矩了,到底敢不敢以庶压嫡。 比起她们三个,赦大老爷其实更重视儿子贾琏的态度。许是被大老爷的目光刺到了,琏二爷也看过去,开口道:“老爷尚年富力强,难道就想着给我们分家不成。今儿是凤丫头不省事,让老爷、太太心里不痛快了,我回去自会教训她。” 他冷淡地瞥一眼面露不忿的王熙凤,心里对她也有些意见。以前还不觉得,如今却发现这女人的眼皮子也太浅了些。不过是间香皂铺子,又不是方子,也值当她闹到他老子这里。在他看来,区区香皂不过是小生意,后山那两个工坊才是大买卖呢。 迎春早晚是别人家的,贾琮又太小,能不能长大都是两说,现如今就闹着争家产,不仅吃相难看不说,还给他老子留下个眼界小、心思贪的印象,日后能有什么好处?! 大老爷是知道这儿子心思深的,也不接他的话,反而道:“琏儿日后总是要袭爵的,若是有朝一日边关开战,我是要上战场拼一拼的,若是能挣些军功,也算我上不辱没父祖,下不愧对女儿。琏儿,你放心,你老子绝不会留下个三等将军的爵位给你。” “我如今让你整日操练,也不知你心里有没有怨我。只是,你是我的嫡长子,这个家日后总是要你撑着的。即便是不上战场,御林军、锦衣卫,我总要给你安置个合适的地方,伸手好些总是占便宜的。至于我手上的产业……” 又一次提起家产,赦大老爷的心实在滴血的。家产、家产,特么的有一半都不是他家的了! “我手上的产业,日后只会越来越多,内中也有些复杂。我如今也说不出会怎样。但,有一句话给你们。我的三个儿女,每个我都会给一门营生。给了你们之后,是做大做强,还是关门蚀本,全在你们自己。” “那,我们二爷的是什么?” 第十七回蝴蝶翅膀难改灾情圣上病危皇位传承 当日书房里,王熙凤那一问并没有得到答案。除了尚在懵懂的贾小琮,余下四人皆对她报以莫名的眼神。说起来,金陵王家也是世家之一、县伯府邸,怎么就教养出这么个眼皮子浅的嫡女?! 贾琏心中对王熙凤有些失望,原先的凤姐儿并不是这样子的啊。性情爽利,言谈机敏,尽管十分泼辣善妒,但也让他十分满意。如今这幅掉进钱眼儿里的样子,是他没有见过的。 不过这失望也只是在贾琏心中一闪而过,很快他就没有精力去考虑媳妇的事了。赦大老爷因着儿子的体能已经初步练成,开始给他加功课了。琏二爷好容易熬过几个月的高强度训练,还以为终于能缓口气的时候,就又被他老子扔进了水深火热的坑里。 大老爷的将军府建得很快,元宵之后开建,不过四月间便已经竣工。只等将房子晾一晾之后,便可以收拾收拾住进去了。 邢夫人对收拾房子很有兴趣,就连香皂铺子的事都暂时放下,带着迎春和琮哥儿隔三差五就回去一趟,说是给老太太请安,其实更多是回去看房子,琢磨着自家的府邸该怎么收拾。 政二老爷在大老爷下了通牒之后,经过了深思熟虑,到底是把外书房等地腾了出来。他荣国府正房住得好好的,没必要为了一点犄角旮旯的小地方,惹得兄弟不睦。二老爷是读书人,最是知道孝悌礼义的,做一回让梨的孔融,他甘之如饴。 当然,政二老爷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那便只有天知地知,被摔得粉身碎骨的杯盘们知道了。 三月间,赦大老爷在京城最繁华的两条大街上,各开了一间专卖玻璃器皿的铺子。里面玲珑满目、晶莹剔透、造型各异的玻璃器皿,从一开始便吸引了整个京城上流人士的目光。即便里面东西的价格,标的像是要抢钱一样,仍旧吸引了无数勋贵富商蜂拥而至,连门都差点挤破了。 每每周奇跟大老爷报账的时候,老爷的心都在滴血。他知道京城里有钱人多,却还是大大低估了这群人的消费能力,当初他就该把价钱再标高一倍。还有宇文祜那个混蛋,一张嘴就是五成,他怎么不去抢!还好老爷他据理力争,只给了四成半而已。 手里有钱心里不慌,但大老爷银子挣得快,花的速度也不慢。玻璃工坊这边银子如流水一般进来,水泥窑那里却是无底洞一样,赚多少银子大老爷都一股脑扔进去,偏偏还听不见响儿。 这样的行为让很多人摸不着头脑,至少周奇就问过,制了那么多水泥,为什么不推广出去挣钱呢?就连宇文祜也问起过,赦大老爷给他们的只有一句话,还不到时候。 宇文祜开始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等到鄱阳湖、洞庭湖地区开始普降暴雨,水位不断升高,整个长江中下游的州府都在受灾的时候,他才明白贾恩侯的意思。他囤积那么多水泥,为的就是这场洪水。 从六月中旬开始,一连四十多天的大雨下来,到七月末共有三十多个州县受灾,殃及的百姓多达上百万。朝廷上下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打了措手不及,虽然救灾的命令传下去多日,各地的行动却很缓慢。尤其是户部,连起码的赈灾银两都筹备不出。 老圣人对此十分震怒,国库空虚他是知道的,却实在没想到竟空到就剩下一堆欠条这种程度。可即便摘了户部尚书的脑袋,没银子还是没银子。老圣人无奈之下,只好从自己私库拨了银两,派人南下督办赈灾事宜。 打从南边开始有受灾的消息传来,宇文祜看着大老爷的眼神儿就不太对劲儿。这货也不知得了什么造化,改邪归正了不说,难道还学会了未卜先知不成?他是怎么知道南边要发水灾的,不仅早早囤积了那么些水泥,还不停事地往南边运。 不过,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救灾,肃王爷倒也没对贾恩侯追根究底,左右这货在他眼皮子底下呢,弄明白是早晚的事。 在洪水刚刚显出征兆的时候,赦大老爷便将水泥的事上了奏折,详细说明了水泥的作用和用法。因水泥是个新鲜物,从没人见识过,先时并未引起重视。老圣人也只是看在贾赦难得关心国事的份上,命几处州府采用此物,并美其名曰试验。 大老爷也不在意,一边加紧家里的水泥生产,一边命人将送到南边的水泥用做加固堤坝。明知道有如此天灾,却不能提前示警、未雨绸缪,贾赦心中对那些灾民多有愧疚,却也只能尽力在旁的方面弥补。他并不想当个神棍,更不想把命赔进去。 是以,从六月开始,赦大老爷每日的脸色都是沉甸甸的,连最小的琮哥儿都不敢往他跟前凑了。而当九江大堤决口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大老爷更是沉默地在书房坐了整晚,直到第二日被老圣人宣召,进宫见驾。 贾赦这个闲散勋贵,之所以会在这种紧急关头被宣召,皆因水泥在洪水中建了大功。被老圣人点名的几个州县,被水泥混着沙子、石子加上钢条加固之后,在滔天的洪水之中竟固若金汤。这让老圣人庆幸的同时,也对水泥这东西寄予厚望。能不能扛住洪水,就看它了。 “恩侯,如今水泥尚存多少,能否供应紧急加固堤坝只用?”御书房里,将受灾地区的情况讲了之后,老圣人眼含期待地道:“若是加派人手,可否短时间建窑烧制?” “回圣上话,臣的作坊已经在加班加点,但产量很难满足需要。此物本是臣的堂兄贾敬炼丹时,偶然得到的东西,臣当初不过看它能粘固砖石,烧些出来修修府邸罢了。那知此物竟还有如此大用,竟没有大力烧制。请皇上赎罪!” 大老爷对上老圣人瞬间黯淡的眼神,忙又道:“不过水泥窑并不复杂,臣已将图纸画了出来,若是人手材料足够,半月时间便可开窑,就是不知能不能赶得上洪水的速度。”说着,他将袖袋中的图纸取出,双手交到戴权的手上。 “好!”老圣人翻了翻图纸,发现十分明了,并且结构也不复杂,显得十分高兴。再一看其中还有水泥烧制的配方,更是大声赞了贾赦,看向大老爷的目光也柔和许多。 同在此间的几位皇子王爷,军机阁老,各部尚书、侍郎皆面面相觑,深知这回贾家算是又入了圣人眼里,日后对待荣国府怕是要换个眼光了。 老圣人原本张嘴就想封赏贾赦,话到嘴边又给咽回去了。此时正是灾情紧急之时,并不适合大肆封赏,倒不如等度过了天灾再说。正好也看看这小子能不能沉得住气,是不是个能用之人。 贾赦将水泥交了出去,便将心思转移到了水灾过后的疫病之上。在他的“梦”中,水灾是死了不少人,可更多的人却是死在了灾后的疫病上。将几个“梦”中的预防方子交给心腹,带着南下筹备药材,端看能救下几个人了。 另外,南方不稳百姓造反,导致老圣人一病不起,最终禅位宇文祜。这一次有了他的插手,却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样的结果。可是,若让他袖手旁观,赦大老爷又于心不安。 就在他心中纠结的时候,赦大老爷却不知道,他这只小蝴蝶实在太小,并没有扇动翅膀造成海啸的能力。即便有他的水泥和药方,能够惠及的百姓也只限几地。南方灾区,还是损失惨重,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并且在洪水退后发生了大规模的疫病。 虽然在贾赦的暗示提醒下,宇文祜劝着老圣人换了一位南下押送赈灾银两的钦差,可结果却跟他“梦”中没什么差别。毕竟,贪的不是一个钦差,而是南面从上到下的整个官僚体系。即便钦差大人铁面无私,他们也能找到贪墨银两的法子,大不了让钦差永远留下便是了。再说,老圣人的眼光确实不怎么样,换的钦差比那一个也只是半斤八两罢了。 所以,九月末,江西、湖南、湖北等地,便传来灾民因赈济不利,纷纷揭竿而起打劫府库,冲击官衙的消息。不过旬月之间,波及竟有四省之地。 老圣人受到的打击很大,八百里急报传来的时候,便晕倒在朝堂上。随着越来越多的□□传来,老圣人的病情亦是越发严重,竟让太医院都束手无策起来。 “告诉朕,朕的病情到底如何?你等可有医治之法?”老圣人的面色惨白,眼眶乌黑深陷,比起年宴上的模样像是老了十多岁。此时不过是问一句话罢了,便累得气喘吁吁,眼前发黑。 太医院院使跪在龙榻前,低垂的额头上汗如雨下,嚅嗫了半晌,才道:“回、回禀圣上,臣等无能……”说罢这句话之后,便仿佛失去所有力气一般,软趴趴地倒在地上。 朕,就要死了!? 虽然老圣人也觉得自己身子怕是不好,可也没想到竟会如此严重。但在短暂的迷茫愤怒之后,他很快便恢复平日的冷静自持。他在皇位上坐了三十多年,已经不能算短了,期间酸甜苦辣都已尝过,即便还心有不甘,如今也该是好好歇歇的时候了。 只是,这个位置……该留给谁呢? 第十八回深思熟虑肃王继位另辟蹊径新帝南巡 皇位传承,乃是国朝大事,老圣人自然不能随性而为。他此时共有五个成年的儿子,势必要从其中择一个出来。扒拉来扒拉去,老圣人心里也没个决定,反倒不由得想起当年的废太子义忠亲王来。 那孩子生母早亡,是他亲手带大的,一登基就封做太子,精心培养治国之道。原想着能父慈子孝,将国朝、皇位顺利传承,父子俩成一段佳话。只可惜…… 老圣人歪在床上,一阵的黯然神伤。好好的父子俩,最后是怎么闹到兵戎相见,你死我活的呢?自从义忠去了之后,他就在想这个问题,其实早就有答案,却一直都不想正视。只是,如今他也要撒手人寰了,也没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时也,命也,一切不过是个“权”字,儿子长大了要掌权,他却还没有放权的心思,矛盾就是这么简单,却也就是这么致命。 在短暂的伤感之后,老圣人又很快恢复成一朝的帝王。义忠已经去了,再去想他也是无谓,至于剩下的几个…… 老大是他第一个儿子,曾几次随军出征,立下赫赫战功,但因废太子之事已被他圈禁、厌弃;老三偏于文弱,让他编文修书还行,但若要掌控朝廷大局还是差些;老四为人倒是沉稳,办差极有章法,交给他的事都能尽善尽美,却失之过于严苛;老八最是八面玲珑,在宗室、朝臣间口碑最好,只是手段太过玲珑了些;老九则从来不在他的考虑之中,那就是荒唐纨绔,安生活着当个闲散王爷就对得起他老子了。 思忖着如今的情势,老圣人最终将目标定格在老四肃王宇文祜和老八诚王宇文祁身上。但最终,他还是选了老四宇文祜。原因无他,如今南边情势紧急,需要的是一个铁腕的帝王。老四若是狠下心来,便是外家处置起来也毫不手软。 而老八一贯处世圆滑,他若一反常态强硬起来,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反弹,这不是好事。再者,当年提议重立太子时,近八成朝臣都请立老八,这让他心里始终埋着根刺呢。 老圣人是个雷厉风行的,既然知道自己身子已经无望,心中又已有了决定,当即便写下禅位圣旨,于下月初一禅位于皇四子肃王宇文祜。这道旨意一颁下来,即便朝臣勋贵已有心理准备,整个朝廷还是炸了锅。 但在老圣人的强力支持下,压下了一切或明或暗的反对声音,宇文祜顺利登基,开始着手处理南方叛乱事宜。只是……当了太上皇的老圣人没想到,他不但没利索地病死驾崩,身体反而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啥,你刚才说什么?你要南巡?”赦大老爷瞪大一双桃花眼,扯着嗓子反问道。他那“梦”里可没有这回事,祜祜打从登基之后便窝在了紫禁城里,从没有离开过京城一步啊。这会儿是怎么了,屁股还没在皇位上坐稳呢,这怎么就要南巡呢?! 况且,如今南边的流民叛乱虽然已经暂时压下去了,但仍旧不太平静。毕竟,一场洪水加上一场疫病,数十万百姓蒙灾,妻离子散无家可归者数不胜数。这个时候到南边去,劳民伤财不说,怕是连安全都不能保证。想到此,大老爷便一副“你脑子坏了”的神情,看向新任皇帝陛下。 宇文祜也朝他瞪眼,这货在他跟前是越发没有规矩了。在太上皇跟前儿,怎么不见他这么大呼小叫的?还有这是什么眼神儿,治他个大不敬都是轻的。罢了,看在他铺子上每月的进账,朕饶他一命。 “你也知道,自打我登基之后,父皇的身子便有了起色。虽然仍旧病体沉疴,但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他老人家是操劳了一辈子的,身体一有了好转,哪还能闲得住。”宇文祜说话时,神色说不上是喜是怒,但看得出来不是太高兴。 大老爷却能明白他的心情,无声地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慰。当了皇上又怎么样,头上压着个太上皇,就好比压着座大山一样。况且,太上皇的身子还好转了,凡是祜祜批示过的折子,都要拿过去让他再过目,凡是不满意的都再打回来。这皇上当的……有啥意思! “是以,朝中既然有父皇坐镇,我便想到南边看一看。此行不必大张旗鼓,沿途要能清查吏治,查看灾区恢复情况,赈灾钱粮是否得其所用,沿江堤坝修复等等。总之,”说到这儿,他眼含深意地瞥了眼大老爷,“比干坐在那把龙椅上强。” 这些政治上的事情,大老爷几辈子以来,其实都弄不太清楚。不过,听宇文祜说得头头是道,他便也没有那么反对南巡之事。事实上,“梦”中的乾元帝没有南巡,但登基头几年的日子确实不太好过。直到宫妃省亲之后,好像情势才好起来,渐渐收拢了朝廷大权。 其实,贾赦不知道的是,他“梦”中的乾元帝也曾有南巡的想法,却因国库私库都缺银子,又不能伸手跟太上皇爹要,不得不打消了念头。此次南下旨在施恩,拉拢民心,手里没银子便是空口白话,什么都干不成,去了才真是劳民伤财。 如今却是不同,得益于大老爷的贡献,宇文祜的手里小有积蓄,那么南巡的启动资金就有了。南边如今贪官污吏少不了,到时候挨个儿一抄家,等回京的时候说不定还能有所结余。 “那安全上怎么办?要知道,南边可不太平,京里面有想法的也不在少数。你在宫里还好,可一旦出宫离京,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别到时候去得回不得,那老爷的大腿不是白抱了。大老爷面上不掩担心,小眼神儿巴巴地看着宇文祜。 南边的流寇、难民暂不必说,单是祜祜的那几个兄弟就不是善与的。争来争去十几年,最后被祜祜拔了头筹,他们心里能甘?这抓住了皇帝离京的机会,还不赶紧地痛下杀手,让他当个短命鬼皇帝? 被这样盯着看,新任皇帝陛下心里还是比较偎贴的,神色间不禁柔和许多,道:“安全上不必担心,当了这么多年皇子,要说我手下一个得用的人也没有,怕是谁都不信。只是,他们怕是想不到……” 宇文祜的话没说完,大老爷被吊了胃口,也只能在心里骂一句故作神秘。他是知道宇文祜最后是坐稳了皇位的,心里倒不怎么担心,便把南巡的事撩开手,打起了旁的主意。 “南巡带上我可好?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京畿这一片儿呢。我知道怎么修河堤更坚固,还知道怎么盖房子又简单又结实,我还很有点子,能给你出主意哦。带着我吧!”赦大老爷对南边关注了大半年,却从没踏足过,心里颇为遗憾,如今有机会了,定要去亲眼看一看的。 虽然本来就打算带着他去的,但看着这货求携带,求跟随的小眼神儿,皇帝陛下十分傲娇地拿乔起来。直到赦大老爷整个人都巴上来了,宇文祜才面带难色地勉强答应下来,并且给大老爷立下了一堆规章制度,好生拿捏了一番。 翌日早朝,宇文祜抛出了南巡灾区河工的计划,朝臣们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便开始各抒己见,争论不休,赞成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大多是为了赞成而赞成,为了反对而反对。宇文祜早知会有此情形,也不着急动怒,看看时辰便宣布退朝,然后等着太上皇爹的宣召。 果然,不过一柱香的功夫,戴权便出现在他面前,请他到大明宫说话。宇文祜早已准备好说词,不过半个时辰便得到太上皇的首肯。甚至,太上皇很赞同儿子南巡,并声明京里有他老人家镇着呢,让他放心的去。 当日禅位的时候,老圣人是真心放权的,但也是病情来势汹汹,不放权也不行了。可等禅位之后,这身体便又好了起来,渐渐又有了精力关心政事。这让他大松口气的同时,也不禁对自己的病情有所怀疑。这病来得又急又快,去得又莫名其妙,他莫不是着了儿子们道儿? 有了这样的怀疑,那首要的怀疑对象便是继承了皇位的老四宇文祜。只是,禅位是他自己的决定,又不好出尔反尔再把皇位要回来,也只能暗暗探查,等有了结果再说。如今老四要离京南下,倒正顺了他的意,等老四回来,他应该已经查清楚了。 到时候,这皇位是不是还给老四坐,端看他有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了。 自此,新任皇帝陛下南巡的事便定了下来。即便宇文祜一再下旨轻车简行,等到能出发时,也已经是十月中旬了。这一趟下来,怕是连年都要在外面过了。 而贾赦赦大老爷,则作为新任工部侍郎,得以伴驾南巡。 因着进献水泥有功,宁国府贾敬、荣国府贾赦都有封赏。贾敬原本已将爵位给了儿子,如今又被授了个一等子爵,只是无法传袭。更大的好处被算在赦大老爷头上,不但爵位升了一等伯,还得了个工部侍郎的实职。此时,原工部尚书、侍郎已因豆腐渣堤坝被抄家问斩,整个工部就成了大老爷的一言堂。 大老爷升爵封官,荣国府自然与有荣焉,但贾母同政二老爷夫妇虽都是喜笑颜开的,这心里就…… 第十九回有对比贾政恨苍天引觊觎香皂是嫁妆 贾赦这边银子赚得盆满钵满,又是升爵又是封官的,这半年多来简直顺得一塌糊涂。但轮到贾政的头上,这半年就可以说是倒霉透顶了。 好好地过年呢,忽然之间外书房就被占了,连着大小老婆都被撵得要搬家。明明他才是荣国府正堂的主人,却弄得好像丧家之犬一样,人家一说要扩建府邸,他就得让位子。虽然政二老爷表面上忍辱负重,泱泱大度地搬了书房,可这心里……早就把贾赦骂了个溜透,就差没咒他出门就摔断脖子。 这还不算完,长江发大水,堤坝被冲毁,工部倒了霉。 鉴于洪水之中许多堤坝决口,整个工部从上到下都吃了挂落,尚书、侍郎甚至都丢了脑袋。好在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从五品员外郎,手中什么实权也无,没被牵连其中。可即便是这样,也遭了申饬,并且被罚俸三年。 被罚了俸银,政二老爷并不太在意,左右荣国府家大业大,少不了他的银子花用。可是被明旨申饬,这就让二老爷头晕眼花,满面羞惭无颜见人了。他向来自诩端方正直,却被斥为蝇营狗苟之辈,若非为了留下有用之身,他都恨不得一头碰死在金殿上,以证自己的清名。 而与他被斥相对的,却是贾赦因进献水泥有功,被圣上赞誉有加并加官进爵,这让政二老爷心里何以自处?!为了这个事,二老爷足足有两三个月不曾出门,就连家里的清客也轻易不见。 恨着贾赦自私自利,不知提携兄弟的同时,他更连隔壁府上的敬大老爷都恨上了。明明他才是正儿八经的工部官员,那假道士弄出了水泥那样好的东西,怎么不交给他运作进献,却交给那个出了名儿的混账纨绔,真是吃饱了撑的。 可他再恨又能怎样,他根本连贾敬的边都摸不着。即便被封了一等子爵,敬大老爷也不过是接圣旨的时候,在宁国府里呆了两天,事后仍旧回去玄真观修道炼丹去了。让他连个理论的机会都找不到,政二老爷也只好有气往肚里咽,每日里只恨苍天无眼。 贾政心里不顺,王夫人也不怎么好受。 本来,没了王熙凤这个替死鬼,荣国府这个偌大的窟窿就只有由她来填,填得她心肝脾肺肾都是疼的。有心把王熙凤叫回来吧,派人去了庄子上几趟都被邢氏回了,好容易等到他们的将军府修完搬回来了,偏偏这凤丫头竟有了身孕不能操劳,这让她找谁说理去?! 还有,那扩建的将军府,占了她日常起居的小院子不说,修得竟然比荣禧堂也不差多少。除了规制上不曾逾越,王夫人看着哪哪儿都觉得比荣禧堂还好。每想起这个,王夫人就只能安慰自己,府邸修得再好又如何,荣禧堂才是敕造荣国府的正堂,他们这住正堂的,才是荣国府真正的主子。 可这样想着,也没能让王夫人的心情好多少,因为她发现邢氏似乎变得大方起来。 虽说邢氏乃是继室,可她们到底也做了十几年的妯娌,对方是个什么德行,她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可自打邢氏搬到那庄子上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出手就大方许多,也再不曾听说过有克扣下人的事,反而屡有大大小小的赏赐。这一来,她大太太倒被下人们赞不绝口的。 那些话听在王夫人的耳中,面上虽还是慈眉善目的,心里却暗自盘算起来。邢氏为什么克扣下人,人本就贪婪是其一,更多的是她手里没多少私房罢了。如今她既然大方起来了,那想必是手里有了银子,还是很多银子。那么,她的银子是从哪来的? 心有疑惑的王夫人派了周瑞家的去打听,只是还没等周瑞家的出门,她的好侄女便给了她答案——那开遍京畿,远销江南的香皂,竟是邢氏手里的产业。这……怎么可能? 王夫人心中惊疑不定,略思量了一会儿,便换了衣裳去了贾母那里。这事啊,还得让老太太出面去问才是。如今两房并没有分家,产业自然也该属于公中,不能什么都便宜了大房啊。 此时赦大老爷已经出发南下,便是贾琏也被他带上,儿子也长这么大了,该到外面见识见识人间疾苦。这次随驾去往灾区,便是个很好的机会,若非贾小琮实在太小,老爷连他也想带着。当然,贾小琮知道他爹带着哥去玩儿没带他,很是闹腾了几天呢。 邢夫人听到老太太有请的时候,正带着迎春陪一位宫里的嬷嬷说话。这位张嬷嬷是贾赦给女儿请来的,是大老爷为女儿千挑万选出来的教养嬷嬷。张嬷嬷十二岁小选进宫,在宫里一呆就是三十多年,如今被皇后赐给了迎春,日后是要跟着迎春出嫁的。 “嬷嬷今儿刚来,且好好歇一歇,日后我这姑娘就交给嬷嬷提点了,怕是有你辛苦的。”安排好张嬷嬷,邢夫人带着迎春坐轿往荣庆堂去,边走边小声道:“你说,老太太叫我为的是什么事?猜猜你二婶子可在不在?” 贾迎春比之前看着明朗了些,只还是轻易不开口的,此时听太太问她,方道:“老太太喜欢热闹,想是请太太过去说话解闷儿的。二婶子如今管家事忙,倒是不一定在的。” “哼,若你心里真这么想,那我真是白教了你。”邢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点点迎春额头,没好气地道:“老太太不嫌我烦她,我就阿弥陀佛了,还叫我去解闷儿,这话你自己信么?从来那边叫我,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这回啊,为的怕是我那小小的产业呢。” “至于你那个二婶子,哪里有热闹,哪里又能少得了她了。怕是我们母女这几日出手大方了些,招了她们的眼,要审一审咱们呢。况且,还有琏儿媳妇那个拎不清的小叛徒,指不定人家正琢磨着,怎么让我那小产业充公呢。” 见邢夫人说得直白,贾迎春只是但笑不语。她自小受到的教养,让她做不出太太这样直白的行径,但心里却很是赞成太太的话。几个月下来,太太总是跟她讲府里的情形,倒让她心里明白许多,看人、看事也不再只停留在表面了。 不多时,两人来到贾母上房,邢夫人一进门便笑道:“今儿真是稀奇了,老太太竟这时候唤我过来说话儿,真真是叫我受宠若惊,心里啊欢喜得都不知道怎么是好了。” 听着这话,贾母跟王夫人都是有些愣怔的,毕竟这话不像是邢夫人会说出来的。这要是王熙凤来说,画风就对上了。 “这不是北静王太妃给我送了些小东西来,特意叫上你们过来分分。二丫头快过来,看看有什么喜欢的,趁着你妹妹、嫂子们都还没来,你先挑。”贾母也只是一愣,便将惊讶放到一边,笑着招手唤迎春到身边来。 她身边摆着两个小箱子,一个里面是些小首饰、宫花之类的,另一个里面却是包装精致的香皂。贾迎春上前一看,便明白这香皂,才是真正要给她们看的东西。 不光是迎春,贾母还想邢夫人招呼道:“大太太也过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这些小东西都是年轻姑娘们用的不说,这箱子里的香皂却是专供宫里头的,听说比外面买的要好得多,你过来看看喜欢什么味道的,拿两块去图个稀罕。” “哟,老太太还不知道么?我们回来的那日,送过来的那些香皂便是专供宫里的那种,府里每个主子都送了一匣子呢。我们老爷说了,既是自家产的东西,自家当然要用最好的。特别是老太太这里,便是一等丫鬟都有两块呢。”邢夫人笑了,瞄着那婆媳俩的面色道。 “自家的产业?”贾母听得心中一紧,面上却故作惊讶地问道:“怎么,这些香皂难道竟是咱们府上出的?怎么从来没听人提起过?你可别糊弄我这老婆子。” 邢夫人笑看着她表演,眼中闪过讽刺,笑道:“其实,也不能说这是府上的产业,应该说是我的嫁妆、私房。这香皂的方子,乃是从我陪嫁的一只匣子的夹层里找着的,原先还听我母亲提起过,也是我糊涂竟给忘了十几年,最近那匣子摔坏了,才把方子给摔出来。” 虽然她的产业越做越大,但其实一切都只源于那几张方子。老爷早已跟她交代好了,就说那方子是她嫁妆里的,日后就是她的私房,谁也不能占了去。 “这不,过年那阵子我在庄子上也闲得很,索性就照着方子给做了出来。给老爷看的时候,正好当时还是肃王爷的今上也瞧见了,觉得是个好东西,便拿回去给娘娘们用了。娘娘们都说好,我才下了决心做这个的。”邢夫人盯着婆媳俩难看下来的脸色,笑得越发灿烂。 老娘的产业是过了明路的,是老娘嫁妆里的方子带来的,是今上也知道的。老娘倒是要看看,你们怎么跟老娘张这个口。想占老娘的便宜,哼! 确实,邢夫人把嫁妆两个字放在那儿,贾母即便心里再惦记那香皂的产业,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按照庆朝的律法,女子的嫁妆便是她的私人财产,除非本人自愿,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强占。这让她怎么开口,让邢氏把香皂产业并入公中。 可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么些银子进了大房,她又怎么能甘心放弃! 第二十回弃舟登岸遭遇刺杀目睹灾情贾琏困惑 邢夫人顺利将贾母撅了回去,赦大老爷一行却吃上了苦头。 圣驾离京,自然是有一番排场的,即便宇文祜一再声明从简。即便如此,一路上仍旧煊煊赫赫地拖着好几里的队伍,一天也走不了几十里地。待到了天津之后,才弃岸登船沿着运河南下。 不过是登船的第二日晚,宇文祜便带着几个心腹之人,暗中又上了岸,快马加鞭赶往受灾省份。这本就是宇文祜事先安排好的,要微服先到灾区去走一走。他坚信,有些事情还是不穿龙袍的时候,才能看得更清楚。 赦大老爷也是微服私访小队中的一员,但他并非心甘情愿,差不多是被宇文祜连哄带逼弄下船的。贾赦一直都很担心新帝的安全,见他竟要摆脱大队人马,只带着几个人就要微服私访,想想京里面那些要命的王爷们,怎么能不提心吊胆的。 而且,果然不出贾赦所料,不过离开南巡队伍的第三天,他们便遭遇到一群黑衣蒙面杀手,人家二话不说地就杀了上来。赦大老爷提着陌刀,抹一把脸上的冷汗,心里直骂这群反派不讲究。难道不应该嘚啵嘚啵一堆废话,再开始冲上来么?! 不过,这也是自己表现的机会,待会儿最好能提皇帝陛下挡个刀子什么的,说不定还能混个免死金牌传家。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曾经上过战场的,这生死搏杀的场面并不陌生,反而隐隐让他有热血沸腾之感。 有鉴于此,大老爷不禁有些摩拳擦掌,大半个身子挡在背着手的宇文祜面前,大义凛然道:“老爷放心,他们若想伤您,除非从我尸体上踩过。” 宇文祜确实是背着手,将冲过来的杀手们视若无物,一派悠闲自在的模样。他似乎对大老爷的表白有些满意,抬手拍了拍他头。而这一拍便好似信号一样,不知从何处涌出另一群人迎上杀手们,便是那群杀手中都有过半杀手倒戈相向。 这什么状况? 原本还打算好好表现,争取立个护驾之功的赦大老爷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杀手们被砍瓜切菜一样干掉。好半晌,才僵硬地扭过头来,讪笑道:“原来老爷早有准备,真是算无遗策、运筹帷幄啊。”好歹给个表现机会嘛,真扫兴。 宇文祜笑了,点点尚在遗憾中的大老爷,道:“没觉得眼熟么?他们可都是按照你训练琏儿的法子练过的,这隐匿藏身的技巧,你可别说你没看出来啊。恩侯,在我这里,你用不着藏拙。”所以,快点老实交代,这些虽然乱七八糟,但都挺管用的东西都跟那学来的。 这下赦大老爷是真的愣住了,一扭头看向又长高了的儿子。他只知道这些特种兵的训练方法,却从来没见过特种兵们执行任务是什么样的,竟真的没认出来。此时看着儿子,难道他家琏儿已经被练得这么厉害了!? 怎么办,好有成就感! 贾琏的脸色不太好看,被人青出于蓝什么的,即便他是个纨绔子弟,面子上也有些兜不住。尤其是他老子还这么期待地看着他,让他越发无地自容了。只是,他开始练的时候都是二十了,到底比不上这些打小训练的暗卫,但他会继续努力的。 宇文祜一见这父子俩眉来眼去的样子,便知道自己的话算是白说了。当即没好气地一甩袖子,兀自翻身上马,下令再次启程。至于那一地的尸体,便留给后来者,当做给他们的警告吧。 这一次的刺杀之后,很是消停了一阵子。宇文祜等人一路晓行夜宿,很快便穿过河北、山东等地,踏入安徽境内。刚刚越过两省交界之地,一行人等便感受到了灾区的气氛。路上开始能见到越来越多的难民北上,沿途的房屋、田地被冲毁,一路上见到的尽是凋敝景象。 面对这样的景象,赦大老爷还好些。荣国府败落之后,他被充军边关,很是吃过一些苦头的。可即便如此也看得满眼悲悯,就更别说自幼长在富贵乡的贾琏了。 琏二爷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儿,说到底还是个没见识的小屁孩儿,初见这挖草根扒树皮、易子而食的惨状,整个人都沉默下来。他曾几次想将手中的干粮散给难民们,却都被他老子拦住了,只告诉他若看着有实在可怜的,偷偷塞一些便是了,切不可大张旗鼓的。 实在可怜的?贾琏有些弄不清他老子是个什么意思,这些人扶老携幼、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又有哪个是不可怜的呢?这,又让他如何去分辨什么实在可怜的?这到底是他心太软,还是他老子竟铁石心肠?贾琏不愿深想下去,只是越发地沉默了。 皇帝陛下看在眼里,便不禁问道:“琏儿这孩子也是个有心的,你为何不跟他说明白?看看,原先个唇红齿白的英俊少年郎,现在成天阴沉个脸,别再憋出个毛病来。”重修旧好也快一年了,恩侯有多疼孩子他是看在眼里的,此时自然好奇他的用意。 “唉,谁让他是我的嫡长子,总是要长大的。”赦大老爷也看一眼闷闷不乐的儿子,长叹一声道:“他的前二十年,我是个混账,一点好的没教他。可这孩子却没学成我那德行,他的心里是有杆秤的。这不过是小事,他自己总能想明白,比我说给他的强。” “你倒是疼他。”父母之爱子女,当为之计长远,宇文祜对这话深以为然。贾恩侯混账了二三十年,可他骨子里还是那个荣国府的小公爷,皇帝陛下深感欣慰,便是看贾琏的小黑脸都顺眼许多。 恩,这孩子长得太好,以往显得有些轻浮了,如今看着倒是沉稳许多。恩侯教得好啊! 这一日到了宿州,他们一行才停留下来,在这里等候大队人马的到来。他们虽然停下了,但贾赦知道,宇文祜已不知派了多少人在安徽、江西、湖南、湖北、江苏、浙江等省,暗中查看当地灾情,并探查当地官员赈灾、重建的情况。 一则则消息传来,皇帝陛下的脸色就阴多晴少起来。赦大老爷自诩是很有眼色的,每见祜祜的黑脸,便自觉地要离他远些。奈何他吉祥物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不管圣上的脸色多难看,最后总能被这厮哄得有个笑脸儿。是以,每回有坏消息传来,侍卫便会眼巴巴地递给大老爷。 贾赦并不明白,明明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是怎么硬拗出个眼泪汪汪的造型来的。老爷他每回看见晚上都会做噩梦的好么,很恶心会让老爷他吃不下饭的好么!这群混账根本不知道,他每回逗笑祜祜,都要付出多么多么大的代价啊! 那三成、五成的扔出去,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之所以选择在宿州停留,宇文祜自然是准备那宿州官场众人开刀的。 此时,洪水早已退去月余,宿州内外却还是一副百废待兴的局面。宇文祜等人各处走访之后,发现宿州上下官员皆尸位素餐,并未有任何带领受灾百姓恢复家园的行动,反而任由难民聚集在城外,根本不予理会。朝廷下令设置的粥棚,也根本不见踪影。 要知道,即便国库空虚,老圣人并宇文祜都曾开了自己的私库,派了不少赈灾钱粮下来。并且朝廷有明令,受灾地区每县必须在城门外设置两到三处官方粥棚,每日施粥于受灾百姓。 待接到圣驾南巡对于不日就将到达的消息时,宇文祜等人便发现城外的难民们有了移动的迹象。不由得便怀疑,是不是宿州官员要驱逐难民,在圣驾面前粉饰太平了。但很快,他们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人家根本就没想着要瞒这位新君。 “老人家,我瞧着他们都往那边去,可是有谁驱赶?”赦大老爷每日都带着随行御医来给灾民义诊,见此情形随口跟一位老大爷打探道。 老大爷的家人被洪水冲走,只有个孙儿与他一起窝在水缸里,这才活了下来。此时孙儿正被大夫诊治,忙感激地回道:“不是,没人赶我们走。不过,听说皇上南巡到咱们这地方来了,他们都说皇上是带着粮食来的,要给我们这些苦命的发粮食呢。皇上圣明,是个好皇上,好皇上啊……”说到最后,老人家已是老泪纵横,只向着京城的方向作揖不止。 贾赦听闻此言,原本还随意的神情慢慢凝重起来,尤其在看到周围众人与老人同样抹泪的时候,脸色已经阴得能滴下水来了。 如此多的难民,被这样的流言给予了偌大的生的希望,若是到时南巡队伍拿不出那么多粮食,面对着如此多愤怒、失望乃至绝望的难民,又该是何等的结局?若是再有人存心煽动,赦大老爷甚至已经看到了一场无法避免的骚乱暴动。 南边的□□刚刚被平定,此时正是人心浮动不安的时候,稍有不慎,怕是他们这一群的命就得搭在这儿。到时候,祜祜南巡稳定人心的目的没达到,自己就成了比太上皇还先驾崩的先帝了。 可话又说回来,圣驾南巡的队伍即便再庞大,又怎会带着足够上万难民嚼用的粮食。若是没有应对之法,一场动乱就在眼前了。 这用心,可真毒啊! 第二十一回运筹帷幄智珠在握抄家皇帝初现端倪 怀着重重心事,贾赦脸色沉重地回到住处,迎面正碰上匆匆往外走的侍卫。他正想问什么的时候,侍卫君已经一拱手跑走了。眼看着飞快消失的背影,大老爷心中腹诽,这是被狗撵了还是咋的? “老爷,我方才打听到,有人传播流言,说是……”赦大老爷敲了敲宇文祜的门,也没等里面答应便直接推开门,口中犹自说道。 “我已经知道了,放心,掀不起什么大波浪。”宇文祜正埋头写着什么,闻言放下笔来笑着安慰他道:“我就想着他们消停了这么久,也该出些幺蛾子了,原来在这儿等着呢。不过,此事并不出我所料,早已做了准备,怕是要让那作妖儿的措手不及呢。” 皇帝陛下那智珠在握的模样,大大取悦了赦大老爷,悬着的心一下便放了下来。只见他长出一口气,大咧咧地坐到宇文祜身边,倒了杯茶给自己灌下去。 祜祜说不用担心,他就真的一点也不怕了。没办法,老爷他就是这样信任皇帝陛下,对他充满了信心。一则,宇文祜日后的皇位做得很稳,智谋手段自然不凡;二则,这是大老爷一直以来的习惯,凡是祜祜说过的都能做到,当年他们还小的时候就是这样。 “挑事之人无非是算着咱们没有足够的粮食,无法应付灾民们的需求。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只要弄到粮食就行了。但,他们笃定我人手不足,在地方上也无人脉,势必难以短时间内弄到许多粮食。到时候,灾民跟我要粮食,我却两手空空,很容易激起民变。” 宇文祜也不介意他的随意,反而又给他续满了茶杯,然后轻笑一声,道:“只是,呵呵……我手里虽然没有粮食,可这宿州城却是有粮食的。咱们来这么多天,也不是白来的,该寻的证据都已经到手,也是时候抄一抄家了。” 抄家?! 赦大老爷瞪大眼睛,心想果然是这一招。只是……“咱们的人手够用么?随驾的虽然有一千京营,可他们多半会被留下来维持秩序。一旦灾民被有心人煽动,有他们在还能弹压住,若是都调去抄家,怕是人手上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他没说出口的是,京营指挥使乃是太上皇的人,祜祜还没来得及换人,也不知道这些随驾的京营能不能让祜祜如臂指使。若是一个不小心,这一千京营怕不是助力,反而会坏了大事呢。 看着他担忧的小眼神儿,宇文祜又笑了,拍拍大老爷光洁的脑门子,道:“这个不用担心。方才我已经分别命人,去安徽步兵营和锦衣卫千户所调兵。之前已命人去传信,他们早就集合了人马,不过半日功夫便能赶到,少不了可用之人的。” “安徽步兵营和锦衣卫千户所?”贾赦闻言便彻底放下心来,傻笑着摸摸被拍了脑门儿。看看,还得是他们祜祜,多有本事吧。这才登基几日吧,这一省兵权跟锦衣卫都已经掌握在手了。想来,老圣人没禅位之时,祜祜看似对皇位并不上心,其实私底下还是做了不少功课的。 “如今的安徽步兵统领,乃是我当年北征时麾下一不怎么起眼的校尉。”见贾赦有些疑惑的样子,宇文祜并不讳言地解释道:“至于这里的锦衣卫千户,他一直都是我的人。” 说到锦衣卫的时候,皇帝陛下看着大老爷的眼神有些深意,只是贾赦并未发觉,犹自在心里赞叹着他们祜祜的老奸巨猾。原来,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竟然就已经将势力深埋在地方上了。 “这下子,那些背后之人怕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本想着为难你一回,却怕是要让你好好收拢一回民心。急百姓之所急,想必一个仁君的名声是跑不了了。”大老爷很开心,他抱着祜祜的大腿呢,祜祜的皇位越稳,他抱着的大腿便越粗,老爷他自然也就稳如泰山了。 就在整个宿州城的官商富绅都等着瞧新皇的笑话时,南巡的队伍终于接到了他们的皇帝陛下。而在圣驾驻跸的行宫外,无数的难民拖家带口地汇聚而来,眼巴巴地盼望着皇上能给他们口吃的。 宇文祜也没叫他们失望,在行宫外连开一十六处粥棚,每日早晚两次施粥,并且做到了粥插筷而不倒。一时之间,难民对新皇赞不绝口,每日都有人冲着行宫磕头。 安徽及宿州的官员们看在眼里,只等着这位新皇如何收场。圣驾不过南巡,即便有意多带了些粮食,对着这数以万计的难民,又能支撑几天呢?所谓斗米恩升米仇,今日救济了难民,难民自然感激,可明儿若是没了……呵,且等着看笑话儿吧! 果不其然,不过两天功夫,皇上便张出皇榜,上云希望宿州城的官绅能够慷慨解囊,支持他救助难民,出钱出粮者都会受到嘉奖等等。这张皇榜一出来,就被官绅们嗤之以鼻,别说他们已经被人打过了招呼,便是没有,这空口白话的,就想让他们出钱出粮?他们又不是冤大头,怎么可能? 很快,在这些官绅们等着看新君能闹出多大笑话的时候,就发生了让他们笑不出来的事。 皇榜张出不过半日,宿州州衙上下众官员便被锦衣卫带人抄了遍。当知州被带到宇文祜面前高声喊冤的时候,一份份贪墨赈灾钱粮,贪污受贿的证据,便被赦大老爷拍在脸上,直拍得他面白如纸,汗如雨下,昏昏欲倒。 “你身为朝廷命官,上不能报效朝廷,下不能爱民如子,只想着往自己腰包里捞银子,多少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离去了?本伯爷是个不爱读书的,都知道的道理,你堂堂进士出身的竟不懂了?看看行宫外的灾民们,他们都是你治下的百姓,你看看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对得起那父母官的称谓么?你这个……” 赦大老爷拍完证据,便长身而立,义正言辞地指着这知州一通数落,心里简直痛快极了。老爷他一直都是个不学无术的,从少年时代就被人鄙视不好读书,如今也终于轮到他鄙视这等读书人了。这种感觉,简直是爽啊! 宇文祜坐在书案后头,看着恩侯耀武扬威的模样,便有些好笑。这人从小就是不好读书的,给他当伴读那几年也是如此,调皮捣蛋多过读书用功。想来,心里对读书的怨念极深,如今总算是有了发.泄机会,可不就借题发挥了。 “皇上,朝廷拨给宿州的赈灾钱粮,被此僚及其同党贪墨一空,竟无一分一毫用于受灾百姓,实在罪大恶极。并且,其在任上也多有不法贪墨受贿之举,应予以重处。臣提议,将此僚及其同党的罪行张榜公布,并将他们罚跪于粥棚之外,以恕对灾民之罪。”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灾民们的肚子能填饱了,还要给他们一个发.泄心灵创伤的机会。正好有了这些贪官污吏,让他们扔扔石子什么的,也是不错的。所以,赦大老爷痛快完嘴之后,向皇帝陛下提议道。 虽然有些随驾官员觉得有辱斯文,但宇文祜还是点头答应。恩侯的意思他明白,也正是他心中所想,以后要收拾的官吏也将照此处置。南边的民乱虽然平了,可民心仍然不稳,需要一个合理合法的宣.泄途径,让他们将心中的怨愤发于贪官身上,也是让这些贪官们死得其所了。 这一次收拾宿州官员,宇文祜便将施粥的工作交给新任命的宿州知州,把自己的目光转移到了宿州的一些囤积居奇的粮商身上。 宿州州衙的官员差不多被一锅端了,皇帝陛下这一雷霆之举,很是震慑了那些商家。正当人心惶惶的时候,锦衣卫又有了新行动,一连抄了十余户商家,其中大多都是粮商,抄了的钱粮被直接送到宿州新知州手上。 这一下可真是吓住了整个宿州乃至安徽的商家,一时间人人自危起来。当晚,便有三户富商押着粮车,前往宿州州衙响应国家号召。接待他们的,除了新任知州之外,还有一个笑得春光灿烂的赦大老爷。 来的三位富商都有些肝儿颤,他们可是听说了这位有多狠,骂人骂得狗血喷头不说,出的点子还损得要命。如今那几个贪官还跪在粥棚外呢,鼻青脸肿就不说了,身上还臭气冲天的,听说连大粪都被人泼了不少。这要是落到他手里…… “三位请坐,上好茶。”大老爷笑眯眯地一一打量过三个商人,十分热情好客地让人坐下,摆出一副深谈的架势。他也知道自己的名声怕是不太好,但没关系,他们一会儿就知道,大老爷他是个多么招人疼的主儿了。 “来前儿皇上跟我说了,三位都是深明大义之人,正该好生嘉奖一番。这不,就命我来给三位些好处。”打个巴掌也要给些甜枣,他跟祜祜都知道不能一味强硬着来。这三个既然敢先来吃螃蟹,自然就要把他们竖成榜样,让所有人都明白:跟着新皇有肉吃。 好处?三位富商面面相觑,心中都是一个想法,只要这位伯爷不坑他们,这就是天大的好处了。 贾赦也不管他们如何向,从怀里摸出三面玉牌来,一一递到三人手中,道:“皇上今年是打算在南边过年的,这三面玉牌代表三个名额,你们到时可去行宫面圣朝贺。朝贺之后,本伯爷自有好处与你们。”说罢,笑着端起茶杯来。 这就是要送客了啊。 三位富商也不敢多说,收了玉牌起身告退,待出门走远了,才相视一眼,齐齐回头对着大老爷的方向竖起根指头来。 第二十二回不归宿祭拜祖父母想当年祜祜与赦赦 圣驾在宿州停留了十余日,便启程继续南下。一路上所经州县,悉如宿州一般如法炮制,皇帝陛下举着屠刀抄家问罪,赦大老爷揣着玉牌挨个儿分发。所经之处,受灾百姓感恩戴德,官商富绅怨声载道。 在安徽、湖北、湖南、江西、浙江、江苏等省饶了个大圈子之后,圣驾在金陵城停驻下来。宇文祜的南巡已经接近尾声,等在金陵过了新年之后,便该启程回京了。 到了金陵的隔日一早,宇文祜面前已经摆上了早膳,却没见着该来报到的人,不由问道:“怀仁,恩侯呢?叫人去看看是不是懒床了,是的话就叫起来陪朕用早膳。” 怀仁其实也有点纳闷儿,贾伯爷是最得意御厨手艺的,只要有条件天天儿来蹭吃蹭喝,今儿怎么这么沉得住气。他应了一声,出了门让人叫,不多会儿便回来了,跟皇帝陛下回道:“主子,琏二爷说贾伯爷昨儿晚上就没见人了,这会儿他也正找着呢。” 宇文祜闻言便是一皱眉,端起来的粥碗也放下了,起身道:“昨儿怎么没人提这事?主子一夜不归,连句话儿也没留,底下人竟都不着急?还有琏儿也是,他老子到处乱跑,他怎么也不跟着点儿?去,派人去找。” 这一趟南巡并不太平,宇文祜不禁担心起贾赦的安危来。恩侯昨晚出门也不知带着人没有,万一被那起子混账逮着机会,怕是落不下什么好下场。一想到贾恩侯正血淋淋地倒在哪里,皇帝陛下就又急又恨,着急他的安危,又恨他到处乱跑也不说一声。 他这厢正着急着,若非自己本身目标更大,宇文祜都打算亲自出门去找了。刚出门去吩咐找人的怀仁又回来了,从袖袋中摸出张小纸条双手递过来。 宇文祜接过来一看,脸色才缓下来,吩咐一声,“把人都收回来吧。给朕更衣,朕要去祭拜先荣国公夫妇。”顿了顿后又道:“马车上多放火盆,把手炉、脚炉都备着,还有那件紫貂皮的斗篷。” 怀仁躬身应了,利索地转身出去命人备车,特意让人在车里铺上厚厚的毛毯子,怎么舒服暖和怎么来。方才圣上那么吩咐,他心里边明白一二了,这贾伯爷怕是一宿都在贾氏祖坟呢。圣上又是火盆又是斗篷的,都是担心冻坏了贾伯爷。 金陵乃是荣宁二府的祖籍,在金陵郊外一处风水宝地,贾氏祖坟占据了整整一个山头。贾源乃是首代荣国公,他们夫妇的墓地自然十分醒目,宇文祜一上山就瞧见了,蜷缩在贾太夫人墓碑前的贾恩侯,不由地加快脚步。 “赦赦,你来看老太夫人,怎么也不叫我一声。是不是有什么悄悄话说与她,是我不能听的?”皇帝陛下一着急,便连幼时相互的称呼也叫了出来。只见他轻手轻脚地在大老爷身边蹲下,碰了碰他缩在袖子里的手,果然是冰凉冰凉的。 连头都没转地向怀仁招招手,新任大内总管便很有眼色地小跑着过来,送上换了新炭的手炉,以及紫貂皮斗篷。其实,看贾赦这样,他心里也是心疼的。他虽是个阉人,但也是自小同圣上与贾赦一起长大的,当年也颇受贾赦与贾太夫人关照,甚至还有救命之恩在。 “祜祜,你怎么来了?”贾赦揉着眼睛,声音听起来格外软绵绵的,还带着睡眠未足的愣怔。 赦大老爷昨日来祭拜祖父祖母,他有许多话要跟祖母说,都是旁人不能听见的,是以便谁也没知会。对着祖母的墓碑说了大半宿的话,眼看着天边泛白了他才想起来回去,谁知蹲的时间太长,天气又冻得慌,这身子就不听使唤了。他原想着缓缓再起来,结果就缓缓地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入目的便是祜祜那张关切的脸,心里便是一喜。他虽然没了祖父祖母疼爱,可至少还有祜祜这个幼年好友关心,这便好,这便好啊! 只是这喜意还没来得及表达,便被一记响头敲散,登时瞪着眼鼓着脸怨道:“哎呀,干嘛敲我?” “身为朝廷命官,随驾南巡在外,出门也不知道报备一声,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了?如今是个什么天气,你也敢孤身一人露宿在荒郊野外,怎么没冻死你啊?还不赶紧试试,还能不能站起来,若是冻坏了腿,看你还能不能到处乱跑。” 皇帝陛下很生气,敲起那脑门儿来下手也很重,登时就让大老爷额上鼓了个小包包。说起话来语气也很重,只又是塞手炉又是披斗篷的行为,让他显得有些嘴毒心软了。 赦大老爷这会儿显然很有眼色,也不敢回嘴,乖乖地靠着祜祜的扶持站起来,呲牙咧嘴地活动着腿脚。祜祜这会儿让他想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祜祜对他就是这么嘴硬心软,总是纵着他胡闹,还会替他被黑锅,好得不能再好了。 “你且坐一边去,我要祭拜老国公与太夫人。”将贾赦按到铺了厚厚坐垫的大石上,看着怀仁给他脚下放了脚炉,宇文祜才整了整衣袍,走到贾源夫妇的墓碑前祭拜。 太上皇生逢乱世又幼年丧母,太.祖又要南征北战,无暇顾及幼子,曾将幼年的太上皇托付于贾赦祖母照拂。因有这样一段经历,太上皇对贾赦祖母始终敬重有加,不但大加封赏,其去世时还亲去祭奠。也是在贾赦祖母去后,荣国府的圣宠便大不如前了。 便是宇文祜自己,因自小跟贾赦混在一处,对那位睿智、豁达、慈祥的老夫人也有分尊敬孺慕。更何况……他能有今日,亦是多承了老夫人的恩惠。 是以,宇文祜祭拜起贾赦祖母来,倒比对老荣国公多了份诚心。见皇帝陛下祭拜完毕,赦大老爷也缓得差不多了,又到祖父祖母目前拜了拜,这才以前以后地往山下走。 路过贾代善埋骨之地是,宇文祜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见起墓前并无祭品、香烛等物。他顿了顿脚步,并没问贾赦什么,只给怀仁递了个眼神过去。怀总管便明白地点点头,无声地缓下脚步。 他们主仆两个虽动作极小,贾赦却还是看在眼里,哼了一声道:“我本就是故意不拜他,连样子都不愿做,你又何必替我遮掩。反正,我从来都不是他期望的儿子,有我还不如没有我,想来也不稀罕我的那几根香火。”祜祜就是爱多管闲事,不可爱! “怎么,我替你擦屁股,倒还生起我的气来了?他不稀罕才好,便是要故意恶心他,才要多在他面前晃晃,让他也知道知道,我们赦赦如今没能如了他的愿,可出息着呢。”被埋怨了,宇文祜也不生气,反又敲了敲那脑门儿上鼓起的小包包。 也不等赦大老爷喊疼,便板起脸来,冷声道:“还有,方才你叫朕什么?祜祜?朕的名讳是能这样叫的么,谁给了你这胆子,也不怕御史们参你个大不敬。” 赦大老爷登时被转移了注意力,也忘了追究方才的事,捂着小包包皱脸,嘴里嘟囔道:“小时候便是这么喊的嘛,大不了以后就在心里叫好了。”旋即又想起什么,抬起头来瞪眼,道:“那你呢,你还叫我赦赦呢,以后也不能叫。” “朕可以叫你赦赦,你不许再叫朕祜祜,在心里叫也不行。”宇文祜目光含笑,又戳了戳小包包,得意道。 那你可管不着,赦大老爷面上答应,心里却腹诽着。祜祜、祜祜、祜祜……就叫你祜祜! 斗着嘴也不妨碍下山,两人刚到山脚下,便有守墓的贾氏族人迎上来。他们许是不知宇文祜的身份,却是认得赦大老爷的,急忙赶上前见礼。 “你们将祖坟打理得很好,辛苦了。此乃贾氏祖地,你们尽心将这里守护好,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们。除夕那日,我会在老宅设宴,到时会给你们发帖子的。”大老爷见这几位族人穿着皆不算富贵,也只这必是族里不受重视的,反倒让他有几分善意。 此次来了金陵,他也要趁机整顿一番贾氏宗族。金陵这边的贾氏族人,离他天高皇帝远,没少了借着荣宁二府的名头行事,好处是他们得了的,恶名却都背在荣宁二府头上,尤其是他跟贾珍这两个袭爵的,更是首当其冲背黑锅的。以前是他不在意,如今却不能叫他们再肆意妄为了。 随着皇帝陛下回了行宫,贾赦便叫上儿子贾琏,带着祜祜安排的侍卫们,大张旗鼓地去向贾氏老宅。 第二十三回投其好金彩备瘦马突发难贾赦问祭田 金彩乃是金鸳鸯的父亲,一双儿女并儿媳妇都在贾母院子里当差,他们老两口则在金陵看守老宅。平日里“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住在贾家大宅都快当成自己的了,出来进去也要人唤一声金老爷。 贾赦派来的人通报时,金彩家的正倒在一张拔步床上,浑身都不自在地抱怨着,“真是的,怎么偏偏就让大老爷伴驾来了呢,害得咱们紧赶慢赶地收拾出来。这院子我住着不习惯,哪哪都觉得不舒坦。唉,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当家的,伴驾是不是都得陪皇上住在行宫啊?” 他们两口子本是住在老宅里的,挑的是出了正房外最好的院子,住起来自然比这老宅后面的下人房强得多。这回听说贾赦来了金陵,自然忙不迭地搬出来,省得被大老爷拿住把柄发作。 金彩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沉声道:“你还真当自己是太太了,连这几天都忍不了?我可告诉你,必须把这些日子对付过去,你若是敢出什么纰漏,可仔细你的皮。还有,下面那些个人,也得好好敲打了,谁敢乱说话,可别怪我心狠手黑。” “嗨,这还用你说,我早就传话下去了。咱们背后是有老太太撑着的,便是大老爷看出什么来,也得老太太那里点头才行。老太太本就不待见他,还能听他的处置自己的心腹?再说了,大老爷才能在这儿待几天,早晚是要会京城的,他们都明白着呢。” 金彩闻言点头,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还是嘱咐道:“总还是要小心些,京城有信儿传回来,说这一年来大老爷跟往年很不一样,我总觉得……他来者不善啊。” “你就是太过……”小心了。没等金彩家的说完,便有下人过来禀报,“大老爷的人来报信儿,说是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让老爷赶紧准备起来,迎接大老爷。” “这就来了。”金彩登时打起精神,看一眼同样站起来的媳妇,整整衣裳就往外走,边走便道:“怎么称呼的,昨儿说得都忘了?要叫管家,等会儿见了大老爷,可不能再叫错了。可知道除了大老爷,还有谁过来?” “是,您放心吧,错不了。这不是还没见着大老爷嘛,等会儿定不会叫错的。”男仆笑着轻扇自己一巴掌,道:“听说还有琏二爷,再就没有旁的人了。” “恩。吩咐下去,大开中门,叫所有人都列对候在门口,等着迎接大老爷。”金彩点点头,颇有主人气派的吩咐道。据他的了解,大老爷父子都是比较好糊弄的,只要能投其所好,他们是分不出心思管旁的事的。至于,如何才能投其所好…… “对了,我叫你寻摸的那几匹瘦马,准备得怎么样了?”那父子俩都逃不过一个‘色’字去,到了这脂粉繁华、风.月无边的秦淮之地,金彩自然要给他们安排好的。想来有了那几匹瘦马,那父子俩怕是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您再三吩咐的,小的们自然会好好办的。瘦马就养在偏院里,且已经排了歌舞,就等着给大老爷和琏二爷献艺了。”男仆笑得十分暧昧,挤眉弄眼道:“只不知哪个有那个福气,能被伯爷父子收入房中呢。” 听到这个,金彩也笑了。他抬手拍拍男仆的肩膀,以示对其的满意。想来,有了这几匹瘦马,京城的老太太也会满意他办事的。大老爷不是上进了么,有了这些弱不禁风的瘦马拖着,怕是也跑不快了呢。 贾赦一马当先地来到贾家老宅门前时,大门外乌压压站满了下人,一个个俱是敛气摒声地束手站着。站在最前面的,就是一身管家打扮的金彩。 金彩看见那后面跟着的大队人马,便是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紧赶两步,不等他们下马就跪倒磕头,高声道:“老奴见过大老爷,见过琏二爷。”在他身后,贾府老宅的下人们也跟着跪倒见礼,呼啦啦地一大片。 看见这个金彩,赦大老爷就不禁想到“梦”中的一桩事——他想纳金彩的闺女金鸳鸯做妾。这事儿现在想想,大老爷也觉得有些尴尬,那么大岁数了还肖想人家小姑娘,确实有些老不修了。再想想那闺女最后一条绳子把自己吊死了,怕也是担心他的报复,心中便觉得有些亏欠。 赦大老爷心里想事情,迟迟没有叫起,金彩这本就心里有鬼的就不好了。心中不禁想着,这怕是大老爷给的下马威了,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又或者是知道些什么。他心中忐忑,面上就带了出来,偷偷抬头去看大老爷的脸色,却正被贾琏看在眼里。 琏二爷也只是目光一扫,仿佛并没主意似的,反提醒他老子道:“父亲,到家了,我扶您下马吧。”对这个夜不归宿,白天还不补觉的爹,二爷也是无力得很。只盼着他早早逛完老宅,赶紧回去睡一觉去。 “恩,都起来吧。”大老爷回过神儿来,顺着儿子的手下得马来。 待到了正堂坐下,只留下几金彩等几个管事的,方道:“金陵我是长久没来的,有什么事也是你们说一声,不知道是真是假。既然回来了,明日便把账册理出来,我要查账。另外,有件事我得问一问。”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紧盯着金彩。 虽然对金鸳鸯那闺女有些愧疚,但对她老子金彩,大老爷却是一万个不满意。来之前他都让祜祜的人查了,这位荣国府留守金陵的大管家,不但把他自己当成了主子,更是给老二家的当了马前卒,真是不要命了! 金彩叫他盯得发毛,弓着身子越发显得恭敬了。他是没想到,大老爷一现身就向他发难,根本不给他上供瘦马的机会。他从前怎么没觉得,大老爷的眼神冷厉起来,这么骇人呢。 “昨儿我去祭拜祖父祖母他们,路过城郊的时候碰见小孩儿,正在咱们家的祭田里撒欢儿跑马,便过去问了一句是哪家的,又劝他不该如此作践人家的田地。你知道他怎么说么?”赦大老爷盯着金彩的眼神越发冷,问出来的话就跟掺了冰碴一样。 完了,他知道了! 腊月里的天气,金彩愣是被问出了一身汗,却不敢抬手擦一擦被汗扎了眼角。这事他同二太太做得很隐秘,却没想到大老爷竟然一到金陵就知道了,这事怎么就这么寸呢?! “那孩子告诉我,这是他家的田地,他想怎么这折腾就怎么折腾,谁都管不着。还叫我赶紧闪远些,不然被马蹄子踹了,那也是白踹,谁叫我……踩在人家的田地上呢。”大老爷忍住打哈欠的冲.动,努力保持着一张严肃脸。但天知道,老爷他真的好困,早知道就该听祜祜的,睡醒了再回来了。 “他说,他姓薛。金彩,你是不是该跟老爷我说说,贾家的祭田它怎么就姓了薛呢?” “这、这……”金彩强撑住发软的膝盖,心里把薛家人骂个溜透,口中勉强辩道:“这怕是、是那孩子胡说八道的。老爷您也知道,山野孩子能知道什么,怕都是胡诌出来唬人的吧。咱们家,怎么、怎么会卖祭田呢。” 大老爷见他还要狡辩,也不生气,反而一脸赞成地道:“你这话没错。我们贾家乃是世家大族,儿孙们即便再不争气,也没有变卖祭田的道理,那是宗族最后的退路。所以,我也不信那孩子的话,只是还不太放心,便叫人拿了帖子去府衙查了查。呵呵……” 听见这声冷笑,金彩再也撑不住了,膝盖一软倒在大老爷父子面前。那片祭田是他帮二太太暗中卖的,除了少数几人,旁人根本不知道那片祭田已经易主成了薛家。原想慢慢把这事糊弄过去的,却没想到会被大老爷遇到揭开来。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贾家的祭田被卖给了薛家,此事由你金彩出面做成,府衙的差人可还记得你这位金老爷呢。你说说,我是该信你呢,还是该信应天府衙的存档?金彩,你觉得本伯爷该怎么处置你?说!”大老爷瞪眼喝道。 金彩没想到大老爷竟然是有备而来,慌乱之下,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给自己开脱。他跪在那里被大老爷父子冷冷地盯着,好半晌才打个激灵,伏身磕头道:“老爷,这不关奴才的事啊,是二太太来信叫奴才这么办的,还说这是府里主子们定的,奴才这才听命行事的啊。老爷,老爷,我是老太太的人,是老太太的人啊……” “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然还敢叫着老太太,往老二两口子头上泼脏水,你还真是胆大包天。琏儿,命人把他送交官府,就说他私卖主家田产,看看改判个什么罪。另外,老宅里凡跟他有关系的,都灌了药发卖了吧。” 大老爷眯了眯眼睛,他当然知道金彩背后是谁,只是却没打算现在就收拾二房。一点一点斩断他们的左膀右臂,却让他们无力反抗,一点一点陷入绝境,这才合赦大老爷的心意呢。况且,这是祜祜教他的,听起来就很有意思。 贾琏低头应了一声,挥手命人把喊冤的金彩拖出去,自己带着人去干抄家的活儿。这些日子跟在圣上与他老子身边,他深深爱上了抄家这项事业,且做得有声有色,就连圣上都打算把他弄进锦衣卫里,好好地将抄家进行到底。 处置了金彩,大老爷将目光转向那几个正发抖的管事身上,笑道:“我等着你们的账册呢,去准备吧。”至于那些账册有没有作假,大老爷一点也不担心,祜祜会派人帮他查清楚的。 没办法,赦大老爷当起甩手掌柜来,就是这么理所当然。 第二十四回见族老贾赦要除族告御状咱看谁怕谁 处置了金彩,又打发了几个管事,贾赦又迎来了贾家金陵十二房的几位族老。这些人说起来都是大老爷的长辈,只是在顶着一等伯爵位的大老爷面前,腰杆儿其实也不是太直。谁叫他们这是二房能在金陵立足,靠的就是京里荣宁二府的名头呢。 不过这其中也不是没有倚老卖老的,这不就有个代字辈的老头子,一见面就逮着赦大老爷说教起来了,“我们虽远在金陵,可也没少听说你不肖的名声,整日里不干正事,祖上好好的国公爵位,到了你头上就成了个一等将军,对着列祖列宗,你日后要怎么交代,啊?你说说你……” “你孙子强卖人田,逼得人一家八口卖身为奴,仗的可不就是我这个不肖之人的名头。”大老爷原还对他们笑脸相迎,一听这个登时就收了笑容,冷下脸来嗤道:“还有你这等老不修的,你都快七十了,还强娶人家十六的小姑娘当妾,你怎么没死在马上呢?” 这等毫不留情的话,直将老头子气得七窍生烟,脸色白了青青了紫紫了又黑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只会颤着手指着大老爷,“你,你,你……”个不停。 赦大老爷可没冤枉了这老头子,他今儿这么一上来就数落贾赦,正是因为孙子摊上了官司,想要先发制人,拿捏住了大老爷,好让他把事情给孙子平了。可谁知道,贾赦不但对他家一清二楚,更是丝毫不给他这个长辈面子,连他那小妾的事情都往外说,当真是不为人子! “我什么?什么东西!来人,把这老不修给老子扔出去,以后不许他再以贾氏族人自居。”大老爷目送着气得半死的老头子被带走,眼睛扫过剩下都被惊呆了的族老们,道:“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把贾氏族人去芜存菁,但凡是我看不上的,一律开祠堂除族。” “这,这怎么行?!”这颗炸弹扔下去,呆住的族老们都醒了,推出一位德高望重的道:“什么叫你看不上的就除族,这是个什么说法?自古以来,开祠堂除族,那都是由族长倡议,征得所有族人同意才可以,你这、这不成体统嘛!” “不成体统?你就很成体统了?你家里那座珊瑚摆件儿是怎么来的,要不要本伯爷给你提个醒儿?还有,包揽诉讼,你比本伯爷还要有能耐啊,拿着帖子就能摆弄得了应天知府。那什么护官符,让你们在金陵这地方风光得很呐。”大老爷冷睇着这出头鸟道。 赦大老爷能将这些族老的私事如数家珍,背后自然是有宇文祜在撑腰。他提到的那珊瑚,正是出头鸟打着贾赦给贾母做寿礼的旗号,硬将人家的传家宝强买来,而且说是买也不过扔了几两银子罢了。 也是这个出头鸟,仗着自己在贾家辈分高,没少打着荣宁二府的旗号横行乡里,什么好处都想着要占,什么胆大妄为的事都敢插一手。那护官符的好处,大老爷从来没见过,倒是便宜了出头鸟许多。 “没什么说法,如今在这金陵贾家,本伯爷的话就是说法。还是那句话,凡是我看不上眼的,统统除族,以后再敢打着荣宁二府的名号招摇撞骗,有一个算一个的,别怪伯爷我把人往死里整。而这让我看不顺眼的,就包括……你们。”他说到这儿,指尖蓦地晃过那些族老们。 这几个族老,平日里仗着荣宁二府,在金陵也是横行惯了的,哪里受过这个气。一个个都脸色铁青,摇头晃脑地要跟贾赦理论,不是拿着长辈的身份压人,便是抬出京城的贾母来。更有甚者,都直接喊出了告御状的话。 “小子,如今圣上可是就在金陵呢,你若敢如此胡作非为,老夫说不得就要到御前拦驾喊一喊冤了。咱们庆朝一直都以孝治天下,难道说圣上的臣子就能如此作践长辈,还没人管了不成?若是圣上不能给我们个说法,那我们可就要到京城去,敲那登闻鼓,问一问太上皇了。” 说这话的正是那位德高望重者,他这话说得十分诛心,借着贾赦这番举动,上升到太上皇与当今之间。似乎都已经笃定了,当今圣上即便看在太上皇的份上,哪怕是为了做个面子情,也得狠狠地收拾贾赦这不孝之人。 “呵,告御状?好啊,用不用本伯爷替你们递状纸啊?”贾赦根本就不憷他这话,反而冷笑一声讽道。 这几个都是没眼色的,都不知道赦大老爷是个顺毛驴,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真着急了以他那混不吝的脾气,才不管闹出多大事呢。此时若这几个能服软认错,说不得大老爷还能给个机会以观后效,可现在……呵呵! “旗子,把我带来的状纸挨个儿发发,顺便跟他们讲讲朝廷律法,看看都能判个多少年,充军还是发配,斩立决还是车裂腰斩啊?嗤,一个个屁股底下都不干净,还敢跟老子炸翅儿,都活腻歪了吧?!” 赦大老爷一声令下,坐在角落里的周奇站了出来,面色冷硬地挨个儿发纸。他早知道金陵这边的贾家人不是省心的,可查过了才知道他们竟是如此的祸害。有他们这些祸害在,爷即便是改邪归正从此上进,也早晚会被他们拖累死。 在场的族老们,没有一个能想到,赦大老爷这次竟是如此的有备而来。每个人的状纸上,都清清楚楚地罗列着他们做过的亏心事,更可怕的是桩桩件件都证据确凿,近的就是上个月的事,远的甚至有十几二十年前的。这,这都是怎么查到了,太可怕了! “行了,都带回去看吧,看着你们老子连饭都吃不下,恶心的。”大老爷不愿意看他们皱着老脸擦冷汗,一脸嫌弃地撵人,“滚蛋是滚蛋,回去都好好想清楚,我开祠堂那天该怎么做。老老实实的滚蛋的呢,我就当没这状子;不然……” 贾赦的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未尽之意,一个个面色惨淡地相携而去。本想着来见贾赦混些好处,却没想到落了一身臊,还要被逼着除族,简直没法儿活了。以他们平日里的行径,若没了宗族撑腰,就别说家产了,命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两说。这,这可怎么办啊? “爷,您真打算放过他们啊?”等人都走完了,周奇皱着眉问道,从他的语气里,不能听出他的不赞成。这些人留着,早晚都是祸根,爷既然都要收拾他们了就该一次收拾干净才是。 “哪能那么便宜他们。我是说我就当没这状子,可没说就真没了这些状子。他们方才不是提起告御状了么,那么多苦主呢,告去呗。他们要是不提醒我,我还只想着在应天府告一告算了,不打算给祜……圣上添麻烦呢。”大老爷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出尔反尔之嫌,眯着眼睛得意道。 哼,还想到祜祜面前告老爷的状,也不看看俺俩啥关系! 这下周奇才放下心来,跟在大老爷身边张罗起旁的事来。赦大老爷要忙的事还挺多,除夕要开祠堂祭祖,顺便要清除一些垃圾,并设宴款待族人们。一回来就举起了大棒,狠狠敲了族人几棒子,也该适时地给些甜枣。 另外他还要整顿金陵的族学,那几个在学里混日子的族人是不会再用的了,以他如今的面子,该能请来几个有真才实学的老师。还有,贾家本就是行伍出身,如今虽然天下大定,却也不能忘了根本。是以,大老爷也会在学里安排骑射师傅,族里的孩子就算学艺不精也能强身健体,至少不会昏倒在考场里被抬出来。 最后一件便是拉拔一些困顿的族人,给他们一份生计。大老爷的航海事业已经展开,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金陵这里沿江靠海,贾氏族人也有靠水吃饭的,正是他需要的人才。算起来,这才是赦大老爷手头最重要的一件事了。 贾赦这一忙起来,好几天便没有回行宫,倒让宇文祜觉得不习惯了。 “你说,他整日整日在眼前晃的时候,看着他挺烦人的,恨不能一脚踹远点儿。这猛不丁瞧不见他了吧,又觉得身边忒清静了,朕倒有些不习惯了。怀仁,他都忙什么呢,还没忙完呢?别又是瞎忙活,最后得朕出面给他收拾残局吧?” 这一日,皇帝陛下扔了手里的奏折,颇有些百无聊赖从榻上站起来,缓缓地在书房里踱着方步。刚走了两步,便忍不住跟怀仁抱怨道。 怀大总管笑了,弓着身道:“您还说呢,这些天贾伯爷不来蹭饭,您每回都少吃半碗呢。看得老奴啊,都想将他请回来陪您用膳了。不过,老奴听说伯爷这几日倒真是在忙正事,很是能干呢。主子可别小瞧了伯爷,他回来又该闹脾气了。” 听他这么一说,宇文祜也笑了,道:“呵呵……就他那吃相,倒真能给朕下饭的。得了,得空咱们也去瞧瞧他,看看贾伯爷到底有多能干。”说着便已意动,竟打算真个就视察大老爷去。 只是还没等主仆两个出门,被视察对象赦大老爷便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第二十五回宇文祜心存少年情薛家主病重忧后患 “哟,咱们贾伯爷不是正忙着,这怎么还知道回来了?”看见贾赦回来了,宇文祜便笑着坐下来打趣道:“我同怀仁还打算去慰劳你一番呢,连慰问之物都准备好了,你看。” 怀仁也是笑,忙将准备打包带给贾伯爷的御膳点心从食盒里取出来,一一摆到他的面前,道:“伯爷,这可都是按着您的口味做的,主子说,您这么些天没吃上,怕是已经馋得不行了呢。” “我又不是只知道吃。”赦大老爷嘴里不服气地嘟囔着,爪子却控制不住地伸向了一块栗子糕,没办法,吃惯了御厨的手艺,这几天他吃起饭来总是没滋没味的,不由得感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见他吃得开怀,宇文祜也不再开口,由着他先解了馋了再说。看着将嘴塞得松鼠一样,眨着眼向怀仁要茶水的赦赦,宇文祜的眼神深邃而悠远。 他与贾赦,两个人的情谊始于孩童懵懂之龄,自有一份不容玷染的简单纯净在,远没有长大后的利益交缠复杂。偏生,他们少年时便已分开,二十多年都不曾接近对方,他虽仍命人关注着他,却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只离他远远的。 是以,当贾赦再次凑到他跟前时,他是惊异的,也是茫然的,也曾不知该以何种态度面对。分开的二十多年中,贾赦堕落成了什么样子他心知肚明,恨铁不成钢之下便索性放手不管,只看着他不出事便罢了。但他很快就发现,尽管贾赦已经变了许多,但他却分明还是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少年。 贾赦,找回了他原来的自己。那么,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贾赦说,他是在梦中被祖母骂醒了。这话宇文祜是不信的,却也没有深究的意思,至少暂时还没有。有了贾赦在身边,他便仿佛也回到了少年时一样,不必兄弟相争,不必父子相疑,不必……把自己锁在高墙里。 是以,即便有着二十多年的空白,两人相处起来却丝毫不见生疏。但宇文祜知道,他自己也是变了的,贾赦找回了原先的自己,他……却没有。 皇帝陛下心中的柔肠百结,赦大老爷并不知道,兀自就这茶水给自己塞点心,还嘴上偷闲地抱怨怀仁,“坏人,茶水跟点心一点都不般配,要用果汁配才好。都跟你说好几回了,一直都记不住,真笨。” 怀大总管在旁边眯着眼睛赔笑脸,却完全没有给贾伯爷换杯果汁的意思。有的吃还堵不住嘴,挑三拣四的要求忒多,如今这个天气,南边又刚遭了灾,哪有那么多果子给他榨果汁? 没有果汁下点心,大老爷被噎得抻脖子,忍着嫌弃灌了半壶茶水解渴。看得旁边的一对主仆都想翻白眼,特等的贡茶被他这么糟蹋,说是牛饮都是夸他了。 “我又不是坏人个没记性的,明儿就是二十八了,自然要回来安排一二的。”贾赦边说边睨着怀仁,显然对没有果汁喝耿耿于怀。不过显然也没忘了正事,从怀里掏出份册子来,递到宇文祜手上,“这是我整理出来的名单,就看明儿会有多少人来了。” 宇文祜本也是为了明日的事,才打算亲自去把贾赦拎回来的,此时给他一个满意的眼神,默默地接过册子翻看。圣驾在南边饶了个圈子,被他收拾的官员富绅不知凡几,手段确实有些过于严苛了。既然已经打了狠狠的巴掌,自然也要给个大大的甜枣才行。 见主子跟贾伯爷两个人并肩坐着,头凑在一起对着本册子低语,时而争执两声,时而又相视而笑,怀仁默默地退出来,亲自站在门口当起把门儿的来。他就是个奴才,帮不了主子什么,如今有了贾赦在,主子明显比往日开怀许多,他巴不得贾赦整日赖在主子身边呢。更何况,贾赦瞧着长进许多,能帮上主子不少忙呢。 早在腊月初,凡是收到过贾伯爷发放小玉牌的富绅们,都接到了去金陵行宫朝见圣驾的帖子。帖子上说的很明白,全凭自愿爱来不来。可刚刚经历过乾元帝雷霆手段的富绅们,又有哪个敢真的不给面子?一个个即便心里苦得要命,面上还得感激涕零地赶往金陵。 今年这一场水患,整个南方都损失惨重,如今几个月过去了也没见什么起色,完全是个百废待兴的局面。圣上召见他们这些有钱人,还能是为了什么?只是,当初他们已经割了回肉了,难道还要再被宰一刀不成?即便是商人,他们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在赈灾的时候他们已经是出了钱粮的,圣上也不能只可着他们这些软柿子捏啊! 就在皇帝陛下同贾伯爷商量着该给多大的甜枣时,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的府上,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的富商,其中就包括已经久病在床的皇商薛家家主。 薛家主本就病重,大夫已经让交代后事了,在知道贾赦因祭田的事,处置了金彩之后,当即便一口血喷出来。买了贾家祭田这事,是他夫人瞒着他干的,等他知道时已经尘埃落定了。原想着这事是荣国府当家夫人的手笔,想来她能糊弄过去,可谁知到会被贾赦抓了个正着。只看他毫不留情地处置金彩,还不知道会怎样对付薛家呢。 原本他还不怎么在意小玉牌的事,最多不过是出些银子罢了,薛家这些年攒了不少家底,就当是破财消灾了。可有了祭田这桩事,便不由得薛家主不多想了。这不,听说许多富商一起拜访甄府,他也强忍着病痛,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来。他薛家也是庆朝开国的功臣,多出些银子他不当回事,但却不能把整个薛家赔进去。 “你们问本官,本官也不知道圣意如何啊。圣上只吩咐本官准备宴席,说是为了嘉奖诸位在水患中的慷慨解囊,旁的却什么都没跟本官说啊。倒是恩侯,你们就没去拜访一二?那牌子都是他发的,想来自然明白其中之意。”甄应嘉摊了摊手,一派的爱莫能助。 他甄家一直都是太上皇心腹,为上皇暗中监控江南百官民情,对这位新帝还真是有些摸不准脉搏。就像这一回,乾元帝召见这么多富商,到底是想干什么?真的是为了再捞一笔银子?甄应嘉其实并不如此想,乾元帝是太上皇选出来的,眼皮子不该这么浅才是。 而且,他虽暗中掌控着江南庞大的情报网,可这一场南巡下来,南边几省的官员被汰换了大半,让他一时也有些眼盲耳聋了。没了完善的情报系统,他根本判断不出乾元帝有什么动向。这事儿,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太上皇交代呢。 “嗨,怎么没有去求见贾伯爷,只是咱们连门都没进得去啊。前些天贾伯爷都在贾家老宅,不管什么时候去送拜帖,门上都说贾伯爷正忙着,没空见客。咱们这些人,不管送多少礼过去,都是碰得一鼻子灰啊。”一位富商叹了口气,语带自嘲地说道。 他们并不知道,赦大老爷还真不是故意不见他们,不过是真的在忙罢了。只是这一个小误会,让这些富绅们更加忐忑,只觉得怕是圣上这回的刀子,怕是不会割得轻了。 “甄大人,您跟贾家是老亲,又是世交,您看能不能由您出面,将贾伯爷请出来,也能让咱们心里有个底啊。”另一富商看向甄应嘉,说出在座众人的心声。 甄应嘉没搭理他,兀自沉吟着不作声,心里却没好气极了。老子要是能把贾恩侯请出来,还用的着在这儿摸不着头脑?他家同贾家是老亲、世交不假,可他自来都不愿理会贾赦个纨绔子弟,倒是跟贾政交好,贾赦还真不怎么给他面子。 “薛老板呢,似乎您家夫人跟荣国府太太是亲姐妹,贾、薛两家乃是姻亲,贾伯爷连您的面子也不给么?咱们如今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什么消息您也跟咱们说说啊。” 这是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面色蜡黄的薛家主轻咳几声,嘶哑着声音道:“各位可能不太清楚,甄大人该是知道的,荣国府大房、二房之间并不太和睦,我在贾伯爷那里并没有什么颜面。况且,几日前我便已递了拜帖,也并没能见到贾伯爷。” 甄应嘉淡淡地瞥他一眼,心知肚明他此来是为的什么,却没打算插手进去。他自己还琢磨不透贾赦,哪有功夫管个将死之人。薛家虽然族人众多,但没了这个掌舵的家主,早晚是要散的。 “事到如今,你们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唯有共进退罢了。依本官之见,你们该当推举几位代表出来,亦当商量出各自的底限,明日陛见之时也好应对。”甄应嘉说罢便端起了茶杯,这便是要送客了。这些商人的事,他并不想参与太多,给出个方向便是了。 一群人无功而返,唯有薛家主厚着脸皮留下来。他不怕花费银子,怕的是贾赦借题发挥,将他整个薛家往死里坑啊。 第二十六回没好气赦赦折腾人知因由薛二要田契 旁人并不知道甄应嘉同薛家主说了些什么,只知他离开甄家的时候,本就惨淡的脸色越发灰败了。第二日的觐见圣驾,也是薛二老爷出面,只说兄长已经病得下不来床了。 只是薛二老爷虽然拿着玉牌,却没能进入行宫拜见圣驾。赦大老爷的心眼儿一点也不大,老薛家既然都已经对他家祭田动手了,还想从他这里得好处,简直做梦!左右今儿来的商家不少,少个一家两家的根本不碍事。 说是觐见皇帝陛下,其实宇文祜也不过是露个面接受跪拜而已,后面的事情都交给大老爷出面。觐见后的赐宴上,赦大老爷端坐在主位上,瞅见的就是底下一片心不在焉的苦瓜脸。这是个什么意思,怕破财? 贾赦没好气地笑了,端着酒杯站起身来,朗声道:“诸位,这一杯是圣上特意命我,代他老人家敬于诸位的。这次长江水患,南方几省损失惨重,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诸位能慷慨解囊,为赈济灾民出钱出粮,实堪称天下商人表率,该当嘉奖。请,满饮此杯!” 此言一出,底下的富绅们皆不敢怠慢,当即谢恩后之后干掉杯中酒。得,这普天之下,能得到皇帝嘉奖的商人能有几个,他们那些银子也算是没白花。不过,这嘉奖难道只是空口白话的一说?皇帝陛下未免太小气了些,哪怕立块碑也好啊。 赦大老爷心里有气,便故意抻着这些人,一杯酒之后便不再说话,只管先填饱自己肚子。且让他们食不下咽去吧,有什么话都等老爷吃饱了再说。奶奶.的,这是要给他们好处,一个个弄得跟破了产似的,德行! “好了,酒足饭饱,咱们也该说些正事了。诸位,请随我到偏厅吧。”贾赦吃饱了也不管旁人,站起身来就往偏厅去。左右这些人也是食不下咽的,真是白瞎了御厨的好手艺。 正题来了! 在场的富绅们面面相觑,皆是有种松口气的感觉。被人吊着胃口,实在是难受得很,尤其是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况。那种屠刀就在头顶,却偏偏不往下落,还让你盯着屠刀吃饭的痛苦,实在太让人痛苦了。 如今对他们来说,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倒不如让屠刀早早落下,早死早超生呢。 偏厅已经被布置成了会场的形式,南面的整面墙都被幕布遮住,下面摆着一排排的座椅。赦大老爷让富绅们都坐了之后,自己站到幕布前,清了清嗓子道:“我知道,今儿这顿饭,你们没一个吃好的。担心什么啊?庸人自扰罢了!” 他目光含着轻蔑,逐一扫过排排坐的富绅们,待看得许多人面色难看之后,方一转身将幕布拽了下来,“都认字吧,知道这个字怎么念么?” 即便不喜贾赦的眼神和语气,富绅们也不由自主地往墙上看去。之间雪白的墙面上,书写着一个偌大的“海”字。贾赦这是什么意思,一个海字还能有谁不认识,还是这字里有什么玄机? 贾赦将众人的脸色看在眼中,有莫名其妙的,也有惊讶之后若有所思的,甚至还有几个略一沉吟便面露喜色的……他将这些人一一记在心中,方开口道:“诸位该都知道,我朝立国之初,因有倭寇侵扰沿海之地,是以海禁森严,不允许商船、民船随意出海。” “后太上皇继位,怜惜沿海百姓生计艰难,准开闽、粤、江、浙四处口岸,自此我朝海贸大兴。当年松江口岸船来如织的景象,想必在座诸位还有印象。只是好景不长,闽、江、浙三地口岸相继关闭,松江、宁波口岸再不见那般繁华景象了。” 随着赦大老爷的话,底下的富绅们不由敛气摒声,他们能将家业做大,本身便少有酒囊饭袋。一个“海”字或许不能让他们明白,但贾伯爷既然提到了海贸与通商口岸,他们若还是听不懂话音儿,那便枉为一地豪商了。难道说……朝廷要重开江、浙两地的通商口岸不成!? 偏偏贾赦说到这儿便住了嘴,端着杯茶水慢慢地呷饮,直恨得人想把茶杯都给他灌下去。 好半晌都不见他那杯茶见底,终于有人坐不住了,吭吭哧哧地开口道:“伯、伯爷,莫不是朝廷……朝廷要重开海禁,重开松江、宁夏口岸?” “并没有啊。”赦大老爷这回很老实地摇头,并没有再吊人胃口,“海禁是否重开,乃是国之大事,不是一两句话便能决定的。通商口岸亦关系重大,圣上虽有此意,却还要多方筹备,短时间内开不了。” 只是,他这般实诚,倒还不如吊着人好,至少还能有些希望啊。只见原本亢奋起来的富绅们,一下被打回原形似的,被幻灭打击得不轻。 这伯爷忒可恶了,耍人很好玩儿吗?! 但其中也有明白的,既然这位贾伯爷都已经提起海贸来的,自然不会是为了耍着他们玩儿的,其后面必还有话说。怕是他们先前的表现太过明显,让贾伯爷心里不痛快了,如今故意折腾他们呢。不过也是,本是送好处给人的,反被人当成打劫的,谁心里也高兴不了。 “干嘛都哭丧着脸,本伯爷的话还没说完呢。像你们这么沉不住气的,也不知道生意是怎么做成的。”赦大老爷嫌弃一句,方坐正了身子,正色道:“这次请诸位来,并未事先知会原因,实在是其中的好处不小,我怕到时候知道的人太多,把圣人的行宫大门都给挤爆了。” “诸位为百姓,为国朝,为圣上解囊,虽是诸位的心意,但圣上却不能无所表示。毕竟,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士农工商皆是有付出才有回报。圣上感念诸位的付出,自然也不能你们吃亏。是以,才有今天咱们这一会。” 富绅们心情又被提了上来,嘴上不敢说,心里却直嫌弃这位伯爷说话磨叽,叨叨咕咕半晌了,还是没说到重点。圣上到底准备怎么回报他们,您倒是说啊!这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心疾都要犯了。 大老爷看在眼里笑在心里,觉得自个儿折腾得也差不多了,才道:“圣上已命本伯组织远洋船队,特许船队可以在沿海各口岸停靠,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松江和宁波。而诸位,则可以入股,或者排遣船只的形式加入船队。只不知,诸位可有兴趣参与否?” 当然有! 贾赦此议一出,在座富绅当即哗然。江浙地区通商口岸关闭,他们虽然还能到广州进行海外贸易,但却受制于当地牙行,会损失相当大的利益。如今听贾伯爷的意思,他们只要加入了伯爷的船队,便能随意停靠口岸,再不用非得到广州去看人脸色。 这其中也有许多从未接触过海贸的,他们都知道海贸获利巨大,但却因实力不够或者担心风险不敢涉足。但如今圣上同贾伯爷给了他们机会,若是入股进船队,即便损失也是有限,可获利却将相当可观,这是个壮大家业的机遇啊。 但是,有些事也是要事先问清楚的。 经过一阵议论之后,一位昨日被推举出来的代表站起来,向大老爷恭敬地拱手之后,问道:“伯爷,船队入股如何折算,所获收益如何结算,如何才能派船只加入船队?我等皆是生意人,既是做生意自然要问个明白,请伯爷为我等解惑。” “在商言商,这没什么不能问的。”赦大老爷摆摆手,不在意地道。他轻轻一击掌,便有侍者捧了一摞小册子发给每位富绅,道:“关于船队的事,册子上说得很清楚,诸位也不需要立刻做出决定,可以把它带回去细看。明年三月,船队出海之前作出决定便可。” 打发走了这群富绅们,赦大老爷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老爷他还是不习惯跟太多人打交道,没意思透了。往后要跟祜祜打个商量,这种事他可不要再出面了,有这精力他还不如画几张图纸呢。 “怎么蔫耷耷的?我可是听说了,你送走的那群富绅们,可个个都是精神抖擞的啊。怎么,那是群妖精,把你的精气神给吸走了?”听说贾赦忙完了,宇文祜一进门便看见他软绵绵地摊在椅上,忍不住上前戳了戳他腰间的软肉。 痒痒肉被戳,大老爷身子猛地一颤,差点没出溜到地上。他连忙握住祜祜作怪的手,拿自己一点没有威慑力的桃花眼瞪他,作怪地嗔道:“你个没良心的,人家还不是为了你。”有妖精也是你! “噗……作怪!”宇文祜轻笑一声,将人拉起来带着回了暖阁,“这几日你也辛苦了,等过了年,我带你到苏杭等地好好玩几天可好?我记得那回老国公到这边办差,你说没来过非要跟着,结果被老国公偷偷走掉了,你个出息的,连着哭了三天才算。” “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那时候我不是还小呢。”大老爷虽然脸皮挺厚,但被祜祜提起当年的丢人事,还是微微红了脸。见宇文祜戏谑地笑看着他,强辩道:“我祖母说了,小孩儿就该多闹闹脾气的,不然等长大了就没机会闹了。” “太夫人说的是闹脾气,可没说哭鼻子啊。”宇文祜祜一点儿都不给大老爷留面子,将‘哭鼻子’三个字说得格外重。不得不说,有贾赦赦陪伴的那几年,是他人生中最灿烂的岁月,让他想忘都忘不了。 赦大老爷有些无言以对,干脆闭上眼睛趴在炕桌上装死。祜祜最不可爱了,谁还没个年少无知的时候了! 隔日,贾赦组织远洋船队的事便在金陵传开,并且以飞一般的速度想着周围几省扩散。一时间,多少富商顿足扼腕、悔不当初。当时圣驾张榜的时候,为什么要吝惜那些许的钱粮?若是能拿到那代表加入船队资格的玉牌,便是出十万两也不亏啊! 再说在行宫大门口被拒之门外的薛家,本就病入膏肓的薛家主听闻消息,便又是一口血喷出来,眼看着就出气多进气少,当晚就去了。薛家主一去,整个薛家大房天都塌了,其夫人薛王氏是个内宅妇人,自然只知道哭;他膝下只有一双儿女,年纪都还尚幼,都是不顶事的。 千头万绪的事情便都落在了薛二老爷头上,一面要张罗兄长的后事,一面还要为薛家的船队资格奔走。在得知远洋船队的所有事宜,都是由贾赦掌控之后,便借着报丧的名义找到了贾琏。 贾琏娶得是王氏女,乃是薛王氏的亲侄女,如今他的姑父去世了,既然人就在金陵,自然要通知一声的。这是姻亲之间的人情往来,想来贾琏不能拒绝见他。 果然,在被晾了多半个时辰之后,薛二老爷见到了贾琏,同时也见到了赦大老爷。大老爷没别的意思,就是来给儿子撑腰的。 “这真是,娶了个败家娘们儿,死也死不安生啊。”贾赦得知薛家主死讯之后,颇为感慨地摇头道。他记得薛家那三人就是明年去的荣国府,想着薛家主也快该死了,却没想到就是今天。 薛二老爷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面上便带出了询问的意思。他自己也心思电转,听贾赦这话音儿,他那日拿着玉牌还被拒之门外,竟是因为大嫂的缘故?不应该啊,他那大嫂虽没什么本事,却是个安分守己的,没听说过什么不好的传闻啊。 赦大老爷见他疑惑,也不为他解惑,只笑笑道:“我与琏儿正伴驾,薛家主的丧礼我们不便出面,到时会遣人送上祭仪。至于旁的事,回去问你嫂子去吧。我贾家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祭田,肯定是要拿回来的,至于银子,该找谁要找谁要去。 来的时候一头雾水,走时仍旧不明所以,但好歹有了方向。薛二老爷风风火火地赶回家,为避嫌带着自己夫人就去见薛王氏了。好说歹说问了半天,才知道贾家祭田的事,登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就说嘛,两家原就是世交,又联络有亲,贾赦怎么忽然就翻脸不认人起来。却原来,他这位好大嫂,竟然连人家的祭田都敢卖。更甚者,还不是明买明卖,而是两个后宅妇人私底下做成的交易。不经过宗族同意,就敢私下买卖祭田,这得有多大的胆子啊! 怪不得贾赦说他兄长死都死不安生,他原还怨人家说话太过难听,可谁知人家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想他兄长临去之时,明明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嘴唇却还不停翕动,这就是有事没交代啊。这还真是……娶了个败家娘们儿啊! “这,这是我那姐姐,说是荣国府如今境况有些艰难,她为了维持府里的体面,这才一处祭田给了我,暂抵些银两花用。待来日境况缓过来了,便还赎买回去的。这……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薛姨妈刚没了丈夫,又被叔子夫妇逼问,心里也不痛快。 薛二老爷气得不想搭理她,薛二太太只好出面道:“大嫂啊,人家是国公府第,便是过得再艰难哪里就用得着卖祭田呢?祭田是什么,那是整个宗族的公产,是宗族的体面、依仗和退路,谁家会轻易变卖的?若真艰难到要卖祭田的地步,贾家得败落成什么样儿?” “再说了,您那位姐姐,也不过二房的太太,凭什么就敢谁也不说一声,就将祭田卖给你啊?荣国府承爵的可不是她二房,人大房如今可是伯爷呢。就比方说,赶明儿我把咱薛家的祭田悄没声儿地卖了,您心里该怎么想?”薛二太太也是生气,说起话来很不客气。 “这次赈济灾民,咱家也没少出银子出粮食,那玉牌咱家也有,可为什么那日就进不了行宫大门?还不是贾伯爷心里有气,故意整治咱们家呢。那一片祭田才值多少银子,走一趟海贸又是多少银子?大嫂啊,您这是逼着咱家败落呢不是。” 明明能够顺顺当当加入远洋船队的,偏偏被这个眼皮子浅的大嫂给折腾黄了,薛二老爷夫妇对薛王氏看不顺眼极了。其实,若是没有这船队的事,他们也不会这么在意,但如今事关自己利益,自然就不一样了。 “他,他这是公报私仇,这、这是不应该的……”薛王氏被弟妹说得没脸,连眼泪都忘了掉了,口中讷讷地回道。 薛二老爷嗤笑一声,不等她说完便沉声打断道:“大嫂还是将田契拿给我,明日我便给贾伯爷送回去。如今伯爷深得圣上宠信,全权处置远洋船队事宜,咱们家即便这回不能加入船队,也不能就此远了亲戚关系,总是要补救补救才好。日后,总是有机会的。” “凭什么,那可是我两万两银子买回来。”薛王氏不干了,真金白银买回来的田,凭什么就这么轻飘飘地还回去,那她的私房银子不全打了水漂了。 “要么,大嫂将田契交出来,好生缓解同贾伯爷的关系;要么,我明儿就请开祠堂,好好把这几日的事情说道说道,看看族人同不同意蟠儿当这个家。行了,咱们走吧,让大嫂好好想想。”薛二老爷一拉媳妇,冷着脸就走。什么世家望族之后,眼皮子浅又小家子气,端得好教养! 第二十七回南巡毕圣驾返京城被追杀山中两相依 赦大老爷除夕开祠堂的行动很成功,他看不顺眼的族人都很自觉,都不用他开口便自请除族了。大老爷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修改了族谱之后,很痛快地将状纸一笔勾销。然后,转头便让周奇带着苦主去应天府衙喊冤。这都是证据确凿的案子,又有祜祜在这盯着,量应天府尹不敢不秉公断案。 他本来是想让人去告御状的,谁知只是跟祜祜提了一句,便被他压在炕上好一顿挠,笑得浑身都是软绵绵的,跟面条儿似的。赦大老爷只好放弃狐假虎威的主意,这么多案子,就让应天府尹头疼去吧。 过了年,圣驾返京就提上了日程。同时,京城的消息也不断传来。 太上皇如今的身体越发好了,听说已经能上金殿听政了,只是还受不得案牍劳形之苦;京营节度使换了人,换成了金陵王家的王子腾,一上任就对京营多有调动;八王爷如今似乎又入了太上皇的眼,很是被太上皇当众夸赞了几回…… “太上皇如今又有了精神,你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贾赦同情地拍拍祜祜,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感。他是有个不省心的老太太,祜祜是个有个不省心的老头子,苍天啊大地啊,咋不把他俩配成对儿呢! 宇文祜倒似乎并不在意,对太上皇的折腾劲儿,他早就有心理准备。如今他一趟南巡,已经稳定了江南之地,而在京城也早有准备,倒也不怕天翻过来。只是……为什么赦赦看起来也不怎么担心他,反而给他种幸灾乐祸的感觉呢?! “你似乎对朕挺放心的啊,一点也不担心朕把皇位弄丢的样子?”宇文祜特意用上了‘朕’的自称,板着脸去拧贾赦脸颊上笑出来的小涡,“还有这笑,朕日子不好过了,就让你这么开心,嗯?” 赦大老爷被拧了笑涡涡都没反应,完全被祜祜那一声尾音上挑的“嗯”撩动了,小心肝儿颤呼呼的,骨头都软得一塌糊涂。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当年他就是被祜祜那不经意的小动作弄得脸红心跳,着急忙慌地就落荒而逃了。 被他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小眼神儿还跟带钩子似的,皇帝陛下也有些不自在了。干咳一声,收回拧涡涡的手指,却下意识地搓了搓,也不知是想把指尖的留恋搓掉呢,还是想把它留住。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房里莫名的暧昧,怀大总管一进门就瞧见正襟危坐的两个人,见了礼道:“主子,各处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只等您定个圣驾返京的日子呢。” 宇文祜点点头,随手圈了个日子,问道:“御驾至扬州之后,该走水路,沿大运河而上。一路上不多做停留,我与恩侯不乘船,待到通州再与你们汇合。”屋子里就有地图,将回京的计划道出。 大老爷这会儿也缓过来了,闻言便有些担心安全问题,劝道:“来的时候便遭了刺杀,这次回程只怕他们会更变本加厉,咱们单独走怕是不会太平了。圣上南巡这几个月,整个江南官场大半在握,怕是京里有些人看在眼中,心里不会痛快了。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没了我这个大靶子,他们哪能倾尽全力,又能会被一网打尽呢。我既然坐到了那个位子上,便没打算整日里提心吊胆的。先把这些爪牙们剪除了,至于旁的帐,等回京了再算。”宇文祜安抚地拍拍他手背,却没打算改主意。 “再说,有赦赦跟我一起呢,若真有危险,也会保护我平安,对不对?”皇帝陛下心里十分偎贴,他要恩侯同他一起微服而行,恩侯明知会有许多危险,却没有一句异议,反而只担心着他的安危。嗯,他家赦赦就是不一样,好得很! 怀仁早知陛下有引蛇出洞的意思,也曾苦苦劝过,只是没什么功效。原想着贾伯爷的话说不定管用呢,谁知他主子将贾伯爷也拉下水,俩人儿一块跑了。抬头想给贾伯爷个眼色,让他再劝劝陛下的时候,却见伯爷盯着他家主子,眼睛都快看直了。这是……什么情况? 还能是什么情况,皇帝陛下那一声“对不对”,又让大老爷沉醉其中了。也不知道祜祜是不是故意的,最近总能听见他用那上挑的尾音撩拨人,老爷他都被撩得不要不要的。 正月初八,乃是圣驾启程返京的日子。这日一大早,金陵及附近的官员便在新任两江总督的带领下,恭送圣上。本来他们是打算一直送到扬州,看着圣驾上了龙船才回的,结果出了金陵城就被皇帝陛下撵回去了,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 “不是说到了扬州才闪的么,怎么这会儿就要走啊?”赦大老爷不习惯地摸摸脸,脸上忽然多了一层皮,不透气还是其次,黏糊糊地让他痒得很啊。 回京的队伍在镇江停留的当晚,宇文祜已经带着改头换面的赦大老爷离开了大队人马,两人总管、儿子都没带,趁夜便双人双骑北上了。 “扬州本就是个幌子,南巡队伍明早便会从镇江登船,一路北上京城。我虽是出来当靶子的,但也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能耐找到。”宇文祜明白,他这次微服而行的意图太过明显,以老八那谨慎的性子,若是一点难度都不给他,老八怕是宁可按兵不动,也不会孤注一掷。 大老爷没再说话,默默地拢紧了身上的披风。正月里的天气,即便实在南边,骑着马飞驰也不是好受的。若非他“梦”中经历过边关岁月,怕是早就耍赖不干了。不过即便如此,他心里也有些小后悔,好好地干嘛陪着祜祜疯,老老实实地坐船回京多好。现在挨冷受冻不说,还得担心小命儿不保,老爷他简直命苦死了。 唉,只希望日后祜祜能看在他舍命相陪的份上,能与他君臣相携、白头到老,不要被半道儿上卸磨杀驴……呸,老爷才不是那啥,应该是过河拆桥才对。 两人在江苏境内尚还一路平安,可等他们进入山东时,各种各样的刺杀便接二连三地到来。宇文祜身边虽然也隐匿着许多暗卫保护,可渐渐竟有些力有不逮了。越是接近京城,遇到的刺杀便越多,如影随形一样对他们展开了追杀。宇文祜的脸色也由从容不迫,变得山雨欲来起来。 在一处不知名的山沟沟里,赦大老爷已是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了,瘫在溪边的大石头上喘气,好半晌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今日他们遭遇了上百死士的围杀,逃亡途中跟暗卫们走散,,好容易才摆脱了刺客的追杀,能喘口气。 “怎么样,还能坚持么?”宇文祜的形象也挺狼狈,蹲在溪边将水囊灌满,看一眼贾赦将水囊递过去,“咱们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天津,离着通州也没多远了。” 贾赦大大地灌了一口水,撑着身子坐起来,打量了下周遭的环境,道:“如今就咱们两个人,前面不知道有什么,后面却还有追兵,想要走出这座山,怕是没那么容易。他们也真舍得下本儿,算算这些日子以来,暗卫已经干掉了多少死士,竟然还有那么些追在后头。” “特么的,培养死士不花银子啊!”赦大老爷低咒一句,又灌了口水进肚子。没办法,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手边又没有干粮,也只能拿水充饥了。大老爷委屈得都想掉眼泪,想当年便是他被充军的时候,也没受过这个苦啊! “追在咱们后面的,不是一股势力,怕是连……都参与了。这次也是我失算了,没想到为了要我这一条命,那么不对付的几个人,都能联起手来一致对付我。大意了!”宇文祜从身上私下块布,仔细地擦拭着手中染血的宝剑。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色淡淡的,贾赦却分明看出了他压抑在冷淡之下的怒火。虽然祜祜没说出口,但贾赦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被亲人或者说被父亲背叛的痛苦,他明白,因为他也曾经承受过。 只是,当年的贾代善没想要他的命,如今的太上皇却想让祜祜再也回不去。 贾赦的眼神有些放空,祜祜跟他不一样,贾代善从来都没把他当做儿子,在祖母去世后被那样对待,贾赦虽然痛苦失望、自暴自弃,但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而祜祜呢? 他还记得当年,祜祜也是太上皇疼爱过的孩子,更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继承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难道只因为如今的祜祜,挡在了他重掌天下权的路上?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本该是天下间最亲密无间的关系啊!唉…… “走吧,咱们得趁着天色还亮着,尽快找到个过夜的地方。在这样的山林里走夜路,实在太过危险。”宇文祜伸手把贾赦拉起来,打断了他的多愁善感,“路上还要找些吃的,不然再被围上,可没有力气突围了。” 赦大老爷从来都是心大的,听到了吃的二字,方才的惆怅遗憾瞬间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本就是个吃货,又赶上如今正饿着肚子,光是听见这俩字儿,他都已经在流口水了。 大老爷很有精神地拍拍胸脯,保证道:“这个我在行,保证能找到好吃的。祜祜,我跟你说啊,这种山林里最适合找吃的了。等会儿咱们打只兔子好不好,那个烤了特别好吃的。对了,咱们沿着方才的溪水走,扎几条鱼烤了不也错啊。” “声音小些,不能沿着溪水走,容易被刺客发现。”皇帝陛下轻弹那脑门儿,十分冷静地否决了吃货的提议,“也不能生火烤吃的,天色就要暗下来了,火光会被发现的。赦赦你坚持坚持,等到了京城,御膳房的御厨随你挑,好不好?” “……好。”完了,又被那撩人的尾音勾住,赦大老爷连好吃的都忘了,不管祜祜说什么都是好。 宇文祜见他又直了眼睛,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不由加重手指上的力道,将人弹醒了。这货也不知道怎么了,动不动就盯着自己发呆,平时倒没什么,可如今是个什么情形?还是个糊涂蛋! “又敲我!”大老爷被敲疼,红着脸捂着额头嘟囔道。他也知道啦,老爷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总是被另一个大老爷们儿,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大老爷们儿,勾得心肝儿直颤的不正常,可是老爷他控制不住啊!也不知道祜祜会不会生气,以后要忍住,忍住! 贾赦抬头借着太阳辨了辨方向,又在地上寻摸了一会儿,拉住宇文祜的袖子,带着他换了个方向,“咱们走这边,你往那个方向走,越走离着京城越远。”感谢特种兵的野外训练课程,让老爷他从一个重症路痴,变身身形指南针。 宇文祜愣了一下,默默地跟着贾赦改了方向。他稍稍落后了贾赦半步,看着贾赦的目光有些凝重。赦赦从小就是个不辨方向的,即便是在四四方方的紫禁城里,他都能找不着东南西北。如今的他…… 有一瞬间,宇文祜险些忍不住便要开口去问:贾赦,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二十八回察端倪宇文暗纠结幡然悟怀仁猛回头 可宇文祜到底没有问出口,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顾忌着什么,宁愿自己迷惑着,也不想打破现状。 贾赦却并不知道他的心思百转,深觉自己特别有用的大老爷,得意地带着祜祜向前进,一路上还特别细心地将两人留下的痕迹抹去。在山里兜兜转转,两人总算是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 “这里很隐蔽,咱们今晚就在这儿将就一晚,明儿暗卫应该就能找来了。”宇文祜不禁对贾赦刮目相看,不但能分清东南西北了,这山洞也是他先发现的,不然定会被自己忽略过去。他这一路上走过来,已经于隐蔽处留下记号,希望暗卫们能尽快跟上来。 方才只是喝了个水饱,赦大老爷此时显得有些没精打采的,眼巴巴看着宇文祜,“祜祜,咱们真的不能生火么,不能烤肉吃么?那要吃什么啊,你饿不饿?” 宇文祜笑着揉揉他发顶,从怀里摸出两颗不大的梨子,塞一个给他,“这是刚才捡的,拿这个先垫垫吧。忍一忍,明早暗卫就找到咱们了。”这梨子是他方才路上找到的,如今山林里也没什么果子,只怕还是秋天留下的。 摸摸自己可怜的肚子,大老爷倒也没挑剔,接过梨子就啃起来,转眼手里就只剩下个核了。