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奴牙郎》 第1章 偷情现场 当许啸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片草丛之中。 更关键的是,他没穿衣服! 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许啸开始回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半个小时前,身为社区民警的许啸,在岗亭执勤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报警电话,说是在辖区里的市民公园,有一名身穿军绿大衣的猥琐男子,正在对往来女性实施猥亵暴露行为。 得知这一消息后,许啸立刻拿上警具,骑上小电驴,赶到了事发现场。 还没进入公园,许啸就听见一声女性惨叫。 一名身穿大衣的秃头猥琐男子,向公园外逃来,恰巧与许啸打了个照面。 看了眼一身警服的许啸,那男子舔了舔嘴唇,邪魅一笑,转身就溜进了小巷。 肝火瞬间暴涨的许啸,掏出警棍和手铐,一个箭步,朝着男子逃去的方向追去。 在警校之中的体能测试和技能比赛,许啸每一年都是名列前茅,追赶这种有着暴露癖的变态,自是毫不费力。 眼见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许啸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那罪犯。 却未料到巷口湿滑、青苔丛生,许啸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后脑重重的撞在了墙边的石墩上。 倒在地上,鲜血从后脑缓缓溢出,意识慢慢模糊的许啸,记忆中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隐约间看见一道白光,将他拉入了虚无。 回忆完之前的遭遇,许啸低下头,看着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心中忐忑道:难道是那个变态暴露狂,对自己做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 抱着这样的疑问,许啸挣扎着爬起身,浑身上下摸了摸,菊花倒是无恙,但身体有点不对劲。 原本在警校里锻炼出来的腱子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细皮嫩肉。 而且,这周遭的环境也不对。 刚才明明还是路灯下的小巷,现在却变成了一处古风大宅的后院。 向后脑勺摸去,感受到些许疼痛的同时,许啸摸到了一块早已干涸的血痂。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这婬妇!” 一个中气十足的大吼声,突然将许啸从沉思中惊醒。 “刚才跳窗的男人,究竟是谁?!” 就在这个时候,许啸的大脑一阵疼痛,宛如潮水一般的记忆蜂拥而来。 周钧,字衡才。 周家二公子。 年方十七。 纨绔子弟。 沾花惹草,无女不欢。 而最要紧的是,他突然想起,现在居然是大唐天宝三年(公元744年),李隆基和杨玉环勾搭成双的年代。 穿越了。 居然他娘的穿越了。 惊骇之后,许啸长吁了一口气,开始借助从警多年的经验,分析起当下的形势。 许啸在追捕罪犯的时候,撞到了后脑。 这具身体的主人——周钧,在这户人家偷情的时候,恰巧家主返回,惊慌失措之下,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慌不择路的跳窗逃跑,却失足摔落在这院子中,恰巧也撞到了后脑。 结果,许啸的灵魂,就这样穿越到了周钧的身体之中。 刚刚做完这一番推理,许啸又听到那屋内的家主再次咆哮道:“你不要拦着我!老子现在就去宰了那个奸夫!” 说完这话,只听房内传来了一声女人的惊叫,还有一声宝剑出鞘的声音。 许啸一惊。 糟了!绿帽大侠拔剑了。 他心中寻思,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出去解释一下? 解释个屁。 这种时候,谁不跑谁傻缺! 只见许啸……不,周钧一个翻身,从草丛中爬了起来,四处开始张望,寻找能够脱身的通路。 院子中的石墙并不高,周钧寻思,只要助跑加上一个起跳,就能抓住石墙的上沿,再来一个翻身,就能从这里脱身。 想到就做。 光着身体的周钧,做了一个助跑的姿势,接着发足狂奔,看准时机双脚猛地蹬地。 但是他忘记了一件事——这具身体的体能素质,远远不能与过去相比。 堪堪抓住石墙上沿,双臂就酸软无力的周钧,根本撑不住身体,直接又摔回了院子。 揉着生疼不已的屁股蛋子,周钧已经隐约听见那绿帽大侠的脚步声。 后者已经冲出屋外,来到了后院之中,拿着一柄长剑,杀气腾腾的正在四处寻找奸夫。 俯下身体,借着夜色藏匿身形的周钧心中苦道,我该不会是第一个因为偷情被杀的穿越者? 就在这时,屋内又冲出一位身材姣好的妇人。 这妇人只穿了一件抹胸,夜色正浓,却也看不清她的长相。 只见她冲到那绿帽大侠的面前,破口大骂道:“王志全!你个泼才,长能耐了是?敢在老娘面前舞刀弄枪!” 那唤作王志全的男人,举着剑吼道:“你这婬妇!信不信我先杀了你,再杀了那个奸夫?!” 听见这话,那妇人扑倒在地上,哭天抢地道:“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初落魄的时候,要是没有我阿耶,你还在莱州贩卖鱼虾呢!现在发迹了,不仅在外面养小,还想谋害发妻!当真是禽兽不如!” 听见这话,王志全一时语顿,竟朝后退了两步。 趁着这夫妇二人争吵之际,周钧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朝后院的后廊爬去。 好不容易来到后廊的门口,周钧慌不择路的冲进后宅膳房,却看见一位上了年纪的仆妇正在那里收拾柴火。 周钧连忙用手捂住下体,满脸通红。 那仆妇看了眼周钧,似乎早已经是见怪不怪。 她站起身,走到后廊的尽头,用腰间的钥匙打开一道木门,朝周钧点了点头。 周钧见状,低下头看了看光溜溜的身体,又开口问道:“可有衣物?” 仆妇想了想,又折回来,从后廊的盥洗架上取了一套下人衣物,递给了周钧。 后者穿上衣物,临走之前,双手抱拳朝着仆妇行了一礼。 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周钧小心翼翼的行走在坊内的街道中。 眼下已经是二更天,整个长安城都进入了宵禁。 好在王志全的大宅,和周钧的家,都在一个坊内,距离也不算太远。 行走在大街上,周钧一边躲避着那些巡逻的更夫和坊丁,一边看着这夜色之下的长安城。 虽然街上无人,但一眼望去,建筑鳞次栉比,恢弘壮阔,让周钧在心中不由感叹了一句:这里就是千年之前的盛唐,这里就是大唐的心脏——长安。 没敢在外面停留太久,周钧径直回到了家中,一处前后两合、不大不小的宅院。 敲响了院门,开门的仆人看见周钧,连忙压低声音说道:“郎君总算是回来了,赶紧去前厅,阿郎一直在等着。” 周钧一愣,走进门内,问道:“父亲还没睡?” 仆人点头,又小声说道:“阿郎心情不好。” 周钧走到前厅的大门处,就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跪下!” 思考片刻,周钧选择服从。 一位身穿皂色长衫、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沉着脸走到周钧的身边,问道:“去了哪里?” 周钧看了眼中年人,在记忆中找到了对方的身份——周钧的父亲,周定海。 见周钧沉默不语,周定海喝道:“成日里只知道花天酒地、沉迷女色,你就不能像你兄长那般,有点上进心?!” 周钧知道父亲口中的兄长,是周家就读于翰园私塾的大公子——周则。 周钧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跪在那里。 周定海越想越气,甩了甩袖子,丢下一句:“你也别回去睡觉,就跪在这里反省!” 说完,周定海走出了前厅。 当下的时节尚属暖春,夜里虽然有穿堂风,但好在并不寒冷。 周钧跪在地上,看似闭着眼睛假寐,实际上在脑中一点一点的翻阅着此生的记忆。 周家祖籍焉耆古国(该地如今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焉耆回族自治县)。 祖上是大族,一直做的就是奴市买卖,在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 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安西都护郭孝恪为西州道行军总管,率军讨伐焉耆,平之,由是臣属。 周家祖上为避战祸,举家东迁。 在这家族迁移的百年之中,周家与唐人通婚,被大唐文明所同化,用了汉家姓氏,纳了大唐典制。 到了周定海这一代,周家上下更是倾尽所有,不仅在长安城中买了宅邸,还供着周则在翰园私塾就读。 周定海平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有朝一日,吾儿必定榜上有名,周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与全家人的希望——周则不同,周家二公子周钧,几乎和家族之耻划上了等号。 仗着有一副好皮囊四处沾花惹草,周钧要是流连勾栏也就罢了,偏偏这货爱好熟女,尤其喜欢勾引嫁做人妇的女子。 周家贩奴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再被周钧这么一折腾,这坊间更是恶感难消。 说完家世,再说这周家的生意。 贩奴的营生,周家祖上还在焉耆古国的时候,就做的风生水起,只不过那时候的交易对象大多是大食和吐蕃。 到了大唐之后,由于唐律对蓄奴数量有着严格的限制,周家便做了奴婢买卖居间人的角色,而这职业,在大唐有个雅称——奴牙郎。 周钧一边回忆一边思考,转眼间,门厅外的天空已经蒙蒙发亮。 坊楼敲响了五更天的金钟,大街上渐渐有了人声。 周府的女主人,周定海的结发妻——罗三娘,早起打溜儿,路过前厅,无意间瞧见了跪在那里的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心疼的喊道:“钧儿,你怎在此地?” 周钧看向一脸痛惜的母亲,低声说道:“父亲命我反省……” 没等周钧说完,罗三娘直接冲进前厅,想要扶起前者。 周钧跪了一夜,膝盖早已酸痛无比,刚要起身,却摔倒在地。 罗三娘见状,更是心疼的眼泪打转,她转身朝着门廊口的奴仆婢女们大声骂道:“一帮蠢豕!眼睛都烂进肚里了?!还不过来扶小郎君起来!” 仆人们七手八脚将周钧搀扶起来,又将他安置在一张胡椅上,罗三娘走到厅后,叉着腰吼道:“周定海!出来!” 喊了几声。 周定海一脸倦意的从后堂出来,看着罗三娘道:“大清早,你一妇道人家大呼小叫,成何……” 罗三娘一把拽住周定海的袖口,将他拉到前厅,指着椅子上的周钧吼道:“钧儿跪了一夜,可是你的主意?!” 周定海一愣:“他真跪了一夜?” 也不怪周定海吃惊。 往日里,周定海也罚过周钧跪夜。 但是,每次周定海走后,偷奸耍滑的周钧总是溜回房间睡觉。 所以,周定海倒是真没想到,这一次周钧居然老老实实跪了一整晚。 罗三娘掩面泣道:“钧儿身子骨本来就弱,要是折腾出个三长两短,看我怎么……” 周定海不耐烦的摆摆手:“这小子比驴骡还能折腾,跪上一夜又能如何?” 罗三娘还想争吵,门房小厮突然气喘吁吁的冲进前厅,对周定海说道:“大郎,不好了!官差……官差来了!” “官差?”周定海将目光转向椅子上的周钧,大声喝道:“你又惹了什么祸事?!” 周钧脸色发白,心中暗道,难不成是因为昨晚之事,那姓王的绿帽侠,跑到官府里去告了我?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三位身穿差服、腰挎障刀的汉子,走进了周府。 周钧看着三位官差朝自己走来,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就在周钧刚刚打算束手就擒的时候,却不料那三位官差直接走过他身边,将镣铐押在了周定海的身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周定海看着身上的镣铐,不敢置信的问道:“官爷,可是弄错了人?” 为首的官差用力一拉镣锁,沉声说道:“周定海,你犯事了,和我们走一趟。” 罗三娘见状昏厥了过去,周府上下顿时乱成了一团。 第2章 略卖疑云 周定海被捕的四个时辰之后。 周家花了重金,上下打点,总算是从两京诸市署那里,弄清了周定海被捕的罪名——将良人蒋育冒充为奴,略卖人口。 《唐律疏议》中,有律法明示: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 白话解释就是,倘若采用欺骗、抢掠、胁迫等手段将良人卖为奴婢,那么略卖良人的主犯,应当被判处绞刑。 但周钧却感到奇怪,在记忆中,父亲周定海是一个非常守规矩的奴牙郎,违法犯罪的事情绝不会去做,怎么有胆子良人充奴,略卖人口? 周钧问母亲罗三娘,可知道蒋育这桩奴牙买卖,但后者基本不过问周定海的生意,所以自然是一无所知。 就在这时,周钧的大哥,周家的大公子周则,听闻父亲被捕,向私塾告假,专门跑了回来。 周则比周钧大三岁,行事稳健,作风正派,但是性格执拗,不懂变通。 周则跨进大门,刚刚问清事由,就开口喊道:“父亲决计不会略卖良人,我等可去京兆府伸冤!” 此言一出,周钧就摇头苦笑。 案件详情眼下都不清楚,就跑去官府伸冤? 更何况,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街东为万年县,街西为长安县。周定海眼下是被万年县的县狱所收押,倘若直接跑到京兆府去越级闹事,不仅对解决案件没有任何帮助,还会徒增官府恶感,闹得凶了,说不定还要吃些皮肉之苦。 周钧朝罗三娘问道:“父亲做奴牙郎的营生时,那些经手的单子,可有书文和私档?” 罗三娘点头道:“有,都放在书房的锁柜之中。” 周钧说了一声好,便朝着书房走去。 罗三娘和周则也不知道这小子想做什么,便跟了上去。 周钧来到书房,看着里侧墙壁摆放的一连排锁柜,朝随后赶来的罗三娘问道:“钥匙可在?” 罗三娘摇头道:“那串钥匙都绑在大郎的腰间,寸步不离。” 周钧长吁一口气,看了看周围,发现一块貔貅样貌的青铜镇纸,看样子颇为沉重,拿起来就想往锁扣上砸去。 周则见状连忙劝道:“此乃父亲私物,为人子岂可造次?” 周钧心道:这他妈都什么时候了,老爹马上就要上绞刑架了,这个傻缺大哥居然还在想着伦常俗事? 于是,不顾旁人,周钧将那镇纸重重的砸在锁扣上。 砸了好一会儿,总算将那些锁扣破坏,打开了柜门。 柜子中,有横七竖八的规整抽屉,每个抽屉上,都以天干地支计数法进行了编号和归类。 周钧找到距离现在最近的编号,打开抽屉,翻出了一份名为『蒋育』的私契。 打开私契一看,满眼的正楷繁体字,再加上唐风行文,让周钧有些头大。 所幸周则人在,通过他的一边阅读一边讲解,周钧也终于搞明白了,让周定海背上略卖罪名的生意,究竟是什么内容。 有一良人,名唤蒋育,本是太常寺太医署进学候补的生员,因家道中落,债台高筑,逼不得已,自荐为奴。 至于蒋育的买家,根据购奴私契上的描述,是胜业坊一户姓许的官宦人家。 那许家看中了蒋育的进学身份,再加上后者又自愿签下死契(卖身契,非雇佣契),所以交易价格非常高,足足有30贯。 30贯是个什么概念? 以粳米作为等价参照物。 现如今的中国,粳米市场价大概是25元一斤。 而唐玄宗的天宝年间,粳米卖到了10文一斗。 一斗大概是59公斤,那么一贯钱的购买力差不多等价于2950元。 30贯就是元,接近9万元。 这么多钱,如果以死契为准,可以购买四个壮年男奴。 至于周定海,则成了这场交易的奴牙郎兼保人,一边联系蒋育,一边沟通买家,帮忙双方完成了整个交易的所有流程。 在那锁柜的抽屉中,除了这张私契,还有一张蒋育自己写下的卖身自荐书。 在自荐书中,蒋育详细说明了,他为何要卖身,卖身价格,相关责任,绝不后悔等要则。 而且,文书上,还有蒋育的签名和手印。 周则看见蒋育的这份自荐书,顿时乐开了花。 他对着罗三娘和周钧大声说道:“自荐为奴,何来良人略卖一说?有此文书为证,父亲的冤屈可以洗刷了!” 周钧拿着蒋育的自荐书反复看了几遍,有些怀疑,事情真的那么简单吗? 按照唐朝奴牙交易的流程,奴牙郎每居间一笔奴隶交易,都需要牵涉到七方参与者,他们分别是:买家,卖家,奴标,保人,知见人和两京诸市署。 买家和卖家,这两个好理解,就不细说了。 这奴标,指的就是被当做交易品的奴婢。 保人,就是对这笔交易提供担保的责任方,一般是家世清白、没有违法乱纪案底的良人,当然,奴牙郎或利市郎(居间方)也可以承担该角色。 而知见人,就是这场交易的协同见证人。这个角色与保人有些类似,但承担责任却小得多,一般多是坊正、市丞、街宿这样的半官方角色。 至于最后的两京诸市署,有点类似于如今交易中心的官方角色。 一整套交易流程,大致是这样的: 一、买方、卖方、保人,三方首先订立私契,写清楚交易品奴婢的姓名、性别、年龄、疾病等信息,还有交易价格、交易日期、退换条件等等。 这个私契,有点类似于现代商业中的意向协议。 二、私契签订完毕后,保人(或居间方)拿着这份契约,和知见人一起,到两京诸市署去办理官契。这官契,自然就是现代商业中的官方制式合同。 三、两京诸市署会检查私契细节,并收集相关的材料,汇总备档,最后办理官契。 四、以官契为准,两京诸市署下属的市司会发放奴婢交易的市券。这市券,就类似于现代官方的办讫证明一类的东西。 五、奴牙郎将办理好的官契和市券交给买家,买家将钱交给卖家,卖家再将奴标交给卖家,并将奴牙郎的居间费支付。 到此,一次完整的大唐奴隶买卖,就宣告结束了。 至于蒋育的这个单子,由于是自荐为奴,所以卖方和奴标都是他本人。 虽然少了一方参与者,但所有文书齐备,手续完成。 无论是私契、还是自荐书,白纸黑字都写的清清楚楚,签名和手印都清晰可见,周定海略卖良人一罪,按理说根本无法成立。 但是,官府既然将周定海逮捕了,那么就说明这个案子,必定另有隐情。 周钧心中疑惑,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第3章 探监 周家在惶恐和不安之中,度过了整整三天。 在这三天里,县衙的捕快和文吏,来了数趟,将周定海书房中的奴牙文书搬走了大半。 到了第四天傍晚,长安县的县廨给坊里传来了口讯,说是明日辰时,允许周家的亲属前去探监。 第五天的一大清早,周钧和母亲罗三娘,还有大哥周则,就坐着马车,早早赶到了位于长寿坊的长安县县廨,等待着探监。 好不容易捱到了辰时,县廨里的问事吏发了探监牌,周家三人拿着牌子到了县狱,在一番确认和搜查之后,周钧终于见到了一身囚服的周定海。 只不过是四天未见,周定海的精神和面貌却与从前有着天壤之别,只见他气色萎靡,神情困顿,整个人就像四天里从未合眼一般。 不过所幸,周定海身上还算干净,没有血污,想来是还没有受过刑。 罗三娘见了周定海,悲从中来,二人抱头而泣。 周则在一旁潸然泪下,口中止不住反复说着冤枉。 周钧看向身旁,发现在这探监的栒房之中,除了周家四人,还有一位长安县廨的县丞(从七品),和一位负责记录的录事吏(从九品下)。 走到县丞和录事面前,周钧行了叉手礼,开口说道:“父亲为奴牙郎二十余载,从未有过略卖良人之行,此事必定另有隐情,还望官上明察。” 县丞姓邵,名昶,字观文,三十岁左右,面色沉穆,让人望而生畏。 他对周钧说道:“罪否自有律梳,毋需多言。” 周钧低头又说道:“周家祖上至今,世世代代皆为奴牙郎,又怎会为了区区钱财,毁了祖宗传承,败了经世名声?此举无异是杀鸡取暖,饮鸩止渴。” 邵昶听到这话,不禁多看了一眼周钧,问道:“你可是那周家大郎?” 周钧摇头道:“我是周家二郎,周钧。” 邵昶一愣,不禁笑道:“可是那『夜游香阁不思归』的周衡才?” 此言一出,原本在旁边一直板着脸的长安县录事,也跟着笑了起来。 周钧心里明白,肯定是过去那个周纨绔干了什么蠢事,闹得满城皆知。 脸红片刻,周钧只能低头说了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 邵昶重复了一遍周钧的话,点头道:“可有下句?” 周钧回忆了一会儿,念出了下一句:“伊人含笑作他看。” 下句一出,邵昶和录事止住笑容,一起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邵昶叹道:“文风中品,但意境上佳。” 说完这话,邵昶摆摆手,对周钧说道:“多和你父亲言语几句,他身上这桩案子,人证物证皆在,怕是麻烦不小。” 周钧心中一紧,先是向邵昶又行了一礼,接着来到周定海的身边,开始询问事情的经过。 周定海见周钧与那县丞邵昶相谈甚欢,在惊诧之余,也对自己的二儿子有了几分另眼相看的意味。 于是,面对周钧的询问,周定海抹了抹眼泪,慢慢道来。 月初的时候,有一人名为蒋育,在牙市里偷偷找到周定海,说是自荐为奴,想要寻个好卖家。 周定海通过聊天得知,这蒋育,本为良人,而且是太常寺太医署进学候补的生员,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读书人。 因为家道中落,债台高筑,蒋育逼不得已,这才自荐为奴。 听到这里,周定海心中先升起了几分敬,几分怜。 周定海敬的是蒋育读书人的身份。对方进学之所,可是类似于国立医科大学这样的名牌院校。 周定海怜的是蒋育的品性。一心为家,为了纾解家贫,甚至甘愿卖身还债。他自己也有个儿子在念书,将心比心,顿感可贵。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不禁腹诽。 这便宜老爹当奴牙郎这么多年了,见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怎么偏偏这种时候起了恻隐之心? 难道他就没听过,『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样的名言? 周定海继续叙述。 蒋育对周定海说,蒋家虽说落败,但好歹过去也算是书香门第,所以他不方便抛头露面,所有手续和经办,希望全部由后者来完成。 当时的周定海心里寻思,读书人要个脸面,倒也正常。 这奴婢买卖中,虽然有几个环节需要奴标和卖家到场,但是周定海身为几十年的老奴牙郎,与坊正、市司、两京诸市署等经办人员都非常熟悉,蒋育即便不出面,只要他写好良人为奴的自荐书,再签好名、盖好手印,流程做完估计也不是难事。 答应了蒋育的条件之后,周定海先是开始寻找买家。 他多方打听,最终找到了胜业坊的一户姓许的官宦人家,对方想要买入一位进学身份的死契奴仆,未来将其当做族史书吏一类的角色进行培养。 蒋育恰好符合这个条件。 许家开出了30贯的高价,周定海将这个价格告诉了蒋育后,后者也认可了这个报价。 于是,作为保人(居间方)的周定海,从行私契,到立官契,再到领市券,一整套流程,全部想方设法办了下来,倒也算是有惊无险的走完了。 至于那蒋育,从头到尾都未露面,甚至连那最后30贯的卖身钱,都是周定海从官宦人家那里取来,再转交给了他。 本来事情进行到这里,一切都应该圆满落幕了。 但是,当许家的管家,到了蒋育家门口,想要带走后者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蒋育直言,自己从来就没有想过自荐为奴,也从来没有签过什么卖身契。 听见这话,许管家傻眼了。 他随即拿出官契、私契和自荐书,朝蒋育问道,这上面白纸黑字都签着你的名字,还有你按的手印,你居然敢反悔? 蒋育看了官契、私契和自荐书,只说了一句话:“这些签名是仿造,不是我的真迹;而且这按的手印,明显是假的。” 许管家火了,当即就和几个家丁,把蒋育扭送到了长安县的县衙。 然而,当县衙验过笔迹、核过手印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所有文书上的笔迹,的确并非蒋育的日常行文;而那些文书上的手印,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 许管家恼羞成怒,又说,我们可是掏了30贯的死契钱。 县衙问蒋育,30贯钱呢? 蒋育摊手,什么30贯钱?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30贯钱。 县衙又问许管家,你们把钱交给谁了? 后者说,我们把钱交给奴牙郎周定海了,这里还有他亲笔签下的收款讫证。 结果,两厢对证之下,周定海就以略卖良人之罪,被县衙捕快给抓进了县狱。 案件内情介绍到这里,周钧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蒋育从一开始,就抱着假自荐、真吞财的念头,来接近周定海。 首先,周定海的大儿子在私塾念书,他本人又对读书人恭敬有加,所以蒋育利用自己的进学身份,还有周定海的麻痹大意,设了这个骗局。 其次,假意利用书香门第、不便露面这样的借口,蒋育断了和买家、知见人、市司等其他人见面的机会,确保了在交易过程中,只和周定海一个人保持接触。 接下来,蒋育再想办法伪造自己的签名和手印,确保事后不会被抓住把柄。 或许有人要问伪造签名和手印,是怎么做到的? 伪造签名很简单,身为读书人的蒋育临时模仿一种笔迹和字体,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伪造手印其实更简单,在宋慈所着的《洗冤集录》中就曾经介绍过许多种伪造手印的办法,比如在按手印之前,取竹节中的竹膜,加热烤覆在手上,就可以让按出来的手印和原本的截然不同。 解决了签名和手印的问题,蒋育剩下来的,就是让周定海去买家那里拿钱,再将钱带给自己就行。 整个设局之中,其实蒋育的手段并不复杂,伎俩并不高明。 但是,蒋育抓住了一个关键点,那就是周定海身为奴牙郎,社会地位低下,大儿子在私塾求学,看待读书人的时候,既有仰慕也有共情,面对读书人的时候,心防也是最低。 至于周定海,犯得错误就太多了。 首先,按照两京诸市署的律令,私契、官契和市券订立的时候,卖家和奴标必须到场,全程代理就是周定海干的第一件蠢事。 其次,蒋育在所有文书上的签名和手印,奴牙郎应该去调档背调,一一比对,在确认签名和手印没有出入的情况下,才能确立文书。 最后,奴标的卖身款,应当由卖家从买家手中亲自接过,奴牙郎代转钱款是奴牙行业的大忌,即便卖家签了收款讫证也没有鸟用,因为讫证上的签名和手印,都是可以伪造的。 结果一番操作下来,蒋育的精心设局,周定海的犯错不断,最终导致了这场祸事的发生。 第4章 走访探查 听完了周定海的陈述,周钧开始就几个关键的问题,向前者询问,并知晓了以下情况。 那蒋育住在永和坊的一户小院之中,房产并非他家中所有,而是向他人租赁所得。 蒋育一人于长安求学,家族亲友均居住在距离长安两百里开外的韦曲。 根据周定海几次接触下来的观察,那蒋育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倒也看不出什么贫落之像,反而比长安寻常的殷富人家也差不到多少。 问到这里,周钧质疑道:“父亲,您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蒋育自称家道中落,债台高筑,却在长安租了一处小院,平日里的吃穿用度还花费不小。” 周定海答道:“起初我也觉得奇怪,但后来想了,读书人爱个脸面,倒也不算是什么稀罕。” 周钧摇摇头,直觉告诉他,这里面定有古怪。 周钧又问道:“整个奴牙交易过程中,那蒋育真的一次都没有露面?” 周定海叹气道:“没有,所有的奴牙手续都是我一人操办。” 周钧还不死心:“那你将卖身钱交给蒋育的时候,旁边可有见证人或者第三者?” 周定海又是一声长叹:“没有啊!给钱的地点是蒋育家,那天家中只有他一人。我看蒋育收了钱款之后,当场写了收讫,并签字画押,大意之下,便没有多想了。” 说完这话,周定海猛地一拍大腿,泪水盈眶:“我真是糊涂啊!我只觉得那蒋育是读书人,而且是那太常寺太医署的进补生员,便从头到尾信了他,哪料他却是一头披着羊皮的恶狼!” 周钧好言劝慰了父亲几句,便开始思考整个案件,应该从何处下手突破。 首先,奴牙交易的全部环节,蒋育都没有出面,自然也就无人能够证明他是自荐为奴。 交易见证人的缺位,给了蒋育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也加剧了周定海的略卖嫌疑。 所以,人证这一块,根本无从下手。 其次,蒋育用假签名和假手印,骗了周定海和其他人。 即便向县衙说明签名和手印是可以作假的,但这依然无法证明蒋育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所以,物证这一块,也没有办法去质疑。 人证物证都无法突破,周定海略卖良人一案,眼见已成了死局,根本就无力回天。 周钧紧锁眉头,双手背在身后,在栒房中来回踱步。 县丞邵昶饶有兴趣的看着周钧,在他身旁的长安县录事,小声提醒着探监时间已经结束了,前者摆摆手示意再多等一会儿。 就在这时,周钧突然停下脚步,快步来到周定海身边,开口问道:“父亲,你将那笔卖身钱交给蒋育的时候,可还记得具体时间?” 周定海点点头:“我记得那笔钱给他的时候,是五天前,四月初六的中午。” 周钧:“再精确一些。” 周定海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了答案:“四月初六,午时二刻。” 周钧记下这个时间,又来到邵昶的身旁,行了一礼,问道:“邵县丞,向您请教一事。” 邵昶:“何事?” 周钧:“这桩案子的原告,那许家,是何时去找那蒋育的?” 邵昶:“四月初六,未时一刻。” 周钧在心中细细折算了一下。 周定海大概是中午十一点半左右(午时二刻)将钱送到蒋育手中,而买家则是下午一点十五分(未时一刻)到了蒋育家中。 前前后后,只间隔了一个多小时。 想到这里,周钧再次朝邵昶问道:“邵县丞,那蒋育被捕收监之后,可曾有人探望,或是向外写了什么书信?” 邵昶:“无人探望,未有书信。” 周钧听见这话,心中暗道,周定海这桩案子,说不定还有一丝翻盘的希望。 看见周钧脸上的表情,邵昶微笑说道:“周二郎,明日巳时,你父亲略卖良人一案,将在长安县衙开审。倘若你有证明他清白的证据,记得抓紧时间准备。” 周钧向邵昶行了一礼,用力点了点头。 从县狱中出来,罗三娘和周则二人还在频频回头,止不住的拭泪。 周钧却说道:“距离父亲案件开审只有不到一天了,与其在这里黯然伤神,不如趁着这段时间,多准备准备。” 周则挺胸说道:“我在私塾中有相熟的朋友,他家中有长辈在朝中为官,我们可以请求他帮忙说项。” 周钧摇头道:“这是略卖良人的大案,一旦定罪是要被判处绞刑的!如此祸事,你那朋友,肯为了同窗之谊,去求他家长辈吗?” 周则思虑一番,却是唉声叹气,闭口不言。 罗三娘看向一脸坚毅的周钧,总觉得这孩子与从前大不一样,便问道:“钧儿,依你之见,现在该如何是好?” 周钧:“母亲,大哥,你们现在回去,写一份父亲平日里做事为人的风评,无须夸大和美化,只要实话实说,再找到父亲从前相熟的街坊邻居,让他们签名。” 罗三娘点头应允,看向周钧又问道:“那你要去哪里?” 周钧转身朝着大街走去,丢下一句话:“破案。” 从长安县廨所在的长寿坊,到蒋育所住小院的永和坊,中间途径嘉会、待贤二坊,路途并不算远。 周钧来到永和坊蒋育家旁的时候,日头挂于正中,街上行人络绎不绝,接踵摩肩。 站在路边,周钧远远的朝蒋育家的小院看去。 在小院大门处,放着一块长安县衙立的跸(bi第四声)牌,上面写着类似禁止入内的话语。 周钧走进蒋育小院对门的一处酒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要了一些酒菜。 酒肆的小厮是个粟特青年人,见周钧衣着光鲜、容貌俊俏,猜度其身份不凡,故而不敢怠慢,一边端来酒菜,一边赔笑问好。 周钧看了眼满脸堆笑的小厮,不动神色的从怀中取出一小把开元通宝,扔在了桌上。 小厮喜笑颜开的将桌上的铜钱收了起来,打了个唱喏:“谢郎君赏!” 周钧拿起酒只喝了一口,却被那酒中涩味给倒了胃口。 放下酒杯,装作不经意的看了眼窗外,周钧问道:“对面那是怎么回事?” 小厮张望了一眼对面的小院,开口道:“郎君,对面那户,是读书人蒋育的家,听说他被抓起来了。” 周钧看着小厮,发现后者在说『读书人』三个字的时候,有一个细微的表情。 小厮的双唇轻轻压迫,一侧的唇角微微上抬。 前世的民警生涯中,周钧曾经专门受训过一门名为『微表情、潜话语』的警校课程。 该课程旨在通过观察嫌疑人,在不自觉间做出的细微表情和说出的话语,在判断对方的心理状态和潜在意识。 当初,在警校刚刚上这门课的时候,周钧一直认为这书本上教的东西,完全都是瞎扯淡。 但是,在深入了解之后,周钧才知道微表情这个侦讯手段,已经在国内外被广泛应用,并且在刑侦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比如,前世的某个沿海城市,在2011年就建立了全国第一个微表情侦讯工作室,并且在五年间,利用该技术破案520余桩,其中包括杀人、爆炸、放火、投毒等重大疑难案件96起。 言归正传。 周钧见那小厮的表情,识别出后者在说『读书人』一词的时候,双唇轻轻压迫,一侧的唇角微微上抬,这非常明显就是一个蔑视厌恶的微表情。 周钧按住心头的疑问,又故意引话道:“读书人被抓?可是得罪了哪位达官贵人?” 小厮嗤笑道:“得罪达官贵人,蒋育哪有那个骨气?他就是一滥赌的泼赖。” 滥赌? 听见这个重要讯息的周钧,继续不动声色的问道:“读书人一心只读圣贤书,哪有人滥赌的?” 以为周钧不信,那小厮赌咒说道:“郎君你别不信,我对天起誓,要是瞎说一个字,只教我肠穿肚烂!” “那蒋育的滥赌之名,坊内皆知。他来长安求学,把随身的盘缠输完了不说,还把租屋的赁金也输给了赌场。” “前些日子,房东上门讨债,当着那么多街坊的面,训斥说如果交不上房租,就令他立即滚走。” 周钧:“房东讨债?何时的事情?” 小厮想了想,说道:“就上个月底的事儿,大概是十来天前。” 周钧又问道:“蒋育欠租,就没人帮他一把?” 小厮笑道:“那个泼赖,还有谁肯帮他,就算借钱救急,也被他带到赌坊挥霍个干净。” 周钧点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五枚开元通宝,给了小厮,当做是奖赏。 看着小厮千恩万谢的走远,周钧回过头,看向蒋育院子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蒋育滥赌,不仅输光了积蓄,连房租都搭了进去。 房东找上门,令他限期内缴纳房租,不然就要被驱逐出这小院。 这么一看,蒋育铤而走险,以卖身为幌子来诈骗钱财,这整件事的动机就有了。 从时间线上来看,房东在三月底的时候,给了蒋育缴纳房租的最后通牒。 蒋育四月初找到了周定海,实施诈骗计划。 四月初六,周定海把卖身款给了蒋育,接着被捕。 时间也对上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找到证据,证明周定海是无辜的。 周钧看着这街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又看了看站在门口正在偷偷数赏钱的小厮,忽然心中一亮。 将注意力放在蒋育家的小院,周钧仔细观察了起来,长安城的民家建筑,布局结构多是大同小异。 外围是夯土围墙和青瓦墙沿,而内部庭院的布局多以中轴线对称为主。 院内建筑有三座,分别是正中间的中堂、左厢房的寝室、右厢房的膳房,对称分布,中间有连廊连接。 再次出言找来小厮,周钧向其询问蒋育家房东的姓名和住所,在得到答案之后,起身离开了酒肆。 第5章 堂上破案(上) 大唐天宝三载,四月十二,春雨潇潇,阴絮如烟。 长安县廨之中,县令张楚平放下案宗,看了眼窗外,开口说道:“昨天还是春光明媚,今日却是阴雨连绵。” 县丞邵昶坐在下座,一边整理着文稿,一边说道:“接下来的几日里,怕是皆尽此般天气。” 张楚平负手走到窗前:“年来空自老,岁去不知春,这天宝三年的太平日子……” 邵昶咳了一声,轻声说道:“载。” 张楚平:“什么?” 邵昶:“圣人下旨,年初伊始,天宝三年更为天宝三载,往复亦是。” 张楚平愣了会儿,随即笑着摇头道:“开元、天宝;年、载……呵。” 邵昶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张楚平,没有言语。 面对邵昶的目光,张楚平摆手道:“行了,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自当慎言。” 邵昶低下头来,说道:“等会儿该升堂了。” 张楚平:“可是那略卖良人的案子?” 邵昶点点头。 张楚平翻开案宗,看了几眼:“人证物证皆在,按律当绞。” 邵昶没有说话。 张楚平抬头看向邵昶:“怎么?” 邵昶:“只要买家上门寻那奴标,这桩略卖良人的祸事,必定会事发暴露……如此浅显的道理,那奴牙郎周定海,却故意为之,这明显有悖常理。” 张楚平:“此案存疑?破案之算几何?” 邵昶:“难。” 张楚平:“依你之言,此案多半又是一桩疑案,怕又是要报到京兆府去。” 邵昶想了想,说道:“『徒以上,县断定送州,复审讫;县有疑狱不决者,谳州府。仍疑者,亦奏大理寺省议。』这案子无论是判绞刑,还是判作疑案,最终都是要送去京兆府复核。” “关键就在于,向京兆府究竟是报当绞,还是报疑案。” “倘若报了当绞,京兆府自然能看出此案存疑,少不了一顿责难;倘若报了疑案,等于是将难题丢给了府内,一样会招引恶感。” 张楚平听到这里,哈哈笑道:“原来如此,这案子是一块烫手的火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邵昶点头道:“正是如此。” 小半个时辰之后,长安县的县衙,开始审理周定海略卖良人一案。 一身官袍的张楚平坐在公堂之上,先是看了一圈站在衙内的诸人,开口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身穿囚服的周定海,朝张县令行了一礼:“小民周定海。” 站在周定海身边的周钧,也行了一礼:“小民周钧。” 周钧现在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 兴奋的是,前世身为民警的他,居然有机会能够亲身经历大唐讼案;紧张的是,此次为周定海辩护,万一事不可为,该如何是好。 除此之外,周钧还有几分吃惊。 因为在这公堂之上,无论是囚犯,还是杂人,见了县令这样的父母官,居然不用下跪,也不用磕头,这和他前世在电视剧上看到的大相径庭。 就在周钧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晚生蒋育。” 听见这个名字,周钧回头看去,总算见到了这次祸事的元凶。 那蒋育,身高有一米七多,生得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初见他之时,完全无法将其与偷奸耍滑、滥赌成性挂上钩。 在蒋育身旁还有一人,年约四旬,身穿玄色长袍,腰间别着玉錾,面沉如水,只听他说道:“某,许府管事,许本林是也。” 县令张楚平开口问道:“苦主所告何人?缘由为何?” 那许管家先是打了个唱喏,接着开口说道:“我告那奴牙郎周定海,收了钱款,却未放奴标。” 听见这话,周定海连忙喊冤。 张楚平拿起惊堂木用力一拍,呵斥了周定海一番,接着让许管家继续陈述。 趁着众人叙述案情的空档,周钧开始观察公堂上的众人。 那蒋育,始终保持一副诸事与我无关的模样,脸上偶尔还带着些许厌烦和不耐。 罗三娘和周则站在旁席上,紧张不已。 而县丞邵昶站在张楚平的身旁,发现周钧投过来的视线,微不可觉的点了点头。 终于,堂上的诸人全部说完了各自的供述。 张楚平又是一记惊堂木,朝周定海喝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周定海老泪纵横,伸出手指着蒋育,大声说道:“都是他诓骗于我!” 蒋育挑着眉毛对周定海说道:“你贪恋钱财,伪造文书,胆大包天,与我何干?” 听闻此话,周定海怒火冲天,脚下移步,想要冲过去打那蒋育。 所幸周钧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 张楚平见周定海敢在公堂上造次,心中也升起了几分火气,刚想开口给后者上笞刑。 周钧此时连忙说道:“明府,小民有话要说。” 张楚平看着周钧,点头道:“说。” 周钧:“周家祖上世世代代为奴牙郎,已有数百年。尽查刑志,从未有过略卖良人之恶行。” “到了如今,我父亲供兄长于翰园私塾就读,望子成龙,盼他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故而平日里行事,更是爱惜清名,恭谦和逊。” “试问,这样的人,在这种时候,又怎会为了区区30贯钱,污了祖宗的基业,毁了牙郎的清誉,断了儿子的前程?” 张楚平听了这些话,抚颔不语,面有动容。 周钧又从怀中取出一份纸卷,一边呈上去,一边说道:“这是街坊邻居共同签名的卷书,里面写着我父亲的为人和作风,还请明府过目。” 张楚平接过纸卷,看了一遍,又将其交给身边的邵昶,依旧没有言语。 而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蒋育,有些忍不住了,只听他阴阳怪气的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这在街坊面前的老好人,背地里又有些什么龌龊心思?” 周钧拍手说道:“此言有理!” 此话一出,堂上诸人均是一愣。 周钧转过身,面朝蒋育说道:“有些人,身为读书人,却忘了礼义廉耻,整日里与牌九盅骰为伍,输光积蓄不说,连赁金都败了个干净。房东三番五次上门催讨房租,连驱离租客的狠话都放了出来。” 被人揭穿丑事,蒋育脸上一红,随即大声斥道:“某一读书人,岂容尔肆意毁谤。” 听见周钧的话,邵昶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只是和县令张楚平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钧又朝张楚平说道:“明府,蒋育的房东上月末了给了最后期限,明言倘若再不缴纳房租,就要将蒋育赶出去,此事周近街坊皆知。” “而且,上月末被催缴房租,本月初就找到我父亲,说是要自荐为奴,这个时间点上,难道不显得过分巧合了一些?” 蒋育急道:“晚生被催缴房租一事不假,但确是从未找那周定海自荐为奴。” “蒋家本是书香门第,又怎会自辱身份,委身为奴?” 张楚平看向周钧,语气放缓:“此案之中,苦主、知见、市署、市司,皆与周定海商谈,无人见过奴标。那签好字画好押的契书,也是由周定海携出。” “人证物证皆对周定海不利,你可有证据驳斥?” 周钧低下头,沉默了片刻。 邵昶盯着周钧,脸上露出希冀的神情。 片刻后,周钧沉声道:“小民无法驳斥现有的人证和物证。” 邵昶闭上眼睛,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县令张楚平本来还以为周钧有法子扭转乾坤,听见后者的话,也面露失望之色。 蒋育的嘴角微微抬起,眼神微微眯起,却是一脸得意。 第6章 堂上破案(下) 就在这时,周钧走上前,打了个唱喏,说道:“我想提出一项新的物证。” 张楚平奇道:“新物证?” 周钧点头道:“新物证就是那30贯卖身钱。” 蒋育听见这话,先是一愣,接着急忙喊道:“那30贯早就被周定海私吞,如今哪里还能寻到?!” 周钧心道:蒋育伪造了签名和手印,除了周定海,故意逃避和第三者见面,或许他以为这场局设置的天衣无缝,但是他偏偏忘记了一样罪证。 钱。 唐朝这会儿的钱,和现世可不一样。 没有电子转账,没有承兑汇票,而是实打实的铜钱。 一贯铜钱加上绳子,差不多有4斤重,30贯那就是120斤,近乎于一个成年人的重量。 要想转移如此沉重的一笔『巨款』,这中间自然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想到这里,周钧没有理会蒋育的叫嚣,继续说道:“我父亲将那30贯卖身钱送到蒋育家中的时候,是四月初六午时二刻,而许管家上门寻那蒋育是未时一刻,这其中只有一个时辰不足的空暇。” 张楚平一边听,一边翻看案宗,的确如周钧所述。 周钧:“30贯钱沉重如山,一个时辰内,倘若想要搬出家门藏匿起来,无外乎两个办法。” “一是以车为载,二是分携而出。” “但是,当时是正午时分,事发之地又位于闹市,往来行人众多,况且周遭街坊都熟悉蒋育的样貌。” “倘若以车为载,未免风险太大;而分携而出,又恐时间不足。” “故而,蒋育别无他法,只能在许府寻他之前,在家中寻个隐秘之地,将钱财先藏起来,等到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再将其偷偷取出来。” 听完周钧的话,其他人还在思考分析,那蒋育却怒道:“一派胡言,荒谬至极!” 周钧回过头来,笑着向蒋育挤了挤眼睛,脸上挂着一副『我就知道你会急』的促狭表情。 张楚平拍了一记惊堂木,朝周钧问道:“你是想说,那30贯钱现在就藏在蒋育家中?” 蒋育刚才莫名发怒,这一点已经让周钧确定,自己的推测并没有错。 于是,他对张楚平说道:“小民敢肯定,那笔卖身钱现在一定就藏在蒋育家中。” 张楚平侧过头去,看了眼身旁的县丞邵昶。 后者摇头说道:“搜过蒋家,并无发现。” 周钧说道:“那藏钱之地,想必是非常隐秘,但小民有一法可让蒋育说出那地点。” 张楚平和邵昶均是一愣。 前者朝周钧问道:“你刚刚可是说,有法子让蒋育自己说出藏钱之地?” 看见周钧点头,张楚平顿时来了兴致,开口道:“办法为何,速速道来。” 周钧:“小民需要几件物品,还望明府成全。” 张楚平:“说。” 周钧:“一张小桌,两把凳子,还有一方软布。” 张楚平问道:“就这些?” 周钧:“就这些。” 张楚平手一挥:“速去准备。” 不多时,周钧要的东西送来了。 只见周钧将桌椅放好,又将软布折叠成垛,放在了桌上。 张楚平和邵昶看着新奇,二人索性从堂上下来,走到了周钧身边。 周钧先是坐定在一张凳子上,接着手指向对面的凳子,对不远处的蒋育说道:“请入座。” 蒋育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你意欲何为?” 张楚平朝蒋育喝道:“有我在这里看着,你还推脱什么,过来坐下!” 蒋育无法,只能坐到了周钧的对面。 堂上的其他人,包括录事、衙吏和捕快都纷纷围了过来。 周钧先是从怀中取出一份纸卷,摊了开来,上面画着一处小院建筑的布局地图。 有人顿时就认出了,画上的小院,正是蒋育之家。 周钧示意蒋育,让后者将左手手心朝上,放到软布上来。 蒋育犹豫了一会儿,将手放了上去。 周钧先是将三指并拢,搭在了蒋育桡动脉的位置,摆出了一个把脉的姿势,接着又将地图平铺在桌上。 看见这奇怪的一幕,张楚平有些摸不着头脑,朝邵昶问道:“这是要……问诊?” 后者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他们却是不知道,在中医里把脉的动作,在西医里常常被用作于计算心率。 周钧就是想要在接下来的询问之中,时时刻刻知道蒋育的心率。 搭上脉后,周钧先是等蒋育的心跳平复下来,这才用手指着地图上小院正门的方位,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冷哼一声:“不是。” 周钧又问道:“真的不是吗?” 蒋育提高音量:“不是!” 周钧将手指下移,挪到了地图上中轴连廊的位置,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又是一声冷哼:“不是。” 周钧:“真的不是吗?” 蒋育:“不是!” 就这样,周钧将蒋育的小院平面图,划分成了数十个区域,挨个询问过去。 这种闻所未闻的侦讯方式,将周遭的一干人等雷了个里焦内嫩。 县令张楚平迟疑的朝邵昶问道:“这算哪门子法子?” 邵昶挠挠头:“倒有几分像是『察狱之五听』……观其出言,不直则烦;察其颜色,不直则赧;观其气息,不直则喘;观其聆听,不直则惑;观其眸子视,不直则吒。” “但是,又不全像,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另一边,周钧指向小院膳房,开口问道:“你是将那30贯藏在了这里吗?” 蒋育嘴唇轻抿,回道:“不是,没有。” 一直在把脉的周钧,顿时感觉到蒋育的心率加快起来。 周钧又问道:“真的不是吗?” 蒋育微微抬起下巴,说道:“不是。” 周钧看了眼蒋育,没有停顿,继续询问。 将整个小院的所有区域问完之后,周钧又从中间挑出了四个区域,它们分别是膳房、中堂、后门房、西南墙根。 因为,蒋育在回答这四个区域的时候,都有不同程度的微表情和潜话语表现,也就是说,这四个区域藏匿赃款的可能性更大。 当周钧第二次问到膳房区域的时候,蒋育的心跳又一次加快,再次抿嘴说道:“不是。” 全部问完,周钧已经可以肯定,那30贯钱就被藏在膳房里。 为什么呢? 实际上,利用地图建模,再划分区域进行微表情和潜话语盘查,这个侦讯手段已经在现代被广泛应用在寻找爆炸物、抛尸点、罪证等场合。 比如前世的『146特大绑架杀人焚尸案』和『411鱼箱货场投毒案』,都是利用这个方法侦破的,在警界这个侦讯方法,又被称之为『三维地图分区微测法』。 细说下来,在这个侦讯方法中,最关键的是微表情和潜话语的识别。 比如,在微表情中,有这样一些常识。 嫌疑人回答问题的时候,单肩耸起代表不自信,微微抬下巴代表尴尬,抿嘴巴代表希望中断话题,双臂抱胸代表防御意识。 而在潜话语之中,有这样几个概念。 当嫌疑人给出否定答案的时候,又追加了一句否定语,形成『双重否定』,比如被人问起是否偷钱,回答了『不,我绝对不可能去偷钱』;又或是,在否定的时候,追加一句补充语,形成『事外补充』,比如就是否偷钱回答了『不,我从来就不知道那里放了钱』。 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是在撒谎。 当然,这些表现中,如果只中了一条,那还有可能是嫌疑人习惯使然;但是,如果在被询问时,中了不止一条,而且反复体现,那么嫌疑人就有极大可能在说谎。 更何况,用心率检测作为辅助手段,这更加提升了微表情和潜话语的判断准确度。 所以,周钧确定了,膳房就是蒋育的藏钱地点。 当周钧宣布这一结果时,蒋育强装镇定,但微微颤抖的嘴唇,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 看见蒋育的表情,张楚平点头对邵昶说道:“让人去搜查膳房,仔细的搜!” 没等邵昶开口回答,周钧突然说道:“明府请稍等。” 张楚平看向周钧,有些疑惑。 只见周钧居然从怀中又取出一叠纸张,从中间抽出一张名为『膳房』的房屋平面图,再次铺到了桌上。 蒋育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张楚平见状则是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的问道:“你是从哪里搞来这么些个图纸?” 周钧答道:“明府,我拜访了蒋育的房东,花了些许钱财,拿到了那小院的设计图纸。” 答完之后,周钧将手指移到膳房平面图上,对那蒋育说道:“让我们再来一次。” 蒋育彻底崩溃,鼻子一抽,险些哭出声来。 一刻钟后,张楚平终于从蒋育口中得知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蒋育嗜赌,不仅输光了积蓄和赁金,还欠了赌坊一大笔债。 赌坊放言,要是限期不还,就闹到太医署去。 走投无路的蒋育,恰巧那日在牙市里看到了周定海。 后者正和他人聊天,直吹周家长子周则学业有成,前程似锦,未来定将功成名就,飞黄腾达。 蒋育听见这话,心中就开始谋划设局,以自荐为奴做幌子,诓骗卖身钱救急。 事情很顺利,在整个交易过程中,除了周定海,蒋育没有和其他任何人产生交集,而契书的签名和手印,他又作假撇清了干系。 这样一来,人证物证皆指向周定海,即便外人能够看出疑点,但苦于没有证据,也无法定蒋育任何罪名。 但是,蒋育唯独没有料到,这卖身钱最后却成了唯一的破绽。 蒋育交代之后,邵昶也带捕快从前者家中的膳房里,找到了赃款。 原来,蒋育将那30贯钱,埋在了灶台炉洞下的深坑之中,上面覆了泥土、石灰、石板和柴烬。 这么隐蔽的藏处,倘若不是他自己交代,寻常搜查还真的难以发现。 案件的最后,按照《唐律梳议》中相关律文:若和同相卖,或事主元谋,相卖为奴婢者,卖人及被卖人,罪无首从,皆流二千里。 蒋育因为元谋相卖,是为罪首,判处流刑二千里。 买家许府,依据唐律『不知情者不坐』的规定,『非关买者之愆』,不负任何责任。 至于周定海,虽说是不知情,但是身为奴牙郎,却不谙牙规,不尊市令,判赎铜十斤。 至此,略卖良人一案算是彻底划上了句号。 第7章 子承父业 庭审结束,缴纳了赎铜的周定海,当天就从县狱中被放了出来。 一行人回到家中,晚饭时分,罗三娘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周定海看着桌上的山珍海味,又回想起这几日在狱中的惶惶不安,顿时恍如隔世,感慨万千。 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周定海叹道:“我原本一直以为这次出不来了。” 罗三娘给丈夫端了一碗肉羹,温言说道:“事情过去就不要再想了,改天我们夫妻去兴善寺里烧烧香,感谢佛祖保佑。” 周定海摇头道:“什么佛祖保佑,这一次我能大难不死,多亏了钧儿。” 罗三娘宠溺的看了一眼正在埋头吃菜的周钧,柔声说道:“谁说不是呢?钧儿平日里最是孝顺,你却总是罚他。” 周定海:“他过去做的事情,难道还不够荒唐吗?但好在人都是会成长的,钧儿兴许是开窍了。” 大哥周则也说道:“二郎打小就聪明,从前不过是贪玩天性,日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周定海看着在那里一言不发的周钧,突然放下了筷子,开口道:“钧儿,你随我来。” 罗三娘一愣,皱眉问道:“有什么事,不能吃完饭再说?” 周定海:“从县衙回来之后,有一件大事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倘若不现在做完,我怕是睡觉都不踏实。” 周钧丢下碗筷,一头雾水的跟在周定海的身后,心中揣测,后者口中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后堂,来到连廊之中。 走在廊道上的周定海,停下脚步看了眼夜空中的明月,突然对周钧问了一句:“钧儿,你可曾怪过为父?” 周钧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周定海为何突然要问这个。 没有等来周钧的回答,周定海叹道:“在你年幼之时,家中请来的学博先生,曾对我说过,大郎勤奋知上进,二郎聪慧有灵根。” “而我只能在你们二人之中,选择一人送入私塾。” “最后,我选了则儿,却放弃了你。” 听完这些,周钧暗自松了口气,听周定海开头说的那么严肃,还以为后者要爆出什么『你是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类的猛料。 周钧朝周定海说道:“大哥勤奋好学,自是进学的不二人选,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怨恨。” 周定海转过头看向周钧,轻轻说道:“唉,随我来。” 周定海走进书房,按动书柜上的一处暗格,墙后传来一声异响。 中间那面书柜向后凹陷了几寸,接着露出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暗门。 看见这一切的周钧,顿时兴奋了起来。 难不成,这周家还有什么宝贝? 伸出手,周定海推开了书柜后方的暗门,里面放着些许铜钱和绢帛,还有一个颇为陈旧的木盒。 在周钧激动不已的注视下,周定海打开了木盒,里面放着几样造型奇异的首饰,还有……一张纸。 周定海拿起那张纸,朝周钧问道:“你可知道,我周家的财私之中,何物最为重要?” 周钧看着那张颇有些年头的纸张,尝试性的答道:“地契?” 周定海瞪了周钧一眼:“官贴!我周家最重要的东西是官贴!” 周钧问道:“官贴?” 周定海恼道:“奴牙郎做那生口的买卖,倘若没有这大唐发下的官贴,那么就是私牙,一旦被抓到,是要被判流刑的!” 周钧总算是弄明白了,原本这张纸就是官府发给奴牙郎的就业资格证。 周定海捧着这份官贴,感慨的说道:“我老了,也变得更愚钝了。” “这次的奴单,倘若换做十年前,我定能看出中间的疑点;但是,如今的我却垂暮老矣,居然在这等小贼身上翻了船,着了道。” 周钧看着那份官贴,问道:“父亲,你该不会是打算让我去当奴牙郎?” 周定海:“子承父业,有何不对?” “更何况,我周家祖辈上上下下,这么多代人,做的都是这个营生,你接手下来天经地义。” 周钧一脸苦闷,他前世身为民警,抓人贩子绝对义不容辞,但是,当人贩子,光是心里这道坎,他就迈不过去。 周钧说道:“父亲,这奴牙的生意,凶险难测,而且有伤天和,咱们就不能试试其它赚钱的门道?” 周定海:“其它赚钱的门道?在这大唐的治下,你不管做什么行当,都要保人、市引和官贴,没有这些,你私下经营那就是私牙,一旦被抓,全家都要跟着倒霉!” “你给我趁早收了其它的心思,老老实实做好奴牙郎的营生。” “明天辰时二刻,你随我一起出去,我亲自带着你去熟悉奴牙口市。” 夜晚,回到自己房中的周钧,躺在床上,回想起周定海的话,苦闷不已。 民警居然穿越成了奴隶贩子。 这种狗血的事情,居然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自己能够怎么办? 难不成,明天到了奴市上,高呼三声“自由万岁”,然后把所有的奴隶全部放了? 真要这么一搞,周钧怕是当场就要被弄死,家人也要跟着受到牵连。 想到这里,周钧从床上爬了起来,在屋中来回踱步。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父亲周定海这个时候让他做奴牙郎,怕是不仅仅因为想要金盆洗手,急流勇退。 蒋育一案,周定海因为麻痹大意,犯了数条牙市的规定,还把买家许府也牵涉了进来,他奴牙郎的名声怕是在圈里一落千丈。 即便周定海再想继续营生,恐怕原本的客户都对他敬而远之,不再信任。 这个时候,将奴牙郎传给自己,完全是周定海的无奈之举。 想通这一点,周钧对这便宜老爹气的牙痒。 说什么周家最重要的财私,说什么祖上世代的经营,原来却是让自己来扛起大梁。 周钧突然停下脚步,脸色微变。 这样说来,老爹不干这奴牙郎,整个家中所有的生活开支、消费用度,还有大哥周则上私塾的学费等等,未来岂不是都要自己来工作赚取? 周钧顿感一阵晕眩,躺倒在床上,唉声叹气。 第8章 长安中市 心中有事,一宿没有睡好的周钧,第二天打着哈欠走到前院。 父亲周定海正在指挥奴仆打理着两匹乘马。 看见周钧走来,周定海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给了前者,开口道:“上马。” 周钧看着面前的高头大马,心中有点发怵,前世里他可是没怎么学过骑马。 最终,周钧费尽力气、歪歪倒倒的总算是爬上了马背,避免了出丑。 周定海看着儿子,不住摇头:“酒色伤身啊。” 周钧也没反驳,跟在周定海的身后,出了宅子,来到了大街上。 虽是早上七八点的时分,但长安城的大街上已经有不少人,在忙活着各自的生计。 蒸饼铺的小二,将笼口朝外打开,宛如云雾一般的水汽,伴随着发酵面皮的香气,散发到大街上,引来众多路人的购买。 杂胡肉丸的油炸声,霹雳啦止不住的作响。竹签落下,金黄而又酥脆的肉丸,被装进油纸袋中,一口下去,总能听到食客的呼烫和赞美。 前些日子,一直忙于案件无暇闲逛的周钧,现在总算得出空来。 他边走边看,这大唐的一切事物,对他来说都无比的新奇。 周定海回过头来,见他流连市间,便开口催道:“快点走,再过一些时辰,路上行人会更多,骡马更是难行。” 周钧催动马匹,跟上周定海,看了眼周遭,开口问道:“我们这是在朝南走?” 周定海点点头。 周钧又问道:“西市在怀远坊,东市在安邑坊,但都不是这个方向啊?” 周定海:“我们要去的是中市。” 周钧:“中市?” 周定海:“中市位于大业坊附近,永徽年间初设,是专门交易生口的集市。” “中市的名声远不如东西二市,甚至久居长安的人都未必知道那里,究其原因有三。” “一、中市规模不大;二、中市每月只开五日;三、中市环境比较差,寻常人也不去。” “中市设立至今,长安市令(长安市署的最高长官)曾数度上书,希望将中市迁出城外,但每迁一次却都慢慢的聚了回来。” 听了周定海的话,周钧开始对奴婢交易的中市,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赶路途中,周定海又说道:“人有良贱之分,这贱民之中,你可知有哪几类?” 前世里看过唐朝历史的周钧,答道:“贱民好似大致可分为部曲、杂客和奴婢三类。” 周定海点点头:“部曲大多为主家护卫,杂客大多为佃户客女,至于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咱们奴牙郎,做的是奴婢牙口,部曲和杂客虽说无法买卖,但偶尔也自为之,这一点我以后会和你交待。” 交谈之间,周家父子骑着马已经到了中市的大门。 还没靠近,周钧就被扑入鼻中的难闻气味,刺的打了个喷嚏。 抬头朝远处看去,大批大批的牛马驴骡被分圈栓在一起,穿着各色服装的商贾将整个土场挤得水泄不通。 牲畜的鸣啼声,买卖的还价声,还有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周定海将马骑到市厩处,翻身下马,领了号牌,又带着周钧走向市口。 周钧看了眼远方那紧闭的中市大门,开口问道:“市集好像还没开门?” 周定海:“日中击鼓三百以会众,日入前击钲三百而散,这中市要到正午时分才会开门。” 周钧有些傻眼:“那我们岂不是来早了?” 周定海摇头道:“对于奴牙郎而言,这个时辰才过来,却是已经迟了。” 迈开步子,周定海朝着热闹的市前走去。 看了眼前面那满是污物的烂土,周钧咬着牙,一脚深一脚浅的也跟了上去。 走过停满了驴骡、马匹、骆驼等牲畜的市前,周定海和周钧来到侧方的空地上,那里聚集了一大群的人。 这些人中,有人衣着华贵、穿金戴银,有人衣不附体,食不果腹。 周钧猜度,这里或许就是周定海口中的奴牙口市了。 周定海轻车熟路的走进奴市,一边和相见的人熟稔的打着唱喏,一边将周钧介绍给诸人。 有那满口金牙的奴贩,一眼就认出了周钧的身份:“可是那夜夜笙歌的周家二郎?你家长辈带你来此,可是要你帮忙选个暖被的婢子?” 周定海没有理会那些哄笑的人,带着周钧继续向前走去。 停在一群躲在树下、衣着单薄、面色忧恐的人面前,周定海朝周钧说道:“这奴牙口市里的奴标,来源一般有这样几种。” “一为主家卖奴,二为战事俘虏,三为商队贾货,四为自荐为奴。” 周定海指了指身前这群明显是一家的贫苦人,说道:“前三类奴标还好说,这第四类,自荐为奴最是自当留心。” “眼下虽说是好时景,但因为天灾人祸而破产的流民,每年还是都有不少。他们在原籍地过不下去,为了活下来,只能到长安找一大户人家,自荐为奴。” “这群人虽说是良人,但在原籍地,也无人知晓他们是否犯过罪,欠过债,倘若没有原籍地官府开出的户引,交易起来就会繁琐,而且风险也大,所以没有哪个保人或者牙郎,敢给他们作保交易。” 周钧问道:“那这些人最后会怎么样?” 周定海摸了摸下巴:“一种是到县府里去试试运气,看看能不能成为官奴户,但是每个县每个府,官奴户的数量是有上限的。万一他们运气不好,没能排上官奴户的名额,那就……” 周钧:“那就怎么样?” 周定海:“那就只能离开这里,继续流离,说不定会被私牙略卖,说不定会饿死半途。” 周钧低下头,看着那群蜷缩在一起的流民,里面有那白发苍苍的老妪,也有嗷嗷待哺的婴儿,他目不忍视,从怀中掏了十几枚通宝,丢了过去。 周定海见状本想拦下,但想想之后,还是随儿子去了。 听着那家流民的千恩万谢,周钧面色沉重的转身离去。 周定海对他说道:“奴牙郎行当里有一个忌讳,那就是对奴标心生怜悯。那十几枚铜钱,你就算能救得了他们一时,你又能救得了他们一世吗?” 周钧低声说道:“都是大唐人,于心不忍罢了。” 周定海轻叹一口气:“才入行皆是如此,慢慢也便好了。” 说完这话,周定海继续向着空地的里方走去,那里面停着数十辆大车,还有一大堆木笼和横轧。 靠近一些,周钧看见那两米见方的木笼里,大多都关着不下十名奴婢。 这些奴婢明显不是大唐人的相貌,有些像是中亚地区的人种,有些是西亚东非的人种,还有些金发碧眼的人,明显来自于欧洲等地。 周定海一边和奴商们打着招呼,一边向里找到了一位熟人。 那熟人是一只贩奴商队的头领,唐名是沙石清,三十来岁,身体健壮,长着一张蒙古族的脸孔。 沙石清的右脸,曾经遭受过连枷一类武器的重创,牙床崩断,颧骨凹陷,右眼框中不见了眼珠,只剩下一个空洞,看上去格外的恐怖。 沙石清看见周定海,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站定说了两个字:“来了。” 周钧看那沙石清的站姿和动作,像极军卒,暗自想道,这人或许曾经从过军。 周定海将周钧拉到身前,对沙石清说道:“这是我的二儿子,从今往后,他将和我一起从事奴牙郎的营生。” 沙石清只看了周钧一眼,点点头。 周定海走到沙石清的车队中去,转了一圈,回来问道:“这次来,都带了什么货品?” 沙石清:“突厥奴、回纥奴、葛逻禄奴、吐蕃奴、天竺奴……什么都有。” 周定海走到奴栏前,看着笼子里不断朝内躲闪的突厥母女,笑着朝沙石清问道:“西边又打胜仗了?” 沙石清眼神变冷,沉默不语。 周定海连忙拍了拍嘴角:“失言,失言。” 说完,他又转身朝周钧说道:“过来。” 周钧走到周定海身边,小声说道:“父亲,我看那沙石清,像是军伍中人……” 周定海正色说道:“西边那里打仗,往往一次战争下来,光是平民俘虏就有数万人。” “但报到宫里的时候,俘虏数量却只有一万多人,甚至是几千人,这中间的差异你以为去了哪里?” 周钧恍然大悟:“父亲你是说,边将私掠平民,再充奴变卖?!” 周定海:“小声点!” “你也无需感到奇怪,安北、安东、安西都是这么做的……不贩奴,那帮子边将,光靠军饷和赏赐,哪里能够发财?” 回头看了眼正在把玩匕首的沙石清,周定海朝周钧说道:“今天把你带到这里来,是要教教你如何分辨奴标的好坏。” 找来一根树棍,周定海虚指向木笼中的突厥女子说道:“眼下突厥外部战事不断,内乱日渐频繁,故而市中的突厥奴极为常见。” “想要分辨突厥奴的优劣,一看皮,二看发,三看劄青,四看骨。” 周定海正待细说,突然车队后方传来一声大吼:“抓住她!” 第9章 牙市买婢 听见喊声,周定海和周钧抬头看去。 只见几个粗壮的汉子,拔腿飞奔,将一个逃出车队的胡姬女子,逮了回来。 片刻之后,沙石清的手下将那胡姬女子带了过来,一脚将其踹倒在泥地之中。 看清那女子的样貌,沙石清不由勃然大怒:“你这丑婢!之前想要逃走,我饶你一命,现在居然还敢再逃第二次!” “我要挑断你的手筋脚筋,给其他人看看,逃奴是什么下场!” 周钧定睛看去,只见沙石清口中的丑婢,穿着一身破烂的黑麻布,身形矮小而且佝偻,脸部、手臂和腿部,那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长着无数溃烂的红疮,让人无法直视。 沙石清拿起匕首,怒火冲天的就要走向丑婢。 周钧刚想开口劝个两句,却听见中市大门的方向,传来了清脆而又响亮的敲缸声。 有人在远处叫喊道:“开市了,准备开市了。” 沙石清一愣,停下动作,朝手下问道:“关牒文件和税引清单准备好了没有?” 手下畏惧的小声说道:“关牒已经全部准备好了,但是税引还没做完。” 沙石清大怒道:“税引为何还没有准备妥当?!” 手下:“前几日,有两个回纥奴标折了,还有一个突厥婢产子,按照市署的税制,入市和途致的税金必须重新计算,账房重做之后,发现有阳算之数总是对不上,所以……” 沙石清眼中的怒火越来越盛,引得手下的声音越来越小。 