梨核也没随手扔掉,而是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埋起来,尽量减少人活动过的痕迹。宇文祜啃着梨,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的疑惑更甚。 贾恩侯从来都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性子最是娇惯吃不得苦,何曾受过这样的罪。便是两人分开的二十多年,他父母虽然对他存着别的心思,却也从没在生活上克扣过,那为何……贾赦能对眼前的艰苦安之若素,甚至看上去比他这个上过战场的都更加适应。 “祜祜,快看,有好东西。”皇帝陛下总是不动声色的,便是心里想着事情,在贾赦看来不过是专心吃梨子罢了。他埋了梨核就在洞里乱逛,不大的山洞还真被他找到了好东西。 宇文祜转过头去看时,便见他一手举着一条手腕粗的蛇,咧着嘴向自己邀功。皇帝陛下捏着梨子的手指瞬间紧了一下,旋即便恢复了正常,“还真是没想到,这里竟然会有冬眠的蛇,倒是比梨子更能填饱肚子。只是不能生火,你能吃得了生的么?” 贾赦虽然名赦,但他怕蛇。据说是小时候被咬过,光是看见便能吓得面无人色,别说是让他用手抓了。 对于这个,赦大老爷也有些迟疑,然后郑重地点点头。不就是生吃活蛇嘛,为了不饿肚子,老爷拼了。“梦”里充军的时候,他死老鼠都生吃过,吃蛇应该也没问题……吧? 宇文祜看他冲自己笑笑,用不知从哪摸出的小刀,干脆利索地将蛇头切掉,挖了蛇胆放在一旁,然后便是剥蛇皮、拆蛇骨,还将蛇肉切成薄片。然后,捏着蛇肉凑到鼻子前嗅了半晌,才下定决心般地闭着眼吞掉。好半晌,才笑着睁开眼睛,对自己说一句“可以吃”。 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宇文祜却觉得自己越来越乱。直到一片蛇肉被塞到嘴里,他才回过神来,然后又诧异地挑眉,道:“你在肉上撒了什么,好像没什么腥味了。” “那当然,我可是有备而来的。”只见大老爷得意洋洋地托着一个小纸包献宝,然后又半扯开衣襟,露出里面一个内袋来,“看,这里面还有好几种调料呢,都是我怕路上没吃的,想着烧烤用的。本来还担心方才跑丢了,谁知都好好的呢。而且啊,配蛇肉吃也很好吃的,是吧?” 赦大老爷把小纸包一样一样掏出来,如数家珍一样对祜祜讲评,哪种料配哪种肉最好……没说一样,便举到他面前给他闻。宇文祜的神情有些恍惚了,当年的赦赦也曾是这样的,出门狩猎刀箭可能会忘带,但烧烤用的作料却绝不会被他忘了。 蓦然,皇帝陛下笑了,一抬手就将赦赦托着作料的手挥到他脸上,结果可想而知。眼泪鼻涕一齐下,咳嗽惨叫满天飞的赦大老爷,便没能看清祜祜那略带释然的笑容。 吃罢了蛇肉,肚子里多少有底了,贾赦便自告奋勇地要守夜。出于保存体力,宇文祜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了,只是道:“上半夜给你守,下半夜我来。明天还要赶路,不睡一会儿不行。” 大老爷痛快地点头,并且拍胸脯保证绝不会半途睡着的。 结果,皇帝陛下刚有些迷糊的时候,便觉得怀里滚进来个东西,当即便猛然睁开眼睛,然后就给气笑了。滚进怀里的不是什么东西,正是方才信誓旦旦不会睡觉要守夜的贾赦赦。对上他睡得还打着小呼噜的脸,宇文祜觉得自己手痒得厉害,真的好想把这货掐醒啊! 赦大老爷并不知道自己险些被掐,等他揉着眼睛醒来的时候,宇文祜面前已经多了两名血染衣衫的暗卫。处于赖床的习惯,大老爷两眼放空地抱着身上的毛毯,耳朵却将那边的对话听个清楚。 “回主子,所有死士已全部伏诛,我方损失过半人手。对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能留下任何活口,无法从尸体上判断任何信息。”暗卫一身黑色劲装打扮,除了一双眼睛之外,整张脸都藏在黑色面巾后面。 宇文祜沉默半晌,沉声道:“厚葬他们,有家人在的,厚赏。”这些暗卫从他接手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折损如此之大,宇文祜的心情有些沉重。这回的确是他有些托大了,也错估了人心亲情,不然也不会损失这么多人。 至于没能抓住对方的尾巴,这事他早就想到了。派人刺杀当今皇帝,除了有意陷害之外,谁还能故意留下线索。既然是多方联手,即便他那几个兄弟想互相使坏,可上面还有尊佛压着呢,不会让他们没达到目的便窝里斗的。毕竟,如今让他回不去,才是重中之重。 “不用管是谁的人,把人头都给忠让摆到门口去,记得把‘证据’都带上。”他这个大哥性情最是火爆偏激,若是知道自己被‘栽了赃’,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不过宇文祜也不担心,京城里还有太上皇,他老人家的身体既然好了,总要找些事情给他操劳才是。 暗卫之一领命去了,另一位则退出山洞,门神一样守在门口。他们昨日在刺杀中,将陛下弄丢已是该死,如今再不敢有丝毫差错。 接下来的路程,可能是杀手已被斩杀干净,宇文祜走得平安顺畅得很。待到了通州和返京队伍汇合的时候,京城终于有了消息传来——忠让亲王宇文礿,被太上皇开除宗籍,鸩酒赐死。 宇文祜接到消息时,刚刚沐浴过,一把尺长乌丝垂在脑后,正被怀仁轻轻擦拭。他只粗粗扫过密报,甚至都没看其中原由,便随手仍在一边,冷冷笑道:“第二个儿子了。只不知道,第三个会是谁。” 怀仁低着头不敢多嘴,手上的动作越发轻了。伺候主子多年,他自然看出主子此时心情差到了极点,暗道等会儿便是用抬的,也定要把贾伯爷请来。 贾赦自从上了船病了,许是那天晚上冻着了,有些发烧但并不太严重,只是整日里都喷嚏、鼻涕不停。大老爷嫌有损形象,便整日窝在屋子里,哪也不去谁也不见。便是对皇帝陛下亲至,也以怕过了病气为由,被拒之门外。 “噗——”怀大总管还没走到门口,便能听见贾伯爷惊天动地地擤鼻涕声,登时便对自己的决定有了迟疑。主子心情正糟,把这样……呃,不拘小节的贾伯爷送过去,会不会适得其反?不过,死道友不死贫道,还是试试吧。 当紧闭的房门被踹开的时候,赦大老爷刚打了大大的喷嚏,正举着帕子准备拧一拧鼻子。怀大总管破门的动作太过震撼,大老爷抬着头愣在那儿,一时就忘了擦鼻子的事儿。于是,怀仁在注视了贾伯爷片刻之后,便幡然悔悟,扭头便走。 还是算了吧!万一主子见了贾伯爷吃不下饭,那可就是他的罪过了。 这什么情况? 赦大老爷被坏人弄得摸不着头脑,这老小子疯了?!好端端地踹老爷的门,又什么都不说就走人,还有那是什么表情,都扭曲了好么!难道说,终于接受不了身体上的缺陷,变.态了?那是不是变有点儿晚啊?! “噗——”算了,老爷还是先忙活自己的事吧,这都快流到嘴里了。 就在太上皇长子,今上新封的忠让亲王被亲爹赐死,整个京城暗潮汹涌的时候,乾元帝宇文祜在文武百官的迎接下,回到了紫禁城。 望着庄严宏伟的□□,宇文祜的目光略微停顿。虽然对那些亲人们觉得有些抱歉,但是…… 他,回来了! 同样回来的还有胡汉三……呃,不,是还有回到荣国府的赦大老爷。大老爷回府,迎接的阵仗就小了许多,除了门口的下人之外,也就是邢夫人带着一双儿女迎在二门处。 迎春和贾琮一看见爹便红了眼眶,贾小琮更是小炮弹一样冲过来,被他老子接住之后,便搂着亲爹的脖子开始嚎,眼泪鼻涕全往亲爹脸上蹭。 “这是怎么了,想爹爹想成这样?”赦大老爷开始还挺高兴的,儿子、闺女心里想他啊,这老子没白当。可邢夫人的一句话,便让大老爷变了脸色,转喜为怒。 “可不是想您了,这是跟您告状,等着您给他报仇呢。” 第二十九回诉委屈邢氏嘴不停为爹娘鸳鸯坐不住 “宝……嗝、宝哥哥说、说喜欢我的球、球球,我、我没给他……”贾小琮抱着亲爹哭得直打嗝,委屈地小脸儿皱巴成个包子,“爹给我的球球,我也喜欢啊。我没给他,老太太就、就骂我,还要罚我跪,还有、还有,哇……”想是觉得太委屈了,贾小琮说到一半便又嚎起来。 “琮哥儿乖,不哭不哭了啊!多大点事,有爹呢,有爹呢啊,不委屈不委屈……”赦大老爷心疼得不行,抱着小儿子放柔声音哄着,一只手托着他的小屁股,一只手又是给他拍背,又是擦眼泪的,根本忙不过来。 邢夫人看着也心疼,再想想老爷不在的这几个月,脸色也难看得很,接着贾琮告状,道:“琮哥儿说的是您给他玩儿的那些琉璃珠子,也不知怎么被宝玉看见了,觉得稀罕便想要过去,琮哥儿没舍得没给他。结果就叫老太太知道,把我跟琮哥儿叫过去,劈头盖脸便是好一通训斥。” “说是琮哥儿没有兄弟情义,什么破东西都能当个宝,眼皮子浅又小家子气。最后,不但把那一盒子琉璃珠子给要了去,还罚了琮哥儿跪两天祠堂。我没叫哥儿跪去,那时候都十一月了,他这么小的年纪,跪坏了身子怎么办?” “更可气的是,没几天琮哥儿就看见,那些珠子就到了宝玉身边那几个小幺儿手里。琮哥儿气不过,去跟他们索要,竟然被几个奴才冷嘲热讽了一通。好在我安排了人跟着哥儿,不然怕是还要挨了他们的打呢。”说到这儿,邢夫人便气得咬牙切齿的。 他们家自然是不在意那几个珠子的,便是琮哥儿也不过是舍不得老爷的东西罢了,可那贾宝玉也欺人太甚了。哦,他看上了东西没要到,便告到老太太面前,东西到手了却转眼就丢给了下人,这就不止是抢东西的事,已经能称得上是羞辱了。 “还有,自打那一回之后,老太太便叫琮哥儿每日早晚都去给她请安。可从来都是把哥儿在门外晾半个时辰,根本就不叫进门。那么冷的天气,只不过两天哥儿就病了。就是这样,居然第二天哥儿没去,居然还派人来叫,被我赏了两巴掌撵出去了。” “因为这个,如今这荣宁二府都已经传开了,说琮哥儿小小年纪就是个不孝顺的,连给祖母请安都觉得累;又说孩子都是跟大人学的,可见大老爷夫妇是个什么德行。”邢夫人把那说闲话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眼神中已经怒火熊熊了。 赦大老爷一边轻轻摇晃着怀里委屈的儿子,一边声音平淡地问道:“还有吗?”看来,他在外面这几个月,不光他过得很精彩,家里人也挺热闹的。 邢夫人见他脸色平平的,一时间又不知该不该接着往下说。毕竟,她并不知道大老爷身世的事,只当贾母是他亲娘,她一个做媳妇的如此告婆婆的状,也不知老爷心里怎么想的。但是……邢夫人咬咬牙,还是决定继续,她总得试一试。 “当然还有。二丫头跟着我学管家理账,不知怎的就叫老太太跟二太太知道了。俩人专门把我找了去,拉着三姑娘跟我好一顿夸,又是精明能干,又是聪明机敏的,末了就叫我带在身边教导。可轮到二丫头了,就说是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也该好好练练女红刺绣什么的。” 她说是不知道怎么传出来的,其实是心知肚明的。大房的人已经梳理、敲打多少遍了,不让往外传的消息一点儿也不会传出来。也就是她那个好儿媳妇,没得着好处怕是心里不甘得很,见老爷不在家还不得暗地里兴风作浪啊。 “哼,什么教导三姑娘,不过是看上了我那点子小生意,从我手里要不到好处,就想着旁敲侧击了。她没娘么,轮得到我一个伯母教她。我当时就没答应,只说我愚钝得很,教了二丫头快一年都没什么长进,可不能耽误那聪明伶俐的。当时,那三姑娘的脸色儿都变了。” “我自己的闺女不教,去替人家教女儿,我怎么就那么闲的呢。”很显然,经过这一出,邢夫人对贾探春的印象变差了些,“要我说那三丫头,如今巴嫡母巴得那么紧,亲娘亲兄弟都抛在脑后,这心思深着呢。只是啊,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真得个贵婿呢。” “自打这几回之后,我算是得罪了老太太,撂下话来,再也不许我踩荣庆堂的门。二丫头却常常被叫去,一呆就是一整天,我问她被叫去做什么,这丫头也不肯细说,只说是去给老太太抄抄经文,做做针线罢了。可我瞧着,她那手啊……”说到这儿,邢夫人就恨铁不成钢地剜一眼迎春。 “迎儿也受委屈了?乖,过来让爹看看。”贾赦向女儿招招手,发现女儿圆润的小脸儿果然消瘦了些,也不复之前的红润。目光最后落在女儿藏在袖里的手上,问道:“跟爹说说,老太太要用多少经文,缺几个针线上人啊?” 贾迎春为难地看了看她太太,默默地低头走到她老子身边,只是红着眼圈不说话。被老太太叫去抄经文,抄到手指都肿了,还被安排做许多针线。这些她虽然不说,可心里又怎么会不委屈。只是,老太太一个“孝”字压下来,做晚辈的又能怎样?她不想让爹爹因她为难,甚至去顶撞老太太,落下个不孝的名声。 怀里的琮哥儿想是哭累了,又看见亲爹诉了委屈,此时已经抱着大老爷的脖子睡着了。贾赦小心地将人交给邢夫人抱着,自己则托起女儿藏着的手,登时便红了眼睛。 小姑娘此时方十一二岁,手掌只有他半个大。世家小姐的玉手,原该白皙滑腻、柔若无骨的,可看看他闺女这手都成什么样子了!指尖充血浮肿不说,上面竟然还有冻疮!?什么时候贾家竟然连小姐用的炭都不够,竟然让小姐冻伤了手! 赦大老爷只觉得火往上撞,当即就要发出来,可瞥见便是睡着还在抽噎的小儿子,和吓得小脸儿煞白的闺女,大老爷强自把火压了下来。此时还不到发火的时候,毕竟,该承受他怒火的人都没在这儿,老爷不能吓着孩子们。不过…… “我留你在家是做什么的,还能不能顶点用?她们想法子磋磨孩子们,你便是护不住他们,难道就不知道躲出去?庄子就放在哪里,这府里就没几个能进得去,还能伤得了人?怎么,你就这么舍不得京城的繁华?我走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惹不起就躲,自有我回来给你们撑腰。” 好吧,有火暂时没出发的赦大老爷,毫不害臊地迁怒了。不过,即便大老爷在训人,也还记得压低声音,不能吵醒小宝贝儿。 邢夫人见他气成这样,心中不惊反喜,只面上还是露出害怕羞愧的神色。她如今也算摸清了老爷的脾气,这就是个护短儿的,别看此时训她跟训孙子一样,转眼就能给她把腰杆儿撑得倍儿直。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我那不也是怕害了孩子们的名声……” “名声,那玩意儿值什么?别说他们如今都还小,过个两三年再竖名声也不迟。即便是真没了名声又能如何,只要我贾赦贾恩侯有能耐,我的儿女便是名声不好,也让人只能捧着、赞着。”大老爷对自己很有信心,充分显示了要为儿子闺女撑腰的野心。 一家四口正说着话,外面林之孝来传话,说是老太太房里的鸳鸯来了,请大老爷赶紧到荣庆堂去,老太太有话要问。另外,二老爷、二太太也都在。 “呵,老爷正打算要过去,他们倒是等不及了。”赦大老爷冷笑一声,却没打算起身。 只见他稳坐泰山,先吩咐人拿着他的帖子去请太医,又命人从带回来的箱子里去取东西。女儿家的手有时候比脸还重要,闺女的手可得好好治治,万万不能留下疤什么的。他可是知道,冻疮这东西不容易根治,若是一次治不好,每到冬天都很容易复发的。 他们这里不着急,外面等着的金鸳鸯却快要急死了。 前两日,她爹被送进衙门的消息就传回来了,听说就连她娘也被灌了药不知卖到什么地方去了。金鸳鸯一听她哥哥告诉她,当时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等醒来问她哥哥怎么回事时,她哥却支支吾吾的,只说爹不知因什么得罪了大老爷。 她今日见老太太叫大老爷过去,便赶紧自请前来传话,就是想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爹娘到底是犯了什么错,竟然让大老爷如此不留情面地大动干戈。要知道,他们一家几辈子都伺候贾家的主子们,从没有过二心啊。大老爷这样对待忠仆,是不是太让人寒心了! 可她到这边等半天了,除了林之孝一个管家外,一个主子都没见着。他们这是把她晾到这儿了?鸳鸯心里就跟烧热了的油一样,渐渐就坐不住了,一咬牙就想往里面走。 她是老太太贴身的大丫鬟,老太太身边一天也离不开她,即便是犯了点小错,想来也不过是小惩大诫。她爹如今还在牢里受苦,不知道会判什么罪,她娘更是不知道流落何方,她今儿是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的。若大老爷真是有什么那样的想法…… 哼,她定是要告到老太太面前,把爹娘救出来的。 第三十回不领情老爷劝鸳鸯投其好贾政口难言 赦大老爷并不管外面鸳鸯有多着急,安坐着等太医过来,亲眼看着他将女儿的手处理好,这才一撩衣袍出了门。 林之孝早就等在外面了,不过二月中的天气,却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看大老爷的眼神跟看见祖宗似的。大老爷若是再不出来,他可真要撑不下去了。 没办法啊,老太太请大老爷,大老爷却迟迟不肯动身,这眼看都一个多时辰了。荣庆堂已经派了几拨人来,全都被他拦在了外面。若大老爷还没有动静,怕是老太太便要亲自过来了。老太太亲至,他哪有胆子拦呐! 还有,那鸳鸯可是老太太身边第一等的人物,大老爷却二话不说地让人挡在外头,这脸打得可不轻,万一她回去添油加醋地说几句,老太太还不得发火?大老爷或许不在乎,可他们这些下人呢? “鸳鸯呢?” 林之孝没想到大老爷开口就问鸳鸯,愣了一下忙道:“方才我瞧着鸳鸯姑娘着急了,想要往里闯,没您的话儿我哪敢放啊,就叫我媳妇拉住了,如今在偏房陪着说话呢。” “去叫出来,我随她去见老太太。”对林之孝赞许地点点头,大老爷迈步往外走,又吩咐道:“我从南边带回来的东西,尽快收拾出来,按着名签送到各处去,可别弄错了。” “是。东西方才已经整理出来了,就等着您吩咐了,我这就叫人送去。”林之孝躬了躬身便赶紧办事去了,如今大老爷身边得用的人多,若是一个不小心,他这管家的位子可能不保。若是以往倒还罢了,可大老爷眼看很得圣人重用,管家的身份自然水涨船高,他却舍不得了。 赦大老爷才走出正房的院门,鸳鸯已经冷着脸等在那儿了。方才她本打算硬闯,却被林之孝家的拽住,生生拉着她瞎聊了大半个时辰,急得她都恨不能堵了她那张嘴。心里更恨的却是大老爷,若不是他的吩咐,林之孝两口子哪敢这么死拦活拦的,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一看见贾赦出来,鸳鸯好歹缓了缓脸色,上前见礼道:“大老爷可算是忙完了,且快走两步吧,老太太怕是早等得不耐烦了。您出门这么长时间,老太太担心得不行,好容易您回来了,想看看您平安与否,谁知竟还要等着许多时候,可不就得着急了。” 听听!到底是老太太身边的红人呐,老爷他这做主子的都还没开口,就已经被人家明里暗里地数落了一通。赦大老爷本就憋着一肚子火,当即便立起眉眼想要骂人。可看看这丫头,到底是把火压了下去,甚至还缓了缓脸色。 “你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也该想着自己往后的事。女孩子家,日后总是要嫁人的,那才是一辈子的归宿。过个两三年,趁着老太太还算硬朗,你便该求了她,或是配了管事的,或是放出去自行婚嫁。要知道,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你该自己上点心才是。” 在赦大老爷来说,他这番话全是为这姑娘考虑,免得她再落个悬梁自尽的下场,完全是一片好心。他虽不会再对鸳鸯有什么想法了,但这府上的主子却不止他一个。另外,鸳鸯如今便已经二十出头了,再伺候老太太十来年,那还能嫁的出去么? 可听在鸳鸯的耳中却成了另一番意味,只当他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便是要打她的主意。更甚者,什么“自己上点儿心”,竟还想要她主动跟老太太说去。这……这是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要说,大老爷是不太会看人脸色的,只是鸳鸯那脸变得太明显了,大老爷一眼便明白这姑娘是想歪了。自己的一片好心,被当成了狼心狗肺,大老爷也不是那会上杆子卖好的,当即便住了嘴。左右他的心已经尽到了,旁人若是不听劝,那也是自作自受,跟他没一点干系,就这么地吧! 贾赦不说话了,鸳鸯却不能不开口,她爹娘的事还没个着落呢。当下便强忍了羞怒,挤出副笑脸儿道:“有件事我本不该问,只是心里实在放不下,不得不开这个口。前儿我哥哥跟我说,我爹被大老爷送到了衙门,只是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得罪了您,还请大老爷能跟我说说。” “既然都知道不该问,那还开什么口,这不是明知故犯么。你那个爹跟你犯的都是一样的错,只是比你这个严重得多,是发配充军,还是脑袋落地,全看衙门怎么判吧。”大老爷知道她早晚有这一问,也不瞒着他收拾金彩这事,却也没详说解惑。 听他说得吓人,鸳鸯登时便急了,忙道:“大老爷,我家乃是贾家世仆,从来对主子都是忠心耿耿的。我爹更是老实本分,从来不敢行差踏错,也正是如此,老太太才放心让我爹娘在金陵看房子。他们绝不敢犯什么看透掉脑袋的罪啊,大老爷。” 她没想到大老爷竟然这么狠,原还当只是关几年的事,却没想到竟然严重。这大老爷下手也太狠了,这是拿住了她的命门啊!若是他以爹娘的性命相要挟,她可……可怎么逃得了啊!想到这里,金鸳鸯不由悲愤交加,咬着牙红了眼眶。 所幸,这府里还不是大老爷的天下。如今,她也唯有告到老太太那里,求她老人家做主了。 赦大老爷听着她为金彩辩解,颇有些啼笑皆非,问道:“鸳鸯,你真的了解你那个爹,是个什么货色么?你哥哥跟你说他被老爷我送进了衙门,就没跟你说他犯了什么事?你当什么,我对他栽赃陷害、罗织罪名?我乃朝廷堂堂的一等伯、工部侍郎,对付一个小小的家生子儿,我用得着么?”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荣庆堂上房外。往日总是有大小丫鬟叽叽喳喳的上房外,今日静悄悄儿的,便连鸟雀之音也一声不闻。几个小丫鬟乖巧地立在门口,一见着鸳鸯便如见了救星似的,虽不敢大声说话,仍轻唤一声“鸳鸯姐姐回来了”。 至于走在前面的赦大老爷,竟险些被她们忽略过去。大老爷也不以为意,见没丫鬟给他挑帘子,也只是扫他们一眼,径自掀了帘子走进上房。 鸳鸯看这几个小丫鬟的情状,便明白是里面老太太发怒了。想来也是应该的,儿子外出几个月,好容易回来了却不赶紧来见母亲,母亲派人去叫了,还要推三阻四地,磨蹭了一个多时辰才来。若是这样老太太都不生气,那还是一品诰命国公府人嘛? “见过老太太。方才老太太命人来叫,我正忙着让人整理东西,便没急着过来。这不,一等他们把给您的东西整理出来,我便赶紧给送来了。正好老二两口子也在,便一起都送到荣庆堂来了。”大老爷和颜悦色的,一拍巴掌让人把给各人带的礼物送进来。 等了他这么半天,贾母的脸上阴沉得都能滴水了。原本张嘴就想斥骂的,可被这话一堵,她倒也不好太过,只能板着脸数落道:“便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也该命人来说一声。我们倒还没什么,政儿本在衙门里忙着,听说你回来了想跟你说说话,这才告了会儿假。谁知左等你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耽搁这么长时间,岂不耽误他的事。” “哦,这倒是我的不是。我是想给老太太个惊喜的,没想到竟然耽误了老二啊,你且包涵吧。工部如今确实该忙些,毕竟以前太闲了不是。”大老爷对着贾政笑笑,脸上却不带一丝抱歉地说道。 政二老爷的脸色有些发黑,他也是才想起来,贾赦身上如今有了工部侍郎的衔,明晃晃就是他的顶头上司。想想自己在工部兢兢业业十几年,也才不过升了半品,而贾赦不过是献了个水泥的方子,竟然就捞了个正二品的侍郎,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心里正怄着气,下人们把贾赦带回来的礼物送了进来,按着盒子上的名签送到各主子面前。一时间注意力便被转开,二老爷随手将盒子打开,脸上不由现出了怒色。 盒子里是一册薄薄的书卷,上书《三字经》三个大字,这……便是贾赦大老远给他带回来礼物?他这是什么意思!羞辱他不爱读书,连这等启蒙书记也不会? “老二,礼轻情意重,你可别嫌弃这本《三字经》。要知道,这可是江西九江白鹿洞书院与湖南长沙岳麓书院的两位老山长合书,普天之下只此一本,对于读书人来讲,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吧。你还不赶紧谢我。”赦大老爷瞥一眼政老二脸色,点出这书的出处。 大老爷倒是没有说谎,这《三字经》还真是那两位山长的手笔,对读书人来说该当如获至宝的。若贾政真是个爱书如命的读书人,这东西当真是送到心坎儿上了。只可惜啊,以赦大老爷对他的了解,贾政那所谓的爱读书,也不过是披得一张皮罢了,送本儿书给他……呵呵! 保管让他有苦说不出,即便心里嫌弃得很,面上还得乖乖给老爷感激涕零起来。 大老爷对二老爷是了解的! “果真如此?!”二老爷即便都表现得快要喜极而泣了,大老爷仍旧看出了他那隐藏的嫌弃。 贾母虽然嫌贾赦送贾政的礼轻,但既然得了政儿的喜欢,想必是投其所好了。如此一来,她倒觉得贾赦有心了,不由对自己这份礼物起了好奇。也没用鸳鸯动手,亲自将盒子启开…… 第三十一回王夫人跪认祭田事万寿节贺寿送经书 送给贾母的盒子也是扁平的,等她打开一看,里面竟只有一张纸。不过她是个有见识的,倒也没大惊小怪,反将那纸取了出来,细看之下竟是一张地契。这倒叫她惊讶了,难道贾赦从南边给她带回一块田产不成,他还能这样的孝心? 没等贾母再看仔细些,赦大老爷便说道:“老太太觉不觉得这地契有些眼熟?” 这张地契正是薛二老爷送来的贾家祭田的,当日大老爷是说不要的,薛二老爷死求活求都要跪下了,大老爷才勉为其难地收下。 贾母听出来他话中有话,抬头看他一眼便又去看那地契,果然便看出些端倪来。当时便有些变了脸色,向鸳鸯道:“咱们家是不是在金陵城郊李家洼有一块祭田,差不多二十顷大小?”她素知鸳鸯对这些都心里有数,问她准没错儿。 果然,鸳鸯只是略思忖片刻,便点头道:“没错呢,老太太记性真好,那还是三十年前置下的呢。” 两人这一问一答间,却都没注意一旁王夫人的脸色,已经是一片惨白了。金彩出事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她这里,金陵她妹妹那边也来了信,一是告诉她卖祭田的事发了,二也是跟她索要买田的银子。 要银子的事就别提了,王夫人根本没打算理会她,可她私卖祭田的事该怎么办?犯了错不可怕,可怕的是犯到大房的手里,让大老爷抓住了把柄。 自从消息传回来,她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即便是迷糊过去,也会很快被噩梦惊醒,整个人都憔悴不少。为了这个,本就不爱近她身的老爷,更是几日没踩过她的院门了。 原本,她还指望着贾赦拿着这个把柄,私底下跟她提什么要求呢。这她倒是不怕,能有个回旋的机会便比什么都好。可谁知贾赦竟如此没个计较,一回来就捅到老太太那儿去了。这……这可怎么办啊! “说,这是怎么回事?家里的祭田地契,怎么会到了你手里的?”贾母的脸色也不好看,祭田是一族的根本,轻易是不会动它的。那些祭田的地契都锁在一处,许久没人查看了,谁知竟会少了一张,却被贾赦带了回来。 “这么说,这果然是咱们家的祭田地契了。”赦大老爷一拍巴掌,做出一副惊喜的模样,“我就说我看着它眼熟,果然就是咱们家的,好在是将它带回来了,不然还不知道旁人怎么看咱们家呢。”边说,他边戏谑地看向王夫人。 贾母见他半天不说重点,不由怒道:“问你怎么拿到的,说那些闲话做什么。”不过她也注意到贾赦的眼神,亦顺着他看向王夫人,登时便眼睛一厉,心中有了猜测。 “老太太这是问我呢?我倒还要问问你们呢!”大老爷冷下脸色,将手中茶杯往几上一顿,“自从我原配周氏去了之后,我这一房便再没有管过家,但凡库房、契约、银钱,哪一件也没从我们这里过过手。如今,你们管着荣国府,却连祭田契纸都能丢了,那旁的东西又该如何了?” “这件事,不该是我给你们交代,怕是要老太太跟老二家的给我个交代吧!身为荣国府的袭爵之人,我这一房却不清楚这府上的状况,说到哪儿去都是个笑话。以前的便不说了,往后我却不能再这么糊涂下去。” 赦大老爷目光环视在场的几个人,道:“我明日会请礼部刘侍郎过府来做个见证,当着敬大哥哥、珍儿以及京中另六房的长辈们,点查荣国府的公库及账册。特别是那些老皇历的东西,轻易不会清查动用,怕不是都要悄无声息的没了呢。” “不行……”王夫人情急之下,下意识地便喊出声来,见众人皆看向她不禁连忙住了嘴。她顿了顿,强行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弥补道:“我,我是说,这事乃是咱们家自己的事,哪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若是大伯不放心,咱们自己查一查便是了。” 她管家理事这么多年,私底下的小动作实在不少,那公库里面少的可不是一点半点。这若是将礼部侍郎和族长、族老都请来,那她又该如何收场,哪还能保有一分一毫的名声?便是连她元春和宝玉,也要受她的连累了。 “其实,这祭田的事,我、我是知道的。”王夫人见贾赦并不松口,咬了咬牙跪倒在贾母面前,承认道:“老太太,这事是我的错,没有事先禀明老太太,便自己擅做主张,请老太太责罚。” 贾母方才就猜是王氏作的妖,此时见她认了,脸色更是不善,骂道:“祭田是一族的公产,只不过是保留在咱们府上罢了,你怎么敢随意动它。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就是个蠢妇!难道她不知道王氏借着管家之机,往自己房里捞好处?这蠢妇有什么小动作,她自是全都看在眼中,只是从不做声罢了,不过是不甘便宜了那孽种罢了。可是,祭田这么打眼的东西,这蠢妇竟然也敢动,还真没愧对傻大胆儿这词儿。 王夫人羞愧满面地用帕子捂住了脸,一个头磕下去,再起来时已是泪流满面,口中哽咽道:“老太太,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啊。近两年,府上的进项大不如前了,可花销却一点不少。再加上,元春还在宫里当差,处处都需要银钱打点。咱们家,已经捉襟见肘了啊。” “老太太信任我,命我管家理事,我不敢让这些琐事烦了老太太,只好自己想办法。是以,为了维持府上的消耗,我不得已跟嫁到金陵薛家的妹妹商量,用这祭田的契纸,先抵上些银子应应急。并且事先说好了,一等手头宽裕了,即可便立刻赎回来。老太太,我错了……” 说到最后,王夫人已是泣不成声,将一个忍辱负重的管家太太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这些话,都是她这几日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不说能不能让贾母相信,至少能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然,光是私卖家族祭田的罪名,贾家便能休了她。 贾母沉默着,她有心将此事轻轻放过,但又怕贾赦不依不饶,若真闹到族里,王氏怕是不能留了。她倒不是多在意王氏,只不过她背后有个王家,她哥哥又刚升了京营节度使,两家不宜交恶。 另一个,还有她那两个命根子——元春和宝玉。 元春在宫里挣命,如今新皇登基,正是关键的时候,容不得一点差错。若是这时候出了个被休弃的生母,于元春大大的不利。还有宝玉,那孩子素来有些痴性,若是休了王氏,谁知道又要出什么状况,于名声上也有碍。是以,便是为了这两个孩子,今儿她也得保下王氏这蠢妇。 只是,还没等贾母想到该如何开口,赦大老爷便先说话了,对着贾政赞道:“老二,你没娶错人啊。老二家的就是比邢氏强了许多,她为了这一大家子,想来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呢,你可要好好待她。只是,这私卖祭田的事到底是错了,该罚还是要罚的,老太太便从轻发落吧。” 虽然心中疑惑得很,不明白贾赦为何会对这样的事轻拿轻放,现成的把柄都不用,但贾母却没打算放过机会,顺着台阶便下来了。 只见她嗔一声“傻孩子”,便起身亲自将王夫人扶起来,训斥道:“家里有什么难事,你尽可以开口,大家商量着办,怎么能光是自己作难,然后干出些傻事来呢。罢了,事情既然已经做错了,虽然情有可原,我却不能罚你。既如此,那就……” “那就罚你半年的月银,抄写十遍经文吧。”轻描淡写地罚了王氏,贾母又向贾赦道:“另外,我看她管家理事,仿佛有些力不从心,不如便让大太太和凤丫头帮她一把。赦儿,你看如何啊?”此时的贾母不仅和颜悦色的,便连轻易不出口的‘赦儿’都喊了。 她早就看着邢氏的香皂产业眼红,正愁没机会插一手呢。若是能教邢氏管家,大不了花银子的事便全推给她,左右府上就是那么些银子,一旦花用完了,看她不往里面填补。再加上王氏跟凤丫头在边上拆墙脚,总能从邢氏手里撬下一块好砖的。 “不如何。”赦大老爷眼皮都没抬,便一口回绝道:“邢氏是个愚笨的,每日里自己那摊子事都理不清楚,还得迎春帮着才行。让她管家理事,这府上的日子也不用过了。凤丫头虽然精明些,可她嫁进来五个年头了,赶紧跟琏儿先把孩子生下来,才是她的头等大事,怕也没工夫给老二家的帮忙。” 如意算盘打不成,贾母的脸色微沉,本还打算说什么,却又听贾赦说道:“另外,老二家的虽然是一时糊涂,但这公库却是不能不查的,免得日后再少什么东西,她说不清楚,岂不是冤枉了。往后,咱们家也该定下个规矩,每年都要把公库盘点一番,省得东西丢了都不知道。” “还是定在明日,礼部刘侍郎便不请了,但敬大哥哥他们还是要在的。毕竟,库里有些东西是整个宗族所有,也该当着他们的面盘点清楚。再一个,因老二家的有了前科,这库房的钥匙,却是不能再留给她。方才,我已经命人去换锁了,日后钥匙由我保存。老太太,没有意见吧?” 没意见?意见大着呢! 贾母是真没想到,贾赦出手竟这么毒,根本就不跟她们说钥匙的事,直接连锁都换了。她虽存着一肚子的意见,可刚刚护了犯错的王氏,那些意见又该怎么提?怕是自己的意见一出口,贾赦的胡搅蛮缠就已经等着自己呢。 “换了锁也好。不过依我看啊,倒不如再加两把锁,总共放三把锁在那门上。我这里留一把,政儿手里一把,你也拿一把。日后要开公库,只有三把钥匙到齐了方可,也省得一把钥匙就能开开,自然就容易出那监守自盗的事了。” 这话一出,赦大老爷不由对贾母刮目相看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只这短短的工夫,她便能将计就计,不让他将公库握在手中,真是难为她这样大岁数,脑子还能转得这样快了。 “同意。等明儿盘点了之后,便再加两把锁。”大老爷痛快地点了头,不过是两把锁罢了,他能换一把就能再换两把,费不了太多事的。 没被夺了管家之权,让王夫人狠狠送了口气。只是不能再握着公库了,说不得还要将到手的东西补回去,这让她心疼得要命。一面暗骂贾赦多事狠毒,一面又盘算着该补回去多少,才能既蒙混过关,又能多留下些。 没等她盘算明白呢,便被贾赦的一番话吸引住了,脸上也不再难看,竟然有了喜色。 “我这里还有一件事,要跟老太太和老二商量商量。”赦大老爷端起新换的热茶,冲政老二笑笑,笑得他不自在地皱了眉,才道:“这事儿啊,跟宝玉有些关系,要不叫他也来听听?” “事关宝玉,是什么事啊?你先跟我说说,再看是不是告诉宝玉,那孩子胆小,别吓着他了。”一听见宝玉二字,贾母登时起了精神,关切地问道。 便是政二老爷夫妇,也忘了旁的事,专注地看着赦大老爷,看他有什么话说。 贾赦今天才回来,能有什么事是跟宝玉有关的? “你们也知道,太上皇的万寿就在三月,今年又是正寿,圣上自然是要大办万寿节的。从南边回来的路上,我陪着圣上闲聊,便说到了这个事。当时,圣上正发愁送什么寿礼给老圣人。我便说,老圣人是信佛的,不如送些手抄的佛经。” 见三人都很关注,赦大老爷也不卖关子,娓娓说道:“圣上便说了,以往也总是送手抄的佛经,怕是没什么新意。圣上便想着,若是能寻些生而不凡,有大造化的人来抄写,说不得能更的佛祖垂顾,也更虔诚些。我一听便想到了,咱们家宝玉含玉而诞,可不就是这么一个有造化的。于是,便向圣上提了宝玉,谁知一说起他,圣上竟然还知道。” “对啊,对啊!然后,圣上怎么说,可同意宝玉去抄?”三个声音,几乎是不分先后的问道。 第三十二回打包票宝玉能吃苦有造化元春元日生 赦大老爷目光扫过三人那隐含急切的脸色,心里冷笑一声,道:“圣上起初倒是有些意动,只是后来想想又说,给老圣人抄写经书,必要虔诚才可,到时少不了要斋戒茹素、早晚诵经,必然会辛苦得很。咱家宝玉才几岁大小,怕是吃不了那个苦,便是能受得住,圣上也担心坏了孩子的身体。所以……” 他说到这里不说了,急得贾政连忙追问道:“所以什么啊?难道就因为会辛苦些,圣上便打算另选他人了?大哥,宝玉衔玉而诞,这可不是普通的造化啊,怎能因为那些许的辛苦,便推了为老圣人抄经的殊荣。大哥,你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可得好好帮着你侄儿,他受得住的。” 贾政为官十几年,仕途却迟迟没有起色,看似淡泊不争,其实心里早就着急了。如今再看见贾赦有了实职,一上来便是正二品大员,更是急得不行不行。眼看着自己怕是没什么起色了,便把希望都寄托到儿女的身上。 此刻听到儿子宝玉有可能在两代帝王跟前露脸,又怎舍得这样的机会。不就是清苦一些,辛苦一些嘛,只要坚持坚持便忍过去了。而且,不过是抄抄经书罢了,坐着写字而已,又能有多累,只当是练字罢了。这个机会宝玉一定不能放过,必要好好抓住才行啊。 政二老爷这么想,贾母其实也是这个意思。此时不开口说话,只是她对贾赦还有些疑虑。抄经这回事,很自然地让她想到了自己让迎春抄经的事。是不是她在贾赦跟前告了状,让这孽种想了这法子磋磨宝玉,以此来报复她们? 贾母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毕竟这事来得太过凑巧了。但是,她也没有一口回绝的决心,替圣上给老圣人抄经,这殊荣的诱惑实在太大,她舍不得。若贾赦并未说谎,这机会对宝玉来说的确千载难逢,所受的苦跟所得比起来便微不足道得很。 人在被诱惑的时候,大概会不自觉地往好处想,贾母亦是如此。她转念又想着,贾赦便是胆子再大,还敢假传圣意不成。若此事是贾赦胡编乱造,便是闹到圣上面前,她也要看看这孽种该如何收场;若此事为真,宝玉得了这项殊荣,日后怕就会简在帝心了,这对他自己,对政儿、对元春都有好处。 赌这一把,值当! “政儿说得没错。为圣上分忧,乃是咱们勋贵人家的本分,不过些许受点苦罢了,又有什么不能的。咱家也是武勋出身,什么样的苦没吃过?宝玉那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就不是个不能吃苦的性子。这事啊,赦儿你倒一定要争取下来,这不光是宝玉的荣耀,更是咱们整个贾家的。” 贾母有了决定,当下便不再迟疑,笑容满面地为宝贝孙子打包票。在她看来,宝玉自然是什么都好的,吃苦耐劳什么的,虽然没有试过,但那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听了她这话,赦大老爷好悬没笑喷了茶水,却也被呛得咳了两声。这老太太还真是了解她孙子,贾宝玉那定然是个吃得了苦的,老爷他又怎能不让那好侄儿露露脸呢。这世上,享福的日子不好得,想吃苦却是太容易了。 方才他见贾母犹豫,便觉得这老太天怕是看出些什么,不过大老爷本就没打算藏着掖着,行的乃是阳谋。一开始就告知了抄经是要吃苦的,若是还敢凑上来,那就是自找苦吃。 贾母他们便是不答应,大老爷也是不怕的,大不了干脆来硬的,直接去跟祜祜求道旨意。老爷他上头有人,可是抱着金大腿呢! “老太太既如此说,老二也舍得儿子,那就没什么说的了。我便是舍了这份面皮,也得把这差事给宝玉求回来。那这几日也别叫宝玉闲着了,起码先把字练一练,总不能抄起经书来歪七扭八的吧。”大老爷一拍大腿,也跟他们打了包票。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王夫人忽然开口了,道:“大伯,宝玉虽是有大造化的,但只他一个人是不是单薄了些?说起来,我家元春生在正月初一,这也是有些造化的。不如……大伯替宝玉求差事的时候,也提一提元春可好?” 赦大老爷闻言便看过去,打量王夫人的眼神意味深长。他本没把主意打到那侄女身上,这怎么还有主动要求吃苦的,这王氏真的是亲娘么?! 贾母和贾政听了也连连点头,纷纷出言为元春争取。说起来,元春其实比宝玉更需要这出头的机会,若是能因此得了圣上的眼,说不得便就此青云直上,做个皇妃、贵妃,那他们可就成皇亲国戚了。 对于贾元春,这孩子小小年纪便被祖母、爹娘送进宫闱,还是去当个伺候人的女官,大老爷并没打算把账算到她头上。可既然她亲娘都提起来了,亲奶奶和亲爹也极力赞成,大老爷就觉得自己不能当了恶人,必须要为这侄女争取啊。 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赦大老爷嘲讽地一笑,冷声道:“正月初一生的又如何,很稀罕么?每年都有正月初一,每个正月初一都有孩子出生,这算是什么造化?我不是正月初一生的,照样是一等伯爵;我闺女也不是正月初一生的,照样是一等伯的闺女,不比个五品小官儿的闺女出身高贵?少拿正月初一的生辰说是,那算什么造化?” 这话一出,几个人的脸上都不好看,王夫人更是臊得脸色通红,忙低了头遮住自己咬牙切齿的表情。 她从来都标榜着元春是荣国府的嫡长孙女,又有正月初一这样的好生辰,这府里旁的姑娘加一块也比不了。此刻却被贾赦劈头盖脸地揭了皮,点出元春不过是五品官的女儿,即便要进宫也没有选秀资格,只能做个伺候人的女史。这让她心里,怎么能不恨! 眼角的余光瞥到身子发抖的贾政,王夫人知道他这也是气的,不但一点不心疼,反在心中啐道:个不争气的废物,坐在这儿生气有什么用,一个六品官做了十来年才升半级,连累的儿女们都被人看不起,真是个窝囊废! “胡说什么,都是我的孙女,除了嫡庶之外,哪有谁比谁高贵的?元春是个好孩子,小小年纪就为了家里进宫去搏上进,咱们整个贾家都对不住她。我话摆在这儿,只要我还在一日,就不许谁说元春一句不好,全贾家都得替元春谋划,这是咱们欠她的。” 贾母“嘭”地拍了下茶几,目光冷厉地盯着贾赦,黑着脸说道。她最听不得的,就是贾赦在她、在她儿子面前,标榜自己国公府继承人的身份。明明她的政儿才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偏偏有那一对老妖精作怪,硬是把个孽种当成了宝,害得她的政儿无辜低了孽种一头,凭白丢了爵位。 如今,贾赦竟还敢辱及到小辈们身上,贾母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那么定元春的身份,那岂不是说连她的宝玉也成了个小官儿的儿子,这怎么成?!宝玉日后是有大造化的,身份上怎么能有瑕疵,他必须是荣国公府的嫡孙,身份高贵得很呢! 虽然贾母拍了桌子,赦大老爷却跟没听见似的,稳稳地端着茶杯呷一口,眼神淡漠地看过去。子女身份这种事,可不是凭她老太太一张嘴说了就算的。不然,当年贾元春进宫的时候,也不会是去当女官,而是赐婚皇子了。所以,他一点儿都不生气,事实胜于雄辩嘛。 “得,既然老太太这样说了,那我少不得为侄女出把力了。不就是想抄经么,回头我去跟圣上求了便是。只不过,若是能成自然皆大欢喜,可若不是成也别怪我。左右我也就这么点本事,你们谁若是不满意,干脆自己去求去。”大老爷做出被贾母镇住的样子,满不服气地说道。 贾母对此表示很满意,不过为防贾赦阳奉阴违,还是缓下脸色,笑着夸道:“好,我便知道赦儿是个懂事的。你如今在圣上跟前不一般,这点小事想必是一提就准了的,这可不是一般的脸面。元春是你的亲侄女,若知道你这样帮她,日后她若熬出了头,还不得全心全力帮着你?这样,你们宫里宫外的也有个照应,前程可光明着呢。” 好大的一个饼子!赦大老爷心里暗笑,面上故作认同地点头。 他不过是生气贾宝玉欺负琮哥儿,又恨贾母、王氏磋磨他的迎春,要从贾宝玉身上讨个公道罢了。如今可好,还有上杆子让他追讨利息的,老爷他若是不收,岂不是白瞎了这好意。 说完了这事,大老爷拍拍屁股就走了,留下那母子、婆媳三个在上房里面面相觑。 原先,他们叫贾赦来,是为的什么事来着? 对呀,他们不是为了祭田的事,也不是为了抄经的事啊,是为什么来着? “老太太,今儿请大老爷过来,不是为了说金陵那边族人的事吗?大老爷没经过族长和族老们,就将那么多族人除了族,您不是说要好好问问是怎么回事么?还有……”还有我爹娘的事。 金鸳鸯方才就急得很,偏偏主子们都在说正事,便想着等他们说完,总要说起金陵的事吧。可谁知道,大老爷说完就走了,这、这可怎么好! 第三十三回父子间言辞打机锋练字苦宝玉苦练字 皇宫里,宇文祜并不知道,贾赦赦正打着他的旗号欺负人。不过他即便是知道了,大概也不会办赦赦个欺君之罪,反而更可能会帮着摇旗呐喊。 今日回了紫禁城,宇文祜也在第一时间,就被太上皇给叫了去。他倒没有跟大老爷一样耽搁时间,略梳洗一番便去了大明宫拜见老圣人。 待行过礼坐下之后,宇文祜才仔细打量了老圣人几眼,发现他似乎比自己离京之前更要憔悴几分。原本已经在恢复的身体,似乎也又衰败下去,不过是说几句话的功夫,脸色就难看得厉害。 “父皇的身体如何了?朕看着,怎么还没有之前硬朗呢?可是朕不在的时候,镇日操劳国事,累着了?”宇文祜一坐下,便关切地询问老圣人的身体状况。 只是这些话听在老圣人的耳中,却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意味,当即便嗔道:“哼,朕没死成,让你失望了?” 老圣人的身体本来就没完全恢复,他又急着重掌大权,操劳之下就更难以恢复。再加上,前些天赐死大儿子忠让亲王的事,让他的身体雪上加霜。如今虽不像禅位时的命不久矣,却也比那时好不了多少,想要再重回朝堂是不行了。 “父皇何处此言,真是折煞朕了。”宇文祜面露惶恐,身子却稳坐着动也不动,“正是有您在,朕才能放心南巡,安抚南方受灾省份的民心民愤。只是让您拖着病体为朕操劳,朕这心里实在惭愧。如今朕回来,父皇总算能歇一歇,好生将养身子。朕可盼着,您能长命百岁呢。” 老圣人已经没力气瞪眼了,微阖了眼睛道:“这话说得,可真好听啊。若是,你没把那些人头给老大送去,朕怕是还能听一听,现在……呵!老四啊,你的心比我狠啊。”他似乎已经破罐破摔,根本没避讳那些死士杀手的事。 “这是怎么说的,什么人头,您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了?说起大哥来,朕倒是得问问父皇,大哥犯了什么错,怎么就得了您一杯鸩酒呢?传到我手里的邸报,只说大哥以下犯上,却没说明他做了什么,让朕很摸不着头脑啊。”宇文祜却不接他的话,反倒十分疑惑地问道。 “再说,儿子是您自己赐死的,说到‘心狠’二字,可栽不到我头上。” 此言一出,老圣人蓦地睁开眼睛,目光幽冷地睇着宇文祜。见他只淡漠地跟自己对视,半晌后才道:“没错,是朕赐死的,所以这债朕自己背。老四,朕不得不说,小看了你啊。不过这也证明,朕当初没有选错人,你果然比老八更合适这个位子。” 宇文祜沉默着,良久之后,才缓缓舒了口气,道:“父皇的夸奖,着实令朕受宠若惊。似乎,自从朕开始办差以来,这还是第一回听您亲口夸朕。虽然,能得您的肯定该让朕欣喜,可为什么……朕心中却只觉得忐忑呢?” 老圣人的身体不好,精力自然也不济,再没工夫跟宇文祜打机锋,不耐烦地径直问道:“南边如今到底如何,听说你撤换了大批地方官员,更要组织什么远洋船队,难道不觉得太过轻率?跟朕说一说,也好给你把把关。” “是。”都是朝堂上的事,宇文祜也没打算藏着掖着,慢条斯理地向老圣人汇报南巡的情况,最后总结道:“基本情况便是这样,父皇若是还想知道得详细些,不如等过几日的条陈吧。南边如今已经稳定,正是百废待兴、蒸蒸日上的时候。等父皇身子好了,不妨也去巡幸一趟。” 即便是想鸡蛋里挑骨头,老圣人也没能从宇文祜的话里挑出毛病来,只能默默叹一声他的滴水不漏。经过老四这一趟南巡,他在南边的实力顷刻间就消散了大半,便是剩下的也多是明面上的,再也难堪大用。想要从头再来,却不知道他还有没有那个时间了。 好在,老四离京的几个月,他也没闲着。禁军本就掌握在他手里,能确保他在紫禁城中安全无虞;京营也才换上了放心的人,将整个京城控制在手中;老八想要有所作为,更是要仰仗于他这个太上皇……至少,在这京城里,老四掀不起什么风浪。 想到这些,老圣人的心情舒坦了许多,对宇文祜露出欣慰的表情,道:“嗯,做得不错。南方先后经历了水患、匪患,如今能稳定下来,当记你一大功。只是,朕这幅身子不中用,怕是再看不见南方的山水人情了。” 老圣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言谈间仍将自己当做天下至尊,仍将宇文祜当成个办差的皇子。皇帝陛下自然听得出来,却没有在意的样子,只是笑看着老圣人不语。 他又怎会计较这个,老圣人既然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他这个做儿子的自然要先包涵着,然后让他慢慢地明白才是。 这次两代帝王的见面,开始时气氛虽然有些僵硬,但最后却在其乐融融中结束。 宇文祜陪着太上皇用了晚膳,才回到自己的寝宫,找来留在宫中的怀义,问道:“太上皇的身体到底如何了?” “太上皇身边防得很严,详细情况并不清楚。不过,病情绝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但也的确不如主子离京之前。”怀义的长相很不起眼,却是宇文祜手下情报组织的头领。大概是因常年身处暗中,便连他身上都带着中黑暗的气息。 果然如此!老圣人方才那副模样,看着不比他当初禅位的时候强多少,但宇文祜却不太相信。那是个要强一辈子的,从不会让自己软弱的一面暴露人前。如今,又怎会在他这个挡路的儿子面前示弱,除非……他是故意示敌以弱。 “这段时间京中情况如何,除了那几个明显的位置之外,可还有旁的异动?”宇文祜也只是问问,便把老圣人的身体放在一边,开始详细了解京城的动静。 本来,他南巡一趟,虽然有安抚南方灾区的意图,更是想借机离开京城,让那些牛鬼蛇神们都动起来。只有这样,他才能看得更清楚,收拾起来也更能有的放矢。 而情况也不出宇文祜所料,这区区几个月的时间,从太上皇到老八,再到废太子义忠亲王的儿子,再加上他们收罗的党羽们,用上蹿下跳都不足以形容。 “且让他们蹦跶吧,总有朕收拾他们的时候。”宇文祜冷着脸翻看密报,他素来是个能忍的,向来都是谋定而后动,如今面对这样的情况倒也不着急,只暗暗筹划着如何各个击破。至于一网打尽什么的,他并不做奢望,只因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没那个实力。 时间匆匆而过,待他准备就寝时,已经将近子时了。怀仁伺候他梳洗更衣之后,本已经打算退下了,忽然又听主子吩咐道:“明儿挑两个手艺最好的御厨,要一个红案一个白案,给恩侯送过去。朕答应他的,差点都给忘了。” “是。”怀仁答应一声,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寝殿。平静无波的面容,让谁也看不出来,他心中在怎样疯狂地吐槽。 贾伯爷虽然不在皇宫,可这皇宫里处处都有他的影子啊。不过是不知什么时候不经意的一句话,竟然就让主子一直记着,这刚刚回宫就忙不迭地给兑现。听听,主子吩咐得多清楚,要手艺最好的,还详细地规定了分工,主子对自己都没这么上心呢。 也不知伯爷给主子喂了什么药,二十多年都不露头,一露头就又成了心尖尖上的人。有什么疑问不让查,也不让问,就那么宠着护着。真是同人不同命,人比人气死人啊! 赦大老爷并不知道已经有两个御厨在向自己招手了,睡梦中想的是明儿得跟祜祜对好词儿,把抄经的事给定下来。自个儿闺女、儿子受的委屈,定要让她们那能吃苦的凤凰蛋也尝一尝,看看得心疼成什么样。别把庶出不当儿女,老爷的儿女老爷心疼着呢。 而被大老爷惦记上的贾宝玉,日子就不太好过了。 政二老爷自从知道了为太上皇抄经的事,虽然还没得着贾赦的准话,可当即便像打了鸡血一样,开始督促着贾宝玉练起字来。 这些经书是要过两位帝王手的,可不能让一笔烂字坏了太上皇与今上对宝玉的印象。宝玉抄经的字,即便不能像书法大家一样,也必须远超同龄同辈。毕竟,见字如见人,这字就是脸面。 贾宝玉对上贾政,本就如老鼠见猫一样,如今见他爹这样来势汹汹,更是浑身都软了。他年方九岁,平日又多浑玩,虽也练字却并不太上心,一笔字也只是平常。此时,再经贾政这么一吓,发挥起来更是失常,写出来的字体便有些不堪入目了。 “孽障!你读书也有多年了,竟然就把字写成这样?”贾政一把将那张字揉成团,劈头盖脸地向宝玉扔过去,又拍着桌子骂道:“平日里老太太总是护着你,我竟不知你如此惫懒,写出来字便连三岁蒙童也不如,你、你……” 他下意识地想找东西打宝玉,只是忽又想到还要让他练字,便强压了怒气,道:“从今日起,我会亲自看着你练字,每日早、中、晚需各练两个时辰的大字。另外,你这字写得毫无力度,需要加强手腕的力量,日后要在右臂绑上重物,写字时也不许去掉……” 政二老爷这边滔滔不绝地安排贾宝玉练字事宜,边上的宝二爷却早早就已经听傻了。老爷这一桩一桩的安排,哪里是要他练字啊,这是想要他的命啊! 趁着政二老爷出去吩咐人准备的时候,宝玉赶忙偷偷找了自己的小厮,命他赶紧去禀告老太太、太太,让她们赶紧来救他。若是照老爷这么安排的去练字,他的手非得废了不可。 只是,让宝二爷失望的是,老太太、太太也只是表达了自己的关心和鼓励,却并没有赶来搭救,反而让他乖乖听老爷的话,好好练字。宝二爷眼泪都流下来了,他被老太太、太太厌弃了么?! 就在赦大老爷回来的当天,凤凰蛋宝二爷便开始了艰苦卓绝的练字生涯。 第三十四回冻疮疤老爷很恶毒为河工宇文开私库 一早醒来就有御膳吃,这是怎样的一种幸福? 赦大老爷不但体会到了,还荫及了妻儿子女。昨儿还哭得委屈包一样的贾小琮,在用着御膳点心的时候,早早就变成了嘴上抹蜜的乖儿子,逮着他老子亲了不知多少口。 有人幸福自然就有人受苦,凤凰蛋贾宝玉就处在水深火热的痛苦深渊之中,一张原本圆润满月脸,在那些晦涩经书的折磨下,都已经瘦得能看见下巴了。 不过是圣驾回京的第二日,当今身边的总管太监怀仁便亲临了荣国府,传下圣上的口谕,命贾宝玉每日抄写佛经十部,直到老圣人的万寿之前。这并非说每日抄写十部经书便罢了,而是要他抄得多多益善,每日从中挑出十部最好的。 并且,当今还派了两名内监,专门为了督促贾宝玉抄经。内监在查看了荣国府的环境之后,指定了最偏僻处的一间屋子,布置成佛堂作为贾宝玉的抄经之处。 从此,宝二爷便过上了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够、抄不完的日子。他原以为,被老爷监督着练字便已经够苦了,却没想到日子还能苦成这样。 每日寅时就被叫起来,正迷迷瞪瞪的时候就被冷水刺激醒了,然后便要在佛前诵经两个时辰,态度必须要虔诚,不然就要加罚时间,结束了早课后才有饭吃。 用过早饭之后就开始抄写经书,一刻不能停地抄到申时,还要内监们能挑出十部合格经文后,才能休息一下用晚饭,不然便要继续抄下去。 晚饭过后也不能闲着,要虔诚地做一个时辰的晚课,才会有摸到床的机会。因宝玉总是表现得不够虔诚,所以总被内监们加罚时间,等他能够上床休息时,往往都已经要亥时末了。 这睡不够就是这么来的,还有吃不饱、穿不暖呢。 倒不是内监们克扣他的吃穿,吃不饱在于贾宝玉的挑食,从小娇生惯养、山珍海味地长大,清粥小菜、粗茶淡饭的日子自然接受不了;至于穿不暖,却是为了表达对佛祖的虔诚,佛堂内不点火盆,也只能穿着粗布麻衣,二月末的天气可不就不会暖和了。 刚到佛堂抄经的那几日,宝二爷每日都是哭着睡着,又哭着被叫醒的。有心撂挑子不干吧,被两个内监阴测测地盯着,便一句抗议的话也不敢说了。心中惟求着老太太、太太能来,救苦救难的菩萨一样将他救出去。 可惜,从二月盼到三月,眼睛都要盼得瞎了,他也没能等来他的老祖宗和亲娘。直到万寿节的前一天,才终于完成了抄经的差事,得以走出佛堂重见天日。 佛堂外面等着不少人,贾母被鸳鸯扶着,王夫人夫妇站得稍后一些,再后面还有几位姑娘们同宝玉房中的大丫鬟等人,都是翘首期盼着贾宝玉出关。他们虽都以宝玉为荣,但也心知他会吃些苦头,尽皆心疼的不行,今日早早地便等在这里,想要第一眼看见他是否安好。 赦大老爷带着邢夫人和一双儿女,同样等在佛堂外。他倒不是心疼这侄子,更多的是让儿女们看看凤凰蛋的惨状,给儿女们出气罢了。 迎春手上的冻疮,终还是留下了个小疤,大老爷求了宫中的好药都没能去除。看着闺女好好一双手有了瑕疵,大老爷暴怒之余,恶毒地制了许多冰块塞进了佛堂里。他定要让那婆媳俩,也好好尝尝心疼的滋味儿。 贾小琮已经五岁了,却仍被他老子抱在怀里,抻着脖子往里面张望,是第一个看见贾宝玉出佛堂的,却没能第一眼将人认出来,抱着他爹的脖子,小声道:“爹,里面出来个妖怪,长得可吓人了,他会不会咬我?” 妖怪? 没等大老爷说话,那边就响起了杂乱的哭喊声,“啊,是宝玉……宝玉啊……我的宝玉……天呐,这是怎么了……我的儿……”。 “那不是妖怪,是你宝二哥哥。放心吧,没有妖怪敢咬你,但凡敢欺负你的,自有爹收拾他们。琮儿要不要去问问你宝二哥哥,怎么变成了那副模样?”大老爷蹭蹭老儿子的脸蛋儿,目光透过人群寻摸贾宝玉的身影。 抄经的佛堂虽不准人接近,但赦大老爷总是那个例外。凤凰蛋被折腾成什么鬼样子,乃是大老爷的杰作,他又怎么能提前检验。若是有哪里做得不到位,还能尽早补救不是。 宝二爷的模样确实很惨,原本一个“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的公子哥儿,如今比之病痨鬼也不差什么了。区区一月时间,瘦得面颊凹陷、脸色惨白、双眼乌青不说,衣服仿若麻袋一样套在身上,就连走路都是摇摇晃晃地。 这倒也罢了,那一双露出来的手,看上去更加惨不忍睹。红肿与冻疮交叠,又没及时得到治疗护理,有些地方已经溢出了脓水。这双让人惨不忍睹的手,便是让大老爷最满意的成果,虽然还赔不起他闺女的一双玉手,权当是收个利息罢了。 “啊?是宝二哥么,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贾小琮瞪圆眼镜,吃惊地把拇指塞在嘴里咬,然后被邢夫人毫不留情地拉出来,点着额头教训不准吃手指。 贾迎春也看清了宝玉的模样,愣怔地片刻之后,不由双眼含泪地看向她老子。若说她以前不明白,如今在太太的教导下,在看着老爷的作为,哪里还能想不明白。宝玉被折腾成这样,全是老爷在为她出气啊。 “乖,看看也就罢了,不许掉眼泪啊,爹心疼。”收到闺女的眼神,大老爷欣慰地摸摸她脑袋。他还从来没被闺女这么瞅过,心情有点小激动,但为了维持父亲的形象,还是保持淡然好了。 贾母那边却已经是老泪纵横,甩开鸳鸯的扶持,健步如飞地来到宝玉跟前,一把将她可怜的孙儿抱在怀里。只听见宝玉哭喊了一声“老祖宗”之后,祖孙两个抱头痛哭起来。贾宝玉是委屈的,贾母却是心疼和后悔的。 当初她就怀疑过,这什么抄经的事乃是贾赦的报复,只是当时被那份荣耀晃花了眼,才舍得宝玉去吃那份苦。可如今看着宝玉这幅惨状,哪里还不知道自己着了那孽种的道。一时间,贾母悔痛交加,再看到宝玉的一双手,终于坚持不住,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她倒下了,还有王夫人接上来。这女人都要疯了,连哭带喊地扑到宝玉身上,抱着儿子就不撒手了。这就是她的命根子,却被人害成这个模样,心疼儿子之余,王夫人那双透着阴毒的眼睛,便没离开过大房一家。尤其是,被贾赦抱在怀里宝贝的贾小琮。 赦大老爷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心中也暗暗有了警惕。儿女们如今还小呢,可不能让后宅的手段伤着他,回头得提醒邢氏小心着。对了,还得去跟祜祜求一求,从宫里挑两个得用的嬷嬷回来。 宇文祜这一个月过得比较舒坦,或许是因有忠让亲王之事,他刚回京这段时间,京中朝堂上平静得很,到处都是给新皇歌功颂德的声音,好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在以雷霆手段控制了南方之后,他便已经决定暂时放慢步伐,免得矛盾激化太快,让他应付不来。是以,也只是不着痕迹地提拔几个自己的人手,并没有像旁人预想那边大动干戈。 这被提拔的人之中,便包括已经挂了工部侍郎衔的赦大老爷。大老爷伴驾南巡一趟,充分证明了水泥在建筑领域的功用,凭借此功晋升工部尚书,正式成为工部大佬。 因工部乃是六部中最不起眼的,这次晋升并未引起太大波澜,朝堂上大多觉得贾赦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罢了。许多人都等着看当今同贾赦的笑话,一个混账纨绔了二三十年的东西,还真能执掌一部不成?! 但赦大老爷却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了,其中也包括亲手提拔了他的皇帝陛下。如今工部的头等大事,乃是长江中下游沿岸的堤坝,在洪水中被冲毁的要重修,没有决口的也要加固加高。 因在南巡途中便已经做了功课,回京不过十余天,大老爷便呈上了奏折,详细规划了各处堤坝的方案,甚至配有详尽的图纸和用料清单。一下子便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将各方势力的目光都集中在河工上。 跳得最欢的就是户部,这么庞大的工程,要花用的银子海了去了,可国库里空得能跑马。去年的财政收入,大半已经扔进了南方灾区,还要给军方留下一大块军费,剩下的连维持朝廷运转都不太够,哪还有银子修筑这么大的工程? 赦大老爷递上了奏折,自己就变成隐形人一样,揣着手在那儿围观他们吵闹。反正工部不管银子的事,他只管做出规划,银子就靠着祜祜想办法了,大老爷对皇帝陛下很有信心。 果然,宇文祜起先只默默看着下面人吵成一团,等他们都觉得不对闭嘴了,才道:“这次工程的所有花费,皆从朕的私库划拨。另外,户部亏空至此,明日起清查旧账。” 皇帝陛下发话,果然不同凡响。两句话便如两颗惊雷一样,镇住了朝堂上的一众大员。 便是赦大老爷,也不由瞪圆桃花眼看过去,心里只念叨着一句话:祜祜好有钱啊! 第三十五回为筹银船队卖名额造海船皇帝太败家 大明宫里,太上皇端着药碗一饮而尽,换了清茶漱口之后,方问道:“老四真的这么说?” 戴权在边上收好主子用过的帕子,弓着身回道:“千真万确。另外,圣上已经下旨,彻查户部旧账,清缴国库欠银。凡在户部有欠账的勋贵官员,需在三年内还清欠账,如期满不还,将从重治罪。” “原还当他是个沉稳的,这么轻易就坐不住了?”老圣人拨着手中的佛珠,似喃喃自语般低语:“那么大的河工工程,即便是启动的银子,便不少于二三百万两,全都从私库里出?便是朕的私库都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他一个刚登基的皇子,怎么可能做到。老四他,打得什么主意?” 仿佛没听到老圣人这话,戴权悄无声息地侍立在旁。他心中有着跟主子一样的疑问,却不敢发出任何动静,生怕搅扰了主子的思绪。 同样的问题,恐怕会在今日早朝的所有大臣们心中徘徊,但也只有一个人能有机会问出口。 “这工程全部下来,怕不得上千万的银子,全从你私库里出,你要卖官鬻爵啊?”赦大老爷都没用怀仁来请,下了早朝便跟在宇文祜屁股后头去了养心殿。一进门还不等坐定,便着急忙慌地问道。 他是指望着祜祜给他筹银子,却没有让祜祜自己掏腰包的意思啊。他去年才刚刚登基,经历了多年的夺嫡之争,却没有先皇的私库可以继承,手里能存下多少银子? 问:没银子又要往外掏那么多,身为皇帝怎么才能来钱快? 除了卖官鬻爵之外,大老爷也想不到旁的。当然,其实还有抄没贪官这条路,可有老圣人在上面镇着,大老爷觉得这条路怕是走不通。 赦大老爷深觉他不能看着祜祜犯错,甚至都已经开始盘算家产,琢磨着对祜祜破家支持了。没关系,老爷他赚钱的法子多得是,好好努力一把,不是不能把修河堤的事扛起来。 “胡说什么呢,过来陪我用些点心。”宇文祜却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塞一盘贾赦爱吃的点心给他。以他对这人的了解,能按时爬起来上早朝就不容易了,根本就不会有用早膳的时间。便是在马车上的工夫,那也是用来补觉的,绝不会浪费在吃东西上面。 “问你呢,别又打岔啊。”大老爷是挺稀罕点心,但对祜祜的担心让他暂时抗拒了点心的诱惑,抱着点心嗔道:“你库里有多少银子,我手里还有一些,凑一凑的话,应该能够暂且开工。至于后续的款项,恐怕就得想想办法了。唔……” 宇文祜笑看着他,有些想伸手抚平那微皱的眉心,结果还是忍住了,只拈了一块点心堵住他的嘴。等到贾赦好容易吞了点心,气嘟嘟地瞪过来的时候,才道:“工程款项我已经有了计划,不会卖官鬻爵的,放心吧。” 大老爷并不说话,抱着点心往嘴里塞,方才那一块点心,倒把馋虫勾出来了,让他想停都停不下来。只是一双桃花眼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宇文祜,执着地表达着自己想要答案的愿望。 “远洋船队的名额,还是很值钱的。去年咱们在南边儿,发了不过二三十个玉牌,消息传开之后,不知多少人巴望着那船队名额呢。只要一个增加名额的消息传出去,便是这京城里就多少人要争破头。我也不多要他们的,一个名额十万两,加一艘船进船队五万两,圈个几百万两银子应当不难。”宇文祜说着点点贾赦唇角,让他把沾上的点心渣子擦掉。 听他说得容易,大老爷皱着的眉头却没有展开,反连塞点心的动作都停住了,道:“这样是不是太冒险了?若是开了这个口子,怕不是报名的地方都得让他们挤爆了。咱们的船队并没有那么大的容量,便是加上宁波那边新造的海船,也是不成的。” 远洋海贸,可不光是人去了就行了,更重要的是货物。祜祜说的这虽是个法子,可万一报名的人太多,会远远超出自家船队的运输能力。在那变幻莫测的大海里,超载什么的,实在是太过凶险。怕是连内海都出不去,便是个船毁人亡的下场。 祜祜此计,有些急功近利了啊。大老爷疑惑地看向宇文祜,并不觉得他是这样没成算的。若是扩增的远洋船队首航便失利,那对他们来说打击太大了,根本承受不起。那些商家背后的勋贵大臣们,便能把他们给撕了。 难道说,祜祜还有后招? “这倒不用担心,旁的暂不计较,船却是够用的。”果然,宇文祜见他着急,也不卖关子,解释道:“咱们的海船,并不只在宁波、福州建造,登州、泉州、广州等地的船厂也在建。前日得报,你设计的这种新式海船,能够下水启航的便已经达到百三十艘。另外再加上原有的船舶,我只担心空地方太多,却不怕报名的太多。” “百、百、呃……百三十艘?”赦大老爷很光荣地结巴了,并且咬了舌头一下才把话说完整了。一双眼角微润的桃花眼瞪圆,盘子里的点心都扣到了身上也不知道。 老爷他是很信任自己的海船设计图纸,毕竟他知道那是多少代人多少年的智慧结晶,可这……这祜祜是不是对他也太有信心了!? 就连赦大老爷自己,也只打算先造个十艘八艘地用着,却没想到宇文祜竟会如此大手笔。一百三十艘啊,他设计的海船每艘都有两千吨以上的载重啊,这加起来是多少?! 而且,大老爷也没指望这些船能用多久,等他腾出空来把蒸汽机折腾出来,它们不是被淘汰就是被改造的命。现在造得越多,往后就越费事啊,这得浪费多少银砸?! 败家皇帝! “干嘛这么吃惊?”宇文祜明显被赦赦的镇静状取悦,深觉自己的能干震撼了他,又道:“国库空虚也不是一年两年,我自然要想办法填补的。有了这支船队在,多少能补充国用。当然,这个却是不能充入国库的,朕的私库也空着呢。” 赦大老爷其实看出来了,祜祜脸上的表情虽淡,但其实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要夸奖的气息。大老爷心里为难极了,上去啃他一口的心都有了,哪还能夸得出来。吭哧了半晌,才笑得跟哭一样,含泪夸奖道:“干、干得好,好,真好!” “喂,这是什么表情,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宇文祜自然看出他的勉强,挑了挑眉问道。 本老爷木事,就是心疼银子心疼的。但是,实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大老爷忙收了心疼的眼泪,谄媚道:“圣上未雨绸缪、智虑千里,臣这是感动的,感动得都要哭了。” “又糊弄朕,也就你有这胆子。说,到底怎么回事?”皇帝陛下并不为所动,板起脸来问道。 赦大老爷立刻苦下脸来,将自己的计划和担忧和心疼一一道来,然后一脸控诉地瞅着宇文护,幽幽道:“祜祜,你太败家了。” 皇帝陛下闻言只是挑眉,等贾赦将一腔抱怨全倒了出来,才屈起手指敲了敲他脑门儿,眼带鄙视地道:“败家?贾赦赦,你心里就是这么编排朕的?该打!” 说罢也不管赦赦捂着脑门儿跟他瞪眼,接着道:“那些海船在你看来,或许只是过渡只用,可放在旁人的眼里,却是好得不能再好。等咱们用不上的时候,大可以明码标价地卖出去,多的是人会捧着银子求购。你在担心什么?” “对啊。啊!疼……”一席话说得大老爷茅塞顿开,激动之下便是一拍脑门儿,正中被宇文祜敲过的地方,当即便是一声惨叫。 他这狼狈相逗笑了宇文祜,哈哈的大小声传出房外,被侍立在外的宫人、太监们收入耳中。不过半天的工夫,消息便已经传遍宫里宫外——当今圣上并没为河工工程的银子发愁,心情极佳笑容满面。 这让许多人都禁不住忖度起来,难道当今真的是个隐形的土财主,手里竟然能随随便便拿出几百万两银子? 便是坐镇大明宫的太上皇,心里也忍不住地嘀咕起来。老四这是故作姿态啊,还是真的胸有成竹呢? 不等他们猜测多久,关于远洋船队扩增的消息便传开了,登时整个京城都动了起来。十万两一个名额,五万两一条船,算下来其实是很划算的。跑一趟海贸,至少也有几十万两银子的进账。 只是他们心中仍有疑虑,当今那船队到底有多大规模,竟然就敢这么敞开了让人报名,也不怕货物太多,压沉了他这艘船? 就在京中也为船队暗潮汹涌的时候,南边又有消息传来。远洋船队新增了百余艘铁甲大船,每一艘都能数百万斤,可谓是庞然大物。且试航之后,船只速度快,航行平稳,安全性很高。 这一下,京城的勋贵富绅们便再也坐不住了。 大明宫中,太上皇仍是捧着药碗,只是原没之前喝得痛快。碗中药还剩下一半的时候,便递给了戴权,自己低叹一声道:“老四是个有办法的,竟然让他这么轻易地就找到了银子。去问问甄应嘉,那差事他还能不能干了?” 建造那样的海船,绝非一日之功,老四从尚未登基时便开始建了。可江南的甄应嘉却没有丝毫消息传来,是他太废物,还是有了异心呢? 第三十六回升佥事贾琏入锦衣盛夏天薛家进京城 在巨大利益之下,京城的各方势力没出任何幺蛾子,飞快地便完成了船队名额瓜分。便是老圣人和几位王爷都安静得很,事实上他们也不嫌银子太多。三月中才开始报名,只不过是五月底,远洋船队便完成了集结和载货,正式扬帆远航了。 送走了船队,赦大老爷躺在银票上睡了一觉,差点就没能爬起来上早朝。要知道,远洋船队可不是祜祜一个人的,那里面可有老爷的一半儿呢。 手头有了钱,南方长江沿岸的河工工程正式开始。大老爷不过是做了规划之后,便将一切事宜都交给了下面的两位侍郎。老爷他画画图纸,设计设计工艺还行,这种实干的事若是凑上去,一准儿是帮倒忙的。赦大老爷很有自知之明,利索地当了个甩手掌柜。 不过他也没有闲着,上回跟祜祜提了一嘴蒸汽机,就被惦记上了,整日里就催着他赶紧弄出来,皇帝陛下等着长见识呢。可那玩意儿嘴说容易,真要做出来就废姥姥劲儿了。赦大老爷连着在庄子上泡了两三个月,实在热得受不了,很干脆地撂挑子了。 回到他的伯爵府,坐在堆着冰山的书房里,灌下去两碗冰镇乌梅汤,赦大老爷舒畅地呻.吟一声,“爽,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琏儿如今忙什么呢,我在庄子上那么久,那孩子也不说去看看,就忙成这样?”大老爷正等着闺女和老儿子,顺口问一旁伺候的林之孝道。 “可不是忙着呢。圣上正追查户部亏空和国库欠银的事,全指着锦衣卫和兵马司的效力呢。琏二爷有时候忙的啊,好几日都不着家呢。这不,前儿二爷让人回来去了几件衣裳,说是有个大案子,怕是小半个月都回不来呢。”林之孝又替大老爷斟上一盏乌梅汤,笑着回道。 大老爷笑着呷了一口,点点旁边的椅子让林之孝坐下,有些发愁道:“往常他总闲着,我就想给他找点事做。可谁知他偏偏进了那衙门,忙起来就没完没了的,让我连个影儿都摸不着。而且……那活儿也忒得罪人了。唉——” 也是今年三月左右,贾琏被宇文祜调入锦衣卫北镇抚司,任指挥佥事,正四品。琏二爷从一个五品的虚衔同知,一跃成为实权在握的锦衣卫。 原本赦大老爷是不太想让他进锦衣卫的,毕竟厂卫虽是天子亲卫,名头却并不太好听,他的儿子不用去那里熬资历。可谁想琏儿就求到他跟前来,就是想到锦衣卫去,大老爷就有些傻眼了。 结果父子俩深谈一次后,大老爷到底顺从了儿子的意思。锦衣卫就锦衣卫吧,儿子高兴就好。左右有他看着呢,真到关键的时候,舍了脸去求祜祜,总能把儿子捞出来的。 宇文祜说要追缴库银,并非一句虚言,从四月初便开始挨个儿跟欠库银的面谈。开始并没人太当回事,毕竟欠国库银子的官员太多了,圣上若真要治罪的话,打击面儿太大了,一准儿会影响朝廷的正常运转。法不责众嘛! 况且,每个人都觉得天塌了也有高个儿的顶着呢,要杀鸡儆猴也不定轮到谁呢。这样一来,皇帝陛下谈话了一个来月,竟然没什么收成。便是有那换库银的,也是象征性地还一点,反正还有三年呢,着什么急呀。 这白忙活的一个来月,宇文祜很是让老圣人、八王爷他们看了笑话,私底下说什么难听的都用。可赦大老爷都生气了,皇帝陛下却顶点儿反应也没有,就当没有这回事似的,还能跟大老爷逗趣儿寻开心。 而就在众人觉得,圣上这是雷声大雨点小,追债的事就要这么过去的时候,朝堂上忽然就风云变色了。 刚进入五月份,太上皇的兄弟礼诚王爷,被御史弹劾九九八十一条大罪。该御史在递上弹劾的奏章之后,便毅然决然地触柱而亡了。对着这血染金殿的景象,一时间满朝哗然。 宇文祜盛怒之下,命锦衣卫会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会审此案。不过短短二十来天的功夫,从太.祖年间便屹立不倒的礼诚王爷便倒下了。自己及家眷被终身圈禁不说,家产又被抄了个干净。 待过了几日之后,眼花缭乱的朝臣勋贵们才陆续反应过来。圣上已经宰了礼诚王爷这只猴子,现在轮到他们这些鸡表现了。有那知道户部账务的,悄然告知同僚,欠国库银子数目最多的,便是这位倒下的王爷了。 第一单要账做得如此干净利落,让八王爷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待他们想为礼诚王爷奔走的时候,一切便已经尘埃落定了。到最后,除了慨叹宇文祜下手太过快、狠之外,便是感叹他目标选的准了。 而礼诚王爷只是个开始,紧接着宇文祜又把目标对准了几个国库的欠债大户,皇帝亲兵的锦衣卫自然也陷入了忙碌的抄家业务之中。 “得亏老爷攒了些银子,不然儿子抄到老子头上,那多难看啊。”大老爷早先便筹划着还银子,只是没打算当出头鸟。一等礼诚王爷的惨剧吓住了不少人之后,便随着大流儿还了三分之一欠银。得意片刻之后,又问道:“琏儿家的呢,可还安分?” “二奶奶没什么动静,整日里不是呆在屋子里,就是去太太那里说话。只是前些日子,我听我婆娘说,平儿不知犯了什么事,被二奶奶赏了身契打发出去了。”这个林之孝也很好奇,平儿向来就是二奶奶的代言人,也不知做错了什么,竟然直接就撵出去了。 “还有这事儿?”贾赦闻言也起了好奇,只并没有问下去。毕竟那是儿子屋里的事,他这做老子的又怎好多嘴。他还记得,日后琏儿是扶正了平儿的,如今看却是不会了。 “她安分便好,早早把我的孙女、孙儿生下来,比什么都强。”大老爷没想起来,便会掐着指头算孙女巧姐儿的生日,盼得眼睛都要红了。 主仆两个正说着,一声清亮的喊爹声传进来,大老爷登时便把什么都忘了,站起来就去迎接宝贝老儿子。正赶上贾小琮蹬蹬蹬地冲进来,立时一弯腰抱了个满怀,然后就被老儿子蹭了一身汗。 “这是去哪玩儿了,怎么出这些汗?林之孝,去拿乌梅汤来,那些微温的来,不要冰镇的啊。再让人给琮儿送套衣裳来,看看这后背都湿透了。”被当成汗巾,大老爷也不生气,反而心疼地掏出帕子给儿子擦汗。 贾小琮坐在他老子腿上,不老实地去够桌上的茶盏,上头漂的碎冰他都瞧见了,才不要喝温的呢,仰着小脸儿要求,“爹,要喝冰的,我热!” “不行,你小孩儿肠胃弱,又刚从外面太阳底下跑回来,不能用太冰的东西。” 在那小胖脸上掐一把,大老爷笑呵呵地拒绝了儿子的无理要求,然后手脚利索地扒掉他身上汗湿的衣服。用帕子擦干了汗之后,便把光嘟嘟的儿子用薄毯包起来放在腿上。 大老爷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做起来毫不拖泥带水,完全印证了熟能生巧的含义。想当初,赦大老爷照顾儿子的时候也是手忙脚乱的,把裤子穿到胳膊上的蠢事儿,也不是没干过的。 “哦。”贾小琮如今虽然被宠着,却很是听话乖巧。既然爹说不行了,即便心里不情愿,也不过给个鬼脸便作罢了。 宇文祜便很喜欢这孩子,曾说照恩侯这么宠溺出来的孩子,竟然没被宠成个任性妄为的小霸王,可见是个本性好的。但实际上,贾小琮没能养成个霸王性子,全亏了客串严母角色的邢夫人。 每当看到老爷无原则地宠溺琮哥儿,邢夫人都想冲上去跟他干一架,只是没胆子实现罢了。琮哥儿这孩子可是她日后的依靠,若是被老爷宠坏了可怎么得了!是以,邢夫人虽然也疼爱贾琮,却从不放纵宠溺,很有严母的风范。 “爹,今天隔壁可热闹呢,说是二太太的亲戚来了。一大早上就听他们折腾,方才人来的时候我去看了,好多人在门口候着迎接,连侧门都开了呢。”贾小琮就着他爹的手喝乌梅汤,待喝得差不多了就撇过头去,仰起脸跟他爹说话。 他是很喜欢这个爹啦,就是爹总是很忙,老是一眼不看着他,爹就跑丢不见了。所以每回见着爹了,贾小琮都喜欢贴着、腻着,什么都愿意跟爹说。 “弟弟说的是薛家,我听太太提起过的。”这时迎春也从外面过来,姑娘就是贞静些,素白的脸上只微微见了几点香汗。进来后对着她老子福身一礼后,才道:“薛家太太是二太太的亲妹妹,膝下有一儿一女。今次举家进京,听说是为了薛姑娘待选来的。” 赦大老爷没想到他今儿回来,倒跟薛家进京碰上了。不过这跟他没什么关系,闻言也只是道:“管她来干什么呢,你也别靠那冰山太近,女孩子家身子弱,受不得凉气。” “是。”贾迎春甜甜一笑,挑了个挨着大老爷的位置坐了,同他一起逗着琮哥儿说话。父子、父女三人其乐融融,再不能更让人惬意了。 第三十七回荣庆堂聚首宝黛钗思诫言黛玉若有悟 从薛王氏内心来讲,她是不愿意进京投靠她姐姐贾王氏的。 两人同是金陵王家的嫡女,一个嫁进了国公府第,一个却只能委身商家,这其中的差别太大了。当初薛王氏也不是没怨过,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岂是她一个姑娘家能违逆的。 如今,姐姐乃是国公府的当家太太,丈夫在官场上四平八稳,膝下儿女双全,更是有个衔玉而诞的哥儿,连孙子也已经抱上。再看看她呢? 丈夫一病去了,只留下他们孤儿寡母的在族里挣命。因着贾家那祭田的事,阖族上下都没个好脸色给她,连带的一双儿女也被人欺辱。便是丈夫留下的产业,也被那些族人明抢暗夺,若非她背后还有个王家撑着,怕是她们母子三个都得要饭去了。 对了,还有那祭田的事,想起来薛王氏便一肚子气。当初她姐姐也不说清楚,哄得她掏银子买了来,结果白赔了两万两银子不说,银子要也要不回来,还落的个气死丈夫的恶名。她、她图的是什么啊! 可不进京却也不行,薛家那几房越发的变本加厉,这偌大个薛家就快没他们母子的立足之地了。再加上她哥哥来信说的事,薛王氏也有心将女儿送进宫去,好歹搏一搏。若真能搏出头,日后儿子也能多个倚靠。 就在这样的纠结中,儿子薛蟠闯下了一桩祸事,惹上了人命官司,让薛王氏不得不匆匆收拾了行装,带着儿女们进京去了。 结果他们来得就有些不凑巧,原本是奔着哥哥王子腾去的,快到京城了才听说,王子腾被调了外任,举家离京上任去了。这一下没奈何,也只有忍着心里的不痛快,登了荣国府的大门。 王夫人却对妹妹的到来期盼得很,一听说妹妹一家要进京,便紧着收拾出了院子,只等着他们赶紧住进来呢。 为什么呢?唉,最近她的日子实在是太难了啊! 自打上回贾赦查了公库之后,她取用东西就难得很,更别说往自己房里挪用了。荣国府的收益本就一般,往年倒还能勉强做到够花,可去年南边发了大水,许多收成就泡了汤,王夫人管起家来便不由捉襟见肘起来。 府里府外的架子不能倒,不然怎么维持国公府第的体面,老太太、老爷那里也不会答应。手里没银子却还要装面子,王夫人可是作了难。再加上宫里的元春,隔三差五就托人来要银子,让她越发艰难起来。 往日里,王夫人并不太看得上她那妹妹跟她夫家的,可如今却是盼星星盼月亮一样,谁叫人家旁的没有,就是有银子呢!皇商薛家啊,手指缝里漏出一点,也够她支应了。 “妹妹,我可算把你盼来了。”一看见薛王氏进了二门,王夫人便快步迎上去,方说了一句话,眼泪就下来了,拉着薛王氏的手说不出话来。看上去,很是姐妹情深的模样。 “姐姐……”比起王夫人来,薛王氏也不遑多让,一手跟她姐姐相窝,一手拿着帕子拭泪,也是泣不成声的样子。 姐妹两个哭了一场之后,才被人劝好,王夫人又见了薛蟠、宝钗,将薛蟠打发去见贾政之后,才带着薛王氏母女往荣庆堂去。贾母带着宝玉和姑娘们,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路上王夫人便悄声与薛王氏道:“蟠儿的事你放心,我已与了信给那边,恰巧那新任的知府,乃是出自我家老爷的门下,如今案子已是了了的。你只叫蟠儿安心在京留几年,别再纵性胡闹便是。” 她深知妹妹的命门,也知妹妹必会为了祭田的事抱怨,是以一见面就将薛蟠的人命官司拿出来说,一则是安妹妹的心,二则也是让她怀了感激忘了怨气。 果然,薛王氏一听之下便欣喜不已,拉着王夫人的手都更紧了些。见周围人多,又强压了喜意,低声跟王夫人道谢,便是心中那腔怨气也登时去了大半。 她这辈子能指望的,也就剩下这么个儿子了,若是蟠儿出了什么事,她也不用活了。如今姐姐能助蟠儿脱罪,可见是心里顾念着他们的,以前倒是她为了银子小家子气了。再说,只要能让儿子平安,别说两万两,便是二十万两也值得啊。 王夫人见她妹妹的脸色,心中也是一松,想来那两万两的事便算过去了。不然,若是让妹妹当面跟她要银子,她可就要没脸了。 进了荣庆堂,薛王氏带着薛宝钗见过贾母,王夫人便抬手一拉宝玉,笑道:“宝玉,还不快见过你姨妈和宝姐姐。” 贾宝玉自从在佛堂受了罪之后,贾母便哪里也不叫他去了,就叫他在碧纱橱里养着,一眼看不见便会急着要找。他倒也不嫌拘得慌,倒比那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大姑娘还安分些,整日里带着丫鬟陪着妹妹们,倒是乐在其中得很。 许是衔玉而诞果然有些奇处,被大老爷那么折腾一个月,贾宝玉却半个月就养回来了,竟比之前还要珠圆玉润些。也只有那手脚上的冻疮,麻麻痒痒得折磨了他许久,却连块疤也没留下。这让大老爷知道后,气得想摔了他那块玉。 “宝姐姐。”贾宝玉匆匆向薛姨妈见礼之后,便盯着薛宝钗不放了。方才这姐姐一进门,就让他移不开眼睛了,如今离近了看,更是美得紧。便是比起林妹妹来也毫不逊色,春梅秋菊各擅胜场啊。 那边表姐弟两个说话,林黛玉坐在贾母身边看着,原本带笑的眼睛便忍不住落寞下来。 往日没有旁人比对着,她便认为宝玉对自己是不一样的,便是比起外祖家的姐妹来,也是他们两个更亲密些,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可如今瞧这情形,仿佛并非如她所想。 当年她初到外祖家的时候,宝玉也是如此这般围着自己打转的,将旁的姐妹们都比下去了。可今儿这薛家的宝姐姐以来,宝玉也是去围着人家打转了,倒是将自己忘到了脑后。这算是什么? 从那宝姐姐进来,林黛玉就没见宝玉移开过眼睛,旁的人全成了陪衬。她如今方八、九岁,正是小姑娘争强好胜的时候,对着贾宝玉又自有股子小性儿,心里便不由郁郁起来。 黛玉攥着帕子,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当日初来时,赦大舅舅告诫她的那番话。难道……她真的该离宝玉远一些? 当日林黛玉初到贾府,赦大老爷心疼小姑娘孤苦无依,便开口告诫了几句。只希望她能听得进去,莫要对宝玉情根深种,生生祸害了自己的名声与身子,落得个少年夭亡的下场。 只等着小姑娘到了年纪,不说她是老爷的亲外甥女,便是只看着这姑娘自个儿,大老爷也会给她寻门好亲事,妥妥当当地发嫁了。 林黛玉此时想到的,便是当日她大舅舅的话,那些话她听了,却没能听进去。起初她的确并不太亲近宝玉,大多都同姐妹们在一处。可后来,也不知怎的她与宝玉便亲近起来,便连外祖母也乐见其成,她渐渐就忘了大舅舅的那番告诫。 此时见了宝玉同薛宝钗的情形,黛玉便不由想到,若是她听了大舅舅的话,是不是现在就不用如此难受了? 就在林黛玉垂首出神儿的时候,薛宝钗一边同贾宝玉说话,一边悄悄地打量起黛玉来。 女孩子间见面,自觉不自觉地就会比较,贾宝玉虽然是同她说话,可五句里倒有三句离不开“林妹妹”,怎会不让薛宝钗对林黛玉好奇。 八、九岁的小姑娘尚未长开,一张脸虽然秀美却未脱稚气,身子看上去十分单薄,也唯有那份楚楚动人的气韵最能入眼了。对,还有那出身姑苏林家,巡盐御史嫡女的身份,也是她比不上的。 薛宝钗如今十一岁,心思本就是个玲珑的,这半年来又帮着其母料理家务,尝过了人情冷暖,此时自然看到了林黛玉瞅宝玉的眼神儿,也看出她的郁郁寡欢。但她却没打算提醒贾宝玉,仍旧笑着同宝玉说话,看向他的眼神也越发柔和。 “老太太,我在金陵就听说,那独一门儿的香皂生意,竟是府上的产业?”这边薛姨妈也陪着贾母说话,有意无意地便提起香皂来,“如今这香皂可了不得,别看是个不起眼不能吃不能喝的物件儿,可竟也成了出入离不了的。” 贾母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不在意地摆摆手,道:“我们这样的人家,那些个产业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罢了,不值当一提的。倒是姨太太,家里的生意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说给二太太。她在京里也有些情面,想是能帮得上忙。” 香皂,香皂,看得见的好处却摸不到分毫,贾母如今简直都不能听这俩字儿,听见了就胸闷气喘的。若不是实在用习惯了,她连香皂都不要用呢。 薛姨妈惯会察言观色的,见贾母似乎不太高兴了,立刻便把话题给引开,气氛转眼又热闹起来。只是,香皂的事却仍放在心里,想着等会儿跟姐姐打听打听。 当初香皂在金陵找代理的时候,薛家并没看得上那小东西,等后悔了再想插一手的时候,人家却根本就不卖皇商的面子。打听了之后才知道,这是贾家的产业,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薛姨妈便想着,若是能把这事做成了,看金陵那边的族人,还怎么说她败事。只没想到才刚提了个话头,便被贾母挡住了。 第三十八回问忌讳王氏诉不孝制冰块老爷又立功 上房里正说着话,只听竹帘一阵响动,有人笑道:“我来迟了,不曾迎接姨妈,真是罪过。”众人皆看过去,却是王熙凤来了。 薛家进京这事,王夫人早早告诉过她,嘱咐凤姐儿早些过来。只如今凤姐儿与往日有些不同,定要待服侍婆婆邢夫人用过午膳,又被她笑着撵了两回,才姗姗向荣庆堂而来。 不过她这性子倒也没大变,仍是人还未露面便先声夺人。她来了自又是一番厮见,待落了座便拉住宝钗的手,仔细打量了几眼,笑赞道:“原我就知道,宝丫头定是个标致的,没想到不过几年工夫,竟出落得如此模样。可见,姨妈是个会养人的。” 一席话说得大伙儿都笑了,都顺她的话去夸宝钗。 王熙凤看人时目光实在太直,将个落落大方的宝姑娘,也看得红了脸低了头。两人原是姑表亲,当年又同住在金陵,王熙凤出嫁前自然见过这个小表妹。一晃就是几年过去了,当年的小丫头已长成了含苞待放的姑娘,让她心里有了些怅然。 回首她嫁过来这些年,似乎除了个辣子的泼辣名声,什么都没落着。公婆不疼丈夫不爱,小姑子小叔子不亲,膝下儿女一个也无……有个心腹吧,还是拿着她作伐子,给自己树名声的。如今回头想想,她当初掐尖要强的,图的什么! “你姨妈刚来,不是叫你早些过来,怎么耽误到这早晚。”丫鬟给凤姐儿上了茶果后,王夫人在边上问道。 王夫人如今到底上了年纪,并不想整日里都忙着打理这一大家子的琐事,仍希望凤姐儿能够过来帮她。就像两年前那样,她有什么事吩咐下去,凤姐儿有多为难她却不管了,只管看最后的结果。做得好了也不过是夸一句,做不好那就打回去重做,轻省得很。 原本她瞧着,凤姐儿还是很有管家的意思,只是上头有公婆拦着罢了。可最近这两三个月却不同了,这侄女很少跟她照面儿,便是让人去叫,十回里倒有八回见不着人,也不知是怎么了。 “今儿老爷回府,带着二姑娘跟琮哥儿一块儿吃饭,太太那里便有些孤单了。正好她最近害暑,吃不下什么东西,也就是我在旁边讲讲笑话,她才能多用两口。所以就陪着太太用了饭之后,才过来见姨妈。我跟姨妈赔罪了,姨妈和妹妹可不能怪我。” 凤姐儿说着便站起来,笑着做出赔礼的样子,被薛姨妈急忙一把搂住,抱着亲昵道:“哪里用得着这样,咱们往后见面的时候多着呢,那在乎这一会儿半会儿的。你婆婆既然身子不适,难怪我在这里没看见她呢,说不得等会儿我便带着宝丫头去看看她。” 同香皂差不多,“邢夫人”三个字在荣庆堂也是禁忌,贾母根本不愿意让人提起。此时这一个两个的犯她忌讳,贾母便有些恹恹起来,连笑脸儿都要看不见了。原本热热闹闹的一屋子,也静了下来,那丫鬟们根本就不敢再说笑。 见到如此,薛姨妈哪还不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心中疑惑之余,忙站起来跟贾母告辞。只说是如今天热,怕搅扰了老太太,另外自家的行装还未整理,要先去住处看看。她们告了退出来,王熙凤也不再多留,径直带着人回了伯爵府那边。 临跟薛姨妈分开之前,凤姐儿对着宝钗有些欲言又止,只是看看前头说话的王夫人和薛姨妈,到底没说什么,只嘱咐宝钗有空过去她那边玩儿。 宝钗看出她是有话要说,怕是觉得此时不太方便,便点点头,目送她走远。 薛姨妈带着宝钗到了王夫人处,便不由问起来,“姐姐,如今我们在你府上叨扰,有没有什么该避讳的,你跟我们说说,也免得我不知道,到时候惹了老太太不高兴,那就是罪过了。” “都是大家族里出来,妹妹很不必这么小心。只是,如今我们府上确实有些不能提的,尤其是在老太太面前,说话间注意些便是了。”王夫人挨着薛姨妈坐下,道:“方才的情形你也见识了,最不能提的就是我那大嫂子。” “那就是不孝的,多少日子不踩一回荣庆堂的门,别说晨昏定省了,一年能见一回面儿都是祭祖的时候。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又被大老爷纵得都不成个样子了老太太对她实在看不上,便发话说既不爱来那边别来了,再不许她进荣庆堂呢。” “好嘛,老太太这话一出,那边就当成真的了,还真就再也见不着人影了。这还在其次,旁的那忤逆不孝的事情啊,我十个指头都数不上来。不说旁的,就是那香皂的事,也是她独个儿霸占了,这府上谁都不许插手呢。” “便是大老爷也纵着她,难怪能凑成夫妻呢。这若是换了我家老爷,我哪怕是敢一日不去给老太太请安,老爷都能罚我,更别说忤逆不孝了。”王夫人数落起邢夫人来,面上是平淡不屑,话里面却是添油加醋。 “竟还有这回事?”薛姨妈听得大开眼界,感叹过后不由问道:“他们如此不孝,你家老太太就没想法子惩治?这族里也没个说法?不能吧?”便是家法不能惩治,贾母还是诰命夫人呢,大可以去告儿子、儿媳不孝啊。 王夫人长叹一声,滚动着手中的佛珠,道:“老太太是个心善的,见他们不孝也就是暗自伤心罢了,也没叫旁人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可不就是家丑不能外扬嘛。便是这族里也是瞒着的,还告诫我们,不准往外透一丝儿风声。” 薛姨妈闻言便点头,赞道:“老太太果然是个深明大义的,是个慈善人啊。亏得姐姐你肯告诉我,不然我恐怕说错话也不知道错在哪儿呢。” “咱们是亲姊妹,你又要在家里暂住,便少不了到老太太跟前说话儿。因着这个,我才跟你说,不然我可不会提起来。”王夫人顿了顿,笑着说道:“我也是担心老太太的身体,妹妹你可不要往外传啊。” 薛宝钗在一边听着,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没见过面的,心想方才凤姐姐便是顾忌着她,才有话不方便说吧。再听听姨妈如此数落大房太太,怕是两房间有不小的矛盾吧。 由己及人,便是身为商户的薛家,几房间都能挣得丝毫不顾情面,更别说这偌大的国公门第了。这一代的爵位虽然落在大房的头上,可下一代说不得也要争一争呢。 就是不知道,凤姐姐要跟自己说什么。 这边王夫人忙着待客,隔壁赦大老爷府里也来了客。 如今正值酷暑,赦大老爷带着闺女儿子用了午饭,又许给了好吃的冰碗之后,好容易才把老儿子哄睡了。迎春倒是好打发,听说睡醒了有冰吃,小姑娘便乖乖会自己院子午休去了。 大老爷搂着儿子迷瞪了一会儿,便爬起来给他做冰碗吃。不然一会儿这小子起来吃不着,还不知道怎么闹腾他老子呢。命人去了自己提纯过的硝石,又准备了些盆盆罐罐,大老爷就忙活开了。 “你这是鼓捣什么呢?” 贾赦正蹲在盆子跟前等着水结冰,忽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忙回头看过去,登时便笑起来,“祜祜,我今儿刚回了,你怎么就找来了?快坐这儿,我给你打扇。” 宇文祜被他拉到冰山边上坐下,微阖着眼享受着殷勤的打扇服务,一会儿便觉得身上的汗落了。这才睁开眼,笑道:“还是你知道享受,看看这冰山凉快的,便是我那儿都比不了。” 皇宫虽然每年都藏冰,但宇文祜为表孝道,大部分都送到了太上皇和太后、太妃那里,他自己的宫殿里也只是勉强够用罢了。 “这玩意儿又不是什么难得的,用没了就再制些呗,又不怎么费事。”赦大老爷看他挑眉,不由问道:“硝石制冰,多少年前就有这个了啊。” “硝石制冰,我当然知道。可硝石提纯不易,用来享受却是有些浪费……等等,”说到这里,宇文祜猛然拉住大老爷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亮得惊人,“赦赦,你会提纯硝石,对不对?” “对!”又是这一声上挑的尾音,赦大老爷被勾魂儿之中,下意识地便大声答道。祜祜总是这么犯规,不好好说话,偏用那小声儿勾人,偏他都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却回回都乖乖上钩。 如今在庆朝,火炮、□□都已经配到军中,只是轻易不会动用罢了。原因不是因循守旧,更多是因为火药供应不够的问题。而火药的产量,又一直受着硝石的制约。并不是硝石不够,而是难在硝石提纯上。 宇文祜显然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兴奋地又敲了大老爷的脑门儿,以表心中的喜悦。只是他高兴之下,便忘了收手上的力气,敲得赦大老爷惨叫一声,脑门儿登时就鼓起了包包。 “对不住,我下手重了,来给你揉揉。”对上贾赦皱成一团的脸,皇帝陛下觉得又愧又疼,忙伸手去帮他揉脑门儿上的包包。 然他从没干过这活儿,手上便有些没轻没重的,大老爷就被揉得哼哼唧唧,只往后仰头。宇文祜又执意补救错误,手自然就追着他,两人便越离越近…… “爹,你们在干嘛?”贾小琮被他老子的惨叫吵醒,坐在软榻上揉着眼睛问道。若是什么好玩的游戏,他也要参加。 第三十九回察孽情宁府宴梅花睡侄床淫人识云雨 赦大老爷被儿子这一声惊动,登时闹了个大红脸。他跟祜祜的动作实在有点暧昧,一个追一个逃什么的,若非看见的是老儿子,换个人怕非得误会些什么。 皇帝陛下也意识到了,收回手坐直身子,以手掩唇轻咳一声。要知道小东西这时候醒,他也不会上手去揉了。 两人本没有旁的想法,此时面对面倒有些尴尬了。赦大老爷噌地窜起来,抱起儿子给他穿衣裳,口中还哄着,“爹在给你做冰碗,可好吃了呢,你来看着爹做,好不好?” 听到又好吃的冰碗,贾小琮立时就将方才的事抛到脑后,瞪着大眼猛点头。到底还是个娃,有了吃的什么都能忘了。大老爷转移注意力,成功! 手脚麻利地做了个牛乳水果冰淇淋,让儿子带回去跟他姐姐分享,大老爷才板着没有那么红的脸,又磨蹭了半晌,才来到宇文祜对面坐下。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赦大老爷才猛地一拍大腿,“啊,方才忘了把那冰淇淋留份给你,祜祜你等等啊,我再去给你做一份。”脸上还是觉得发烫,坐在那儿浑身都不自在,大老爷不自觉地就想躲。缓一缓,缓一缓就好了。 “你且消停些吧,我还能跟个孩子争嘴吃。”宇文祜本也尴尬,可见大贾赦这副样子,他反倒放开了,笑着连忙拉住想逃的人,“咱们还是说说那硝石提纯的事吧。若是能够有足够的硝石,在火药供应上便不会捉襟见肘,那我朝的战力必将大大提高。” “我朝开国不到百年,虽然正是国力上升,天下承平的时候,可也不是没有隐患。北边的鞑靼和瓦拉,南边的茜香国,东便的棒国、倭国,西南的缅甸东吁、安南,哪一个不是蠢蠢欲动,说是举世皆敌也不为过……”宇文祜虽没对着地图,却将庆朝周边的形势娓娓道来。 赦大老爷听得投入,便忘了方才的脸热,点头道:“没错,这些外族如今虽都看着安分,可个个皆有不臣之心,逮着机会便要闹腾的。”未来十几年中,庆朝便经历了北疆和南疆多场大战,西南边境上也不太平,常有冲突发生。 “恩侯,我并非穷兵黩武之人,却也有保家卫国、开疆拓土的雄心。如今朝中多有擎肘,可我有生之年,定要一雪当年” “放心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就是提纯硝石嘛,这就不是个事儿。赶明儿我跟敬大哥哥商量商量,把火药也给改良了,让它威力更大。等我把蒸汽机鼓捣出来,我就去研究火器,你就请好儿吧。”大老爷看着祜祜简直移不开眼,自动自发地给自己加了重重任务。 宇文祜举起拳头,也贾赦地重重一击,然后两人相对而笑。 从赦赦那里拐了许多提纯的硝石之后,宇文祜还命人搬了两盆冰到马车里,这才满意而归。回到养心殿之后,亲手实验了硝石制冰,宇文祜对着自制的冰山沉默良久,道:“去查一查贾敬。” 贾敬是恩侯的堂哥,已在城外道观修道多年,本不在宇文祜的视线之内。只是之前的水泥烧制,再加上如今的火药改良,恩侯提起来似乎都跟他有关。宇文祜心中猜测,怕是恩侯拿贾敬当了挡箭牌,仍随了他的意,命人去查贾敬。 因忙着蒸汽机的事,赦大老爷确实没工夫鼓捣新火药,便将事情都交给了贾敬。左右火药这东西,本就是道士们炼丹炼出来的,敬大老爷倒不陌生。有了贾赦提供的思路,贾敬本是赶鸭子上架的,到后来却真的沉醉其中了。 赦大老爷混过了最热的那些天,便又一头扎进蒸汽机的研制之中,待贾敬的好消息传来时,已经入冬时节,宁国府的梅花都开了。 因着制成新火药的功绩,贾敬晋爵一等子兼云骑尉,只仍是不能世袭。便是这样,贾珍也是大喜,借着梅花盛开的机会,打算大宴宾客,好生为他老子庆贺一番。贾敬倒是没有回绝,只是不喜人多,命贾珍只请荣府众人过来聚一聚便罢。 宁府设梅花宴这天,赦大老爷同贾敬坐在上首,不去里戏台上的精彩,只顾低声讨论着火药、火器的事,让政二老爷一句话也听不懂,就更别说是插话了。 贾珍见他脸色不好看,便打圆场道:“政叔,如今宝玉可是上进了许多啊。这样的天气,每日里同我那儿媳妇的弟弟到族学读书,风雪无阻,难得啊!” “快别这么说,你若再夸他,便连我都要羞死了。”听他夸奖宝玉,贾政即便心里高兴得很,面上仍旧摆出不满意的态度,“他过了年便十岁,却连《四书》读通背熟,比着珠儿差得远了。我如今只求他别三炷香的兴致,既不够聪明,好歹能勤奋些。” “政叔过谦了不是,我可是听蔷儿说了,叔祖可是常常夸奖宝玉聪慧,一点即通举一反三呢。要是蓉儿能有这样的本事,我也不会早早就给他娶亲,把指望都放到那尚不见影的孙子头上了。”贾珍忙又恭维道,说话间的神情也生动起来。 “我那儿子虽是个不成器的,但好在儿媳妇好得很,。如今我不指望孙子能像了儿子,倒盼着他能多像我那儿媳妇些,日后也好有些出息……” 本是夸讲宝玉的话题,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赞蓉儿媳妇,这话政二老爷就不好接了,只能僵着脸上的笑容,不耐烦地听贾珍说得口沫横飞。这珍儿怎么回事,哪有当公爹的这样跟人夸赞儿媳妇的?! 贾珍说话的声音大了些,便打扰了大老爷跟贾敬,两人不由停住话题,俱都将目光停留到他身上。 “大哥哥,你这儿子不对啊。”大老爷有些听不下去了,用肩膀撞撞贾敬的,“这事儿你得看着些,咱们家如今多少人盯着呢,若是出了那等……之事,怕是阖家都要没脸见人了。珍儿年纪虽然不小了,但这府里还是要你镇着才行啊。” 在“梦”中,赦大老爷便对贾珍爬灰之事有所耳闻,如今见贾珍这幅模样,怕是真有其事了。以往贾家已经没落,没碍着谁的时候,便是有个什么龌蹉的事情,也能遮掩过去。可如今却不一样,自大老爷同贾敬先后站到宇文祜身后,荣宁二府就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了。 这种朝堂党争,便是对方没错儿,都还要罗织罪名呢,更别说有现成的把柄可抓了。赦大老爷此时提醒贾敬,也是想他先下手为强,掐死这一对混账东西的奸.情,以免被人以此发难。 贾敬乃是经历过太上皇夺嫡与义忠亲王逼宫等事的,自然明白其中的轻重。此时他亦看出贾珍的不妥,却还不知蓉儿媳妇怎样。是以并未多说,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过,他看向儿子贾珍的目光,却已经冷了不知道多少。若这孽障真敢行那等不.伦之事,老子少不得要打断他的腿,三条! “方才听你们说起宝玉,宝玉呢,竟没过来不成?”赦大老爷不愿听贾珍再说,出声打断他道。这人也是稀罕,有那么点韵事不说藏着掖着,倒在长辈们面前胡言乱语,真是不怕抽的。 贾珍夸儿媳妇正到高兴的时候,忽然被人打断自然不爽快,只是贾赦乃是他长辈,在贾家又是头一份的权势,便不敢炸刺儿,老实地回道:“来了,陪在老太太那边呢。赦叔可是有话同他说,我这就让蓉儿去叫他去。” 大老爷闻言便点点头,倒不是他有话跟贾宝玉说,而是那孩子如今也要十岁了,还跟姑娘们,尤其是他闺女混在一处,大老爷实在看不过眼。不管又没话说,先把人揪过来再说。 贾蓉早就有些坐不下去了,方才听着他老子夸他媳妇,他的头都恨不能埋到桌子底下。所幸今儿这席上没有外人,不然他哪还有脸活着,一根绳子吊死在这会芳园里算了。 那两个的龌龊事,他早就察觉了蛛丝马迹,只是他身为人子敢怒不敢言,气恨交加之下无处排解,只能躲得远远的,愈加放纵自己,破罐子破摔罢了。 此时一听能够暂时离席,贾蓉忙不迭地就答应一声去了。 去女眷那边的路上,贾蓉脚步虽慢,却也没心情欣赏那早梅,心里面回转的只有一个念头:他祖父也不知有没有看出些苗头? 待到了女眷处方知道,贾宝玉被他媳妇带着去午休,贾蓉虽没多想什么,却还是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正走着便听有下人道:“大爷,宝二爷没在上房歇着,大奶奶领着他到……房里去了。” 下人有个词说得支吾,听在贾蓉耳中却觉得分外清明,一张白脸登时就黑了。也不理身后人的呼唤,三步并做两步便到了媳妇秦氏的房外。 待看见正在门口逗弄猫狗的秦氏时,他才心里一松。可也正是这当儿,贾蓉便听见房里有人嚷道“可卿……”,登时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无他,这两个字,正是秦氏的乳名。本来贾蓉也不知道,这还是他当初新婚之时,特意跟秦氏弟弟秦钟打听的,从来不曾声张过。 这宝二、贾宝玉如何知道,还如此堂皇地喊出来! 秦氏见他脸色不好,忙开口要说什么时,便见贾蓉一把推开了房门,然后僵立在那儿。 而贾蓉,此时他的眼里已经容不下旁的了,只有贾宝玉那亵裤胯间的一片濡湿…… 第四十回怒上头贾蓉打宝玉豁出去可卿是秦氏 “蓉儿怎么来了,可是有事找我?你且坐下等等,我换了衣裳再跟你说话。”贾宝玉本坐在床上跟袭人腻歪,忽然贾蓉闯进来,一惊之后还笑着说道。不过,他好歹还是知羞的,知道拉了被子掩住腰下的濡湿。 袭人却不同,她瞧出小蓉大爷的脸色、眼神都不对,忙挡住宝玉,笑劝道:“小蓉大爷不如先到外边,宝二爷要换衣裳,您陪着小蓉大奶奶,好歹回避着些。” 说话的同时,她便悄悄地向麝月使着眼色,让她去请老太太、太太们。这小蓉大爷的样子可不想平常,反倒像是来找茬打架一样,可别出了什么事。