在一旁听着的周钧,先是看了圈周遭的奴栏,接着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朝周定海小声问道:“我可以帮忙准备税引。” 周定海愣住了,看向周钧不敢置信的问道:“你懂算经?” 周钧:“略通。” 周定海本是不信,但回想起周钧这些日子的表现,心中却有些吃不准了。 他又想了想,自己和那沙石清打了差不多十年的交道,二人也算是好友。 这税引一事,让二儿子试试也好,就算不成,想来那沙石清也不会多加责怪。 想完这些,周定海便走到沙石清身边,说道:“吾儿周钧,略通算经,不如让他试试?” 沙石清看向周钧,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但最后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还是拿来了税引的副本。 周钧打开税引一看,就大概明白这是史书上提过的『韩延筹算法』。 这种筹算法的精髓,就在于拆算和添数。 比如,乘数为35,那么就将35拆成5和7,先乘以5,再乘以7。 如果除数为12,那么就将12拆成2和6,先除以2,再除以6。 如果乘数为13,无法再拆,那么就对13进行『身外添三』,就是先乘以10,再退一位,加上该数字的三倍。 这种计算方法,大大简化了唐初时期的『三列筹简法』,是中国数学史上的一大进步。 但是,这种算法也有缺点,就是拆算和添数会极大增加计算量,非常容易出现计算错误。 然而,对于这种单数相乘的计算,周钧却有取巧的绝招——九九乘法表。 只见周钧拿来纸笔,一边对照着税引上的数字,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道:“六七四十二、六八四十八……” 在常人听来,这九九口诀表就如同道咒一般,毫无意义。 但是,场中的某人,却听出了这里面的些许门道。 周钧在计算税引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发现那躺在地上、满身泥污的丑婢,无意识之间,将头微微侧过,右手指关节微微颤动。 这两个动作,在微表情领域中,被称之为『思听』。 将头微微侧过,是为了将耳朵对准声音来源,可以更加清晰的听见声音。 而指关节无意识颤动,代表着大脑正在思索或者回忆某些事物。 这两个动作加在一起,就代表着当事人正在聚精会神的倾听声音,并且在思考什么。 一个样貌丑陋的女奴,为何在听到数学口诀的时候,会有如此的表现? 周钧在好奇之余,又用几句口诀故意试探了一会儿。 一番确认之后,周钧确信,这个想要逃跑的丑婢,的确拥有算术功底。 大概十来分钟后,周钧通查了税引,指出了结果中的一些疏漏之处。 沙石清的手下对照了一番,发现所有数字都对上了,不由纷纷松了口气。 周定海自然是又惊又喜,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那个沉迷酒色的废物儿子,居然还有通晓算经的本事。 沙石清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意,他看向周钧说道:“周二郎,你却是有本事的,可想和我一起去西边?” 周定海连忙说道:“二郎年岁尚小,还去不了西陲的苦寒之地。” 沙石清眨眨眼睛,不死心的说道:“西边虽苦,但是钱、酒、女人,要什么就有什么,用不了几年,等你回长安的时候,便可妻妾成群,富甲一方。” 周钧想了想,还是婉拒了沙石清的好意。 临了,周钧朝沙石清说道:“我看中你这里的一婢,想要买之。” 沙石清笑道:“看中哪个,尽管开口。” 周钧将手指向了地上那个满身烂疮、身形佝偻的丑婢,说道:“我想买她。” 此言一出,众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沙石清朝周钧说道:“这丑婢是我在突厥奴圈里找到的,她浑身上下布满烂疮,面容恐怖,而且还是个哑巴,就连验身的牙婆都不愿意接近,你真的想要买她?” 周钧点头。 沙石清好意劝道:“周二郎,你要么再多看看,我这里有那突厥阿史那册贵人家的幺女,还有那天竺珊鸪国的库玛丽(处女活神),都是标致的美人儿……” 周钧看向丑婢,笑着说道:“我只买她。” 沙石清沉默片刻,接着摇头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就不再多言。这丑婢我不收你钱,你行完官契,拿到市券,自行带走便是。” 说完,沙石清找来一名手下,让后者带着周家父子和奴标,去那市署里办理相关手续。 第10章 牙贾无门 周定海回头看了眼那个被捆缚拉扯的丑婢,转过头对周钧问道:“你买她做什么?” 周钧一边走一边说道:“父亲,孩儿观此婢面相有异,恐非凡人。” 周定海闻言又朝后看去,那丑婢的脸上尽是污物和烂疮,观之一眼就令人作呕,哪里能看出什么不凡之处。 但想起周钧这几日的言行,周定海心中生疑,索性也不再去管。 周家父子、沙石清的手下、还有那名被捆缚的丑婢,俱俱走进中市市署的大门。 在人满为患的市署中堂里,周定海瞥见一位身穿浅青官袍的书吏,连忙凑上前去,躬身唱喏道:“吴录事。” 那生着山羊胡的吴录事,手捧公文,看清楚来者是周定海,横眉冷哼一声。 周定海心中一惊,连忙说道:“周某昏庸,被铜钱迷了眼,犯了祸事,连累了诸位。” 吴录事根本没有搭理周定海的意思,拿着公文,转身就离开了中堂。 望着吴录事离去的背影,周定海的额头上冷汗津津,手脚发冷。 在一旁从头看到尾的周钧,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蒋育一案,周定海怕是利用人脉,让市署的官吏绕过了一些法定流程,诸事从简,直接审批了官契,放了市券。 这种绕流程的方法,或许在奴牙郎圈子里比较常见,因为资格越老的奴牙郎,官吏对其就越是放心。 然而,恰巧周定海的这笔奴单就出事了。 一旦出了事,一条线上所有经手过这笔单子的官员,怕是都要被问责一番。 而且,更关键的是,市署上面的高一级官员,一旦知晓这种绕流程的违规做法,一定会严令彻查,杜绝再犯。这么一来,就等于堵死了其他奴牙郎的便利之门。 这就好似,做生意的人为了图省事,走后门跳流程,结果东窗事发,事情闹大。 上级领导得知后要求相关部门追责整改,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开后门。 结果,那最开始的犯事之人,不仅得罪了办事人员,还把同行给得罪了…… 推度至此,这些市署官吏对周定海冷眼相加,也是自然。 过了片刻,周定海叹口气,继续去办理那买婢的手续。 这也是周钧第一次亲身经历大唐奴婢的买卖。 沙石清的手下首先拿出已经准备好的私契,周定海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再交给周钧。 周钧看那私契内容,上面除了交易条款和买卖双方,还特意针对奴标进行了介绍。 原来,眼前这个丑婢,居然来自于大食(阿拉伯帝国),年龄才十四岁,契书上的名字,音译为喀伊克(k?yik,突厥语:野山羊)。 在奴标描述里,这样写道:此婢容貌可怖,毒斑遍体,哑口言稀,背隆体残。 签好私契,一行人首先去市略堂,完成了『过贱』这道手续。 所谓『过贱』,就是卖方出具证明,证明奴标的确是奴婢,而且是卖方自有的私产。 在证明环节中,光有文书还不够,还需要找齐五个身份清白的保人(在灵州等边市,该数量减少为三个),如果保人是奴牙郎的话,那么就只要一个奴牙郎就行,以此来证明奴标的身份。 『过贱』手续完成后,接下来就是签订官契,领取市券。 等市券拿到、整笔交易最终完成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的一点多。 交过捆缚丑婢的绳子,沙石清的手下向周家父子唱了个喏,便先行离开了。 接过绳子,周钧望向那浑身烂疮、一身泥污的丑婢,伸出手想要将捆缚在她手腕上的绳结稍微扯松一些。 面对周钧伸过来的手,那丑婢敏捷的向后一躲,抬起头,恶狠狠的盯着前者,整个人就像一头处在暴怒边缘的母豹。 周钧收回手,看向丑婢,这才发现她的眼睛,竟是一双少见的琥珀色眸子,看上去如同皎洁明亮的满月,镶嵌在淡灰色的天空之中,内幽深敛,晶莹剔透,仿佛能将人的视线吸进去一般。 周定海喊了两声,周钧才回过神来。 周定海开口道:“走,去办正事。” 周钧:“正事?” 周定海在周钧后背上用力一拍,说道:“官贴啊,你这小子,难道忘了不成?” 跟在周定海的身后,周钧牵着丑婢,顺着市署的长廊,一路向着署册阁走去。 到了阁门,周定海又瞧见一位往日里相熟的官吏,刚想行礼问安。 那官吏昂着头,就像没有看到他一般,径直向前走去。 周定海脸上无光,连忙掩面踏入阁内。 牵着丑婢的周钧刚想进入,阁门前的市卫伸手拦住了他。 市卫先是厌恶的看了眼那丑婢,接着指了指门旁的栏架。 周钧无法,只能将牵着丑婢的绳子挂在奴栏上,又从市卫手中领了一个号牌。 在署册阁中,由于周定海事先准备好了所有材料,所以奴牙郎官贴的持贴人变更流程,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 仅仅小半个时辰,原本的官贴就被收了回去,周钧领到了一张类似于临时资格证模样的讫证。 上面写明,在一个月后,新持贴人凭此证明领取新官贴。这段时间里,这张讫证也可证明奴牙郎的行牙资格云云。 出了阁门,周钧将号牌交还给市卫,从奴栏那里领回了丑婢。 周定海看着周钧手中的奴牙郎临时讫证,强自笑道:“我们父子,去市馆里看看,说不定能做成你的第一笔买卖。” 所谓市馆,实际上就是一片设在中市里用作商务会议的露天空地。 露天空地上,熙熙攘攘挤着几十家店铺。 在这些店铺中,数量最多的,当属酒肆和荼家。 这酒肆自然是卖酒的地方,而这荼家,其实就是茶馆,只不过『茶』这种官方称呼要到中唐末期才会出现。 周定海带着周钧走进一家酒肆,这里的老板是一位回纥人,似乎对周定海相当熟悉。 老板看见周定海的第一句话便是:“老鹰飞得太低,就会被稚鸡啄瞎眼睛。” 周定海摇头道:“别说笑了,我来是想问问,有没有适合的奴单?” 酒肆老板用生硬的官话说道:“对于你,没有。” 周定海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酒肆老板:“你做的事情,让一些人,很不高兴。” 酒肆老板伸出手,摆出一个圆圈的模样:“这里,就这么大,大家都知道了。” 周定海咬咬牙,继续说道:“我已经不做了,现在是我儿子在做奴牙郎。” 酒肆老板摆摆手:“在我的店里,没人会找新牙郎做单。” 周定海:“但是我可以帮我儿子,一起打理奴单……” 话未说完,周定海就被酒肆老板赶了出来。 不死心的周定海又尝试了几家,然而结果都是一样的,他被无一例外的『请』了出来。 离开中市大门的周定海,心灰意冷。 他骑上马,朝着西边骑去。 周钧连忙喊道:“父亲,家的方向,不在那一边。” 周定海:“和你阿娘说一声,我晚上打算吃些酒去,就不回家吃饭了。” 说完,周定海头也不回的策马离去。 看着周定海离去的方向,周钧轻轻叹了口气。 第11章 蛮戎脾性 目送父亲远去,周钧回过神来,看见身旁的一位胡商翻身上马,在马后还用绳子像栓带牲畜一般,牵着刚买的一家三口奴婢。 回头看了一眼那身形佝偻、虚弱不堪的丑婢,周钧扪心自问,自己实在是做不来这种策马驱奴的行为。 他索性直接下马,一只手牵着马缰,另一只手牵着丑婢的绳子,慢慢朝前走去。 就这样,周钧牵着一马一婢,穿行在坊市之间,慢慢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行至崇德坊间,那丑婢因为劳累和饥饿,步伐不稳,摔倒在地。 周钧回身伸手,想要搀扶丑婢。 却不料后者直接选择无视,咬着牙用背部顶着街边的墙壁,拼尽力气硬生生的又站了起来。 扶着墙还没向前走几步,整整一日未进粒米的丑婢,看见街边那叫卖胡饼的摊贩,停住步子,咽了口唾沫,但很快又转过头去。 周钧见状,花了三个大钱,买了一袋胡饼,找了街边一块坊石,也不顾灰尘泥土,直接坐了下来。 自己先是拿出一个胡饼咬在嘴里,周钧又将剩余的胡饼递向了一旁的丑婢。 丑婢看见递来的胡饼,愣了好一会儿,最终没能抵住食物的诱惑,一把夺过,背过身去,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就这样,一主一婢,在坊街的墙角处,丝毫不顾形象的吃着胡饼,引来周遭好事者的观看和议论。 对于这些关注,周钧丝毫没有不适。 他慢条斯理的吃完手中的胡饼,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丑婢,等待她将那袋剩下的全部吃完。 看着丑婢将最后一点饼皮舔了个干净,周钧站起身,开口道:“该走了。” 丑婢看向周钧,眼神依旧冰冷,站起身跟着他走向坊街的尽头。 到了傍晚时分,周钧总算回到了家中。 早早等在中堂的罗三娘,看见周钧的身影,连忙快步迎出门外,问道:“去一趟牙市,怎得用了这么久?” 没等周钧回答,罗三娘看清马后那丑婢的模样,吓了一跳,先是闭眼念了一声佛,接着问道:“这是谁?” 周钧接过家仆递来的干布,胡乱擦了擦脸,回道:“我买的。” “怎会挑了如此模样,当真是……”责备的话临到嘴边,宠溺周钧的罗三娘,最终叹了口气,转头向身边的仆妇说道:“带这个婢子下去梳洗梳洗,再换套干净衣服。” 说完这些,罗三娘这才发现周定海居然没有回来。 面对母亲的疑问,周钧答道:“父亲说他晚上要吃些酒,就不回来吃饭了。” 心思细腻的罗三娘,听出这里面的曲折,朝周钧问道:“你父亲在市里,可是遇上了不顺心的事?” 周钧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罗三娘没有再向周钧问什么,只是嘱咐下人,将晚上的饭菜分出来一份,先备在蒸笼上。 晚饭时分,餐桌上只有罗三娘和周钧二人,用着晚膳。 周钧一边吃着饭,一边问道:“大哥呢?怎么不见他?” 罗三娘:“则儿向私塾请了这么多天的假,今天一早就回去了。” 周钧点点头,没有再问。 罗三娘放下筷子,看了看四周:“以前总不觉得,原来你父亲不在家,这儿就显得如此这般冷清。” 周钧朝罗三娘问道:“阿娘可是担心他在外一人?不如我现在就出去找他?” 罗三娘摇摇头:“他只想一个人待着,现在去打扰反而不好……不说这些了,今天下午你带回来的那个婢子是怎么回事?” 周钧:“她是大食人,从沙石清那里买来的,听说原本是突厥人的俘虏,后来又被抓到长安来了。” 罗三娘叹口气:“离家千里,倒也是个可怜人,但瞧那婢子模样可怖,还是个哑巴,你却买她做什么?” 周钧:“阿娘可还记得那日在长安县衙的事情?我有观言察色之能,那婢子虽样貌丑陋,身形天残,但在我试探之下,却发现她有些算术的功底。” “我身边缺个帮手,倘若真的如我所料,那么她日后必对我有用。” 罗三娘:“吾儿说她有用,那她必是有些本事的。但那沙军户,手里的奴标良莠不齐,往日里还出现过奴伤主的恶事。你新买的婢子,我担心她不懂礼数……等会我定要嘱咐下人,教她些规矩。” 说到这里,罗三娘想起一事:“对了,你新买那婢子,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周钧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记得她在那奴契上的名字,好像是突厥语,叫什么来着……?” 罗三娘失笑道:“这长安城里,你听过那家的婢子,是用突厥名字的?” 周钧想想也是,一时语顿。 罗三娘:“既然是你买的,那你给她起个唐名便是。” 周钧一愣,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丑婢那满月一般的琥珀色眼眸,脱口而出:“水下看妆影,眉头画月新,不如……就叫她画月。” 罗三娘:“画月,画月,这名字倒是别致。” 说完,罗三娘转头朝侍在一旁的下人说道:“去,看看那新来的婢子收拾好了没有,让她到这里来一趟。” 一盏茶的功夫,那名唤画月的大食婢,被两名仆妇一左一右用胳膊架到了罗三娘面前。 罗三娘看这架势,好笑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一位年纪稍大的仆妇,撩开袖子,指着上面刚被指甲挖出的血痕抱怨道:“敢叫娘子知道,这婢子生性就是一个蛮戎脾气,谁要是碰她一下,她就牙齿指甲齐齐上阵!” “好言相劝不听,我们几个也只能拿绳子将她绑了起来,再帮她换衣洗漱。” 罗三娘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周钧,脸上似笑非笑,好似是在说,看看你买了一个什么样的婢子。 周钧苦笑着站起身,走到画月的面前。 这大食婢垂着头,看不见脸面。但洗去了身上的泥污,又换了件衣服,整个人看上去清爽了许多,原本佝偻的身形也不那么显眼。 不过,她皮肤上那些溃烂的红斑和疤痕,遮住了大半个身体,却依然触目惊心,令人不忍直视。 周钧仔细看了几眼,突然咦了一声。 或许是他的错觉,但画月身上溃烂的红斑似乎好像淡了一些。 将手伸出去,周钧想要去触碰红斑。 一旁的仆妇眼疾手快,连忙喊道:“郎君小心!” 就在这时,画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开嘴巴,朝着周钧的手指大力咬去。 好在周钧迅速回手,堪堪躲过了画月的牙齿。 这一咬,倘若不是仆妇出言提醒,再加上周钧身手敏捷,说不定后者的手指上就要留下一排牙痕。 看见这一幕,罗三娘大怒,朝那些仆妇们喊道:“把这个婢子给我拉出去,笞三十!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周钧一愣,转头想要求情:“阿娘……” 罗三娘横眉道:“钧儿你别说话!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婢子拉出去,打完之后再把唐律念给她听!” 第12章 困局难破 周钧坐立难安,背着手在侧厅中来回走着,时不时还看几眼门外。 罗三娘则坐在胡椅上细细的品着茗,口中小声念着佛,面色平静如常。 而门外不停传来那竹板打在皮肉上的炸响声,听着就让人心惊肉跳。 或许是因为那大食婢,差点就咬伤了小郎君,主母极少见的发了一次大怒。 今日的笞打,执刑者下手格外的狠重。 几次想要开口求情的周钧,看见罗三娘脸上的表情,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好不容易捱到三十笞结束,周钧长出了一口气。 罗三娘慢慢放下手中的杯子,轻轻说道:“从头到尾,那婢子连痛呼一声都未有,当真是蛮戎之流。” 见周钧面有不忍,罗三娘说道:“依唐律,奴伤主,缘由毋算,向官府报请后,可格杀;即便不报而杀,也不过是赎铜而论。” “钧儿,色目有律,主奴有别。你可知道,为何你长这么大,我们都没有在你房中添置一婢?” “因为你打小开始,便喜与女子亲近,我和你父亲,都不想因此误了你的前程。” 周钧心中苦笑不止,这具身体前面的那个灵魂,好色也算是到了一个境界,居然连个婢女,父母都不敢给他配。 如今的周钧想要给画月求情,和好色无关,而是那大食婢来历古怪,似乎在故意隐藏些什么。 不过当下,周钧也不好向罗三娘解释,只能点头称是。 听见外面有人开始念起唐律,罗三娘站起身,对周钧说道:“我到书房去等你父亲,那婢子今晚就先关到柴房去,明日再放她出来。” 周钧道:“一切听阿娘吩咐。” 看着罗三娘远去的背影,周钧喊来下人,先是吩咐他们送来几盘糕点,接着将糕点打包揣入怀中,又等待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才悄悄走向后院的柴房。 进了柴房,周钧在黑暗中就瞧见一双微微发亮的琥珀眸子,正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挑亮了桌上的灯烛,周钧看见画月脸色惨白的躺在柴垛上,恶狠狠的眼神中丝毫看不到臣服二字。 铺开油纸,将藏匿的糕点纷纷放到纸上,周钧对画月说道:“我不清楚你过去经历过什么,但是这里和其它地方不一样,我也和你曾经遇到的人不一样。” 画月凶狠的眼神丝毫未变,只是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食物上。 周钧将糕点小心的推到画月身旁,说道:“在这里,只要你不触犯律法,你不忤逆主家,就不会有人伤害你。” 对于周钧的话,画月充耳未闻,只是一个劲的朝嘴里塞着食物。 周钧:“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去完成该做的事情;也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去谈未来。” 画月突然停下动作,身体微微一颤。 周钧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身上有秘密,想要我帮你,首先你必须学会坦白。” 画月慢慢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眸中藏着些许骇然。 周钧见状,并没有再过多的说些什么,只是从怀中取出一瓶伤药,放在画月的面前,低声说道:“一天两次,涂在伤处,切勿近水。” 说完,周钧起身推开门,离开了房间。 走在长廊上,听见门堂有马匹的嘶鸣声,周钧一边向前走,一边朝身边的下人们问道:“可是父亲回来了?” 有仆从答道:“正是,听说阿郎吃酒多了。” 周钧快步走到前院,正见到满脸赤红、一身酒臊的周定海,被仆人从马背上搀扶了下来。 罗三娘在一旁又气又急,数落个不停。 仆从们七手八脚将周定海抬到中堂,有人拿来了醒酒汤,还有人拿来了冠风散。 周定海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喊道:“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我周某哪一回短了孝敬?!” “当年称兄道弟,如今却落井下石,污蔑周某清白!” 罗三娘听见这话,喝退了周遭的仆从,只对周钧说道:“把你阿耶扶到里屋去。” 周钧搀着周定海,跌跌撞撞的朝卧房走去。 一路上,只听那周定海呼号什么『犯了事却全诿赖于我』,『怎不见那当日的情分』云云。 看着周钧将周定海放在卧榻上,罗三娘抹了抹泪,说道:“钧儿,我说与你一事,你听完勿要怪你父亲。” 周钧垂首道:“阿娘说着便是。” 罗三娘:“犯了蒋育的案子,你父亲深知定会遭那市吏们的怨恨,怕是还会上了市署的恶册(黑名单)。故而,就想用那作保换帖的法子,让你顶上奴牙郎的位置,来躲避恶册之过。只是这样一来,就要苦了你了。” 周钧摇头道:“阿娘,作保换帖恐怕没有什么用处。” 罗三娘:“为何?” 周钧:“这次蒋育的案子,不仅得罪了市吏,还让上官看到了市署办事的漏洞,怕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对于奴牙郎的管理会更加严苛,这在无形之中,等于得罪了诸多同行。” “换了持贴人,固然是能躲过市署的恶册,但是市吏和同行们,皆怨我周家父子,正所谓众口铄金,这坊市间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名声,怕是难以挽回了。” 罗三娘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周钧想了想,又说道:“奴牙郎承接奴单,大多循三途。一为市署推举,二为市馆商谈,三为熟客相荐。” “咱们周家,与那市吏和同行俱是交恶,市署推举和市馆商谈,这两条路,怕是很难走通了。” “眼下,只有熟客相荐,或许还有些可能。” 罗三娘:“熟客?你父亲做奴牙郎这么些年,做成的奴单,没有一千,也有数百,定有那可信之人,愿意推荐亲友将奴单交给你父亲经营。” 周钧说道:“待得明日父亲酒醒,我自会向他讨教此事。阿娘,夜色不早了,你们先休息。” 与母亲道别,周钧回到自己房中,仔细思考了一番。 有些话,他并没有对罗三娘细说。 其实,熟客相荐这条路,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走通的。 周定海曾经的那些买奴客户,就算肯将周家父子,以奴牙郎的身份,介绍给那些求购奴婢的亲朋好友。 但那些买家,迟早也会从知见人、市署甚至其他奴牙郎那里,得知到周定海那桩『略卖良人』的官司。 这些买家会担心,万一周家再次犯浑,又找来良人充奴,害的他们被请去县衙里过堂,这个责任该由谁来承担? 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没有哪个买家会愿意选一个有『略卖』案底的奴牙郎,熟客相荐这条路到最后怕是也会不了了之。 这样看来,市署、市馆和熟客,三条路实际上都难以走通,这奴牙郎的营生究竟应该怎么做下去呢? 躺在床上的周钧彻底没了主意。 第13章 峰回路转 心中有事,周钧躺下没睡多久就爬了起来。 外面的天空蒙蒙发亮,抬头望去,依稀还能看到天边的月亮和星辰。 周钧穿戴整齐,穿过长廊,走进书房,摊开宣纸,倒水研墨,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根鸡距笔,沾上墨汁,用前世持笔的姿势,在纸上歪歪倒倒的写下一行字:赚钱大计。 周定海的官司,让奴牙郎这个营生变得越来越困难,周钧想要试着看看,能否另谋出路。 他一边回忆前世的种种,一边尝试着写下自己知道的赚钱技术。 首先,周钧在纸上写下玻璃二字。 犹豫良久,周钧不确定的写了三个字——『烧沙子』。 怎么烧沙子? 烧的时候还要添加什么化学物质? 什么时候添加? 温度控制在多少? 周钧看着一连串自己写下的问题,人有点发懵。 思考再三,他用笔划掉了玻璃二字。 接着,周钧又写下镜子二字。 用铜和银打磨的镜子在唐朝已经较为常见,但水银裹覆的镜子好像要到14世纪才会出现? 周钧努力回忆着水银镜子的制作工艺,很快,他发现那玩意儿好像也要用到玻璃。 没办法,镜子又被删掉。 再来,周钧又写了活字印刷。 活字印刷所用的活字刻章,好像要用到铅、铜、锆石、松脂、蜡和纸灰多种材料,所用的油墨好像也有讲究,而且这玩意儿拿来赚钱好像也不现实。 周钧无奈的又将活字印刷删掉。 过了许久之后,看着纸张上十几个被删删改改的前世技术,没有一个能够实现,周钧欲哭无泪。 周钧前世里看的小说电视,大多都强调什么唐朝落后,啥技术都没有,随便捣鼓点东西,就能发家致富。 真正到了唐朝,周钧才发现,事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比如制盐术,唐朝在天宝年间,已经形成了基本的『垦畦浇晒』的制盐法,又俗称『五步产盐法』,也就是:集卤蒸发、过箩除杂、储卤、结晶、铲出这五个步骤。 长安市坊里食盐每斗十钱,比米价稍贵,但寻常百姓都买得起,根本就没有吃不上盐的说法。 再说那马镫,很多书上都说,大唐没有这玩意儿,只要把这东西造出来,增强大唐骑兵的战斗力,圣人芳心大悦,那封侯拜相不是伸手就来? 但天可怜见,马镫这东西,东汉就已经有了。到了唐朝,骑兵甚至连组合铠、壑扣、压鞍这样的黑科技,都装备上了。 还有其它诸如麻将、暖壶、豆腐、热气球什么的,唐朝都有了。 至于除此之外的那些『高级科技品』,周钧前世里不过就是一个警校毕业的小民警,除了平时爱看点历史书,哪里接触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技术。 周钧现在真的很怀疑,那些前世小说里穿越古代的主角,脑子究竟是什么做的? 为什么能记住那么多的杂学知识? 敢情这群人,穿越的时候,随身都带着百科全书? 这他妈根本就不现实! 将桌上的宣纸揉成一团,周钧用力将其扔到了墙上,嘴中忿忿不平的吼了一句国骂。 抬头看去,周钧这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已是大亮。 神色沮丧的他走出书房,先是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强打起精神,朝着父母厢房走去。 走到厢房门口,周钧瞧见罗三娘指挥着一群奴仆婢子,正在给刚刚醒来的周定海洗漱更衣。 周定海坐在床沿上,穿着一身里衣,因为宿醉脸色发白,整个人看起来萎靡不振。 他接过下人端来的艾茶,漱了漱口,接着有气无力的朝罗三娘问道:“昨晚怎么了?” 罗三娘嗔道:“你还有脸问,吃了恁多酒,还大呼小叫,街坊看了定是笑话。” 周定海揉了揉额头,无奈的摆摆手,示意自己真的不记得了。 周钧走上前来,和父母问了安,接着便侍在一旁。 罗三娘见周定海一脸颓色,心中不忍,坐到他身边,开口问道:“可要吃些汤饼浑面暖暖身子?” 周定海摇摇头。 罗三娘抬起头,看了看左右,说道:“其他人先出去,钧儿你留下。” 转眼间,厢房中只剩下周家三口。 罗三娘朝周定海柔声问道:“可是市署那些官吏为难了你?” 周定海说道:“你一妇道人家,理会这些……” 罗三娘沉声打断他道:“我十六岁便跟了你,塞北、陇右、关中,哪一次的难关,不是我们夫妻二人相携而行,共同捱了过来?就算天塌下来,总不能你一个人担着。” 周定海看向妻子,心中一暖,叹了一声。 接着,他又看向周钧说道:“正好钧儿也在这里,咱们一家人便说说心里话。” “先前那略卖良人的案子,虽说县衙最后判我个无罪,但身为奴牙郎,市署那里,略卖案底却是跑不掉的。”周定海提起这件事,话语中就有无尽的悔恨:“市署对奴牙郎有考校之责,犯小过者惩戒,犯大过者恶册。” “似我这次犯下的错误,在市署的牙档里,那定是要入恶册,再无翻案的可能。” 周定海又叹了口气:“本来我想的容易,上了恶册大不了就作保换帖,让钧儿顶了我奴牙郎的位置,我们周家的营生一切照常。” “但我终究却是漏算了一步,那案子令我上了恶册事小,得罪了市吏和同行却是事大。” 周钧和罗三娘对视了一眼,事实的确如此,周定海也算是后知后觉。 罗三娘宽慰周定海道:“就算市吏和同行不喜,那你做奴牙郎恁多年,积了许多熟客,他们帮忙介绍些奴单,也总能做下去。” 周定海摇头道:“的确有那熟客,但于事无补啊。” 罗三娘奇道:“于事无补?” 周定海:“即便有熟客介绍,买家倘若知道我周家曾经卷入『略卖良人』的案子,为了避免祸端,大多都会更换牙郎。” 罗三娘:“我们不告诉买家,不就成了?” 周定海闭上眼睛说道:“知见,市署,坊市都会参与在奴单交易之中,买家早晚会知晓那案子。” 周钧说道:“依父亲之见,倘若我们事先道明案件详情,获得买家的理解,那奴单是否还有做成的可能?” 周定海:“难!我要是那买家,长安城里奴牙数千,我为何偏偏要选你周家?我那桩略卖良人虽是冤案,但册底却存在那里,无可辩驳。” 周钧挠挠头,周定海所言的确不假,买家不会选择有案底的奴牙郎。 周定海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又说道:“除非……那买家购买奴标,只能选择周家……” 周钧一愣,朝周定海问道:“只能选择周家?” 周定海点头道:“奴单来源,一为市署,二为市馆,三为熟客……” 周钧一边听一边点头,这些他都知道。 周定海:“……四为沉单。” 嗯? 奴单还有第四种来源? 周钧眼睛睁大,问道:“沉单是什么?” 周定海:“所谓奴牙沉单,顾名思义,就是往日里谁都做不下去的奴单,沉在那里,无人去碰。” 周钧:“为什么无人去碰?” 周定海:“原因有很多,比如买家太过吝啬、出价太低;又或者是买家态度恶劣、极难伺候;还有买家要求太高,根本无法满足。” “这些奴单虽有奴牙郎试着去做,但总是无功而返。积在那里,久而久之,无人敢碰,就被称之为沉单。” 周钧来了精神:“父亲,这些沉单何处可寻?” 周定海:“我书房里的锁柜中,就有许多,但是……” 没等周定海说完,周钧向父母告了一声辞,转身就朝书房走去。 看着周钧离去,周定海先是愣了愣,接着长叹一声:“沉单无人去做,自然有它的原因,钧儿怕是要受一番苦了。” 第14章 遍寻买家 走进书房,周钧打开父亲存放奴单的锁柜,一番找寻之后,在最底格的双拉门小柜中,找到了一叠叠用绳子捆起来的厚厚纸摞。 解开绳子,周钧翻看起来,发现这些年里,周定海积累下来的『沉单』当真不少。 在这些沉单中,有些是做了一半,却突生变故无奈弃单;有些是刚起草私契,买家对奴标不满而毁约;还有些只是周定海见了买家一面,就断定此单无法继续。 周钧将所有沉单文件在地上依次铺开。 首先,年代过于久远的沉单,没有任何再试的价值,直接弃置。 其次,买家因自身原因而毁约的沉单,变数太大,也不适合继续。 最后,要求赊账或是对价格斤斤计较的买家,也不好再去接触。 筛选下来,周钧最终选定了十六份沉单。 周钧将这十六份沉单,拿到了周定海的面前。 后者一一看过之后,又帮忙筛除了六份,只剩下十份。 周定海看着这十份沉单,一边回忆,一边向周钧介绍了当时的情况,还告知了一些注意事项。 周钧将周定海所述的话仔细记下,又接过罗三娘备好的干粮,带上文书,骑上仆人备好的乘马,出门正式开始了他的奴牙郎生涯。 第一份沉单的买家,位于昇平坊的北街,是周定海三个月前在市馆酒肆中商谈的一位南诏茶商。 对方当时提出想要购买一名年轻貌美的新罗婢女,照顾日常的饮食起居。 周定海当时问了这南诏茶商的购奴预算,在得到一个数字之后,立即就告知后者,新罗婢女在奴市上要价甚高,这么些钱怕是不够。 那南诏商人退而求其次,又想要买一个岭南婢,依然特意强调了『年轻貌美』这四个字。 周定海找了些奴标,带给买家过目。 却不料那茶商看了几次,也没给个准信,就再也没了消息。 周定海以为那茶商改变心意,就没有再去联系。 周钧听了父亲的介绍,认为这茶商购婢的目的非常明确(年轻貌美),而且预算不足的时候,有自知之明,肯自行降低标准。 这样的客户购买意愿强烈,沟通难度较低,成功概率较大。 骑马来到茶商的宅院,敲响了紧闭的宅门,周钧等了片刻,大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脸上留着淤青的中年人,探出头来,看向周钧问道:“何事?” 周钧先是唱了个喏,开口道:“三月前,这户的家主去中市购买婢女,先是问了新罗婢,后来又见了岭南婢,不知现在是否还有意愿看看其他奴标?” 那中年人听见这话,双眼圆睁,面色扭曲的大喊道:“某从未想要购买婢女,你定是认错人了!” 周钧一愣,说道:“不会,我这里还有文书,您看上面写着,求购年轻貌美婢女一名……” 突然,一只粗壮的胳膊,从门板后方一把扯住了那中年人的头发,将他一把拽到了院里。 一位虎背熊腰、体宽膀圆的悍妇,将那茶商拽倒在地,骑将上去,叮叮咣咣就是一顿老拳。 一边打,那悍妇还一边骂道:“好你个烂杂,背着老娘在外面逛窑子不说,还敢偷偷去买婢女?!” 周钧隔着门板,听着那茶商堪比杀猪一般的惨叫,悄悄后退了两步。 取出炭笔,在茶商文书上打了一个大叉,周钧清楚,这一笔沉单算是彻底黄了。 出师不利。 接下来,周钧又按照沉单地址拜访了数个买家。 买家要么已经不再需求奴婢,要么就搬家外出,要么就因为其它原因干脆闭门不见。 到了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周钧遍访了七个沉单买家,结果均是无功而返。 骑在马上,从早上开始就未曾进食的周钧,先是朝口中胡乱塞了些干粮,接着打开第八份沉单文书。 第八位买家居住在胜业坊内。 胜业坊在哪里? 胜业坊位于长安城的东北方,它南接东市,东临兴庆宫。 那兴庆宫又是什么地方呢? 兴庆宫是长安三大内(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之一,称为『南内』。它是当今圣人李隆基做藩王时期的府邸,也是他与杨玉环长期居住的地方。 再说回那胜业坊,坊内有两座王府,分别是薛王业宅和宁王宪宅,分别位于坊的西北角和东南角。 当今圣人李隆基对待至亲的态度,将『双标』一词可谓贯彻的淋漓尽致。 对几个儿子,他如同寒冬一般冷酷,不死不休;而对薛王宁王这样的兄弟,却如同春风一般热情,情同手足。 所以,这样看来,这胜业坊说是长安顶流权贵地,倒也不为过。 周钧行至胜业坊的坊门,看了告示才知道坊内不仅禁止纵马,而且还要查引。 将马匹留在坊厩之中,又花了一番功夫验查了身份,周钧总算是进了胜业坊里。 走在这高墙大院的青石坊廊,听着胜业寺传来的阵阵佛钟,周钧连脚步都放慢了一些,生怕一个造次就生出事端。 按照文书的地址,来到一处并不起眼的四合小院前,周钧又掏出文书看了几眼。 第八个沉单的买家,却是一位内侍,他官至从三品,绶左监门将军,名为庞忠和。 这庞忠和年幼之时曾是关中流民,后被绛州刺史武攸止(武则天堂侄)收为家奴。 武攸止病逝后,武家女按惯例被送入宫中抚养,庞忠和净身入宫侍奉武家小娘。 唐玄宗即位时,武氏性情乖巧,善于逢迎,很快就博得圣人的欢心,后被封为武惠妃。 武惠妃病逝后,被玄宗追封为贞顺皇后,庞忠和也因忠心事主,被调任至内侍省,任掌案太监。 本来,这庞忠和如果继续留在宫中,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不料,在这显贵之时,他突然向玄宗提出致仕之请,并言乞为惠妃守陵。 玄宗感其忠心,同意了致仕之请,并将庞忠和升官至从三品,并绶左监门将军。 在那之后,庞忠和于武惠妃下葬之地——敬陵,守陵整整三年。 守陵期满,庞忠和回到长安胜业坊,低调过活。 周定海当初在家中谈及这笔沉单的时候,对周钧这样说道:“当年这笔奴单,牙钱极高,谁都想要做成,但不管带去什么奴标,庞公看了都不满意。” 周钧问为什么。 周定海摸着下巴,犹豫了好久,给了这样一句话:“庞公的心思,谁都猜不透。” 第15章 初访庞府 走到那庞公的宅邸门前,周钧没有看到府卫,也没有看到家丁,只有一上了年岁的老奴,坐在门房中就着一盘炒豆,自斟自饮。 周钧走上前去,唱了个喏,道了一声打扰。 那老奴瞧周钧生的俊俏,衣着显贵,以为是哪家大户的小郎,自是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行礼。 周钧发现,身处大唐,人模样生的好看些,衣服穿的得体些,这两点真的很重要。 哪怕是牙郎这般身份低微的职业,倘若别人对你的第一印象好些,大多都不会面露鄙夷、恶语相向。 果然,在周钧稍后道明自己奴牙郎的身份之后,那门房老奴只不过态度稍稍倨傲了一些,但依旧是笑脸相迎。 门房老奴自称余福,或许是看多了奴牙郎,对周钧的拜访并不感到意外。 趁着余福坐回门房的空档,周钧先是观察了对方一会儿。 这老奴面色红润,四肢康健,想必是主家给的伙食还不错;眼袋下有黄斑扩散,这是过度饮酒伤了肝脾的症状。 余福坐定之后,也打量了周钧一番,片刻后,开口问道:“小郎君此行可是要问奴标推贾之事?” 周钧也没打算遮掩,直接点头道:“庞公数月前有意买婢,不过我听闻,推者甚众,却是谁都没入他的法眼?” 余福嘿了一声:“不错,那会儿来的牙郎,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没籍的官婢,美娇的胡姬,知礼的客女,那奴标来了一拨又一拨,庞公真是一个都看不上。” 周钧奇道:“那庞公究竟想买什么样的婢子?” 余福斜了周钧一眼:“我怎会知道?” 周钧还想再问,却听到院中传来瓷器的摔裂声。 周钧一惊,伸长脖子问道:“府里莫不是出了事?” 余福丝毫不在意的说道:“许是哪个不长眼的奴婢,笨手笨脚,又恼了庞公,不碍事不碍事。” 周钧脸上升起疑色,小心的问道:“庞公可是对下人苛刻,动辄打骂?” 余福正色说道:“这是哪里来的浑话?虽说庞公平日里不苟言笑,有时也会生些脾气,但对下人却是赏罚分明,从来没有无端打骂之事。” 周钧见余福神色诚恳,不似作伪。 余福又说道:“这些年来,庞公脾气大些,也是情有可原。” “那贞顺皇后,原本可是庞公看着长大的小娘。” “当年她仙逝的时候,庞公痛彻心扉,几欲了生。” “后来,庞公独自一人为她守陵三年,腿脚俱被冻伤,如今日常只能以轮舆代步。” “若论常人,逢此大难,谁又不会有些脾性呢?” 周钧问道:“庞公守陵时腿脚留疾,现在只能坐着轮舆出行?” 余福:“是呢,那轮舆哪有腿脚方便?” “坐在上面,要去哪里,都要呼喝下人来推,倘若推慢了,或者推岔了,庞公就要大发雷霆……” 周钧将此事记在心中,又朝余福问道:“我欲与庞公商谈买婢一事,不知……?” 余福看了周钧一眼:“小郎君怕是新牙入道,且听我一言,庞公不会见你的。” 周钧听了一阵头大,心中暗道,不和买家见面聊聊,怎么知道对方的要求? 但是周钧也能理解对方的想法,自己是个新牙郎,没什么名气,又没有带着奴标前来,只想凭着几句话,就见到庞公,的确是异想天开。 周钧抬头看了眼日头,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等到太阳一落山,长安城的鼓楼就会开始敲响暮鼓,六百下暮鼓敲完,整个长安就会开始进入宵禁。 倘若那个时候,还在大街上逗留,那么就是『犯夜』,被抓到是要被判笞刑的。 想到这里,周钧站起身向余福行了一礼,只是说今日时辰迟了,明天再来拜访。 从胜业坊中出来,周钧领回了乘马。 紧赶慢赶,周钧总算是在宵禁之前,赶回了居住的坊内。 借着坊街上的灯烛,周钧一边骑着马,一边在思考。 庞忠和是被净身后的阉人,早已没了男人本能的欲念,他如果想要买婢,最看重的绝不是女子的美貌和年龄。 庞忠和给武惠妃守陵三年,这中间伤了腿脚,只能靠着轮椅活动。 这样的人,对于贴身女婢的要求中,心思细腻、手脚麻利、善于打理残疾人的日常生活,应当是最关键的几点。 但问题是,周钧能够看出来的这些要点,其他奴牙郎一定也能看出来。 他们推荐的奴标中,肯定也有勤快细心的婢子。 但是,庞忠和却谁都没有看上。 为什么? 周钧心中思索,难不成这庞忠和买婢,还有什么隐藏的要求不成? 正思考之间,周钧驱马绕过坊墙,进了一处幽暗的小巷。 还没走两步,一群黑衣人突然抛出绳索,将周钧从马上拉了下来,又装进一口麻袋之中。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这群黑衣人训练有素、搭配得当,干这种半路掳人的勾当,怕也绝非一两次了。 周钧心中大骇,身体在麻袋中一边极力反抗,一边大声疾呼。 叫喊的同时,他还不停揣度,究竟是谁在此设伏? 难不成是周钧从前的仇家? 就在这时,一阵青烟被灌入麻袋。 周钧吸入那烟,瞬间头脑发昏,整个人的动作越来越慢,最终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钧慢慢醒转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雕花红木的大床之上。 看周遭那梳妆台、铜镜、娴柜等物,周钧所在的这地方,分明就是一女子的闺房。 晃了晃脑袋,周钧从床上坐了起来,刚想找个法子尽快出去,房门那里传来一声娇笑。 从门外走进来一位风姿绰约的美妇,只见她身穿牡丹花样的齐胸襦裙,外束轻纱,轻薄剔透,半遮半掩。 唇上绛朱轻点,肤色白皙胜雪,双眼回盼流波。 正应了一句诗,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周钧正在揣测这美妇的身份,却不料对方的一句话,让他大惊失色。 “冤家,春宵未尽,相恨无情,匆匆一别,却形同陌路,没想到你是如此这般的狠心!” 周钧瞬间想起了这位美妇的身份。 前一个灵魂的姘头。 穿越第一晚的偷情对象。 金凤娘。 第16章 凤娘莫扰 见那金凤娘裹着一阵香风,向床榻快步走来,周钧立马闪身躲到了墙根。 金凤娘瞧见此举,顿时眼神变冷,开口道:“新人从门入,故人从合去……二郎莫不是在外头另结了新欢,倦了凤娘?” 周钧心中一凛,这金凤娘敢在坊内指使家丁,截道掳人,当真是胆大包天。万一这女人被惹恼了,可真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想到这里,周钧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哪有什么新欢?” 金凤娘不依不饶的又问道:“那这几日里,为何你在坊里数次看到我的马车,连个招呼都没有,却是装作一副没有瞧见的模样,匆匆离去?” 周钧听见这话,才算是知道这金凤娘为何要掳人了。 周钧心道,我哪里知道你家马车是何模样。 话说回来,我上次在你府上差点被那绿帽侠一剑杀了,和你断了联系,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不过这些话,周钧只好在心里想想,却是不敢现在说出口。 心中思绪回转,周钧故作讶异的问道:“你还不知道我家的事儿吗?” 金凤娘一愣:“二郎家中之事?” 周钧暗道,她果然不知。 周钧说道:“数日前,我阿耶被奸人诬陷,略卖良人一案,你不知道?” 金凤娘睁大眼睛,身体一颤:“略卖良人?” 周钧:“略卖良人,按律当绞,我阿耶身陷县狱,凶险万分。” 金凤娘连忙摇头道:“前几日里,我想办法把那姓王的杀才,打发到安东去了。后来便去找你,却不料你来去匆匆,对我熟视无睹,就以为你变了心……” “那案子后来怎样了?可需我找人斡旋?我金家祖翁与京兆尹素来有旧,想来对方也会帮仄一二。” 听见金凤娘这话,周钧有些感动。 原本以为这金凤娘对上一任周钧,大抵是欲念使然,却不料也存着几分真情实意。 周钧摇头道:“周家上下打点,再加上长安县县令明察秋毫,我阿耶的冤屈已经被洗清了,那诬陷小人也被判了流刑。” 金凤娘听完长舒了一口气,拍手笑道:“那就好。” 说完,这美妇的手便不安分起来,慢慢摸到周钧的蹀躞(裤腰带)上。 周钧连忙抓住她的手,苦笑道:“我话还没说完,周家的事端还没结束。” 金凤娘奇道:“没结束?” 周钧便说起接下来发生的事,周定海因为上了市署的恶册,不得不用作保换帖的办法,让他顶了奴牙郎的位置。 但因为得罪了市吏和同行,奴单难寻,周钧不得不起早贪黑,从沉单中找寻买家。 那金凤娘被抓住双手,听进去多少周钧不知道,但女子手上传来的温度越来越高,眸底之间的欲求越来越盛,却是一点点的成了现实。 金凤娘将嘴巴凑到周钧耳边,吐气如兰:“这有何难,你明日随我去见一趟祖翁,让他将金家的差事分你一份,必定保你吃穿不愁。” “二郎,春宵苦短,莫要耽了良辰……” 金凤娘一边说一边居然抬起美足,在周钧的蹀躞上轻轻一拨,那平日里双手都难解开的腰扣,居然就这样被她用脚趾给解开了。 周钧低下头看了一眼,顿时被眼前的一片雪白晃了眼睛。 这妇人,不仅衣着单薄,襦裙下居然连小衣和亵裤都没穿! 平心而论,金凤娘虽说年过三旬,但保养得体,样貌身材都是中上之选。 这样的美妇,倘若放在前世,开个直播间加点美颜,那绝对是妥妥的顶流网红。 然而,民警出身的周钧,虽说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但对于这种私情相好之事,真的无法泰然自若的接受。 周钧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来,佯怒吼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可仰人鼻息,效犬乞骨?!凤娘可是与那些个看事之人一般想法,认为我周某乃是骄纵纨绔,难堪大用?” 身形不稳的金凤娘,被掀倒在了床上。 看见周钧因为自己失言而恼怒,她连忙说道:“二郎莫恼,凤娘绝无看轻之意。” 周钧转身看向金凤娘,正色问道:“凤娘与我周衡才相好,仅是因为皮相之色?” 金凤娘愣住了,往日里只与周钧行那床底之欢,何时被问过这样的问题。 倘若答是,岂不直说自己下贱? 但倘若答否,金凤娘又疑惑,自己和周钧相好,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给对方思考的时间,周钧又道:“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凤娘倘若相中周某的是这一身皮囊,那这长安城里俊俏的小生如过江之鲫,敬请自便……但倘若看中的是周某本人,应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金凤娘听见这一句,呆坐在床沿上,两眼发直,顿时痴了。 周钧推开房门,大步离开了。 走出闺阁,来到院中,周钧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节操算是守住了。 向前走了两步,周钧突然发现那暗处候着一人。 走近一看,却是穿越第一晚,那位赠衣带路的老仆妇。 周钧连忙走上前去,向那老仆妇作了一个揖,口中说道:“某在此谢过大娘。” 那老仆妇有些吃惊,面对周钧的行礼,连忙闪到一边,连连摆手。 接着,那老仆妇在前面带路,周钧在后面跟着。 二人又来到膳房门前。 老仆妇驻足示意周钧稍等片刻。 她先是打开膳房旁的一扇小门,从里面不足五平米的小间中取出一物,却是周钧上次偷情落在凤娘那里的衣物。 周钧接过衣服的时候,朝小间那里看了一眼。 那里面放在窄床、桌椅等物,想来应该是这老仆妇的休寝之处。 不过,在小间的墙上,周钧却是看见一件突兀的事物——琵琶。 一位烧火看门的老仆妇,居然在房中还存着一把琵琶? 周钧没来得及细想,老仆妇已经关上了房门,走向了小院的后门。 跟着老仆妇从后门中走出来,又从她手中接过承马的马缰,周钧站定在街巷之中,展开衣物看了看。 不仅上面的污渍和尘土被洗了个干净,就连那些崩线和破洞,也被同色丝线补了起来。 周钧即便细看,都看不出来修补的痕迹,心中叹道,端是一把好手艺。 第17章 画月的身世 辗转回到家中,周钧刚刚下马,就看见等在中堂里的父母,一起迎了出来。 周定海看着周钧问道:“那些个沉单买家,可有……?” 罗三娘瞪了周定海一眼,打断他道:“钧儿在外奔波一天,先让他进去吃点热食,奴牙的事不急着说。” 确实饿极的周钧,向父母道了一声歉,便进了侧厅,刚刚坐下,下人们端着刚刚热好的饭菜,依次放在了桌上。 一天下来没吃什么东西、还被人掳了一回的周钧,胡吃海塞,没用多长时间,就将那些饭菜吃了个精光。 打了个饱嗝,周钧又回到中堂上,向父母说起了今天的经历。 听周钧说跑了八桩沉单,依旧没有什么进展,周定海在一旁唉声叹气道:“我料也是如此,那沉单本就是做不下去的买卖,哪里能指望的上呢?” 周钧倒不这么看,他耐心对父母说明了一番。 第一笔沉单,那位南诏茶商的确有意买婢,只不过自己去的不巧,恰巧茶商原配来了长安,撞破了意图,所以才弃了单子。 而第八笔沉单,那内侍庞忠和,买婢背后似有隐情,倘若能与其当面谈谈,说不定就能知晓他的深意,那这单子大概也就成了。 但麻烦在于,庞公高居三品,周钧身份低微,前者根本不可能与后者见面。 必须找个法子,与那庞公谈谈。 听完周钧的分析,周定海再次叹道:“庞公是何许人物,身份何其显贵,钧儿你却是不知啊。” “对于那绛州武家而言,庞公名为奴婢,实为族辈,宫中早有传闻,贞顺皇后当年称那庞公为叔兄。” “别人和咱家那可是云泥之别,那庞公连正眼都不会瞧我们一下,如何当面相谈?” 周钧一边沉思一边说道:“倘若直接要求商谈奴牙之事,断无可能;但如果仅仅只是找个契机谈一谈,或许并不难。” 周定海和罗三娘面面相觑,二人都弄不懂这周钧这话到底是何意思。 周钧站起身,开口说道:“我有一法,或许能让那庞公见我一面,还请二位静待佳音。” 说完这话,周钧便朝自己的房中走去。 走到厢房门口,周钧见那房内人影绰绰,似有人声。 抱着小心为上的心理,周钧轻轻推开房门,却见到三人早早的侍在厢房的前厅里。 两名年龄颇大的仆妇,一左一右,将画月夹在了正中,正在对她说教些什么。 看见小郎君进来,仆妇连忙闭上嘴巴,拉着画月一起行礼。 周钧有些疑惑的问道:“你们这是……?” 一名仆妇连忙道:“回小郎君,这画月虽是您的贴身婢子,但毕竟来自蛮夷之地,不懂礼数,娘子担心她造次伤了你,特意让我们跟过来一起陪着。” 周钧苦笑摇头,看了眼低眉顺眼、默不吭声的画月,摆手说道:“母亲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没那个必要,你们二人回去休息,让画月留下来就行。” 仆妇急道:“但是娘子说了……” 周钧:“母亲那里我自会解释,你们出去。” 两名仆妇对视了一眼,面露犹豫,最后在周钧的催促下,还是离开了房间。 听见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原本低头沉默的画月突然一惊,身体摆出一个防御戒备的姿势,脚步也不自觉朝着窗户的方向移动。 周钧见状说道:“还记得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吗?” 画月停住了脚步,看向周钧的眼睛中,充满了怀疑和猜度。 周钧先是找了把月牙凳,将它搬到了桌子前,接着从怀中取出纸张和炭笔,最后对画月说道:“我说过,这里和你曾经到过的地方不一样,我也和你见过的那些人不一样。” 见画月依旧躲得很远,周钧看着她说道:“你原本那套衣服靠近背部的地方,缝了裹布,这可以让你看起来背隆体残。” “如今,你换了衣服,无论你怎么努力的去弯腰驼背,都没办法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还有你的声音……在耳朵没有问题的前提下,真正的哑巴,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突发情况,会不自觉的想要发声。” “颈部侧方的两条肌肉韧带,会处于紧绷甚至凸起的状态,嘴巴会张开,剧烈的吞吐气息。” “而在沙石清那里,他扬言要挑断你的手脚筋,你面露恐惧,却死死咬住牙关,根本看不到半点想要发声的迹象。” “还有,你在家中受了三十笞,却死死咬住牙关,连一声痛呼都不敢发出。” “你是怕自己一张口,就会不自觉喊出声音,让别人看出破绽。” 见画月面色慌张,眼珠转动,周钧叹道:“我观奴契,你才不过十四岁的年纪,究竟是遇到什么样的大难,才会如此这般坚忍啊?” 画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窗户。 周钧一语道破了她的企图:“别想着逃跑了。” “长安城一更之后就是宵禁,坊内、市街、城门统统有兵卒巡夜,你跑不了几步,定会被抓回来。” “在大唐,逃奴的下场,怕是比死还要更加凄惨。” 画月闻言,整个人僵在那里许久,犹豫了很久,最终张开嘴巴,却是只能发出嘶哑的咿呀。 周钧:“长时间不说话,突然想要张口,都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试着先小声低语,让声带慢慢适应之后,再正常说话。” 画月依言,慢慢调整声音,说的第一句话,让周钧愣住了:“把我送到贵霜州的阿阑祢城,有人会赠你一车黄金。” 贵霜州位于康居都护府的西边,是大唐疆界的最西之处,再往西走一些,便是大食了。 周钧不动声色的说道:“想回大食?最快也怕是要等到五月底,才能出发。” 画月问道:“为何要等到五月底?” 周钧:“五月底,新绢入市,长安才有商队前去安西。” 画月神色焦急的喊道:“我等不了那么久!我现在就要骑马回去!” 周钧深深的看了一眼画月:“说,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去?” 画月犹豫片刻,侧过头小声说道:“想早些见到家人。” 这丫头,还是不肯说实话。 周钧问道:“你被掳为奴有多长时日?” 画月:“大约一年。” 周钧:“这一年你都熬过来了,又何必急那月许?” 画月的表情似乎快要哭出来了,但还是闭口不言。 周钧低声喝道:“还记得我说的吗?我能帮你,但首先你要学会坦白。” 画月站在原地,面色挣扎,似乎在犹豫些什么。 周钧索性也不去管她,拿起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仿佛根本不在意其它事情。 过了许久,画月终于开口道:“我的父亲是奈斯尔·伊本·赛雅尔,他是伍麦叶王朝驻呼罗珊的行高官官。” “那里的奴隶、农民和部族,正在联合行省内的一些军官,策划一起叛乱。” “我无意间撞见了他们的集会,得知了他们的计划,但也不幸被他们发现。” “我的卫士们为了保护我逃走纷纷战死,我在逃跑的途中坠下山崖,醒来后在山谷中迷失了方向,后来被一队奴商抓住,卖到了突厥,不得不假扮哑巴活到现在。” 画月说话的时候,周钧也在观察着她。 得到的结论是,画月说的应该都是真的,至少大部分是真的。 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周钧说道:“你在一年前被抓住,就算现在从长安出发,也要半年的时间,才能回到大食。” “你是否有想过,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那些人就算要叛乱,也早就会开始动手了,也怎么可能会等到你回去?” 画月闻言,闭上眼睛说道:“我知道,但我有责任告诉那些人……我的卫士们用生命保护了我,为的就是让我回去警告父亲,我不能让那些人白白的牺牲。” 周钧摇头道:“你现在即便回去也于事无补,休养好身体。长安坊市之中,倘若有大食的消息,我会尽早告诉你。” 画月见周钧态度坚决,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第18章 再访庞府 告知画月,让她睡在厢房前厅旁的小间里,周钧便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之中。 就着烛火,周钧用炭笔在纸上涂涂改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画好自己想要的东西。 将图纸小心收好,周钧这才更衣睡下。 一觉睡到旭日初升,周钧晃晃脑袋,从床上爬了起来。 用房中的干布简单擦了擦脸,周钧便推门走了出去。 来到厢房的前厅,周钧却看见画月住的小间,门就这样虚掩在那里。 好奇之下,周钧走到门边一看,却发现门内用丝线绑着一个瓷杯,倒扣在房门另一侧的格棱上。 倘若有人不请而入,瓷杯摔碎在地上,房内的人立刻就会警醒。 相当原始的警报陷阱,但却很有效。 周钧伸出手指,将瓷杯慢慢取了下来,又小心的放在了一旁。 走进房门,周钧看见穿着整套衣裤、连鞋子都没脱的画月,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蜷缩在墙角睡着了。 周钧走近画月,低下头仔细看向对方。 这个十四岁的大食女孩,经历了太多苦难。 在清醒的时候,她就像一头独自游荡在荒野上的母兽,警觉而又凶狠,抵触排斥着一切可能成为威胁的人和事物。 只有现在入睡的时候,她才卸下平日里的戒备,更像是一个女子。 触目惊心的疮疤布满了画月的脸部和脖子,仔细查看,倘若没有那些疮疤,她的容貌或许很美。 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精致,轮廓立体,样貌上兼具着古波斯和中亚地区女子的长处。 尤其是那一双宛如满月的琥珀色眸子,通灵透彻、美玉荧光,给她平添了几分神秘和高贵。 但是,除开这些不谈,周钧总觉得画月身上的红疮,有些古怪。 或许是周钧看的时间长了些,画月隐隐感觉面前有人,突然便睁开眼睛。 看清楚面前之人,画月大惊失色,从身后取出一物,站起身猛地向周钧扎去。 周钧也是反应极快,一伸手便抓住了画月的胳膊,拦下了她的攻击。 细看过去,画月手拿的武器,居然是一根磨成尖刺的木筷。 盯着周钧,画月咬牙切齿的低声吼道:“倘若你敢污我清白,我必和你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周钧松开画月的胳膊,无奈说道:“我可没那个想法。” 画月弓着身体,满脸防备的说道:“我听那些仆人们说了,你就像一个恶魔,四处勾引城中的女子,引得她们堕落!” 周钧听了,一阵火大。 这是哪个没良心的混蛋,在那里乱嚼舌根。 周钧也不好向画月解释些什么,虽说对方是自己的贴身婢子,但这样趁着她睡觉,偷偷溜进她屋里,即便是好奇使然,也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有些事,和你想象的或许不太一样。”周钧一边退向门口,一边说道:“我说再多也没有用处,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一切。” 从房门离开,周钧拍了拍脸,心中有些懊悔。 昨天好不容易和画月拉近了一些关系,今天却把事情给搞砸了。 但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用,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骑上马,向家中仆人问明方向,周钧来到邻坊的一家车马行里,找到了管事之人。 在那管事面前,铺开图纸,周钧指着上面的物事问道:“可能做出来?” 车马行的管事仔细看了看图纸,说道:“不难,有现成的料子,改改就能用。” 周钧:“何时可取?” 管事:“一个时辰之后。” 周钧:“好。” 在街上兜转了一会儿,周钧按照约定的时间,前往车马行,看到了自己的订购的东西。 那是两个木头打造的圆形轮状物体,在轮子内侧,还用木条做成了带有倾斜角度的车幅,在木轮的正中央,留有一个管状缺口,里面安装有一根带着卡槽的青铜轴承。 管事又指挥伙计用布条将木轮缠绕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两个裹着布料的木头轮胎。 管事将这两个木轮递给周钧,问道:“小郎君看看,可还满意?” 周钧取过来,翻来覆去查看一番,点头说道:“很好,就是这样。” 将费用结清,周钧将这两个木轮挂到马背上,接着便朝着胜业坊赶去。 到了胜业坊的坊口,周钧找了家酒肆,买了两瓶烧酒。 连中饭都没来得及吃的周钧,将马匹存在坊厩中,背着这两个沉重的木轮,腰上别着那两瓶酒,在坊卫们吃惊的注视下,艰难的朝着庞府走去。 好不容易到了庞公府邸的大门,周钧将背着的两个木轮卸到地上,揉着酸痛的腰,龇牙咧嘴的呼痛了两声。 那门房老奴余福一眼就认出了周钧,看他这模样,不由问道:“小郎君,瞧你这架势,奴牙郎改行做木匠了?” 周钧摆摆手,先是将腰间的两壶烧酒解下来,递给了余福。 余福接过烧酒,先是打开封口闻了闻,接着心满意足的喝了一口。 周钧坐在地上,看着余福将那烧酒喝下去半壶,这才开口道:“某带来一物,可助庞公出行。” 余福一愣,看向地上这两个像是木轮一样的东西,问道:“你说的可是此物?” 周钧:“正是。” 余福一脸迷惑。 周钧:“庞公腿脚不便,平日里车舆出行,想要挪动,必呼仆从推车。” “仆从推车慢了,或是推岔了道,自会恼了庞公。” 余福听了这话,点头道:“不错,车舆不似腿脚,只能借着他人推动,自是有诸多不便。” 周钧指着地上的两个木轮说道:“在轮舆上装上此物,庞公就可以随心移动轮舆,不用再假借他人之手。” 余福睁大双眼,一脸的吃惊。 古时候的轮椅,又被称为四轮车,其实就是在一把椅子下方安装四个轮子。 一般情况下,坐轮椅的残疾人,都要靠着他人推动,才能四处移动。 也有人,将轮椅与驴骡一类的牲畜架在一起,将其变成了一台简易版的畜力驾车。 而自力式轮椅的真正出现,要追溯到16世纪的欧洲。 周钧则是在唐朝轮舆的基础上,进行了一些简单的改进,将两个带有固定轴的木轮,当成手推圈,分别安装到轮舆后轮外侧,轮箍上缠绕布条以方便使用者抓握。 轮舆使用者,可以抓住这两个木质手推圈,不借助他人的力量,就推动轮舆前进。 余福听懂周钧的解释之后,放下了手中的酒壶,思考片刻,说了一声:“小郎君且在此稍候片刻。” 说完,余福转身便跑入了府邸。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对于周钧来说,格外的难熬。 倘若庞公看不上这自力式轮椅,直接让他打道回府怎么办? 在忐忑不安之中,周钧等了许久,终于看见余福走了回来。 余福深深看了眼周钧,接着躬身说道:“庞公请小郎君入府一叙。” 第19章 失意之人 踏入庞宅的一瞬间,周钧看向四周,顿感几分意外。 偌大的宅子中,往来的奴婢屈指可数,而且大多年岁已高。 明明是从三品高官的宅子,下人们的数量居然还没有周家多,这让周钧着实有些吃惊。 穿过前庭,周钧走至中堂前,远远望见那位庞公端坐在堂中,明明身形瘦削,给人的感觉却宛如一道山仞,浑厚而又沉重的威势扑面而来。 换做是寻常百姓,说不定此时此刻腿脚发颤,心生畏惧。 但周钧前世里,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对这种场面倒没有太大的反应。 跟在余福身后,周钧走到庞公面前,以晚辈见长辈的礼节,从容不迫的行了个叉手礼。 庞忠和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钧,轻轻点了点头。 这后生虽是奴牙郎出身,但样貌俊俏,气度不凡,态度不卑不亢,倒也难得。 庞忠和看了眼周钧手中提着的两个古怪木轮,开口问道:“周家小郎,你来咱家这里,是为了奴牙推贾,还是为了木匠活计?” 周钧抬起头来,看向庞忠和。 这庞公的头发和两鬓俱是花白,面上无须,但样貌和神情之中,完全感受不到前世小说和电视中太监角色的阴冷诡谲。 庞公看上去仪表堂堂,一脸正气,倒有几分像是私塾中的教书先生。 但他眼底偶尔闪过的一丝精光,却提醒着周钧,面前这位老人过去是什么样的角色。 在这种混迹宫廷多年的老人精面前,周钧也没打算遮掩自己的来意:“倘若庞公满意这木匠活计,某才敢言奴牙之事。” 庞忠和微微颔首。 周钧放下手中的木制手推圈,对庞忠和说道:“敢问庞公,府上可有凿钻和榔槌?” 庞忠和先是一愣,接着看向了余福。 余福点头,转身就去取来了这两样工具。 周钧先是向庞公报了一声歉,接着拿着工具和手推圈,来到轮舆旁。 只见他先是找准位置用炭笔做了记号,接着在轮舆的后轮中心部开槽凿洞,再将手推圈的青铜轴承嵌套进去,最后利用楔子和铆合的木工技术,将二者固定在一起。 分别将两个手推圈安装到轮舆的后轮上去,周钧试了试坚固度,貌似还行,可用。 在一旁看着的庞忠和,看见这改造完成后的轮舆,笑着说了一句:“有趣。” 自力式轮椅的原理其实并不复杂,但是想要捅破那层窗户纸,一般人却很少能想到。 周钧扶着庞忠和,帮其坐到了轮舆上,又告诉后者自力式轮椅的注意事项。 庞忠和俯下身,伸长胳膊,抓住后轮的手推圈,用力向下一推,轮舆果然向前移动了几分。 听着堂上众人传来的惊叹声,周钧却是有些不满意。 首先,他不是专业的木工,安装手推圈的时候,轴承部位的铆合没有做好,轮舆推动的时候,有些摇晃不稳。 其次,唐朝轮舆与前世轮椅比起来,后轮的直径太小,这就造成手推圈的大小做不了太大。 坐在上面的人,想要自己推动轮舆,就必须尽量俯下身去,伸长胳膊去够那手推圈。 长期这样的话,使用者不仅劳累,而且费力。 见那坐在轮舆上的庞忠和,自推自乐,玩得不亦乐乎,周钧也没打算隐瞒这些缺点,直接告知了前者。 庞忠和听了周钧的话,先是低头看了看轮舆,接着问道:“依你的意思,这轮舆的后轮要做成原本三倍的大小,那重量必定会大增,推起来岂不是更费力?” 周钧也没法子和庞忠和去解释物理上的力矩原理,只是说倘若用上好材料,再将后轮和手推圈做成一体化轮毂,那么即便做大一些,重量也不会太重,推着也不会很吃力。 庞忠和听罢,对余福说道:“让东市林家来人一趟,就按照周家二郎的话,把这轮舆重新做一番。” 余福点头称是。 庞忠和又推了会轮舆,接着停下来,示意周钧坐下说话。 庞忠和先是问道:“瞧你的模样,怕是新牙入道,怎么想起来到咱家这里推贾?” 周钧挠挠头,说道:“庞公,周某来此也是无奈之举,这缘由可短说,亦可长说,不知您想听哪个?” 庞忠和一听这话,倒也来了兴趣:“短说如何?长说如何?皆尽道来。” 周钧:“短说的话,家父上了市署的恶册,还得罪了市吏和同行,不得已作保换帖,让我顶了奴牙郎的位置。我寻单无门,只得胡乱试试运气,便来了您这里。” 庞忠和听见还有此等稀奇古怪,又催周钧细说其中的曲折。 周钧从长安县县衙拘捕周定海开始,到跑遍长安,第八件沉单恰好是庞公为止,直直说了小半个时辰。 庞忠和听完这事,唏嘘了一声。 这庞忠和看着不苟言笑,威势迫人,但其实因为腿脚不便,久居家中,却也是孤零老人,无人同语。 周钧前世身为社区民警,见多了这样的孤寡老人,自然也知道如何和对方交往。 二人起初聊得还有些拘谨,不多时便交谈甚欢。 庞忠和朝周钧说道:“周二郎倘若是想向咱家推贾,怕是要让你白跑一趟了。” 周钧问道:“为何?” 