若是磕了碰了宝玉,她可心疼不说,也吃罪不起啊。 麝月并没看懂她的意思,反是晴雯灵巧些,不着痕迹地退到众人后面,悄悄地出了房门就跑。她也瞧出来了,小蓉大爷那副模样,可是来者不善。 “我也不多呆,只想问宝二叔一句话,那‘可卿’二字,你唤的是谁?”贾蓉却是动也没动,更没理会秦氏在身后的轻扯,反定定地盯着贾宝玉,一字一顿地问道。 若是往常,贾蓉还不会如此气愤冲动,说不得就当是听错了。可今日先有他老子言谈忘形,又有贾宝玉叔睡侄床,那一声‘可卿’便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便让他怒不可遏,定要发作一回不可。不然……就憋死他了! 到底还只是十六七的少年,即便平日里有老子压着,可冲动勇气一样不少。若不是贾宝玉还有个堂叔的身份,怕是早就挨了贾蓉的揍了。 宝玉仍些搞不清状况,听了那两个字之后便红了脸,偷偷瞄了秦氏一眼之后,便微低着头嘴唇嚅嗫着说不出话来。 方才在秦氏香软的床榻上,他睡梦中误入了一处仙境,见了许多仙子仙姑,品了仙酿仙茗,听了仙曲十二……而最最动人的,便是那领着他共赴云.雨的可卿仙子。如今想来,那仙子竟是于蓉儿媳妇长得极像呢。 他那羞涩扭捏的表情很是招人疼,可看在贾蓉的眼里,便是怀疑有了铁证。不然,他为什么要偷看秦氏这荡.妇!被亲爹带了有颜色的帽子不算,竟连个未成.人的毛孩子也肖想他媳妇,这让贾蓉如何能忍,登时便火往上撞。 “你、你……你无耻!”贾蓉气昏了头,也不顾忌贾宝玉的辈分了,先打一顿出了气再说。 只见小蓉大爷抢上前两步,一把摔开碍事的袭人,劈手就将愣住的贾宝玉拽下床,也不管他摔得如何,大巴掌就甩了下来。 贾宝玉已经吓傻了,他虽年幼但辈分高,贾蓉在他面前从来是恭恭敬敬的,哪曾想过贾蓉敢对他动手,连从摔下床来都不知道喊疼,只眼睁睁地看着那巴掌落下来。 “啊——不可啊……二爷快躲开……宝玉……快住手……” 屋子里伺候的人挺多,却全没想到贾蓉会突然发作,震惊之后便是七嘴八舌地尖叫,然后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地往贾宝玉身边涌。只是人挤人地反而碍事,一群人跌做一团,反没哪个能冲到宝玉跟前儿,为他挡了那一巴掌的。 “啪”地一声,清脆响亮! 贾蓉手上一点力气也没留,一巴掌下去,贾宝玉的脸就甩像一边,脸颊鼓起来指高不说,顺势还吐了颗牙出来。贾蓉看得仍不解恨,就想再甩他一巴掌。 “宝玉——”到底还是袭人,即便方才被甩开时闪了腰,没能挡住方才那一巴掌,此时愣是挣扎着扑到贾宝玉身上,用自己的身子死死护住她主子,瞪着眼咬着牙,喝道:“小蓉大爷,你怎么敢,就不怕老太太、太太……” “那是你家的,滚开!”贾蓉已经红了眼,左右他今儿也揍了这凤凰蛋,如今便是住手也没好下场,倒还不如多甩他几巴掌,解恨不说还能回本儿。 袭人被吓得说不下去,也不敢让开让他伤了宝玉,只死死地挡在宝玉前头。 秦氏此时也回过神儿来,忙扑上去抱住贾蓉的胳膊,哭道:“爷,爷……你这是做什么,做什么呀……你们,还不赶紧拉住大爷,快啊!你还不快护着宝叔走……”她自己拽不住贾蓉,忙让身边的人帮忙,又向袭人大声喊道。 “都给爷滚开——”见秦氏拦着他护着贾宝玉,贾蓉登时更气了,两手都被人抱住甩不开,二话不说地就上了腿。这腿上也有劲儿,一脚过去就将往门口蹭的袭人、宝玉踹个了跟头。 “这是干什么呢!”屋里正乱着呢,只听门口一声大喝,却是晴雯将贾母两人请来了。她们匆匆忙忙赶来,正撞上被踢得打滚儿的贾宝玉,贾母两人登时目眦欲裂。 “宝玉,我的宝玉啊,快、快让娘看看伤着没有,宝玉……”贾母先顾着镇场,反是王夫人一眼便看见儿子的惨状,哀嚎一声便扑上去,抱着儿子不撒手了。等她看见贾宝玉肿起的脸时,更是心疼得手都抖了,目光淬了毒一般投向贾蓉。 见到宝贝孙子伤成这样,贾母的身子便晃了晃,好容易才强撑着没倒下。她也顾不上问怎么回事,忙握住孙子的手,道:“快,去请太医。你们,把宝玉抬到床上去,手脚定要轻着些。若是听喊一声疼,往后便不用伺候了。快!” 下人们忙活了好一阵,才把贾宝玉安置到床上,贾母同王夫人等也才有心思问怎么回事。不过,贾母谁也没问,便一拍床板,向着贾蓉喝道:“孽障,还不给我跪下!” 贾蓉此时也冷静许多,但也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干脆豁出去算了。他冷笑一声,甩开仍挂在身上的秦氏,一撩衣袍便直挺挺跪下。跪是跪了,脸上却丝毫没有认错的样子,反而一直阴测测地冲着缩在床上的贾宝玉冷笑。 贾母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却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这是宁国府的长子嫡孙,她已罚了跪,再做什么便过了。 此时只能当看不见,沉着声音对鸳鸯吩咐道:“去,叫敬儿和珍儿过来。还有政儿呢,叫他也来。我倒要问问,他们是怎么教儿子的。一点孝悌之道都不懂,竟敢对叔叔动手,谁纵得他如此放肆忤逆?!” 不过一会儿,贾敬便带着贾政并贾珍夫妇来了,顺带着还有个来凑热闹的赦大老爷。一等他们进来,贾母便命人关了秦氏的房门,让鸳鸯和晴雯守在门口。 方才她已经问过袭人了,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也还有不明白的。方待开口问话的时候,却被人抢了先。 “畜生,你干了什么,看把你媳妇吓得什么模样了!”贾珍一听说儿媳秦氏房里出了事,便担心得不行,一进门就看过去,却见秦氏已是梨花带雨,哭得摇摇欲坠了。那副娇媚模样,让他只恨不得拥在怀里好生抚慰,再将让她落泪的混蛋弄死。 “咳,住嘴!长辈们都在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贾敬见他那骨头都轻了的模样,恨不能立刻打折了他的腿,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当初生他来做什么! 镇住了贾珍,贾敬其实是一头雾水的,并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但看蓉儿跪在那儿,贾宝玉又肿着个脸缩着,难道是这叔侄俩起了冲突?若真是如此,那倒是蓉儿的错了,毕竟宝玉年纪虽小,到底长了他一辈。 不过他也未武断,来到贾蓉身边问道:“蓉儿,告诉祖父,这是怎么回事?” “祖父……”猛然间听见祖父柔声地询问,贾蓉胸中的委屈放佛找到了出处,不由悲呼一声抱住贾敬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在场的人都有些懵,这挨了打的还只是掉眼泪,打了人怎么反倒嚎啕起来,弄反了吧?! 贾敬却心疼了,这是他嫡嫡亲的孙子,却因各种缘故没能在自己膝下长大,但自己对他的疼爱却丝毫不少。况且,男儿有泪不轻弹,如今孩子竟然哭成这样,这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他一边笨拙地哄着孙子,一边眼神便冷下来,谁给他孙子委屈受,都得付出代价。 这边祖孙情深,就差搂一块儿哭了,边上贾母和王夫人却气得想砸屋子。原本叫贾敬他们来,是要给宝玉讨回公道,狠狠处罚贾蓉这个敢以下犯上的孽障的。可她们如今瞧着,倒好像是欺负了贾蓉呢。 “他,他,祖父,他叔睡侄床……这、这边罢了,他还,还喊着……喊着她的乳名,泄了!”贾蓉哭了一阵,在贾敬的追问下,强忍着抽噎说道。 反正,今儿他是豁出去了,什么脸面也不想留了。有什么龌龊干脆都掀出来,左右无耻下流的那个不是他。至于自己男人的尊严,呵……本就被最亲之人践踏过了,他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方才贾蓉冲出来弄这么一出,屋里人怕是除了秦氏,没一个知道他到底发的什么疯。到如今才算是恍然大悟了,原来竟是这么回事。登时,屋里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都在秦氏和贾宝玉之间徘徊。心下也不由慨叹,难怪小蓉大爷如此,倒也是情有可原的。 绿帽子都被带到头上了,若是不怒一回,那还是男人嘛?! 第四十一回罚秦氏宝玉乱言语不算完贾政要为难 在场的众人,除了那等还不知事的下丫鬟,从主子到婆子皆听明白了贾蓉的意思。有那心里明白的下人,此刻便不由担心起自己的下场来。 主人家的秘闻不是那么好听的,为了把这事压住,她们这些人少不得……不是灌了哑药发卖,就是发配到偏远的庄子上,甚至,还可能丢掉一条命啊! 贾敬的脸色难看得很,目光在秦氏的身上剐过,又在贾珍的身上顿了顿,才最后听在仍一脸懵懂的贾宝玉身上。混账儿子真是给他孙儿娶了个好媳妇啊! 在贾敬看来,贾宝玉如今的年纪,根本还不通人事,能起了那等绮念,必是有人挑逗的。他本已对秦氏印象恶劣,这会儿自然也把错归到了她头上。一个已为人妇的,能跟着公爹、堂叔暧昧不清,还能是什么好东西。这样的女人,又怎配成为他家的冢妇。 不过,他向来是个讲理的,并没听了蓉哥儿之词便发作,反缓了缓脸色,想贾宝玉问道:“宝玉,你跟我说,方才是怎么回事?这府上有给你准备的屋子,你为何睡到了侄媳妇的床上?又为何知道秦氏的乳名?”贾敬虽讲理,可话里话外却已经带了偏颇,人家毕竟更疼亲孙子。 贾母却不愿意了,当即便瞪了眼睛,搂着受了惊吓的宝玉,嗔怒着喝道:“宝玉都吓成什么样了,还问他什么。他才多大的孩儿,能知道个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地挨了小辈一顿打,倒还要问他的罪不成?来人,把这些护主不利的都给我堵着嘴捆了,先关起来等着发落。” 她听见贾蓉那话,心里也是一咯噔。贾家也是簪缨世族,若真出那等有悖人伦之事,那犯事人可没个下场。她的宝玉这样小的年纪,又有衔玉而诞的大造化,可不能被冠上那样龌龊的罪名。 眼神扫见周围那些伺候的下人,贾母心里更恨贾蓉。出了这样的事,放在哪家不是藏着掖着,他竟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胡说,这是想干什么?!贾母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为了宝玉的名声,这些人……一个也不能留! 这话声一落,底下便跪倒了一片,声声求饶入耳,乱糟糟地更让人心烦得很。 “都闭嘴。”贾敬眉头紧锁,冷冷地睇一眼带人进来的赖二,“都给我滚出去,没我的话谁都不准进来。你们也是,凡是宁府的人,先到隔壁呆着,都把嘴闭紧了。至于荣府的……恩侯,你看该怎么处置?” 贾敬当年也是整个贾家的掌舵之人,虽然因事避居道观多年,平日不露丝毫锋芒,可此刻将族长的威势摆出来,便是贾母也不敢直撄其锋,更别说那些下人了。 也不怪贾敬生气,他宁国府的管家下人,荣国府的老太太支使起来倒是顺手得很,比他这个正经主子说话都要管用呢。他敬重贾母是长辈,可她的手也不能伸得太长了,不然他可不会留情面。 是以,如何处置荣府的下人,他并不问旁人,只问荣国府名门正道的当家人贾赦。这既是表明他的立场,也是为了扫一扫贾母的面子。贾赦这两年帮他良多,他也该有些回报才是。 赦大老爷本来老实坐着看热闹,还叫了个丫鬟给他端了茶果,就差没捧着把瓜子嗑了。此时听贾敬问他,大老爷才施施然放下茶杯,笑眯眯地瞥一眼肿着半边脸的贾宝玉,心里对蓉哥儿简直满意极了。这小子还算有些血性,倒不是不能他老子那样,烂泥糊不上墙的。 “不过是几个下人,便先关起来,赶明儿送到庄子上便是了,哪用得着大动干戈的。咱们家也不是那苛待下人的人家,没得听了两句闲话,便要了人命的。”大老爷摆摆手,在丫鬟婆子的感激中让人都退下。 功成便要身退,大老爷重又坐回老地方,把茶杯端起来轻呷。他这副摆明了看热闹的模样,不说贾母、王夫人等人,便是贾敬都有些看不下去,太气人!可如今正事要紧,也不好说他什么,只能忍着气,把他当成个摆设略过去。 处理完下人们,贾敬一把将贾蓉拉起来,让他在自己身边坐好了,才又转向贾宝玉,仍问道:“宝玉,方才问你话呢,你如何知道秦氏的乳名,还要在那时喊她名字?” 贾宝玉本就吓得不轻,又被贾敬如此逼问,只抖着身子藏在贾母和王夫人身后,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着,“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 贾敬见问不出什么,贾母狠狠地盯着他,便反看向孙媳秦氏,问她道:“你呢?你的乳名为何会从堂叔的口中喊出,还是伴着那种腌臜的情形,你也不知道是吧?” 秦氏早已跪倒在地,一张帕子捂在脸上,只顾着落泪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事实上,她也确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今日本是像贾母等人讨好,这才将贾宝玉带回自己的房里,却没想到竟引出这样一桩祸事。 “你也是官宦之家出身的,按理说基本的礼仪都该是通晓的。旁的暂且不说,贾宝玉已是十来岁的年纪,你一个新婚的妇人,该有的避讳他不知道你也忘了?罢了,我也不便与你多说,且去祠堂跪着吧。” “不、不管她的事,是我,是我不喜欢那屋子,非要到这里来的。而且,可卿、可卿也不是她,是梦里仙子许配给我的,教我那、那个才……”贾宝玉最见不得女孩受罪,此时见秦氏因他受罚,哭成那个样子,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疼了,忙探出头来解释。 只他还没说完,便被王夫人一把捂了嘴。这话听着像解释,可却也难免越描越黑之嫌。就仿佛,贾宝玉对秦氏魂牵梦萦,平日里不得亲近,只能在梦中成就好事一样。屋里众人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是雪上加霜。 “噗……咳、咳!”赦大老爷被逗笑了,一口茶含在嘴里,喷也不是咽也不是,呛得直想咳嗽。只是见人都转过来瞪他,忙强咽了茶水,板起正经脸道:“忙你们的。” 贾敬白他一眼,却被他回了个笑脸,气得只能当他不存在。他心中已给秦氏定了罪,看看孙儿铁青的脸色,当下便有了计较——这个秦氏,不能留! “宝玉年纪小,又刚睡醒就受了惊吓,想是这会儿还迷糊着,说两句胡话也是有的。”贾母心里叹孙子老实,也只好抓住他年纪小来说话。 然后,话锋一转,指向贾蓉道:“只是,蓉儿只凭不知听没听清的梦话,便敢以下犯上,对着长辈拳打脚踢,这成何体统?” 贾敬点点头,目光平静地对贾蓉道:“老太太说的是。蓉儿这回冲.动行事,虽然情有可原,可到底是有不敬长辈之嫌。我虽心疼他,却也不能不罚,不然无以正家风。蓉儿,我便罚你十记家法,并抄写礼记百遍。你可有不服?” “孙儿全听祖父的,孙儿认罚。”贾蓉跪倒在贾敬面前,一个头磕下去,良久才抬起头来,求道:“祖父,孙儿自觉不肖,想要自罚从军,请祖父成全。” “这……”贾敬有些犹豫,他明白孙子的意思,蓉哥儿这是觉得丢脸了,不愿再在这家里待下去。只是,他如今在军中并无人脉,哪放心唯一的孙子仓促从军,只道:“这个日后再说。” 对于贾敬对贾蓉的轻罚,贾母、王夫人俱是不满意的。只是,这事说到底也有宝玉的错,若是贾敬揪着不放的话,对宝玉的名声、前程都是损害。此时也只能暂且记上一笔,日后再跟贾蓉算账。贾敬左右还是要回道观的,还能护着他一辈子不成! 贾母冷哼一声,就要叫人抬着贾宝玉回去,赦大老爷却发话了。 “等等,这事可还没完呢。”大老爷将茶杯在几上轻轻一磕,冷眼对上贾母的冷眼,旋即笑开了转向贾政道:“老二啊,蓉哥儿犯了错,敬大哥哥说也说了,罚也罚了。那你家的宝玉呢,就这么过去了?” 自进了这屋子,贾政便如隐形人一般,一声儿不吭的。开始是不明白怎么回事,后来就是不好张嘴,护着宝玉吧,有违他平日里端方君子的形象;罚了宝玉吧,他又心疼儿子已挨过一场,干脆就什么也不说,就当自己没在这儿了。 可此时被大老爷点了名,政二老爷便不能在隐形下去,阴沉地瞥了贾赦一眼。他就知道,这老大惯爱搅风搅雨的,今儿又怎会这么安静,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今日的事,宝玉不说别的,光是叔睡侄床便是大错。好在还有个年纪小的说法,能勉强堵住人口。若无人提起便罢了,可此时既然被贾赦点出来了,那他便不能不罚。 “罚宝玉什么,他有什么错?不过是说了句梦话罢了,一起子耳朵听瞎了的混账东西,便抓住不放了。我今儿倒要看看,谁敢罚我的宝玉。哼,我也看出来,这哪是为罚宝玉,是看我这老太婆不顺眼呢吧。行,我这就收拾行装,带着宝玉回金陵去……” 贾母说到最后,已是疾言厉色,一双老眼恶狠狠滴盯着贾赦,恨不能吃了他似的。事情本来都要过去了,就是这个孽种多事,他怎么不死去呢! 赦大老爷根本不看贾母,单单拿眼睛盯着贾政,端看他如何。 第四十二回行家法贾珍下毒手提身世秦业被夸奖 察觉到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在看着自己,贾政不自然地扭了下身子,将目光放到懵懂害怕的贾宝玉身上。自己的儿子,他自然是心疼的,尤其是长子贾珠去了之后,宝玉就成了他的命根子。可是…… 瞧着如今这情形,不罚宝玉一回怕是不行了。 “大哥说的没错,今日这事皆因宝玉而起,不罚不足以正族规。宝玉,我已罚你十记家法,抄写《礼记》百遍,你可服气?”贾政沉着脸色问贾宝玉,既疼惜他还要挨打,又深恨他丢了自己脸面。 贾母闻言怎可能同意,正要接着发作时,却被贾政一个眼色止住了。只好勉强压下怒火,打算看看贾政有何后手,若他不成了,她这老太太再出面不迟。 “不过,今日蓉儿和宝玉都有错,不如就将家法暂且几下,且看他们日后的表现。若是改好了,那家法便一笔勾销,若是不知悔改,再加倍罚了不迟,敬大哥哥意下如何啊?”贾政说话时径直盯着贾敬,希望两人能取得一致,免了那十记家法。 贾蓉却不愿意了,又跪倒在贾敬面前,冷睇着贾宝玉,说道:“祖父,孙儿犯了错自然该罚,用不着记着。请您用了家法,也好让孙儿痛改前非。”即便是两败俱伤,他也不想放过贾宝玉。不就是十记家法嘛,他年轻力壮的,受得起! “好,好孩子!能如此坦然受罚,是个知错能改的。既如此,咱们便去祠堂吧,两个人各大十大板,谁也别嫌谁吃亏了。”赦大老爷闻言一拍巴掌,倒是用心打量了贾蓉,站起身来拍拍他肩膀,道:“既想充军,等过了年便来寻我,自有你的去处。” “蓉儿谢叔爷爷。”贾蓉不由大喜,利索地给大老爷磕了一个。他这位叔爷爷本事得很,将琏二叔弄进了锦衣卫不说,一上任便是正四品佥事。如今自己既然入了他的眼,不求他能像对琏二叔那般用心,前程也是可期的。 自觉一番好意被拒,政二老爷的脸色很难看,看着贾蓉的眼神明白地写着“好心当作驴肝肺”。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就见贾敬点了头,已经在命贾珍去开祠堂请家法了。 “不……”贾母瞪着眼就要说话,她怎能看着宝玉受了伤还挨家法。 大老爷眼明嘴快地截住她的话,笑吟吟地说道:“老太太,今儿这事,行了家法受了罚,那便是哪说哪了,日后不会再有谁提起。可若是想拖下去,那也没什么,只是外头会不会有什么不堪之论,那就不一定了。您说呢?” 他虽是笑着说话,贾母等人却分明听见了威胁。贾赦分明在说,他们今儿若是护着宝玉不受家法,他就会传出些有损宝玉名声的言论。这孽种! 贾母转眼看向贾敬,这不是一家的事,若是事情传出去,丢人的可不止宝玉一个,她就不信贾敬能坐得住。可谁知敬大老爷还真坐住了,还有心情端着茶呷饮,仿佛根本没听见贾赦的话。 贾敬还真不太在意,左右不过是秦氏一条命罢了,他舍得。至于蓉儿,到时让恩侯安排到外面,过几年回来照样娶妻生子,碍不着什么的。 即便再舍不得,贾母为了宝玉的名声,咬着牙不吭声了。不过,今日的事她记下了,且看日后的。这孽种已经成气候了,她许是拿他没办法,可他不是还有妻儿嘛,且等着吧! 她这个做婆婆,做祖母的,往后可不定要怎么疼他们呢! 一行人转战到祠堂,贾珍已经带了两个人在等着了。祠堂大门外放着两条春凳,只等着贾蓉、贾宝玉两个趴上去挨打了。 小蓉大爷很干脆,都不用人按着,自己往凳上一趴,那意思就是“来打吧”。可贾宝玉就弱得很,躲到贾母跟王夫人身后,摇着头掉着泪死活不往那边凑。 “啪啪啪……”十记板子下去,贾蓉虽已疼得额头冒汗,脸色变得雪白,却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也不让人扶他,坚持自己从凳上爬起来,慢慢蹭到他祖父身后,眼睛死死地盯着贾宝玉。 贾蓉没听他祖父的话,回去上药养伤,为的就是等着贾宝玉挨家法。不亲眼看到那情形,他会终生遗憾的。 “我不、不要……啊——”纵使宝玉挣扎得厉害,贾母也有意无意地拦着,那家法板子终还是落到了贾宝玉的身上。指一记板子下去,便打得他惨嚎出来,杀猪一般的叫法。 赦大老爷听得一挑眉,看了看那行家法的,又将目光转向贾珍。这小子也是阴险的,难怪方才不开口,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许多人都知道,打板子有很多打法,有轻有重,也有似轻实重,也有似重实轻。但那也只是知道而已,能看出来的却不多。碰巧的是,赦大老爷便是能看出来的。 贾宝玉这顿板子的打法,打人的是下了狠手的,表面上看不太出来,可肯定会留下内伤。不过区区十记板子,让贾宝玉在床上躺半年都有可能。 他就说嘛,视作禁脔的秦氏被人觊觎了,贾珍怎么可能没有反应。好在,这小子还知道亲疏,没在蓉儿的板子上动手脚,不然……老爷可容不下他。 “我的宝玉……啊——”儿子叫得那么惨,王夫人再也听不下去了,扑到儿子身上,替他挡住打下来的板子。打在儿身疼在娘心,还不如让她挨了这打,也省得心疼死。 “继续!”贾敬见家法停下了,淡淡地道,并没有叫人把王氏拉开的意思。贾宝玉没教好,便是他们当爹娘的错,挨了那家法也不冤。 板子打得很快,但场面却十分惨不忍睹。 虽有王夫人相护,贾宝玉还是挨了五六板子,打得他像个白眼都翻出来了;王夫人也挨了五六板子,最后一板子打完便昏了过去,却还是紧抱着儿子不撒手;贾母早已哭得老泪纵横,扑到两人身边搂住了,悲泣着一声声地呼唤;贾政也是眼眶泛红,双拳紧握脸色青白,痛心疾首得很…… 赦大老爷与贾敬面面相觑,深有自己罪大恶极之感。大老爷甚至心中感慨,他那爹死的时候,都没见贾史氏哭成这样。 明明是赏梅宴,最后却成了一场闹剧,赦大老爷看得很高兴,但也知道必有后遗症。是以,隔日便让邢夫人带着迎春和琮哥儿去了温泉庄子小住,正好过冬。便连琏儿媳妇,也叫邢夫人一并带走。整个大房就剩下他一个,还是个贾母轻易动不得的。 于是,等贾母从贾宝玉的伤情中抽出空来时,才发现她想要磋磨的儿媳妇跟孙子孙女都摸不着了。她心里那个恨啊,却又无可奈何,那庄子她根本摸不着。 宝玉伤得很重,太医说伤到了筋骨,少年人筋骨弱,若不好好养一样,怕是会留下残疾。这话把贾母吓得不轻,将宝贝孙子当成个瓷器似的捧着,生怕再磕碰了。 王夫人更惨,她本就是女子,身子骨比不得男人,几板子下来连肋骨都断了一根。整日里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一夜一夜疼得睡不着觉。偏即便是这样也不能歇着,府里的大小事情都还要她定夺呢。邢夫人和王熙凤都躲出去了,让她连个下家都找不着。 贾母也只是冷眼看着,她每日忙着照顾宝玉都来不及呢,又哪里顾得上王夫人和家事。王夫人实在支撑不住了,只好把李纨提起来,让她带着薛宝钗暂时管家。 这事贾母等人没意见,却实实碍了一个人的眼。 因着大老爷的关系,宇文祜对贾家的事了若指掌。这日便把贾赦叫进宫来,一则是共进午膳,二则是有事要说。 “宁府娶进门那个秦氏,她的身世你可了解?”看着贾赦吃得差不多了,宇文祜端着茶问道。 “秦氏?我不清楚啊,她又不是我孙媳妇,用得着让我清楚么?不过,我记得好像是个小官家的闺女。当初订下她的时候,我还跟珍儿提过,门户上有些不登对。只是当时敬大哥哥都不管,我也没再过问。怎么了,她的身世有什么问题?”赦大老爷擦了擦嘴问道。 不过他心里也明白,祜祜既然有此一问,这秦氏的身世必有内情。果然…… 宇文祜身子向后靠到椅上,目光有些放空,似乎在回忆什么。等回过神来,又逗贾赦道:“她是营缮郎秦业从养生堂抱养的,生母是谁已不可考,但她的生父是个人物。你猜是谁?” “谁啊?”大老爷看他那神情,不由得有了猜测,“反贼?前朝余孽?罪臣之女?……” “我哥!”宇文祜被他那不着边的推测气笑,凑过身弹他额头一记,“太上皇的废太子,先义忠亲王之女,私生的,没记入玉牒。” 大老爷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秦氏竟还有这样的身世。只是,她那为人品性,可是看不出来啊。 “她自己似乎并不知道,秦业应该是为了保护她。那秦业,当年是废太子的家仆出身,只是知道并不多。在他坏事之后,便将这废太子唯一的血脉抱养,指望着给主子留条根。他,倒是个难得忠心的。”宇文祜说起秦业来,对其作为倒颇为赞赏。 “那……祜祜想她怎样?” 第四十三回刘姥姥一进伯爵府大老爷授鱼又授渔 在宇文祜的要求下,贾赦带着“留秦氏一命的”的口谕去见了贾敬,两人头碰着头嘀咕了一阵之后,便命人将秦氏送进个小院子,放她自生自灭去了。 贾赦从宁国府出来,正碰上一个老婆子领着个小孩儿,蹲在荣府大门外一个背风些的角落里,时不时便往大门处张望一眼。他本没在意,毕竟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戚,荣国府也免不了这事。 只是大老爷进自己伯府大门的时候,顺耳听到了被风送来的对话,不由便顿住了脚步。 “姥姥,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啊,我冷。”如今已入腊月,小孩儿整个蜷缩在他姥姥怀里,却还是被冻得只打哆嗦,说起话来都不利索了。 老婆子也是心疼外孙子的,只是来这一趟并没办成事,再想想家里的情况,她便不甘心白来这一趟,看天色尚早便想着再等等。 此时见外孙子冻得厉害,敞开自己的棉袄将他包紧,两个人的身子越发挤在一起取暖。只嘴上还是哄道:“板儿乖,咱们再等等,再等等啊。今儿若是能讨些好处,姥姥给你买板鸭吃。” “真的,那、那就等吧,我不冷了。”听说有板鸭吃,叫做板儿的小孩儿就舔了舔嘴唇,挤在他姥姥怀里笑开,仿佛把板鸭已经吃到了嘴里。 板儿?! 听到这个名字,赦大老爷心中便是一动。当年他在边城充军,曾收到琏儿的家书,说是将他孙女儿许配给了个叫王板儿的,又详述了两家的渊源,已经板儿家对孙女儿的恩情。莫非,此板儿便是彼板儿? “老爷?”林之孝本是来迎大老爷的,见老爷立在门口不动,不由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见大老爷正望着那祖孙两个出神,赶紧解释道:“听那边门上说,这两个是来寻二太太陪房周瑞的,说是二太太家的亲戚。只是没找到人,一大早便来,一直等在这儿呢。我看是快过年了,来打秋风的。” 赦大老爷听了点点头,这便差不多对上了。他一转身便朝那两人过去,顺手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抖开了将那小孩儿包住。然后,摆出一张最慈祥地笑脸,邀请道:“大娘可是在等人,不如到我府上坐坐,顺便给孩子取取暖,不然怕是要冻坏了。” 刘姥姥瞪着眼张着大嘴,不明白这位老爷是个什么意思。方才见他过来时,她还当是自己祖孙碍了人家的眼,还担心被撵挨打什么的。谁知道,这位老爷竟如此和颜悦色的,还要叫她们进屋里取暖? 亲娘啊,这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善人?! 姥姥虽是乡下妇人,但自认也是见过些世面的,却绝没想到会有这遭,心中不免十分忐忑。这老爷不会是打着什么坏主意,想要对他们祖孙做什么呢吧? 那边荣国府大门房见了大老爷,也忙跑过来请安。此时见刘姥姥呆着不动,不免大声啐道:“大老爷心善怜悯你们,还不赶紧给大老爷磕头致谢。快啊!” 听了这个,刘姥姥才知道这老爷的身份,忙拉着外孙子要跪着磕头。这可是天上掉馅饼了,总算能见到荣国府一位主子,也不枉她带着板子等这一场。 “不必了,还不快拉起来。”赦大老爷一闪身,避开刘姥姥的跪拜,伸手将懵懂的板儿抱起来,留给门房一个眼神之后,道:“大娘不要客气,还是快进府暖和暖和才是正经。” 一眨眼的工夫,外孙子就被人抱走了,刘姥姥赶紧爬起来要追,又被自认为弄懂大老爷眼神的门房拉住。只听他低声道:“这位是咱们府上的大老爷,你不是说你跟王家连了宗嘛,大老爷的儿媳妇便是王家大老爷的闺女。” 刘姥姥的心全在外孙子身上,闻言只是讷讷地点头,见他松手便赶紧去追贾赦。 却说这刘姥姥,因膝下只有一女,便跟着女儿女婿一起过日子。她女儿嫁了姓王的,当年曾跟王夫人的娘家连过宗。如今家道中落,因知道王夫人嫁到荣国府,便想着到贾家来打打秋风,还能过去这个年。 她原想着先寻了周瑞家的,请她带着自己进贾府。只是,如今王夫人才挨了顿揍,整日昏昏沉沉地离不开人,周瑞家的不说没空见她,便是有空此时也不会因着这个去烦二太太。如此,刘姥姥便跑了一场空,若非正巧被大老爷看见,那才是挨冻受累不落好呢。 伯府的小花厅里,地龙烧得温暖如春。 过来这里的路上,赦大老爷已经问清楚了刘姥姥与板儿的身份,心下更加笃定。他腿上这个抱着冻梨不撒手,连鼻子底下挂着两通鼻涕也顾不得的,就是他未来的长孙女婿。 老爷他还没能抱到手的乖乖孙女儿,最后就便宜了这么个小屁孩儿。一想到这个,大老爷便下意识地用挑剔的眼光看过去。脑袋长得太圆下巴又太尖,又瘦又黑跟个猴儿似的,看见吃的挪不动眼,给他擦鼻涕都不知道配合,四岁了都还没开蒙…… 沉浸在对未来孙女婿的挑剔中,赦大老爷根本没意识到,他家宝贝老儿子过年都六岁了,照样还可劲儿疯跑着玩儿呢,也是个没开蒙的。 “大娘,板儿这孩子我喜欢,日后当常带他来府里玩。我也有个五岁的小儿子,正是喜欢玩儿的时候,两个孩子也能做个玩伴。今日他不在,改日或我带着他到府上拜访,或您带着板儿过来都好。”大老爷笑着给刘姥姥让茶点,还要顾着给板儿送点心喂水,忙里偷闲道。 “是,是,您说的是,说的是呢。”刘姥姥简直受宠若惊,根本不敢乱动,给什么就吃什么,还得偷眼盯着外孙子,生怕他乱动胡闹惹了大老爷生气。大老爷的话听在耳里,也不等回过味来,便忙不迭地点着头连连答应。 “你们虽是我儿媳妇那边的亲戚,但既然咱们认识了,便要常来常往的。今日你们初次等我的门,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正碰上年下庄子上送了些年礼来。我瞧着那东西还算过得去,方才已命人备了些,等会儿你们用过了午饭,我让人给你们送回去。” 贾赦知道刘姥姥的来意,也不等她开口相求,便径自做了安排。东西也没多准备,不过是吃、穿、用的装了一马车而已,另命林之孝备了五十两的散碎银子,等会儿把人送到了留下便是了。 刘姥姥惊喜莫名,虽不知道这位老爷给了些什么,但能送到这府上的年礼,想来也不可能差了。这一趟便是没得着银子,有那些东西也是够了。她赶紧拉着板儿跪了,让外孙子给大老爷磕头。 板儿的头,赦大老爷心安理得地受了,另准备了一套文房四宝并几本蒙书当做见面礼。记得琏儿信里说过,板儿日后是考了功名的,送这个也用得上。 “这、这好东西,给他可惜了……”嘴上虽然说着可惜,刘姥姥地眼睛却一瞬也离不开那些东西。他们这样的乡土人家,若是家里能出个读书人,那就是祖上修来的福分,可了不得呢。板儿他爷爷是认字的,到了他爹就成了睁眼瞎,就更别提板儿了。 “有什么好可惜的,这些东西都是正合他用的。”大老爷明白刘姥姥的意思,开口建议道:“若是你们舍得,等过了年便把他送到我这儿来,我那小儿子也该开蒙了,正好让他们做个伴儿一起读书。” 刘姥姥只觉得今天的惊喜已经太多,却没想到还能再喜上加喜,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感激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她腿脚很利索,不等大老爷闪避便头便磕了下去。 她虽是乡野村妇,却也是知道感恩的。她家与贾家说是亲戚,其实不知拐了多少弯,人家能这样帮衬扶持他们,这就是天大的恩情。日后家里若是有了起色,板儿若是学有所成,便都是这位大老爷的恩义,他们一家几辈子都还不完。 赦大老爷不惯这种场面,忙命人将刘姥姥扶起来,又命林之孝家的过来陪着他们用饭,自己便回了书房去。等那祖孙两个用完饭之后,又让林之孝亲自送到家去,顺便也认认门儿。 刘姥姥到坐上了马车,都还跟做梦一样,狠狠地拧了自己一把,才相信那竟都是真的。她跟板儿肚子饱饱地坐在摆着炭盆,铺着锦褥的马车上;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那上面堆满了好东西,都是给他们家的;她怀里还揣着一荷包银子,足有五十两呢;她的板儿兴许还能上学了,日后就是个读书人了呢……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光是给银子,给东西,只能救急却不能就穷,念着上辈子的恩情,大老爷自然要帮人帮到底的。 农户人家,一辈子都在那片田地上打转,庄稼伺候得好了,日子自然就好过。赦大老爷对务农没什么研究,但却能在农具上做做文章。 是以,头天上午刚从皇宫出来的赦大老爷,连夜便揣着一沓子图纸又进了宫。 “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宇文祜翻看着图纸,他对农具并不熟悉,有些根本就看不出用途来,便一一点出来询问,“这是做什么的……那个呢……能用得好么……” 说到自己专业上,赦大老爷就很兴奋,连长时间画图的疲惫都忘了,对着很有求知欲的祜祜便是一通儿讲,从工科基础到力学原理再到精确计算,一个个专有名词从嘴里冒出来。直听得皇帝陛下懵懵登登一头雾水,只想将那合不住地嘴堵上。 明明闭着的时候挺好看一张嘴,这絮叨起来怎么就这么聒噪呢,能堵上就好了!皇帝陛下有一瞬间的晃神儿,待回过神儿来时便有些尴尬,默默地承受着大老爷对他耳朵的摧残。 是的,摧残,耳朵都摧残红了嘛! “行,明白,我明白了。这样,赦赦,等会儿我就命人将这些东西都做出来,到时咱们再试试效果如何,可好?”趁大老爷口干喝水的时候,宇文祜连忙说道。并且利索地将图纸都交给怀仁,让他赶紧带走。可不能再让赦赦说下去了,眼看都该上早朝的时候了。 赦大老爷瞪桃花眼,没说过瘾呢! 第四十四回降雪灾请下罪己诏慰灾民筹建火柴坊 为着新式农具的事,赦大老爷连着几日都窝在工部作坊,直到连着几日天降暴雪,京郊内外多处民房都被雪压塌,才被宇文祜叫回了宫里。 “我登基第一年是南边发大水;这一年又是北方连降暴雪,天灾*不断,好像老天都看不过眼一样。”宇文祜站在靠着宫墙的一座假山上,眯眼眺望着宫墙外的雪白世界,身边陪着的正是贾赦。 他这话说得有些心灰意冷,眼神却丝毫不见颓丧,反而锐利更盛以往几分。水灾的账算不到他头上,可这回的雪灾就让那些不安分的,都蠢蠢欲动起来。 京城遭雪灾不过短短两日工夫,请求当今圣上下罪己诏的说法,已经甚嚣尘上。若说这背后无人推动,皇帝陛下怕是会哭,他未免也太不得人心了些。 “如今京城周边的灾情都在控制之中,这半年多的清查以来,国库的空虚也暂时缓解。哈欠……灾民们都得到了赈济安置,有吃有穿有住,日后还会统一重新建房,有什么好下罪己诏的?”赦大老爷拢紧身上的大毛斗篷,说一句话就是一个喷嚏。 他本就着了凉,此刻又站在没有遮挡的寒风之中,鹅毛般的雪花刮在脸上,那股子透侧骨缝的冰凉就别提了。若非见祜祜心情不愉,他早动手将人扯回暖阁去了。 宇文祜也意识到他冷了,看一眼那通红的鼻头,转身拉着人回了养心殿暖阁。一进暖阁,热气骤然铺面儿来,赦大老爷不受控制地连打几个喷嚏,登时有些晕晕乎乎的。直到被按到炕上坐下,手里又塞了杯姜茶,才算缓过来些。 “既是身子不舒服,怎么也不说一声,偏要跟我去吹那冷风。等会儿让御医看看,便回去好好歇着吧。有什么事,都等到你养好了身子再说。”宇文祜心里有些愧疚,亲自塞了手炉到贾赦怀里,让他抱着暖和暖和。 “那不行,你不是还说,想微服到城外去看看,让我陪着的嘛。”大老爷坐在暖炕上,抱着微微发烫的手炉,又捏着鼻子灌了碗姜茶,这才觉得身上有了暖和气儿,“再说,我也想到受灾的地方看看,他们的房子都压塌了,等开了春少不得要规划重建,这都是工部的差事,总要早做打算。” 宇文祜看他没有大碍,又是执意要去看看,便道:“那明天你也歇一天,后日一早咱们再到受灾的百姓间走一走,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这场大雪来得突然,各方面都没有准备,又正赶上要过年,总要让他们能把这年过去。” 大老爷看他皱着眉头,便劝解道:“你也别太操心了,老圣人他们也没闲着,都在替你分忧呢。昨儿还挺旗子跟我说,你外婆家、八王爷家、八王妃的娘家等,都在设了粥棚,还纷纷施粮施衣,让灾民们受益不少呢。”当然,人家的目的是不是为祜祜分忧,那就…… “说得也是,且让他们先忙着吧。”宇文祜粲然一笑,没对太上皇等人的行动多说什么,“过了年便是恩科,他们怕是都盯着这个呢,有个事能让他们分分神,也是好的。” 新帝登基,本该去年春就开设恩科的,只因当是南方水患未竟,宇文祜为了照顾南方举子们,特意将恩科推迟了一年,定下明年二月开考。新帝临朝的第一次会试,朝中各方的眼睛都在盯着,储备人才者有之,蓄意捣乱者亦不少。 赦大老爷对春闱什么的并不关心,那种.子曰孟云的深奥学问离他太过遥远,几辈子都没太弄明白过。至于儿子们,大儿子不是读书的材料,小的那个还只知道疯玩儿,至少十年之内,老爷他都不会关注春闱会试。不过,大老爷对那些落榜的举子,倒是有些想法。 贾家也有族学,但其中的乌烟瘴气,赦大老爷即便没有亲见,却也能想象得到。偌大个族学,只有个上了岁数、糊弄事的老童生看着,能教出什么好学问来?这两年他忙着自己的事,便没顾得上族学,如今琮哥儿同板儿都要开蒙了,也该是好好整顿族学的时候了。 “这次春闱怕是不会太平,你这里可有什么消息?”贾赦有些不放心地问道,有些心疼祜祜。不过是一年多的工夫,祜祜眉心就添了一道皱痕,那都是总拧眉头的结果。 即便身为帝王至尊又如何,上面有个不服老的老圣人,下面还有贼心不死的兄弟。太上皇在宫里虎视眈眈,八王爷在朝堂卧薪藏胆,都在盯着宇文祜,等着他犯错,好能或重临朝堂,或篡位称皇。 每日里除了忙不完的政务,还要防着至亲们的暗招,能不心累嘛?!也唯有在他这幼年玩伴跟前儿,祜祜才会放松些吧。想到这些,赦大老爷心里就有些抽抽,疼啊! 大老爷眼里的怜惜太过露骨,宇文祜怎会感受不到,他默默回望半晌,才拍拍贾赦的手背,笑道:“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罢了,我倒不是不怕他们作怪,反担心他们都老老实实的,让我找不到发作的理由。老八想策划科举弊案,也要看他能不能承受后果。” “嗯,那就好。”听出宇文祜话语间的自信笃定,赦大老爷不由也对他笑起来,即便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笑,兴许就是觉得安心了吧。 宇文祜也目不转睛地对着贾赦笑,暖阁里虽有两个大活人,却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也无。一股无法言喻的莫名暧昧,在两个年已四十的大老爷们儿之间流淌。 直到怀仁带着御医进来,才打破了那弥散在两人之间的静谧。虽然谁都没再提起这回事,但当时相对而笑的感觉,却已经刻在了两人的心底。 转过天来,两人便一起到了京城郊外,打算微服看一看灾民的状况。在离城不到三里的一处空地,有几排砖瓦盖起来的联排房子,那便是暂时安置灾民的地方。两人借着赈济衣食的名义,到这里走走看看。 这些房子都是板砖、水泥、预制板构造的,里面只简单盘了炕和灶台,一间屋子挤下两家人没问题。在材料、人手充足的情况下,不过短短两天时间,这样的房子便建了好几排。又用了连通的烟道烤了整整一天,便能住人了。 受了雪灾又无亲戚投奔的百姓们,都被集中到了这里,帮着将房子建起来后,便都收拾收拾残存的家当住了进去。新房子让灾民们很惊喜,这虽只是两三天便建起来的,可竟比他们原先住得房子都要好,遮风挡雪不说,看着就比那土坯、茅草的结实。若是能一直住下去,倒是他们因祸得福了。 “这里看情形还好,这么大的雪灾,没人冻、饿而死,若是换了老圣人当朝时,怕是早已经满朝歌功颂德之声了,哪会有不长眼地提什么罪己诏。”赦大老爷对灾民区的情况比较满意,更是为受委屈的祜祜不平起来。 能被暴雪压塌房子的,多是京城周边最贫苦的一群百姓,每日连生计也艰难。如今有暖和房子住,有饭吃有衣穿,便是比起他们平常也不遑多让。 “理他们做什么,不过是被推出来的马前卒罢了。”宇文祜却并不在意,还细心地帮大老爷拢了拢斗篷,侧着身子帮他挡挡风,“这不过是刚开始罢了,日后还要安置灾民们回归原住地,倒是的房子重建,生计维持等,事情还多着呢,有的是被挑毛病的时候。” “另外,”他仰头看了看天色,拧眉道:“今日随意放晴,可看着天色怕是还要下雪的。京城已是如此,周边的灾情怕是更严重,过年前后怕是会有灾民陆续上京,到时还不知能不能都安置下来。到时候,那耳根子怕是更不得清净,便是老圣人……”也要出来跳一跳呢。 “那就谁挑毛病,让谁干活去呗。谁敢往外跳,就踢过来安置灾民好了。”大老爷揉了揉发痒的鼻子,将喷嚏逼回去,觍着脸道:“占着茅坑不拉屎,尸位素餐的,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想当初,老爷他虽然是个老纨绔,但到底从不到朝堂上碍事啊。当然,那也是他没机会罢了。 宇文祜闻言便看着赦赦但笑不语,这货虽然挂着工部尚书的衔,可平日除了研究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旁的部务一件不问,说这话倒也不知道脸红。 两人正说着话,便听不远处一阵吵闹声。让人打听了才知道,不过是几个灾民,因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了矛盾。被问到的人还说:“这些天常有这样的事,有时候是吵几句,有时候还有动手的呢。这么多人挤在一处,又遭了灾人心惶惶的,难免有些脾气不好的,这也是常事。” “什么也不是,纯粹都是闲的。”赦大老爷闻言摇摇头,道:“整日里吃饱了没事干,可不就得自己找些乐子闹闹。正该给他们找些事做,免得人多或是被人煽动,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大老爷没发愁多久,便一拍巴掌,乐了,“我那打火机虽好,能用得起的人却不多。倒是有一样小玩意儿,做起来简单不说,用着却也方便得很,难得的是造价便宜,就是太耗人工。赶明儿在这儿起个作坊,给这些人找点事做,倒是合适得很。拿东西简单,老人孩子都能做呢。” 贾赦说的是火柴,削木棍儿、刷蘸药料、糊纸盒、装盒出货都简单得很,却又十分废人工。他原就打算跟着打火机一起推出来的,但因着人手的缘故,才迟迟没有做成。如今却是正好,既给灾民们谋了条出路,又能提祜祜分忧,再好不过了。 “对啊,灾民有了事做,胡思乱想的时间就少了,还能攒些银子下来,日后好重新生活。即便是灾后安置了,也能多个营生,是不是?”宇文祜就乐见他眼睛弯着放光的模样,笑着敲了他脑门儿一记,到最后声音微挑地问道。 “……”赦大老爷连被敲的额头都忘了揉,兀自沉浸在那带着鼻音的‘是不是’里,那声音挠在他心上,直让大老爷想得瑟地抖一抖。混蛋,又用这个勾他,非得惹得老爷化身为狼才甘心么!? 在贾赦走神儿的时候,宇文祜也沉沉地看着他,心里不知在作何想。 第四十五回感恩情姥姥拜长生除夕夜贾敬慰贾蓉 “咱们家可算是遇上活菩萨了,可得好好记住人家的恩情,日日烧香磕头,求老天保佑大老爷长命百岁,福寿双全。来,板儿给大老爷磕个头。” 刘姥姥捻着三炷香,跪在一个牌位前磕头,又拉了外孙子同她一起。她拜得是专为赦大老爷立的长生牌位,以表她家对大老爷恩情的感激。便是王狗儿夫妇,也是恭恭敬敬地磕了头,一句二话也没有。 上回祖孙俩从伯爵府回来,这天就跟漏了一样,没日没夜地下大雪。若不是有大老爷送的那些衣裳、粮食,他们家怕也跟那些村邻一样,连年也过不下去了。 还不光是如此,前几日大老爷更是命人来叫王狗儿,给他安排了个小管事的差事,一个月就能有五两银子的月钱呢。就在村东边的安置灾民的地方,朝廷建了一个做什么火的作坊里。 他们一家子原指望着能打一趟秋风便不得了了,哪成想还能有这样的好事,每个月都有的收入,可比给什么都强得多。狗儿有了这差事,高兴得不得了,连脾气都改了不少,对刘姥姥更是孝顺得不得了。 更别说,大老爷还专门又提了一回,过了年板儿去读书的事。如今在刘姥姥一家眼里,赦大老爷说是活菩萨一点不为过,这不过年除夕祭拜了祖宗之外,便连大老爷也要拜一拜。 城外王家的事情,赦大老爷并不知道,不过他也忙着呢。今日是除夕,宁荣二府并后街的族人们开祠堂祭拜了祖宗,便又摆了酒宴守夜,只等着明日大早赶去宫里朝拜。 仍是同贾敬坐在一起,赦大老爷笑得春风满面的,见谁过来敬酒都赏面子呷一口。无他,等了盼了这么久,琏儿媳妇总算是有了好消息,他的宝贝孙女就要出世了。 “行了,知道你有孙子抱可高兴,可也不能贪杯,等会儿还要进宫朝拜,你若醉醺醺的,少不了要被御史挑毛病。”贾敬见他有些忘形,脸上微醺眼神迷离,命人换了被解酒的浓茶过来。 “是孙女,我可喜欢孙女了,以后天天都要抱一抱,再也不叫她吃苦,谁也不准欺负她。胆敢对我孙女使坏的,老子有一个算一个,看能放过他哪一个去……”赦大老爷确实有些喝大了,拿茶当酒那么灌下去,嫌弃地皱眉吐了吐舌头,嘴里还咧咧着狠话。 贾敬看了觉得好笑,便招了贾琏过来,道:“快扶着你爹去歇歇,喝得都说胡话了,等会儿进宫可怎么得了。”说着又嘟囔一句,“从来都只见盼孙子的,他倒好,只盼有孙女抱。” “大伯是不知道,我爹他就是喜欢女孩子,看他宝贝二妹妹那样子便知道了。如今啊,我也盼着他能如愿以偿,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唠叨我呢。”贾琏一听便笑了,故意跟贾敬诉苦道。 如今的贾琏,早已不是往日给他二叔管事跑腿儿的模样了,整个人入脱胎换骨一般,仍旧风流俊俏的外表下,却蕴含着莫名让人心慑的气质。进了锦衣卫快一年,他琏二爷的大名,能让欠国库银子的朝臣们望风而走。 贾敬听了也是笑个不住,忙摆摆手让贾琏把他老子弄走。盯着人家父子俩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敬大老爷的目光不由转到自己儿子身上。 唉,同样都是儿子,这其中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因有自家老子在,贾珍并没有吆五喝六地掷骰子玩牌,只跟着几个相熟的族人喝酒,聚在一起说些个荤话罢了。偶尔也会叫了儿子贾蓉过来,颐指气使一番,显一显他当爹的威严。只是贾蓉并不怎么理会他,倒让贾珍越发吹胡子瞪眼了。 贾敬看着他那样子,又想到秦氏的身份,心里百感交集啊。若非恩侯告诉他秦氏的身世,他是真想把人弄死了,好能一了百了。可如今既知道了,就容不得他不多想。 当今圣上已经知道秦氏的事,那是不是也知道了她与儿子做的悖徳之事?此时圣上不吭声,只叫留秦氏一命,可日后呢?会不会有一天需要的时候,便将这把柄拿出来,顷刻间就能让整个宁府覆灭。 帝王的心思从来难测,比照着以往的经历,容不得敬大老爷不多想啊! 看不得孙子被那不肖的东西支使,贾敬将孙子叫到身边,递一把他小时候喜欢的糖炒栗子,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个东西,如今可还喜欢?那时候才多大,就会自己剥壳儿了。” “一直都喜欢的,祖父还记得啊。”贾蓉接了栗子,笑容有些苦涩。他母亲是生他时难产而亡,又碰上那么个老子,从小到大,怕也只有这位祖父,才会注意到他喜欢吃什么。可惜,他五六岁的时候,祖父便去了城外的道观,一年只有除夕才回府一趟。 “秦氏的事,她如今病得不轻,过了年便送到庄子上休养吧。你既有心从军,又有恩侯为你安排,那我也没什么说的,自然是支持的。等过两三年你有些成绩了,倒是祖父再为你相一门好亲事,放心吧。”拍拍孙子的手,贾敬将后面的安排道出。 送秦氏到庄子上休养,那不过是个说法而已。过不了几日秦氏便会病逝,只不过秦可卿会活下来罢了。贾赦已经答应了贾敬,会为秦可卿安排个去处,不会让她影响蓉哥儿日后的婚娶。 “全凭祖父做主。谢谢您!”听见提到秦氏,贾蓉如今的心情已经不会激动,只淡淡地道。对于秦氏,他是真心喜欢过的,新婚燕尔时也曾山盟海誓过。只是,一切美好消散得太快,或许根本就是他一个人的梦。如今美梦醒了,真实的丑恶摆在面前,让他对感情、婚姻皆心灰意冷。 反倒是说起他从军的事,贾蓉凑近了他爷爷追问道:“我听赦叔祖说,会安排我进特种兵,您知道特种兵是什么兵吗?”特种兵,听起来就很威风的样子! “这我也不清楚,只听说是今上执意要建立的,兵源从各地军中挑选,每一个都要经历千挑万选才能加入。你算是个特例,到时候若教他们知道,怕是会被排挤,注意着些啊。”贾敬也不明白特种兵的事,但却知道定然会受今上重视,特意叮嘱孙子。 “对了,你可以问问你琏叔去。我仿佛听恩侯提过一嘴,日后他似乎会去当教头似的。”在贾蓉乖乖点头时,敬大老爷又想起件事。 “琏二叔?”贾蓉张着贾家遗传的桃花眼,轻拍了一下桌子,苦着脸道:“不会是当日赦叔祖训练琏二叔的那些东西吧?我听琏二叔说过,当时他都被折磨掉几层皮,小命儿都差点没了呢。” “呵呵……那你小子可惨了。怎么样,若是现在想反悔还容易,我这就去跟你赦叔祖说去。可若是等吃不了苦要退出,我贾家可没有那样的丢脸鬼。”贾敬笑着揉一把孙子的脑袋,取笑他道。 其实,敬大老爷完全没听说过,当日琏二爷的惨状,只当是贾琏的夸张之语。等他老人家亲眼看见孙子□□练后的样子,那个心疼的哟,差点就要撸起袖子跟赦大老爷拼命了。 贾蓉一口就回绝了,握着拳头,语气坚定,“我才不,琏二叔都能吃得了的苦,我也能。往日看琏二叔那纨绔的样子,谁能想到他会有今天呢。日后,我也要让他……他们刮目相看的。” 贾敬的笑容微微一敛,听出了孙子话里的意思,在心中叹了口气之后,伸臂搂住他肩膀,“他的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又祖父在,总不会看他这样下去的。你放心!” “嗯!”贾蓉重重地点头,便笑着给他爷爷剥栗子。 敬大老爷看着孙子那模样,心中再次叹气。这孩子啊,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啊!对贾珍这个儿子,他已经打算放弃了,虽然虎毒不食子,但总要让他日后没法子给他、给孙子添乱才是。 这边祖孙两个其乐融融,那边贾赦、贾琏父子两个却有些尴尬。不过,两边倒都说到了同一件事。 “三月份起,圣上便会正式筹建特种兵营,规制比照各地卫所。等到三月份,你便到特种兵那边去,先当几个月的教头,等练兵出了效果,再说旁的。”赦大老爷喝了解酒茶,又被儿子用毛巾擦了脸,渐渐就过了酒劲儿。 贾琏给他老子拉毯子的动作一顿,沉默了半晌,才抬起头道:“您就那么不想我在锦衣卫?这还不到一年呢,就着急忙慌地把我调出来。” 被儿子质问了呢! 赦大老爷有点委屈,拍拍身边的床榻,示意儿子坐下聊。谁知,贾小琏是个有气性的,径自拉了张椅子,在他老子的对面正襟危坐。 “锦衣卫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有什么好舍不得的?”赦大老爷也有些怒了,他又不是没脾气的,被儿子这么顶撞自然生气。他也是一心为儿子着想,不愿他误入歧途嘛! 锦衣卫,锦衣卫,赶明儿就跟祜祜商量商量,必须要取缔锦衣卫这种教唆儿子忤逆老子的不法机构! 贾琏并不吭声,坚定地直视着他老子。虽然一句话没说,赦大老爷却分明看见儿子的坚持。 怎么办?儿子是个油滑纨绔,没主见没坚持,老爷他头疼。可儿子太有主见,太有坚持了,老爷他更头疼啊! 第四十六回琏二爷也有叛逆期 贾琏看着他老子爬起来,背着手在地上打转,没走到他跟前时便会顿一顿,一副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他不着痕迹地勾勾嘴角,仍旧一声不吭地沉默着。 “儿子啊,你倒是说句话啊,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为嘛就认准了锦衣卫?”赦大老爷趟地到儿子面前,终于忍不住巴巴地问道,双手被在身后,一只脚烦躁地拍打着地面。 跟儿子的沟通陷入困境,大老爷一种失败感油然而生。他家琏儿如今越发沉稳老练起来,便是在他这个老子面前,也颇有喜怒不形于色的架势,让他摸不着头脑。这让大老爷不禁牢骚,儿子大了就是不好,这要是换了琮哥儿,抱着亲一顿就什么都听爹的了。 “锦衣卫有什么不好的,天子亲卫只听皇命,巡查缉捕专理诏狱,威风得紧。更何况,飞鱼服多好看,最趁我的了。”贾琏状似不经心地踢了踢炭盆,让它靠着他老子更近些。 “飞、飞鱼服?”不听这话还好,听了之后,赦大老爷的鼻子都要气歪了。贾小琏这小混蛋,未免也太过敷衍他这老子了,真的好想抽他屁股! “是啊,飞鱼服穿上显得我更精神、俊俏,比您那官袍强多了。”因待会儿还要进宫朝贺,大老爷已换上了官袍,此时被贾琏指着嫌弃。 赦大老爷低下头看自己的打扮,大红的锦袍穿在身上,明明也很精神啊!贾赦深深认为,便是新郎官穿上这一身红,也没老爷他来得雍容尊贵。 “嫌弃衣裳不好看是吧?就喜欢飞鱼服是吧?儿子,你信你老子,特种兵营的衣袍更好看,穿上更能让你俊出新高度,什么飞鱼服到了它跟前儿,根本就是破麻袋。”大老爷伸手按住贾琏的肩膀,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不就是件制服嘛,就不信老子弄不出来! 贾琏对上他老子熠熠的眼神,强行压住想要上翘的嘴角,仍旧是一脸不情愿地样子,“那我也不愿意去,什么特种兵,一听就是些卖力气的丘八,哪有锦衣卫好听,差事又体面,谁见了都要忌惮着些。” “哎呀,我就是怕这个啊。锦衣卫那活儿太得罪人了,虽被人怕着可也被人恨着呢,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栽跟头。琏儿,锦衣卫虽是帝王心腹,可也是随时能被抛弃的挡箭牌、替罪羊啊。本朝立国几十年了,有几个锦衣卫指挥、同知是能得善终的?”大老爷一拍巴掌,对着儿子苦口婆心。 见儿子仍旧摆着张无动于衷的脸,赦大老爷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儿啊,咱们家已经有你老子站在风口浪尖上了,朝中多少人都盯着呢。你在锦衣卫这个位置上,爹这心是怎么也放不下啊,吃不好睡不着的。生怕他们弄不过你老子,拿你这孩子当软柿子捏啊。锦衣卫,实在是太过敏感了。琏儿,咱不跟那儿呆了,好不好?” “况且,特种兵营可不比锦衣卫差,练成之后是要派上大用场的。日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两国交战出奇制胜,千里奔袭深入敌后等等,指望的便都是特种兵了。你也知道的,祜祜身边的暗卫,也受过特种兵训练的呀。儿子啊,你即将成为咱们庆朝特种兵的奠基之人,一定会被名留青史,流芳千古的啊。”大老爷说得指天画地,将特种兵的前景描绘得光芒万丈。 这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儿子你快点答应老子! 琏二爷强自憋着笑,却再也板不起脸来,嘴角、眼角忍不住抽搐着。没办法,他老子即便说得是真话,但这气质实在太像神棍了,还是那种漏了馅儿的神棍。他本是心中有气的,如今却什么气也生不起了。 若是贾琏为何生气,这其中也是事出有因的。 在他二十岁之前,从没得到过来自父亲殷切关怀。父子之间最多的,便是他请安问候,他爹挥手撵人了。长时间下来,贾琏便认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不再奢望来自父亲的关爱。 可就在两年多前,他老子忽然变了个人似的,竟知道对他关怀备至,为他规划前程了。贾琏在短暂的不适应之后,便很快地乐在其中了。却原来,有个爹疼着比没有,要强那么那么多呢。 但他很快就羡慕嫉妒起来,对象是庶出的弟弟贾小琮。爹抱着不撒手,爹亲手做的玩具,爹追着给喂饭,爹伺候着洗澡玩水,爹陪着睡午觉,爹……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这个长子当年巴巴期盼着,却没福享受过的。 琏二爷不好跟个几岁的小娃置气,一肚子火儿便都朝赦大老爷去了。凭什么啊!都是儿子,他老子未免也太厚此薄彼了些。深觉咽不下这口气的贾琏,迟来的叛逆期就来报到了。 具体表现就是,他老子不是不喜欢他呆在锦衣卫嘛,他还偏偏就不挪窝了。每回见着爹围着自己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心急如焚地规劝,琏二爷都深感享受。让他老子当年不带他玩儿,不给他做玩具,不喂他吃饭,就得急着他,闹着他,烦着他才行。 赦大老爷是个没经验的爹,并不明白贾琏的小心思,苦劝之下仍没得到回应之后,干脆就撂挑子了。临进宫朝贺之前,撂下一句“不去也得去”,便一脑门子烦闷地走了。 儿子长大就不听话了,当爹怎么就这么难! 他却没看见,身后的贾琏得意地勾起嘴角,一副打了胜仗的神情。特种兵营什么的,既然他老子这么迫切地求着他,那他便勉为其难地答应好了。 待刚过了十五元宵节,特种兵营便正式筹建。贾琏也告别了大老爷和怀孕的凤姐儿,开始巡回各地卫所军营,以选拔优秀兵源。 而被他琏二哥羡慕嫉妒的贾小琮,则开始面临上学的问题。 二月初的时候,好容易熬过新年的刘姥姥,便又带着外孙子来了伯爵府。她实在是太盼着孙儿能读书了,一过了年便坐不住起来,只好觍着脸主动登门了。 赦大老爷自然不是忘了这事,不过原想着等春闱会试之后,寻几个好学问的落榜举子,整顿了族学再说。不过老人家既带着板儿来了,他便也不推辞,让她只管将孩子留下,又答应了每旬会送他回去一日。再留了刘姥姥用过饭之后,才好好地把人送走。 安置好怯生生地小板儿,又命贾小琮带着弟弟去玩儿,大老爷便想着先到族学看看。这一看之下,赦大老爷便又火往上撞了。 贾家的族学乱得很,大老爷是知道的。只是他并没想到,竟然会乱成这样,其中的乱象很是超出他的想象。 第四十七回叹可惜宝玉救小厮贾代儒给脸不要脸 “二爷……二爷——救命啊!救救奴才们吧……奴、奴才也是为了您,生怕您磕着碰着了啊……您本就身上带着伤,老太太、太太将您交给奴才们,奴才哪敢让那起子混账伤您一根汗毛啊……二爷,救命啊,救命啊……” 茗烟几个见求不动贾赦,便又转过去给贾宝玉磕头。毕竟,他们是二房的奴才,是宝二爷的奴才,大老爷如今处置他们,名不正言不顺啊。 贾宝玉知道自己是衔玉而诞的,是荣国府乃至整个庆朝独一份的,老太太、老爷、太太因此对他爱若珍宝。便是老爷对他总是动辄训斥,其实心里仍是疼爱他的。可大老爷却并不如此,贾宝玉甚至能感觉到,大老爷对他别说是喜欢了,似乎对他还颇为厌恶。 更兼之,自从佛堂抄经和祠堂挨打之后,贾宝玉一看见赦大老爷便不由自主地发憷,恨不能对他闻风而逃。他已经笃定了,大老爷不但不喜欢他,若要整治他的话,便是老太太、老爷、太太也护不住他。他躲得越远,自己便越安全。 只是此刻自己的小厮要被处置,又被他们求到头上,若是可以他是躲开了,来个眼不见为净。可此刻这么多人看着,要真是置之不理,怕是将他宝二爷的脸都丢尽了。 是以,贾宝玉虽然害怕大老爷的脸色,却仍鼓了鼓勇气,膝行两步上前为小厮们求饶道:“大老爷且饶了他们这一回吧,他们不过是见金荣乱来,生怕我吃了亏,这才进来护着我的。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大错,若是您定要罚的话,便罚了我吧。” 赦大老爷冷淡地盯着贾宝玉,直到将他看得整个人都又缩回去了,方道:“却原来,几个奴才小子,手持凶器大闹族学,在你看来也不是什么大错。那宝玉,我且问你,什么样的错才是大错呢?这里是贾氏族学,不是你的游戏场!”说到最后,大老爷已是疾声厉色。 贾宝玉被问得面红耳赤,低垂着头再不敢吭声。他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严厉训斥,更是当着这许多同窗、小辈的面,更是羞愧难当,恨不能就此隐了身,让谁也瞧不见他。 “这几个,你们给政老二送去,好好跟他说道说道今日之事。这都什么样的奴才,也不查查人品,竟都敢放到孩子身边伺候,他倒真是放心得很。”大老爷心里对这侄子摇头,对几个小厮也没了耐性,一摆手让人把他们捆了扔给贾政去。 方才听见贾宝玉为他们求情,他还当这小子多少还有些担当呢,知道对自己人护短。在赦大老爷来说,不管对错,自己的人那就只有自己能处置。若是这回贾宝玉能再坚持坚持,说不得大老爷还能对他高看一眼,日后也不会再想着折腾这小子。可惜啊…… 贾代善便是这时候回来的,看这个情形便知道不好。果然,他方站定没等到贾赦起身,却等到那阴阳怪气的责问。他心中一紧,面上却痛心疾首起来,言辞恳切道:“贤侄这话折煞我了。今日之事确是我对学中疏于管教了,你且放心,日后老夫定会严厉起来,不教重蹈今日覆辙。” 赦大老爷却不接他这话茬,反问道:“族叔今年也年近古稀了吧,身体如何啊?我看您这精神头可有些不济啊,平日常吃什么药,有没有请大夫好好看看啊?若是有什么需要,族叔只管开口,都是一家人,该帮的忙自不会推辞。你说呢?” 他这话的意思很明白了,若贾代儒是个明白的,便该顺势请了辞,落得个好合好散。说不得,大老爷还能顾念着同族的情谊,多少看顾着他这房些。至少,把他那不成器的孙子好生训一训,让他不至于老无所依。 这也是赦大老爷顾全贾代儒的颜面,不愿跟他说那难听的话,毕竟这人是族中长辈,又是这么大年纪了。若被他这个晚一辈的,当着更多晚两辈、三辈的小子们一顿排揎,怕是要大大地丢脸了。 可惜……赦大老爷发现,他今儿又用了这个词儿。可惜啊,贾代儒并非个明白人,或者说是个揣着明白当糊涂的。 “呵呵,贤侄放心,我虽上了些年纪,可身子还是硬朗得很。平日从没个病啊灾啊的,再在这族学里干上十年八年的,都不成问题的。倒是贤侄啊,你这两年虽然修身养性了,但早年间到底放纵了些,怕是上了身子根基,可得好好保重啊。” 贾代儒笑呵呵地说道,顺便还挺起胸膛拍了拍,以证自己有多硬朗。他自然听出了贾赦的意思,可让他离开族学,那每年得少多少银子啊!?不说每月的月银,便是外姓学生私底下给的束脩,每年便有几百两。他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却是舍不得的。 得,这是个给脸不要脸的!既然人家自己都不要脸面了,赦大老爷自然也不好再嘴下留情了。 只见他当即冷笑一声,伸手指指学堂中桌倒凳子坏,笔墨书本到处扔的场景,喝道:“既然身体这么好,不妨碍你教书,你便是如此教导学生的?一个个无法无天,就差把这屋顶子掀了,这哪还是上学?你身为司塾,给我们这些族人看的,便是这个?!” “一族族学,那是家族的根本,是家族的未来,是家族的希望。族叔,如今你教导下的这族学,我别说未来、希望了,我没绝望了都是心大。况且,我也听说了,这学里可并非只今日如此啊。族叔啊族叔,你对得起族人对你的托付,对得起那每月二十两的供奉,对得起族中子弟的前程么!” “族叔,自你接管族学以来,你算算有多少年了,族中子弟在学中读书的又有多少?你且跟我说说,有几个进了学的?没有,一个都没有!别说是秀才了,便是过了县试、府试的童生都没有一个!你这成果,呵呵……可真是‘丰硕’啊!” 赦大老爷毫不留情的一番话,说得贾代善面红耳赤,一张老脸都羞得想藏起来。他实在没想到,贾赦竟如此不留情面,生生将他的面皮剥下来,又扔在地上狠狠地踩。羞愧之后便是愤恨了,他再如何也是个长辈,贾赦竟敢如此喝斥于他,还有没有一点礼数了! 贾代儒也知道,他对族学并不是太上心,不过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支应差事罢了。这事其实族人们也大多知道,只不过是没谁当他的面提出来,他便当没这回事。却没想到,今日被贾赦劈头盖脸地说出来,倒教他不知道如何接话了。 确实,他执掌族学二十余年,愣是一个童生、秀才都没教出来,这不得不说是他的一个遗憾。但贾代儒也觉得委屈,学生不出成绩也不能全怪他,学生天资驽钝也是事实啊。 “你、你……”贾代儒嚅嗫了半天,却一句话说不出来,只红着脸颤抖着手指指着赦大老爷。好半晌没挤出话来,干脆眼睛一翻,向着贾瑞倒了过去。罢了,暂避其峰,等过了这当儿再说吧。 说不过就昏倒,这老儿跟谁学的?! 在贾瑞一声声“祖父,你醒醒……”中,赦大老爷瞪大眼睛。想昏就昏,老爷他倒是不知道,这位族叔竟还有这样的本事。 “大老爷,祖父已经昏倒了,您就开开恩高抬贵手,让我把祖父送回去医治吧。您若是有什么要打要骂的,等我安置好了祖父,便到府上请罪如何?”贾瑞哭着喊了一嗓子,就想背起贾代儒走人。这个是非之地,还是赶紧闪得远些,等过了风头再说旁的吧。 “看看,我就说族叔身子不会太好吧,这正说着话呢便晕过去了,可见身子差到何等地步。瑞小子,你且等等吧。咱们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病症,能不能移动的,还是等太医来了看看再说吧。”赦大老爷递个眼色,自有人将贾瑞拦下来。 “另外,等族叔醒了,你便通知他一声。日后,他便不用再为族学的事费心了,上了年纪便该安心歇着。我已经另外寻找塾师了,并会对族学革除旧弊,有他在这里怕是会碍手碍脚的,有事没事便都别踏足族学了。”话虽是对贾瑞说的,大老爷的目光却只盯着贾代儒。 老头儿许是被看得装不下去了,气哼哼地睁开眼,在孙子地扶持下站起来,恶狠狠地瞪着贾赦,愤声道:“好,好,好,我便看你能请什么样的名师来,又能革除什么旧弊。你可得好好干,我等着看你的本事呢!”说罢,一甩袖子便走。 “等等,把你那孙子也带走。日后若是觉得闲了,每日教导于他,也省得你走顺了腿,再到这族学来碍事。”赦大老爷撇撇嘴,相当看不起这族叔的耐性,不过几句话就受不了了,他还没叫太医拿针扎呢! 目送那祖孙两个踉跄着离开,赦大老爷把目光转移到学生们的身上。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少年,大约四十人左右,一个个虽都低着头,却都在偷偷地看他。大概,生怕老爷他发威,将他们都教训一顿吧。 “贾氏族学即日起便要改革,若是有不愿参与的,老爷我也不强求,自行离开退学便是了。只但凡留下的,日后若是吃不了苦,可也没有反悔退出的机会。你们若是拿不定主意,今儿且回去跟父母商量商量,明日一早报了名字,可就没有更改的机会了。” 赦大老爷也不提惩罚的事,拍了拍衣摆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尚在懵懂中的少年们。 第四十八回邢夫人直言拒贾母一句话叫你别作妖 赦大老爷说完了事,族学里将散未散,学生们议论纷纷的时候,贾母派来接贾宝玉的人便来了。来的正是赖大,一眼便看见了赦大老爷,惊疑之下也赶紧上前见礼。却没想到又看见了学堂里的乱象,登时那腰便有些僵住了。 “大老爷,老太太命奴才来接宝二爷的,不知这、这是怎么了?”给贾赦见了礼,赖大颇为诧异地问道。他目光逡巡着,到看见贾宝玉毫发无伤的样子,悬着的心才略微放下。同时心里也怨贾赦,这位大老爷不管走到哪儿,都能弄得一团乱,这怎么又折腾族学来了呢。 贾赦看见他根本就懒得搭理,左右他的事已经办完了,一甩袖子径直带人走了。 赖家是贾家的家生奴才,荣宁二府的历代主子对他家都是不薄,可这奴才们是怎么回报的呢?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便不说了,日后贾家败落时他们干的那些事,才是背主忘恩呢。 一群养不熟的狗东西! 如今赦大老爷不收拾他们,不过是懒得理会,当成个玩意儿养着,且等着日后养肥了的时候,再做理会罢了。只是即便如此,看见的时候也会觉得碍眼,大老爷能给他好脸色才怪呢。 在大老爷跟前儿讨了个没趣,赖大脸上没带出来,心里却不痛快得很。他身为荣府大管家,又是贾母的心腹,也是有些被惯坏了,猛地碰上个这样无视他的,心里怎能平衡。不过赦大老爷今非昔比了,他被给了没脸,如今也只敢在心里咒骂两声罢了。 贾宝玉今日可说是先气后吓,一回到荣庆堂,便偎到贾母怀里,死活不愿意出来。贾母看着情形不对,叫了赖大进来问话。这才知道族学里出了事,被贾赦去抓了个现行儿,不但撸了贾代儒的差事,连宝玉的几个小厮长随都捆了。 “宝玉,快让我看看,可有伤到了没有?我就说那学也不必去上的,你身上本就带着伤,这要是再出点什么事,你叫祖母怎么办,可还怎么活!”顾不上去想贾赦到底要干什么,贾母搂着贾宝玉便是好一番查看,直到确定宝贝孙子没事,才将人抱紧了抹泪。 “我都听老祖宗的,不去了,再也不去了……”贾宝玉也眼泪汪汪的,老老实实地答应着。其实,听见老太太这样说,他心里是松了口气的。 他本是在床上躺腻了,才想去学里松泛松泛,再加上里面还有秦钟、香怜、玉爱几个,可谁知竟碰上这样的事,更还有个大老爷在那儿站着,日后那族学他是再也不想去了的。 贾母很欣慰,赏了孙子好几件玩物,又亲送了他去跟姐妹们玩耍,这才返回上房,将赖大叫了进来问话。 族学什么的,贾母并不在意,反正多少年也没教出个像样儿的。可贾赦既然插手了,贾母就不由得重视起来。左右她都还憋着一腔火呢,收拾不了贾赦,也奈何不了他妻儿,也只能靠搅和了他的好事,来出一出她的恶气了。 话说,因着秦氏,贾宝玉挨了家法,贾母便存了整治邢夫人及迎春、贾琮的心思。只是,这几个人年前都不在府里,让她看不见摸不着的,只能等到过年再说。可谁知道,过年那三个倒是都回来了,可如今的邢夫人就跟浑身长了刺儿似的,竟让她无从下手。 邢夫人等依旧是除夕前日回的荣国府,还没安顿好呢,就有荣庆堂的下人来叫,说是老太太许久没见他们了,想念得紧,叫他们娘三个赶紧过去说说话儿。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丫鬟鸳鸯。她自从爹爹金彩被判了流放之后,虽然仍对贾母体贴入微、忠心耿耿,却整个人都沉了下来,对着旁人轻易没有一句话。此时对着邢夫人也是如此,传过老太太的话之后,便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领人回去。 “你回去吧,老太太那里我是不敢去的,就我这笨嘴拙舌的,别没讨了老太太的欢喜,倒让她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至于想念什么的,呵,往后这种话就说出来现眼了,谁还能不知道谁啊。”邢夫人只管吩咐丫鬟婆子安置行李,等收拾得差不多了才给了鸳鸯这么一句。 她跟贾母已是撕开脸了的,多少难听的话都是从贾母的嘴里传出来的,如今整个京城上到宫里娘娘,下到市井小民,怕都知道贾伯爷的夫人是个不孝的泼妇。既已是这样了,邢夫人觉得她也没必要再给贾母留什么面子。 想拿捏她?且做梦去吧! 鸳鸯蓦地瞠大眼睛,对着邢夫人有些张口结舌。她是真没想到,一个当儿媳妇的,竟然能对婆婆说出这样的话来。尤其是,老太太是何等人物,邢氏怎么敢如此忤逆她老人家!? “大太太,您方才说什么,我仿佛没听清楚。” 邢夫人轻嘲地夹她一眼,嗤笑道:“这怎么当差的,主子说话都听不清楚,要你还有什么用。我是说,叫老太太省省心吧,想要在我这不孝儿媳妇的跟前儿摆婆婆的谱儿,打错了她的算盘!”说到最后,一眼扫过去,目光十分锐利。 这回鸳鸯倒是听得清楚,却张着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是知道老太太要折腾邢氏等人的,但这种事是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么?邢氏这什么胆子,她怎么什么话都敢说?难道,她就不怕老太太逮住她的把柄,让大老爷休了她! “那……既然大太太没空儿,就让二姑娘跟琮三爷跟我走一趟吧。老太太多日不曾见着孙子、孙女儿了,早盼着他们能承欢膝下呢。”鸳鸯见邢夫人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知道自己是请不动了,且等着回了老太太再治她吧。 只是,她来这一趟,也不能空手而归啊。邢氏看着已经破罐儿破摔了,可她总不能不顾忌二姑娘他们的名声吧?特别是二姑娘眼看都十二了,眼看着就该相看人家,若是传出去什么不好的名声,怕是不好找人家。 邢夫人闻言就笑了,只道:“那两个都被在老爷膝下承欢着呢,怕是也没空跟你走了。至于老太太那儿,不是还有个宝玉嘛,有他就够了。老太太都那么大岁数了,她也不怕膝下的小鬼头太多,吵闹地睡不着觉么?得,我们家这两个可不凑那个热闹。” 回到荣庆堂的鸳鸯,一字没改地将邢夫人的话回给了贾母,当场便听得她摔了杯子。 “她、她怎么敢!赖大家的,你领着人去,不管是捆是抬,都把那贱妇给我押来。还有贾赦,叫他也滚过来。”摔过杯子也不解气,贾母将赖大家的派出去绑人。她还就不信了,她堂堂一个荣国府的老太太,整个贾氏一族身份、辈分最高的存在,还治不了几个小耗子了。 赖大家的一迭声地答应了,领着人就往隔壁伯爵府去,心里却苦得很。大老爷夫妇如今可不是好惹的,她虽是听老太太之命行事,谁知道过后会不会犯到人家手上,到时可怎么好。只是,他们一家子都依附着老太太,竟是连推脱也不能的。 心里不怎么情愿,赖大家的行动起来自然就有些磨蹭。不过荣庆堂离着伯爵府能有多远,这不眼看就要到门口了。正当她咬了咬牙,要去叫门的时候,却听见后面有人唤她,连忙转身看过去。 “赖姐姐快回去吧,老太太说……”来人是贾母身边的琥珀,她是一路小跑着追来的,说话间仍在喘着大气,还要凑到赖大家的耳边,小声道:“老太太叫你回去,不用去请大太太了,你快回去吧。别到老太太跟前儿晃啊,气得不轻呢!” 虽然心中疑惑,赖大家的也并没有追问,只松了一口气地带着人手回去。听琥珀这意思,老太太怕是被拿捏住了什么,不然又怎么会半途而废。好在她起先磨蹭了一会儿,不然方才怕是已经进了伯爵府,岂不是白费力还落不着好。 你道贾母明明气得要死,又为何将赖大家的叫了回去? 皆因为,贾母命人去叫赦大老爷,没等到人来,只等到了一句回话,“政老二还在工部当差呢。” 只这一句,便叫贾母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了。 若是孙子宝玉是她的掌心宝,儿子贾政便是她的软肋了。她这大半辈子的谋算,还不都是为了他。若是因她的举动,影响到儿子的仕途,贾母是千个万个不愿意的。 偏偏此时贾赦是工部尚书,正是她政儿的顶头上司,若是想给政儿下绊子,怕是轻而易举的。可怜她政儿在工部熬了十几年,仍旧只是个员外郎。 都怪她将儿子教养得太过端方正直、谦恭厚道,让他不知逢迎上峰,一直不得重用,落得个有才难施、有志难伸。 如今更是被贾赦那孽种辖制,还不知道在衙门里,被穿了多少小鞋,受了多少委屈呢!一想到这个,贾母就忍不住老泪纵横。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贾母这边感叹着自己命苦,赦大老爷却笑得大灰狼一样。他早知道贾史氏得作妖,自然会放着她一手。政老二这辈子啊,除非丢官去职,就别想着脱出老爷他的手心了! 第四十九回族学搬家焦大出山春闱在即泄题满城 赦大老爷打算对族学采取军事化管理,所有就读的学生都要住校,必须穿着统一的制服,非放假时间不得外出,随身不得携带……零零总总地一长溜规定,让决定留下的学生们看得脸都绿了。 若是早知道有这么多规矩,他们哪会想不开地留下啊! 能留下来的,外面依附族学的学生倒比贾家自己的子弟还多些,这其中贾母和贾代儒的功劳不小。赦大老爷对此不予置评,只默默地将此事记下,日后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让大老爷意外的是,贾兰、贾环这两个小子竟留下来了,贾史氏竟是把这两个忘了不成?不过既然留下了,大老爷自然不会亏待他们。另外还有金荣、香怜等几个,也让大老爷出乎意料,竟也选择了留下来。 其实这也不怪,如今这世道,想要寻个读书的地方不容易,更何况贾家族学还提供茶饭,能省下不少嚼用。毕竟,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能附学于人的,都不是什么富裕的人家。 他们既然都选了留下,赦大老爷也不提前事,一股脑儿地都收下。只是方定下人数,大老爷便大手一挥,将人都拉到了城外一处庄上,根本就没给收拾东西的。 原先那地方太过狭小,根本施展不开大老爷的抱负。他赦大老爷带出来的学生,那必须是文武双全、文理兼修的。 早在同刘姥姥说起板儿读书的事时,赦大老爷就已经置下了这庄子,又命人好生修整布置,连过年都没有停工,到如今也不过是刚刚建好。宽敞明亮的课室,整齐规整的宿舍,铺着草皮的操场,窗明几净的阅览室……当然,还有必不能少的偌大食堂。 周围的环境对这些整日缩在城里的学生们是新奇的,就在他们觉得在这里混日子也不错的时候,当头一棒来了。 “小子们,现在立刻按照名单去各自的宿舍,然后换好衣服到操场上集合。从现在开始,你们将接受军训。而我,就是你们的教头。嘿嘿……若是哪个敢冒尖儿不听话的,俺焦大可不会手下留情,不管是谁都逃不了挨军棍。”一个须髯花白的老汉,站在贾赦身边大声喝道。 军训?那是什么,来的时候没听提起过啊! 少年们懵懂无知的眼神,很显然取悦了名叫焦大的老汉,只听他怪笑一声,道:“俺定会把你们训得身体倍儿棒,日后不管是上战场,还是上考场,都得竖着出去,再竖着回来。为着对得起大老爷的托付,你们可都小心着点,别让俺抓住了出头鸟。” 焦大是赦大老爷从宁国府挖来的,早年跟老国公上过战场,为老贾家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当时大老爷正为族学教头的事发愁,教贾敬知道了后,便把这焦大推荐了来。 大老爷本觉得他年纪太大,怕他受不住劳累,谁知人家当场就拎着个石锁耍了一通。虽然,耍完之后差点岔气儿,但仍旧让赦大老爷敬佩不已。老爷他也试过那把石锁,那是提都提不起来啊! 如今春闱尚未开始,赦大老爷还没找着塾师,也开不了课,干脆先给来个军训吧。左右这群小子都挺欠教训的,好好训一训,也好叫他们改改毛病。 安排好了军训的事情,大老爷就当起了甩手掌柜,全交给焦大并几个助手去折腾。焦大很激动,主子如此信任,他定是不能辜负的,定要好好教训这群小子们,把他们训练成家族栋梁才行。 他老人家这一发了狠,族学的学生们算是掉进苦海了。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跑操,明明是来读书却偏偏要学打拳,马步一扎就是半个时辰,身上还得帮着沙袋子……这都什么日子啊! 贾小琮同王板儿也在军训的行列里,只是他们这些年纪小的,训练要轻得多。可即便是这样,几个小孩人仍旧累得不轻,二月的天都能冒出汗来。 赦大老爷藏在隐蔽处,看得心抽抽的疼。他的宝贝老儿子哟,这回可是吃了苦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怨他这当老子的狠心。虽然知道越看越不忍心,可偏偏又狠不下心一走了之,大老爷那个纠结! “你这族学弄得挺有意思的,赶明儿我把老四、老五也送来如何?”宇文祜看不下去他那个拧巴的脸,干脆拉住手将人拖着离开。他对这个军训很感兴趣,但将皇子送进来倒多是说笑了。 “不要。我这里只是族学,便是有些外姓的,也是沾亲带故的。”大老爷一口便回绝了,一点面子没给皇帝陛下。他弄这族学,不过是为了给老儿子找群伴读、伙伴儿罢了,若是弄两个皇子进来,那谁给谁伴读啊!? 再说了,军训嘛,难免会有些磕磕碰碰的,这些孩子们皮实着还好说,若是哪个皇子伤着了,老爷他长一身嘴怕都说不清了。况且,老爷他是打算当孤臣的,可没打算跟哪个皇子走太近了。 宇文祜给气笑了,回头瞪着他佯怒道:“朕的话就是金口玉言,哪容得你推三阻四,明儿便把老四、老五送来。”本还是说笑的,可见贾赦这样子,宇文祜倒认了真,“他们来了便是你族学的学生,一视同仁便可,先训几日再说。” “臣遵旨。”不过三个字罢了,赦大老爷音调拖得老长,一脸不情愿地瘪着嘴,“那你得给我这里找几个塾师才行,我自己的学问……怕是挑不出来太好的。” 对于这一点,大老爷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放心吧。”宇文祜手痒地又敲了他脑门儿,忽然长叹一声,道:“明日就是春闱之期,如今满京城的举子怕是都见过那所谓的考题了。也不知道,等明日他们拿到考卷,该是如何表情。待出了贡院之后,又该是何等的热闹。” 明日便是二月初九,正是今科会试开考之日。宇文祜与贾赦,也早在等着这一天了。 据他们所知,如今京城里至少流传着七八套会试考题,其中真假参半。至于出处嘛,也是五花八门,各有源头。但追根究源,却脱不了某些人的干系。宇文祜知道,他们怕是等着自己轻举妄动,好搅了这次的会试。 只是却没想到,皇帝陛下竟能稳坐如山,根本对那些考题置之不理,只等着会试当天给人惊喜呢。 第五十回春闱试临机换考题都落空绝望哭儿女 二月初九的贡院门口,天没亮就聚满了赶考的举人们,皆等着大门打开,士兵搜身之后好进考场。如今天气仍冷得很,赶考举子们却都已经换上了单衣,在二月的风里发抖。 待到天色放亮,贡院的大门终于打开,赴考的举子们开始接受搜身、然后鱼贯进入考试的单间。除此之外,还有每科都少不了的私藏夹带之人,但凡被守门士兵们查出,皆被毫不留情地扭送刑部。不但会被按律判罚,更会撸了功名永不得再入科举。 赴考的举人虽多,排起的队伍却静悄悄的,紧张的气氛无声地弥漫着。偶尔想起的求饶哭喊声,更是增添了这种紧张感,刺激地几个考生还没等进了考场,便眼前发黑地倒在地上。 宇文祜带着贾赦便站在明远楼上,将龙门外的一幕幕看在眼里。 “紧张成那样,心里怕是不知道藏着多少鬼呢。”赦大老爷目送着一个昏倒考生被抬走,低声嘟囔道:“今年也是古怪,往常都是从贡院里往外抬人,今年这还没进去呢,就有好几个被抬走了。” “有什么好古怪的,不过是心虚罢了。今年的那所谓的考题满天飞,光是我这里便能凑出好几套来,还不知道多少举子咬牙买了呢。有了考题自然要有针对的准备,谁知道他们都准备了什么呢。有的是提前做好文章备了,有的怕就想着抄了带进来呢。” 监考的官员都在忙着考场、考试的事,这楼上就只有他们两个闲人,宇文祜说话便没有避讳,语带嘲讽地将考前的龙蛇乱舞提出来。 而事实上,在初发现有人倒卖考题的时候,宇文祜便命人去添了把火,那几套考题之中,也有他的贡献呢。 大老爷闻言就笑了,勾着嘴角眯着眼睛,笑得狐狸似的,“他们怕是不知道,咬牙买下来的宝贝没一个管用的。昨儿印出来的考卷,是前儿才定的考题,就连主考手里的卷子,那都是个样子货。真想看看他们的表情啊,不知道等会儿还要往外抬多少人呢。” 宇文祜但笑不语,只拍了拍赦赦的肩膀。提前两日出考题,一日印刷考卷,这可多亏了赦大老爷。若非他赶制出的印刷机器,这好几千人的卷子,可不是一天能够印出来的。 目光湛然地望着下方鱼贯而入的举子们,宇文祜心中满怀期望。这里面,不知道能选出多少人具真才实学的,能够为他所用。 如今他登基临朝已经一年有余,朝堂上多还是太上皇朝中旧臣。除了他要估计老圣人之外,手中能用之人也确实有些捉襟见肘。此次乃新朝第一次会试,正是他挑选良才的机会。也正因此,老八等人才会频出手段,想要将这次春闱搅和了。 此次会试主考由翰林院掌院学士陆源担任,余者尚有两名副主考,及十八名考官。 在得到考生皆已入位,贡院大门已经上锁的通报后,陆源便站起身来,整了整衣冠,道:“诸位同僚,且随本官祭拜孔圣,一同开启考卷吧。”这是每次大考的必备程序,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等陆源带队祭拜了孔圣人,准备将考卷开封发下去的时候,就听见至公堂外面有人喝了一声“慢着”。陆源心下一惊,神色莫测地抬头看过去。 至公堂的大门被人推开,一太监打扮的人带着一队士兵走进来,其中几人手中还提着贴有封条的箱子。 陆源认出来人,当即皱了眉问道:“怀公公,这是……”这个当儿,圣上想要干什么,会试乃是国之大事,其实能随意耽误的。 怀仁笑着一甩浮尘,先命士兵将箱子放下,才从袖中抽出一面金牌,高高举起道:“传圣上口谕,之前礼部所备考卷全部作废。本科会试的考卷,改用咱家这次带来的卷子。陆大人,请检验封条吧。” “什么……这……” 那金牌乃是如朕亲临的,考官们见了便跪了一地,恭听圣上口谕。可等怀仁此言一出,整个大堂便沸腾起来,考官们个个神色大变,顾不得金牌在上,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来。同时,也都把目光投向主考陆源和两位副主考。 春闱会试,到了临发放考卷之际,忽然发生更换考题的事情,这别说是本朝,便是有科举近千年来,都是从未发生过的。这可真算的上是奇闻了,真不知当今圣上是怎么想的。 还有,圣上于此刻来这一手,打算怎么跟老圣人交代,又如何跟满朝文武交代啊?! 陆源是本科主考,即便心中惊疑不定,又隐隐觉得不妙,却还是得打起精神,道:“怀公公,这事从未有过,请恕下官不敢轻易从命。另外,本科考题乃是圣上同老圣人都过了目的,如今临场改题,是否也要问问老圣人的意思呢?” 朝中如今可不是当今圣上独掌大权的,上面可还压着一位老圣人呢。陆源这话的意思很清楚,问的就是圣上您这么胡闹,老圣人知道么?! “老圣人那里,自有朕去回话,不必你在这里替朕操心了。陆爱卿,如今时辰已经到了,还不赶紧开封启卷,让考生们开始答题。”宇文祜缓步从外面进来,目光一一扫过考官们的神情。 果然啊,他这个当今圣上不怎么顶用,一面如朕亲临的金牌举着,居然还有大臣要唧唧歪歪、推三阻四的。宇文祜再一次深刻感受到了颓丧,但同时也更坚定了决心——他不想也不要做个傀儡! “这……臣等遵旨。”在皇帝陛下的逼视下,陆源不敢再有违逆,只得磕头领命了。若只是一面金牌还好说,他还能拖一拖、推一推什么的,可如今圣上都亲自出面了,他却不敢再有拖延。 新的试卷很快发到考生们的手上,宇文祜同赦大老爷也进到号房区域,两人皆是一身便装,身后也没跟着旁人。他俩这是玩心犯了,要看一看考生们的反应呢。 “这、这……不对啊,不对啊……发错了错了……” 此时考试已经正式开始,号房区域应该是寂静无声的,可偏偏能听见这样的声音传来。赦大老爷连忙一拉祜祜,奔着声音的方向就去了。 到了地方,只看见一个穿着平常的考生,正抓着一个路过的考官低喊着。他的神情已有些癫狂,二月初的天气里却面色涨红,满头大汗的,口中嚷嚷个不停,却来来回回就只有那几句话。 考官起初被吓得不轻,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恼怒地命人把这考生抓出单间,先单独关起来。他也是贱的,怎么就恰好从这儿过,碰上这破事儿。更可怕的是,还被圣上看在眼里,不知道落下什么印象呢。 考生被士兵从单间里拖出来,似乎是明白了自己的下场,口中高声悲呼着,“三百两……三百两啊……我的儿子、女儿、媳妇……没了,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啊……”语气中满是绝望,从开始声嘶力竭,很快便几不可闻了。 “堵上他的嘴!快带走,不要打扰别的考生。”考官被他这口无遮拦吓了一跳,跳着脚命令道。这话的意思实在太明显了,他一点都不想听,更不想在圣上跟前儿听。唉,早知道这科会试这么乱乎,他哪会争当这考官啊,躲都躲不及呢! 宇文祜和贾赦两个并未靠到跟前,只是在不远处看着,自然也听到了考生绝望的哭喊。两人都是明白的,他怕是为了那买考题的三百两,卖了自己的一家大小呢! 赦大老爷面色黑沉,紧盯着那被拖走的考生,目光颇为阴冷。因着“梦”中的经历,大老爷除了加倍补偿自家儿女外,便十分痛恨卖儿鬻女的男人,此时这男人自然招了他的眼。看他不过三十上下的样子,儿女的年纪想必不大,被卖之后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呢。 “此僚该当严惩。”士兵拖考生路过两人的时候,宇文祜冷冷地扫过去一眼,口中淡淡道。 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唯一的,陆陆续续又从号房区域抓出好几个心理承受能力差的考生。这些人都是买了所谓考题的,却没有一道出现在考卷上,准备了那么久的功课都白费了,一时间接受不了漏了行迹,便被时刻观察着的士兵们揪了出来。 当然,更多买了考题的考生虽然惊异、失望,可到底还能沉得住气,又看见那些前车之鉴,也只能心里叹着晦气,然后默默答题。 贡院内的气氛渐渐平静下来,可贡院外的热闹却才刚刚开始。 贡院的大门刚刚关上,门外的人群都还未散去的时候,早已严阵以待的锦衣卫们,便开始行动了。一队队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手持诏令破开一些官员府邸的大门,然后便是宣旨、拿人、抄家的流程。 而深宫之中,太上皇站在高处,默默地望向贡院的方向。虽然贡院的大门关着,可没耽误他知道贡院里发生的事情。会试前考题满京城飞,老四却毫无动静,甚至还插了一手。他原还打算看老四如何收场,却没想到老四竟来了这么一手,连他都给瞒住了。 贾赦,贾恩侯!这个小子……太上皇捻着胡须笑了。 第五十一回消息来船队满载归求青史君臣传佳话 因有皇帝陛下亲自坐镇,乾元二年的春闱顺利结束,二月十八日正式开始阅卷工作。所有合格考卷从受卷所转到弥封所,再转到誊录所,最后送到掌卷所交给各考官批阅。 赦大老爷并没参与这一套流程,早一拍屁股走人了。用老爷他的话来说,他就不给人家添乱了,十分地有自知之明。只是临走的时候,特意又拽着祜祜千叮咛万嘱咐,别忘了给他挑几个学问好的落榜举子,他那老儿子还等着开课呢。 可即便回了伯爵府关上大门,外面的动静还是不断地传进来。今儿锦衣卫又抄了谁的家,明儿当今有罢了谁的官,后儿个谁又畏罪自尽了……每每听到这样的消息,赦大老爷便唏嘘不已。 亏得老爷他下手快啊,提前把琏儿从锦衣卫捞出来了,不然经过这么一回,还不知道得罪多少人呢。若是他自己的话,倒是不怕得罪人,左右都有祜祜在背后站着呢。可琏儿又不一样,日后他与祜祜总有不在了的时候,琏儿若弄得满朝皆敌,怕是就…… 会试之后便是殿试,转眼就到了四月末,宇文祜钦点出一甲三名进士。之后,又是跨马游街,又是琼林盛宴的,又是庶吉士朝考,但关注的人却已经不多了。 因为,去年出海的远洋船队,就要回来了。 从去年五月份出海以来,历时近一年的时间,远洋船队终于有消息传来,不日便将到达宁波港。所有船只将在宁波卸货,并休整几日之后,便即北上天津。 虽然大老爷已经知道船队大致的收获,却还是急得屁股上长钉一样坐不住。若非有皇帝陛下看得紧,怕是都要插上翅膀飞到江南去了。不能第一眼看见远洋船队归来,将成为老爷他平生第一憾事啊! 就在赦大老爷坐立不安、翘首以盼,就差直接撂挑子偷跑的时候,伯爵府外来了一人一骑。大老爷听到通报之后,立刻笑得嘴都咧到耳朵后头了,也不管自己还光着脚呢,撒丫子就往外跑。 来人是个脸膛黑红的青年汉子,风尘仆仆地带着一身的海腥味儿。大老爷看见人之后却一点嫌弃也没有,一把就将人抱住,哈哈大笑起来,口中还嚷嚷着,“回来了,回来了,可回来了……”。那模样儿,比人家亲爹都亲。 汉子的亲爹——周奇大管事,被他家爷挤到一边不说,还狠狠地被踩了下脚,无奈地呲牙咧嘴着。也不知道是被踩得太疼了,还是嫌弃他家爷碍事。 这青年汉子正是周奇的长子,名叫周昆仑,今年刚刚二十一岁。去年船队要出海的时候,这小子便死求活求地要跟去。大老爷本是不同意的,毕竟受如今的船只条件所限,远洋出海的危险性太大,船队又是第一次走远程,他不放心让自己视为子侄的小子去冒险。 但奈何昆仑自己闹得厉害,周奇也拗不过他同意了,大老爷只好也点了头。只是在临行之前,将这小子好一通操练,力争让他就算流浪孤岛,也能像那谁一样活下来,还活得滋润。 如今见这小子平安回来了,虽然在海上晒得黑红黑红的,但到底平平安安的,赦大老爷这心里高兴啊!激动之下,就把人家爹的位置给挤了。 “快跟我说说,这次航行怎么样,咱们的人手和船只损失如何?大洋洲那边是个什么状况,西洋那边的船只可有过去?非洲那边的金矿可有问出来,还有那些亮晶晶的钻石呢?西洋人是不是还爱丝绸和瓷器,他们的金银可还好赚?我特别要求的那些东西,可都有找到……” 待回到书房里,赦大老爷一边亲手倒了茶给昆仑,一边便迫不及待地问起来。这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昆仑都已经干了两壶茶了,他仍在滔滔不绝地问着。 周奇在边上看得想笑,却也没拦着他家爷。他知道,这一则是船队的人回来了,爷心里高兴;二则也是看见了儿子,爷悬着的心放下了。这气一松,便有些绷不住。当初儿子去的时候,爷就不放心得很,这一年虽没听他总提起,但周奇知道爷心里一直惦记着儿子的安危呢。 “船队如今仍在宁波休整,我是一上了岸,便快马赶回来的。”好容易等到大老爷喘气儿的功夫,昆仑连忙说道:“我估摸着再有个半月功夫,船队就能赶到天津,到时候老爷就能亲眼看看了。” “这一趟出去,倒是没碰到什么大风大浪,船只和人手上的损失倒是不大。这回咱们自己的船共有一百二十一艘,只有一艘因触礁搁浅了,其他的虽然有些损伤的,但好歹都回来。人手上的损失也不大,除了有十来个是生病没的,还有八十多位死在同当地人的争斗中。” 说到人员损失的时候,昆仑的神情和声音都显得落寞,便是赦大老爷听了也默然一叹。这种开拓海洋的事情本就少不了牺牲,如今这样的损失已经是侥天之幸了。可即便早有心理准备,赦大老爷还是有些难受,半晌张嘴问了句,“有我认识的没?” “……金陵贾家,有位大叔,没了。”昆仑沉默了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他,在船上提起过您,说是您给的安家费很厚,死了也值会老本儿了。” 昆仑这话本意是宽慰大老爷的,可在他听来便更不是滋味了,讷讷了半晌,才听见说:“这么说,是我亲手把他送上船的啊……他家里还有旁的人么,可知道怎么安置的?” “有、还有一个儿子。”昆仑见老爷这模样,又被他爹瞪了一眼,哪还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此时也不敢多说,答完便接着灌水。 周奇见状,便接着问道:“爷不是问你那些话吗,还不赶紧一一回了。”这笨儿子忒老实了些,哪壶不开提哪壶,跟爷说这个干什么。 “哦,我这就说。船队先是一路南下的,果然就找到了老爷说的,那四面都是海的大洋洲。那里的人还跟野人似的,身上围块兽皮就敢到处乱走,便是女人都露胳膊露腿儿的,有的还搂着奶.子呢。”这样年纪的年轻人,提到女人的时候,不自觉地语气便高起来,眼睛也亮了不少。 “他们还是用的石头的东西,什么好用的都没有。不过随行的商人们说,那边有好多值钱的木料,小叶紫檀啊,黄花梨什么的,我们便用布匹、瓷器什么的跟他们交换伐木。另外还有许多珍珠之类的珠宝,我们也都换了。不过……” 说到这里,昆仑顿了一下,偷觑了眼赦大老爷的脸色,才道:“不过那里也有些不太友好的,听说他们还吃人来着,找我们麻烦想抢东西,都被我们弄死了。”他方才见大老爷那么多愁善感,便有些担心这样的事让他反感,是以说之前先看看脸色。 赦大老爷正听得入神,目不转睛地瞅着他,自然看见了这小子的小动作,转念一想便明白怎么回事。当即便笑骂他一声,没好气地道:“臭小子,我又不是不杀生的菩萨,便是心疼也只心疼自己人。像那等不服管教的土著蛮子,该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便是。只是,也莫要滥杀。”唉,老爷他还是心软啊,最后还是叮嘱了一句。 “嗳!”昆仑闻言就高兴了,大声答应一声,才接着道:“因那大洋洲实在不小,我们光是为了绕它一圈便费了许多功夫,不然还能早些回来呢。接下来,船队便按着您给的简图,还真找到了那什么好望角。那边的好东西更多呢。” “好木料就不说了,还有各种香料,对了,还有您特意提的那种什么橡胶树,都找着了呢。老爷,那边还真有金矿,有的地方那金子根本就露在外面,都不用去挖呢。我们不过用写平常的东西,就换了老些金子呢。” 同女人一样,男人在提到金子时也是兴奋的。昆仑把他背回来的包袱打开,献宝一样地摸出一块黄橙橙的物件,双手递到大老爷面前。 东西还没拿到手里,赦大老爷便认出来了,竟是一块狗头金。看见这个,大老爷也是眉开眼笑的,也是双手接过来。他知道这东西怕是分量不轻,却没想到竟还要更重些,刚接过来手臂便是一沉,当即赞叹一声,“好家伙!” “这还不是最重的呢,这个是在非洲那边发现的。有一块在大洋洲弄回来的,足足有二三百斤重,一个大小伙子都抬不起来。还有啊……”昆仑将船队的收获一一数来,神情中的兴奋、喜悦很是感染人。 说到半截,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从包袱里摸出一个荷包,递向赦大老爷,“老爷您瞧瞧,这是不是就是您说的金刚钻来着?这东西就硬得很,刀砍斧剁不留痕迹啊。还有,它们亮得很,在太阳底下光彩夺目的,很像您说的那个。” “喔?快拿来我看看。”赦大老爷最近在做些精细的东西,正缺金刚石做切割用呢,这可是瞌睡等来枕头了。接过荷包倒出来一看,果然就是没打磨过钻石,大老爷不由大喜过望。 得,这下子闺女的嫁妆有了! 接下来,昆仑那包袱就跟百宝箱似的,一样样地往外掏东西。不过,为着方便携带,剩下的都是些种子之类。对这个东西,赦大老爷也是傻眼,让他认果实这他在行,可认种子就不是老爷他的专业了。只好都交给周奇,让他安排人拿回庄子种去。 大老爷稀罕过了好东西,便将问到了最关注的问题上了,“西洋人那边呢?他们应该也有很多船在开拓海洋吧,可有遇到他们,有没有碰上什么麻烦?” 在他的忽悠之下,祜祜是打算将更多目光投向海洋的。而那些西洋人,就将是他们的竞争对手。这世界就这么大,都打着海洋的主意自然就会有利益纷争,这种情况下,知己知彼就太重要了。更何况,如今削弱了那些西洋人,也能给子孙后代少留些祸患。 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情! 名垂青史什么的,赦大老爷即便不奢求,但若有条件的话,老爷他也不会拒绝的啊! 想想看,日后的史书上,祜祜的帝王本纪上一笔,他的名臣列传上记一笔,什么贤君良臣,高瞻远瞩,励精图治,相濡以沫……妥妥儿一段佳话啊! 第五十二回了如指掌昆仑疑惑赚得太多人心贪婪 听赦大老爷问起西洋人,昆仑立刻回道:“老爷您所料不差,我们在海上遇着不少洋人的船只呢。有的倒还好,都是商人的船队,我们还能跟他们做些交易。可也有那上不得台面的,什么不好做非要做海盗。”昆仑的神色有些鄙夷,显然很看不上那些海盗船。 “起先,看咱们船队庞大,他们不敢靠近挑衅,倒也相安无事。可后来看咱们带的好东西多,那胆子就大了,不过是纠集了些乌合之众,就敢跟咱们的船队呲牙。呲,也不看看他们是什么船,咱们又是什么样的船,靠过来便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正说着,他似乎想起什么好笑的事,眉飞色舞地道:“再往后啊,咱们便不等他们主动了,但凡在海上看见像是海盗的船只,不等他们来抢咱们,咱们就先把他们抢了。后来等咱们船队回航的时候,但凡是看见咱们旗帜的船只,全都是望风而逃呢。” “臭小子,干得漂亮!”赦大老爷听了也很乐呵,轻拍了昆仑脑袋一巴掌,又道:“我估摸着,你们遇上的那起子海盗,也不是什么海盗,怕是有西洋那边王国舰队的影子。他们啊,平时是军舰,可遇到利益的时候,妥妥的就变成了海盗船。咱们那船队足有两百多艘,小海盗们可是不敢上前挑衅的。” “还真让您说着了呢!”昆仑听得一拍巴掌,旋即气哼哼地道:“可不就是西洋人当兵的扮的,我们后来打听了,还是好几个小国家联合的呢。不过,我们也没吃亏,还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顿。等后来到了西洋人那边,他们可老实了呢。” “呵呵,那边的人都是贱骨头的,你越是把他们打得痛了,他们便越是听话乖巧。可你若是对他们以礼相待的,他们便偏偏不怎么喜欢,反倒要会不知好歹,定要讨顿打才甘心呢。”赦大老爷对西洋人没什么好感,评价起来也是多有嘲讽。 昆仑笑着摸了摸后脑,又道:“咱们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在那边仍旧十分紧俏,每到一处港口便会被闻风而来的贵族们抢购。看他们那个架势,若是咱们人强马壮的,说不得就得要上抢了。便是他们那些小国王们,都还紧着问咱们什么时候再去呢……” 三个人在书房里说了快两个时辰,赦大老爷该问的也问得差不多了。此时看昆仑神情颇为疲倦,周奇在旁边也有些坐不住,知道人家父子俩肯定也有话要说,便干脆地将两人赶回去。另交代了这几日都不必过来了,让昆仑好生歇歇,也让他们父子母子好生聚聚。 “爹,你说……为什么赦老爷对海上那么了解,连大致的海图都能画呢?您不是说过,他从小在京城长大,从来没出过海,连海边儿都没去过。还有啊,对海外那些地方也说得头头是道,连上面有什么都知道清清楚楚。难不成……是书上看来的?” 回到了温泉庄子,在自己的地盘儿上,昆仑终于把自己憋了老久的话问出来。一直以来,他对赦老爷的印象,都是个不学无术、溜鸡逗狗的纨绔子弟。这忽然之间变得如此有知识,有见识,他一时之间有点接受不能。即便有在船上这一年的缓冲期,还是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照你这么说,但凡出发前他跟你交代的,都能对得上号?”周奇与儿子相对而坐,身边还有他媳妇也在,问这话的便是周奇媳妇。 昆仑轻轻点头,道:“也不能说是全部,但大部分都是能对上的。依我看来,赦老爷怕是对西洋那边知之甚详,多少常走海贸的人都比不上。可他,的确是从没接触过这方面的事啊。” “这有什么的,爷是先太夫人亲手教出来的,若是没点出众之处,岂不是辱没了她老人家之名。以往不说是荣府那两个不像话,爷整日憋屈的罢了。这事你们心里有数便罢了,少东想西想的,也想不出个结果。”周奇沉默地磕了磕烟袋,有些不在意地说道。 他媳妇闻言看过去一眼,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拉着儿子的手说话。儿子出海这一年多,她也是日夜悬心的,此时见人回来了,心里更是又喜又疼。喜的是儿子平平安安的,没受什么伤害;疼的是他黑了瘦了这许多,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呢。 既然昆仑能提前回来给赦大老爷报信儿,船队里其他的势力自然也有人赶回来。一时之间,整个京城的上层便又都暗潮涌动起来。 原因无他,这船队的收获……实在是太、丰、厚了! 如今还没见到实物,不过只是粗略地算一算呢,便能知道凡是当初参与此事的,各个都赚得盆满钵满。得着好处的自然是欣喜不已,当初没能插一脚的则是痛心疾首,大呼悔不当初。 宇文祜这边,自然也有亲信来报,收获十分让皇帝陛下满意。起先他听了恩侯的,对海贸也确实有些信心,但也多少将恩侯的那些话当做夸夸其谈。却没想到,那根本不是什么夸夸其谈,反倒是恩侯他还往小了说的呢。 庆朝自开国以来,从皇家宗室到世家贵族,对海外都不太重视。毕竟,都是马上得天下的家族,他们离海洋实在太过遥远,对海洋不了解,对海外的人情风物更不了解。可如今远洋船队这一趟海贸走下来,算是给他们打开了眼界。 却原来,在海里有一块大地,那里遍地是宝,生活在上面的人却还在茹毛饮血;海那边有些肤色黧黑的人,只要给稍稍的报酬便能随意支使;还有那些西洋人,没有咱们一省,甚至是一府大的地方,就敢称王称帝,简直贻笑大方…… 而在这浮动的躁动之下,便有些不□□分地人,盯上了赦大老爷……的那些船。 没错,这一切的一切收获,都建立在远洋船队能远程航行上。若是没有那些大得吓人的大铁船,船队根本无法达到那些美好的地方,也不能带回那么些诱人的收获。 当初没注意到的时候,如今翻过头来再查,虽然费了些事,但还是能查到大概的。毕竟,当初大老爷他们造船的时候,并没有想着掩人耳目。另外,那么大的玩意儿,想掩也不好掩住啊。 