庞忠和沉吟片刻,摇头笑道:“咱家却也是不知究竟想买个什么样的奴婢?” 周钧愣住了:“庞公不知?” 庞忠和:“你看我这府邸,都是些老仆旧部,怕是有好些年没有增添新口了。” “当初我欲购买奴婢,大抵是因为府上太冷清,想要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但是,我遍观那些牙郎带来的奴婢,总觉得哪里差了一些。” 哪里差了一些? 周钧看向庞忠和,对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看向了远处,失去了焦点,眼睛微微眯起,这是一个代表陷入回忆的微表情。 庞忠和究竟在回忆什么呢? 周钧决定从往事回忆这个点入手,试着找出对方内心深处的想法。 周钧:“庞公过去曾在宫中住过,小子有些好奇,那宫里究竟是什么模样?” 庞忠和轻轻说了一句:“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古琴涔涔、钟鸣磬响。” 周钧又问道:“庞公,宫里面平时消遣,都做些什么啊?” 庞公:“贞顺皇后自幼好琴,在绛州的那会儿,就常常独练排乐。来了长安,知晓圣人喜好乐律,更是琴不离手,曲不离口。咱家陪着她,这些年倒也没长了什么本事,唯独乐律一道,小有所成。” “可惜,后来被宫中之事分了神,贞顺皇后再也没怎么碰过琴,想听听当初那乐声,怕是无望了。” 周钧听到这里,对于庞忠和的心思,大概已经了解个七七八八。 庞忠和身为内侍,过去在宫中侍奉贞顺皇后,那是将其当做家人一般对待。 后来,贞顺皇后去世,庞忠和离群索居,与其说是终日冷清,不如说是再也没了那种家的感觉。 庞公买婢,并不是想要找个人伺候自己,而是想要找个同样失意的人,能够排解己身,互相安慰。 庞公的心思算是了解个大概,但问题是,上哪里去给他找这样一位同道中人呢? 第20章 萍婆往事 周钧在庞府上一直逗留到时近宵禁,才道别离开。 拜别了庞公,还没出胜业坊,余福追了出来,交给周钧一块梨花木做成的小木牌,正面写了一个『庞』字,背面写着庞府在胜业坊中的位置。 余福笑着向周钧说道:“小郎君,庞公嘱我交予你此物,下次再来,无需将乘马寄在厩中了,直接过来便是。” 周钧接过木牌,连忙躬身向余福称谢。 虽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但庞公的心细,还是让周钧心中一暖。 收好木牌,周钧骑上马,趁着太阳还未落山,向家中匆忙赶回。 进了坊内,还没到家门口,周钧却瞧见一辆双驾马车停在了路边,一位美妇掀开了幔帷,正在笑着朝他招手。 那美妇周钧倒是熟悉,正是金凤娘。 想起昨晚的事儿,周钧有些犹豫不决。 过去,也不知道这胆大包天的妇人,会做出什么有伤风化之事;要是不去,说不定等待自己的又是一口麻袋。 最终,周钧实在无法,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上了金凤娘的马车。 刚一坐定,马车便缓缓前行。 那马车中的金凤娘,坐在了周钧的对面,倒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笑着从果盘中取了个枇杷,剥好了皮,送到后者的嘴边。 周钧也不好仵了她的好意,接过枇杷吃了下去。 那枇杷皮肉均是橙红,也不知是什么品种,肉质致密,汁液浓甜。 一天下来没怎么喝水的周钧,恰是口干舌燥,不自觉又多吃了几个,引得凤娘喜不自胜。 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下来。 周钧掀开帷幔朝外看去,外面却是金凤娘的府上。 周钧也不知道这美妇想做什么,心中忐忑,先下了马车,接着下意识的又伸手去搀扶金凤娘。 金凤娘含情脉脉的看向侍在车旁的周钧,矮身走出车舆,却不料襦裙及脚,步伐不稳,一不留神跌入了周钧怀中。 周钧抱住金凤娘,本来还以为这妇人是有意为之。 却不料金凤娘轻轻推开了周钧,笑着先是进了府中。 满心疑惑的周钧,也走了进去。 跟着金凤娘来到东厢侧厅,周钧看见一张檀木圆桌上,早早的备着一桌好菜。 杏仁饧粥、黄耆羊肉、冰丝鱼鲙、醋渍芹菜、荟八珍等等。 色香味俱全,让人看了便食指大动。 被金凤娘按在座上的周钧,疑惑不解的问道:“这是……?” 金凤娘动箸,亲自为周钧夹了一片鱼鲙,柔声说道:“二郎奔波一天,定是饿了,且尝尝凤娘的手艺。” 周钧看了一眼金凤娘,犹豫了片刻,便将一片鱼鲙,沾了些佐酱,放入了口中。 这鱼鲙轻薄如纱,鲜嫩润滑,沾些酱料,真是人间美味。 周钧不由赞了一声:“好厨艺。” 金凤娘喜上眉梢,只是催周钧多食一些。 一天下来的确没怎么吃饭的周钧,也没再客气,直接动起碗筷,大吃大喝起来。 待得吃个半饱,周钧见那金凤娘侍在一旁,倒也不好冷落了她,便聊了几句今天在庞府中的见闻。 金凤娘听了,颇感意外,对周钧说道:“庞公何等显贵的人物,却不料也愁着无人作伴。” 周钧喝了一口饧粥,说道:“贞顺皇后在世之时,庞公还存了念想,如今却只能睹琴思人了……” 说到这里,周钧突然停了话头,整个人愣在那里。 金凤娘见周钧神色有异,便问道:“二郎,怎么了?” 周钧思索片刻,朝金凤娘问道:“我记得你府上有一位仆妇,就是住在膳房旁的那位。” 金凤娘:“膳房?你说的可是萍婆?” 周钧:“萍婆?” 金凤娘:“萍婆本是祖翁家中的仆妇,因她性格良善,又做事本分,便被祖家指到了我的府中。” 周钧回想起穿越后的经历,那萍婆赠他衣物,助他离开,还帮忙缝补好了破损的衣服,的确当得起性格良善、做事本分这八个字。 周钧:“我曾经在萍婆的房中,看到过一把琵琶,她一位仆妇,难道还通识音律?” 金凤娘:“说起那把琵琶,就不得不说起那萍婆年轻时的故事了。” “我听祖家的人提过,那萍婆本名周玉萍,本是官宦人家的长女,因为卷入神龙年间的案子,全家皆被籍没。” “她身为官奴婢,本应被送入掖庭,但因通晓音律,后被纳进了太常寺的教坊。” “在那教坊中,周玉萍无论样貌容姿还是音律技巧,都无人可出其右,故被提拔成了内人(前头人),每月有俸禄不说,甚至还能被亲人探视。” “长安梨园有段时间,有那周玉萍的乐演,场场都是爆满,每一次王公大臣给的赏赐,堆金迭玉、无法估量。” 周钧听着感叹道:“没想到那萍婆,居然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后来呢?” 金凤娘:“有一次乐演,行到中途,周玉萍突然昏厥在场上。” “后来,她被抬下去,居然查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周钧一惊:“三个月的身孕?孩子的父亲是谁?” 金凤娘:“不管谁来问,不管怎么逼迫,她都是不肯说。” “这件事,当时在长安,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儿,宫里一怒之下,将她贬入了司农寺,做那最脏最苦的重活。” “再后来,身心俱疲,劳累过度,周玉萍没能撑住,落了小产,孩子没了。” 周钧听到这里,嗟叹了一声,问道:“那孩子的父亲,始终都没出现?” 金凤娘摇摇头:“那人也是狠心,从头到尾,一面都未出现;而那周玉萍,也是痴情,责罚打骂,始终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 “转眼间,十多年后,宫中大赦放奴。” “周玉萍被赶了出去,早已年老色衰的她,即便走在街上,都无人能识。” “祖翁当年也是梨园常客,有一次走在街上,无意间认出了她,感叹造化弄人之余,又怜她无依无靠,便将她收做了仆妇。” 周钧听完这一切,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天底下居然有如此经历的女子,当真是可怜可敬。” 金凤娘斜了周钧一眼:“要我说,天底下居然有如此负心的男子,当真是可恨可憎。” 面对金凤娘的注视,周钧苦笑了两声。 他能怎么解释? 难不成告诉她,你眼前的周二郎乃是借尸还魂? 沉默片刻,周钧朝金凤娘问道:“我有意帮萍婆再说一门主家,你可愿意放人?” 金凤娘一愣:“再说一门主家?是谁?” 周钧:“庞公,庞忠和。” 第21章 夜谈算经 金凤娘听见周钧的话,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掩面笑道:“二郎莫要说笑,庞公什么样的人物,又怎会看得上萍婆这样的仆妇?” 周钧又问了一句:“倘若庞公愿意呢?” 金凤娘思忖了很久,对周钧这样说道:“二郎说的,凤娘本应听从才是。但萍婆伴我左右,已有多年,平日里的用度,虽说算不上富贵,但也是吃穿不愁。” “那庞公过去在宫中当差,眼界甚高,我担心他对下人要求苛刻,不忍心萍婆去了白白受苦。” 周钧说道:“庞公府上奴婢甚少,且大多是老奴旧部,言语之间,多有护主之辞。” “庞公平日里虽不苟言笑,但我料他应是念旧之人,待人不薄。” 金凤娘又说道:“即便如此,倘若萍婆不愿,我亦无法强人所难。” 周钧想了想,说道:“不如这样,明天我带你和萍婆,一起去拜访庞公。” “你主仆二人,大可先与庞公见上一面,再做决断也不迟。” 金凤娘思前想后一番,终是同意了。 从凤娘那里出来,周钧骑着马回到家中,先是和父母说了今天在庞府的见闻,之后便返回自己的厢房。 周钧刚一推开厢房的门,就看见画月宛如受惊的兔子一般,飞奔至前厅旁的小间里,死死关上了房门。 周钧看着那小间的房门,无奈的挠了挠头。 思前想后一番,周钧走到门前,开口说道:“今早之事,周某虽是无心之举,但也确是孟浪了,在这里给画月赔个不是,还望你不计前嫌、宽宏大量。” 说完,房门的另一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不行吗? 怎样才能让画月消气呢? 转移注意力说不定是个法子。 周钧想到这里,拿出炭笔,又找了张纸,将从0到9的阿拉伯数字写了上去。 接着,他又将那张纸从门缝下塞了进去,问道:“在画月的故乡中,可有人使用这种数字来计数?” 纸张被抽进去之后,过了好一会儿,画月轻轻回了二字:“未有。” 周钧心中一喜,看来与画月聊这算经,的确是做对了。 周钧又找来一张纸,将唐朝常用的算筹计数法写了上去,又从门缝下塞了进去,说道:“这是我们常用的算筹,你对比二者看看,有何区别?” 画月将第二张纸抽了进去,过了片刻,回道:“你第一次给的数字,笔画简单一些,而且比算筹对应的数字对了一个圈(0)。” 周钧纠正她道:“那个不叫圈,叫做零。” 画月:“零?零是什么?” 周钧:“零代表没有,也被称为空集。” 画月:“哦,我明白了,在大食计数法中,我们把0画成为一个点,而在唐朝算筹中,0就是一个空位。” 周钧心道,看来大食现在还没有从天竺引入阿拉伯数字,用的还是旧有计数法。 周钧拿出第三张纸,在纸上分别写下10、20、30、100、1000、等数字,又塞进了门缝。 等画月看过之后,周钧又说道:“无论是唐朝算筹,还是大食数字,一旦数字上了10,计数起来就会多有不便。” “而我刚刚写的第一种数字,无论是阅读,还是计算,都要方便许多。” 画月在门的另一边,仔细看了几张纸上的数字,慢慢说道:“的确是方便许多。” 周钧又说道:“在沙石清那里,我曾经念过一种口算诀,你是否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画月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了一个字:“是。” 周钧端坐在凳子上,朝着房门说道:“想知道就出来说话,这样隔着门交谈,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门那头好半晌没有声响,就在周钧失望打算放弃的时候,小间的房门开了一条缝隙。 画月小心探出半个脑袋,对周钧说道:“你别过来,把烛火点亮一些,我能看见你写的字。” 周钧拿着炭笔,先是在纸上写了两个符号:x、÷。 接着,他指着纸说道:“这个叫做乘号,这个叫做除号。” “假设乘号前面的数字是甲,后面是乙。那么乘号就代表甲乙两个数相乘,再进一步解释就是,有甲个乙相加……” 九九乘法表,周钧解释起来,就足足用了两个时辰。 从乘号除号的意义,到让位算式,再到位数对称。 讲到最后,被画月问这问那、问到逐渐失去耐心的周钧,索性就如同前世的小学教师一般,直接告知画月,只需死记硬背就行,不要去管什么个中原理。 好不容易讲完,周钧早已困乏的睁不开眼睛,先回屋休息去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前厅,却发现画月还伏在地上写写画画,满是算式的草稿铺了整整一地。 周钧吃惊的问道:“难不成你一宿没睡?” 画月抬起头来,两个眼圈微微发黑,脸上的表情却是兴奋不已:“我用希腊乘法表进行了推演,证明了这个九九乘法表是正确的。” 周钧心道,当然是正确的。 画月又说道:“我还用这个乘法表的进位制方法,解开了巴比伦人的『六环大数难题』和埃及人的『胡拉古数阶』,这两个数学难题,就连我父亲宫中的那些数学家,都曾经一筹莫展。” 完全听不懂画月在说啥的周钧,只能礼貌性的点头微笑。 留下依旧在和数字奋战的画月,周钧到了堂前,骑上马来到金凤娘的府邸门口。 萍婆早早的候在大门,望见周钧过来,行了一礼。 金凤娘应是已经说过了那庞公买婢一事,但周钧在萍婆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悲喜的表情。 听见下人的通报,一身盛装的金凤娘急急的走了出来,只见她穿金戴银,精心打扮了一番。 走到周钧的面前,金凤娘还故意原地转了个圈,笑着问道:“如何?” 周钧点点头,赞了一声。 眼见金凤娘先进了马车,周钧突然喊住了想要上车的萍婆,口中说道:“好像少了些什么……对了,那把琵琶,也带上。” 听见这话,萍婆呆立在原地,神情中出现了一丝波动。 金凤娘从车中探出头说道:“带上,上次听萍婆弹那琵琶,好似还是上元节的时候。” 萍婆朝金凤娘微微欠身,回了小间,取来了琵琶。 见怀抱琵琶的萍婆上了马车,周钧翻身上马,开口说道:“走。” 第22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到了胜业坊的坊门,多亏了庞公的路牌,周钧一行人不用下马,直接就进了坊内。 金凤娘掀开帷幔,一边好奇的看着坊内的风景,一边对周钧说道:“上次来这里,还是儿时的年岁。这么些年过去,倒是没怎么变。” 骑在马上的周钧回头说道:“等会见了庞公,不用拘谨。” 金凤娘道了一声好,又放下了帷幔。 向坊内行了几百米,周钧远远看见庞府的大门,翻身下马,牵着坐骑慢慢走了过去。 门房的余福看见周钧,站起身笑着迎了过来。 走出两步,余福又看见落在后面的马车,便朝周钧问道:“小郎君这次来却是为了正事?” 周钧点头称是。 马车停在了门外,金凤娘和萍婆二人走出了车舆。 金凤娘看了看这庞府,想着那从三品的庞公,居然住在如此幽深的小院,不禁面露惊讶。 余福在前领路,周钧带着金凤娘和萍婆在后跟着。 周钧穿过中堂,直向宅邸后庭走去,刚想开口问问,庞公去了哪里,一阵悦耳的琴声传到了他的耳中。 那琴声,高昂时,如战马奔腾,激鸣长啸,崛起漫天烟沙;低沉时,又如世事沧桑,行遍人生苦旅。 一行人穿过连廊,看见在后院的阁亭之中,燃着一炉香,庞公在亭中抚弄着琴弦,好似不问世俗的隐士,早已超脱了红尘的种种。 一曲毕,庞公向周钧一行人招了招手。 早有仆从在阁亭中加了胡床,又拿来了果脯等物。 周钧走上前去,端坐下来,刚想向庞公介绍二女。 庞公瞧见萍婆手中的琵琶,眉头轻皱,问道:“你曾在教坊中习乐?” 萍婆点了点头。 庞公又问道:“可去过太常梨园别教院?” 萍婆再次点头。 庞公:“大乐十二章,众妙十二章,可有通熟者?” 萍婆轻轻说道:“法曲二十四章,皆可乐演。” 庞公先是一愣,接着说道:“我出题。” 萍婆微微欠身:“请。” 庞公:“《赤白桃李花》,欲向西宫唱,调征如何?” 萍婆:“林钟角调,既柔殊俗,杂彩有差。” 庞公:“《堂堂》,秦风平谈,调征如何?” 萍婆:“式旧沉越,清商三调。” 庞公微微颔首,问道:“可知我刚刚奏演何曲?” 萍婆:“《破陈乐》,雅乐。” 庞公:“你用琵琶能否奏演《破陈乐》的法曲?” 萍婆点头,素手拨弦。 周钧听见那琵琶弹出的第一个音符,心跳就没来由的快了半拍。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萍婆奏演的《破陈乐》,少了几分庞公演奏时的磅礴气势,却多了无穷韵味的诗情画意。 那琵琶声中,周钧隐约看见一位少年将军,胆气凌云,骁雄出群。 他告别了妻子,单刀蓟北从军。 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骑霏霏。 他开疆辟土,功成名就。 老来归乡,遍寻妻子,却只能捧起坟前的一抔黄土。 一曲终了。 周钧长吁了一口气,在前世听多了流行音乐的他,第一次知道,中国古乐居然也可以有着如此强大的艺术感染力。 那庞公,听完后,也是一声叹息。 只见他坐在那里,向着萍婆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咱家平日里总以为自己乐律小成,今天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受教了。” 萍婆起身还了一礼。 接下来,庞公便以《破陈乐》为研习对象,向萍婆请教了许多问题。 结果,周钧和金凤娘坐在那里,倒成了没事人一般,吃吃果脯,看看风景。 半个时辰过去,周钧和金凤娘在庞府后院中一边散步,一边聊聊家常。 一个时辰过去,周钧问余福找来一副围棋,教了金凤娘五子棋的玩法。 时近中午时分,周钧听着肚中传来的咕咕声,看了眼玩五子棋玩上头的金凤娘,开口道:“你且看看。” 金凤娘抬起头来,依着周钧的视线看去。 只看到那萍婆一边素手抚琴,一边教着庞忠和弹奏时的指法和征调。 金凤娘怔道:“这么些年,倒从未看过萍婆这般开心过。” 周钧:“这吃穿不愁,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往上的要求可多了。” “低了说,有个人安全和身体需要,高了说,有人情交往和自我实现。” 金凤娘问道:“那男女欢爱,算是低的,还是高的?” 周钧愣了愣,回答道:“纯粹肉欲,自然是低的;但倘若为的是两情相悦,自然是高的。” 金凤娘垂首沉思。 周钧又看向亭中说道:“我知萍婆伴你多年,你二人名为主仆,实为家人。” “但萍婆出身梨园,自幼便爱好音律,在你府上,虽然衣食不愁,但想必还是郁郁寡欢。” “不然,萍婆也不会把那琵琶挂在房中,存个念想。” “凤娘,倘若你真为了萍婆着想,不如今日归去后,问问她的想法。” “萍婆若是不愿意,那我绝计不再提这贾卖之事。” 金凤娘听罢,轻轻应了一声。 另一边,在萍婆的点拨下,庞公又试着奏了一遍《破陈乐》。 这一次弹奏下来,果然与之前的感觉大不相同。 庞公抚琴止音,朝萍婆说道:“开元二年,圣人在梨园始建别教院,选取乐工,并亲自教曲,又选伎女置宜春院,给赐其家。” “二月十五,老君道辰,咱家陪着贞顺皇后,去了那梨园,初闻别教院新乐《献天仙》,前头人中有女,名为周玉萍,由得出彩,贞顺皇后大悦,赏赐无数……” 庞公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萍婆闭上眼睛,垂着头,身体微微颤抖。 庞公轻叹一声,直说了四字,造化弄人。 周钧坐在廊中,见庞公看向自己,忙起身走了过去。 庞忠和对周钧说道:“周二郎,今日咱家乏了,你先送她们出坊去。” “事了了,再来这里一趟,有些话咱们要说说。” 周钧应了一声,带着金凤娘和萍婆出了庞府。 将马车送出胜业坊,周钧又折返回来,在余福的指路下,在侧厢的书房中,找到了庞公。 坐在轮舆上的庞忠和,看着放在檐桌上的瑶琴,轻声吟道:“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周钧听庞公话有深意,便低头沉默,不发一言。 庞忠和感叹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向周钧说道:“咱家当初倒是小觑了二郎。” 周钧抬头问道:“庞公可是首肯了?” 庞忠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二郎可知咱家为何愿意买那周家女?” 周钧心思一转,故意道:“周家女出身梨园,精通音律,恰是合了庞公的喜好?” 庞忠和摇头笑道:“非也。” 周钧:“那究竟是何缘故?” 庞忠和叹了一声:“皆因咱家和那周家女,都是无家可依的苦命人罢了。” 说完这话,庞忠和朝周钧说道:“周二郎,这买婢一事,就由你来执手了。” “你记得多问问原来主家,还有那周家女的意愿,勿要强人所难,咱家在这里就静候佳音了。” 第23章 酒后吐真言 骑马从庞府赶到了金凤娘家中,周钧刚踏入院中,就看见那金府主婢二人,在秋架旁说着话。 金凤娘说道:“你侍奉了我十一个年头,尽心尽力,我哪有什么怨言呢?” 萍婆垂首说道:“小娘可是嫌弃婆子年老体衰?” 金凤娘急道:“萍婆哪来的浑话?” 萍婆:“玉萍当年饿倒在路边,倘若没有祖翁施以援手,怕是一卷草席,早就埋骨在乱坟岗了,又哪有如今的暖饱日子?” “当年我就发下誓,要拿这后半生照顾好你,如今小娘为何要将我朝外推?” 周钧走过来劝解道:“凤娘并不是想要赶你走,而是希望给你更好的生活。” 萍婆看向周钧,行礼道:“玉萍从未想过如今这日子,有什么不好的。” 周钧:“凤娘一直把你当做是亲人一般看待,她自然知晓你是否生活的如意。” “你从前是梨园的内人,每一场乐演都风靡长安,乐律一道对你而言,是骨子里烙着的印迹。” “你将琵琶挂在屋中,在那夜深人静的时候,难道就从未曾想过,重拾乐律之道吗?” 萍婆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浮现出一丝犹豫和惊慌。 周钧:“庞公喜好音律,又曾经听过你的乐演,赏识不已。” “在他那里,你能够做自己更加擅长,更加喜爱的事情,这样难道不好吗?” 金凤娘这个时候也劝道:“萍婆,你陪我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是仆妇,我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也希望你能每一天,就像在庞府时那般的开心。” “你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祖翁那里会说什么,我自会去解释一切。” “倘若你愿意,就放心的去。” 萍婆在一番挣扎之后,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周钧长吁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对金凤娘和萍婆说道:“奴标私契我已经拟好了,庞公已经签字画押,凤娘你看看,倘若没什么异议,也签了。” 金凤娘接过私契,看了几眼。 在看到奴标金额的时候,她不自觉睁大眼睛,惊呼道:“这么多?!这个契金,都可以在长安城里买一小户了!” 周钧点头道:“庞公认为萍婆值这个价钱。” 金凤娘将私契交给萍婆过目,对周钧说道:“但这笔钱实在是太多了,我心里难安。” 周钧:“庞公性子执拗,他说是这么多,就是这么多,你且收下便是。” 萍婆看过私契之后,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金凤娘最终还是签了那私契。 周钧将私契揣入怀中,又对那主婢二人说道:“明日恰好是中市开市的日子,午时二刻前后,你们直接到市署中堂去,我会在那里候着。” 又交代了几句,周钧转身离开了金府。 走到大街上,周钧拍了拍怀中的私契,心中顿时落下了一块大石。 数天来的辛苦,总算在这一刻成了现实。 身为一个新晋入行的奴牙郎,周钧凭借着自身的能力,终于做成了第一笔奴单,他此时心情愉悦到想要放声歌唱。 骑上马,周钧赶到家中,迫不及待的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母。 父亲周定海听完周钧的话,惊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话语中满是不信:“庞公?你真的把庞公的奴单给做成了?!” 周钧用力点了点头。 周定海一拍大腿,大叫一声好,脸上的褶皱因为欢喜,纷纷绽了开来。 他朝着罗三娘高声喊道:“后院那里有一壶我珍藏多年的暹罗烧,取出来!我和钧儿,今晚不醉不归!” 罗三娘笑着应了,转身朝后院走去。 当晚,周钧在饭桌上,将这几天来的曲折,道给了父母听。 周定海听着开心不已,却也觉得,自己这个儿子真的长大了,有出息了。 父子二人觥筹交错,将那坛上好的烧酒,喝了个一干二净。 满脸酡红的周钧,一步一歪的朝自己厢房走去。 推了房门,他恰巧看见,刚刚补觉醒来的画月。 画月闻着周钧身上一股酒气,连忙朝后躲去,口中说道:“你喝醉了!别过来!” 周钧走到前厅正座,大喇喇的坐了下来,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对画月说道:“你这丫头,天生就是不懂事。你且想想,这里是我家,你又是我的贴身婢子,倘若我真的有半分歹念,你还能逍遥到现在?早就被我就地正法了。” 画月皱紧眉头,对周钧说道:“我样貌丑陋,身有恶疾,你要是想祸害女子,长安城里多得是。” 周钧看着画月笑道:“样貌丑陋?身有恶疾?” “你当我周某白痴不成?” “你的驼背是装的,你的哑巴也是装的,你身上那些红疮,却告诉我是真的?” “我早早揭穿你,你那身上的红疮,是一种叫做肤蜡的东西,主要成分大概有蜂蜡、石灰、油脂、松香、淀粉和矿石颜料,将这些个东西混在一起敷在身上,再用艾灸灼烤,就成了疮疤的模样,即便遇水也不会被洗掉。” 画月听见这话,整个人呆立在原地,喃喃说道:“你怎么会……?” 周钧打着酒嗝儿说道:“我当警察那会儿,好多人就靠这玩意儿化妆打扮,躲避搜查。” “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不对劲,你哪里能瞒过我的眼睛。” 画月向后退了一步,双臂抱在胸口,紧张的问道:“那你把我买下,究竟想怎么样?” 酒精翻涌,周钧难受的捶了捶胸口,说道:“你只听信那些仆人的风言风语,却不信自己的眼睛,我周某人何曾对你有过非分之举?” “当初将你带回来,只是觉得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如此这般落魄,身上怕是有些故事,动了恻隐之心罢了。” 画月咬着嘴唇,思索片刻,又问道:“你和他人口中的周二郎完全不一样,难不成你平日里都是装的?还有那奇怪数字和九九乘法表,也只有你一人知晓,你究竟是什么人?” 醉意渐盛的周钧笑着摆手说道:“阿拉伯数字,九九乘法表算个球?高等数学、线性代数什么的我不敢说会,但勾股定理、多元方程式、三角函数什么的,我绝对是张口就来。” “当年老子可是上了二本线,之所以没上大学,就是因为家里穷,凑不齐学杂费和生活费,最后没办法才去了警校。” “我告诉你,倘若我当初去了大学,现在妥妥的高级程序猿,我的梦想就是设计出一款最牛叉的游戏,在国际上拿满大奖,为国争光……” 周钧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身体慢慢趴在了桌上,鼾声渐响。 画月盯着伏案入睡的周钧,眼中惊惧不定,整个人愣在那里,许久没有动作。 第24章 官贴波折 第二日的上午,头痛欲裂的周钧慢慢睁开眼睛,在迷迷蒙蒙之中,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了卧房的床上。 他记忆的最后片段,依旧停留在昨晚踏入房门的那一刻。 在那之后,对于周钧而言,几乎是一片空白。 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额头,周钧试图缓解一下剧烈的头痛,可惜似乎没什么用处。 推开房门,周钧与刚刚洗漱好的画月打了个照面。 画月朝后躲了几步,盯着周钧,眼神复杂。 周钧被她盯得不自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自己,问道:“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 画月摇摇头,但依旧盯着他。 周钧想了想,又问道:“我昨晚喝醉了,难不成干了什么蠢事?” 画月过了好一会儿,从口中蹦出二字:“没有。” 周钧:“那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画月收回了视线,一句话没再多说,自顾自的回了房间。 周钧一脸的莫名其妙,走出了厢房的大门。 来到侧厅中,周定海早早的坐在那里,见周钧起了床,开口问道:“今日去行那官契,买卖双方可都通知了?” 周钧:“卖家那里已经知晓了,买家还在等着消息,我今日上午就去胜业坊一趟。” 周定海点头道:“早点去说,莫要误了时辰。我先去中市那里候着,你那边好了,便来与我会合。” 周钧应了一声,吃了一碗下人端来的面片汤,又吃了两个胡饼,便骑马出门赶往了胜业坊。 到了庞府,庞忠和听见金凤娘签了私契,也是松了口气。 他朝周钧说道:“咱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那周家女在金家做事这么多年,也应该有个出门的脸面。” “今日行那官契,咱家也去一趟。” 周钧听了一愣,庞公腿脚不便,原本他以为庞府去中市办理购奴手续,肯定是由下人代劳,没想到家主要亲自过去一趟。 周钧劝道:“些许小事,何须庞公车马劳顿?再说了那中市脏乱,也会污了庞公的行装。” 庞忠和笑道:“二郎莫不是以为宫中的内侍,都是养尊处优的角儿?” “其实,我们这群人,都经历过苦日子。” “咱家曾是流民,幸被武家收留;还有那圣人身边的冯元一,幼时被岭南道略卖到长安,也是苦命。” 听庞忠和说起冯元一这个名字,周钧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 想了会儿,他才记起,李隆基身边的太监高力士,本名正是冯元一。 见庞公打定主意,周钧也不再劝说,将立契的时间和地点说完之后,便先骑马向着中市赶去。 在生口和人群中挤过去,周钧进了中市的市署堂,刚想去找周定海,却听到前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走近一看,周钧才发现争吵的双方,一方是周定海,另一方却是市吏吴录事。 周定海梗着脖子说道:“此举不合市署律法!” 吴录事捧着文书,昂着头,慢慢说道:“略卖良人的奴牙郎,岂有资格再作保换帖?” 周定海:“那蒋育的案子,先前我就来了市署自辩,我本意并非是想略卖良人,而是被人诓骗,才做了那桩奴单。” “两京诸市署的署令中,有律文可循,『诸略、略卖良人为奴婢者,废黜官贴,终身不得入牙;略卖如非元谋两和,则判失察之过,衍之者赎铜。』” “按照律文,我明明就是失察之过,而且为了避嫌,我都已经不再做奴牙郎了,为何还要废黜我周家官贴?” 吴录事:“因为你那桩案子性质恶劣,影响甚大。市署为了严查牙行,以儆效尤,所以废了你周家的官贴。” 周定海愤怒到浑身发抖,只听他大声质问道:“说什么性质恶劣,影响甚大?不过是因为那桩案子,让你们这些官吏都受了上官的责难,故此迁怒于我!” 吴录事冷哼道:“你当真以为是市署在刁难你?” “那买家许府,在几日前,告到了市署之中,说是因为卷入略卖良人的案子,许家的家主在朝中受了诘问,失了颜面。” “还有中市里的多位奴牙郎,也一起供状告你,在过去的十数年中,行牙不轨,屡犯市令。” “你自己听听,这么多的责斥,难道市署还应该保留你的官贴吗?” 周定海手足发冷,摇摇欲坠。 周钧这个时候走上前来,朝吴录事说道:“国有国法,市有市令,我父亲的过错,并没有严重到要废黜官贴的地步。” “市署倘若因为他人供状,就要罪加一等,那律法还有何存在的必要吗?” 吴录事一愣,看了一眼周钧,接着说道:“多说无益,市署已经决定废黜你周家的官贴。” “你的那张奴牙讫证现在已经失去用处,而且新贴市署也不会给你发的。”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市署中堂之上:“咱家倒是想问问,这中市的市署从何时开始,连唐律都不遵了,这奴牙官贴说废就废。” 庞忠和坐在轮舆上,两位年迈的部曲老卒,一左一右将他连人带车,抬进了市署中堂。 看着这坐在轮舆上的老人,吴录事总感觉对方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他的身份。 庞忠和进了中堂,被人推至周钧身边,朝那吴录事问道:“依你的意思,告状的人越多,就要治越重的罪。” “如此这般,还要那大理寺有何用处?原告、被告两边,直接数数哪边人多,这判罚也就成了?” 吴录事刚想驳斥,却见到周钧给了自己一个眼色。 犹豫之下,吴录事决定闭口不言。 只见周钧向庞忠和行了一个叉手礼,说道:“某谢过庞公仗义执言。” 庞公? 想起来者的身份,吴录事脸色突变,身形一颤,手中那摊文书也不自觉滑落到了地上。 顾不上收拾地上那摊散落的文书,吴录事连忙向庞忠和躬身行礼道:“庞公今日怎来了中市?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庞忠和冷哼道:“咱家来这中市,还能做些什么,自然是买婢!难不成,还指着咱家给尔等嘘寒问暖?” 吴录事神情大窘,连忙摆手道:“庞公折煞小吏!某这就去喊市丞,这就去喊!” 庞忠和:“站住!” 吴录事紧张的问道:“庞公?” 庞忠和:“咱家买婢的奴牙郎正是周二郎,我听说你们要收了他的官贴?” 吴录事张大嘴巴,震惊的看向周钧,接着反应过来,连忙说道:“绝无此事!” 庞忠和:“那为何我刚才听你说了什么……严查牙行,以儆效尤?” 吴录事昂首挺胸,义正言辞:“这几日,有那心胸狭窄的小人,想要诬告周二郎,吾等彻查一番,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正打算还他一个清白。” 庞忠和微微颔首:“这就好,速去把事办了!” 吴录事一个激灵,推开围观的人群,飞奔向市署阁去了。 周钧先是看了眼不远处的金凤娘和萍婆,又低下头朝庞忠和行了一礼:“庞公,大恩不言谢。” 庞忠和闭上眼睛,轻轻说道:“这大唐,倘若少了你这个奴牙郎,那定是一大憾事。” 第25章 酒宴 俗话说的好,朝中有人好办事。 周钧现在,可是彻底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精髓。 本来,需要一个月才能拿到的奴牙官贴,被庞公随口这么一催,今日就被市署加急给做了出来。 办理完庞公买婢的官契和市券,周定海留在市署之中,处理一些后续事务。 周钧出了中市的大门,见金凤娘和萍婆抱在一起,哭的悲切。 庞公在一旁见怪不怪,倒是周钧心里有点慌,总觉得做了什么坏事。 萍婆泪眼婆娑,低声说道:“这几日的晚上,夜露正凉,小娘记得补些衣裳,莫要冻坏了自己。” 金凤娘眼泪流个不停,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萍婆放开金凤娘,又用手理了理她的头发,说道:“玉萍去了。” 金凤娘看着萍婆上了庞公的马车,一把拽过周钧,扑进了他的怀中,泪水不止。 周钧看着往来的行人,面上有些尴尬,只能轻轻拍了拍金凤娘的背,开口说道:“先上车,这儿人多。” 金凤娘一边抽泣一边点头。 马车缓缓前行。 周钧骑在马上,听得车上的哭声渐歇,便说道:“萍婆与那庞公在一起,重拾音律一道,凤娘应是为她高兴才是。” 金凤娘掀开马车的帷幔,双眼发红:“谁说我不高兴了?庞公待萍婆不薄,我自是知晓。” 周钧看了一眼马车里,数口装着上好绢帛的大箱子,将车厢堆了个满满当当。 庞公的确是待萍婆『不薄』啊。 二人这般说说笑笑,转眼间便到了周钧的家门口。 周钧见家门口的厩架上,停着两匹从未见过的承马,面上一愣。 家中来了客人? 金凤娘也看见了那两匹马,她本来还想出言邀请周钧去家中吃饭,现在也知道不是时候,便先道了别。 周钧牵着马进了宅内,刚打算把马缰交给下人,却听到堂内传来一声高呼:“衡才,你总算是回来了。” 周钧转头看去,却是大哥周则。 后者和另外一位年轻男子,一起走了出来。 那位年轻男子看上去,比周钧还要小些,性子活脱,只听他大声说道:“人来齐了,吃酒去!” 周则指向那个大呼小叫的年轻人,介绍道:“衡才,这位是我在私塾中的好友,骆英才,字敬贤,他家中……” 骆英才不耐烦的打断道:“介绍的话,吃酒的时候再说,观文怕是要等急了!” 周则无法,被骆英才拉着,上了马,转身又催促起周钧。 听见『观文』二字,周钧想起一人,不动声色翻身上马,跟上了周则和骆英才。 三骑一路向西,最后停在一家名为『明石轩』的酒肆门口。 将马匹交给店家,周钧走入酒肆,顺着旁道,来到里方的雅间。 周钧掀开帷帘一看,只见长安县的县丞邵昶,正坐在那胡床上,旁边有一貌美的年轻女子,正在为其斟酒。 邵昶看见进来的三人,笑着说道:“且过来坐下。” 周钧朝着邵昶唱了个喏:“邵县丞。” 邵昶点点头,又朝身边那饮妓(酒肆中负责陪酒的女子,偶尔也陪寝)说道:“让店家把蒸食拿上来。” 饮妓应了一声,起身出了雅间。 邵昶对周钧说道:“早先就想请你喝酒,只是前段时间县廨忙了些,今天总算得了空。” 周钧心中清楚,所谓称忙,大概是托词。 倘若蒋育的案子刚刚结束,县丞就请被告去喝酒,一旦传出去,怕是与名声不利,肯定是不妥。 所以,邵昶特意缓了些时日,再找了周则同窗骆英才,让后者牵线搭桥,才备了这一次的酒宴。 周钧也没说破,只是向邵昶说道:“邵县丞公务繁重,还记得我,衡才铭感五内。” 邵昶看了眼门外,自言自语道:“还有个人,怕是还在路上,罢了,不等了。” 说完,邵昶将早已温好的酒拿了出来,周钧连忙接过酒壶,为众人倒上了酒水。 邵昶举起酒杯说道:“这宴席开了,咱们先满饮此杯。” 周钧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少时之后,那饮妓拎着装满蒸食的餐盒,也走了进来,又将里面的七八样小菜纷纷放到了桌上。 见桌边的四人已经开始喝酒,那饮妓笑着说道:“干喝有何趣?不如趁些酒令?” 听见这个提议,骆英才拍手笑道:“好,这样才是有趣。” 邵昶点头道:“我来做律录事(行酒令中负责宣令、判断对错的人)。” 那饮妓说道:“那小女自然就是觥录事(行酒令中负责倒酒,并督促输家喝酒的人)。” 周则看向周钧,面色有些犹豫。 后者当然知道,这位当大哥的在担心什么。 周钧没念过什么书,这行酒令很有可能会出丑,到时候面子上肯定不好看。 周钧仔细想了想,自己前世虽然喜好历史,诗词一道也略有研究,但万一酒喝多了,一不小心蹦出个千古名句,那定是就闯下了大祸。 一个流连勾栏、不学无术、连文章都读不通顺的纨绔子弟,假如在行酒令的时候,能吟出绝妙的诗句,虽然短时间风光无限,但长久来看后患无穷。 抄个两句诗,就算能用突然开窍这样的拙劣借口瞒混过去,但以后呢? 诗名远扬之后,必定会收到大量酒宴诗会的邀约。 在那些宴会上,想必会有着各种各样的命题作诗或者成文。 周钧脑子里的存货就那么些,能不能匹配上命题先不说,万一存货用完了,以后怎么办? 难不成和别人说,自己得了老年痴呆,再也做不了诗了? 想到这里,周钧笑着说道:“行酒令固然是有趣,但也有些遗憾。” 骆英才一愣,问道:“遗憾?” 周钧:“邵县丞倘若做了酒令中的律录事,就必须负责宣令和判令,不能参与到这赏罚中来,乐趣就少了许多。” 骆英才一听,觉得倒也有理。 酒令一旦行起来,从头到尾只有周钧、周则和他自己,在喝酒开心。 那县丞邵昶,除了出令,就只能在旁边干看着,一滴酒都喝不到,的确是有点不大地道。 周钧又说道:“这酒桌上,可玩的游戏可不止行酒令。我有一个更有趣的玩法,咱们四人都能参与进来。” 骆英才一听有新玩法,连忙催道:“衡才有何主意,快快说与我听。” 周钧:“我的这个游戏叫做『寻卧底』。” 邵昶听见这个名字,颇感有趣,于是也问道:“这……寻卧底,是如何玩的?” 周钧取出炭笔,又找店家要了张纸,在纸上写下了『铜钱』和『绢帛』两个词。 接着他说道:“规则很简单,首先,选取两个意义相近的词。” “接着,我们这里有四个人,其中一人会拿到绢帛这个词,剩下三人会拿到铜钱这个词,拿到绢帛的人自然就成了卧底。当然,我们彼此之间是不知道对方所持有的词。” “再接着,游戏开始。每一轮,每个人都要描述一番自己所持有的词,不能使用谐音或本义。” “一轮结束,四人投票选出那个最像卧底的人。” “倘若选中,游戏结束,卧底饮一杯;倘若错选,被选出来的人就要喝一杯,游戏继续。” 骆英才听着稀奇有趣,迫不及待的要求正式开始。 邵昶沉思片刻后问道:“那谁来出词呢?” 周钧看向身边的饮妓:“她来出就可。” 眼见他人再无问题,周钧便说道:“那就开始。” 玩了几把,逐渐熟悉规则的众人,直呼有趣,就连那陪酒的饮妓也玩的乐不可支。 小半个时辰之后,就在众人玩的上头、声音渐高之时,一位身穿华服的俊俏公子掀开帷帘,走进来说道:“某来迟了。” 第26章 认输 邵昶看见那华服公子,从胡床上坐了起来,径直迎了过去。 周钧见状,诧异之余,也赶紧站起身来。 邵昶站在那公子身边,说道:“我为诸位介绍,这位是尹玉尹公子,字妙钏。” 这名,加上这字,怎么听起来有点怪? 周钧抬头向尹玉望去,看见这位公子身穿一件高领氅衫,将脖子遮了个严严实实,走路时胯部微微扭动,顿时就明白怎么回事。 这尹公子原来是个西贝货,是一位穿着男装的女子。 想到这里,周钧不免有些好笑。 这尹玉扮男人也是一点都不上心,好歹也贴一撇胡子,不然这模样怎么瞧着都会露馅。 尹玉一边听邵昶介绍,一边朝其他人唱喏,动作倒是落落大方,唯独听到周钧这个名字的时候,眉头微皱,眼中流露出鄙夷和厌恶的神情。 “这登徒子为何在此?尹某与此人共饮,怕是污了口,脏了手。” 这话说的,就差直接一巴掌呼到周钧脸上了。 周钧知道自己身体的上一任主人,的确是荒唐,所以挨了骂,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但是他的大哥,周则可不干了。 只见周则站起身,朝尹玉说道:“二郎过去行事的确浮浪,但试问何人年少不曾轻狂?” 邵昶急忙出来打圆场,对尹玉说道:“坊间多流言,也尽不得全信,这周二郎有识人辨事之才,可堪大用。” 尹玉听了,看了一眼周钧,眼神中满是怀疑。 但最后还是坐入了席中,只不过离得周钧最远。 邵昶见所有人到齐,便让饮妓收了桌面,又加了些酒菜,之后对周钧说道:“二郎上次在县衙里,用那索图询问的法子,破了蒋育的谎言,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 仅仅就这一句话,周钧明白,邵昶把自己喊出来,恐怕喝酒是小事,这位尹玉尹公子才是事主。 果不其然,邵昶接着说道:“尹府前几日出了一件事,祭祖礼会的时候,有一件祭具丢了,想来是哪个奴婢拿了,但询问后却无人承认。” 周钧皱起眉头,问道:“可曾报官?” 尹玉昂着头说道:“倘若报了官,又何须在这里与你赘言?” 这女人,脾气可真够大的。 邵昶无奈笑道:“尹家是大户,官府牵涉进来终是不好。” 周钧点点头,这事儿说是东西失窃,恐怕真实案件另有隐情, 不过,别人家的事情,只要不干自己,尽量少去牵扯。 周钧说道:“我那索图询查的法子,主要分为两部分。” “一个是测心,另一个是观相。” 尹玉听了,嗤笑道:“什么测心观相,莫不是那江湖术人,胡诌妄语。” 周钧没理会她:“所谓测心,就是测算心率,常人心跳速度,大致都在一分……” 周钧突然犯了难,唐朝这会儿还没分钟和秒钟的概念,只有漏壶刻计。 一天有100刻,一刻差不多是144分钟。 在心中换算了一遍,周钧又说道:“以一刻分十,取其一为段,常人心跳大致在一百次左右。” “年龄越小,心跳越快;女子比男子更快;情绪激烈时比平静更快;心劳者比体老者更快。” “除此之外,饮酒、药物、疾病都会影响心率。” 邵昶愣道:“原来测心一法,如此的复杂?” 周钧点头道:“正是,测心需要考虑许多因素,但如果仅仅只是判别是否说谎,那就要简单许多。” 尹玉听到现在,也不自觉靠近了一些,想要听仔细些。 周钧:“将手指搭在对方的脉搏上,如同把脉一样,先让对方平复心绪,尽量保证心平气和。” “再测算出对方大致的心率速度,作为参照。” “询问时,要一气呵成,勿要断断续续。可以用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当做铺垫,在对方放下心防的时候,再抛出最关键的问题。” “对方倘若说谎,必会情绪波动,情绪一旦波动,心率就会加快。” “如此一来,就能看出对方是否在说谎。” 邵昶听得认真,一边点头一边说道:“原来如此,受教匪浅。” 尹玉摇头道:“尽是些旁门左道,哪做的准?” 邵昶又朝周钧问道:“二郎刚才还说了观相?” 周钧:“这观相吗……” 真要详细解释微表情和潜话语的话,就势必要谈到犯罪心理学、社会学、组织行为学等等知识。 周钧心道,如果真的在这里说起这些,怕是要惹出事端,还是一语带过为好。 于是,周钧对邵昶说道:“所谓观相,就是观人面相,究查命理。不过,某学艺不精,道行尚浅,必须同着测心,才能明辨原本。” 让周钧意外的是,邵昶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玄而又玄的说法,似乎连质疑的话都没说。 他却忘了,在中唐时期,道教大衍,就连圣人在宫中都立了道观,民间更是对这道化飞仙之事深信不疑。 尹玉倒是不买账,她哼了一声,开口道:“我尝闻宫中仙师讲道,道法根本就不是这样。你那测心观相,听着就像是江湖骗子常用的伎俩。” 三番五次被这姓尹的女子贬损,周钧也升起了几分火气,他笑着说道:“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说完,周钧就朝尹玉伸出了手。 尹玉睁大眼睛:“你做什么?” 周钧:“你不是不信吗?我现在就试给你看啊!” 尹玉片刻后明白周钧的意思,脸上一红,低声自语道:“当真是登徒子!” 周钧收回手,看向周则和骆英才说道:“她不愿意,要不你们两来试试?” 骆英才在一旁听着心痒,早就雀雀欲试,大声说道:“某来试!” 哪料到他刚伸出手,就被尹玉拦住了。 尹玉盯着周钧说道:“你们二人定是早就串通好了,再来诓骗于我。你要试……便试我!” 说完,尹玉掀开袖子,露出胳膊,放在了桌上。 周钧看去,心中不禁赞道,这尹玉当真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她的肌肤白嫩光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瑕疵,在阳光的照耀下,甚至还能看到反射的些许莹光。 倘若放在前世,光是这一只手,就能秒杀绝大多数的手模。 尹玉见周钧看个不完,不禁怒道:“你看够了没有?到底试不试?!” 周钧反应过来,连忙将手指放到尹玉的脉搏上。 碰及皮肤的细嫩触感,让周钧硬生生吞下了到嘴边的赞叹。 稳了稳心神,周钧等尹玉心绪平复下来,开口问道:“倘若准备好,现在可就开始了。” 尹玉咬着嘴唇点点头。 周钧:“等会我提问,你只需回答是与不是即可。那么,第一个问题,今日是不是四月十六?” 尹玉:“是。” 周钧:“今日出门前吃了汤饼?” 尹玉:“不是。” 周钧:“你可是最喜红色?” 尹玉:“不是。” 周钧:“昨晚可是被罚抄文章到半夜?” 尹玉:“是……不是!不对,你怎么知道?!” 见那尹玉恼羞成怒的样子,周钧故意装出一番世外高人的模样。 原因其实很简单,尹玉的眼底有些许充血,坐下来之后就打了几个哈欠。 而且她的右臂内侧、无名指、食指有点点墨斑,而且看那些墨斑的数量、形状和浅深,应是昨晚很长时间忙于文书才留下的。 像尹玉这样的大户小姐,案牍之事自然有人代劳;而她这个年纪,晚上又不大可能忙着工作。 那么,年纪这么轻的大小姐,大晚上的还要写这么长时间的文书,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被罚写抄书。 一试之下,果然猜中。 尹玉收回胳膊,盯着周钧,一脸纠结。 过了片刻,她喊道:“这次不算!” 骆英才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如何不算?明明就是周二郎说中……” 周则连忙拉住骆英才,让他闭上嘴巴。 尹玉:“我昨晚被罚抄一事,你定是从何人那里知晓了,故而拿来戏弄我。” 只见她犹豫片刻,又朝周钧问道:“你刚才说,你会究查命理的道法?” 周钧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尹玉:“我们这几人的事情,你怕是都知道个大概。倘若你真有那神通,不如测测所有人都不知晓的。” 邵昶摇头说道:“妙钏却是为难人了,道法玄妙,岂可一语妄之?再说,周二郎也言明他道行尚浅……” 尹玉不依不饶的说道:“他既然说了有这本事,那试试又如何?” 将头转向周钧,尹玉说道:“我也出个问题,你倘若能答上,我尹妙钏甘拜下风,从今往后见了你,都尊称一声仙师。” “倘若你答不出,把这三杯酒全部喝了,再大喊一声『某认输了』。” 邵昶听着摇头,这尹玉根本就是蛮不讲理,完全就是好胜心使然。 尹玉没给周钧拒绝的机会,直接说道:“妙钏师从贺监。” “两京文会,圣人相邀,贺监曾言不日将至长安、主持文会。” “你倒是测一测,我的师傅贺监,他何日会入长安?” 邵昶听了这问题,苦笑说道:“贺监人在家中,尚未启程,怎么好测入长安的日子?妙钏你这是强人所难。” 周钧叹了口气,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打算直接认输。 忽然,他脑中想起一事。 贺监?天宝三载? 那贺监,其实就是贺知章,乃是大唐文坛的领袖人物,德高望重,当世人杰。 他被授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故而人称『贺监』。 而天宝三年,却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年。 不久之后,贺监就会在家中去世,享年八十六。 想到这里,周钧脸上神情突变,手中的酒杯也颤抖不停,连酒水都洒在了桌上。 周围人见状,都看出了不妥。 邵昶问道:“周二郎,怎么了?” 周钧放下酒杯,面色沉重,言语之间犹豫不决:“贺监……他……” 说了这三个字,周钧再也没说什么。 只见他慢慢喝下那三杯酒,站起身来,神色怆然。 没有和其他人再多说些什么,周钧一边走向门口,一边大声说道:“某……认输了!” 第27章 真容 见周钧离开,邵昶从里面追了出来。 快步走到周钧面前,邵昶满是歉意的说道:“妙钏平日里骄纵惯了,但为人并不坏,二郎莫往心里去。” 周钧拱了拱手:“与她无关。” 邵昶见周钧神情有异,便试探道:“二郎刚刚说起那贺监,脸色大变,离席而走,可是测出了什么?” 周钧盯着邵昶好一会儿。 后者被看的心中一紧,小声问道:“难不成,贺监……?” 周钧轻轻点头,说道:“就是这几月的事了。” 说完这话,周钧翻身上马,离开了酒肆,只留下邵昶一个人在那里惊惧不定。 周钧骑在马上,面色沉重。 他之所以心中有结,并不是因为贺知章大限已至,而是因为这一年发生的另一件大事。 天宝三年,安禄山升任平卢节度使兼范阳(今北京)节度使。 礼部尚书兼河北(今北京、河北、辽宁大部,河南、山东黄河以北地区)黜陟使席建侯在公文中称赞安禄山公直有才,李林甫和裴宽也附称其美。 这一次升任,再加上大唐高层的三位大佬一起称赞,让玄宗对安禄山更加信任,甚至在私底下称呼其为『胡儿』。 这一事件,意味着安禄山彻底站稳了脚跟,也为十一年后的安史之乱埋入了祸根。 周钧现在开始纠结。 面对十一年后的那场兵灾,自己究竟应该如何过往。 是赚够足够的钱财,带着家人远走高飞? 还是匿名进言,想办法警醒一下高层? 还是…… 思来想去,周钧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家中。 屋外日头渐斜,饭菜的香气飘荡在宅子之中。 在酒肆中光喝酒,也没吃什么东西的周钧,将马缰交给下人,打算先回一趟屋中换件衣服。 穿过回廊,走进厢房的大门,周钧看见画月背着身,坐在前厅的桌前,正在写画些什么。 “晚食可吃过了?” 周钧随口问了一句,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朝卧房走去。 画月站了起来,转过身来。 周钧瞄了她一眼,顿时身形停住,惊讶到嘴巴都合不上。 只见画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身上那些可怖的红疮,统统洗了个干净,整个人露出了本来的容貌。 她身材纤细、五官精致,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虽然年岁尚小,但完全就是一副西域美人的胚子。 周钧看着她,张开嘴巴,一时半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憋出一句话:“你不大像是大食人……” 画月点头道:“我的父亲是大食人,但我的母亲是月氏人。” 周钧挠挠头:“我倒是没想到,你原来是这模样。” 画月盯着他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身上那些伤疤是假的了?” 周钧嘿嘿一笑,没回答。 画月:“既然你知道了,那我留着那些伪装也没什么用了,洗了也看着清净些。” 周钧:“那种东西长期附在身上,对身体也不是好事,早点洗了才是。” 画月用着警告的眼神看向周钧:“我提醒一句,你莫要有什么过分之举,不然的话,我就是自己不活,也绝不让你好过!” 周钧连忙保证道:“我当初从沙石清那里买了你,就是看你命运坎坷,想要帮你一把,绝无其它心思。” 画月看着周钧,过了好一会儿,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嘴中说道:“救命之恩,画月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机会,必当重谢。” 周钧摆手说道:“无须多礼。” 画月:“用过晚食,画月还有一事请教。” 周钧:“但说无妨。” 画月:“何谓勾股定理、多元方程式和三角函数?” 周钧:“……” 画月:“郎君为何不言?” 周钧:“画月啊,我问你一事。” 画月:“何事?” 周钧:“你老实告诉我,那天晚上喝醉,我到底说了些什么。” 接下来的一天里,周钧难得有了空暇。 忙了数天,全身疲惫的他,打算好好休息一番。 先是睡到日上三竿,接着爬起来锻炼体能,又陪罗三娘说会话,再到街上去寻点零食,到了中午吃了饭,再睡一觉,太阳落山之后,就开始教画月前世的一些知识。 周钧混了一天,周定海看不下去了。 在晚饭的时候,周定海敲打周钧道:“新入行的奴牙郎,要出去多和人交际,不然哪来的生意?” 周钧想了想,说道:“这几日,中市都不开门,那市署和市馆自然去不了。” “我是个新牙郎,又没有什么老顾客,自然也谈不上交际。” “至于沉单,该看的都看了,该问的也都问了,没有什么合适的买家了。” 周定海斥责道:“那你从前认识的那些朋友呢?难道他们中就没人要买奴婢了吗?” 周钧眨眨眼睛:“父亲,孩儿从前的可都是些酒肉朋友,你确定要我和他们交际吗?” 罗三娘捅了捅周定海:“钧儿从前的朋友,你难道还不清楚是些什么人?” “如今钧儿难得开了窍,懂了事,远离了那帮人,你还想着让钧儿去找他们?” 周定海叹口气:“罢了,那你明天去寻庞公,记得把『阚访』给做了。” 周钧愣了愣,问道:“阚访是什么?” 周定海:“买家购了奴标之后,在三日内倘若发现奴标有疾病瞒报,那么是可以退标的,这一点在市券上早已写着了。” “身为奴牙郎,每做成一笔奴单之后,不是就这样坐视不管了。” “阚访买家,确认奴标没有问题之后,才能算是一单结了。” 周钧听完点点头:“好,明日我再去庞府一趟。” 吃完晚饭,周钧回到房中,检查了画月刚刚完成的算术解题,喝了口茶,朝后者问道:“明日想不想出去走走?” 画月一愣,转过头问道:“去哪?” 周钧:“明日我要去一趟胜业坊,去完之后可以带你去看看这长安城。” 画月眼珠一转:“你就不怕我中途跑掉?” 周钧:“身为奴婢,没有主家开出的路引,你根本就出不了这长安城……再说了,倘若你真的要走,即便把你关在家中,你也能找到方法离开。” 画月低下头,没有言语。 周钧又说道:“你故乡的事情,即便你现在赶回去,也帮不了什么。” “何况,这去往大食的路途,遥远而又危险,没有万全的准备,说不定又会被人抓起来卖到奴市上去。” 第28章 游长安 第二天的清早,周钧还在梦乡之中,就听见一阵催促声。 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周钧看见穿戴整齐的画月,正站在自己的床前。 只听画月说道:“卯时都过了,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见画月脸上的表情,周钧知道她急着想要出游,便奋力从床上爬起来。 稍作洗漱,周钧还在犯着迷糊,画月已经从膳房把早饭取了过来。 看着食盒中的胡饼和面粥,周钧挠挠头:“把这些都送回膳房。” 画月:“你不吃了?” 周钧:“走,今天带你去街上吃!” 画月眼睛一亮,拎着食盒小跑向膳房。 片刻功夫,画月返身回来。 周钧带上她,走向堂前的正门,让仆人准备承马。 罗三娘早起遛弯儿,看见周钧和画月在一起,不禁开口问道:“钧儿,你们这是……?” 周钧:“阿娘,我今日去胜业坊一趟,带上画月,也好有个帮手。” 罗三娘有点担忧:“带她出去,不会有什么事,她前些日子还……嗯?这是怎么回事?” 罗三娘看见画月的真容,一下子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问道:“你的身上,还有你脸上?!” 周钧接过下人递来的马缰,朝罗三娘说道:“画月身上的病突然好了,兴许是咱家行善的福报。” 罗三娘赶忙念了一声佛。 马匹停在身边,周钧想要托住画月,让她先上马。 却不料这丫头身手矫健,双手抓住马鞍,右脚踩住马镫,一个鹞子翻身,直接就到了马背上。 坐稳之后,画月拉住马缰,稳住马匹,又拍了拍身后的空位,示意周钧也上来。 周钧失笑道:“你见过哪个男子,与女子同承,是让女子控缰的?” 画月悻悻应了一声,放下马缰,身子朝后坐了一些,给周钧留出了位置。 周钧翻身上马,拉动缰绳,带着画月朝门外走去。 罗三娘临了说了一句:“你带着她在外,可要注意场合,莫要堕了周家的脸面。” 周钧听见这话,面露尴尬。 敢情罗三娘以为自己,带着画月出去,是打算找地方去厮混的。 赶忙催动马匹,来到街上,周钧穿过坊门,一路向着西市骑去。 到了西市南侧的食货街,周钧放眼望去,这里倒有几分像是前世城市中的美食街。 笔直而又宽阔的市街两旁,各种样式的店铺整齐排列着,不同风味的食物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萧家馄饨味道鲜美,汤汁肥而不腻。将那汤汁沥出来,甚至可以直接拿来煮茶。 庾家棕子用江米小枣做成,白莹如玉,咬下一口,齿间留香。 驼峰炙是将驼峰切成薄片,再加以各种香辣作料,熟后味道鲜美。 除此之外,还有金乳酥、水晶龙凤糕、金银夹花平截、长生粥、见风消、贵粉红、御黄王母饭、玉露团、八方寒食饼等等吃食。 画月哪里见过这么多美食,兜兜转转,四处看看,竟不知道应该先吃那样。 周钧牵着马,沿着街一路走过去,每一家店铺都买上一些。 转眼间,周钧和画月的手中拿满了食物,就连马匹的裢褡里,也装了个满满当当。 找到一家相对人少的酒肆,周钧在门口驻了马,进了店,朝店家要了些果酒,又将吃食放在桌上。 画月也没客气,拿起食物直接开吃。 一边吃,她一边说道:“长安真是个好地方,有这么多好吃的。” 周钧笑着看了她一眼,接着看向满桌的食物,有些遗憾。 他前世,最喜欢吃的是猪肘子、里脊肉、东坡肉、猪耳朵这一类的下酒菜。 不过,来了这大唐,却是基本和猪肉无缘了。 因为猪肉被称为恶肉,唐人多以为其中有寒毒,食之恐有隐疾。 再加上长安城中胡人也多,许多宗教都禁止吃猪肉,所以想要吃这个,只能去城外的郊野小村,才有可能看到售卖。 见画月吃的欢快,周钧一边喝着店家送来的果酒,一边小口吃着买来的点心。 隔壁桌的食客正在说着些什么,周钧也听了几句。 有人云:“东边来了海贼,船帆如织,听说掠了不少人,圣人闻之大怒。” 又有人云:“那歌伎许合子,声传九陌,喜者闻之气勇,愁者闻之肠绝,听说下个月就要入宫了。” 周钧听着无趣,回过头来,看见画月停下了动作,正望向远方,出了神。 周钧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在市坊外的远方,有一座清真寺,圆顶的金瓦显得格外的引人注目。 “想去吗?” 听见周钧的问题,画月看过来,犹豫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去了,正事要紧。” 二人又吃了会儿,将剩下的吃食打包,重新放到马背上,接着向庞府的方向慢慢骑去。 来到庞府的大门,周钧翻身下马,走到门房旁,向余福报了来意。 余福收起酒壶,朝周钧说道:“小郎君倒是来的巧,再晚些怕是庞公就要出门了。” 周钧:“出门?” 余福看见周钧身后躲闪的画月,不禁夸了一句:“好俊俏的女娃儿。” 夸完之后,余福又朝里面努了努嘴:“小郎君只管进去,庞公就在堂上。” 带着画月走进大门,穿过前厅,来到中堂门前,周钧看见一群仆从正在忙着将打包好的箱子纷纷搬出来。 惊诧之余,周钧走到坐在中堂正位的庞公面前,先是唱了个喏,接着问道:“庞公,这是要……搬家?” 庞忠和摇头说道:“咱家在灞川那里有处宅子,打算搬过去住几日。” 周钧有些纳闷,在胜业坊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到距离长安十几公里外的灞川去? 从周钧的表情中读出了疑惑,庞忠和说道:“这两日和玉萍习奏音律,许是忘我了些,忘记了时辰。” “还是玉萍提醒了我,这里是胜业坊,邻里都是显贵,总是弹弹唱唱,难免会打扰到别人。” “所以,我想起在灞川那里还有处宅子,就想着搬过去先住个两天,总不会再有人说什么了罢。” 原来是担心练琴扰民。 周钧心想,在这胜业坊住着,看着风光,实则麻烦。 搬到灞川去练琴,的确是个好主意。 庞忠和上下看了看周钧,开口道:“周二郎,你几日可有空暇?” 周钧下意识的点头称是。 庞忠和又道:“既然有暇,不如一起和我去灞川住上几日,如何?” 周钧一愣。 离开长安,去灞川住? 发现庞公正看向自己,周钧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第29章 灞川别苑 庞家的四辆大车,再加上十一骑,顺着宽阔的官道,一路向北。 画月和周玉萍坐在一辆马车中,周钧则骑着马,行在庞公马车的旁边。 庞公掀开帘幔,正在与车舆外的周钧聊着天。 只听庞公正巧说道:“咱家从前在宫中的时候,就听说过周家女的名字。” “几次三番,她身上的事,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她被贬至司农寺之时,贞顺皇后看她可怜,还让我给她送了几次东西。” “唉,身为梨园别教坊的前头人,本来前途无限,却因为一片痴心,落了个凄凄惨惨,真也是命苦。” 看见周钧欲言又止,庞公猜到对方的疑惑,直接说道:“那孩子的父亲你莫要打听,就算问了我也不能说。” 周钧凑近一些,低声问道:“难不成是圣……” 庞公睁圆眼睛,尖声说道:“说什么浑话,圣人那会儿才多大?” 周钧讪讪笑了笑。 庞公叹了口气,又说道:“白日何其短,百年苦易满,这么多年过去了,人都已经老了,事情也已经过去了。” “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也是时候过一过安稳日子了。” 周钧点头道:“玉萍遇到了庞公,也是她的福分。” 交谈之间,车队行进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岔路口。 平坦的官道再往前,就是灞桥驿,而旁边的小道,却是前往灞川。 灞川这个地方,总占地差不多有八千多亩,其中光是水域面积就超过了两千多亩。 灞川位于灞河的西侧,渭河的南侧,放到如今,它所处的位置,其实大致就是西安浐灞国家湿地公园。 它的内里,不仅包括湖泊、溪流、滩涂,还有丘陵、平原和森林,是一片地形多样,面积广阔的区域。 车队进入小道,庞忠和也向周钧讲述了灞川发生的一些往事。 灞川这个地方,在贞观年间,本是宫中放养水产的泽地。 但因为灞河源自渭河,河水湍急,泥沙沉积,经营水产多有不便,这块地方慢慢也就荒废了下来。 到了先天元年(712年),玄宗即位,贞顺皇后那个时候还是武婕妤。 春兴时分,有一次微服出游,到了灞川附近,武婕妤尝了灞河鱼的鱼鲙之后,对玄宗说道,这里非常像我在绛州的故乡。 玄宗一听,大手一挥,就把当时二人所在的灞川稼洲,封给了武婕妤。 到了开元十二年(724年),武婕妤被封为武惠妃,二人故地重游,玄宗又将灞川的溪洲和榭洲封给了她。 后来武惠妃仙逝,庞忠和自愿放下一切职务,孤身一人去为其守陵。 玄宗感念其忠心,又将灞川的稼洲、溪洲和榭洲三地转封给了庞忠和。 稼洲、溪洲和榭洲,这三个洲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九百多亩地。 和灞川的总面积比起来,虽然听起来很少,但却是风景最优美、物产最丰富的核心区域。 周钧正听着庞忠和说那灞川之事,突然马车一沉,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分毫。 周钧低头一看,原来是这小道泥泞不堪,四处积水,马车的轮子陷了进去,再也没办法出来。 庞公看着这条坑坑洼洼、残破不堪的小路,摇头叹道:“好些年没来了,这条路都破成了这样。” 庞府的奴仆和部曲们,这个时候也纷纷下来,跳进泥泞之中,开始推车。 庞忠和府上的下人大多是旧部和老奴,年纪都颇大。 骑在马上的周钧,看着那些在泥水中推车的下人们,其中不乏满头白发的老者,不禁心生恻隐。 等了好一会儿,马车前行的进展甚缓,甚至还朝泥泞中多陷进去了几分。 下人们只好将马车上的重物纷纷取下,减轻重量再去尝试。 周钧这个时候也不打算旁观了。 他脱去外衣和鞋袜,光脚跳进了泥坑中,和那些下人们站在一起,用力推着马车。 庞忠和看见这一幕,本想开口劝说,后来思虑片刻,却也是罢了。 花了好长一段时间,马车终于驶过了那片泥泞之地,一行人再次上路。 此时的周钧,完全就像是在泥水中洗过澡一般,他拿起马鞍后的麻布,胡乱擦了擦身体,便跟上了队伍。 又向前走了一刻钟的功夫,队伍总算离开了小路,到了一片气势恢宏的宅院之前。 这宅院紧靠着湖水和小溪,不远处就是一片竹林,偶尔还能看见几只飞禽,从天际间飞过,留下几声鸣叫,实在是一处修身养性、躲避尘嚣的好地方。 但是,等周钧骑着马到了那宅院的大门处,他才发现自己高兴的太早了。 宅院年久失修,墙壁摇摇欲坠,藤蔓和杂草到处都是,甚至淹没了青石和台阶。 原本刷着红漆的梁柱,现在被蛀蚀的千疮百孔;原来价值不菲的家具,也变得松垮散架。 周钧走进宅门,看着院落一旁的爬架,试着用手去碰了碰。 只听轰隆一声,爬架轰然散落开来。 画月这个时候,也从玉萍的马车上跳了下来。 她看着如此破旧的宅院,朝周钧问道:“比起这宅子,我觉得还是露宿在外面,要更加好些。” 周钧刚想说话,却看见有下人从马车后取出一口大箱,里面放着大小各异的木制零件。 将那些零件搭成一起,又用钉锤和铆合将其安装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台周钧曾经提过的自力式轮椅。 看见这辆拼装完成的自力式轮椅,周钧不禁感叹,这唐朝工匠也着实了得,居然能用模块化的方式,给庞公造了这辆轮舆。 庞忠和上了那辆轮椅,双手抓住手握把,试着移动了一会儿。 接着,他满意的对周钧说道:“来瞧瞧,你出的主意,林家出的力。” 周钧走过去看了看,赞了一声手艺。 庞忠和又推着轮舆,在院中转了一会儿。 接着,他停下来,看着这杂草丛生的庭院说道:“这里本来就是皇家的别苑,中间修缮了几次,又扩建了几次。” “后来,这宅子兜兜转转,最后到了咱家这里。” “上次过来,到如今怕是也有好些年了。” 庞忠和环顾了一圈,看向了这宅院,感慨的说道:“到了这里,好似还能听见当年的欢声笑语。” 周钧:“庞公如果喜欢这里,可以多住些时日。” 庞忠和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开口道:“确是应该多住些时日。” 周钧一愣,刚才那句话,不过是随口而言的客套话,不料庞公居然认真了。 他又劝道:“不过,这宅子经年久远,又缺少护养,怕是要花大力气修缮一番,定是会费时费力。” 庞公没有说话,只是自己推着轮椅,在玉萍的陪同下,向着宅子深处慢慢行去。 周钧从马背上取了衣服,又找了个无人的地方,用清水洗了洗身体,再穿戴整齐。 刚一走到前庭之中,就看见玉萍正在四处找寻着什么。 后者看见周钧,走过来说道:“可算找到二郎了,庞公有一事,想和你说说,快去见他。” 要和我说话? 带着疑问,周钧离开前院,走过拱门,又绕过一片假山水榭、池塘庭院,最后终于在一处凉亭里,找到了正在观望风景的庞公。 庞公看见周钧走来,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的石凳上。 周钧依言坐下。 庞公开口道:“衡才,你可有意入我府中办事?” 第30章 庞府幕牙 庞公出言相邀,让周钧颇感意外。 后者犹豫了一会儿,朝庞公说道:“某未曾进学,亦身无长技,不过就是一个新入行的奴牙郎罢了,即便入了府中,又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庞公:“我需要的恰恰就是你这样的奴牙郎。” “你看看这灞川别苑,这么多年无人照看,早已荒废。” “而我庞府的下人,大多都是从绛州来的老人,手脚粗笨,反应也慢。打扫做饭他们还能做一些,但休整道路、修缮房屋,他们却大致是做不来。” “故而,我需要你这样的奴牙郎,去为庞府添置身强力壮、能够干活的青奴,还要去雇一些拥有手艺、善于修葺的杂客。” 周钧一听,原来是这事儿,帮人购买奴标,推荐匠人杂客,奴牙郎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倒也没什么。 哪料到庞公的话,还没说完。 只听庞公继续说道:“这灞川别苑,除了下人的购买和聘用,你还要帮我处理日常物品的采购、田产的买卖、还有财务的管理。” 周钧听到这里,完全愣住了。 庞公说的这些事,好像是大户人家的管家应该做的? 一般来说,大户人家的管家,是家族中那些资格较老、办事牢靠的老奴;但偶尔,也会由良人出身的幕客(西宾)来负责这些事情。 但即便是幕客来代理管家的事务,一般也都是和主家打了十多年交道的老相识。 似庞公这般,让一位刚认识没几天的奴牙郎,入了庞府的幕客,来做灞川别苑的管事,这种事怎么想都有点奇怪。 周钧将心中的疑惑道出,庞公倒是笑了笑,说起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往事。 庞公当年侍奉贞顺皇后的时候,绛州武家有亲属来投。 来的是亲兄弟二人,一般的模样,就连说话语气都极其相似。 庞公给他们二人备了一桌酒菜,一边看着他们吃完,一边又陪着他们说了会话。 之后,庞公回宫去秉了贞顺皇后,说是兄弟二人中,大哥当可重用,二弟最好断了往来。 果不其然,兄弟二人,大哥平步青云,二弟却拿了贞顺皇后的赏赐,花天酒地,四处招摇撞骗,最后被送进了大理寺。 周钧听着称奇,庞公却说道:“在宫中当差,看人眼色、识辨人性却是内侍们最要紧的本事,关键时候甚至能保住性命。” “咱家和你虽然只交往了几次,但你这后生公直青白、不同流俗,与外界传闻的多有不同,是个可造之材。” 周钧听着庞公这话,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庞公:“这几日你且在灞川走走,权当是散游,咱家提的事情,你考虑考虑,先不急着回答。” 周钧想了想,点头称是。 带着画月,周钧在灞川稼洲游览了一圈,感叹这大唐的大好河山之余,也逐渐喜欢上了这湖泽风光。 入夜,周钧躺在后厢一间客房的里间大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心中想的却是白天庞公的提议。 睡在外厅小间里的画月,突然说道:“风吹过的时候,我能听见这房子在吱呀作响。” “你说,我们入睡之后,这房子会不会就这样塌了?” 周钧哑然失笑,说道:“不可能的事情,你只管睡觉就好。” 沉寂了一会儿。 画月又说道:“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周钧:“做梦?” 画月:“就在一个月前,我被关在去往长安的奴车上,就连做梦都不敢奢望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周钧:“人生起起落落,福祸相依,珍惜当下才是。” 画月轻轻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说道:“今日我在宅院的门口,看见你进去寻那庞公了。” 周钧:“正是。” 画月:“玉萍她去里屋收拾了,其他人也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 周钧问道:“怎么了?” 画月:“你的马拴在宅院门前的树上,裢褡里放着今早买的吃食。你换下来的脏衣服里面,还放着铜钱。” 听到这里,周钧微微一愣。 画月:“那个时候,我只要慢慢退出门外,再解开马缰,就能离开长安。” 周钧:“但你没有走,为什么?” 画月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周钧听见这三个字,也沉默了片刻。 接着,周钧开口说道:“再过一个月,长安城里的绢绸商贾就会组建商队,准备远行。”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安置在商队之中,跟随他们一起西行。” “大约三个月到五个月,你就能重新回到大食。” 画月听见周钧的话,再次沉默。 过了许久,她才答了一个字:“好。” 第二天,周钧陪庞公吃了早食,并向其言明,昨日的提议打算先说与父母,有了答案之后,立即会再来灞川。 庞公首肯之后,周钧先和画月暂别,接着骑着马赶回到长安的家中。 见周钧彻夜未归,原本打算发怒的罗三娘,再听到前者的解释之后,连忙将周定海也喊了出来。 夫妻二人听了庞公的提议,表情不一。 罗三娘既是不忍,又是担忧。 不忍的是,钧儿倘若做了庞府的幕客,那必定要在灞川和长安之中两头奔波,以后回家的日子便少了。 担忧的是,钧儿过去都是父母照顾着,突然要去大户人家做幕客,万一做的岔了,或是出了错,受了责罚那又怎么办? 但周定海和妻子的看法完全不一样。 他认为周钧应该立刻答应下这个差事。 庞忠和何许人也? 从三品大员,武家的外姓叔公,圣人从前身边的红人。 倘若能跟在这人的身边,哪怕只是做个幕客,这长安城里,怕是也有大批大批的人要抢破脑袋。 而且,这奴牙郎的圈子里,也有不为人所知的讲究。 周定海对周钧这样说道:“咱们这些做奴牙郎的,其实也分三六九等。” “混的最差的牙郎,是私牙。这群人没有官贴,干的都是边市村野的买卖,偶尔还会略卖良人,可谓朝不保夕。” “再好一等的牙郎,是行牙。有了官贴,等于被官府认可,行事之间只要遵守律法,虽然还是名声臭些,但最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再往上一等的牙郎,就是幕牙。这一类的牙郎,被大户人家所认可,以幕客的身份,成了他们府上专属的牙郎,负责大户人家奴婢的买卖、管理和训练。” “钧儿,倘若你答应了庞公,那就算正式摆脱了行牙的身份,成了一名幕牙。” “更何况,那庞公还将灞川别苑的日常事务和财务管理,都统统交给了你,这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定要把握住才是!” 在与父母沟通并统一了意见之后,周钧从家中拿上了换洗衣物和个人用品,再一次来到了灞川别苑。 看着周钧风尘仆仆的来到自己面前,庞公哈哈大笑,交给了他一面纯铜打造的庞府符牌,算是正式将他纳为自己的幕客。 第31章 预算 看着手中这块闪亮而又沉重的铜符,周钧刹那间有了些许前世打工人的感慨。 收整心思,周钧向庞公行礼道:“东家……” 庞公摆手说道:“这称呼就显得生分了,咱家听着都瘆得慌。” 周钧无奈:“庞公……” 庞公:“是了,这才对。” 周钧:“事有轻重缓急,这灞川别苑的修缮,不知应从何处开始?” 庞公想了想,说道:“这别苑分为外苑、中苑和内苑,内苑最大,外苑次之,中苑最小。咱家现在与你说话的地方就是中苑。” “那内苑虽大,但年久失修,早已荒废,蛇鼠横行,人难行入,我便命人将其封了。” “故而,你修缮别苑之事,可以先从中苑着手。” “也不用粉刷装新,只需加固结构,填补空漏即可。” “除了修缮中苑,还有一事也要紧些,就是道路重铺。” “来时,你也瞧见了,在通往灞川的通路之上,有那么一段,坑坑洼洼,积水难行。” “倘若打算多住些时日,咱家这次带来的口粮就定是不够,势必要派人出去采购。” “既然要来往运输食材、炭薪等物,这路肯定是要重铺一遍了。” “故而,这修路也是要紧的事。” “对了,还有,咱家这次出行,本以为时间不长,所以没从胜业坊那头带来账房先生,你寻着空暇,可以去请一位。” “至于所有钱物的支取,你可以去外苑寻一名为仇邕的部曲,他右耳根有刀伤,很好认出。” 与庞公又确认了一遍应做的事情,周钧连喝水都没顾得上,就直接去了外苑。 在外苑的露天场上,周钧看到一位头发花白但身体健壮的老汉,悠哉哉的躺在角落,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假寐。 周钧走上前去,看他外貌符合庞公所述,便唱了个喏:“敢问老翁可是仇邕?” 那老汉睁开眼睛,看见周钧,连忙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小郎君有何事?” 周钧拿出符牌,对仇邕说道:“某入了庞府,承了庞公的差事。” 仇邕见状,更是喜道:“这样一来,咱们可是一家人了!” 周钧笑谈了几句,又说道:“别苑年久失修,庞公命我寻人修缮,这钱帛之物,却是要向您说了。” 仇邕:“好说好说,但这账房先生没有跟来,账目如何处置?” 见周钧面显犹豫,仇邕又说道:“这庞府的下人,大多都是武家老人,似我这般的老卒,打仗砍人不在话下,砌墙木工却是无能为力。” “小郎君去增添人手,分了负担,我们这些这群老奴,高兴都来不及,哪会给你徒增烦恼?” “实在是因为账目一事紧要,主家又是从宫中来的,对这账款一事由为上心,万一做个不好,大家都要受责。” 周钧明明白白,仇邕这洋洋洒洒一大段话,其实就一个意思——不是我不想给你放款,但庞公看重账目,倘若没有账房先生,万一账错了,大家都要倒霉。 周钧想到这里,对仇邕说道:“老翁身边可有往时的账本?” 后者想了想,回道:“有的,是废账,拿来作为引火之物。” 周钧只想要看看庞府究竟是采取何种方式进去记账,至于是不是废账,他倒是无所谓。 待那仇邕取来账本,周钧粗粗翻看一番,发现唐朝大户还是采用了西汉时期的单式记账法,虽然有出、入两栏,但对资产、负债等财务项目记录的非常粗糙。 那复式记账法,大约是在明清时期才发现的。 周钧前世身为片警,有时候也要帮着社区和街道分发物资,偶尔也接触过财务账目,对这一块大概知道一些。 周钧将废账还给仇邕,说道:“某身为奴牙郎,曾做过奴标账目,略懂一些。” 仇邕:“小郎君连账房的事情都知道?” 周钧:“请仇翁稍候,支款这事暂且放一放,我先盘计一遍,再弄个周程,先请庞公过目。” 周钧一边朝厢房走去,一边想道,刚才倒是没想到这事,就算在前世里,无论是公司还是机构,想要支款,大多都要先填一张预算单。 自己是新入府的幕牙,其他人和你也不熟,凭着庞公的几句话,就想预支钱款,怎么想都有些异想天开。 走到厢房的书桌前,周钧摊开纸,又取下鸡距笔,开始填写购置奴婢、聘请工匠还有修缮房屋和道路的预算单。 不同于唐朝常用的横载算目单(纯文字的采购报价单),周钧用毛笔划下表格,又在表格中分行分列。 根据前世的习惯,分行为序号,分列为名称、单位、数量、单价、合计、备注等条目,又在表格的总下方添加了总计、税费等栏目。 整张表格做好之后,采购项、价格、数量、总款一目了然。 周钧写的认真,不知何时,发现画月也来到了他的身边。 看着这张直观而又清爽的报价单,画月吃惊的说道:“这和我曾经看过的算目法完全不一样。” 周钧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朝画月说道:“倘若把这上面的筹数全部换成我教你的阿拉伯数字,你会发现这张表单更加简单直观。” 说完,周钧拿着刚做好的报价单,去往中苑的凉亭中,去找庞公申请预算。 庞公坐在石凳上,他的面前放着一把瑶琴,玉萍侍在一旁,燃起了焚香。 看见周钧快步从外苑走来,庞公笑着对玉萍说道:“看,我说了,周二郎要回来的。” 周钧来到凉亭中,还没开口,庞公先问道:“你来找咱家,可是因为见了那仇邕,那老货不愿给你预支钱款?” 周钧摇头道:“事虽急,但未做算目,就擅请预支,本就不符常理,仇翁未放款,自是应该。” 庞公一愣,又说道:“倘若不预支钱款,那你如何做事?” 周钧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预算单,双手递了过去:“修缮房屋,重铺道路,某做了一份算目,还请庞公过目。” 庞公吃了一惊:“算目?这才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你哪里请来的账房先生?” 周钧:“某自己做的。” 庞公:“你做的?二郎莫要诓咱家……” 看了眼周钧递来的算目单,庞公倒吸一口凉气:“这算目法子……咱家倒是第一次见!” “以天地为框,以经纬为线,分格填制,一目了然,这法子有趣!” 看完预算单,庞公深深看了眼周钧,轻轻说道:“周二郎,你倒是让咱家惊喜了一回……” 周钧低头说道:“庞公,那这钱款目计?” 庞公从腰间取下印章,在纸上按了个戳,说道:“准了。” 第32章 雇佣工匠 拿到盖着庞公印戳的算目,周钧再次找到仇邕。 这一次,对方再也没了顾虑,直接带着周钧来到宝间,和负责看守的另一位老部曲说了事情,二人一起掏出钥匙开了锁,打开了存放着铜钱和绢帛的箱子。 仇邕本打算一次性把钱款全部交给周钧,但那么一大笔钱要是随身带着,携带不便倒是其次,关键也是不安全。 所以,周钧只取了一小部分钱款,权作为首笔用资。 在仇邕递过来的内库提录上,周钧签好金额和名字,又盖了个手印,便拎着那沉重的钱箱,向着厢房走去。 刚进了房间,周钧就看见画月趴在桌上在那里写写画画。 “明天清早我们回长安。”周钧将钱箱放在桌上,倒在床上长长吁了口气:“明日开始可就要忙了。” 画月停下笔,回过头看向床上的周钧,开口问道:“我听玉萍说,你做了庞府的幕客?” 周钧点点头:“没错,庞公给我的第一件差事,就是修缮别苑、购置奴婢和重铺道路,往后长安那里要待得少了,这里或许要住的更多一些。” 画月:“那明天回去要做些什么?” 周钧:“我想想,首先要去雇佣工匠,带着他们来灞川,将中苑修缮妥当。接下来,要为灞川别苑添置一些奴婢,再想办法把门口那条破路给修好。” “对了,明天我把你送回家中,你在那里住着就行,别过来了。” 画月:“如果我说,我想留在这里呢?” 周钧从床上爬起身,看向画月问道:“你确定?这别苑看着光鲜,但内里破旧,条件简陋,而且四处也没啥可去的地方,远不如长安城热闹。” 画月答道:“长安城再热闹,你不在家,我又无法出去,只能留在厢房中,就像在牢笼一般。” 周钧听了,倒觉得画月这话也没错。 画月又道:“留在这里,即便你不在,我还能和玉萍说说话,总不至于一个人发呆。” 周钧想了想,朝画月问道:“以前我就想问了,你是大食人,又从来没有来过长安,那为何你的大唐官话说的这么流利?” 画月:“我会九种语言,我的父亲,曾经为了找人教我大唐官话,专门重金聘请了一位老师。” “除了语言之外,我还有算经老师,音律老师,教义老师,天文老师,炼金术老师……” 周钧听着震惊,大食国一个行省官长家的女儿,居然要学习这么多东西吗? 画月:“我九岁那年,就被父亲送去了缚达城(巴格达)的大清真寺,那里云集着来自世界各个王国的智者,还存放着数万卷书籍。” “那里的图书馆之中,燃烧着上千盏长生灯,昼夜不灭;上万名学者,聚集在那里,彻夜研讨学术。” 周钧叹了一声,在前世的书籍之中,对于中世纪的阿拉伯世界,他大概了解一些。 这个位于亚洲西部阿拉伯半岛上的国家,起始于先知时代,之后是伍麦叶王朝、阿拔斯王朝、法蒂玛王朝、阿尤布王朝……这个帝国兴起、发展、昌盛、衰落最后到灭亡,整个过程持续了千年。 由于基督教圈的打压和诋毁,阿拉伯帝国的众多文献没有保存下来,它的成就和功绩也大部分泯灭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周钧的前世里,在谈及阿拉伯帝国时,听到最多的一句评语就是:它为欧洲复兴保存了文明的火种。 但是,阿拉伯帝国自身在中世纪的强大和繁荣,以及学术上的贡献,却很少有人提及。 画月又对周钧说道:“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到大食,我可以让父亲给你一个非常显赫的职位。” 周钧笑了起来,他完全以为画月在说闹。 他一边笑一边说道:“太远的事情我不敢想,还是把眼下这份奴牙郎的工作,正经做好才是。” 画月知道周钧不信,瞪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一夜过后。 周钧先启程回了长安,而画月则留在了灞川别苑。 回到长安的第一件事,周钧首先回家找到了周定海。 在周钧看来,聘用工匠、购置奴标这种事情,问问周定海这种老资格的奴牙郎,肯定是不会错的。 周定海听了周钧的话,开口详细询问了那灞川别苑要修葺住所的大小、墙面、土质和家具。 接着,他立即就放下了手中的事,骑着马去坊里寻那相熟的匠户。 周钧则在父亲的授意下,去了车马行,租了几辆大车。 父子二人忙活到中午,再碰头的时候,周定海已经谈好了匠作一十八人,都是往日里相熟的好手。 父子二人又上了大车,带上工匠,一路向北,向那灞川慢慢行去。 行至灞川那条泥泞的小道,还好周钧提前有了准备,用早已备好的木料垫在车轮下,使得大车艰难的行了过去。 父子二人带着工匠赶到灞川别苑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 周定海帮着工匠们去搬运匠作工具和材料,周钧则先去了中苑,向庞公禀告。 庞公看见周钧回来,有几分吃惊。 仅仅一天的功夫,不仅找齐了修缮房屋的工匠,而且还将他们带了过来,周钧做事的效率,让庞公非常满意。 解决了修缮房屋的问题,接下来就轮到添置奴婢和重铺道路了。 首先是添置奴婢,周钧向庞公询问,对于奴标,可有什么要求。 庞公本身倒是没什么特殊要求,只是说,必须老实可靠,勤苦耐劳,至于年龄、性别和出身这些细节,就由周钧自行决定。 但周钧转身要走的时候,庞公突然补了一句。 “咱家府上的奴仆,男儿居多,你倒是留意一番,多补些女眷。” 这要求让周钧一愣,但当场他也没多想,只是应了一声。 回到外苑,周钧看到正忙着给工匠们安排食宿的周定海。 周钧将庞公的购奴要求说与他听了,起初周定海也不明白,庞忠和一个阉人,为何要强调多添置女眷。 后来,看见四处张罗着饭菜的玉萍,周定海叹了一句:“还是庞公心细啊。” 第33章 纳流民(上) 将所有工匠全部安排妥当,周钧带路,将周定海领至了厢房。 将厢房里间的卧房让给周定海住,周钧则住进了前厅旁的小间里。 而原本住在小间里的画月,今晚则搬去和玉萍同住一屋。 入了夜。 周钧躺在画月的床上,心中一直纳闷。 平时也没见画月这丫头,用过什么香扑和熏料,但这房间里却总是有着一股似有似无的香气。 甩了甩脑袋,周钧不再胡思乱想,开始思考下一件差事——购置奴婢。 周定海明日要留在这里,陪着工匠们一起修缮中苑。所以,购置奴婢这件差事,只能靠自己了。 庞公胜业坊的府上,大多都是老奴旧部,唯一看过的几位女子,都是部曲之女,也就是客女。 这次,跟着庞公一起到灞川来的下人中,除了玉萍之外,其他皆是男性。 所以,庞公才出言,要自己在购置奴婢的时候,多添置一些女眷。 可问题是生口交易的中市,每五日才开一日,今天过完,还要再过三日才会开市。 就算白白等上三日,那中市里贩的奴婢,大多都是异邦人,难不成给庞公买回来一群胡姬? 不妥。 周钧躺在床上,一边听着隔屋周定海的鼾声,一边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明日得了空,问问身为老奴牙郎的父亲才好。 次日清晨,周钧等待周定海洗漱完毕,向他说了这添置奴婢一事。 周定海听完,面露为难之色。 只听他朝周钧说道:“想要一次置办大量奴标,有这样几条路子。” “一个是奴商,就如上次我们看到的沙石清。” “不过奴商那里,大多售的是异族他国的奴婢,买回来恐为庞公不喜。” “第二个是官奴外放,大户人家倘若想要添置奴婢,可以去找县衙登记备册。县衙会根据你的要求,筛选官奴,并放户民间。” “这个法子,本来挺适合咱们,毕竟庞公的品级在那里。但问题就在于,官奴外放,流程缓慢,审批耗时,往往两三个月才能有合适的奴标。” “第三呢,就是市馆相谈,倘若想要快速求购到大唐奴婢,这也是最好的通路。” “有些奴牙郎,和教坊、少监、匠作相熟,有大量亟待出售的奴标;还有些奴牙郎,本就是大户的幕牙,手中也有奴标大单。” “但是,市馆那里,你就算去了,怕是也要无功而返,咱们父子两人在那里不受待见。” “原因呢,你也知道。” 周定海沉吟了片刻,又说道:“至于这第四条路子,有点麻烦……” 周钧奇道:“麻烦?” 周定海:“钧儿,你可还记得,我带你第一次去中市的时候,曾经在市外的树林里,见过一群人?” 周钧回忆了片刻,终于想起了周定海所指的那群人。 周钧:“父亲,您所指的是那群流民?” 周定海点点头:“我也和你说过,流民或因天灾,或因人祸,不得不背井离乡,自寻出路。” “这群流民之中,良莠不齐,有那忠实良善的农户,也有犯罪欠债的逃犯。” “寻常奴牙郎推贾奴单,一般都不会去做这些流民的生意。” “但大户人家,倘若要设坊开田,一次采购的奴单太多,有时候也会从这流民之中,去寻合适之人。” 周钧听了眼睛一亮,连忙问道:“今日中市不开,那又应该去哪里寻这些流民呢?” 周定海:“钧儿你先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 “倘若真的要纳流民为奴,有几点为父要先教你。” “一、有户引的流民,作奸犯科的可能较小,可以优先考量。” “二、不要贪图青壮劳力,去买那些单个或是成火的男子流民,须知无家无族的男丁,最是容易犯事,甚至可能是盗匪。” “三、倘若要买,自是买流民一家老小,勿要强分,一来有伤天和,二来恐有后患。” “四、挑选流民之时,勿要去选那家中有军户的流民。” 周钧不解的问道:“为何不选军户?” 周定海瞪圆眼睛:“你莫管缘由,只记得军户别纳即可。” 周钧虽感奇怪,但还是点头称是。 周定海又道:“流民聚集的地点,一般都在归义坊和通善坊附近,这两处都位于长安城南。” “城南不比城北,那里鱼龙混杂、人丁杂乱,进去之前记得小心为上。” 看见周钧走向门外,周定海临了又喊道:“记住!去了见到人,切勿急言奴标一事,先走走看看,再做定夺。” 周钧应了一声,出了外苑,翻身上马,离开灞川,向官道行去。 骑马行在路上,周钧一路向南。 从春明门入了长安,又在东市上用了些膳食,周钧赶到城南通善坊时,已是下午一点左右的时间。 在入坊之前,周钧本来寻思,眼下是天宝三年,正是大唐繁盛强大之时,所谓流民,应该只是极个别现象,数量很少才对了。 真到了通善坊,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错的离谱。 通善坊内,放眼望去,房屋虽然也算是规整,但那破旧的房檐和杂乱的环境,却处处显示着这里,与城北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从一处房屋的豁口朝里望去,十来口人挤在一个狭小的里间中,妇人背着哭泣的婴儿,用破损的陶罐就着脏污的浊水,反复洗着带壳的粟谷。 巷曲之中,四处都是面有菜色、衣衫褴褛的人,他们伸着手乞求往来的行客,给上些许吃食。 周钧牵着马,行走在坊内的街上,看着这些令人触目惊心的场景,心中满是震惊和感慨。 才走了几步,衣着华贵、还牵着一匹乘马的周钧,很快就成了不少人的目标。 有那乞丐,跪伏在周钧脚下,反复怜求着一个铜板。 有那包头,以为周钧是在寻脚苦力,大声推荐着自己相熟的劳工。 还有那犴掇,偷偷凑近,直问周钧,要不要寻些个棘童幼娘,快活一把。 周钧恼火烦躁,一把推开眼前这些人,快步向前走去。 此时此刻,他心中莫名想起了前世的一句话。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永远都发生着,比你想象所及悲惨百倍的惨事。” 又向前走了两步,周钧突然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 前世身为片警的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向腰间摸去。 果不其然,钱包被偷了。 翻身上马,周钧怒喝一声,朝着那逃向巷口的小贼,策马奔去。 第34章 纳流民(中) 那身披灰袍的小贼,显是对这通善坊的道路极熟。 但周钧是什么人,前世干的是片警,抓人堵截绝对是个中翘楚。 再加上有快马加持,周钧每次都能堵住那小贼的逃路,让后者越来越是急躁。 只见那小贼慌不择路,翻过一道低矮的石墙,朝着一处荒废的大宅拼命逃去。 这里地形开阔,明显更加有利于周钧的追击。 周钧一踢马肚,马匹向前一跃。 周钧伸出大手向前一捞,眼见就能抓住那可恶的小贼。 没想到就在此时,一只脚从旁边伸将过来,将小贼绊了个狗啃泥。 周钧手扑了个空,只能策马回转。 一位身形瘦削的老人,先是一脚踹在那小贼的屁股上,接着他捡起周钧的钱袋,怒道:“又干这鼠窃狗偷之行!快滚!” 那小贼从地上狼狈的爬起来,看身形居然是个年纪尚幼的孩童,只听他朝着那老人大声骂道:“含鸟老猢!又坏你阿耶的好事!” 老人又是一声大喝:“滚!” 看那小贼含恨而去,老人将钱袋递向马上的周钧:“小郎君,点一点,看看可少了什么?” 周钧接过钱袋,打开数了数,一个铜板都没丢。 翻身下马,周钧朝老人唱了个喏:“不知老翁如何称呼。” 老人见周钧衣着华贵、器宇不凡,连忙还礼道:“小老儿姓屈名肇,家中排行老三,人又称屈三。” 周钧:“原来是屈三翁。” 屈三翁看了眼那小贼逃跑的方向,朝周钧说道:“小郎君,那盗你钱袋的孩童,无父无母,倒也是个可怜人。” 周钧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适才,周钧策马前冲,眼见就要抓到那小贼。 屈三翁那一脚,看似是在帮周钧抓贼,其实却是在帮那个孩子。 倘若周钧抓到那贼子,将其扭送到官衙,判他笞刑那都是幸运的,万一是徒刑,那么小的孩子,怕是要吃上大苦。 想通这些,周钧朝屈三翁笑道:“黄口无德,某自不会计较。” 屈三翁听了这话,松了口气,忙向周钧行礼称谢。 周钧看向屈三翁身后的那处大宅,开口问道:“这里是何处?” 屈三翁笑道:“小郎君怕是很少来通善坊,坊内称此处为『浮萍舍』。” 周钧:“浮萍舍?这名字……” 屈三翁:“古怪是?这名字究竟是怎么来的,也无从考究了,只是有人这么喊了,大家便都这么喊了。” 周钧又问道:“那谁是这浮萍舍的主人?” 屈三翁:“我听说,这宅子曾经是隋朝一位大官的宅邸,后来也就荒了。小郎君若是好奇,不如进来瞧瞧。” 周钧有心进去看看,但通善坊这地方,他又不敢把马就这样拴在门外。 屈三翁看出他的犹豫,说道:“小郎君把马牵进来,不碍事。” 周钧依言牵马入内,这浮萍舍的里面,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当真是破瓦寒窑。 倒塌的墙壁,散乱的杂物,遍地流淌的污水,甚至还有几只羊被拴在前院的空地上。 周钧又向前走了一些,进了堂间,朝里一看,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到愣在了原地。 在那寻常大小的堂间之中,居然住着形形色色几十口人。 只见到,那一群群的穷苦人,铺着席子,蜷缩在残破不堪的堂间之中。 老人、孩子、妇人、婴儿,按照家户,各自占据着一块数米见方的空间。 一家数口人,吃、喝、睡、活,就在那一小片的天地里,苟延残喘。 淼茫积水非吾土,飘泊浮萍是我身。 看到这里,周钧终于明白这宅邸为何要被称作『浮萍舍』,他也从未想过,在这长安城中,原来还有这样的困苦之地。 屈三翁见周钧满脸惊诧,便说道:“小郎君,现在这里的人,已经比去年入秋的时候少多了。” 周钧转过头来,问道:“为何?” 屈三翁:“冻死的,饿死的,还有一些是病死的。” 周钧握紧拳头,低声问道:“官府不管?” 屈三翁:“管了,但那么多人,哪能顾得过来。” 说完,屈三翁一边朝前走去,一边说道:“小郎君随我来,小老儿就住在前面。” 跟在屈三翁的身后,周钧又向前走了一段路。 一路看下来,数个厢房和堂间,皆是如此。 贫苦者聚落而居,朝不保夕,挣扎求生。 来到靠里间的一间厢房,屈三翁抬脚跨过地上的杂物,一边和同屋的邻人打着招呼,一边走到最里方的一处,掀开布帷对一个躺着的年轻人喝道:“去,帮小郎君看着马,莫要看丢了!” 那年轻人连忙爬起身,应了一声。 周钧跟着进了帷布,却发现里面还有一位十二三岁的女子,正在哄睡一个婴孩。 屈三翁向周钧介绍道:“这是小女柔杏。” “那婴孩是我的孙子,他的父母,我的大儿子和大儿媳,都出去帮工了,太阳落山前才能回来。” “哦,对了,刚才那个躺着的小子,是我的二儿子。” 柔杏看了眼周钧,脸红了起来,连忙转过身去,将身子对着了里方的墙壁。 周钧见状,有点犹豫是否该坐下来。 屈三翁倒是没在意这些,他先是收拾收拾地上,给周钧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接着还倒了碗水。 周钧无奈坐下,看那水上还飘着浮尘和杂絮,只是推脱不渴。 见婴孩已经入睡,周钧刻意压低声音,向屈三翁问道:“屈翁是一家六口人?” 屈三翁话语中含着几分萧索:“本来是九口。” 周钧叹了口气,又问道:“你们是哪里人啊?” 屈三翁:“关中,靠着新丰那里。” 周钧越来越觉得奇怪:“关中地处京畿道,乃是富足之地,为何你们会背井离乡,流落到长安来了?” 屈三翁摇摇头:“越是富足,越难过活。” 周钧不解:“此言何解?” 屈三翁:“关中郑、白两渠,灌溉四万余顷,权豪之家,竞相占夺。” “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比置庄田,恣行兼并,莫惧章程。” 周钧听着咋舌,问道:“这种事情,难道就没有人去阻止他们吗?” 屈三翁:“开元之前,兼并尚有顾忌。天宝之后,法令驰宽,富者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只得转徙他乡。” 第35章 纳流民(下) 听了屈三翁的话,周钧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屈三翁拱手问道:“小郎君怎么称呼?” 周钧:“某姓周,屈翁可叫我周二郎。” 说完,周钧又向屈三翁问道:“屈翁从前在关中是做什么?” 屈三翁:“种田,后来地没了,又捡起祖上的老手艺,做了泥瓦匠。” 周钧点点头,又问道:“屈翁的两个儿子,也承了您的手艺?” 屈三翁:“大儿子学了些皮毛,在长安能做些小工;小儿子太愚钝,学不会,只能做些粗活。” “倒是我那个大儿媳,娘家是做针绣的,一手针线活那是极好,只是委屈了她跟了我儿子。” 周钧听完,心中隐隐有了些许主意。 一老一少又这样聊了会儿,屋外的日头逐渐西斜,外出帮工的人慢慢都回了来,整个浮萍舍眼见着也热闹起来。 屈三翁的大儿子,屈朝礼,在妻子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进了堂间。 屈三翁看见这一幕,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上去问道:“怎么回事?” 屈朝礼强笑道:“阿耶,做活的时候没留心,从爬架上摔了下来,不碍事。” 周钧朝屈朝礼的胳膊看去,在小臂外侧有着深浅不一的淤青,那明显就是被人殴打时,用手臂护住头部所留下的伤痕。 屈朝礼的妻子,面有泪痕,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思来想去,硬是吞下到了口边的话语。 屈三翁:“说了许多次了,做活时勿要分心。” 屈朝礼连忙称是,又问道:“朝义他人呢?” 屈三翁一拍额头:“险些忘了,咱家来了客人,这位是周二郎。” 屈朝礼见到周钧,见对方一身华服,器宇不凡,连忙躬身行礼。 看了看日头,屈三翁在腰间摸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找出三个铜板,只见他悄悄把钱拿出来,对着大儿媳小声说道:“春娘,今日家有贵客,你带着这些钱,去街口买些吃食。” 周钧见状,将手伸向怀中,开口道:“稍待片刻,某这里有……” 屈三翁一惊,连忙拉住周钧,将其拽到了布帷后面,小声说道:“小郎君作甚?” 周钧莫名其妙:“某打算拿些铜财,请你们代买……” 没等周钧把话说完,屈三翁又道:“既然来了小老儿家中,岂有让贵客掏钱的道理?” 周钧说道:“屈翁这话却是错了,某来拜访,却连登门礼都未带。如今出些钱财,买些吃食,难道屈翁还不允?” 屈三翁愣了会儿,心知不好再劝,便苦笑着应是。 周钧从怀中掏出百钱小串,交给了屈三翁,说道:“多买些饼、肉,酒也别忘了。” 屈三翁捧着钱,直说道:“多了,多了,用不了这许多。” 周钧没理会,只是一个劲的催促。 屈三翁无奈之下,把钱交到春娘手中,又叮嘱了几句。 只见春娘转过身,将那一小串钱藏在贴身小衣之中,小心翼翼的掀开布帷,眼见无人注意,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看见周钧面露惊讶,屈三翁叹道:“教小郎君笑话了,在这浮萍舍中,有财不外露,有米不借邻,是大家都知道的规矩。” 周钧:“有财不外露我能理解,有米不借邻是为什么?” 屈三翁:“浮萍舍中,几百人口,你就算有钱有米,又能借给别人多少呢?就算你今天借给别人,那明天又怎么办呢?” “还有,大家手中的口粮本就不多,你匀一份给了他人,说不定到了最后,二人都要饿死。” 周钧听着感慨,只能叹气。 不多时,春娘跑了回来。 只见她走近,先是小心拉上布帷,又打开鼓鼓囊囊的外衣,从里面拿出了吃食和酒水。 看着吃喝被一件件放在席上,周钧明显能听见屈家人咽口水的声音。 接下来的一件事,倒是让周钧有些意外。 只见春娘放好了酒菜,又将剩余的铜钱,挨个放在了周钧的面前。 屈三翁担心周钧推脱,便说道:“小郎君请了这顿酒菜,小老儿已是心有不安,又岂敢再贪图钱财,这些钱快快收起便是。” 周钧回头看向柔杏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将铜钱向屈三翁一推:“剩下的,拿去给你孙儿添些衣物。” 春娘听见这话,咬着嘴唇用手捅了捅屈朝礼。 后者硬着头皮对屈三翁说道:“阿耶……” 屈三翁看了眼那孙儿,咬咬牙说道:“罢了,周二郎大恩,屈三承了。” 见屈三翁把钱收下,周钧点了点头。 接着,周钧陪着屈翁一家人,把晚食给吃了。 用完晚饭,周钧见外面天色已黑,再想回家已不可能,便留在了浮萍舍打算过夜。 周钧与屈家人聊天后知晓,原来屈家祖上是隋朝有名的匠户。 通济渠、秦丹道这些有名的隋朝工程,屈家都有参与。 后来,隋唐之交,战事日盛,屈家祖先为了避免被拉去筑城郭、修城墙,就放弃了匠户的身份,隐姓埋名以种地过活。 到了屈三翁这一代,屈家的匠作手艺,已经去了六七。 田地被豪族兼并的他们,只能在长安城中做点小工,来贴补家用。 当晚,人们都已入睡。 周钧躺在墙侧,透过房顶破损的大洞,看着夜空中的繁星点点,陷入了沉思。 大唐的繁荣昌盛毋庸置疑,但在这一片欣欣向荣的背后,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却有着一片雪花正在掉落。 这片雪花的移位,将引发第二片、第三片的崩落,进而造成一场雪崩,并最终引发十一年后的安史之乱,直至整个唐王朝的覆灭。 如果自己纠正了这片雪花的位置,那么千千万万像屈三翁这样善良而又勤苦的人,是否就会有一个更好的生活呢? 如果自己纠正了这片雪花的位置,安史之乱是否就不会发生?大唐是否会远离那个被外族欺辱的结局呢? 可问题是,这片雪花究竟是什么呢? 自己又应该如何去纠正它? 第二日清晨,周钧起了个大早,穿过满地熟睡的人们,来到浮萍舍的庭院之中。 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承马,被拴在一棵大树上。 而在马背上,有人担心夜凉,还特意给它盖了一件布袍。 周钧走近一看,屈三翁的二儿子,那个叫做屈朝义的年轻人,正蜷缩在树旁,陪着马睡了整整一夜。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嘴唇都冻得失去了血色。 周钧睁圆眼睛,之后又深深叹了口气。 从身上脱下外衣,周钧将其轻轻盖在屈朝义的身上,转身又回到浮萍舍的里间,朝刚刚醒转的屈三翁说道:“收拾家当,某带你们去个地方。” 第36章 关中落难人 屈三翁一家人,从浮萍舍坐着大车,一路向北,出了长安城,到了正午时分,终于来到了灞川别苑的大门前。 下了大车,屈三翁看着面前这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的大宅,整个人惊到忘记了说话。 无论周钧如何开口催促,他就是不敢进去。 这皇家别苑一眼望不到头,用屈三翁自己的话来说,老家那些占着万亩良田的权贵,他们的家宅看着气派,但与这里一比,那就是蓬门荜户一般的破落。 屈三翁已是如此,他的那些家人更是不堪,胆子小的柔杏,甚至连大车都不敢下来。 周钧无奈之下,不由分说,只得将那屈三翁硬拉进了别苑的大门。 其他人见屈家翁先进了去,也只得战战兢兢,陆续入了别苑。 周定海正在外苑的前庭里,帮着工匠们处理木料,看见周钧带着一群人回来,便在衣服上蹭了蹭手走过来问道:“找到了?” 周钧点头道:“一共六口人,都在这里了。” 周定海:“户引可看了?不是军户?” 周钧:“户引看了,不是军户。” 周定海瞥了眼那群忐忑不安的屈家人,朝周钧说道:“庞公在中苑练琴,你挑个人带上,过去禀告一声。” 周钧转身对屈三翁说道:“屈翁请随我来,某带你去见见主家。” 屈翁:“敢问小郎君,这宅子的主家是……?” 周定海朝那屈三翁,眨着眼睛唬道:“从三品的官爷儿,左监门将军,贞顺皇后的叔公。” 屈三翁一听,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周钧连忙扶起屈三翁,开口说道:“庞公虽然官居三品,但为人和善,你勿要多虑。” 屈三翁语带哭腔:“小郎君,小老儿见过最大的官儿,也不过是正七品的县令。” “倘若真的要去见三品官爷儿,小老儿怕是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完啊。” 周钧扶着屈三翁,一边向中苑走去,一边嘴中不住劝道:“等会见了庞公,他怎么问,你就怎么答。即便说错了也不打紧,庞公不会责怪你的。” 二人来到中苑的湖塘之侧,屈三翁远远见那亭中坐着一老者,心中忧惧更甚,腿肚子打颤不停。 周钧好不容易把屈三翁拽到了小亭外,让他跪伏在地上,自己走入亭中,唱喏道:“庞公,纳了一家六口,皆是关中流民。” 庞公听见这话,面色一愣,又向周钧确认道:“关中流民?” 周钧点头称是。 庞公顿时来了兴趣,因为他原本也是关中流民,幸得武家收留。 看向亭外那个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的老人,庞公开口问道:“你一家来自关中何处?” 听见这问题,屈三翁拼尽力气,结结巴巴的说道:“秉……秉主家,小民家……挨着新丰……” 庞公一听,更觉有趣,开口道:“这么说来,你和咱家还算是老乡了。” 说完,庞公朝屈三翁讲了一句新丰方言。 屈三翁听了也是一愣,磕磕巴巴的回了一句方言。 庞公笑着又说了一句。 屈三翁回了一句。 两个人就这样用新丰方言,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了起来。 周钧只能和旁边的玉萍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庞公叹了口气,用官话说了一句:“那里的日子,原来还是这么的苦啊。” 屈三翁这个时候,也没有那么紧张了,只听他说道:“开元头些年还能过得去,入了天宝,日子就难了。” 庞公轻拨琴弦,弹了一个音。 沉吟了好一会儿,他转头对玉萍说道:“屈三一家,先安排下来,给他们弄点吃食,再找个医客给他们瞧瞧。” 玉萍躬身称是,走出亭外,示意屈三翁跟上自己。 看着他们走远,庞公招招手,示意周钧坐到自己身边来。 待周钧坐定,庞公开口问道:“咱家听那屈三说了,你是在通善坊寻到的他?” 周钧点头道:“是,通善坊中有一荒宅,人称『浮萍舍』,里面住着几百流民,朝不保夕,贫苦难活。” 庞公又向周钧询问了一些浮萍舍的具体情况。 周钧将自己的见闻,一一道来。 庞公听完,摇头说道:“都是关中人,咱家那会儿逃难,是因为天灾;这屈三做了流民,却是因为人祸。” 周钧想起浮萍舍中的惨状,不禁握紧拳头,一言不发。 庞公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咱家既然打算在这灞川别苑长住了,那这杂客奴婢,怕是要多配一些。” “那浮萍舍中的关中流民,既然是咱家的老乡,你便看着再纳些人过来,也算是帮衬一二了。” 周钧应了一声。 不多时,玉萍走了回来。 庞公问她,屈家人怎么样了? 玉萍说道:“许是平日里饱一顿饥一顿,屈三一家子人,身子骨都有些贫弱。” “那婴孩还得了些风寒,让懂医术的人看了,开了药。” 庞公听完点点头,看着面前的瑶琴,开口道:“今日见了老乡,心绪杂了,就不练了,回屋。” 玉萍:“那我叫个人过来。” 庞公指着周钧说道:“还喊什么人,二郎不是就在这里吗?” 周钧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这凉亭的下方有台阶,腿脚健全的人进出自然没什么问题,但庞公如果想要出来,就必须找人将轮舆和他,分批搬下来。 周钧卷起袖子,将轮舆和庞公,小心翼翼的驼到路上。 看着庞公自己推着轮椅,越行越远。 周钧回头看了眼凉亭的台阶,心中想起,这别苑中,似乎有很多场所的设计,非常不利于老人和残疾人行动。 或许,能够找个什么办法,改进一下? 将这件事记在心中,周钧接下来打算去找画月,问问看她的近况。 走到玉萍居住的厢房,打听了一下,才得知画月刚刚跑了出去。 出去寻了一圈,周钧终于在那刚刚搬入新家的屈家门外,看到了画月。 这丫头,正在和屈三翁的小女柔杏,交谈甚欢。 想着画月好不容易才能找到一个同龄人说话,周钧也就不去打扰她了。 他回了厢房,脱了衣服,一觉就睡到了太阳落山。 第37章 火泥 睁开眼睛,周钧看着窗外昏黄的天色,本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清晨,走到门外看了看,才发现不过是傍晚。 穿戴整齐,又抹了抹脸。 周钧出门的第一件事,打算去看看屈家人安置的怎么样了。 灞川别苑看着虽大,但建筑布局井井有条,错落有致,从高空俯瞰下去,整个平面图,就类似一个『?』字的结构。 西『目』是生活区,东『目』是景观区。 每个相邻的生活区和景观区,连成一排,又分别构成了外苑、中苑和内苑三个区域。 周钧、工匠还有屈家都住在外苑,庞公和玉萍住在中苑,内苑目前还处于封闭状态。 走过长廊,穿过天井,周钧刚一走进屈家的院子,就看见柔杏抱着婴儿,正在陪着画月说话。 周钧还没来得及开口,柔杏见到他,脸一红,连忙站起身,回了屋里。 画月回过头来,对周钧说道:“我中间去看了两次,你都在呼呼大睡,现在可终是醒了。” 周钧揉揉脖子:“昨日那堂间,又冷又挤,一晚未眠。” 二人正说着话,屈三翁带着两个儿子,抬着刚刚修好的木桌走进院来。 看见周钧,屈三翁连忙放下桌子,快步走到周钧面前,两腿一弯就要跪下。 周钧见状,连忙扶起了他,又对那后面跪着的屈家二子说道:“都起来,都起来,这像什么话?” 屈三翁握着周钧的胳膊,面色激动:“周管事,倘若没有你选了我们,这屈家上下,怕是早晚有一日,都要饿死在那浮萍舍。” 周钧说道:“你还是喊我周二郎,管事我听着有些奇怪。” 屈三翁犹豫片刻,点头道:“周二郎。” 周钧点头道:“既然入了庞府,勿要再多想其它,尽心为主家办事就是。” 屈三翁用力点点头,表情毅然。 周钧又说道:“回来的正好,我也有一事,要与你们商讨。” 让屈家父子三人,坐到院子里,周钧开口道:“屈翁,我听你说,你祖上曾经是隋朝的大匠,而你自己,做这泥瓦活计也有好些年了?” 屈三翁:“修城建阁,小老儿不敢夸口,但寻常的泥瓦事作,那定是不在话下。” 周钧:“你们坐大车到灞川的途中,应该也看到了,在中间有一段路,因为年久失修,又逢了雨水,成了一滩泥泞,往来的确不便,你们可有办法修好?” 屈三翁先是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敢教小郎君知道,这修路法子也有不同。” “最好的路材,乃是邢阳吴山产出的青石方板,精雕细琢,统一规格,铺将在路上,数十年不得损坏。” “次一些的路材,就是定平的礊山石,纹理隽美……” 周钧打断屈三翁:“屈翁,用不着那么好的路材,那条路平往日里也没有多少人会走,只要往来车辆不会陷落就好。” 屈三翁沉吟片刻,说道:“那就是以小碎石或鹅卵石铺筑,中间再灌上土浆,上面撒入石灰和藁粉,也能成路。” 周钧问道:“倘若遇上雨水呢?” 屈三翁:“小雨还好,倘若是大雨。那土浆灰粉会冲开,石子也会散落。” 周钧有些头疼,朝屈三翁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水泥?” 屈三翁一愣,接着摇了摇头。 用水泥铺路,既简单又方便。 周钧隐约记得,早在古罗马时期,水泥就被发明出来了。 但是,有个最大的问题。 那就是,周钧压根不知道水泥是怎么制作的。 就在周钧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看见画月在旁边偷偷笑着,那模样就像一只偷了鸡的小贼。 周钧朝她问道:“你笑什么?” 画月昂着头问道:“你刚刚说的水泥,是不是火泥?” 周钧:“火泥?” 画月:“缚达城的大清真寺里,就有古籍记载,当年罗马人用火泥在海边修建了灯塔,数百年未曾倒塌。” 周钧听见这话,脸上顿时一喜:“那水泥,不,那火泥,你可知道制作流程?” 画月得意的说道:“自然知道。” 周钧:“那你好歹是说啊。” 画月:“说了也没用,那罗马火泥在这大唐造不出来。” 周钧愣住了:“为什么罗马人能造的东西,大唐人做不出来?” 画月:“因为那火泥之中,有一样非常重要的原材料——火山灰,这种东西只在火山口才能采集到。” “在利帕里群岛上的活火山口,罗马人曾经专门修建了一个矿井,每天都有奴隶,下到火山口中,去采集火山灰。” “但是,这长安城附近好像没有活火山?” “所以,我说大唐做不出罗马火泥。” 周钧叹了口气,看这样子,水泥是没指望了。 周钧看向画月,发现后者脸上的笑意更盛,似乎还有些事情憋着没有说出。 周钧无奈的对画月说道:“只要你能想办法把那个火泥弄出来,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画月竖起一根指头,笑着说道:“这可是你说的啊,事后不许反悔。” 周钧:“我绝不反悔,你赶紧说。” 画月:“大食中有学者曾经见过火泥的好处,就想把它制造出来。” “但是,大食境内也没有符合要求的活火山。” “大食学者们几经尝试,后来终于找到了火山灰的替代品。” 周钧听着认真,连忙问道:“替代品是什么?” 画月:“煤渣。” 周钧愣在原地:“用煤渣来替代火山灰,是能行吗?” 画月:“我所说的煤渣,并不是普通人家生火做饭后所残留的煤渣,而是经过高温锻炼、反复燃烧,已经接近为白灰形状的煤渣。” “这种煤渣在城中很难寻到,但有个地方或许会很多。” 周钧仔细想了想,说道:“匠作坊。” 画月点头道:“不错,铁匠铺、兵器铺、铠甲铺,只要是那些需要反复煅烧铁矿的地方,大多都会有这些烧成白灰的煤渣。” “这种煤渣,虽然使用起来,效果还是不如火山灰,但至少已经达到了能用的程度。” 周钧听完,一拍大腿说道:“好,明天我就到匠作坊里,去寻那白灰煤渣。” 第38章 寻得煤灰 次日清早,屈家父子三人驾了大车,车上还携了八个半人多高的木桶,从灞川别苑出发,向着长安城慢慢行去。 周钧则骑着马,带上画月,先一步赶到了长安西市。 从灞川别苑出发,东市虽然比西市更近,但周钧不得不舍近求远,却也是无奈之举。 东西二市,虽同为长安市坊,但所营商品,却迥然不同。 东市位于三大内(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左近,市周多为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故而坊内『四方珍奇,皆所积集』,经营的大多是奢侈品和高档食宿。 而西市靠近寻常百姓人家,无论是牙市行当,还是商铺数量,都要远远大于东市。 在中唐鼎盛时期,西市囊括了220个行当,固定商铺超过了4万多家,又被人称之为『金市』。 来到西市的东门,周钧放眼望去,这西市之内,用人头攒动四个字来形容,一点儿都不为过。 这场面,甚至都能赶上前世里春运高峰的火车站, 无奈之下,周钧只能寻思,不如先把承马寄在市厩,再带画月步行入市。 可到了市厩,周钧一问才得知,厩中早就没有位置了。 牵着承马兜兜转转,周钧来到坊口,见那些树上拴着形形色色的不同骡马,有那穿着玄色半臂(马褂)的大汉站在树下,在一旁看着。 走去一问,才知道这些人就是所谓的『看马人』,专门给那些找不到厩位的人看马。 好不容易谈好价钱,把马寄在树下,周钧带着画月,走进了西市。 二人刚一走进西市,就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向前冲去。 画月身材纤细,走在周钧身后,一个不注意,险些被人冲散。 周钧见状,不由分说,一把拉住画月的手,朝她问道:“你故乡的市坊,也有这么多人吗?” 画月大声说道:“就算是麦地那中心集市,在最繁忙的时候,也不可能有这么多人!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周钧:“不是,我也奇怪,明明就是寻常日子,哪来这许多的人?” 二人在人潮中艰难前行,一边打听着匠作街的位置,一边向着目的地靠近。 好不容来到西市南区的匠作街,这里的人明显要少上了许多,周钧和画月总算能休整片刻。 听着耳边传来叮叮咣咣的打铁声,周钧喘了口气,带着画月向前走了一段路,挑了一家铁匠坊,走了进去。 店内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铁质器用,除了常见的锹耙锅盆,居然连刀剑都有出售。 站在店口,周钧朝堂后的院落看去,隐约还能看到烘炉和风箱,还有那飞溅四散的花火。 店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看见走进店里的周钧,连忙迎上来问道:“小郎君,可要买些什么?” 周钧还在看着店内的商品,画月先向老者问道:“店家,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何西市里会有这么多人?” 老者看着画月,笑着说道:“小娘子怕是有些日子没出家门了。” “那歌伎许合子,不日就要入宫,今日可是她最后一次,唱乐于市坊,误了这次,以后可就很难听见了。” 画月恍然。 周钧则在一旁说道:“某想求购一物。” 老者:“我这店里应有尽有,倘若看不到也不打紧,留个样式,都能给您打将……” 周钧:“某想买打铁废下的炉渣。” 老者听完一愣,接着摆手道:“炉渣?小郎君莫要说笑,谁闲着无事,会买那物什?” 周钧:“某买来的确有用。” 老者见周钧不似说笑,于是便带着他和画月来到堂后的匠铺,指着堆放在墙角那小山一般的黑色废渣,说道:“都在这里了。” 画月蹲下身一看,朝周钧说道:“不对,不是这些。” 周钧向四周看了看,朝老者问道:“敢问店家,你这店中打铁用的薪材,究竟为何物?” 听了这问题,老者回道:“打铁薪材,用的自然是木炭了。” 周钧和画月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钧又朝老者问道:“为何不用石炭(煤炭)呢?” 老者一听,摇头笑道:“小老儿这招牌,可是祖辈儿传下来的字号,哪能用石炭锻铁,来糊弄客人呢?” 周钧和画月听了觉得奇怪,用煤炭来炼铁,怎么会变成糊弄客人呢? 老者见二人的确不知,便解释道:“石炭与木炭相比,便宜不说,温度高,而且持续也长,按常理来说,的确是打铁的好薪材。” “但这石炭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用它作薪去煅烧铁料,打出来的铁器会脆生易坏。” “寻常农具也就罢了,倘若是盛器,甚或是刀剑,用石炭作薪,被买家知晓,可是要被砸招牌的。” 周钧和画月,听了这话都愣住了,他们倒是没想到,锻铁薪材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画月看向周钧,问道:“怎么办?” 周钧还未说话,老者又说道:“倘若二位一定要石炭废渣,倒也有个地方。” 周钧连忙扭头问道:“还请店家指教。” 老者:“指教二字不敢当,从这里向南口再走些路,有一家新罗人开的铁匠坊,那里用的正是石炭薪材。” 周钧听了面上一喜,朝老者道了数声谢,带着画月出了店门,朝那新罗铁匠坊直奔了过去。 南坊口相比西市中街,明显要冷清了许多。 周钧走进老者口中的新罗铁匠坊,看见一位络腮胡的汉子,正坐在月牙凳上修补着铁箍。 发觉周钧走进店门,那汉子连抬头都没有,只是说道:“想买些什么,尽管说。” 周钧说道:“某想买你店里炼铁的炉渣。” 汉子一愣,抬起头,睁大眼睛看向周钧问道:“买那玩意儿作甚?” 周钧:“某有用。” 汉子又看了周钧一会儿,开口道:“全部都堆在后院簸口,客官想要,便去拿。” 周钧带着画月,来到后院,在墙角里,看见了那堆炉渣。 画月找来一根树枝,挑开上面的沉渣,看见里面发白的灰粉,激动的说道:“是了,就是这个。” 周钧松了口气,走回店中,对那新罗汉子说道:“那些炉渣,某全要了,店家给个价。” 新罗汉子用一种看怪人的眼神,再次看了看周钧,直说道:“都是无用的废渣,你要便全拿去,收了你的钱,定要被人笑话。” 周钧一听,道了一声谢。 说完,周钧带上画月,从市坊的南口出去,绕回到东口,与屈家父子汇合之后,又一起赶到新罗铁匠坊,将那些炉渣统统搬到了车上。 全部装车完毕,屈家父子驾着大车,顺着长街,向着灞川别苑的方向赶去。 周钧总算是结了一桩心事,他长吁一口气,对画月问道:“接下来,你想去哪?” 画月歪着头想了会儿,又转头看向西市的中街,开口问道:“不如,我们去听听那许合子的唱乐?” 第39章 声传九陌 周钧顺着画月的视线看去,思索片刻,点头说道:“反正无事,去看看也好。” 二人走入西市中街,重新回到了那汹涌的人潮之中。 周钧拉住画月的手,挨着中街的边缘,侧着身一点点向前挤去。 前世里做民警的时候,周钧曾去过不少明星的演唱会,主要从事的还是维持现场秩序的工作,疯狂的歌迷自然也是见过不少。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穿越来了大唐,居然还有机会,能遇见这么大场面的追星。 画月一边走一边问道:“许合子是谁?她在大唐很有名吗?” 周钧努力回忆了一会儿。 那许合子,是永新县人,家中世代都是乐工,儿时就表现出了极强的唱乐天赋。 长大之后,她随母亲来到长安。 生得美丽,歌喉又好,而且聪明伶俐,虚心好学,许合子很快便在长安崭露头角,众人皆知。 后来,她因『美而慧,善辞歌,变新声』,被选入宫廷,成了别教坊中的前头人,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在中国古典音乐史上,许合子和韩娥、李延年齐名,甚至有言称,『韩娥、李延年殁后,千余载旷无其人,至永新始继』,这三人也因此,被并称为『古咏三绝』。 关于许合子的结局。 周钧隐约记得,安史之乱后,她虽然逃出了长安,但下场似乎并不是很好。 周钧一边向画月介绍许合子,一边带着她穿过人潮,挤到了长街中阖,再往前就是西市中部的襄场。 在场中央,搭建了一处亭台,亭台上面又建着一处花楼。 数不清的人聚集在亭台的周围,将偌大的场地挤得水泄不通。 再往前已不可能,周钧只好带着画月来到场边,一边尽力踮起脚尖,一边想要看看那边的情况。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一阵排山倒海一般的欢呼声,自场中发起,接着就如海啸一般播散着向四周开去。 周钧看见在那花楼之上,有一位宫装女子慢慢走将了上来。 只见她身形婀娜、姿态端庄。 遗憾的是,由于距离太远,却是看不清她的容貌。 画月身形偏矮,即便踮着脚尖,也看不见前面的景致。 听见周遭人欢呼如雷,她急的朝周钧问道:“怎么回事?许合子出来了吗?” 周钧看了眼心急火燎的画月,做了一个出乎后者意料的动作。 只见周钧蹲下身来,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画月愣在那里,不敢置信的问道:“你是让我……坐上去?” 周钧说道:“丫头,你还想不想看许合子?” 画月犹豫片刻,咬着牙翻身坐到周钧的肩上。 周钧运了一口气,双腿慢慢伸直,他肩上的画月死死抱住前者的脖子,喊出了一声尖叫。 待得周钧站稳身形,画月才敢慢慢睁开眼睛。 看向眼前这壮观的人潮,还有场中央那华丽的花楼,画月忘记了害怕,发出了一声下意识的赞叹。 周钧:“怎么样?看见了吗?” 画月点头说道:“看见了,看见了,她就在那里!” 周钧还想说些什么,一声裂空穿云的乐唱,从花楼上传向了四方。 在没有任何扩音设备的前提下,许合子仅仅唱了一个音,就压下了周遭的吵杂,让天地间只回荡着她的声音。 就连看多了前世演唱会的周钧,也被惊的目瞪口呆,认为这完全就是超越了人类极限的唱功。 唱乐如笪,诸节而发。 许合子的歌声,时而高亢,时而清脆,时而悠扬,如鸟鸣于清寂森林,似泉响在幽静山涧。 周钧细听之下,发现她的歌声,竟能在不同音阶和调性上,自由转换和变化。 放眼前世,光是这种能力,任何一位歌手,如果不借助科技手段,就根本不可能做到。 一曲毕了。 许合子向着众人施了一礼。 台下的人们,此时才从唱乐声中缓过神来。 瞬时之间,掌声、欢呼声、赞美声,不绝于耳,响彻天空。 看着许合子慢慢走下了花楼,画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她唱的太好了,即便是大食宫中那些最有名的波斯乐师,也无法与她相比。” 周钧顶着画月,开口说道:“的确很好,听见她的歌声之前,我还不明白,什么是『喉啭一声,响传九陌』,现在才算是懂了。” 画月看着身下的周钧,顿时反应了过来。 她脸一红,开口说道:“让我下来。” 周钧蹲下身,将画月放了下来。 画月整了整衣服,故作镇定的说道:“歌听完了,是时候回去了。” 周钧点头说道:“算算时间,屈三翁他们应该也快到了,走。” 二人顺着来时的中街,回到西市的东口,取了乘马,一路向北,回到了灞川别苑。 进了院门,周钧和画月来到屈家人的小院,正好看见屈家父子都坐在院子里。 屈三翁的大儿媳春娘,站在屈三翁的面前,也不知道被训斥了什么,正在那里偷偷抹着眼泪。 周钧见状,走过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屈三翁父子三人看见周钧,连忙站起身,一脸的尴尬。 春娘也赶忙背过身去,抹了抹脸,装作没事人一般的模样。 屈三翁看向周钧说道:“周二郎,那煤渣都放到库房里去了,随时可用。” 周钧看了看屈三翁,又看了看垂着头的春娘,正色问道:“受委屈了?” 屈三翁见周钧面色严肃,也不敢再有所隐瞒,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原来,屈家人到灞川别苑之前,庞府上下的膳食,大多都是由玉萍来负责。 玉萍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又在梨园别教院内做过内人,之后在金家做了负责膳食的仆妇。 论眼界、论厨艺,那自然是顶了尖的一流人。 屈家来了之后,玉萍为了更多的照顾庞公的饮食起居,自然就把膳房的工作,交到了屈家大儿媳春娘的手中。 春娘虽然针线活没的说,但毕竟还是农家出身的女子。 忙活农家饭菜,她或许还行,但倘若非要和玉萍相比,那厨艺还是差了一些火候。 庞府上下的老奴旧部们,也是吃惯了玉萍的饭菜,一张嘴也养刁了不少。 再吃了春娘的菜,自然就有些抱怨之声。 春娘无意间听见那议论之声,就有了刚刚开头抹眼泪的一幕。 说完缘由,屈三翁又用着一种怒其不争的表情,朝春娘说道:“技不如人,你可以学啊。被人说了几句,光掉眼泪有个恁用?” 春娘抽泣着说道:“学了,可就做不出那个味道。” 屈三翁伸出手,指着春娘,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想要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周钧摸着下巴寻思了一会儿,向屈三翁劝道:“某以为天大的事情,屈翁也别再动气了,这事儿我有个法子,稍后再说。” 招招手,周钧示意画月坐到身边,又对屈三翁父子三人说道:“煤渣倒是拿了回来,接下来该怎么做,你们都来听听画月的说法。” 第40章 炒菜那些事儿(上) 画月搬来一张月牙凳,凑到周钧身边,开口说道:“用火泥来铺筑路面,需要这几样东西,分别是水、石灰、煤渣、沙子和碎石。” “水、沙子和碎石,这三样就不多说了。” “石灰煅烧法,根据大食图书馆中的记载,本就是东汉时的工艺,大唐自然也就有了,我也不说了。” “至于最后的煤渣,首先要做的就是去杂,将未烧成白灰的煤渣,用浮选法先挑出杂质,再将剩下的煤灰密封装实。” “使用时,先将石灰和煤灰混合成臼,再用清水缓缓倒入。” “待得水灰相合变成泥状,先用木棍不停搅拌,再静置观察,接着搅拌,再观察,不停往复,待火泥合出,开始失去塑性即可。” “整个过程可能需要五个时辰,甚至更多。” 周钧听到这里,有些疑惑:“要五个时辰?这么长时间?” 画月点头道:“嗯,从和水开始,到火泥失去塑性,这个过程非常漫长。” 周钧听了,心中寻思,这罗马火泥看起来,还是和现代水泥有些区别。 画月又说道:“待火泥、沙子、碎石全部铺筑完成之后,记得要用轧辊趟滚路面,排出气泡和杂液。” “待全部工序完成后,路面在太阳下晒上半天,就算大功告成了。” 屈三翁听了之后,连连点头,说道:“大致的意思却是懂了,不过原料配比和铺筑手段上,小老儿还是要多试试才能上手。” 周钧:“要铺筑的路段并不长,只有最泥泞的那一段,只要能保证大车无碍通过即可。” 屈三翁站起身,朝周钧说道:“二郎放心,小老儿这就去筛选煤灰,待诸事齐备,明日清晨就去铺路。” 说完,屈三翁带着两个儿子,走向了库房。 周钧又将头转向站在一旁的春娘,开口道:“且来说说,那膳房之事。” 春娘犹犹豫豫的走了过来,坐了半边的凳子,低声说道:“许是春娘蠢手蠢脚罢了。” 周钧摆手说道:“自责的话就不多说了,某想问问,究竟是怎么个说法。” 春娘迟疑片刻,说道:“玉萍娘子做的带馅儿蒸食,形状别致,风味独佳。春娘虽是学了,但一上锅,皮就破了,馅也跑了。” 周钧在金凤娘家中吃过饭,玉萍做的蒸食,皮薄馅多,不仅菜肉美味,就连汤汁都鲜美。但是,这种蒸食的制作,非常考究厨师的功底,没有个年的训练,短时间的确学不来。 周钧想到这里,又朝春娘问道:“那往日在家中,你又是如何做膳的呢?” 春娘:“煮,烤,偶尔也会炸物。” 周钧:“炸物?用的是什么油料?” 对于周钧的这个问题,春娘觉得有些奇怪:“自然用的是胡麻油。” 胡麻油? 周钧自从到了大唐,在市坊里看到有店家卖炸物的时候,心中就朦朦胧胧有个问题。 如今,这个问题总算是浮出了水面。 大唐明明有人以食用油去炸食物,却为什么无人去用这油炒菜? 周钧隐约记得,炒菜真正盛行开来,是在宋朝的时候。 而且,会炒菜的厨师,在那大酒楼中可都是像宝贝一般供着,生怕技术被别人学了去。 按道理说,只要油料用对,佐料放好,炒菜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这个烹饪技巧,会如此晚才面世? 周钧想到这里,对春娘说道:“走,去膳房看看。” 周钧带上好奇的画月,跟着领路的春娘,一路走到了外苑的膳房。 春娘打开存放胡麻油的陶罐,周钧凑上前一看。 好家伙。 这胡麻油和周钧印象中,大相径庭。 气味虽香,但油腥味也重,而且颜色还深。 周钧找春娘仔细问了一番,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原来,唐朝时期的胡麻油,和前世的胡麻油,根本就不是一个东西。 唐朝时期的胡麻油其实就是芝麻油;而前世里的胡麻油实际上是亚麻籽油。 那么,新的问题来了。 唐朝时期的胡麻油(芝麻油),可以用来炒菜吗? 周钧仔细回忆了一番,在前世的时候,好像还真没看过,有哪个人去用香油炒菜,一般都是用香油去凉拌菜,或是滴个几滴在汤中起香。 周钧朝四周看了看,接着撸起袖子,对春娘说道:“生火。” 画月在一旁傻了眼:“你要做什么?” 周钧:“烧菜。” 等待灶火渐旺,周钧先是在锅中倒了少许的胡麻油,待油滚热,接着取了一把藿叶(豆苗叶),扔进了锅里,拿着木勺就着热油开始颠炒起来。 几分钟后,周钧又向锅中加了少许的盐和酱,便将炒好的菜盛了出来。 取来筷子,在画月和春娘的注视下,周钧吃下了一口刚刚炒好的藿叶。 菜刚刚入口,周钧就皱起了眉头。 不好吃。 芝麻油在高温下,失去了原有的香气,反而溢出了一种莫名的油腥味。 这股油腥味完全盖住了食材本身的味道,给人一种反胃的油腻感。 周钧放下筷子,心中想道,原来前世里不用芝麻油炒菜,是有原因的。 画月见周钧停了筷子,心中好奇,自己也跑过去尝了几口,居然说味道还可以。 春娘听罢,也尝了一口,也点头赞了一声。 见她们二人的模样,周钧心中可没有半点高兴的念头。 她们之所以觉得好吃,是因为从来没有吃过真正适用于炒菜的食用油。 周钧坐在膳房的土坎上,开始回忆起前世炒菜所使用的油。 前世超市里大致常用的,有这样几种食用油,它们分别是花生油、葵花籽油、橄榄油和大豆油。 花生油就别想了,花生1530年才进入中国,现在根本就不可能找得到。 葵花籽是向日葵的果实,原产地是南美洲,在明朝的时候,才传入中国,所以也可以直接跳过。 至于橄榄油,虽说史书中有记载,从汉朝开始,中国南方就有种植橄榄,但那些大多都是食用型橄榄。真正用来榨油的橄榄,是一种被称为油橄榄的经济作物,这会儿还挂在欧洲的橄榄园中。 最后,只剩下大豆油。 大豆在古时候被称作『菽』,它的原产地就是中国,在三皇五帝时期就已有史料提及,到前世那会儿,差不多已经有五千年的历史。 周钧心中纳闷,为什么在唐朝的时候,没有人尝试着用大豆油来炒菜呢? 第41章 炒菜那些事儿(下) 想到这里,周钧站起身来,朝春娘问道:“膳房之中,可有菽油(大豆油)?” 春娘思考片刻,回道:“菽油?未曾见过,玉萍娘子许是知晓。” 周钧点点头,转身出了膳房。 画月跟了出去,走在周钧身后,开口问道:“怎地忽就找起豆油来了?” 周钧一边走一边问道:“大食那里,可有似我刚才那般的炒烧之法?” 画月点头道:“有。” 周钧一愣,转头问道:“有?如何做法?用何油料?” 画月:“我在大食的时候,曾经吃过两种炒菜,一种是白油炒蛋,另一种是智慧饭。” 看见周钧一脸迷惑的模样,画月解释道:“白油就是白胡麻油,我记得大唐也有这道菜的。” “至于智慧饭,是清真寺中最常向信徒们提供的一道饭食。” “亚麻清净无染,是神来之物,天神共享。