以往也并非没有人走海贸,甚至也很能赚银子,可哪一回也没能像这回一样收获惊喜。广东、福建那边的船队,他们常走的是东洋和南洋,不是不想再走远些,而是船只不行,根本不敢走太远。 但如今却不同了,若是能弄到远洋船队的大铁船,那日后可就…… 而等到远洋船队真的出现在天津,让那些生在内陆,长在内陆的勋贵老爷们看见时,他们真的是彻底震惊了。 收获如何分配就不说了,那都是出发之前就拟好的,即便是再心疼圣上他们抽的份子,可还得笑着奉上。船队绝不会只走这么一遭,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用不着自己找不痛快。 另外,还有海船的事呢。他们还指望着,圣上他们能从手指缝里露一露,给他们挤出一艘、两艘、三艘的,往后才能获利更多,也不用太过受制于人。像现在这样,一旦哪里得罪不对了人,怕是就挤不上这船队了。 有这样想法的不是一个两个,在赦大老爷面前旁敲侧击没什么回应之后,自然有人会拐弯抹角想办法的。 这不,赦大老爷刚刚打发了船队会南边休养,荣庆堂那边便有人来请了。来的人仍是鸳鸯,说是王家大老爷和史家的两位侯爷都来了,请大老爷过去说话。 王、史两家都是贾家的姻亲,还是颇有权势的姻亲,既然来了,于情于理大老爷都该去见一见的。再者,贾赦今日也正闲着,心里也大概明白几人的来意,便也不推辞,换了件衣裳便往贾母那边去。 如今正是六月中,天气已经渐渐燥热起来。不过是走了这一路,赦大老爷便落得一头汗,不由便有些后悔起来。早知道就在伯府里等着了,明明是被人求着的,偏要出来受这一回热,也是亏大了。 “大老爷可知道,我昨儿收了信儿,我爹前阵子没了。”眼看着就要进到荣庆堂了,鸳鸯忽然顿了顿脚步,低着头轻声说道。说话时,她也并未抬头去看贾赦,让人看不出她的脸色。 赦大老爷心里正烦躁,闻言就不耐烦道:“发配流放的犯人,没了也是常事。就你爹那罪过……你且节哀吧!”说罢也没去管鸳鸯,径自进了垂花门,向着上房而去。对金彩那人,他是一点同情也无的,若非看在金鸳鸯的份上,流放都不会判他的,直接就该斩立决了。 他只希望着,老二家的没克扣用度,贾史氏这里的冰块还能够用。这天儿也实在太热了,真见鬼! 在赦大老爷身后,鸳鸯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却已经充血通红,恶狠狠地盯着他的背影。那一排银牙咬着下唇,不过眨眼间便见了红…… 呵,她爹的一条人命啊!就那么不值当他一顾的,听了之后连问也不问一问,一句后悔的话也没有,这可真是……视人命如草芥啊! 第五十三回不服气王史别苗头不逢时子腾命挺苦 贾母的上房里很热闹,气氛相当地融洽。当然,这是赦大老爷没掀帘子进来之前。大老爷果然是重要人物,他不过是刚露了面儿,那屋子里便诡异地静了一静,旋即才又热闹起来。除了贾母之外,王家王子腾,史家史鼐、史鼎并作陪的贾政等,都对大老爷起身相迎。 “恩侯兄,如今也是贵人事忙了,前些日子我请你喝酒,谁知竟是请了几回也没能请动啊。”众人厮见落座之后,王子腾拍着大老爷的肩膀笑道:“这不,山不来就我我便来就山了。我既然请不动你,也只好上门来,叫你好好请请我了。” 赦大老爷闻言便也笑了,没好气地指指王子腾,道:“听听,这堂堂的大统制都苦成什么样了,在下面竟都没人孝敬不成,竟找上门来让我请的。我也算怕了你了,不就是想喝酒嘛,我那里正好有烈的,看你能喝下去多少。” 王子腾的确请过赦大老爷,不过最近上赶着请大老爷的人实在太多,大老爷怕麻烦便一个都没应。便是几位王爷的脸面都没给,就别提王子腾了。不过他也知道,这人是早晚会找上门来的,其实,他跟祜祜也正等着他们找上门呢。 这船啊,本来打的就是往外卖的主意,如今客户们这么踊跃,赦赦跟祜祜是十分欣慰的,说明他们的产品是好东西。只是,既然是好东西,那就不能让人轻易得到手,得好好吊一吊胃口才行。好东西若是轻易贱卖了,赦大老爷得心疼成什么样! “哈哈哈……好,爽快!”王子腾一听就乐了,做出迫不及待的样子一拍巴掌,站起来就跟贾母告罪,“老太太,我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如今一听恩侯那里有好酒,可是等不及了。不好在您这里打搅,这就让恩侯带我会他那里坐坐,您意下如何啊?” 贾母一听就摇头了,笑着嗔道:“你这孩子,平日里公务那么繁忙,轻易不来我这里一趟。今日既然来了,我可不能就这么放你走。赦儿那里离得又不远,让人把酒送来也便是了。就在我这里摆上两桌,你们男人们一桌,我们娘们一桌,好好热闹热闹才行呢。” 即便她整日坐在家里,可远洋船队的事情还是听说了的,每每一听人提起那赚回来的银子,贾母都觉得心肝脾肺肾都是疼的。当初因贾政颇看不上商贸之事,荣国府便没再船队里入股,而她也因着贾赦的缘故,没能坚持坚持,凭白把一个发财的机会错过了。 前阵子船队回来,她也问过贾赦赚了多少,明里暗里地暗示着,如今家里可还没分家呢,该把赚了的银子放到公中来。可恨那孽种竟全当没听见,让她不得不直接问出来,结果只等来了什么?那船队都是当今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 呸,谁信! 今日王家老大同自己两个侄子登门的意思,她心里是一清二楚的,错过了一回自然不能错过第二回了。这回海船的事若是说成了,她说什么也会让政儿掺一脚的,岂能让王子腾独占了大好处。哼,不愧都是姓王的,跟那王氏一个样,什么好处都想占,占起来就没个够。 王子腾的确是打着跟贾赦单独谈的主意,到时候有些话也好说些。他是知道贾家大房、二房不对付的,但他这个二房的大舅子,跟贾赦还是有些交情的。年轻的时候,两人也一起浪荡过,只后来他改邪归正了,被他拉下水的贾赦却越陷越深而已。 此时听贾母如此一说,他不好回绝了,只好拿眼去看贾恩侯。那意思听明白的,就是我有事跟你单独说,你看这…… 赦大老爷却对那眼神儿视而不见,当即便对贾母点了点,道:“如此也好,这便让人取酒去。另外,去个人到隔壁将敬大哥哥也请来,这样才热闹呢。”这话说得贾母有了面子,于是也不多话,笑着命人赶紧去操办了。 他看明白王子腾的小眼神儿了,可一点儿也不想理会他。老爷他跟这老小子没那么熟,完全没到单独打交道的程度。便是当年那点交情,在如今几世为人的大老爷看来,可真不一定是不是孽缘呢。再者说,他也还记着日后王家对他大房的打压呢,岂能便宜了他王子腾。 “哈哈,大表兄这话我爱听,既然要热闹,自然是人多了才真热闹呢。”边上史鼐见王子腾面色微僵,非但没有打圆场,反道:“今儿也是巧了,咱们这些人竟碰到一块,子腾兄不说大家一起热闹,反倒要拉着大表兄偷跑,这活儿可是不太地道啊。” “可不是的,子腾兄可是该罚啊。大表兄,等会儿你的好酒来了,可不要心疼,得好好罚子腾兄几杯才行。”史鼎也是笑着说道,瞅着王子腾的眼神儿有些不太好。 这人也是当官当得忘了本的,真当他王家已经爬到史家头上去了!?明明大家伙儿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来的,又凑巧地碰到了一起,竟然还妄图自己偷跑,把他们兄弟俩置于何处了?好歹,他们兄弟头上可还有着侯爵爵位呢,也别太看不起人了! 史家兄弟俩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得王子腾的笑脸都要绷不住了。他确实不太看得上这兄弟俩,不过都是靠着祖荫过活的蛀虫罢了,有什么资格与他平起平坐? 没错,早年间,金陵四大家族是“贾、史、王、薛”这么排的,可如今还是么?!若非这贾赦贾恩侯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如今在混得人模狗样的,四家里面早就是他王家独挑大梁了!而王家有谁?还不是就他王子腾! 不过,此时是在荣国府,又有这么多人,特别是贾赦在看着,王子腾倒不至于发作。只淡淡地收敛了笑容,也不跟史家兄弟搭话,只一扭头跟妹夫贾政闲话。方才贾赦拂了他面子,还坏了他的算盘,九省统制大人暂时不想搭理他。 赦大老爷根本不以为意,巴不得这姓王的当他不存在呢。说起来,这老王的命也苦啊! 老圣人同祜祜较劲儿,把他放到了京营节度使的位置上,手掌京畿兵权,当真是位高权重。这该他得意了吧?可惜啊,一年不到的功夫,便被祜祜寻了个由头,调到外面当统制去了。一说出去,九省统制、奉旨查边,多么威风的名号呐。可惜啊…… 他也就是查一查的用处,手中却毫无处置之权,什么事儿都得上折子请示了再说。祜祜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到处溜着他,明升暗降玩得漂亮。王子腾为着升这一回官,怕是私底下没上发愁,不知道急掉了多少头发呢。 再往后啊,那命就更苦了!好容易有个外甥女当了娘娘,自己眼看着也能回京入阁拜相了,结果被一碗药药死在京城的门口上,这下场……唉,当真是闻者流泪,见者伤心呐。赦大老爷已经决定了,到时候定要去好好拜一拜他,以全他带自己逛青楼的情谊。 不过……正在感叹两人交情的大老爷忽然一顿,猛然间想起了老王那日后会当娘娘的外甥女。他那外甥女,可不就是老爷他的侄女!于是,应该就是明年吧,祜祜就该封他侄女元春当娘娘了! 想到此处,赦大老爷已经自动屏蔽身边的嘈杂,兀自沉浸在自己的震惊当中。“梦”醒这几年,他光顾着捞银子啊,疼儿女啊,抱大腿啊什么的,倒把贾元春这档子事给忘了。如今忽然想起来了,便莫名地一肚子不痛快。 这也就是祜祜不在眼前,不然大老爷非得找他吵一架不可。明明大家都那么好了,祜祜个老不修的怎么能对他侄女出手?这往后叫老爷还怎么和他相处,俩人儿都差了辈分儿了好么。 还能不能愉快地让老爷抱大腿了,还能不能君臣携手,共谱佳话了啊?! 当然,赦大老爷有些被突然的愤怒冲昏了头脑,还并没意识到,即便赦赦跟祜祜差了辈分儿,也是他赦赦占便宜的。更当然,这也很有可能是老爷他下意识地忽略掉的,或者是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赦赦不愿意占祜祜的便宜? “恩侯兄……”王子腾本还待贾赦来同自己搭话,可等了半晌,跟贾政都没话说了,也没见他有什么反应,心里不由更加添堵。不过,他今日登门乃是有求而来,倒还是主动些吧。便是有什么不痛快,也只能日后找机会讨回来了。 大老爷被老王推了一把,方才回过神来,便发现酒席已经布置上了,便是贾敬也已经过来,正同史家那两个寒暄。此时也只好先把对皇帝陛下的怨怼,起身招呼客人们入席。 王子腾同他并肩而行,此时便趁机凑到大老爷耳边,低声道:“恩侯兄,你同我透个实底,那海船到底什么说法?”既然甩不开史家兄弟,那只好能抢先一步便先一步吧。 “海船还有什么说法,不就是在海里游着,它还能上了岸不成?”赦大老爷只当听不懂他的意思,嘴里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子腾,我可告诉你,我那酒可是真烈,你可别被史家那两个灌倒了,不然可是要丢面子的……” “啧,咱们这样的交情,你可别糊弄我,赶紧给句准话才是呢。”王子腾有点着急,抬起手臂搭在大老爷肩上,亲近道:“恩侯,我可听说了,那船就是你画的图纸。只要你能给些方便,兄弟如何也不会亏待了你的。” 赦大老爷闻言才顿下了脚步,伸出三只手指搓了搓,方道:“呐,这句话才算是说到了正点上。兄弟我也是有一大家子要养活的,没点好处的事情,谁也不会上赶着卖力啊。你呀,回去也传一句话,只要好处给到了,我这里……什么都好说。” 按说,听到这话王子腾该是高兴的,可他却微微蹙眉。只因,贾赦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个面上的,背后还有旁的大人物。虽然这是事实,但被贾赦这样当面揭出来,老王统制还是觉得没面子。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为何偏偏是他不太看得上的贾赦呢? “啊,对了,老王啊,你隔壁住的是谁啊?”赦大老爷本已经抬脚了,忽然又扭回头来,向着王子腾问道。然后也不管他一头雾水的模样,径自笑得欢快地走了。 第五十四回薛姨妈思扬眉吐气大老爷乐财源广进 虽然王子腾并没听懂贾赦的意思,但这不妨碍他紧赶两步跟上贾赦,陪着他一起笑。有求于人的差事,就是这么折磨人啊。 荣庆堂里摆了三桌,男人们一桌摆在左边,用屏风隔开的另一面,女眷们摆了一桌,还有一桌坐的是几个姑娘和贾宝玉等人。不但敬大老爷被叫了来,贾母也命王夫人将薛家三人请了来。 她心里的算盘打得精明,想来那海船不是平常物品,没有大笔的银子定是拿不下来的。但以荣国府如今的家底,那么大笔的花费一下子怕是拿不出来。好在府上还有个借住的皇商,此时不用他们又待何时呢?想来,薛家该是对海贸也有兴趣的,两家正好合作。 薛姨妈最近挺不痛快的,远洋船队的事让她想到了还在金陵是,被薛家那几房人排挤针对的日子。越是听说船队赚回来多少多少银子,薛姨妈心里便越是难受。前两天,更是收到了金陵薛家的来信,在里面将她好一顿挖苦讽刺,直教她气得吃不下饭。 方才听王夫人私下里跟她说了海船的事,薛姨妈也不由动了心思。不过是因着薛家没能加入船队罢了,她如今在本家那里就跟个罪人似的,被排挤出金陵不说,便是许多产业也被族里霸占。这让她心里怎能不恨,可恨又能怎样,她一个弱女子也拗不过整个家族啊! 这回正好她大哥来说海船的事,她若是能趁机掺和进去,不要说多了,哪怕就是弄上一两艘海船回来,那岂不是就能扬眉吐气了。只要想想到时薛家那些人巴结讨好的嘴脸,薛姨妈就不禁心潮澎湃起来。 从梨香院到荣庆堂的路上,薛姨妈一径扯着儿子薛蟠叮嘱,定要跟着他大舅舅说话,若是他们提到海船的事,万不可被略过去,定要参与进去才行。 薛蟠听得很不耐烦,烦躁地晃晃脑袋,道:“哎呀,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我又听不懂他们说话。要我说,只要大舅舅能弄到那船,到时候咱们只管跟大舅舅要便是,哪用得着这样麻烦。” “你……”薛姨妈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用指头戳了戳他脑袋,气道:“唉,我怎么养了你这么冤家。罢了,你到时只管听他们说话便是,别的事往后再说。” 薛宝钗就跟在母亲和哥哥身后,看似不怎么在意,却将两人的话听个仔细。她一边拉住生气的薛姨妈,一边对薛蟠道:“哥哥还是走快些,莫叫大舅舅他们等你。妈也别生气,哥哥说的也没错。那海船的事事关重大,不会是大老爷一个人说了算的,这回舅舅他们怕也就是探个口风罢了。咱们也不用着急,只等大舅舅他们谈妥了,自有出钱出力的机会,少不了咱们的。” 等他们三个到了荣庆堂,贾赦等人皆已经入了座,薛蟠又是见礼又是告罪又是罚酒的,才赔了末座。他是不耐烦陪这些老家伙们吃酒的,既不猜拳也不行令,还没有姐儿们相陪,简直是无趣极了。可此时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支棱着耳朵听老家伙们说话。 “大表兄,这一杯可要敬你呢。去年若不是听了你的一句话,我哪会舍了老本儿往船队里投银子啊,那如今也就不会有这样的收益了。来来来,请大表兄满饮此杯。”史鼐举着酒杯站起身来,对着大老爷便是一通夸奖,脸上更满是感激之色。 旁边的史鼎也不甘人后,同样站起来,举杯道:“二哥说得没错,咱们兄弟俩是得好好敬你一杯。说起来我也不怕丢人,这几年家里的生计并不太好,当时若非大表兄的一句劝,我们如今怕是只能看着别人眼馋了。这一杯,我同二哥敬大表兄。” 赦大老爷只好也端着酒杯起身,跟他俩碰杯干掉酒水,心里却已经要骂娘了。这几个混蛋怕是打定主意了,就是要灌醉了他好套话吧?一个个上来便没完没了地敬酒,你方唱罢他登场的。这不过是刚开席,老爷他便已经干掉快三两了。 “得得得,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且先让我歇歇吧。”大老爷连忙掩住又要满上的就被,笑着讨饶道:“我也就这样的酒量了,再多一钱都能倒下。你们若是把我灌倒了,可就什么都落不着呢。你们也不想白跑一趟,是不是?” 王子腾同史家兄弟都有些赧然,三人相视一笑后,才由王子腾道:“恩侯兄,那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这次远洋船队的收获很是惊人啊,我们家当年就是管着这个的,却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归根到底,还是在于海船好,乘风破浪远航万里啊。” “我们如今便想着,那些海船能不能出售,日后若是出海的话也便宜。毕竟,远洋船队的规模太过庞大,怕是两三年才能组织起一次远航,我们有些等不及呀。如今咱们这些世家,那个不是族人越来越多,家业却不见拓展,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啊。若是能多了这一样进项,不说日后能多富裕,好歹手头能宽裕些不是。” “行了,别跟我这儿哭穷了。你王家的白玉床,便是东海龙王也要来求的,还能看得上这小小的生意?”赦大老爷见几人脸色都要不好,便又将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圣上已经说了,海贸那玩意儿也就是几年弄一回就行了,没打算年年都干的。那些船啊……” 大老爷的话只不过略停顿了下,便听见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出声,“船怎样?” “嗯?”赦大老爷闻声看过去,却没想到竟是一直故作正经的政老二问的,不由得惊讶了一声,“老二呀,你也操心这个事啊?真是难得!” 这政老二素来清高得不可一世,今儿怎么主动问询起跟银子相关的事了?赦大老爷看向他的目光十分戏谑,难道说财帛动人心,以前政老二没被动,不过是财帛还不够让他动的? 贾政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方才听贾赦说话听得有些入神,不由自主地便追问出声了。此时被贾赦问到脸上,在座之人又都向他看过来,一张古板正经脸险些维持不住,忙轻咳一声解释道:“我在工部当差,听人提到过这个船造得好,便想问问究竟。” “存周你莫打岔,听恩侯兄怎么说。”王子腾见贾赦正说到关键处,偏他这妹夫沉不住气多嘴,不由得轻斥他一句,又催促着贾赦赶紧往下说。 “还能怎么样,不过是摆在那儿罢了。等日后圣上再想起来的时候,修整修整接着使呗。不过啊……”赦大老爷摇摇头,咋舌道:“恐怕近一两年之内,船队都不会再出海了,谁知道到时候那船还能不能下海。唉,那么些大海船啊,每年光是保养就得多少银子往里填啊!” “这……既然船队收获如此丰厚,圣上为何无意持续?如今咱们的国库并不丰足,海贸这一项收益岂不是及时雨一样?难道说,这其中有什么内情?”王子腾闻言微阖下眼睛,旋即瞪大了问道。 大老爷便笑了,意味深长地道:“可不就是国库不丰,才不接着干的嘛。” 王子腾随即便明白了,心领神会地跟贾赦碰了碰酒杯,两人相视而笑起来。旁边的人却还是一头雾水,并不明白这两个打得什么机锋。史鼎张嘴想问,却被他哥使眼色拦住了。这个时候,可不能露出怯来,必须要跟着一起笑才行。 “你们都是想要船的,这个其实也好说。圣上的私库里缺银子,咱们的国库里也缺银子,那船反正是摆在那儿的,有人要买了去,自然丰了圣上的私库。日后那些船海贸归来,自然是要大笔银子上税的,又能丰了国库。所以啊,船,能卖!” 赦大老爷说到‘能卖’这两个字时,轻轻顿了一下酒杯,目光在其他人的脸上扫过,见众人果然都是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便连政老二也是一样。他不等别人开口,便又道:“只是这价钱……可不便宜啊。而且,就那么几艘船,也不是谁都能买的。” “这便要恩侯兄多帮忙了。你在圣上跟前将话,那是有分量的,要帮咱们多美言几句才是啊。”王子腾立刻接口道:“况且,这买卖的事,圣上怕是不会出面,若要说有谁能总览此事,怕也只有恩侯兄能胜任了。”统制大人恭维起人来,其实也能挺不要脸的。 “非也非也!我是不管这个事的,”大老爷得意地笑纳了恭维,然后摇了摇头道:“不过倒是能提前给你们打个招呼,那价钱嘛,也能略压一压。” 王子腾与史家兄弟得了这话,尽皆都笑了。不管如何,这回总算是得了准话,回去便能交差了。剩下价钱的事,怕就不是他们能参与的了。贾政虽仍是一脸清高正经,可也显得有些神思不属的。也只有薛蟠听了便抛到脑后,在他心里只要是有价钱的东西,就没他薛家买不起的。 赦大老爷也很高兴,连敬过来的酒都有些来者不拒了,若非贾敬在一旁拦着,怕是真要被灌到桌底下去了。 没办法啊!即将发大财的喜悦实在太过强烈,便是大老爷也十分克制不住。一百多艘海船啊,便是跟祜祜五五分,那银子也能堆成山啊! 第五十五回嬉笑怒骂讨价还价来都是逢场作戏 赦大老爷这里热闹,宇文祜在宫里也没闲着。这不,刚打发了撒泼打滚儿要海船的九王爷忠顺,扭脸就被太上皇请了去。 许是当惯了天下至尊,太上皇说话很直接,直截了当地道:“你那海船,我要几艘。”说了这话也毫不脸红,一点儿没有当爹的跟儿子吃拿卡要的羞愧感。 面对这样的亲爹,宇文祜的回应也很干脆,当即便点了头,道:“船有,要几艘都行。只是,亲兄弟明算账,亲父子也一样。不二价,一艘海船八十万两,钱到船走。”只见他抬手比划个八的手势,丝毫没有手软的意思。 老圣人当场便摔了杯子,手一指宇文祜的鼻子,骂道:“混账东西,当你老子是冤大头宰呢!方才跟小九儿还只要七十万两,到我这儿就涨价了?五十万两,爱要不要。”即便是天下至尊,杀起价来也毫不客气,大有不给船便要抢的架势。 “小九儿那是我亲弟弟!”皇帝陛下也毫不含糊,没被那一杯子吓住,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最多给您打九折,七十二万,不能再少了。您要了那船,也是给那些老家伙去,就这价,爱要不要。” “亲弟弟?!老子还是你亲爹呢!”老圣人的鼻子都要气歪了,又顺手摔了个杯子才缓过来,“亲爹跟你要点东西,还这么推三阻四、讨价还价的,老四啊,我真是白养了你。罢了罢了,我不跟你计较,给我拨个三四十艘过来。” 老四说得没错,他这船也不是给自己要的,要不是底下那群老臣们闹得很,他也不会跟儿子开这个口,丢脸啊!如今既然价钱讲不动了,那怎么也得多要些船过来,免得在臣子跟前儿再丢一回面子。 “没有,最多十艘。”宇文祜今儿就光摇头了,一张嘴就又给他老子打了个大折。 那船队里的海船才多少艘,他还得给赦赦留下来改装的,能卖的充其量百十艘船而已。若是一股脑儿就给他老子三分之一还多,那多资敌呀! “啪!”老圣人又摔了个杯子,再次吹胡子瞪眼地骂道:“给小九儿都给了十艘,到了我这儿还是十艘?我记得你是属鸡的,不是属铁公鸡的啊。三十艘,必须有!你别说话,别说他是你亲弟弟,老子还是你亲爹呢!” 被抢了词儿,宇文祜有些怏怏地,抬起两根手指,勉强道:“二十,不能再多。” 老圣人对这个数字还是比较满意的,于是便点点头,手上又举起了茶杯。见宇文祜瞪大眼盯着他拿杯子的手,没好气地道:“还看什么,不知道什么是端茶送客啊。” 怎么着,还等着老子摔杯子呢?当心老子摔杯为号,让你个混账东西再也走不出大明宫。 宇文祜收回跟他老子对视的目光,施施然起身告退。待走了两步之后,忽又转过身来,肃声道:“父皇,我不属鸡,我属马的。”说完,转身便走。 “啪!滚、滚、滚……”身后还传来老圣人恼羞成怒的骂声,当今皇帝陛下笑弯了嘴角。嗯,听这动静,那个杯子终于也没能幸免, “袋子,你说老四答应地是不是太痛快了。这事儿,我怎么觉着有什么不对呢?”此时的太上皇早已收回了方才的怒容,整个人又变成了那个含而不漏、深沉内敛的老圣人。他缓缓地捋一下颔下的须冉,目光神情都莫测起来。 “圣上对主子是孝顺的,方才那样儿,我瞧着倒是哄主子开心多些。叫老奴说啊,圣上也是彩衣娱亲呢。”戴权先是说了些好听的,随即话锋一转,道:“老奴瞧着,圣上该是有什么计划,对如今的远洋船队仿佛不太看重。” “没错儿,这个老四从来都是藏得深的,心里定然打着什么主意呢。远洋海贸啊,那获利之丰便连我这个老东西都眼红,他却似乎并不在意。远航的海船不过出海了一次,便能随手卖掉,他若是没有后手,哪里会这么大方。一棍子买卖跟长久利益,这是谁都会算的账呢。” 老圣人赞同地点头,目光望着宇文祜离开的方向,默默地沉吟了半晌,方道:“去给朕拟旨,一等伯贾赦贾恩侯人品贵重,秉性公忠,实心任事,特擢升为一等侯,赐号荣。” 这老贾家倒是出了个怪才,于仕途学问上一无是处,倒是一脑门子的歪门邪道的玩意儿,可又偏偏都让他玩儿出了花。老四登基以来建功的玩意儿,大多都跟那小子脱不了干系。他是不是该说,不愧是她老人家带出来的娃呢? 戴权忙躬身领命,却并没立刻下去拟旨,迟疑了下才道:“主子,圣旨上是否请玉玺?”太上皇的圣旨也能单独发,只是到底不如用了玉玺的圣旨。要用玉玺自然就少不了过当今那一关,这其实才是戴权要问的。 “用罢,老四还能说出个不字来?想当年,恩侯那小子跟他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如今看着比当年也不差什么。若不是有我在这儿压着,那小子说不定早就成国公了呢。”老圣人笑睨了戴权一眼,摆摆手让他办事去了。 这边宇文祜回到养心殿之后,也敛去了笑容,神情凝重起来。 他这边前脚跟小九儿说的话,转眼就能传到太上皇耳朵里,这能说明什么?虽然,他父子俩都清楚,对方在自己身边放的有人,可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 “主子,奴才这就让怀礼,将殿里再清洗一遍。奴才有罪,请主子责罚。”怀仁进了屋便跪下了,一个头磕在地上,久久不敢起身。他身为养心殿大总管,让主子身边出了这样的纰漏,实在罪该万死。 宇文祜并未说话,只是摆摆手让怀仁起身。他默默地坐下开始批阅奏折,只是一本折子摊开在面前,半晌也不见他翻动,可见心思并没有在这上面。 今儿这个破绽,是老圣人特意露出来的,他是什么意思?他老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宇文祜心里十分清楚,并不相信他会不小心说漏嘴什么的。方才特意两次提起他跟小九儿的话,必然是他老子有意而为的。 那么问题来了,他老子为何故意送把柄给他?他们俩的父子之情,可没好到舍己为人的程度。 还有,方才那副讨价还价的做派,怕也是有意为之的。摔掉的那三个杯子,怕也只有最后一只是真的想摔,前面那两个也不过是给他做戏罢了。不过是几艘海船的事,用得着如此作态么? 所以,他老子到底想什么?! 还没等宇文祜想个明白,拟了太上皇旨意的戴权便来了,见了礼之后将旨意奉上,便躬身站在一旁,等着宇文祜示下。 “荣侯?”打开明黄色的圣旨,宇文祜略过那些华丽辞藻,直接找到重点,道:“好好的,父皇怎么想起擢升恩侯的爵位来了?他最近并未立下什么功劳,猛不丁地就连升三级,怕是朝中会有些异议吧?父皇可有什么说法?”至于圣旨上的那些溢美之词,也只能看看罢了。 戴权早有准备,当即便躬身答道:“主子说了,开春儿的时候,贾侯爷研究的那些新式农具,如今已经颇见功效,推广起来于天下万民有大益,这样的功劳若是不赏,怕是说不过去。”当然,这不过是官方说辞罢了,至于主子心里怎么想的,他也莫不清楚呢。 宇文祜闻言挑了挑眉,没再多说什么,便叫怀仁在旨意上用了玉玺。他老子这个说法很好,既然如此他就不推辞了。左右,他也早就想升一升恩侯的爵位了,只是怕朝中有阻力,将恩侯推上风口浪尖了不好。如今既然他老子伸了头,想必那起子人都该风平浪静才是。 见果然没在圣上这里受阻,戴权心中不由感叹。难怪古人曾有言,知子莫若父啊。主子虽然记错了圣上的属相,但对他的心性还是相当了解的。 待送走了戴权,宇文祜便吩咐道:“叫人去恩侯那里一趟,就跟他说,老圣人已经注意到他了,明儿进宫谢恩的话,言行上注意着些,别叫老家伙拐到沟里去。罢了,还是你亲自跑一趟吧。把今儿的事都跟恩侯说清楚,顺便问问他,他那什么汽机到底怎么样了。” 说起来,赦赦研究他说的那个什么机,都已经一年多了,可到如今也没给他一个准话。到底成不成啊?别他们这边把海船都给卖了,那边什么机又迟迟弄不出来,可真就要闹笑话儿了。 怀仁到了伯爵……不,如今该称作荣侯府的时候,赦大老爷才刚送走了来传旨的戴权戴大总管,正跟香案前张着大嘴发呆呢。 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馅饼从天上来啊。这冷不丁的,不年不节不声不响的,老爷他怎么就又升了爵位呢?!还来了个三级跳,一跃成为一等侯爵,看得政老二都快哭了。 赦大老爷很困惑,他最近也没什么有益于江山社稷、黎民苍生的大功劳啊,这怎么就招了老圣人的眼,平白无故地扔这么大个好处给他。受宠若惊啊受宠若惊,大老爷一时之间颇有些心惊肉跳的。 他如今已经摆明车马,铁了心地站在祜祜的阵营,这要是祜祜升了他的爵位,那大老爷虽然惭愧,但定会心安理得地受了。可如今是隐隐站在对立面的老圣人出的手啊,这宫里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难道祜祜把他老人家挟持了?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怀大总管来给他解了惑,临了又嘱咐道:“荣侯,老圣人怕是盯上您了,明儿进宫可要小心点。您回起话来,可别什么都往外说,若是冒犯了老圣人,少不得要吃挂落的。”这位爷的口无遮拦,他跟在主子身边,是早已经领教够了的。 “还用你说,我心里有数。对了,你回去跟祜祜说一声,蒸汽机已经弄得差不多了。等这回把大部分船都卖出去,我便要到南边去,安装加上测试,怕还得费老工夫了,让他提前做好准备。” 赦大老爷苦着脸,他一点都不想跟老圣人打交道,那就是个老而弥奸的老狐狸。虽然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可老爷他真不想这么早就被盯上啊! 第五十六回来贺喜贾政受奚落问由老二恨错过 赦大老爷处在天上掉馅饼的震惊中时,隔壁荣国府也在震惊着。 “老太太,您看这事……”贾政今日休沐在家,本来正跟清客们闲聊,便听见下人来回禀。说是隔壁伯爵府来了圣旨,大老爷被升了一等侯爵了,还是老圣人身边的戴大总管亲来宣的旨。 这个消息一砸下来,政二老爷也没心情再跟人打屁了,忙不迭地便问戴大总管可还在,听说人已经走了之后,略一踌躇就往他娘跟前儿跑。没办法,政二老爷已经习惯了,但凡有什么事不好办,去问他娘便是。 贾母的消息也很灵通,贾政没到之前便已经知道了,此时正一脸地阴沉,毫无儿子加官进爵的喜悦。按说,以她这样的阅历城府,本不该如此喜怒形于色。不过今日之事实在有些不妥,让她不能不多想。 荣国府并未分家,宫里面有旨意下来,不管是传给谁的,都该一家子共同跪接圣旨的,为何今日竟直接到了隔壁去,根本就没知会荣禧堂政儿这边?这若是今上做出来的,贾母倒也能想开些,毕竟今上同贾赦的交情不一般。可竟然是老圣人的意思,这又说明了什么? 贾母并没敢往深处想,旋即又想到了另一处。本朝开国之时,太.祖曾经大封有功之臣,四王八公便是那时候封的。但自从老圣人登基之后,赏赐上虽然很大方,可在爵位上却十分吝啬,不止轻易不会册封高等爵位,再削减爵位上更是毫不留情。 就比如他们贾家,开国时封的国公爵,传承下来却连个侯爵、伯爵都捞不到。她家老太爷虽是承的国公爵,可那也是在战场上拿命拼回来的。隔壁的宁府没这等功劳,不就是一代国公,二代就成了一等神威将军,再往后就是三等将军了。 当日贾赦升了一等伯,乃是洪水滔天的当儿,他进献了水泥这东西,勉强算是立了大功,这也说得过去。可是这一回呢?又是因为什么,竟给那孽种升了一等侯。 贾母百思不得其解,旁边贾政问得又急,不由得就有些烦躁。她皱着眉头微阖上眼,一旁的鸳鸯不用人说,便忙凑过去帮她轻轻按摩额角。待见贾母的神情略放松了些,才缓缓开口道:“老太太,大老爷升爵了,这也是咱们府上的大好事,您不妨请大老爷过来,商议商议怎么庆贺一番啊。” “嗯,鸳鸯说得不错,这事确实得好好庆贺一番。政儿,你亲去将他请过来,咱们好好商议商议。”不管如何,先将人叫过来再说。贾母睁开眼睛,郑重地吩咐贾政道。 贾政即便心里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恭敬地领命去了。他在工部当了十几年的小官儿,都快不知道升职是个什么滋味了。可那什么都不如他的贾赦,爵位却偏偏连蹦带跳地往上窜,这让他情何以堪啊! 唉,也就是贾赦最善弄鬼,暂时蒙蔽了圣听,早晚有一天得跌下来。 “叫他进来吧。”政老二来的时候,赦大老爷正在书房发愁,有气无力地道。明儿得去谢恩,还不知道老圣人是个什么章程呢,这会儿荣庆堂那边又来凑热闹。不过也难怪,这圣旨来得蹊跷,贾史氏心里不犯琢磨才怪呢。 “兄长得升侯爵,我在这里恭喜了。”嘴里说着干巴巴的贺喜之词,政二老爷勉强压下心里的羡慕嫉妒,嘴上却还是说教道:“兄长接连升爵,乃是圣人看重我贾家世代忠良,立意提拔扶持,正是皇恩浩荡。兄长日后当更加勤勉上进,谨言慎行,把持自身,万不能辜负了皇恩才是。” 这话说的,赦大老爷听着真是不顺耳啊! “二弟啊,也别怪我说话难听,我这里用不着你操心,你也没那个资格。叫我说啊,你能操心齐自个儿的老婆孩子,那就是给老贾家长脸了。对了,我可是听张侍郎说了,你去年的考评可是不行啊,说不得今年若还是这样,明年便得从员外郎做回主事去。你呀,多操自己的心吧!” 这几句话说得贾政面红耳赤,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确,自从贾赦做了工部尚书之后,他已经连年考评中下了,若今年再没有改善,怕是真的会被降职处理。可这都是因为什么?! 哼,想他贾政贾存周,入职工部后年年考评都是优,为何到了贾赦手下就成了差呢?还不是那起子势利眼的,知道他跟贾赦不对付,故意针对、打压他,好去向贾赦献媚。什么好事情,竟还有脸拿出来说,真是有辱斯文! 想到这里,大概是心里觉得安慰了,政二老爷的脸色平和下来,目光中隐含不屑地道:“不说这个了,考评的事,公道自在人心。今个儿是老太太听你升了爵位,叫你过去商议庆贺摆酒的事呢,快跟我过去吧。”道不同不相为谋,若是可能,真不想跟这种人多说一句话啊。 赦大老爷只乜斜他一眼,率先甩袖子走人。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政老二也是个惯会自欺欺人的。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竟认为那考评的事是有人针对他,真是想法也太阴暗了。 他也不想想,若他真干得顶呱呱的,还能十来年不挪窝儿?当初给他个优,不过是顾着荣国府的面子罢了,如今不给他优了,也不过是老爷他让人秉公评判罢了。 大老爷到荣庆堂的时候,里面挺热闹的,许多得到消息的族人已经进来道喜了。当然,也是顺便看看有没有好处可沾。此时一见大老爷进了上房,纷纷起身来道喜,有那小辈的当场便磕头讨赏了。 “好、好、好!今儿我高兴,族里每家都封个红封,凡是玉字辈儿往下的,没人赏两个金锞子。另外,府里的下人们也有赏,这个月的月钱翻倍。老太太,您看这么安排可有什么不妥的么?”赦大老爷大方地打赏,末了才笑看着贾母问道。 贾母面上也满是笑意,利索地点头赞道:“很该如此的。这是咱们贾家的大喜事,正该让他们都沾沾喜气呢。老二家的,这事你操着心,可别出什么纰漏了。”她明白贾赦的意思,不过是要荣府公中掏银子罢了。这本是应该的,是以她也不驳他。 见老太太轻描淡写地将事推过来,王夫人却险些眼前一黑背过气去。她自从年前替宝玉当了那几记家法后,身上的伤即便是养好了,身子也大不如前。如今听得这个花钱的事项落到自个儿头上,怄得一口血涌上来,心肝都疼得不行。 贾家在京城的八房人啊! 荣国府几百下人啊! 他母子两个上嘴皮碰碰下嘴皮,她就得赏多少金银下去! “赦儿,你能升了侯爵,那是皇恩浩荡的。只是我如今尚是一头雾水呢,这里面有没有什么说法,可是你又为朝廷立下了什么功劳不成?你这孩子也是的,若是这样的话就不该瞒着家里,也该让我们知道,也能与有荣焉。” 贾母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分外地慈祥和蔼,就差拉住大老爷的手摩挲了。赦大老爷在一边听着却不得劲儿得很,只觉得汗毛倒竖,鸡皮疙瘩起一身。这老太太也不知要作什么妖,竟是这么个做派,她想干啥?! “也没什么,不过是年头的时候,让工部改进了几件新式农具,如今听说已见成效了。老圣人向来重视农耕,常言农耕乃是天下根本。是以,我这一点小小功劳,就让他老人家看到了眼里,才有了今日的封赏。” “是这样啊。政儿也在工部,怎么竟不知道这事么?也没有参与其中么?”贾母一听便看向了贾政,就看见他一脸迷茫的样子,心里恨铁不成钢之余,更恨贾赦不知体贴弟弟。既然有这样的好事,为何不交给政儿去做,如今有了功劳也能分一杯羹。 “那可不应该啊。老二,这事工部上下都非常重视,不但反复试验过农具的作用,还专门指定了几个村庄试用,应该就是你们司负责的啊。这么大的事,你这个员外郎竟不知道?”赦大老爷笑了,翘着二郎腿点点贾政道,就差没直说他玩忽职守了。 政二老爷当然不知道! 他虽然每日都到工部衙门去点卯,可大多数时间都是无所事事的,有什么事都交给下面的小吏去做。毕竟,工部的差事整日要跟工匠打交道,实在有些低贱了,他政二老爷仍保有着文人的清高自诩,没得为了这五斗米折腰,折辱了斯文,也折辱了自己。却没想到…… “这个……自然是知道的。”抑制住心中的懊悔,贾政整了整脸色道:“只是,这件事乃是整个工部通力协作的功劳,兄长如今也该上表天听,莫要独自坐享其成才是。” “呵呵!”赦大老爷是真不想搭理他,转头看向贾母,问道:“老太太,可还有旁的事,若是没有了我便回去了。明日还要进宫谢恩,不好没精打采地过去。” “没了,你回去吧。”贾母有些泄气地道。她没好气地瞪小儿子一眼,也听出来怎么回事了。只是也更怪贾赦,明明知道会有功劳的事,竟也不知提醒政儿一句,果然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第五十七回太上皇吃醋吓唬人分三成是爱护心 翌日,贾赦来到大明宫前,戴权早已笑呵呵地等在门口了。 一见大老爷过来,戴权便紧走两步迎上来见礼,道:“荣侯可来了,主子一早起来就问您呢,这会儿都不知问了多少遍,连早膳都没好好用呢。您啊,快随咱家进去吧。” 赦大老爷有些受宠若惊,忙客气两句,跟上他的脚步。大明宫掌宫内监啊,宰相门前的都是七品官,更别提这位老圣人身边的红人了。戴大总管便是对着宗室王爷,怕也少有今日这样平易近人、热情洋溢的时候吧? 只是,大老爷心里本就七上八下的,此时又见他如此反常的做派,就更是忐忑不安了。老圣人到底是想怎样啊,他不就是跟祜祜好了点嘛,干嘛要这么吓他啊! 待到了太上皇跟前,还没等贾赦大礼参拜,老圣人已笑着想他招招手,道:“恩侯啊,别拜了,快来看看朕这只小东西的品相如何。这可是朕一眼就看上的,你看看好不好?” 贾赦仍旧行了大礼,这才嘿嘿一笑往老圣人跟前凑,就见他手上正捧着一只纯黑的小奶狗。小东西大概才出生不久,连眼睛都还不大睁得开,老老实实趴在老圣人腿上,睡得呼呼的。是个漂亮的小东西,一身黑色的皮毛油亮水滑,连根杂毛儿都找不见。 “哟,这小家伙儿可真是漂亮。您看它……呵呵!”这称赞有点干巴巴的,大老爷实在不懂相狗,也就能夸夸长相了。他边嘴上夸着小奶狗,偷眼去瞅老圣人的脸色,却没想到正对上老圣人带笑的眼睛,登时便尴尬地扯了个傻笑出来。 “嗯,既然你也喜欢,那等会儿回去的时候便抱走吧。可得给朕好好伺候着,隔阵子就带它来给朕请安。”老圣人也不点出贾赦的失礼,只把小奶狗塞到了他怀里,笑着吩咐道。 “啊?”大老爷傻眼了,捧着小奶狗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动了这小祖宗。心中不免揣测,老圣人这到底什么意思?一见面就塞条狗给他,是想表达什么,还是想暗示什么? 老圣人却不管他的忐忑和胡思乱想,接过戴权递上来的帕子,仔细地擦了擦手。待宫人捧上了茶水,轻抿了一口,才道:“恩侯啊,你这两三年的表现,很让朕刮目相看啊。这让朕不由的反省,当年是不是错过了你这样的人才。”说到这儿,他话音一顿。 “当然,也让朕怀疑,朕是不是有什么做的不妥的地方,让你定要韬光养晦近二十年,只为了不给朕效力。朕有时就感叹啊,到底,你跟老四的交情是不一样的,这不他一登基,你就藏不住了,那叫一个不遗余力啊。啧啧,这让朕看在眼里,羡慕啊!” 这话一入耳,赦大老爷便出了一身白毛汗,“噗通”一声从座上出溜下来,险些连手上的小奶狗都摔了。手忙脚乱地抱着狗祖宗跪好,大老爷一个头磕在地上不起,却什么话也不敢说,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让老头子命人把自己拖出去刮了。 “你这是做什么,朕可没有问你罪的意思,不过是自省罢了。”老圣人并不放过他,仍旧端着茶杯轻抿,道:“唉,朕当皇帝那些年,就没有个体贴的,能给朕那么分忧解难的,又是水泥啊,又是河工图纸的,又是海贸船队啊,又是新式农具的,方方面面都想到了,随时随地能分忧的。哦,对了,还有那新式炸药、火器什么的,多好的东西啊!” 赦大老爷是真的汗都下来了,一张脸已经惨白,心里却是有苦说不出。他到底要怎么样告诉老圣人,他不是部分他老人家分忧,实在是他老人家生不逢时,没赶上老爷他作“梦”啊!祜祜的时机就比较好,他刚做完了梦,祜祜就赶鸭子上架地登基了。 这就是运气啊! 老圣人见把人吓唬得差不多了,便给戴权使了个眼色,笑道:“看看,我就是发发感慨,倒把你吓成了这样。袋子,快将人扶起来,再看看我那小东西伤着没有。它可是刚落草的,身子骨娇嫩得很呢。” 哼,这也是一个小混蛋,若非看在他祖母的份上,朕非得好好收拾收拾他不可。老圣人用眼角的余光瞥见贾赦的狼狈之态,心里解气的同时,也不由得暗叹。当年,他对贾代善夫妇的放纵的确是过了,白瞎了这孩子二十来年的时光。 唉…… 赦大老爷在戴权的扶持下,颤巍巍地爬起来,蹭在座椅的边儿坐了,方便自己随时再跪下。一脑门子的汗落到眼上也不敢擦,只好任它们挂在眼睫上,看上去登时就成了泪眼汪汪的模样。抱着小奶狗的手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疼了这位祖宗,让那位祖宗得着由头发作自己。 “恩侯啊,你跟朕说说,老四这回这么痛快地把海船都给卖了,是不是还留着什么后手呢?你告诉朕,你小子是不是又给了他什么好东西?是更好的海船,还是旁的什么?”老圣人见时机差不多,便直截了当地问道。 人已经吓成这样的,若还不说实话,那他就只好下点狠手了。 “是!”赦大老爷从来都是识相的,一听老圣人的问话,便蹦起来回道:“回老圣人的话,没、没有新的海船,是种机器,安到船上之后便不用人力划桨,还能跑得更快更远。机器是烧煤的,不但能用在船上,还能用在许多地方。” “喔,还有这样的好东西啊,那朕得去瞧瞧。你们什么时候往船上安那机器啊?”老圣人对这个答案还是满意的,脸上的神情越发和蔼了,“你们倒是会打算盘,自己有了好东西,那些破船就当成宝贝一样卖给那些二百五们。等你们那新船出来了,他们得傻眼不说,怕还得再花笔银子。改装也罢,重新购买也罢,都是你们赚的。真有出息呀!” 说到最后,老圣人已是摇头晃脑了,神情间满是对贾赦他们的赞叹。但实际上,他老人家最得意的是自己。哼,再多的小把戏,又怎能瞒过他的眼睛。这不,不过是吓唬吓唬,贾赦这小混蛋便什么都说了。 赦大老爷强挤了个笑出来,却是比哭还要难看。他就知道,这老头子是个老奸巨猾、老而弥奸的老狐狸。他不过是说了蒸汽机而已,人家眼珠都不用转,就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这事儿如今既然被老圣人知道了,后面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变化呢,也不知祜祜知道后,会不会揍他。想他两个都已经盘算好那些银子用在何处了,这若是有了变动,对后面的计划影响可大了。 “恩侯啊,这生意做得,也算朕一份如何啊?朕也知道,朕这回没出什么力,也就不多吃多占,你就看着分给朕一半,意思意思好了。”虽说是狮子大开口,老圣人却笑得很从容,一副‘孩子们要孝敬,老子只好勉为其难受了’的模样。 “啊?没、没一半了……”赦大老爷一听老圣人那句‘恩侯啊’,就觉得脑仁儿疼。果然,这一张嘴就要一半,他老人家咋不干脆全要走呢?! “恩?”老圣人的脸色沉了沉,发出尾音上挑的疑问声。 真像祜祜啊!尤其是这上挑的尾音,那是一模一样的。虽然对着老圣人的那张老脸,赦大老爷没有骨头都酥了的感觉,但仍旧险些就答应了。 “恩侯说,给不了您一半儿。那笔银子都已经派上用场了,您若实在看着眼红,我们好歹挤一挤,分润给您半成当是孝敬,倒还可以。恩侯,你说是不是?”宇文祜尚未到跟前,便先发声道。 “半成?打发要饭的呢,最少也得三成。”老圣人眯了眯眼睛,盯着他家老四道。这小子是来跟他老子示威的?昨儿他刚点了点这小子,今儿就反将他一军,这急性子也不知是随谁。 “可以。不过,这笔银子不能归入您的私库,要投入到新的产业中,到时按出资比例算分成。”宇文祜只略一沉吟,便干脆地答应下来。 老圣人本也不是为了银子,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答应了。说完了正事,又有相看两相厌的儿子在跟前,老圣人便懒怠理人了,挥挥手让戴权将面前这俩都撵出去。 养心殿里,赦大老爷坐在竹榻上喘着粗气,脸上还是煞白的,连汗都没力气抬手去擦。宇文祜有些看不过去,摸出随身的帕子,细细地替他擦汗。又命怀仁去端杯温水来,塞到贾赦手里,顺便把那只睡神一样的小奶狗抱走。 “父皇知道你往日的颓废是为何,也不会怪到你头上,方才不过是吓唬你罢了,很不必如此紧张。”见贾赦好歹缓过来些了,宇文祜开口劝解道。他昨日就琢磨着,他老子提了赦赦,为的怕就是海船的事。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吓唬人,看把赦赦吓得。 赦大老爷翻了翻眼睛,少气无力地道:“你当我不知道啊,不过是故作害怕,哄他老人家开心吧。那个……我这也是入戏太深,一时间抽不出来而已。”见祜祜晃了晃手上的帕子,大老爷觍着脸犟嘴。 “行,你有心了。”宇文祜没好气地敲敲他脑门儿,迟疑了一下,解释道:“关于三成那份子的事,我既代你答应了,自然是有我的用意……” “我知道!远洋船队跟卖海船的事,我就已经够招人眼球了。日后等到蒸汽机船出来了,怕是更会成为众矢之的。他们不好直接跟你对峙,但拿我做靶子却是不怕的。如今有了老圣人的份子,他们那些人怕是就不好动作了。老人家那也是为我着想,那是疼我呢。” 对于这个,赦大老爷对老圣人是心存感激的。日后等那起子买了铁甲海船的人,见了蒸汽机船,必会觉得做了亏本买卖,要找人算账呢。他们不会想着那船为他们赚了多少银子,只会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大老爷到时候怕是会成为出气筒。 赦大老爷虽然不怕他们,可若是有人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他自然感激不尽。 这些话,不过一炷香工夫便传到大明宫,老圣人听罢便笑了,口中却嗤道:“哼,算那小混蛋还有点良心。” 第五十八回病势沉重如海托孤算计家产贾母发愁 海船买卖是笔大生意,一直到入了冬,才算告一段落了。赦大老爷也完成了蒸汽机的最后调试,准备到南边去,正式装船实验了。 其实蒸汽机早半年就弄好了,大老爷一直拖着不肯南下,皆因他家香香的小孙女儿还没有降世了,他又怎舍得离开。等到大姐儿降世之后,他又忙着抱孙女,更没有出远门的意思了。这一拖便拖到了深冬。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封来自扬州的书信,搅动了荣国府的平静。 荣府表姑娘林黛玉的父亲,乃是当年老圣人钦点的巡盐御史,便是宇文祜继位这几年,也没有挪动他的位置。皆因此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却又持有底线能坚守原则,实在是盐政上不可多得的人才。有了他在盐道上,这几年的盐税收入稳中有升,不复以往的混乱。 只是,今年刚一入秋,林如海的身子便多有不适起来。起先他并未当一回事,不过是用药调养罢了。可谁知病情没什么起色不说,竟是一日重似一日。等到入了冬之后,已是卧床难起,病势沉重了。甚至,已有名医告知,让他好好养着,能拖一日算一日吧。 林如海如今尚不到四十岁,正该是一个男人年富力强的时候,却已经被下了生命的最后通牒,所遭受的打击可想而知。当即便把一应的雄心壮志都抛了却,只放心不下远在京城的独女黛玉。若是他一旦不幸,独留下黛玉一个孤女,可该如何是好啊? 沉思良久之后,林如海勉强挣扎着爬起来,亲手书写了两封书信,命心腹管家亲自进京。一封乃是给岳母史太君的,内中述说自己的病情,要将女儿黛玉接回扬州相聚;另一封则命管家避开旁人,交到大舅哥贾赦手上,其中言辞恳切,一派托孤之意。 当年,他刚把黛玉送到她外祖家时,便曾收到大舅兄的来信。信中详述了荣国府的内情、现状,又提了外甥宝玉的大小毛病,对他多有提醒劝诫之意。 只是当时自己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已为黛玉做了最好的安排。黛玉没有兄弟帮衬,能跟贾家亲上加亲,当能少受许多委屈。即便是贾家有什么不妥,有自己在黛玉后面站着,谁又敢轻忽他林如海的独女。 可却没想到…… 如今林如海是后悔了,早知道自己有今日,他怎也会多少听些大舅兄的劝。只是悔之已晚,他也只能寄希望于大舅兄,能念在与敏儿的兄妹之情,与他的同僚之义上,多少看顾些黛玉。不求他能视黛玉若亲女,只求他的黛玉日后能有桩好姻缘,平平安安地幸福一世。 林如海病重的消息传过来后,林黛玉当时便哭得昏倒,被人手忙脚乱地救醒之后,便跪倒贾母跟前求告,要尽快赶回扬州,侍奉在父亲身边。 这乃是人之常情,贾母也无意拦阻,当即便命人为外孙女打点行装并南下船只。贾母素来周到,各种土仪盘费都安排妥帖,只是在陪同人选上,贾母却犯了难。 若是两三年前,那没的说定会让贾琏走一趟。可当年外管事一样的贾琏,早已经今非昔比,人家如今也是朝廷正四品大员了,整日里忙于公务,轻易都见不着人。家里旁的男人不是身上有官职不能随意离京,便是年纪尚小出不得远门。 可若只是派家中下人去,贾母又怕镇不住林家的族人。她那女婿家里也是开国功臣,祖上四代为侯,他自己又身居盐政要职,家中产业必然客官。林家世居姑苏,林如海虽然五服之内无人了,可也并非没有族人。族中对他的那份家业,怕是会有些想法。 不管是为了外孙女黛玉,还是为了她贾家,贾母都会想方设法地保住那份家产,并将它安全地带回京城来。日后黛玉总是要留在贾家的,那些家产早晚也会姓了贾,却是不能便宜了不相干的人。这南下的人选就非常重要了,必要能镇住场子才行。 更让贾母发愁的,还有个贾宝玉。他自打知道林妹妹要回扬州之后,便每日里到贾母跟前闹腾,倒也不是拦着黛玉回去,而是非要跟着护送林妹妹。他才多大的年纪,贾母如何舍得,当然是一口回绝掉了。只是宝玉似是铁了心,时不时便会重提此事,让贾母烦恼得不行。 赦大老爷也收到了林如海的来信,这才想起来他那妹夫还真是明年没的。想当初大老爷对他也多有提醒,只是人家皆敷衍以待,大老爷便不再自作多情了。却没想到,临到这时候了,林如海倒是知道找到老爷他的头上。 对着这溢出纸面的托孤之意,赦大老爷暗自慨叹一声,才对林管家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海之意我已知晓。黛玉乃是我亲外甥女,自然没什么旁的可说。这回也是碰巧,我有公务要南下,这便顺带携了黛玉一起吧。”原他还打算过了年再走的,如今却是不能了。 林管家闻言自是感激不尽,一面飞书于扬州的老爷,一面命人赶紧准备回程所需。林黛玉知道后,又掉了一回眼泪。她是真感激这位大舅舅,如今已是年底,能在这个时候陪她离家南下,这份情谊可见一斑。 因决定地仓促,赦大老爷临行前有许多事情要安排,这日正忙着跟孙女话别的时候,贾母命人来请了。赦大老爷知道早晚必有这一趟,也没多说什么,安置好孙女之后便去了。 “我方才听说,你要带着黛玉回扬州,可有此事?”上房里,贾母端坐在当中主位上,怀里依偎着年已十岁的贾宝玉。只见他小圆脸上满是欣喜,一双眼睛透着期盼。 大老爷这才想起来,南下这事忘了跟贾史氏说一声,但如今也不晚,便道:“没错。正好我在南边有些公务,顺便带上她便是了。而且,如海的情况怕是不好,他府上也没有旁人,总得有个主事的。我要在南边呆上至少半年,好歹能看过他们一二。” 蒸汽机装船调试并非一日之功,以目前的技术条件和工匠手艺,他还不知道要在南边呆多久。林如海若是真的不中用了,他也能帮着操持操持,全了他的托孤之意。 贾母闻言并没作声,只是紧皱着眉头。她并不想贾赦掺和进林家的事里,林家的一切都是她要留给政儿和宝玉的,一点儿都不想便宜了贾赦。原本她还只要防备着林家族人,可如今却要担心有了贾赦,林家怕是轮不到政儿、宝玉了。 “你身上既有公务,便不好整日里忙于私事。这样吧,叫周瑞跟着你去,你到了那边便去忙自己的事,旁的事情就交给周瑞去办。他素来是个妥帖的,跟着主子们出门从未出过纰漏。若是真有什么他解决不了的事,再寻你去问也行。你看呢?” 只是她如今也没旁的人可派,也就只好将就了。把周瑞派过去办林家的事情,还能打着贾赦的名头吓唬人,说起来倒也不错。这样一想,贾母便不由舒展了眉心,看着大老爷的眼神都柔和了些。 “想跟就跟着吧。”赦大老爷并不在意,不过是个下人罢了,他若真敢动什么歪脑筋,也不过被老爷他一根指头碾死罢了,“既然这样,我们后日便准备出发了,老太太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旁的并没有什么,只是不管女婿那边如何,仍旧要把黛玉给我带回来。我就她母亲一个女孩儿,又只生了黛玉一个,旁的并没有什么念想,只愿她长长久久地伴在身边呢。”提到贾敏时,贾母眼露哀伤,她是真心疼自家早逝的女儿。 这跟自己的计划并不冲突,赦大老爷便干脆的点头了,之后便起身打算走人。却见贾宝玉满脸焦急,手指拉着贾母的衣袖,轻轻地扯了两下,一副还有话要说的模样。 贾母被他闹得无法,只好又出声叫住赦大老爷,道:“还有件事,这回去扬州,便把宝玉也带上吧。他长这么大也没出过远门,更是还没见过他林姑父,这回也能拜见拜见。只是路上可千万照应好他,玩不敢有丁点闪失。”贾母这话说得不舍,抱紧了贾宝玉轻轻摩挲。 啥?! 赦大老爷蓦地顿住身子,诧异地看向贾母两人。贾宝玉那个凤凰蛋啊,贾史氏竟然舍得让他出远门,还是跟着老爷他出远门?难道就不怕出去一趟一周,老爷把她的凤凰蛋弄出点好歹来? 担心啊,贾母又怎么会不担心!可贾宝玉实在是闹得她没法子,她舍不得孙子糟蹋自己,只好应了他的。她自然也担心贾赦回苛待了她的宝玉,是以安排了许多丫鬟下人跟随,又命周瑞夫妇盯着,好歹能放心些。 再者说,林如海前日的来信中,仿佛对两个玉儿的婚事有了旁的想法。到了如今这个时候,贾母决不允许有意外产生。宝玉日后可以不娶黛玉,但林如海绝不能不答应这桩婚事,不然黛玉那份嫁妆该如何是好? 她对宝玉的招人喜欢是很有信心的,她就不相信,若是林如海当面见了她的宝玉,对两个玉儿的婚事还能有迟疑。 第五十九回南下行少儿旅行团懵登登老爷心里苦 贾母对贾宝玉的信心十足,笃定了女婿林海只要跟她的宝玉相处过,定然会打从心底里喜欢上这个孩子,从而对于两个玉儿的婚事再无迟疑。只要他点了头,林家的一切便都是黛玉的嫁妆了,自然也就名正言顺地姓了贾。 赦大老爷却没有她那样的信心,支棱着眼睛看着贾宝玉,只看得他将自己缩到贾母的身后。这小子就是个累赘,带着他上路就是自找罪受,大老爷从内心来说是拒绝的。刚想开口的时候,便听贾母又说话了。 贾母十分不喜贾赦的眼神,更担心他苛待了宝玉,想着得对他有个牵制,便道:“唉,黛玉、宝玉这回跟你去了南边,我这身边立时便孤单了,整日里没个人说话的,这日子还不知该怎么熬呢。琮哥儿学里该放假了吧,不如就叫他住过来陪陪我吧。” 这两年她也看出来了,贾赦对儿女们是分外宠溺,尤其是对贾琮那小崽子,可谓是疼到骨子里去了。她相信,只要那小崽子在她手里,贾赦什么都不敢对宝玉做,只会好好地将宝玉供起来。 她若是不提贾小琮还好,赦大老爷不过是不愿意带贾宝玉而已,可如今却是戳到了大老爷的肺管子上了。怎么,想拿着他的宝贝儿子当人质了还? 呸,想得忒美!不就是想让贾宝玉去林如海面前现现眼嘛,老爷成全你们! “这怕是不成。琮哥儿后天会跟我一块南下,男孩子嘛,正该到处走走,好开阔眼界,长长见识。原本我还担心他一个人孤单,如今既然宝玉也要去,正好能给我琮儿当个伴儿。老太太,那便这么定了,后日一早便即启程,莫要让宝玉耽搁了。” 赦大老爷从荣庆堂出来,想了想便往邢夫人院里来。他本没打算带着琮儿他们南下的,可方才听着贾史氏那话音儿,又担心她趁自己不在出什么幺蛾子。 邢夫人不必他操心,这女人如今底气十足,轻易不会吃亏;琏儿媳妇母女也无妨,左右都有琏儿在呢,不能叫自己妻女受委屈。也就是迎春和琮儿了,两个孩子弱的弱、小的小,实在让他放心不下,干脆一块儿都带了去,彼此间还能做个伴儿。 他见了邢夫人,一说自己的意思,邢夫人便翻了翻眼睛。这老爷也是的,想一出是一出的,后天就要出发,今儿才通知儿女们要一起去,这哪来得及准备啊。可她也知道违逆不得,只好脚不沾地地忙活起来。先要敲定随侍的人手,再要准备随身的衣物,还有旁的零零碎碎…… “也不用那么仔细,路上若是缺了什么,随时再添置便是了。”大老爷听她嘴不停地支使人准备,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耳后,又叮嘱道:“我这回出门,怕是一年也不定能回来。若是有谁找你麻烦,只管避到庄子上去,实在不行的话,便到南边去寻我。” “您放心吧。家里有我在呢,乱不了。再说,我跟凤丫头可都不是善茬儿,管她是谁,找我们麻烦之前,可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己才行。”邢夫人笑了,说起话来早不见当初的谨小慎微,那叫一个霸气。 听她这么说,大老爷便有些放心了,仍道:“周奇夫妇两个,我给你留下了。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们去办。要是有什么实在应付不了的,便都跟他们说,他们自有办法帮你。旁的我也不多说什么,你们只把大姐儿给我照看好,我就谢你们了。” “行了,知道老爷您待见孙女儿,谁还敢怠慢了她不成。您且把心放到肚子里,亏待谁也不能叫您孙女儿受委屈的。”邢夫人闻言就没好气地笑了,她是个传统的女人,自然带着重男轻女的想法,对大老爷这样喜欢孙女儿的做派,便有些看不上。 王熙凤也是如此,当初知道自己生下的是个闺女时,还很是伤心失望了一阵子。她成亲五六年啊,好容易有了身孕,原还指望着一举得男,好彻底在侯府站稳脚跟。可如今生的是个闺女,心里那失望和惶恐就别提了。 只是,等到瞧见公爹有多疼爱自个儿闺女之后,凤姐儿可就扬眉吐气了。生闺女又怎么了,她家公爹就疼孙女,连带着对她都有了笑脸儿。更让王熙凤欣喜的是,公爹随手就给了她一件专卖玻璃的铺子。也是这时候,她才知道京城那几间日进斗金的玻璃铺子,竟然是姓荣侯的。 赦大老爷并没对邢夫人解释,他不是不爱孙子,是孙子还没到时候降生呢。见邢夫人忙着,他在这儿有些碍事,大老爷便起身离开。刚走到院门口,就碰上连蹦带跳窜过来的老儿子,一把将人接在怀里,父子俩先亲一亲再说话。 “爹,您要带我去扬州吗?我们坐船去吗?是不是要坐很久的船啊?听说那边还有海,爹,还是什么样儿的?咱们到时候能不能去看海……”贾小琮是听说了消息赶来的,一见到他爹就不停嘴地追问着,小脸上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他还从来没坐过船呢,更没见过大海,但是自从听昆仑哥说过之后,心里便向往得不行。这回有了机会,定要好好看一看大海是什么样的。 “是啊,咱们后天就走,先坐车再坐船,大概得走一个多月呢。到时候,爹带你去看大海,等到天气热起来了,咱们还能去海里游水,在沙滩上晒太阳……”赦大老爷抱着老儿子,便往书房走边指手画脚地说道。耳中听着儿子的欢呼惊叫声,心里舒坦得意极了。 “爹,咱们能带板儿一起去吗?”书房里,贾小琮坐在他爹腿上,仰着小脑袋求道:“咱们一走就要好久呢,我不在学里,板儿肯定寂寞死了,万一再被人欺负了怎么办?爹,咱们带着他一起去吧,好不好,好不好啊……”论起撒娇,贾小琮还是很有办法的,搂着他爹的脖子扭麻花。 赦大老爷却没有一口答应,只说叫人去问问王家再说。眼看就要过年了,老王家哪会舍得板儿离家,更何况一走就是一年多。那孩子还没有琮儿大呢,身边也没个自己人照顾,他姥姥,他爹娘能放心才怪呢。 贾小琮却不许他爹拖延,非要眼瞅着他派了人去才算。赦大老爷无法,只好叫旺儿亲去跑一趟,务必要跟王家说清楚,千万别一时冲动,把王板儿那小子塞过来。老爷他如今已经要带四个孩子了,再多可就真成幼儿园了。 然而,赦大老爷失算了,来旺儿是孤身而去,拖家带口而回啊。不但王板儿背着小包袱来了,身后还跟着一脸赔笑的刘姥姥。 大老爷对着这祖孙俩傻眼,讷讷地问道:“大、大娘,您这是……”打算一块去? 刘姥姥舔脸笑了笑,略显局促地道:“听说您要到南边去,我就想着小少爷一个人怕是孤单,能叫板儿给小少爷做个伴儿也好。板儿跟着您,我们也放心,这不,我就把他送来了。” 全赖这位大老爷,他们家如今已今非昔比,狗儿管着火柴坊,板儿读了书,家里又买了几十亩地,还翻盖了房子。在刘姥姥朴素的思想里,跟着这位大老爷是绝不会有错儿的。大老爷要带着儿子去南边,如今既然问了板儿,那板儿便跟去,准没错儿。 虽说她也舍不得孩子,可为了外孙的前程,刘姥姥力排众议,坚持将板儿送了来。她们离开家的时候,她闺女还在家哭呢。 得,既然人都送来了,去就去吧!左右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将板儿跟琮儿放在一处便是,总比那贾宝玉好侍弄。 大老爷原以为,这便到头了,可谁知临到出发的时候,又多了两个小包袱。如今,站在他马车跟前的,正是老儿子的同学——四皇子同五皇子。 “怀仁,祜祜这什么意思?他想干什么,为什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大老爷眉头的青筋跳起来老高,扯着怀大总管的衣领低吼,“这是俩小祖宗啊,你还让不让我活了?这要是出了丁点儿意外,我也就不用回来了,直接就得逃亡海外。” 赦大老爷心里那个气啊,没这么欺负人的。前儿他去跟祜祜告别的时候,还没听他提过这个事呢,如今这么干不是搞突然袭击嘛!这都临到出发了,把俩孩子送来,不就是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他,祜祜到底想干什么? “别拉拉扯扯的。主子说了,两位皇子跟贾琮都是同学,这一趟只当是一同游学了。你放心吧,皇子们都有贴身的人伺候,你也不过是带着他们到处走走罢了。皇子们也不会呆太长时间,京里最近不怎么太平,你就包涵些吧。”怀仁拉着贾赦到了一边,压低声音耳语道。 圣上肯定知道荣侯要炸毛儿的,所以根本没露面,只让他这个倒霉鬼出头。 听到这个,赦大老爷不说话了,眯着眼睛沉默了会儿,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怀仁见大功告成,生怕大老爷反悔似的闪人,只留下大老爷望着跟前的一群小不点儿,欲哭无泪啊。 老爷他容易嘛,大大小小七个娃啊! 要南下的人都在大门口集合,最后一个到的是贾宝玉,他是被红着眼睛的贾母、王夫人等送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长串的丫鬟婆子,并大大小小许多包袱。看那架势,简直比两位皇子都要有派头。 赦大老爷很不耐烦,不等贾母等人流着泪千叮咛万嘱咐,便吩咐一声出发了。坐在马车上,大老爷百思不得其解。他应该是去南方公干的吧,不过是顺便带着外甥女上路,为什么竟会变成了现在这样?身后拖着一群小包袱,小包袱后面还有更多的包袱,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在马车上摇摇晃晃了小半天,就到了渡口,他们要在这里换乘渡船,一路沿运河南下。临时增加了这许多乘客,若非宇文祜有所准备,怕还真不一定能够成行。 两个女孩子被大老爷安排在一条船上,由林管家等人看护着,剩下的小子们则跟他同船,下人们则多安排在护卫的船只上。 可在登船的当儿,还是出了乱子——贾宝玉闹起来了。 第六十回口无遮同住里外间林管家发威惩奶嬷 贾宝玉这回南下扬州,除了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行装之外,便是身后跟着伺候的人了。不说别的,光是贴身大丫鬟便带了四个——袭人、晴雯、麝月、秋纹,旁的丫鬟婆子也有十来个。再加上贾母派过来的赖大家的,王夫人派来了周瑞家的,光是贾宝玉一个就带着近二十号下人。 这么多下人自然不能都跟着上船伺候,即便船上能容得下,赦大老爷也不会这么惯着他。是以,贾宝玉煊煊赫赫地带着人登船的时候,便被毫不客气地拦了下来。 “宝二爷,这船上的地方有限,可安置不下这许多的人。老爷那边已经吩咐了,除了两个贴身伺候的,余人皆安排到旁的船上。您看看,您是打算留下谁伺候着呢?”拦人的正是林之孝,他笑眯眯地对贾宝玉说道,拦人的手却丝毫没有动摇。 想当初,林之孝两口子乃是荣府有名的天聋地哑,可自从大老爷振作起来之后,他们两口子也越发得用,渐渐地便改了往日的做派。就好比今日,便是对着荣府最得宠的宝二爷,也没有丝毫含混想让的意思。 大老爷既然说了不行,那就是谁都不行的。 贾宝玉闻言便愣住了,诧异地看着林之孝的笑脸,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在荣府里,他是向来被奉承惯了的,从来没有哪个下人敢跟他这么直截了当地说“不”,让他一时间很是不知所措。再者说,他身边的丫鬟都是用惯了的,离了谁他也过不舒坦啊。 “若是这样,那不如就给我们换条船吧。”贾宝玉来回看看袭人、晴雯等人,哪一个都舍不得放开,便指指旁边的船,道:“那边船不也是咱们的,随意给我们安排一条便是了。对了,林妹妹和二姐姐那条船上不是人少些,我们便上那条船吧。” 贾宝玉瞄见旁边黛玉、迎春登的船,不由高兴地一拍巴掌。这倒是正好,这条船上人多,但林妹她们那边人少,他便过去陪着林妹妹她们,也省得整日里跟群禄蠹蠢物相处。说罢,便打算拉住袭人的手,抬脚就要望黛玉那条船去。 林之孝笑了,又将人拦住道:“回宝二爷,那是姑娘们的船,安排您一个小爷儿过去,怕是不合适。咱们家也是世家大族,若是这般没有规矩,岂不是让人笑话没有礼数。再者说,大老爷吩咐了,您是必上这条船的,老爷总要看着您,方能放心呢。” 周瑞家的听了这话,笑着开口道:“林管家这话说得也太重了,二爷同二姑娘她们乃是嫡亲的堂兄弟姐妹,哪里用得着那么多规矩。要叫我说呀,若是兄弟姐妹间太生分了,那才是会叫人笑话呢。况且,她们都是同二爷一同长大的,用不着这么些避讳啊。” “大老爷若是知道了,二爷对姐妹们亲近,心里只怕也只会欣慰着,哪会有什么旁的想法。其实啊,这本是小爷儿、姑娘们的情谊,那等心里爱往歪处想的人,那才是真不知道规矩为何物。咱们若是忌讳着这个,怕是日子都没发过了呢。” “对啊,对啊。”贾宝玉听闻此话,不由得连连点头,望着那边船道:“咱们清者自清,用不着顾忌着世人的龌龊,反把自己的日子耽误了。便是在府里的时候,每到冬日,我与林妹妹也是在老太太那儿,里外间的住着。如今不过是同乘一船,怎么就那么多不经的说法了。” “我这回去扬州,本就是为了陪着林妹妹的,就要跟林妹妹一船才行。她如今还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子,正该我在身边好好安慰,哄着她莫往坏处想……”贾宝玉说到最后,眼神已是痴痴的,显然已不知想到何处去了。 林之孝皱眉眉头,笑模样儿都快维持不住了,正要说话的时候,赦大老爷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理他个混账东西那么多作甚,去将人绑了扛上来。旁的人都扔到别的船上。若有哪个不满意的,直接给本侯扔到河里。磨磨蹭蹭的,什么东西!”大老爷可不像林之孝,黑着一张脸喝道,丝毫不给荣府凤凰蛋留一丝体面。 他这一声令下,自然有人抢上前动手,可把贾宝玉并那群丫鬟婆子吓住了。等到人都冲到跟前了,才有丫鬟大声惊叫,然后那惊呼声便此起彼伏了。大老爷听得不耐烦,又吼了一句“都堵上嘴”乱哄哄地码头上才清静下来。 “等等,等等,大老爷不是说,能带着两个上船伺候么,我去,我去伺候二爷。”一个长相十分标致的丫鬟,一边躲闪一边大声嚷道。她这么一说,便也有那机灵的丫鬟,纷纷嚷着要上船伺候宝玉。 赦大老爷此时早已转身回了舱房,唯有林之孝仍站在那儿看场,闻言便看过去。起先说话的那个他认识,是那个名叫晴雯的小丫鬟,他略一思忖,便向着下人们点点头,示意将晴雯带上船。然后又点了袭人,也叫送到船上去。旁的包括那赖、周二人,都撵到旁的船上去。 经过之前几桩事后,贾宝玉看见赦大老爷便怕得厉害。方才没见着大老爷,他还敢跟林之孝使脾气,非要到黛玉她们的船上。可如今见到赦大老爷出面,不过是一个眼神儿扫过来,他便没胆地缩了,一声不敢吭地被人带上船。 这个时候,他心里不是没有后悔、害怕的,干嘛非要跟着大老爷去扬州,落到他手里还不知要怎么折腾自己呢,身上的冻疮似乎都又疼了。可他又想到林妹妹来,便又觉得这也没什么,只要能陪在林妹妹的身边,大老爷的这些不好,他便也不是不能忍的。 贾宝玉闹得这一出,不过片刻便传到了林管家的耳中。他并不在意旁的,唯有那“我与林妹妹里外间住着”的话,深深地磕在了心上。 他家姑娘已经十岁了啊,怎么竟然还跟个哥儿同住一室么?! 林管家勉强按耐住心里地惊怒,待船队起航了,才叫人悄悄将王嬷嬷叫了来。这婆子乃是姑娘奶嬷嬷,老爷送姑娘到外祖家,只命她一个年长的随侍在旁,可见对她的信任。可如今看来,这份信任看重怕是……付诸流水了。 “说,姑娘在贾府过得到底如何,你赶紧实话回了,不然有的你好看。”林管家对着王嬷嬷疾言厉色,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凶狠的眼神儿直让人腿软。 以往每年送年礼的时候,他们林家的人总会问问这婆子的,姑娘过得如何,可有受什么委屈,可曾被谁怠慢……她每每回话都是好得很,姑娘什么都好,贾家对姑娘如何如何。林管家一想起这事来,便对她恨之入骨。 王嬷嬷被那眼神看得心虚,腿果然就软了,面条一样跪在地上,嘴上却还是勉强辩道:“老、老太太对姑娘很好,疼爱得紧,舍不得放在远处,就养在自己院子里呢。除了、除了宝二爷,最疼的就是咱们姑娘,贾家的几位姑娘都要靠后呢……”所以,她没说谎啊。 “哼,那那位宝二爷呢,是不是也养在贾家老太太的院子里?王嬷嬷,姑娘年纪小不明白,难道你也不知道?姑娘家最重的便是‘清誉’二字,便是同嫡亲的哥哥,该有的避讳也是要守的,更何况是个表哥了。”林管家冷笑一声,指着王嬷嬷的鼻子道。 “如今,怕是整个贾家的人都知道,咱们家的姑娘是同他家宝二爷一同长大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更是同处一室,里外间的住着。若是姑娘刚去时也罢了,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可如今呢?姑娘都已经十岁了啊。这话若是传开了,姑娘的清誉何在?!” 林管家的脸都已经涨红了,愤怒之下一脚踹在王嬷嬷身上,低喝道:“这几年,每年我们都会问你,为什么从不曾听你提起过这个?便是你自己没分量,不敢同贾老太太明言,难道不能禀报给老爷么?你说说,你到底是何居心,竟敢如此耽误姑娘?” “我、我、我……”王嬷嬷被踹地惨呼一声,歪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口中只我我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自然知道那样不好,可她在荣府安逸惯了,又贪图省事,更不愿意多生是非,只盼着日后姑娘就嫁进荣府里,好让她安享余生。 “来人,把她堵上嘴捆了,扔到个没人的地方,先饿上几天吧。等回了老爷,再另行处置。”林管家冷冷地盯着王嬷嬷惊恐的神情,伸手理了理衣襟吩咐道。他这会儿还有别的事忙,得去好好打听打听,他家姑娘在荣府到底过得如何,日后也好跟老爷交代。 赦大老爷并不知道林管家发了威,正坐在舱房里,对着面前一排小不点儿发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你们都是在学里练过的,日后在船上的起居都要自己打理,仍是两个人一间舱室,相互之间要彼此照应。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再来跟我说。” 四个小不点儿整齐地背着手站成一排,此时闻言便齐齐点头。他们都在族学里读书快一年了,已经十分适应这种不用人伺候的日子了。 “每日早晨的锻炼不可中断,在船上不宜跑步,便改成打拳吧。旁的时间可以自行安排,但一定要注意安全。”大老爷又交代道,再次得到了排排站的点头。这几个实在是讨人喜欢,大老爷便没忍住,挨个儿拽到怀里揉了揉。 其实,娃多了也挺好的! 当然,除了那个凤凰蛋之外。 第六十一回没饭吃老爷讲规矩盼成龙宝玉有功课 安顿好几个乖宝宝,赦大老爷便把目光转移到了贾宝玉身上。贾史氏既然都舍得把她的宝贝蛋交到自个儿手上了,老爷他若是不提她好好调.教调.教,岂不是辜负了贾史氏的信任、看重。 虽然在登船的时候闹了一场,但贾宝玉接下来半天的日子还是很安稳的。大老爷叫人将他拎上船之后,便没顾得上再搭理他,让贾宝玉深感逃过一劫。 然后不大会儿,袭人和晴雯也回到了身边,宝二爷算是彻底放下心来。有美婢娇声燕语地抚慰着,在轻轻浮荡的船上,贾宝玉很快进入梦乡。 贾小琮等人的舱室就在贾宝玉旁边,第二日一大早也不用人叫,便自个儿从船上爬起来,穿衣洗漱、铺床叠被并不假人手。待收拾好了自己,便拉着手到甲板上打拳。一套简单的拳法打下来,身上也热了,肚子也饿了,便又一起去找贾赦用早饭。 这日子跟他们在学里的差不多,四个小不点儿都挺适应,便是两位皇子也是一样。当然,最初的时候,他们也回宫告过状的,却被皇帝爹拍了一顿屁股,又给送回了学里。从那以后,两个小皇子便学乖了,就比照着贾小琮,他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准错不了。 一顿早饭吃得其乐融融,赦大老爷很高兴娃娃们听话,又心疼他们大冷的天要早起,便特别的好说话,被几个娃娃闹着要带他们玩儿。大老爷虽然喜欢孩子,但其实是不太会哄的,船上就这么大的地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领着他们玩什么。 后来还是四皇子提起来,说是琮哥儿的玩具有好多,他也想要。大老爷听了一拍巴掌,干脆带着娃娃们做手工吧。因船上的材料简单,赦大老爷便叫人削了些小木条,带着娃娃们做起了孔明锁。这玩意儿好玩又益智,正适合这个年纪的孩子玩。 他埋着头做好之后,便把这小玩意儿交给娃娃们,让他们聚在一起解锁玩。看着娃娃们伤脑筋,听着他们的童言稚语,赦大老爷笑得眯了眼。嘁,不就是带孩子嘛,老爷他虽然没学过,但做起来那也是专业的呢! 就在这时候,舱室外面有吵闹声响起,几个娃娃没被惊动,赦大老爷却听见了,当即皱着眉出了舱室。门口是个小丫鬟,正一脸不忿地跟小厮理论,口口声声要见大老爷。 “怎么回事?”赦大老爷瞧着人家小姑娘长得不错,便也没动辄训斥,只摆摆手问道。 来人乃是贾宝玉的丫鬟晴雯,她一见大老爷出来,便脆声道:“奴婢见过大老爷。方才宝二爷起身,奴婢到厨房去给二爷领早饭,却听厨上的人说没了。奴婢叫他们赶紧再做些,可他们竟说不肯。大老爷,奴婢不敢饿着二爷,只好来求您了。” 赦大老爷没接她话茬,反而问道:“宝玉这时候才醒啊?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么,他往常在家里也是这时候起身的?” 晴雯闻言觉得不对,偷偷抬眼去瞅大老爷的脸色,却什么也没看出来。当下只能回道:“宝二爷从没乘过船,猛不丁地上了船,昨晚上便有些睡不着,直到天快亮了才歇下呢,是以今儿起得就有些晚了。想来过几日适应了,便不会了。”便是起得晚了,也不能不给饭吃啊。 “没按时辰起床,是没有早饭吃的。”贾小琮从大老爷身后探出脑袋来,一脸认真严肃地说道。这是他们在学里的真实体验,便是他有回起晚了,也是饿了一上午肚子呢。 “听见了没有,在老爷这里,起晚了是没有饭吃的。我这里,每日三餐都是定时定点,一旦错过了便得饿着。今儿这回也怪我,没提前给你们说清楚。不过,规矩不好坏,便让他饿着一顿吧,左右眼看都要中午了,到时候一起用吧。走,我同你看看他去。” 赦大老爷承认错误,承认得十分利索,却没打算补救改正。他奖励地揉揉老儿子的发顶,让他仍回去跟同学们玩儿去。老爷他既然已经哄住了这几个,也有工夫教育贾宝玉了。 大老爷到时,贾宝玉正坐在桌边等着早饭,看神色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这么个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何曾受过饿肚子的苦,整个人都没精打采地。 丫鬟袭人找了带来的点心给他垫肚子,还不忘数落着晴雯办事不利索,去取个早饭罢了,怎么迟迟不回来,也不知到哪儿玩儿去了。 待袭人看见大老爷,声音一顿时,贾宝玉才瞧见了他,登时便吓了一跳,趔趄着从座上站起身,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的模样。还是被袭人暗中戳了一下,才记起要赶紧给大老爷见礼。 赦大老爷刚刚才从几个娃娃身上找到了自信,此时便看见贾宝玉这幅模样,登时便更看不上这小子了。老爷他这么和蔼可亲,招人喜爱的长辈,竟能让贾宝玉怕成这样,可见这小子是心里有鬼的。 “昨日我忘了跟你交代,在这船上每日早上辰时开饭,若是晚了便要饿上一顿。日后你可要记住了,若是再起得晚了,仍旧的饿肚子,倒是可别哭鼻子。左右这会儿将近中午,午饭开在午时中,再等等便能用午饭了。”大老爷坐下来,示意贾宝玉也坐下,面上和蔼地说道。 “另外,临行之前,你父亲曾有过交代,叫不要耽误了你的功课。你是老太太跟老二的指望,我自然也不能耽误了你。这样吧,从今日开始,你每天便跟着琮儿他们一块起身,然后便是晨读半个时辰;用罢了早饭之后,上午练习写字,下午研读四书;晚上这船上光线不好,便由你随意安排吧。另外,每三日都要写篇文章出来,我虽不会看,但这是要拿给你父亲的,可不能敷衍了事。不然……他恐怕饶不了你。” 赦大老爷的语气温和,面色也十分慈祥,但贾宝玉的脸色却越发难看起来。一张满月般的圆脸惨白,汗珠子都爬上了额头鬓角。他原指望着离开了家里,能轻轻松松几日呢,可听大老爷这样的说法,竟是比在家里还要辛苦。整日里不得自由不说,还得读书、练字、写文章…… “宝玉,我这个人是很有章法的,你如今既然随我南下,那就要守我的规矩。我这里的男娃娃们是不许丫鬟贴身伺候的,让她们上船不过是做些洗衣打扫的活计。铺床叠被、穿衣洗漱都是自己动手,今日起你也得照这么来。你也别抱怨,琮儿他们比你小几岁呢,哪一个的身份也都比你金贵,可他们也是这么来的。”赦大老爷不管贾宝玉的脸色,继续说道。 两个丫鬟听了这话反应都挺大,皆偷眼去看贾宝玉。自己动手穿衣洗漱什么的,别逗了!宝二爷怕是连衣服前后都分不清楚,让他自己动手,别等衣服都扯坏了,都还没能穿到身上呢。 再者说,大老爷也是真敢说,琮三爷不过是个庶出,哪里就比得过宝玉去。要知道,宝玉可是衔玉而诞的荣国府嫡孙,老太太的眼珠子,谁能比得过他去?难道是那个拐了不知道多少弯儿的琏二奶奶远房亲戚家的小子? 赦大老爷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错,方才那四个娃娃哪一个不必贾宝玉金贵?俩小皇子就不说了,他家老儿子的爹那可是一等侯爷,怎么不比政老二个从五品强得多?贾宝玉又怎么跟老儿子比?即便是王板儿,那娃娃也是老爷他看重的,日后说不定便是侯爷的孙女婿,贾宝玉又怎么比? “可,可……我不会。”贾宝玉自然也不忿大老爷对自己的评价,可却没胆子反驳一二,只能白着一张圆脸嚅嗫道:“咱,咱们家一直就有人伺候的……” “便是有人伺候,可这些小事也是你该会的。日后你总是要长大的,总是要当差的,若是去到军营了,却连衣裳都不会穿,连被子都不会叠,岂不是要丢了荣府的颜面。到时怕是要让人说,贾公的子弟,一代不如一代了啊。”大老爷微微沉了脸,口中不轻不重地斥道。 但他旋又缓了缓脸色,拍拍贾宝玉的肩膀道:“有什么不会的,只管去学便是了。这两个丫鬟不是都在嘛,今日且叫她们好好教教你。宝玉啊,老太太总跟人说,你是最肖祖父的,你可不能让她老人家失望啊。” “……是。”贾宝玉被说得无法,只能喏喏地答应着,心里又苦又悔。若早知是这样,他可万万不会跟上这船来的,便是、便是心疼林妹妹,他……他也会在京城盼着她回来,而不会要跟着走这一遭了。 从此,宝二爷在船上的日子,就水深火热起来了。 每天天不亮就会被叫起来,且还不是丫鬟们温柔的叫起床方式,而是直接便连被子都掀了。被冻醒了之后,便开始跟自己的衣袍裤子作斗争,那些扣子、带子的,他从没弄清楚过。哦,对了,还有叠被子,好好地卷起来都不算,非得叠成个方块才行,可折磨死人了。 等他忙完这一通儿,便连口水也顾不上喝,就该读书了。每天半个时辰,不读够时间是不能吃饭的。可偏偏他起床总是耽误工夫,等读书读够了时辰,能去吃饭的时候,不是已经过了早饭的点儿,就是已经只剩下残羹冷炙。 这么说吧,自打上了这艘船,宝二爷早晨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可即便是饿着肚子,一上午都得趴在桌上练字。一上午要写三十张大字,不能有丁点儿的错儿,不然就得整张打回来重写。可偏偏这实在船上,总会有个摇晃不稳的时候,这也导致了宝二爷每天都有写不完的字。 下午的时候还好一些,只是拿着本做样子就行,也没人会问他到底看得如何了。可偏偏每三日还要作一篇文章,这可愁死宝二爷了。若是叫他写几句诗词,或是对了对联什么的,他倒还有些兴趣,可对这满纸仕途经济的酸腐文章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是三天才要一篇文章的,可他三十天都不定能憋出来一篇。是以,每日下午也不能得闲,要埋首于文章写作之中。倒不是他不想偷懒敷衍,可大老爷有话在先,这是他老爷要的东西,他哪敢随意糊弄。 更让贾宝玉心中不平的是,他这里整日忙碌于学业读书,可贾琮他们却能轻松玩耍,这是什么道理?!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宝二爷有些忍不了了。 第六十二回林之孝劝人莫耍赖贾宝玉负气闹绝食 “你是说,贾宝玉今儿没按时起床,便是被掀了被子也来着不起?然后自然就没有进行早读,更是连早饭都不去吃,他要绝食啊?”听了林之孝的禀报,赦大老爷抬眼瞅瞅外面的天色,已是将近正午了,不由问道:“如今呢,还跟床不离不弃着呢?” 林之孝一脸的苦笑,点头道:“是啊,宝二爷那两个丫鬟急得都要哭了,如今一个正跟那儿劝着,一个来找您求法子来了。”那丫鬟实在伶牙俐齿得很,再一个宝二爷到底是老爷的亲侄子,又是老太太的命根子,他也怕出个三长两短的。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来惊动老爷。 “没事儿,一顿两顿不吃,也饿不坏人。”大老爷听了却不在意,想当年他在边关充军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就是常事,不也没饿出好歹来。他朝摆摆手,道:“你去告诉那丫鬟,若来求我想法子,那就是让她主子多饿几顿,等到饿怕了,自然就知道听话了。” “这……是。”林之孝闻言笑得更苦,答应一声便离了这舱室。 外面晴雯正支着头等他呢,一见他出来便赶忙问道:“大老爷怎么说,可有什么法子,好歹劝劝我们二爷,便是使性子也不能糟践自己身子啊。这若是教老太太知道了,还不知道该如何心疼呢。到时候,我们这群伺候的,怕是一个也讨不了好。说不得,便是大老爷也要吃挂落呢。” 林之孝听明白她的意思,话里话外不过是拿着老太太当靠山,指望着老爷能因着老太太,对宝二爷服软儿认输,好好地哄哄宝二爷,顺便把那一切地花样儿都免了。 要按说,这丫鬟想得也没错,老太太是大老爷的亲娘,一个“孝”字便能压得大老爷翻不了身。可事实上,林之孝也看出来了,大老爷这几年可对荣庆堂那边没什么好脸。只是不知为何,老太太竟也没有太过发作,不过是不怎么理会罢了。 “你回去吧。老爷说了,饿上一两顿还能清清肠胃,对身子有好处,叫不必管宝二爷了。左右这会儿也该午饭时候了,叫宝二爷赶紧起来用饭吧,别没拿捏住老爷,反把自己饿坏了,不值当的。”林之孝传了大老爷的话,又压低声音说道。 他看那丫鬟的脸色拉下来了,忍不住又暗叹一声劝道:“老爷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宝二爷若是好好求恳,老爷说不定还能听一听他的。可如今这样使性子耍脾气撒赖,老爷是绝不会吃他那套的。你们这两个小姑娘也是,可别瞎给宝二爷出馊主意,倒叫他更受罪了。” 晴雯的大眼睛闪了闪,像林之孝福了福身,低声到了个谢。这耍赖的主子还真是袭人她俩个出的,赌的就是大老爷便是不喜欢宝玉,也不能眼看着亲侄子不吃不喝地受罪,不然日后也没办法跟老太太和二老爷、二太太交代。 她们这做下人的,又是跟在贾宝玉身边,对府里的大势其实并不太了解。听见的,看见的,都是阖府上下都捧着贾宝玉,将他当成宝贝蛋一样哄着、宠着。是以,想当然地便认为,赦大老爷也该是如此,即便不是爱若亲子,最起码也得顾着老太太他们的想法吧? 两个人与暗暗不服气的贾宝玉一拍即合,当时就定下了这桩苦肉计。况且,也不是真不叫贾宝玉吃东西,有她们每日省下来的糕点垫着,一顿两顿地倒也不怕真饿坏了他。 只是,原想着该很快奏效的苦肉计,竟得来这么个结果,接下来可怎么办啊? 晴雯一时心乱如麻,小跑着就回了贾宝玉的舱室,正撞见他拉着袭人的手,让她给自己喂点心呢。晴雯见状不由冷哼一声,“嘭”地关上了舱门,没好气地挑眉道:“你们好歹也避着些,这门也不知道关好,生恐人家不知道二爷是做戏呢?” 贾宝玉一见她便也上手要拉,却被晴雯瞪着眼躲过了,忙赔着笑脸问道:“大老爷那里怎么说,可有答应免了我的功课?你们能不能过来跟我一起?这些日子没你们在身边,看看我都成什么样子了,真是一刻也离不了你们。” 袭人闻言便站起身,心疼地替宝二爷整理衣袍,只是那身形总是有意无意地当着晴雯。 “没有!我根本就没见着大老爷,只林管家来传话,让您别耍赖任性了,赶紧该干嘛干嘛的。他说了,大老爷根本就不吃这一套,若是在弄着不吃饭的事,除了饿坏自己身子,大老爷可以一点儿不在意。”晴雯给了袭人背影一个冷眼,自个儿一屁股坐到凳上气道。 “啊?”贾宝玉一听就变了脸色,急得抓耳挠腮地道:“这,这可怎么好?你提老祖宗了么?大老爷他就不怕老祖宗知道了,他这么折磨我,这么不管我死活,日后老太太找他算账?他、他怎么这样,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唉,还能怎么办,等会儿收拾好了,二爷且用午饭去吧。如今咱们三个都在大老爷手底下,好歹先把这几日挨过去吧。左右这船离着扬州也没几日了,等到了林家,有赖妈妈和周姐姐在,便没人敢慢待二爷了。”袭人心疼地轻抚贾宝玉脸颊,柔声劝道。 只听她稍一停顿,又道:“我原就说这法子不靠谱儿,看看如今怎样?没得着好处不说,倒累得二爷又饿了一顿,凭白吃了回苦。要我说,日后这种没谱儿的事,便不要撺掇着二爷去干。”说话间,她便一直瞅着晴雯,那意思十分明显。 “哟,这时候你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早干什么去了。今儿这事还不是你个蹄子起的头,如今净拿着那双招子瞟我做什么?昨儿也不知道是谁,哄得二爷乖乖听话地闹起来呢。”晴雯哪是能忍气吞声地,立着眼睛就指着袭人啐道。 “这话说得,我……”袭人自然也不是骂不还口的,当即便跟晴雯理论起来。两个丫鬟叽叽喳喳地,恨不能把舱顶给掀了。 “哎呀行了,都吵吵什么呢。”贾宝玉心里本就委屈不快,这会儿更是被吵得脑仁儿疼,也顾不得他怜香惜玉的性子了,猛地一拍桌子喝道:“都出去吧,让我清静清静。” 撵走了出馊主意的两个丫鬟,贾宝玉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他也是自找罪受,明知道大老爷对自己有多不待见,怎么还敢以身犯险,弄什么苦肉计呢?这可倒好,没能达成目标不说,怕是反叫人看了笑话。 得了,在船上这几日,他且忍忍吧。不过,等到了扬州,陪着林妹妹去看一眼林姑父,他说什么都得赶紧回京的。若是再呆在大老爷的跟前,谁知道他还有什么法子折磨自己呢。 转眼便到了午饭的时辰,贾宝玉乖乖地起身去领饭,上午不过是垫了几块点心,他如今是真饿得不行了。可谁知道,厨房还有个晴天霹雳在等着他呢。 “你说什么?没有我的午饭,为什么?”贾宝玉拎着自己的食盒,瞪大了眼睛问道,语气全不如往日的温煦,听上去十分气急败坏。 厨房的管事是个娘子,人称李三娘的,此时便笑道:“荣侯的吩咐,说是您身子不适,得饿几日清清肠胃,吩咐了这三日都不用给您备饭呢。”这船乃是宇文祜名下的,人自然也是宇文祜的,对上贾宝玉可一点不犯怵。 “真是……真是岂有此理!”宝二爷是真生气了,涨红了一张圆脸,举起手中的食盒便狠狠摔下来。他生平哪受过这等委屈,明明都已经服了软了,竟还不依不饶的,这是想干什么?! 只是,这食盒摔得虽然动静不小,厨房里却没什么响应,其间的人只是冷眼看着,任他在一边发疯。贾宝玉受不了这个,一脚踹翻身边的水桶,气哼哼地便往外走。临到出门前,还留下一句话,“没饭便没饭,爷我还不吃了呢,有你们求我的时候。” 这一回,他是真下定决心了,要将绝食进行到底。他就不信了,他那位大伯敢真的把他饿死在这船上!当然,若他真的敢,那二爷他也认了,折磨死亲侄子,且看看他的好大伯是个什么下场。 厨房的动静不小,赦大老爷转眼便知道了,只是仍不怎么在意,只道:“行,还算有点骨气,老爷我支持他。把那参汤给备好了,等实在饿得不行了,就灌下去给他吊着命,别叫在老爷眼跟前出事便行。”这话说得狠,但大老爷却笃定了,贾宝玉就不是那能对自己狠的主儿。 果然,起先的一天,宝二爷当真能守得住原则,什么东西都不吃。袭人塞给他的糕点,被他一块块当着人前扔进了运河里。赦大老爷也在边上旁观了,对着他挑了挑大拇指。 可他到底不是那有长性,能坚持的,第二日便隐约有了悔意,但为了颜面又扔了一回糕点。扔罢了糕点便真后悔了,歪倒在床上动也不动,只觉得胃一会儿跟烧着了一样,一会儿又跟没有了似的,简直折磨死人。 见他这副模样,两个丫鬟吓得不行,仍是一个守着贾宝玉,一个到大老爷那边去求。到后来,便是两个都跪在大老爷舱室门口,顶着寒风不起来了。 赦大老爷对这些小姑娘们,到底还是心软,便黑着脸往贾宝玉那儿去。照他的意思,当然就是不去管那个混账东西,不过就是读读书、写写字,就能让他这么闹妖,到底想干什么?!可看在两个丫鬟的面上,到底还是决定去看一眼。 也正是这一眼,便教大老爷给气乐了。你道赦大老爷为何气乐了? 却是那原该坚定绝食的贾宝玉,正捧着不知从何处摸来的点心,死命地往嘴里塞呢。 大老爷等人猛地进来,叫贾宝玉也吃了一惊,连捧到嘴边的点心也忘了,怔怔地看在挤在门口的大队人马。这点心仍是袭人给的,他今儿没舍得全扔了,偷偷藏起来两块。因怕在袭人、晴雯面前丢了颜面,便等她们全出去才拿出来吃。却没想到…… 竟被这许多人抓了个正着! 第六十三回装疯卖傻宝玉摔玉终到扬州如海致谢 明明正闹着绝食,却被许多人抓到了偷吃,这该怎么办?! 贾宝玉从没面临过这样的处境,更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只能盯着众人的目光傻在那儿。许是他那个模样太过好笑,人群里不知是谁“噗呲”了一声,但旋即便收了声。 虽然那声音很小,但听在贾宝玉的耳朵里,便犹如惊雷在侧,整个人登时便被羞耻感淹没了。只见他,好好的一张敷粉般的圆脸,霎时间涨得犹如紫茄子不说,手中捧着的糕点了掉了,捏成拳头地手指泛着青白。 他知道,这是有人耻笑他呢! 贾宝玉只觉得一股子怨愤之气直往上撞,若不做些什么怕是都要将自己点着了。他登时便如痴了一般,伸手便扯下颈上项圈下坠着的那块衔来的宝玉,高高举起来狠命地一摔。 只见他目光愣怔,口中嘶嘶哑哑地囫囵道:“摔了你,摔了你,说什么‘通灵’不‘通灵’,连人也不知道挑,我才不要你,不要你呢……” 他这举动当即便惊住了围观众人,袭人、晴雯两个丫鬟更是惊呼一声,纷纷抢上前去救那块通灵宝玉,口中嚷嚷道:“二爷,哎呀……二爷便是有委屈,又何苦摔它,这命根子若有一点儿损伤,日后可怎么跟老太太、老爷太太交代啊……” 赦大老爷也被贾宝玉这猛不丁地举动惊了下,旋即便没好气地乐了。得,这是跟老爷他装疯卖傻呢吧!不过,他也不看看老爷是个什么人,吃不吃他这一套。 “林之孝,宝二爷的脑子怕是饿糊涂了。你去叫两个人,把宝二爷给放到水里涮涮,让他好好清醒清醒。记住给他腰里绑上绳子啊,这么冷的天,别到时候还得让人下水捞他,再冻着一个两个的。”大老爷也不理睬那边主仆三个哭闹,径直扬声吩咐道。 装疯卖傻不是嘛,老爷最有办法治这毛病了!赦大老爷冷眼睇着贾宝玉,根本不管他脸色如何,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得了老爷这声吩咐,从林之孝内心来讲,他是有些为难的。毕竟,老爷要他下手对付的,可是宝二爷,荣府金凤凰一样的人物,日后少不了官司要打。可是老爷的吩咐他也不能不听,毕竟他已被实打实地投向大老爷了,若是办得事情不合心意,怕是再难成老爷的心腹。 得,听命办事吧!这做下人的,也不能总想着几面讨好,既认准了主子,便要唯主子之命是从。 想到此处,林之孝眼神一厉,挥手便带着两个男仆冲进贾宝玉的舱室,一把将两个吓住的丫鬟拨开,便将同样吓住的贾宝玉擒住。两个男仆一人一边扭住贾宝玉的胳膊,手上一用力,便将他真个身子都拽了起来,拖着便往外走。 “二爷……不要啊,快放开、放开二爷……”袭人听见贾宝玉的嚎叫,猛地回过神来,扑过去又拍又打,最后抱住贾宝玉的腿不撒手。 可林之孝等人根本不理会她的这小小拦阻,只管拖着贾宝玉往甲板上去。 晴雯见状也反应过来,她见袭人拦不住了,一咬牙便跪倒赦大老爷面前,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哭求道:“大老爷,求您饶了二爷这一回吧,他方才也是受了惊吓,日后再不会这么着了,求您便饶他这一回吧……大老爷,奴婢日后一定看着宝二爷听话,再不敢这么犯浑了,求您饶了他,饶了他吧……”口中便求着,磕头也没停下,且磕得十分下本儿,转眼额上便见血了。 之前也说了,大老爷对这些小姑娘还是挺心软的,这会儿见个漂亮小姑娘如此,脸色便不由缓了缓。只是,他正打算开口说话的时候,却又听见贾宝玉嚎了,登时便闭了嘴。 “别求他,让他只管作践我,看看作践死了我,他能不能跟老祖宗交代……不许求他……”贾宝玉这怕也是豁出去了,扯着嗓子喊道。他一双眼睛都已经充血,恶狠狠地盯着赦大老爷。 “呵呵……”大老爷又被气笑了,不再理会惊愕在那儿的小丫鬟,迈步来到甲板上,声音温和地嘱咐道:“快,把他放下去好好醒醒脑子。哎,你们可得记着给他腰上绑绳子啊,别到时候人下去了却上不来,那老爷还真不好交代呢。” “唉,宝玉啊,你方才那话可真是没有说错的。老爷我还真不能这么弄死你,最起码呢,你在到扬州之前,可得好好地活着。不过啊,你这话说得也不对,老爷我怎么说也是你大伯,有事也只会教训你,又怎么会弄死你呢?被你这么误会啊,老爷我伤心呐!” 赦大老爷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捧在心口,面上略显得痛心疾首。他也觉得怪了,为何每回他都准备心软饶这小子一回时,他便这么上赶着找罪受,非得让老爷他好好收拾了,他才能安心不成? “噗通”一声,伴着凄厉的惨叫,宝二爷终于落到了运河里。赦大老爷也没往跟前凑,只默默地说了五声数,便让人把贾宝玉捞上来,顺嘴问林之孝道:“栓绳子了吧,没拴可让你跳下去捞人啊。” “……栓着了,两条呢。”林之孝默然片刻,才低头回话道。这可是腊月的天啊,跳进冷冰冰的河水里,那差不多就要去半条命了。宝二爷经过这一遭,怕是怎么都要清醒了。呃……当然也可能更不清醒——直接冻晕了嘛。 男仆的手脚很利索,不过三两下便将贾宝玉拽了上来。果然如林之孝所料,宝二爷一张圆脸惨白泛着青紫,双目紧阖已经昏迷不醒了。他赶忙命人将这位爷抬回去,换衣裳、沐浴、烤火、灌姜汤什么的,都赶紧动起来。 可偏偏有那没眼色的,那叫袭人的丫鬟死了爹娘一样哭着,这也就算了,还死命地抱着宝二爷水淋淋地身子,死活都不不挪地方。好在,林之孝刚要皱眉的时候,宝二爷另一个叫晴雯的丫鬟便冲过来了。 好家伙,这丫鬟是个泼辣的!一巴掌便扇在袭人脸上,拽着头发便将她推攘到一边,随后便将一件大毛斗篷盖到宝二爷身上,将人裹紧了之后,便一叠声地催促着抬进房里收拾…… 闹了这么一出,贾宝玉便是再不想消停,身子也挺不住了。自打从水里捞出来便是昏昏沉沉的,待好容易醒了之后又染了风寒,整日都卧病在床榻之上。这倒也算是成全了他,至少不用每日沉浸在书山文海里了。 便是到了扬州,宝二爷也是被抬下船去的,可把赖大家的、周瑞家的等人唬得不轻。一群女人也不顾实在码头上,围着贾宝玉一叠声地慰问。问着问着,便将目光往赦大老爷这边瞟过来,却也没人赶上前质问,皆打着回去再告状的主意。 赦大老爷对她们的小心思并不在意,在码头下了船之后,便立刻赶往巡盐御史衙门。他那妹夫林如海,如今就住在那官邸。这一趟他也不是白来,特意跟祜祜要了个医术高超的御医,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救林如海一命。 林黛玉自不必说了,她早已归心似箭,眼看就快能见到几年未见,如今竟身染重病的爹爹了,哪还顾得上贾宝玉如何。是以,即便有紫鹃在耳边唠叨,林黛玉也没对贾宝玉表露关怀,只一径地跟来接她的嬷嬷说话,询问她爹爹如今病体如何了。 贾宝玉对林妹妹的问候是十分期待的,他本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如今摆出这副病重的模样,一则能给他的好大伯压力,二则也是想让林妹妹知道,他为了陪她来一趟扬州,究竟是吃了多少苦,又受了多大的罪。 只可惜,宝二爷直等了一路,都已经进了林家的大门,也没能等来他林妹妹的问候…… 赦大老爷是在二门处见到林如海的,这妹夫被几个人搀扶着等在那儿,目光期盼地向大门的方向望着。他们不过方过了仪门,便瞅见林如海那瘦骨嶙峋的单薄身影,不由皆加快了脚步。 “爹爹……”林黛玉更是哭喊一声,甩开步子便跑过去,抱住她爹的身子痛哭起来。当年她上京城时,爹爹还是风华正茂、年富力强的模样,可如今不过区区三四年,竟已经两鬓半百,身形消瘦不堪了。这可真是……真是她这做女儿的不孝啊! “玉儿!”林如海乍见女儿也是欣喜若狂,抱住女儿忍不住红了眼眶。只因后面还有大舅兄等人,不好失了仪态,这才强忍着泪水。他好生将女儿打量了一番,才抬眼望贾赦看过去,勉强一礼道:“如海谢大舅兄高义。” 他谢的,既是贾赦亲将黛玉送回来,也是谢他日后对女儿的关照。 “快不必如此。你身子不好,还出来做什么,咱们还是快进去。”赦大老爷连忙将他扶住,发觉入手的胳膊细得骇人,便有些皱眉,道:“这回,我求了圣上,将张御医请了来,待会儿便让他给你好好看看。” “多谢大舅兄费心了。只是我这身子,怕是……”林如海十分感激,他是听说过张御医的,那是太医院的圣手,平日里只给两位圣人看诊的。大舅兄能把他老人家请来,怕是没少费心思。可即便如此,林如海对自己的身体也不乐观。 “莫要说那丧气话,一切都等张御医看过了再说。”大老爷满截住他的话,亲自扶着人往里面走,顺便吩咐道:“林管家,我们这许多人都还没安置下,你且带着孩子们都去安置了。等洗漱更衣之后,咱们再一处说话。” 林管家对大舅老爷这反客为主的做法并不介意,只看了他家老爷一眼,便依言行事了。他能想明白,这是大舅老爷跟老爷有话说呢,不想让自家姑娘听见。 虽然林黛玉十分不舍爹爹,可在大家的劝慰下,又兼着身为主家,只好依依不舍地往后面去了。 这边赦大老爷扶着林如海进了他房里,看人将他安置妥当了,才在床边椅上坐了,道:“妹夫啊,你的信我收到了,不说旁的,我总是黛玉的大舅舅,自然不会让她受欺负。只是……在她的婚事上,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第六十四回问姻缘如海诉衷肠父女情奈何病残躯 赦大老爷这话问得有些太过直接,这让已经习惯了文人间和官场上的客套话与虚与委蛇的林如海十分愣怔,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大舅兄这初来乍到的,不该是先叙叙别情,再问问他病情究竟如何,然后再说旁的么?!林如海素来知道这位大舅兄有些不按牌理出牌,却没想到他竟如此直截了当,让他十分错愕。 “呐,妹夫啊,我也不跟你说那虚的,咱们就有什么说什么。你这身子若是日后康健起来,那自然没什么说的,你自己的闺女自己个儿照顾。可若是真的一病不起,甚至是那什么了,唯一放心不下的,怕也就是黛玉那孩子了。”赦大老爷见他惊异,却也没改了自己说话的方式。 “女孩子这一辈子,在家靠的是爹娘,出嫁了便要靠夫郎。是以,为孩子选个好归宿,那是关乎她一辈子的事,怕也是你如今最悬在心上的了。”大老爷的语气有些沉重,如今姑娘家的一生就是如此,便连他的迎春也不能独善,老爷他就快要挑花眼了。 “大哥说的极是。”林如海听他说话实在,便连舅兄也不叫了,直接以大哥称呼。心中也不免感慨,若早知道大舅兄是如此人物,他哪还会敬而远之啊。 思及自己的病情,又想到女儿日后的倚靠,林如海不由也同赦大老爷推心置腹起来,道:“好叫大哥知道,我并不求黛玉能嫁得高郎贵婿,只求她能嫁个知心知意之人,日后能和和美美,平平顺顺地度此一生。” “若说财富,我林家几代单传,如今都要交到玉儿手上的,她过不了苦日子。可这份嫁妆……我只怕她守不住啊。玉儿自幼被我当成男儿教养,颇有些目下无尘,清高孤傲的习性。这倒不是说不好,只是怕往后于婆媳、妯娌间要吃亏的。” “再一个,我的女儿我知道,自幼便是个聪慧敏锐的。只是,我最怕她敏感多思,有什么却又都憋在心里头,时日长了怕是于身子无益的。她自幼没了母亲,日后若是我也去了……大哥啊,玉儿她可如何是好啊……”说到这里,林如海已是老泪纵横,抓着贾赦的胳膊哽咽着。 赦大老爷听得他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不由也陪着掉了两滴眼泪,又怕他悲伤过度伤了身体,连忙好言将人劝住,道:“旁的暂且不说,不论你这当爹的在不在,没人敢欺负老爷我的外甥女。这个你且放心,咱们就给外甥女寻个身边的婆家,若是受了欺负,咱们就一齐打上门去。” 这话却又把林如海说笑了,不由握握贾赦的手,喃喃道:“是,咱们打上门去。” “我还有个事,要问问你。”大老爷见他缓过来了,便正了正神色,问道:“当年,你把外甥女送到荣府的时候,可是同老太太有什么私下约定?有没有隐约谈过外甥女的婚事,有没有提过二房的宝玉?这事你得跟我说清楚了,不然怕是麻烦着呢。” 林如海本就担心着这个,闻言忙道:“当日送黛玉进京,府上老太太确实提过,想要将两个玉儿亲上加亲。我当时顾念着黛玉年纪太小,便没有明确答应,不过……”说到这里,林如海的神色有些尴尬,迟疑了片刻才往下说。 “不过,我确实说过,让两个孩子相处看看,若是合得来的,等日后到了年纪,便顺理成章地定下来。当时我只想着,黛玉若是嫁到了外祖家,有着外祖母同舅舅看护着,起码不会像有些新媳妇一样,受那等立规矩的磋磨。到时,婆媳间相处,也能不受委屈。” “你倒是看得开,就这么一个闺女,也不亲眼看看人选,就敢这么定?”赦大老爷闻言便有些不屑,对林如海的轻许十分看不上。