而亚麻籽油,被称为至纯至真之油,用它与米饭相合,再加以炒制,就成了智慧饭。” 画月又加了一句:“在我的记忆中,每次做完礼拜,人们都会手持经书祷告起誓,接着再食智慧饭。” 用麻油烧鸡蛋? 用亚麻油炒饭? 周钧朝画月问道:“这两样菜好吃吗?” 画月有些犹豫,开口道:“味道尚可。” 看画月那表情,周钧就知道她言不由衷。 说话之间,周钧走出外苑,来到中苑,朝着玉萍住处一路赶去。 到了院口,周钧恰巧看见玉萍在院中晒搨坐席,便过去说道:“玉萍娘子,打扰了。” 玉萍转头看见周钧和画月急冲冲的走进院里,也是一怔:“你们怎地来了?” 周钧:“某有一事,还望请教。” 玉萍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谦礼道:“请教二字不敢当,庞公在书房中拓字,二郎可去那里寻他。” 周钧摇头道:“与庞公无关,却是有一物与膳炊相关,要向玉萍娘子请教。” 玉萍愣在那里:“膳炊?二郎何时理会起那庖厨之事了?” 周钧:“倘若此物寻得,必得珍馐无数。” 画月见二人在那里来回绕圈子,早就不耐烦了,便开口问道:“玉萍,你可知道哪里有豆油?” 玉萍:“豆油?大豆曰菽,小豆曰荅,却是哪种?” 画月:“大豆,就是那个菽油。” 玉萍觉得奇怪:“膳房之中,菽乳(豆腐)倒是会平日里煮些,这菽油本就少见,哪里还会用在膳炊中?” 周钧:“菽油为何会少见?” 玉萍走到院中的桌旁,示意周钧和画月也过来坐。 待二人坐好,玉萍便坐下来说道:“菽油难榨,不如胡麻。” “在金府做活的时候,金家小娘吃不惯那市坊里买来的胡麻油,总觉得色沉味苦。” “我便特意去了一趟榨油店,和店家买了些新鲜初榨的胡麻油。” “也是机缘巧合,恰巧有那药材店,向榨油坊下了菽油的牙单。” “我见了,便随口问了一句,为何市坊间看不到菽油有卖,却是要下单预定,现做现卖?” “那店家便与我说了,这菽油的事情。” 周钧心知接下来玉萍说的话,乃是大唐少见菽油、也是宋朝之前炒菜烹饪法迟迟不曾面世的原因。 只听玉萍说道:“榨油一道,大多借助水力或人力,重物反复捶打,方有油料析出。” “菽豆油少,出油费功;胡麻油多,出油简便。” “一斤菽油,往往需得二十斤菽豆,反复压榨;一斤麻油,却只需五斤胡麻,一次出油。孰优孰劣,相较之下,立见分晓。” 周钧听到这里,愣在了那里。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大豆出油似乎没有那么少? 但转念一想,周钧很快就明白了这其中的玄妙。 把芝麻放在指尖,你用指甲去按压,很容易就能看到油渍;但如果把黄豆放在指尖,你不管怎么去按压,都是很难出油的。 说到底,唐朝菽豆出油少,并不是因为菽豆本身油少,而是因为唐朝榨油工艺比较初级,没办法从菽豆中榨压出全部的油料来。 而胡麻(芝麻)的榨油门槛较低,用不了多大的冲压力,就能将油料榨取出来。 所以,唐朝这会儿的百姓人家和酒楼食肆,大多都使用胡麻来做菜,而不用豆油。 但是,胡麻油一旦高温加热之后,油腥味太重,又不大适合用来炒菜。 一步一步推论下来,原来唐朝之所以没有炒菜,并不是因为烹饪技巧的问题,而是因为油料。 想通这些,周钧向玉萍问道:“某欲寻菽油,那榨油坊位于长安何处?” 玉萍看了周钧一眼,说道:“二郎倘若真的想要菽油,我这里倒还有些,且拿去。” 周钧听着面色一喜,连忙说道:“玉萍娘子这里有?” 玉萍:“嗯,我那菽油,倒不是为了膳炊准备的,而是应对跌打烧伤的药油。” 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回想起来,玉萍刚刚说话之间,好像说过药材店向榨油坊下过菽油的牙单。 原来,这菽油在唐朝,倒也用着,只不过是一味药材。 玉萍转身回了房间,片刻后,两手抱着一瓮绣球般大小的陶罐,走了出来。 将陶罐轻轻放在桌上,玉萍说道:“都在这里了。” 周钧打开陶罐的封口,看着里面的菽油。 颜色要比前世的大豆油深一些,表面漂浮着些许杂沫,但总的来说,差别不大。 画月也凑到陶罐口,挺着鼻子闻了闻,皱着眉头说道:“不如胡麻油香。” 周钧重新封好陶罐,朝玉萍说道:“多谢玉萍娘子,此物与我有大用。” 眼见周钧转身离开,画月连忙跟上他。 在路上,画月满脸狐疑的问道:“难不成你要用这药油来炒菜?” 周钧嘴角含笑:“你现是嫌弃,等会菜出了锅,怕是赶你都不走。” 画月不信:“这菽油一点儿都不香,就是一味外用药材,用它烧出来的菜,哪能好吃?” 周钧也没分辩,直接回到了膳房。 让春娘再次拱柴生火,周钧乘着灶热的档口,先是取鲜嫩羊肚,生缕切如细叶。 接着,又取来藿叶,切成散片。 当灶火生旺的时候,周钧倒入一些菽油,又以颠锅回勺之法,将整个锅面覆了一遍油料。 待锅中之油起烟之后,周钧将切好的羊肚丝,全部放了进去。 一瞬间,菽油沸腾,画月和春娘二人看着这场面,一时之间俱俱睁圆了眼睛。 周钧轻抬锅身,看了眼灶火,说了二字:“加柴!” 春娘急忙又朝灶内塞了些柴火,一时之间,灶火大旺,有些甚至从灶腔中喷吐出来,看着骇人。 那灶火触了锅面,突然点着了里面的菽油。 刹那间,整个锅升起一团大火,直冲房顶,引得画月尖叫起来。 周钧见怪不怪,只是舍了木勺,抓住锅沿,双臂上力,用腕力翻抖锅内的食材。 翻抖了几下,周钧看那羊肚颜色变为金黄,便放下锅身,又用木盖灭了火,再次对春娘:“减柴。” 待灶火变弱,周钧朝锅内,又放了少许石蜜(饴糖)、料酱、精盐、豉椒(花椒),再次翻炒了一会儿。 待羊肚再次变色为深红,周钧将先前切好的藿叶丢入锅中,盖上了锅盖。 小火慢煮了一段时间,周钧最后打开锅盖的时候,一股浓郁至鲜的肉香,飘向了四周,将画月和春娘馋的口齿生津。 画月看了眼周钧,再得到后者的同意后,小心翼翼从锅中夹了一片爆炒肚丝,放入了口中。 只轻轻一嚼,画月顿时感觉幸福的想要叫出声来。 “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画月筷子不住,完全忘了矜持,一边拼命吃着爆炒肚丝,一边口齿不清的说道:“就连我父亲的宫中,也不曾有过这般滋味的美食!” 周钧笑着搓搓手,心中大定。 炒菜这事儿,算是成了。 第42章 一举两得 晚膳时分,庞公自推轮舆,来到束腰案台之侧,将放在膝盖上的书法拓本,摆在了一边。 他看向案上,除了蒸饼、面皮汤、醋渍芹菜这些常见菜之外,有一道颜色亮眼、肉香扑鼻的菜肴,着实引人注目。 庞公看着那道菜,朝玉萍问道:“这是什么?” 玉萍说道:“羊肚。” 这卖相看着新奇。 庞公夹了一片羊肚,放入口中,伴随着咀嚼,眼睛也慢慢睁大。 将那片羊肚咽入肚中,庞公长长吁了一口气,喊了一声妙。 见玉萍笑着看过来,庞公问道:“这是如何烹的?炖?烤?煎?” 玉萍摇头道:“这道菜的名字叫做爆炒羊肚,却是炒菜。” 庞公笑道:“咱家吃过炒菜,可不是这个味道。” 玉萍:“却是有人做出了这个味道。” 庞公盯着玉萍半晌,开口问道:“你做的?” 玉萍再次摇头道:“是二郎。” 庞公一怔:“二郎?哪个二郎?” 玉萍:“还能是哪个二郎,当然是周家二郎了。” 庞公一惊,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庞公问道:“他怎会这些?” 玉萍:“许是真人不露相。” 庞公沉默了很久,再看着那一盘爆炒羊肚,无奈的笑道:“这个周二郎,真是让咱家越来越看不透了。” 说完,庞公举起筷子,想再尝些。 玉萍拿起一个蒸饼,从当中掰成了两片,对庞公说道:“二郎说了,将这肚丝夹在饼中,一起吃下去,味道更美。” 庞公试了,果然如此。 大口吃饼,大口吃菜,没用多久的功夫,庞公就将那一盘爆炒肚丝,统统吃进了肚中。 又用碎饼,庞公将那盘上的菜渍抹了个干净,仔细再吃下去。 看着那空空如也的菜盘,庞公对玉萍说道:“看看那膳房之中,可还有剩下的肚丝了。” 玉萍应了一声,出了门外。 不多会,两手空空的玉萍回了来,对庞公摇头说道:“不光是肚丝,就连蒸饼都被抢净了。” “大家都说是没吃够,二郎被催的无法,只得重开灶火,打算再炒一锅。” 庞公一听,哑然失笑。 膳房这边,在春娘的帮助下,周钧好不容易烧好了第二锅爆炒肚丝。 出了膳房,周钧晃着酸痛的右肩,嘴里叼着个蒸饼,左手拿了碗饴粥,打算去外苑找个清净的地方,去把晚饭给应付了。 肚皮鼓鼓的画月,跟在他的身后,口中说道:“我敢肯定,如果你在缚达城里开一家饭店,人们会像疯子一般,排队预定你的菜肴。” 周钧在外苑靠近湖景的一端,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了下来。 他先是瞥了眼画月,接着咬了一口饼,说道:“炒菜这个事,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复杂。” 画月在他身边坐下,没好气的说道:“不管什么事情,到了你的口中,就变得简单了。” 周钧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到外苑的另一头,屈三翁带着春娘,正快步的走了过来。 见那二人脚步匆匆,周钧还以为膳房那里出了什么事,连忙站起身来。 屈三翁走到周钧面前,先是行了一礼,接着小声问道:“小老儿听说,二郎作了那菽油炒菜之法?” 周钧见屈三翁面色严肃,也不清楚对方是什么意思,只点头称是。 屈三翁再次压低声音说道:“二郎糊涂啊,此等秘法,岂可如坊市路货,众人观之?” 周钧有点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炒菜和菽油都是大唐已有的东西,将两样事物结合起来,算是哪门子『秘法』? 屈三翁见周钧一脸不在意的模样,着急的说道:“凭那菽油炒菜之法,倘若在坊市中开肆,用不着数月,这长安城里的酒楼食肆,怕是生意都要落底,东家都要改行。” “二郎,此事甚大,不可不察啊!” 画月看向周钧,一脸深以为然的表情。 屈三翁又说道:“小老儿已让朝礼、朝义封住了膳房,不许任何人入内窥视。还令春娘将那菽油藏匿,以防有人偷取。” 对于屈三翁的谨慎之举,周钧哭笑不得,炒个菜而已,哪有这么严重。 屈三翁的话还没说完:“小老儿还听春娘说了,二郎炒菜之时,还有暖锅、滚油、烹炸、翻食、火焚、徙柴、番料等等诸多秘法,这些可是不传之秘,万万不能被人看了去。” “往后,膳房再炒菜,需得有人看住,禁止外人靠近才是。” 见周钧面露沉思,画月也跟着说道:“今日你炒菜的时候,我也在场,粗略数了数,从开灶到盛菜,前前后后差不多有十六道工序,根本就不是你口中的『没那么复杂』。” 有那么多工序吗? 前世在警校里,每逢周末没事做的时候,周钧就会开小灶给自己加餐,那时候倒是觉得炒菜也挺简单,从未想过这里面还有什么技术含量。 但是,看画月和屈三翁如此紧张,周钧自己也有些吃不准了。 屈三翁说道:“屈家上下,都受了二郎的大恩,有些周细之处,二郎或许并未察觉,但小老儿总要帮衬思虑些才是。” “就如这菽油炒菜之法,无论是菽油还是工序,都是了不得的膳炊技艺。” “刚才起那第二锅的时候,围观者之中,所幸只有主家的仆从,没瞧见外来的工匠。” “倘若有外请的工匠混入膳房,见了那炒菜之法,再无意间说将出去,又被有心人听到,那岂不就坏了事?” 画月在一旁想了想,对屈三翁说道:“今后膳房炒菜,禁止外人入内,这自是应该。但还有一点,那菽油用量极大,膳房里的那点存货,怕是几天之内就要见底。” “菽油耗尽之日,必得去油坊下单采购。” “那菽油本就是药油,平日里只有药店才会购进。倘若我们三番五次大单订购,必会引得他人注意,久而久之,极可能会被有心人发现。” 屈三翁听了画月的话,眉头皱成了川字。 将手伏在身后,屈三翁来回走了几圈,突然眼睛一亮,对众人说道:“适才玉萍娘子来了膳房,催了几次肚丝,可见主家也颇喜这炒菜。” “既然主家也喜欢这炒菜,不如和主家商量,借这别苑的一隅,建一座榨油坊如何?” 周钧听见这话,愣在了原地:“在这里建一座榨油坊?” 屈三翁点头道:“不错,这样一来,庞府上下天天都有炒菜可食,二郎也不用担心技艺外泄。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周钧有点懵,不过就是炒了个菜,就要在别苑附近盖一座榨油坊? 周钧想了会儿,又问道:“榨油坊盖在哪里?谁会榨油?” 屈三翁伸手朝东边指去:“别苑的东边,就是灞河,水流湍急,地势平坦,最适合修筑一座水力榨油坊。” “至于坊工,小老儿在浮萍舍中聚居的时候,结识了一户来自泾阳的流民,他家中原本正是开油坊的。” 周钧摇头说道:“不过就是吃个炒菜,既要大兴土木,又要招纳坊工,这么大费周折,庞公想必是不会同意的。” 半刻钟后,周钧和屈三翁一起来到了庞公的面前。 庞公一边听着屈三翁的请求,一边就着蒸饼在吃那第二盘肚丝。 周钧侍在一旁,听那屈三翁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却发现庞公面无波澜。 就在周钧笃定,此事无望的时候,庞公突然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只说了八个字:“甚合我意,速速去办。” 第43章 泾阳油坊主 接下来的几天里,要问谁才是灞川别苑里最繁忙的人,毋庸置疑,那定是屈家父子。 大清早,屈家父子三人推着板车,扛着锹钎,去灞川小道,用火泥铺路。 到了中午,三人火急火燎的赶回膳房,再把守着门口,不准任何人窥视进入。 下午,三人又出了别苑的大门,向东三里路,到了灞河西岸,开始勘察地形,考究土基,四处寻找油坊的修筑之地。 而到了傍晚,屈家父子奔波回来,再守着那膳房的门口,直到晚膳备好。 而周钧这段时间里,主要做的事情,就是教春娘一些炒菜的基本诀窍。 比如,针对不同的食材,菽油应该放多少;油温到了几成,下菜才是最适宜;先放什么食材,后放什么食材;哪些佐料适合炒菜时用,放之前又应如何处理? 不说不知道,周钧教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炒菜真的不简单。 光是温油起热和下菜时机,周钧就教了春娘差不多大半个时辰,更别提翻勺颠锅这样的高难度动作。 画月在一旁边看边记,有时瞧着手痒,还亲自下厨试了一番。 这中间,本来还有一次中市开市的日子。 按理说,那一天,周钧应该带上屈家六口,去中市办了流民转奴的手续。 不过,一忙起来,所有人都忘了这茬儿。 就这样,过了几日。 这一天的上午,庞公练完琴,回了屋,在玉萍的服侍下,净了手,打算上座去食午膳。 看着一案台的蒸食、面汤和炸物,庞公愣了片刻,开口问道:“怎么没炒菜?” 玉萍回道:“这几日里都是炒食,菽油所用甚巨,却是没了。” 庞公又问道:“菽油没了,二郎没去买些?” 玉萍:“二郎天天忙着炒菜,哪里得空出去?不过那春娘,也跟着在学,想是过不了几日,二郎就能得出空来。” 庞公一愣:“二郎将炒菜之法,授与了他人?” 玉萍:“是。” 庞公言语中有些怀疑:“倾囊相授?” 玉萍想了想,又点头说道:“是。” 庞公怔在那里,眉头微微皱起。 过了一会儿,庞公用筷子夹了一片炸物,放入嘴中只吃了一口,便放了下来。 喝了口面汤,庞公又朝玉萍问道:“前几日,咱家允了那榨油坊,可有着落了?” 玉萍说道:“那屈家父子,这几日在灞河边上遍寻那油坊的落处,眼下地方怕是定了,但木石还未准备妥当?” 庞公摇摇头,开口说道:“照他们那个筑法,油坊怕是要明年开春才能起来,去知会一声,让府上无事的人都去帮忙,谁都不得懈怠。” 玉萍应了一声。 庞公想了想,又说道:“告诉周二郎,让他回长安一趟,把那户油坊工纳进来,再顺道买些菽油。” 玉萍又应了一声。 庞公重新拿起筷子,看着案台上的菜,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又放下了筷子,对玉萍说道:“咱家也不是太饿,膳食先备着,过会儿再食。” 玉萍收了午膳,向外苑走了去。 还没到膳房,玉萍就看见那部曲老人仇邕,正站在院内,和周钧说着话。 只见仇邕赔笑着问道:“二郎,大伙儿支我来,打听一声,今日午膳怎么没了炒菜?” 周钧说道:“少了些许佐料,某已让屈家二郎去买了,晚膳前就能回来。” 仇邕松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说完,仇邕转身离开。 玉萍将食盒交到春娘的手上,又对周钧笑着说道:“食不到炒菜,庞公也是急了。” “他遣我来催二郎,早日把那户油坊工纳进府中,这样也省了奔波之苦。” 见春娘拿着食盒走进膳房,屈家父子三人又在别处说着话,玉萍走近一些,朝周钧问道:“屈家六口,还未去中市自荐?” 周钧摇头道:“忙岔了,还不曾。” 玉萍:“二郎早些去中市办了契书,省的夜长梦多。” 周钧起初没听懂玉萍所说『夜长梦多』为何意,再细细一想,不仅叹道,古人心眼儿也不少。 见玉萍走远,屈三翁走来说道:“二郎,那灞川小道的路面,已经用火泥铺筑好了。” 周钧听见这话,面色一喜,当即就带上画月,和屈三翁一起,出了别苑大门,来到新铺的路段。 只见那火泥路面,平整而又坚固,与周钧前世记忆中的水泥路面相差无几。 画月也走到路上,先是双脚跳了跳,试了试坚固度。 接着,她又弯着腰四处查看了一圈,发现那路面看不见什么明显的空泡和翘脚,平整的就像尺子量过一般,不禁夸了一句:“屈翁的泥瓦活儿,可真是好手艺。” 屈三翁摸着胡子笑了起来:“小老儿也是庆幸,祖上的手艺还好没丢。” 周钧放眼望去,这一段水泥路只有不到三十米,再往前又是土路。 在心中估算了一下,那天从新罗铁匠铺带回来的煤灰,周钧大概也算是知道这火泥的耗用量了。 想到这里,周钧对屈三翁说道:“明天就是中市开市的日子,屈家上下可随我去长安一趟,去办妥那自荐的契书。” 屈三翁连忙称是。 周钧想了想,又说道:“去中市之前,咱们还得去趟浮萍舍,找找屈翁曾言的那户人家,顺道再寻些煤灰。” 屈三翁先是点头,接着犹豫片刻,对周钧说道:“小老儿认识的那户泾阳人家,以榨油为营生,但家里情形与寻常人家有些许不同,二郎见了,莫要为怪。” 与寻常人家有些许不同? 周钧有些纳闷,刚想开口询问,却见屈三翁一脸的讳莫如深,便想着明日见到,自然就知晓了。 到了第二天,周钧和画月骑着马,屈家六口人则驾着两辆大车,出了灞川别苑,向着长安进发。 入了春明门,一行人首先往浮萍舍行了去。 到了浮萍舍的宅门,屈三翁让家人稍候,领着周钧和画月走了进去。 走过数条长廊,屈三翁最终停在一处堂间的门口,向周钧说道:“二郎,那户泾阳人家,就在这……” 话音未落,只见轰的一声巨响,一个人形犹如破布袋一般,从堂内被扔了出来。 周钧眼疾手快,迅速拉起画月朝旁边一躲,只见那摔倒在地上的男子,鼻青脸肿、嘴角溢血,口中还在喋喋不休的骂道:“好个母大虫,够胆在奎阿老的地盘上动手,活腻了可是?!” 片刻后,又是一人惨叫着被扔了出来,这次扔的远了些,却是直接掉入了长廊外的院子里。 此时,只见一位膀大腰粗、壮硕如牛的妇人,从堂内缓缓走了出来。 一根熟铁做成的撩棍,被她握住两端,发力催动之下,居然弯成了半圆。 那妇人将撩棍扔到男子脚下,沉声怒道:“有手有脚,不勤正道,却为虎作伥,专挑穷苦人欺辱!” “毋那泼皮,下次再敢见到,阿娘这沙拳,定教你在尻洞中拔牙扶草!” 屈三翁凑到周钧身边,小心翼翼的说道:“二郎,这位就是那泾阳人家的家主,公孙大娘。” 周钧:“……?” 第44章 当世豪侠 屈三翁向公孙大娘道了来意,又向她介绍了周钧和画月。 公孙大娘笑着说道:“妾还想着,早上听见那鹊巧咕呱,想是今天要遇贵人,这不,周二郎来了。” 公孙大娘嗓门极大,周钧坐在她的对面,听见她的声音,都不得不微微眯着眼睛,尽量让头朝后仰些。 公孙大娘朝后招了招手,她的家人们走上来,依次向着周钧行礼。 公孙大娘的丈夫姓樊,名饶远,生的矮小干瘦,与她妻子站在一起,怎么看都有些不搭。 夫妻二人前前后后总共生了五个儿子,年纪最大的已是弱冠,年纪最小的才不过七八岁,但每个都生的虎背熊腰、生龙活虎。 周钧朝这一家人看过去,母子六人皆是雄壮之士,唯独当爹的孱弱不堪,实在是让人称奇。 公孙大娘相当健谈,和周钧在那里聊着,她丈夫倒是唯唯诺诺,只是在一旁斟茶倒水,家里完全是一副女主外男主内的模样。 聊了好一会儿,周钧从公孙大娘那里得知。 她的娘家在河南道的萧县,家中世代做的是拳师。 后来,远嫁到关中泾阳,成了油坊的东家婆。 开元二十六年(738年),泾阳豪强有刘姓者,以商贾入行为名,横征暴敛,派征租调。 刘家有家丁去那樊家油坊催缴,被拒无功,恼羞成怒,便将东家樊饶远打伤,又砸坏了榨油机巧。 公孙大娘办事归家,见丈夫受伤卧床,盛怒之下,不顾家人劝阻,取了一根白蜡齐眉棍,孤身一人冲入刘家,要讨个说法。 刘家的管事,见公孙大娘一介女流,根本就不愿多言,直接下令,将其打将出去。 却不料刘家上下,二十多个家丁,面对手持齐眉棍的公孙大娘,只一个照面就被纷纷打飞出去,根本就近不了身。 最后,刘家院子里一地的人,昏的昏,伤的伤,只有公孙大娘一人毫发无损。 听公孙大娘说到这里,周钧一脸的不信。 吹牛的……一个打二十个,还不受伤,真当是武侠小说呢? 周钧侧过头看向屈三翁,后者居然轻轻点了点头,显然是认可了公孙大娘的说法。 周钧又朝公孙大娘问道:“那后来呢?怎又会来了长安?” 公孙大娘:“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争,那刘家在朝中有人,权大势大。” “妾年轻气盛,得罪了权贵,连累了家人,还害的樊郎丢了祖上的基业。” 公孙大娘的脸上,浮现出愧疚之色。 她丈夫樊饶远见状,连忙摆手,不停宽慰起公孙大娘起来。 见这一家人的模样,周钧心中感慨,这对夫妻虽然有些奇怪,但感情深厚却是不容置疑的。 得知了这家人的过去,周钧打算再考校一下专业。 周钧问了几个关于榨油的问题,公孙大娘对答如流,即便有个别答案不能确定,她的丈夫也能帮着补充完整。 一番了解下来,周钧也认可了这户人家的能力。 周钧沉吟片刻,对那公孙大娘说道:“某是庞公的幕客,正为东家寻访油工,想问问你们可愿意来?” 樊饶远听了眼睛一亮,连忙点头道:“自然是愿……” 公孙大娘拦住了丈夫,问道:“小郎君,敢问庞公是……?” 一旁的屈三翁把庞公的身份说了出来,那夫妻二人惊得倒吸凉气,坐立不安。 周钧笑着问道:“现在可愿意了?” 公孙大娘站起身来,双手作拱,头向前倾,没入臂围之间,双膝慢慢跪在地上,向周钧说道:“小郎君大恩,请受妾身一拜。” 周钧双手前伸,隔空虚扶起公孙大娘,说道:“既然肯了,大车就在门外,可收拾物什,准备出发了。” 公孙大娘想了一会儿,对周钧说道:“小郎君,妾身还有一事,尚未处置妥当。” “劳烦小郎君稍候上个把时辰,很快便好。” 周钧有些纳闷,瞧这堂间里也没什么家私,就算是收拾行李,也用不着个把时辰? 不过,那屈家六口,午时要去中市成那奴契,等她个把时辰,倒也不算是耽误功夫。 想到这里,周钧道了一声好,便带着画月和屈三翁离开了浮萍舍。 来到宅门外,屈三翁看了眼周钧的脸色,小心说道:“公孙大娘性子耿烈,出言直白,但也非一味蛮横,却是粗中有细、晓得进退。” 周钧看向屈三翁问道:“她与你有恩?” 屈三翁见瞒不过,便点头说道:“小娘柔杏,曾在坊中险遭泼赖欺辱,幸得公孙大娘出手相助。” 周钧点点头,没有再问。 一行人从通善坊到了大业坊的中市,办了那屈家的奴契,又在左近用了些膳食,便重返向浮萍舍。 大车还没行到宅门,周钧骑在马上,却发现一群面色凶狠、手持棍枷之人,将那浮萍舍团团围住,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 正在赶车的屈三翁,连忙朝周钧说道:“二郎且驻,前面那群人,是奎阿老的手下。” 周钧问道:“奎阿老是谁?” 屈三翁:“奎阿老姓奎,名字倒是无人知晓,只知他在坊内自称为奎木狼。” “他是通善坊界内的押头,手下听说有着二百来号人,官府拿他都无可奈何。” “寻常人惧这奎木狼,便尊他一声奎阿老。” 周钧一听,心中暗道,这奎木狼分明就是坊里的地头蛇。 二人说话之间,只听那些泼皮无赖,朝浮萍舍内叫嚣道:“公孙大虫,惹了奎老的人,还想藏匿避祸不成?速速出来受死!” 看到这里,周钧回过神来,那公孙大娘说是有事尚未处置妥当,哪里是什么收拾家私,分明就是在等这群人上门。 倘若刚才她直接带着家人,随周钧离开浮萍舍,那么奎木狼的手下遍寻不到她们,说不定就要拿坊内的流民出气。 屈三翁适才说她性子耿烈,但粗中有细,周钧想到这里,总算是懂了。 就在这时,只见那浮萍舍的大门内,走出一小山般的人影,顶天立地将那宅门都占了一半。 定睛一看,正是那公孙大娘。 只见她眼珠凸出,眉毛倒竖,面目凶暴,宛如一尊怒目金刚,一出场就将那些聚众的泼皮们,吓得倒退数步。 周钧看那公孙大娘孤身一人,又手无寸铁,便朝屈三翁问道:“是否要上前相助?” 屈三翁将脑袋摇的宛如拨浪鼓一般,没口子说道:“敢教小郎君知道,这么些人,怕是还不够公孙大娘暖身。” 周钧又朝前方望去,只见公孙大娘的身后,浮萍舍的宅门内,她那五个虎背熊腰的儿子,站在那里,面色轻松,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仔细想想,周钧也就熄了助拳的打算。 公孙大娘走下台阶,看了眼身边这群乌合之众,沉声说道:“往日里自称什么豪义任侠,原来不过只是一群聚众持械、欺辱妇人的犬鼠之辈罢了。” “汝等家母,知子若此,岂不恸乎?” 这一番话,说的有些泼皮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为首之人,眼见情势不对,连忙朝其他人喊道:“与她谈何江湖道义,大家伙儿一起上啊!” 喊完,他举起铁尺,一个箭步冲向公孙大娘。 后者侧身躲过铁尺,趁着对方交身的破绽,一记扫腿,踢在那为首者的胸口。 只听蓬的一声,那人被踢得口吐鲜血、凌空飞起,向后直跌了七八米的距离,再也没能爬起身来。 这一脚,震慑住周遭那些泼皮,让他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第二个上前造次。 眼见无人敢动,公孙大娘回身走到宅门口,停着那镇宅石狮子的面前。 周钧看见了,惊的睁大眼睛,口中自言自语道:“她该不会是想……?” 公孙大娘蹲下身体,双手抱住狮身,气运丹田,一声大吼。 只见她胳膊上青筋贲现,面容上尽是赤红,那重达七八百斤的石狮,居然一点一点的腾空而起,最后被公孙大娘举过了头顶。 周钧在马背上完全呆住了。 这还是人吗? 就公孙大娘这份臂力,倘若放在前世,参加奥运会举重项目,破个记录拿个金牌,那不就和喝水一般轻松惬意? 当初听说,公孙大娘一个打二十个还毫发无损,周钧还有些不信,现在却是信了。 只见公孙大娘右脚向前踏了一步,手臂和腰马一起发力,那尊石狮被她抛向半空,飞了好一会儿,最终砸向了宅门前的地面。 一声堪比山体崩塌的巨响,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地震。 只见烟尘过后,那石狮将地面生生砸出一个数米方圆的大坑,坑边的裂纹宛如蛛网一般延伸出很远很远。 公孙大娘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接着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大喝:“滚!” 这大喝,响彻了半个长安城,闻声之人莫不惊骇心惊。 周钧距离她几十米,座下的乘马被喝声吓得人立而起,不住扑腾。 而那些离得近的泼皮,更是凄惨。 有人被吓得屎尿齐飞,臭气冲天;有人被吓得肝胆俱裂,口吐白沫;甚至还有人直接晕了过去,生死不知。 第45章 樊公孙氏 去往灞川的官道上,樊饶远驾着大车,他的妻子公孙大娘则坐在车厢中,掀开布帷,和旁人正说着话。 她谈及刚刚的打斗,笑着说道:“不过就是一群市井泼皮,何谈神勇?” 坐在马上,画月兴奋的对公孙大娘说道:“在我的故乡里,即便是力气最大的男子,都不可能举起那一尊石狮。” 周钧也问道:“大娘这一身好武艺,不知师从何处?” 公孙大娘:“妾身娘家是开武馆的,自幼耳濡目染,学了些拳脚,不过都是些寻常把式。” 周钧听着一阵感叹,这也算是天赋异禀的一种。 大车驶下官道,上了前往灞川的小路。 车厢内除了公孙大娘和她年纪最小的三个儿子以外,春娘、柔杏和屈家婴孩也在车上。 另一辆大车上,屈家父子三人和公孙大娘家另两个儿子,一起去了西市匠作街,去寻那煤灰去了。 一路上,尽听见车厢里俱是女子的谈笑声,倒也是其乐融融。 大车驶至灞川别苑的门口,公孙大娘和樊饶远放眼望去,都被这阁楼大院给吓了一跳。 和面露惧色的丈夫不同,公孙大娘定了定神,翻身跳下大车,先走到周钧身边,开口说道:“主家那里,要劳烦小郎君通报了。” 周钧将马缰交给了画月,走在前面,领着公孙大娘进了别苑。 那在外苑前庭里休憩的老部曲仇邕,发现周钧走进来,本是笑着迎了过来,但看见公孙大娘的刹那,却立马收了笑容,身体绷紧起来。 仇邕走到公孙大娘的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半头的壮妇,眯着眼睛问道:“练家子?” 公孙大娘行礼说道:“妾身学过几年拳脚。” 仇邕点点头,又朝周钧说道:“二郎怕是找来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说完,仇邕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周钧转身看了眼公孙大娘,狐疑的想道,难不成这就是武侠小说中的高手感应? 带着公孙大娘进了中苑,周钧发现庞公不在阁亭中练琴,二人又向着厢房走去。 玉萍在院子里,坐在月牙凳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缝补着衣裳。 忽然地上一暗,玉萍还以为天阴了。 抬头看去,玉萍却瞧见一位身姿雄壮、肌肉贲张的妇人,站在自己前面,遮住了阳光。 玉萍一惊,手中的针线也滚落到了地上。 周钧见状,连忙说道:“莫慌莫慌,这位是我寻得的油坊户,樊家的家主,樊公孙氏。” 玉萍慢慢站起身来,看着公孙大娘,惊疑不定的朝周钧问道:“二郎,这位是油坊户的家主?” 公孙大娘朝着玉萍行礼道:“姊姊。” 周钧朝玉萍问道:“庞公可在屋内?” 玉萍还在看公孙大娘,脸上的惊诧仍未退去:“在,在的,我,我先去通报一声。” 看着玉萍走入屋中,周钧和公孙大娘在门外稍候了片刻。 很快,玉萍走了出来,对二人说道:“随我进来。” 庞公正在书房中看书,第一眼瞧见公孙大娘,脸上惊讶的表情,几乎和玉萍如出一辙。 但他的脸色,很快就恢复如常。 周钧唱了个喏:“庞公,这是某寻来的油坊户家主,樊公孙氏。” 公孙大娘双膝落地,拱手成环,低下头向着庞公一拜,说道:“樊公孙氏见过庞公。” 庞公看着这跪拜在地上的公孙大娘,又看了看侍在一旁的周钧,满肚子疑问,却又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 过了好一会儿,庞公才问道:“樊家男儿可在?” 公孙大娘明白庞公想问什么,便回道:“良人仍在,但他口舌笨拙,胆子又小,故而外洽都由妾身来代劳。” 庞公听了这话,觉得这樊家倒也有趣,又问道:“樊家是油坊户?” 公孙大娘说道:“樊家祖上三代皆以榨油为生,泾阳樊油清澈少杂,出料又高,每每出油,长安洛阳都有客来。” 庞公:“既然如此,那樊家怎么离了泾阳,来了长安?” 公孙大娘:“秉庞公,想当年……” 公孙大娘将那当年发生之事,一一道来,说的那叫一个险象环生,跌宕起伏。 周钧在一旁听了,心中寻思,这公孙大娘即便不干那榨油的营生,就是去酒肆里说书,恐怕也有不错的收成。 那庞公和玉萍,听得仔细,每听到惊险关键之处,不自觉还发出几声惊叹。 本来三分钟就能讲完的一段往事,愣是被公孙大娘说成了章回体,起承转合,足足一直说到了太阳落山。 好不容易听完这樊家的往事,庞公长长吁了口气,说道:“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事情。” 玉萍也跟着说道:“真是世事难料。” 庞公看了眼公孙大娘,开口说道:“咱家打算在灞河边上,筑一所油坊,屈三管着泥瓦,你也多看着些。” 公孙大娘面色一喜,开口问道:“庞公这是愿意纳了樊家?” 庞公:“先不急,出了油,便拿来,咱家要看看,这泾阳樊油是否如你口中那般大善。” 公孙大娘连忙朝着庞公又是一拜:“主家且等着便是,倘若樊家榨的油有半点杂沫,妾身不劳他人动手,直接在灞河边上抹了脖子。” 庞公听着一阵皱眉,心中不住嘀咕,这樊公孙氏说话行事,怎么和绿林任侠一般? 让玉萍帮着去安置樊家人住下,庞公叫住周钧,让他陪自己说说话。 庞公:“中苑修缮已近完成,咱家今天去瞧了瞧手艺,着实不错。” 周钧低头说道:“灞川小道的修整工作也已成了,如今通行再无难处。” 庞公点点头:“屈家和樊家,也找了回来,你这三件差事办的咱家很是满意。” “不仅如此,还有那炒菜,可真是惊艳了咱家一回。” 说到这里,庞公停顿一会儿,朝周钧说道:“有一事,咱家不大明白。” 周钧看向庞公,面露疑惑。 庞公继续说道:“咱家听闻,二郎将那菽油炒菜之法,授给了屈家媳,可有此事?” 周钧点头。 庞公:“那菽油炒菜之法,咱家也不清楚二郎是如何学得,但此等不传之秘,倘若教给你的婢子画月,这还能说的通,但教给屈家,却是为何?” 周钧想了想,朝庞公问道:“炒菜味美否?” 庞公一愣,点头说道:“是。” 周钧又问:“庞公喜食否?” 庞公一脸的迷惑:“是。” 周钧摊手说道:“二郎是庞公请的管事,让东家吃的满意,难道不是应该做的事情吗?” 庞公怔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钧:“与庞公看来,菽油炒菜之法,乃是不传之秘;但在二郎看来,不过就是一膳炊的法子罢了。” “庞公既然信任我,聘我成了这别苑的管事,二郎自应本分做事。” 庞公看着周钧,脸上动容,神色之中第一次流露出感动。 只听他长叹一声,感喟道:“论豁达大度,咱家不如二郎远矣。” 第46章 催婚 日头西沉,余晖渐抹。 屈家父子,还有公孙大娘的两个儿子,驾着大车,回了灞川别苑。 周钧迎过去,打开车门,看那满满一车的煤渣,面露喜色。 屈三翁下了大车,将临别时周钧交给他、用于采购煤渣的钱袋,又还了回来。 周钧打开一看,发现分文未动。 细问之下,原来屈三翁找到那西市的新罗铁匠,还未说明来意。 那新罗铁匠一看见屈三翁,便直接领着他去了匠铺的后院。 后院中,堆着小山一般的煤渣。 那新罗铁匠,对屈三翁说道:“前次见了周管事,知晓府上要用这煤渣,便又寻了些,且拿去。” 屈三翁见状,直说感激,便要取些辛苦钱,把给那铁匠。 未料那新罗人死活不肯收,还一个劲的说道:“往日里这些渣滓废料,我还要花钱雇人运出城外。你们肯收,可是帮了大忙,又怎好再收你铜货?” 周钧听到这里,颇有触动,心中寻思,这新罗人倒是可交。 众人将煤渣运到了库房。 春娘这个时候也炒好了菜,站在外苑的拱口里,招呼起大家准备开膳。 趁着他人返回院落的档口,周钧将屈三翁拉到一边,示意后者随自己来。 将他带到宝间的门口,周钧从怀里掏出庞公早就写好的库条,交给了仇邕。 仇邕看了两眼,又递给另一位部曲过目。 二人看完,掏出宝间的钥匙,打开靠墙的锁柜,从中取出绢帛、铜钱等物,一一放在桌上。 屈三翁看着满桌的财物,两眼发直,待回过神来,他又抬头看了看周钧,不敢问,更不敢动。 周钧笑着说道:“赶紧拿着,这是庞公给你屈家的安家费。” 屈三翁脑袋嗡的一声响,口中不住说道:“主家给的太多了,太多了。” 在一旁的仇邕,不耐的说道:“主家既然给了你,就收着,哪来恁多的废话。” 屈三翁又看向周钧,后者点点头。 屈三翁连忙脱下布袍,将绢帛和铜钱裹在其中,吃力的拎起来,嘴中还不住称谢。 仇邕见状,连忙拦住屈三翁:“事还未了,你急什么?” 后者一愣,还以为哪里做错了,脸上露出畏惧之色。 仇邕拿出库府提录,又指着桌上的红泥说道:“手印按了。” 一听是按手印,屈三翁喘了口大气,顿时放松了下来,连忙按了手印,这才拎着财货走出门外。 晚膳时分,画月去了屈家小院搭伙,周钧则来到外苑的前厅,陪着那些工匠们用膳。 中苑的修缮工作已经完成,这就意味着十八位工匠,还有带他们过来的周定海,明天就要离开灞川别苑了。 周定海自掏腰包,买了些酒水,请工匠们吃了一顿酒,算是为他们饯行。 在席上,周钧朝周定海问道:“父亲,工钱都结了?” 周定海点头道:“早就结了,大户人家就是豪气,说好的工钱,还给我们涨了三成,不仅每个工匠人手一份,连我都给了一份。” “中苑的修缮,本来昨晚就能事了。工匠们拿多了钱,心里过意不去,多留了一日,把别苑的外墙和宅门都重新筑了一遍。” 周钧道:“那便好。” 周定海看着周遭,那些工匠们拿足了工钱,马上又能回家,自然心情愉悦,在席上喝酒吃菜、笑声连连。 周定海不禁朝周钧说道:“庞公是个好东家,钧儿莫要恶了这份差事。” 周钧喝了杯酒,应了一声。 周定海见四处无人,压低声音道:“我和你阿娘,打算过些时候,给你说门亲事。” 周钧一口酒险些呛了出来,连忙问道:“怎么如此突然?” 周定海:“你都十七了,这个年龄要是在焉耆老家,怕是孩子都能开口了。” 周钧又说道:“大哥周则还未娶亲,你们这么做,怕是不合常理。” 周定海有些无奈:“按照常理,自是则儿先成家。但我们也和你兄长谈过了此事,他说眼下正是进学的关键时刻,不想因为儿女情长分心。” “我和你阿娘合计,则儿说的也有道理,功名自是要比成家来的更重要些。” “但钧儿你就不同了,现在做了庞公的幕客,又无心功名,这个时候成家,却是正好。” 周钧一阵头大,拼命找起理由:“父亲你也看到了,这灞川别苑年久未缮,四处破损,事务繁忙。” “孩儿受了东家的恩情,每日的事情多到都做不完,哪有时间去理会私事。” 周定海说道:“庞公的差事,自然是大事,我和你阿娘不是不知分寸的人。” “我们也寻思好了,倘若你定了亲事,拜了天地,往后你夫妻二人也不用和公婆住在一起,就在这灞川过活。” 周定海见周钧还想推脱,板起脸来说道:“钧儿,你身为奴牙郎,自是应当知晓色目有别,主奴存异。” 周钧一愣,不明白周定海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个。 只听周定海又说道:“你阿娘前几日就与我说了,那新买来的胡姬婢子,倚姣作媚,出言无状,你平日里喜和她厮混在一起,怕是沉了进去。” 周钧哭笑不得。 周定海见周钧没有反省之色,更是恼怒:“周家虽是奴牙,但也是要脸面的门户,倘若让街坊们知晓,我周定海的第一个孙辈却是个杂胡,那还如何在坊间立足?” 周钧有些无语,这老爹怕是忘了,周家祖上是焉耆人,真要论血统,也算是半个胡人? 但这些话,周钧却是不敢出口,只是叹了口气,朝周定海说道:“父亲勿要动气,孩儿自有分寸,毋庸担忧。” 周定海气呼呼的说道:“知道就好,那便这样定了,这次回去,我和你阿娘就去寻媒。” 见周钧低头不再说话,周定海以为他自知有亏,语气之中便软了几分:“钧儿,为父知你眼界甚高,寻常女子怕是入不了眼。” “我和你阿娘,这次必寻一位样貌、人品、家世俱佳的女子,你且宽心便是。” 说完,周定海又说道:“你兄长在私塾进学,平日里归家甚少,你若得了空暇,也回去陪陪你的母亲。” 周钧只是点头称是。 第47章 相邀 次日清晨,周定海带着工匠们,回了长安。 白日里的锯木声和修筑声,忽地没了,整个别苑归于沉寂,顿时冷清了不少。 屈三翁带着樊家夫妇去了灞河西岸,查看榨油坊的选址;屈家的两个儿子,去了樊家小院,帮忙修缮院落,迁入家私。 周钧则在自己的厢房中,带着画月,正忙着做那近期账目的清算。 画月拿着笔,一边在反复验算周钧刚刚完成的账目表单,一边问道:“我还是不大明白,这个折旧和残值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周钧看了一眼说道:“这两个数字,和资产都有关联,你过去应该没有接触过,有疑惑倒也正常。” “就比如庞公新买的这辆大车,你别看它现在崭新,但每次去长安购买柴薪、食材和杂品,都要用它。” “用不了七八年,这大车怕是就要废弃。” “所以,在废弃前的这些年里,大车的价值是在逐年递减,均摊下来,这每年减少的金额,就是折旧。” 画月哦了一声,点点头,又问道:“那这残值呢?” 周钧:“你想啊,这大车就算是废弃了,那么剩下的木板、车毂,拆了当柴烧,也能值个些许铜钱,这就是残值。” 画月将笔朝桌上一放,揉了揉额头:“寻常账目只要理会进出两项即可,你却还要盘清债额和资产,何必弄得如此麻烦?” 周钧:“债和资,是考量收入用度是否匹配的重要数字。” “往小了说,一户人家倘若不知道家中之物,能折多少铜货,一旦遇到天灾人祸,那么就难以做到未雨绸缪。” “往大了说,一个国家倘若弄不清楚债务和资产,那么可能一场战争过后,就会民不聊生。” 画月盯着周钧好半晌,突然问了一句:“你究竟是从哪里学了这些?” 周钧被看的心慌,只是咳嗽了一声,含糊说道:“多翻翻书便是了,莫要耽搁了,早些盘完账目,就能早些事了。” 又花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周钧和画月总算完成了灞川别苑的账目清算。 拿起账目算册,周钧对画月说道:“我去一趟庞公那里。” 说完,周钧出了门,朝着中苑走去。 来到庞公所住的小院,周钧看见玉萍端着饮具,从房门里走出来,便问道:“庞公可在?” 玉萍点头说道:“在书房,不过有客。” 周钧一愣,又说道:“那我稍候再来好了。” 说完,他刚想离开,却听见房内传出了庞公的声音:“二郎来了?且进来,咱家给你介绍一人。” 周钧与玉萍对视了一眼,前者无奈,只得走了进去。 走入书房,周钧瞧见庞公端坐在折床上,另一人却是停在窗边,正说着话。 庞公看见周钧,招手说道:“二郎,咱家与你说,这一位乃是内常侍,正五品下,掌奚官局,名殷大荣,字保家,却是咱家的宫中旧识。” 周钧听罢,走上前,向殷大荣唱了一喏。 那殷大荣脸上白净,看年岁怕是比庞公稍小一些,虽是内侍,但生的白白胖胖,笑起来就如弥勒一般。 殷大荣看着周钧笑着说道:“适才就听庞公说了,这别苑上下的大小事务,周二郎端是一把好手。还有那炒菜,也是奇了。咱家这顿午膳,可是要赖在这里不走了。” 周钧连忙自谦了几句。 他听着殷大荣的口气,心中料想,此人和庞公走的挺近,说是相识,更像是旧友。 庞公朝殷大荣问道:“圣人刚准致仕的折子,你却是不打算留在长安了?” 殷大荣摇头道:“不留了,在恩阳老家还有处宅子,长安的俗事处置妥当,就打算归乡去了。” 庞公:“行内常侍,掌奚官局,圣人又对你器重有加,此时致仕,未免落承。” 殷大荣苦笑着说道:“开元十二年,咱家便息了上进的心思,庞公应是知道的。” 庞公:“因为七娘?” 殷大荣:“是。” 庞公轻轻叹了口气。 殷大荣:“这许多年,在奚官局也见多了生死别离,心肠是没能硬起来,身体却先挺不住了。” 庞公:“你待七娘如同家人,这么些年了,却也是受苦。” 殷大荣拱手道:“庞公知我。” 二人沉默了许久。 庞公又朝殷大荣问道:“你此行回恩阳,家人可有相待?” 殷大荣:“家中大人亡故,兄郎因兵祸而丧,姊娘七八年前也殁了。” 庞公皱眉问道:“那你将来年事渐高,谁来照料?” 殷大荣苦笑道:“远房伯家有个侄子,说是要过继给我。” 庞公:“人品如何?” 殷大荣:“大抵就是厉禧之流。” 庞公一愣,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说话。 殷大荣见他的神情,坦然笑道:“庞公也去见过那齐乐堂,自然知晓那无根之人,晚年多是悲悲戚戚。” “似你我这般,头顶有片瓦遮雨,身侧有石垣拒风,已是大幸了。” 庞公长长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周钧说道:“午膳时,让玉萍多取些酒来,咱家与旧识多吃几盅。” 周钧应了一声,转身出了书房,向玉萍说了庞公的话。 玉萍倒是有几分吃惊,说道:“主家曾言过,酒不仅伤身,更容易失言,不是善物,早就戒了,怎地今朝突然要吃了?” 想起殷大荣和庞公二人的对话,周钧说道:“或许也是借酒消愁。” 午膳,在庞公授意之下,膳房特意多炒了几个菜。 殷大荣看了那红绿相间的爆炒肚丝,又见了那金黄透亮的菽乳鸡丁,不仅叹道:“庞公过的可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庞公让作陪的周钧先是坐下,接着拿起玉萍刚刚斟好的酒,轻抿了一口,回味道:“好久没吃,滋味都有些忘了。” 殷大荣笑着说道:“在宫中的时候,庞公无论言行,最是自律,多年下来,少见遗漏,就连圣人都赞不绝口。” 庞公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摇头说道:“咱家刚进宫的时候,不辨逾制,恼了张公,倘若不是你从中转圜,怕是只能血溅合场了。” 殷大荣愣住片刻,之后讪讪笑道:“这么些年了,原来庞公还记得。” 庞公又饮了一杯:“恩、怨、愁、嗔,像咱们这些人,哪能说忘就忘呢。” 殷大荣叹了一声:“是啊,似我们这些无根无后之人,临老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以后的事情都不敢去想,倘若再记不清往事,哪那里又有什么活头?” 庞公喝下第三杯酒,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再抬起头来,只对殷大荣说道:“与其回了恩阳,受那厉禧算计,不如留在灞川,和咱家做个邻居,彼此照应相携,如何?” 殷大荣嘴中还裹着一口肚丝,听见庞公这话,一时间顿住身形,睁大了眼睛。 第48章 老来无依 殷大荣听了庞公的话,神情之中有些意动,但思忖再三,开口说道:“庞公喜静,志趣高远。保家性子活脱,却是喜好热闹。” “搬进这里,怕是要吵喋不休,徒惹庞公忿怨。” 庞公将酒杯放下,说道:“知你喜好曲戏,这灞川别苑里闲地空舍多了,你那曲班总有个地处唱演,吵闹不到咱家。” “这中苑西边的采薇院,刚刚修缮,里面的砖墙家具皆是新设,厢房也多,你拿去住最是适合。” 殷大荣还有些犹豫:“庞公真不介意?” 庞公:“只管去住便是。” 殷大荣犹豫片刻,最终下定决心:“既然庞公如此这般说了,保家就斗胆叨扰了。” 庞公将头转向周钧,朝殷大荣说道:“这迁户的一干细物,你只需寻二郎便是。” 周钧连忙站起身,应了一声。 殷大荣笑着说道:“保家省的。” 又吃了一会儿酒菜,殷大荣要去处理搬迁事宜,和庞公告了一声罪,早早的离开了。 庞公坐在折床上,一边看着玉萍收拾碗筷,一边自斟自饮。 周钧有些意外,庞公平日里滴酒不沾,但真要喝起来,好似却有些停不住了。 待玉萍收拾好案台,关上了房门,庞公对周钧说道:“说起来,咱家和那殷大荣,却是同一年入了宫。” 周钧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听着。 “咱家服侍着贞顺皇后,殷大荣跟的却是张美人。” “刚入宫的时候,掖庭局的张公,掌着新进太监的训教,诸如称呼、跪拜、礼制、请安、站班、传菜等等,什么都教。” “万一学不好,或者出了错,就要受责罚。” “咱家刚进去的时候,脑子笨,心眼直,出错不断,惹得张公数次大怒,每次见面不是责骂就是笞打。” “而那殷大荣,听说是优伶出身,不仅生的白净俊俏,行军戏也唱的好,无论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深得张公喜爱。” “训教结毕的那一日,咱家因为有人相助,自然是被分到了贞顺皇后那里;而那殷大荣,张公本想将他带入内府局,却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最后被指给了张美人。” “那张美人,小字七娘,父亲张元福,不过就是南宫县的一个小小县令。” “开元元年入宫,因为才貌出众,被封为美人。美人居四品,高于才人,低于婕妤,在宫中也算是个难得的封号。” “本以为那张美人,凭着这份恩宠,再加上才色,定能在宫中站稳脚跟。” “却不料,宫中嫔妃众多,圣人又诸事繁忙,竟逐渐忘了此女。” 周钧叹了口气,他已经能料想到,这张美人的结局。 庞公又喝了一杯,继续说道。 “张美人枯守宫中,心力憔悴,年纪轻轻,开元十二年便走了,享年不过二十四载。” “张美人离世的那一日,那殷大荣也不知受了什么风,居然发了癔症,穿上嫔服,在宫苑长街上唱着大曲,又笑又跳,旁人想拉都拉不住。” “内侍巡卫捉了他,以哗扰之过,将其投入了宫狱。” “后来,还是张公念旧,想法子将他保了出来,又找医官为其看病。” “折腾了大半年,殷大荣癔症总算是好了些,张公又为他寻了个奚官局的闲职。” “殷大荣生来活络,人又机灵,后来在那奚官局中做的也是顺风顺水,终究是到了今天这位置。” 说完,庞公又吃了一杯酒,对周钧说道:“那奚官局,有奚隶、工役、给药、死丧之职,平日里,主掌没入宫中奴隶工役等事务。” “二郎,你周家乃是奴牙,倘若想要上进,寻常仕途自然无望,只得另辟蹊径。” “这奚官局看着虽小,但权势极大,大理寺、刑部只要事关宫婢役奴的案子,都得看其脸色,你与那殷大荣多走动走动,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周钧听到这里,哪里不明白庞公的意思。 庞公名为邀殷大荣为邻,实则却在为自己铺路。 想到这里,周钧连忙站起身,对庞公拜道:“小子何德何能,劳得东家费神,此等大恩,何以为报!” 庞公柔声说道:“二郎之才,吾久知矣,高辟不胜春,远客向青云,迟早一日,汝之名号,大唐芸芸,自会皆知。 说完,庞公抛下酒杯,带着几分醉意,高声吟道:“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话音刚落,庞公却是倒在了折床上,鼾声大作。 周钧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将旁侧的绸衾盖在庞公的身上,又慢慢朝后退出了房间。 来到门外,玉萍看着周钧,小声问道:“睡了?” 周钧轻轻点点头。 玉萍领着周钧向院外走了些,才低声说道:“好久没瞧着主家今日这般兴致了。” 周钧:“庞公在宫中的时候,想是谨行慎言,今日见了旧识,高兴一些也是自然。” 玉萍说道:“主家研习音律,每每奏演弹拨,匠作之气显重,难以抒发自如。” “他曾问缘由,妾思忖尝言,许是技艺习惯,如今复许一观,却是心境使然。” 周钧听见这话,想了想,说道:“殷中宦搬进别苑,或许也是好事,庞公有个人说话,苑里也多了几分人气,对于调理心境自有益处。” 玉萍点点头,对周钧告了一声歉,先进了屋里,去照顾庞公了。 周钧走出小院,来到中苑东侧的湖畔,看着春日湖水中长出的尖尖小棱,陷入了沉思。 宫中的宦官到了晚年,论及颐养天年,大抵只有这样几种情况。 第一种是那些位高权重的宦官,如庞公、殷中宦之流,大宅深院,家私万贯,但后继无人,一面只能指望亲戚或是义子来为自己送终,另一面又要担心这些人会图谋不轨。 第二种是那些虽有官身、但位轻财疏的宦官,宫里虽说也给他们准备了养老之所,比如唐朝的齐乐堂,宋朝的恩济所,明朝的保骨会,但是条件恶劣,常有打骂、夺财甚至戕害之举。 第三种宦官,却是看破了红尘,一出宫就选择常伴青灯,出家为僧。但即便如此,寺观也不是说来就来的,必须先给一大笔香火钱才行。而且,即便给足了钱,太监年老之后,在庙中做不了活,下场也不会太好。 最后一种,那些无权又无钱的太监,下场却是最惨。到了年龄,那就只能外放出去,自谋出路。倘若积蓄用完,就只有等死一途,尸体也只能拉到乱葬岗,连块木牌都没有。 第49章 家话 周钧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内侍是一群身体残缺、命无根固的人,他们将皇上嫔妃当做家人一般侍奉,老了之后,却如同弃物一般被处置。 也难怪那太监之中,有人贪财,有人贪权,说到底这份职业的危险系数太高,的确没什么安全感可言。 周钧在前世里,对太监也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厌恶,但来了大唐之后,看见了一些不一样的事物,让他逐渐有了一些改观。 胡乱想完这些,周钧又开始为接下来的事情,开始筹谋。 那殷大荣要搬进别苑,听庞公的口气,前者似乎养了一个戏班,人数怕是不少。 那么多人一下子涌进来,需要准备些什么,又要留心些什么,周钧事先需要盘算一番。 就这样,他边想边走,到了外苑的拱口,恰巧看见屈三翁带着樊家夫妇也回了来。 三人见了周钧,快步走来行了礼。 周钧朝屈三翁问道:“如何?榨油坊的位置可是定了?” 屈三翁:“定了,从这里向东三里路,过了那浅湖栈,就在灞河浣西的河岸。” 周钧又问:“筑坊的木石可有备料?” 屈三翁:“木料不难,左近可取,至于石料,小老儿打算用那火泥替了土石,这样要便捷许多。” 周钧点头道:“可。” 屈三翁又说道:“适才也和樊当家商量了,这榨油坊的修筑,可以分成两期。” 周钧疑惑问道:“两期?” 公孙大娘接过话说道:“二郎,这榨油坊有人力和水力之分,水力虽是便利,但架设水车需要定制管件,还要挖池引流,时日耗费颇多不说,开销也不小。” “妾身也与人合计了一番,不如先用人力,再用水力,这样一来,筑坊时间短,能够尽快的榨出第一批油料。” 周钧点头说道:“这是个好法子,那要多长时间,榨油坊才能筑成?” 屈三翁:“倘若是人力榨油坊,再用了火泥,只需一个月就能盖成。” 周钧有些吃惊:“这么快?” 公孙大娘:“榨油机巧,都是现成的,从浮萍舍随车带了来。” “炒料、碾粉、蒸粉,皆可在室外完成,暂时无需加盖别所,只有入榨、出榨这两道工序,需有坊间。” “灞川木料充足,火泥也是奇物,帮手又多,一月起一油坊,足够了。” 听见榨油坊在一个月之内,就能建成并开始运作,周钧也是松了口气。 灞川别苑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午膳晚膳两顿饭,菽油的耗用量简直惊人。 周钧让屈家的二儿子屈朝义,带着钱去药店买菽油,每次出手,都是直接把药店的库存给搬空。 菽油的药效为润肠,说通俗点就是泻药,寻常人家没事干也根本不会买这么多。 所以,每次进了药店,屈朝义开口就是全都要,把那店内的掌柜和伙计都吓了一跳。 不知情之下,店里见他一次买这么多菽油,还以为是要拿回去给人上刑。 但倘若舍了药店,直接去长安城内的榨油坊去订购,菽油归于药材,又要登记,又要备册,也是麻烦。 所以,灞川别苑如果真建好了榨油坊,那往后炒菜,绝对省了许多功夫。 与屈三翁和樊家夫妇又聊了会儿榨油坊的事,周钧回了自己的厢房。 他坐在书桌前,盘点了一遍手头的事情。 屈家的奴契已经立了,樊家安置妥当,账目算册刚刚交了,榨油坊正在建设之中,殷大荣要过些日子才会搬入灞川。 这么看来,倒是有一段空暇的时间。 周钧想起周定海临行前的话,便打算收拾一下行李,今日先回长安家中,去陪陪父母,明日午时再赶回来。 周钧将这个决定告诉了画月,后者听后问道:“我要和你一起回去吗?” 想起周定海口中那『倚姣作媚,出言无状』的八字评价,周钧摇头道:“你还是留在灞川,人多也有个照应,再说明日我就回来了。” 画月想想也是,便应了。 收拾好行李之后,周钧先是来到中苑,在小院中找到玉萍,向她说了回家的打算。 玉萍说庞公还在熟睡,但别苑中倒也没什么要务,倘若周钧只是回去一日,想也不会有什么岔子,便先回去。 出了别苑的大门,周钧骑上马,看了看日头,一路朝着长安城快马加鞭,总算是在宵禁之前,赶回了家中。 罗三娘见到周钧,登时大喜过望,连忙吩咐下人们准备饭菜。 她自己拉住儿子,不停问着灞川那边的情况。 周钧给她讲了些最近发生的事情,二人说着说着,屋外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周定海在外办完事,这个时候进了家门,看见周钧回来,面上虽然平常,但心中也止不住高兴。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吃了一顿晚膳。 晚膳之后,周钧留在堂中,陪父母说话。 只听罗三娘说道:“今日与媒牙说了,那邻坊何家,是开染坊的,家中幺娘貌美知礼,人也良善。” 周钧正吃着茶,听见母亲突然说起这些,心知拒绝也无用,只是苦笑。 周定海在一旁听了,断然说道:“不可,那何家不过就是一染坊东家,家中上下的男丁,大字不识一筐,寻常写封书信,都要他人代劳,这家的小娘,如何入得我周家?” 周钧听见他的话,先是一愣,接着想道,周家世代营生乃是奴牙,论社会地位,好像还没有资格去看不起别人? 周定海又说道:“钧儿如今在庞公府上做了幕牙,又深得东家赏识,将来前途不可估量,不敢说找户官宦人家,怎地也应是书香门第。” 周钧偷偷翻了个白眼。 周定海这是蒸笼上摆馒头——自我膨胀了。 不过就是在大户人家中打工,如今连一个月还没做满,瞧老爹周定海的架势,却好像儿子已经是大内总管了。 周钧这个时候觉得自己要站出来,劝解一下父母:“且容孩儿说些话,衡才蒙庞公不弃,承了庞府幕牙的差事。” “如今得聘不足月许,诸事繁杂难理,唯恐忙中出错,惹得东家恼怒。” “幕牙这差事,能做得多久,衡才也不知。” “倘若衡才犯错被辞,岂不误了别家小娘?” 周定海摆手道:“庞公对你信任有加,为父全部看在眼里,钧儿且宽心,只要你不捅出天大的岔漏,你这幕牙绝计不会被辞。” “庞公乃是三品上官,圣人从前身边的红人,他府上器重的幕牙,找户书香人家的小娘,明媒正娶为妻,有何不妥?” 周钧摇摇头,暗暗叹了口气。 敢情说了这么多,父亲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第50章 偶遇妙钏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周钧起了个大早。 先是按照前世锻炼身体的法子,在院中做完了俯卧撑、引体向上、波比跳等等热身运动。 接着,周钧再回忆着前世警校里的训练,打了一套拳。 动作倒是不见生疏,但就是反应速度和出拳力度,弱上了不少。 周钧有些懊恼,在前世的时候,身上还有电棍、催泪喷雾等等防身利器,偶尔出次外勤任务,甚至还能摸上一回手枪。 可眼下在大唐,哪里去找那么便利的器具?就是寻常的刀剑,携带起来都有诸多不便。 这万一在路上,再碰到类似金府的那一伙掠人,可以说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眼下虽然是平安盛世,但也得想个法子提高自保能力,指不定哪天就能用的上。 想起金家,周钧突然脑海中浮过一个身影。 那金凤娘,临行灞川之时,都没来得及与她道别,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怎样了? 想起那女子,周钧心中思绪庞杂,在院中坐了会儿,再也没了锻炼的心思,便去了侧厅吃那早膳。 自从将那奴牙官贴换给了周钧,周定海平日里已经不大经手奴牙生意,只是偶尔为些匠工推介。 当下,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事情,却是周钧的婚事。 一大清早,周定海和罗三娘坐在侧厅里,一边吃着早膳,一边商议今日见媒的事情。 周钧为了避免引火烧身,连坐下来都省了,只是拿了几个胡饼朝怀中一揣,向父母说是庞府事多,要早些赶回去。 告了别,周钧一只脚已经踏出了侧厅的门槛,却又返身回来,走到周定海身边,开口问道:“父亲,可认识那西域商队的管事?” 周定海一愣,朝周钧说道:“西域商队?问这作甚?” 周钧含糊答道:“庞府中有人西行,需得在商队中借个位置。” 周定海还未说话,罗三娘先急着问道:“钧儿,该不会是庞公命你西行?” 周钧连忙说道:“不是我,不是我。” 罗三娘拍拍胸脯,松了口气。 周定海想了想说道:“东市羲街,有一商铺名为『鹧山行』,五月底会有商队去西域。他家管事与某有旧,钧儿可去说道。” 周钧听完,点点头,这才出了门去。 骑上马,周钧本想出了坊口,去那东市,但鬼使神差,却驱马来到金凤娘的府上。 到了府门口,周钧翻身下马,还未站定,就见那金家门房急急的迎了上来。 只听那门房:“小郎君终于来了。” 周钧见那门房的神色,问道:“怎么?” 门房:“金娘子临行之前,特地嘱仆在此候您。” 周钧一怔:“临行?” 门房:“祖翁得了急病,金娘子前天就回去了。” 周钧听到金凤娘走了,心中有些空落,但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听那门房说道:“金娘子前些日子,每天都在坊口候着,等不到您,又遇上祖翁急病,便在临走时,特地嘱仆,说是倘若见了,一定要说清缘由。” 周钧听了,心中五味陈杂,只是对那门房点头说了一声知晓,便骑着马离开了。 骑马向那东市行着,马背上的周钧,想起自己来了这大唐,前前后后得了凤娘数次帮助,对她心有感激,但论及情字,却也分辨不清,只是叹了一声。 入了东市的羲街,找到那家名为『鹧山行』的店铺。 周钧走进去一看,这才发现,这家店原来是卖闺家水粉的。 一男子走进水粉店,本就奇怪,偏偏周钧生的还算俊俏,更迎来店中客人的注目。 硬着头皮,周钧向前走了些,刚想去找那店主说话,却发现里案前,站在一位身着白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那公子回过头来,周钧和她二人均是一愣。 只见那白袍公子面如冠玉、身材修长,常人若是见了,都要赞一声浊世美玉。 原来是旧识,那公子正是周钧有过一面之缘的尹玉尹妙钏。 尹玉见了周钧,眉头微微皱起,声音清冷:“周二郎真有闲情雅致,不知这次又是哪家的小娘,能劳得你亲选水粉?” 周钧听了这话,倒也不恼,只是向尹玉拱手说道:“某来此地,非是为了购买水粉,而是另有它事。” 尹玉昂着头说道:“对你周二郎而言,送人水粉怕又不是一次两次,大方认了便是,何必掩饰。” 周钧摇摇头,也没分辩,只是来到里案,向看店的胡姬道了周定海的名讳,又说了自己的来意。 不多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翁,从后堂走了出来,与周钧互道了福。 周钧向他说,想要在西行商队上借个位置。 老翁一边向周钧问了随行之人的姓名、出身、年龄和目的地,一边在书册上一笔一划的记下。 写完之后,老翁又告诉了周钧随行商队要注意的事项,比如需要自备的文书,还有随身携物中的违禁品等等。 二人说完,周钧向老翁躬身行礼,转身便要向店门走去。 “等等。” 听见有人出声,周钧停住脚步,转身看去。 尹玉站在那里,面色有些羞赧,却言道:“本以为你进来买水粉,却是某错怪了。” 这姓尹的女子,倒也不是一味的蛮横,至少知道错了之后,还能出言坦诚。 周钧摆摆手,说了一声不打紧,又想转身离开。 “再等等。” 又是尹玉的声音。 周钧第二次转过头来,却看见那尹玉面露纠结,却是在犹豫什么。 等了好一会儿,只听尹玉说道:“上次在那明石轩吃酒,你说了那测心观相之法……” 周钧稍稍回忆,便问道:“可是有用?” 尹玉点头道:“的确有用,原本棘手的那事儿,几番试将下来,罪魁祸首却是不打自招了。” 周钧笑道:“有用便好。” 尹玉不自觉点了点头,应道:“那测心观相之法,家中大人原本不信,待得事情水落石出,皆是赞叹。” 周钧:“那法子听着简单,但背后的道理,倘若解释起来,却是繁复。” 尹玉又应了一声,说道:“父亲打算将此法,引入官事之中,也不知收效如何。” 周钧:“那法子不宜广传,更要记得保密,不然他人有了防备,奏效就有些难了。” 尹玉点头,深以为然。 一时之间无言。 二人就这样彼此望着。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试着问道:“尹公子可还有事?倘若无事,不如在此慢挑水粉,二郎先走了?” 尹玉听见这话,愣住了片刻。 接着,只听她没好气的说道:“腿长在你身上,要走便走,问某作甚?” 这女子,原本还说的好好,突然又恼了。 周钧苦笑,转身便出了店门。 第51章 合户 时光若白马过隙,一晃之间,七八日过去了。 天宝三年,五月初五,岁煞南,蛇日冲,六曜先胜。 宜:除服,出行,移徙,入宅。 忌:求官,上任,开张,疗病。 一大清早,灞川的小道上,行着一条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 这车队缓缓驶来,行至了灞川别苑的大门。 从最前头的大车上,先下来了几位出陆行的汉子。 这几人从车厢中,抬出了一尊太上混元老君的道像,小心翼翼放在了宅门的前方。 接着,又有人抬来了一鼎三足香炉,将其放在了老君之前。 殷大荣穿的一身大褂得罗,从后厢中走了下来,来到老君像前,三跪九叩,奉上降真香,口中又念念有词。 一刻钟过去。 殷大荣点点头,众人又抬起道像,小心翼翼进了宅门。 周钧事先得了信,大概也知晓这殷中宦入宅,有着诸多事宜。 但真正瞧了,才知道一整套流程下来,居然如此的繁琐。 请老君、奉四至、入六吉、行得利、旺地水等等。 全部流程走完,时间已经到了巳时。 终于,入宅仪式全部行完,伴随着出陆行汉子们的一声吆喝,原本停在别苑门外的大车,纷纷开始向下卸起了家私和行囊。 周钧带着画月,还有屈家和樊家,在一旁看着。 这殷中宦相比庞公,无论是下人数量,还是行李箱货都要多出了不少。 有那长约丈许的木圔,细问之下,原来是戏班搭建戏台的底材。 还有那高过人头的栎架,仔细瞧瞧,原来是悬挂编钟的架子。 除此之外,最让人侧目的,还是一群戏班的乐伎。 这群乐伎总计十八人,年龄大一些的约是二八年华,年龄小一些的还留着垂髻。 只见她们每个人皆是婀娜多姿,胸饰璎珞,臂戴镯钏,腰系长襦,一片莺莺脆脆,好不热闹。 樊家的五个小子,何曾看过这样的美景,蹲在外苑的拱口,眼神呆滞,一脸幸福。 公孙大娘实在看不下去,两手提溜,双脚猛踹,将儿子统统赶回了屋里,大声呵斥的声音,即便远在院场的周钧,都听得一清二楚。 殷府上奴婢和杂客众多,庞公原本指的采薇院,根本住不下。 还好周钧早有准备,将外苑的两处空舍,早早打扫干净,让这群人住了进去。 全部人员安排妥当之后,殷府的管事,找到了周钧。 殷府管事名为殷安,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奴,同时也是殷府戏班的班主。 他第一次见到周钧的时候,吓了一跳。 堂堂三品大员家中的管事,居然是个不足弱冠的年轻人。 吃惊归吃惊,礼数不得少。 殷安朝周钧唱了个喏,开口说道:“幸得郎君安排,不然殷府这许多人,怕是不好安置。” 周钧微微欠身,说道:“殷管事,所有人都住下了?” 殷安:“一共五十五人,全部安置妥当了。主家曾言,戏班日训,不得扰了他户,不知这戏台,应该搭在哪里?” 周钧领着殷安来到外苑中街的拱门,指着东边的景观区说道:“外苑里,以中街为轴,西边是住舍,东边是庭院。” “这戏班台子,可在庭院那里搭起。但需记得,过了外苑边墙那道门,就是中苑,那里是东家们的住所,莫要擅入。” 殷安连忙点头道:“某省的。” 又带着殷安在外苑里转了一圈,周钧回到中街的时候,恰巧看到玉萍从中苑走了出来。 看见周钧,玉萍走过来说道:“二郎,主家和殷公吃酒,正寻你入席。” 听见这话,殷安瞥了眼周钧,心中又是一惊。 这周二郎,年纪轻轻,还是良人,不仅做了庞公府上的管事,还如此受主家青睐。 难不成,这年轻人有什么过人之处? 周钧向殷安道别,便跟着玉萍,一起来到了庞公的小院。 走进侧厅,庞公和殷大荣二人正在一边吃着炒菜,一边吃酒。 殷大荣先向庞公告了一声歉,说道:“保家本是担忧人众,已是遣散了不少,未料到终究还是多占了不少屋舍。” 庞公不在意的摆摆手:“那么多院落都空着,多住些人进来,也是热闹,无须自责。” 周钧听见这话,脑中却在想着,这二人如今的关系。 一般来说,一户人家住进另一户人家的屋檐之下。 有这样几种关系。 一是租客,住进来的新户,向原户主支付一定的赁金,取得房屋的使用权。 殷大荣搬进来,没有支付赁金,就算他要付,庞公也绝计不会收。 所以,房东和租客,不符合当前的情况。 二是寄居,一户住进另一户的家中,前者依附后者而生,地位低下不说,就连人身自由也要受到控制。 庞公和殷大荣二人,也不像。 三是合户,一般是指亲兄弟之间,弟弟举家来投。 住进来之后,两户人家共同出钱,支付日常开销。 这第三种,最是符合当下的情况。 酒至半酣,殷大荣又满斟了一杯,敬向庞公,口中说道:“保家一飘零人,此番从宫中致仕,回了恩阳老宅,本想着要孤苦半生,受那远亲邻人算计。” “幸得庞公收留,这才有了这片瓦寸土的落脚之地。” “公品德高洁,慷慨仗义,保家感激涕零,不忘于心。” 说完,殷大荣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庞公一边饮了半杯,一边笑着宽慰了殷大荣两句。 殷大荣放下酒杯,又说道:“入了庞公的宅子,扰了庞公的清修,保家心中惶惶,倘若不再做些什么,怕是寝食难安。” “保家有心担起这别苑上下全部的开支挑费,不知庞公准否?” 庞公正色道:“此举不合礼制。” 殷大荣又劝道:“保家在东市上还有几间铺子,日常结余足够这别苑的用度,庞公大可不用担心……” 庞公打断殷大荣道:“这事儿传将出去,岂不是让外人笑话,说咱家欺人算计?” 