这可是亲闺女呢,连女婿长啥样都不亲眼看看,咋当亲爹呢! 林如海心中已有了悔意,此时便不由长叹一声,惆怅道:“原我想着在扬州的任期也不会太长,早晚有一日是要上京的,到时自然要好好为玉儿把把关。只是却没想到,我在这巡盐御史任上一呆几任不说,如今怕是要……”死在这任上了。 大老爷见他又说到病情上,忙将话截住,道:“罢了,只要你没跟老太太明言定下来,到时自有我去跟她分解。况且……”没了你林如海在那儿站着,老爷那外甥女可还不一定能嫁进贾家呢。就如他“梦”中一样,外甥女可是咳血而亡,死在了贾宝玉新婚之夜呢。 “哎,对了,你是如何又看不上那宝玉的?”赦大老爷忽然问道。他确实有些好奇,这妹夫原本是食古不化的,老爷他都写信劝了,却也没见有所回应。 “我也并非是看不上宝玉,只是觉得不太妥当罢了。起先,敏儿也同我说过宝玉的顽劣之处,只是我与她都并未当真。毕竟,当时那孩子只有五六岁,可不正是好玩爱闹的时候。后来又有大哥的来信,也有下人的打探,也知他是个不爱读书的膏粱子弟。” “那时在我看来倒也无妨,左右都有我在呢,他又是荣府的嫡孙,想要谋个安稳前程不难。当时只想着,只要他能同玉儿心意相通,那便没什么不妥的。只是……唉!”林如海说着,又是一声长叹,却是又想起了自己这不争气的身子。 赦大老爷就有些挠头,这怎么又把话说到这儿了。他一拍巴掌,得,还是赶紧请张御医来看看吧。若是老头子有办法救命,那不就全不用老爷他作难了。 张御医已近古稀之年,是轻易请不动的,更别说是在这年节时分离京了。可他这回还就跟着赦大老爷,顶风冒雪地请命下扬州了,让京城里不知多少人瞠目结舌,不由纷纷猜测,这贾赦贾恩侯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能把两代帝王和一位圣手都蛊惑了?! 事实上,其中的内情十分简单。赦大老爷到宇文祜跟前儿去求太医,祜祜便跟他推荐了张老御医,又跟他建议,最好再去老圣人那边讨个话儿。大老爷便去了大明宫,老圣人虽然眼神奇怪地看了他一会儿,倒是干脆地恩准了。 于是,赦大老爷便颠儿颠儿地去了太医院,心想着得了两代帝王的话儿,还能有什么请不到的御医?可惜,大老爷他还真是碰到了,张老御医甭管听见他说什么,就是俩字儿——“不去”。 被拒绝了很多次,还没个正经理由,赦大老爷的脾气也上来了。不去?老爷非得把你弄去不可! 在经过多方打探之后,大老爷决定走投其所好的路子。张老御医没旁的爱好,一辈子都醉心于医术研究,特别是对疫病、传染病深有研究,平生更是有一志愿——要将天花消灭在摇篮里。 赦大老爷一听就乐了,天花如今是没有有效的防治之法,可老爷他知道啊。或者说,在他“梦”里那辈子,全世界都知道该怎么防治天花。 于是,在经过一番密谈之后,张老御医不顾年事已高,毅然决然地决定,跟着荣侯南下。老御医研究了一辈子的疑难,如今却有了解开的希望,是怎么也要抓住的。当然,老人家也事先警告了,若是荣侯胆敢有一字虚言,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了。 林如海不知其中的缘故,故而只在心中感叹,大哥可真是得两位圣人宠信,竟能为他将张御医请来,要知道,京城与扬州何止千里之遥啊。况且,那位张御医他也有所耳闻,便是在京里上门求医,都不一定能请动人家出手,更别说出诊到扬州了。 大哥能耐啊! 张老御医到了林如海房里,一句废话也不说,直接便坐在床边诊起脉来…… 贾宝玉进了林家,便同贾小琮等一齐被安排在客院里。行装摆设自有丫鬟婆子们收拾,他便闲了下来。只他是个坐不住的性子,索性连病也不装了,换了身衣裳便要去找林妹妹。 自打上了船之后,他便没怎么见过林妹妹,心里早就想念得不行。方才在码头上也不过是惊鸿一瞥,连话也没能说上一句,更别说好好坐在一处亲近了。如今既然都到地方了,他可得好生陪陪林妹妹,免得她太过担心林姑父,倒把自己的身子给弄坏了。 方才他可是瞧见了,林妹妹抱着林姑父哭得那样,差点连气也喘不匀了。他特意吩咐了袭人,将随身带来的玫瑰露取了,待会儿送给林妹妹润润喉咙。 另外,他是打算见过林姑父就走的,林妹妹却不知道还要在这儿呆多久,怕是要等到林姑父去了,才能回家去。这么一来,他们便有许久要见不着面了。 唉,林姑父若是这便去了,林妹妹就能跟他一起回京,那该……呸、呸、呸,怎能做此想,真是该死! 那莫名的想法一冒出头,贾宝玉便立刻按了下去,还连忙呸了两声,且心虚地四下张望张望。这种想法实在太过恶劣,若是被人知道可不得了。定然是他那好大伯将他折磨得太甚了,才会让他有了这等恶念,真是罪过、罪过。 贾宝玉原本尚还有些心虚,这么一想便又轻松起来。 第六十五回林嬷嬷阻拦宝二爷两丫鬟各自心腹诽 宝二爷兴冲冲地去见林妹妹,想要好好亲近亲近,一解相思之苦,并叙一叙自己为她受的苦。只是还没走到林黛玉的院门口,便被个老嬷嬷拦住了。这嬷嬷并非别个,正是林如海的奶嬷嬷,又是林管家的亲娘。 方才林管家回来,虽尚未来得及跟自家老爷禀报,但却已将贾家并贾宝玉的事,统统都倒给了他老娘。林嬷嬷一听便气白了脸,当即就往自家姑娘身边安排了两个大丫鬟,自己更是领起看门护院的差事,就等着贾家那个没礼数的宝贝蛋送上门来呢。 “宝二爷请留步,前面便是姑娘们的院子了,爷们儿不好乱闯呢。您若是有什么事,叫丫鬟们传个话儿便是,怎还亲自跑一趟。今儿方到咱们府上来,舟车劳顿的,想是没休息好吧,您还是快回去歇歇吧。等会儿老爷那边摆好了接风宴,自会再去请您的。” 林嬷嬷跨上前一步,笑容慈祥地拉住贾宝玉的手,先是咂着舌夸赞了宝二爷的相貌堂堂,才换上一脸体贴地说道。人家远道而来,她便是再看不上这小公子,可该客套的话也得先客套了。只是,若这位宝二爷听不出好歹的话,林嬷嬷却也不会口下留情的。 “我不累,先看看林妹妹去,她这一路上又是劳累又是担心的,才是不好受呢。方才我都没仔细看看她,这会儿可得好好瞧瞧去。哦,对了,还有二姐姐,从来没出过远门,想是也累坏了呢。”贾宝玉是被长辈们夸奖惯了的,并不太在意林嬷嬷的话,说罢抬脚就要接着往里走。 “二爷且留步,我们姑娘和二表姑娘这会儿怕是正梳洗着,您可不好进去。再说了,这姑娘家的院子,便是嫡亲的兄弟也是不好随意进去的,您这当表兄弟的就更别说了。若是往年岁数小的时候还好说,如今都已十来岁了,可不能再这么着,不然会被人说道的。” 一听贾宝玉的话,林嬷嬷脸上的笑容便敛了些,当仍是拉住了他好言劝道。这即便是一母同胞,哥哥往妹妹院子里去的,好歹应该通报一声吧,哪有抬脚就要往里闯的。姑娘家的闺房该是多私.密的,不就是怕被人看去了什么,毁了清誉。 可如今瞧着这宝二爷的做派,明明只是表兄妹,又都已十来岁的年纪了,还这么不管不顾地就姑娘的屋里进,丝毫没有一点儿的忌讳,这怕是……平日里在荣府时,便没人提醒过他这个,就任凭他这么出来进去的吧!想到此处,林嬷嬷的脸色不由又冷了一份。 贾宝玉却不愿意听这个,当即便眼睛一翻,手上一用力便将林嬷嬷的手甩开。他素来就只喜欢那些未嫁人的姑娘们,对已经嫁了人的鱼眼珠子却不待见。方才对着林嬷嬷和颜悦色地,也不过是看在她年纪大的份上。可此刻被一阻再阻,便没了应付她的耐性。 “你这老嬷嬷怎么如此多话,主子们要做什么,难道还要听你的吩咐不成?我如今要去看望林妹妹并二姐姐,你还不快些让开。我见你上了年纪,才同你好言好语,若再要多嘴多舌,必去告诉了林姑父,看他如何发你这老婆子。” 哎哟!林嬷嬷的眼睛瞪起来了,也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笑。这位爷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啊,往常总听太太的陪嫁说他如何聪慧机灵,便是这么个货色? 别说她是老爷的奶嬷嬷,一辈子兢兢业业地伺候,在老爷跟前自有一份体面。便是那些寻常的下人,为了维护自家姑娘清誉,拦着外男不叫进姑娘闺房,又不曾言语冒犯外客,就是告到老爷那儿又如何?怕是即便面上要挨两句嘛,私底下还不知该如何赏呢! 她正要说话间,忽有个丫鬟从屋里出来,似是瞧见了这边的情形,边举步过来便道:“宝二爷来了,快进来吧,姑娘同二姑娘刚梳洗过了,正说话儿呢。” 这丫鬟却是贾母放在林黛玉身边,被黛玉起了名叫紫鹃的那个,她应是也察觉了林嬷嬷在拦着,便笑着道:“嬷嬷在这儿忙活半晌了,姑娘担心累着了您,请您过去说话呢,怕也是想问问林老爷的情况。这不,就叫我出来请您,您快随我进屋吧。”说罢,就想去拉林嬷嬷的手。 林嬷嬷瞥一眼这贾家出来的丫头,却没有理会她,仍旧拦住贾宝玉的去路,撂下脸道:“你去回了姑娘,老婆子这就进去回话儿。只是……这位宝二爷,却是不能随意进去的,有什么话你便代他传给姑娘好了。便是在荣府不忌讳这些,但回了自己家,该有的避讳自然不能疏忽,不然怕是于整个林家的名声有碍。”这话说得就已经很重了,就差明打明地说贾家规矩不行了。 贾宝玉还只是生气进不得林妹妹的门,他身后的袭人和紫鹃却是听出来了,不由得脸上都不好看。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各自心里都有了想法。 袭人本就不喜宝玉对林姑娘伏低做小,更不喜林姑娘动辄便跟宝玉使性子闹脾气,此时自然更看不得他被林家下人指摘,当即便拉住气红了脸的宝玉,劝道:“二爷还是先回去吧,咱们本就是关心林姑娘的身子,可如今瞧着人家仿佛是不缺这心意的。咱家本来规矩就多,不过是老太太心疼林姑娘孤苦,这才让您多照顾些。这会儿人家都到自己家了,您就少操一回心吧。” 说着,不由分说地便拉着贾宝玉往回走。为防着贾宝玉不听她的,干脆将他的手臂抱在怀里,半推半饱地拽着他。索性她跟贾宝玉早有了肌肤之亲,宝玉对她素来便与旁人不同,这会儿倒也不太挣扎,便叫袭人带着回去客院。 半道上,袭人回头看看那边的院子,心里狠狠地啐了一口。叫她说,宝二爷来这一趟,纯属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这林家人可真是的,求到贾家的时候,便把姑娘送过去,让人金尊玉贵地养活着;如今姑娘回来了,倒把恩情忘了个一干二净,连门都给二爷进。什么规矩、礼数的,早干什么去了,那么有规矩有礼数,那别送姑娘去荣国府啊。 这可真是白眼狼啊! 紫鹃眼瞅着袭人将宝二爷拉走了,本想说句话的,可瞧着林嬷嬷的脸色,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心中也不由对林家颇多腹诽。荣国府可是京中的国公世家,难道规矩上还比不过没落的林家?宝二爷平素亲近姑娘,那是不跟姑娘生分,日后若是成了好事,也能更加美满不是? 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等会儿就得好好跟姑娘说道说道。今儿宝二爷在门口儿受了气,日后等回了京城,定会跟老太太、太太诉委屈的,林家下人被记一笔不说,姑娘怕也不好做人呢。况且,今日这事便是宝二爷不说,袭人定是不会忘了禀报的,那更不好收场。 唉——! 林嬷嬷目送了贾宝玉走远,心里冷哼了一声,便将目光放到紫鹃身上。这丫鬟乃是贾老太太给姑娘的,原本瞧着还不错,倒是十分细致体贴,可这一遭算是现了形儿。该说不愧是贾家调.教出来的,看见爷们儿进姑娘屋子,不但不知道拦着,竟还往里让,这算什么? 亏得姑娘如今年纪还不算大,尚未到相看的年纪,不然怕是早没有清誉可言了。好在如今是回了家了,姑娘身边有什么不妥的,她还能顾着些。可林嬷嬷也不由得想到往后的事,如今老爷尚在还好,可若是老爷有个万一…… 姑娘怕不是还得到荣国府去,到时候才真是孤苦伶仃、寄人篱下,还不知道有多少苦要吃,多少罪要受呢! 整个林家上下人等,都在关注着林如海的身体,便是赦大老爷也盯着张老御医,只等着他说话呢。只是,老御医一把上脉,便微阖了双眼,手指轻拈着花白的须髯,好半晌也没有一句话。身边虽然被几个人死死地盯着,老御医却是气定神闲得很。 这诊脉的时间一长,赦大老爷便有些坐不住了,想问问结果吧,又怕惊扰了老御医看诊,更不敢站起来走动了,憋得只能在椅子上扭来扭去。这老头子毛病忒多,看病的时候,但凡有一点儿动静,都要骂人的。 张老御医诊脉的时间很长,大概都有一刻钟了,才收回了手,又做了些旁的检查。等到他慢条斯理地净过手之后,才轻飘飘地下了个结论,“死不了。” 听到他这一句话,房里的所有人都长出了口气。方才那阵子,从大老爷到林如海,从林管家到小丫鬟,皆是悬着心、提着气的,生怕的就是这老人家一句话,便判了林如海的死。那样,林如海怕是再瞧不见希望,身体立时就能败坏下去。 老御医似乎见不得他们放松,又道:“虽然死不了,但这病想要养好却也难之又难,日后怕是就要当个药罐子了。好在你是碰到老朽手里,不然……哼!”听着口气便知道,老人家对自己的医术多有信心! 林如海乍听喜讯,眼前不由得便有些发黑,险些背过气去。他在扬州看了多少大夫,怕是整个江南的名医都已经请遍了,却没一个说这个话的。惊喜来得太过激烈,让他有些承受不住。他一手按在心口上,缓了缓后道:“多谢老御医救命之恩,多谢,多谢……” “不必你谢我,我自找他要谢礼去。”张老御医正提笔写方子,听闻林如海的谢言,便将目光投向赦大老爷,勾着嘴角道。 第六十六回扬州城相看两相厌宁国府秦氏怀身孕 林如海的病还有救,赦大老爷就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林如海没事,便不用把外甥女托付给他,那他便只操心自家儿女就好了,大老爷惯来就不是那等爱操心的,如今这可算是皆大欢喜了。 后院里,林黛玉那里也接到了这消息,当即便给迎春行了个大礼。她这会儿瞧不见大舅舅,心情又实在激动感激,便将身边的迎春当做恩人,先谢一谢她以表心意。 在船上时,黛玉是问过她爹爹病情的,林管家虽然言辞支吾的,但却也让她明白,爹爹的情况怕是不好了。如今若非大舅舅费心请来的御医,怕是她这一回就要……这份恩情不啻救命之恩啊。 心里有了底的林黛玉,全部心思都放在为爹爹侍疾上,并没有紫鹃在耳边的念叨。如今在林黛玉眼里,什么都没有爹爹的病要紧,一切在她这里都要给她照顾爹爹让步。她虽与贾宝玉青梅竹马地相处了几年,可比起亲爹来,这表哥的分量还是轻得多了。 而林姑父的病居然有救,这消息听在贾宝玉的耳中,不说是晴天霹雳,也可算是噩耗了。他原还盼着能跟林妹妹一块儿回京呢,如今可算是没指望了。听说林姑父不但不会病逝,还要常年缠绵病榻,这得耽误林妹妹到什么时候啊?! 随同贾宝玉下扬州的周瑞夫妇同赖大家的,心里也颇为不是滋味。他们都已经打算好了,一等到林姑老爷不中用了,便借着林姑娘的名义,将林家的家产拢住。林家的这些下人,自然是该撵的撵,该卖的卖,林姑娘在荣国府有的是人伺候,且用不着他们呢。 当然了,这么卖力地位林姑娘打算,他们总也要有点辛苦钱的。林家这样的人家,便是被他们雁过拔了毛,想必林姑娘也看不出来。至于京里面的老太太、太太,她们想必也会睁只眼闭只眼的。左右不是还有大老爷在嘛,大不了都推到他头上便是了。 京里老太太、太太可还都眼巴巴地盼着呢,就指望着林家的这份产业到了手,好能手头宽裕些,为宝二爷攒下份家业,更要为宫里的元大姑娘使使劲儿,好让她能熬出头来,光宗耀祖呢。二房能不能压大房一头,可全指着大姑娘了。 可这怎么好端端的,林姑老爷怎么又不死了呢?! 他这一不用死,林家的财产自然就没了他们插手的份,白跑这一趟不说,更是少不了被主子们迁怒。几个人私底下一商量,便决定且留一段时间看看情况,万一林姑老爷又不行了呢,他们不就派上用场了。 想法虽然是好的,可奈何他们身后还有个贾宝玉。他原在船上的时候,便打算到了扬州见过林姑父就回京的,后来又被林家下人拦着不给见林黛玉,就更不愿意留下了。这脾气一上来,见过林如海的第二天,他便嚷着要回去,只说是想老太太了。 这么一闹,可把周瑞他们愁坏了。 宝二爷若是要回京的话,他们这几个肯定是要跟着的,本就是派来看护宝二爷的嘛。主子都回去了,他们这做下人的自然也就没了留下的理由。再者说,留下来就少不了跟大老爷打交道,没了宝二爷挡在前面,他们还真是……怵啊! 于是,三个人轮番上阵,好说歹说地劝解。只道如今天气严寒,运河上怕是不好行船,请宝二爷好歹等到开春儿了再回。而且,此时离着新年可没几天了,若要回京便得在路上过年,这不像回事,怎么也要等过了年再回啊。最重要的是,才方到了扬州,若是这便要走的,林家那里怕是会有想法,林姑老爷脸上也不好看啊…… 这些话按说都没错儿,可贾宝玉是一句也听不进去的。他这人犯起执拗脾气来,少有能劝得住的。说要回京那便是要赶紧回的,一刻也在扬州呆不下去了。 还是周瑞家的心思活络,见他们说话不管用,便把主意打到了袭人身上。在同袭人窃窃私语了几句之后,便将这事交给了她。效果很是显著,那丫头不过是几句话,宝二爷便改了主意,等过了年再回。周瑞家的一面抹了额角的汗,一面心里暗啐:呸,又是个……的货! 林如海虽然在养病,但到底是一家之主,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为了问得女儿在荣府的详细,不但亲审了王嬷嬷,还将雪雁叫到跟前,连哄带吓唬地好一通询问。问罢之后,林如海心中暗悔送女儿上京之余,也恨自己不听人言。难怪人言道,听人劝吃饱饭呢! 当然,他也在接风宴上见了贾宝玉,不由也暗赞一声好相貌。贾宝玉这玉面圆脸的,在这个年纪是最招长辈们喜欢的。然后又将他叫到身边来,细细地询问功课,还因早有耳闻,便也没敢深问。只是结果并不能让他满意,若只是功课不好便罢了,那不情不愿、暗含鄙薄的脸色很是惹人嫌。 只是这一面,林如海便将之前的自己狠狠鄙视了,竟还想过将这么个不知礼数,不求上进的东西配给女儿,他真是缺心眼儿了。好在啊,当年没跟他岳母说准了,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自那以后,林如海同贾宝玉便有些相看两相厌了。 贾宝玉不喜林姑父整日操心仕途经济,还总爱问他那些四书五经的功课,实在无趣得很。亏得林妹妹那样的人品,好在是在他家长大的,不然若是在林姑父身边长大,怕是也要变成个无趣的端庄闺秀了。 眼看着林家没什么事了,把张老御医给林如海留下,顺便留下此行的报酬让老人家自己研究,赦大老爷便带着娃娃们回了趟金陵。好歹都到了老家门口了,总不能过门而不入吧。再一个,如今正当新年,也该带孩子们去祖祠和祖坟拜一拜祖宗。 这么一来便有了个问题,贾宝玉这娃带是不带呢? 从大老爷的内心来讲,是不乐意带着他的。可那到底也是贾家的子孙,若是这趟不带着他,怕是会让有些人挑理。赦大老爷虽然不怕这个,可也不耐烦应付,左右不过是走一趟罢了,便遣人去给贾宝玉传话。等传话儿的人一回来,大老爷便乐了。 得,老爷他不愿意带人家,人家更不乐意跟着他呢!罢、罢、罢,这回是老爷他多此一举了,日后可不能再这么思虑周全,面面俱到了。 也是自那一回起,赦大老爷就权当没有贾宝玉这个人,对他不闻不问起来。 等在老家过罢了年,大老爷又将女儿迎春送回林家,暂且跟林黛玉做个伴儿。他年后便要道宁波船厂去,带着几个小子没什么,带着迎春便有些不方便了。安排好了闺女,赦大老爷的蒸汽机船大业,终于要开始了。 在贾赦忙于改造海船的时候,京城里宁国府也忙得很。 这一日,敬大老爷得到回禀,说是后院关着的秦氏,病了。来回这话的是尤氏,贾敬闻言不由得眉心一跳,问道:“她若病了,只管请大夫诊治便是了,为何到我这里回一声?”他是将秦氏交给这个儿媳妇的,只等着再过阵子,就把她假死送走的。 尤氏的脸色很不好看,攥着帕子的手指紧了紧,垂下脸道:“回老爷,这事儿媳不敢擅专,才来回您请示的。秦氏她……这几日时常恶心作呕,我问了问丫鬟她的、她的月事,也是有两个月没来了。我便想着,她怕是……怕是有了。”而且,有的还是个孽种! “啪”地一声,贾敬手中的道经拍在桌上,神色间已是十分凝重。他眼神锐利地看向尤氏,说出的声音透着冷意,“可有请人看过,是否已经确定了?”虽然嘴上这样问,但贾敬心里知道,这事只怕是真的了,不然尤氏不会这副模样。 可是,蓉儿早已去了特种兵营,正是训练紧张的时候,轻易不会回家来。便是回来了,也只是陪着他坐着说说话,吃顿饭便赶回营去,根本不在家多停留。再一个,他对那秦氏已是彻底倒了胃口,便是在家也不会对她如何的,怎可能让秦氏有孕? 是以,秦氏怀着的,绝非是蓉儿的孩子,那还能是谁的?!这个答案并不难推测,可却让敬大老爷眼前发黑。 就在这时候,又听见尤氏道:“儿媳也怕是自己看错了,便找了府上的老嬷嬷去瞧了,说是准了的,怕是都有三个月了。那嬷嬷是当过稳婆的,想来并不会看错。如今蓉儿已有几个月不在家了,她这身子怕不是……这事,儿媳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要跟您回禀了。” 她好半晌没听见敬大老爷说话,不由抬眼看过去,却见她公爹已经缓了脸色,仿佛什么事也没似的。见她看过去,便声音平淡地说道:“秦氏怕是得了怪病,你且好好看顾着她吧。那婆子不过是个愚妇,能看出什么来,送到庄子上去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尤氏的脸色就是一变,难道老爷这是要让秦氏,把那孽种生下来不成? 贾敬自然将她的变颜变色看在眼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她碍不着你的。” 第六十七回下狠手贾珍受家法相错远遥遥两相念 即便心中有再多不甘,尤氏也只能憋屈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别人瞧着她是嫁入了世家大族,又有朝廷诰命加身,便想着她该多有福,可其中的苦楚,怕也只有她自己知晓。她本就是个续弦,出身自小门小户,平日也不得丈夫喜爱,更是身无所出,孤身一人在这偌大的宁国府里…… 好容易这一二年公爹回来了,倚重她管着家务内宅,让她多少瞧见些扬眉吐气的盼头儿。可今日这一回,却又犹如一盆冰水似的,将她浇了个透心凉。她虽未问明白公爹的意思,但却不由得不往那处想——公爹难不成想要留下那个孽种? 贾敬却已经顾不得尤氏的心思了,默默地阖着眼坐了良久之后,忽然蓦地睁开,起身来到门外,吩咐一声,道:“去,将大爷给我叫来。”他在道观清静惯了,身边不要太多人伺候,只有一个跟随多年的长随李四儿,此时门外守着的便是他。 李四儿已经快五十了,答应起来仍是中气十足,领了命便快步去了。他办事也很利索,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将贾珍找来,然后仍旧守在门外,并将贾珍身后的男仆也拦住了。 “老爷这时找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贾珍见礼之后,便在他老子身边坐了,有些神思不属地问道。如今正是年关,他身上担着族长的责任,一直忙碌得很。他这老子不管事便罢了,这时候还叫他来做什么? 敬大老爷并未答话,只是沉默地盯着儿子看,自然看出他暗藏着的不耐烦。贾敬看着他如今这副德行,不由想到他年幼的时候,明明也可爱得很,不是这么个混账玩意儿啊。 他得这个儿子的时候年纪尚青,想是没能进到教导之责,养不教父之过,这是他的错。后来,他又因事避居道观,让他年轻轻地继承爵位,却无人劝导,这仍旧是他的错。再往后又因犹豫不决,没能及时……唉,都是他的错啊! 贾敬迟迟不语,这让贾珍也觉得不对,不由定下心来去看他老子。这一看便发现不对了,他老子竟然再用一种……那样的眼神看着他,这是怎么回事? 那眼神颇为复杂,贾珍有些词穷,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他可以肯定,他老子从没用这种眼神瞅过他。那里面,包含了失望、愧疚、愤怒和……疼爱?贾珍有些被最后这个词儿吓到了,忙轻轻晃晃脑袋,咳了一声问道:“老爷可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珍儿,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有教好你,我对不起你。”敬大老爷终于收回眼神,语气平平地问道:“秦氏那里是怎么回事,你该知道她的身份,为何要做那样的事?不说旁的,你将蓉儿置于何地,那是你的亲生儿子。你跟爹说说,你到底为何非要对秦氏出手?” 贾珍没想到他老子忽然问起这个,心里咯噔了一下之后,面上已经带出了心虚,支吾道:“老爷在说什么呢,我能对秦氏做什么,又怎么会对她出手。她、她是我儿媳妇啊……”话说到此处,贾珍便已经说不下去了,只因他老子那目光,刀子一样盯着他。 “秦氏上回犯了错,被我关在天香楼里已一年有余,半步出不得门,轻易不得见外人。蓉儿从那以后就没再踩过秦氏房门,年初更是去了军中,从不曾在府中过夜。如今,有人向我禀报,说是秦氏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珍儿啊,你告我,那会是谁的,蓉儿的?” 贾敬见他闭了嘴,好歹还知道些羞耻,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起先语气并不太重,可越说心中怒气越巨,说到最后已是怒到了极点,一声含讽带嘲的反问宛如晴天霹雳。 宁国府虽然不是书香门第,可也是簪缨世族,却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了这等混*常之事,更是闹出了个孽种,这叫他日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不说远的,便是年关祭祖之时,他便要在祖宗牌位面前,羞死愧死啊! “我……”贾珍一听秦氏有孕,当即便傻在那儿,一张脸变得惨白,鬓角眉梢登时便见了冷汗。他对秦氏确实有些情意,确实也还丢不下手,确实有在暗度陈仓……可是,他绝没有让秦氏怀孕,更没有让她为自己生子的意思啊! “你听着,秦氏不能再活了,而你……”敬大老爷说到此处便停住,垂下眼睑避开儿子的目光,忽然猛地扫落桌上的香炉等物,在噼里啪啦的乱响中,怒声吼道:“混账东西,竟敢如此忤逆不孝,来人呐,给我把这混账给绑了。” 贾珍先是被他老子这副做派吓了一跳,但旋即便明白了什么,神情变得十分惊恐,颤抖着声音道:“爹、爹,您要干什么?”他有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他老子这回怕是有什么厉害的等着他呢。 李四儿应声而入,身后还跟着贾珍的两个男仆,一看屋里的情形便愣住了。地上是一片狼藉,香炉、香灰、茶杯、茶水散了一地,老爷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珍大爷,脸上满是怒容,口中一叠声地叫绑人。而珍大爷神色惊恐地站着,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老爷,不知道干了什么。 男仆们便不由猜测,莫不是大爷说了什么,让老爷不痛快了?他们这边还有迟疑,李四儿却不管这个,二话不说地便去擒拿贾珍。他幼年是焦大训练出来的,身手虽不算是高明,可抓一个四体不勤的好色纨绔还是不在话下。 即便贾珍反应过来,一边自己死命挣扎,一边招呼自己的男仆帮手,可仍旧没什么用。两个男仆一人挨了一脚,都倒在那儿哀叫着起不来,贾珍则被反剪了双手,用他自己的腰带捆上了。 “爹,你是我亲爹啊,你到底想干什么?爹,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你饶我这一回,饶了我啊……”贾珍先是哀声求着他老子,半晌见贾敬无动于衷,便又色厉内荏地吼道:“你放开我,我还是朝廷命官,你想对我怎样?你放开我啊……” 贾敬仍旧捂着胸口,脸色也已经发白,他看着儿子,神情莫名悲痛,良久方道:“去,通知各房族老,我要开祠堂,免去贾珍族长之职,行家法惩处这个逆子。” 这是他膝下唯一的儿子啊,曾看着他从襁褓之中,一日日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若是有丝毫可能,他也不会行此下策,毕竟虎毒不食子啊。可秦氏是个烫手的山芋,这混小子却偏偏被这山芋粘上了,还弄出了……让他不得不下狠手了。 “……你、你还是不是我爹……不,你不是我爹,不是……”贾珍闻言仿佛被抽去了力气,一下子便瘫在李四儿身上,口中喃喃地念叨着。他是知道的,他老子此时说的家法,绝不只是挨几记板子那么简单。 等到远在宁波的赦大老爷知晓此事的时候,宁国府中早已尘埃落定。宁府大爷、世袭三品威烈将军贾珍因忤逆其父,在受家法是伤了腰,日后都不能下地了。 而宁府大概是正走霉运,长孙贾蓉之妻秦氏,过了年不久便不幸染上了天花,移到庄子上隔离医治之后,还是没能救过来,正好的年华便去了。且因她是染了那等传人的病症,宁府也没敢大办丧事,只好一把火烧了深埋了事。 年节前后,接连两桩晦气的事,宁国府登时便沉寂下来。贾敬的一声令下,阖府上下便关起门来过日子,便连隔壁的荣国府和族亲们都疏远了。 赦大老爷看了贾敬的来信之后,低低地叹了一声。那一家两对父子,终是走到了这样的地步,敬大哥哥也是命苦。亲手处置了自己的儿子,这心里还不知道怎么难受呢。可这事又没法劝,怕是连提都不要提才好呢。罢了,这种痛,也只能让时间去磨了。 大老爷也不过为这事感慨了一两日,接下来便将之抛到了脑后,他如今正忙到关键时刻呢。 蒸汽机已经安装到了海船上,并且根据实际情况进行了细节上的改造,再经过最后的检测之后,便要将这蒸汽机船下水,让海洋去检测它的实用性了。是以,这些天大老爷总是悬着心,每天都跟着老匠人们在海船上爬上爬下的,不管哪里有点小问题,都要亲自过问,亲眼看着解决之后才放心。 直到五月末的一日,赦大老爷终于觉得能行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蒸汽机船试航的事情,交给宇文祜和老圣人派来的人手,大老爷才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回了宁波的驿馆。他的任务到此便算结束了,下回再要忙便是汽船回航的时候。 赦大老爷倒是想随船出海,只是奈何身边还跟着四个小不点儿的,他可以去海上冒险,却不能把这四个跟着他冒险。特别是,这里面还有两个金贵的皇子,大老爷更不能让他们出一点差错了。 就在大老爷腹诽祜祜当他是保姆,让他给看孩子的时候,远在京城的宇文祜也正念叨着他。 “怀仁啊,恩侯已经走了快半年了,为何都没个私信给朕。每回来信都是海船这个、海船那个的,难道是已经跟朕没话说了?” 第六十八回贾元春宫中改心境怎奈何欲静风不止 怀仁手持浮尘站在一边,却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或者说,主子是不是需要他接过话去。这已经不是主子第一次这么念叨了,自从荣侯去南边儿,每隔几日主子都得念叨两回。仿佛也不在乎有没有回答,主子就是想要发一发牢骚,或者感慨。 果然,怀仁没有吭声,宇文祜也并不在意,犹自说道:“如今这船也改好了,若是出海转一圈没什么大毛病,恩侯想是也该回来了。没他在这京里,朕的耳朵倒是清静了,只是却找不到能说话的人了。这是不是,就是那远了香近了臭的说法?”所以,他这会儿才会让想念包围。 听闻此言,怀仁便笑了,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忽听门外有小内监禀报,道:“启禀圣上,太后娘娘遣了贾女史来,给圣上送解暑的汤水。” 宇文祜一听便没了笑模样,撇了撇嘴没好气道:“得,贾恩侯是不在朕跟前儿晃悠了,他那侄女儿倒是隔三差五地就要出来一回。太后也是会挑人,将她挑了出来,怕是想着沾贾恩侯的光呢。行了,让她把汤水留下,人便回去吧。” 小内监口中的贾女史,正是赦大老爷的侄女,政二老爷的嫡长女——贾元春。十三岁上便小选入宫,分到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身边做了女史,到如今已经二十出头,再过几年便到该放出宫的年纪了。 往日在太后宫中并不显眼的贾女史,今年也不知是怎么就被太后看重了,三不五时地便打发她到养心殿来,不是些汤水吃食,便是送些小物件儿,要不便是给太后传话儿。这么一来,贾女史一个月间见到圣上的回数,怕是比后宫娘娘们加起来都多。 宇文祜起先还有心思看看她们想干什么,可时间一长便没了耐性,贾女史三回过来,倒有两回半都进不来养心殿。可这女人们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挫越勇得很,太后娘娘更加频繁地差使贾女史,频频让她以各种理由求见。 这一回又被给了闭门羹,贾元春并没有意外,轻盈浅笑着将食盒交给小内监,又细细地嘱咐了他该如何保温,便转身回了太后的慈宁宫。到太后娘娘跟前告了罪之后,便被打发回了自己住处。 元春知道,她在太后娘娘他们眼中,不过是颗能用的棋子罢了。如今迟迟不能建功,怕是已经有些看不上了。若是真到了被放弃的那一刻,等着她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命运呢。荣国府的嫡孙女又如何,只要稍有不慎便连这宫门都走不出去。 她被送进宫时,只有十三岁,听的、学的都是祖母和母亲的教导。她乃是元日出生,生来就是个有造化的,日后定能富贵荣耀加身,光宗耀祖。 在那曾经尚还天真的年龄时,贾元春是相信这些话的,幼小的心灵亦早早被种下了野心的种子,让她盼望着能到那座宫城里去,去证明自己的价值,去实现自己的梦乡,去得到自己想要的富贵荣宠……所以,她十三岁走入这皇宫的时候,是充满着希望和憧憬的。 但现实却十分残酷,将她的希望和憧憬一点点地摧毁。在这皇宫里,没人关注她那大年初一的有造化的生辰,反而因这生辰实在太过不巧,连庆贺一二的资格都没有;在这皇宫里,没人欣赏她端庄矜重的相貌,这副模样其实并不招人喜欢,尤其是不招男人们喜欢;在这皇宫里,更没人关注她大方得体的做派,那是正宫主位们需要的,跟她一个小小的女史无干。 到如今七八年下来,贾元春其实已经学会了认命。她其实已经比旁的宫女们幸运了,身为荣国府的孙女,她若是熬到了二十五岁,便能求得个出宫的机会。到时虽然可能不太好嫁了,但至少不用在这座宫城里,蹉跎一生。 所以,她就那么按部就班地在宫里熬日子,什么也不求了,只求日后能平平安安地出宫去。虽然会让祖母和母亲失望,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那都是她最亲的人,总会原谅包容她的。 可事情到了今年年初的时候,突然便有了变化。 她是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了,只是从来不曾被当做心腹,可娘娘忽然之间便对她温和慈祥、推心置腹起来了,便是那几个最得看重的嬷嬷,怕是都要靠后些。贾元春没有受宠若惊,她是真的受惊了。 太后娘娘这样的转变,对她来说,怕……是福不是祸呢! 在那之后,她便被频繁地差使着出入养心殿,差不多每隔三五日便要到圣上跟前晃一晃。渐渐地,贾元春便有些明白太后娘娘的心思了,这是想让她入了圣上的眼? 可是,为什么呢?!贾元春想不出来,却也只能听命行事。谁叫,她就在这么个身不由己的地方,是以便只能去做些身不由己的事情。 所以说,什么有大造化的生辰,全都是梦幻泡影罢了。 “姑娘,您回来了。”抱琴是随着元春一起进宫的贴身丫鬟,如今也跟她住同一个屋子。一看见贾元春回来了,便赶忙为她递上净手的帕子,又要去端一碗凉茶。 贾元春便是一笑,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去忙活,道:“快坐下吧,如今才不过五月的天气,哪里就这么怕热的。你今日不是该当值,怎么这会儿还在这儿?” “今儿您又被太后娘娘差去了养心殿,我实在有些不放心,便跟月环姐姐换了班,特意在这儿等您回来呢。怎么样,圣上仍是没叫您进去么?”抱琴虽然老实地坐下了,却也不闲着,用自己的帕子帮着她姑娘擦汗。姑娘是最怕热的了,每年不过五月份便会热出汗来。 “没事的,我向来都是稳重的,奉娘娘的旨意办事,何曾出过差错呢。养心殿那边进不去,那也是圣上的意思,没什么的。你也不要总是这么担心,自个儿的差事可不敢怠慢了,不然怕是要挨罚了。”元春仍是笑着,脸上带着浑不在意的神色。 抱琴却并没被她含糊过去,脸上带了急躁,道:“怎么会没事呢,您已经好几回都没能进去了,太后娘娘那里定会有什么想法的。况且,我听说……”说到这里,她缩头缩脑地张望了一番。 “姑娘,我听人说,太后娘娘对您已经十分不满了,若是您还不能得圣上青眼的话,就要、就要把您调到冷宫去呢。那里……那里可不是个好地方啊。”抱琴抱着元春的胳膊,急得都要掉眼泪了。 听了这话,便是一贯稳得住的贾元春,也有些变了脸色。太后娘娘到底是什么打算,竟然起了调她去冷宫的心思,难道真的连荣国府的面子也丝毫不顾了么?另外,她可还是荣侯的亲侄女,太后娘娘便连她大伯的面子也不给么? “你是……听谁说的?”好半晌,贾元春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这慈宁宫里,谁都知道抱琴是自己的人,能叫她知道的消息,其实便是说给自己听的。这是不是说,太后已经真的不耐烦了,在给她下最后通牒呢? “是我偷偷听到的,那天月华姐姐同月霞姐姐说话儿,被我路过的时候听见她们提姑娘的名字,才偷偷听见了的。”抱琴仍像做贼一样张望了下,才凑到贾元春耳边耳语道。 果然如此啊!这哪是抱琴偷偷听到的,这是太后娘娘要说给自己听的啊。 贾元春一时间心烦意乱,随意安抚了抱琴两句,自己便躺到了床上假装小憩去了。今夜她还要当差,太后娘娘并不好伺候,若是不养好精神,怕是一个不留神便会被她责罚呢。到时候,便连理由都不用找,就能直接送她到冷宫去当差了。 虽然知道自己该赶紧入睡,可贾元春心里乱糟糟的,就是睡不着。索性便闭上眼睛养神,心里琢磨着自己往后该怎么办。她不想到冷宫去,若是到了哪里,她便也不必想着出宫了,能不能活到二十五岁,都是个难题呢。 她知道,若是太后娘娘打定了主意,她不想去冷宫便只能走一条路,那就是——爬上圣人的床。可是,当今圣上的床又岂是好爬的?养心殿那么多大小宫女,都没一个能做到的事,太后娘娘凭什么认定她一个慈宁宫的小小女史,就能做到呢? 没再容她多想,当晚上差的时候,贾元春便被带到了太后娘娘的跟前儿。见到她来了,太后便挥退身边的宫女、嬷嬷,只留下她一个人说话。 “元春,你到本宫身边也已经快八年了吧。当初还是个青葱儿一样的小丫头,如今都已经出落地这般好模样了。”太后娘娘拉着贾元春的手,笑容慈祥地说道:“若是在家里,你这般的年纪,这样的品貌,荣国府怕是早就被求亲的王公贵族们踩破了门槛儿,你也该早就嫁作人妇了呢。” 说到此处,太后娘娘的声音便是一顿,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语带歉然地道:“是本宫这个老太婆耽误了你,舍不得你的陪伴,凭白让你蹉跎到了这般岁数。可若是这便放你出宫去,本宫又实在舍不得,一日瞧不见你,本宫怕是连觉都睡不好。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呢?” 第六十九回千秋节暗藏阴谋计颇反常八王□□分 贾元春闻言身子一矮,跪在太后娘娘的身边,微微抬起头,一派孺慕地道:“娘娘的话实在让元春惶恐。元春能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乃是元春的福分,只要娘娘不厌弃了元春,元春愿意一辈子都在娘娘身边伺候。” “傻孩子,说得什么傻话。女人这一辈子不容易,总还是要有个男人倚靠才行。”太后闻言眯了眯眼睛,笑容更加慈和地拍了拍贾元春的手背,道:“唉,你是荣国公嫡亲孙女儿,本宫便是再离不得你,也没有留你一辈子的道理。这些日子来,本宫一直在想着,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说着,太后娘娘轻轻地一拍巴掌,眼角眉梢都带上了喜意,道:“这不,还真就让本宫想到了。老四登基也有几年了,后.宫却还没怎么添过人,也该有个新人进宫,好好给皇家开枝散叶才是。如此一来,不如便把你给了老四,岂不是既全了咱们主仆的情谊,又让你后半辈子有了着落。” 被太后说到了亲事,贾元春只得故作羞涩地垂下脸,心中却已经冰凉冰凉的了。以往太后娘娘虽然有所暗示,她还能勉强装傻,可如今被挑明了,却让她再也无处可逃。虽然心中对这一天早有准备,贾元春仍旧面色灰败,眼神灰暗。 为什么,在她早已熄了青云之志的时候,给她这样一条路。她已经不想着直上青云了啊,已经甘心蹉跎这十余年青春了啊,已经……已经盼着出宫后的日子了啊! 没听见贾元春的感激和谢恩,太后娘娘也并不在意,仍旧拉住她的手,道:“再过几天,便是本宫的千秋之日,宫里少不得要摆宴为本宫贺寿。到时候,老四少不得要过来,那时便由你伺候吧。元春啊,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你可要把握住啊。” 似是怕贾元春不解,太后又解释道:“老四的脾气十分倔强,向来不喜欢长辈们干涉他的私事。若是由本宫把你赐给他,你怕是在他跟前讨不了好,倒不如寻着机会先跟了他,日后自然有本宫给你撑腰,不怕分位升不起来。” 贾元春面上仍是羞红着,心里却已经在冷笑了。什么圣上不喜长辈干涉私事,怕是只不高兴你这太后干涉吧?别以为她进宫晚,就不知道圣上的生母之死,怕是跟太后脱不了干系。若是圣上生母还活着,这太后的位置还不知道是谁的呢。 “你也不必担心到时没机会,本宫自会给你安排好的。元春,日后能不能留在这里陪伴本宫,可全看你的本事了,可千万要把握住机会啊。”太后娘娘又拍了拍贾元春手背,旋即话锋一转,道:“这宫里啊,寂寞冷僻的地方很多,本宫可不想你到那儿去,日后没有盼头啊。” “元春叩谢太后娘娘看重,定当竭尽全力,不让太后娘娘失望。”贾元春端正着跪好,一个头磕在地上,久久不见起身。直到太后笑呵呵伸手拉她,才含羞带怯地起了身。 太后将话说到这等地步,已经容不得她有所迟疑了,不是听命地怕上当今的龙床,便会被撵到冷宫去送命。她虽没了青云志,却也不打算去死。既然如此,那便…… 得到这样的答复,太后娘娘想来是十分满意的,扬声将旁的宫人召唤进来伺候,便一叠声地催着贾元春回去歇着。又安排了两个嬷嬷伺候这,并且再三再四地嘱咐了,定要好好陪伴教导元春姑娘,若敢有所怠慢,小心宫规伺候。 贾元春知道,太后这话仍旧是说给她听的。言下之意便是让她乖乖同嬷嬷学些……不上台面的东西,若是有丝毫的不情愿,或者学得不到家,怕便要被宫规伺候了。 因没放在心上,宇文祜并不知道太后打算在寿宴上算计他,此时正读着赦大老爷的信。也许是忙完了蒸汽机船的事,大老爷终于有心思写些旁的事情了,在信中将他的江南之行,交代了个事无巨细,路上如何,在扬州如何,到了宁波又如何…… “总算他还知道轻重,若是还给朕那样一封信,看朕往后还让不让他出远门去。”宇文祜仔细地将信读完,重又放回信封里装好,才笑盈盈地说道:“怀仁,恩侯信上说,大概再有两个月就能回来了,怕是还能赶上中秋呢。” “那便太好了,荣侯若是能赶回来,还可陪您共赏中秋明月,也免得您总是牵挂着他。”怀仁听了也挺高兴,忙笑着说道。主子的心思他虽然不清楚,可有荣侯在的日子里,主子总是笑得更开怀也更真心些。是以,他这做奴才的,也是盼着荣侯能回来的。 宇文祜听了便嗤笑一声,道:“他啊,那就是个不解风情的,什么中秋赏月,在他眼里怕也只看得见中秋的月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做派,若是那日没有月饼吃,怕是连月亮都能看成是月饼呢。”吐槽起赦赦来,祜祜也是口下不留情的。 “那荣侯怕是更要赶回来了,宫里御膳房的月饼若是吃不到嘴里,荣侯怕是得遗憾一整年呢。”怀仁听了更是笑得皱了脸,不由想起二三十年前的事,荣侯还真是干过这等事呢。 说过了开心的事,宇文祜又敛了笑容,拿起御书案上的一本奏折,问道:“老八那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吗?如今朕拔了钉在他在户部和吏部的钉子,他便认命了不成,这可不是他八王爷的作风啊。”老八如今的反应,让宇文祜也有些拿不准了。 宇文祜登基这几年,头一年都忙于南方的洪水,第二年又有远洋船队出海的事,第三年便是船队满载而归和买海船,倒还算是太平。虽然大明宫里他老子和宫外的兄弟们,对他多有出手,但都被他一一摆平了,算不得大.麻烦。 到了如今这第四年,没了天灾让他在前面顶缸,也没了旁的利益牵涉他们精力,这才算腾出手来,跟他这当今圣上好好掰腕子了。而这当中,便以忠恭亲王宇文礼为中坚。 是以,今年以来,朝堂上的争斗十分激烈,三天两头便会有官员落马,抄家灭族之事也不鲜见。不光如此,便连宇文祜人数不多的后.宫也不平静,到如今已经病没两位娘娘了。 对这样的情况,宇文祜早有预料,是以去年年底大老爷要南下的时候,他便不容拒绝地把两个小儿子送了去。那是他最小的两个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离着京城远一点的好。他相信,恩侯会照看好他们的。 “八王府一切如常,忠恭王爷暗中也并未有所动作,这几日便连几位交好的大人都不曾联络过。那日被罢官的陆大人去王府求见,即便是暗中前去的,八王爷也并未见他。反而命人传话给他,说是陆大人玩忽职守,让他失望了。”怀仁也收了笑脸,一板一眼地回道。 “这是心灰意冷,学乖了?”嘴上虽然这样说,宇文祜心里却是绝对不信的。沉吟了半晌,方才沉声道:“仍旧叫人盯着他吧,为了这个位置熬了那么多年,老八不是那等会轻易放弃的。当然,若是他真的安分了,我也不是……容不下他。” 怀仁恭谨地应了一声,便下去吩咐差事去了。 宇文祜独自坐在御书房里,沉默了一会儿后,便又将赦大老爷的信取了出来,像是没看过一样细细地读着,嘴角慢慢地又勾起了笑意。 而此时远在江南的赦大老爷同样也不知道,他就快要跟祜祜差辈分了,正领着几个娃娃在扬州城里逛着。自打蒸汽机船出海之后,大老爷便带着孩子们回了扬州,一则自家闺女还在那儿,二则也是看看林如海恢复得如何了。 林如海比之几个月前,起色已经大有改观,身子骨也不似当日那么单薄了,看上去病情大有起色。果然,在问过张老御医之后,大老爷得知这妹夫已经没有大碍,虽仍需日日用药,但至少已经没有性命之忧。 这件事真是可喜可贺,却也让周瑞等人无奈败走。在等了两三个月之后,眼看着林姑爷越活越有精神,他们总算是彻底没指望了,只好断了对林家产业的肖想,往荣府送了信之后,带着贾宝玉回京去了。 一路上也没旁的想法,唯只恨大老爷多事,请什么御医啊。若非他那多此一举,林姑爷想来便要一病归西,他们也不会白跑这一趟。满怀希望而来,却落得个失望而归,这落差摆着别提多难受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这一行人回到荣国府后,便将当日赦大老爷对宝二爷的无礼对待,添油加醋地汇报给了贾母和王夫人,再加上贾宝玉自己的满腹委屈,直气得两人咬牙切齿,却又毫无办法。只能一边更加宠溺贾宝玉,一边暗暗地等着机会…… 第七十回乞骸骨如海要入京薛文龙强买卖身女 上次陪着宇文祜南巡的时候,赦大老爷并未到过扬州,但心中对扬州的小吃早已仰慕不已了。这次回到了扬州,无事一身轻的大老爷,便带着一溜儿留个小孩儿上了街,务必要好好领略一番扬州小吃的魅力。 除了四个男娃娃之外,便是迎春和林黛玉,也被大老爷督促着换了男装,一块儿领了出来。这一日更是连身体好转的林如海也一起带着,来到家老字号——福春茶舍。这里虽然叫茶舍,但里面的茶点汤包也颇为出名。为了这个,大老爷一大早便带着人来了。 在一条巷子里,赦大老爷坐在福春茶舍二楼的雅座,点了一堆茶点之后便与林如海闲聊,身边是眼巴巴盼着吃食的六个大小娃娃。 “大哥,我前些日子上的奏折已经批下来了,圣上的意思是让我先回京述职,待身体痊愈之后再另做任用,并没准了我就此致仕。如今只等着新任巡盐御史到来,我便要启程上京了。”林如海轻轻瞥着茶沫,口中问道:“不知大哥的差事办得如何了,咱们可能一同回京啊?” 大老爷的眼睛并没在茶上,时刻都关注着几个娃娃,闻言不怎么在意地道:“那谁知道啊,我倒是想赶回去,我家乖孙女儿下月就满周岁了,我这当祖父的却连她的抓周宴都赶不上,都愁死我了。只是,那边的船不回来,我也定不下行程,只能跟这儿耗着。” 如今已是六月份,蒸汽机船试航差不多十来天了,却还没有消息传来,赦大老爷虽不是太担心,但总这么耗着,他也是着急。他现在只盼着那几艘试航的船赶紧回来,最好还是一点儿毛病没有地回来。如此,老爷他便能立刻启程,赶回京去给孙女儿过周岁了。 “这倒确实是个遗憾,不过咱们做臣子的,为圣上办差乃是首要之务,这些家常之事,也只能抱憾了。如今,我也只希望接任之人能来得晚一些,好叫我能跟大哥一同上路啊。”提到正经差事,林如海还是很严肃的,一点儿不像赦大老爷能随时撂挑子。 “罢了,不说这些愁人的事了。你既然已经定下要进京,可曾遣人先回京收拾房舍?我记得你们林家在京里似乎有座老宅,不过怕是有十几年都没人住过了吧,那房子还行么?”大老爷烦躁地摆摆手,盘问起旁的事来。 “已经派了人去,那宅子确实年月久了,不过一直都有下人看守维护,想来多下下功夫,等回京时住进去该是没问题的。”林如海也不纠缠这那话题,贾赦身上的差事他多少知道些,明白那不是他该打深究的。 不多时茶点一一送上来,赦大老爷便忙着照顾几个孩子吃喝,就顾不上跟林如海搭话了。林如海这是头回跟他们出门,也是第一回见贾赦如何照顾孩子们的,不由得暗暗咂舌。 在印象里,这位大舅兄一直都是个没担当、混日子的纨绔子弟。即便如今对他已经印象大善,林如海却还是没能想到,他对孩子们竟能耐心至此。亲自教他们如何吃汤包,有再三叮嘱着小心莫烫着,孩子们有什么要求都一一满足……这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林如海正自感慨,忽然便听见外面传来乱糟糟的声音,隐约能听见有个女子呼喊着“救命”什么的。身为扬州的官员,虽非主管地方政务的,林如海仍旧皱了眉头,正要命人下去查看一二时,却忽然瞥见了贾赦听而不闻的身影。 “大哥可听见什么动静,咱们要不要管一管?” 赦大老爷闻言奇怪地看他一眼,先给仰起脸的老儿子拭了拭嘴角的汤水,才道:“管什么?你我都不是扬州的地方官,又不着插手人家的地方事务吧。再说了,这里是扬州城,便有那欺男霸女的,光天化日的能出什么大乱子,他扬州知府不打算干了?” “呵呵……”林如海闻言便有些讪讪,倒是他让大舅兄看笑话了。这事确实不该他管,便是真的看不过去,派人往衙门说一声便是了,扬州知府还敢放着不管? 里边两人都不打算管事,外面的吵闹声却是越来越大了,应该是闹事的人在往这边靠近。可即便如此,赦大老爷同林如海依旧安然而坐,并不打算多管闲事。 大人们没太大的好奇心,可娃娃们不行啊。最起码,贾小琮便有些坐不住了,拉着王板儿就往窗边蹭,连带着两位皇子也跟了过去。他们除了板儿,不是在深宅大院就是在深宫大内长大的,何曾见过这种热闹,既然遇见了肯定就不能错过啊。 眼瞅着四个半大娃娃排成一溜儿,一个个踮着脚趴在窗沿上往下张望,大老爷便忍不住失笑。罢了,既然娃娃们想要看热闹,他倒也不会拦着,那便一起看看吧。 于是大老爷来到床边,挑了年纪最小,个子也最矮的王板儿抱起来,自己也往下面看去。 只见,福春茶舍不远处已经闹成一团,似乎是一个纨绔子弟带着下人们,将一个姑娘围着当中,言语动作上多有调.戏。因离着茶舍并不远,大老爷居高临下的,倒将他们的对话听个一清二楚。 “这位大爷,小女子只是卖身葬父,甘愿为奴为婢侍奉主子,却并不卖身为妾,求您放过小女子吧,求求您……”说话的女子看上去十七八岁,清丽白皙的面庞,一双如泣如诉的泪眸,在一身素服的映衬下,益发显得楚楚动人。 “废话,爷卖你回去,不让你为奴为婢,难道还让你当主子不成。你既然卖身葬父,又开出了一百两的价钱,爷也不跟你讨价还价的,你凭什么不卖给爷?怎么,你卖身葬父还要挑人?就不怕挑来挑去,你爹的尸首都臭了,如今可是六月的天气,可放不了两天的。”说话的纨绔吊儿郎当地摇着折扇,说出来的话能让人绝倒。 赦大老爷一听这话就乐了,定睛去瞧时便发现,这说话的竟还是个熟人。这纨绔子不是旁人,正是薛家那个爱闯祸的呆霸王——薛蟠。大老爷也不由疑惑,薛蟠该是在京城的,怎么到了扬州这地界上,还又瞧中了个卖身葬父的小娘子。 薛蟠说罢扔出来个装银子的荷包,便叫下人去拉那小娘子,看样子是不打算磨蹭了。那小娘子却似乎十分不愿,挣扎地十分剧烈,大声喊着“救命”。她似乎在挣扎中瞧见了赦大老爷,便仿佛看到救星一样,直直地望过来,口中一声声哀求着“老爷,这位老爷,救救我……” 耳中听着那一声声杜鹃啼血般的呼唤,赦大老爷不由微微眯了眼。怎么这事儿,倒好像是冲着老爷他来的呢?这也不怪赦大老爷多疑,实在是事情有些凑巧,这小娘子的卖身葬父也颇有违和感。 顺着小娘子的眼神看过来,薛蟠也瞧见了赦大老爷,当时便是一愣,心里猛地就有些发虚,但旋即又理直气壮起来。他不过是买个卖身的丫鬟罢了,一两银子不少给,说到哪儿他也有理啊。便是有错,那错的也是这个卖身的小娘子,可不是他薛大爷。 “文龙,还不赶紧上来,莫要在下面丢人了。对了,把那小娘子也带上来。”大老爷放下王板儿,又将几个娃娃撵回桌边吃东西,才伸手虚点薛蟠,让他到楼上来。不管是不是冲老爷他来的,试一试便知道了。 薛蟠连忙答应一声,心中颇怀忐忑地进了茶舍。这小娘子长得十分对他胃口,他是志在必得的,可若是等会儿大老爷跟他要人,又该如何是好呢?他可是听说过,这位赦大老爷才是色中饿鬼,最是人老心不老的,房里不知摆了多少姨娘呢。 赦大老爷是不知道这厮的小心思,不然非抽他巴掌不可。老爷他虽然确实混账过,可早就改过自新了好么!屋里的姨娘们早就散了大笔的银子,各自有了各自的归处,一个都没剩下呢。 “怎么回事,一清早地就闹得乱哄哄,你是皮子痒了不成?”薛蟠上楼见礼之后,大老爷没好气地夺过他的扇子,毫不客气地敲他一记,“你什么时候到这边来的,来干什么呢?” 对于薛蟠,赦大老爷的感情很复杂。在“梦”里,他与薛蟠还是有些交情的,但对他的憨大胆儿和闯祸的本事,也是心有余悸。不过,这小子也不是全然没救,倒是知道几分情义,就是不知道教不教得好。 薛蟠被敲得有些懵登,他与贾家虽然有亲,也借宿在荣国府上,但对这位大老爷却并不熟悉。这会儿被他如此对待,没觉着受了屈辱,反只觉得十分亲近,倒也是怪了。 不过,他这人有样好处,凡是想不通的事不想便是了,当即嘿嘿一笑,道:“还不是为那海船出海的事,我来南边儿办货呢,都来快一个月了呢。我知道您也在这边,原还想着去拜见您,只是怕耽误了您的差事,这才没敢登门的。” “哦,我记得薛家并没买着海船啊,你又来办什么货,可是租了旁人的船?”赦大老爷眼珠微转,笑呵呵地问道。 “嗨,那不过是个名头罢了,我们家怎么没……”薛蟠见他和蔼,便忍不住有什么说什么,本来他也不是能藏住话的人。 只是,他话说了个头儿,便被一声含有带怨地女声打断了,“老爷,求这位老爷为小女子做主啊!” 第七十一回说海贸老爷诫薛蟠安探子误判不成事 小娘子的一声幽怨哀求,使得两个正叙话的人都向她看过去。只见她娇躯柔弱地跪倒在地,一张俏脸上哭得梨花带雨,却又不会显出丝毫丑态,那双被泪水充溢的雾眸,直勾勾地盯着赦大老爷,里面的哀求让人不忍直视。 赦大老爷一见到这番情景,登时便暗自庆幸。幸亏方才让林如海带着娃娃们去了隔壁,不然若被孩子们瞧见了这个,可得怎么洗眼睛才好啊。特别是迎春和黛玉两个女娃娃,若是受了这个的影响,老爷他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小娘子,还让人家哭着求我做主?”大老爷暗中拍拍心口,并不理会这会教坏孩子的,反倒向薛蟠道:“若是真的看上了,便把该走的程序走了,寻个人牙子去衙门办了身契,再想如何还不是在你。只是,可别忘了把人家爹给葬了,落下话柄不说,最怕那尸首放的时间长了,生出什么疫病来,谁知会有多少人遭殃呢。” 薛蟠听着这话便松口气,他确实是看上这小娘子了,本就担心赦大老爷跟他抢人,如今看来便是不会了。是以,这时的呆霸王也很是听劝,痛快地答应一声,道:“您放心吧,不会小侄虽然有些混账,可也不是那不近人情的,方才就已经把那卖身银子给了,待会儿就让人去把她爹给埋了。” 他俩一来一往地商量得利索,卖身的小娘子却不愿意了。她一改方才楚楚可怜的神态,挺起腰板站起身,一手插着腰,一手将那钱袋子朝薛蟠扔过去,口中还骂道:“呸,我原来还当你是个好人,谁知进跟着他是一丘之貉,你们的银子还你们,我虽然人穷志短,卖身葬父,可我卖给谁也不卖给你。”这时候的小娘子,已经是怒容满面,俏脸儿通红了。 赦大老爷瞧着她只觉好笑,一瞥之下却又看见薛蟠对着她两眼放光,瞅着倒比方才还要上心似的,不由地暗暗扶额。这男人呐,见惯了千依百顺的女人们,猛不丁遇上这个千变万化的,怕是觉得新鲜,更是丢不开手呢。尤其,是薛小蟠这等花柳丛中的门外汉。 在赦大老爷眼里,他就是个假装长大的小屁孩儿罢了。 “不卖啊?那你走吧。”不等薛蟠开口,大老爷一摆手拦住了他,终于给了卖身小娘子一个正眼儿。旋即便转回头来,劝诫薛蟠道:“你也是的,这扬州城里卖身的丫头多的是,难道就偏看上这一个?她既然不卖给咱,那咱们也别太稀罕她去,换一个更好的就是了。” 薛蟠本还有些不情愿,可对上赦大老爷那忽然冷肃起来的脸色,不由自主地便乖乖点了头。亲娘啊,以往一直只看过这大叔笑呵呵的样子,这猛地一板起脸来,倒还真是挺吓人的。薛蟠抱着钱袋子捂在胸口,暗暗决定日后轻易不能惹这大叔生气。 见小呆子还算听话,赦大老爷满意地点点头,将人叫到身边来问话。仍旧问的是南下的目的,方才叫卖身小娘子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打断了,但大老爷不介意再问一遍。 只是这回薛蟠似乎有了准备,说的同方才有些找不上,只听他道:“可不是,好容易才租了个货仓,花了许多许多银子呢。我如今就在发愁,这一趟海外跑下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本儿呢。这不就想着到南边来,看看什么货物更合算,能多赚一点儿是一点儿啊。” 赦大老爷笑着点头,心道小呆子倒也不是一点儿脑子没有,多少知道有些话不能跟他说呢。其实便是薛蟠不说,大老爷多少也能猜到。明面上,上回那些海船有数,没能轮到薛家头上;但实际上,薛家私底下怕是掏了老鼻子银子的,至少王家就没少掏薛家的腰包。 “稳妥起见,多带些茶叶、绸缎便是了,到了那边儿不愁卖,路上只要保管妥当,也不容易损失。陶瓷等器皿虽然也不错,可到底是易碎的物件儿,在海上太容易损失了。至于往回带的东西,便以宝石、金银和植物种子为主吧。特别是植物和种子,捡着咱们这里不曾见过的,我这里是高价收购的,绝亏不了你。”大老爷不介意为薛蟠指点迷津,口中娓娓道来。 薛蟠听得连连点头,听到大老爷要收购的话,忙大包大揽道:“既是您要的东西,我跟他们说一声,帮您留意着便是了。等回来了变给您送去,哪还用得着说什么收购不收购的。您要是跟小侄谈银子,那就是瞧不起我。” 他本就是个大手大脚的,也并不在意些许种子什么的,那玩意儿又能值多少银子,哪比得上真金白银,珠玉宝石的。是以对赦大叔十分大方,要什么直接给了便是。 赦大老爷并不应这话,只是笑着对他摇摇头,便拍拍他肩膀,起身道:“得了,你忙你的去吧,我那边也还有事,就不多留你了。若是有什么事,便到巡盐御史官邸寻我,这阵子我怕是都会在那儿。” 说到这儿,大老爷想起了这呆子的憨大胆儿,又板着脸警告道:“既然是来办事的,就安分着些,别胡乱惹事生非,不然便是找到老爷头上,我也是不管的,听见没?”大老爷也怕,若是被这呆霸王当成了靠山,老爷他还不知道有多少黑锅要背呢。是以,丑话得说到前面来。 薛蟠不以为意地点头答应了,心里面却紧着撇嘴。这大叔也是的,好像谁非得粘上他似的,也太看得起自己了。爷他背后好歹站着金陵四大家族中的三家,也不是谁能轻易招惹得起的。便是惹了事又如何,他舅舅官居二品,还有什么能摆不平的? 方才听他说话实在的,还当他是个值得交往的呢,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嘁! 大老爷瞧他那模样,便知道这呆子没将自己的话听进耳里,同样也不以为意。他能听老爷一句劝呢,日后也许便不会惹出送命的祸来,不听也就算了,到时吃亏的总是他自己,怨不得旁人。 “咦,你这小娘子怎么还在这儿,不是已经叫你走了么?快去忙自己的,该卖身卖身,该葬父葬父,别耽误了你父亲下葬的时辰。”赦大老爷方出了这边雅座,要往隔壁去的时候,面前猛地扑过来个人影,让他险些没收住脚提上去。定睛一瞧,却是方才宜嗔宜怨的卖身小娘子,不由就乐了。 这一番试探下来,这小娘子果然是冲着老爷他来的吧! “小女子方才冲撞了老爷,却得您出言相助,才能逃脱那薛家大爷的魔掌。心中实在惴惴不安,是以在此等候老爷,想跟老爷道个歉并致谢。”小娘子脸色十分复杂,又是羞愧又是感激,甚至还隐约能看出些仰慕的。她深深地向赦大老爷福了一礼,然后微抬起脸,盈盈地瞥向他。 “呵呵!你的歉意和谢意,我已经受到了,你忙去吧。”大老爷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居高临下地冷睇着卖身小娘子。怎么着,这是笃定了老爷他好se,定是要勾搭上才算完? 卖身小娘子被这话噎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神情间便带出些慌乱来,不着痕迹地朝一处偷瞥。她来之前可没人告诉过她,这一回、两回、三回地被撵,下面该如何应对啊?!这老男人也是的,竟是丝毫怜香惜玉之心也无么,对她这样急需帮助的弱质女子竟不闻不问。 真稀罕啊! 赦大老爷并没在意她的小动作,举步绕过她便走。既然知道了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大老爷并没打算接手。什么放在身边儿,看看有什么后手啊之类的,赦大老爷根本不在乎。有了危险的苗头,那就要坚决地扼杀在摇篮里,这才是明智的做法。 实际上,便是大老爷没那么多脑容量,能够对着心怀叵测的人虚与委蛇,还要时时刻刻谨慎小心,生怕一个疏忽便会着了道。有那个工夫和精力,老爷他还不如去研究研究什么机器,造福百姓朝廷和祜祜呢。 到了隔壁雅座,迎面便是林如海带着调侃的笑脸,赦大老爷没搭理他,一个鳏夫想的倒是不少。他叫过昆仑来,低声吩咐道:“叫两个人去跟着那卖身的,老爷倒要瞧瞧是谁跟老爷背后使坏。真是的,便是想安插个女探子,好歹挑个极品的啊,瞧不起老子是吧?!” 林如海一听就笑出声来,待看见贾赦面色不好,才微微敛了笑容,道:“我手头上也有一些人手,大哥若是有需要的话,只管说一声便是。我寻思着,能使出这样不上台面手段的,怕也就是那几家而已。他们手头上,倒是有些人使唤呢。” 赦大老爷一听便知道他说的是谁家,当即便是一声冷笑。金陵甄家乃是老圣人安排在江南的耳目,手底下自然有许多人可用。前两年祜祜南巡之时,虽然将甄家的盘子毁得不轻,可这两三年下来也该缓过来了。 只是……你甄家便是缓过来了,也不该冲着老爷他出手,且等着老子的回敬吧。 果然不出大老爷同林如海所料,卖身小娘子踟蹰犹豫了许久,又或者是得了什么暗示,到底是离开了福春茶舍。在七拐八歪钻了许多巷子之后,见到了那本该挺尸着,等着被下葬的父亲。 第七十二回打上门去应嘉吓病老爷震惊元春上位 昆仑手底下的人,乃是跟着贾琏一同练过的,又是被他爹周奇调理出来的,各个都有些本事。赦大老爷一声令下,不过是后半晌的时候,便将上午那卖身小娘子的来龙去脉打探清楚了。 卖身葬父的小娘子乃是金陵人士,人称三娘,但若从血缘上讲,她原该是姓甄的。无他,这三娘的生父不是旁人,正是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应嘉。不过,她乃是外室所生,根本就不曾认祖归宗,甄家族谱上也没有这号人物。 要说这甄应嘉也十分豁得出去,卖身葬父的说法都能往外抛,倒不怕自己把自己给咒了。又或者,他根本也没把那三娘当成是亲生骨肉,不过是个下贱之人生出来的下贱种罢了。 今次因着贾赦忽然南下,又在宁波船厂一呆就是好几个月,甄应嘉得了京中的密询,自然想要弄清这里面到底有何内情。 可宁波船厂守护得严密,里外都有军士看守,竟然他这个江南的地头蛇都毫无办法。再加上京里的人又催问得紧,无奈之下甄应嘉便出了下策,将主意打到了赦大老爷头上。 对于贾赦这个人,甄应嘉自认是有所了解的。毕竟,老贾家的族人、下人什么的,大都是嘴上没把门的,想知道什么很容易打探。 在甄应嘉眼里,贾赦如今也就是个好色无能却运气极好的老纨绔罢了。对付他不用多少手段,有几个瘦马便够了。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几次拐弯抹角送去的人,根本就没一个能到了贾赦跟前儿的,让他不得不慎重起来。是以,才有了这桩卖身葬父的戏码儿。 可惜啊,这一招也并没有奏效,贾赦那货好似是改了性子,是他失策了。 就在甄应嘉没好气地打发了三娘,发愁着到底要怎么回复京里,又该怎么对付贾赦的时候,外面的院子忽然乱糟糟起来。这让他不由一惊,忙起身叫人进来回是怎么回事。他这回到扬州来,乃是私底下的行径,并不想叫旁人知晓,这若是闹得动静太大,却是不利他隐瞒行踪。 “老爷,您快从后面走吧,是那贾家大老爷打上门来了。他好似已经知道您在这儿,一边往里闯一边叫嚣着让您出去呢。”进来的是甄应嘉的得利手下,一进门也顾不得见礼,便推着他往隐蔽的后门去,“他带的人手太多,怕是很快就能闯进来。” 甄应嘉听了也是一惊,侧耳一听果然就能听见贾赦的声音,“……姓甄的呢,叫他给老子出来。怎么,有胆子跟老子使手段,倒是没胆子露头了?甄应嘉,你还是不是男人,是就给老子滚出来。哼,你不出来也行,小的们,给老子见人就揍,见东西就砸……等这儿打砸干净了,咱们再上金陵逛逛去……” 这叫骂实在有些难听,甄应嘉在江南到哪儿不是被扔敬着、捧着,何曾被人这般指名道姓地骂到脸上,登时气得身子都发抖了。他有心去给贾赦些颜色看看,可也知道此时并非时机,只好捶胸顿足地咬牙忍了,先离开了这里再说。一切……且等日后的。 赦大老爷一确定了是甄应嘉搞鬼,当即便不顾林如海的劝阻,叫昆仑点齐了人手,抄家伙就往甄应嘉的所在去了。都已经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老爷他可不是个能隐忍的,怎么也得闹一场才是。 若是旁的事也就罢了,他看在甄家乃是太上皇心腹的份上,倒也不会随意打上门去。可这一回大老爷却是算准了的,这甄应嘉绝非听老圣人之命行事,他怕是……投靠了旁的人呢。 他这回南下所为何事,京中的两代帝王尽皆知晓,甚至分别派了人从旁协助。如此一来,那两位对贾赦在江南的行径了如指掌。是以,老圣人根本就用不着,差遣了甄应嘉在这里上蹿下跳的。 这必定是老爷他的行径,引起了甄应嘉背后另外一人的关注,却又没想到他同老圣人早有约定,这才用了甄应嘉这招棋。一则,甄家手底下的暗探确实有用,二则,也是想要顶着太上皇的名头,能更方便行事。 既然已经笃定了甄应嘉有了二心,赦大老爷自然不会对他客气,这不就带着人打上门来了。老爷他还真想看看,甄应嘉今儿跟这儿吃了亏,到底敢不敢到老圣人那儿诉委屈,给老爷他上眼药。 当然,从大老爷的内心来讲,他倒是希望甄应嘉撞上去的。毕竟,老圣人可不是那容易糊弄的,一旦瞧出甄家有了外心……哼,别说甄老太太只是他的奶嬷嬷了,便是他老人家的外家,也不会轻易放过的。日后,甄家可不就是个抄家问罪的下场。 甄应嘉实在没想到,这贾赦也有四十往上了,竟还是如此愣头青,还真的打上门来了。虽然心中怄气得要命,他此时却是不方便露面的,当即便随着手下往后门而去,打算先离开了再说。毕竟,这回的事内情有些复杂,他不好真个叫贾赦抓到把柄,不然……在老圣人和当今那里,都没法交代。 这想法是好的,只是却没能让他如愿。赦大老爷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又怎会轻易放过正主呢。老爷他从正门闯进来,带着人耀武扬威地打砸一通,后门那里自然也安排了人。甚至,不光是后面,大老爷带来的人手,直接就将整个宅子都围上了。 脱身不得的甄应嘉脸色很难看,待被带到了赦大老爷面前时,更加显得怒不可遏,不等大老爷开口,便疾言厉色地喝道:“荣侯,本官敬你乃是朝廷勋贵,称你一声荣侯,你却是如何对待本官的?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何时倒成了你的阶下囚,要让下人押送来押送去的?今日荣侯若是不说出个一二三来,那就别怪本官无情,少不得要上奏朝廷,势必要讨要个说法的。” 甄应嘉这话说得倒不错,他有官职在身,被赦大老爷的人这么强拉回来,确实是失礼了。他这也是要先发制人,将自己摆在礼法之上,今日即便吃了亏,日后也容易找回来。 可惜,大老爷从来不是个按牌理出牌的,并不吃他那一套,如今又捏着甄应嘉的把柄,自然没把他的怒意不平放在眼里,闻言便是一声嗤笑。 “上奏朝廷啊,本侯就等着你上折子呢,要不咱俩一块儿的?甄应嘉,本侯还真是没看出来,你倒是个不忌讳的,让亲生闺女卖身葬父的把戏都弄得出来。这要叫朝中同僚们知道了,怕都得佩服死你呢。怎么着,这小娘子可还认得,要不要滴血认认亲?” 三娘是被大老爷的人搜出来的,此时被带到了两人跟前,面无人色地跪坐在那儿,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 “这事……怕是有些误会。”甄应嘉见状便知道了,贾赦这怕是有备而来,立刻便缓了脸色,长叹一声道:“恩侯,咱们两家乃是世交老亲,我怎么也不会无缘无故做这等事的,实在是……恩侯,你也该知道,我手头上有些台面下的差事,有些事也是身不由己啊。” 赦大老爷闻言笑得更加讽刺,指着甄应嘉的鼻子,骂道:“放屁,少跟本侯来这一套!你是想说,你这也是奉上命行事,是上面对本侯有所怀疑,才让你做这些小动作的,是不是?甄应嘉,本侯今儿还就明白地告诉你了,老圣人和圣上都不会这么干的。你倒是跟本侯说道说道,你到底是听了谁的,上,命啊?” 甄应嘉原想着,自己打出老圣人的名号,好歹也能将贾赦这愣头青吓住,却没想到又被他语出惊人了。贾赦的话方一入耳,他心中便是一凛,越往下听脸色就越是难看,脸上的汗也下来了。 他暗中靠向了八王爷,也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情,因向来做得隐秘,便是老圣人那里都没有察觉,贾赦如今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他暗中做得一些事,其实已经被人看在了眼中,甚至京中的老圣人、圣人都已经知晓了?这、这可…… “得,今儿本侯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昆仑啊,叫上人咱们且回吧。”见甄应嘉变了脸色,赦大老爷笑了,知道自己的目的应该达到了,便招呼昆仑一声准备走人。 临走到房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又回头道:“甄应嘉,日后可长点心吧,别把阖家老小都赔进去。另外,自个儿的闺女这么糟践,怕是要遭报应的。” 这话没叫甄应嘉有反应,倒是让地上的三娘身子微微一颤,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大老爷一眼。 赦大老爷又打又砸地闹了一通儿,拍片屁股走人了,留下的甄应嘉心中却已经是翻江倒海。他本就心里有鬼,此回又惊又怕之下,回到金陵便病倒了。大老爷却没空在意这个了,蒸汽机船回来了,他得赶紧回宁波去。 到了宁波一忙起来又是两三个月,赦大老爷刚一忙完,就打点了行装,同林如海一起进京。离家也有大半年了,他都想死儿子和孙女儿。只是,一行人刚走到半路,大老爷就被京里传过来的消息震惊了——老二家的元春,被老圣人封做太妃了! 等等,为什么不是祜祜纳了贾元春,反倒成了老圣人对她伸出了魔……那啥?! 第七十三回封太妃悔恨一二三成弃子亲人不关心 自打得知了大侄女封太妃的消息之后,赦大老爷整个人都傻了半天。原本,他不愿意祜祜纳了元春,就是不想跟祜祜差辈分啊,但是现在呢? 贾元春成了老圣人的小老婆,那不就是……赦大老爷扒着指头算了算,算清楚后便仰天长叹一声,老爷他的辈分儿忒高了啊! 不过,好在祜祜还是安分守己的,没对他那侄女动什么歪心思,不然……哼,老爷他肯定会跟祜祜生气的,肯定得好几天不搭理他。赦大老爷并不愿深想,为何大侄女有了归宿,却并不是宇文祜时,自己会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更是深感悬着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震惊过后,大老爷不由对皇宫里的恩怨情仇十分好奇。“梦”中贾元春明明成了祜祜的人,为何如今倒是跟了老圣人呢,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可言说的故事?真是十分好奇啊,也不知这船什么时候能到京城,老爷都等不及去问祜祜了。 若是赦大老爷还只是单纯的震惊好奇,荣国府里的气氛就有些古怪了。 府里进宫做女史多年的大姑娘,终于熬出了头,从奴才熬成了主子,甚至还一举荣登妃位。尤其,喜讯还是在老爷生辰的时候传来,这本该是件大喜事的,应该阖府上下一同欢庆,再广邀亲友大摆筵席。 荣国府虽然也是这样的办的,可主子们的脸上却多少能看出些僵硬来。至少,贾政夫妇两个笑得就很不自然,眼神中隐含的那种失望,是个明眼的都能看得出来。前来贺喜的亲友们,也像是约好了似的,大多都是送上礼物和贺词,便借故告辞离去。 等到了傍晚,送走了最后的宾客,贾母同贾政夫妇三个,默默无语地坐在荣庆堂的上房,一个个沉吟不语的,脸色都十分凝重。 他们当初舍得送元春进宫当女官,打的自然不是老圣人的主意,而是瞄着下一任帝王的。毕竟,当时太上皇虽还没退位,可也已经年近六十了,元春跟了他老人家没有前途。老圣人膝下儿子众多,又已经上了年纪,元春即便是生下小皇子,也没有日后继位的可能。 只是他们却没想到……时隔这么几年,绕了多少圈子之后,他们的元春到底还是跟了老圣人,还是退了位的老圣人。虽然一举荣登妃位,可那又能如何呢? 一个太妃而已,太上皇活着,她还能有些排场地位;可若是太上皇一旦不在了,一个太妃还能看到什么希望?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青灯古佛地在深宫里过完这辈子罢了。 况且,老圣人都这般年纪了,前几年又曾大病一场,身边的妃嫔们多年都不曾有孕了。若是早些年的话,元春说不定还能盼一盼身孕,膝下若是有个小皇子的话,多少还能有些盼头,日后等小皇子成年出宫,还能将她接出宫去赡养。 可如今?! 当时宫里来人想他恭喜,贾政原还以为是女儿得了今上的青眼呢,心中的激动狂喜就别提了。可等到了宫里就被一盆冰水泼下来,什么火苗儿都浇熄了,贾政恨不得都能哭两声。可当着太上皇的面前,他又哪敢呢?不但不能表现出不满来,还得感激涕零地谢恩叩拜,心里却已经苦得要命。 “唉,此次进宫谢恩,来去都是匆匆的,跟元春也只是匆忙见了一面,连句体己话也不得多说,便得赶紧出来。到如今,咱们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圣人怎么就……唉——”贾母说到这儿,又是一声长叹,这一两天她叹气的时候,比往常一年都多了。 她对大孙女元春是寄予厚望的,这些年更是没少往她身上投银子,可如今……唉,怕是都要化成泡影了。想想每年送进宫的银子,贾母便不由心疼得直抽抽,心里不知有多么悔不当初。 当初,她就不该听信了那癞头和尚的鬼话,什么元日的生辰有大造化,都是放屁!她好好一个大孙女算是赔进去了,早知道如此,还不如一早儿就让她跟了老圣人,好歹还能当几年皇妃不是。可如今上来就是太妃,白瞎了她的元春啊! “应该是太后娘娘寿宴上出的事,我隐约听夏太监提了一句。”贾政的神情也很颓丧,摇摇头怅然道:“这事怕是有圣上和太后娘娘的手笔,他们两位博弈,却让元春遭了无妄之灾,或者就是……” 贾政的话没接着往下说,但贾母却听明白了。太后娘娘这半年多十分看重元春,常差遣她到圣上跟前露面,这事他们都是听说了的,私底下也明白太后娘娘的意思。这便是有意抬举元春,让她入了今上的后.宫。对此,他们这些做长辈的十分乐见其成,毕竟他们求仁得仁啊。 可看如今这风云突变的情势,怕是今上对太后娘娘插手他的后.宫十分不满,暗中使了什么手段,没有顺势收了元春不说,反而还将老圣人抬出来,将了太后娘娘一军。 “去慈宁宫谢恩的时候,太后娘娘的脸色很不好看,说起话来也很敷衍。”王夫人一手握着佛珠,一手拿帕子轻拭了拭眼角,悲声道:“我瞧着如今元春怕是得罪了太后娘娘,日后在宫里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处境呢,这、这可怎么好啊……” 贾母闻言也点了点头,她是同王氏一起见的太后娘娘,那脸色可真是难看,甚至连一点掩饰都没有。想来,元春没能跟了今上,反而爬上了老圣人的床,让太后娘娘失算的同时,也是大丢颜面的。 她倒没有想到嫉妒什么的,毕竟太后娘娘都那样的岁数了,有身为一国之中地位最高贵的女人,还有什么值得她嫉妒的呢,老圣人?不是贾母看不起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罢了,还能让人怎么嫉妒得起来。 “政儿,明日你寻个机会,去见见了戴内相,好生问问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另外,求他帮忙多看顾些元春吧,那孩子……也是可惜了。”贾母沉吟了半晌,将这两日发生的事一一过了遍,方吩咐贾政道。 另外,她已经打定了主意,日后怕是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往元春身上堆银子了。唉,荣国府安排十来年的一步棋,到如今算是全废了。 贾母又是一声意兴阑珊的长叹,但很快便又强打起精神来,道:“黛玉如今不在,我身边儿太过清静了些,赶明儿就让探春搬过来吧,就住在碧纱橱里,跟我这老太婆做个伴儿。”好在没了元春,她还有旁的孙女,探春这孩子除了庶出,倒是个好苗子。 老太□□排的两件事,贾政都一一答应,关注点全在明日去见戴权上,根本不在意探春的事。他急于弄清元春封妃这件事,对他来说到底是福是祸。若是元春真得了太上皇的宠爱,不知能不能趁着太上皇说话尚还管用,将他调出工部去。在贾赦的手底下,他已经熬不下去了 但王夫人听了这个后,一直匀速转动佛珠的手顿了顿,眼睛里面冷光一闪。她就知道,这老太婆早晚会把主意打到探春身上,却没想到她竟会这么干脆利索。此时王夫人也顾不上担心女儿了,反开始盘算着,若是贾探春日后被送进宫去,对她的处境会有什么影响。 如今看着那妮子对她崇敬孺慕的,可那是因为她手中握着她的前程、婚事。若是知道了自己会进宫,那妮子怕是就没现在这么乖顺了。再加上,她还有那么个亲姨娘,更还有一个亲兄弟呢。这往后探春若真是得了宠,对宝玉还能比得过她的亲兄弟? 接二连三地打击之下,屋里三人中唯一还担心女儿的王夫人,也很快将那担心丢开,盘算起她自己的事来。 三个原该是贾元春最亲密的人,竟没有一个为她悲哭一回。二十一岁啊,正是一个女人最风华正茂的年纪,却配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这日子可该怎么过啊。 而身在皇宫的贾元春,此时也正对着月光静坐。 三天前,乃是太后娘娘的千秋之日。因着老圣人的一句万事从简,便没有大肆庆祝,只是在慈宁宫里摆了酒宴,一应宗室、勋贵、大臣都没请,只后宫之人拜一拜太后,乐一乐罢了。 太后娘娘对这样的排场自然十分不满,若是今上这么安排的话,自然还能拿个“孝”字争一争,可谁让这是老圣人的意思呢。她不但不能反对抗议,还得满面笑容、心甘情愿地答应,然后对着老圣人歌功颂德一番。 好在,贾元春那里都安排妥当了,只等着今上到慈宁宫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便让她过去伺候。甭管今上愿意不愿意,只要他沾了贾元春的身子,总是要给个交代的。 不说旁的,光是贾元春有个叫贾赦的大伯,今上便不能委屈了她。谁让他对贾赦的宠信那么明目张胆呢,若是没收用了贾元春便罢,可若是收用了还不抬举她,这叫贾赦怎么想,又叫群臣怎么想? 当初,太后他们选中贾元春,便是因为这个。她是贾赦的侄女不错,可贾家两房却又不怎么和睦,这样一来日后也不怕她反水,靠向今上他们。 寿宴当晚,太后娘娘满意地看着贾女史搀扶着微醺的今上走了,可再睡了个安稳觉之后,便迎来个晴天霹雳。 第七十四回悲主仆私语泪满襟得君臣对瞪吓唬人 贾元春如今想起太后当时的脸色来,仍旧忍不住笑了起来,直笑到自己的眼泪也掉下来也停不住。身边守着她的抱琴瞧见了,一把抱住自家姑娘,将头靠在元春肩上,带着哭声道:“姑娘,您怎么就这么傻啊,这……这往后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有什么好发愁的,傻丫头,姑娘我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贾元春轻抚抱琴的头发,任由眼中的泪水流淌。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这么痛快的哭泣了,日后搬到了凤藻宫,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怕是连能哭都是件喜事了。 “姑娘,咱们不是说要一起出宫,然后……然后姑娘会嫁人,我就给姑娘做陪嫁,日后便给姑娘做嬷嬷,陪着……陪着姑娘到老的。可如今、如今……”想起往日主仆两个憧憬过的未来,抱琴不由眼泪掉得更凶,说起话来也有些泣不成声。 “抱琴啊,姑娘我要失言了,是姑娘对不起你。不过,你且放心,等过了这阵子,我便会安排放你出宫的。到时候你也别回荣国府了,去找大伯母吧。上回她们进宫,我瞧着也只有她老人家还像点样子,你到时带着我的信过去,她想必会好好待你,给你寻门好亲事的。” 贾元春见抱琴猛地摇头,手指放到她的唇上,阻止她要说的话,道:“听我的话吧,抱琴。我这辈子怕是出不了这座宫城了,好在还有你,你便替我出去,替我去嫁人生子,替我去好好过日子……等到日后咱们再相见的时候,再好好跟我唠唠,可好?” “姑娘……”抱琴听得心都要疼死了,抱紧了贾元春呼喊一声,埋头哭了起来。可偏偏又不敢哭出声来惊动了旁人,于是只能强忍着悲声。 主仆两个抱在一起,明明都是无声地哭泣着,却比那抱头痛哭的,更让人不忍去看。良久之后,还是贾元春先止住了眼泪,她仍旧抱着怀里的丫头,却已经抹干净了泪痕,声音也恢复了平常清亮平和。 “抱琴你一定要听我的,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也不害怕。只是你与我不同,当初进宫来便是因为我,我已经拖累了你一回,不能再有第二回了。而且,你这样的性子不适合宫里,在我身边帮不上忙不说,怕还可能会坏了事,你出去了,我才能放心。” 贾元春捧着抱琴的脸,凑近了她耳语道:“况且,日后我也不是全没有希望,抱琴,我最后能不能出去,便全看你的了。我那位大伯乃是今上的心腹,很得宠信重用。你若是能讨好了他的夫人,日后等太上皇驾崩了,有他替我求情,说不定我便能假死脱身……” “姑娘,我一定讨好大太太,求她为您说话,为您争取希望,我一定会的。”抱琴闻言便眼睛发亮,仿佛在一团迷雾中瞧见了一点灯光,忙不迭地点头保证道。 “恩,我信你啊。”贾元春也笑着点头,两主仆又抱在一起。是以,抱琴并没能瞧见,她家姑娘眼中的木然和绝望。 元春方才那些话,不过是糊弄抱琴这天真的傻丫头罢了,那可能真的实现。一名女子既然进了皇家,还是上了玉牒的妃子,想要假死出宫要有多难?至少,贾元春从来没有听说过。更何况,她自幼便跟大伯不亲近,人家为何要豁着命帮她呢。 赦大老爷并不知道他侄女的悲哀,一路逆流而上,好歹赶在十一月末回了京城。一等上了岸,他也顾不上一双儿女,只叫林之孝将他们送到温泉庄子上,自己便带着两位小皇子去了皇宫。 林如海知道他心里有事,又有两个小祖宗要照顾,也没再多说什么,约定了改日见面之后,便带着女儿黛玉回了京城林府。站在这座自己长大成.人的宅院里,林如海无比庆幸——好在,他还能回来。 宇文祜早知道贾赦今儿到京,早早地就让怀仁派人到宫门口去接了。等到了午后,实在有些坐不住了,便在暖阁里来回踱着步,时不时地便往窗外瞧一眼。算一算,他跟恩侯都快一年没见了,海边儿的太阳毒辣,也不知道恩侯黑没黑。 就在他望眼欲穿的时候,两个小黑球一前一后地冲进来,入耳的是一声声“父皇、父皇……”。宇文祜当即一喜迎了出来,小黑球们正是他家老四和老五,一左一右地扑过来,抱着他大腿不撒手。宇文祜也乐了,一边儿一个地抱起来,挨个儿亲一口。 这两个小子可真是啊,不过是几个月的工夫,个子长高了一截不说,怎么竟黑成这个样子了。皇帝陛下抱着儿子们到了炕上坐下,挨个儿捏了捏小鼻子,问道:“怎么闹得又黑又瘦的,你们恩侯叔虐待你们不成?快跟父皇说说,他欺负你们没有?” “圣上,您可少冤枉老实人啊。”赦大老爷迟了两个娃娃一步,随着怀仁一进来,便听见祜祜这么问,当即便不乐意地道。老爷他都把这俩娃娃当成小祖宗了,哪还敢欺负虐待的。至于怎么闹得这么黑,哼,他家还有两个小黑煤球儿呢。 “没有的,父皇。恩侯叔很好的,闲的时候总是带我们玩儿,还教我们算数啊,给我们做玩具手工啊……可多呢,我们都带回来了,也给父皇玩。对了,恩侯叔还教我们游泳,在海边儿玩水,这才晒黑的。不过,叔叔说了,等过个冬天就捂回来了。” 哼,听见了吧!赦大老爷向着宇文祜撇撇嘴,满意地给俩娃娃记上一笔,往后还能带这俩出去玩儿。 宇文祜见他那模样,只是但笑不语,又跟两个儿子叙了叙离情之后,便让人将他们送回各自母妃那里。两个孩子也有日子没见过娘了,哪有不想的,当即也不纠缠爹了,颠颠儿地往后.宫跑去。 见祜祜打发了两个娃娃,赦大老爷神色一正,坐在他对面问道:“我那侄女,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何竟进了老圣人的后.宫,你有没有在里面插手?” “你这是在质问朕?”宇文祜的脸色也是一冷,将端着的茶杯往大老爷面前一磕,斥道:“贾恩侯,朕命你南下办差,回来了也不禀报差事办得如何了,倒是有工夫操心那些不相干的事,你就是这样想朕的?” 赦大老爷闻言抿嘴,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跟祜祜大眼瞪大眼。他倒是不怕祜祜翻脸,这不还给他端茶呢嘛,可见是没真生气。若是真生气了,这茶碗就不是磕到他跟前,而是直接摔到地上听响儿了。 宇文祜到底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一抬手敲在贾恩侯的脑门儿上。也是他将这货惯坏了,如今都敢跟他比瞪眼了,这是拿准了自己不会处置他,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心里这么想着,皇帝陛下嘴上也是这么说的,“我看我是把你给宠坏了,大半年不见人,一回来就跟我耍性子,是不是?说你两句就不爱听了,你倒是想想你说的那话。什么叫我插手的?不管如何,那贾元春总是你侄女,我便是看在你的份上,也不会拿她作伐子。” 说完这话,皇帝陛下就一脸淡淡地盯着贾赦看,什么旁的动作都没有。 大老爷也不知被说得,还是被看得红了脸,吭哧了半天,才道:“我,我刚才就是一秃噜嘴,没、没有旁的意思的,真的!”他方才也是一时情急,才那么问出来的。 宇文祜知道他这话不尽不实,却也没再深究,直深深地瞥大老爷一眼,便将贾元春放在一边,想他问起宁波船厂和蒸汽机船的事。这个赦赦就是欠吓唬,不然就敢上房揭瓦了。 赦大老爷正心虚着,也不敢再追问下去,委委屈屈地把自己的好奇憋回去,老实地跟祜祜一问一答。这毕竟是大老爷的专业,后来说到兴头儿上,也不用宇文祜提问了,赦大老爷自个儿就讲得手舞足蹈起来,倒把元春的事暂忘到了脑后。 蒸汽机船的研发很成功,工匠们也手把手地教出来了,只等给剩下的海船装上机器,明年春就能组队出海了。往后宁波船厂再造船,便能直接造蒸汽机船了。一说起这个,赦大老爷的眼睛就又变成了金元宝,满眼都是金灿灿的。 宇文祜在一旁听着也直点头,不过他更关注的是这种船的载重和速度,这会在未来的海战中发挥决定胜负的巨大作用。对海外的风土人情了解得越来越多,宇文祜无法不对海那面的土地产生兴趣,他已经在筹划着什么了。 两人正一说一听的,怀仁从外面进来,禀报道:“主子,大明宫方才有人传话,老圣人知道荣侯回来了,宣荣侯过去问话。另外,说是贾太妃娘娘也在,要见一见大伯呢。” 这话一出,赦大老爷登时就住了嘴,眼巴巴地看着祜祜。方才问元春的事,就被祜祜糊弄过去了,这回要去见老圣人了,他总不能拽着他不让走吧。 “正好,今日朕还没给老圣人请安,便和恩侯一道走一趟吧。”宇文祜瞪贾赦一眼,站起身来领先往外走,又道:“你不是想知道贾元春是怎么回事,等会儿见了正主儿,正好方便你去问她详情。这事啊,可是你那侄女儿自个儿的主意呢。” 第七十五回太上皇耍赖要船队宇文祜出言说省亲 宇文祜与贾赦两人刚进了大明宫,就能听见里面叮咚的琴音和老圣人爽朗的大笑声。两人不由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宇文祜看向身边带路的小内监,问道:“谁在里头,哄得老圣人如此高兴?” “回圣上的话,里面是贾太妃,太妃娘娘每日都过来给老圣人弹琴解闷儿,可招老圣人喜欢了呢。”小内监笑眯眯地躬了躬身子,回皇帝陛下话的同时,还偷偷给赦大老爷递眼色。 大老爷明白他那意思,不过是为着贾元春是他侄女儿罢了。微微向小内监颔首,表明自己知道了,赦大老爷举步跟上宇文祜,眉心不明显地微蹙。听小内监的话音儿,他那侄女儿还颇为得宠,只不知老圣人是真喜欢她,还是有什么旁的打算。 若是老圣人真的喜欢元春,那便没什么说的,至少他老人家在的时候,元春不会吃什么苦头。等有朝一日老圣人那什么了,凭他跟祜祜的关系,给她安排个清静的去处也不难。可若是老圣人还有旁的打算,那这侄女儿只怕是……要废了。 不容赦大老爷多想,他与宇文祜便来到太上皇近前,两人分别施礼之后,便听见他老人家笑着说道:“正等着你们呢,快坐下吧。正好贾妃也在这里,且让你们听听她的琴艺。” 太上皇这么说倒没有旁的意思,毕竟这来人一个是当今圣上,一个是贾元春的亲大伯,让她为他们弹奏不会比之玩物。贾元春也不以为意,笑着答应一声,便也坐下继续抚琴,目光都没在她大伯身上久留。 赦大老爷是个心里不太能藏住事的,此时面上便带出几分来,耳朵里没听见琴音,眼睛倒是盯着贾元春不放。这事也是他的疏忽,若是当日想起她来时,便求了祜祜想法子将人弄出宫来,这姑娘也不会到如今这个境地。赦大老爷虽不会太愧疚,但多少是有些后悔的。 不多时,贾太妃一曲奏罢,太上皇笑呵呵地吩咐,叫人先去后面歇歇,待他说完正事之后,再让他们大伯、侄女说话。贾元春乖巧地答应一声,带着两个宫女袅娜地去了,仍旧是没多看她大伯一眼。 “恩侯啊,怎么样,那船的事可还顺利,比之现如今的海船能强多少?”太上皇目送了元春一会儿,便转过来笑着问贾赦道:“你当初可是跟朕画了大饼子的,若是弄不出成果来,朕可不能饶你。”同宇文祜一样,太上皇也十分关注那批新船的功能。 赦大老爷心里暗自腹诽,这到底是爷儿俩啊,办事问话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呢。那改造蒸汽机船的事,他们俩不知派了多少人手进去,试航的时候那船上更是只有他们的人,结果如何还能不清楚?可偏偏一个二个地就爱问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可谁叫人家是君,他这个做臣子的能有什么办法,君既然问了他,他也只好答了,“我办事,老圣人您就放心吧。蒸汽机船的改造很成功,新船不但速度更快,载重更多,更是节省了不少人力物力。我跟您说啊,这船……” 仍旧是跟宇文祜说过的那一套,赦大老爷毫不吝惜口水地又跟老圣人说了一通。人家甭管听懂没听懂,但看那频频含笑点头的做派,肯定是懂了啊。 大老爷心里默默地翻眼睛,当爹的跟儿子一个样儿,都懂得很! “既如此,那明年开春儿便该能全部改造完毕,那咱们的船队明年便能出一趟西洋了吧。”太上皇趁着贾赦停下来喝水润喉的工夫,抓紧时间开口问道。方才这小子嘚吧的那些,他老人家都是有听没有懂,但不妨碍他知道,新海船很好,明年便能组船队出海了。 宇文祜斜斜地瞥太上皇一眼,淡淡地呷口茶水,道:“什么咱们的船队,老圣人是不是记错什么了?船厂是船厂,您有三成的份子,可船队是船队,跟您可没关系,那是朕跟恩侯的。”所以,便是新海船出海了,跟您老人家也没关系。 太上皇听了这话也不生气,仍旧笑呵呵地眯着眼,道:“你以为恩侯跟你似的,人家那最是忠君爱国的,你问问恩侯,船队是不是也有朕三成份子?恩侯,你说呢?”他目光一转,盯住了抱着茶碗想往后缩的赦大老爷。老圣人也没旁的心思,他就是想刷回赖罢了。 大老爷闻言下意识地看向祜祜,心里却早已苦笑起来。人家父子两个打嘴仗,偏偏他这做臣子的却躲都躲不开,这就是命啊!他轻咳一声,整了整脸色,道:“老圣人若是看得起恩侯,那自然是没旁的可说,船队自然有您老人家的份子。” “这就对了嘛!老四啊,你听听,恩侯这孩子心里是个有数的,听他的准没错儿。”老圣人听了一拍巴掌,笑眯眯地盯着宇文祜下了结论,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新海船要在明年三月之前改造好,争取四月份便能出海去。这一趟出海,旁的人谁也不带着,就是咱们三个的。” 赦大老爷没吭声,只拿眼睛去瞅宇文祜。这事儿跟他的关系其实已经不大,完全是人家父子两个的交易,老爷他还是闭上嘴,只等着船队发财吧。 宇文祜似乎并不介意太上皇占上风,对船队的事也不置可否,放下了茶杯道:“父皇,本朝自来以‘孝’治天下,只是后.宫妃嫔们一旦入了深宫,便少有出宫的一日,有些毕生都无法再见父母一面。其中儿女思念父母,父母想念儿女的,皆因无法遂天伦之愿,怕是终会有伤天和。” “是故,朕便想着每月选几日出来,能让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一则是成全了嫔妃们的孝心,再则也是体现本朝的风范。另外,女眷们们进宫尚且好说,可父辈们便不那么方便了。所以,干脆让那家有重宇别院,能驻跸关防的,家中请旨令内廷銮舆入其私邸,也好一家相见。您看着,此事如何啊?”宇文祜说完,便目光灼灼地看向老圣人。 赦大老爷在边上旁听,闻言不由偷偷将目光在那父子两个见打转。在他那“梦”中,后.宫嫔妃出宫省亲,乃是最为鲜花着锦的一件盛事,这边要来了。大老爷心里明白,祜祜此时提出这件事儿,便是要跟老圣人打个招呼——他要对一些老臣们,动手了。 贾赦都能听明白的话,老圣人自然不会听不出来,只见他果然便敛了笑容,目光湛然地与儿子对视着。 太上皇面上虽然不显,但内心是有些怅然的。自他禅位以来,仍旧有许多心腹老臣身居要职,老四这几年虽然几番大小动作,却也只是小打小闹,并没掀起什么大风浪。这让他有了种错觉,认为老四起码会等到他那一日,才会下死手。可没想到,老四此时便沉不住气了。 自己那些心腹大臣有些很不像话,这事老圣人其实心知肚明,有一部分被他亲手收拾了,可还有一些却是不忍心。或者说,要动那些人的干系实在太大,老圣人到底上了年纪,没有精力去大动干戈了,干脆就粉饰起太.平来。 此时被儿子当面提出来,太上皇一时间有些踌躇。他既想赞同儿子,一鼓作气地将不臣之人收拾了,可又忍不住在担心。担心若是老四将他的人都收拾了,日后他这个退了位的太上皇,在朝堂上还能有多大声音,甚至是……还能不能发出声音呢?! 宇文祜大概知道他老子内心的纠结,却没有出声安抚或要挟的意思,只默默地与之对视着。目光里,是他坚定、坚持的决心和意志。 收拾那些老臣的心思,宇文祜早在登基之初便有了,只是朝中形势所逼,一直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只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削弱他们,并未下过死手。只因,他没有把握能一网打尽。可自从去年发卖海船开始,宇文祜自觉有了把握,一直在筹谋着这件事,这也才有了今日的一番话。 太上皇从儿子毫不见动摇的眼神里,看到了他的决心,怕是自己这边不同意,老四也不会放手。老圣人在心中长叹一声,面上缓缓带出了笑意,渐渐地更是笑出声来,道:“吾儿果然是至孝纯仁的,朕没有看错了你。既如此,便如你所言吧。” “只是,吾儿当谨记体天格物之心,以仁孝治天下,万事不可滥。”老圣人虽然点了头,可到底对着老臣们有分情谊,最后忍不住又说道。 赦大老爷在两代帝王对峙的时候,连声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两个打不成共识,再将话头儿推到自己身上。到听见了老圣人的一番话,才终于松了口气,暗暗抹去额角的汗水。 好了,祜祜这便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是,儿臣自当谨记父皇教导。”宇文祜目的达成,当即便起身深施一礼,又道:“父皇方才说那船队的事,恩侯可得上点心,我们父子两个明年能有多少私库银子,可全看你那船队了啊。” 大老爷忙不迭点头,这个事他能办。只是他还没坐稳当呢,便听老圣人又说话了。 “对了,既然是妃嫔们出宫省亲,便把贾妃也算上吧。朕听她说过,自从进了宫,已有□□年没怎么见过父母家人了,正该回去好好聚一聚。” 啊?!赦大老爷一听就傻眼了。 第七十六回伯侄见面言及归省一句有我安定赦心 赦大老爷默然,明明他大侄女儿都成了太妃了,为什么省亲还有她的份?!惊诧之余,大老爷不由想得更多。太上皇对贾家到底是个什么想法,难道还要让贾家做一回被杀的那只“鸡”么? 在他的“梦”中,赦大老爷是经历过一次烈火烹油的贵妃省亲盛事的。贤德妃不过是归省几个时辰,荣国府就差点花了个倾家荡产。不,若是没有从他妹夫那里发了回意外之财,怕是真的会倾家荡产来着。 这也就罢了,贾元春日后也不知会掺和到什么事情里去,到最后同王子腾先后毙命,死得皆有些不明不白。然后紧接着荣宁二府便被抄家问罪,老爷他也被充军边城。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事,赦大老爷并不详知,但却也有所猜测,想来这甥舅俩是触了祜祜的逆鳞。 可老爷他已经挺身而出,奋不顾身地抱住了祜祜的大腿,并且表现得这么优秀。皇家再要整治老牌勋贵大臣,怎么着也不该轮得到他老贾家啊。 如今老圣人命元春归省,又是当着他的面提的,这是什么意思?是当真一时兴起,联系他老人家那多年不曾归家的爱妃,还是警告他不能撒手不管,务必让他老人家的爱妃风光省亲?还是说,老圣人在提醒祜祜,别忘了老爷他也在整治范围里? 自个儿想不明白的事情,大老爷下意识地看向祜祜。当着太上皇的面,大老爷只得到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即便被打发去跟他大侄女儿见面了。 赦大老爷走得有点不甘心,那父子两个明显是有话说,而且有相当大的可能是跟老爷他有关的事,却偏偏不想给他听。只是形势比人强,便是再不情愿,大老爷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哼,等会儿回了养心殿,老爷他一定会对祜祜严加逼问的。 戴权安排贾赦见贾太妃的地方,乃是大明宫的一处偏殿。元春自封了太妃以来便是十分得太上皇宠爱,一直便暂居在这偏殿里,方便老圣人能随时传召于她。这样的殊荣,便是宠冠后宫几十年的甄太妃,都不曾有过的呢。 伯侄两个互相见礼、寒暄之后,便都沉默起来,一时间竟找不出话题可说。 明明来之前心怀许多疑问的,可瞧着端坐在上首的侄女儿,再瞅瞅周围的大小宫人,赦大老爷便不知该从何问起了。难道老爷他要当着这许多人的面,问他侄女儿是怎么被老圣人叼走的?这话他要是敢问,老圣人就肯定会抽他,便连祜祜都护不住。 至于旁的,老爷他跟这个侄女儿其实真不熟,要说有什么深厚感情,那纯粹是扯淡。贾元春自幼便养在贾史氏膝下,一年也跟老爷他见不了几回,又小小年纪就被送进了宫,老爷他能记住这侄女长什么样儿,那都是有心的了。 不过,赦大老爷如今对女娃娃们都比较心软,瞧着这大侄女儿的眼神里,便不由得带出来些。 贾元春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同样不知该如何开口。身边的耳目太多是其一,再就是她心中的那份羞愧了。当年她尚未进宫的时候,对这位大伯从来都是看不上眼的,认为就是他这个纨绔废物,拖累了父亲,拖累了荣国府,更拖累了她,害得她只能以女官身份入宫。 如今大伯虽然只是几句问候,并不曾像当日祖母、母亲那样热泪盈眶,可她却分明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关切痛惜之意,这是她从亲娘眼里也没瞧见的啊。呵呵,听说她当了太妃,而不是皇妃,祖母和母亲眼里的失望……罢了,确实是她让她们失望了。 “咳,方才圣上为表孝义,提议准家有重宇别院的后妃们,可择日出宫归省。老圣人龙颜大悦之余,顺便提了你的事。说体恤你入宫多年,不曾见过父母家人,也将你列入归省之列。”赦大老爷觉得气氛太过尴尬,只好没话找话说,便提起了方才的事。 这事元春并不知道,闻言便是一愣,首先想到的并不是什么无上殊荣,而是老圣人和圣上到底什么意思。在这一点上,她倒是同赦大老爷不约而同了。心中有了疑惑,不由抬眼去瞧她大伯,却见他并无异样,仿佛就是通知她一声似的。 贾元春勾起抹笑容,问道:“这可真是天大的隆恩,待会儿定要好好叩谢老圣人恩典才是。只是,不是还有哪位太妃也有此殊荣啊?”不会就只她这新晋太妃一个吧? 赦大老爷当然没有什么暗示,他也正摸不着头脑呢。见贾元春有些惊疑不定,便又安抚道:“没了,就你。呃……这也是老圣人的恩宠,你安心受着便是了。当然,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的,日后说不定还会有变化,且先看着吧。” 恩宠?贾元春心中暗自苦笑,若是成了唯一能归省的太妃,还不知道有多少明枪暗箭在等着她呢。这样的恩宠,若是可以拒绝,那她可当真不想要。看来,不能再把抱琴留在宫里了,得尽快送她出宫才是。 省亲这个话题好像并不太合适,赦大老爷讷讷地抿了抿嘴唇,转而道:“对了,日后每逢二六之期,椒房眷属便能入宫请见,你若是想你大伯母了,便叫人传个话儿,让她到时进宫来。”这也是告诉贾元春,有什么事可以托给邢夫人去办。 元春听了这话,心中便是一热。大伯与她虽不亲近,但能有今日这一句话,她便感激不尽了。 得,说完又没话说了,赦大老爷对着大侄女儿度日如年。好在没一会儿,宇文祜便来领人了,一接到小内监的传话,大老爷颠颠儿地就蹿了。老爷他一大老爷们儿,实在跟个小姑娘没什么话说啊,又有那么多人围观,想问问什么内情都开不了口,实在别扭死个人。 随着宇文祜回了养心殿,赦大老爷便拽着他的袖子,一叠声问道:“老圣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贾元春加上,他是不是看老贾家不顺眼,是不是要拿老贾家开刀,是不是打算用老贾家杀鸡儆猴,是不是为了给你找麻烦?” 老圣人特意提出贾元春归省,贾赦最担心地就是他那贾家作伐子,跟宇文祜暗中对着来。到时候,若是祜祜对勋贵老臣们下手太过狠戾,大老爷担心老圣人便会对老贾家出手,借以让祜祜有所收敛。若是那样的话,祜祜想必会很为难。 宇文祜听到最后一问,眉眼间便柔和了几分,按着贾赦坐好了,才道:“你管他什么意思,总归有我在呢,我不点头他也动不得你分毫。” 这话说得十分霸气,但赦大老爷心中一定之下,却也不打算就此放过,仍旧抓着宇文祜的衣袖,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方才他们父子俩肯定私下里沟通过,却不知他们是否达成协议,对老贾家又有什么约定。 “怎么,恩侯你不信我?”宇文祜伸手握住贾赦抓在衣袖上的手,目光清朗地看过去,“恩侯,你一直都很不安,对不对?”虽然是在问话,但他的语气却全然是肯定的。 赦大老爷的眼神闪了闪,手上微微用了力气抽回来,低着头不吭声。 宇文祜眼神闪过失望,道:“你担心我跟太上皇有所约定,必要时会牺牲贾家,牺牲你,以达到独掌皇权的目的,是不是?” 见贾赦仍旧不吭声,宇文祜不知他这是不是默认了,心中有些难言的抑郁。但他旋即将这莫名的情绪压下,哼笑一声就抬手敲上那脑门儿,手上用的力道十分不轻,能听见“咚”地一声脆响,却没能听见该有的惨叫呼痛声。 “莫要胡思乱想了,朕留着你贾赦赦还有大用,不会让老头子胡作非为的。什么时候等到朕真的富有四海,权倾整个天下了,那时再卸磨杀你不迟。现在,给朕笑一个!”宇文祜没好气地长叹一声,磨了磨牙拧住贾赦两颊,用力往两边扯了扯。 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欠了这货的,每每都能弄得他没脾气! “尊哒?”赦大老爷被扯着嘴角,吐字便十分不清楚,但那猛然间亮起来的眼神说明,他应该是放下心来了。 事实上,大老爷确实也放了心。不愧是他家祜祜啊,目光太特么远大了,一听就是井底之蛙的出身。知道天下有多大么,就敢肖想整个天下?!得,老爷这辈子是不用担心被卸磨了。 “哼!至于省亲的事,不是说了得家有重宇别院的嘛,你们贾家有么?”宇文祜气得摇摇头,放开拧脸的手,道:“就荣国府如今的家底,若是没你在旁边帮衬,可盖不起能迎驾太妃的园子。你只要不掏银子,贾政还能如何,画个园子出来?” “那,不是老圣人当着我的面说了,若是到时候不给元春盖园子,他借故找我麻烦怎么办?”赦大老爷才不承认自己杞人忧天了,捂着腮帮子问道。 “都说了有我在呢,你担心什么。他若是敢找你麻烦,我就去砸了他的大明宫,如何?” 宇文祜此言说得大包大揽,也听得赦大老爷眉开眼笑,虽然明知祜祜不过是说笑,但想想那情状真是很开心的啊。 赦大老爷并不知道,有朝一日,当今的皇帝陛下,还真的为了他,将太上皇的大明宫,给砸了! 第七十七回问黛玉方知海进京被教训老爷说归省 对于宇文祜为他去砸了大明宫的话,赦大老爷心中是得意的,即便明知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也不知怎的,大老爷就是觉得祜祜这话是认真的。 他强自按耐住想要飞上天的嘴角,没话找话地问道:“方才我也没能问问贾元春,她那太妃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太上皇应该知道她的身份,也有些太不挑食了吧?” 往后到了地下见了贾代善,又该如何称呼啊? “还不就是太后寿宴那日,她想要把贾元春送上我的床,用了些小手段。可惜啊,似乎是没跟你那侄女儿商量好,让她寻了机会凑到了太上皇身边。当时,具体出了什么事我并不清楚,总之第二日宫里便有了贾太妃。”宇文祜似乎不想多说,口中含糊其辞地说了个大概。 赦大老爷没好气地翻眼睛,这说了等于没说好么。不过他也明白宇文祜的意思了,这当中想必有些宫廷隐秘之事,大概是不方便跟他这外臣细讲。罢了,罢了,不管当初到底发生了何事,结果都已经是这样了,老爷他就勉为其难,当他解释清楚好了。 宇文祜留了大老爷用了晚膳后,才叫人将他送回去,临走前还送了不少各地的贡品。如今已近腊月,正是各地送贡品进京的时候。赦大老爷也不客气,旁的他倒不怎么在意,挑了许多各地的特产食材之类的,全为了让那一张嘴享福。 待他回到侯府时,天色早已过了掌灯时分。因着邢夫人她们都还在庄子上,迎春和琮哥儿也是送到那里去了,贾琏又是宿在兵营里的,是以偌大的侯府也只赦大老爷一个主子。儿女们同孙女儿都不在身边,赦大老爷难免寂寞得很,再加上舟车劳顿,一回家便准备洗洗睡了。 早睡早起身体好嘛,还能明一早儿就去接孩子们。 大老爷的算盘打得很好,隔壁荣国府的主子们却不愿让他如意。即便大老爷回府已经很晚了,荣庆堂那边仍旧派了人过来,请赦大老爷过去,说是有事相商。赦大老爷是真不愿意理会他们啊,奈何贾史氏占着个母亲的名分,让他不得不去应付一二。 “老太太这么晚了叫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不成?原本我瞧着天色这么晚了,怕打扰了老太太休息,还等着明儿早再来问安呢。您的岁数也不小了,这时候还不安置了,日子长了怕是会伤身啊。”大老爷累一天了,说起话来就有些不耐烦,没什么精神地道。 “我们还不是为了等你回来,老二两口子陪着我在这儿都等了大半天了,谁知道你竟到这会儿才到家。你出门也快一年了,平日里也没个保平安的书信,回来了也不先回家,让我们瞧瞧可还安好,反倒怪起我们来了。”贾母口中说着抱怨关切的话,眼里却不含丝毫温度。 “得,有事说事吧,我累得很,可没精神跟您说这些虚的。”赦大老爷皱了眉,没好气地道:“再说了,您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出京是为了给圣上办差,回来了自然要即刻进宫去给圣上交差。这做臣子的,要在宫里呆多少时间,是自己能定的么?” 贾母脸上的关爱僵了僵,压了压火气,嗔道:“我不过是说你两句,便又这许多话在等着我,可见你的孝心了。行了,既然你不愿意理会我这当娘.的,我也不跟你多废话。我只问你,我那外孙女呢?临去之前,千交代万嘱咐的,让你且还将她好生带回来,我的黛玉人呢?” 赦大老爷支着眼睛瞅过去,只见贾史氏问得理直气壮的,不由觉得好笑,道:“外甥女还能在哪儿,自然是跟人家亲爹回了林府去。妹夫这回虽然凶险,但到底没了大碍,随我一同进京述职。林家当年也是侯门世家,在京城也不是没有府邸的,老太太难道不知道?” 林如海已然进京,这事儿贾母还真不太清楚。甚至连贾赦回来了,她也是听说隔壁侯府有了动静,叫人盯着才知道的。这孽种自打得了今上宠信之后,便对她老太君越来越不放在眼里,行踪动向从不会跟她知会的。 更叫贾母心里不痛快的,便是林如海了。这女婿原先多好个人啊,怎么跟贾赦打了交道之后,变得如此不知礼数规矩?既然已经进京了,怎么也该跟她这个岳母知会一声,定个时间过来拜见才是。可如今这不声不响的,是个什么意思? “喔?林妹夫既然进京了,那扬州那边的新任御史已然到任了?”问这话的是贾政,他对林黛玉那外甥女并不关心,倒是对林如海的差事很感兴趣。巡盐御史可不是个好做的差事,但政二老爷却很有兴趣尝试一下。也不知,这新任的御史,能不能像他妹夫一样,连任多年呢。 赦大老爷瞥过去一眼,懒洋洋地道:“这不是废话,没有继任的谁敢走啊。老太太,若只是这事儿的话,那我可就先回去了,明儿一早还得上朝。唉,我可真是羡慕你啊,老二,用不着每天起早贪黑、顶风冒雪地上早朝,得少受多少罪啊。” 只这一个羡慕,说得政二老爷脸都黑了。别以为他听不出来,贾赦这绝对是再鄙视自己,讽刺他只是个五品小官儿,连上早朝的资格也没有。二老爷在心里也暗骂自己,明知道贾赦是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还偏要跟他搭话儿,可不就是自找的。 “你等等,”贾母原还在揣测林如海的心思,这会儿见贾赦真要走,忙叫住他道:“林家那宅子我自然知道,只是那里怕是都有近二十年没人住了,仓促间哪还能住得舒坦。黛玉那孩子自小养在我身边,别提养得多精细了,女婿的身子又还弱,又怎么能住得惯。你……” 大老爷站在上房门口,也没再坐回去,道:“放心吧,那处府邸,妹夫早几个月就命人修整了,再说这些年一直有人看房子,有什么不能住的。便是真的住着不舒坦,林家也不是没家产的,再买一处宅子便是了。老太太还是早早安歇,别整日想那没影儿的事才好。” 贾母听得他话中有话,脸色便又沉了一分。这孽种提起林家家产的事,莫非是周瑞他们叫林家看出了什么端倪?还有什么没影儿的事,贾母第一反应就是两个玉儿的婚事。当初她与林如海有所约定,难道这事如今起了变化不成? 是不是也正因这些,女婿林如海才进了京城也不知会荣国府一声? 一时间,贾母有些心慌意乱。她对林家和女婿林如海还是十分看重的,若是林如海没了,林家的家产便能贴补荣国府一二;若是林如海安好,便能对宝玉父子有所提携。但这一切都建立在林、贾两家姻亲关系亲密,更甚至下一代也亲上加亲之上。 可从宝玉和几个下人的反应来看,林如海似乎并不满意宝玉,在扬州时便对宝玉平平,甚至还不如贾琮那小子亲近。如今看来,林家更是对贾家都疏远了。 赦大老爷可不管她多心烦,见没人吭声了,便自顾自地往外走。临到快出门了,又听见王夫人隐含关切的声音,“请问大老爷,您在宫里,可曾见过元、太妃娘娘,她,她可还好?” 这问话让大老爷的脚步一顿,回过神来扫一眼王氏,心中哂笑。如今倒是知道关心闺女了,早干嘛去了?老爷他可还记得,当年要送贾元春进宫当差的时候,最坚定、最积极的,可就是王氏这个当娘.的了。这时候再惺惺作态,晚了! “倒是在太上皇宫里见了一面,还听大侄女弹奏了一曲。哦,倒是有个事忘了跟你们说,过几日便该有旨意下来,圣上准许椒房眷属每逢二六之期,便可进宫请见。你们若真是担心那孩子,到时候递牌子求见便是了。老二啊,你想不想你闺女啊?” 政二老爷神色郑重,眼神轻蔑地看向贾赦,对着皇宫的方向拱拱手道:“大哥且慎言。娘娘既然已被封为太妃,与我等便是君臣有别,万不能再将以前的称呼挂在口上。不然,便是对老圣人,对皇家的大不敬。若是被旁人听到了,怕是要遭弹劾的,大哥可要谨记啊。” 哎呦!这倒是教训起老爷来了。 赦大老爷就看不得政老二这副古板端正的模样,当即便坏笑一声,道:“得,本来还有桩更大的喜事要跟你说说,不过看你这样子大概是不想听的。罢了,我走了。” 贾母一听说有大喜事,忙又唤住贾赦,不计前嫌地笑着问道:“好了,政儿不过是这样的性子,话倒也没说错了,还不是为了你好。有什么大喜事还不快说来,让我们也跟着欢喜欢喜。” 方才贾赦说那事便很好,她们若是能有机会时时入宫,便能更了解宫中的形势。等日后探春再大一些,也能带着她进宫几回,说不得便能得着些造化呢。只是不知,贾赦口中更大的喜事,又是什么。 “圣上许了妃嫔们家中重宇别院的,能请旨归省。太上皇当时听了,便说元春也入宫多年了,也叫算上她一个。”赦大老爷也不吊他们胃口,说罢了便问道:“老二,你这当爹的也能见见闺女了,这是不是件大喜事呢?” 第七十八回贾母发话皆大欢喜如意算盘打得很响 在荣庆堂撂下个大惊雷之后,赦大老爷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那母子、婆媳、夫妻三个震惊之余,坐在那儿面面相觑。 “老太太,这事您看……”是不是真的啊?王夫人最先回过神来,眼神有些殷切加忐忑地望着贾母,希望她能给自己个肯定的答复。 后.宫妃嫔能够大张旗鼓地归家省亲,这是历朝历代都少有的事情,至少王夫人是没听说过的。若是贾赦的话是真的,她的元春又能赶上这桩盛事的话,也不枉她对女儿这么多年的期望。 “这事事关皇家,他既然敢说出来,那便不会是没影儿的事。想来,朝中不几日便该有旨意下来了。所以,太妃娘娘能归家省亲的事,应该是确有其事的。”虽然很不情愿,但贾母不得不承认,如今的贾赦确实是整个贾家耳目最通明的那个。 知道了省亲这件事,贾母心中的想法也有了变化。 起先,她只觉得元春跟了太上皇,日后怕是没了希望。可如今想来,却也并非一定啊。太上皇前几年虽然差点没了,可如今瞧着身体尚好,近几年都不会有事。他老人家虽然已经禅位,可朝堂上的势力却还尚在,多少老臣都在那儿站着呢。有时候,便是今上说话都没他老人家管用。 如今,太上皇能在今上提起省亲之事时想起来元春,那想必是对她那孙女儿十分宠爱的。老夫少妻的关系里,少妻总是会沾些光的。这样说来的话,元春说不定也不是步废棋呢。有了她得宠的几年工夫,政儿许是能换到更好的位置上,宝玉的举业亦是可期啊。 再加上,她已经将探春养在了身边,这丫头倒是个难得有上进心的,人又出落得玫瑰花儿一样动人。等日后送进宫去,有着元春的帮衬,说不得便能在宫里熬出头来。那到时候政儿和宝玉的前程,便算是统统有着落了。 心中想着荣国府的美好前景,贾母的脸上便带出些笑意来。但她也算是个稳得住的,很快便将注意力转到元春归省这件事上。家中做妃子的女儿能够回来省亲,这是阖府上下的荣耀,可是轻忽不得。更兼之,元春乃是唯一的太妃,怕是更会吸引各方的关注和羡慕呢。 “政儿啊,此时宫里虽然还没明旨出来,但这事怕是八.九不离十了。咱们既然提前得到了消息,怎么着也得先准备起来,不然到时候动手的人家多了,抛费会高得多不说,就怕到时有什么准备得不周,让娘娘受了委屈,丢了老圣人和娘娘的颜面,你说呢?” 贾母一时间踌躇满志,将林家的事也暂且抛到了脑后,笑呵呵地跟贾政商量道:“方才说到有重宇别院之家,咱们家如今虽然没有,但紧着操办起来,也不过是几个月的工夫便得了。太妃娘娘入宫多年,到如今才能回来一次,咱们这些做亲人的,可不能让她丢面子。” 贾政与王夫人闻言,皆是欣然点头。贾母一连两回提到娘娘面子、颜面,这也是他们心中所想。那省亲别院不但关乎着娘娘的颜面,更是他们荣国府的颜面,是万万不能简陋的。 只是,政二老爷递了个眼色给王夫人,王夫人便面带难色地道:“老太太,娘娘是我们二房的人,给娘娘建省亲园子,自该是我们这房出钱出力的。只是……您也知道咱们府上的情况,我们与大伯他们并未分家,手中的积蓄便有些……” 贾母一听便明白老二两口子的意思了,当即打包票道:“胡说什么呢,娘娘归省的荣耀,那是咱们整个荣国府,甚至是整个贾家的,便是隔壁宁府也得凑份子。这建园子的事,自然该一家人齐心合力着来。建园的银子,就从公中出,若是不够的话……” 她扫一眼目光殷切的王氏,又看看旁边面带羞窘的儿子,笑道:“我这里算一份,你们两房各算一份,再加上宁府算一份,咱们四份平摊。这是为了整个贾家的荣耀,想来他们也不会拒绝。若真有那油盐不进的,放心吧,还有我老婆子呢。” 贾母的算盘打得很好,这次修建省亲别院,必须让那孽种出大头儿。不说旁的,单就他两口子银子多,就该他们多出些。就像她说的,太妃省亲那是整个贾家的荣耀,没得只有他们在这儿发愁,倒叫那两口子白捡个便宜的事情。 而且,贾母也有自信,能将贾赦说动了。元春当了太妃,又是能在太上皇跟前说得上话儿的,不定什么时候便会成为老贾家的靠山。只要跟那孽种说明白了,他绝没胆子一毛不拔。当然,若是他真敢豁出去了,贾母也觉得自己有法子。 听贾母这样一说,贾政和王夫人皆放下心来,脸上不由笑得更开了。他们就担心花费的事,接驾,哪怕是接太妃的驾,那可不是件小事情,当中花费不知道要多少,他们绝承担不起。当然,即便是能承担得起,他们也没打算自己受着。凭什么大家荣耀,却要他们掏腰包呢? 可如今好了,有了老太太一句话,他们不光不用愁花费多少,说不定还能从中再捞些私房银子呢。而原本最担心的贾赦,也有老太太出面去对付,到时只凭一个‘孝’字,就能压得他翻不起风浪来。好,好得很啊! 三个人商量之后皆大欢喜,各自回房去歇息了,只等着天明之后,便开始筹办修建省亲别院的事宜。便是素来标榜自己不通庶务的政二老爷,也宿在王夫人房里,同她唠了半宿的嗑,说的全是他自己往日不通的事。 其实,这也是政二老爷没办法,他手上实在没有能用的人,不亲自出马不行了啊。 原先还有个贾琏,跟个二管事似的替他跑前跑后,可如今那贾琏竟自甘堕落,混进军伍里去了,让他再也使唤不动。另外还有个贾珍也是,好端端地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爹,一场家法下来竟连腿都打坏了,这得是父子俩闹了多大矛盾啊,让敬大哥哥下这么狠的手。 荣国府倒是还有两个能干的管家——赖大和周瑞,可修建省亲别院这么大的事,全交给两个下人哪能让人放心,必得有个主人把着大局才行。这么一来,政二老爷便是再想端着个清高自诩的架子也是不能了,现实情况不允许啊。 唉,想到这里政二老爷就不由叹气,他的两个儿子啊!珠儿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只是身子太弱,早早就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宝玉却是个不争气的,人很聪慧却偏不爱读书,又是个甩手掌柜的性子,到了这时候竟是一点忙也帮不上,唉—— 好吧,在政二老爷如此感叹的时候,他已经全然将三儿子贾环给忘记了。 赦大老爷回了侯府便睡了,根本不知道那三个已经打上了他的主意。祜祜说得明白,只要省亲别院建不起来,什么太妃归省都是梦幻泡影。老爷他反正是不会掏腰包,便是荣国府公中的银子,那也是不许动用的,倒要看看贾史氏他们能不能把那什么“大观园”建起来。 是以,第二日贾母派人来叫大老爷,共商建园大事的时候,便扑了个空。赦大老爷下了早朝,根本就没回荣侯府,而是直接去了小汤山的庄子,打算一直住到年前再回京呢。 也就是在今日的早朝上,宇文祜也借着太上皇的名义,公布了后.宫妃嫔可以归省的旨意,引起了不小的波浪。凡家里有姑娘在后.宫的人家,尽皆行动起来。 荣庆堂里,贾母派人去叫贾赦,从早上一直等到傍晚,却连个人影儿都没瞧见,脸色别提多难看了。而且不光是贾赦,便是宁府的贾敬也怪得很,这样大的喜事知会了他,也不过是派人道了个贺,本人却连个面儿也没露。 “罢了,他们既然不知道轻重,那咱们也不必顾忌着了。政儿,你明日便去请人来探看地方,规划建园图纸,列出个所需的单子来。”这事交给贾政,贾母还是比较放心的,毕竟老儿子在工部多年,这建园的事该找谁应是心里有数的。 只是,贾母并不知道,她那老儿子在工部纯属磨洋工,还真不知道该找谁去。最多,去寻那几个养着的清客,让他们给想办法去。 “政儿媳妇,你去点一点账上还有多少银子,另外清点一下公中的存银,现在就可以叫人去定各式材料等物了。具体的事情,可以交给赖大和周瑞去办,但你们一定得把好了关,绝不能有以次充好的事情。” 贾母对着两人细细交代着,最后叹了口气道:“原还当旨意得几日才会下来,却没想着这么快,咱们家也没能领先一步。不过,不能领先更不能落后,咱们也必须赶紧行动起来。都回去歇着吧,明儿还有的忙呢。” 荣国府账上有多少银子,王夫人都不用算,因为根本就没多少银子。用在建园子上,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她的目光,其实一直都盯在公库的存银上。当初嫁进来的时候便曾听说过,荣国府的公库里存着一笔银子,数目很是不小,从开府至今都没动过。 第七十九回建别院老爷发闷财温泉庄贾政气吐血 贾母也正是因为公库里的这笔存银,才会在建园这件事上这么有底气的。王夫人还只是隐约听说过那笔银子,她心里却是十分清楚的。 那还是在庆朝刚开国的时候,她公公刚刚获封了荣国公,家里有了这座敕造的荣国府。搬到这座府邸不过几日的时候,有一天老国公夫妇俩便将她和相公叫了过去,说的就是这笔存银的事。 用老国公的话来说,这笔银子就是贾家的底牌和后路,不但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动用,每年还得往里面添一笔。日后若是家族遇上什么大难,或者子孙们不争气家道中落了,靠着这笔银子即便不能翻身,总还能过得下去。 起初存下的银子数目并不太大,只有五万两而已。当时出身侯门的贾母,根本就没将之放在眼里,可后来就不这样了。 老国公夫妇两个在世的时候,每年都要存进去两三万两,即便老国公去世了,她那婆婆也没断了往里存。即便是她男人贾代善,不管是多啊少的,每年也都会存上一些。直到贾代善也去世了,这才断了这个传统。这样几十年下来,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贾母的盘算得很清楚,若是贾赦那孽种真的不肯掏银子,她便动用了那笔存银,总不会丢了荣国府的脸面。左右,当初那老太婆是留了话的,这笔银子只能交给国公府的继承人。即便是省下了,便宜也落不到她的儿孙手里,还不如都祸祸了给她政儿壮个面子呢。 荣国府这边热火朝天地忙活起来了,赦大老爷却丝毫也不在意,每日里不是抱着孙女儿不撒手,便是琢磨着接下来进行什么项目。即便没人催促着,但大老爷也是个闲不下来的。 话说,蒸汽机船都出来了,是不是也可以考虑考虑蒸汽机车和铁轨了?只是,蒸汽机车和铁轨可都离不开钢材,如今的庆朝钢铁产业还处于初级阶段,这倒是个问题。 不过这也难不住赦大老爷,老爷他虽然没在钢铁口干过,但画几张高炉、平炉的图纸还是行的。图纸出来之后,只管交给手下的工匠们便是,他们也许创造力不行,但比葫芦画瓢就没比他们更在行的了。 当然,赦大老爷也没忘了知会手底下的水泥坊和玻璃厂一声,这两样可都是盖房子少不了的。尤其是建这种上档次的别院,水泥和玻璃窗都是抢手货。 果不其然,省亲的旨意一传下来,大笔的订单便如雪片一样飞了过来,接的林之孝手软。刚扩建了的两个作坊,立刻就忙得热火朝天起来。甚至,还有那来得晚的单子,即便作坊里加班加点也忙不过来,让林之孝只好被剜肉一样推了。 这一日,林之孝过来跟大老爷商量事情,两个人还没说上几句话,门外便听人来报,道:“老爷,荣府的二老爷来了,吵着要见您,不给进便要往里闯了。周管事见他似有急事,便先陪着说话,让我过来通报您一声。” 赦大老爷“嘿”了一声,只道自己待会儿过去,便将报信儿的打发了,转过来仍旧跟林之孝说话,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如今这样是借了修建省亲别院的风,日后可不会有这么多傻子挤一块儿修宅院。”在赦大老爷眼里,那群急急火火忙省亲的,可不就是一群傻子。 “水泥这东西日后更多还是用在河工和建城、铺路上,咱们不能为了眼前的小利,倒把那大鱼给放过了。该是供给工部的产量,一点儿也不能少,至于旁的地方,能挤出来就给,挤不出来就叫他们另想办法。左右,水泥坊也不是咱们一家。” 林之孝今儿个就是来跟贾赦商量,能不能把工部的水泥订单拖一拖,先供给京里那些急着修别院的贵人们。赦大老爷一听就摇了头,不过见林之孝那副肉疼的样子,大老爷不由好笑道:“行了,水泥的事情不能通融,玻璃倒是没那么要紧,旁的单子拖一拖,先紧着那群傻子便是。” “是,小人都听老爷您的。”林之孝听见这个就乐了,干脆利落地答应一声。水泥的事不行就不行吧,本来那东西的赚头儿也没有玻璃的大。如今既有了老爷的话,他可得好好跟那群傻……贵人们周旋周旋,大大地赚他们一笔才是。 处理完了林之孝的事,赦大老爷才施施然往前面去,等见到政老二的时候,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哟,老二啊,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德行了?啧啧,看着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可不像你一贯端方古板的做派啊。说说吧,来找哥哥,有什么事啊?”一瞧见贾政此时的形象,赦大老爷就忍不住笑出声儿来,调侃了两句之后,末了还瞥了旗子周奇一眼。 方才那小厮便说过,是旗子陪政老二说话的,那是赦大老爷心里便有些猜测,约摸着老二得在旗子手里吃些亏的。此时这么一看,怕是不光是吃了亏,还不是吃了小亏呢。 “哼!大哥,你这里教出来的好奴才,目无主上、以下犯上,简直放肆已极。”政二老爷气得脸都紫了,一手拨开面颊上的头发,一手指着周奇,怒声骂道:“我不过是要进去寻你,他就竟敢对我动手,看看把我弄得何等狼狈,这事必须家规处置,严惩不贷。” 也不怪二老爷生气,他心里有事急着要见贾赦,那是一刻也等不下去的。可偏偏贾赦就是不露面,只让个下人跟他磨时间,政二老爷能答应么?当然不能,当时便要强闯进去。不过是个奴才罢了,还敢拦阻他这主子不成。 可政二老爷却失算了,人家不但好言好语地拦了他,还在他不听劝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动手拦阻了。二老爷不过是略一挣扎,人家便更变本加厉,拉扯之间身上不知挨了几下暗算呢。 赦大老爷也不生气,反面带为难地道:“旗子虽然无礼了些,但他又没做错什么。还不是老二你不懂事,不过是略等等罢了,怎么能往里闯呢?这也是让你得点教训,若是到了旁人家,可不能再这么莽撞行事,不然岂不是要丢脸死了。” 看着贾政瞪起眼看过来,大老爷都忍不住笑模样了,勾着嘴角道:“再说了,这庄子乃是祖母家的,里面的人自然也是祖母家的,可不是咱老贾家的。你就是想处置人家,也没那个身份,没那个资格啊。行了,又没伤着脸,就这么算了吧。至于旗子,等我有空儿了自然说他两句。” “爷说的是。”周奇垂着头赞同道,掩住嘴角的笑意,转身向贾政作揖道:“今儿是小人情急,对贾二爷无礼了些,在这儿给您赔个不是,还请您原谅。” 至于他是赞同什么,在场的三人各有认知。比如,政二老爷便想着,这奴才明显是嘲讽于他呢。讽刺他没资格在此叫嚣着处置他,讽刺他不得祖母的欢心,讽刺他即便被欺凌了也讨不回公道! “这就对了嘛。行了,这儿没你的事了,旗子你忙你的去吧。”赦大老爷冲着周奇眨眨眼,意思是他干得很好,老爷他十分满意。 周奇收到那眼神,心中好笑地答应一声,也不再理会贾政,甩袖子走人了。 面对着这无耻的主仆两个,政二老爷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他自幼便是国公府的二爷,又深得父母宠爱,阖府上下有哪个下人敢对他有丝毫不敬?如今还是头一回,竟被个下人如此欺凌,偏还无法讨回公道,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眼睁睁地看着欺凌自己的奴才走掉,政二老爷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浑身气得发抖不说,更是一脸悲愤地瞪着贾赦,颤声道:“大哥,你是我亲大哥啊,就是这么对自己弟弟的?大哥也是读过书的,虽然已经荒废了多年,如今竟连孝悌二字也不认了么?” “说那奴才是祖母家的,呵呵,谁不知道祖母家已经没人了,她老人家将所有家当都留给了你。那奴才也许不是荣国府的奴才,可总是你贾赦的奴才吧?你这个做大哥的,放纵着自己的奴才欺凌亲弟弟,事后不但丝毫不予惩治,反叫亲弟弟忍气吞声……呵呵,大哥啊大哥,你可真是个好大哥啊!”说到最后,政二老爷已是疾声厉色,配上他那端正古板的外形,倒颇有些正气凛然的架势。 赦大老爷端着茶水靠在椅子上,也不说话只冷眼瞅着贾政发.泄。他大约能猜到政老二此时赶来见他,是所为何事。政老二只要有精力,尽管在这儿唱念做打着,左右老爷他是不着急。闲着能有出不花钱的戏看,也是桩美事。尤其,唱戏的还是老爷他喜欢的“名角”。 贾政见贾赦无动于衷,甚至还颇有当自己当戏看的模样,只觉得火往上撞,嗓子眼儿一甜,紧接着嘴里就有了血腥味儿。他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自己这是被气得差点要吐血了啊! 很关心己身健康的政二老爷就是一惊,冲天的火气都消散了不少。他本还想强压下去,但眼角的余光瞥见贾赦的脸,干脆心一横咬破了舌尖,“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第八十回贾存周盘算两府邸史太君祠堂举拐杖 事实上,政二老爷对自己是不太能狠得下心来的,虽说发了狠咬破舌尖,可到底没能忍下疼来,舌尖上一个小口儿,顶多只吐了些血沫出来。但即便是这样,贾政也觉得够了。 他同贾赦乃是亲兄弟,上门来一回便被气得口吐鲜血,可见贾赦是个什么玩意儿。政二老爷是不打算抹掉唇边的那些血迹的,定要让外面人都瞧瞧,他贾赦发达之后,是如何对待亲兄弟的。二老爷还就不信了,他如此惨状被人瞧去之后,还有谁敢跟贾赦相交。 赦大老爷见状,也在暗自咋舌。政老二可真是下本儿啊!恩,不愧是自命清高的文人,看看这气节,这风骨,这……这血沫子,多红啊! “哎哟,老二你早上吃什么了,怎么就吐起血来呢?快来人,去准备车架,赶紧将二老爷送回京去,在好好寻个太医诊治诊治。”大老爷嘴上说得关切,身子却丝毫没有移动,仍旧悠哉地坐在椅上,一双桃花眼戏谑地望着悲愤莫名的贾政。 门外自有人候着,一听大老爷的召唤,答应一声便快步进了大厅,二话不说地便要将政老二放倒了抬走。他们大多都是贾赦祖母留下的人,对待当年荣国府的二爷可没有多少敬意,动作自然也谈不上小心翼翼的。 贾政被大老爷气得真想吐血,直到都快被抬出大厅去了,才回神一般叫道:“住手,放本官下来,本官无事,不过是咬破了唇罢了。” 他这回来可是有正事的,这怎么事还没来得及说,就差点被贾赦扔出去?哼,都是他这好大哥错,一上来就胡搅蛮缠,差点让他误了大事。 赦大老爷闻言摆摆手,让人把政老二放下,正了正身子,道:“原来你没事啊,方才瞧你那模样,我差点还以为就快不行了呢。老二啊,往后少那么惺惺作态的,容易吓着谁了。这也就是我,换个人往后怕都不会让你再进门儿。” “呵,那我还得谢谢大哥了。”政二老爷一手揉着腰,脸上冷嘲的笑意,也因为腰疼而十分扭曲,道:“今日之事,我暂不跟大哥计较,待咱们回府之后,自有老太太评判。大哥,旁的也不用多说,快随我回府去吧,老太太同族长和族老们,可都等着你呢。” 下人们虽听令放下了贾政,但手上却有些没轻没重的,就导致二老爷不小心扭了腰。贾政因着前车之鉴,知道在贾赦这里找不回场子,只好暂且忍下来。只等贾赦随他回了荣国府,到时候自有老太太和族人们为他做主的。 哼哼,这回贾赦犯的事可是太大了,便是贾敬向着他,有着那么多族人在,也不会叫他再逃出生天去。贾政一双老眼狠狠地盯着贾赦,那眼神满是幸灾乐祸。他如今也算瞧出来了,贾赦既然都打算撕破脸了,那他也不用再规矩守礼下去。 “哟,倒是惊动了不少人,老太太怕是没少花费吧。”赦大老爷也不诧异于政老二的真面目,当年这小子就是这么个货色,他被充军出发之前,可没少见识他这副嘴脸。 大老爷懒洋洋地伸个懒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得,本侯也有日子没回府了,也该回去看一看,你们把个荣宁二府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不过话说在前面,你们若是敢动一动本侯的侯府,那可别怪本侯脾气不好,不给你安生日子过。” 当初,赦大老爷建的是将军府,便占用了一些日后大观园的地方;后来,大老爷升了一等伯,府邸自然又是一番扩建,以符合伯爵府的规制;再后来,一等伯又升了荣侯,伯爵府自然也得扩建成侯爵府。 这接二连三下来,赦大老爷如今的荣侯府,倒是荣宁街上能建别院的地方占了近半。贾母他们若是想按“梦”中那样,将省亲别院建在荣府后面,却是不能了。 听他提起这个,政二老爷又是一阵燥怒,眼睛冒火地瞪过去。为了节省买地的花费,他们才商量着就在荣宁街上修建别院,可等到带人去看地方时才发现,能用的地方十分狭小,连里半地都不到,如何能容得下太妃的归省别院。 更可气的还有宁国府,不过是想占一些他的会芳园,竟然说什么敕造之府邸不敢擅动,明显就是光想着占便宜,不想下本钱嘛。那会芳园乃是叔祖后来自建的,那里论得上什么敕造府邸。 若是能从会芳园扩建出来,加上贾赦的大半府邸,再加上后面的下人群房,那太妃娘娘的省亲园子便算是有了,不但能气派十足,更能俭省下来许多银子。当然,那省下来的银子也有用,能多弄些装饰陈设之物,让娘娘在宫里面更有脸面一些。 政二老爷的算盘打得很好,但面前却是困难重重。至少,会芳园和荣侯府的主人没一个好东西,个个都不知道主动贡献出来,给太妃娘娘壮脸。 贾赦却不管他们打算得多美,跟下面人交代一声之后,便上了马车往荣国府而去。贾政自然是跟着的,他本是骑马来的,也打算再骑马回去,好叫人瞧瞧他嘴角的血迹。可惜啊,扭得那一下腰还是挺严重的,二老爷挣扎努力了许久,连马都没能上去。 两人赶回贾家的时候,天色已是傍晚,但宁国府的贾氏祠堂外却是灯火通明。赦大老爷一看这情形,便知道这都是等着他呢。当即也不拖延,大踏步地走过去,对着贾母略施一礼之后,并不跟她说话,便问贾敬道:“敬大哥哥,今儿这是了什么事,倒像是大开祠堂的架势,可是有人犯了错?” “孽障,你还有脸说这种话,还不给老身跪下。”贾母的脸色本就不好看,此时又被贾赦如此忽视,更是气得脸色紫红。她将手中的拐杖,在青石铺就的地上重重一顿,指着大老爷的鼻子骂道。 “老太太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倒是叫我摸不着头脑了。今儿老二到庄子上找我,只说老太太同族长、族老们都等着,却没说是什么事。敬大哥哥,你可得为小弟我解惑,不能让我平白无故地挨骂吧?”赦大老爷冷淡地扫了眼贾史氏,一点儿没有从命的意思,反向贾敬问道。 自从上任族长贾珍瘫在床上之后,便被摘去了族长的名号,好在上上任族长贾敬在家呢,仍旧叫他担了族长之职。此时,贾家一族有事,自然是由贾敬出面发话,贾母确实没有什么发号施令的资格。 贾敬暗暗瞪了贾赦一眼,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今日这事有些大,若真是贾赦理亏,贾母要追究的话,他还真不好为贾赦宽宥。好在,刺客瞧着恩侯成竹在胸的模样,想必他早有了应对之法。 “今日,你家老太太来族里告状,说是家中有笔数额十分巨大的存银,被你无端挪用了。那笔银子我也略知一二,乃是叔祖和叔祖母定下的规矩,每年都会续存一些,并且规定轻易不得动用的。恩侯,这件事你可知晓?” “就这事啊,没错儿,那笔银子已经被我花了。”对今日这一出,赦大老爷早就心里有数,甚至可以说,他早就等着这一天呢。是以,听了贾敬之言后,干脆利落地就认了下来。 老爷他光明磊落,是他干的就是他干的,老爷他认! “敬儿,你听听,你听听,这可不是我这老太婆冤枉他吧,是他亲口承认的吧。”贾母一听就来了精神,腿上一用力就站起身来,气怒交加地指着贾赦向贾敬道:“你方才还叫我慎言,什么要调查清楚,不要轻易冤枉了他。如今你可听清楚了吧,是他干的吧,我有没有胡乱冤枉他?” 贾敬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又瞥了瞥一脸淡定的贾恩侯。即便知道这货必有后手,可本真人还是好想踹他怎么办?而且,这老太太也是的,他方才不过是略劝了两句,至于这会儿如此逼问么?! “既是如此,恩侯你还不快将此事从实招来。”贾敬咳了一声,压住族人们的窃窃私语之声,也打断了贾母的喋喋不休,道:“这件事事关几十万两白银,当然要弄清楚才行,不能单凭任何一人的片面之言。”所以,本真人可没错儿。 呸,就知道这个花道士跟那孽种是穿一条裤子的! 贾母见贾敬言辞之间仍旧偏袒贾赦,不由脸色更加阴沉,目光灼灼地盯着贾敬,想让他能自惭形秽。可惜,这花道士是个没皮没脸的,即便被她老人家这么盯着,仍旧是一脸淡定地站着。贾母心中气得不轻,却因贾敬到底只是堂侄,又是族长,有气也不好向他发作。 但贾赦那个孽种就不一样了!贾母阴森的目光转向赦大老爷,眼神里像是能飞出刮骨钢刀一样,要将大老爷千刀万剐了。这孽种虽不是她生的,可知道的都死的差不多了,她向“亲生”儿子发火儿,谁还能说什么呢? “孽障!”尽管已经是年过六十的岁数了,贾母仍旧是身形矫健的,举起手中的乌沉木拐杖,不由分说地便向大老爷砸去,口中也不依不饶道:“孽障,那是你祖父、祖母、父亲等一辈子的努力啊,为的是整个贾家的后路,你竟然如此混账!一句花了,你可知道那是多少人的心血……” 第八十一回无妄之灾两败俱伤贾敬手贱俩人拌嘴 看着那毫不留情,迎面砸过来的拐杖,赦大老爷不由蹙眉。这老太婆,倒是不怕闪了腰呢! 大老爷自然不会呆立着挨打,一闪身就让过那拐杖。贾母这一记拐杖可真是毫无保留,即便是躲了过去,赦大老爷耳边也能听见呼呼的风声。这要是真被砸到了头上,头破血流是一定的,说不定一杖下来就砸傻了呢。 可也正是因着用力太过,贾母没砸中人却也收不住手,倒霉的便成了站在赦大老爷身后的贾政。眼睁睁地看着拐杖落下来,政二老爷已是躲闪不及了,直吓得面容失色;贾母心里也是一惊,生怕误伤了自己儿子,便拼命地要收了拐杖…… “啊——” “哎呦……” 几乎是不分先后的两声惨叫,祠堂前已经多了两个伤员。一个,自是头破血流的贾政;另一个,却是真的不留神闪了腰的贾母了。如此两败俱伤的局面,看得在场的老少爷们儿们目瞪口呆,都忘了赶紧查看伤势了。 好在敬大老爷是见过大世面的,很快缓过神来,黑着一张脸吩咐道:“快,叫个人去请大夫,再来几个人去抬了软榻来。先看看老太太的情况,看能不能移动,另外给政老二止血……” 场面实在有些混乱,贾敬便连私底下对贾政的‘昵称’都叫出来了。本是在一旁冷眼旁观的赦大老爷,听了那亲切的称呼,忍不住喷笑出声来。好在他声音不大,众人又都慌乱,除了被他敬大哥哥瞪了一眼外,倒没叫旁人听见。 贾敬暗中也没少给贾史氏白眼,明明是她大张旗鼓地把族人们都召集起来的,却又弄了这么一出,接下来还怎么问话啊?也不知道这叔母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这恩侯可是她亲生儿子,竟然下这么狠的手,看看都把政老二打成什么样儿了。 啧啧,那血肉模糊的! 贾母的一拐杖下去,没打到想一棒子敲死的赦大老爷,却让心肝儿亲儿子受了无妄之灾,心里那个憋屈、怒恨就别提了。再加上扭那一下腰有些严重,剧痛之下便是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至于挨了那一棒子的贾政,早在挨上的那一刻,便倒下去人事不知了。 面对着如此的场面,赦大老爷也很无奈。老爷他本是回来解决事情的,可竟然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放倒了两个,真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啊。 唉,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真是罪过、罪过! 贾敬忙活了半天,好容易把那母子两个送回荣国府安置好,请了大夫分别医治,都说没有大碍,才算送了一口气。回过身来又安抚一众族人,将人挨个儿打发回家,有什么事日后再说。明明是严冬的天气,却愣是忙出一头白毛儿汗来。 等他闲下来的时候,便瞅见身后优哉游哉的贾赦贾恩侯,当即就气不打一处来。都是这个混账惹得祸,他自己一点儿事情没有,倒把他这当哥哥的使唤得够呛,个岂有此理的! 一时激愤之下,敬大老爷不由恶向胆边生,伸出两根指头,毫不留情地拧上贾赦的耳朵。 这是当年敬大老爷常干的事,却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又重操旧业。小时候贾敬曾在老国公夫人身边养活过几年,那时候的贾赦很调皮,没少被大哥哥这样教训。 “哎哟,大哥哥为何下此毒手,快松开,耳朵都要掉了……”赦大老爷被拧住也不生气,左右他敬大哥哥手上并不曾用力,只是故作疼痛地求饶。 贾敬十分没好气,不曾放手不说,反而作势用力地拧了拧,训道:“你个混帐的,看我为你家忙成那样,不说帮忙竟还看我笑话……” 只是,敬大老爷还没训完话,便被一声厉喝打断了,“贾敬,你在干什么,还不赶紧放手。以下犯上,你成何体统?!” 此时天色已晚,两位大老爷也没进屋,现在荣禧堂的角落里说话,听闻此言登时都望了过去。尤其是敬大老爷,心中暗道:这谁呀,在老贾家这一亩三分地上,竟然敢这么跟他敬大老爷如此叫嚣嘿! 贾敬不知道来者何人,赦大老爷却是头一个字就听出来了,当即便拂去了贾敬的手指,笑呵呵地望过去。 果然,来的真是当今圣上宇文祜祜。身后除了贴身伺候的怀仁,还有两个身着武士服的,正是贾琏和贾蓉两个。想来,宇文祜能不惊动荣国府便闯进来,少不了这两个小子带路。 “微……”贾敬此时也认出来了,赶紧一撩衣袍便要跪下行礼。只是半道儿就被怀仁给拦住了,知道圣上并不喜人知道他出宫,一切礼数就暂免了。 赦大老爷则不管这个,欢蹦乱跳地来到宇文祜跟前,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还带着琏儿和蓉儿,可是听说我回来了,特意过来找我的?我还说明儿就进宫去呢,咱们也有几日没见面了,我有些好东西想跟你说说呢。要不改天你也跟我去庄子上,那儿可暖和了……” 一到冬天里,大老爷便不爱出门儿,又有宫里的两个圣人放纵着,便干脆请了长假,不但不去工部照面儿,便连早朝也不上了。小汤山那儿是个温泉庄子,赦大老爷又改造了地热体系,是个冬日猫冬的好所在,是以到了那儿贾赦便不怎么出门,便连皇宫也少去了。 在庄子上有儿有女有孙女的时候,赦大老爷倒也不怎么觉得,可此时乍然见到了宇文祜,便忽然发觉自己竟是对他十分想念。一看见他出现,便情不自禁地跑过去卖乖。 皇帝陛下却哼了一声,并没给他好脸儿。赦大老爷瞅他那眼神儿,分明是在说“等会儿再跟你算账”,一时之间有点儿懵,不知道自己怎么惹着他祜祜了。 “贾敬,你也是两朝的老臣了,当年又是正经进士出身,怎么念了几年经之后,便连规矩也含糊了?荣侯乃是太上皇钦封的一等侯,爵位在你之上,你虽是他同族堂兄,却也不该如此以下犯上。毕竟,国法大过家法。”宇文祜来到贾敬面前,沉着声音斥道。 叫你手贱!贾敬心中腹诽,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样,忙躬身认错道:“是下官无礼了,您的教诲,下官日后定当铭记在心,绝不敢再犯。” 得,当今也不知道是吃了恩侯什么药,当年做伴读时便护得紧,他就没少被扔白眼。后来这二十来年倒是疏远了,可这几年就又护上了,倒比当年还变本加厉,跟眼珠子似的,旁人拧一下都不行。 赦大老爷却不以为意,拉着宇文祜就往隔壁侯府去,嘴里还嘟囔着,“这有什么的,大哥哥也没使劲儿,你看,连红都没红呢。倒是祜祜你,哪回敲我脑门儿不是下了力气的,又疼又红不说,说不定还得起个大包包。走,走,这么冷的天,跟我去家里暖和暖和……” 贾蓉在方才圣上喝斥的时候,便已经为祖父捏一把汗了,此时见赦叔祖将圣上拉走了,才长出一口气,抹了抹额角的汗渍。他看了看贾琏之后,便紧走两步来到祖父身边,将人扶住了道:“祖父,方才可吓着我了,往后您可别再跟赦叔祖动手动脚了……” 贾琏本已经举步要跟上他老子,闻言淡淡地睇了贾小蓉一眼。这孩子在特种营里近一年,虽然已是大有长进,可身上的纨绔性子还尚在,且得好好磨练磨练才行呢。别的不说,至少每日的十里越野,负重就得加倍才行。 “不会说话就别胡说,什么动手动脚,词不达意的,这些年的书都白念了?”孙儿在自己耳边絮叨没瞧见,贾敬却注意到侄子那小眼神儿了,当即便咳了一声打断孙儿,装腔作势地训斥道。 圣上对那什么特种营保护得十分严密,蓉儿便是回家也从不曾说过什么。可贾敬却是从贾赦口中探知了一二,明白那里面的训练苦得很,而且艰苦程度全凭教官的心情。这小子嘴秃噜乱说话,若是叫琏儿记上一笔,往后的日子怕是更难熬了。 唉……他可怜的孙儿,当初那玉面朱唇佳公子的模样,现在愣是被练得又黑又壮武二郎似的。 琏二爷向贾敬躬躬身,迈大步追上圣上和他老子,一挨得近了便听见…… “我敲你那是天经地义的,就你那经常不着四六的性子,不敲得重一些,怎么能长记性?”宇文祜一点儿没给赦大老爷留面子,冷哼一声道:“怎么,我敲你你还不满意了怎么着?出去打听打听,便是我几个儿子,也不是哪个都稀得敲的……” 呵呵!贾琏闻言眼神闪动,正对上身侧怀仁递过来的目光。琏二爷发誓,他绝对从这公公的眼神儿里,瞧见了——同情! “那我又不是你儿子……” 等到了荣侯府落座,赦大老爷同宇文祜才停了拌嘴,大老爷问道:“你去了琏儿营里,这时候还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眼看着外面的天色,宫门差不多都要落锁了。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琏儿建议特种营也要训练海战,想要带队到海边寻个岛屿练兵去,所以我过来问问你的意思。”宇文祜说罢看向贾琏。 第八十二回贾史氏夜半哭祠堂琏二爷替父挡责难 海军陆战队! 这是赦大老爷听完儿子想法后的第一个念头,不由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儿子眼睛放光。他当初不过是为了锻炼琏儿的身体,这才将特种兵那一套用在他身上,也没指望他能凭这个如何如何。可现如今瞧着,这孩子倒还真有这方面的天赋,看看,都能举一反三了呢。 “对这个我也不是太懂,不过琏儿的这个想法挺好,倒是可以让他们试试去。圣上,另外我还想着,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到水师里去挑些人,再给几艘战船什么的,您看怎么样?”当着儿子的面,赦大老爷也不好叫宇文祜昵称,一本正经地说道。 虽然多有梦里的一辈子,但大老爷对练兵这档子事还真不太了解,不过是能比着葫芦画瓢罢了,能给的建议十分有限。但宇文祜同贾琏却都十分重视他的看法,闻言都是点头不说,两人还低声商量起来。 今儿宇文祜是听到回禀,说是特种营的训练已经初具成果了,所以才下了早朝便赶过去视察。而特种营的官兵们也没叫他失望,一场演习下来,成果很是喜人。宇文祜大喜之余,叫了贾琏等军官近前说话,就说到了方才的话题。接着又听说贾赦回来了,这才不顾天色已晚,仍旧赶过来。 赦大老爷在一边旁听,偶尔也会插句话进去,话虽然不多,但多都能说到点子上,是以君臣三个便相谈甚欢。倒是贾敬、贾蓉祖孙两个,木着脸坐在那儿插不进话去,全然当了个陪客。 就在怀仁忍不住提醒他主子,时辰可着实不早了,若是再不回宫的话,怕是早朝都会被耽误了的时候,隔壁的荣国府喧闹起来,动静大得惊动了许多熟睡中的人。不多时,林之孝同宁国府的管家都赶来禀报。 出事了! “隔壁怎么了,大半夜的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老太太不是闪了腰病在床上,也不怕吵着了她老人家?”贾赦嘴上是这样说的,可心里却明白,偌大的府邸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是贾史氏默许了的,便是她自己闹出来的。 林之孝一躬身,回报道:“老爷,就是老太太半夜醒了,硬要去祠堂哭老太爷去,怎么劝也劝不住。这会儿正叫着人抬了软榻,将老太太往宁府祠堂抬呢。如今,不光是咱们还宁府被惊动了,便是后街上的那些人也听见动静了,已经有人出来打听了。另外……” 赦大老爷见他欲言又止,不由冷笑一声,道:“另外,怕是附近的人家也惊动了,不少人都派了家人来瞧热闹了,是不是?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还嫌丢人不成?” 贾史氏如今怕是豁出去了,不把那笔银子弄到手上,不会轻易罢休的。或者,她还打着一并弄臭老爷他的念头。如今这世道,若是头上扣顶不敬祖宗的帽子,老爷他的前程也算到头了。甚至,子孙后代们都要受连累。 “倒是叫你看笑话了。”赦大老爷不好意思地向宇文祜笑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开始撵人道:“都这个时辰了,你赶紧回宫去吧,多少还能歇一会儿,也有精神上早朝。我家这边事多,就不留你了。” 这话说得实在不怎么见外,一屋子人除了宇文祜和怀仁,各个都暗暗瞥着赦大老爷。这人可是有点恃宠而骄了啊,怎么能这么跟当今圣上说话,若是被外人听见了,少不得要被扣上个大不敬的罪名。转而又关注着圣上的反应,若是勃然大怒了,还能赶紧求求情什么的。 谁知皇帝陛下竟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拍了拍大老爷,关切地道:“她是怎么回事,用不用我出面,或者把怀仁给你留下。”他虽然知道这个赦赦不好对付,可是对上贾史氏,赦赦有天然的劣势,不由便担心他胡来,弄得自己坏了名声。 赦大老爷立马摇头,干脆动手将人拽起来往外推,嘴里还念叨着,“用不着,用不着,你赶紧安心回宫吧,我这儿出不了事儿的。不用担心我,这只是个小场面而已,在我这儿就不是个事儿。快走吧,快走吧……怀仁,快点带你主子回去睡觉啦。” 宇文祜脸上颇为无奈,但见贾赦如此坚决,也便不再多留,嘱咐了两句之后就带着怀仁回宫了。只是,在路上他就吩咐了,命人盯着贾家的事,一发现有让荣侯为难的事,便赶紧报上来。 等贾赦他们赶到贾家祠堂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派灯火通明了,影影绰绰地不知站了多少人。 尚且离着还有些距离时,赦大老爷便能听见贾史氏哀哀哭泣之声,“呜呜呜……老太爷啊……你可带我走了吧……遇上那个不孝的,我是没法活了啊……便是他的亲兄弟,他也能狠得下心啊……我可怜的政儿啊,到现在都还没醒啊……祖宗们啊,你们可睁开眼看看吧……先老太爷叫存下来的后路啊,叫他毁了个一干二净啊……” 这一声声地悲泣、控诉,听在赦大老爷耳中还没什么反应,却已经让琏二爷森冷地眯起了一双桃花眼,面色冷峻地看向抱着个牌位哭得欢畅的贾母。 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二老爷挨得那一棍子又不是他老子敲的,明明是她自己一拐杖打的,如今倒是怪到了他老子头上。难不成她举着拐杖要打,他老子还得站在那儿等着不成?这事要真是他老子的错也罢,可明明都还没问清楚呢,凭什么就对他老子动手? 贾琏回来就问过林之孝,对傍晚祠堂的事很清楚。而且,公库那笔存银的去向,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如今见贾母如此编排他老子,又是哭又是闹的,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老子不守孝悌,不敬祖宗的。 “老太太,您这是做什么,明明都还伤着,何苦闹这一场呢?我不是说过了,等明儿就叫恩侯把事情说清楚,您有必要弄得这么惊天动地的么?这大晚上的,扰得整哥贾家都不得安宁。”贾敬这话说得可是挺重的,就差没直说贾母是个搅家精了。 敬大老爷心里确实挺烦躁的,白天就为了这一家的事忙了一天,傍晚更是忙活得不行,再加上陪着当今圣上呆坐了半宿。而此时,连个喘气儿的工夫都没有,紧接着贾母这里就又闹起来了。 被堂侄这么不客气的话说到脸上,贾母当即便是一哽,如怨如诉的哭泣声便是一顿,虽然旋即便接上了,仍旧叫周围来看热闹的族人想笑。甚至,黑影中的人群里,还真有不知是谁‘噗嗤’地笑出声儿来了。 贾母强忍住胸中的火气,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仍旧哭个不停。她不知是谁笑话她,可却把贾敬给记住了。这老小子也是个眼皮子浅的,不过是得了那孽种些许好处,竟是心都不知道偏到哪儿去了。且等着,都切等着吧! 赦大老爷看不出贾母心里发狠,只冷眼瞅着她在那儿哭,没有丝毫身为儿子的自觉,一点儿上前去认错劝说的意思也无。他这样的做派,自然让贾家的几位族老看不惯了,纷纷皱着眉瞪过来。 不管如何,这老太太可是贾赦的亲娘,当儿子的怎么能如此不孝。眼睁睁地瞧着亲娘哭得都快岔气儿了,却丝毫不担心着急,比他们这些族人都不如了。当即便有那看不上,又自觉有身份的发话了。 “恩侯,这事可就是你不对了,还不赶紧跟你娘认错请罪,好好请她责罚,消消气。不然再这么哭下去,老人家的身体怕就受不了了。唉,也不是我说你,咱们庆朝自开国以来,便是以孝治天下,你怎么就能这么不成器?祖宗留下的祖训也敢违背,你娘要罚你也敢躲……” 这个挺身而出的,便是被赦大老爷赶出贾氏族学的积年老儒贾代儒了。新仇旧恨的,贾代儒一训斥起大老爷来就停不下来,面上全是痛心疾首,口中乃是义正言辞。 有了他打头阵,接二连三地便有族老走出来,对着赦大老爷教训个不停。一个个都是叫大老爷赶紧认罪认罚,好好跟老太君跪地求饶,以争取从轻处置。 要问他们为何如此积极,谁叫老太君昨儿让人传话儿了呢,只要今儿能拿捏住贾赦,让他掏出银子来,多少都会分给他们一份。这年头他们这些族人的日子也不好过,既然有了分银子的好事,可是无论如何不能错过。 “不就是想知道那笔存银用在何处了么?”赦大老爷冷着脸还没说话呢,琏二爷可听不下去了,一脚踹飞脚边的石头,石头撞在不远处的假山上,发出一声脆响。 贾琏寒着脸上前几步,毫不客气地拨开几个老头子,身子挡在他老子前面。即便是对上贾母刀一样瞪过来的眼神,琏二爷也是直直地回视过去。 直到贾母收回了视线,贾琏才道:“当时我还在锦衣卫当差,查的便是户部国库库银欠债的事,那笔银子没用到别的地方,不过是用在还荣国府国库欠银罢了。怎么,你们有什么意见?” 此话出口之后,祠堂外便是一静,便连贾母都停了哭泣,面色难看地望向贾琏。只听她口中尖声道:“怎么回事,什么国库欠银,我怎么不知道,谁准你们私自动用银子的?”她可是指望着那笔银子修建别院,剩下的还能留下些给她的宝玉呢,如今怎么能没了呢?! 赦大老爷此时才接了话,淡淡地走到贾母身边,笑道:“老太太,早几年前我可就跟你商量过,咱们家欠着国库的银子,不还又怎么行?你难道不知道,当今圣上可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连宗室都不通融,更别说咱们这臣子们了。” “上回我跟你说起这事的时候,你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那我后面可不就得自己想法子了。好在,家里还有那么比银子,虽然这十来年你吩咐着不叫添了,可到底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唉,谁叫我是一家之主呢,只能自己又出了些银子,好好地将国库的欠银给清了。” “所以啊,荣国府如今并没有什么存银了。倒是老太太,你是怎么想起这事儿来的,要那笔银子有什么用啊?”大老爷说完银子的去向,便笑呵呵地盯着贾母扭曲的脸,哭了不知道多久,那上面连泪痕都干了呢,呵呵! 第八十三回恨贾赦不孝又不悌下台阶识趣仍遭讽 事实上,琏二爷是误会了他老子的,赦大老爷也干脆将错就错来着。 贾琏当初在锦衣卫时,干的就是为皇帝、为国库追债的事儿。他能干得那么铁面无私,跟大老爷干脆利落地还了国库欠银很有关系。不然,少不得会被人拿着贾家的欠银作伐子,让他先跟自己干仗去。 那时贾琏问过他老子,那么一大笔银子,是从哪儿弄回来的。他当然也是好意,生怕他老子为了银子,去干了什么糊涂事。赦大老爷因着跟宇文祜有所约定,是以也没跟儿子讲明详情,便拿着祖父起存的那笔库银说事。 真实的情况是,还国库的银子是大老爷挣出来的,跟那笔存银没有关系。至于为什么贾母他们找不见那笔银子,那是赦大老爷给它们换了个地方而已。他明知道贾史氏和政老二他们正为建省亲别院筹银子,会把那银子放在原处等他们才怪。 面对贾赦的问题,贾母选择了回避,她总不能说是为了建太妃娘娘的省亲别院吧。这事儿虽然是荣国府的荣耀,但总比不过归还国库欠银。毕竟,那是朝廷的政务。 只见她拿帕子遮了脸,声带哽咽地道:“我这老太婆是个内宅妇人,也弄不明白外面的事,只知道听从长辈们和老太爷的吩咐罢了。公公、婆婆当年都留下过话,那笔存银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许动用的。这话,贾赦你也是知道的,却为何……”不从祖训?! 贾母的话没说完,但几人都能听出未尽之意。这就是在指责贾赦了,说他不过是为了还库银,便将祖父、祖母再三吩咐不得动用的存银给用了。也是,在她的眼里,归还国库欠银那就不算个事儿,哪里值当动用那命根子呢? 琏二爷一听这话就气笑了,看着贾母的眼神更冷了几分。他就是办那件差事的,自然知道拖欠库银不还的是个什么下场,光是经过他手的,抄家问罪、阖家发配的就不知凡几。特别是有几家数目最大,又死拖着不还的,菜市口的地都快被他们染红了啊。 荣国府的欠银数目,虽不是名列前茅,但也是排得上号的。当时那种情况下,若是他老子死拧着不还银子,以他老子今上宠臣的身份,定时会被阖朝上下当成靶子的。若是那样的形势下,都不算是万不得已的话,琏二爷还真不知道,在他这祖母心里什么时候才算。 难道说,就是眼下修建省亲别院的时候? 就在琏二爷打算再挺身而出时,被他老子一把摁住了。赦大老爷给了儿子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不打算让他再跟贾史氏对话。他这当老子的落个不孝的名声便罢了,反正他这辈子也差不多到顶儿了,背后又有祜祜挺着,名声于他并无大碍。 但他儿子却是不同,琏儿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没必要为了贾史氏,给自己添个不敬祖母的名声,不值当的。再说了,老爷他还能对付不了她? “我不知道老太太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当时的情况很严峻,不还上欠银怕是就要抄家夺爵了。我是个不肖的,得了祖父、祖母的错爱,继承了祖上传下来的爵位,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家族败落。老太太,我这也是万不得已啊。”大老爷说着,也是眼眶发红,都要掉眼泪了。 老爷他也是命苦啊! 当年为了接驾去借国库银子,是贾代善那死要面子的干的事儿,而且一借就是一百七十万两啊,也不知都花到了哪儿去了。他倒好,风光过后一蹬腿儿一闭眼走了,还银子的事儿倒落到了老爷他头上。老爷他含辛茹苦地把银子还上了,却连声好都听不见啊。 贾母听了心里就暗恨不已,目光如刀一样刮着贾赦。 当初这孽种跟她提还库银这事的时候,她就该把那笔存银挪到自己手里的。哼,还当她不知道呢,什么归还欠银、万不得已,都不过是这孽种的借口罢了。孽种手里又是作坊,又是船队的,还能差还国库那百十万两银子?还有…… 还有邢氏那个作坊,不也是这孽种给了方子才弄起来的?什么陪嫁里找着的,她根本就不信。邢家是什么货色,她还能不知道?那是她特意为了孽种选的破落户,怎么可能有那样金贵的好东西。 孽种就是孽种,枉费她将他养活大了。有了好东西不知道孝敬于她,倒是给个无知妇人胡来,个不孝的东西!有什么好事不知道提携自己兄弟,倒是把外人当成个宝,不悌兄弟的玩意儿! 贾敬在一边见贾母没有旁的话,只是翻来覆去地说祖训什么的,不由也皱着眉头,道:“老太太,如今恩侯已经解释清楚那笔银子的去向,已经用到它该用的地方了。事情既然已经说清楚了,老太太你身子也不太好,这会儿三更半夜的,又是大冷的天,不如就赶紧回去歇着吧。” 他这也算给贾母台阶下了,若是贾母知趣,就该接了这台阶下,赶紧回荣庆堂去。为了这事儿都忙活了一天一夜,敬大老爷已是十分不耐烦了,贾母若是再不听劝,就别怪他行族长之权了。 事实也证明了,贾母确实是个识趣的,闻言便止住了哭声,甚至还强挤出个笑容来,向赦大老爷道:“赦儿,这事是我没弄清楚,错怪了你这孩子,是我的不是。我已经这样大的年纪了,忽然知道库里少了存银,便有些沉不住气,你可要原谅为娘的啊。”说罢,目光殷切地看着大老爷,就仿佛刚刚拿眼神凌迟他的,不是她一样。 赦大老爷也是笑了,挑着眉直视着贾史氏,道:“行,我原谅老太太,毕竟事出有因嘛。不过啊,我也就罢了,老太太倒是更应该向族长和族老们致歉才是。如今正是腊月,本都该忙过年的事呢,却别老太太你搅和的,这一天一夜的丁点儿正事也没干,净在这儿吹冷风了。敬大哥哥也就罢了,可族老们也都上了年纪的,怕是身体会受不住啊。” “要我说啊,日后老太太若是有什么事弄不清楚,也该先自家里问问是怎么回事。若都像这回一样,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却弄得大家伙儿都陪你不得安宁,这又是何苦呢?你也说自己上了年纪,那就更该是遇事沉稳的,怎么能总是沉不住气呢?老太太,你说是不是?”赦大老爷这话就是那贾母自己的话,打她的脸了。 贾母脸上的笑容就是一僵,眼神也维持不住地冷了下来。这孽种定然是故意的,个不孝的东西,明明她都已经低头了,竟然还要给她难堪,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教训她,让她下不来台。 “那你便替为娘的,好好跟族长和族老们告罪吧。”对着族人们看过来的目光,贾母再也呆不下去了,冷着声音道:“鸳鸯,让人送我回荣庆堂,我累了。”说罢就闭上眼睛,打算眼不见为净。 赦大老爷不由为贾史氏那话叫好,这老婆子冷静下来,却也不是没脑子的。不管如何,他如今总是贾史氏的儿子,当娘的做错了事,可不就能让当儿子的去赔罪嘛。只是,贾史氏也不想想看,那些族老们受不受得起老爷他的赔罪呢? “得,戏也看的差不多了,银子也捞不着了,几位老人家也该回家好好歇着去了。下回呢,有什么事都弄清楚了再出头,不然不但捞不着好处,怕是还得吃些挂落呢。比如说,今年我本打算每房多给些年礼,但如今怕是能省下这一笔了。”大老爷打了哈欠,懒洋洋地开始撵人。 赦大老爷向来是早睡晚起的作息时间,能挺到这时候已是困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对着这帮子族老能有好脸色才怪呢。老爷他手头宽裕,原本确实打算为族人们谋些福利的,但如今瞧着还是算了吧。老爷他的银子也不是白来的,可不打算白瞎了。 以贾代儒为首的族老们,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不但被大老爷的态度气得不轻,更是心疼到手的银子飞掉了。他们怎么说也是贾赦的长辈啊,即便方才行事有些偏颇,可也不能这么对他们吧,他们那也是被蒙蔽了啊! 族老们心中的不平,赦大老爷并不去理会,跟贾敬说了一声之后,便带着儿子贾琏甩袖子走人。这时候天都快亮了,老爷他本还打算上一回早朝呢,这会儿也赶不上了。得,还是回去睡一觉,等睡醒了直接进宫去见祜祜好了。 祠堂前渐渐没了人影,荣禧堂的政二老爷得讯后却摔了手里的药碗。 怎么就又让贾赦躲过一劫呢?! 二老爷的头上包着白布,上面还挂着殷红的血迹,可见那一拐杖挨得真是不轻。他是后半夜才醒过来的,醒来后还一阵阵疼得脸色惨白,脑袋里跟煮了八宝粥似的,咕嘟咕嘟稀里糊涂的。直到王夫人告诉他,老太太连夜又去了祠堂哭老太爷,才算打起了精神,只等着贾赦就范呢。 可谁承想,看上去那么胸有成竹的老太太,竟然那么不堪一击。不过是几句话而已,竟叫贾赦把存银的事糊弄过去了。这可真是……太叫他失望了。 第八十四回二老爷怨命运不公大老爷也会拨算盘 贾政坐在床上失望了一会儿,深觉不能把希望再放到老太太身上了。如今的贾赦也跟以往不同,根本就不吃老太太那一套,也就是老太太仍没有自知,还在耍弄自己倚老卖老的把戏。 罢了,罢了!既然指望不上老太太了,他也只能希望膝下的两双儿女争气了。想到儿女们,政二老爷不由又是一阵怅然若失。 大儿子是个好的,人很聪慧读书也上进,小小年纪便进了学,只可惜啊……人都已经没了,还能指望得上什么呢?!大女儿也是个好的,小小年纪便知道家里的艰难,进宫去搏那直上青云的机会,只可惜啊……娇花儿一样的年纪,却已经成了太妃,还有多少前程可言? 赵姨娘所出的两个儿女,他从前并不怎么在意,都是老太太和王氏在管着。如今听着老太太的话音儿,二女儿倒也是个好的,模样儿生得娇艳不说,人也精明有心计。好好教导几年便能送进宫去,有她姐姐元春帮衬着,倒是前程可期。 只她弟弟却是个不成器的,整日里溜鸡逗狗不讨人喜欢,人又蠢笨不思上进。三岁看老,这就是个没什么指望的,往后也帮不上他的两个姐姐。 好在,他还有个宝玉,这是个“含玉而诞”天生有大造化的孩子啊。虽然,如今瞧着是惫懒了一些,但只要他日后勤加督导,定能回到正道上来。是的,政二老爷虽然嘴上不说,但却也知道儿子宝玉是个什么德行,整日都在女人窝里,调脂弄粉拈花惹草的,他就差没眠花宿柳了。 贾政想到此处,便又是一阵叹息。他的命怎么就这么不好,老子娘指望不上,一个五六品的小官儿就把他打发了;儿女们也指望不上,不是这样就是那样地给他使不上力。好容易有个能让他看到希望的吧,年纪又尚小还正是贪玩的时候,还不知多久才能指望得上呢。 唉——如今他也不求宝玉能如何如何出息,什么封侯拜相、位极人臣的,他不指望宝玉能有这样的造化。他只求自家儿子能给他争口气,至少也得弄个一部尚书做做,把那贾赦的气焰给压一压。 心动不如行动,既已打定了主意,政二老爷也不顾头上的伤势,便拍着床板叫道:“宝玉呢,还没有起身读书么?去,立刻让人把他叫到书房来,我要考较他的功课。” 一寸光阴一寸金!宝玉过了年可就十二岁了,再不赶紧用功起来,可就荒废这大好光阴了。 因贾政的伤势,王夫人就在外间儿的炕上歇着,此时正跟周瑞家的打听着老太太那边的事。猛然间听到里间儿的动静,主仆两个便是一愣。 老爷这是发的哪门子疯,莫不是伤的不是地方,被老太太的一拐杖给打傻了不成? 王夫人不敢耽误,忙就起身到了丈夫跟前,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还是头上疼得厉害?我这便叫大夫过来给您看看,可好?要不还是去请太医吧,这时辰天儿已经快亮了。”这男人可是她一辈子的依靠,若是被他亲娘给打傻了,那她得多冤枉啊! “胡说些什么,我这点子伤势不碍事。”贾政斜了王夫人一眼,推开她扶上来的手,一边作势下床一边喝道:“便是吩咐了去叫宝玉么,外面怎么没有动静,都听不见老爷我的吩咐是不是?一群混吃等死的东西,还不赶紧去叫宝玉起来见我。” 政二老爷此刻有些不待见王夫人,只因想到平日里最宠溺着儿子宝玉的,就有她这么一号,另一个就是那个让他失望的亲娘了。他好好的一个儿子,生生就让她们婆媳两个给宠坏了。 “老爷,您这时候要见宝玉,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那孩子昨儿见你伤着了,陪了您大半宿呢。好容易我叫他回去歇着了,这怕连一个时辰都还没有,就又把他叫起来,这……”王夫人一脸为难地扯谎,觑着贾政的脸色,又道:“要不,老爷您再歇一会儿,等天大亮了再给您叫宝玉去?” “无知妇孺!”政二老爷下了床,一手扶着额角一手指点王夫人骂道:“我方才虽然昏着,却也不是人事不知的,那孽障有没有侍疾,难道还不知道?他不过是来看了一眼,便叫你给撵回去了。说谎都不带脸红的,王氏,你太让我失望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咱们这些世家大族里,哪家的孩子不是起早贪黑的读书进学,怎么就偏你的那个嫌天太早起不来?便是宫里的皇子们,那也是寅时天尚黑着的时候,便得到御书房去读书了。他贾宝玉凭什么睡到天大亮,还不知道上学?就凭他做的哪几首酸诗,还是他读了不知道第几本的《诗经》?” 政二老爷顶着头上的伤痛,指着王夫人的鼻子便是一通骂,直骂得王夫人目瞪口呆。她从嫁过来开始,何曾被丈夫这般斥骂过,也是第一次知道丈夫居然还是个会骂人的。以前只觉得贾政这人阴得很,却没想到他骂起人来也挺有一套。 底下的下人们也是惊讶的,也不敢再碍于二太太的示意,迟迟不去叫宝二爷,当即便有人撒着欢儿去了荣庆堂那边。 只是,贾宝玉自然是睡得正香,这会儿把他叫起来能乐意么?便是他身边的那几个大丫头,那也是各个打着哈欠,拍拍打打地对人没个好脸色。这么一闹,动静自然就不会小了。 贾母在祠堂前受了一肚子气,回了荣庆堂也没能立刻歇下,正歪在炕上置气呢。那边的动静传过来,当时便问是怎么回事。她同贾政是一样的,“含玉而诞”的宝玉有大造化,被她寄予了重重期望,那是一点儿都不能出事的。 结果鸳鸯问话回来一说,贾母就急了。这么冷的天,外面又还黑着呢,宝玉哪能就这么跑到荣禧堂去,再给他冻着了。再说,便是要读书也用不着这时候便起来了,这老二是怎么想的?! 不行,她得看看去。 荣禧堂这边政二老爷要训妻教子,贾母又心疼孙子去凑了热闹,那可就成了大热闹了。荣侯府里,正秉烛夜谈的父子两个听见了那动静,却没有一个要去看看的。 “爹,我竟不知道,您还有这么一段……”不同寻常的身世。贾琏方才听他老子讲了自己的身世,讷讷无语了半晌之后,才一把握住他老子的手道。 原来,他老子竟然不是老太太亲生的;当年,竟然还有那么一桩隐情。他就说嘛,当初同时嫡孙养在老太太跟前儿,他琏二还是长子嫡孙呢,却是什么好处都得排在珠大哥哥后头,轻易也难得老太太一句夸奖。原来,都是因为这个啊! 这也叫琏二爷明白了,为何他老子明明是嫡长子,又是继承了爵位的,当初却要被他二叔挤到角落里住着。还有在老太太的嘴里,那是听不见说他老子一句好,却但凡有点好事都要扯上他二叔。原来,都是因为这个啊!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赦大老爷拍了拍儿子的手背,浑不在意地安抚道:“你也不用为我担心,这事儿我早就已经想开了,也找到了她那么多年偏心的理由,这就够了。至少,我如今活得明白。琏儿啊,我跟你说这个,也是为了让你心里有个数,知道么?” 贾琏重重地点头,心里暗赞一声他老子的豁达,道:“爹,如今您差不多是跟她和二房撕破脸了,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可是要……分家?”其实,如今两房差不多已经分家了,他们住着荣侯府,跟隔壁的荣国府就跟两家人一样。 “分家啊,哪能那么便宜他们。”赦大老爷嗤笑一声,眼神冷冷地看向闹哄哄的荣禧堂,道:“且等着吧,我日后不会跟他们分家,老子要让他们除、族。” 除族?贾琏听了心里便是一惊,对于他们这些世家子弟来说,除族可算是天崩地裂一样的噩耗了。到底是他老子啊,这股子心狠的劲儿……嗯,像他! “如今的荣国府,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且由着他们折腾去吧。倒是趁着这回建省亲别院的事儿,说不得等日后咱们收回来的时候,还能有些意外收获。贾史氏手里的私房不少,贾代善的那点子私藏差不多都在她那里。还有王氏,她背后是王家老大和薛家大房,那可都是有银子的主儿们。”赦大老爷对着儿子一呲牙,笑着盘算道。 “这省亲别院可是个大工程,少不得让她们从腰包里掏银子的,只是恐怕根本不够。之前,若是我那妹夫不幸了,林家的那笔产业怕是都要填进去。如今没了林家这待宰羔羊,她们的主意少不得要打到史家、王家、薛家身上。有了这几家合力,这园子普通不了啊。” 琏二爷瞧着他老子那副财迷的样儿,心里不由好笑。这也不知道是像了谁,一会儿心硬如铁,一会儿撒泼耍赖,一会儿又财迷心窍的……可为什么,偏偏二爷就是觉得,这是好爹呢?! 赦大老爷并不知道大儿子心里对自己的肯定,仍旧掰着指头说道:“琏儿啊,等日后祜祜抄了他们,爹就把那园子给你要过来,等小宝贝儿长大了给她当嫁妆……” 第八十五回回金陵这次不管用私房话母女议进宫 赦大老爷回京的那一天,荣国府热闹了一个晚上,贾政便连到衙门点卯都耽误了。 不过,政老二这次倒是让大老爷刮目相看了一回。从来都标榜唯母命是从乃至孝之人的政老二,这回居然顶住了贾史氏要回金陵老家的豪言,死活是把儿子宝玉拘到了身边。甚至放出狠话,老太太若要回金陵,他必然告假亲自送老人家回去。 贾母被政二老爷气得仰倒,指着板着脸的贾政,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这可是她的亲儿子啊,她疼了一辈子,宠了一辈子,为之谋划了一辈子的亲儿子啊!怎么竟然会这样对她?一听她说要回老家,竟然丝毫也不拦住,甚至还说出那样的话来。 黯然神伤中的贾母,也顾不上宝贝孙子了,头晕脑胀地被人抬回了荣庆堂。剩下一个王夫人,孤掌难鸣又怎么拦得住二老爷,又被当众指着鼻子骂了一通之后,羞愤难当地回了自己房里。 只可怜贾宝玉啊,自此就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当初,在随赦大老爷去金陵的路上,他便被严加督促过。可当时的情形和如今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他的亲爹,可比大老爷那大伯心狠多了。 宝贝孙子/儿子受了那样的罪,每日里起早贪黑的读书习字,眼看着没几日便瘦了一圈儿,贾母和王夫人看在心里,疼在心里。可这回贾政的意志十分坚决,谁说什么都不管用,他就认准了宝玉需要督促,每日都必须完成他布置的功课才行,不然就是一顿板子,谁劝都没用。 这府里毕竟还是男人当家,当贾政不理会她们的意见之后,贾母和王夫人便什么也做不了。婆媳两个无奈之下,只好眼不见为净,只每日吩咐了下人好好伺候宝二爷,却鲜少亲自去探望了。 如此一来,就更苦了对她们盼星星、盼月亮的贾宝玉,原还盼着老太太、太太能来解救于他,谁承想慢慢地竟连面儿也见不着了。宝二爷心里的苦,又该跟谁诉啊?!也就是身边还有几个贴心的大丫鬟,不然他可活不了了。 贾母她们疏忽了贾宝玉,其实还有修建省亲别院的原因。那园子实在是消耗太大了,荣国府账上的银子投进去不过是杯水车薪。婆媳两个也狠心跺脚咬牙地掏了几回私房银子,可扔进去也没听见什么响声,若是再这么下去,可就要伤筋动骨了。 事情也果然如赦大老爷所想,那婆媳两个都没商量,便不约而同地将主意打到了娘家和姻亲头上。刚好史、王、薛三家如今都不差银子,从远洋海贸上挣了不少,掏起钱来倒还痛快,算是解了荣国府的燃眉之急。 尤其是薛家,为那个省亲别院,可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 “唉,你姨妈三天一趟,五天一回的,什么时候才能算个头啊。”临近过年了,薛姨妈却没有新年的喜气,反而愁眉苦脸地坐在炕上,对着女儿抱怨道:“这三天两头的,都从咱们家借了十几万两银子,可她那园子却连个地基还没打好呢。” 屋子里暖和,薛宝钗只穿了见粉色小袄,趴在炕桌上描花样子,闻言放下手中的笔,笑了笑劝解道:“咱们家如今也不缺这点银子,便当是给了太妃娘娘吧。咱们家皇商的身份,明年就该审核了,哥哥如今却还撑不住事。宫里若是没个人说话,怕是会受些影响。” 薛宝钗这也是无奈之举,她们家若是连皇商的身份都没了,那还能剩下什么?就她哥哥那样子,又哪里是能受得住家业的,没了皇商的名头儿撑着,怕是三两年就得败了。她们这房本就是得罪了本家的,身后连个倚靠都没有。 更何况,她宝钗本就是个有志气的,心里也有股子直上青云的志向。当初举家进京的时候,虽说有族人的逼迫,但也是为了她的前程打算。顶着个皇商的牌子,她便有入宫参选的资格,哪怕是宫人的小选呢。只要能进到那里面去,她薛宝钗有自信能出人头地。 “我可不就是想着这点,才每次都不曾回了你姨妈去。日后你若是进了宫,怕也得宫里的娘娘给使劲儿呢。更兼之,她是伺候老圣人的,跟你就不会有冲突,自然会全心全意地帮着你。若不是看着这个,我能那么大方才怪呢。” 薛姨妈拉住女儿莹白玉润的手,边摩挲着边道:“你放心,我已经将咱家的意思透给你姨妈了,她也答应说,等改日进宫请见娘娘的时候,好好帮你说道说道的。只是,今上登基也有几年了大选小选却一直都听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重开啊。”说到此处,薛姨妈便又是一叹。 “别的我倒不担心,不是我这当娘的夸口,你这样的若是还选不上,那宫里选人的怕都是瞎子聋子了。我只怕啊……”薛姨妈目光慈和地端详着女儿的容貌,叹着气愁道:“我如今担心的,唯有你的年纪,过了年就十五了。及笄之年,可是耽误不起的。” “妈也不必太过担心,若是没那等机会,那也是我的命罢了。倒是姨妈那里……能不能真的给咱们家使力呢?如今,二丫头不说,那是荣侯爷的掌上明珠,怕是不会送到那里面去吃苦;倒是三丫头,已经被老太太养在了身边,贾家怕是对她有些想法。” 薛姨妈说的,也正是薛宝钗担心的。她是有自信能在宫里熬出头,可若是命不好,根本就进不去又该如何是好呢?难道真如当初所想,退而求其次地嫁给宝玉?她不想这样。 不是她薛宝钗眼界高,看不上荣国府的宝二爷,实在是贾宝玉让她看不见希望啊。即便是如今有姨夫的严厉督促,可她还是听丫鬟们说起过,宝玉是如何见缝插针地偷懒、糊弄事的。更何况,他屋子里的那群丫鬟们……便让她有些望而却步啊。 薛宝钗倒不是怕那群小丫鬟,只是觉得不值当罢了。她若是进宫去,跟圣上的妻妾们争斗,那也算是得其所了。可若只是嫁了个没什么出息的世家子弟,还要跟小妾们斗得死去活来,便是将她们全都斗倒了,又能有什么荣耀? “要说,三丫头也是个有心计,有成算,有志气的,不过是她却不足为惧。”对女儿的担心,薛姨妈却置之一笑,开解道:“你姨妈是什么心性,我还能不知道?三丫头便是养在她身边长大的又如何,不但不会有丝毫怜惜不说,怕是更会被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呢。那三丫头杵在她跟前儿,可不就是个明晃晃的证据,证明她拢不住自己的丈夫,她能真心对三丫头才怪呢。” “况且,三丫头若真的进宫得了势,人家可是有亲娘、亲弟弟的,还真能对嫡母、嫡兄有多倚重?再说,娘娘是伺候老圣人的,若三丫头伺候的当今,可不就成了整个荣国府的依靠,你姨妈还能在正室的位置上坐得那么安稳么?便是坐得稳当,可那宠妾灭妻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啊。” “你姨妈从来就是个心思深又多疑的,还能想不到这个,她明白着呢。你就瞧着吧,甭管老太太有多看重三丫头,她啊你看着吧,恐怕是难进到宫里去。”薛姨妈说得很是笃定,这建立在她对姐姐的了解上。 薛宝钗默默地点头,对她妈这番话倒是认同了。她对姨妈.的了解,自然比不过母亲,但这两三年的相处下来,多少也看明白了些姨妈.的性子,还真是同她妈说得相似。那就是个面慈心狠的,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心里对三丫头怕还真没什么好感。 “只可惜啊,二姑娘总是不在府上,不然你们多相处相处,便能跟荣侯夫妇拉近关系。日后宫里有个什么消息,也能提早知道一二,也好早做准备。”薛姨妈只觉得今儿自己只剩下叹气了,眼带惆怅地道:“也怨你爹去得早,不然哪用得着咱们女人家这么盘算啊。” 见母亲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薛宝钗连忙依偎到她的怀里,轻声细语地好生安慰。 荣庆堂里,被这娘儿俩不看好的二姑娘贾探春,如今却是踌躇满志的。元月初一生的大姐姐,果然是个有造化的,不但自己当了太妃娘娘,还给她这个妹妹也送来了造化。如今,她一个庶出的女孩儿,能得老太太和老爷如此看重、培养,可都得谢谢她那有造化的大姐姐呢。 虽然每日里都被各种各样的规矩和功课包围着,但贾探春却是甘之如饴的。从她懂事以来,深恨的就是这庶出的身份,如今有了能忽视掉庶出身份的机会,她又怎么可能不去珍惜呢?若是日后她能得宠封妃,又有谁会在意她是不是庶出呢? 皇宫里的当今皇帝陛下,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两个芳龄如花的小姑娘觊觎着。他正跟同样不知道祜祜被觊觎了的赦大老爷一块儿,研究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养心殿的书房里,所有碍事的东西都已经被挪开了,只在地上铺着一张偌大的地图,几乎将整个书房占据。 赦大老爷同宇文祜一左一右地趴在地图上,大老爷手中还握着枚放大镜,比划道:“瞧见没,这里、这里、这……这可都是好地方啊,有煤矿,有铁矿,有金矿等等各种矿。祜祜,咱们把它们占下来吧。” 第八十六回养心殿老爷得承诺大明宫父子要翻脸 这两年远洋船队除了海贸获利之外,另一项功劳便是海图的完善。如今铺在地上的这张大地图,在赦大老爷看来便可算是简陋的世界地图了。在地图上面,除了各大大洲大洋都有了标注,虽然轮廓看上去有些古怪,但也无伤大雅。 宇文祜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副地图时的心情,激动、兴奋之情且不说了,最让皇帝陛下记忆犹新的,便是那股子井底之蛙的羞惭感。就想赦赦说过的,不到外面去看一看,便永远不知道这个天下到底有多大。 他随着大老爷的指点,目不转睛地瞅着他在地图上点点画画,脑子飞快的旋转着。既然老天让他知道了,天下竟然这么大,而庆朝如今不过是偏居于一隅,这便是给了他宇文祜机会——成为千古一帝的机会啊! 历朝历代,都会有那么一两位帝王被标榜为千古一帝,但其实多出于臣子对君上的吹捧罢了。可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机会却不同,他有机会超越所有的前辈,成为真正的千古一帝啊。 想到这里,宇文祜不由将目光看向仍旧沉浸在讲演中的赦大老爷,盯着他因兴奋而绯红的脸颊移不开眼。这个人,也不知是上天赐给他的宝贝,还是…… 赦大老爷却没注意到这个,抬起头拉住宇文祜衣袖,声音略带着亢奋地道:“祜祜,我想建造铁路,上面就可以跑蒸汽机车,绝对又快又稳的。乘蒸汽机车出远门儿的时候,可比骑马和坐马车舒服多了。省得每回出门,我这骨头都被颠得散了架子似的。” “不过,咱们如今的钢铁产量很成问题,想要铺设遍布庆朝的铁轨什么的,也不知我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呢。”说到这里,赦大老爷怅然地叹了一声,但旋即便又打起精神来,两眼放光道:“那也没关系,钢铁不够用,咱们就炼铁炼钢嘛,这个我也会的。” “是,还是我们赦赦的本事大。”宇文祜闻言笑了,手指轻轻敲他脑门儿一记,打趣道:“你这么本事,倒是说说看,我该如何奖励你呢?要不,再升一升爵位好了,上回都是老圣人抢了先,这回可不能让他再占便宜了。” 对升爵位这事,赦大老爷还真是不怎么上心,闻言忙摇头道:“可别,且叫我缓缓吧。你登基也不过几年而已,算算我这爵位都升多少级了。那帮子勋贵们,尤其是军功出身的,瞅我都跟眼中钉、肉中刺一样,好像我抢了他们老娘似的。” 宇文祜一听就大笑起来,显然对这情况也看在眼里,惹得大老爷没好气地瞪他。 自打庆朝开国之时,曾大封了一回爵位之后,几位帝王对爵位都是比较吝啬的。这从世袭爵位的递降,就能看得出来。一般情况下,除非是身被偌大军功的,很少会新封或提升爵位。这么些年来,唯一能称得上例外的,就是赦大老爷了。 在同僚们的眼里,这厮也就是个运气好的。南边发了大水,正好他就献上了水泥;新帝正愁国库没银子修河工,他就弄出个远洋船队,还好不好地被老圣人看在眼里。这接二连三的,爵位蹭蹭地往上升啊,让他们这些疆场上卖命的,情何以堪啊! 也正是因为这个,赦大老爷在朝堂上没少被人排挤,都快落得个孤家寡人了。不过这也正合大老爷的意,老爷他是立志要给祜祜做孤臣的,旁的那些不来跟他套近乎正好,也省得他整日板着脸装孤傲了。 “祜祜,我这么有本事,你又这么想奖励我,那咱俩商量个事儿呗。”赦大老爷被笑得黑了脸,胆大包天地拧了祜祜的腰间肉,见他被拧得敛了笑容,才笑着说道。说话间,一双桃花眼巴巴地盯着宇文祜,其中的殷切简直要溢出来。 “……你,且说说看。”宇文祜被他看得不太自在,微微垂下眼睑,揉着腰间泛疼的软肉道。这货下手黑得很,腰上肯定是要青一块的,就这还想要奖励? 赦大老爷见状,也赶紧讨好地伸过手去,胡乱帮着祜祜揉腰,等被嫌弃地推开了,才道:“那什么……祜祜啊,你的那什么后.宫里头,往后能不能……能不能不收留贾家的姑娘们?一个都不要收留,好不好?” 似乎是怕宇文祜误会,大老爷不停嘴地解释道:“你看啊,祜祜啊,咱们俩呢是好朋友,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得就差穿一条裤子了,对吧?那要是我的侄女儿啊什么的进了你的后.宫,那咱俩不就差了辈分儿了嘛。我平白无故地就长了一辈儿,心里有些接受不了。” 宇文祜显然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来,面带诧异地看着大老爷,半晌方道:“贾赦赦,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你已经有个侄女儿当了太妃呢。那你说说,你跟我那父皇,该怎么算辈分儿啊?”说到这儿,没好气地敲了大老爷一记狠的。 脑门儿上挨了记响的,赦大老爷惨叫一声捂着头,面容委屈地怨道:“还不是老圣人,都多大岁数了,还老牛吃嫩草儿呢。我原还打算跟你说一声,找由头把元春放出宫来,谁知不过是晚了一步,倒叫老圣人占了便宜……” “得了吧,我看你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宇文祜听他叫得惨,不由拨他捂着头的手,一看果然红了一片,便帮着揉几下,瞪眼道:“老圣人也是你能编排的,毫不赶紧闭嘴。我这宫里都快成筛子了,谁知道那一句话叫他听了去不高兴,你就等着挨骂吧。” “啧,那祜祜你岂不是很惨,根本连一点*都没有了。”赦大老爷闻言咋舌,委屈的眼神立马变成了怜悯,或者……怜惜?都这么大了,还被爹看得死死的,简直没活头儿。 宇文祜听了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的确是十分命苦的,时刻处在老头子的监视之下,身边随时都可能出现背叛者。赦大老爷看得心都疼了,对老圣人的唾弃更上一层楼。 若是太上皇真听到他们这番话,怕是要怒掀桌子的。 老四个混账玩意儿,老子安排的内线早就被拔了个干净,如今的养心殿铁桶一样水泼不进,竟然还跑到臣子跟前装可怜。特么的,老子的大明宫如今还不知道有他多少内线呢,老子难道就不可怜? 还有贾恩侯那个蠢小子,老四说什么就信什么啊,脑子呢?! 许是皇帝陛下被赦大老爷的安慰取悦了,勾着嘴角保证道:“放心吧,你们贾家的丫头都小着呢,我可不跟老圣人似的,也不看看自己的年纪,多嫩的草儿都能下得去嘴。且安安你那心吧,咱俩差不了辈儿的。” “甚至,若是没什么意外的话,我后.宫里的人已经够了,并不打算再添人进来。毕竟,色是刮骨钢刀,男人还是应该将更多精力放在大业上。贾赦赦,这么说你总该放心了吧。” 这话,显现出宇文祜开疆拓土的野心,听的赦大老爷也是眼睛一亮。甚至,大老爷不光是眼睛发亮,便是连心也是“嘭嘭嘭……”地。 “放心!祜祜说什么,我都放心!”得了这话,赦大老爷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再也不用担心跟祜祜差辈儿了,真好啊! 商量完差不差辈分儿的事,两人似有默契地相视一笑,不由而同地低下头去看地图,口中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们这里其乐融融、热火朝天的,相隔不远的大明宫里,气氛却不怎么融洽了。 “老八,听我一句劝,放手吧。”大明宫的暖阁里,除了老圣人和对面的八王爷,便再无一人了。便是老圣人贴身伺候的戴权,也被派出去,守在门口了。 老圣人口中的老八,乃是宇文祜的八弟,名叫宇文礼,宇文祜登基后被封为忠恭亲王,人称八王爷。 “父皇这话说得奇怪,倒叫儿臣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若说是那个位置,儿臣不是早就已经放手了么?难道说,父皇的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忘记了当初您是怎么将儿臣碾进泥里的?”八王爷此时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正是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时候。 太上皇闻言微阖了双眼,但旋即便又睁开,直直地瞅着老八,道:“老八,我到现在仍旧是坚持己见,并不赞同你脱颖而出,继承皇位。如今瞧着老四的成绩,我认为我没有错。” “是呀,你没错,老四没错,那错的自然就只能是我了。没关系,这种事我碰见的多了。以前还有老大他们做替罪羊,前两年连老大都没了,弄得大伙儿人人自危的。我这不就低调了很多吗,父皇怎么又惦记起我这边了?”八王爷笑着说道,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他如今确实在朝中安静许多,大多数时候除了去早朝转一圈,便将自己关在王府里,别说是出门了,轻易连访客都不给登门的。他已经如此了,却不知他的父皇还有什么意见,开门见山地,就让他“放手”呢! 老圣人并不是个脾气好的,深吸口气后,强忍着怒意道:“低调?是低调的连皇位都想推翻吧?” 第八十七回一言不合父子互嘲八王一党暗中聚会 太上皇的话,问得低沉有力,听在八王爷的耳中却仿佛丝毫没有触动,只神情平淡地看着他的父皇,道:“还请父皇慎言,您的话儿臣愧不敢领。对于皇上,儿臣这做弟弟的,是心悦诚服的,早已经熄了给那位置的想法。父皇,您……可不要愿望了儿臣啊。” “呵,”老圣人被气笑了,指点着八王爷,道:“没想法了?老八啊,你这话说出来,不要说旁人了,你自己信么?那贾元春明明都已经安安分分地,准备到了年纪就出宫的,为何如今当了太妃?你可别说,你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我这老头子,到头来落得个老不修的名声儿,为的又是什么,啊?老八啊,你那所谓的安分,可是真的安分了?” 他见八王爷不吭声,又继续道:“当初船队第一次出海的时候,除了老四怕也就是你获利最多了吧。还有那些海船的事,表面上看是被卖得七零八落的,可有多少是掌握在你手里的?便是没有一半,也得又三分之一还多吧。虽都是打着别人的名头,可咱们父子,你们兄弟的,几十年下来,谁又不知道谁呢,这些想来老四心里也有数。” “前阵子,老四为什么把小五、小六都送出去了?还不是他要举起刀子了,担心两个小的留在宫里,会遭了无妄之灾么。老八啊,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人又是个聪慧精明的,为什么就看不清形势呢?老四如今已经稳住了,你推不动他。甚至,别说是你了,便是我,轻易也动不得他了。” 太上皇这话可谓是句句肺腑之言,连当爹和当皇帝的脸面都暂且抛下了,力求能让八儿子听进去,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安安生生地当他的王爷,稳稳当当地过完下半辈子。 他老人家如今也这么大岁数了,不当皇帝这几年蹉跎下来,倒是没了刚禅位后的雄心。他这一辈子儿子生的不少,可如今还能瞧见的,却也没有几个了,实在不想再看着儿子们手足相残。 这几年下来,他也算看出来了,只要不是越过了底线,老四还算是个能容人的。当然,老圣人也明白,若是越过了四儿子的底线,那老四他也不是个易与的,心狠手黑不在话下。就好像当年老四南巡回来时的那一回,不就逼得他亲手处置了老大么。 八王爷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老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把那些肺腑之言听进去,反而答非所问地道:“今年这大半年,皇上派荣侯到南边儿去做什么了?听说荣侯在宁波逗留了很久,难道说又造了些好船?据说,那些船是会冒烟的,难道不怕烧?” “是,好船,好得都要能上天的好船。”老圣人丧气地翻了翻白眼,知道这倒霉儿子八成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当下也不再苦口婆心,只道:“有工夫操心那个,还不如回去多给我生几个孙子。当初要不是看你膝下空虚,老子说不定就把皇位传给你了。” 儿子少,这从来都是八王爷的死穴,如今被皇帝爹毫不留情地戳了,一直平静无波的脸色也不由裂了裂。一双锐利地凤眼扫过去,很有些报复地说道:“贾太妃的年纪刚好,父皇又是老当益壮,也该让她给我们添个弟弟妹妹才是。” 老圣人面色猛地一红,指着门口怒骂道:“给朕滚!”小兔崽子的,竟然连自己老子都敢挤兑,都成什么玩意儿了。这若是当年他还在位的时候,这几个小王八蛋,有哪个敢跟他炸刺儿的?如今可倒好,一个两个三个的,没一个好东西! 八王爷对他老子的表现比较满意,施施然地行礼告退。只是,等一出了宫门坐上马车,八王爷的脸色就不由阴沉起来。他是真没想到,往日到底是低估了老四,如今竟然连老头子都认输了,真是好手段。 待回到了王府,八王爷没有耽搁地来到一处隐蔽的书房,里面已经坐着几位在等他了。见到八王爷进来,几人皆站起来见礼,随后又落座之后,才有一人问道:“王爷,老圣人叫您进宫,可是……”要再次合作啊?! “老圣人年纪大了,便有些不耐烦那些争来抢去的事情,且让他老人家度几天清静日子吧。”八王爷明白那人话中的未尽之意,当下微垂着眼眸,摇头道:“日后有什么事,能不惊动那边的,便不要惊动他们了,想来老圣人也会跟他们打招呼的。” 此言一出,在座的几人纷纷都变了脸色,其中一人更是摇头苦笑道:“其实,自打贾太妃那件事起,咱们就该能预料到的。明明要算计的是当今那位,却偏偏落到了老圣人的嘴里,若不是他老人家愿意,谁还能逼着不成?” 又有一人也是摇头,怅然地说:“原想着把贾元春送到当今面前,等她日后生下皇子,那贾家便成了外戚。到时候且看着,当今还能不能那么宠信他贾赦。便是短时间里也许不妨事,可总有君臣离心的那么一天。便是贾赦仍旧忠心耿耿,但当今却定是不会放心的。只可惜,功亏一篑啊。” “这本就是小道而已。”八王爷端起茶呷了一口,目光一一扫过在座的心腹们,道:“荣侯确实在宁波那边造了新船,虽还不清楚到底如何,但肯定比如今的海船优秀。这个荣侯贾赦啊,真是本王倒是看走了眼。”最后这一局,其中的赞叹十分明显。 “谁说不是呢。这贾侯爷还真是个深藏不漏的,心思之深沉,处事之谨慎,世所罕见啊!一个世家纨绔,当了二三十年的废物啊,谁知人家竟是将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只等着当今一登基,人家可不就立马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了嘛。啧啧,这股韧性及耐性,不可小觑,不可小觑啊!” 说话之人一边夸奖着赦大老爷,一边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另一人,笑道:“王大人,我看您家可是做了个亏本生意,当年的联姻对象若是这位荣侯,如今怕是也跟着飞黄腾达了吧。”言语中的讽刺挤兑之意明显,让人听了只觉刺耳。 他话中的王大人,正是现任九省都检点的王子腾。这王子腾原本并不是他们一伙儿的,原本算是太上皇的人,后来才暗中投靠了八王爷。只是,这人确实有些本事,又在海贸、海船这事上帮了王爷大忙,如今在他们这群里面,倒有了些后来居上的架势。 王子腾的脾气并不算好,被人这么挖苦自然没有好脸色,乜斜了说话之人一眼,向着八王爷拱手道:“王爷,臣报效之心可表天地。” 说起来,王子腾也是有苦自己知啊。他又不是闲得慌,不去投效当今圣上,偏偏要跟失势的王爷搅在一起。这,实在也是情势所逼,他没有办法啊! 京营节度使,又被称为京城的九门提督,职位也许不高,但位置有多紧要啊!可今上登基之后,他也不过在那位置上蹲了不到仨月,就被撵去做九省统制了。什么奉旨巡边啊,见过连丝毫处置权都没有的钦差么?看似好像是升官,可手里的兵权丝毫不剩,便是比之前都显得落魄。 这几年下来,他也算是看出来了,今上怕是给他打上了老圣人的标签了,那是再不会重用于他的。可王子腾不甘心啊,他才四十来岁,正是该力争上游的时候,怎么能就这么被闲置下来呢?他倒是有心去跟今上表表忠心,可人家根本就不给他机会啊。 本来,即便是如此,他倒也没打算投靠八王爷,可谁让当年他脑子一热,做了错事呢。今上南巡归来的那场刺杀,其中便有他的手笔,害得他一上了贼船,就再也下不来了。 “王大人不必如此,本王心里都明白。”八王爷向着王子腾摆摆手说道,又暗暗给了说话那人个警告的眼神,方道:“如今咱们的船队也出海几趟了,带回来的消息也不少,倒是让本王也大开了眼界。外面的天地是那么大,倒是显得咱们庆朝有些小了。” “这些年来,咱们都只顾得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倒是不知道外面还有那么多地方,能够让咱们去发现,去统治的。以本王之见,咱们如今有船有人有武器,倒是可以先捡几个好地方,打下来做个根基。开疆拓土,乃是不世之功,也不能都让皇上去操劳,是不是?” 八王爷这话说出来,众人便是一静,心中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念头——王爷这是开始准备退路了! 说什么开疆拓土的功劳,那不过是往脸上贴金罢了。八王爷的心里,大概也是对未来的形势不太看好,正好又有了往外发展的能力,才想着万一事有不谐,便带着家眷、下属们远走海外,到外面去自立为王呢吧! 虽然心里有这样的想法,却也没人傻不愣地说出来,反倒纷纷点头赞同,皆称王爷勤勉国事,为君分忧,乃是朝廷栋梁。 其实,八王爷能这么想也很好,很随他们的意。如今朝廷里,他们早就处于劣势,若是再没了老圣人的暗中支持,怕是八王一党的处境会更加艰难。本来他们还在想着退路,谁知八王爷就先提出来了,果然是善解人意的贤王啊! 八王爷淡笑着看过去,一个个都是什么玩意儿,难怪老子斗不过老四。唉……当初挑伴读的时候,老头子怎么就没给他一个赦赦呢?! 第八十八回脱胎换骨贾政得意贼心不死有借有还 埋头于绘制图纸的赦大老爷,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向往着,更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已经被歪曲成了老谋深算、心机叵测的老妖怪。老爷他又找到了奋斗目标,每日里忙得很,可顾不上他们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 时间转眼就到了十月份,贾母和王夫人她们在忙活了大半年之后,终于将历经磨难的省亲别院带到了人间。别院就修建在荣国府后方,但因被荣侯府占去了不少地方,贾母她们不得不又花了大笔的银子买了片地,这才勉强够得上太妃省亲别院的规制。 为了这样一座省亲别院,不说是贾母倾家,王氏荡产,却也差不太多了。甚至,便是借住在荣国府的薛姨妈母子三个,也被坑了不知多少家底儿。好容易看到园子建成了,薛家母子三个才算长出一口气。这园子虽然是姓贾的,可至少有他薛家的一半儿啊。 这一日,大老爷正在书房审核图纸清单,林之孝请示了一声进来,回禀道:“老爷,那边二老爷命人来请您,说是别院已经修建得差不多了,请您过去看看。另外,今儿会提一些匾额,请您去帮着把把关。” 赦大老爷这几个月都忙得晕头转向,根本就没分心过问省亲别院的事,此时听说已经建成了,不由得就是一怔。也是,这都十月份了,若是再建不成,那还来得及元宵夜迎驾太妃娘娘。“梦”中那别人煊煊赫赫,老爷他跟外面喝冷风的情景,实在让他记忆犹新啊。 “让人跟政老二说一声,老子忙着呢,没空儿跟他瞎晃悠。”大老爷黑着脸抬头回了一句,仍旧埋首于工作之中,只是嘴上嘟囔着,“屁的把关,想看老子笑话儿还差不多。明知道老子不懂那唧唧歪歪的酸诗歪曲,还想叫老子去丢人,美得他!” 林之孝答应一声,暗笑着退出了书房。他就知道,老爷可不会给二老爷面子。不就是家里出了位省亲的太妃嘛,如今连个小小下人都敢在他这大管家面前说怪话了,可见隔壁的人如今都是什么心态。 不过,隔壁上到主子,下到奴婢,难道都不知道掂量掂量自己在老爷这儿的分量?老爷他是什么脾气,以前就不说了,最近这么几年难道都看不出来?那是能忍气吞声,给不待见的人面子的?二老爷也是的,难怪如今还在从五品的位置上呆着,这么不会看上峰脸色的,能升得上去才怪呢! 自己的诚挚邀请被拒绝了,政二老爷却并不见多生气,反笑得十分豁达包容,无奈道:“罢了,大哥既然有事在忙,那就不便打扰了,且等这园子里的一切都打点妥当了,再请他过来瞧瞧吧。说起来,大哥也有日子不曾上早朝了,衙门里也瞧不见他的影子,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说罢,二老爷便意气风发地领着清客们,和半路抓来的儿子宝玉进了别院。一路上指点江山不说,更是让宝玉吟诗作对,很是出了一把风头。政二老爷看着侃侃而谈的儿子,嘴上虽然仍是动辄训斥,但心里就别提有多满意了。 看看,这就是他教导出来的儿子啊,诗词文章张口便来,文采风流人物倜傥,别提多出色了。看着如今的儿子,政二老爷就不由得佩服起自己来,不过是短短半年多的时间,他就让儿子脱胎换骨了。原本一个整日拈花惹草讨胭脂吃的孽障,如今已是出口成章的才子了。 二老爷如今只等着太妃娘娘省亲之后,便打算再严加督导儿子一阵子,明年就让他考科举去。十三岁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十六岁中进士……他政二老爷的儿子就应该照着这个路子走下去。 又不几日,荣庆堂那边来人请,说是老太太请大老爷夫妇过去议事,连王熙凤、迎春都给请了去。赦大老爷皱皱眉,大概也能猜到是什么事,应是太妃归省的日子定下来了,贾史氏那边又想出什么幺蛾子呢。 等大老爷到了荣庆堂,贾母瞅着他身后无人,当即便阴沉了脸色。邢氏那蹄子倒真敢跟她拧着来啊,自从她说过那不叫邢氏进门的话之后,这都多少年了,那蹄子竟还真的再也不登门了,便是她命人去叫都叫不来。做婆婆做到她这份上,也真是够窝火的! 贾母心里窝着火气,也顾不上心里的盘算了,劈头盖脸地就对着大老爷骂道:“你媳妇呢,还凤丫头,迎春呢?我不是特意交代了,让她们都过来么,怎么又不见人影儿?几年不给婆婆、太婆婆、祖母请安,一群不孝的东西,女德、女范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因着忙碌,赦大老爷的心情并不好,这会儿还要应付这边的破事儿,心情就更不怎么好了。闻听了贾史氏的斥骂,当即便抬眼瞪过去,不耐道:“老太太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她们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能顶什么用?再说了,不是你当初发了话,不许邢氏再进门的嘛。怎么,人家如今仍守着你的话,反倒成了错儿?” 头发长见识短,几个字狠狠地戳在贾母心上,瞪着大老爷的眼睛就更阴冷了。别以为她听不出来,这孽种是指桑骂槐地说她呢。可这么一会儿她也回过神了,今儿是有事求到孽种头上的,万不能为了置气而耽误了正事。 “好、好、好,你那媳妇是个好的,旁的都听不见,也就把我的那一句话当成了个宝,整日里都守着那话当她的孝顺媳妇。哎哟,我这老太婆可真是有福气啊,有这么个把我的话奉若圭臬的孝顺儿媳妇,也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呢。还有我那孙媳妇和孙女儿,也是你们教得好啊,多少日不见来瞧我一回,难不成也得了我那么一句话?” 即便心里知道该忍忍的,但贾母却做不到,她实在气儿不顺啊,是以开口仍旧是冷嘲热讽的。 赦大老爷闻言就笑了,只当什么都听不出来,附和道:“老太太这话说得不错,你可不就是有福气得很。再说了,邢氏是你亲自挑选的儿媳妇,当初就是听你夸奖她,比祖母挑选的周氏强出半里地去了。如今看来,老太太的眼光果然不错,不错啊!” 贾母的嘴角耷拉着,手指狠狠地攥着拐杖,她是真想一拐杖敲下去啊!这孽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正是因为邢氏是她亲自挑的,她如今才会更加窝火。要是早知道那蹄子如此不孝顺,她会让她进门才怪。哼,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不成体统。 “罢了,不说这些不相干的事了。”即便心里再不痛快,贾母却也死命憋着气,将话题转开,缓了缓脸色道:“赦儿啊,方才政儿的折子批复下来了,老圣人和圣上已经恩准,咱们家太妃娘娘于正月十五元宵之夜归省。这事咱们整个贾家天大的喜事,你看,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她的话里再三强调了,太妃娘娘归省,乃是整个荣国府,甚至整个贾家的荣耀,意思很明白。那就是提醒贾赦,若是这事整个贾家的事儿,想要沾上几分便宜,那便得付出代价才行。修建别院的时候,大房便已经一毛不拔了,接下来接驾的事若是再这样子,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我哪知道该怎么办,这事不一直都是老二他们在操持么?前儿不是还让人来说,省亲园子已经建好了,那还有什么事儿不成?老二啊,不是我这当哥哥的说你,干事情呢最怕的就是半途而废了,你既然都已经把园子建起来了,为什么不坚持到底呢?兴许也就是因为这个,你才迟迟得不到提升啊,当引以为戒,知道么?”赦大老爷说得浑不在意,到后来更是点着贾政的命批评道。 贾政本是坐在一旁等着他娘发挥,本就着急他娘一直不进入正题,现在更是莫名被贾赦训斥了,脸上一黑,道:“大哥这话很有道理,持之以恒的道理,该当你我共勉。老太太方才的话,想是没有说清楚,让大哥误会了。