殷大荣思虑片刻:“庞公如此说了,那保家再退一步,就承担这别苑一半的开支可好?” 庞公皱眉还想说话。 殷大荣急着说道:“庞公高义,也要照顾一下保家的名声,不然传将出去,外人也会责我不懂礼数。” 庞公迟疑了片刻,勉强说道:“好。” 殷大荣松了口气,脸上笑出了一朵花:“这便是了,往后这别苑里,却是如阖家一般。” 第52章 优戏 一顿酒席吃完,周钧本以为殷大荣口中,每户承担一半开销,指的是先立账目,月度结算支出,一分为二,每家出一份。 不料,殷大荣住进来的第二日,管家殷安指挥几个家奴,抬来了五大箱铜货绢帛,并告诉周钧,这是那一半开销的预付。 姑且先用着,倘若不够,知会一声会再送来。 周钧看着这五大箱财货,一时之间有些懵。 这预付的法子,未免也有些太简单粗暴了。 即便粗略算算,这五大箱财货,足够别苑中所有人两年的用度支出。 相比周钧的迟疑,负责宝间的部曲仇邕见怪不怪,将财货清点了一番,直接封存进锁柜,又开了库条,交由了殷安。 收了库条,殷安又引着周钧,来到门外的无人之处,犹豫的说道:“二郎,某有一事。” 周钧见状,问道:“但说无妨。” 殷安:“殷公遣某来问,他房中的膳食,可否由庞府膳房来备?” 问完这话,殷安自觉羞赧,又补了一句:“也不知怎么回事,主家昨日中午在庞公那里用了午膳,晚上回来用膳的时候,就直说菜食寡淡无味。” “本来,膳房还以为是盐酱用的少了,今日早膳的时候,便多加了些料。” “哪想到,早膳殷公只尝了一口,就直接吐了,发了火不说,还遣某来问,可否来庞府搭伙?” 一家之主,自己家厨子烧的饭菜不喜欢吃,非要从别人家膳房的锅里扒一口。 这种事情,放在哪个管家的身上,都觉得脸面无光。 周钧倒是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殷大荣吃了两次炒菜,怕是那味道吃上头了,再吃其它蒸菜、煮菜,自然觉得寡淡无味。 于是,周钧对殷安点头说道:“这有何难,某和膳房知会一声,让她们多备些饭食,给殷公送去。” 殷安听完,长吁了一口气,连声向周钧道谢。 送走了殷安,周钧上午在别苑中逛着,却看见外苑庭院那里人声吵杂。 走过院场和中街,周钧又穿过庭院的拱门,来到湖畔的阁亭之侧。 只见在那庭院中的空地上,一群仆从正在架设着戏台,而那群乐伎正在台侧一边嬉闹一边练着乐器。 见周钧走来,乐伎们纷纷收了吵闹,向他看了过去。 周钧朝那些乐伎的手中看去,十八人的乐器各不相同,筝、阮咸、排箫、横笛、竽、腰鼓等等,多种多样,一应俱全。 那些乐伎,见周钧年轻俊俏,面色和煦,还以为是庞府里的哪位下人,凑了过来,丝毫不惧。 领头的女子笑着朝周钧问道:“郎君平日里可看戏?” 周钧摇摇头,实话实说:“甚少。” 那女子掩嘴笑道:“若有闲暇,不如留下一观?” 其他乐伎也凑了过来,纷纷攘攘,说笑个不停。 周钧还未说话,身后传来了殷安的斥责声:“仔细练着,莫要偷懒!” 周钧转过身来,见殷安快步走来,口中还直道:“二郎莫怪,这些小娘平日里缺了管教。” 领头的乐伎听得殷安语气恭敬,一时之间也弄不清楚周钧的身份,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阿老,这位郎君却是……?” 殷安跺了跺脚,急道:“今早就和你们说了,权当是耳旁风了!” “这位是庞公的西宾,也是庞府的管事,周二郎是也!” 乐伎们看着年纪轻轻的周钧,眼中先是不信,反应过来之后,吃惊的叫出声来,连忙纷纷见了礼。 周钧摆摆手,朝殷安说道:“也没什么,莫要责难她们。” 殷安点点头,先是出言让乐伎们自去练习,又对周钧说道:“敢教二郎知道,戏班里这些个小娘,最是受了主家的照顾,好吃好喝不说,月例给的也高。” “某说了几次,要严格管教一些,主家总是纵容。” 周钧回过头,朝戏台看去,只见那些乐伎围成一圈,二女在圈中一唱一和,他人用乐器踏节而伴。 周钧朝殷安问道:“那是在做什么?” 殷安答道:“正在排演的是『陆参军回门』。” 周钧又问:“讲的是什么?” 听见这问题,殷安有些愕然。 『陆参军回门』在唐朝市井间是一出非常有名的参军戏,殷安心想,这位周二郎或许平日里不大爱看戏曲,便打算细细解释一番。 殷安先是问道:“二郎,可知晓优戏之分?” 周钧摇摇头。 殷安暗道一声果然,于是解释道:“这寻常戏曲大致可分为歌舞和优戏。” “歌舞戏好懂,比如《钵头》、《浑脱》、《大面》,载歌载舞,乐声齐响。” “而优戏则要繁复一些,它可细分为弄参军、弄假官、弄孔子、弄假妇人、弄婆罗门、弄神鬼、弄三教等等。” “只说这弄参军,就是一人假扮参军,另一人用言语奚落他,再配以谑乐和点鼓。” 周钧一边听,一边点头。 再看向那群正在演着参军戏的乐伎,周钧越看越觉得像是前世里的相声。 一个逗哏,一个捧哏,台下再配些背景乐和效果音。 回过头来,周钧朝殷安问道:“这戏曲里,有没有那种多人登台,共同演绎一段故事的曲目?” 殷安有些疑惑:“多人登台,共同演戏?有倒是有,比如《弄李氏妒妇》,还有《踏摇娘》,都是脍炙人口的优戏曲目。” 周钧又问,这两出优戏,讲的是什么。 殷安说,《弄李氏妒妇》讲的是官妇李氏嫉妒家中的小妾,几番为难,不仅没能讨到好,还被丈夫责骂的故事。 而那《踏摇娘》,讲的是隋末时期,有男子貌恶而嗜酒,醉归必殴其妻。妻找邻居悲诉的时候,一边摇顿其身,一边踏足,故号踏摇娘。 周钧听完殷安的解释,一脑门子黑线。 妻子妒忌小妾,丈夫打老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戏曲。 就这种剧情,大唐人居然还看的津津有味? 殷安见周钧面色有异,以为他心生向往,急于一观,便摸着下巴说道:“二郎倘若想要看戏,今日晚膳之后,戏班就在此地演出,可来观看。” 第53章 大唐第一舞人 晚膳之后,殷府在外苑庭院里要上演曲戏的消息不胫而走。 灞川别苑的人们,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顿时就兴奋了起来。 屈家和樊家连晚膳都顾不上吃,朝怀中揣了几个蒸饼,扛着折凳,早早的在庭院里占了个位置。 仇邕那些个部曲,再也不见平日里懒散的模样,个个精神抖擞,坐在树下只等着曲戏开演。 就连画月,也和屈家小娘柔杏坐在一起,就着一把炒豆,一边吃,一边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白日里听了殷安对唐朝戏曲的介绍,周钧兴趣缺缺,倒是没有太大期待。 在庭院里坐了一会儿,周钧见戏台还在准备之中,就站起身就打算先散步消消食。 走了几步,周钧看见玉萍从中苑拱门里走了出来,先是一愣,接着迎上前问道:“庞公也要来?” 玉萍摇头道:“主家在宫中看多了戏曲,天晚露寒,不愿出来,只是在房中读书。知妾身出身梨园,便执意让我出来看戏。” 周钧听罢,心中想道,庞公对玉萍可真是照顾有加。 见玉萍入了席,周钧左右看了看,发现殷府的主家,殷大荣,也不在场。 或许是有事。 周钧也没多想,回到了观席之中,静静等待着戏曲的开幕。 一刻钟的功夫,伴随着台上一声锣响,一位戴着幞头、穿着绿衣的伶官,上得台前,先是作了一遍四方揖,又说了几句白浑话,引得台下一片叫好。 片刻之后,又上来一位梳着苍鹘发型的副净,与那伶官一问一答,一唱一和,言辞斫拨,行动扑击,题材愚痴,引得台下哄堂大笑。 所有人之中,只有周钧一人表情尴尬,面露苦笑。 他本以为这参军戏,就和前世里的相声差不多,讲究的是说学逗唱,但细看之后,原来更像是闹戏。 看多了前世娱乐节目的周钧,再看到这类曲戏之后,整个人颇感尴尬。 好不容易,在一片响彻别苑的叫好声中,参军戏总算是结束了。 接下来,上演的是一出戏舞,名为《西河剑器》。 八位身穿五色绣罗襦,头戴红罗绣抺额的舞伎,每人手持一柄三尺青锋,剑光如织,器动四方。 剑上的剑柄与剑体之间有活动装置,舞伎自由甩动,使其发出有规律的音响。 八人进退有据,舞姿矫健,观之心驰神往,胸襟舒漪。 周钧看的目不转睛,心中暗道,这大唐的舞戏,可是要比优戏好上太多。 正感叹之时,许是烛火昏暗,戏台不平,一位舞伎在跑动之时,突然脚下一跘,手中的长剑也脱手掉到了台下。 周钧见状,连忙站起身,走了上去。 长剑掉落之处,所幸无人。 而殷府管事殷安,也从后台走了上来,大声斥责那出了错的舞伎。 周钧来到台上,见那出错的舞伎被责骂的悲戚,泪水落个不停,便朝殷安劝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知错了便好。” 接着,他又朝那舞伎问道:“可有大碍?尚能戏否?” 那舞伎偷偷瞧了一眼周钧,连忙点头。 周钧走到台侧,对下方说道:“把剑取来,戏舞继续。” 离剑最近的公孙大娘,盯着脚旁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拿起了剑。 长剑在手,原本粗犷豪迈的公孙大娘,顿时宛如变了一个人。 只见她浑身上下隐隐发着一种莫名的气势,观者心惊,无不动容。 她右手持剑,仅仅只是一个习惯性的起手势,却生出了一往无前、莫之能御的气场。 与她正对面的周钧,看着公孙大娘,心中没来由的一惊,嘴巴张开,也忘记了说话。 而就在这时,台下的观众之中,玉萍突然站起来惊呼道:“原来是你!” 小半个时辰之后,殷家戏班的演出结束了。 虽然中间发生了一些小插曲,但总的来说,演出效果非常好,落幕时观众不停的叫好声就能说明一切。 周钧、玉萍还有公孙大娘,三人却坐在庭院的阁亭之中,正在说着话。 玉萍看着公孙大娘,不敢置信的说道:“大娘子与从前大不一样,第一次见面时,妾身听了名字,都不敢相认。” 公孙大娘摇头笑道:“当年梨园的周家女,誉满长安,风头无两,我也没认出啊。” 玉萍低下头,轻轻说道:“好多年了。” 公孙大娘也说道:“是啊,好多年了。” 见这二人陷入沉默,周钧朝公孙大娘问道:“樊家主真的是当年那位唐宫第一舞人?” 公孙大娘听了这话,连忙说道:“二郎恁说第一舞人,却是要折煞妾身了。” 周钧能够看到传说中的人物,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玉萍和公孙大娘听见这诗,俱是一愣。 玉萍细细品味一番后说道:“二郎端是好文采,平日里却不爱显山露水。” 周钧顿时反应了过来,杜甫的这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却是写在大历二年(768年)十月十九日,眼下还没问世了。 周钧先是说道:“这诗不是我写的。” 见玉萍和公孙大娘不信,他又说道:“公孙大娘当年的剑舞,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首诗就是当年一位观者写的。” 公孙大娘一愣:“竟有此事?” 周钧心道,何止如此。 公孙大娘乃是开元盛世的唐宫第一舞人,更是一舞成就了大唐的三圣之道。 画圣吴道子,从公孙大娘的舞姿里,体会到了运笔之法,形成了笔势圆转,画下人物衣带如被风吹拂,被后人称为『吴带当风』。 草圣张旭,从公孙大娘舞剑时挥洒自如的手势和旋转跳跃的矫健身姿当中,领悟到书法的神韵,创造了运笔放纵的草书。 诗圣杜甫,观了公孙大娘的剑舞,写了唐诗名篇——《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封为传世绝唱。 玉萍问道:“没记错的话,大娘入了梨园,应是在教坊中升了那乐营将,怎又出来成了油坊婆?” 公孙大娘洒然一笑:“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妾身的剑舞虽然受了赞赏,但奈不住年老色衰,手脚迟钝,又教了好些徒弟。” “宫演也用不了上场,教坊中该教的也教了,妾身终日无所事事,却成了闲人一般。” “我性子本就耿烈,又不愿这样过活一辈子,就和田公将军乞了身,离了长安,入了泾阳。” “嫁给了樊郎,并决意从此封剑,再不乐演。” 周钧听到这里,感慨了一声。 公孙大娘当年在郾城初次亮相时,那时候才不过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娘。 杜甫当时在场,还记道,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 那个时候的公孙大娘,服饰华美,容貌美艳,众人观之,皆慕之。 然而,这世间女子,都逃不过美人迟暮。 几十年过去了,公孙大娘早已容貌大变,身形魁梧,再也不复从前的英姿了。 这也是为何,虽是同名同姓,周钧起初却怎么也认不出公孙大娘的真实身份。 第54章 诗社相邀 周钧看着亭外的戏台,朝公孙大娘问道:“这么多年来,大娘就未曾想过重拾旧业?” 公孙大娘笑着说道:“妾身老了,别说剑舞,就是寻常早起,腿脚都要酸痛许久,哪有那个本事再上戏台?” “那位名动长安的舞人,还是留在过去,如今只有一位油坊婆子,相夫教子,安然度日罢了。” 周钧闻得公孙大娘言辞恳切,只是一声叹息,不再劝说。 公孙大娘见再也无事,便站起身来,说道:“明日还要早起,去灞河边上修筑油坊,妾身先行退下。” 周钧看着公孙大娘远去的背影,想着诗句中那道惊若游鸿的剑光,不禁感慨万千。 玉萍在一旁见了,说道:“二郎,梨园之中,每隔数年,就有内人名动天下。” “像如今那刚刚入宫的许合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翻浪卷沙,江河奔流,新人替了旧人,再是寻常不过,二郎莫要为此伤神。” 周钧听了,轻轻点了点头,开口道:“玉萍说的极是,某倒是着了相。” 玉萍站起身,向周钧行了万福,也离开了。 周钧收整心思,回了厢房。 推门进了厅堂,却看见画月正在那里开心的看着什么。 周钧走入卧房,擦了把脸,又走出来朝画月问道:“看什么呢?” 画月:“戏曲散场的时候,我和柔杏去找那些乐伎说话。她们听说我是你的婢女,就送了我一册戏本。” 周钧奇道:“戏本?我看看。” 从画月的手中拿过那本名为『弄杂拾录』的戏本,翻看来一看,却见到里面都是娟秀的小字,明显是女子的手抄字迹。 仔细读了读,戏本里面手抄了一些优戏表演时所参考的故事。 每个故事很短,只有寥寥数百字。 但是,空白处却有着大量的旁注和引据。 周钧读了一个故事,里面说的是一位参军不小心丢了官印,一面要应付上司问询,一面要想办法拖延时间,一面还要四处寻找。 故事诙谐幽默,让人读了忍俊不禁,也难怪画月刚才看的乐不可支。 周钧朝她问道:“在大食,有没有这种类型的戏剧?” 画月点点头:“有的,它叫做仿剧,来自古希腊的西西里群岛。但大多都没有什么剧本,只有简简单单一两句话的介绍,完全就是临场发挥。” “所以,相同的一段仿剧,由两位不同的演员来表演,会有截然不同的效果。” 周钧看了眼手中的戏本,心中寻思了起来,如果将唐朝之后的那些着名戏剧,拿到如今来演,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 但很快,周钧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唐朝之后出现那些戏剧的剧本,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故事。 它包括了角色歌唱、唱词、音符和节奏等等的『曲谱』; 还记录了戏中人物身段、武打等表演提示和舞台调度的『排场』; 还有人员走位,以及登场顺序的『串头』; 以及专供舞台监督等人员使用的『提纲』。 这样一份戏本,往往需要三到五位『纂师』(执笔人),十几位『辅笔』(助理),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完成。 就单单戏剧里面的那些戏词,所出现的诗句,就要反复推敲和斟酌。 所以,前世里面那些小说电视,主角靠着一己之力,把一份完整的戏本捣鼓出来,基本就是天方夜谭。 想到这里,周钧也彻底息了写剧本的心思,向画月说了一句早点歇息,便回房躺下了。 第二天上午,周钧用了早膳,刚打算去灞河边上看看油坊的施工进度。 别苑大门外,来了一位客人。 看守门房的部曲,领着那人,找到了周钧。 周钧定睛一看,却是他的大哥周则。 一开始还以为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周钧连忙向周则询问。 周则回道家中一切安好。 周钧就有些糊涂了,大哥这个时候跑到灞川来找他做什么? 周则问道:“二郎今日可有闲暇?” 周钧想了想,今天的确没什么事。 周则又问:“可否向庞公请一日假?” 周钧看了看周则,问道:“究竟是何事?” 周则犹豫片刻,开口道:“二郎可还记得邵县丞?” 邵昶? 周钧点点头,依旧在等待答案。 周则:“邵县丞邀某去参加诗社,说是让你也一起陪去。” 诗社? 听了周则的话,周钧苦笑道:“兄长应是知道衡才的斤两,去那劳什子诗社,终究不过是贻笑大方。” 周则自然知道二弟吟诗作对的本事,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但看面色似乎又有难言之隐。 思忖再三,周则还是打算实话实说:“邵县丞入的诗社,名为鸿雁诗社,在长安城中小有名气。” “为兄的同窗,骆英才,也是诗社的一员。” “为兄一年前,曾在骆英才的引荐下,见了诗社的当值,但无奈那次入社的考校,终究是差了一些,没能通过。” “这次,邵观文愿意再给为兄一次考校的机会,但条件是,必须把衡才你也带上。” 周钧听了一头雾水。 邵县丞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明明知道我曾明言不会吟诗,居然还要大哥拉我去什么诗社? 周钧此时又想起一事,朝周则问道:“兄长是何时知道,那邵县丞也是诗社一员?” 周则:“父亲的案子平了之后,邵县丞找了骆英才,后者又找了我。” 周钧又问道:“那次在明石轩的吃酒,怕也是兄长想要入那诗社,所以才把衡才拉了过去?” 周则面露羞愧,只是点了点头。 周钧低下头仔细思索了一会儿,上次邵昶主动找到自己,明显是想用那测心观相之法,借花献佛,去交好那位尹公子。 那么,这次他又拉上自己,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周钧思索一番,没想出什么头绪,有心想要拒绝。 但周则风尘仆仆的模样,再加上脸上那副希冀的神色,让周钧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周钧又想了想,心中暗道,去看看便是了,大不了不过是被人奚落一番。 想到这里,周钧对周则说道:“兄长稍候,某向庞公告个假,去去就来。” 第55章 鸿雁诗社(上) 骑马与周则并行在官道上,周钧开口问道:“那鸿雁诗社究竟是什么样的?” 周则答道:“为兄听闻,那诗社初创于景龙年间,前身是长安官宦子弟端午时节的龙舟诗社,鼎盛时有三百余众。” “而后慢慢沉寂,人数渐少,入了开元,更有四五年无人操办,没落了下来。” “也不知何时,又兴了起来,只不过更名为鸿雁诗社。” “入社者不再规限于官宦子弟,但有文采者,无论贩夫走卒,商贾秀才,皆可入社。” “如此一来,条件放宽了许多,人也便多了起来。” 周钧又问道:“诗社有多少人?又是哪些人?” 周则:“为兄没能进那诗社一观,只是听那骆英才说道,诗社当下有五十余人,每旬一聚,不过到场者总不足半数。” “至于诗社名录……会中允许使用假名,也不许打听彼此的身份。” “故而为兄所识之人并不多。” 周钧听完,点点头。 二人顺着官道,一路向着长安行去。 入了春明门,在周则的引路下,二骑一路向着崇贤坊行去。 进了坊,到了地方,周钧却有些傻眼。 这鸿雁诗会的举办地点,居然是一处尼姑庵。 周钧牵着马,看着尼姑庵的大门,一脸疑惑的看向周则。 周则连忙摆手,指了指庵门旁侧的小院说道:“在那里。” 周钧松了口气,跟着周则来到小院的拱门处,看见门口设了一座香火坛,一位老尼笑眯眯的看向兄弟二人。 周则道了一声无量,从怀中取了些铜钱,放入了功德箱,这才和周钧走进院中。 周钧回头看了一眼那香火坛,心中暗道,这哪里是什么只问文采,不问出身。 光是这一道关卡,那些个生活拮据的文人,见了必会退却。 又向里走了一些,来到院落的中门,只见邵昶和另几名诗社成员站在门口。 周则连忙走了过去,向邵昶唱了个喏。 周钧也跟过去,行礼之余,还道了一声:“邵县丞。” 邵昶听了,摆手说道:“衡才,在这诗社之中,不称官职,不问出身,彼此就以字号互称即可。” 周钧听了,改了称呼,但心中再一次疑惑,这邵昶把自己强拉过来,却是为何。 邵昶带着周家兄弟二人,向着里院走去。 让周钧吃惊的是,在里院的大门处,居然还有几名侍卫守在那里。 周钧看向邵昶,眼中有着疑问。 后者只说道:“莫问莫理会,只管向前走。” 入了内院,周钧只看到偌大的庭院之中,鸟语花香,景色宜人,正应了那句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景是好景。 但人也庞杂。 有那文人骚客,有那小娘婢女,甚至还有尼姑和尚。 周钧一阵头大,心中腹诽,这阵仗看着有些糟乱。 邵昶带着兄弟二人走近众人,周则的同窗,那位喜好呱噪的骆英才,第一个喊出声来:“来了!” 其他人闻声也瞧了过来。 周钧发觉身旁的兄长,身形僵住,神色紧张,目光却直直的望向一人。 顺着这目光看去,周钧却发现,周则看着的却是一位头戴帷帽、看不见样貌的年轻小娘。 而在那年轻小娘的身侧,却站着一位周钧熟悉的旧识。 那人一身白衣,容貌隽美,正是尹玉尹公子。 邵昶此时说道:“扰了雅兴,还请诸位围来一聚,邵某有话要说。” 看着诗社里的成员聚集过来,邵昶指着周则开口道:“某曾言,有新友欲入诗社,正是这位,周则周昌之。” 人群中传来一女声:“观文亦知,欲入诗社,需得过了三重考校。” 周钧循着声音望去,出声之人却是一位年约三旬、容貌秀美的女冠。 只见那女冠的一身道袍,皆是绸缎而成,臂绣轻纱,袍口宽大,举手投足之间,曼妙若隐若现。 落在后面的周钧,本来还自忖无人注意,却发现那貌美道姑走出来的时候,居然向他抛了个媚眼。 就在周钧惊疑不定的时候,从人群后方又传来了一声冷哼。 周钧放眼望去,只见那尹玉冷眼看了过来,明显也是察觉到了那道姑的举动。 邵昶朝那道姑道了声无量,又说道:“聂玄鸾为当轮值主,这考校之题,自然由您来出。” 那被称作聂玄鸾的女冠,笑着点点头,接着对周则说道:“可要听仔细了,第一关为对课。” 所谓对课,其实就是对对子,考官出上联,应者出下联。 聂玄鸾先说道:“落隐平楚月才圆。” 周则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冉重蛮荆云却影。” 聂玄鸾听完,皱眉说道:“典故倒是对上了,但工格却是次了,只能算勉强通过。” 接着,聂玄鸾又说道:“第二关,考校联句。” 看着桌上的酒杯,聂玄鸾拍手笑道:“有了。” “器有成形用,功资造化元。” 周则听了,额头出汗,心中惴惴不安。 花了许久的功夫,总算是续上了联句:“流霞方泔淡,被藿絮偏帆。” 聂玄鸾摇头笑道:“错了错了,流霞被藿,相差甚远,合不上意。” 邵昶稍作思索,对聂玄鸾说道:“女真却是听错了,后一句不是被藿絮偏帆,而是别鹤遽翩翻。” “流霞别鹤,恰是应景。” 聂玄鸾看了眼邵昶,微微一笑,便认了周则通过。 终于到了最后一关。 聂玄鸾转头看了看周围,便说道:“这最后一个考校,乃是快诗。” “从此处到那小亭,不足五十步。” “去而复返,百步之内,绝句律诗不限,题材为落花,不得出现花名,更不得出现花字。 邵昶一听,颇有些吃惊,接着皱眉说道:“此题太难,聂女真出题有失偏颇。” 聂玄鸾说道:“诗社之中,皆是才俊,不取些真本事,又如何服众?” 聂玄鸾这话是对邵昶说的,但周钧却分明瞧见她看向了自己。 而且,那眼神之中,带着几分积怨和愤恨。 难不成,这副身体的原主人,与那女冠有仇? 想到这里,周钧朝大哥周则望去,只见后者脸色惨白,手足颤抖。 那聂玄鸾见状,一边掩齿轻笑,还一边催促道:“昌之倒是走啊。” 周钧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大哥,心中思索片刻,开口道:“兄长莫慌,只管前行。” 在外人看来,弟弟扶着哥哥,二人相携而行。 那周则一边走一边用着颤抖的声音说道:“衡才,为兄自不量力,怕是要丢尽周家的脸面了。” 周钧眉头紧锁,扶着周则,一步一步向小亭那里走着。 题材为落花,不得出现花名,更不得出现花字。 周钧苦思冥想,印象中有看过这样的诗句吗? 转眼之间,二十步已经走过。 周则在那里悲苦的说道:“为兄也不瞒衡才了,某入这诗社,并非是为了以文会友,而是为了见那虞珺娘。” “两年前,在平康坊,为兄无意间瞧见了虞珺娘,那惊鸿一瞥,却让我的心中,没了其它的心思,唯有她一人。” “寻常的女子再也入不了眼,就连父母安排的相亲,都以学业繁重的理由纷纷推脱了。” “去年听闻虞珺娘入了这鸿雁诗社,为兄就全然不顾,一心想要入进来,哪怕远远看上她几眼,也是好的。” “哪料到今日……” 就在周则絮絮叨叨的时候,周钧和他已经走到了小亭,接下来就要转身,走完剩下的一半路程了。 周钧低下头,出言打断了周则的自怨自艾:“兄长,等会儿我念一句,你背一句,莫要记岔了。” 周则一愣,看向身旁的周钧:“噫?” 周钧沉声说道:“把头低下,装出一副思索的模样,莫要露馅了!” 周则连忙低下头,口中应道:“诶。” 周钧:“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 周则一听,情不自禁的赞道:“好诗!” 周钧恼道:“你管它是孬是好,赶紧背啊!” 周则连忙应道,强记硬背了这一句。 又走了十来步,眼见二人马上就要回到众人身边,周钧又小声念道:“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 周则不自觉又赞了一声,反应过来,赶忙又背了下来。 兄弟二人总算是站定在了众人的面前。 聂玄鸾笑着朝周则问道:“可有佳句?” 邵昶此时站出来,沉声说道:“此题太难,某觉得不公,这轮考校算不得数。” 聂玄鸾昂首说道:“观文有意围护,却不知……” 她的话还未说完,只见周则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吟道:“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 此句一出,诗社众人皆是一惊。 周则又念道:“……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 话音落下,整个院子安静了许久。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叫了一声:“好!” 邵昶长吁了一口气:“诗贵寄意,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难得难得,此乃上佳之作!” 聂玄鸾愣了好一会儿,眼神复杂,强笑道:“确是佳作。” 站在不远处的尹玉和虞珺娘,闻得此诗,先是惊呼,接着便小声说起话来,却也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 邵昶朝聂玄鸾问道:“聂女真,如此一来,昌之可入得诗社?” 聂玄鸾紧咬银牙,轻声说道:“入得。” 第56章 鸿雁诗社(下) 见周则入了那诗社,与他人笑颜相谈,周钧也松了口气,从桌子上取了些糕点,一个人悄悄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了下来。 刚打算吃些垫垫肚子,身后的脚步声,让周钧顿时停下了动作。 尹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那首诗是如何作的?” 周钧头都没回,只是说道:“马有底力,人有急智,某的兄长,本就文采斐然,只不过平日里木讷了一些。” 尹玉沉声道:“那首落花诗,相较先前的对课,还有联句,文风迥异,这又是为何?” 周钧老神在在的说道:“不足为奇,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人偶有超然之才,自古皆有之。” 尹玉沉默片刻,接着冷声问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句话是出自哪一本书?” 周钧一愣,仔细一想,这句话好像是南宋陆游写的,便含糊说道:“哪本书却是记不清了,或许是某无意间听过的。” 尹玉被这模棱两可的回答给气到了,直接喝问:“你当真不会作诗?” 周钧一口咬死:“某就是一奴牙郎,招揽买卖,协议物价,还识得些。吟诗作对,那是读书人才做的事情,与某无关。” 尹玉恨得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只是不停说道:“好得很,你等着!” 听见尹玉走远,周钧笑了笑,拿起糕点,刚打算吃下,却又听见身后有人走近。 周钧回头一看,这次来的人,却是邵昶。 周钧不敢托大,连忙站起身,将糕点揣入怀中,向邵昶行了一礼。 邵昶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道:“衡才,此次邀昌之入社,事前本已知会了当值的聂玄鸾,却不知为何,她突然要刻意为难你的兄长。” 此次诗社的入会,周钧全部看在眼里。 从头到尾,邵昶对周则一直维护有加,甚至险些和聂玄鸾翻脸。 虽然最后是靠着外挂,才顺利入社,但邵昶的这份恩情,却是应当记下。 想到这里,周则对邵昶唱了个喏:“家中兄长一直盼望入得鸿雁诗社,苦于无人引路,观文此番相助,可是帮了周家兄弟的大忙,衡才感激于心。” 邵昶听了,先是松了口气,接着笑道:“周家兄弟,素有大才,某也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言于此,衡才可听过近日朝中的风言。” 听了这句话,周钧心中一紧,暗道,总算是来了。 邵昶为何要把周则引荐入诗社,又为何一定自己作陪前来,终于要说到正题了。 只听邵昶说道:“殿中侍御史张端卿,上言太子逾制,诸器不察。” 周钧听得莫名其妙,有人告太子逾制,与我何干? 邵昶继续说道:“天宝元年,宁王薨,寿王感念其养育之恩,守孝三年。算算日子,这孝期也快到了。” 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放在一起听,周钧慢慢听出了一些名堂。 武惠妃(死后被追封为贞顺皇后)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寿王李瑁当上太子,构陷了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和光王李琚,骗这三人带兵入宫,又假称他们要谋反。 玄宗大怒,即日下诏,将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废为『庶人』。 三王虽被贬谪,但党羽尚存,武惠妃又担心他们反扑,便伙同李林甫,共同向玄宗进了谗言。 玄宗当时担忧谋反之势难平,又在一天之内,杀了自己的这三个儿子。 这桩冤案,就是在大唐历史上,有名的『三庶人』事件。 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发生的不久之后,武惠妃就因为后宫闹鬼,在惊惧不安中离世了。 在她死后,太子的位置也没有传给李瑁,反而让玄宗封给了忠王李亨。 自从李亨坐了太子的位置,李林甫就一直与其作对,并希望让寿王李瑁取而代之。 而寿王李瑁,从天宝元年开始,就一直在为大伯宁王李宪守孝。 眼下,孝期三年很快就要到了,朝中自然有人,开始蠢蠢欲动,筹谋换储一事。 想到这里,周钧看了眼邵昶。 这位邵县丞找过来,怕是想通过自己,搭上庞公这条线,再通过庞公搭上寿王。 毕竟,庞公名义上是武家奴仆,情义上却是武惠妃的叔公,寿王的长辈。 倘若李瑁出了孝期,首先来寻的,绝对不可能是李林甫,而应该是近乎家人一般的庞忠和。 想通了这些,周钧叹了一声,这大唐官场上的事情,真是弯弯绕绕。 朝邵昶作了揖,周钧说道:“多谢观文指教。” 邵昶摆摆手,笑着说道:“指教二字不敢当。上个月中,衡才还是家中逢变,可眼下却已经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由此可见,衡才必定是位福将,观文趁个紧,多交往一些,也好多添些贵气。” 周钧客气了几句,刚想多问问朝中的事情,只听到不远处传来了聂玄鸾的声音。 “咱们可都在行着联句,就你们二人在这里私语,可是忘了这诗社的由头?” 周钧看了过去,只见聂玄鸾带着一群诗社成员,一边走过来,一边说道:“既然入了诗社,总要有些文货,交出来听听不是。” 周钧欠身说道:“某不过是一作陪,并非想要入社。” 聂玄鸾笑道:“二郎且看看,这诗社作陪的婢子仆从们,哪个不会吟上两句,莫非你自认肚中的墨水,还不如这些下人?” 周钧有些恼火,这女人究竟和自己有什么仇什么怨,犯得上这样针对? 邵昶此时站出来说道:“聂女真此言差矣,术业有专攻,周二郎平日里不谙文道,又何必强求?” 聂玄鸾还未开口,人群中的尹玉突然说了一句:“周二郎不比常人,观文怕是看走了眼。” 此言一出,聂玄鸾一愣。 她没想到,平日里和自己向来不对付的尹公子,居然此时和自己站在了一起。 邵昶还想分辩,周钧苦笑着止住了他。 看了看眼前的这些诗社成员,周钧朗声说道:“衡才乃一俗人,不懂得吟诗作对,但肚中倒是有几个故事,不如说出来,让各位评鉴一番。” 众人皆好奇,便催促周钧速速道来。 周钧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某接下来说的这个故事,名为『西厢记』。” “前朝有位崔相国,得了急病,撒手人寰。” “他的夫人郑氏,携小女崔莺莺,送丈夫灵柩回河北安平安葬,途中因故暂住普救寺。” “书生张生,本是西洛人,父母双亡,家境贫寒。他只身一人赴京城赶考,恰巧遇到在寺内玩耍的崔莺莺与红娘……” 一出西厢记,周钧整整说了半个时辰。 里面有些剧情,他实在记不清,就自撰一些补了上去,所幸对整体的剧情,还没有太大的影响。 周钧最终讲到,张生考得状元,写信向莺莺报喜,而信件阴差阳错,并没有送到后者的手中。 而莺莺的指婚对象郑恒,趁机来到普救寺,捏造谎言,说张生已被卫尚书招为东床佳婿。 于是崔夫人再次将莺莺许给郑恒,并决定择吉日完婚。 恰巧成亲之日,张生以河中府尹的身份归来,征西大元帅杜确也来祝贺。 真相大白,郑恒羞愧难言,含恨自尽,张生与莺莺终成眷属。 听了结局,诗社的所有人均是出了一口大气。 邵昶称赞道:“跌宕起伏,荡气回肠。” 聂玄鸾抹着眼角,只是说道:“可正应了结尾的那句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尹玉和那虞珺娘手握在一起,感伤不止,偷偷抹泪。 周钧看着这些人感慨个不停,脸色有些尴尬。 这西厢记,他大约是有些记不全的,不仅剧情上有些许偏离,而且里面那些优美的唱词,他也只记得一句——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遗憾之余,周钧突然也有了一个想法。 他开口对诗社的众人说道:“倘若……倘若将这个故事,写成戏本,在台上演出来,诸位觉得是否可行?” 第57章 只是那时 听了周钧的话,邵昶第一个问道:“故事改成戏本?可是歌舞戏?” 想到崔莺莺、张生、红娘站在台上,带着面具,跳着整齐划一的舞蹈,周钧打了个寒颤,连忙摇头道:“并非歌舞戏。” 聂玄鸾又问道:“那便是优戏了?” 周钧道:“也并非优戏。” 诗社众人都糊涂了。 周钧想了想,开口说道:“诸位请想,西厢记一事,重在情节和人物。” “倘若以歌舞言志,未免过于华彩,讲不清这故事的来龙去脉;倘若以优戏来演,又显得有些儿戏,太过吵闹。” 尹玉带着虞珺娘走到前面,朝周钧问道:“那依你之言,应当如何写这戏本?” 周钧:“以对白为主,唱腔为辅,唱、念、做、打,缺一不可。” 尹玉听了,表情更加不解,只是问道:“唱是唱腔,念是对白,那这做和打,却又是什么?” 周钧:“做是做势,打是武行。” 见众人还是不大明白,周钧只好一边搜肠刮肚回忆着前世里那些戏剧,一边从头开始解释道:“西厢记整个故事,情节繁复,想要完整的讲清楚来龙去脉,上台的戏伶用对白的方式,要比歌舞的方式,能够更快的让观者知晓。” “但倘若光是对白,那么一出戏下来,肯定还是稍显平淡。” “所以,对白之余,在些许关键情节之处,还可用唱腔来言志抒情,可使台下观者更加入戏。” “对白和唱腔,都同属声。” “在这戏台上,倘若只有声,必显不足,还须有形。” “而这形字,又分为静、动二种。” “所谓静形,就是做势。这『势』一字,包括了角色的服装、装扮、仪态甚至眼神。” “就拿这崔莺莺来说,她是大户小娘,知书达理,文采卓然,她爱慕张生,但又要自持身份,所以在仪态和眼神上,既有矜持,亦有娇羞,还得有几分患得患失。” “再说动形,戏伶的登台、走位、转场、退台,还有武生之间的打戏,都是归属其类。” 一番话讲完,诗社的众人皆是张口结舌,个个宛如泥塑木雕一般。 过了许久,邵昶第一个回过神来,朝周钧迟疑的问道:“戏,还能如此演?” 周钧看着他,点头说道:“戏,当然可以这般演。” 见周围所有人都是一脸迷茫,周钧也深知,这样说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想了想,他对诗社里的众人说道:“不如这样,西厢记开篇,张生初见崔莺莺那一幕,咱们中找出二人,先试试戏?” 他人一听,觉得这也是个法子,纷纷点头同意。 周钧看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尹玉和虞珺娘的身上。 “就你二人了,年龄、样貌、气质都挺合适。” 尹玉一愣,有心想要拒绝。 周钧笑道:“可是怯场不成?怕了就直说,某另寻他人便是。” 尹玉横眉怒道:“谁怕了?!” 说完,尹玉拉着一脸愕然的虞珺娘,便来到了场中。 周钧对她二人说道:“张生第一眼见了崔莺莺,感叹此女貌美,却是害了相思之苦。崔莺莺见了张生,欲迎还拒,故作矜持。” “你二人以这剧情为梗,酝酿一番,尝试着演演看。” 尹玉呆立在原地,手足无措:“却是怎么个演法?” 周钧:“平日里如何言行,现在照旧便是。” 尹玉与虞珺娘对视了一眼,二人点点头。 尹玉站定在虞珺娘面前,一脸平静的拱手说道:“小娘子好生俊俏。” 虞珺娘听了这话,轻轻点头,行了万福。 周钧只是一眼,就看出问题。 这两人关系亲近,彼此熟稔,根本就演不出那种恋人初次见面的感觉。 周钧说道:“不行,相识太久,又从未登台,怕是入不了戏。” 其他人听了点头,皆以为然。 周钧将视线投向自己的大哥周则,心中暗道,当弟弟的在这里帮你一把,后面能怎么样,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于是,周钧开口说道:“兄长,借你一用,替了尹公子。” 周则一听,让自己去替了尹玉,去和虞珺娘演戏,连忙摆手道:“某口拙舌笨,做不来这个。” 给你机会,还不知道把握。 周钧也来了气,不由分说,直接把周则拉到虞珺娘的面前,说道:“张生、莺莺二人初次见面,张生倾心,莺莺娇羞,且按着这个,戏演一遍。” 周则和虞珺娘对视了一眼。 没过多久,娇羞倒是有了。 只不过娇羞的不是虞珺娘,却是周则。 只见周则根本就不敢去看虞珺娘,张着嘴巴,却在那里一个劲的支吾不停。 等了好一会儿,实在无法开口的周则,向着众人一拱手,连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在虞珺娘错愕的注视下,逃一般的离开了原地。 周钧见状,也是在心中叹了一声,这位兄长如此这般,怕是情路坎坷。 发现其他人都靠不住的周钧,只能自己上阵了。 虞珺娘是兄长的意中人,周钧是绝计不会去与她对戏的。 诗社剩下的人看了一圈,周钧最后只得选了尹玉,当成崔莺莺。 尹玉吃惊指着自己:“某?当崔莺莺?” 周钧瞥了她一眼:“左右不过演戏,只是让众人看个明白。” 尹玉思忖片刻,便也同意了。 周钧先是对诗社的众人说道:“诸位请看看,某只是示范,这西厢记倘若上了戏台,大概是如何的模样。” 说完,周钧让尹玉站定在原地,自己则是从远处走来。 看见尹玉的一瞬间,周钧止住脚步,睁大眼睛,整个人宛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 过了好久,周钧叹道:“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 尹玉听了这话,身体一震,侧头想要看向周钧,但又记着后者的嘱咐,只得站定在原地,假装未闻。 周钧一边走近,一边吟道:“垂柳风前摆,莺声花外来,似如此俏佳人,凡尘却有几多见。” 走到尹玉的身边,周钧含情脉脉的注视着前者,作了一长揖,情真意切的说道:“一朵幽兰空谷开,今日直把相思害,娘子切莫怪唐突,小生这厢赔罪了。” 话音刚落,尹玉心中一颤,两团火烧上了脸颊,头也不自觉低垂了下去。 诗社的众人在一旁看着,却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扰了这一番良辰美景。 周钧见火候差不多到了,于是伏下身来,偷偷瞧了一眼尹玉的脸色。 接着,周钧站起身来,指向尹玉大声说道:“欲说还休,欲迎还拒,这才是崔莺莺应该有的娇羞,大家且都学学!” 尹玉闻言,先是一愣,紧接着大怒,飞起一脚,重重踹在周钧的胯间。 踢完人,尹玉怒不可遏的离开了庭院,只留下周钧一个人捂着胯下,在地上惨呼不止。 第58章 学习武艺 骑在马上,周钧摸着大腿根,脸上中还存着些许龇牙咧嘴的表情。 周则骑马行在他的身边,想到了什么,却是一副笑意。 周钧看了他一眼,开口道:“那西厢记,兄长觉得如何?” 周则回过神来,思忖后说道:“情节折转,百曲千回,古未有之,回味无穷。” 周钧说道:“倘若要将这故事改为戏本,眼下只有一个梗概,必是不足。台词、唱腔、串头、提纲都得花功夫撰写,想必是要费一番功夫。” 周则点头说道:“诗社散会前,众人也分好了工。” “文采笔力好些的,便做了主撰,次一些的,就成了辅笔。” “偌大个诗社,分成数队,有人负责台词,有人负责唱腔,还有人管着旁白。” “大家一起相携着帮扶,这西厢记的戏本总能拿出个章程。” 周钧说道:“刚才听观文也说了,这鸿雁诗社,文采最好的,算下来有四人。” “分别是聂玄鸾、虞珺娘、尹玉还有他自己,这四人自然是戏本的主撰,至于道具、戏服,可向梨园租借,乐师可从外面找些,这都不是什么难事。” “只有这戏伶,最是难寻。” “长安城虽大,但尽是些优伶和舞伶……且看看诗社之中,谁有相熟的戏班,再看看寻回来的人,是何模样。” 听到周钧提起尹玉,周则小心看了他一眼:“观文适才说了,那尹公子出身大户人家,行事之间有些莽撞,衡才莫要往心里去。” 周钧摆手说道:“不过是一十三四岁的小娘,某怎会和她一般见识。” 说完这话,周钧突然发现,周则的马停了下来。 返身看去,只见周则整个人呆坐在马上,一脸震惊。 周钧看着他问道:“兄长,你还不知尹公子是女子?” 周则兴奋的叫了起来:“难怪如此!” 这一嗓子,把街上行走的路人吓了一跳,所有人都用看疯子的眼神,朝周则看去。 周钧见状,连忙拉起周则坐骑的缰绳,带着他向前走去。 马上的周则,还在激动个不停:“某先前就有些怀疑,最后以为那尹妙钏不过是男生女相。” “如果尹公子是女扮男装,那一切就解释个通了。” 周钧有点无语,大哥你一直以为尹玉是男的,那你的心上人和尹玉搂搂抱抱,你居然还能忍得下去,你这王八神功怕是已经快要大成了? 周则那里,可顾不上周钧如何去想。 尹公子倘若是女子,那么虞珺娘和她,也不过是闺中挚友,无关男女情爱。 这岂不是说,他亲近虞珺娘,又多了几分机会? 就在大哥乐不可支的时候,周钧朝他说道:“兄长为了佳人,几次三番仵了父母。但却忘了,男儿早晚一日,当得娶妻生子。如此这般下去,终不是个办法。” 周则一听这话,顿时没了兴致:“虞珺娘出身妓隶教坊,虽只说是诗妓作唱,但父母必定不会同意她入门。” 听见大哥有意将那虞珺娘纳入门,周钧也有点惊到了。 想了想,周钧又说道:“兄长在顾虑父母之前,可曾想过虞珺娘的心思。” “莫怪衡才直言,平康坊往来都是官宦才子,虞珺娘见多了此类人,兄长尚无功名,文采又不显,怎能引来她的青睐。” 周则听到这里,头也垂了下去,重重叹了口气。 周钧见已经骑到了周家所在坊的坊门,便最后规劝了周则一句:“倘若兄长真的想要纳虞珺娘入门,潜心学问,早日考出个功名才是正途。” “如此一来,虞珺娘自会倾心,父母也不会阻拦。” 周则听见这话,朝着周钧拱手行了一礼:“衡才一语点醒梦中人,为兄受教了。” 骑着马,与周则分开,周钧进入坊门,却是行了另外一条路,来到了金凤娘的府门。 那门房看见周钧,连忙迎了出来。 看见那门房的脸色,周钧心中一沉,开口问道:“金家娘子仍未归宅?” 门房点头道:“却也不知怎么了,主家还未回来。” 周钧:“可知道缘由?” 门房摇摇头。 周钧心中寻思,莫不是金家出了什么事? 向门房点点头,周钧带着疑惑,离开了。 紧赶慢赶,周钧骑着马,总算是在太阳落山前,赶回了灞川别苑。 只在诗社中吃了几块糕点的周钧,肚中饥饿难忍,便打算先去膳房,看看有什么吃食,祭一祭五脏庙。 周钧在膳房找到了春娘,道明了来意,后者从蒸笼中取来了几块蒸饼。 周钧囫囵咽下,总算肚中好受了不少。 向外苑厢房回去,路上经过场院时,周钧却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在院落的一角,画月扎着马步,一边喊着武号,一边击着拳头。 在她的身边,公孙大娘手持一根细枝,看见动作有些许不对的地方,上去就是一声喝一抽子。 周钧瞧着有趣,走了过去,问道:“你们这是?” 公孙大娘见了周钧,先是行了一礼,接着说道:“二郎,妾身正在教画月一些简单的腿脚功夫。” 画月瞥了眼周钧,马步未撤,说道:“我求了大娘好久,她才肯教我本事。” 周钧好笑的朝画月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学这个?” 画月:“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谁也不知道,明日会遇见些什么事情。现在受苦受累些,总好过他日遭人欺辱。” 周钧听见这话,脸上顿时收起了笑意。 画月这丫头,年纪尚小之时就逢了大难,谁也不清楚,她在突厥奴圈的那些日子,是如何熬过来的。 如此这般的坚忍不拔、百折不挠,周钧自叹弗如。 想到这里,周钧也有了些心思。 大唐眼下虽是盛世,但未雨绸缪总归是好的。 公孙大娘武艺超群,何不放下颜面,和她学些本事? 想罢,周钧朝着公孙大娘作了一揖,说道:“某欲向大娘学习武艺,还请成全。” 公孙大娘吓了一跳,连忙闪身,躲开了周钧的行礼,口中说道:“二郎倘若想学,妾身教了便是。” 一旁的画月不乐意了:“我可是交了拜师礼的,大娘教我功夫,我教樊家小郎算经。” 周钧低下头想了想,笑着说道:“这倒也简单,某的拜师礼,大娘必定喜欢。” 第59章 谋官身 听见周钧的话,画月不以为意:“想要拜师,送些铜货可做不得数。” 周钧摇头道:“可不是铜货。” 将脸朝向公孙大娘,周钧说道:“殷中宦喜食炒菜,故而午膳晚膳,都与庞府搭伙。平日里,都是春娘烧好菜,再放入食盒之中,亲手交给殷公的婢子们。” “从明日开始,某交代一声,让樊家大郎去送膳便是。” 画月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问道:“让公孙大娘的大儿子去帮忙送菜,这就是你的拜师礼?” 公孙大娘愣住片刻,再细细一想,登时大喜过望,朝着周钧行礼说道:“还是二郎想的周到,妾身感激不尽。” 画月见状,惊到张开嘴巴,却是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待得练功结束,公孙大娘满脸喜色的离开,画月迫不及待的朝周钧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钧对画月说道:“樊家五个儿郎,最大的那一位,已近弱冠。” “在大唐,男子十五应娶,女子十三应嫁。倘若没有正当缘由,男子到了二十还未娶妻,被坊公里正发现,就要上报官府,按照唐律进行处罚。” 画月还是不明白:“公孙大娘的儿子娶妻,和送饭有什么关系?” 周钧说道:“庞府上下,适婚女子太少。而殷公府上,有不少婢女,就在采薇院里。我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画月一愣,接着恍然大悟:“你是想让樊家大郎,借着送饭的机会,去看看殷公的婢女,从里面选一位娶了?” 周钧说道:“虽说殷府的婢女,归属殷公所有。” “但凭着庞公的脸面,某再去求求情,说不定殷公就会同意放人。” “而且,刚才那番话,公孙大娘应该能听懂,表面上说是送菜,但其实某已有帮她家儿郎说媒之意。” 画月皱着眉头问道:“唐人说话就是喜欢绕弯子,你直接告诉公孙大娘,愿意帮她寻个儿媳不就成了?” 周钧笑着摇头道:“嫁娶一事不仅讲究说媒,但也要看是否可行。” “借着送膳的由头,樊家大郎倘若能寻得一位美娇娘,两情相悦,那自然是他的福分。” “但就算男女双方同意,庞公和殷公也须得首肯。” “倘若二位东家之中,有一人反对,这婚事怕是就说不成了。” “所以,说话做事,总得留些余地,把话说死,万一不成,到头来只能徒惹麻烦。” 画月听到这里,总算是听懂了周钧话中的深意。 说完这些,周钧突然想起一事,对画月说道:“险些忘记说了,这个月的月底,有商队去往西域,我已和管事打过了招呼,帮你订了个位置。” 画月闻言,整个人怔在了原地,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周钧又说道:“五月从长安出发,到贵霜州的阿阑弥城,也要九、十月了。衣物、日用、盘缠、文书,现在开始就得准备起来。” 画月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应了一声。 周钧:“到了阿阑弥城,雇辆车或者骑匹马,用不了日,就能入了大食的呼罗珊行省,可就算是回家了。” 画月垂下头,又应了一声。 周钧见画月兴致不高,只是以为对方留恋长安繁华,思考片刻笑着说道:“说起来,我还欠你一个人情。” 画月抬起头来,看向周钧。 周钧:“不记得了?你帮我造出了火泥,我答应为你完成一件事。” 画月只是点了点头,轻轻说道:“现在还没想好。” 周钧:“距离出发还有段日子,慢慢想倒也不急,临行前告诉我就是了。” 晚膳时分,周钧刚出了厢房,却瞧见玉萍走了过来。 玉萍朝周钧招手说道:“二郎,主家让你去吃酒。” 周钧点点头,整了整衣服,跟在玉萍的身后,进了中苑。 二人走着的时候,玉萍说了一句:“二郎进去后,劝着些主家,酒吃多伤身。” 周钧一愣,问道:“可是还有他人?” 玉萍点头道:“殷公也在。” 周钧低下头寻思了一会儿,没再说话。 入了堂门,进了厢房,周钧瞧见庞公和殷大荣二人,正就着一坛酒,边吃边聊,案台上的膳食倒是没见怎么动。 看见周钧进了门,殷大荣笑道:“二郎瞧了那戏班,觉得如何?” 周钧拱手道:“花坞春晓,精彩纷呈。” 殷大荣喜不自胜,一仰脖喝下一杯酒,又说道:“咱家倒觉得,那戏班人还是少了些,优戏倒还不觉,倘若是歌舞戏,这编排起来,阵仗就显得小家子气。” 庞公在一旁说道:“保家若是想再纳些人,只管去做便是,这别苑的院舍想必是够的。” 庞公和殷大荣这番话的意思,是想要增加乐伎和乐师的人数。 周钧初听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戏班搏个场面、增个排场,倒也是寻常。 只听那殷大荣说道:“别苑地方倒是够大,但人却是难找啊。” 庞公夹了口菜,一边吃一边说道:“这有何难,二郎本就是奴牙郎,帮保家寻些乐伎,易事尔。” 殷大荣看向周钧,笑着问道:“二郎,真如庞公所言?” 周钧思索片刻,答道:“乐伎归属乐杂工户,是为贱民,但是与奴婢又多有不同。” “来源之处,大概有四地。” “分别是宫伎、官伎、家伎和散伎。” “宫伎大多来自梨园教坊,每年有那外放、白身、转户之名额,需得和乐营打好交道,才有可能雇到。” “官伎来自州郡藩镇的府院,某可与长安左近的州县询问一番,看看是否有乐伎出户。” “家伎乃是士人门阀私养之伎婢,想要雇纳,怕是不易,但也有大户人家,家中逢变,不得不遣散杂户,或许也可得之。” “最后就是散伎。” “在乐伎四类之中,散伎的数量最为庞大,酒肆食场,曲坊妓院,皆可寻得。” “不过这散伎鱼龙混杂,遍寻不易,需得有伎行熟稔之人,帮忙分辨,才可能选得上佳之人。” 殷大荣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完之后,笑着说道:“将奴牙一事交由二郎,咱家可就放心了。” 庞公摇头说道:“二郎身为别苑管事,与外面打起交道,多有不便。” 殷大荣看向庞公,问道:“那依庞公之意,不如为二郎谋个官身?” 庞公:“可。” 殷大荣低头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容咱家想想,应该找谁去说道说道?” “有了,咱家与那刑部侍郎有旧,倘若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官,这面子对方肯定还是会给的。” “至于官职,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还要方便,嗯……刑部都官司的书令史如何?虽说是流外二品的吏官,但也掌俘隶簿录,给衣粮医药的事情,寻找乐伎最是合适。” 周钧在旁边听着,突然反应了过来。 等等,难不成自己要当官了? 第60章 千里始足下 周钧还没开心多久,殷大荣的一席话,又让他冷静了下来。 只听殷大荣说道:“即便是书令史这样的流外小吏,流外铨的考校总是要过一遍的。” 周钧疑惑的问道:“殷公,何为流外铨?” 殷大荣:“凡是流外官,在获得官身之前,都要参加吏部举办的流外铨,又称『小选』。” “想要参加流外铨,参选者的资格也有严格要求。” “《大唐六典尚书吏部》有云,六品已下、九品已上流外官,若庶人参选者,量其所堪,送尚书省。” 周钧听了,问道:“那六品以上的流外官,倘若庶人要参选呢?” 殷大荣:“六品以上,只考校升迁,少见参选。” 周钧愣住了,又问道:“适才听殷公说,那都官司的书令史,可是流外二品,按律来说,只能靠升迁获得,某乃庶人,无法参选啊。” 殷大荣吃了一杯酒,笑着说道:“唐律早就考虑到这种情况了。” “六典又云,凡品子任品胥或王公以下亲事,持推书者,可择流外,皆得参选。” “也就是说,只要你是当朝大员或是王公贵族家的亲事,主家肯为你写下推书,那么你就可以参加不限品类的流外铨考校。” 周钧听到这里,点了点头。 殷大荣:“说完资格,再说说这考校。” “流外铨,考校有三,一曰书,二曰计,三曰时务,三事中,有一优长,则在叙限。” 这句话周钧倒是听懂了,流外官的考校,有三门课,分别是书法、会计和实际工作能力。 三门中,只要有一门被判为优秀,就能通过考校了。 殷大荣朝周钧问道:“二郎笔书如何?” 周钧想了想自己的那手破字,尴尬的说道:“差强人意。” 殷大荣又问:“那计呢?” 周钧点头道:“算经一道,乃某所长。” 殷大荣:“那就好,三校之中,有一所长,足矣。” “考校说完,再说说这流程。” “旧则郎中专知小铨,开元二十五年敕,铨注讫,应留放,皆尚书侍郎定之。又开元年,官甲成制,送门下省复审。” “尚书侍郎那里咱家和他打个招呼,照顾二郎一番,倒是没什么问题,关键在于,流外铨的考校结果,要编制成官甲,送门下省进行复审。” “所以,二郎切记,万万不可因为吏部那里有人相助,就轻视了这流外铨。” “倘若考校结果太差,被门下省黜落的话,别说是吏部侍郎,就是大罗金仙下凡,可都救不了你。” 周钧先是点头,接着又想起一事,说道:“庞公、殷公,某倘若去做了那流外官,那这别苑的诸多事务,又如何来做?” 庞公此时开口道:“二郎无须担心,咱家自会和都官司打好招呼。” 见庞公这样说了,周钧只得点头称是。 殷大荣又道:“流外铨之日定在六月初九,推书那里有庞公,吏部那里有咱家,二郎你就好好准备着。” 周钧连忙站起身,向二位东家行礼称谢。 又吃了会酒,周钧回到了厢房之中。 画月躺在小间的床上,正看着优戏杂本,听见周钧回来了,迎出来问道:“又吃酒了?” 周钧说道:“没吃许多。” 说完,周钧在堂中找了把折床坐了下去,开始寻思适才在酒席上的事情。 殷大荣说要增加院内的乐伎和乐师,所以要让自己去参加流外铨,搏个流外官。 这理由,初想之下,并无什么古怪。 但仔细想想,殷大荣是掌管奚官局的内常侍,虽已致仕,但雇纳些乐伎乐师,只要开口,自会有人给他送来。 为何要兜兜转转,以官身为名,非要自己去帮忙寻找乐伎? 倘若说是庞公惜才,与殷公事先打了招呼,想要送自己一份功名,也不用在刑部都官司这样的重要部门,寻一份书令史如此繁忙的工作。 难不成,他二人将自己安排到刑部都官司中,还有其它的原因。 想起鸿雁诗社中,邵昶对自己说起的那些,寿王孝期已到,朝内皆云换储一事,周钧的眉头越皱越深。 画月站在周钧的面前,看着后者问道:“怎么了这是?脸色沉的吓人。” 周钧整了整心情,笑着说道:“没什么,许是酒吃多了,有些难受。” 画月瞥了他一眼,只是说道:“明日别忘了早起,大娘还要教我们武艺。” 周钧一拍脑袋,险些把这事给忘了。 和画月道了声别,周钧便走进卧房,睡下了。 第二天清晨,周钧和画月到了外苑的院场。 公孙大娘早早的等在那里,看见二人到来,先从身后取来刚刚缝制好的沙包,开口说道:“二郎,手腕两个,脚踝两个,且先戴上。” 周钧走过去,拿起一个沙包掂量了一番。 差不多有五斤重,那么四个就是二十斤。 这玩意儿戴上身上,别说了跑步练拳,就是行走弯腰都要费劲。 相较之下,画月就不需要佩戴这些,只是在公孙大娘的指导之下,开始扎起马步。 周钧将沙袋戴上,试着想要抬起手来,却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公孙大娘问道:“二郎可曾学过拳脚?” 在前世警校里学过搏击术和柔术,这应该不算? 周钧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公孙大娘点头道:“那还是从最基础的开始。” 说完,她又拿出两根高约尺许的木桩,放在了地上,对周钧说道:“站上去,蹲马步。” 周钧苦笑,同样是扎马步,自己比画月多了四个沙袋不算完,还要多出两根木桩。 小心翼翼的站上木桩,周钧沉了一口气,双手成拳,收于腰间,身体慢慢蹲了下去。 仅仅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周钧就感觉到自己的腿脚,已经酸痛难耐。 刚想站起身,公孙大娘手中的细枝,宛如鞭子一般,重重抽在周钧的腿上,让后者痛呼了一声。 公孙大娘说道:“二郎莫怪妾身心狠,习武之人要过的第一关,就是结体聚力。” “人体本来就是上重下轻,这沙袋、木桩、马步,都是为了调整身子平衡。” “初练者必定痛苦不堪,但却是必经之路。” 周钧听罢,强忍住痛苦,一边回忆着前世警校中的呼吸法,一边调整着身体的重心,尽量达到平衡的状态。 公孙大娘只看了他一眼,就瞧出了其中的玄妙,便问道:“二郎从前真的没有习过武?” 周钧点了点头。 公孙大娘沉吟片刻,开口道:“这倒是有趣。” 周钧问道:“大娘,某听人说,武艺大成,可练就金刚不坏之身,还有开山裂空之力,不知真假?” 公孙大娘笑着说道:“这是哪个说的浑话,真要那样的话,岂不成仙了?” “武艺高强者,耳聪目明,交感八方,身力偕一,诸器不侵,但再怎么强,也不过是一寻常人罢了。” 周钧有点失望,本还以为武侠小说里的高手,是真的呢。 原来,不过是后人杜撰的罢了。 周钧想起那天在浮萍舍看到的一幕,不禁问道:“大娘那日举起那数百斤的石狮,并将其扔出了十来米,可算是武艺绝高之人?” 公孙大娘摆摆手说道:“妾身的武功,只能算是中上之资。” “那日举起石狮,看着骇人,其实也是用了三种巧力。” “一曰腰挎,二曰筋弹,三曰化劲,二郎倘若沉下心来,练上个三十来年,也能如妾身那般使得。” 周钧听见这话,眼前一黑,险些从木桩上摔落下来。 第61章 戏本分歧 在木桩上扎了半天马步、回到厢房的周钧,一头栽在床上,整个人如同散架一般。 同样也是腰酸背痛的画月,躺在小间的床上,喊道:“肚子好饿。” 周钧在卧房里回了一句:“案台上有早膳吃剩下的饼。” 画月思考了一会儿,又喊道:“算了,不吃了。” 周钧在床上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爬了起来。 动了动胳膊和腿脚,周钧走到外堂旁侧的书房,摊开纸磨了墨,又从架上找了本书,开始练起书法。 休息好一会儿的画月,有了些力气,从床上起来,去案台上拿了两个饼。 自己嘴中叼了一个,画月拿着另一个,先是来到里面的卧房,发现周钧不在。 出来后四处找了找,最后在书房里找到了周钧。 将另一个饼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画月凑过去看了看周钧临摹的字帖。 看了一会儿,画月皱眉问道:“你拿炭笔写字倒是挺工整,怎么用毛笔写的这般难看?” 周钧看了眼画月,将手持毛笔的姿势,改成了前世写字的方法,又写了几个字。 画月看了一愣:“咦?又变得好看了。” 周钧叹了口气:“不过是习惯罢了。” 画月瞧着周钧,迟疑片刻后问道:“二郎,你这拿笔的姿势,是从哪里学来的?” 周钧的手一顿,毛笔上的墨水也溅了几滴出来。 看着纸上慢慢渲染开来的墨渍,周钧轻轻笑了起来。 画月奇道:“你笑什么?” 周钧:“这还是你第一次称我二郎。” 画月:“从前没有喊过吗?” 周钧:“心情好些,便喊作你,心情差些,便直呼其名了。” 画月一愣,之后撇撇嘴,说道:“唐人的称呼就是麻烦。” 眼见着画月走远,周钧又看向小几上放着的饼,轻声自语道:“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过上数日,便是离别。” “再过数年,回了故乡,许是就忘了这里的一切。” “如此一来也好,权当是梦一场。” 接下来的十来日里,周钧上午跟着公孙大娘习武,下午在书房中练字。 生活简单但也并不枯燥,直到一位访客的到来。 这日上午,周钧正在木桩上扎着马步,门房有人来报,说是周家大郎就在门外。 周钧向公孙大娘告了一声罪,跟着门房来到别苑的大门,看见周则牵着马,停在门外。 周钧走过去,问道:“兄长今日怎么有暇?” 周则笑着对周钧说道:“衡才,诗社来邀。” 周钧:“诗社邀某?” 周则:“那西厢记的戏本,前几场正在写着,但是却出了分歧。” 周钧:“怎么?” 周则:“管着唱曲的聂玄鸾,和管着台词的尹玉,因为些许词句之争,正吵的不可开交。” “邵观文几次相劝,都没什么用。” “他也是无法,只得遣了某,来邀你去诗社一趟。” 周钧一听,寻思了一会儿,点头说道:“衡才去向东家告假一日,兄长请稍候。” 半个时辰后,骑马行在官道上的周钧,朝身旁的周则问道:“那戏本写的如何了?” 周则:“前两场写的倒还算顺畅,到了第三场,崔莺莺带着红娘在庙里祭拜,无意间遇上了张生,这戏词就出现了争论。” 周钧听完,点了点头。 二人入了长安城,又赶到了尼姑庵旁的诗社庭院。 邵昶看见周钧赶来,也是松了口大气,连忙拱手说道:“劳烦衡才跑这一趟。” 周钧连忙还礼道:“观文哪里的话,分内之事。” 走进院里一看,以聂玄鸾为首的一帮诗社成员,坐在溪畔的石桌旁;而尹玉、虞珺娘领着另一帮人,则留在小亭内。 两群人隔着一条小溪,彼此不见。 周钧见了也苦笑一声,朝邵昶问道:“写好的戏本,可否容某一观?” 邵昶从怀中取出一叠纸来,交到了周钧的手中。 周钧仔细看了起来。 相比元明朝代,这唐朝的西厢记,在剧情和细节的处理上,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比如元明朝代的西厢记,崔莺莺的丫鬟红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她聪明伶俐,是整部戏不可或缺的配角。 但在大唐鸿雁诗社的改编之下,红娘的戏份被减少,人物塑造上更加偏向于谑角。 而崔莺莺在角色个性上,则更加敢爱敢恨,勇敢独立了许多。 这种改编,其实更加符合大唐的时代特色。 在唐朝,男女之间的礼教壁垒,要比元明时代更加薄弱。 女子身上,没有那么多的封建礼教,也没有压抑人性的条条框框,所以戏中的角色自然更加独立。 看完了戏本,周钧倒也知晓了聂玄鸾和尹玉的矛盾,到底出现在了那里。 管着戏本唱腔部分的聂玄鸾,在第三场崔莺莺拜佛时,在对话时大量引入了唱乐,而且将奏乐,定为了柔媚的小雅情风。 但是尹玉却坚决反对,理由是见面处乃是佛堂,本就庄重肃穆,怎可使用靡靡之音。 尹玉认为,二人对话中非但不应有唱乐,而且背景音乐,也应该采用煌煌佛音。 两边本就互相不对付,再加上意见相左,一下子便吵了起来。 邵昶也是无法,只能把周钧找了过来。 周钧想了想,先是就着第三场,取出纸笔,根据聂玄鸾和尹玉的意见,做成了两套戏本。 接着,他将诗社众人召集到一起,开口说道:“某听观文言,那西厢记的戏本,诗社之中,有些许不同看法。” “文无定式,言及不同,这本来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倘若想要知道,哪一种看法更加好些,其实也简单。” 众人听了,纷纷向周钧问道,应当如何。 周钧先是朝众人问:“可有通熟音律者,能奏演这戏本的演乐?” 在诗社成员的推举下,虞珺娘和另几位被荐了出来。 周钧先是拿着两套不同的戏本,向她们说了些细节。 接着,他又转头向人群说道:“可有人愿意与某,试一遍戏?” 见周钧看向自己,尹玉恶狠狠的回瞪了一眼,转过头去。 周钧笑了笑,选了另外一人饰作崔莺莺,在虞珺娘她们的奏乐下,拿着两份不同的戏本,逐一演将了一遍。 两个戏本演完,众人都看出了门道。 聂玄鸾的戏本,唱戏太多,奏乐太媚,与戏演的场合不符,还冲淡了角色的个性。 而尹玉的戏本,对白太多,奏乐又太平正,给人的感觉单调乏味。 二者倘若加以综合,再修改一番,就能得到一个相对完美的戏本。 见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周钧说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与其花时间和精力去争论孰是孰非,不如根据各自的意见,制定出不同的方案,各自实践一次,自然可见分晓。” 邵昶听了周钧的话,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尹玉却是皱着眉头,和身旁的虞珺娘交头接耳起来。 讨论了一番,二女看着周钧的眼神中,又多了不少怀疑。 第62章 飞鸿踏雪 眼见再无事做,周钧将戏本还给了邵昶,又和大哥知会了一声,便准备动身离开。 刚走到庭院拱门,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周钧转过头来,看向声音的来处,却看见一身道袍的聂玄鸾,笑着走了过来。 周钧暗暗戒备,心中想道,这女人也不知为何,总是和自己过不去。 打起精神,周钧朝着聂玄鸾先是道了一声万福,接着又问道:“不知聂女真有何指教?” 聂玄鸾朝前走了两步,凑到周钧身边,低声耳语道:“花前月下,腻着人家叫着俏鸾儿;落花流水,就改了称呼为聂女真?” 周钧睁大眼睛,猛地看向聂玄鸾,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难不成? 这身体的原主人,和这大龄尼姑也有一腿? 聂玄鸾看着周钧轻笑道:“想当年,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小郎,入了闺房就宛如饿狼一般,力气大的吓人,连衣服都被你撕扯的不成模样。” 周钧听着整个人已经彻底石化了。 十三四岁。 周钧记得,自己在前世十三四岁那会儿,还在和同学一起玩泥巴。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才十三四岁,居然跑去和岁数大上一倍还不止的尼姑授受不亲。 这简直……简直就是丧心病狂,禽兽不如。 聂玄鸾继续说道:“原以为二郎是年少心性,没想到却是深藏不露啊。” 面对前任惹下的孽债,周钧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是朝后退了一步,无奈的说道:“某从前少不更事,言行荒唐,多有得罪。” 见到周钧那避之不及的模样,聂玄鸾眼神变冷,开口说道:“新人总比旧人好,二郎有了那金家小娘,自是不会看上玄鸾了。” “二郎这般薄情寡义,实在是叫人心凉,也难怪外面有了那些风言风语。” 周钧听了一愣,聂玄鸾的这番话,他倒是听出了两件事。 一、这幅身体的原主人,在结识了金凤娘之后,就断了与聂玄鸾的来往,这让后者怀恨在心。 二、邵昶、尹玉初见到周钧的时候,都认定后者是浪荡子,这背后的原因,恐怕正是同在诗社的聂玄鸾故意传播出去的言论。 想到这里,周钧又对聂玄鸾拱手道:“敢教女真知晓,某过去行事浮浪,伤了不少人,或许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家父之前犯了略卖良人的案子,不仅上了市署的恶册,交了赎铜,还被署吏和同行所恶。” “不得已,周某承了奴牙的官贴,如今寻了份差事,平日里连长安城都来的甚少,与金家小娘也有许久没见了。” 听见周钧卖惨的一番话,聂玄鸾脸色稍霁,柔声说道:“二郎遭了这许多的难,玄鸾倒是不知。” 她脚下移步,娇笑着又说道:“你我二人本是有缘,难道就不想再续昨日吗?” 见聂玄鸾还想靠过来,周钧又退了一步,正色吟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说完,周钧向聂玄鸾行了一礼,转身离开,只留下后者愣在原地。 而让周钧和聂玄鸾没想到的是,在那不远处的拱门之内,还藏着另两位小娘,从头到尾听了个囫囵。 尹玉将周钧念的诗重复了一遍,朝身旁的虞珺娘问道:“这四句是什么意思?” 虞珺娘小声说道:“人生就如飞鸿落在雪地,或许偶尔会留有爪印,但振翅高飞之后,又有谁会记得那痕迹,留在何方?” 尹玉听罢,良久无语。 虞珺娘低声说道:“周家二郎,是个有大志向的人。” 尹玉朝虞珺娘问道:“这诗,你可曾听过?” 虞珺娘摇头道:“不曾,这四句诗的文风,与当今大家迥异。初闻寻常,细思之后,却又喟然。” 尹玉咬着嘴唇说道:“毋那泼赖,还说自己做不得文章!” 虞珺娘:“或许,他也有难言之隐。” 尹玉恨恨的说道:“什么难言之隐,不过就是一个心口不一的伪货!” 虞珺娘劝道:“妙钏你也听到了,那周二郎或许从前德行有亏,但如今痛改前非,断了孽缘,也算是难能可贵了,你又何苦再为难他?” 尹玉:“他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你也瞧见了。” 想起那日演戏之事,虞珺娘不自禁笑出声来。 瞧见尹玉的一脸怒色,虞珺娘又马上止住了笑容,开口说道:“那日确是周二郎的不对,定要让他赔礼道歉才是。” “不如,就罚他多讲几个故事,如何?” “那天听了西厢记,你可是念叨了好几日。” 尹玉反应了过来,伸出双手,朝着虞珺娘捉去:“好啊,敢编排我,且看我怎么收拾你。” 二女打闹在一起,笑着朝庭院中走去。 离开了诗社庭院的周钧,一路朝着东市行去。 来到商铺『鹧山行』,周钧找到了店主,开口道:“某之前曾来过……” 身为店主的老者,看着周钧,马上认出了这位俊俏的小郎君:“是那日来问去西域的周二郎。” 周钧有点吃惊于老者的记忆力,拱手说道:“店东家倒是好眼力。” 老者还礼说道:“小老儿并非是这家店的东主,也不过是帮人看店的老奴罢了。” “小郎君那日来留了姓名,东家拿去看了,原来却是相识。” “故而,小老儿记得周二郎。” 周钧有些意外:“这家店的东家认识我?敢问东家尊姓大名?” 老者摇头一笑:“东家不愿说明,二郎莫要为难。” 周钧一愣,思考片刻,便放弃了追问的打算。 老者又说道:“东家说了,既然是熟识,这商队捎位的钱,也就免了,但伙食、关铜、杂费,还是少不得。” 周钧连忙说道:“多谢。” 老者从柜台后拿出一叠纸来,从中找到一张,递给了周钧:“这是出行的讫文,上面有出发的时日,还有集合的地点。还请周二郎交给入捎的那人,并告诉她,切莫误了时辰。” 周钧接过讫文,再次向老者称谢。 出了店门,周钧打开讫文看了眼。 发现商队出发去往西域的日期,就在五日之后。 周钧心中轻叹,与画月离别的日子,原来却是这么近了。 第63章 辞君迟日归(上) 取了讫文,周钧骑着马回到灞川别苑。 接下来的几日里,周钧只是在准备着盘缠、衣服、关文、路引等物。 画月看在眼里,没有询问,也没有协助,只是整日将自己关在了房中,连公孙大娘每日的武艺训练,都落了未去。 时间终是到了画月离开大唐的前一日。 下午练完书法的周钧,来到膳房,找到了正在准备晚膳的春娘。 后者见了周钧,笑着将他领到一瓮水缸之前。 周钧探头一看,只见一尾活鱼,正在水缸中欢快的游来游去。 春娘说道:“二郎,这是你要寻的鯚花鱼。且瞧瞧,鲜活乱跳,灞桥驿那里的艄公今早新钓上来。” 周钧一边看一边点头:“好,画月可是有口福了。” 春娘听了,犹豫片刻,开口问道:“妾身听闻,二郎放了画月回家。那大食远在千里,怕是这一去,就再难相见。” 周钧用手拨了拨水,开口说道:“画月年幼,就被掠至突厥,经些年里,吃多了苦。” “这天底下,孩子与父母分的久了,终究是悲凄。” “放她归家,也算是偿了一愿。” 春娘叹道:“做了二郎的婢子,可真是画月的福气。” 再看向水缸中的鱼,春娘又问道:“二郎可是要做鱼鲙?春娘帮你做了罢?” 周钧摇头道:“不是鱼鲙,倒是一道要用到菽油的炒菜。做起来有些繁复,而且用料麻烦,寻常里某也烧的甚少。” 春娘一听,兴趣盎然,小心问道:“妾身可否在一旁打个下手?” 周钧点头笑道:“那是自然。” 周钧先是将鯚花捞到了案板上,刀光如影,刮鳞及鳃,剖腹去脏,洗净沥干。 接着,周钧按住鱼身,小心切了鱼头。 再用刀把鱼肉贴着骨头片开,翻了一面,另一边也是如法炮制。 最后,刀和手并用,花了一番功夫,把鱼肚中的骨刺片了出去。 春娘在一旁看的吃惊,却不知道周钧这是要做什么菜。 只见周钧将割下的两片鱼肉,鱼皮朝下,鱼肉先直切,再斜切,切成了菱形刀纹。 酒盐调匀,再滚上黍粉。 菽油在锅中烧至滚热,先是以滚油浇淋鱼肉,再将整鱼放入热油中炸至金黄,便捞了起来。 鱼肉如金,鱼骨如玉。 春娘看着这卖相上佳的烧鱼,睁大眼睛,愣在那里问道:“妾身倒没想到,原来鱼膳还能这般料理?” 周钧一边将热油煸出,一边笑着说道:“这菜才烧到一半,还没完呢?” 春娘惊道:“才到一半?” 周钧先用昆醋、饴糖、米酒、胡麻油混成调味料,再重新倒油起锅,加了葱段、蒜瓣、笋丁、菇口、萂豆、虾白炒熟出锅。 将调味料倒在刚出锅的佐菜上,最后再将这些统统倒在了之前烧好的炸鱼上。 春娘看完这些,只是在那里不住的念佛:“这一道菜,前前后后几十样事物,怕是比秀才赶考还要麻烦。” “这炒菜,原来还有这么繁复的菜样,妾身今日可算是开了眼!” “二郎,这道菜可有个名字?” 周钧取来食盒,在下方的隔层,倒了热水用来保温。一边将刚刚烧好的鱼放了进去,一边说道:“松鼠桂鱼。” 春娘:“松鼠……桂鱼?这名字恁是古怪。” 周钧提起食盒,回到了所住的厢房。 画月坐在堂间的门槛上,双手托着腮,看向天空。 周钧将食盒放在了堂间的案台上,走到画月的身边,开口问道:“看什么呢?” 画月只是看着,轻声说道:“我现在才发现,大唐和故乡的天空,原来是不一样的。” 周钧依言朝天空看去,太阳斜落在了地平线,月亮和星辰隐约可见在天幕之中。 坐在画月的身边,周钧笑着说道:“说的什么浑话,难不成这大唐的月亮,更圆些不成?” 画月斜了周钧一眼:“你不懂。” 周钧摇头道:“起来,先吃膳,不然就要凉了。” 画月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无精打采的来到案边,看着寻常吃的那些个膳食,说道:“要不你吃。” 周钧一边将松鼠桂鱼拿到案台上,一边说道:“知道你喜欢吃鱼,烧了个新菜,算是饯行了。” 画月看了眼那道金黄闪亮的松鼠桂鱼,眼睛一亮,动了筷子,夹了一口,小心放入嘴中。 仅仅一口,画月直接呆坐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居然用袖子开始抹起眼角。 周钧惊道:“你哭什么?” 画月只是哽咽道:“这么好吃,回去就吃不到了,你让我怎么办?” 周钧笑了起来:“还以为是多大的事情,我把食谱写下来,你带回大食不就成了。” 画月眼泪还是流个不停:“你还是不懂!” 周钧无奈,只得苦笑。 画月筷子不停,一块又一块的鱼肉被她混着泪水,塞入口中。 吃到一半,画月突然停了筷子,站起身来,回了小间。 周钧看着她离去,问道:“吃饱了?” 不多时,画月走了回来,怀中还抱着一坛酒。 周钧看着两眼发直,开口问道:“这酒哪里来的?” 画月:“我一直放在床下。” 周钧还想开口再问,却见画月再次回了小间,又取来了一坛酒。 画月将两坛酒开封,一坛搬到自己面前,一坛搬到周钧面前,又取来了两个碗,说道:“我们喝酒。” 周钧摇头说道:“你才多大,喝什么酒。” 画月说道:“我明天就要走了,难道还不能喝一些吗?” 周钧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只喝一点。” 画月点点头,抬起自己的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又抬起周钧的酒坛,给对方也倒了一碗。 “这第一碗,我要敬你。”画月满脸的毅然:“倘若没有二郎,画月怕是早就如野狗一般,被宰杀在市野之中。” 说完,画月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将周钧唬了一跳。 拿着碗也喝了,周钧看见画月已经倒了第二碗,并拿了起来。 “这第二碗,我要敬这别苑中的所有人。” “身为大食人,别苑上下,从未因此有过半点白眼,待我如姐妹晚辈一般,画月铭感五内。” 说完,画月一仰脖,又是一饮而尽。 见画月看过来,周钧无法,只得给自己倒了一碗,慢慢饮了下去。 两碗酒下肚,周钧见画月开始倒第三碗,连忙吃了几口菜,打算压压酒。 画月倒好第三碗,说道:“在突厥的时日,画月曾经向真主祈求,只求有朝一日能够逃出生天。” “遇见二郎之前,画月曾经怀疑过信仰。” “但如今,画月不仅信真主,更加信命。” “这第三碗酒,便敬这飘渺无常的命运罢了。” 跟着画月将第三碗酒喝下,周钧松了一口气,说道:“酒喝完了,且坐下吃菜。” 那料到画月开始倒起了第四碗,口中还说道:“在我的故乡,开瓶的酒,就没有下次再喝的道理。” 周钧心中疑惑,阿拉伯帝国的风俗里,有这个规矩? 画月看了眼周钧,激道:“这酒也不算是烈,难不成二郎的酒力,还不如女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钧也没办法再推脱些什么。 只听周钧说道:“反正明日出发时辰很晚,再喝一些也不打紧。” 画月低下头,眼中却是闪过一丝精光。 第64章 辞君迟日归(下) 酒也不知喝了多少碗,周钧眼中的景色,越来越是模糊。 画月却好像没事人一般,坐在案台旁,慢慢饮着碗中之物。 周钧打了个酒嗝,对画月说道:“我倒是第一次知道,你的酒量,原来这么好。” 画月见周钧眼神迷蒙,放下碗,突然问道:“二郎,你究竟来自哪里?” 周钧晃了晃脑袋,疑惑的答道:“哪里?什么哪里?” 画月:“我换个问法,你知道的那些……知识,究竟师从何处?” 酒意翻涌,周钧拼尽残余的清醒,只是说道:“不过是书本罢了。” 画月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又说道:“二郎,我听过你的言语,看过你的行为。你一定见过许多,听过许多,见识过其他人永远也无法企及的世界。” 巨大的困意,一阵又一阵的袭来,周钧感觉到身体越来越沉,整个世界也越来越远。 画月站起身来,走到周钧身边,附在后者的耳边,轻轻问道:“你被带到了这里,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周钧被酒劲催的意识迷离,人也渐渐倒向了案台。 在恍惚之间,周钧听见画月的问题,只是下意识的说了一句话:“原本生活的好好地,莫名其妙就被送入了这个世界,我哪里知道为什么……” 听见周钧的话,画月的身体僵在了那里,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她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整个人失魂落魄一般坐了下来。 只听她轻声自语:“我就知道。” 过了好久,画月看向倒在案台酩酊大醉的周钧,口中慢慢诵道:“真主确已施恩于信士们,因为他曾在他们中派遣了一个同族的使者,对他们宣读他的迹象,并且熏陶他们,教授他们天经和智慧,以前,他们确是在明显的迷误中的。” 念完这段经文,画月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一切皆是命运使然。” 醉到迷糊的周钧,此时在睡梦中还呢喃道:“你酒量真好。” 画月看向周钧,却是笑了。 “傻瓜,下次和人拼酒前,记得先看看对方坛子里的,是酒还是水……” 第二日的上午,周钧在宿醉之中,醒转了过来。 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周钧努力回忆着昨晚的事情。 不多时,穿戴整齐的画月,进了他的房间,问道:“醒了?” 周钧见画月面色如常,忍不住问道:“是不是每个大食人,都像你这么能喝?” 画月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少见到画月笑容的周钧,瞧着对方,一时之间愣在了那里。 画月很快收了笑容,说道:“早膳已经取来了,快些出来吃。” 周钧应了一声,用力晃了晃脑袋,从床上挣扎着爬了起来。 来到堂间,看见案台上的粥饼,周钧自嘲的说道:“今日你走了,明日的早膳,我只能自己去膳房吃了。” 画月瞧了他一眼,说道:“那你可以要我留下来啊。” 周钧一愣,又笑着摇头,坐下来拿起饼,开始吃起早膳。 画月看向周钧,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话。 吃完早膳,周钧出门看了看天色,又走回来对画月说道:“时辰差不多了,可以出发了。” 画月在小间里收拾好了行李,慢慢挪着步子,最后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房间。 出了小间,画月见周钧停在门边,似乎是在等着她出发。 心中有气,画月拿着行囊,气鼓鼓的走出了堂间。 周钧在一旁看的疑惑。 这丫头,怎么就生气了? 二人一路来到别苑的大门,周钧和门房打了声招呼,便带着画月踏上了去往长安的路途。 骑马路过那处火泥路的时候,周钧看着马蹄下那坚固的路面,感慨的说道:“如果没有你的帮忙,这儿恐怕还是一片泥沼。” 画月双手抓着周钧的衣服,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明明就知道我很重要……” 骑马上了官道,周钧在马上又喋喋不休的说道:“钱袋里放的都是散钱,以便路上随时使用。而在襦裙里面,我请春娘帮忙缝了里裆。” “在里裆内,我放了些金枝,西域那里不比京畿道,金子有时比铜货要更好用。” 画月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抓的更紧了一些。 骑马入了春明门,又顺着春明街,一路向西。 二人路过西市时,周钧看向市内的热闹,对马后的画月说道:“还记得那许合子吗?等你回了大食,记得告诉那里的人,在大唐还有这样一位声传九陌的歌伎。” 画月想起那日,自己骑在了周钧的肩膀上,不自觉将头轻轻抵在了身前之人的背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终于,二人到了长安城最西的金光门。 去往西域的商队,一眼望不到头,正在门外做着最后的准备。 周钧下了马,又将画月扶了下来。 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商队,周钧又说道:“讫文记得拿在手中。” “那『鹧山行』的店主,是我的旧识,倘若在那西行的途中,有何需要,可寻他家。” 画月拿着行囊,对周钧问道:“我就要走了,你难道没有其它什么要说的吗?” 周钧立在原地,看着画月的脸,手不自觉抬了起来。 犹豫了很久,周钧终究是放下了手,只是说道:“和家人团聚之后,记得写封信,报一声平安。” 画月盯着周钧的眼睛,见他不再言语,恨恨的说道:“你还欠我一件事。” 周钧想起了那个约定,点头道:“你想要什么,只要能做到,我都会尽力去做。” 画月沉声说道:“我要你就站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就这样看着商队离开长安!” 周钧吃惊道:“你的要求就是这个?” 画月:“没错,站在这里看着我离开,这就是我要求的事情!” 周钧叹了口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画月恼怒的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向了商队。 立在城门处,周钧眼睁睁看着商队收拾好所有的货物,又点齐了所有随行人员。 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号角声,去往西域的商队慢慢挪动,终于踏上了西行的旅途。 画月还是走了。 脑海中回荡着这句话的周钧,手脚重若千钧,呆立原地,无法动作。 看着商队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官道之上,周钧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靠着一棵树慢慢坐在了地上。 周钧盯着地面,重重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双月青色的云头鞋,停在了周钧的视线之中。 带着不敢置信的目光,周钧慢慢抬头,却看见了画月那张俏丽的脸孔。 画月俯视着周钧,开口问道:“你叹气做什么?” 周钧一个激灵,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口中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画月横眉说道:“不想看到我?那我走了。” 周钧想也没想,一个箭步,拉住了画月。 低下头看了眼周钧的手,画月又抬头说道:“想说什么?” 周钧长吁了一口气,说道:“留下来。” 画月听了,身体一颤,又问道:“为何刚才不说?” 周钧:“你与亲人许久未见,倘若我出言要你留下,未免太过自私……” 见画月脸色不虞,周钧摇摇头,只是说道:“理由什么的,不多说了,只需知晓,我希望你留下来。” 画月看着周钧,却是笑了起来,轻轻说道:“早些这般说,不就好了。” 她整了整襦裙,朝着周钧行了万福,开口说道:“前路漫漫,承蒙郎君不弃,画月又要叨扰了。” 第65章 流外铨(上) 画月终究是留了下来。 在那之后的几日里,周钧与画月相处的时候,彼此的言行虽是往昔的模样,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同了。 二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捅破这层变化,只是与往常一般,日复一日的过着活。 六月初九要参加流外官的小选,周钧上午学习武艺,下午练习公书,每日忙的昏天暗地,这别苑的进出账目,邻里杂事,一时之间也顾不上许多。 所幸画月人在,不仅管起了钱货账台,还把别苑中的大小事务,治理的井井有条,别苑上下皆对其信服。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到了流外铨的那天。 这日清晨,天边还挂着星辰明月,周钧起了个大早,先是仔细梳洗了一遍,又在画月的帮助下,穿上了那套平日里不怎么穿戴的行头。 全部穿好之后,画月绕着周钧走了一圈,说道:“有些模样了。” 周钧整了整领口,动着脖子说道:“紧了些。” 画月:“别动,动了就乱了,本就是这般的。” 周钧无奈,只得放下手,走到案台边,重新检查了一遍流外铨的携物。 见诸物齐备,周钧打包拿上,走向了堂间的大门。 画月跟着他也走了出去。 二人行走在外苑的院场里,一路上人们见了,只是不住过来行礼。 来到门房处,周钧瞧见樊家和屈家,又去了灞河边上修筑油坊,想起一事,便问道:“那樊家大郎,给殷府送了这么些日子的膳食,怎么也没听他说个心仪的小娘?” 画月:“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想起这事儿?” “二郎,且知晓,樊家大郎不可能看中殷府家的婢子。” 周钧奇道:“为何?” 画月只把周钧往门外推:“他早已经有意中人了。” 周钧还想再问,架不住画月一再催促,只能接了马缰,翻身上马,朝着长安城一路赶去。 借着初升日头的旭光,周钧入了长安城,又进了道兴坊,将承马寄在一处厩中,便看向大唐皇城的方向,静静等待着时辰。 过了好些时候,安上门的外面,放出了一块跸牌。 前来参加流外铨的考生们,聚到跸牌的附近,看着上面的告示。 周钧手中拿着参加小选的告身和推书,又仔细的看了一遍。 在那告身上,写着周钧本人的郡县名簿、所事官户、内外族姻、年齿形貌、优劣课最。 而那推书上,根据唐律流外铨『同流者、五五为联,京官五人保之,一人识之』的规定,不仅有庞府亲事的证印,还有着另五位京官的纳保状。 想起庞公为了自己,还费尽周折,找来京官作保,周钧只是觉得感激。 伴随着三声锣响,安上门开了小门,数名武卫跟在一名吏部官员的身后,开始查候诸位流外铨的考生。 周钧排入队中,在他身前是一位头发花白、走路都有些颤巍的老者。 周钧见他走路难行,心中也是惴惴不安,生怕这老人一个趔趄,就摔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 好不容易排到门前,周钧递上告身和推书,那吏部官员见他年岁尚轻,先是一愣,再接过文书看了,又是一惊。 看了好一会儿,那官员才将文书交还给周钧,点头示意可以进入。 走入门内,周钧和其他考生,在诸多武卫的注视下,顺着廊街向前走去。 在这大唐皇城之中,尚书省位于承天门街之东,第四横街之北;而举行流外铨的吏部选院,位于承天门之东,第五横街之北。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吏部选院与尚书省就隔了一条横街,故而又被称为吏部南院,亦称为南曹。 过了太常寺、又过了太府寺,周钧一边跟着跸牌走,一边抬头朝北方看去。 在横街的另一头,有一处气势恢宏的别苑,那里就是大唐的政务中心——尚书省。 再向北一些,是左武卫,接着是门下外省。 而过了视线极远处那道金碧辉煌的长乐门,那里有一座沐浴在阳光中、宛如仙境一般的宫殿,正是这大唐的心脏——太极宫。 周钧收回视线,心中只是想道,不知道是否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走进那道大门,看看那太极宫是什么模样。 入了吏部南院,周钧站定在院场之中,看着佐试吏唱着名册。 被叫到的人,拿着文书上去,核对身份,再进入考场。 在流外铨中,外门处的查验,被称作为『首察』,而唱名册这里,又被称为『二察』。 完成二察的周钧,入了考场。 走到对应名录的座位前,只见在那三米见方的狭小空间里,放着团席和案台。 在案台上,又放着纸墨笔砚诸物。 唐朝流外铨的考试科目,要远远少于常举和制举,通算下来,只有三门考课。 分别是书、计、时务,白话点说,就是公书写作、会计还有策问。 前两样是笔试,而后一样是面试,皆在吏部南院中进行。 首先进行的是第一门考课——书。 大唐文吏日常所要处理的公文,大致可分为符、移、解、牒、券、案六大类。 书考的时候,出题者一般从中抽取三类公文,分别将一些诸如衙门、事由、官职、时间、抄送等等基本要素写在考卷上,再让考生撰写出三份完整的公文函件。 这听起来倒是简单,但是唐朝的公文格式,有着非常严格的工整要求。 行书优美、没有墨沓这是最基础的。 另外,文理对仗、次序正确、述言简要、贯式无差才是更重要的。 参加流外铨之前,周钧光是背这大唐公文格式,就足足花了五日的时间。 拿着鸡距笔,周钧小心翼翼、一笔一划的将公文写完,将纸晾干。 再看了看,虽然这行书还是有点难看,但所幸公文正确,应无大碍。 不多时,第二场考课又开始了。 第二场考的是计,也就是会计。 考卷上依然是三道题,分别是勾覆、仓合和薄账,白话来说,就是稽核账目、仓货盘数和单部台账。 跟着试卷放下来的,还有一个麻布缝制的袋子,里面放着长短不一的木棍。 这玩意儿,学名叫做算袋,诨名叫做算子筒。 而里面那些长短不一的木棍,就是唐朝会计们,用来盘算账目的工具——算筹。 看着周遭的考生们,纷纷将算筹摆在了案台上,开始就着题目,一边摆弄着木棍,一边苦思冥想。 周钧干脆连算袋都没打开,直接利用乘法表和借位法,开始计算计考的三道题目。 考场内负责监察的巡吏,看见周钧的这一举动,愣在了那里。 装作不经意的走了过去,巡吏在周钧身旁看了几眼试卷,顿时整个人如同石化一般,呆在了原地。 只见周钧笔下不停,一个个需要大量计算的数字,仅仅只是略微思考,就写在了试卷之上。 巡吏一个激灵,转过身去,和外廊的章司官连招呼都没打,直接飞奔向了南院的栒房。 原本定额为一个时辰的计考,周钧只用了一刻钟便全部写完。 又花了些功夫,从头到尾验算了一遍。 在确认没有错误的前提下,周钧松了口气,这才抬起头来。 朝身旁看了眼,周钧顿时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他的身后,已经聚了四五位官吏。 这些官吏见周钧已经答题结束,便拿起试卷传阅起来,他们一边看,一边还彼此对视了几眼。 待得所有人看完,领头的官吏对周钧说道:“下一考为时务,可去栒房,郎中正等着。” 第66章 流外铨(下) 从团席上站了起来,周钧在官吏们的注视下,走出了考场。 来到廊道之中,得了章司官的指路,周钧向着南院栒房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院落里静悄悄的,只听见考生摆动算筹的叮咣声,还有雀鸟在枝头的叽喳声。 走到南院西角,负责铨流的武卫和小吏,看见周钧一人走来,俱是一愣。 武卫想要上前盘问,一位年纪颇大的吏官看见周钧,眼睛一亮,先走了过来,朝后者问道:“计考未半,书答已毕?” 周钧朝着老吏拱手行礼,点了点头。 老吏深瞧了他一眼,开口道:“且先在此候着。” 周钧恭敬的站到一旁。 不多时,那老吏又走了出来,对周钧说道:“进来。” 领着周钧进了堂门,老吏看似无意的说了一句:“仔细作答,莫要慌乱。” 周钧抬头看去,又低下头来,一言不发。 跟着老吏进了前堂的里门,在门内的一处书案前,有人查核了周钧的身份和课最。 在名册上签了字又画了押,周钧又向前走去。 过了廊道,再入后堂,只见一间偌大的栒房,被布帘隔成了两块地方。 一块地方稍小,另一块地方稍大。 老吏引着周钧,来到稍小地方的中间,让他听候着。 周钧站定之后,朝布帘后方看去,隐隐约约能看到五六个人影。 坐在正中那位,座位最高,想必就是此次时务考课的主官,吏部郎中。 最右边有一伏案吏员,正在奋笔疾书着什么,应是考课录事一类的人物。 至于其他的那些人,周钧倒是看不出个所以。 那坐在布帘后的吏部郎中,先是与身旁人说了些什么,接着开口问道:“今有贷人千钱,月息三十。今有贷人八百钱,十日归之,问息几何?” 周钧心中揣测,自己会计考试的情形,怕是有人已经报给了这位吏部郎中,对方这是有心要考校自己一番。 略一思考,周钧给出了答案:“八文。” 郎中一愣,又问了几道算经。 周钧皆是心算,而且用时也短,让帘后的诸多官吏,不自觉发出了轻叹。 这些题目对于前世的人,听上去未免有些小儿科,小学生大抵都能算出答案。 但前提是计算者必须掌握乘法表、借位法、分数倒装等等办法。 然而,在这大唐,会计一道倘若不借助算筹,张嘴就要说出答案,却是非常困难的。 吏部郎中停了算经发问,而是向周钧询道:“你的算学,师从哪位大家?” 这问题,其实问的已经有些违制了。 按照流外铨的考律,为了防止舞弊,除了考题和复询,考官是不可以询问考生任何不相干的事情。 但吏部郎中的这个问题,布帘后面的官吏都极感兴趣,就连那录事都停下了笔,静静等着周钧的答案。 周钧只是躬身说道:“算学一道,某只是观书自学,并无师从。” 吏部郎中一惊,与其他人对视了几眼,小声言道:“岂不是天纵英才?” 停顿了一会儿,郎中终于将话题,拉回到时务考课之中。 他先是说道:“刑部都官司,掌俘虏奴隶簿录,给以衣粮医药,并审理诉状。司内时务,你可通熟?” 周钧躬身道:“请郎中发问。” 吏部郎中问道:“书令史诸事何发?” 周钧:“署覆文案,出符目,掌受事发辰。” 吏部郎中点头,又问道:“京司、诸州文书,六月初一中勾,如何对覆?” 周钧:“来牒而付,付讫作钞。” 吏部郎中又问了几个问题,早有准备的周钧皆答了出来。 吏部郎中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对薄清查,遇俘潜逃,应如何做?” 此言一出,场内之人俱是一愣。 清点俘虏的时候,发现有人从队伍中潜逃了,应该怎么办? 这问题,倘若拿去问县尉或者武卫,或许还能说得通;但是,拿来问刑部都官司的书令史,明显就是超纲题。 布帘后方,那栒房中的其他官吏,侧头看向了郎中,后者也自知这个问题,问的有些太难,便笑一笑,打算跳过去。 哪料到周钧突然来了精神,开口问道:“敢问郎中,逃俘是否已经查到了行踪?” 郎中听了一愣,下意识的问道:“未查到如何?查到了又如何?” 周钧笑了笑,这个问题算是问到了他的老本行。 前世干社区片警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周钧就要陪同居委会演练抓贼,对这种状况的处理,也是再熟悉不过。 只听他说道:“倘若未查到,城门落卡,坊街设关。” “望楼为眼,坊鼓为号,割坊为圈,逐个盘查。” “盘查时,四人为队,三队为纵,一队鼓噪过街,引犯注意;一队入房暗查,悄声无息;一队把守要道,以防逃遁。” “另有稽留人,沿水榭谷道,细查无漏,以防逃犯藏匿。” 吏部郎中听得入神,又问道:“那倘若已经查到了行踪,又当如何?” 周钧:“要分情况而定。” “倘若逃犯藏匿于人烟稀少之地,如长安南城,便可调重兵,圈形围堵,逐形缩小,最终捕获。” “倘若藏匿于闹市大坊,则当按兵不动,以防打草惊蛇。” “外围重重设防,内圈一切照旧。微服盯梢,寻觅时机,再一举拿下。” 吏部郎中拍手笑道:“好。计课上佳,时务熟络,又有实干之才,难得难得。” 其余官吏也纷纷附和。 吏部郎中对周钧说道:“行了,且回去候着。” 周钧听了,向布帘后唱了个喏,这才跟随老吏离开了栒房。 走到南院的廊道之中,那老吏见左右无人,向着周钧笑道:“二郎却是好本事,某原本还心中惴惴,如今可算是大石落地了。” 周钧看着老吏,有些意外,问道:“你认识我?” 老吏说道:“庞公本已是上下疏通,那料到那察考的许郎中,突然朝中有事,临时换成了楚郎中。” 周钧听后恍然,原来主考官半途之中,突然换了人。 难怪,时务考课的时候,会问出那样的超纲题。 老吏又笑道:“二郎此番铨试,定能高中,且静候佳音。” 周钧点点头,朝着老吏行了一礼,心中顿时安定下来。 出了考场,周钧来到安上门外,回过头去,通过门孔,又看了一眼太极宫的形状。 接着,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第67章 改筑 流外铨结束,周钧骑马直接回了灞川别苑。 在门房寄了承马,周钧走向中苑,打算先去庞公那里,报一声平安。 来到正堂门外,周钧向玉萍道明了来意,后者进屋知会一声,又走出来让他进去。 进了书房,周钧看见案台上放着一副棋盘,庞公和殷大荣正分坐案边手谈。 看见周钧走进来,殷大荣丢下棋子,笑着问道:“二郎回来了,可是顺利?” 周钧点头,刚想说话,庞公开口道:“以围棊是坐隐,局中莫问它事。” 殷大荣苦笑两声,只得停了问话,又看向棋局。 周钧侍在一旁,倒也不急不躁,只是看着二位在那里下着棋。 殷大荣棋力本就稍逊三分,再加上被外事扰了心事,只又十几目,便落败下来。 庞公虽是在下棋,但眼角余光始终在瞧着周钧,见后者的神情自始至终浮云淡薄,无嗔无喜,便开口赞道:“悲不怨,喜不胜,往后入了官场,二郎需得持住这份心境,勿要忘了。” 庞公又看向殷大荣:“保家也是宫闱老人了,论坐隐思切,还不如一后生。” 殷大荣摆手笑道:“咱家就是一俗货,可比不上庞公这高山流水。” 说完这话,殷大荣双手按住膝盖,作势想要站起身来,试了几次,却是面露疼痛,最终索性又坐了回去。 殷大荣说道:“老了,不中用了,如今想要直个腿,都要费上好一番功夫。” 庞公看向他问道:“你这是落了什么毛病?” 殷大荣指着自己的膝盖说道:“当值年岁,常跪落伏,一去就是近把个时辰,这里面的骨头怕是早就寒了。” “如今莫说站起,就是寻常走路,倘若动作大些,都是疼痛难忍。” 庞公深知这是从宫中出来内侍的通病了,也只是摇头叹息一声。 殷大荣坐着朝周钧问道:“看样子,小选应是过了?” 周钧先是点头,接着将流外铨中发生的事情,挑着重要些的说了。 殷大荣听到周钧计考只用了一半的时间,惊道:“二郎精于算学,咱家倒是第一次知晓。” 庞公却从周钧口中听到了另外一件事情:“察考的许郎中,突然朝中有事,换成了楚郎中……真是这般说的?” 周钧点头称是。 庞公眉头微皱,对周钧说道:“知晓了,且先下去歇息。” 周钧向着二位躬身行礼,便退出了书房。 与玉萍道别,走在苑中的周钧,回想起书房的一切,隐隐有种感觉。 庞公虽已致仕,但言语之间,对朝堂之事,一直关注有加。 周钧仔细想了想,心中揣度,庞公乃是武家老人,又是贞顺皇后叔公辈的人物,说是不问外事,但对寿王进储,怕是还存着心思。 正想着,周钧从中苑的拱门,来到外苑的正街,瞧见屈家三父子,从外面走了回来。 周钧走过去,瞧了瞧,没看见和他们一起出去的樊家人,便开口询问。 屈三翁回道:“灞河油坊的土石已经起好,剩下的就是架设机巧和炉灶,再往后樊家主说了,他们自行料理。” 周钧点点头,又问道:“火泥可有剩余?” 屈三翁:“没用尽,还有些。” 周钧出言让屈家父子跟着自己。 一行人先是来到中苑里,庞公常常去奏乐的那处阁亭。 周钧指着阁亭下方那些台阶说道:“庞公腿脚不便,每次上下亭台,都需要旁人搬运,某打算将这里改筑一些。” 屈三翁:“不知二郎打算怎么改?” 周钧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锐角三角形,最长的那条边,不是直线,却是锯齿形状的波浪线。 屈家父子见了,面面相觑,谁也不清楚这是何物。 周钧指着地上的图形说道:“用火泥在台阶旁修筑一个斜坡,坡面如此般锯齿形状。” 屈三翁看了会儿,总算是反应了过来:“明白了,庞公的轮舆可通过此处斜坡上下阁亭,这锯齿一般的坡台,可以卡住轮舆的轮子,令其不易溜滑,上坡也更省力。” 周钧点了点头。 这锯齿形状的水泥斜坡,实际上就是前世地下停车库常见的出入口,这种设计可以给轮胎提供有效的摩擦力。 只要斜坡修的够长一些,坡度设置的平缓一些,那么玉萍完全可以推着轮椅上下阁亭,再也不用找人帮忙了。 周钧又带着屈家父子来到院庭拱门,指着地面上的石槛说道:“降低此处石槛的高度,并在两侧,用火泥修筑斜坡,如此一来,轮舆就可以自由进出,腿脚不便的人,也不用费力抬腿了。” 屈家父子点头记下。 周钧一行人又来到庞公的小院,玉萍瞧见他们四人,还以为有什么事,迎过来开口相问。 周钧朝玉萍说道:“庞公日常出行,遇门槛、台阶多有不便,某便寻思,将院落改筑一番。” 玉萍听了,点头称是,但也好奇。 只见周钧来到正堂前的台阶处,指着堂门朝玉萍问道:“轮舆进出此处,都是寻人来帮?” 玉萍点头道:“寻常都是去寻部曲家仆来帮,有一次庞公等不及了,下了轮舆,让妾身搀扶着他,一阶阶爬将上去。” “偏偏就那一次,青苔地滑,庞公大意,摔了一跤,膝下都磕破了。” 周钧点点头,又看向了正堂前的台阶。 屈三翁凑到周钧的身边,一边看一边说道:“二郎,阁亭那里的台阶只有三阶,但堂门前的台阶共有八阶,高差恁大了些,倘若增筑斜坡,势必要修的远,而且……” 话未说完,在屋内说话的庞公和殷大荣,听见动静,也来到了正堂门口。 周钧和屈家父子见了,连忙行礼。 庞公看见院中的数人,先是一愣,接着问道:“何事?” 玉萍走上台阶,对庞公和殷大荣解释了一番。 殷大荣听了,眼前一亮,说道:“咱家早就想说这事了,这石阶当初也不知道是谁筑的,每次上上下下,膝盖生疼不说,还累得心慌。” 庞公点头说道:“这堂前的石阶,于出行而言,的确多有不便。” 周钧看着堂前的台阶,又想了想说道:“不如在此处修建一处『折坡』,如何?” 众人听了俱是一愣。 屈三翁朝周钧问道:“二郎,何为折坡?” 所谓折坡,其实就是前世经常可见的楼道口无障碍通道。 它在设计上,类似将一个倾斜的直坡,从中向内折叠,形成了一个『<』的形状。 轮椅上下的时候,可先上前半坡至一平台,再掉头上后半坡。 这个设计,不仅可以使得轮椅上下楼梯,还能让腿脚不好的老人,省力爬坡。 在前世的住宅小区,还有公共建设,『折坡』基本已经成为了强制配备的无障碍通道。 这样的设计一经说出,屈三翁拍手先叫了一声好。 殷大荣笑道:“二郎可真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啊,” 庞公看着周钧,那眼神仿佛就像在看着自家的子辈,一脸宽慰。 第68章 媒册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灞川别苑里的人们,发现了几件奇怪的事情。 屈家父子三人,扛着泥瓦匠的家伙事儿,在只要是有台阶的地方,统统改筑了斜坡。 还有堂厅、拱门、院落的门槛,不管是木槛还是石槛,统统锯短了一半,两边又筑上了坡道。 庞殷二府的主家,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滞留房中,足不出户。 但改筑完成之后,他们二人出来走动的频率也多了,活动的范围也大了。 每逢旬日的戏班演出,庞公和殷公都会到场,正对戏台的主位,甚至还为他们专门备好了折床。 两位主家倒是常见了,但有心人发觉,那周二郎却没了踪影。 人们不知道的是,周钧被庞公放了长假,回家相亲去了。 这一日,用过晚膳之后,周钧坐在家中侧厅的月牙凳上,手中捧着一杯茶,看着父母二人翻看那叠厚厚的纸张,只是在那里苦笑。 罗三娘挑出一张纸来,说道:“宣义坊的秦家女,长得周正,性格温雅,女红也好,钧儿见了一定喜欢。” 周定海一个劲的摇头道:“秦家不过是商贾之家,在西市里有两处铺子,除此之外别无长处。” 罗三娘又选了一张纸出来:“广德坊的余家女,长相虽说次了一些,但家主乃是万年县的亭长,长女夫家为门下省令史,也算是书香门第。” 周定海沉吟片刻,说道:“几日前,某也觉得余家算是良选,但如今却不这么看了。” 罗三娘问道:“何意?” 周定海看向周钧,开口问道:“小选何日张榜?” 周钧:“后日。” 周定海转过头,对罗三娘说道:“倘若钧儿过了小选,做了流外二品的书令史,那周家好歹也算是官宦人家,就凭这一点去说道,何愁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话听在周钧的耳中,未免有些自大,于是便规劝道:“流外官不过是胥吏之流,何谈官宦人家,父亲莫要因此而洋洋自得。” “入了官场,更应言行谨慎,一味自满,到头来怕是要引来祸端。” 周定海听了这话,顿时不乐意了:“某打过交道的官宦,比你见过的还多,这官场是如何模样,为父岂能不知,哪里轮到你来托大?” 周钧叹了口气,又说道:“孩儿并非是有意诘责父亲,只是敢教您知晓,就算流外铨侥幸过了,这得来的书令史,也是庞公上下疏通的结果。” “倘若拿着这份差事做文章,四处宣扬,不仅落不了好,要是让庞公知晓,说不定还要引来一顿训斥。” 周定海不在乎的说道:“某在别苑里做过事,庞公待你如至亲,为父早就看在了眼里。些许小事,庞公又怎会责怪与你?” 周钧见周定海还是听不懂话中的深意,心中也有了几分火气,索性开口拒绝道:“孩儿年岁还小,平日事务繁重,尚无意娶妻。” 周定海听见这话,瞪圆眼睛,猛地一拍桌子,刚想发火,罗三娘连忙拉住了他。 只听罗三娘朝周钧说道:“钧儿十七了,不小了,早日娶了妻,也就早些为周家留个后。” “我和你阿耶平日里见那邻里人家,都是儿孙满堂,自是羡慕不已,故而对你的婚事,才是急切了些。” 周钧无奈,还想再开口,却见周定海突然翻找起那叠媒册。 罗三娘见状,开口问道:“阿郎找什么呢?” 周定海:“某记得有一户人家,那媒婆曾经提起过……” 罗三娘:“哪一户?姓什么?” 周定海:“姓萧,家住永宁坊。” 罗三娘思考片刻,接着问道:“该不会是那萧不嫁?” 周钧听了一愣,萧不嫁?这算什么名字? 周定海点头道:“就是她。” 罗三娘取过媒册,翻到最后一页,将那张纸取出,交到了周定海的手中。 周定海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是了。” 罗三娘说道:“那萧不嫁,乃是萧家长女,听说今年都二十了,媒婆给她说的郎君,怕是已过百数,却还是挑挑拣拣,不肯嫁出去。” 周定海说道:“钧儿可去一试。” 罗三娘摇头笑道:“阿郎却是想多了,萧家怎会看上我们?” 周定海瞪着眼睛说道:“萧家长女已满二十,都过了适婚之龄,连那媒人都说了,萧家主为了这个女儿的婚事,每日都发愁到叹息。” “钧儿长的不差,又是庞府管事,而且马上就做了流外二品。” “去萧家试试,说不定这亲事也就成了。” 罗三娘只是不住的摇头:“那萧家祖上乃是前朝士族,虽说旁支,但也尊贵。” “萧家主为兵部主事,那可是从八品的京官,咱家哪里能够得上呢?” 周定海将手中的媒册放在了身旁的案台上,自信满满的说道:“既然萧家能把长女寻亲一事,委至媒婆,就可一试。” 周钧听了这话,心中咯噔一声响,发觉周定海已经有点魔怔了。 儿子还没当上流外官,当爹的就想着攀附权贵,完全就是一朝得势便膨胀的模样。 这样下去,任由周定海在外张扬,周家怕是早晚一日要出事。 刚想开口再次拒绝,周钧却无意间瞥见案台上的萧家媒册,神情一愣。 略一思考,再凑过去又仔细看了几眼,周钧突然放弃了劝说的打算,却是计上心头。 周定海还在那里说道:“等到了后日,流外铨放了榜,倘若吾儿过了试,那咱们就去萧家府上一趟,权当一试。” 罗三娘只是摇头道:“萧家乃是门阀家户,贵不可言,妾身去了浑身都不自在,阿郎想去便自己去。” 周定海笑道:“妇道人家就是怯场,某与钧儿同去便是。” “此事倘若成了,周家也算是与名门望族结成了亲家。” “看以后还有哪个白目,敢拿奴牙卑贱说道周某!” 又过了两日,一大清早,周定海和周钧便从家里出发,一起去那安上门外,看那流外铨的放榜。 在门外贴着的榜录上,周定海一眼就看到了周钧的名字。 “成了!成了啊!”周定海貌若癫狂,手舞足蹈的大声笑道:“吾儿当官了!周家发迹了!” 相比父亲的极度兴奋,周钧神色如常,见榜录周遭的众人都望了过来,便一把拉住周定海,将其拉到了墙角里。 周钧对周定海说道:“父亲,此处乃是皇城近门,倘若惊了贵人,可是要被治罪的。” 周定海充耳未闻,只是一个劲的笑道:“钧儿随我回家收拾收拾,咱们明日就去一趟萧府!” 第69章 得官符 听见周定海这话,周钧也气乐了,开口道:“父亲糊涂了,铨榜已放,孩儿要入南曹参加判补和仪谢,哪能回家去?” 周定海也反应了过去,连忙对周钧说道:“为父晓得,钧儿速去。” 周钧不放心的看了他一眼,说道:“父亲勿要在外逗留,可先返家,将此喜讯说与母亲听。” 周定海一听,觉得有理,便笑着转身走了。 见周定海走远,周钧松了口气,取出告身,走向了安上门。 在武卫处查验了身份,周钧进了安上门,顺着跸牌,再一次来到了吏部选院。 相比上一次的肃穆沉寂,当下的吏部选院在院中摆了些酒菜,看着却是喜庆了许多。 院门处的吏部官员,朝新入来的流外铨选人们拱手称喜,又根据来者铨试的衙部,指了酒席入座的方向。 周钧递上告身的时候,那负责接洽的吏部官员见了,先是愣了会儿,接着笑着说道:“可算是瞧见周家二郎了。” 周钧看着对方,有些发懵,自己貌似并不认识这位吏部官员。 那官员笑道:“某那日陪着郎中,在布帘后面听策,周二郎自然不认识。” 周钧听了,连忙拱手行礼,口中告罪。 那官员拉起周钧,将他带向选院里方的小院,开口道:“那日铨试结束,楚郎中就一直想见你,今日可算能还了愿,快随我来。” 进了里院,周钧瞧见一位身材高大、长着满脸络腮胡的红袍官服男子,正拿着一张判补名录看着。 向前走紧了两步,周钧以门生的身份向楚郎中见礼,口中称道:“小民周钧,谢座主拔擢之恩。” 楚郎中侧过头来,看向周钧,随即笑道:“可是周衡才?” 周钧低头称是。 楚郎中让周钧抬起头来,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开口道:“俊才多少年啊。” 周钧连忙出言谦逊一番。 楚郎中朝周钧问道:“衡才不曾进学?” 周钧拱手答道:“未曾。” 楚郎中又问道:“一身的本事,皆是从书中而来。” 周钧答道:“是。” 楚郎中停顿片刻,又问道:“那书中也有遇俘潜逃的对策?” 周钧一愣,但很快便想好了答案:“小民家中乃是奴牙世家,曾遇见逃奴之事,那日听得郎中相询,便活学活用了一番。” 楚郎中赞赏的点了点头:“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此乃变通之才。” 周钧听了,只是又自谦了几句。 楚郎中说道:“某听过一些你的事情,今日才知市坊流言,多是不实罢了。” 周钧知他说的是前任之事,只是垂首,一言不发。 楚郎中又与周钧说了会话,最后临别时说道:“既然有才学,需谨记着报效才是,莫要被旁事分了心神。” 周钧一愣,连忙又行礼道:“衡才谢座主点拨。” 楚郎中点头说道:“去。” 回到南曹的院席之中,周钧还在想着楚郎中最后的那句话。 那句话仅仅只是例行的勉励之语,还是另有深意? 坐入席中,周钧等了片刻,便看见楚郎中走了出来。 他先是向席内的诸位铨试生,说了几句鼓励上进的官话,接着便开始了例行公事的流程。 流外铨选人在吏部选院中受官,整个过程被称之为『判补』。 先是在主考官的带领下,众人向北谢恩,复谢前殿,再谢铨判,接着又有选人谢辞,再来是选人领取盖有吏部官印的官符,最后众人入席。 至此,一次完整的流外铨选人受官仪式便算是终了。 周钧经历了一遭,心中有些失望。 这流外铨的中选,比起科举高中,可是要寒酸了太多。 唐朝省考放榜后,榜上有名的进士,首先要一同前往主考官的府邸,感谢座主。 接着,主考官会带领新科进士到中书省都堂去拜见宰相。 再来,殿试过后,进士及第者还要去向皇上谢恩。 做完这一整套还不算完,进士们还要在慈恩寺大雁塔上题名,去长安东南处参加曲江宴。 长安城的显贵人家,也会趁着这个机会,去这两处选取乘龙快婿。 相较之下,流外铨的胥吏们,仅仅就是一顿酒席、一面官符、几句勉励就给打发了。 待遇着实是天差地别。 从吏部选院中走出来,周钧算了算日子,距离上任还有七八日,正好趁着这段时间,把身边的事情理理清楚。 骑马回到家中,周钧还没走入堂间,就听到周定海在堂内说个不停。 “周家世代为奴牙,无论走到哪里,都要遭人白眼。” “前些年里,某去那长兴坊帮人相奴,想要进曲杂栏苑一观,才报了身份,就被人轰了出来。” “栏苑诸人皆云奴牙市侩、贩人身家乃是大恶,却又谁知晓,周某爱惜清名,何曾做过有伤天和之事!” 周钧在门外听了父亲这番话,也是一声轻叹。 这周定海,对周家出身奴牙一事,可谓是悲恨难当。 没日没夜的拼命做活,在长安城中买宅置家,供长子去私塾念书,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让周家摆脱这奴牙郎的出身,做个体面人。 而如今,家中有子过了铨试,做了胥吏,周定海之前的隐忍和痛苦,一瞬间找到了宣泄的缺口,在补偿性心理的驱使之下,自然要求更多,渴望更多。 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周钧走进堂内,看着坐在案台边、喝酒不停、一脸喜色的周定海,心中打算最后提点他一番。 周钧走到周定海的身边,开口问道:“父亲,明日真的要去萧府说亲?” 周定海笑道:“那是当然!” 周钧说道:“先前那媒册,萧家大娘子的那页,孩儿瞧着上面有些语焉不详,许是那媒婆有些隐情,没有提及?” “要不,明日去萧府之前,孩儿陪您再去寻那媒婆询问一番?” 周定海打了个酒嗝,说道:“萧家乃是士族门阀,媒婆粗鄙,自然有许多不识。” “不碍事,明日我们父子二人,直接找萧家问了便是。” 周钧见周定海懵懂不知,便打算将话说得再明白一些:“那萧家中,似乎只有三位小娘,没见到郎子。” 周定海笑道:“那岂不正好,正所谓一个姑爷半个儿,钧儿倘若将那萧家大娘子娶进周家大门,往后萧家有事,还要仰仗周家帮衬些不是?” 面对周定海,周钧深知,无论再怎么暗示他,怕是对方都听不进去了。 眼下,唯一能让他清醒一些的办法,就是明日陪着他去一趟萧府。 第70章 萧家阀贵 第二日清晨,周钧在家中吃完早膳,便随着周定海,一起前往永宁坊的萧府。 在马上的周定海,依旧如昨日那般,说起周家得势,便停不下来。 周钧根本没去听他说什么,只是在想另外一件事。 在隋末唐初那会儿,诸如崔、卢、李、郑、王的山东士族,还有韦、裴、柳、薛、杨、杜这样的关中士族,在当时可是上流社会的代名词。 高宗时候的宰相李敬玄,前后三娶,皆山东士族;武则天时期的酷吏来俊臣,弃故妻,奏娶太原王庆铣女;中宗时的宰相李日知,诸子方总角,皆通婚名族。 名门士族家的子女,成了当时达官贵人争相求亲的抢手货,很多士族家庭为此还通过买卖婚姻,从中积到不少财富。 到了中唐时期,士族婚姻的吸引力就大不如从前了。 寒门子弟可以通过科举,一举入朝拜相。 显贵人家挑选婚配,比起门阀,看重更多的是才学和前程。 但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士族子女的吸引力,还是存着一些的。 这永宁坊的萧家,是山东士族的旁支,而且还是比较远的散支。 虽说也算是士族,但真正的显贵是看不上这样的旁支,而萧家自己也看不起那些小户。 于是,高不成低不就,萧家子女的婚事,就一再耽搁下来。 想到这里,周钧侧过头,看了眼兴奋不止的周定海,心中暗道,这一次萧府之行,怕是要让这位当爹的,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双骑来到萧府的大门前,周定海翻身下马,敲响了府门。 少顷之后,门房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周定海,问道:“何事?” 周定海道了来意,那门房又看了看他和周钧,丢下一句『在这里等着』,便关上了大门。 周定海吃了个闭门羹,面上有些不虞,嘴里也抱怨了两句。 在一旁看着的周钧,面对这位自我感觉良好的老爹,也是无语。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萧府大门开了条门缝,那门房探出个脑袋,又对周定海说道:“顺着外街去东边,那里有个侧门,有人自会与你说。” 讲完这些,门房直接关上了大门。 周定海听罢,恼怒的说道:“萧家下人恁是无礼。” 周钧翻身上马,对周定海说道:“父亲,且先去侧门。” 周定海无法,只得骑着马又来到萧府的侧门。 一位年岁稍大、看上去是管事模样的老奴,负手等在那里。 见周定海和周钧出现,那老奴招手说道:“你二人随我来。” 看那老奴态度倨傲,周定海心中不忿,但也只得强压下来,带着周钧跟了上去。 三人来到府苑侧厅,老奴坐上了东席,连杯茶水都未倒,直接开口问道:“可是为了婚配而来?” 周定海瞧那老奴,一头雾水,看了看左右问道:“怎不见萧家主?” 那老奴一愣,奇道:“此等事情,为何要劳烦家主?某与二位说妥,自会禀告。” 周定海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惊讶,这萧家亏得还是什么士族门阀,与礼一道,如此鄙陋。 只见那老奴看向周钧,问道:“这就是那位婚配郎?” 周定海听见这话问的好生无礼,五官纠结在一起,有心想要发火,但又不想开罪萧府。 周钧瞧了眼周定海的表情,强自抑住嘴角边的笑容,点头道:“某是。” 老奴仔细看了看周钧,点头道:“郎君生的倒是端正。” 周钧又拱手称谢。 周定海强压怒火,开口道:“说亲不见家主,与礼不合!” 老奴刚想开口,却听见屏风后方传来了脚步声。 站起身,老奴朝后看了眼,连忙行礼问道:“大娘子,二娘子怎地来了?” 周钧也看了过去,只见数道倩影映照在了屏风上。 其中,有两位女子坐在了屏风后方,想必就是这萧家主的大女儿和二女儿。 只听屏风后方,有一婢子开口道:“娘子说了,只管说事便是,她只听着。” 老奴点头称是。 周定海见萧家二女出来,也不好再发怒,只是打算说道清楚。 那老奴重新坐下来,向周家父子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比如家世、住所、籍贯、职业、年龄、家产等事。 听得周家是奴牙世家的时候,那老奴还撇撇嘴,轻声啧了一声。 周定海的额头上青筋跳动,只是说道:“吾儿身为流外铨选人,刚判了刑部都官司的书令史。” 萧家老奴听到这里,看了眼周钧,脸色这才好了些。 写下周家的这一切,老奴将纸送入了屏风后面。 不多时,另一张纸被递了出来。 老奴拿着屏风后面递出来的纸,又取来笔墨,朝周家父子说道:“大娘子想要考校一番周郎的学问,此有律诗前二联,以一炷香为限,还请小郎君续上后二联。” 周钧接过纸笔一看,只见那前二联是『迎霜细雨着青瓦,浮觞朱启眉未画,栽松馀蕊笼锦帐,露金香馥入谁家。』 以菊为题吗? 见周钧微微皱眉,萧家老奴笑着说道:“郎君莫怪多事,诗词一道,最是怡情,将来入了萧家,夫妻二人也好有个话由。” 周定海听见这话,面色一惊,站起身大声问道:“刚说什么?!” 萧家老奴疑惑道:“考校学问?” 周定海:“不是这句!后面那句!” 萧家老奴:“将来郎君入了萧家……” 周定海大怒道:“谁说吾儿要入赘萧家?!” 老奴也愣住了:“周家郎君并非为入赘而来?” 周定海怒发冲冠,面色赤红:“吾儿欲娶萧家大娘子过门!” 此言一出,堂间俱静。 片刻后,屏风后面传来了婢子们的笑声。 萧家老奴也忍俊不禁的说道:“莫要说笑,萧家娘子怎会嫁入奴牙家?” 周定海浑身颤抖不止,嘴中兀自说道:“吾儿可是书令史,如何娶不得?!” 萧家老奴冷哼道:“莫说是流外小吏,当年侍郎家都来说过亲事,家主一样没松过口。” “箫家乃是阀贵,不过一奴牙郎,向天借胆,竟敢觊觎萧家女,当真是可笑可怜!” 周定海身体摇摇欲坠,手指着萧家老奴,牙齿打颤不止,好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一旁的周钧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向萧家老奴拱手道:“今日之事,是我周家浮浪,来之前未曾问清缘由,却给诸位添了麻烦。” 周钧拿起桌上的毛笔,在那律诗前二联的后面,飞快写了些字,丢下笔笑着说道:“某这就离开,不打扰了。” 待得周家父子走远,萧家老奴朝着那纸看了一眼,顿时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接着,他小心翼翼的拿起纸,飞快的走入屏风后方。 不多时,屏风后传来了女子的吟诗声。 “迎霜细雨着青瓦,浮觞朱启眉未画,栽松馀蕊笼锦帐,露金香馥入谁家。”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第71章 凤栖梧桐 回到家中,扶着周定海入了厢房,又帮其躺了下来,周钧看着父亲咬紧牙根、浑身气到发颤的样子,心中也有些担忧。 瞧这架势,该不会气出毛病来? 罗三娘听了下人来报,快步入了厢房,看见床榻上的周定海,气恼成了这番模样,也是吓了一跳。 “这才出去半日,怎地就这样了?” 周钧向母亲大致说了在萧家的经历。 罗三娘还没听完,只见周定海在床上用拳头不住捶着胸口,嚎啕大哭道:“苦啊!” 周钧返身关上了房门,罗三娘扑到床前,啜泣着说道:“阿郎莫要惊吓妾身,那萧家咱们不去了便是。” 周定海面色苦痛,依旧在那里悲怆涕零:“考取功名,做了胥吏,有何用处?牙郎卑贱,奴牙更甚,周家在他人眼中,怕是连贱户都不如啊!” 周钧摇摇头,从一个牛角尖,钻到了另一个牛角尖,这周定海自我否定的速度,倒也是够快。 罗三娘在那里怨泣道:“咱们本就是苦命人,阿郎偏要去攀那高枝,遭白眼不说,还徒惹臊气。” 周钧瞧着他们夫妻在那里抱头痛哭,先是等了一会儿,待二人情绪有所稳定,才开口说道:“萧家走这一趟,怕是不久之后,就会传将出去,那时可是更难办了。” 周定海一听这话,更加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周钧凑近一些,朝父母说道:“事已至此,却也无法。” “眼下唯一能做的,不过是闭门不出,待风波平息后,再做打算。” 罗三娘一边哭一边看着周钧:“钧儿所言有理。” 见周定海认命一般闭上眼睛,周钧又说道:“父亲也无需妄自菲薄,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婚事不过一俗务,上进才是正道。” “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 “与其终日寻觅那良偶佳配,不如仔细时务,待得加官进爵之日,自有佳人从远方来。” 周定海听罢,在床上只是不住点头。 从厢房中出来,周钧松了口气。 沉疴当下猛药。 当初的周定海一朝得势,便想着恣意妄为,怕是早晚一日,会为周家引来祸事。 如今用这法子,折了他的锐气,换家室平安,虽说是无奈之举,但也立竿见影。 回想起萧家的遭遇,周钧心中也是三分恼七分郁。 恼的是萧家阀贵恶语相向;郁的是自己位轻言微。 在这大唐,想要改变环境,首先却要改变自己;如果自己的声音连传达圣听都做不到,那十一年后的那场浩劫,除了远避他乡,怕是别无他法。 想完这些,周钧原本还想趁着放假,去长安城中游览一番,如今却也没了心思。 从门房处索了承马,周钧骑上马便赶去了灞川别苑。 那周定海,在此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在卧榻上整整躺了七八日。 即便病愈,周定海也耻流于市井之中,只是每日待在家里,再也没有提起过,借婚媒攀附权贵一事。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骑着马回到灞川别苑,周钧先去中苑向庞公报一声。 来到小院门前,玉萍见了他,倒是吃了一惊:“二郎怎地这早就回来了?” 周钧装作苦笑,玉萍知他不顺,也是叹息一声,便返身进去通报了。 不多时,周钧进了书房,见了庞公。 庞公正在练字,见周钧入了门,便停笔直接问道:“哪家的小娘?” 周钧先是躬身行礼,又说道:“永宁坊,萧家。” 庞公一愣:“哪个萧家?” 周钧:“兵部主事,萧宸。” 庞公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好像的确有这么个从八品的兵部主事。 盯着周钧,庞公问道:“缘由为何?” 周钧知晓庞公的性子,表面看似脱离世外,里子却极是护短。 倘若告诉他说亲不成,是因为萧家想要让自己入赘,庞公恼怒之下,说不定能做出些什么惊人之举。 想到这里,周钧只是说道:“萧家大娘子二十未嫁,坊间雅号『萧不嫁』,眼界高又喜文采,衡才出身奴牙,不谙此道,许是看不上。” 庞公听见『萧不嫁』这个诨号,先是不自禁笑了两声。 又听到周钧说那萧家大娘子,是因为眼界高,喜爱文才,这才迟迟未嫁,脸上不由浮现出为难之色。 只听庞公开口说道:“倘若只是那萧家扼阻,咱家找人说道说道,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倘若只是娘子爱才,强行做媒,反而不美……” 周钧的本意,只是想借萧家一事,敲打父母,绝了说亲的想法。 娶妻成家,他可没那个心思。 听见庞公这番话,周钧连忙说道:“敢教庞公知晓,小子才疏学浅,又新判胥吏,本就无意婚姻。” “这次去萧家说亲,也不过是父母之言,实在拗不过去,才行的无奈之举。” 庞公听了,点头说道:“二郎能这般想,倒也是好事。” “入了刑部都官司,且先认真做事,至于婚配一事,大不了咱家帮你看着,总教寻个称心如意。” 周钧听了,行礼称谢。 从庞公那里出来,等在门口的玉萍,瞧着周钧的脸色,说道:“二郎勿需烦忧,绿酒一杯歌一遍,寻女当知系人间。” “那姻缘簿上的佳人,早晚一日会来到你的身边,且静候着便是。” 周钧向玉萍点了点头。 走向自己的厢房,刚入了小院,周钧就瞧见画月在院中晒着褥子。 听见脚步声,画月回头看见周钧,脸上一喜,但飞快回过头去,只是冷声问道:“可是寻到了美娇娘?怎么不多陪她几日,这么快就回来了?” 周钧笑着看向画月,开口问道:“这两日可是等的急了?” 画月回头白了一眼周钧:“你的事情,我急什么。” 周钧找了处石坎,坐了下来,说道:“父亲在媒册上看中一箫家的大娘子,想要上门说亲。” 画月手中动作不停,一边忙着晒褥,一边说道:“看中就娶了呗。” 周钧继续说道:“我看了媒册,发现箫家那页不仅语焉不详,还有涂改痕迹,便仔细留心了一番。” “箫家乃是士族,又是官庄,媒册上却写着彩礼分文不取,还自愿倒贴大批嫁妆。” “还有那媒册家世一栏上,又写了箫家只有三位小娘,却无郎子。” “看到这里,我基本上已经知晓,那箫家想做什么了。” 画月略一思考,问道:“箫家想寻人入赘?” 周钧:“正是,那媒婆写那媒册,故意说的含糊其辞,不过是两头吃赏,博人眼球罢了。” “我知父亲要强,万万不会同意入赘之事,便装作未曾注意,假意应了说亲之事。” “果不其然,我与父亲登门拜访,刚刚说清了来意,就被箫家奴仆嘲笑折辱了一番。” “父亲气的卧倒在床,怕是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画月心中隐隐有些窃喜,但嘴上强自说道:“天底下哪有你这般自戕求辱的?” “倘若不愿意,直接说了便是,把家里人气倒了,万一留下病根怎么办?” 周钧苦笑道:“这里可是大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小辈的哪有什么说道的余地。” 画月也是一愣,仔细思考后,只是无奈道:“唐人真是麻烦。” 第72章 油坊建成 从石坎上站起身来,周钧对画月说道:“大唐于礼教一道,已经算是宽度了,倘若要换做是其它时候……” 见周钧没有说下去,画月回过头,见前者已经进了屋里去。 将盥盆收拾好,画月看向厢房,却是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显出淡淡的微笑。 走进书房,周钧来到案台前,先是从书柜上拿下一册唐牒杂录,坐了下来,翻看了几页,脑中却是想着另外一件事。 再过几日,作为书令史,自己就要去刑部都官司上任了。 书令史主要经手的是文书和档案,而都官司主要负责的是俘虏和奴隶,也不知道会给自己分配些什么样的工作。 但不管分了什么工作,这流外二品的书令史乃是胥吏,想要入流,还得经过『八考』,一年一考。 就算一切顺利,八考全部是上评,那也要八年之后,才能成为流内官。 即便做了流内官,说不定也是个旁职的外放,甚至更惨一些,是个没有任何实职的补官。 当然,最差的情况就是八考未过,这辈子就做个与案台为伴的书令史。 周钧不经意间想起了一句话,『老吏抱案死』,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想要言达圣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去耗,得需想个法子另辟蹊径。 还在想着,书房门口突然传来了画月的声音:“我要去灞河那里一趟,你也一起去吗?” 周钧转头看去,朝画月问道:“去灞河做什么?” 画月:“你不知道?樊家的油坊建好了,大家都打算过去看呢。” 周钧看了眼手中的书册,想着现在也没心思,索性放下书册,走到门口,对画月说道:“走,看看去。” 二人出了别苑的大门,顺着灞川稼洲的小道,一路向东。 走了一刻钟的功夫,看见在那川流不息的灞河旁,一处大屋矗立在了那里。 走近一些,周钧才发现,那大屋比起寻常堂间还要高出三分,屋外设了双灶,灶囱中白烟袅绕,将大屋周遭笼罩成了云雾之境。 带着画月走到大屋跟前,周钧发现别苑中不少人都得了消息,不光是庞府,还有殷府,都来了人在四处观看。 周钧一边与他人互礼,一边闻着浓郁的香气来到了灶台旁,只见樊饶远一人分管两灶,正在炒着榨料。 见樊饶远抹了手,想要过来见礼,周钧连忙出言,让他继续去忙,勿要理会。 到了灶边,周钧却看见那锅中炒的是芝麻。 心中生疑,再看向周围,周钧却也明白了个中缘由。 离了灶台,入了大屋,只见偌大的屋子里,主要摆设着三样事物。 一件是直径接近四米的碾盘,一件是放着铁箍的篾台,最后一件就是整个油坊最关键的『主机』——榨槽。 忙着摆弄机巧的公孙大娘,看见周钧,将剩下的活计交给了儿子,走过来行礼说道:“二郎来了,且瞧瞧这油坊。” 周钧不懂这些,也只能胡乱夸了几句。 公孙大娘带着周钧画月二人,在大屋中绕了一圈。 她一边走一边介绍道:“湿料先上灶台炒干,要炒出香味,可不敢炒焦,也不能炒生。” “炒好的干料,再上碾盘,碾成粉子。” “粉子再上蒸笼,蒸成熟料。” “熟料再加草圈、铁箍,做成料饼。” “最后,将料饼填入榨槽,就可以榨油了。” 画月在一旁看的有趣,直说道:“原来大唐是这般榨油的。” 公孙大娘笑着问道:“画月故乡又是如何弄的?” 画月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说道:“我在图书馆中看过图纸,有一个很大的臼,里面放上要榨的料子,然后高空会悬挂一个很重的落锤。” “利用滑轮和吊臂,一群人将落锤升起再落下,如此往复,就可以榨出油了。” 公孙大娘听了皱眉:“那怕是要不少人了。” 见周钧还在四处看着,公孙大娘又说道:“二郎,出油怕是还要些日子,膳房那里只能先等着了。” 周钧见公孙大娘说话的时候,眼神斜视,自然也明白她话中所指,便点头道:“此事不急,待得油坊安顿妥当,膳房等得。” 公孙大娘笑着点点头,但很快又收了笑容,面露羞赧:“二郎,还有一事。” 周钧见她面色有异,只是问道:“何事?” 公孙大娘:“先前给殷公送膳的人,乃是樊家大郎,往后可否换成二郎?” 周钧疑惑:“樊家大郎不愿意去吗?” 公孙大娘:“倒不是不愿意去,只是那夯货,有话不肯说,平白浪费了这么多时日。” 周钧更加疑惑。 画月在一旁听不下去,对周钧开口说道:“忘了我和你说过的事了?樊家大郎早已有意中人了,正是屈家的柔杏。” 周钧听罢恍然。 这倒是没想到,那高大壮实的樊家大郎,居然相中了屈家的小娘。 公孙大娘搓着手尴尬道:“那夯货平日里寡言少语,每日送膳归家,我和他阿耶都问可有相中之人,皆言未见。” “起初,妾身还以为那夯货眼界高,后来才知另有隐情。” 周钧倒觉得此事挺好,屈樊两家倘若联姻,往后别苑中也算是有个照应。 于是,他开口问道:“既然樊家大郎相中了屈家女,可有上门提亲?” 说起这事,公孙大娘更显窘态:“那屈家签了契,是为庞府辖户,樊家还未落契,贸然上门,恐有不妥。” 听见这话,周钧倒也能理解。 公孙大娘又说道:“妾身想着,先把这油坊运作起来,待得油料出了,再向主家求契落户。” “落了户,再去寻屈家说大郎的亲事。” 周钧听了,点头道:“此乃实至。” 公孙大娘看着周钧,不好意思的笑道:“且着二郎知晓,那送膳之人……” 周钧点头道:“换了便是。” 公孙大娘大喜,连忙向周钧行了万福:“妾身多谢二郎成全!” 出了油坊,行在去往别苑的路上,画月突然朝周钧说道:“大唐平民和奴隶之间,划出的界限,定下的规矩,可要比大食严格许多。” 周钧听了,感兴趣的问道:“大食是如何?” 画月:“先知时代,默罕默德的门徒之中,就有不少人是奴隶出身。他们中有些人开创了文化的先河;有些人成了经堂的阿訇;甚至还有人娶了公主,被王室纳入宫中。” “穆罕默德去世之后,阿布·伯克尔担任哈里发,他根据经文教义,禁止再将阿拉伯人纳为奴隶。” “即便是大食中的那些外族奴隶,与王族通婚者也众多。” “就比如哈里发欧麦尔,有一次曾俘获波斯国王叶兹德吉尔德的三个女儿,将她们作为女奴带回了王宫。” “后来由阿里主持,长女配给欧麦尔的儿子阿布杜拉为妻,二女配给阿布·伯克尔的儿子穆罕默德为次妻,三女则配给他自己的次子侯赛因为妻。” “除此之外,大食里凯勒卜行省的长官叶齐德·本·瓦利德,是王室与女奴的儿子,他的母亲被尊称为乌姆,就连将军们见了她都要行礼。” 