省亲园子虽然建好了,可如今里面还是有些空,很是需要一些装饰、摆设的。虽然已经从公库里取了一些出来,但也只是杯水车薪啊。” “哦,就是这事儿啊。”赦大老爷打了哈欠,漫不经心地道:“摆设不够,就去买呗。那么大个园子都修起来了,多少银子也都填进去了,为的还不是太妃的颜面。既然都已经下了那么大本钱了,就不能半途而废不是,定不能让太妃丢了面子。这事儿,你们自个儿办就是了,还跟我商量什么?二太太不就是管家的,只管让她往出拨银子便是了啊。” 王夫人正眼观鼻鼻观心地拨动念珠,此时闻言便差点咬到了舌头。这老大倒是说得轻巧,荣国府的账上哪还有银子可是,便是连明年的银子,都已经预先支出来了。不说是库里的银子,便是她的嫁妆和私房银子都……想到这里,王夫人就顾不得舌头疼,咬牙切齿起来。 还有,他那话是什么意思,抱怨他们这房花费太大?她的元春可是给整个贾氏一族都添了荣耀的,不过是建个省亲园子罢了,难道还用不得库里的银子了?按说,元春有这么大的出息,沾了光的大伯,就该出银子给她建个园子才是呢。 “怎么没有派人采买,只是有些好东西,却是外面买不到的啊。”贾母见儿子被堵了嘴,忙接过话去,道:“赦儿啊,我便想着你那里该是有许多好东西的,当年太夫人那些御赐的好东西,不都留给了你嘛。还有,老圣人和当今圣上,这几年也没少赏赐你好东西。” 原来,是把主意打到老子的存货上了啊。老圣人和宇文祜都知道贾赦对文玩有兴趣,便隔三差五地赏赐一些,积少成多下来,大老爷的私库那是相当可观。此时,赦大老爷只淡淡地看着贾母不语,且看她怎么往下说。 “建园子的时候,你这当大伯的没出一点力,这会儿可不能再缩着了。明儿就叫政儿他们去你那私库里瞧瞧,有那用得上的就先借出来,如何?你且放心,东西还是你的东西,一等省亲的事过去了,便还给你还回去。” 贾母说到这儿,又道:“也不光是你,便是林家、史家那里,我也派人去传了话儿呢。” 第八十九回说不孝贾母要告状登闻鼓敲了挨八十 贾母见贾赦只是挑了挑眉,仍旧不说话,不由得皱了皱眉,道:“按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林家和史家都传了话儿来,说是赶明儿就把东西送来。赦儿,姻亲们都如此慷慨了,咱们自家人可不能吝啬了,不然得让人家怎么看咱们,你说呢?” “老太太这话倒是让我诧异了,荣国府难道还缺摆设不成?祖父和老太爷在外征战多年,留下的好东西还能少了?那些东西不都存在公库里,园子里需要的话,老太太只管开了库房去取便是了。再不济,您那私库里的好东西也不少吧,还用得着跟我这爹不疼娘不爱的张嘴?” 赦大老爷摊开了双手,摆出一副无奈的嘴脸,道:“当初老太爷没了的时候,留下的东西我是一件儿也没瞧见啊。倒是有几回去荣禧堂,在老二那里见过不少。唉,老太爷偏疼小儿子,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谁叫我没生的一张讨人喜欢的皮呢。便是老太太你,库里面的好东西,也没一件儿给到我的吧?” “唉,这分东西的时候想不起来我,如今用得着了,倒把我叫了来。老太太,老二啊,做人不能如此不厚道。”大老爷的面色痛心疾首起来,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搭在额头上,“我这人呢,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你们既然都不厚道了,那我哪还厚道得起来,你们说呢?” 大老爷将那句“你说呢”回给了贾母他们,便收敛了脸色,施施然地靠在椅上,目光冷淡地看过去。这几个也是贼心不死的,修建省亲别院的时候,没能从老爷他手里抠出银子来,便把主意打到了他库里那些好东西上。真是,也不提前看看他们有多大脸,不管不顾地就伸过来,让老爷他不挨个儿抽回去,都不好意思。 合理的要求被回绝了,这孽种说话还那么难听,将他们一家三口都骂进去了,贾母的脸色能好看得了才怪。只见她一张老脸涨得猪肝一般颜色,站起来举着拐杖就打过去,口中狠狠斥骂道:“孽……混账东西,给我跪下!” “啪”地一声,却不是贾母拐杖敲到了大老爷,而是大老爷随手扫下桌几的杯子,正砸在贾母前进的路上,生生止住了她的脚步。若不是贾母还记上回抡拐杖吃的亏,即便是气急败坏也仍旧留了小心,说不得就又要闪一回腰了。 “大哥,你岂能如此忤逆,还不快快跪下向老太太认错。”贾政看不下去了,一个箭步冲到贾母身边,却没急着去扶亲娘,而是指点着赦大老爷喝道:“这是咱们的母亲啊,大哥你的孝道呢?竟然还要跟老太太动手了,你这是想做什么。你若是敢再放肆,就别怪兄弟我不给你留情面……” “政儿,不要跟他说了,我只恨自己命苦,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啊……老太爷啊,你快带了我去吧,你倒是安生地一走了之了,只留下我这般年纪了,竟然还要受儿子的气……他、他、他竟然还跟我动手啊,我这当娘.的都被砸了一身……” 贾母在茶杯砸过来的时候,便被气得一哽,险些没背过气去。身体摇晃了两下之后,被王夫人和丫鬟们大呼小叫地扶住,便干脆软倒在她们身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起来。一声声悲从中来的哭诉,直听得丫鬟们也都红了眼眶,陪着老太太落泪。更是有几个胆儿大的,暗中恶狠狠地瞪着赦大老爷。 在这片混乱之中,赦大老爷站起身来,一把拨开义愤填膺的政老二,沉着脸缓步来到贾史氏她们跟前,冷声道:“老太太,我以为,你早就该知道,我是不吃你这一套的。所以,还是省省这眼泪吧,别再把眼睛苦出毛病来,到时候可就看不见你的宝贝儿子、孙子了。” “呃……”贾母闻言便是一噎,也再哭不下去,当即撤开挡在眼前的帕子,一双老眼清亮地盯着大老爷,咬牙道:“畜生,你如此不知孝悌,不通人伦,就不怕我告到朝廷去?便是今上再如何器重宠信于你,想也不会在这上面包庇,你就不怕遭报应?” “怕啊,老爷我都要怕死了。”赦大老爷嘴上说着怕,手也怕怕地拍着胸口,可那语气里却全是戏谑。眼瞅着贾母更沉了脸色,他方蹲下.身来,语气轻缓地道:“呐,登闻鼓就在午门之外,老太太你可以随时去敲。你也是进过宫的,总不用老爷我给你带路吧?” “哦,对了。本朝从太.祖爷起便定下了,凡是敲响登闻鼓的,不管是否有冤屈,也不管是何身份,都要先挨八十大板再说。老太太啊,不是我劝你不要去,你这身板儿,这岁数儿,怕是经不起那八十板子吧?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总是在圣上跟前有些脸面的,我会帮你求求情。八十板子是太.祖爷留下的规矩,免不了,但咱们可以换人替你啊。” 赦大老爷说到这儿,一回头笑眯眯地向贾政招招手,道:“这不是还有老二吗,老爷我虽是个不孝的,不打算替你挨板子,但老二却是个孝顺的,替你挨板子这事,他定然是甘之如饴的。啧,不过老二这身板儿也不结实,不知道那八十板子挨下来,还有没有命在啊。” “当然了,这也没关系,老太太你不是还有宝玉呢嘛。那孩子可不得了,衔玉而诞可是有大造化的,区区几十板子于他来说,怕就跟挠痒痒一样,挨了也就挨了。若是你们心疼他,那就让他跟老二分摊嘛,一人只有四十大板,保准挨罢以后,都还能活蹦乱跳的。” 贾母的手狠狠攥着鸳鸯的腕子,指甲都掐进了肉里,雪白的腕子上露出血痕。她此时的面色倒是缓了些,声音虽仍气得有些颤抖,可却比方才稳得多了,道:“畜生,你别以为我治不了你,只要你还是我儿子,你就得尊着我这老太太。不然,说到哪儿去,你也翻不了身。” “我是朝廷钦封的一品诰命,国公夫人,宫里还有个做太妃娘娘的亲孙女儿,什么时候不能递牌子进宫,何苦去敲那什么登闻鼓?只要我进了宫,便是太上皇的大明宫,当今圣上的养心殿去不了,总能到太后、皇后、太妃宫里坐坐的吧。到时候,我这么个年近七旬的老婆子往宫门口一跪,便是那最尊贵的几位,怎么不都得问问我缘故。到那时,我看你有什么下场。” 此时贾母已是怒气,却反倒能更冷静些。而让她能在盛怒之中冷静下来的,正因为赦大老爷提起了贾宝玉。那是她的命根子,但凡有一点点能威胁到宝玉的人或事,她都要先将之掐灭了。这孽种还想叫宝玉去挨什么板子,简直是痴人做梦。 “哟,老太太果然是老谋深算的。”赦大老爷闻言却并不惊怒,反一拍巴掌想着贾史氏挑起了大拇指,笑道:“既然你已经想的这么明白了,那就去做吧。有些事啊,没有亲身体去实践过,是永远都不会知道行,还是不行的。” 说完这个,大老爷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打算走人。路过对他怒目而视的政老二是,还颇为好心情地拍了拍他肩膀。直到回了荣侯府,赦大老爷的脸色才垮下来,窝在书房里趟起地来。 妈蛋,贾史氏要去告状,老爷他该怎么办?! 别看大老爷在那母子、婆媳三个面前潇洒得很,对告状之事一点不在意的模样,但其实……赦大老爷也明白,在绝大多数不知情的人眼里,他就是贾史氏的亲生儿子,对她忤逆不孝便是罪大恶极的。若是贾史氏真的告上去,老爷他十有八.九落不了好。便是有祜祜保着他,在朝臣们的群起而攻之下,老爷他也少不了吃些挂落。至少,对名声上有碍。 当然,赦大老爷本身并不担心名声问题,他以往那么些年作下来,已经没剩下什么名声了。大老爷在意的是儿女们,贾琏的仕途才刚刚起步,迎春也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琮哥儿虽然还小,但也已经知事。贾史氏一状告上去,怕是对几个孩子都有影响。 “有难题,找祜祜。”思来想去也没个辙,赦大老爷干脆一拍巴掌一跺脚,做了这么个决定。左右,但凡是老爷他自己解决不了的,去找祜祜就准没错儿。 这边赦大老爷有了决定,没心没肺地睡觉去了,只等明儿一早便进宫,好好跟祜祜讨教法子。而荣庆堂的等,却直亮了一整夜都没熄。 贾政就想不明白了,事情是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的?明明他们是打算从贾赦手里,捞一些陈设物件儿,以便能在太妃娘娘归省的时候,好好给她壮壮面子。至于那些东西日后是不是真的会归还,那还用说吗?都已经摆到太妃娘娘归省的园子里了,那就是已经献给娘娘了,哪还能再还回去? 可这怎么被贾赦一阵子胡搅蛮缠,就变成老太太要去告贾赦不孝了呢? 政二老爷冷眼瞅着贾母脸上变颜变色,心中再一次对这个母亲失望了。都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却还是不知道事有轻重缓急。眼看着太妃娘娘归省已经迫在眉睫,却不知道说正事,先是纠缠这邢氏等人,后又轻易被贾赦激怒,忘了初衷。 这真是……她还能干成点儿什么?! 第九十回贾政卖弄侃侃而谈慷慨解囊史家打脸 借东西的事,在赦大老爷这里吃了瘪,贾母、贾政母子两个也没完全灰心丧气,不是还有林家和史家嘛。再不然,也还有王家和薛家,他们可都是递了话去的。 林家四代列侯,也是开国的勋贵,手里头的好东西想必不会少。虽说贾敏已经去了,但荣国府好歹也教养了黛玉几年,这姻亲间的情谊并不浅,想来林如海没脸回拒绝帮忙的。再说了,太妃娘娘归省,就能让林黛玉在娘娘面前露露脸儿,那可是多大的荣耀啊。 只是每每想到林家的家产,母子两个再加上王夫人,都心疼得刀扎一样。若是当初贾赦没带着张御医去扬州,说不定林家的那些家产早就姓了贾,哪还用的着他们四处筹银子来建别院,更别说还要觍着脸上门借东西了。 史家也不错,一门双侯的荣耀可不是谁家都能有的,当年在京中也是头面人家。只是这些年没落了下来,但到底底子还是在的。别人不知道,但作为从史家出来的嫡女,贾史氏却是十分明白,史家的家底有多厚。如今瞧着困难些,也不过是许多东西不便拿出来周转罢了。 不过这两年却也好了许多,有了海贸生意的进项,史家早已今非昔比了。不说旁的,就看云丫头这两年过府上来,没怎么说她婶娘们的小话儿便能瞧出来。况且,海贸做得多了,家里的稀罕洋玩意儿还能少得了? 心中虽然笃定,可现实还是叫他们失望了。林、史两家虽然都派人送了箱东西过来,可送来的东西与他们的预期实在差得太多。是以,虽有林如海那不用还了的传话,也仍旧不能叫贾母等人开颜。 “政儿过来看看,这都是些什么?林女婿不愧是书香世家、探花出身,送东西也都是些字字画画的。这些东西我也瞧不明白,不知道摆到太妃娘娘的省亲别院里,会不会失礼,让宫里人看了笑话儿。”贾母不太高兴,意兴阑珊地向贾政说道。 她就知道,林家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老太爷给敏儿定亲事的时候,她就该死死拦住的。看看,如今这白眼狼的底细,可不就露出来了。不过是叫他帮点忙,竟然被如此敷衍。 娶了她的敏儿给自己仕途铺路,却将敏儿早早给磋磨没了。不就是没生下儿子嘛,林如海到如今都没儿子,还不知道是谁的毛病呢。当年她的敏儿可是一等国公的嫡女,求娶的人不知道多少,便宜了那林女婿不说,竟还没落得个好下场,真是命苦啊。 还有那黛玉,她亲自接到身边教养几年,让她日后能免了五不娶之痛。这林女婿先前答应得好好的,只等两个孩子长大了,就议两个玉儿的婚事。可如今倒好,一回了京城就变脸,自己轻易不往荣国府来也就罢了,就连黛玉也被他拘着,不到逢年过节都不踩这府门。 如今不过是借些东西罢了,又讲明了是有借有还的,即便他们这边有些小心思,可那不是没说到明面上嘛,竟然只送过来区区几幅字画,一件好东西都没有。可真是白眼狼啊! 贾母这样想便是冤枉了林如海,虽然送来的只是一箱子字画,但却都是他亲自挑出来,有名有号有来历的好东西。若是遇上识货的主儿,那也是万金难求的宝贝。尤其是字画这东西难以保存,送过来的这些,都差不多是林家三分之一的存货了呢。 “老太太此言差矣,林妹夫送来的东西都还不错,正适合在园子里悬挂。您瞧,这是前朝画家周岩的山水图,那可是千古一绝啊,没想到林家居然存了他的真迹,好东西啊!还有这个,这可是前朝彦晞地手迹,当年因前朝皇宫被太.祖爷焚烧过,这东西存世极少,哪一件都是精品呐。还有这个,这是……”对着一箱子字画,贾政如数家珍一样地侃侃而谈。 政二老爷到底是个读书人,虽说没读出什么成就了,却也只有半肚子草包,剩下的一半还能管点用。只是,他并不如赦大老爷一样,对古玩字画深有研究,不说两眼一抹黑,却也是一知半解的。如今能这般表现,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 书画上总是要留下落款的,他虽无法辨明是否真迹,但总能看出是谁的作品来。至于真假之说,二老爷虽看不明白,但却能想明白了。东西既然是林如海送来的,又知道是要摆到省亲别院里的,他那妹夫总不会弄些假货来。不然的话,到时候若是被看出来,丢人现眼的可就是他那妹夫了。 是以,政二老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打开一幅来就夸夸其谈,说得头头是道的,愣是将贾母和王夫人听得一愣一愣,心中将儿子/丈夫满意得不得了。 二老爷刚宣讲完林家送来的字画,上房外边就有丫鬟禀报,说是史侯家也送了东西过来,两位侯爷各送了一箱呢。有了林家的东西打底,虽仍旧叫贾母不太满意,但到底让她对史家两位侄儿多了些期待,忙命人将东西抬进来。 “快打开看看,都是些什么东西,看着好似沉甸甸的呢。”贾母坐在主位上,见两个箱子都是被四个婆子勉强才抬进来的,脸上的笑容登时灿烂了许多。一等箱子落了地,便吩咐身边的大丫鬟们,急切地想知道娘家侄子们,是如何给她壮面子的。 两个箱子的个头儿都不小,三尺来长一尺多高,可比林家送来的那箱强得多了。 金鸳鸯见老太太高兴,清脆地答应一声,抢在琥珀等人前头,伸手打开了其中一箱。也没等细看,便打算说几句好话哄老太太开心,却在瞧清楚里面的东西后愣住了。这史家……怎么就送了些这个过来? “他们送了什么过来,你这丫头倒是说话啊。”贾母起先还笑着等鸳鸯回话,可此刻瞧她脸色不对,不由便着了急,自己在琥珀的搀扶下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亲自过去看。这一看之下,登时就沉了脸。 贾政同王夫人在一旁看不下去,也起身来到贾母的身边,抬眼往那箱子里去看。然后,这两个的脸色也怪异起来。 政二老爷同他娘差不多,脸色阴沉沉的十分难看,但更多的却是浓浓的失望。这段时间以来,他这位母亲让他失望的回数可是太多了。再这么下去,二老爷担心自己都快要绝望了。不但拿捏不了贾赦一房人,他母亲就连在史家兄弟那里,也被如此敷衍了么?! 王夫人看了那箱子之后,故作惊讶地举起帕子捂在嘴上,遮住微微上挑的唇角。这老太婆总当自己还是几家的大长辈,被许多小辈们恭顺孝敬呢,可实际上呢?看看今儿史家兄弟送来的东西吧,她可该能看清楚自个儿了吧?! “把那一个也大看。”贾母气得拂开琥珀扶着自己的手,顿了顿拐杖大声道。她倒是要瞧瞧,她那两个好侄子是不是商量好了的,要用这些个破烂玩意儿打发了她这个姑妈。 鸳鸯心里别提多后悔了,原想着讨老太太高兴的,可谁知竟碰上了这样的事。她有心躲到一边去,可一则有老太太的吩咐,再则另外的几个丫鬟都躲在一边,让她连个垫背的都拉不着。鸳鸯无奈,只好咬着牙低下头,轻轻地打开身边另一个箱子。 开箱子的时候,她就在心里祷告,可千万别跟前一个似的,不然老太太还不得气出个好歹来,那她可就更得不偿失了。可惜满天神佛似乎没听见她的祷告,箱子半开的时候往里面看了一眼,鸳鸯的心都凉了半截子。 怎么又是一箱子玻璃的摆件儿啊! 没错,两位史侯家里,送来的都是玻璃的器物,小到杯盏,大到插屏,一件件儿都是玻璃的。虽然看上去都很精致,可那它们也是玻璃的啊。这要是在前几年,谁家送人这么两箱东西,那可是不得了,可如今…… 大概就是今上登基那一年吧,京里就出了个专卖玻璃物品的店铺,里面的东西哪一件都是晶莹剔透,毫无杂质的,别提多喜人了。起先人们还当是从海外弄回来的,可之后有了远洋船队和海船,人们才知道那样的玻璃连西洋都没有。 而且最难得的是,那些玻璃器物并不太贵,便连中等人家都开销得起。这一下可让船主们喜上眉梢了,纷纷从那店家进货,将玻璃品贩卖到海外去。以往都是西洋毛子用这个赚他们的,如今可算是能反过来赚一把了。 特别是京里面开建省亲园子以来,铺子里更是出了那种大块的平板玻璃,说是用在窗户上的,透明又挡风保暖的,很是受勋贵们的欢迎。便是荣国府建省亲别院时,也特意咬着牙买了许多。 所以,如今不比几年前了,玻璃器物虽仍不是普通百姓用得起的,但对一般富贵人家来说,那都不是稀罕物儿了。那史家兄弟送这么两箱玩意儿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送东西来的还有个史家的婆子,此时虽然见上房里气氛不好,但主子吩咐的话总还是要说的,索性大着胆子道:“老太太,我们夫人说了,府上也没什么好东西可往外借了,这些东西就当是孝敬您老人家的,用罢也不必还了。” 还?还你……怒气上涌,贾母还没在心里骂完这一句,就已经眼睛一翻,软软地倒下了。 第九十一回史侯府夫人发牢骚来请安湘云要过府 保龄侯府,侯夫人李氏的上房里,方才前往荣国府送东西的婆子,坐在李夫人身前的绣墩上,绘声绘色地为她描绘在荣府的情景。 “太太您是没瞧见呢,咱家那位姑老太太,那个脸色儿哟,简直都能滴的下水来。奴婢只刚传了您的话儿,那老太太当场就翻了眼睛,要不是有个丫鬟机灵,冲过去当了个垫背,怕就要摔个大马趴呢。哎哟喂,当时那个场面啊,简直乱得一塌糊涂,那么些人都围着姑老太太,却连个去叫大夫的都没有呢……” 李夫人闻言脸上带着笑意,却还是斜了那婆子一眼,口中斥道:“你这奴才,嘴上胡沁些什么呢?姑老太太是什么身份,身边又有儿子、儿媳妇、大丫鬟们伺候着,怎么会跌个大马趴呢。这话要是叫外人听见了,还当是咱们侯府没规矩,倒说起长辈的闲话来了。” “不过……”说着,李夫人略微一顿,便话锋大转地低声道:“不过这其实也怪不得咱们侯府啊。不说别的,光是他们家建那省亲别院开始,算算都从咱们侯府伸了多少回手了?起先侯爷跟我看在两家亲戚的份上,给了也就给了,只当是全了亲戚情分。可他们家倒好,还没完没了。” “到如今,这园子都已经建成了,竟还把主意往侯府上打,简直就是其心可诛。以往,我倒是见多了向着娘家,从婆家往娘家搬东西的,到了她那里倒好,都快要将娘家当成婆家的库房了。这也就是公公婆婆都不在了,欺负我们这些都是小辈的罢了。”说这话的时候,李夫人虽然没有点名,但任谁听见了都能明白,这说的就是他们侯府的姑老太太贾史氏呢。 李夫人的牢骚还没发完,又接着低声嘀咕道:“他们家在宫里那位,便是能出宫省亲又如何?那可是位太妃娘娘,便是得了老圣人一时的宠爱,还能生出个皇子不成?即便是生了出来,那又能如何呢?今上的兄弟还少了?都这样了,也不知他家整日里显摆的是个什么,回回儿都把宫里的娘娘挂在嘴边儿,不知道还以为是被今上受了的呢。” 这话说到最后,便有点儿酸了。李夫人的娘家也曾送女儿进宫参选,只不过并未能留在宫中,如今瞧着荣国府的大姑娘有了名分,虽然是个太妃,可到底也是上了宗室玉牒的人物啊。 “太太,等会儿几位姑娘便该来请安了,您看是不是准备些茶点?”见自家太太越说越有些出格了,贴身的嬷嬷趁着空挡,赶忙插了句嘴道。太太说荣国府老太太到无所谓,左右那老太太做得确实有些过分了。但若是涉及到了宫里的人和事,那便有些不妥了。 “嗯,也是到时辰了,快去准备些易克化的小点心,二丫头、四丫头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晚上容易饿的。”李夫人也知道自己有些口无遮拦了,便顺势止了方才的话头儿,张罗起女儿们的宵夜来。 保龄侯府如今有三位姑娘,二姑娘和四姑娘都是李夫人所出,一个九岁一个六岁,平日里宠爱得紧。另外一个便是史家大姑娘,名叫湘云的,乃是保龄侯早逝兄长的遗孤,生下来便是父母双亡,自幼被养在侯府里。既然不是亲生的,侯爷夫妇俩自然说不上多其有多疼爱,不过是平平安安养大,日后再出份嫁妆嫁了便是。 正说话间,三位姑娘都带着丫鬟过来了,一时间上房里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史湘云瞧着两位妹妹一人一边儿,依偎在亲娘.的怀里撒娇,眼神不由得微暗,心中凄苦不已。若是她的父母还在世,她也能如此腻在父母膝下承欢,享受着父母对自己的疼宠和宠溺吧。更甚者,这祖传的爵位也轮不到二叔,她父亲才该是保龄侯爷,她便是侯爷的嫡长女,怎会想如今这样,落得个不上不下的身份。 李夫人虽是同两个女儿说笑,可也没忘了史湘云,只是视线看过去的时候,对上的正是一张拉长的脸,登时心里便不痛快起来。但这毕竟不是亲闺女,她也没心思苦口婆心地去教导,便干脆移开视线全当眼不见为净。 当年,她也不是没教导过云丫头,毕竟是侯府出来的,若是日后嫁人闹了笑话儿,受连累的还是侯府,是她的亲闺女。只是,这丫头是个有脾气的,一个忠言逆耳便使起性子来,二话不说地便往她姑祖母那儿去,倒让她这做叔母的落埋怨。是以到后来,李夫人干脆不管她了,爱咋咋地。 “太太,听说今儿派人去了老太太那里,可有什么话儿带回来?前阵子那府上建省亲别院,忙活得很,我也没敢去扰了老太太的正事。算一算,倒是很有些日子没去了,怪想念她老人家的。正好听说那边的园子已经建好了,我便想着咱们是不是择日过府去,说不定还能抢在太妃娘娘前头逛逛那园子呢。”史湘云坐了片刻觉得无趣,不由向李夫人提议道。 因着省亲的事,她都有快一年没去过荣国府了,在这侯府里呆得都快发霉了。整日不是女红刺绣,便是女戒女则,一点儿自己的空闲都没有。哪比得上去了荣国府,上有老太太宠爱着,下有姐妹们陪伴着,更别提还有个爱哥哥,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什么的。以往吧,还有个林黛玉跟她争宠,更是抢了爱哥哥不少关注,可如今她不是回了林家嘛。 李夫人闻言看过去,便瞧见云丫头变了脸,笑得落落大方的,不由心里膈应。她也勾了勾嘴角,便算是笑了,道:“大姑娘这话可不该说,那园子本就是给太妃娘娘建的,咱们这些外人是什么身份,又怎敢抢了太妃娘娘的先。你如今这年岁,可不是童言无忌的时候了,若是说话上没个分寸,怕是这一家子都要吃挂落呢,可得注意着些。大姑娘,你说呢?” 史湘云被说得笑脸一僵,忙站起身来,低着头福身道:“太太教训的是,是我说错话了,日后当然不敢再犯。”嘴上虽然认错认得痛快,但史湘云心里都要怄死了。她不过是开了句玩笑罢了,用得着这么上纲上线的嘛?别以为她不知道,她这好叔母才是个嘴上没有把门儿的呢。 “嗯,既然知错了,我只盼着你真的能改才好。”李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暗忖这丫头倒是学乖了,竟也不跟她顶嘴,又道:“那边儿的园子虽然建好,可离着太妃娘娘归省的正日子也没俩月了,中间恰好又赶上过年,想必仍有许多事情要忙。这不,才还来侯府借摆设玩意儿呢,我就叫人送了箱器物过去。是以,咱娘儿们还是不去凑热闹,给人家添麻烦了。” 最后一句,李夫人是对着自家两个女儿说的,见她们乐得点头,不由也笑得开心。也不怪她的孩子们不愿去荣国府,同样都是内侄孙女儿,姑老太太那边的对待实在天差地别。史湘云到了那边儿是个宝,她的宝贝儿去了倒像根草了,爱往她家去才怪呢。 尚不等史湘云变脸色,李夫人又道:“不过,若是大姑娘想去倒也没什么,想去便去吧。那边儿你是常来常往的,便是去了住些日子,也不用额外准备什么。姑老太太素来疼爱你,你又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想必瞧见你便能高兴不少呢。” 虽然过程不太愉快,但到底达成了最终目的,史湘云也不耐烦再坐下去,笑着跟李夫人告退而去。她这回去了荣国府,便没打算很快回了,定要等到见识了太妃娘娘省亲的盛事才行。这么一来日子就长了,还得在那边儿过年,要准备的东西少不了,可没空跟她的好叔母置气。 “母亲,瞧大姐姐那样子,怕是都不知道自己是姓史,还是姓贾了呢。”史二姑娘目送大堂姐离开,转向她母亲撇撇嘴道:“您还不知道她怎么败坏您呢,我不过是偶尔去一趟荣国府,便听见有小丫鬟议论您,说您苛待于她,整日里押着她做针线,要做到三更半夜的。哼,当我不知道呢,她是没少做针线,可她是给谁做的啊?还不是她那个什么爱哥哥,丢人现眼的!” “别胡说,她到底是你堂姐,又是在咱们府上长大,若是坏了名声,少不得连累你们两个。”李夫人也知道史湘云没少说过她的坏话,是以只等女儿抱怨完之后,才面色淡淡地斥了一句。 她搂着两个女儿,目光望向史湘云离开的方向,嘲讽地笑道:“这一回她往那府上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得着个好脸儿呢。今儿,咱们史侯府可把你们姑祖母气得不轻,这时候冒出个姓史的撞上去,谁知道是个什么结果。我就怕啊,早上刚把人送过去,转眼人家中午就把人给送回来了。” 史四姑娘还不怎么懂事,乖乖地坐在她娘怀里吃点心,史二姑娘却是听明白了,忙缠着她娘问是怎么回事。李夫人倒也没卖关子,低声将送玻璃的事给说了,听得二姑娘也笑弯了腰。 她的大堂姐哟,也不知道会不会受了连累,不再招姑祖母的待见。 第九十二回船队归发现新大陆心欢喜留宿养心殿 翌日,史湘云来到荣国府的时候,赦大老爷已经坐在养心殿的暖阁里,眼巴巴地瞅着宇文祜,等着他给自己出主意了。 “她既然是因为诰命的身份,能够进宫求见后妃们,想着借这个机会给你添麻烦,那事情还不简单?”宇文祜挑着眉看过去,语气中充满了恨铁不成钢,“她的依仗既然是诰命身份,那就撤了她的诰命便是,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赦大老爷本来是满怀期待的,闻言登时冲着祜祜翻白眼,气恼道:“你说得轻巧,那诰命身份是那么轻松便能废掉的吗?她一个后宅的老太太,能犯下什么大罪过,将好好的一品诰命给玩掉了?便是祜祜你出手,若是没个正当的理由,怕也发不下圣旨去。” “怎么会没理由,找呗。”宇文祜不满地敲了他脑门儿一记,虽并未舍得下力气,却还是惹得大老爷捂了额瞪眼睛。他才好笑地帮着揉了两把,道:“你家那老太太是个什么人物,你还能不知道?当年借着贾、史两家的势,她手底下能干净得了?也就是这几年,贾、史两家都败落得可以,她又上了些岁数,这才收了手罢了。” “陈年旧账虽然不好挖,但只要盯住了那关键的人,总能逮住她的小辫子。”宇文祜见贾恩侯仍是一脸的懵圈,没好气地又敲了他一记,道:“罢了,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从小儿就是个没成算的,到现在也长进多少。行了,这是我给你办去,你只管等着看戏吧。” 一听见这话,赦大老爷登时改了方才的脸色,眉飞色舞地狠狠点头。老爷他其实根本就不是听不懂,不过是嫌事情麻烦,想赖给祜祜去办而已。看看,果然还是老爷他了解祜祜,都不用再三再四地求告,一个脸色摆出来,立时就义不容辞的帮忙了。 这才是好朋友、铁哥们儿啊! 宇文祜见他这样,心里是又气又笑,逮着那光脑门儿敲了好几下。他怎会看不出这家伙的把戏,不过是不愿看他为难罢了。毕竟,贾史氏不是赦赦生母的事,并不能放到明面上去说,他若是亲自对付自己亲娘,落在旁人眼里是大义灭亲还是狠心绝情就难说了。 “对了,昨儿南边才传回来信报,说是咱们的船队就快回来了。如今已经到了南洋一带,最迟月底定能回到宁波。还别说,他们竟还真的找到块新大陆,这是传回来的收获清单,你瞅瞅如何。”说完了私事,宇文祜便取出一只匣子,里面放着本厚厚的簿子,将之递给了赦大老爷。 大老爷闻言便两眼放光,抱着那簿子就不放手了。这一回,他们的船队去的可不是西洋,而是更为遥远的,那块还没被发现的新大陆啊。老爷他也只是粗略地画了张海图,让船队去碰碰运气,却没想到他们竟干成了,真是了不起啊! 不过,赦大老爷也未免有些患得患失,抱着簿子不敢打开,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追问,“真的?真的找到了?会不会是找错了地方啊,那地儿挺远的,得要穿过整个大洋呢……”美洲大陆啊,那地方好东西可不少,若是真被他们找到了,哪还轮得到西洋人去殖民。 “应该没有错,单子上的描述给你说的十分相似,你曾提出来的一些东西,单子上也列了上去,还画的有图例,你且瞧瞧是不是的。行了,快打开看吧,就算不是你说的那地方,这回的收获也大得很,不会亏了的。”宇文祜瞧着好笑,把那簿子从贾赦赦手里抠出来,翻开了摆到他眼前。 而这个时候,赦大老爷已经旁的什么事情也顾不上了,眼睛里、脑子里就只剩下这簿子上的东西了。一本足有四指厚的簿子,老爷他足足翻了三个多时辰,便连午膳都给耽误了。等他终于长舒一口气,抬起头来的时候,嘴里只念叨着一个字,“饿……” 赦大老爷埋头于簿子,宇文祜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批阅周折,暖阁里除了他俩就再没有旁人了。此时听了那少气无力的声音,笑了两声后,扬声吩咐道:“摆膳吧。” 即便贾赦赦仍没看完,宇文祜也打算叫他咱歇一歇了,如今这时候都快该用晚膳了。不说贾恩侯,便是他自己都饿了。 虽然心中满是兴奋之情,但赦大老爷还是秉持着“食不言”的风范,狼吞虎咽地填饱了肚子之后,才端着茶碗,迫不及待地向宇文祜笑眯了眼睛点头,“祜祜,祜祜,是真的,真的是那儿,真的是,真的啊……” 听着他这样的语无伦次,宇文祜也不由得心中狂喜。在没得到赦赦这样的肯定之前,他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虽然嘴上说得轻松,可这心里却一点也不松。如今听赦赦这样笃定了,才算是放下心来,对那块他从未踏足过的大地,有了极大的期盼。 “祜祜,不说旁的,单是将这几样作物移植过来,咱们庆朝便能做到百姓无饥馑之忧啊。还有这个,这个是橡胶树,能……”赦大老爷已经奋.亢起来了,一把推开挡在两人中间的炕桌,手脚并用地蹭到宇文祜身边贴着,举起那簿子口沫横飞地为他讲解。 宇文祜听得十分认真,不时还将一些疑惑问出,勾得赦大老爷更是滔滔不绝。两个大老爷们儿对着一本簿子,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捧着的是那啥呢。 直到宫门都要关了,怀大总管看不下去了,轻手轻脚地进到前来,给他们各递上一杯茶水之后,才劝道:“主子,这会儿天色已晚了,荣侯若是再不出宫去,这宫门都要关了。咱们这地方,也不好留侯爷一个外男啊。再者说,您明儿还得上早朝呢。” “哦,天色确实不早了。”宇文祜晃了晃有些发涨的脑袋,他今天接受的新鲜信息实在有点多,脑子都有些不够用了。他呷了口茶水,向着大老爷道:“恩侯,不如你今儿就歇在这儿吧,明儿同我一起上朝,等回来了咱们接着说。好不好?” 当皇帝陛下那带着上挑的尾音重出江湖的时候,赦大老爷已经别无选择,根本就没过脑子地答应了一声,“好。”直到怀大总管幽怨地目光扫过来的时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答应留在宫里了。这很可怕的好么,当然更可怕的是……老爷他居然答应明儿去上早朝了,明明都已经告了假的啊! “主子,这……这不妥啊。”见贾恩侯只是瞅了自己一眼,就又自己发呆去了,怀大总管差点没飞一脚过去。这货不是给他添麻烦嘛,自个儿一个外男不知道避嫌啊,还留宿宫中,不怕被御史抓着把柄往死了弹劾啊?!方才那一眼,他还当这货有点儿眼色呢,果然是他太高估这货了。 “有什么不妥的,养心殿又不在后.宫的范围,外面又守备森严的,恩侯还能乱跑不成?你若是不放心,那就让他跟朕睡一块儿,由朕亲自看着他,还能祸乱后.宫不成。想当年,他又不是没在宫里睡过,那时也有十几岁的年纪了,没什么不放心的。” 宇文祜对留宿贾恩侯倒不担心,左右如今这养心殿铁桶一样,也不怕有什么消息外泄。他今儿个不愿放赦赦回去,也是心中因那块大地的事情太过不平静,竟有些担心将人放回去了,等明儿就成梦幻泡影了。 “是,奴才这就去准备。”得,一个两个都是劝不听的,他这做奴才的还能有什么办法?怀大总管冲着已经在打瞌睡的大老爷暗哼一声,满怀悲愤地为两位爷张罗去了。 即便养心殿已经被宇文祜围得铁桶一样,赦大老爷留宿养心殿的事情仍旧叫一些人知道了,这其中就包括太上皇老圣人和八王爷。这倒不是八王爷有多神通广大,实在是紧迫盯人的成果。自从上回感叹过读书的时候没有赦赦伴读,八王爷便命人盯着赦大老爷了。这一日大老爷进了宫却没出来,自然有人将此事禀报给八王爷。 大明宫里,老圣人是知道个大概的,摇着头气骂道:“两个臭小子,还有没有一点儿规矩了?养心殿那是什么地方,那是皇帝寝宫,竟然留宿外男,生怕皇家的名声太好听是怎么的?去跟老四说,日后他要是再干这没头没脑的事儿,别怪老子对他动家法。老子虽然不在其位了,但总还是他老子呢。” “主子您消消气,圣上留荣侯在宫里,想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也不一定。昨儿那边的船队不是来了折子,说不定是圣上同荣侯商量后面的事呢。叫奴才说啊,您也该去过问一二才是。”戴权在一旁赔笑着劝道,说话间不着痕迹地瞅着老圣人的神情。 老圣人闻言忽然就平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戴权,问道:“袋子啊,你跟着朕有多少年了?若是朕没有记错的话,朕六岁的时候将你收到身边,到如今已经近六十了啊。这么多年来伺候在朕身边,你也辛苦了。” 戴权的身子猛地一顿,背上登时出了一层冷汗,只脸上的神色不见稍变,笑眯眯地道:“主子,瞧您说的,能伺候您那是多大的福气,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主子体恤奴才,奴才虽是伺候您的,可底下也是有小的伺候着呢,能辛苦个什么?” “那便好。”老圣人笑着应了一句,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仍旧催着人往养心殿去,将他的话传给宇文祜。 第九十三回事端起赖大陷囹圄为脱身鸳鸯传密话 事实证明,将事情交到皇帝陛下的手里,是特别正确的选择。不过是十来天的工夫,赦大老爷还没从发现新大陆的狂喜中回神的时候,荣国府的大管家赖大就被京兆尹衙门带走了。 赖大被带走那天,正瞧随船队出海的昆仑回来了,因带的东西实在有些多,便直接回了小汤山温泉庄。赦大老爷接了消息,二话没说地就赶了过去。是以,直到三天后大老爷回来了,才知道那日隔壁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怎么回事?京兆尹把赖大弄进去了,知不知道是什么事啊?”赦大老爷心里明白,这大概就是祜祜在背后动手了,只是他并不知道其中的具体情况。 林之孝坐在大老爷的下首,捧着一杯据说是从海外运回来的古怪饮品,神情莫测地放在鼻端轻嗅。这么古怪的味道,也不知怎么就让老爷赞不绝口了,自己到底是尝还是不尝呢?此时听到老爷的问话,总算松了口气,将自家的纠结放到一旁。 “说了,京兆尹刘大人特意给小人留了话,说是叫您放心,不是什么大事。事情是这样的,前阵子京兆尹衙门抓了一伙儿流.氓混混,原打算教训一顿关几日就算了。可谁知道竟还问出点别的事来,少不得就得详查了。这不,有些事情就牵涉到了赖大总管身上。” “少废话,赶紧说正经的。”赦大老爷很看不惯这厮卖弄的样儿,皱着眉瞪着眼地问道。别以为老爷他不知道,这老小子早就看抢了他荣府大管家的赖大不顺眼了,这会儿心里不知道有多幸灾乐祸呢。 见主子生气了,林之孝不敢再磨叽,赶紧赔笑道:“刘大人查到,那群混混们还干些□□的勾当。衙门的能耐嘛,您也知道,三问两问地就问出一群私放印子钱的来。听说,京中有不少人家都牵涉在里头,赖大管家也是其一。所以,前儿就被衙门带走问话了。” “而且啊,”林之孝作势向大老爷靠了靠,压低了声音道:“小的听刘大人派来的那位捕头说,赖大不光是涉案金额很大,更是犯案情节严重,甚至通过那群混混们逼死过人命呢。这回进去了,怕是就再也出不来了呢。” “这两天,不光是赖大家的,便是已经那把年纪的赖嬷嬷,也是整日整日地往隔壁跑,跪在老太太的面前求救。老太太起先也是答应了的,拿了荣国府的名帖给京兆尹衙门送了去,只是刘大人是个铁面无私的,一点儿面子都没给啊。甚至,都没放人进去探监,说是怕泄密。” 林大管家见自己说了半天,他家老爷仍不作声,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又道:“老爷,这么两天下来,别说是赖家人了,便是老太太都急得不行啊,竟连那边的省亲园子都有些顾不上了。他们那边儿没了法子,恐怕最后还得求到您的头上。前两日是您不在家,如今既然回来了,怕是很快……”就要派人来叫了。 最后这半句话,林之孝并没能说完,只因已经听见了外面有下人禀报道:“老爷,老太太那边的鸳鸯姑娘来了,说是老太太有急事,请您过去说话。” 一听见这个,林大管家就是一摊手,那意思是“看我说得对吧”。赦大老爷见状,没好气地敲了敲桌子,用下巴点点那杯被林之孝放得远远的热可可,道:“你看它的那是什么眼神儿,这东西可是不远万里从海上运回来了,多稀罕知道不知道,赶紧喝了。” 别以为老爷他方才没瞧见,跟看毒.药似的,老爷还能害他不成?这可是热可可,虽然味道跟茶水相去甚远,但也是后世的知名饮品好么! 目送着大老爷离去的背影,林大管家如临大敌地端起了杯子。没办法,老爷的话,即便没人看着,他这做管家的也得照办啊。嫌弃地又举到鼻端闻了闻,最后干脆闭上眼屏着气一口干掉了。 然后,好半晌才咂着嘴睁开了眼睛:这东西,味道虽然怪怪的,但意外地倒是不难喝。不知道老爷那儿还有没有,若是要一些给女儿,想必她能喜欢。 已经见到了金鸳鸯的赦大老爷,自然不知道他家管家在打什么主意,只是一脸诡异地看着眼前的姑娘。由不得老爷他不如此啊,这姑娘今儿也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竟然对老爷他笑脸相迎的,吃错药了吧?! “大老爷,也不知林管家有没有跟您禀报这几日的事,不如我再跟您详细地说说?其实老太太那儿也没什么,就是赖家姐姐和赖嬷嬷太扰人,整日都在老太太跟前哭哭啼啼的。老太太也实在是没办法,赖家人是她老人家的陪嫁,又是两三代人伺候了这么多年的,实在抹不开不管。” 金鸳鸯迈着小碎步,走在赦大老爷身后半步的位置。恰到好处地微仰着脸,让那脸颊上的几点小雀斑都只显得那么俏皮,“只是,这事到底涉及到了官家,赖大管家也确实犯了错儿,老太太那边能有什么法子呢,还不是得您出面去解决。” “昨儿晚上我还听老太太私底下念叨呢,这么一大家子,到最后能靠得住的,还得是大老爷您呢。”金鸳鸯说到这里,不着痕迹地瞅了瞅四下,才紧赶半步想附到赦大老爷的耳边说话。却没想到自己刚有了动作,就被大老爷躲瘟疫一样地闪地老远,脸色就不由一僵。 “有什么话就说,别弄得这鬼鬼祟祟的,还怕谁听见了不成?”赦大老爷比她还不高兴,冷着脸斥道。心说,这果然是出来忘吃药了,老子跟你很熟吗,往跟前儿凑个什么劲儿。 “我……”金鸳鸯狠狠地咬着牙,不让自己脱口而出什么不好听的,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僵硬地挤了个笑脸,道:“是老太太说,这事儿毕竟好说不好听,若是传了出去,怕是要丢咱们国公府的颜面。所以,若是赖大管家弄不出来,大老爷便想法子叫他闭嘴吧,省得再攀诬了咱们这国公府第,弄得整个贾家颜面全无,再影响了老爷和爷们的仕途。” 哦,这是打算叫老爷他去杀人灭口了啊。 赦大老爷闻言也不停步,只微微回头瞥了鸳鸯一眼,好奇地问道:“你竟然敢替老太太传这种话,怕是也知道其中有些什么勾当吧,难道就不害怕落得这个同赖大一样的下场?她今儿能舍得赖大去,明儿也不见得就不能离得了你啊。” 金鸳鸯的脸色未变,心中却已是一凛。她又怎么会不害怕?贴身伺候老太太这么久,又有什么事能瞒得了她?知道了那么多的事,老太太又怎么可能会放她离开?可她又有什么办法,也只能尽心竭力地伺候好老太太,求她老人家最后能留条生路给她了。 说话间,便已经来到荣庆堂的上房外,赦大老爷刚一现身,便被扑过来的一个人影儿抱住了大腿,紧接着就被魔音灌耳了。 “大老爷啊,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男人吧,他、他是冤枉的啊……大老爷,求求您了啊……赖大他从小就在府上伺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大老爷,求求您救救他吧,求求您啊……我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啊……啊——” 最后一声的惨叫,乃是被赦大老爷一脚踹出去而发出的。到了此时,大老爷才有工夫分辨到底是谁,这女人虽然披头散发的,倒也并不难认,正是赖大的媳妇赖大家的。往常这可是个排排场场的体面人,如今不过几天工夫,都脱了相了,可怜呐! 当然,赦大老爷的同情,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罢了。他连多一个的眼神儿都没施舍,便在一院子小丫鬟惊骇的眼神儿里,自顾自地进了贾母的上房。都干什么吃的,那么多人都拦不住这一个,是想给老爷他下马威还是怎的? 上房里的人挺多,可以说除了大房的人口,该来的都在这儿了。贾母一脸愁容地坐在当中,身边依偎着懵懵懂懂的贾宝玉和低眉顺眼的贾探春,左右下首分别是贾政夫妇和薛家母女。而在贾母座前的矮墩上,还坐着一个默默流泪的老夫人,正是赖大的亲娘赖嬷嬷。 “赦儿,赖家的事情,你可得好好帮忙。他们家是咱家的家生子,在家里伺候主子们几十年了,若是出了一点事,咱们就不管不顾的,往后还怎么拘束底下的人?再说了,不过是放些印子钱罢了,能捅出多大的篓子来?大不了咱们本钱、利钱都不要了,实在不行倒贴一些也行啊。”不等赦大老爷见礼,贾母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一边的赖嬷嬷闻言,登时感激得无以复加,跪下来“嘣嘣”地给贾母磕响头,又转向赦大老爷,边磕头边哭道:“我知道,赖大他犯的错应该罚,可我这样的岁数了,膝下就他这一个儿子,实在是舍不得啊。大老爷您放心,只要他这回出来了,我定叫他给您……” “当牛做马的?”赦大老爷不客气地打断赖嬷嬷,顺便踢了踢贾政坐着的椅子,示意这没眼色的给自己让位,等到政二老爷黑着脸挪了位置,才坐定了道:“方才老太太也说了,他赖大是贾家的家生子,给主子们当牛做马,不是他应当应分的么?怎么,还得救了他一命,才能有这个待遇?” 第九十四回甩袖走人贾母失态贾政奔走两老密谈 &nb赦大老爷的话一出,上房里登时便是一静,便是赖嬷嬷的哭求声都哽住了。老爷如今难对付得很,平常倒并不放在心上,可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了才知道,对上他有多难受。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儿子还陷在大牢里,身上更被着人命官司,不求这大老爷,还能求谁去呢? &nb“是老奴说错话了,大老爷明鉴啊。奴才们生是是荣府的人,死是荣府的鬼,当牛做马自是应当的。大老爷,如今到了这份上,奴才也不求别的,只求您能看在赖家伺候主子几十年的份上,保下他一条命吧。不管是充军还是发配,不论是赔上多少银子,我老婆子都认了,求求您啦……” &nb赖嬷嬷膝行两步,一双已经哭得红肿,布满血丝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大老爷。她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老太太那里不顶事,二老爷就更指望不上了,这府里也就是大老爷位高权重,在外面说话更管用。若是……若是大老爷定要撒手不管的话,那她,她也只好全都豁出去了。 &nb“赦儿,赖嬷嬷这些年也不容易,咱们如今既然有能力,该帮的还是要帮一帮的。”贾母见赖嬷嬷可怜,心疼这自己的陪嫁,也同情地抹起了眼泪,“再如何,赖家也是咱们家的人,如今被人这么欺上门来,折的可就是咱们荣国府的面子啊,赦儿。若是当年老太爷还在的时候,这京城里的衙门哪敢这么放肆,连咱家的管家都不管不顾地抓了,连探视都不许的。” &nb贾母说到这里,脸上便十分不好看起来,神情变得忿忿地,道:“人总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他们这可不就是全然不将咱们贾家放在眼里了。赦儿啊,你如今也是圣上跟前说得上话的,他们就敢这么无礼的,可见是没把你当回事啊。要我说,这回的事可不能轻易放过了,不然旁人看你连贴心的下人都护不住,还不都得欺负到你头上啊。” &nb曾几何时,她荣国公夫人的名头,竟连个三品京官儿都敢驳了。想当年,她也是这京城里的名门贵妇,一句话说出来,多少人赶着去替她办呢。若不是老太爷走得早,爵位又给了这不争气的孽种,哪会让她受这等闲气。贾母想到这些,是真觉得委屈了,眼泪就掉得更急。 &nb贾宝玉同探春两个偎在她身边,忙小声地劝慰着老太太,生怕她哭得太狠再伤着了眼睛。贾宝玉更是扭过头来跟赦大老爷催促道:“大老爷,您倒是赶紧答应了呀,没瞧着老祖宗都哭得肿了眼睛。她老人家眼睛本就不好,又上了些年岁,万一哭坏了眼睛可怎么得了?” &nb“小屁孩儿家的,胡说些什么?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本侯在朝为官,受圣上信重,食朝廷俸禄,岂能因这等龌龊勾当,去徇私枉法?京兆尹刘大人我是知道的,那是个一身正气、铁面无私的,必会秉公执法、依法判案的盛世女官录。又岂会因我的一句话,就徇私枉法?” &nb赦大老爷瞪了眼,颇为不屑地瞥了眼贾宝玉,道:“你老子还总说你如今读书上进了,难道便是读出了这么个结果?你告诉本侯,哪本书上告诉你,能为了个下人就徇私枉法的?哼,赖大既然被衙门抓了,那到底适合结果,都得看衙门如何宣判。他是不是冤枉的,本侯不知道,但本侯知道一点,那就是不管他是不是冤枉的,咱们家都不许干扰衙门断案,不然……可别怪我翻脸。” &nb“宝玉,还不住嘴。这里没你个小孩子说话的份,还不赶紧看顾好老太太。”王夫人心中暗恨贾赦说话难听,又气宝玉多嘴,掐着手里的佛珠训斥道。她如今心里也不平静,便有些忘了一直端着的菩萨面孔,眼神都厉了起来。 &nb“大老爷,不能啊……”赖嬷嬷听了赦大老爷的话,一口气没能接上来,险些便要昏倒过去。好在她心悬着儿子的安危,强忍着眩晕咬了咬舌尖,才算没有背过气去。只见她猛地一挺身,抱住大老爷腿,哭得已经泣不成声地道:“不能啊,大老爷……我儿他冤枉,他是替……” &nb“鸳鸯,快去扶着你赖嬷嬷,我瞧着她仿佛有些不好,快带她到后面歇歇去。唉,这几日也是难为她了,不说水米未进也差不多,怕是几天都没合眼了。”贾母不等赖嬷嬷说完,猛然大喊一声鸳鸯,打定主意要将赖嬷嬷先弄走,不能让她说出什么来。 &nb她又怕赖嬷嬷真的不管不顾,把什么都说给贾赦听,强对着赖嬷嬷挤个笑脸,安抚道:“你也别太着急,这边还有我呢,定帮你说服了赦儿,把赖大给救出来。你且放心吧,先到后面去歇歇,养足了精神才好为赖大奔走,不是吗?这里有我呢,有我呢。” &nb“是啊,赖嬷嬷,看您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快随我们到后面歇一会儿,有什么事都等有了精神再说吧。这儿有老太太给你操心呢,出不了大事的,放心吧……”鸳鸯一边强拉着赖嬷嬷往后面走,一边给过来帮手的琥珀打眼色,意思是让她捂了赖嬷嬷的嘴。 &nb只是琥珀似乎是个不懂眼色的,只管随声附和地拉着赖嬷嬷走,全然不管鸳鸯是什么意思,气得她只好自己动手了。也不知道这小蹄子是怎么想的,赖家人眼看这就是失势了,竟还不敢对老婆子动手,也不知道是怕的什么。 &nb金鸳鸯这样的腹诽若是叫琥珀听见了,怕是要冷笑一声,既然没什么好担心的,干嘛还想支使她,自己上手去不就齐了。 &nb赖嬷嬷只是听到老太太的话,心中就是一凉,等被两个丫鬟拉开的时候,虽也是拼力挣扎了,可到底上了年岁,应是被她们捂着嘴给拉到了后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哪还能不明白呢,老太太这怕是要舍了他们呢。夭寿哟,这可怎么是好啊! &nb对于赖嬷嬷被拉走,赦大老爷只是冷冷地看着罢了,并没有要拦阻的意思。方才这婆子要说些什么,老爷他大概齐都能猜出来,根本就不用她哭喊着嚎出来。倒是这婆子为儿子奔走求情的做法,让赦大老爷有些感慨,这样的才是亲娘啊。 &nb在那“梦”中,老爷他几年后也犯了事,最后判了个充军边境的下场,荣国府老太太当时是个什么反应来着?哦,是打发了他两千银子,然后扭头就不知寻了什么门路,将荣国府的世职扣到了贾政的头上。政老二啊,也算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没亏了他那么多年的等待。 &nb想起了这个,倒是叫赦大老爷心中有了疑问,祜祜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罢了他的世职也就算了,那是他自己作的罪有应得,可为什么扭脸就便宜给政老二了呢?不行,赶明儿进宫去,得把这事给问清楚了贪婚乱嫁之老公太腹黑。 &nb“赦儿,赦儿……老大,你听没听见我的话啊。”贾母恼怒地一拍大腿,怒气冲冲地朝赦大老爷瞪眼,“我还在说话,你竟不知走神到了何处,这样的做派又是谁教的?还有没有一点大家爷们儿的风范了?你还有脸说宝玉,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nb方才这孽种教训宝玉,她在一旁听着就红了眼睛,只是迫于赖嬷嬷还在,顾不上跟这孽种计较罢了。如今既没了那威胁,又赶上这孽种犯错,她可不得揪住了,好好训斥一顿,替她的宝玉出口气。 &nb“没听见,有什么话就麻烦老太太再说一遍吧。”赦大老爷回了神,漫不经心地瞥一眼偷偷向自己撇嘴的贾宝玉,道:“不过,我丑话可先说在前头了,赖大他既然发了国法,那自有衙门和朝廷律法去审判,谁也别想叫本侯出面。本侯的面子,可没那么廉价。” &nb为了一个犯事的下人,竟然递出去荣国府的名帖,还口口声声地说什么脸面,荣国府的脸面早就让他们给丢尽了。他赦大老爷可不是贾代善,才不会将自己的脸面抛在地上,让他们随意践踏呢。 &nb贾母听出了大老爷的言外之意,脸色涨得通红,恨不得一口血喷出来。缓了好一会儿,才将吐血的冲.动压下去,道:“不管怎么说,赖大总是押在衙门也不是个事,他是咱们府上的大总管,这么多年下来,府上有个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若是在公堂上乱说话,吃亏的还不是咱们荣国府。我的意思,鸳鸯应该也跟你说了,这对你来说应当不难吧。” &nb她算是怵了这孽种了,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三两句话就能噎死个人,每回跟他说点什么事情,总是要把她老人家气得要命。可有些事情没他又不行,贾母心里可算是怄死了。如今只想着赶紧说完正事,赶紧让他滚蛋。 &nb“你说叫我去杀人灭口啊?这事儿可不行,我没经验啊。”贾母没说出口的话,赦大老爷毫不留情地给她补全了,干什么想当婊.子又立牌坊的,也不怕牌坊倒了? &nb听着这毫不留情的拒绝,又将她不愿明言的话当众揭开,贾母便是脸上一黑,恐吓道:“你那些年干的荒唐事可不少,就不怕赖大嘴上没有把门儿的,都给你揭出来?到时候你再得圣上看重,朝中御史们也不会放过你,你就不担心落得个没下场?我让鸳鸯那么跟你说,还不是替你担心,你倒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我这当娘.的,还能害你不成?” &nb“咱们家上下,政儿自来都是端方君子,从来不用我操心;他这一房又都是安分的,哪个也不用怕赖大能说出什么来。也唯有你们大房,你自己就是个不成样的,琏儿又整日在外面混,邢氏那女人做着买卖,不知道犯了多少人的忌讳,你就不替她们想想?迎丫头可都快十五了,再不相看亲事可就晚了,你若这时候出点什么事,她是个什么下场?” &nb贾母见说他自己,赦大老爷根本不放在心上,又知道他素来疼爱子女,便将贾琏他们点了出来。心想着便是为了这几个,这孽种也该听了她的,赶紧将赖大弄死在牢里,省得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nb“难得老太太居然如此关心我这一房,倒是让我受宠若惊了。你说得也没错,我是你生的嘛,你又怎么会害我呢。若是别人生的,那肯定就另当别论了。”赦大老爷闻言坐正了身子,目光炯炯地盯着贾母,道:“不过,老太太想是太过杞人忧天了些。朝廷办案,那是讲究证据的,不是谁说句什么就采信的。赖大若是冤枉到了本侯头上,本侯没说的,定会去与他当面对质,以证清白的。” &nb“唉——老太太还是不了解我这个儿子啊,倒是让我很有些伤心呢农女当家。这么多年了,我在老太太眼里难道就是个作奸犯科的?难道老太太竟不知道,我前些年虽然荒唐了些,可手底下却还是有分寸的,但凡律法不容的事,可是一件都没干过。要知道,我可堂堂的荣国府继承人,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干嘛要去犯法呢?而且,我好想很走运,直到现在也没遇见银子解决不了的事情。” &nb大老爷说罢不瞧贾母铁青的脸色,反对着王夫人姐妹俩打量起来,口中道:“反倒是在座的有些人,此时心里怕是七上八下,难受的很呢吧?私放印子钱,乃是朝廷明令禁止的,更别说雇佣混混打手追债致死人命了。如今朝廷既然查出了这样的事,怕是紧接着就会大举出动,狠狠严查京中私放印子钱的行为。也不知道,这么几天下来,可都有谁被查了出来呢。” &nb这明明是贾家的私事,薛家母女素来都是有眼色的,知道这边出了事,早该老老实实地躲开。可如今竟然大模大样地坐在这儿,哪还能是为了什么?赦大老爷都不用脑子去猜,都能想到她们怕是也干了这勾当。而且,能这样来着不走,怕是也被查出了些马脚。 &nb薛姨妈本就坐立不安的,此时听闻大老爷的话,登时就更羞愧难当,装作擦汗地用帕子遮住了脸。可她也不想想,如今都严冬的天气了,即便是在屋里坐着,哪那么容易有汗啊。她这举动看得薛宝钗脸色一红,暗怨她妈实在太沉不住气,没见她姨妈都没甚反应嘛?! &nb也不怪薛宝钗心中不满薛姨妈,实在是她妈这事办得太过……了。向来,她都认为她们母女两个是无话不说的,却没想到这回竟被瞒到了鼓里。直到昨儿家中铺子的一个管事被拿了,她才从她妈.的嘴里问出来,她妈竟然跟着姨妈私放印子钱,干了都有半年了。 &nb事到如今,薛宝钗也不顾上旁的了,薛家如今在京里能够依仗的也只有贾家,正好这事也是因荣国府的下人而起,只好没脸没皮地坐在那儿,看看他们家要如何解决。再说了,这事儿也不是她一家的,起头儿的还是她姨妈呢。 &nb等这会儿在荣庆堂看了一出,薛宝钗心里就更有数了。那赖大怕就是个替死鬼,真正坐在后头放印子钱牟利的,怕该是荣庆堂里的这位老太太才对呢。本来嘛,起先她还觉得这老太太果然重情义,连个伺候的下人都这么关照。如今却是看出了名堂,她这么着急,是怕赖大将她这背后之人给供出来。这会儿不就露出真面目了,撺掇着大儿子去给她杀人灭口,收拾烂摊子。 &nb赦大老爷的话,让王夫人也顿住了捻动佛珠的手,险些没将那串念珠给拽散了。她就知道,这老大嘴里就没好话,听听他说的都是些什么?!家里出了这么些事,不知道赶紧出面收尾,倒是站在这里对着他们冷嘲热讽的,他这当大哥的还真是好意思。 &nb这要是换了她大哥……定是早就给她摆平了!王夫人虽在自己心里笃定着,但到底有多少底气,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nb“大哥,老太太说得没错。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解决赖大的事情,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京中熟识的人都知道,那赖大是咱们府上的大管家,定然当他是咱家的心腹之人。如今赖大犯下这等弥天大罪,自然该受国法处置,咱们自然不能为了他罔顾律法。只是……” &nb政二老爷看不下去了,只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发话,这话题又不知道让贾赦歪到哪里去了。他本就坐在大老爷的身边,此时拉住大老爷的胳膊,道:“大哥,罪过虽是赖大犯下来的,但旁人总会想,他一个奴才哪有这样大胆子,说不得是背后的主子指使的呢。这对咱们荣国府,甚至对整个贾家,都非常不利啊。” &nb“若是这件事落到了有心人眼里,暗中使上一些手段,对赖*供诱供、屈打成招,让他诬陷咱们家人的话,可又该如何是好啊?”平常自诩正人君子的政二老爷,此时说起这些歪门邪道来,倒也是头头是道的重生草木师。此刻,推心置腹地跟大老爷道:“大哥,你走到今天也不容易,宫里的太妃娘娘更是艰难,咱们必须要防患于未然啊。” &nb“老二啊,你既然想的这么明白,那还等着我回来干什么,只管去办便是了啊。”赦大老爷抽回自己的胳膊,摆明嫌弃地拍了拍衣袖,对着政老二阴下来的脸色,道:“不过是弄死个小人物,便能保阖府安康,是不是?你倒是说得这样轻巧,怎么就不见你付诸行动呢?” &nb“你们啊,也不用在本侯这里下功夫了,违法乱纪的事情,本侯是绝不会做的。”大老爷站起身来,板着脸说得义正言辞。心中却道,这本就是祜祜替老爷他出头弄出来的,他会去搅和了才怪呢。正要迈步往外走时,又回过身来,道:“当然,也别想去撺掇琏儿,别怪本侯没提醒你们,那孩子可真的会六亲不认哦。” &nb“回来,你给我回来,不孝子,你回来……”赦大老爷走了,走得不带一片云彩,更留下了贾史氏歇斯底里的叫喊声。 &nb这一回,贾母是真的怕了。私放印子钱这事,是她交给赖大去做的,前后已经有二十年了。赖大是个有能力的,这么些年来都办得妥妥当当,每月的利钱都如数上交,从来也没出过差错。可谁能想到,临了临了,竟败在一群混混打手的身上。 &nb可是,那什么逼死人命的事情,贾母却当真是不知道的,赖大从头到尾都没跟她提过这事啊。但事到临头,贾母也清楚,不管这人命的事是不是自己指使的,赖大为了活命定是要赖到自己头上的。这可让她如何是好? &nb况且,这两天里她也打听了,朝廷对这次印子钱的事十分重视,今上在早朝上已经下了旨意,定要严加处置,一查到底。这若是真的被赖大给供出来了,难道还要让她这荣国公夫人上公堂不成?她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又从来都是体面尊贵的,可丢不起这个脸。 &nb原本想撺掇着那孽种出头,将赖大弄死在牢里,将这事糊弄过去。后面即便是朝廷再要追查,也只会查那孽种的尾巴,谁叫他弄死了重要证人呢。可这孽种早已是她支使不动的了,今儿就是这么苦口婆心地,竟也没让他有丝毫意动,真是白养他这么大了。 &nb“政儿啊,娘如今能指望得上的,也只有你了。”见贾赦跑得没影儿了,贾母没奈何地停下了自己无用的嘶吼。她心里急得不行,一把推开丫鬟递过来的茶水,连两个靠在自己的孙儿、孙女也不顾了,颤巍巍地抢上前两步,抱住了政二老爷嘶声道。 &nb“老太太,您这说的是哪里话,我跟大哥都在呢。”贾政一低头就瞧见,自己衣襟上被这老太太蹭上去的,也不知是鼻涕还是口水还是眼泪什么的,当即就皱了眉头。他一边口中劝慰着贾母,一边将人按到了椅子上,离着自己的身体远一点。 &nb贾母此时却根本没注意这些,拉着儿子的手哭诉道:“这事也是我糊涂,就不该找那孽种来商量,一点忙也不帮就算了,还凭白被他看了笑话儿。我这辈子的脸啊,都被他丢尽了,日后哪还有脸去见你父亲啊。政儿啊,你可得帮着我,帮着我啊……” &nb即便早已经对老太太失望了,失望都快要绝望的地步了,贾政此时瞅着他的亲娘,心中仍旧泛起了更加失望的情绪。唉,这哭得涕泪横流的老婆子,哪还有丝毫世家出身,金尊玉贵国公夫人的派头,怕是比那街上的疯婆子,也强不到哪儿去了。也不瞧瞧这屋里是不是没有小辈和外人,怎么能如此丢脸呢?! &nb深感丢脸丢到亲戚家的政二老爷,向着王夫人打了个眼色,示意她将那没眼色的母女俩赶紧弄走。方才也就罢了,怎么这会儿还不知道回避,还打不打算在府上住着了? &nb待到上房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两个了,贾母更是哭得老泪纵横,口中喃喃道:“当初,你祖母刚刚去世,把东西都留给了那孽障,府上的开销登时就多了起来后魔法时代。我当时也没想着做多久,只顶过那阵子便是了。可谁承想,赖大竟然瞒着我,暗地里偷偷地仍旧在做。如今他下了大牢,为了脱罪,少不得要将我供出来的。可我,我实在冤枉啊……” &nb政二老爷狠狠拧了拧眉头,才缓声道:“老太太,如今的当务之急,乃是能争取到一个探视的机会。咱们只有见了赖大的面,有些话才能嘱咐了他,让他知道些好歹,别什么都没遮没拦地往外说。另外,您倒是好好想想,赖家人手里可有您的把柄?若是没有,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全凭赖大的一张嘴,能管什么用?说不得,咱们还要问他个污蔑主家的罪呢。” &nb听了儿子的话,贾母是真想点头称是,可却不由自主地翻了翻眼睛。 &nb这说的不都是废话嘛! &nb若是赖大手上没有证据,她犯得着像这样着急嘛。这么多年下来,多少单据都是从赖大手里过了的,他要是不留下一点底牌,说给贾母听她也不信啊。更何况,昨儿晚上赖嬷嬷都已经暗示了,若是再不把她儿子弄出来,就要想别的法子了。别的法子,还能是什么法子? &nb当务之急是能进去探视赖大,这她当然知道,只要能让人见了赖大的面,她自然能让他闭上嘴。可如今不就是因为连探视都不许,她才会这么着急上火的么?! &nb政二老爷想是也知道自己说了废话,轻咳一声摸了摸鼻翼,道:“老太太也不必心急,这事大哥既然不帮忙,那咱们也只好寻别的门路了。等会儿我到王家去一趟,看他那边是不是能想些办法。若是还不行的话,说不得便要豁出颜面去,求到北静王爷那里,总能让京兆尹卖点面子的。” &nb“另外,那边不也说了,这是牵涉的人很多,不光是咱们一家的事。您也不必太过担心,京里有这些台面下事情的人家多了,圣上想必也会有些顾虑。毕竟,事情若是闹得太大了,怕是朝廷上下都会不稳。再说了,不过是私放印子钱罢了,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当不会太过小题大做的。老太太,您这边唯一要担心的,怕就是赖大牵涉到了人命的事。” &nb对着侃侃而谈的二老爷,贾母不停地点着头,心中的惊惧渐渐被他安抚了。政儿说得没错,这事不是她一家的事,光是她听说的人家,就不下一二十家。圣上若是一竿子打下去,还不知道引起什么样的反应呢,当不会那么莽撞,毕竟上面还有老圣人在盯着呢。 &nb对,是这样没错,就是这样的。 &nb贾政再三再四地询问了贾母,确定她确实不对那人命的事毫不知情,才将她交给丫鬟们伺候着去梳洗歇息。而他自己,则是勉为其难地出门奔走了。按说,这种俗事不该他一个不理俗务的清高文人出面的,可谁叫他是个孝顺儿子呢,为了安老太太的心,权当是彩衣娱亲了。 &nb而这个时候,贾母也并没有闲着。在将自己的形象打理好之后,便命人将赖嬷嬷叫了过来,然后挥退了所有的丫鬟婆子,只留下一个鸳鸯守在门口。 &nb两个年纪都已经七旬的老婆子,坐在那儿相对无言。贾母没了方才的惊慌失措,赖嬷嬷也没了求情时的痛哭流涕,只那么冷冷地拿眼睛觑着贾母,一句话也不说。 &nb“桂儿,事到如今,便是再说什么也晚了。我是个没能耐的,你方才在那边也瞧见了,那孽种根本就不听我的。赖大若真是救不出来,我可怎么对得起你啊。”贾母仿佛先沉不住气了,拿着帕子捂着眼角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你就骂我两声吧重生之鬼才女王。” &nb贾母叫的,乃是赖嬷嬷的闺名,她是从小伺候史家大姑娘,后来又陪嫁到了荣国府的。如今既然老太太打了感情牌,赖嬷嬷也作势红了眼眶,道:“姑娘,我在您身边伺候这几十年,得了您多少恩典,再如何心里也不刚埋怨的。只是,我就唯有那一个儿子啊,他如今除了这样的事,可是剜我的心一样啊。”说着,便狠狠地捶打了自己胸口两下。 &nb“谁说不是呢,都怪那起子惹事的混混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桂儿啊,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可得主意着点身子才行,别赖大还没个结果呢,你自个儿倒是倒下了,那家里是该顾他呀,还是顾你呀?你虽然只有那一个儿子,可你还有孙子、孙女儿啊,总得替他们考虑考虑不是。尤其是尚荣那孩子,从小我看他就是个聪慧的。” &nb这句话说完,赖嬷嬷没有接过话,将目光慢慢转到贾母脸上来。她心中已经明白了老太太的打算,这是要拿她的孙子们当底子,想要毁了衙门里的儿子啊。若是她仍旧不答应的话,这一家子怕都得被坑死呢。 &nb“桂儿啊,你也该知道,那什么追债打死人命的事,我是根本不知情的。这事定然是赖家借了我府上的名头,在外面做出了这种勾当。若是你们早些禀报给我,我还能寻些别的法子给弥补过去,可如今既然载到了衙门手上,那就该将罪名好好地认下来,争取从轻处理,你说呢?”贾母握住赖嬷嬷冰凉的手,神色间满是替她考虑的样子。 &nb“你前阵子不是还跟我说,尚荣那孩子虽然捐了前程,却一直轮到派差事嘛。我瞧着如今的机会倒是正好,赶明儿叫政儿多跑两趟,给尚荣那孩子求个前程。咱们家的孩子,不说是高官厚禄的,怎么着也得弄个知县当当才是,你说对不对?” &nb赖嬷嬷听着贾母的话,坐在那儿半晌沉吟不语。如今摆在她面前的两条路,一条是无论如何护住儿子,但却看不见出路,便是弄得贾家也对簿公堂又如何,她们赖家也是得不偿失;另外一条就是,从老太太他们这儿挖些好回报,然后……好好地送走她的儿。 &nb如今,这目的差不多达到了,赖嬷嬷眼角含泪地点了点头,同贾母主仆两个尽释前嫌一样,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她们两个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商量着条件,达成一致后不由的笑脸相对。到了此时,便又有了闲暇,将有能力却不帮忙的赦大老爷,骂了个狗血喷头。 &nb大老爷自然不管荣庆堂的事,回了侯府略一收拾便进宫去了。一方面,昆仑带回来很多好东西,赦大老爷急着进宫去献宝;另一方面,大老爷也是怀着心事,忙着去问问祜祜,若是老爷他犯了事,会不会将世职传给政老二呢。 &nb“荣国府的世职?”皇帝陛下被他这劈头盖脸的问题弄得一愣,不由得顿住了伸过去取东西的手,奇道:“府上的世职不是在你头上么,你如今兢兢业业的,功绩满朝堂都看得见,我怎么会罢了你的世职,更不可能会放在贾政的头上了。” &nb说着,他也不去管贾赦赦带过来的东西了,一手搭在他的额头上比量,诧异道:“没发烧啊,怎么竟说起胡话来了。还是说你又干了什么错事,跟我在这里先发制人呢?快说清楚。” &nb赦大老爷不由得傻眼,是呀,老爷他如今可跟梦里完全不同,祜祜根本就不可能罢了他的职,那还怎么计较那辈子的事?! &nb“哎呀,我就是好奇地问问罢了,哪会干什么坏事啊。你也知道的,这几天不是在宫里跟你商议事情,就是去了庄子上见人拿东西,哪还顾得上干坏事啊。”见问不出结果,赦大老爷干脆打了个岔,又将重点放到了自己带来的东西上,“祜祜,这都是船队从新大陆上带回来的哦,可都是好东西呢,你看这个……” < 第九十五回有对比叹苍天不公吓死人怕贾母没气 时间,在政二老爷的奔走中匆匆而过,在贾母每日急切地追问之下,他的脸色也越发难看。没办法,谁叫二老爷他处处碰壁,忙活了好几日也没能求得个探监的机会呢。 政二老爷他就纳闷儿了,京兆尹那货是不是脑子叫驴踢了,怎么就那么拧呢?王子腾的帖子不管用,平原侯的帖子不管用,几家国公府的帖子不管用,甚至连北静王爷的帖子都不管用,他这是打算干什么?铁面无私得也太彻底了吧! 弄到如今,不过是几日的工夫,那些亲友故交看见他都躲着,生怕自己求到他们头上,什么好处没捞着,再丢一回面子去。政二老爷心里苦啊,可家里也不叫他安生。 那老太太如今就如惊弓之鸟一样,一日多少遍地遣人过来问话,不然就是叫他过去哭哭啼啼的,烦得二老爷根本在家待不住。每到烦得不行的时候,政二老爷都想指着鼻子骂人,早特么的干什么去了,多少银子都搂到了手里,如今倒是知道着急了? 可惜,荣庆堂里坐着的那个,是他的亲娘,政二老爷为了孝子的清名,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又哪敢真的付诸行动。而这时候,他就不由得十分羡慕那个混不吝的贾赦。 同样都是做儿子的,凭什么贾赦就能什么都甩手不管,当面就敢给老太太难堪,什么不讲情面的话都敢出口……而他这做弟弟的,倒得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不敢出丝毫差错?!政二老爷不由得不感叹,这世道实在是不公啊! 这一日,二老爷实在是被他亲娘逼得没法子了,在荣禧堂里待不住,到外面又没地方去,干脆一咬牙一狠心,撩袍子就奔了隔壁的荣侯府。都是当儿子的,凭什么就使唤他一个,也不能让贾赦太清闲了。 “啊?政老二来了,他来干什么?”赦大老爷也是刚从宫里回来,听了下人的禀报不由一愣。自打他这侯府建成,政老二可还是第一次踏足呢,却是不知道因为了什么事。大老爷摸了摸脑门儿,道:“得,都来了,请过花厅来吧。” 贾政被下人引领着,缓缓地在侯府中行走,眼睛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入眼的一切。曾几何时,贾赦住的不过是荣国府隔出来的花园子罢了,虽然小巧别致一些,可到底狭小局促,入不得大家之眼。可如今呢?从将军府到伯府再到侯府,这里早被他建得轩峻壮丽,便是比之荣禧堂,也并不见落于下风 。 唉,不过是几年工夫,人与人之间的境遇,为何会差别如此之大呢?上天尤其不公,为何要在他美梦即将成真的时候,要用那晴天霹雳,将他狠狠炸醒? 待到了赦大老爷的面前,贾政亦没有平息了心中的怨天尤人、自怜自叹。是以,瞧向大老爷的眼神便颇有些古怪了。面前这人,原本样样都不如他的,却又是什么时候竟把他远远抛在了后头呢? “老二啊,今儿过来是有什么事么?”赦大老爷被政老二那幽怨的小眼神儿瞅得浑身不自在,抖了抖身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又道:“我丑话可说在前头儿,要还是赖大的事儿,那就干脆别张嘴了。朝廷法度,那我是绝对支持的,绝不会干那等徇私枉法的事。” 政二老爷气结,他当然就是为了这事来的,不然才不会登贾赦的门,给自己找气受。这会儿可倒好,叫这货一句话给堵着了,还叫他说什么?可不说又不行,老太太那边儿催得他跟催魂儿似的,再不给个准话儿,她还不知道能干出什么来呢。 “大哥,我今日过来,确实是为了赖大的事。”贾政见大老爷要张嘴撵人,赶紧接着道:“不过不是为了为他脱罪,这个大哥且放心吧。要知道,我贾存周也是朝廷命官,食朝廷俸禄多年,又怎么做那等不法之事。只是,大哥啊,律法不外乎人情,咱们是不是能安排赖家人去大牢探视赖大一回,就当是,去送行吧,您看如何啊?” 贾政说得情真意切,赦大老爷却一扑棱脑袋,干脆利落地回道:“不如何。老二啊,衙门里不准探视,那只是因为案情还没有明朗,所以需要保密。只要等案子都弄清楚了,罪名都判下来了,自然会准许家属探视的。毕竟,就是判了斩立决的,临走前也会赏碗断头饭的嘛。等到那时候,赖家人还能见不着赖大?” 不管政老二如何劝道恳求,赦大老爷就是不松口。本来嘛,老爷他就等着赖大吐口,将贾史氏给供出来呢,又怎么回给他们机会,让赖大永远闭嘴呢。赖家人他们见不着赖大,可不代表赦大老爷也见不着,早就将利害关系跟赖大讲了清楚,只等着他自个儿选择了。 颓然地无功而返,政二老爷还没走回自己的书房,就见周瑞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只见他见了二老爷,便宛如见了救星一样,连见礼都给忘记了,张口便道:“老爷,您快去瞧瞧吧,京兆尹大人亲自登门,要跟老太太问话呢。说是……说是赖大那奴才,供出了许多案情,都和老太太有关呢。” “什么?”政二老爷闻言,只觉得眼前一黑,好悬没直接晕过去。完了,这竟叫衙门在家里来问话,他荣国府的名声算是丢尽了。更可怜的就是他政二老爷了,亲娘犯了事被问话,怕是全京城的同僚们都知道了,日后还有何颜面在朝为官啊! “哎呀,老爷,您没事吧。”周瑞赶忙扶住身形摇晃的二老爷,便要去掐他人中。这个时候可不能让老爷背过气去,不然这府里没个主心骨的,还不得他这二管家出头露面啊。可这么大的事儿,哪是他一个小管家能处置的,别没落着好再吃什么挂落,那多倒霉啊。 “我没事。”二老爷晃了晃脑袋,一把推开周瑞的手,沉着声音斥道:“刘大人什么时候过来的?为何不早点过来通报?如今可是在荣庆堂?老太太那边是个什么状况?要你们这些狗奴才有什么用,连点小事都干不好。” 受了迁怒被指着鼻子骂,周瑞也不窝气,只要二老爷不晕倒,怎么着都成。他束手跟在二老爷身后,利索地答道:“刘大人来了差不多两刻钟了,这会儿正在荣庆堂跟老太太说话。因那边并不需要闲杂人等靠近,是以奴才并不知道详情。方才您没在府上,底下人也不知道您去哪儿了,是以才没即刻禀报,请老爷恕罪 。” 都来了两刻钟了?政二老爷不由得脚底下加快了速度。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老太太有没有乱说话,被没被那姓刘的问出什么来。二老爷心里一边着急担心,一边又恨得咬牙,这要不是他亲娘,早他娘.的送家庙里去了,哪还会留着到处惹祸。 等贾政赶到荣庆堂上房外,跟守在门口的衙役表明身份后,才被让进了上房。一掀棉帘就听见,里面一低沉的男声,道:“贾老夫人,本官要问的已经问完了,您可还有什么要说的?若是没有的话,那本官就先告辞了。今日本官冒犯,日后有机会再向贾老夫人赔罪。” 二老爷没听见贾母说话,忙快走两步绕过屏风,向着刘大人笑道:“刘大人,您过府上来,怎么也不说一声,也让我能尽一尽地主之谊啊。不过您今日来得正好,我才得了两坛好酒,咱们可要好好共饮几杯才行。” 京兆尹刘大人,看年纪不过三十出头,一张国字脸,眉眼冷肃,看起来就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此时面对政二老爷的热情相邀,刘大人也只是拱拱手,道:“贾大人盛情相邀,原不该辞,只是本官尚有公务在身,还请见谅。贾大人,本官先告辞了!” 早就知道这是个不给面子的,政二老爷也并不太在意,笑着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打扰刘大人的正事了。来,我送送刘大人。”说罢,便跟上刘大人的步伐,笑容满面地在前方引路,却是一眼都没看向贾母。 “刘大人,不知今日到我府上来,是有什么事。可是因为我府上那混账奴才赖大,他的事莫非有了结果?”贾政边说,边拿余光去看刘大人的脸色,“唉,那奴才实在是个混账秧子,竟敢胆大包天,借着我荣国府的名头,干出那种律法不容之事,败坏了我府上的名声不说,更是让我们愧对圣上的看重,简直罪该万死。” “贾大人,该问的话,本官都已经问过令堂了,别的却不便多说。至于贵府的奴才所犯之案,俱都已经查清,本官明日便会上折请圣上裁决。好了,贾大人还请留步吧。” 说完这个,两人已经除了荣国府的大门,刘大人并不想再多说,向着贾政一拱手便上马走了。徒留下政二老爷,站在门口气得想吐血。这人实在太过死板,都已经到这份上了,给他递个消息能有多难,竟然什么都不肯说。 “老太太,他方才问你什么了,你都跟他说什么了?”从刘大人嘴里问不出来,贾政没奈何,只好又急匆匆赶回荣庆堂,对着贾母大声地问道。他的命怎么就这么苦,摊上这么个娘哟! 贾母却好似没听见儿子的声音,整个人木愣愣地坐在那儿,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若是贾政能关心地细看两眼的话,便会发现她这位荣府老太太憔悴得厉害,比之前仿若老了十来岁一样。 因问了多遍都没回应,政二老爷终于发觉不对了,上前小心地轻推贾母一下。让他没想到的是,不过是这轻轻一碰,贾母整个人都好像碎了一样,瘫软着滑到地下不动了。这情景,看得二老爷汗毛都立起来了,险些没有一声惨呼嚎出来。 这、这、这老太太是……怎么了?! 没敢惊动旁人,政二老爷生怕落个气死亲娘的名头,强忍着心中的慌乱,颤巍巍地将胳膊伸长,探出手指去试贾母的鼻息。等感受到那若有若无吹拂到指尖的气息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有气儿! 也顾不上去扶贾母,政二老爷扯着嗓子喊道:“来人呐,快请太医。” 第九十六回金鸳鸯许身惊受辱大老爷骂人气炸肺 隔壁府闹出了挺大动静,自然有人过府来请赦大老爷。大老爷一听说是贾史氏病了,当时就二话不说地去了。不为别的,但是能看看贾史氏受罪的样子,老爷他心里就能痛快些。 “老太太这会儿如何了,人是否醒了过来,可请了太医诊治?”看着来请自己的金鸳鸯,赦大老爷心里其实是诧异的。这会儿她这第一贴心的,不在贾史氏身边儿伺候着,怎么反跑到他这边来了。照理说,金鸳鸯该是很不待见老爷他的,怎么如今没有贾史氏吩咐,倒也往老爷他跟前跑得勤。 金鸳鸯脚下步伐并不快,听了大老爷的问话,瞥过去一眼,低声回道:“老爷已经命人去请太医了,只是方才我过来的时候还没到。老太太瞧着不太好,一直昏迷着,怎么叫都没反应。便是掐了人中,嗅了鼻烟也不行。” 赦大老爷“啧啧”了两声,并没再多问。听起来,贾史氏的情况怕是不好啊。只是,可千万不要就这么死了,不然岂不是要少受许多罪。大老爷有些担心,脚下不由加快了速度。 贾史氏要是这时候死了,倒真是死的是时候。她此时一死,祜祜便不好再将她的诰命废去,还能以一品夫人风光下葬不说,还不必受闲杂人等的冷眼怠慢。对贾史氏来说,这便宜可占得大了去了。不行,老爷他得给贾史氏点柱香,可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不过,就他那“梦”中来看,贾史氏命还挺硬的,尚有不少年能活。 金鸳鸯见状只好赶紧跟上,心中却是纠结的 。她虽是荣国府的下人,却跟大老爷有着杀父之仇,自然对他怎么都看不顺眼。更别说,这老se痞当初还对她有过非分之想,一把年纪了还想将她纳入房中。可如今这荣国府的境况大不如前,反倒是大老爷一帆风顺、青云直上的,叫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到了今儿个,情形更是糟糕。在这贾家,老太太是她唯一的靠山,可如今眼看着靠山就要倒了啊! 二老爷不知道京兆尹大人问了些什么,可她当时就躲在后头,却是听了个一清二楚的。赖大那没良心的狗东西,果然为了保自己的一条狗命,将一切都推到了老太太的头上。便连那逼死人命的罪过,也口口声声说是老太太指使的。更可恨的是,他竟然真的有证据。 她是没瞧见上房的情形,但却听得明白。老太太起先是说什么都不认的,甚至都端起了一品诰命夫人的气势,要将那位刘大人轰出去了。可也不知道那位刘大人拿出了什么证据,不过是三五句话之间,老太太便整个人都没声儿了啊。这还能说明什么? 金鸳鸯没敢往下想,但心里却明白,老太太怕是、怕是要受些罪了。自己的主子眼看着就不中用了,那她这个做心腹奴才的往后又该如何呢?金鸳鸯心中没底,她早已过惯了这堪比一般富贵人家小姐的日子,自己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去过那柴米油盐的平淡生活。 “大老爷,方才京兆尹大人问话,我都听见了。”鸳鸯咬了咬牙,目光盯一会儿赦大老爷的背影,仿佛做出了重大牺牲似的,一脸凄楚地微阖上眼睛,道:“赖大将所有罪名都推到了老太太身上,还给出了不知道什么证据,蒙蔽了衙门。大老爷,若是您不出面,怕是老太太就要被冤枉死了啊。” “冤枉,嘿!”这丫鬟的一句话,好悬没让赦大老爷乐出来。据他所知,私放印子钱这事,贾史氏可是一点都不冤枉。更甚至,这么多年来,她即便没有逼死过人命,可被她逼得倾家荡产、卖儿鬻女的人家也不在少数。她要是还冤枉,那可真就太可笑了。 瞅一眼金鸳鸯,赦大老爷到底还是心软,只道:“这些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只管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便是了。如今你该关心的,便是如何伺候好老太太,让她早日恢复健康。至于日后会如何,且等到时候再说吧。”到底是想到了梦中逼娶的事,大老爷自会给她寻条活路的。 许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吧,金鸳鸯闻得赦大老爷这番话,只觉得其中别有深意。这老se痞果然还是在觊觎于她啊,甭管嘴上说得多么好听,心里还不是盘算着把她往房里弄。想到这里,金鸳鸯不由自怜地一叹。 罢了,便是许了他又如何,不过是一身皮囊而已。 “大老爷,我知道您的心意,只是我伺候老太太这么多年,总要全一份主仆情谊的。就算是我求您的,帮老太太洗刷了冤屈吧,她老人家这样大的年纪了,又有几年的日子可过呢。您……只要您肯出面,我、我便、便许了您。”许是心中太过不情愿,金鸳鸯说到最后,都有些咬牙切齿了。 没办法,她的靠山是老太太,若是老太太倒了,那这荣国府哪还有她的地位可言。只要老太太好好的,她即便是委身于大老爷,总也有个撑腰的,日后说不定还能……想一想侯夫人的位置呢。 “……你有病吧,是不是病得不轻?怎么,今儿没那老太太看着你,没吃药就跑出来了?金鸳鸯,老子若是真看上哪个丫鬟,还轮得上她许不许的?啊呸,老子都叫你气糊涂了,谁告诉你老子看上你了,就你这一脸麻子的模样儿,看多了都能吃不下饭,知道么。还许了老子,老子怕被你占了便宜呢。瞧你那一脸的忍辱负重,老子呸 !” 刚听见金鸳鸯的话是,赦大老爷是愣怔的,没太听明白她什么意思。但老爷他瞧明白这丫鬟的脸色了,那么地大义凛然、忍辱负重,什么玩意儿!等想明白过来,大老爷的肺都快气炸了,当即顿住了脚步,指着金鸳鸯的鼻子就骂道。 这可真是不识好人心了啊,本想着那“梦”里逼娶,也算是亏欠了她,又看她一个姑娘家,最后落得个悬梁自尽的下场,倒也让人可怜可叹。老爷他是个心软的,便打算等贾史氏死了,给她寻条后路。却没想到啊……真是枉做好人! 赦大老爷就想不明白了,这辈子老爷他什么时候表现过对这丫鬟有兴趣了?别说没有逼娶那回事,老爷他都够避嫌了,要不是这丫鬟三番四次地要到他面前蹦跶,他根本就是躲着她走的啊。 “你、你……啊,我不活了。”金鸳鸯的脸色红了白,白了青,青了紫的,宛若调色盘一样,最后涨成个紫茄子,也不知道是羞得还是气得。她此时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姑娘,被一个男人这样劈头盖脸地讽刺辱骂,哪里承受得了,一捂脸哭着跑了。 她倒是跑了,赦大老爷的气儿可还没消呢,独自黑着脸往荣庆堂走。这回老爷他是真烦了,回头就得跟祜祜告状去,争取尽快把那一家子主仆都撵到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去。 荣庆堂里,因着贾母的病情正乱成一团,是以金鸳鸯哭着跑回来的时候,倒没引起太多瞩目。只有几个大丫鬟瞧见了,相互递着眼色冲她暗暗撇嘴。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个儿争着要去请大老爷,如今不见大老爷来,她倒哭着回来了。 几个丫鬟正挤眉弄眼,就见大老爷沉着脸过来了,心中更是猜测,方才究竟出了什么事,竟叫两人这样。不过即便心里再多八卦,面上也不敢带出来,忙掀了棉帘请大老爷进去。 “咦,老太太已经醒了啊。”赦大老爷心下便是一松,早知道这婆子是个命硬的,看看,这才多少工夫,就已经清醒过来。而且,瞧着脸色也不是太难看,没有要死的征兆。嗯,这就好,这就好呀! “大哥,大哥!看看老太太这样,您就真的一点儿都不心疼吗?!”贾政已经问出了问话的事,当时真有些万念俱灰,不敢想象自己要是有个犯罪的娘,该是多么丢人现眼的。此时见了贾赦,也顾不上矜持自重了,单膝跪地指着病床上虚弱的贾母说道。 “赖大已经将罪名全推到了老太太身上,大哥啊,咱们的亲娘就快被冤枉死了啊。大哥,您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娘去死不成?大哥,算我这做兄弟的求你了,救救娘吧,救救她……”说到动情之处,政二老爷热泪盈眶,声音都已经哽咽了。 赦大老爷捂住了胸口,今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是个人都就算求老爷他了,合着他赦大老爷不值当求是怎么的?因着那句话,大老爷联想起方才的事,一点儿好脸色都没给政老二,黑着脸冷哼一声,凉凉道:“要相信朝廷,朝廷会秉公执法的,不会放过一个恶人,自然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大哥……”政二老爷刚要再接再厉,就被贾母虚弱的声音打断了,只听她道:“算了政儿,莫要再求他,这都是我的命啊……我也这么大岁数了,命该如此就得认……唉,我如今,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娘娘和宝玉……娘娘啊,也不知道能不能见着最后一面……” 说到最后,母子两个不禁抱头痛哭。因是抱着的,赦大老爷并没瞧见眼泪,但听声音却不得不赞一声——哭的真痛快! “行了,不就是求个情嘛,我便舍了这张脸不要,去便是了。” 第九十七回有判决赖氏拖垫背恨污秽老爷难张嘴 许是得了赦大老爷的一句准话儿,贾母和贾政都松了口气。尤其是贾母,原本还半死不活的脸色,眼看着就有了人色,精神头儿都上来了。 只是,相比于政二老爷喜形于色的庆幸,贾母仍旧对大老爷没个好脸儿。枉费她给这孽种当了几十年的亲娘,居然还要她们母子两个求到他头上,这孽种才装模作样地松口。这若是换了政儿有这个能力,怕都不用她张嘴,早就给她上下打点好了,哪还会让她丢人到外人跟前儿。 话说,赦大老爷点头答应为贾史氏开脱,是真的打算救她这一回吗?怎么可能! 大老爷不过是担心她贾史氏一争气想不开,为了保住一品夫人的诰命,自己把自己的小命儿给断送了。当然,老爷他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政老二生怕有个丢诰命的亲娘丢人,或是撺掇着贾史氏自己,或者撺掇着他那媳妇王氏,断送了贾史氏的命。 至于求情之说,赦大老爷当然会去求的,但谁让他这张老脸不够大呢,怕是祜祜轻易不会卖他这个面子的。 时间,就在贾母的等待和期盼中过去,转眼就是三天。而在这三天之中,贾母本已放松下来的心态,终于再度变得忐忑和惊惧,就宛如惊弓之鸟一般,有个任何动静都忙不迭地追问。她倒也想将贾赦拎到面前来,好好质问他怎么还没把事情办好,可惜却连大老爷的影子也见不着。 自打那日答应求情之后,赦大老爷便赶在晚膳之前又进了宫,在养心殿蹭了顿晚膳之后,干脆就连蹭睡的事儿也干出来了。不管怀大总管的眼神如何鄙视嘲讽,大老爷统统视而不见,就差将龙床当成自己的了。 宇文祜只瞧着他好笑,倒也不忍心撵人,知道他这是躲着贾史氏呢。说起来,也不过是再忍几天的工夫罢了,权且叫他在这儿住着吧。再说,他们两个人腻在一块儿倒也不烦闷,每时每刻都有唠不完的话题,从家国大事到家常琐碎,很是能说到一起去。 就在贾母的担惊受怕却又心怀侥幸之时,赖大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 这一日,贾母正皱着眉头歪在软榻上,身边是大丫鬟琥珀在给她揉着头上的穴道。连着好些天了,贾母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这会儿大概是被揉得舒坦了,便有些昏昏欲睡的。可就在这时候,上房外面尖利的声音乍然响起,唬得贾母一个激灵睁开眼。 “老太太,老太太救命啊……你不能不管我们……让开,我要见老太太……” 虽然这声音已经尖锐得有些走音了,但到底是在自己身边伺候过多年的人,贾母立时听出来是赖大家的在叫唤。要搁到平时,底下人敢如此惊扰到自己,贾母少不得发作一回,叫这人吃不了兜着走。 可今儿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的,竟只是皱着眉头,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还不快叫人把她撵走。日后也不必再进府伺候了,我这岁数了,可受不得这惊吓。另外……派个人去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是赖大判下来了?” 琥珀刚要答应一声,就见赖大家的已经闯了进来,许是在外面挣扎的缘故,整个人都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她进来一眼瞅见老太太,便不管不顾地扑过来,口中还叫嚷着,“老太太,你好狠的心啊!我家赖大给你办事,到如今你不说救他便罢了,竟然要祸害了我们一家子的命啊……” “什么?!”赖大家的这番话说出来,便连贾母也是吃了一惊,撑着身子坐起来,瞪大眼睛急切地问道。难道说,那孽种已经把事情办成了?不但为她脱了罪名,更是将一切罪过都推到赖大头上,甚至连赖家人都没放过,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不成?! “你还问什么?我家赖大被判了斩立决,我们赖家认了,谁叫他给人当了枪使呢。可你们怎么能那么狠毒,连整个赖家都不放过,呵……所有家眷皆流配西南啊!那种地方,怕是还没有走到呢,我们这一家子的命也要交代了……你好狠毒,好恶毒啊……我跟你拼了!” 说到最后,只见赖大家的眼睛都已经立起来了,照着贾母就冲了过去。她一双手也不管是哪里,对着贾母又抓又挠不说,最后更是掐住了贾母的脖子,咬着牙瞪着充血的眼睛,手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可见用了多大力气。完全就是,她死了也得拉着贾母垫背的样子。 这上房内外的丫鬟婆子不少,方才赖大家的若不是发了狠,想冲进上房也不容易。按说有这么多下人在呢,贾母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可谁叫赖大家的话实在惊人,但凡听见了的都处于震惊之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以,贾母算是倒了霉,脸上添了不是几条血道子不说,一只眼睛也肿了。最后被掐着脖子喘不过气来,更是脸色惨白大张着嘴,眼睛都要翻白了。 “啊——还不快把她拉开,救老太太啊,琥珀……”要不是还是说金鸳鸯才是第一得用的呢,最快回过神儿来的就是她了,一边往贾母那边跑,一边大声地喊着。这要是让老太太在她们眼前被人掐死了,她们这一群哪个还能有命在。 到底是人多力量大,赖大家的再拼命,也不是这许多人的对手。也不知是被谁在后脑勺敲了一瓶子,只能恨恨地晕了过去。可即便是这样,丫鬟婆子们也是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贾母的脖子从她手里救下来。 “老太太,老太太,您醒醒,您怎么样啊?”金鸳鸯一把推开碍事的琥珀,抱着贾母半靠在自己身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胸口顺气的,嘴里还声声地呼唤着。她并没咋咋呼呼地叫去请太医大夫,而是叫人先去请了二老爷夫妇过来再说。不得不说,金鸳鸯这丫头,有些事心里明白着呢。 毕竟,主子坐在自己家里,多少丫鬟婆子围着,竟然差点被个下人疯婆子掐死,这事好说不好听啊。如今老太太可还有气儿呢,若是她不管不顾地叫请了太医来,荣国府丢人丢到了外面,主子们怕是不会记着她鸳鸯的好。 贾政同王夫人两个赶过来时,已经问明白了事情的经过,纷纷暗叫晦气的同时,也不由得对贾赦刮目相看。这个贾恩侯就是狠啊,原不过就是叫他为老太太脱罪罢了,他可倒好,干脆就斩尽杀绝,将整个赖家都往死里坑了。狠人啊! “你去看看老太太可醒了,若是还不醒就想想办法,能不请大夫最好。”进了上房,贾政看看屋里的情形,附到王夫人的耳边说道。他跟鸳鸯是一个心情,这事儿说出去实在太过丢人,他贾存周最近丢的人够多了,可不想再上赶着出去丢一回。 这个时候儿,他甚至都深恨自己是个孝子,不然干脆就放着这丢人的娘亲自生自灭去,也省得她整日里不是让自己失望,就是让自己丢人。他贾存周生为君子,可这也太委屈他了! “把这恶妇拖出去弄醒,老爷我有话问她。”贾政虽然心里有了个大概的猜测,可到底如何还得详加审问才行。二老爷一声令下,自有几个婆子将赖大家的拖到上房外面,一瓢冷水泼下去,生生将她冻醒过来。 只是,政二老爷刚刚凑近了,还没等到他问话呢,赖大家的便是一声冷笑,“呸”地一口痰正吐到他嘴角,当场就让二老爷把所有的话都给憋回去,就剩下恶心了。而赖大家的则是痴了一样,哈哈地笑个不停,笑得眼泪都止不住地流。 受到这肉.体和精神的双重重击,政二老爷再也没有问话的yu望了,铁青着脸抖着手,拿帕子拭去脸上的秽物,立刻就将那帕子扔到老远。太恶心了,他已经承受不住,必须立刻就去沐浴更衣,不然从今往后都不想再张嘴了。 上房里,贾母在儿媳妇和丫鬟们的呼唤下,终于睁开眼睛来。当然,她只睁开了一只,另一只已经肿得根本就睁不开了。可此时的贾母,根本就顾不上肉.体上的疼痛,嘴里含含糊糊地只有一句话,“我没事了,我没事了,我没事了……” 就在这时候,周瑞家的慌慌张张地进来,凑到王夫人的耳边,道:“太太,宫里来人了,说是传皇后娘娘的懿旨,让老太太和您快去接旨呢。您看这……”老太太这模样儿,还能接旨么? 王夫人闻言心中便是一惊,起身拉着周瑞家的到了角落里,低声问道:“问没问是什么事啊,传旨的内监脸色如何?”王夫人心里没底,这个节骨眼儿上来传皇后娘娘懿旨,难道是宫里的太妃娘娘出了什么事,还是跟那私放印子钱的案子有关啊? “脸色不好看,如今只在正堂花厅那儿坐着,什么东西也不接,连杯茶都不碰的。”周瑞家的赶紧回道,若不是那内监如此的表现,她也不会急成这样子。 听了这话,王夫人心就凉了,皱着眉回头看了贾母一眼,见她仍旧跟傻了一样,脸上又狼狈成那样,心里就是一阵烦躁。可没奈何,人传旨的已经等着了,却是不能怠慢了让人家久等。她只好一面吩咐了周瑞家的摆设接旨的香案等,一面叫人给贾母收拾起来。 只是,不管怎样,荣国府的脸面啊,今儿个算是丢定了! 第九十八回传懿旨内监有怒火有心事老爷找祜祜 来传旨的内监,板着脸坐在荣禧堂的花厅上,冷着一张略显阴柔的脸,根本对身边赔笑的周瑞不理不睬。他这传旨太监,总是来往于勋贵大臣人家,却还从不曾被如此怠慢过呢。从他到这府上来,眼看着都已经小半个时辰了,却是连一个正经主子都没瞧见,就一个奴才秧子支应自己。 这荣国府,可真是……哼! “贵府的主子们,可真是忙啊。咱家到了贵府上,也有些工夫了,还没有一位腾出时间来接旨么?”传旨内监斜着眼睛去睨着周瑞,故作不经意地举了举手中捧着的皇后娘娘懿旨。 周瑞艰难地蠕动下喉结,赔着笑脸抹了把额角的汗渍,道:“您,您多包涵,多抱憾。今日府上的事情有些多,主子们都……都、都……”周瑞有些编不下去了,心中暗恨那些倒霉主子们,一个个都不知道干嘛去了,让他一个下人顶在这儿,被个太监阴测测地看着。 天知道,老子只是个下人而已啊! “您在这儿再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再去催催,催催……您坐、您坐坐。”周瑞坐不住了,大冬天的脸上就跟淋雨似的,就没有干过。他出了花厅便直奔二老爷所在处,不管如何总要有位主子出面才好,不想却被丫鬟拦在了门口。 “周管家,老爷正在梳洗,您这会儿进去不太方便。” “你……”周大管家简直想骂人,握着拳头真想一拳头打过去。这都什么时候了,老爷还有心情梳洗,若是叫传旨的内监知道了,等回了宫还不知道怎么编排荣国府呢。他一甩袖子,转身又往荣庆堂那边儿去。他那媳妇也是的,怎么去请人就一去不回了呢。 好在,周瑞还没到垂花门,就瞧见王夫人扶着贾母走了出来。他忙迎上前去,躬身施礼之后,边陪着往外走,边道:“老太太、太太,外面接旨的香案等都已经备好了,只等着您二位过去接旨了。传旨的内监已经有些不耐烦,所以……”能麻烦您二位走快点么?! 虽然刚才只是一打眼,自己便低下了头,可周瑞却忍不住拿眼角的余光去撒么老太太。方才赖大家的干的好事,他可是听说了,只是没想到那女人还真是个能耐的,老太太的脸居然被糟蹋得……这么精彩! 这要是被传旨内监瞧见了…… 贾母是真不愿意出荣庆堂上房啊,一则是方才遭受的打击和伤害实在太大,她根本就承受不来,被个贱人奴才伤成这样,她恨不能一闭眼就再也不睁开;二则就是不知宫里为何传懿旨出来,是不是那私放印子钱的还没完,是不是要降罪给她。 但,接旨这种事,又岂是能磨磨蹭蹭的。方才她收拾的工夫,就已经花费了不少时间,要是再耽误下去,传到宫里去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可是,她、她是真的迈不动步啊。 一行人刚走到花厅门外,便能听见里面一个尖细的声音,笑得十分谄媚地道:“哎呀,荣侯爷真是太客气了,那小人就却之不恭了。在宫里便总听怀大总管说,您最是体贴我们这些奴才的,如今见了果然名不虚传啊。” 接下来,就是贾赦的声音,只听他道:“一点儿小意思罢了,你不嫌弃就好。这几年我忙于公务,便有些疏忽了家人的管理,今儿个倒是怠慢你了,还请莫要介怀才是啊。待会儿传懿旨的时候,还请莫太过严厉,我家那老太太到底上了岁数,就怕她承受不住啊。” “您放心吧,小人心里有数的。荣侯爷如此孝顺,贵府的老太太真是有福气啊。”赦大老爷的话音一落,传旨内监便赶紧答应道,嘴上更是将大老爷一通恭维。 这位荣侯爷可不一般,不但深受圣上信任与重用,就连在老圣人面前也说得上话儿。他来荣国府之前,皇后娘娘可是特意交代了,旁人也就算了,对这位荣侯爷可千万得客气着点儿呢。 贾母心中正忐忑,听了贾赦的话一时也弄不清是个什么意思,到底这懿旨是个什么内容呢?听着那孽种的意思,皇后娘娘是下旨训斥她了么? “哟,等了这么半晌,咱家可算把正主儿给盼来了。”传旨内监的眼睛挺尖,一眼瞅见了在门口的贾母等人,不怎么留情面地说道:“两位诰命,可快些接旨吧,不然等会儿咱家回到宫里,都要没法儿跟皇后娘娘交代了。” 赦大老爷自然也起了身,起先只是瞥了贾史氏一眼,瞬间就被她的惨状给吸引住了目光。呵,这又青又肿的眼睛,这一道一道的脸,可太吸引人了。老爷他倒是听说赖大家的来闹的事,却也没想到那女人的杀伤力这么大。早知道如此,老爷他就不该忙旁的事,应该先把那照相机弄出来才是呢。贾史氏这副形象不能留下个纪念,当真是平生一大遗憾。 传旨的事情其实也简单,一切道具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内监举起懿旨,贾母同王夫人跪下听旨便是。至于其他人,自然都是要回避的。赦大老爷也不跟这儿碍事,憋着笑又瞅了贾史氏几眼,甩袖子便往后头去了。既然不能永久保存,自然得多看几眼才算够本儿啊。 只是,大老爷也没能在后头多坐,不过片刻功夫,花厅那边就响起了惨呼声,然后就是一通儿乱糟糟的喧闹。圣旨的内容,赦大老爷是知道大概的,那声惨呼不用问,当是大受打击的贾史氏发出的。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毕竟荣耀尊贵的一品诰命被拿掉了嘛,怎么能不叫唤两声呢。至于后面的那嘈杂声…… “那边怎么了?”赦大老爷也没急着往花厅凑热闹,自有人过来给他报信儿。 “老爷,皇后娘娘在懿旨里训斥了老太太和太太,然后剥夺了她们的诰命。老太太大概是接受不了,一口血就喷出来了,然后就晕倒了。这不,那边儿如今正忙着请太医呢。倒是宣旨的内监,如今也没个人招呼,脸色儿都漆黑了呢。” “既如此,你去好生地把人给送出去,出手也别小气了,去吧。”赦大老爷打发了报信之人,独自坐在椅上发呆。 他从记事起,就只把贾史氏当成娘亲,幼年时虽是在祖母跟前长大,但对于娘亲的向往却一点也不少。每回瞧见娘亲同弟弟两个人亲密的模样,在他的小心思里是羡慕嫉妒的。可娘亲却从来都没有那么对他过,每日也不过是请安的时候见个面,连句体己话都不会说。他也曾试过,要腻到娘亲的膝边撒娇,可结果却是被毫不留情地推开了…… 好在,他还有个疼爱他的祖母,让他的童年能得到许多安慰。可后来,祖母她老人家也去世了,他也曾想过回到父母膝下尽孝。但是那结果,却是险些让自己落入永难回头的地狱深渊。后面的几十年,他其实一直都在思索,为什么一个亲娘,能够那么对待自己的儿子呢?! 二十年里,他都没能找到答案,却也明白了该如何自保。是以,他贾恩侯顺利地长成了个好se的废物纨绔。直到那一日在书房里做了那“梦”,他才终于找到了答案。 呵呵!原来,他根本不是贾史氏亲生的。一切的疑惑都随着这个答案迎刃而解,一个不是亲生的孽种,挡了她儿孙的仕途,也挡了她的财路,这还不够吗?!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心里起了强烈的报复之意,他恨贾史氏! 不光是她毁了他的母亲,更因为她毁了他对母亲的向往。 可是,此时听到贾史氏的惨状,本应该欣喜的他,为何心情却并不飞扬,反而会这么地意兴阑珊呢?赦大老爷捂着自己的心口,这里依旧只是平淡的跳跃着,丝毫没有要雀跃的意思。这,说明了什么? 大老爷并不愿往深里去想,索性将一切都抛到了脑后,他……进宫找祜祜去了。 “还能是怎样,不过是赦赦你的心境开阔了,再不将她放在心上而已。”听了赦大老爷的倾诉,宇文祜窃笑了半晌,直到大老爷都瞪眼睛了,才道:“本来也就是嘛,她不过是一个后宅妇人罢了,还值当你当成一世之敌的?如今她既然已经罪有应得,你也该将她放下,忙活自己的事才对。” “嗯,你说的也对,我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往后呢,贾史氏同政老二那一房,只要他们不招惹老爷我,那我也不再跟他们过不去。”赦大老爷闻言点点头,但旋即又板起脸来,做了个凶狠的表情,“但他们若是再上赶着找事,那就别怪老爷我心狠了。” 宇文祜看在眼里,只是笑着摇头。别看恩侯嘴上如此恶狠狠的,可到底还是跟以前一样,心太软了。不过这也无妨,左右都有他在呢,也不担心那起子糟心的再起幺蛾子。 在祜祜那里得到安慰之后,大老爷是抹黑回的家,结果一进门就听林之孝禀报,道:“老爷,隔壁出事了。老太太接完懿旨之后,不是吐了血的么,请了太医看过之后,说是中风了。如今人虽然醒了,可听说日后怕是起不了身了。” 啊?这么严重啊! 第九十九回恼贾母卧病也作妖恨贾赦荣耀一朝丧 贾史氏中风,瘫了?! 赦大老爷听到消息便摸了摸脑袋,在心中感叹一声,这气性可真是大啊!老爷他都已经想开了,决定日后不再跟她计较了,她可倒好,自己跟自己还过不去了。不就是丢了诰命的名头罢了,瞧她这架势,好像还想把命也赔进去不成? 不过这倒也好,贾史氏大概从此就能消停些了吧。 “得,只会你们太太一声,准备些合适的好药材,送到荣庆堂去。”大老爷心中慨叹一声,迈步便往贾史氏的上房去,她弄得如今这样,他总得过去露个脸儿。 林之孝正等着大老爷发话,闻言忙道:“正要跟您禀报,因您方才没在府上,老太太的状况又十分不好,太太没旁的办法,只能带着二姑娘和二奶奶先过去了。到这会儿,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去了那边儿?”赦大老爷一听说闺女去了荣庆堂,哪还能坐得住,连衣裳也没换一换,起身便快步往贾母那边儿去。没办法,老爷他去晚一步,闺女都有可能吃亏啊! 荣庆堂,贾母的上房,难得里里外外都是静悄悄的,没有哪个丫鬟胆敢说笑一声儿的。就连外面廊上的鸟儿们,也不知受了什么调.教,一声鸣叫也无。门口的丫鬟一看见大老爷跨进来,连忙福了福身,也并没有往里面通报,便轻巧地打起了帘子。 往里走不过几步,便能听见一阵含糊沙哑的叫嚷声,伴随着的还有哐当的瓷器破裂声和姑娘家短促的惊呼。赦大老爷登时便是一挑眉,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无他,那声音大老爷再熟悉不过了,正是他宝贝闺女的。老爷他都不用揣测里面的情景,定是贾史氏借故折腾迎春呢。 “迎丫头还不快过来,叫爹瞧瞧可有伤着哪里了?”一脚踢开有些挡路的婆子,大老爷根本不理会贾母的怒目而视,径直将受了委屈的闺女召唤到身边。见她不过是吓着了,并没有受伤,才又道:“司棋呢,没见你家姑娘脏了衣裙,还不赶紧陪她回去梳洗更衣。” 司棋是个有眼色的,原本就心疼自家姑娘受了委屈,此时闻言便清脆地答应一声,也不看贾母等人的脸色,利索地拉着自家姑娘出去了。 待这主仆俩都不见人影儿了,贾母的反应才做出来。没办法,她如今半边身子都是麻木的,根本就不听脑袋的指挥,干什么都是慢两拍的。 “泥、泥……方死!”赦大老爷一现身,贾母的一双眼睛霎时便通红了,死死地盯着他,里面全都是刻骨的痛恨,和阴毒的杀意。 她堂堂历经三朝的一品诰命夫人,落得如今这样的惨状,全都是这孽种害的,他怎么敢,怎么敢出现在她面前,他怎么敢,怎么敢啊! 贾母虽然身体受了重创,但心里却明白得很。那日,她不过是对这孽种威慑两句,这孽种当时故作不在意,可背后却不知如何进了谗言,害得她遭受今日之耻。 几十年的体面、荣耀啊,今日一朝丧尽! 邢夫人瞅见大老爷进来了,心中长舒了口气。方才老太太为难二丫头,她都已经打算豁出去了,好在老爷来得及时。不过,这老太太也是的,才刚刚中了风呢,怎么就还是那么能作呢?! 贾政同王夫人两个,则是一脸木然地在一旁坐着,两口子倒很有夫妻相,都跟那木头菩萨似的。也难怪他们如此,实在是今日遭受的太多,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 王夫人是想不明白,她闺女刚刚做了太妃,还得了出宫省亲的荣耀,她正准备扬眉吐气呢,怎么就凭白丢了诰命?那她这么多年图的是什么?往后又该如何是好?心中忽然没了方寸,让二太太茫然失措起来。 至于贾母的死活,王夫人根本就不担心。以她对这老婆子的了解,她且死不了呢,老而不死这话,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别看她如今身子不行了,被困在床榻上,但王夫人却在心中笃定了——这老婆子要憋坏呢。 政二老爷的心中则充满了愁绪,他本就对自家老太太颇为失望了,如今却是彻底绝望了。本来头上还顶着个一品诰命呢,都压制不住贾赦,现在成了平头老太婆,还是个病在床上不会动的,日后他还能有什么指望啊? 唉,现如今能让他有个盼头的,也就只剩下宫里的娘娘跟宝玉了。只可惜啊……一个跟了太上皇,一个迟迟读书不开窍,也不知道他何时才能指望得上。 贾政在心里唉声叹气一番,才将目光转向赦大老爷,眼神里满是嫉恨。不过这神色只是一闪即逝,让人定睛看过去的时候,瞧见的仍旧是那端方君子政二老爷。 赦大老爷并不在意贾母的憎怒,也不关注政老二两口子的心情,扫了眼那挤了一屋子的大丫鬟,沉声道:“老太太既然身体不适,你们几个就好生伺候着,别一个个真把自己当成副小姐了,不知道该怎么伺候主子,倒叫真正的小姐受累。” 以鸳鸯为首的大丫鬟们,一个个低垂着螓首,大气不敢出一声。她们算是看出来了,老太太是真斗不过大老爷,如今更是彻底败了,连高高在上的诰命夫人都做不成。当初还是老太君的时候都拿捏不住大老爷,这往后就更别提了。 “泥、泥正……”贾母愤怒地用能动的那只手,将床捶得梆梆响,嘴里拼命地想要大声喊出来,却碍于舌头不顶用,只能让那声‘孽种’憋在嘴里。这显然让贾母十分丧气,但更多的是恨意,对贾赦的恨意。 “母亲病成这个样子,大哥即便不亲身侍疾,总也该问一问吧。”政二老爷也不知是真看不过眼,还是为了维持自己孝悌的形象,皱着眉说道:“老太太今日大受打击,才会一病不起,太医已经交代了,万万不可再惹她老人家动气的。” 赦大老爷根本没答理政老二,向着贾母走近了两步,面色冷淡地道:“老太太已经这样的年纪了,正该是修身养性的时候,这几个月且安心养病吧。如今离着太妃归省也没多久了,老太太到时若是调养不回来,怕是会耽误大事呢。” 他是真不耐烦贾史氏了,都成这副模样了,还不知道收敛,仍旧想着折腾,也不知她到底哪来的精力。今儿是她回来的及时,不然还不知他宝贝闺女得受多少委屈呢。那么多孙子、孙女不知道使唤,凭什么就把他闺女支使得团团转?甚至,瞧她那意思还不知打算如何磋磨呢。 如今对贾母、贾政他们来说,元春的归省乃是头一件的大事。是以,赦大老爷的话一出口,贾母捶床的动作登时就轻了,盯着他的眼神都收敛了许多。而政二老爷更是起身劝慰起老太太来,顺势挡在两个人中间,省得她更惹得贾赦使坏。 “至于侍疾的人选,宝玉同三丫头都是在老太太跟前儿养大的,如今岂不正是他们尽孝心的时候?况且,宝玉如今也不上学,三丫头又不到相看的时候,两人多合适的人选。以往,总听你们夸赞这两个孩子,想来定能照顾好老太太,我放心得很。” 赦大老爷看着那边母慈子孝的两个,皱了皱眉头,到底还是道:“邢氏,明儿派人拿我的帖子,请张老御医过府一趟,给老太太好好诊一诊。”贾史氏到底病得如何了,还是得请个信得过的人瞧瞧才是。 邢夫人忙答应一声不说,整个上房里却是一静。对于赦大老爷如此举动,在场的人皆感觉十分惊诧。这母子两个就差势同水火了,大老爷竟然会出面为老太太请名医……不会是窝着什么坏水儿呢吧?! 赦大老爷却不管他们怎么想,该说的说完,便径自带着大房的人走了。 贾母折腾了一天,先是被赖大家的厮打,又凭白丢了诰命,最后更是一口血吐出来,中了风半瘫在床上……这就仿佛是,一辈子的倒霉事都集中在了今天,然后一股脑儿地都砸了下来。贾母即便年老成精,也十分地承受不住,这会儿又跟贾赦打了场硬仗,更是筋疲力尽了。 她颓然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累了,让房里的人都该干嘛干嘛去,唯有一个金鸳鸯,被她指点着留下了。贾政两口子早就不想待下去了,叮嘱两句好好伺候老太太,便相携离去。旁的丫鬟婆子们今儿也颇受刺激,如今能下去歇着,自然利索地退出去了。 唯有被留下的鸳鸯,一边感叹自己深得老太太看重,一边又暗叹不知日后出路在何。老太太是彻底失势了,她在府上的地位想必也会一落千丈,还不知道有多少委屈要受呢。若是当日,大老爷能……那她也不用受罪了。 正当她在心中又喜又气,又慨又憾,又恨又盼的时候,一声苍老沙哑却清晰的呼唤,将她惊得双腿一软,险些倒在地上。 “鸳鸯,你过来……” 第一百回问鸳鸯归宿何所在配贾琏前路是悬崖 贾母的眼睛仍泛着血丝,但看着鸳鸯的目光却分外柔和,还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还记得,当初你到我身边儿来的时候,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丫头片子。到如今,一转眼都已经十来年了啊。” “老太太……”鸳鸯听老太太说得动情,也想到这么多年主仆两个的情分,眼眶便红了起来。她听了老太太的话,此时就坐在床边上,只是没敢坐实了,只略略擦了个边儿而已。这样的姿势,可比站着费劲儿多了。 平心而论,老太太这么多年来待她不薄,方才大老爷说什么副小姐,她们这些大丫鬟还真反驳不来。尤其是她金鸳鸯,每日里的吃穿用度,便是比之寻常官家小姐都要强得多。她都不知道,万一有一日老太太去了,她又该何去何从。 “你看你这孩子,我不过是想跟你说说话罢了,可没想惹你掉眼泪儿。快擦擦,快擦擦,我看见不得你掉那金豆豆。”贾母见她这样真情流露,眼神不禁微闪了闪,接着问道:“鸳鸯啊,眼看着你都快二十了,跟我说说,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鸳鸯本还感激着贾母的好,可听了最后的那句问话,猛不丁便如一盆冰水浇下,让她霎时间便清醒过来。当即打起精神来,一矮身跪倒在贾母床前,道:“我能有什么打算,全凭老太太做主。要叫我说,若能一辈子服侍您,那才是我的福气呢。” “尽胡说!唉,你这孩子啊……”贾母似乎对这答案比较满意,抽着嘴角笑了下,“你这样的年纪,早到了配人的时候,也怪我图你的贴心细致,倒是耽误了你。” 说着,只见贾母艰难地想挪一挪身子,鸳鸯连忙扶住她,让贾母欣慰地拍拍她的手臂,道:“鸳鸯,你也瞧见了,今日这一通儿罪遭下来,我的身子怕是要不中用了。往后不定什么时候,便顾不上你们这些丫头了,你也该有些打算才是。” 贾母捏捏鸳鸯的手,拦住她要表的忠心,道:“前几日,我可是听琥珀她们说了,那不要脸孽障对你颇有纠缠逼迫,对不对?唉,我就是怕啊,有朝一日我真的归了西,他若是再对你使什么手段,可如何是好啊。”说到这儿,贾母便瞅着鸳鸯长吁短叹起来。 若大老爷真是对她纠缠逼迫倒好了,那一日也不会让她丢尽了脸面,日后她也能有个着落。鸳鸯听了这话,面上不由赤红了一片,却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恼的。同时也在心里暗恨琥珀几个,一群嘴上没门的小蹄子们,还不知道都背着她说了多少闲话呢。 “鸳鸯,你看琏儿如何啊?”贾母忽然问道,她的眼睛紧盯着鸳鸯的神色,此时见到她的神态,眼中飞快地闪过鄙夷轻蔑。这也是个不安分的小骚蹄子,她这回也算是成全了她。 因低着头犹自想着心事,鸳鸯并没瞧见贾母鄙夷的眼神,闻言猛地抬起头。 琏二爷?老太太怎么会问她这个,这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金鸳鸯心里不托底,不敢轻易答话,贾母却没心思等她回应,径直道:“琏儿那孩子,原先瞧着是个不怎么成器的,可如今却是出息多了。我虽不知他办的是什么差事,但也是堂堂的朝廷四品官。以他这个年纪,能到这样的位置,可是实属难得,算得上是个良配了。” “原本,我也没想着他,他房里一个凤姐儿,一个平儿,再多人就该闹了。可前阵子,那凤丫头也不知是作的什么妖,好好一个平儿竟被她给逐了出去,这就有些不像话了。我就想着啊,不如就将你给了琏儿,一则敲打敲打凤姐儿,一则琏儿身边也能有个体贴的,一则你也能有个着落。”贾母并不管鸳鸯作何想,只将自己的决定告知。 给琏二爷做房里人?!鸳鸯实在没想到,老太太竟然会有这样的意思,不由瞠大了眼睛。 …… 事实上,若问她愿不愿意,鸳鸯还真不知道如何回答。琏二爷那样的相貌人品,再加上这几年升官办差,越发地出色了。若说她不中意琏二爷,鸳鸯自己都说不出口,只可惜…… 琏二爷家里,有头母老虎啊! 琏二奶奶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有多少整治人的手段,那心肠又有多狠辣歹毒,她虽不如平儿一样是贴身伺候的,却也看得清楚明白。在琏二奶奶手底下做姨娘,那可真是嫌命长了。 就连平儿那样善于处世应变,八面玲珑的人物,又有从小伺候琏二奶奶的情分,到了不还是被她打发了出去,如今还不知道在外面是个什么处境呢。一个锦衣玉食惯了的世家大丫鬟,猛不丁地要去过那些粗茶淡饭的清苦日子,想想都让人觉得可怜。 当初,平儿临出府的时候,她也特意去送过,还专门问过是怎么回事。可听听平儿是怎么说的,连她自个儿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点头绪都没就被发还身契打发了。 原本,她已经是琏二爷的房里人了,二爷若是不同意,琏二奶奶也没法子硬撵人。可琏二爷的反应,就更叫人心寒了,根本连拦都没拦一下,只叫人送了张银票过去,就把两人的情分断了。 连平儿都是这么个下场,她又如何敢去趟琏二爷房里那一趟浑水啊! 可以她对老太太的了解,今日既然把话说出来了,那就没打算过问她的意思,仅只是知会她而已。想来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被赏赐给琏二爷了吧? 老太太在的时候还好,琏二奶奶即便再善妒泼辣,大概也会容忍下她,可她却不能不担心日后啊!老太太即便没有今日之灾,也已经上了年岁,又还能活多少年,可她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有朝一日老太太归了西,她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会死的! 贾母果然也不管鸳鸯脸上的变颜变色,用阴沉的目光注视着她,缓缓道:“还有一则,若是你成了琏儿的人,我倒要看看那老不修的还有没有脸纠缠于你。跟了琏儿,你就算是他半个儿媳妇了,看他有没有胆子爬灰。” 听着贾母最后说得咬牙切齿的几个字,金鸳鸯浑身便是一抖,她大概猜出来老太太的意思了。方才也真是她天真了,老太太的有生之年,又怎么会让她安生度过呢。什么让她做琏二爷的房里人,那不过是让她有个那样的身份,好能害得大老爷名声尽毁,再也翻不了身罢了。 可是……她呢?! 老太太有没有想过她金鸳鸯,做出爬灰那样的腌臜事情,又会被如何处置?除了死路一条,鸳鸯想不出别的下场。到时候,老太太恐怕一句话,都不会替她说吧。呵,这就是她忠心伺候了十来年的主子啊! 见鸳鸯不吭声掉起了眼泪,但贾母瞧着她的脸色,知道这丫头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如同鸳鸯了解贾母一样,贾母同样了解鸳鸯,两人毕竟是十几年的主仆,贾母又是久历世事的,如何看不出鸳鸯的心思。 “傻孩子,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该明白才是。今儿你替我做的,来日我必定有报偿。你爹妈虽然都不在了,可还有哥哥嫂子和侄子侄女不是?如今他们都在京里,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他们,如此可好?” 金鸳鸯闻言,心中便是一凛,跪下给贾母磕了三个头。待她抬起头时,已经将脸上的苦涩都敛了去,忠心道:“奴婢生是老太太的人,死是老太太的鬼,全凭老太太做主。” 听老太太说话,却不能只听表面上的意思,自己若是听话,她会提携自家兄嫂一家不假,可若是她不听话呢?那一家子便是悬在她头上的剑啊! 她的爹娘都已经没了,若是兄嫂再出了事,她日后还有何颜面去地下见爹娘?罢了,罢了,她这做奴婢的,不过是“认命”两个字罢了。 这命,她金鸳鸯认了! “嗯,好孩子!”贾母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即便脸上僵硬摆不出笑容,却仍旧能看出志得意满来。今日的事,是她输了一筹,可事情却还没有结束。 以往,都怪她太过心慈手软了,才叫那孽种处处占据上风,如今却是不会了。深得太上皇和当今信任重用又如何,头顶一等侯爵位又怎样,若是丢了性命…… 也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 也不知是赦大老爷请的御医得力,还是生怕自己的病情耽误了大事,抑或是孙辈们伺候得细致体贴,贾母那日看上去颇为严重的病情,不过半月光景就大有好转。虽仍旧行动不怎么利索,可到底是能下床了。 大老爷知道之后,只是嗤笑一声,便将之丢在脑后。他早该想到的,贾史氏那就是命硬的主儿,怎么可能轻易地便被刺激成瘫子呢。 眼看着年节越发临近,太妃娘娘省亲的日子就在眼前,荣国府上下皆忙着归省的事,倒连新年都马马虎虎地操办着。府里刚被废了两个诰命,正需要靠着太妃娘娘挣些体面,可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只是,刚进了腊月中,宫里就传出信儿来,贾太妃娘娘不能出宫省亲了! 第一百零一回论及子嗣有感而发膝下空虚琏二得妾 养心殿里,赦大老爷同皇帝陛下在暖阁的炕上相对而坐,当中的炕桌上摆着冒着热气的锅子。 “你还别说啊,老圣人当真是老当益壮的,这都多大岁数了,前几年又是大病过一场的,如今居然还能老蚌生珠。啧啧,这回可不知道让多少人跌爆眼球了呢。”大老爷眼疾手快地捞起一片羊肉,在面前的小碗里沾了沾塞进嘴里。可即便这样,也拦不住出口的话。 宇文祜自幼受训皇家礼仪,食不言寝不语乃是基本教养,可此时瞅着贾赦的做派,并无丝毫嫌弃的意思,反而时不时地为他指指脸上沾着的汤水酱汁。若是赦大老爷忙不过来的时候,还会十分仗义地伸长手臂帮他擦掉。 此时听见这厮编排自己的父皇,宇文祜也只是瞪了瞪眼睛,道:“太上皇为皇室添丁,乃是天大的喜事,别胡说。也是你那侄女儿有福气,父皇可是有些年没有孩子出世了。” 旋即又觉得不对,抿了抿唇,苦笑道:“咱们这辈分……”自打老圣人纳了贾元春,他们的辈分就算不清了,如今再加上个即将出生的弟弟、妹妹,就更是说不清楚了。 “噗哈哈哈……咳咳咳……”听了这话,赦大老爷没憋住,喷了嘴里的食不说,还被呛住了,咳得根本止不住。祜祜的脸色实在逗人,让老爷他情不自禁啊! 即便再不嫌弃贾赦赦,皇帝陛下面对此情景,仍旧是黑了一张脸,毫不客气地抬手敲在贾赦赦的脑门儿上。这家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当年做伴读的时候虽然混账,可也不是这样……不拘小节的啊。 可看着赦大老爷那咳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皇帝陛下仍是忍不住摇摇头,起身来到他身边,帮他拍着后背顺气。同时也不忘了唤怀仁送茶水进来,顺带地收拾炕桌上的残局。方才那一口喷出来,吃到一半的锅子算是废了。 “你瞅瞅自己如今这样子,还有没有点儿规矩了,坐好了。”等怀仁带着人收拾妥当,又重新摆上了锅子,宇文祜瞅着贾赦就要趴进锅子里的模样,没好气地斥道:“你也是老荣国夫人教出来的,当初也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如今……嘿!” 赦大老爷不在意地翻翻眼睛,微撇着嘴正了正坐姿,眼睛仍旧盯着那正煮着的锅子不放。这要是在边城军中,这规矩那规矩的,连肚子都填不饱。吃到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好么? “说起太上皇老来得子,我倒是想起来了。祜祜,你膝下似乎也有几年没有小皇子出世了吧?”说到此处,大老爷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瞄了眼宇文祜,特别在某处停留了下,挤眉弄眼地道:“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方才被嘲笑了,赦大老爷也不是面人儿,当即就反击起来。当然,内心某种隐隐的期待,被他扔到了一边。祜祜如今最小的皇子都已经快十岁了,这是不是说明了什么呢? 男人,是不能被人质疑不行的!最起码,宇文祜闻言就开始磨起了牙,眯着眼睛冲贾赦赦冷笑出声儿。这货是活得不耐烦了,还是被他惯得忘了形,竟然敢说这种话,真该叫他亲身……不对,真该揍他一顿,让他明白明白什么叫男人的雄风。 赦大老爷还是很有眼色的,瞧着祜祜的神色不对,当即缩了缩脖子。完蛋了,好像说错了话,祜祜会不会打击报复啊? 想到会被皇帝陛下各种折磨,大老爷不由苦了脸,软下声音笑得谄媚,抱住祜祜的一只手臂,用肩膀顶顶他的,道:“祜祜,我新研究出了个小玩意儿,可好玩儿了,赶明儿咱们一块儿去玩,好不好?”说完,还故意眨了眨眼睛。 宇文祜瞪着眼睛,心中全是苦笑不得。这货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岁数了,竟海学这等小儿做派,也不嫌丢人。这么多年了,也没有个长进,一到说错话、办错事的时候,就厚着脸皮撒娇卖乖,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的长大。 “从老圣人身上,我学到很多。其中有一条,便是儿子太多没好处。”狠狠地敲了贾赦赦脑门儿两记,又将他踹到对面坐好,宇文祜才淡淡地说道:“我不想看见儿子们自相残杀,更不想成为儿子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便是如今这几个,就已经嫌多了。” …… 听见宇文祜这话,贾赦明白他这是想起当年夺嫡的事来,心中不由后悔自己提起这话题。真是的,原本两人高高兴兴地涮锅子,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大老爷偷眼去瞅祜祜的脸色,越是这样平淡无波,就越是说明祜祜心情不好。 “干嘛这副模样,我也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当年夺嫡,我也参与其中,对兄弟们下起黑手,也是毫不留情,如今不过是……恩侯,这要是当初的你,该骂我一声矫情才对,是不是?”宇文祜也觉得自己方才之言太过沉重,又见贾赦那小心翼翼的眼神儿,不由得伸手拧了下他鼻子,笑道。 赦大老爷正想着要怎么安慰祜祜,自己却被祜祜给安慰了,心中十分偎贴,被拧了鼻子也没计较。尤其是那一声尾音上挑的“是不是”,听得老爷他骨头都发酥了,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瞅着祜祜傻笑了。 “得了,你又做了什么新鲜玩意儿,给我好好说说,赶明儿也叫我去见识见识。”宇文祜见他的傻样,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将他面前的碟子装满。 “哦,就是上回跟你说起过的,铁轨和蒸汽火车啊。我在城外寻了块地方,如今已经将铁轨铺设好了,只等着过两日将蒸汽火车调试好,便能正式实验行车了。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明年就能开始在全国铺设铁轨,让蒸汽火车行遍天下了。”说起自己的制作成果,赦大老爷便忘了其他的事,眼神发亮地道。 “就是你说的那个,行驶起来比马车快得多的车子?不过,照你的那个说法,铺设铁轨的工程可是大得狠,怕是几十年都不一定能铺遍全国。总之,咱们这一辈的,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宇文祜言语间既有惊喜,却也不乏遗憾。 他们如今都人到中年,大半生都已经虚度,若是当年便能……思及于此,他不由淡淡地瞥向贾赦赦,这就是个浪费生命的玩意儿。 赦大老爷不知自个儿被祜祜腹诽了,闻言拍了拍他胳膊,不在意地道:“看不见就看不见呗,就你这样的身份,还能抛下京城满地跑不成?咱们的有生之年,能把京畿这一亩三分地铺成,那就算成功了。” 再说了,老爷他也是这几年才做了梦的,前二十多年根本就是除了吃喝玩乐啥也不懂,一点儿忙都帮不上祜祜的。 跟这货,根本就有理说不通! 在养心殿酒饱饭足之后,赦大老爷腆着肚子回了侯府。只是,刚进了书房坐下,就听见林之孝来报,说是老太太将鸳鸯赏给琏二爷了,还特意给了姨娘的身份。大老爷听了之后,右眼皮就是一跳。 这老太婆到底是吃什么活着的,这样大岁数了又病着,怎么就是忘不了作妖呢?! 赦大老爷就不信了,当初金鸳鸯挨了他的骂,荣庆堂的人会不知道。那些丫鬟婆子又有哪个是嘴严的,她们知道了,贾史氏还能不知道?这样一个曾提过委身于老爷他的丫鬟,她竟然敢给他儿子,是想干什么?!看他们父子俩自相残杀?! “琏儿呢,可知道这件事?”大老爷皱着眉头,问道。琏儿平日多在特种营里,每五天才会回府一次。这会儿,还不知道他晓不晓得自个儿多了个小老婆呢。 这贾史氏,大过年的也不消停,真当有了个怀着老圣人龙种的孙女,就能在老爷跟前扬眉吐气、肆无忌惮了不成?有什么冲着老爷他来也就罢了,如今胆敢冲着他的儿子出手,真真是欠教训! 林之孝见大老爷真生气了,忙将来龙去脉回禀道:“二爷知道的,人就是二爷领回来的。今儿二爷回府休沐,去向老太太请安,期间提到了太妃娘娘有喜的事,老太太便说起二爷膝下空虚,只有大姐儿一个女儿,成婚多年仍没子嗣。” “琏二奶奶听了那话,当即便跪下来请罪,被老太太好一顿数落,尤其是发作了打发平儿的事。然后,老太太便说二爷身边太单薄,将鸳鸯指给了二爷。二爷本来是要辞的,只是被老太太一句‘长者赐’给堵回来了。因当是还有史家、薛家的人在,二爷不好固辞,只能先把人带了回来。”林之孝边说,边瞄着大老爷的脸色,发现真是阴沉得很啊。 “好,好得很呐!”赦大老爷将拳头捏得咯吱响,眼睛死死等着荣庆堂的方向,真想一把火将那儿给点了。 那老太婆这回算是抓住重点了,老爷他是个混不吝的,名声什么的根本就不在意。只要有祜祜在那皇位上坐着,甭管谁有什么闲话,也不敢当着他面说道。这若是将人给他,大老爷根本理都不会理。 可儿子贾琏却不同,他背后可没个祜祜撑腰,又是志在仕途的,名声这东西还是很重要的。哼,长者赐,不可辞?这贾史氏到底想干什么?! 不过,不管她想出什么幺蛾子,那金鸳鸯最好老老实实的,不然…… 第一百零二回哭肿眼夫妻很相携消怒气父子有担待 贾琏同王熙凤两口子的上房里,已经哭红了眼睛的王熙凤,仍旧无声地摸着眼泪。屋子里也没有旁人,唯有他们两个默默地相对而坐着。 “行了,不过是多了个丫鬟而已,也值当你这样?左右我答应你,不往她屋里去便是了,快歇歇你那些金豆子吧,也不怕哭坏了眼睛。待会儿要是叫大姐儿瞧见了,你那肿得水泡子一样的眼,还不得吓着她了。”贾琏被媳妇儿哭得又烦又无奈,一把将人拽到怀里,亲自给她擦起泪来。 王熙凤大概也是觉得羞了,哼了一声推推他,没把人推开干脆就靠着了。但总算是将眼泪止住了,只偶尔抽噎两下,“我还不是觉得对不起你,自己心里也难受。二爷,其实老太太说得没错,我嫁过来都六七年了,膝下却只有大姐儿一个,实在是愧对你,愧对贾家先人啊,我……” 说到这儿,王熙凤就又要掉下泪来。她这话还真的不是虚言,这么几年都没能生下儿子来,她如今可是心虚得很。当初她那公爹就对她颇不待见,拿着她生不出来说事,将她打压得什么都不得沾。那年好容易有了身子,她还指望着扬眉吐气呢,谁知生下来竟是个丫头,让她仍旧不敢挺直腰板儿。 这不,就是因着她没能生下儿子来,如今连老太太也逮着不放了。其实她心里也明白,老太太将鸳鸯赏给琏二,更多是为了往大房敲钉子,指不定是图谋什么呢。可是,这钉子也是敲在她心上的啊! 看她又要哭,贾琏忙将人搂紧了哄道:“你是爷的媳妇,只要我不嫌弃你,谁再说什么都是不管用。咱们都已经有大姐儿了,那你我的身子就都没问题,儿子早晚也会有的。况且,这几年也怨我,总是在外面忙着差事,十天半月的不着家。陪着你的日子少了,倒是让你落下埋怨。” “这样,往后我尽量每日都赶回来,再不叫你独守空房了,如何?”琏二爷说着,一张俊脸就跟琏二奶奶的蹭在一处,说不出的撩拨挑逗。 琏二奶奶登时红了脸,却也不推拒于他,只嘴上低声骂道:“青天白日的,你且……”这样欲拒还迎的模样,自然拦不住琏二爷,两个人便倒在一起。 只是,不待他们更进一步呢,外面便有丫鬟的声音响起,“二爷,二奶奶,侯爷回来了,请二爷过去说话,正在书房等着二爷呢。” 正在兴头儿上的夫妻两个,登时被扰了兴致,连忙翻身坐起来整理衣衫。王熙凤更是含羞带嗔地捶了贾琏一记,道:“都怨你!待会儿若是教老爷瞧出什么来,我可没法儿活了。” 贾琏懒洋洋地坐着,任她帮着自己整理领口等处,闻言笑道:“这有什么的,我亲近自家婆娘,老爷怕是只会看得高兴。要知道,只有咱俩亲近了,他才会有孙子抱呢。得,老爷怕也是要问鸳鸯的事,我这便过去了,看老爷有什么吩咐。” “去你的吧。”琏二奶奶羞红着脸拍了琏二爷一记,将他送出上房门外,又略略扬声道:“记得同老爷说,你身边没个伺候的人,都是我的错儿,早就该给你添个通房姨娘的。好在如今老太太想得周到,将鸳鸯给了你,且是你的福气呢。” 琏二爷也不回头,只抬起手向她摆了摆,径直往前面去了。左右,这娘们儿的话可不是说给他听的,那小心思里想的啊…… “奶奶,这是您早上吩咐泡的枫露茶,您且尝尝味道够不够。”一个身穿粉红夹袄的丫鬟,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端着一杯茶盏走进上房。这丫鬟不是旁人,名叫林红玉,乃是侯府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儿。 王熙凤见她进来,送了一口气,端起那枫露茶请呷两口,才道:“那个鸳鸯呢,可给她安排好地方了?”哼,都已经被撸了诰命,却还整日里不知道收敛,那老太太到底是怎么想的?都那样的岁数了,还不说颐养天年,尽折腾个什么劲儿呢? “已经将鸳鸯姑娘安排在偏院的厢房里了,另外老太太还赐给鸳鸯姑娘两个丫鬟,一个叫做鹦鹉,另一个是傻大姐。方才奴婢已经按照您的吩咐交代下去了,鸳鸯姑娘的吃穿用度都比照姨娘的最高份例。”林红玉站在琏二奶奶身旁,手上帮她揉按着肩膀的穴位。 “哼,如今且让她先享受着吧,往后有她好看的呢。那一回她遭了大老爷骂,是怎么回事,阖府该知道的怕是都知道了。如今她倒有脸进了二爷房里,就大老爷那样的脾气,她能落下个什么好下场?再者说,二爷如今可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什么货色都能看得上,会沾染她才怪呢。”琏二奶奶此时已没了方才的悲苦,神色间倒颇有些镇定得意。 林红玉仍小心地为凤姐按着肩膀,口中奉承道:“叫奴婢说啊,二爷心里只有您,奴婢跟了您这些日子,可从瞧见过二爷沾惹过别人呢。那鸳鸯虽然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怕也入不了二爷的眼呢。” 王熙凤闻言勾起唇角一笑,似乎对这话十分受用。但转眼就又叹了口气,一手轻按在自己的小腹上,神情说不出的惆怅,心中暗道:“若非是我这肚子不争气,也用不着在荣庆堂受那气。我虽是孙媳妇,可好歹都还是朝廷四品诰命呢,若是膝下有了嫡子……” 她方才跟琏二哭了半晌,一则是心里觉得委屈,一则是挨了训斥颜面受损,可更重要的,却是她为了逼琏二表态罢了。从心来讲,金鸳鸯带给她的压力不可说不大,毕竟那是荣国府丫鬟间的头号人物,算是从小在老太太身边长大,比之一般世家小姐也不差多少。若是没有那日的蠢行,配给琏二还真不委屈他。 不管如何,她王熙凤总要尽快生下嫡子才行啊! …… “您到底为何要气成这样啊?不过是个丫鬟而已,她说给我当姨娘,就能给我当姨娘不成?不过是房里多了个人罢了,整日里身边那么多人围着,她还能出什么幺蛾子不成?”书房里,琏二爷给他老子亲手奉了杯茶,便坐在一旁劝着消气。 赦大老爷确实气得不轻,不过却不是冲着自家儿子,而是荣庆堂的那位。老爷他都已经决定不计前嫌了,那边却仍没完没了地作妖,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有什么冲着老爷他来也就算了,更过分的是竟然还敢把主意打到他儿子身上,简直不可原谅。 “哼,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老而不死是为贼,这话说得真是一点没错儿。”大老爷狠狠地灌了杯茶水下肚,略略消散了一些怒气,“赶紧的,把金鸳鸯放出去,让她该干嘛干嘛去,若是那边问起来,只管说是我的意思便是。” “那倒用不着,暂且留她几日,我琢磨着那边该是打着什么算盘,咱们总要看个究竟才是啊。况且,那边总是这么闹下去,总是让人厌烦的,也该有个了结才行。既然丢了诰命都没能学乖,那恐怕也没别的办法了,只剩下……”琏二爷又将茶杯给他老子添满,嘴里浑不在意地说道。 虽然自己也觉得贾史氏很烦,但赦大老爷闻言还是皱了皱眉,道:“琏儿,你有什么打算?你可记着,你是打算在仕途上走下去的,有些事可是不能沾的。事情只要是做过的,总会留下痕迹,说不定何时就会对你产生影响。” 琏二爷闻言在心中微哂,他这位老爹就是太过心软了。他顾忌着给别人留下余地,却也不想想人家是不是会这样对他。那老太太赏下来的金鸳鸯,恐怕更多只是个挡箭牌罢了,还不知道埋下了什么后手呢。若是不一次将事情了了,谁还有工夫日日防着他们不成?! 罢了。前两年在锦衣卫当差,让他开了眼界也长进许多,也磨砺了他的心肠,这些事交给他这做儿子的便是了。而他家老子,只管研究自己感兴趣的玩意儿,顺带着跟皇帝陛下套好交情便够了。 “您放心吧,我也是锦衣府出身的,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又岂会不知道。再说了,我在特种营里,每日里忙着呢,哪有工夫跟她们这些女人纠缠。家里有太太跟您那儿媳妇在,她们两个的手段您又不是不知道,整治起人来利索着呢,谁也出不了幺蛾子。” 听着儿子的这番话,赦大老爷有些半信半疑的。说来也是惭愧,自从老爷他将儿子调.教出来之后,越发地琢磨不透这小子了。原本就是个贪花好色的纨绔子罢了,可如今不过几年的功夫,竟有些深不可测的意思了,让老爷他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自豪。 不过,这会儿被儿子顺了气之后,大老爷倒是冷静了不少,旋即便觉得自己有些大题小做了。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又是在凤丫头手底下讨生活的,想要做成什么事还真不容易。尤其,金鸳鸯那丫头,也不像是什么心思深沉的。 心里这么想着,赦大老爷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一旁的贾琏看见也松了口气。他家老爹也算是个异类了,当初在小汤山庄子的时候,他还当老爹是个多么莫测的人物呢,但事实上…… 好吧,他老爹确实是个莫测的,但却不是神秘莫测,而是……神经! 第一百零三回省亲别院将迎娇客邢氏发飙迎春婚事 金鸳鸯事件的隔日,赦大老爷就气哼哼地进了宫,在皇帝陛下跟前进了好一通儿“谗言”,听得宇文祜直皱眉头。等贾赦赦告完了状,二话不说便将怀义派到了他身边儿。 这怀义乃是宇文祜多年的心腹,为他操持着一些暗中的事情,对那些阴私伎俩最是了若指掌。有他在贾赦身边盯着,相信就没谁能欺负得了他了。 而贾母在闹了鸳鸯那一出之后,倒是消停了下来,直到过年也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只缩在荣庆堂里安安静静地休养。要不,就是和一对孙子、孙女并薛宝钗、史湘云热闹玩笑。表面上看起来,这日子过得就如同几年前似的,她也还是个慈祥尊贵的老太君。但事实上到底如何,也就只是她自己知道了。 往年除夕并正月初一,贾母、王氏都还能进宫朝贺,可今年婆媳两个皆被收回了诰命,再没了踏进那座宫城的资格。两人心里即便再恨再妒,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邢夫人穿着朝服,坐着八抬大轿进宫朝贺去了。 尚未出元宵节,宫里的太妃娘娘便命人传话出来,说是那省亲别院既然已经建起来了,总是空置着未免寥落,命家中姊妹们只管住进去。这消息一传回来,可是将一个贾宝玉喜得无可无不可,整日里拉着贾母并探春、宝钗等筹划着搬进园子的事。 “好、好、好……都随你,都随你!咱们自家建的园子,娘娘既然又有了旨意,还不是随你们去。”贾母搂着腻在她怀里的贾宝玉,笑着说道:“正好那园子里的地方也大,如今既然娘娘准许你们住进去了,咱们不妨将你林妹妹、云妹妹、二姐姐、四妹妹也安置进去,可好啊?” 迎春自不必说,赦大老爷宝贝得不行,侯府里给她一个人就安排了偌大精致的院子,哪舍得让她到荣庆堂这边儿挤着。再说了,就算闺女在这边不用挤一间厢房,大老爷也看不上贾史氏、王氏她们,哪会让闺女在她们跟前儿受罪。 林黛玉自随她父亲回京之后,就从荣国府搬回了自家,除了逢年过节父女俩会登回门之外,那是轻易不会踩这边的门。林如海养病那阵子,算是把闺女在外祖家的遭遇打听清楚了,什么从角门进府啦,连个院子都没给准备啦,被个商户女比下去啦……若非还有亡妻的情分在,他真想就断了这门亲戚。 四姑娘惜春也是被接回了宁国府,每日里承欢在亲爹膝下。敬大老爷回府之后觉得寂寞,贾珍那倒霉儿子他实在不愿理会,乖孙蓉儿吧又进了特种营,多长时间见不着面儿,可不就想起这能当孙女的女儿了嘛。如今父女俩倒是处的不错,就是常常会为了一点琐事辩得面红耳赤,但转眼又能和好了。 这三个都是有人疼被接回去的,史湘云虽然同样也是有日子不曾来过荣国府,却是别有原因。那日贾母向史家借东西丢了人,她却偏偏上赶着来了荣国府,结果可不就受了许多冷落,当天就又回了史侯府。自那之后,想必这姑娘是觉得受了轻视,伤了自尊,再也不说上贾家的事了,就连年节的时候都称病了没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着她姑祖母亲自派人去接呢。 本就兴奋异常的贾宝玉,闻言登时乐得手舞足蹈,话都快说不利索了,拍着巴掌笑道:“对、对、对,老祖宗说得再对没有了,正该将姊妹们都接来,大家一块儿住进去,每日里说说笑笑、游戏玩耍、吟诗作对的,再热闹没有了。快,老祖宗,快叫人去请吧……” “特别是林妹妹,我都多少日子没能见着她了。”贾宝玉一提起林黛玉,便面上泛红眼睛放光,抱着贾母的手臂不停摇晃,“老祖宗,快将林妹妹接回来吧,就跟当初她在咱家的时候似的,咱们这儿多热闹啊,哪像如今这样,只有三妹妹同宝姐姐在,每日连个陪我拌嘴的都没有呢。” “还有云妹妹,过年的时候都没能见着她,也不知道她的病怎么样了,还是赶紧接过来好好养养吧。总是听她说,在家里的时候总是很多活计,每天做绣活儿要到三更半夜呢。云妹妹还那么小,总是这么累着,哪能不病啊。还是将她赶紧接过来,在咱们家好好养着才是。” “老祖宗,快些叫人去接林妹妹、云妹妹吧,老祖宗……”贾宝玉干脆整个人窝在贾母的怀里,又蹭又磨地撒娇个不停。 “好了,好了,你这孩子,晃得我头晕了,快松开,快松开……”贾母被宝贝孙子取悦了,将人揽住了不让他再乱动,放软语气哄道:“也不急于这一时的,你妹妹们总得有时间收拾收拾才是。再一个,那园子里也还没布置好,不是立刻就能住人的,咱们得再好好收拾收拾才行,总不能叫你妹妹们住得鄙陋啊。” 见贾宝玉嘟了嘴,贾母连忙又保证道:“你也别着急,咱们今儿就先给她们家里去个信儿,等园子里都收拾好了,再叫她们来住着。那园子里好多院子呢,你先替她们选好地方,可好啊?”她的宝玉啊,也该为前程打算起来了。 “哎呀,老祖宗,我替林妹妹她们挑,总没有她们自己选的合心意不是?咱们不如这就将林妹妹和云妹妹接过来,让她们也亲自到园子里去逛逛,看自己喜欢哪里就住哪里才好啊。去接吧,去接吧,这就去接吧,老祖宗……”贾宝玉却不依不饶的,磨着贾母使性子。 探春乖巧地坐在一边,面向着那祖孙俩的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眼睛却已经放空,心思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倒是薛宝钗,虽没人理会她,仍旧淡笑着坐在那儿,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边还分出两分心思去听他们说话。 这祖孙两个也怪可笑的,自个儿在这边说得热火朝天,怎么就不想想人家乐意不乐意配合呢?史家那云丫头便罢了,只要这边派人去请,大概颠儿颠儿地就来了,可那三个姊妹们呢?人家可不跟云丫头一样没人疼,那三个姊妹的背后可都站着个亲爹呢!甭管哪一个,恐怕都不是他们能请得来的。 想到这里,薛宝钗不禁心中惆怅,若是她的爹爹也还在,她好好的金陵薛家嫡长女,也不至于落得这么个寄人篱下的困境。前阵子她娘还想着送她进宫,可寻了多少门路,求了多少人,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或者说,人家根本看不上她家,不愿意帮忙罢了。而这其中,竟也包括她的好舅舅和好姨妈。 每一年,那么多孝敬的银子,算是都喂了……狗了! 她如今已经在劝她娘了,哥哥是个不争气的,家里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可不能再这么没完没了地填那两个无底洞了。如今还好是有个远洋海运的生意撑着,可那生意的内情太复杂,就他们薛家这无权无势的,谁知什么时候就能被排挤出去呢? 正如薛宝钗所料,除了去史侯府的人带回了史湘云,另外三波一个没能办成事,甚至连正主儿都没能见着。 “也不知都是怎么想的,迎丫头都什么年纪了,正是相看人家的时候,竟然还有脸提出来,让跟二房那色痞子住进一个园子里,都疯了是吧!老爷,我可提前跟您打好招呼,这要是有谁再敢提这事儿,我可就不是把人打出去就算完了的,老娘带着人将那园子给她砸了去。” 邢夫人坐在赦大老爷的书房里,一张脸气得通红,拍着椅子的扶手,大声跟她家老爷告状。大概是越说越气,说到最后便连“老娘”这样霸气的自称都出来了。也是她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早没了早年的小家子气,越发地杀伐果断起来。 这几年,贾迎春养在邢夫人膝下,虽大多时候仍是一个骂一个听的,但邢夫人早已将迎春当成亲生的了。如今,有人敢这么羞辱她闺女,这女人不发飙才怪呢。方才,贾母派来请人的丫鬟婆子,可不就被她叫人连打带骂地撵到了大街上,一点颜面都没给她那婆母留。 原本,赦大老爷也正因这个生气,可这会儿瞅着这女人的模样,倒是差点儿笑出来。当初这女人是个什么模样,老爷他可是记忆犹新,小家子气、贪婪爱财又禀性愚犟的,可一点儿也不似如今这样。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她的本性? “行,她们若是再敢给你添堵,你就只管砸那园子去,老子给你撑腰。”大老爷到底还是没笑,怕这女人脸上挂不住,又道:“另外,你跟迎春说,咱不稀罕那破园子,等明儿她要出嫁了,老爷给她修新的。” 邢夫人得到赦大老爷的支持,又知道女儿有园子做嫁妆,当即心情就好了大半。但是想到迎春的婚事,她又发起愁来,“老爷啊,这一过了年,迎丫头可就十五了啊,再不定下来就有些晚了,到时候怕是会……”惹出些闲话,损了名声的。 说起来这个,赦大老爷也有些挠头。他的宝贝闺女啊,在“梦”里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还早早就送了性命,是他这个当爹的最对不起的孩子,让他怎么舍得这就嫁出去啊! 而且,他也不是没相看人选,可任哪个老爷他也都没看上,觉得京城这些世家子弟、官宦之子们,哪个也配不上他家闺女,谁也不配让他闺女托付终身的。就连祜祜那几个成年的儿子,老爷他都觉得有毛病,好么! “晚什么晚,我恨不得多留她几年呢。若是因为这个有话说的,那也不配我闺女,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说到这儿,赦大老爷见邢氏苦了脸,又道:“这样,今年武举会试之年,明年又是会试之年,到时看看再说吧。” “也只好如此了。”邢夫人其实也舍不得迎春,但闺女总是要出嫁的,留来留去留成仇啊。即便是荣侯的闺女,年岁太大了也是不好嫁的。她既然给迎丫头当了娘,总是要替自己闺女着想的,是不是? 虽然很失望于林妹妹不答应来,贾宝玉哭闹了两场也没成事之后,委委屈屈地随着探春、湘云两个搬进了园子。便是薛宝钗,都只是留了个院子,却没真个搬进去。 第一百零四回开祠堂贾敬趣说书不耐烦一语平事端 冬去春来,眼看着就进入了暮春三月。 赦大老爷原还烦心贾母她们作妖,但身边有个怀义替他盯着,自己又有别的事要忙,渐渐地也就将这事抛到了脑后,专心忙活起自己的事来。尤其是武举的廷试就在下个月,到时候就得好好看看那些武进士们。 却说,大老爷连着在工部忙了半个多月,这一日总算同匠人们改进了蒸汽机车,忙了个一身大汗、腰酸腿疼的。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只指望着赶紧回了侯府,好好泡个热水澡,然后踏踏实实睡他个三天三夜的。 等回到了荣侯府外,赦大老爷都已经迷迷瞪瞪地要睡着了,却被马车外的嘈杂声惊动,猛地瞠大了眼睛。眼睛虽然睁开了,但人却还是懵着的,只呆愣愣地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 直到林之孝镇压了外面的吵闹声,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车上窗子,低声道:“老爷,可是扰到您歇息了,我已让人准备了软轿,这就送您回去休息可好?”他们老爷这几日有多累,他可是看在眼里的,跟那些匠人们也不差什么,身娇体贵的侯爷干那么重的活儿,能不累嘛! 坐了这么一会儿,赦大老爷算是癔症过来了,揉了揉直抽抽的太阳穴,皱着眉下了马车,道:“歇什么歇,这被吵醒一回,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睡呢。算了,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是公侯府的门口吧,敢跟这儿吵吵闹闹的,都嫌命长了是吧?” 他眼睛瞅着的,是被男仆们压倒了跪在一旁的周瑞。一看见这老小子,赦大老爷心里就别提多腻歪了。这老小子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看见他还总能让人想起老二家的,然后就是政老二、贾史氏他们。在赦大老爷这儿,就再没有比他们更烦人的了。 如今一瞅见这老小子,都不用问,赦大老爷便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贾史氏那老妖婆怕是憋不住了,这回大概又是出了什么幺蛾子,这会儿等着老爷他去应劫呢。他原还想着这回那老妖婆倒沉得住气,谁知还是高看了她。 “大、大老爷,老太太并敬大老爷,老爷等,都在宁府祠堂等您呢,有要紧事。叫奴才在这儿候着您,一等您回来了,就赶紧带您到祠堂去。”方才没见着贾赦时,周瑞还敢跟林之孝呲呲牙,但此时对上赦大老爷,却是连话都说不太利索了。 周瑞被人按着,勉强抬起头来回话,也偷眼去看贾赦的脸色,眼珠子不由闪了闪。今儿这事若是成了,这位大老爷就算是彻底毁了,落不得个什么好下场。不过,老太太也真是狠心,这可是亲儿子啊。“虎毒不食子”这话,到她这儿可算是成了句妄言。 “祠堂?”这回还闹得挺大啊,是打算一举将老爷他置于死地?赦大老爷皱眉,眼睛瞄向跟在身边的怀义,见他点了点头,便放下心来。有这么个人物在身边,就是放心啊! 左右是被吵醒了,他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了,大老爷带着林之孝等人往宁府祠堂去了。老爷他倒要看看,老妖婆能做出什么局来,别真是拿着金鸳鸯跟爬灰什么的说事儿吧。若真是那样的话,老爷他会很失望的。 宁府祠堂外又是挤了个满满当当,敬大族长一脸百无聊赖地坐在当中,两边分列着几位族老。而原本该位于族长下首的老妖婆,如今却只能够敬陪末座了。没办法,谁叫她受过皇后娘娘懿旨申饬,又被剥去了诰命身份呢。原本,她一个女人家,根本就不能接近宗族祠堂的,如今这样就已经是看在她先夫的份上了。 除此之外,政老二也端正地坐在那儿,古板方正的脸上,满是对赦大老爷鄙夷厌弃。 “敬大哥哥,这是出了什么事啊?如此劳师动众的,族老们都闲成这样么?”大老爷进来,也不跟旁人打招呼,径自往贾敬身边一坐,懒洋洋地窝在那儿。他如今虽然睡不着,却也没什么精神,能歪着就不会正着。 “哼,坐没坐相,成何体统,难怪会做出那样的腌臜事。”哼出这话的,正是被大老爷整治过的贾代儒,一脸地嫌弃鄙夷,就差没对着大老爷呸一口了。 “国法总在家法前,本侯乃是朝廷钦封的一等侯爵,有些话说出口的时候可得想清楚了,不然……挨了本侯的巴掌,你也没处说理去。毕竟,在国法面前,老子是位侯爵,而你,不过是个不知道考没考过秀才的糟老头子罢了。”赦大老爷从来都不是会惯人的,此时又正烦躁着,说起话来自然毫不客气。 此话一出,贾代儒登时气得涨红了脸,却也将话听了进去,到底没敢再口出恶言。有了他这出头鸟的下场,旁的族老自然不敢再出声,只一径拿眼去瞄族长贾敬并贾母两个。他们这些老家伙不够分量,这两位总能说说话吧。 贾敬一点儿都不想跟这儿浪费时间,有这工夫还不如跟小闺女斗斗嘴呢。可那边老太太掀出来这事,还真得他这族长出面不可,害得他又得跟着恩侯虚耗光阴。他见贾母等人都没说话的意思,只好清了清喉咙,道:“恩侯,是有件事要跟你了解一二。” “年前的时候,你家老太太不是把贴身的大丫鬟金氏给了琏儿做姨娘嘛,按说那就算是你半个儿媳妇了。可今儿你家老太太领着几位族老来见我,说是你……你对那金姨娘纠缠逼迫,金姨娘惧于你的yin威,无奈之下只得委身于你。甚至……” 说到了要紧处,敬大老爷猛地一拍手下的几案,挺直了腰板儿瞪着眼,道:“甚至,那金姨娘如今已身怀六甲,却还不知道那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你们父子俩,谁的!” 呸,你说书呢啊!?赦大老爷没好气地瞪瞪贾敬,真想就这么啐他一口。不过,这会儿的正事,暂且先放过他一会儿。他将目光转向端坐着老妖婆贾史氏,冲着她咧出一个冷森森的笑,道: “证据呢?若是没凭没据的,老太太你也不至于如此劳师动众的吧。” 好嘛,难怪老妖婆等了这么久呢,却原来是为了给金鸳鸯的肚子里留个种。 “你这个畜生,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腌臜恶心的东西!若是早知道你会干出这样的畜生不如的事,我当初就该早早将你掐死,也省得让你这样辱没贾家的列祖列宗,我……”贾母深觉胜券在握,冷哼一声就指着赦大老爷鼻子开骂了,似乎要将几十年的怨气都骂出来。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本侯乃是祖母一手带大的,跟你贾史氏一点儿关系也无。以你的本事,教出个在从五品上一坐十年的政老二,就已经是老天有眼了。”赦大老爷却不愿意听她废话,一巴掌将身边的矮几扇飞,险险地摔在老妖婆跟前。 贾母被吓了一跳,但旋即就怒意更盛,颤巍巍站起身来,大声喝骂道:“你个孽种,竟还敢跟我动手,你该死,该死!孽种,你逼.奸儿妇,殴打母亲,不悌兄弟,大闹宗祠……你还不赶紧跪下老实认错,任族人处置!” 赦大老爷像看笑话儿一样,看着老妖婆在那儿表演,旋即便觉得意兴阑珊。他站起身来,冷淡第看了怀义一眼,吩咐道:“我累了,这事儿交给你了,办好了去跟我回话。” 许是大老爷的神色太过冷峻,阖祠堂的人都没个敢拦他的,就连端方正直的政二老爷都缩了脖子。原本是为了质询他贾赦贾恩侯的,却一个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人,连个屁都不敢放。 这样的情形实在是有趣,敬大老爷实在没忍住,不禁“噗嗤”了一声。虽然他旋即便止住了,但那声喷笑还是被在场众人听在耳中,不啻于巴掌上脸,尽皆落得个面红耳赤。尤其是贾母同贾政母子两个,恼羞成怒之余,恨不能缝了贾敬那张嘴。 “事情很简单,荣侯前些年酒色过度,已经伤了身子,根本就有心也无力。这件事,可以向太医院张老御医问询。是以,那位出自贾史氏身边的金姨娘说了谎,她的奸夫另有其人。”怀义根本就不管自己撂下了多大个石头,砸起了多高的波浪,说完便转身走人。 临到出门了的时候,才又转回身来,冷眼扫过祠堂里瞠目结舌的那一群,道:“这件事,不得外传,不然后果自负。”他与怀仁不一样,跟这位荣侯并无交情,只管解决事情不管使什么手段。但是,主子爷对他颇为不同,倒不能太过败坏。 这祠堂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但凡有胆敢败坏荣侯的,那可就别怪他下手狠辣了。 …… 马马虎虎地涮了个澡,赦大老爷的瞌睡也缓得差不多了,一倒在床上就进入了梦乡。等他心满意足地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都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这一睡就是差不多一天一夜啊。 等大老爷梳洗完毕,打算填饱肚子的时候,才想起怀义来,问林之孝道:“那个阴阳怪气儿的怀义呢?对了,昨儿那事儿你这当管家的,竟然都不知道?都没个人来给你通风报信?”按说出了这事,不管是邢氏还是贾敬他们,怎么都会派个人提前通知他一声的。 “老爷,小人知错了,请您随意责罚。只是,小人是真的没接到通报啊,不然又岂敢不跟您禀报。还是往祠堂走的路上,才有下面人跟小人说了这事,但当时已经进了祠堂,再想禀报您也来不及了啊。”林之孝闻言就苦了一张脸,跪在大老爷面前磕了个头道。 “行了,这事儿也不是你的错,你去把怀义叫进来,我有话跟他说。”赦大老爷见不得他这样,一伸手将人拉起来。他也看出来了,这事儿大概是有人从中作梗了,不然不会弄得林之孝一无所知。至于是谁干的,哼哼! “是,怀义从昨儿晚上就在门口等着给您回话呢,这都快跟那儿站一天一宿没挪地方了。”林之孝也不是傻的,自然也知道自己是被人蒙住了,而能干成这样事的,除了宫里出来的怀义,还能有谁? 第一百零五回大老爷抄检省亲园贾史氏魂断荣庆堂 怀义进到屋里,向赦大老爷见礼之后,嘴里只憋出来一句话,“事情已解决。”然后就跟个蜡像一样,安安静静地杵着,看得大老爷十分想拎个钻头好好戳个够。 “解决了,怎么解决的?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这个……后遗症还真有,而且也许、大概、可能……还不小! 怀义脸上的表情终于略微动了动,但也只是微抬起眼皮瞅了大老爷一眼,才道:“无可奉告。” 嗯?赦大老爷直觉就不好,这混账东西定然是憋着坏水儿呢吧?可不管他再怎么逼问,人家就只有那一句“无可奉告”,气得老爷他吹胡子瞪眼,却拿这厮没有办法。这是祜祜借他的人,万一给弄坏了,老爷他可赔不起。 问到后来,赦大老爷也泄气了,心想着跟你这儿问不出来有什么关系,当时祠堂里那么多人,想问什么是问不出来的,你就给老爷等着,等问出来了咱们再算帐。 “昨儿是你让人拦着报信儿的?为什么?想看我的笑话儿?”化愤怒为食量,大老爷报餐一顿之后,歪在椅子上边剔牙,边又问道。 “主子爷口谕,荣侯的研究,事关重大,紧要关头不容任何打扰。”这回怀义倒是利索地给了答案。 赦大老爷皱了皱眉,倒是没再说什么。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随即将手背在身后,道:“这事儿算你欠我一回,等会儿带着你的人,跟我去将那省亲园子抄了,咱俩就算是两清,如何?” 怀义沉默地看了看贾赦,最终还是在老爷他期盼地眨眼下点了头。没办法,这货根本就是个浑的,才不管自己那模样有多膈应人呢。而且,想想自己昨儿摆平事情的那句话,还是跟他两清了的好。 其实,不管怀义点不点头,赦大老爷都是要拿那省亲园子开刀的。特么的,有胆子给他作妖闹事,那就别怪老爷他打击报复。 …… 贾宝玉自打住进了省亲别院,日子过得别提有多如鱼得水了,整日里也没人催逼着读书,身边又有宝姐姐、云妹妹、三妹妹她们陪伴,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若说唯一的遗憾,那就是林妹妹怎么也不肯住进来,就连他亲自去请也没见到人,真是让他伤心失望了好久。 说来这一日也巧,正是三月初三,三姑娘贾探春的生辰。早多少天,他们几个就商量着借此机会要好好乐一乐。是以探春便说要做东摆酒,将姊妹们都请了来,顺便还能起个诗社什么的。贾宝玉一听便大点其头,嘴里只嚷着让去请了林妹妹什么的。 探春瞧他在兴头上,并不愿意点明扫了他的兴,但史湘云却没那个忌讳,当即便嗔了脸,道:“林妹妹,林妹妹……爱哥哥请了多少回都请不来,就更别说三妹妹了,人家的架子可大着呢。”她就是看不上林黛玉的做派,请都请不来,多矜贵个人呐?! 还真是叫史湘云说中了,贾探春的这回生日,不但林黛玉没请过来,就连自家的两位堂姐妹也都婉拒了。三人都只是叫人送了生辰礼过来,却没一个人肯来赴宴的。如此一来,倒叫贾探春弄了个没脸,心中是又酸又苦。 自打黛玉、迎春和惜春分别被接回家之后,她们姊妹间的情谊便越来越淡了。也是,她们一个个都是有爹疼的,真正的掌上明珠,可是她呢?她贾探春自信样样都不输人,却偏偏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命最苦的就是她了。 还是贾宝玉知道怜香惜玉,见他三妹妹到了生日这天还是郁郁寡欢的,便想着法子哄她高兴。白天的生日宴跟诗社草草地散了之后,当晚关了院门之后,又特意在自己的怡红院里摆起了夜宴,将薛宝钗、史湘云并贾探春都请了来。 所以说,今儿这事也确实是凑巧了,赦大老爷打算抄家伙扫荡省亲别院的时候,恰恰就碰上了他们这儿正酒酣耳热呢。 …… 身后领着一群阴测测内监,赦大老爷大摇大摆地进了省亲别院,旁边还跟着同仇敌忾的邢夫人。夫人她能有如今的日子,全凭的是他家老爷,但凡有谁跟老爷过不去的,那就是夫人她的生死仇敌。老爷既然要来报仇,那她就势必要冲杀在前才行啊! 园子是有婆子巡夜的,但瞧着大老爷这架势,哪有敢作怪的,一个个乖觉地跪倒在边上。当然,也有那极个别做小动作的,都不用赦大老爷张嘴,就有内监将人踹到,再也爬不起来。 是以,赦大老爷虽然人多势众,却没惊动什么人就来到怡红院门外。这里,就是老爷他抄检的重中之重。大老爷借着灯笼的光瞅瞅院门上挂着的匾额,颇为鄙夷地瞥瞥嘴。瞧瞧,起的什么“怡红院”,如今京城里最低贱的青楼都不叫这么艳俗的名儿了。 以老爷他阅人无数的眼光,贾宝玉那小色痞子可是个胆大包天的,他房里的大丫鬟已没几个还是完璧之身的。小破孩儿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啊,也不怕早早地就jing尽人亡了。 但是,赦大老爷却也没想到,今儿晚上这怡红院里竟这么热闹。他们这一伙闯进怡红院,正逮着一二十个大姑娘并一个小伙子围坐在一起,又是酒又是令的玩得痛快呢。两边人撞到一处,竟是都愣住了。 “大、大老爷,这……给大老爷请安。”贾探春瞧着赦大老爷这阵仗,不由眼前便是一黑。好半晌才强自镇静下来,向她大伯见了礼,解释道:“因今日是侄女的生日,是以我们才在一处坐一坐,这就正打算散了呢。只不知您这是……这是女儿家住的园子,领这么些外男进来,似有些不妥吧。” 她一直低着头,让旁人瞧不见她脸上的恼怒。这也不知道是谁,竟然敢去对大房通风报信,惹来了大老爷,还不知该如何收场呢。到时候若是叫大老爷抓住把柄,给老太太和二房没脸,她怕是不知要吃多少挂落呢。可恶啊,别让她知道是谁干的。 “有什么不妥的,你们都能跟半大小伙子夜半饮酒了,即便是亲兄妹也够没脸的。本侯不过是带些内监前来巡查一二,丢不了你们的人。”赦大老爷乜斜探春一眼,在心里摇摇头。这丫头也不知是受了谁的影响,一辈子都在立志向上爬,却偏偏是个志比天高命比纸薄的。 贾探春和薛宝钗的脸色惧都是一变,眼睛不由自主地扫过那些内监们,心中俱是暗暗叫苦。她俩都是有志于宫廷的,如今却被内监们瞧见了这样的光景,可是大大的不妙啊。若是传出个浪荡的名声,那这辈子别说要跟宫廷绝缘了,怕是连嫁人都找不到好人家。 赦大老爷并不管她们心中有多悔,径自吩咐道:“去给这院子里的丫鬟们验身,但凡有那不守规矩的,都给捆了扔到院子里去。”说罢,便大马金刀地往那儿一坐,交给邢氏全权负责,自己单等着结果。 毕竟,给小姑娘们验身这种事,还是要让女人们去办才是。老爷他脸皮再厚,也是痛改了前非的。 这下子,不光是探春、宝钗变颜变色了,贾宝玉的几个大丫鬟尽皆面色惨变。有个大概是胆子太小,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这样的做派,明眼人看到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邢夫人身边带的嬷嬷,乃是宫里借来的,专门选秀时为闺秀们验身的。此时对付这些丫鬟奴婢,自然是没什么顾忌,三下五除二地便办完了事。而此时,怡红院的院子里,也扔了四个捆成一团的丫鬟。 自打赦大老爷闯进来,贾宝玉就懵在那儿了,一直到这时候都没动静。其实,他不是没听见袭人、麝月她们的呼唤,但他实在是被大老爷吓怕了的,真的不敢有所动作啊。万一他这大伯又跟当初南下扬州的船上那样,直接把他往死里整治,那可怎么好?! 在怀义的示意下,一名内监托着一只匣子奉上来,这是方才在贾宝玉床头儿的暗格里抄出来的。赦大老爷也没动手去碰,只叫人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抖开一看竟是件水红的肚兜,上面绣着一对凫水的……鸳鸯。若只这个还分辨不出是谁的东西,那上面却还有个“金”字。 哟,老爷他还真没想到,金鸳鸯还真有奸夫,竟然是他! 鄙夷地蔑视着贾宝玉,赦大老爷对这个没担当的侄子没什么好说的,随手指了个人,吩咐道:“去告诉老太太和政老二一声,他们宝贝孙子、儿子的丰功伟绩,看看他打算如何处置。昨儿他们可是为了问罪本侯开了祠堂,今儿不会打算从轻发落吧?” …… 荣庆堂上房里,虽然夜色已深,但贾母却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不好受。 昨儿好好的局,竟被那孽种躲了去,实在是她失算。不过,能得知那孽种是个废物,这倒也算是件喜事了。哼,作天作地那么多年,落得个不能人道的下场,这就是他的报应。该!只是这么一来,先前的计划就不能继续,还要重新再来,实在可恶。 她这里正时喜时怒的,卧房外面有了动静,虽然丫鬟们声音压得很低,但她还是听见了。左右这会儿也睡不着,贾母索性坐起身来,扬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可是宝玉怎么了?”能这个时候来惊动她,定是有什么事发生。 外面的声音一顿,不多时丫鬟琥珀便端着灯烛进来,神色略带慌张地回道:“老太太,方才大老爷抄检了省亲园子,逮住宝二爷和几位姑娘在怡红院里饮酒作乐,还……还验出了几个丫鬟已非完璧之身,更有……更有、有……” “有什么,还不快说!”惊闻贾赦抄检园子,贾母心中便勃然而怒。她明白,这是那孽种对她的报复。可他怎么敢,怎么敢去碰宝玉?!宝玉可是衔玉而诞,生而不凡,有大造化的。此时又听琥珀吞吞吐吐地,不由更急怒交加,猛地拍着床喝道。 琥珀被喝得打了个哆嗦,颤抖着声音,回道:“大老爷的人,还从宝二爷的床头抄出了……抄出了鸳、鸳鸯的肚兜儿。”说罢,便不敢去看老太太的脸色,低着头装不存在。 这话一听到耳朵里,贾母眼前便是一黑,仰面倒在了床上。琥珀见此情形,诡异地沉默了一瞬,才扯着嗓子喊出声来,“老太太,老太太,您怎么了,快醒醒啊!来人啊,快来人啊,老太太被宝二爷气昏了……” 虽然是深更半夜的,整个荣宁二府,甚至整条荣宁街都被惊动了。只因为,荣国府的老太太贾史氏,被她那衔玉而诞,名叫宝玉的孙子给……气死了! 是的,还没等到太医进门呢,贾母便已经在昏迷之中断了气。这让赦大老爷十分震惊,震惊过后不由便皱了眉头。这事儿,怎么就透着蹊跷呢? 以老爷他对贾史氏的了解,那可不是个能被气死的,更别说是被她那宝贝孙子气死了。知道了贾宝玉干的丑事,这老妖婆该忙着给孙子遮掩才对,生气也许会有,但怎么可能气死?! “琏儿,你老实跟我说,这事是不是你的手笔?”是以,待办完了贾史氏的丧事,赦大老爷就找到自家儿子,脸色严肃地问道。 “是。”贾琏也并不瞒着他老子,直接就认了。 儿子认的这么干脆,赦大老爷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末了长叹了口气,拍拍儿子的肩膀,然后背着手走了。 贾琏望着他老子的背影,心中猛然一松。他爹永远都不用知道,贾史氏死有余辜,胆敢对他爹下毒手,就得有死的觉悟。 第一百零六回请先看作者有话说,谢谢 第一百零六回贾恩侯失意上战场宇文祜怒砸大明宫 贾母走得太着急了,让贾政和王氏两口子十分无措。更别说,视作最后倚靠的宝贝儿子,还成了气死贾母的罪魁祸首。出了这档子事,算是被大房拿住了把柄,还会轻放过他们去?这轩敞气派的荣禧堂,怕是要便宜了大房。 但事实上,事情既如他们所料,又在意料之外。刚出了贾史氏的热孝,赦大老爷便上表朝廷,请朝廷按制将敕造的国公府第封闭。老爷他根本不稀罕荣禧堂,自个儿有舒舒服服的侯府住,他才不去拣政老二的破烂呢。不过,老爷他不住,那地方却也不是旁人能住的,政老二得给老爷他卷铺盖滚蛋去。 赦大老爷的奏折完全合理合法,宇文祜当即便给了批准,还颇为体贴地派了礼部的官员,到荣国府去监督贾政的搬离情况。敕造的国公府邸,什么都是有规制的,可不是他想搬走什么就能搬走的,该留下的东西那是一样不能带走。 政二老爷有些傻眼,这不能住荣禧堂了,他这一房该住到哪儿去?如今这府里又没分家,他总不能主动搬出去吧,那成什么了?自动抛弃荣国府家业?他才不会那么敢呢!既然荣禧堂住不成了,不是还有荣庆堂嘛,这可不是敕造正堂,二老爷他还是住得的。 冷眼瞅着政老二搬家,大老爷根本不做理会,由着他折腾去。只等孝期一过,政老二就会被外派出去,剩下的小半辈子大概是没什么机会回京了,如今且让他再享受几日吧。 大老爷孝期的生活并不悠闲,虽不再去工部露面了,却也没放下手上的活计。一个月有大半都是泡在各个庄子上的。他身在孝期不方便进宫,宇文祜便时常出宫来,两人有时闲坐着斗嘴,有时就到庄子上看新鲜事物,三五天不见面就想得慌。 当年八月末的时候,宫中传来消息,贾太妃娘娘怀胎十月,为太上皇诞下一位小公主。政二老爷笑呵呵地赏了来传话的内监,转头就换了脸色。他眼巴巴地盼了十个月的小外孙啊,没了! 罢了,元春算是指望不上了,也唯有把希望放在探春身上。说起来,王氏这女人实在不会生孩子,珠儿是个早死的,元春剩下个赔钱货,至于宝玉……哼,什么衔玉而诞有大造化,那就是个倒霉催的小畜生。倒是这庶出的探春,如今出落得越发出挑了,说不得能有一番造化的。 政老二在打什么算盘,赦大老爷根本不在意,他如今最关注的,除了自个儿的研究,就是儿媳王熙凤的肚子了。刚进四月的时候,王熙凤便诊出有了两个多月身孕,算起来就该是他那没能落草的孙儿。这让大老爷十分庆幸,贾史氏的去世没能耽误了这娃娃的到来。 祖母去世,贾琏也需守孝一年,正好碰上妻子怀孕,能陪着妻子度过孕期,倒是一件幸事。王熙凤因着早就盼着能生下嫡子,一知道有了身孕便将所有琐事都放下了,万万要确保这一胎平安诞下。她那公爹可是说了,这是个宝贝孙子呢。 果然,到了十月底,王熙凤平安诞下一麟儿。终于有孙子可抱的大老爷,不禁喜极而泣啊。 …… 贾赦尚在孝期的时候,贾琏便已经恢复军职了,仍旧在特种营里当差。这日刚一回府,便到书房去见他老子。“父亲,南海有战事起,圣上已命我帅特种营即日出征,特来向您辞行。” “南海?”赦大老爷正在画图,此时闻言尚有些懵,随口反问了一声。但他很快就皱起眉来,问道:“怎么回事啊,就咱们船队在海上的实力,竟然还有贼寇胆敢冒犯?还是哪个藩国作怪?” 在记忆之中,大约就是这个时候,南海确实有一战,而且还是庆朝战败。可如今的情形跟那时全然不同,南海那些藩国当真是胆儿肥了,在那么强大的船队面前,仍旧敢炸刺儿?! “若是单个藩国,确实没有胆子,如今事情有些复杂。那几个临近的藩国似乎已经结成了同盟,而且圣上怀疑,朝中也有势力对他们暗中支持,所以才会派我们过去。”贾琏对他老子也不隐瞒,将南海的情形讲个明白。 “嘁,怕不又是那位宇文老八的手笔。都已经到这步田地了,这怎么还能有这样的斗志呢?!难道真是与人斗,其乐无穷?”大老爷嘴里嘟囔几句,将目光放到儿子身上。看着他亦是斗志盎然的眼神,满腹的担心皆化作一句,“平安回来,不然老子的爵位就便宜琮哥儿了。” 送走了大儿子,赦大老爷只觉得浑身哪哪儿都不对劲儿,看着宇文祜祜也哪哪儿都不顺眼。原先俩人属于“床头吵架床尾和”那种,可如今大老爷的气性可大了,生气起来能绷着脸,三五天都不搭理祜祜。 说起来也怪,赦大老爷越是这样,皇帝陛下倒是越发体贴了。甭管大老爷如何看他不顺眼,最后总能叫他扭转回来,俩人儿再和好如初去。 这俩当事人玩着不觉得累,倒是将身边看戏的人累得够呛。至少,怀大总管就常常想戳瞎自己。没见过这样儿的,俩人都一把年纪,眼看都奔五十了,还弄这年轻人的把戏,有意思么?啊,有意思吗!? 同样看不下去的,还有大明宫里的太上皇陛下。这一日,可不就将赦大老爷叫到了跟前儿,冷着一张脸也不说话,就那么目光冷冽地打量着他。 大老爷原本还嬉皮笑脸的,很快就委顿下来,脸上露出抹苦笑,“老圣人,您有什么话就只管吩咐,我听话便是。”即便心里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但老爷他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恩侯,你可还记得,当年朕赏过一只狗给你。你并非真是个浑人,该当明白朕是个什么意思,能紧守自己的本分。但,如今你让朕失望了,你说朕该拿你怎么办?”老圣人看着贾赦的目光仍旧幽冷,并未因他的乖觉有丝毫温度。 “是,我明白您的意思,一条‘狗’嘛。”赦大老爷仍是一声苦笑,道:“老圣人,该如何处置我,您应是早有打算了。” “嗯,你是朕看着长大的,若非……罢了,看在你祖母的份上,朕给你个机会,往南海去吧。那边的战事正紧,待战事结束,若你能平安回来,就算你过关。”老圣人说罢,便闭上眼睛,撵人的意思十分明显。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等宇文祜得知贾赦前往南海时,都已经是他离京三天之后了。听闻消息的一刹那,皇帝陛下就捏碎了手中的茶盏。他沉默了良久,待派人追去保护贾赦之后,才健步如飞地去了大明宫。 当日,大明宫中充斥着父子两人的咆哮,而在其中伴奏的,则是噼里啪啦、乒乒乓乓的打砸声。 皇帝陛下实现了他曾经对贾赦赦的承诺,干脆利落地将整个大明宫砸了个无敌下脚,也将他的上皇老子跳脚。到了临走的时候,还不忘留下一句话。 “太上皇,你最好祈祷赦赦能平安回来,否则……” 他后面的话并未说完,但太上皇陛下却明白那未尽之意,心中当即一凛,不禁质疑起自己当初的决定来。话说,他老人家确实是为了儿子好啊,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下场?! …… 当夜,宇文祜站在高耸的城墙上,借着月光久久地遥望向南海。 贾赦赦,你给朕等着! 第一百零七回 立在南下官船的甲板上,赦大老爷迎着席卷而来河风,没能控制住得打了一串喷嚏。起先他还只当是背后被祜祜惦记了,心里还有那么一甜的意思。但很快,大老爷就明白了,这特么地绝不是被惦记了,不是吹风着凉了,就是被祜祜点着名儿骂了啊。 随侍在侧的周奇见状不由得皱眉,二话不说地把手上的大红猩猩毡为他披上。他这位爷也不知是如何想的,南海的战事并不算吃惊,又有琏二爷率特种营压阵,哪里还用得着他亲自出马。 再说……周奇瞥了瞥他家爷的身板儿,耳边还有那响亮的喷嚏声,就爷这样金贵的主儿,他确定自个儿不是去添乱碍事儿的?等到了南边见着琏二爷,那位小爷还不知道要怎么发愁呢吧?! 而说到发愁,周奇也是愁得一脑门子官司。将自家爷生拉硬拽地拖回了船舱之后,他自己又来到甲板上,面朝着京城的方向定定地眺望。 这几年下来,赦大老爷还真是办了不少实事,至少这蒸汽机船就造得不错。从京城到南海一路顺畅,不过半月功夫便已到了。随同大老爷来的,还有一道太上皇的旨意,命他在南海水师统帅南安王的麾下听用。 待赦大老爷至军中报到之后,南安王先是和颜悦色地打发他下去安置,待目送大老爷走没影儿了,自个儿就对着那圣旨作起难来。这贾赦贾恩侯可是个大.麻烦,不说他旁的单是那收到的两道密旨,就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太上皇的意思很明白,挑那战事最胶着激烈的地方安置贾赦,最好是能让他披坚执锐、纵横驰骋、浴血奋战,直到……捐躯沙场。南安王有些摸不透老圣人的心思了,这些年他虽不在京中,可对朝中的情势却非一无所知。 老圣人对贾赦近几年可是宠信有加啊!如今怎么忽然就翻了脸,要下此狠手?! 若只有太上皇的密旨倒也罢了,不明白老圣人的意思也无妨,不碍着他听命行事。可朝堂正中却还坐着一位,并且这些年下来,当今早已经大权在握了啊。是以,如今在他的案头,还摆着另一道密旨。 当今圣上的密旨上并无他言,只有一句话:贾赦在,南安王府在;贾赦有损,你九族陪葬。听听,他南安王府上千口人的性命,都悬在贾赦一人身上了。这让他如何不心里苦,同样都是臣子,都是开国勋贵之后,同样都是为国朝鞠躬尽瘁,凭什么啊?! 这也倒还罢了,更让南安王举足不定的,还是来自八王爷的一封密信。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几位父子兄弟商量好了似的,都赶在这时候给他这儿凑热闹。更可恼的是,还一个一个主意,都不知道他该听谁的。 赦大老爷却不知道南安王有多愁苦,当然即便是不知道,心里却也有些猜测。毕竟,南安那张风吹日晒的老脸,方才都快拧成一朵菊.花了。但,这跟老爷他没关系,老爷他如今没别的事,能把自个儿的命保住,完完整整地回到祜祜身边,才是首要任务。不然…… 在兵卒的带领下,大老爷来到一处营房前,还没等掀门帘进去呢,一个人已经站在了面前。大老爷对上那一张英俊的冷脸,抽着嘴角挤出个笑容来,故作惊喜地一拍巴掌,“琏儿,看见爹高不高兴?!” 琏二爷一身利落的特种军服,身板笔直地立在他老子面前,脸色板肃目光冷厉。面上虽然如此,琏二爷的内心深处却早已经愁肠百结了。 他这个爹啊,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点心啊! 虽然,当年他踏上从军的道路,全靠他老子的带动,他到底是年轻练出来了,可他老子呢?已是人到中年就不说了,这几年虽然知道保养锻炼了,可早年间的浸.淫酒色到底是耗损了身子啊。平日里虽然不显,但到了这海疆战场上,哪还有个保险的?万一出了点什么差错,让他如何跟今上交代,又如何跟他自己交代呢? 看着儿子的脸色不对,赦大老爷也是心里苦,满腔的委屈也没法儿跟儿子诉,嘴角就耷拉下来了。这事儿可真不怨他啊,若不是祜祜上头还压着个老圣人,他吃饱了撑的才会跑到南海来。若说是北边边塞还好,那地方曾经留下过他的足迹,可这海边儿却不同,海战什么的,老爷他根本就一窍不通啊。 “您既然来了,便安心在营里呆着,我会同南安王知会一声,将您归入特种营之下。”见他老子那副模样,贾琏在心中叹了口气,也不再板着脸了,安慰道:“这边的战况并不激烈,远用不着您亲自上阵的,就在后方看着儿子表现吧。” 赦大老爷明白儿子是心疼自己,心中满是自豪和欣慰。只是,这事却不是他们父子能决定的,叹了口气后拍了拍儿子肩膀,道:“我这回过来,内情有些复杂,这事你就不要管了。行了,别皱着眉头了,你老子我心里有数着呢。” 贾琏心中略沉,盯着他老子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说话。罢了,还是如往日一样吧,有什么事他爹不好出手的,还有他这做儿子的呢。豁出整个特种营去,不信还护不住他爹。 这边父子两个说话的时候,周奇也并没有闲着。他不过刚踏进军营,便已经有一对人马找上来。待看清了来人,周奇才长出了口气,将一直提着的心给放下。来人并非旁人,正是皇帝陛下派来护卫大老爷的。有了这些人在,那位爷只要不是不要命非跑到战场上,便该能安全无虞的。 只是……赦大老爷是那等安分老实,能让人放心的吗?! 转眼之间,贾赦南下已经将近三个月了,南海的战事也接近尾声。几个邻国组成的水师,被南海水师打得七零八落,如今已经被全部赶回陆上。而庆朝的军队却没有善罢甘休,已经开始挨个儿算账了,直打得他们连连上表请降。 宇文祜一边忙于朝中政务,一边时刻关注着贾赦赦。贾赦身边有他派去的护卫,每日都会有密报传回,除了详述南海战事之外,便是汇报贾赦赦的安危行踪。 这一日已经过了平常的时辰,南海的密报却还没有到,怀仁大总管不由神色焦急地向外张望。自打荣侯南下之后,主子爷每日都要看见密报才会安置,不管多晚都会等着。平常倒都还好,密报总是早早就到了,可今儿却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早已经过了时辰却仍不见密报的影子。 莫非是南海的战事有什么反复?想到这个可能,怀大总管便摇摇头。不应该的,南海之战大局已定,出不了什么大事。那么,难道是……荣侯出事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怀仁心中便是一紧,不由更加急迫地想要看到南海的密报。可千万不要是贾赦出事啊,不然主子爷可……该怎么好啊! 养心殿的书房里,宇文祜端坐在御案后面,手中抓着一本奏折审阅。可若是细看的话,便能发现皇帝陛下的眼睛虽盯着奏折,眼神却直直的,一点都没放在这折子上。 贾赦贾恩侯,你可一定不能出事,要给我好好的,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回来! 第一百零八回本章 已改 随着殿外的一声苍鸣,怀仁飞快地往返一趟,将密封着的铜管呈上给皇帝陛下。呈上之后,他自己退在一旁,心怀惴惴地等待着主子爷发话,他亦想知道南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贾赦他…… 宇文祜接过密报来,他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僵硬了一下。但很快便抑制住了,他利落地取出密报来,眼睛寻找着自己想知道的消息,然后……手指渐渐握紧泛白。 怀仁在一旁用余光盯着自家主子爷,此时见到他的情状,不由得心中猛地绷紧,险些惊呼出声来。他是自幼伺候主子爷长大的,若说起了解主子爷来,怕是连太上皇老圣人这亲爹都比不上。这几十年里,他还从没有见过自家主子爷这样子。 虽然主子爷面上的神色未变,可他却分明看了出来旁的。在主子爷的脸上,他分明地看出了燃烧的怒火,以及慌乱与悔恨。荣侯贾赦他……定是出事了! “吩咐下去,朕要南下海南,命太医院所有御医随行,明日必须启程。” 随着皇帝陛下的一声令下,整个皇宫都忙碌起来,为着圣上的南下忙活各种事宜。太医院的御医们也被急召入宫,一个个紧张地搜罗可能有用的药材,要把医药库搬空的架势。 同样热闹的,还有太上皇老圣人的大明宫。几个月之前,大明宫遭了当今圣上雷霆之怒,被砸了个稀烂。而这一回,仍旧是被砸了个无立足之地,却并非是皇帝陛下的杰作,而是由太上皇他老人家亲自出马的。 “……个混账玩意儿,难道不知道老子是为什么禅位的?要不是老子的身体承受不住,老子还能便宜了他?叫朕给他代班儿,他个混账玩意儿倒是使唤起朕来了?他怎么不把皇位也让出来呢?混账玩意儿!他就不怕老子让他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不就是为了个贾家小子嘛,不过是受了点伤罢了,他倒是跑得飞快,这要是朕快不行了,他怕也不会这么利索呢。朕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个混账玩意儿,还不是为了防着他走上歪道儿……哎呦,朕的身子啊……” 满宫殿的摆设,老圣人看着哪一件都不顺眼,嘴上不停地絮絮叨叨骂着,手上不停稀里哗啦砸着。他老人家这回可被宇文祜气得不轻,当着面就暴跳如雷、气急败坏地跳着脚骂了起来。奈何宇文祜根本不愿意理会他那么多,留下代班儿的话之后,便甩袖子扬长而去。 为了南下,他要准备的事还多着呢。 老圣人的鼻子都气歪了,一甩手心爱的把件儿便摔了过去。他老人家这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这个不孝的东西。他身为一代帝王,不好好地顾着自个儿的后宫,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整日里跟个男人凑合在一起算什么事?他堂堂的帝王,若是在这上面不检点,谁知道会在史书上留下什么名声?到时候,宇文家的名声又该如何? 这个混账玩意儿,怎么就不知道轻重呢! 宇文祜却将他老子的骂声都抛在了脑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见到贾恩侯。他的恩侯,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啊! 南海特种营指挥使的大帐里,贾琏面色冷肃地站在床边,床榻上躺着的正是他的父亲。在一旁,南安郡王亦是面色沉重,搓着双手来回踱步着,目光却不离正在为贾赦看诊的军医们。 这已经是赦大老爷手上的第三天,算上今天,他已经昏迷了三天两夜。 “现在情况如何,可知道为何仍在昏迷?”虽然从几位军医紧锁的眉头上已经看出了端倪,贾琏仍旧忍不住问道。他老子昏睡了三天两夜,而他就清醒了这么长时间。 许是贾指挥使的眼神太过冷厉,几位军医承受不住地弯下膝盖,跪在地上口头,“这、这……”只是,他们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说他们只对刀枪外伤在行,如今已经处理好荣侯的外伤了,却不知道他为何仍旧昏迷不醒? 贾琏用力地抿了抿嘴唇,握成拳头的手指青白,若非如今正身在军营,他恨不能挥拳痛揍这群庸医一顿。可如今……贾琏冷冷地盯着军医们,知道他们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方摆摆手道:“罢了,出去救治伤员吧。” 几位军医如逢大赦,磕头谢罪之后,连滚带爬地出了大帐。南安郡王目送几人离开,方靠近贾琏两步,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恩侯吉人自有天相。这几个军医既然不中用,本王已经命人召集附近城中的名医了。另外,京中想必也知道了消息,圣上必定会派遣太医前来的。” 贾琏坐在赦大老爷的床边,仿佛没有听见南安郡王的话,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这样的情景,让南安郡王心中极为不悦。不管怎样,他都是当朝郡王,同贾家又是世交,乃是贾琏的长辈,他何以竟敢如此对待自己,简直一场过分! 只是,说起来贾赦的受伤同他有些关联,倒让他不好当场发作。贾琏如此的做派,恐怕也是心里对自己有怨了。这事倒是要好好解释解释,免得日后两家世交变成了世仇。 想到此处,南安郡王的脸上不由讪讪的,仍旧搓了搓手,道:“琏儿啊,恩侯这回受伤倒是我的失误。本以为那边的战事已定,能让恩侯到前线去捞些军功的。可竟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暗藏那许多死士,竟累得恩侯他……” 贾琏这时蓦地转过头来,打断南安郡王的话,泛着血丝的眼睛瞪视着他,道:“郡王不必多言,此事是非如何,他日自有圣上定夺。”郡王,且等着罪无可赦吧! 南安郡王的话被堵在嘴里,登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更可气的是,贾琏只不过丢过来这么一句,便又转回头去,再不看他一眼。南安郡王都要气乐了,他好歹也是一朝王爷,一军统帅,即便贾琏的特种营不归他统领,但在他面前也未免太过嚣张了吧?! 算起来,也怪他自己,往日太过给这父子俩面子,让他们都快忘记自己身份了。 他霍追,可是南安郡王,开国的四王之一;如今又统帅大军,刚刚赢得了一场国战,正是威名赫赫、功勋卓著的时候;背后又有太上皇撑腰,便是当今圣上心中不悦又能如何,还不是得依律封赏他的功绩。难不成,还能不赏反罚不成?! 哼,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南安郡王强自压下胸中的一腔怒火,冷眼怒瞪贾琏片刻,一甩袖子走出大帐。 贾琏大帐外,周奇等人皆站立在暗中,幽冷的眼神目送南安郡王离开。就是这个人,让他们有失使命,让他们保护的人受伤,让他们愧对主上。 昏迷之中的赦大老爷,并不知道这些身外之事,他此时正犹如身在梦里。 大老爷仿佛回到了当年充军边塞的时候,每当秋末冬初,塞外异族都要犯边打草谷,那便是他要上战场的时候。可惜,他并不是个勇武的兵士,身边的人一个个地倒下了,到最后就连旗子也倒下了。这些人,都是为了护着他啊。 也是他的运气好,当身边最后一个人也倒下之后,他得以遇赦还京。充军时,是几个人跟随于他的,这次回京他便带了几个坛子。那里面,都是他的恩人和战友。 行至一处城郊,他在一座破落的道观里过夜。这一座三清观,里面供奉的是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灵宝道君。让赦大老爷惊异的事,虽然道观已经破损不堪,连块带房顶的地方都不好找,三清的神像却皆完好无损,甚至色彩鲜明、神态清晰、栩栩如生。 也不知是如何的福至心灵,赦大老爷抱住一座神像的大腿,就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絮絮叨叨地将自己这一辈子唠给三清爷爷听。 “老君爷爷啊,我不是个玩意儿啊,我不是人……我对不起祖父祖母,对不起儿子女儿们,对不起这些为我丧命的兄弟们……天尊爷爷啊,您都不知道我有多恨自己,都恨不得自己也能死在那沙场上,也省得日夜都铭心刻骨的……灵宝爷爷,你是不是也很喜欢宝贝啊……我如今每天都睁着眼到天亮,您教教我该怎么做吧……” 三清的神像前没有已经没有了蒲团,却不妨碍贾赦他跪下来,把头磕得梆梆响。直到磕得自己失去知觉,贾赦也不知道自己磕了多少下。只是在他倒下的那一刻,仿佛看到了那些神像……在发光。 赦大老爷并不知道的是,等他儿子贾琏找过去的时候,破败的道观仍旧是那样破败,三清的神像却是完全换了个模样,残破不堪,便连轮廓都看不出来了。 大赤天太上老君的道场中,三清圣人盯着面前的一团灵魂之火,皆是默然不语。 因千年前商末周初的一场封神之战,他们仨没少挨鸿钧老师的教训,并规定了他们每隔段时间就要聚谈一回。只是,他们三兄弟之间实在无甚话说,每次见面都是相对无言。若非碍于鸿钧老师之命,必须处够多长时间,他们早就一拍三散了。 这回也不知是无聊太过,还是心血来潮,他们仨决定往凡间逛一逛。结果,就碰上这么个……倒霉孙子! 天知道这事是怎么闹的,他们仨不过是化作神像养养神,就被这倒霉孩子认了爷爷,被他抱着大腿哭诉了半晚上,还被蹭上不少眼泪鼻涕。这也就罢了,倒霉孩子偏偏还是个会沾光的,张嘴闭嘴地就叫“爷爷”,这是想干啥? 更让他们看不过去的,便是倒霉孩子的一个个响头了,那是梆梆的响啊!灵宝道君还特意数了数,这孩子也是个脑袋硬的,整整磕了一万个响头才断气啊。 有了这么一出事,仨圣人也没心思逛凡间了,携着倒霉孩子的魂魄回了大赤天。 “怎么处置?”灵宝道君伸手弹一记那魂魄,看着他被弹得老远,却又颠颠儿地飞回来,怯生生地想往自己跟前凑,不由得勾了勾唇角。这倒霉孩子是个有眼色的,知道赖上本尊有好处。 倒霉孩子腻歪上灵宝了,元始天尊便有些不开心,微阖上眼睛冷淡道:“送到地府去。”该转世投胎转世投胎,该下地狱便下地狱受惩。哼,个没眼色的倒霉蛋,本尊才是师兄。 “不妥,此子与吾等有缘。”太上老君的话音一落,那魂魄便倏地飞到他跟前,飞快地蹭了他一下又赶紧闪开,仿佛怕挨骂似的。老君的眼睛不禁一眯,曲指送过一道元气去,让那魂魄的灵魂之火更加旺盛。 这一下,元始天尊的脸色就更黑了,合着这倒霉孩子就不亲近他是吧?!当下不见他有何动作,那魂魄就不由自主地向他飞了过去,不管如何挣扎都化作无用功,终被元始天尊托在手心。 “既如此,那让他重回凡间便是。”感觉到倒霉孩子讨好地蹭了蹭自己手心,元始天尊的脸色好了些,决定给这有长进的倒霉蛋一些奖励。 “如此恐怕不济,此子需有些助益。”太上老君都不用掐手指,便对倒霉孩子的一生了若指掌。若是就这么送他回到肉身,怕是在哪跌倒的仍旧会跌倒,不跌得更重更惨就算走运了。 “那便送他些金手指,似乎很管用的。”灵宝道君闲来无聊时,没少靠着凡间小说打发时间,早就想试试派发金手指是个什么滋味了。至于金手指管不管用,那不是还有他们仨看着嘛,不管用了就换,总有管用的。 太上老君及元始天尊闻言不由点头,难得这老三能说句靠谱儿的话啊。 于是,化作魂魄懵懂无知只余本能的赦大老爷,便有了历经两世的那一场梦。而此刻,他也如做梦一般,看到当初的那堪称神迹的经历。 待到梦醒之时,赦大老爷是伸着懒腰睁开眼的。他最初入目的,便是那一双通红专注的眼睛。 “贾赦,贾恩侯,你总算给老子醒过来了。”这一声,犹如来自九幽的召唤,让赦大老爷一个激灵,登时‘神清气爽’起来。 “祜……祜祜,你怎么了,快来人……” 在荣侯病榻前守候了近半个月的皇帝陛下倒下了,这让赦大老爷不知是该祈祷他家祜祜赶紧醒来,还是祈祷他多睡一会儿。 第一百零九回大结局 “来,来,来人呐……”嘴上扯着呐喊着赦大老爷的内心是很凄苦的。 他刚刚醒来,祜祜就昏倒了,害得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回‘来人’;这会儿老爷他困得眼睛都要黏住了,偏偏祜祜就又醒了,不得不再扯着嗓子喊一回‘来人’。 尤其是,这祜祜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除了刚睁眼那一瞬的迷茫,可眨眼间就仿佛有了精神,眼神灼灼地盯着他,一瞬也不瞬的。那目光中所含的,实在是太过复杂,让赦大老爷看不懂,也不想懂,甚至……是不敢懂。 皇帝陛下昏迷于帐中,虽有荣侯在旁守护,可旁人也没有哪个能够放心的。贾琏、南安郡王、半数大将并诸多太医、军医们,皆一个个静默地候在账外,没有哪个胆敢洒然离去的。 而这当中,南安郡王更加是心中惴惴,恨不能也守在圣上身边才好。这次征战乃是由他挂帅,本就不算太过顺利,如今好容易否极泰来了,偏又赶上陛下亲至,让他如何不心慌。要知道,这可是瞬息变换的战场边缘,圣上处在他的大营里,若是万一出了点什么事,他阖家九族都别得葬送了。明明打了一场胜仗,却落得那样的下场,又该是何等的冤枉。 本他就心里不太.平,谁知道却又怕什么来什么——圣上竟然真的倒下了。当他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天知道那心情又该如何表述,险些没有一翻眼睛也倒下去。 此时一听见里面贾赦又喊“来人”了,南安郡王心中一时松一时紧的,又险些没晕过去。这到底是圣上醒了呀,还是又出什么事了,这姓贾的能不能别光喊人,倒是把事情说清楚啊。 账外的诸人却没几个顾忌南安王的,贾琏便当先领着几位太医进了大帐,皱着眉往圣上躺着的榻上看去。只是,他不过是对着宇文祜一眼扫过,见人已经醒了便不再担心,只拿眼睛好好地打量着自家老爹。 有个这样的爹,日子过得不容易啊!自个儿一受伤,就敢昏迷个几天几夜的,愣是把圣上都给招来了。好容易醒了吧,也不知道他那爹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居然把圣上都给弄昏了。若非是圣人死拽着他爹的手腕子,旁的人不敢使力分开两人,这会儿他爹还不知道是不是被关进了小黑屋儿呢。 宇文祜看着这么多人进来,目光幽幽地睨着贾赦赦磨了磨牙,直到他缩了脖子,方才将目光转向进来的臣子们。将人都叫起了之后,便伸出手来给太医们诊脉。只是,即便是这样,皇帝陛下也没放开自己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正牢牢地攥着赦大老爷的手。 身边围绕着这许多人,自个儿却跟祜祜手拉手的,赦大老爷自然是非常不自在的。为了摆脱这种囧境,大老爷缩啊缩地想要让自己不那么引人注目。被握住的手掌也隐在了身后,并且不老实地轻轻扭动着,试图挣脱祜祜的掌控。 要知道,私底下俩人再怎么亲昵都无妨,毕竟都那么熟了;可如今这么多人看着呢,这祜祜未免太不注意影响了。老爷他虽然都已经年过不惑,但还是会害羞的呀。 几位太医相继诊脉之后,言道圣上已无大碍,只是疲惫太过还需细加调养,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只要圣上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事,那就真的是天空那么蔚蓝,云朵那么洁白,海水那么湛蓝……人生真是美好啊! “给他也诊一诊。”宇文祜对身边的太医道,指了指赦大老爷身边的手。他本就是为了恩侯而来,来了之后却一直不见人醒来,本都打算将人带回京城去。好在恩侯到底是醒了,让他心里狠狠地松了口气。 赦大老爷乖乖地伸出手来,让太医们一一诊脉,得出结论并无大碍。他这身子本就没多大问题,当时一直昏迷不醒,多半是在梦着那些隐情。也是那一场梦过后,大老爷方才想明白了,他为何会穿越又重生,还凭白多了那么些知识技能。他早已经想好了,一等回到京城去,便为三位爷爷竖起金身来,定要好生祭拜才是。 等赦大老爷心中有了决定,回过神来的时候,方才发现刚刚还人满为患的大帐内,居然又只剩下他同祜祜两人了。也不知是为何,大老爷一对上祜祜那幽深莫名的目光,便情不自禁地想要脸红,且更加情不自禁地心里发虚。 完了,老爷他瞒着祜祜,私自从京都跑到这儿来,还把险些把命扔在这儿,也不知道祜祜会有多大火气。这会儿将人都撵走了,莫不是要跟他发火儿?那老爷他该怎么办?! “恩侯,你跟我说说看,父皇那老头子都跟你说了什么,竟然将你逼到了这两国交兵的战场上。你当时怎么就不想想我,我会不会同意,你若是出了事我又该如何?”出乎大老爷预料的,皇帝陛下并未怒形于色,反而眉目平静,语气平淡地缓声问道。 可是,以赦大老爷对祜祜的了解,他越是这样便说明心里的火气越大,一旦自个儿有哪句话没回好,那可就是…… 赦大老爷仍旧被握着一只手,只好另一手挠了挠额头,想要挡住宇文祜那直视着自己的目光。那眼神太过炽烈,让他有些承受不住。宇文祜却没那么轻易将他放过,伸出手来将他另一手也握住,目光仍旧毫不转移地注视着他。 “为什么不说话呢?赦赦,你应该知道的,我有多在意你,根本无法承受你的离开。若是失去了你,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宇文祜握着大老爷的手,拇指在他的手背上来回摩挲,“你想是还不知道吧,我那日可是把大明宫给砸了呢。呵,老头子气得那充红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祜祜,你……”真的这么干了?赦大老爷不由惊讶地瞪大眼睛,当日宇文祜是跟他说过这话的,却是没想到会真的这么干。那可是太上皇啊,虽说已经退了位,但手中仍旧握着不小的权势,又占着父为子纲的大义,随时都能给祜祜不痛快的。大老爷不禁皱了眉,道:“老圣人教训你没有?你有没有吃亏啊?不是我说你呀祜祜,老圣人毕竟是……” “不要给我东扯西扯地转移话题。”明明方才还一脸平静的宇文祜,此刻便仿佛忽然被点燃了一样,厉声打断了大老爷的话,喝道:“贾赦贾恩侯,你回老子的话。你到底知不知道老子的心意,到底有没有想过要如何回应老子,到底想要躲老子到什么时候?” 赦大老爷被打断了絮叨,耳边是宇文祜激烈的声音,只好默默地闭了嘴。是的,他虽然是关心祜祜,但确实也有转开话题的意思。皆因,他并不想跟宇文祜讨论这个话题。 可如今看来,老爷他似乎没有躲避的机会了。 “祜祜,我们如今这样不好么?每日里都能见面,见了面便会相谈甚欢,两个人一起相互扶助,一起开拓从没见过的盛世,成为一对流传千古的君臣佳话。”赦大老爷待到宇文祜嚷完,反也把他的手握住,目光与他的相对而视,不再有丝毫躲避。 “然后呢?”宇文祜对他话中的憧憬并不满意,嗤笑一声道:“就像三十年前一样,是不是?一旦有了丝毫的变故,你便再次缩回自己的壳子里,不再跟我有任何的纠葛。就仿佛当年一样,我明明知道你就在那里,可也明明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你,是一个失了心的壳子。” “贾恩侯,我宇文祜不要那等壳子的。你既然无心,那我便休,左右那时咱们都还年少,一句年少轻狂便罢了。可你为何又要再将自己找回来?你可知道,那日当你重又站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是何等心情?”宇文祜眼中闪过暗沉,似是回忆着年少时的往事。 “我本以为,你既然已经重又站到了我身边,那就是心念一定。可是你呢?你贾恩侯又是如何做的呢?”皇帝陛下的声音里含着分明的沉痛,让赦大老爷听得心中一痛,“不过又是老头子的一插手,你就根本连商议都不跟我商议一声,便决然南下,赶赴这战场来了。贾恩侯,你可知道我那时有多想冲到你面前,将你活活掐死。也省得……你再如此对我。” 赦大老爷蠕动了下喉咙,却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宇文祜的心意他自然明白,自己对他也是中意有加的。可是…… 当年就是为了两人的事,祖母她老人家病逝,贾代善同贾史氏更是将他弃若敝履。他那时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重重打击之下,他怕了啊!也只有将自己封闭起来,任由时光流逝罢了。 便是如今,他一听太上皇之言,便立即抛下一切远走,为的也是一个“怕”字。只不过,这一回怕的却并非是旁人,而恰恰就是他——宇文祜啊。 “那么你呢,祜祜?”赦大老爷看着宇文祜,一双桃花眼的眼尾泛红,眉梢亦是微微扬起,“当日,我的心里有多害怕,又有多希望你能救我于苦海。可惜,你也不过是略伸了伸手,便任由我自生自灭了,对不对?不过,你也说的没错,当年的事咱们皆年少轻狂,且算是扯平。” “倒是我这人不对,明明都已经扯平了,竟然时隔几十年还要再到你面前蹦跶,这是我的错。如今我也认错了,赶明儿便再缩回去就是。毕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祜祜,我是不是该和你一声‘再见’,然后咱们就相忘于江湖……” “恩侯,”宇文祜蓦地打断贾赦的话,一伸手臂便将人抱住,在他耳边急切又有些颤抖地问道:“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怕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或者还不想承认,我怕的就是你啊。”赦大老爷奋力挣开宇文祜的手臂,双手擒住他的衣领,凑近了沉声道:“宇文祜,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你?怕你又是一时兴起的年少轻狂,怕你又要幡然悔悟对我不闻不问,怕你大义凛然地要拿我开刀啊。不然,为什么周奇会留在我手底下,一呆就是那么多年。” 宇文祜闻言,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心虚一闪而逝。贾赦赦什么时候变聪明了,居然知道自己在他身边放人了。更让他不敢置信的是,这货不光是知道了,竟然能沉得住气,藏在心里不说不问,简直就是奇了啊! “那么你呢?你难道就没什么该告诉我的么?”不过,皇帝陛下却没有相让,亦是揪住贾赦赦的衣领,“你那么多本事都是从何而来的?当初咱们一起念书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你可别跟我说,那些本事是咱们不相处的年月里学会的。贾恩侯,我那些年虽然没亲近你,可我也不是真的把你抛到一边,时刻都让人关注着你的。一旦你有什么闪失,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赦大老爷哼笑一声,又把手抓紧了些,他才不会认输呢,“呵,想知道我为什么本事那么大,你就不会问一声么?你宇文祜祜怎么就知道,你问一声我不会告诉你的?我知道,旗子对我那是没得说,但你这派他差事的就不一样了……” “那你是怎么学会的本事?” “我多活一辈……你管我怎么学会的,不告诉你。”宇文祜猛然地一问,让赦大老爷将答案脱口而出。好在他及时醒悟了,吞下了后半句。但是很显然,只那半句便已经让皇帝陛下听出了端倪。 宇文祜也不揪他的衣领子了,仍旧手臂一伸将人抱紧了,焦声问道:“你跟我说清楚,什么叫多活一辈子?在你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还经历过我不知道?赦赦,你乖些,快点告诉我,好不好?”这最后一句,那声音别提多柔软了。 仍旧是那微微上挑的尾音,听得赦大老爷腰杆儿一软,便没能再从皇帝陛下怀里挣出来。不过,今儿他也算是豁出去,已经打定主意要跟宇文祜祜有啥说啥,干脆就整个人都赖到他身上。万一等会儿这人听了他的经历,要将他这“妖孽”焚之以火的话,他也算体验了一回压人的乐趣。 宇文祜紧拥着贾赦赦,听他絮絮地将过往的经历道来,一时横眉竖目,一时眼含怜惜,一时又咬牙切齿……待到赦大老爷讲完,已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默默地抱在一起,谁都没想着说话。 良久之后,宇文祜长出了一口气,一手抚上大老爷脸颊,道:“等咱们回了京城,我便降旨为三位圣人立观,立为国寺,日后虔诚供奉。若非是三位圣人,你我该是不会有这一回的重来,怕是就……再不会有机会相濡以沫了。” “你信我说的?”吐出了压在心中的隐秘,赦大老爷便仿佛卸去重甲一般,只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地那么轻松舒坦。就连方才的忿忿不平,也仿佛都抛到了脑后,瞪着桃花眼欣喜地问道。 呵呵!能将一个只爱玩儿的纯纨绔,调.教成胸怀无限沟壑的大师级人物,怕也只有那三位圣人能办得到了,那是由不得他不信啊! 皇帝陛下虽然心有所感,却也不敢对贾赦赦明言,省得他又犯倔耍脾气,只道:“自然,你说的我都信。恩侯,咱们既然已经互道了心事,也明白了彼此的心意,那我便再问你一遍。” 他感觉怀中人身子略一僵硬,但很快又放松下来,方深吸口气,问道:“恩侯,你可愿意同我相濡以沫,执手偕老,相约白头?”说罢,他便屏住呼吸,等待着怀中人的回答。 赦大老爷还是很害羞的,脸埋在宇文祜祜的颈窝不愿抬起。哎呀,祜祜也真是的,俩人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说什么偕老不偕老的,本来都已经要老了呢。不过,若真能一起白头偕老倒也不错啦。想想看,等俩人七老八十了,须发皆白地手拉手站在一块,那情景…… 得!看在祜祜这么殷切的份上,本老爷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