停顿片刻,画月继续说道:“而大唐这里则要严格的多,我听过一句话,人各有偶,色类须同,良贱既殊,何以配合。” 周钧点点头,这句话出自《唐律疏议·户婚》。 画月:“无论之前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拥有多么高超的本领,一旦入了大唐奴籍,就律比畜产,在婚配上只能选择同色人,而且很难有出头之日。” 第73章 走马上任 听了画月的这些话,周钧回想最近几日发生的事情,一是萧府求亲,二是屈樊联姻,心想许是这丫头见了这些,有感而发。 从灞河一路又回到厢房之中,周钧与画月说着大唐奴籍一事,也想着大唐未来历史的奴制变迁。 从李唐王朝建立到安史之乱,这段时间里大唐奴婢最多,一是由于多年对外征战,俘虏甚众;二是由于政治斗争严重,籍没者不计其数;三是由于前朝遗留奴婢,被继承了下来。 从安史之乱到会昌灭佛,奴婢数量急剧减少,地位也迅速上升。一来是因为国力减弱,无力向外征伐;二来是由于兵源要求日甚,大批奴婢被训练成了部曲;三是由于众多士族门阀、贵族地主、寺庙被连根拔起,其中奴隶大多被外放成良。 而从会昌灭佛到唐灭,奴隶制在整个大唐疆域经历了一次大规模的清洗,几乎势微。 奴婢大多依附于门阀官宦之家,既不产生税赋,也束缚了劳动力流动,还增加了政权的风险成本,对于当政者来说,可谓是弊大于利。 从唐太宗开始,历朝皇帝就对奴制一再限制。 比如近些年里。 永昌元年敕:“制王公以下奴婢有数。” 大足元年五月三日敕:“西北缘边州县,不得畜突厥奴婢。” 玄宗天宝年间又宣:“王公之家,不得过二十人。其职事官,一品不得过十二人,二品不得过十人……五品不得过四人。” 但总归下来,这些条令,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士族门阀、官宦显贵,该蓄奴还是在蓄奴,甚至隐隐还有扩增之势。 说到底,还是大唐内部的利益集团,已经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就连皇权也牵涉其中,想要解决,却是极难。 接下来的几日里,周钧一边处理着别苑事务,一边准备书令史的上任。 到了正式上任的那一天。 天边日头未升,整个天空仍然是繁星点点。 周钧穿上那身赭黄色的吏袍,走到别苑的大门处,对送行的画月说道:“我去当差的日子里,别苑这里的事务,就要依你来处理了。” 画月说道:“二郎且宽心就好。” 周钧从门房处领了乘马,又朝画月说道:“今天是上任的第一日,且不知视事的时辰,倘若晚了,赶不及宵禁,我便回家去住,无需多等。” 画月又点了点头。 还未出发,周钧瞧见玉萍从一旁走了过来。 将缰绳交给画月,周钧朝玉萍拱手问道:“可是庞公有话教我?” 玉萍:“庞公说了,入了都官司,勿要多虑,本分做事。” 周钧应了一声。 玉萍:“庞公还说,前几日或许会忙些,二郎且先顾着,无需归来。” 周钧又应了。 见玉萍不再说话,周钧一愣,开口问道:“就这些了?” 玉萍:“就这些了。” 周钧先是皱眉思索了片刻,接着朝玉萍又拱了拱手,便上马顺着小道离开了灞川别苑。 一路骑将过去,入了春明门,将乘马寄在兴道坊的一处厩中,周钧步行前往了安上门。 到达安上门,周钧拿出吏部加印的官符,与武卫对证无误之后,便进了门。 一路向北,顺着安上门街,来到尚书省的别苑。 向别苑正门处的武卫出示了官符,周钧被告知,流外官均是从东侧的峀门进入。 绕着院墙走了半圈,周钧找到峀门,在查验了官符之后,又顺着廊道的方向,一路向着北边走去。 都官司的廨衙位于东北角,入了廨门,首先映入周钧眼帘的,是一派繁忙而又有序的景象。 大批身着赭黄吏袍的人,抱着一摞摞书册来回奔波着。 在那里方的册库中,一排又一排的书柜高约三米,有那胥吏踩着木梯,正在寻找着册本。 周钧站在门口,顿时有点无所适从。 周遭都是一派忙碌的景象,唯独他一人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所幸,有一位系着裹幞头、身着深青袍的人叫住了他。 只见那人年岁颇大,面皮微黄,面色霭徐,朝周钧问道:“可是新来的书令史?” 周钧见这人装束,猜度对方乃是主事一级的人物,连忙躬身唱喏。 那人点头说道:“某姓程,尽呼一声程主事。” 周钧张开嘴巴,想要自报家门,却不料对方抢先说道:“周钧,周衡才,某说的可对?” 周钧一愣,连忙点头称是。 程主事笑着说道:“且随我来,先去见韦员外。” 周钧跟在程主事的身后,随着他一路走向内院的右厢。 二人先是站定在厢门前,程主事朝着门内道了一声扰。 少顷之后,里面传来了一个字。 “进。” 二人入了右厢房的堂间,又入了侧厅的小间。 周钧瞧见案台后方,有一年约四旬的男子,正在奋笔疾书着什么。 程主事向前看了眼,躬身行礼道:“韦员外,新判的书令史到了。” 韦员外闻言抬起头来,望向程主事的身后,看见周钧的时候,表情明显一愣。 仔细端详了一番,韦员外放下笔,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你就是那周衡才?” 周钧拱手行礼道:“是。” 韦员外点头道:“倒真是俊才少年。” 周钧连忙将头低了下去,自谦了一句。 韦员外摆手道:“徐郎中去了宫中,今日怕是难回。程主事,你且带着他。” 程主事应了一声。 韦员外又看了眼周钧,接着拿起笔,又出言道:“去。” 退出门外,周钧跟在程主事的身后,只是听着后者的说话。 程主事,本名程宿,字长源,泗州人,原本是州府的流外官,累迁经年,又过了八考,才入流得来了这从八品的主事。 根据他所说,这都官司主官一正一副,正官郎中,名讳徐浩,副官员外郎,名讳韦廉。 都官司掌俘隶簿录,给衣粮医药,而理其诉免。 一司分四曹,俘隶簿录为一曹,给衣粮药为一曹,放免理诉为一曹,杂物百事又为一曹。 程主事分管俘隶簿录,身为书令史的周钧,也归属于这一曹。 回到都官司的司务堂,程主事回到自己的案台前,寻找了一番。 周钧先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遭那些忙碌的同僚,忍不住开口道:“程主事,某初日上任,也不知应做些何事,还请指教。” 程主事从案上找到一个鱼袋,递给了周钧,说道:“此乃鱼符,且看管好了。” 周钧接过鱼袋,打开一看,里面放着铜制的右半枚鱼符,上面还有他的姓名和官职。 程主事看向周钧,肃容说道:“衡才,随我出司一趟,有要务亟行。” 要务亟行? 周钧心中咯噔一声,难不成庞公向这程主事交待了什么? 没多少时间给周钧思考,程主事收拾好事物,直接走向了廨门。 周钧无法,也只得赶紧追了上去。 二人出了尚书省,又出了安上门。 程主事从就近兴道坊的出陆行租了辆马车,又朝车夫报了个地址。 上了马车,程主事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周钧见了,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倒也不敢出言询问。 马车并没有行驶太久,只行过两条坊街,便停了下来。 周钧跟着程主事下了马车,抬头看向坊门上的字碑,一瞬间呆立在了那里。 只见那坊碑上,写着三个大字。 平康坊。 第74章 北里解琴 周钧见程主事抬脚就朝坊内走去,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来这平康坊,周钧本以为程主事口中的『要务亟待』,是要去进奏院,抑或是官宦宅邸公干。 未料到程主事从平康坊北门进入,直接一个左拐,就进了北里三曲。 这平康坊,是唐坊标准的『四门十六区』布局。 东南西北各有一坊门,坊内被三横三纵的坊街分割成了工整的十六个区。 这北里位于北门之东,从地图上来看,就是最北面四区中,从左朝右数的第三个。 《北里志》有云:平康里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妓中有铮铮者,多在南曲、中曲,其循墙一曲,卑屑妓所居,颇为二曲轻斥之。 白话点说,就是北里三曲,是诸妓所聚集的场所。 该处有着南曲、中曲和循墙一曲(北曲),南曲、中曲为名妓都知所居之所,而那循墙一曲,大多都是卑屑妓,被其它二曲所轻视。 程主事穿着一身官袍,穿过一片萋萋芳汀,直接走向北里中曲的行门。 周钧见状,心中不安,快了两步,走到了程主事的身侧,好言相劝道:“程主事,此举恐有不妥,万一被御史、又或他司瞧见,可是要犯忌的。” 程主事瞧着周钧,嘴角含笑,脚步未停。 周钧无法,又说道:“倘若真的要去,不如,不如……换身衣服?身穿官袍,实在……” 程主事没有等周钧把话说完,大笑着问道:“衡才,可知曹务为何?” 周钧一愣,说道:“俘隶薄录。” 程主事:“衡才总不会以为,这北里三曲里,尽是些私娼流妓?” 周钧有些明白对方的意思了:“主事您的意思是……” 程主事:“这北里三曲的市井之妓,多以歌舞侍宴娱人,乐籍者众多。” “罪民、战俘妻女及其后代,籍入贱民,世代从乐,是谓乐籍。” “其管束辖门,一为乐教坊,二为都官司,可明白了?” 周钧听罢,终于懂了:“原来管束平康坊北里三曲的乐籍,也是刑部都官司职能的一部分。” 程主事一边走一边说道:“都官司不仅掌着北里三曲的乐籍薄录,还要帮着教坊办妥『出官使』的差事。” 出官使这词儿,周钧倒是第一次听说,便点头请教。 程主事说道:“府司宴游,勋门进客,大臣出领藩镇,皆须求雇教坊音声以申宴饯。” “有北里乐伎遐名者,由都知挑选并领队,去往宴席演乐。” “此事,被称作『出官使』。” 步入中曲的曲门,当巡的坊丁瞧见程主事,连忙爬起身来,飞奔过来唱喏道:“程老来,怎不知会一声,某也好去应抬一番。” 程主事正眼都没瞧那人一下,只是朝前一边走一边问道:“解琴何在?” 坊丁忙道:“敢教程老知晓,解都知在『故冉居』中。” 程主事点点头。 坊丁见再无事,便躬身行了一礼,赔笑着离开了。 顺着中曲一路走下去,周钧看那沿途,青石路一尘不染,洛花木翩舞枝头,一眼望去,皆是别致雅趣的小院。 与前世电视小说中的不同,这平康坊的北里三曲,没有红烛高挂,也没有胭粉揽客。 耳边听见的只有叮叮咚咚的丝竹之声,偶尔还有一两声吟诗作对。 偌大的中曲,行将下来,压根不似是狎妓之地,倒有几分像是显贵坊所。 跟着程主事,周钧行过一片幽静深深的竹林,穿过一道爬满青苔的拱门,入了一处花木繁盛的小院。 朝内里看去,只见这院中,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花卉水榭,且有怪石盆池,别出心裁,独具一格。 在那小院之中,百尺杆上张弓弦五条,有那舞伎五人,不过八九岁光景,着五色衣,执戟持戈,随着奏乐,舞《破阵乐》曲。 督舞之人,乃是一位年逾三旬的妇人,瞧见程主事,唬了一跳,连忙出言止了乐舞。 只见那妇人带着舞伎和乐工,来到程主事的面前,纷纷行礼。 程主事摆手说道:“赘言毋叙,寻解琴来。” 周钧听了这话,一愣。 他原本以为这位年逾三旬的妇人,就是程主事口中的解琴解都知,哪料到却是另有他人。 那妇人听了程主事的话,一边告罪,一边飞奔回了屋里。 不多时,那屋中走出了一位二八年华的绝色女子。 待那女子走近,见多了前世美颜的周钧,都不自觉心中赞叹了一声。 这解都知,当真是俏丽若三春之桃,清婉若九秋之菊。 明明只是薄施粉黛,身着素襦,却给人一种不妖不冶、悦目佳人的美感。 只见解琴走到程主事的面前,施施然行了万福,道了一声安。 程主事本还想板个脸训教上几句,听了解都知的那一声道安,却也是叹了口气,说道:“对上解都知这般的人物,怕是怒目金刚,都得收了嗔痴。” 解琴脸上看不出丝毫得意之色,仍然只是淡淡的浅笑。 只听她开口说道:“曲内不知情者,只道程老严苛,妾身却知您顾护北里多年。” 程主事又是一声叹,指向身后的周钧说道:“这位是都官司新判的书令史,周钧,字衡才,周二郎。” 解琴看向周钧,脸上波澜不惊,又行了万福。 周钧微微欠身,拱手还了一礼。 解琴身形微微一顿,只是用眼角余光,多瞧了一眼周钧。 再回身看向程主事,解琴说道:“程老,院内风寒,不如入宅吃一杯香荼?” 程主事点头,又对周钧说道:“听笙竽之北里,品香荼於故冉,二郎今日且尝尝解都知的手艺,这可是府司宴游都难得的佳饮。” 跟在解琴和程主事的身后,周钧进了堂间,见那陈设之中,画扇垂帘,茵褥帷幌,书册成柙。 明明是女子的住所,却显得一派大气,净晓春秋。 先是待程主事入了东席,周钧斜身坐了月牙凳,看见解琴告了一声罪,朝着堂后走了去。 程主事看着屋内的摆设,轻嗟了一声,对周钧说道:“解琴初入北里,却是在开元二十七年。” “某初见之时,只是个尚不及坬木高的小娘,从渝州被拐至了长安,又以畧钱给了假母,作了养女。” “一转眼,也这么多年过去了。” 周钧听程主事说起这些,只道是后者有感而发,故而未有搭话。 过了一会儿,解琴端来一盛盘,上面放着一尊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荷壶,另有数个刻有佛偈的瓷杯。 素手持器,解琴为程主事和周钧,各倒了一杯香荼。 周钧看着这杯中宛如金琥一般的液体,先是举到面前轻轻一嗅。 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再轻抿一口,不由眼睛一亮。 杯中的香荼,经过口腔、食道,再到胃中,熨梳了一身的经脉,令人不禁叹了一声妙。 周钧再回味了一遍,只知道这香荼,并非是茶叶泡制,而是类似于某种水果茶,却也不知是什么果料。 他正待再饮一杯,却听见程主事对解琴说道:“且知晓了,从今往后,都官司的北里之事,皆由衡才来事。” 听见这话,周钧和解琴均是一愣。 第75章 都知四女 脸色很快恢复如常,解琴朝程主事点头道:“妾身知晓了。” 周钧稍作思考,低声说道:“某不过一书令史,所事不过案牍,北里诸事又不熟,怕是手生眼拙。” 程主事摇头道:“衡才无需自谦,那流外铨的吏部评语,某看过,皆言善。” “某年事高矣,尚书省至平康坊这么些路,都要寻车舆代步,这北里之事,倒是想理也理不动了。” “至于诸事不熟,衡才且看,解琴于此,她对北里上下熟稔于心,正是好手。” 周钧听程主事说完这些,心中隐隐约约想到一事,庞公和殷大荣将自己推保进了都官司,怕是接手北里事务,也是他们的安排之一。 不然,也决计不会上任的第一天,一曹主官就将北里之事,委托给一新判书令史来负责。 想到这里,周钧也不再推脱,只是站起身,躬身行礼道:“既然程主事这般说了,某自当尽心尽力,谐清北里诸事。” 程主事摸着胡子,笑了笑,话语中既有欣慰,也有不舍:“二郎年少俊才,绝非俗凡,这北里三曲且上心照护,若有不谙,尽可来问。” 解琴也站起身来,朝程主事说道:“司官新任,妾身这就去寻另四位都知,教她们来拜。” 程主事捧起香荼吃了一口,点头笑道:“去,某和衡才且等在这里。” 见解琴走出门外,周钧朝程主事拱手问道:“北里三曲有五位都知?不知官身落于何处?” 程主事放下瓷杯,开口说道:“都知一职,本来自教坊。教坊有义,咸通中,俳优恃恩,咸为都知。” “但这北里,可不是教坊,此处乃是街曲私坊,哪来的官身一说。” “北里都知,不过是一声雅称,并无官身。” “北里诸妓选出那才色双绝之女,推为首人,每逢出官使,俾追召匀齐。” “平日里,府司教坊的诸多事务,推将下去,也都要借着这些首人来教。” “久而久之,这首人便有了个雅称,名为都知。” 周钧听了点点头,原来北里都知,只是诸妓推举出的首人,并非是官身。 程主事继续说道:“北里三曲,都知有五,中曲有二,南曲有二,北曲有一。” “五位都知,皆是艳绝多才,衡才莫看她们是女子,便存了轻视的心思。” “能被北里诸妓推举为都知,自是有过人之处。” 周钧听了,点头称是。 二人就这样就着香荼,边吃边说着话。 中间,有妇人加了两遍荼,待加第三遍时,大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周钧抬头看去,只见门外走来了四位妙龄女子,皆是绝色,衣着举止却各有不同。 四女来到程主事的面前,纷纷行了万福。 程主事饮尽杯中香荼,朝四女看去,皱眉问道:“柳小仙呢?” 解琴回道:“柳都知接了牒,去了礼泉坊,恰巧不在。” 程主事皱眉道:“不等她了,尔等转告。” “且听仔细了,从今往后,都官司的北里之事,皆由周令史来问。” 除了解琴之外的其他三女,听见这话,表情各异。 一位身材高挑的胡女,先开口问道:“程老,您指的是所有事吗?” 周钧朝那先开口的女子看去,看清对方样貌的同时,也有些吃惊。 只见那女子身穿鹅黄沃裙,披着一件薄纱罗伽,身材高挑,个头怕是堪比周钧,手腕脚踝皆着银链,却是一位棕发碧眼的貌美胡女。 程主事瞪了一眼那胡女,似乎是在责怪她不会说话,沉声道:“那是当然。” 那胡女大大咧咧的耸耸肩,表示知晓了。 那胡女身旁有一位红衣女子,年岁在四位都知中最长,但却是娇媚如水,顾盼生辉,最是撩人心怀。 她朝程主事微微欠身,娇声说道:“这么些年,程老操劳,休憩养神,却也是应该。” 程主事看着那红衣女子,脸色微微一沉,眼中带了几分戒备,只是颔首说道:“不过是本官分内之事,何谈操劳。” 四位都知中,只剩下最后一位仍未发声。 周钧朝最后那位青衣女子看去,只见她姿容清冷,宛如雪中傲梅一般,侍立在那里,仿佛世间的一切皆与己无关。 程主事见四女无话,便拍手说道:“且先来见过周令史。” 四女闻言,纷纷走到周钧身边,逐个介绍了自己。 一身素襦的乃是解琴,黄衣胡女名为西云娜,红衣女子名为红芝,最后那位青衣女子被称作若娥。 待四女介绍完,程主事对周钧说道:“六月初一中勾,曹内计典俘隶,北里乐籍要修册,衡才这些时日,可先做此事。” 周钧朝着程主事躬身行礼,应了一声。 程主事又道:“旧薄于都官司中寻得,新录可由五位都知协助。” 解琴此时突然开口道:“程老,乐籍录薄,中曲、南曲自是无碍,但那北曲如何做得?” 听见解琴的话,程主事也皱起了眉头,对周钧说道:“北曲情势繁杂,录薄一事怕是难行。” “衡才可先登中曲南曲,至于那北曲,待你见了那柳小仙,问清事由再登也不迟。” 周钧又应了一声。 见事情交代完毕,程主事站起身说道:“行了,且先这般。” 在四女的万福礼中,周钧跟在程主事的身后,走出了故冉居的宅门。 走在这北里的坊街中,程主事看着那中曲沿街的景致,眼中流露出伤怀的情愫,只是吟道:“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周钧听见这诗,心中料想,这程管事怕是在这北里中,也留过情,伤过神。 程主事行至中曲的曲门,转身对周钧说道:“衡才,今日事了了,明日记得来司中抄走北里的簿册,某先归宅了。” 周钧听见这话,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看见程主事没有理会自己,只是向前走去,周钧呆立在原地。 后者抬头看了眼日头,心中想道,这第一天的书令史差事,只上了半天,就算是完了? 第76章 祖上陈史 周钧步行回了兴道坊,看向安上门的方向,心中寻思着,是不是要再回尚书省,去继续视事? 但转念一想,万一回去上班了,上级领导瞧见只有自己一人回来,说不定就要问程主事的下落。 而程主事临别时,也明言,让他明天上午再去抄录簿册。 想到这里,周钧索性取了马匹,将摸鱼进行到底,直接回家一趟,去陪陪父母。 骑马回到家中,将乘马交给下人,周钧入了中堂,这才发现,大哥周则也回来了。 罗三娘正和周则说着话,看见周钧回来,站起身说道:“钧儿回来了,今日是公差的头日,诸事无错?” 周钧点头道:“只是陪着主官走走瞧瞧,哪能有什么错漏?” 罗三娘笑着点头,又说道:“既然回来了,去看看你阿耶。” 周钧朝后堂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父亲还是卧床不起?” 罗三娘:“今日倒是起来了,不过早膳未用,半日里只是坐在书房,唉声叹气。” 周钧知道,萧府的那件事,怕是已经成了周定海的心病。 向母亲和大哥告了一声罪,周钧走过堂后的大门,顺着廊道,一路向书房走去。 到了书房门口,周钧先是出声道:“父亲。” 沉寂片刻,只听周定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 周钧推门进入,只见周定海坐在月牙凳中,面色萎靡,只是看着案台发着愣。 周钧顺着周定海的视线看去,只见那案台上,放着文房四宝,几本翻开的书册,还有一个古朴的木盒。 周钧朝周定海说道:“父亲,与其终日闷在家中,不如出门走走。” 周定海摇头说道:“出了门又能去哪里,不过是徒惹风议罢了。” 周钧摇摇头,只得走到案台边,拿起一本书册翻看了几眼。 只是仅仅几页,周钧发现,这案台上的书册,居然都是周家的族史。 见周钧面露疑惑,周定海嗟叹道:“老了,过去的事情总有些记不清了,多看看祖上的阚录,也不至于忘了本。” 听出周定海话语中的萧索,周钧说道:“孩儿曾经听过一句鄙谚,不知父亲可愿听否?” 周定海:“说来听听。” 周钧:“一人登舍顶,坊间皆笑之;复登楼宇高,众人以为怪;终登昆仑境,只见江明月,何闻乱离语。” 周定海听罢,双眼圆睁,再看向周钧的时候,眼中也多了几分清明。 见父亲精神有些好转,周钧笑了笑,又将目光放在了周家族史上。 只翻了头几页,周钧就吃惊的问道:“族史从秦末时就有记载了?” 周定海点头道:“千年前,焉耆还是大月氏的属地。” “突厥后来击败了大月氏,占了焉耆。” “再后来,汉与突厥于焉耆战,互有胜负。” “接着,晋又与鲜卑战于焉耆。” “差约是五百年前,焉耆国出了一代明君,名为龙会。” “焉耆王龙会,其母乃是狯胡人,得了狯胡之助,龙会先灭白山,又败尉犁、危须、九山、安芏、岐荁等诸国。” “而后,焉耆遇龟兹。” “彼时,焉耆国力尚不足龟兹十中之一,龙会卧薪尝胆,战时身先士卒,经年后终于灭了龟兹,龟兹附庸姑墨、温宿、尉头等国纷纷来投。” “一时之间,焉耆国成了西域之主,『葱岭以东莫不率服』。” 周钧听了入了神,问道:“那焉耆王龙会,后来如何呢?” 周定海:“被刺身亡。” 周钧一惊:“死了?” 周定海:“龙会年纪轻轻,正待一展宏图,却在市井之中,被一把毒匕断送了霸业,也是可怜可叹。” 周钧也是跟着叹了口气,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也算是哀莫大者。 周定海拿起案台上的一本族史,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的记载,对周钧说道:“钧儿且瞧瞧,咱周家祖上,也算是焉耆王龙会的后人,虽说是远支,好歹也算是沾了些边。” 周钧拿起一看,果然如此。 周定海摸着下巴,想起往昔之事,只是说道:“为父乃是稚童之时,周宅位于延州,曾祖公常席于孤关,望北默然。” “问之,不答。” “再问,噎咽。” 周钧听了,一阵喟然,敢情周家祖上还是一户有故事的人家。 周定海又从案台上拿了那一方古朴的木盒,双手捧在了手中。 周钧瞧见那木盒,顿时想起了那一晚,周定海就是从这个木盒中,取出了后者视若命根的奴牙官贴。 打开木盒的封盖,周定海从盒中取出一件造型古朴的首饰。 只见那首饰外形如锥,只是残缺不堪,材质非金非银,上面纹有残龙,外形与中原龙神有所不同,龙角靡平,身有长翼,势夹雷雨。 周定海见周钧瞧的出神,笑着说道:“某找人看过,并非金银,值不了几个铜货,却也不知祖公为何这么宝贵此物。” 将那件首饰重新收回木盒,周定海朝周钧说道:“族史再如何写,不过都是些陈事,仔细当下,才是正途。” “钧儿入了都官司,书令史公务繁杂,这家中之事,你平日里也不用多顾护了。” “你阿娘已经和则儿言语过了,家中就算有事,他自会来理。” 周钧听见这话,却知道周定海的心中,对于他和大哥的侧重,已经有了一丝倾斜。 过去,周定海将周家光耀门楣的希望,放在了周则的身上;而如今,前者则将筹码,更多的押在了周钧的身上。 周钧站直身体,朝周定海躬身说道:“敢教父亲知晓,书令史一职,衡才自当尽心尽力,必不负大人。” 周定海欣慰的笑了笑,摆手说道:“昨日病树前,逢雨万木春,吾儿当真成才矣,为父老怀畅慰。” 拜别了周定海,周钧走出书房,回到中堂,瞧见罗三娘和周则还在那里说话。 罗三娘看见周钧,问道:“心情好些了?” 周钧点头:“好些了。” 罗三娘松了口气:“那便好,你阿耶今日早膳不肯吃东西,我先去膳房备些蒸食,给送过去。” 见母亲走开,周则走到周钧身边,开口问道:“衡才何日有暇?” 周钧看向他问道:“诗社又有邀?” 周则有些不好意思的点头道:“那西厢记,众人写着,已近完本,还有几处争议,想着请你去瞧瞧。” 周钧回头朝堂后看了眼,压低声音朝周则问道:“先不说戏本,兄长可曾考虑过终身大事?” 周则闻言一愣,连忙说道:“衡才为何提起此事?” 要不是因为你这个当大哥的,拿着学业当挡箭牌,故意不肯娶妻生子,周定海和罗三娘也不会把矛头对准我。 想到这里,周钧又问道:“按律按理,兄长自当先娶,父母苦于无后久矣。” 周则脸上浮现出犹豫和尴尬的神色。 周钧见状,低声问道:“可是因为那虞珺娘?” 周则知道瞒不过去,便应了一声是。 周钧看着周则好一会儿,问了一句:“那虞珺娘,可是北里中人?” 周则硬着头皮又应了一声是。 周钧:“北里何曲?” 周则:“南曲。” 周钧:“兄长与那虞珺娘交好,已有约言?” 周则低着头,小声道:“并无,只是数面之缘。” 周钧摇摇头,叹了一声,说道:“某先打听一二,再做打算。” 第77章 中曲薄录 在家中休整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周钧穿上官袍,早早地赶往了尚书省。 入了都官司,周钧首先找到俘隶薄的册仓,又找到京畿道的册柜,接着是长安平康坊的排架,最后是北里三曲的册录。 捧着厚厚一摞子簿册,周钧找到一张案台,又取来纸笔墨砚,小心开始誊抄起来。 不多时,程主事入得廨衙,瞧见周钧来得这般早,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 走近看了看,程主事拿起一本册录说道:“北里诸妓出席官宴应酬,需下官牒招妓前往,凡朝士宴聚,须假诸曹署行牒,然后能致于他处。” “出牒虽寻的是教坊,牒录却取自都官司。” “故而,这北里乐籍薄录一事,乃是关要。” 周钧应了一声。 程主事又道:“出官使之妓,大多寻自中曲南曲,那北曲人丁庞杂,辨识不易,修册却难。” “衡才且寻一番,倘若实在难修,便循原册罢了。” 周钧又应了一声。 程主事又交代了几句,便去做事了。 周钧静下心来,继续誊抄簿册。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间便到了中午。 周钧总算是抄完了簿册,看了看左右,发现已是午膳的时分,周遭的官吏却没有离开的迹象。 找那空暇之吏,旁敲侧击的问了问,周钧才算是明白怎么回事。 唐朝尚书省的下班时间,大约是下午两点多。 许多官员在吃早膳的时候,多吃一些,再偷偷摸摸带一些蒸饼或是面糤一类的吃食,饿了就吃上两口。 这官吏们正式的午膳,是要到下午两点多下班之后,才能回家去吃,或是到市坊里去吃的。 周钧听了,挠挠头,心想薄录已经抄完,也不用硬捱到下午,不如现在和程主事说一声,去北里办事。 来到程主事的案台边,周钧说了事由,前者点点头,记了行阚,便出言让他离开了。 来到安上门外,周钧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这一身吏袍,总觉得穿着这一身,去北里三曲那样的地方,实在是有些不合适。 索性骑马回了家,换了一身常装,又寻了些吃食垫垫肚子,便去了平康坊。 一番耽搁下来,周钧步入中曲的行门,已是下午一点多。 顺着曲街一路向前走去,周钧看着街边往来的人,总觉得要比昨日多上不少。 来到故冉居的门口,门内的那位妇人,一眼就认出了周钧,连忙将他迎入了院内。 周钧瞧着院内空旷,便问道:“解都知呢?” 那妇人说道:“去了寒宵居士那里。” 周钧问道:“寒宵居士?” 妇人反应了过来,解释道:“就是若娥。” 想起四位都知中,那位清冷如冰的女子,周钧倒觉得寒宵居士这个雅号,倒也是贴切。 周钧又问:“何时能回?” 妇人面露难色:“怕是要晚些了。” 周钧颇感头疼,古时候也没个手机什么的,找起人来就是麻烦。 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又扑了个空。 周钧想了想,便朝妇人问道:“若娥宅落于何处?” 妇人:“中曲再向东走些,离这不远。” 周钧:“门口有何物为引?” 妇人:“有梅林。” 周钧点点头,转身出了院门,顺着中曲向东又走了百多步,看见一片花叶落尽的梅花林子。 心道此处就是若娥的宅子,周钧负手走到了门房处。 门房里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婢子,看见周钧,先是一愣,再看后者想要进院,连忙出声喊道:“郎君且驻!可有访笺?” 周钧看了那婢子一眼,开口道:“某寻若娥有公干。” 婢子顿时不乐意了:“居士的名字岂是能直呼的?” 周钧见状,总算有些明白,为什么那程主事来北里,要穿官袍了。 他想了想,从腰间取出鱼符,将名字和官职的那一面,给那婢子看了看,说道:“某确有公干。” 那婢子看了好一会儿,狐疑说道:“是真是假,可不得知。” 周钧哭笑不得,只对那婢子说道:“那便通报一声,就说刑部都官司的周令史来了。” 婢子听见这名头,也不敢托大,只是丢下一句『且等着』,便转身飞奔进了院中。 过了一会儿,院中传来了脚步声。 周钧转头看去,只见解琴和若娥,领着几个婢子,匆匆走了出来。 解琴和若娥朝着门口处的周钧,先是行了万福,接着又说,婢子眼拙,万望令史勿怪。 周钧看了眼那门房的婢子,只见她垂首束手,吓得颤抖。 摆摆手,周钧笑道:“某穿着常装,又未事先知会,这婢子只是尽忠职守,何罪之有?” 解琴和若娥听了这话,前者浅笑称谢,后者若有所思。 跟着二女进了宅子,周钧这才发现这若娥的家中,当真是应了『居士』二字。 放眼望去,墙壁、案台、折床,到处都存着诗词字画。 各式各样的书册古籍,四处叠放。 远看上去,还以为那些书籍却是墙砖。 周钧想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再把誊抄的薄录拿出来,却发现这堂间的案台上,放满了文房四宝和刚写好的诗词,却是无从下手。 解琴看出这窘迫,连忙出言,让人把案台收拾出来一片空余。 周钧这才拿出都官司的北里薄录,对二位都知说道:“北里中勾修册,本官承了主事之命,还请二位多多相携。” 解琴只是笑道:“敢教周令史知晓,妾身今日来居士这里,却也是为了修册一事。” 说完,解琴让婢子拿来一份整理好的名册,放在了周钧的面前。 只听她又说道:“妾身和居士,身为都知,自当照护中曲诸事,这名录往日里就一直在修撰着,从未敢停。” “如今令史来了,正好请您过目。” 周钧有些意外,接过那份名册一看。 首先给他的第一感观,就是名册上的这一手娟秀字迹,实在是漂亮,让人不禁赞叹。 再看向里面的内容,周钧长长吁了一口气。 中曲诸妓,但凡乐籍者,皆在其内。 入籍,出籍,转户,定册,身家,所配等等诸如类此,无不详尽。 名册做到了这个份上,周钧已经不用再去修订什么了,只需要查验无错,就可使装订成册了。 脸上露出喜色,周钧将那份名册收好,又对解琴和若娥说道:“二位都知可是帮了大忙。” 若娥脸上波澜不惊,只是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解琴说道:“这抄录和撰写,可都是若娥之功,妾身不过是从旁协助罢了。” 若娥听见这话,开口道:“解都知奔波劳碌,遍访诸家,才寻得这份名册,若娥不过在案前,动动笔罢了,如何邀功?” 解琴听了,只是笑笑,不再说话。 周钧说道:“二位无需自谦,这份劳苦,某记下了。” 看了眼门外,发现天色尚早,周钧说道:“既然中曲薄录已成,某现在就去南曲一趟。” 解琴说道:“妾身听闻,红芝请了牒,去了安仁坊;西云娜宅中有事,去了东市。” 周钧想了想,说道:“那某便先去北曲。” 解琴听了,眉头轻皱。 若娥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钧,开口道:“周令史且听妾身一言,欲去北曲,还是换上官袍为善。” 周钧听了一愣,还未开口,解琴又说道:“不如这般可好?” “明日上午,妾身请北曲都知柳小仙,来故冉居一聚,周令史自可寻她。” 说起北曲,周钧见解琴和若娥,俱是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心生疑惑,只得点头同意。 第78章 柳小仙 到了第二日,周钧穿上官袍,如约来了故冉居,也见到了那位北曲都知——柳小仙。 见到柳小仙的第一眼,周钧就吃了一惊。 原来,这位北曲都知,却是一位新罗女子。 有戏言称,唐人户落,殷富与否,可观宅中。倘若昆仑奴、新罗婢、菩萨蛮,三者俱在,则为富贵人家。 新罗婢容貌讨喜,心思灵活,通善人意,故而被显贵人家所重。 奴市上,品相上佳的新罗婢供不应求,甚至千金难寻。 那柳小仙,芙蓉秀脸,相貌娇美,肤色白腻,金银披身,乐籍在身,虽是贱户,但无主家。 周钧和那柳小仙聊了几句,这才知晓,原来后者是不远千里,先坐海船,再走陆路,终是来到了大唐的长安。 周钧本想问她,为何要来长安。 但见柳小仙一身绸缎,穿金戴银,心中大致也有些明白了。 柳小仙瞧着周钧一身官袍,又长的俊俏,喜道:“周令史仪表堂堂,神姿英采,可真是难得一见。” 在一旁作陪的解琴,吃着香荼,听见柳小仙这话,眉头微微皱起,却是一言未发。 周钧礼貌性的自谦一番,朝柳小仙问道:“柳都知,都官司中勾,北里三曲修册,还需得你相携一番。” 柳小仙拍着胸脯,笑着说道:“这有何难?那北曲诸家,迎来送往,请牒出使,皆求妾身,屈屈薄录,只需出言,尽可得来。” 解琴听到这里,面色无波,站起身说道:“荼凉了,需添些。” 说完,解琴便先出了堂间。 周钧瞧她脸色,猜度柳小仙说话托大,引得解琴隐忿在心。 周钧摇摇头,对柳小仙又说道:“某尝闻北曲情势纷繁,人丁庞杂,修册一事,是否有碍?” 柳小仙笑道:“北曲繁杂的确不错,但修册只需录薄乐籍,不用理那闲杂。” 周钧一听,微微点头。 柳小仙这话说得没错,刑部都官司修册,只需要统计出身俘隶的乐籍,至于北曲其他闲杂人等的管理,那是京兆府和县衙的事情,刑部可以不去理会。 柳小仙又说道:“但北曲不同中曲、南曲,乐籍中蕃妓众,需得寻一行市人,方才可得名册。” 周钧听见这话,顿时就明白了柳小仙话里的意思。 北曲乐籍者许多都是外蕃的市井妓,需要找一个当地人,才能理清薄录。 那么,这个当地人,自然就是柳小仙她自己了。 周钧心道,这新罗女子,三言两语,不仅说清了北曲的乐籍情况,而且还变相抬高了自己的身家。 难怪年纪轻轻,就做了北曲的都知,果然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柳小仙看着周钧,娇笑着说道:“周令史既然承了北里的差事,不如随妾身去一趟北曲,看看曲里,也好今后走动。” 周钧想了想,道了声也好。 二人走出堂间。 解琴见了,听闻周钧要去北曲,只是行了万福,说道:“周令史慢走。” 周钧上了柳小仙的马车,见那车舆中,幔帘皆是珍珠流苏,蒙皮包着银斛云纹。 待那马车前行,柳小仙便笑着与周钧聊着天,话语之间只是打听着后者的家世、官职和职当。 说话之间,马车入了北曲。 周钧下了车,这才看见北曲的模样。 只见往来男女甚多,有那门妓于院口笑迎,还有成群游曲相邀。 周钧心中暗道,这北曲倒是和记忆中的青楼街巷,颇有几分相似。 周遭的男女见了周钧的一身官袍,退避了一些,也是议论纷纷。 柳小仙瞧见那些人的模样,轻笑着对周钧招手道:“妾身的宅院就在此处。” 周钧看过去,只见柳小仙的小院,比起故冉居要小了许多,但在这北曲中,也算是高门大宅了。 北曲循墙,本就地少,人却又多,柳小仙能住上这般的院子,也算是都知之遇。 踏入柳小仙的宅子,周钧一眼看去,先皱起了眉头。 倒不是这柳小仙的院子破落。 相反,柳小仙的住所,放眼望去,金玉屏风,翠玉明珠,皆是名贵之物。 但富贵之气甚重,反而不如解琴和若娥院落那般雅致。 见柳小仙呼来婢子,说是要取酒,周钧连忙出声止住了她:“某来此乃是为了公干,吃酒有违制之嫌。” 柳小仙劝了两句,见周钧不为所动,便不再强求。 周钧从怀中取了簿册,朝柳小仙问道:“这北曲俘隶乐籍,往昔可有造册?” 柳小仙摇头道:“去年的北曲都知,并非妾身,乃是何巧真,往日里也没见她,造过什么簿册。” 周钧问道:“那她人呢?” 柳小仙话语中隐隐有着艳羡:“攀上高枝了,听说做了员外郎的侧室,进出都有抬轿仪仗。” 周钧有些头疼:“那这北曲修册一事,岂不是无从下手?” 柳小仙看向周钧,说道:“周令史莫慌,妾身在这北曲还有些威望,一声说将,那些个曲院自会将名录呈上……只是里面还有些门道。” 周钧一愣:“愿闻其详。” 柳小仙:“北曲中有那几类乐伎,薄录不易。” “一者,被那达官显贵赎为私伎,得了贵人相助,消匿了籍册。” “又一者,名字虽有据可查,但改换身份多年,想要寻觅几乎无望。” 停顿片刻,柳小仙又说道:“眼下距离中勾时日无多,周令史想要清查薄录,怕是极难。” 周钧听罢,无奈说道:“既然如此,那这北曲,且先紧着做。” 柳小仙点头笑道:“这便是了,妾身待会儿就遣人去问。想是用不了几日,便会有结果了。”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有婢子走到门口,小声问了一句蕃话。 柳小仙听见,朝那婢子怒道:“交待几遍了,说官话!” 只听那婢子唯唯诺诺,用生疏的大唐官话说道:“那宜兰老郎又来了,他问,那玉石,阿姊可喜欢?如若喜欢,他又带来了。” 柳小仙看了眼周钧,对婢子说道:“告诉他,我昨日接了牒,今日困乏,让他改日再来。” 婢子听罢,点点头,刚打算离开。 柳小仙思忖了一番,又喊住了那婢子:“再告诉他,那玉石确是好物,既然带来,便留下,小仙改日再谢。” 婢子记下,应了一声。 周钧见状,此时才是明白,解琴和若娥二女,为何谈及柳小仙的时候,会一脸的不自在。 原来,自不是一类人罢了。 第79章 戏本寻角 与柳小仙又交谈了几句,周钧婉拒了对方的相邀,出了宅院。 走在这北曲之中,周钧听着耳边的男女欢声,穿过熙攘的人群,朝着平康坊的北门一路走去。 才行到坊门,周钧正想去厩里取了乘马,突然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敢问郎君,可是周二郎?” 周钧闻言转身看去,只见一位身穿襦裙的婢子,俏生生的看了过来。 见对方点头,那婢子松了口气,手指向坊门角落的一辆马车说道:“我家娘子请您过去。” 周钧心中疑惑,还是跟着那婢子走了过去。 走到马车旁,车窗里探出一顶帷帽,一张藏在纬纱后的俏丽脸庞若隐若现。 周钧见了,不确定的问道:“虞珺娘?” 车里的女子轻笑着说道:“周二郎却是好眼力。” 周钧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官袍,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虞珺娘:“周家大郎与妾身说了那流外铨之事,妾身这厢要先向您道一声喜。” 周钧摆摆手,示意无须多礼。 面对兄长的单恋对象,周钧有心想和虞珺娘谈谈。 没想到还未等周钧开口,虞珺娘先问道:“周二郎今日可有闲暇?” 周钧点了点头。 虞珺娘喜道:“那便好,妾身先去接尹公子,周二郎可去崇贤坊的庵园寻我们。” 原来还是为了诗社的事情。 说完这话,虞珺娘让马车出了坊门,先行离开了。 左右想了想,周钧还是去厩里取了乘马,朝着崇贤坊的方向骑去。 到了庵园的门口,周钧寄了乘马,又付了香油钱,进到院中,见那聂玄鸾正带着一群人,在那里一边对着台词,一边修改戏本。 见周钧走来,聂玄鸾先是眼睛一亮,接着整了整衣裳,慢慢走到前者的身边,道了一声无量。 周钧见她面色如常,想着这女子交际颇广,上次那件事情怕是也没放在心上,索性装成无事人的模样,还了一礼。 聂玄鸾拉着周钧的衣袖,将他带到小亭之中,又取来了西厢记的戏本,出言让他多看看。 周钧低头一瞧,只见那西厢记的戏本,共有三本。 翻开一本,里面无论台词、串场、旁白、唱腔等等要素,一应俱全。 周钧又细细读了几页。 剧情上,与前世西厢记对比,有了些许变动,但主线剧情基本未变。 文笔上,无论文字还是唱词,有着大唐独有的风韵,至于是否佳作,周钧缺乏这方面的评鉴经验,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正看着的时候,虞珺娘和尹玉也入了院中。 尹玉见周钧正在看着戏本,走进小亭便说道:“找了你几次,可都是说忙,今日可亏了虞珺娘,堵着个恰好。” 周钧抬起头,看了看尹玉,又看了看周围,问道:“诗社就你们?其他人呢?” 尹玉没好气的说道:“今日又不是旬休,其他人都忙着。” 周钧点点头,举起手中的西厢记说道:“戏本某瞧了,倒是不错,就这般。” 见众人仍然在瞧着自己,周钧摸了摸脸,又问道:“怎么?还有事?” 虞珺娘说道:“周二郎,戏本倒是成了,但这演戏的优伶,怕是个麻烦。” 周钧奇道:“麻烦?” 虞珺娘:“诗社雇了些优伶和舞伎,又从戏本中挑了几段,让她们演将个大致。” “哪晓得,那优伶演惯了参军戏,那舞伎连台词都说不全,愣是把那好好的戏本,演成了哄闹。” 周钧听见这话,倒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唐朝的寻常戏曲,大致分为优戏和歌舞两种。 前者是类似于相声小品一般的对话式表演,后者则是纯肢体表现的舞戏。 类似于西厢记这样的舞台式戏曲,真正成熟的时间,大概是在宋元时期。 唐朝这会儿,没有人见过戏曲,自然也就无人能演戏曲。 周钧此时也犯了难,倘若要演好西厢记,对演员而言,不仅要有很高的文学和音乐素养,而且在唱腔、走位、眼神、身段、仪态上,也有着非常高的要求。 而这样的人才,又该上哪里去找呢? 尹玉见周钧半晌无话,便想开口催促。 虞珺娘见状止住了她,小声道:“且让周二郎再寻思一会儿。” 又等了会儿,周钧对诗社里的诸人说道:“西厢记的优伶,某倒是有个想法,不过对方肯不肯放下身段,帮这个忙还是两说。” 尹玉听了说道:“无论是谁,且说个名字,本公子自有手段,令那人来帮。” 周钧看了尹玉一眼,摇头道:“强人所难,反而不美。不如先让某做个说客,去劝一番,试试可否成事?” 诗社众人面面相觑,见无他法,便同意了周钧之请。 见再无它事,周钧拿起那三本西厢记,站起身来,开口说道:“这戏本,某先借了。” 说完,周钧又看向虞珺娘,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虞珺娘见周钧瞧向自己,有些意外,确认一番之后,便跟着他走到了人稀之处。 见地方足够偏了,周钧回过头去,却发现尹玉也跟着虞珺娘走了过来。 周钧无奈朝尹玉问道:“某寻虞珺娘有事,尹公子来却是为何?” 尹玉昂首说道:“某来是为了周护好友,谁晓得你要出言蛊惑些什么。” 周钧叹了口气:“也罢,便一起听着,左右虞珺娘也会说与你听。” 虞珺娘朝周钧躬身说道:“请周二郎宽心,今日言语,只三人知,定不外传。” 周钧:“那是最好,某先谢过了。” 思考了片刻,周钧在想如何开口,说起周则这事儿。 想到最后,周钧决定,索性还是直接说了:“周家大郎,倾心虞珺娘久矣,可知?” 听见周钧这话,尹玉和虞珺娘俱是一愣,她们倒是没想到对方要说的居然是这件事情。 虞珺娘脸色微红,只低头道:“妾身有所察觉,但并不笃定。” 周钧叹道:“兄长怕是第一眼见到虞珺娘,便得了相思之苦,就连入这诗社,也是独为了你而来。” 虞珺娘羞色更甚,只低着头不再说话。 周钧想了想,说道:“不知虞珺娘于我兄长,却是何种想法?” 虞珺娘面露犹豫。 尹玉在一旁问道:“虞珺娘出身乐籍,周家大郎打算如何待她?” 周钧清楚尹玉话中的意思,答道:“明媒正娶,永结同心。” 听见这话,尹玉和虞珺娘俱是一愣。 尹玉又问道:“你周家乃是奴牙,应知其中艰难。” 周钧点头道:“兄长自知。” 尹玉与虞珺娘对视了一眼,前者又问道:“那你父母呢?” 听见这个问题,周钧发愣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虞珺娘见状,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只是闭上了眼睛。 周钧深吸一口气:“倘若郎有情妾有意,父母自然可说得。” 虞珺娘拉了拉尹玉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 尹玉只是轻叹了一声,朝周钧说道:“二郎这番话,扪心自问,怕是自己都不信。” 第80章 观本请襄 看着虞珺娘和尹玉远去的背影,周钧无奈的摇头。 唐朝色目门户观念极重,就算想尽办法替虞珺娘赎身,再帮她脱贱放良,想要让父母同意家中长子娶一个市井妓为妻,怕是比登天还难。 收好西厢记的戏本,周钧走到庵园的院口,取了乘马,一路上想着大哥未来婚事的对策,终是回到了家中。 先是去了厢房,将俘隶薄录和西厢记戏本放好,周钧又来到堂间,正瞧见周定海在询问周则的功课。 “秋闱临近,塾里可教了投牒自举?” 周则躬身道:“已成。” 周定海颔首说道:“且仔细些,勿要出错。” 周则点头称是。 周钧走到周定海的身边,行礼道:“父亲。” 周定海转过头说道:“钧儿回来了?公差诸事皆善?” 周钧应了一声。 周定海又和周钧说了几句话,便去书房了。 周钧见父亲走远,拉着大哥周则走到一旁,开口道:“秋闱可有把握?” 周则一愣,答道:“有。” 周钧点点头:“兄长自当用功,衡才静候佳音。” 这句话,周则听来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称了一声谢。 周钧现在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次日上午,周钧带着解琴和若娥做好的那份中曲薄录,找到了程主事,请他过目。 程主事翻开看了一遍,叹道:“解琴娘子是某看着长大的,论才学,论心绪,论办事,都是一流的人物,可惜却不是男儿。” 周钧也应和了几句。 程主事将薄录还给了周钧,说道:“中曲的薄录便这般,无须再改了。” “那南曲的薄录,西云娜乃是一胡女,行事粗蛮,怕是指望不了,衡才可去寻红芝索要薄录。” 说到红芝二字,程主事的眼皮跳了跳,又补了一句:“与那女子打交道的时候,切记要留个心眼,否则不留神入了瓮,都得浑然不知。” 周钧听出程主事话语背后的忌惮,只是点头记下此事。 程主事:“至于那北曲的簿册……衡才且看着修些。那柳小仙乃是新晋的都知,想是也帮不上什么忙。” 周钧拱手称是。 向程主事又告了外出的阚行,周钧拿上簿册,还有西厢记的三册戏本,出了尚书省,先是在东市用了些午膳,又骑马赶向了平康坊。 来到故冉居的大门,周钧向门房的妇人,问了解都知的所在。 今日倒是运气不错,解琴在家。 礼数不得少,周钧让妇人去通报一声,自己则在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儿,解琴亲自迎到门口,脸上依然是浅笑,只是问道:“周令史今日怎有暇来此?” 周钧向解琴拱手道:“某有一书,想请解都知评鉴。” 解琴面露疑惑:“何书?” 周钧点头道:“是一戏本。” 解琴疑惑更甚:“评鉴戏本?” 见周钧故作高深,解琴心中好奇,侧身引路道:“周令史且先进来。” 跟着解琴入了宅中,周钧从怀中拿出了『西厢记』的全册三本,放到了案台上。 解琴看着书名,念了一遍,轻声道:“这戏名倒是有趣。” 又看向周钧,解琴问道:“可是优戏?” 周钧摇头。 解琴:“难不成是歌舞戏?” 周钧再次摇头。 解琴一脸的疑惑:“那是何戏?” 周钧伸出手,说道:“解都知一观便知。” 解琴看了眼周钧,这才小心拿起了『西厢记』的第一册,翻开了第一页,轻轻念道:“春愁压得马蹄忙,风云未遂平生望,书剑飘零走四方,行来不觉黄河上……” 解琴这一捧起书,就再也没有放下过。 她一边读着书,一边沉浸入了西厢记的剧情之中,时而嘴角含笑,时而轻怨薄怒,时而又感伤抹泪。 周钧坐在一旁,也没去催促她,只是静静等在一旁。 这一等,周钧足足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解琴只看到最后一页。 “残月犹然依北斗,双星当日照西厢……” 不自觉低声念出这一终句,解琴恋恋不舍的合上了书页,将书册按在心口,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解琴总算是睁开眼来,无意间看见案台旁的周钧,吓了一跳,连声歉道:“周令史勿怪,妾身看入了迷,无端慢待了您。” 周钧不在意的摆摆手,问道:“戏本如何?” 解琴叹道:“诗文和唱曲稍有瑕疵,但这故事,还有这戏样,却是……却是极好。” 说完这话,解琴将西厢记放到了案台上,起身向周钧行礼道:“妾身要谢周令史。” 周钧奇道:“谢我?” 解琴:“这戏本亘古未有,宛如钟磬轰响,又如醍醐灌顶,倒是如佛家中的顿悟一般,为妾身筑增了灵台。” 停顿片刻,解琴偷偷瞧了周钧一眼,低声问道:“这戏本,可是周令史所写?” 周钧连忙摇手道:“不是,这戏本乃是多人相携而作。” 解琴一愣,自言自语道:“难怪,妾身观戏本中,多处文风迥异。” 解琴看向周钧,又问道:“这相携之中,不知周令史,承了何事?” 周钧见瞒不过去,只好说道:“这故事,还有这戏样,某出了些主意。” 解琴闻言一愣,再看向周钧的眼神中,多了些许探究和好奇。 周钧见状,连忙说道:“只不过,这出戏里的故事,还有这戏样,某也是无意间从书中看到了罢。” 解琴向前倾了些身子,追问道:“不知周令史从哪本书上看过西厢记的故事?又从哪本书上看过类似的戏样?总有个书名?” 周钧摸着下巴,眼睛看向它处:“似乎是一本古籍,某也记不清了。” 解琴盯着周钧良久,只瞧的后者冷汗津津。 过了好一会儿,解琴莞尔一笑,坐直了身体,思考片刻后问道:“周令史使妾身观此书,是想令其现于戏台?” 周钧点头道:“是。” 解琴拿起西厢记的三册戏本,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周钧也跟着站起来,问道:“解都知这是要去何处?” 解琴回过头,对周钧笑道:“倘若要令这西厢记现于戏台,还需寻得一人,对其雕琢一番。” “敢教周令史知晓,璞玉需匠斧,这西厢记只要稍作打磨,再搬上戏台,必定大放异彩,名动长安!” 第81章 改戏本 顺着中曲的长街,来到那片曾经到访过的梅花林,周钧已经猜到,解琴口中的那人是谁了。 若娥正在堂间写着字,看见解琴和周钧一起走来,愣了片刻后说道:“劳苦人总有劳苦命,这次又是何事?” 解琴笑着说道:“说什么浑话,这次却是好事。” 若娥放下笔:“说来听听。” 解琴瞧了眼那杂乱的案台,皱眉说道:“先把这摊收拾干净了,别弄污了戏本。” 若娥奇道:“戏本?” 解琴:“知你喜好曲戏,这本保教你惊叹。” 若娥不信:“且说大话。” 话是这样说,若娥还是叫来婢子,将案台收拾了出来。 解琴将『西厢记』取出来,放在了案台上。 若娥瞧了,问道:“三册?是杂录?还是志异?” 解琴:“都不是,你看了便知。” 若娥打开第一册,随意翻了两页,很快也沉湎其中,未能自拔。 解琴索性也凑了过去,和若娥一起看了起来,权当是二刷。 二女在案台边,就着西厢记的情节和诗文,一边看还一边论着,浑然忘了堂内还有另一位宾客。 周钧见状,颇有些哭笑不得。 见二女忘乎所以,周钧只得在堂内四处看着。 墙上的挂轴皆是若娥的手书,有诗,有画,亦有文。 有诗云: 曾睹夭桃想玉姿,带风杨柳认蛾眉。 珠归龙窟知谁见,镜在鸾台话向谁。 从此梦悲烟雨夜,不堪吟苦寂寥时。 西山日落东山月,恨想无因有了期。 又有画,画的却是星月披霞,沧云蔓蔓,孤蓑泛江,灯火渐远。 周钧一边看,一边惊叹不止。 这位寒宵居士,虽是市井妓,但论才情,丝毫不逊于那些历史上有名的诗词和书画大家。 这样的女子,在平康坊中寂寂无名,后世却连她的一首诗、一幅画都没有保存下来。 周钧正想着,解琴和若娥在堂间看着西厢记,有了质疑。 只听若娥说道:“这崔莺莺,乃是显贵大户的小娘,初见张生,不说旁敲侧击一番,倒像是多年未见的旧识,如此熟络,岂不怪哉?” 解琴听了,问道:“那依你之意,应当如何?” 若娥:“以我之意,此处应当增加一折,张生见了崔莺莺,先去寺里找方丈询问一番;而那崔莺莺虽是有意,也自当矜持。” 解琴想了想,点头道:“听着倒是有理。” 若娥直接取了鸡距笔,在戏本的空白处,开始增写注文,将解琴吓了一跳。 没等解琴劝阻,若娥又指着文中的诗词说道:“不通不通,这诗瞧着云华斐丽,倒更像是妇人之作,怎会出自崔莺莺之口?” 周钧站到旁边看了眼,若娥所说的果然不错,原本作为台词的那首诗,出自聂红鸾之手,的确是妇人之作。 若娥咬着笔头,思考了不过数息的时间,突然笑道:“有了。” 很快,一首精致而又应景的律诗,被替换了上去。 周钧瞧着吃了一惊。 不过短短十几秒的时间,若娥就做出了一首堪称佳作的律诗,这究竟要多高的文才,才能做到? 若娥又看了几行过去,看着文中红娘的一句唱腔,又皱起了眉头。 起了个调子,若娥将那句唱腔原封不动的唱将起来。 或许是感到不够完美,若娥前前后后又换了四次音调,将那句唱腔的种种可能,演绎到了淋漓尽致。 最终,若娥用笔划掉了那句唱腔原本的调式,开口道:“这里取徵调式,要更加妥当些。” 就这样,解琴和若娥边看边改。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西厢记的第一册还未改完。 周钧转身看了眼门外的日头,又见二女忙的乐此不疲,虽然不忍心打扰,但还是提醒道:“时候不早了……要不,剩下的明日再改?” 若娥抬头瞧了眼周钧,说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行文亦如此,且等着便是。” 周钧无奈,坐了回去,他倒不是有意泄气,只是长安城再过一会儿就要宵禁。 这般下去,他今夜怕是就要困在这北里中曲了。 见解琴和若娥完全忘了时间,周钧索性也不再提醒,只是坐下来静静等着。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门外日头西沉,繁星初现。 有婢子进来问,何时可用晚膳? 解琴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 只见她抬起头,看向门外,不禁捂嘴惊道:“这么晚了?” 又看向周钧,解琴睁大眼睛说道:“糟了!” 周钧知她终于意识到了,只是苦笑着问道:“这平康坊里,可有客栈?” 解琴摇头道:“平康坊有巡丁,入夜要查引,周令史一身官袍,怕是多有不便。” 周钧无法,只得和解琴一起看向若娥。 后者一愣,冷声道:“瞧我作甚,这里可不会留宿男子。” 解琴思来想去,最后咬着嘴唇说道:“周令史,不如去故冉居,妾身与假母言语一声,且寻个厢房住下便是。” 周钧有些犹豫:“会不会打扰了解都知?” 解琴摇头道:“不会,周令史住在前院,妾身宅子在后院。” 周钧思忖片刻,便也应了。 跟在解琴的身后,周钧出了若娥的宅子,向着故冉居行去。 路上,周钧问道:“不知解都知的假母,是何许人也?” 解琴:“周令史见过,怕是忘了。” 周钧:“见过?” 解琴:“那日程主事携君初至,在院中看到的妇人,便是妾身的假母。” 周钧一愣,他本以为那日看到的妇人,是仆妇,又或是门房一类的角色,没想到居然是故冉居的假母。 瞧出周钧脸上的疑惑,解琴说道:“假母当年也养了不少小娘,这许多年,倒有一半多离了她。” “如今,妾身是假母手中的顶台柱,每日她只是跟着,却怕我也飞了去。” 周钧听着,一阵感慨。 犹豫了良久,周钧终是问了她一句:“解都知难道……不恨吗?” 解琴闻言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伤感的神色,低声说道:“恨?怕是恨的。” “但恨多了,却又不知该如何自处。” “人心本就是空落落的,倘若有了些许挂念,哪怕再少,也总觉得是好的。” 二人一路再也无话。 入了故冉居的后院,解琴唤来婢子,开了中门。 周钧从中门出去,到了前院,才发现外面又有几处小楼,别有洞天。 楼内有那琴乐筝响,亦有男女欢声。 周钧再回首看去,中门却已关上,再也不见那解都知的踪影。 第82章 苦待良人 进了那故冉居的厢房之中,周钧吃了些案台上的糕点,权当是晚膳,听着隔间那些欢愉乐声,皱起了眉头。 撕了两团纸,塞在耳中,周钧吹了蜡烛,早早的睡下。 第二天一早,天边刚蒙蒙发亮,周钧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洗漱一番,穿戴整齐。 周钧走出房门,小楼之中静悄悄的,四周只能听见微微的鼾声。 小心翼翼顺着廊道,来到院门处,周钧刚想走向曲街,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呼声。 “周令史。” 周钧扭头看去,只见故冉居的中门处,有一个婢子正在朝自己招手。 周钧心生疑惑,走过去,只听那婢子说道:“娘子嘱我在此处等着,看见便带您去后院。” 点点头,周钧跟着那婢子走进后院。 才入小院,就见解琴笑着等在堂门处。 见周钧走来,解琴先是行了万福,又从身后婢子那里取来一膳包,朝前者说道:“昨日慢待了周令史,万望勿怪。” 周钧接过膳包,摇头说道:“解都知哪里的话,那戏本得了二位相携,乃是周某之大幸。” 听见周钧提起若娥,解琴想了想,转身在前面领路道:“周令史这边请,妾身送您一程,正巧也有些话说。” 周钧依言跟在解琴的身后,出了故冉居的后门,走到曲街上。 清晨,见不到什么路人。 花木和朝露将整条长街点缀的翠色青青,再加上院落中那些升起的袅袅炊烟,让整条北里中曲看起来,就如同平祥桃源一般。 看着身旁那位形姿婀娜、娴静秀绝的女子,周钧一瞬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解琴一边走一边说道:“北里三曲,众生百态。” “有些女子,本来生自清藿涤尘,却也不得不在此处,终日虚与在那笑唱之中。” 周钧静静听着。 解琴又说道:“同是中曲都知,那若娥,原姓苏,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娘。” “因受了案子的牵连,本家遭了籍没,若娥出自旁户,家中多方打点,总算是躲了俘隶之灾。” “哪晓得祸不单行,她家里的大人,后来得了疫,没捱两年,撒手人寰。” “家道中落,再加上亲戚欺辱,若娥年幼之时,就被卖到了北里。” 周钧听到这里,无奈摇头,人世间悲欢事,莫多于言。 解琴:“入了北里的女子,大多都命不由己,凄然一身。” “那若娥却凭着诗才和书画,在北里搏出了一番名声。这些年里,尽有那文人官士,递上红笺,或是求字,或是请面。” “若娥心气甚高,对这些人,大多都闭门不见,偶有几个避不开的,也只是敷衍一番。” 周钧听了疑惑,问道:“既然有这番才情,为何不寻个好人家,早早离开这北里?” 解琴说道:“她在等一人。” 周钧:“等人?” 解琴:“苏家中落之前,家中大人曾指腹为婚,为若娥定了一门亲。” “对方乃是颍州的一户大族,家中三郎,名讳钟璋。” “那钟三郎才思敏锐,虚心好学,自幼便有『少臻』之雅号。” “开元年,钟家也被卷入朝案之中,虽说受了敕罚,但终究还是存了下来。” “若娥找到那钟璋,曾言籍贱,倘若退婚,自当理之。” “哪料到钟璋见了若娥,又瞧见她的诗词和书画,非但不肯退婚,还发了誓非她不娶。” 周钧听到这里,说道:“善,难得真心。” 解琴笑道:“钟璋不仅发誓,还作诗言志,其中有两句,妾身现在还记得。” “五原东北晋,千里西南秦。流萍与西瓠,早晚期相亲。” “那首诗,现在还贴在若娥的床边,早晚自得观之。” 周钧:“这钟璋倒是个真性情。” 解琴:“故此,若娥不仅拒了所有的推牒,只接诗词书画的请单。连寻常客人的见面都不愿意,更别说让男子留宿了。” 周钧点头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解琴说着,看见不远处已是中曲的行门,便行礼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妾身在此便要回去了。” 周钧提起那一包早膳,对解琴说道:“解都知的一片好意,某谢过了。” 解琴浅笑说道:“敢教周令史知晓,那西厢记的戏本,妾身与若娥自当用心修改,定不负托望。” 周钧拱手再谢,转过身提上膳包,便出了中曲。 在路上吃了早膳,周钧直接步行到了安上门,又入了尚书省。 走入都官司的衙廨,周钧取出北里的俘隶册本,开始就着中曲的薄录,进行修订。 写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程主事突然急匆匆的走到周钧的身边,开口道:“衡才,且收拾一番,速速与某来。” 见程主事一脸肃容,周钧自是不敢怠慢,连忙放下笔,站起身,整了整衣服,跟了过去。 一路穿过廊道,走向后堂。 周钧瞧着这去往的方向,隐约猜到,这一行是要去见都官司的主官——徐浩,徐郎中。 到了正堂的门前,程主事压低声音,细声说道:“徐郎中执事刚正,颇重实绩,不喜夸浮,衡才且留心些。” 周钧连忙点头称是。 程主事走到门外,报了一声,只听门内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进。” 周钧跟着程主事进了中堂,抬腿跨过丹墀,入了鹜厅。 只见徐郎中,一身绯色官袍,头发有些许花白,身形硬朗,不苟言笑。 他只是站在那里,脸色无波,却又不怒自威,令人生畏。 程主事走近,刚想行礼,只见徐郎中摆手说道:“行了,长源你先下去。” 程主事一愣,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周钧,便退出门外。 徐郎中走到案台前,朝周钧问道:“未曾进学?” 周钧垂首答道:“未曾。” 徐郎中:“算经一道,师从何处,可有尊讳?” 周钧:“敢教徐郎中知晓,某出身不过奴牙郎,入铨前尝闻奴牙账目,耳濡目染之下,故而学了一些。” 徐郎中嘿了一声,轻声自语道:“奴牙郎吗?” 思忖片刻,徐郎中从案台上取来了三份信笺,指着它们说道:“且过来瞧瞧。” “这一封,来自吏部侍郎。” “这一封,来自右谏议大夫。” “这一封,最是生趣,却是来自内侍省。” “三封信笺,皆言周家子有才,当事可用。” 徐郎中瞧着周钧,笑了笑,说道:“你却与我道,出身乃是奴牙郎?” 面对徐郎中的疑问,周钧抬头看向那三封信笺,后背上有冷汗析出,脑中飞快想着,该如何作答。 未料到徐郎中并没有催问答案,只是收起那三封信笺,对周钧说道:“海贼吴令光抄掠台州、明州,裴尚书奉旨破贼,七日后还朝。” “都官司承俘隶清点一事,你准备妥当,随某同去。” 第83章 回灞川 徐郎中口中的裴尚书,周钧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裴宽。 再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周钧反应了过来,天宝三载,裴宽是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却是刚刚提任的裴敦复。 这两位尚书,虽是裴姓本家,但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将会势如水火。 周钧想到这里,只是对徐郎中躬身说道:“是。” 徐郎中点点头,说道:“去。” 出了堂门,周钧瞧见程主事正在廊道的尽头,朝着这里张望。 快走两步,周钧穿过廊道,来到程主事的身边,只听后者问道:“徐郎中可责难了些什么?” 周钧摇头道:“不曾,只是问了衡才的算经师从,又言七日后,裴尚书剿贼还朝,令某同去。” 程主事听了,沉吟片刻,点头道:“郎中器重,此乃大善,衡才需得仔细差事才是。” 周钧听了,躬身称是。 二人又说了会话,周钧便回到案台边,继续修册去了。 接下来,再无旁扰的周钧,开始加紧工作的进度。 一直工作到下午三点左右,北里中曲的修册,已完成了大半。 周钧摸了摸肚子,倒也感觉不是太饿。 这中间,也多亏了解琴早上准备的膳包。 倘若饿了,便悄悄拿出来吃上几口,虽然有些冷硬,但也好过空腹。 听得放廨的钟响,周钧伸了个懒腰,又收拾好东西,和旁人打了招呼,便出了尚书省,回到了家中。 脱下官袍,周钧洗漱一番,来到堂间。 周则正巧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见周钧,走过来问道:“后日便是旬休,衡才可有闲暇?” 周钧知他又想去诗社见虞珺娘,便劝道:“兄长,秋闱临近,当下不得心有旁骛,应当用功读书才是。” 周则笑道:“衡才且宽心,为兄的功课从未放下,旬休乃是诗社的集日,去看看又有何妨。” 周钧叹口气:“旬休某要回灞川一趟,兄长请自便。” 见周则走远,周钧挠挠头,去了书房,找到周定海,向他说了,明日都官司的视事结束,便不回家了,打算直接往灞川去。 周定海听了,说了一声,自当如此。 在家中睡了一晚,次日又去尚书省都官司,忙碌了一天的工作,周钧终于踏上了前往灞川的旅程。 骑马行在官道上,周钧一路向北。 他甩动着缰绳,只希望速度再快一些。 说来也怪,长安和灞川,这二者在周钧的心中,倒是后者更像似家一般。 每每想到灞川的一切,周钧心里总有着挂念。 一路快马加鞭,周钧总算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灞川别苑的大门。 门房里的屈家子,屈朝义,瞧见周钧的身影,先是站起身揉了揉眼睛,接着大声喊道:“二郎回来了!” 外苑的场院里,屈三翁正修着木爬架,公孙大娘和丈夫挑着菽油走向膳房,殷府的那群乐伎小娘,刚好返身走向住所。 大家听见屈朝义的这一嗓子,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聚到了门口,纷纷朝周钧道福。 一声官袍的周钧在别苑大门处驻了马,又将缰绳交给屈朝义,一边笑着向周遭的诸人拱手,一边走向中苑。 到了庞公小院的门前,玉萍瞧见周钧,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喜道:“主家本还言道,二郎新官上任,诸事繁杂,这一次旬休,怕是赶不回。” “没想到,却是回来了。” 玉萍的话音刚落,厢房内传来了庞公的声音:“二郎回来了?让他进来。” 周钧朝玉萍拱拱手,先进了中堂,又入了书房。 庞公坐在轮舆上,放下了手中的信笺,瞧着周钧满身的尘土,摇头说道:“又不是报军文,哪有这般赶路的。” 庞公言语中虽是责备,但却掩不住欣喜之情。 周钧躬身说道:“兴许是有些日子没回,心思急切了些。” 庞公笑着摇摇头,说道:“罢了,且说说视事。” 周钧从第一天上任说起。 程主事,平康坊,北里三曲,都知五女…… 听得周钧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庞公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一切尽在所料之中。 直到周钧说起徐郎中,庞公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动容。 “裴尚书剿贼还朝,让你随着去清点俘虏,他真是这般说的?” 面对庞公的发问,周钧点头道:“是,徐郎中先是点明某的奴牙出身,接着便那般说了。” 庞公眯着眼睛,思考了片刻,口中低声自语道:“奴牙……” 过了一会儿,庞公对周钧说道:“既然徐郎中这般说了,随他去了便是。” “但是,裴敦复献俘请功,二郎只需行分内之事,无论你看出什么,问出什么,皆作不知。” “哪怕徐郎中发问,也不必言语太多。” “只记得四个字,置身事外。” 听见这话,周钧先是一愣。 无论看出什么,问出什么,皆作不知? 置身事外? 但很快,周钧便应了一声。 庞公见周钧应了,却是说起另一件事情:“那北里三曲,二郎平日里瞧仔细了。” “咱家知晓年轻儿郎,血气方刚,与那北里女子,常有相慕之举。” “但市井妓,迎来送往,逢场作戏,岂是好相与的角色,二郎自当留心才是。” 周钧想起都知五女,皆是艳绝多才之人,对于庞公的警醒深感为然,连忙道了一声是。 庞公此时才露出笑脸,看着周钧,慢慢说道:“咱家观人有术,二郎素有大才。” “这灞川,与你而言,不过是龙门前沪。” “早晚一日,二郎平步青云,必得运道。” 周钧闻言不敢托大,连忙自谦了一番。 庞公又道:“难得的旬休,且在别苑中多走动走动。” 周钧点头,与庞公又说了几句,便退出了房间。 走出中苑,周钧一路向着外苑的厢房走去,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双皎如明月的眼眸。 入了里院,周钧瞧见一位俏丽的佳人,背对着院门,在那里折晒着席褥。 周钧将右手放在嘴边,故意咳了两声。 那女子手上动作一顿,转过身来,一脸的喜色,却正是画月。 看着周钧站在院门,画月笑着问道:“回来了?” 周钧也跟着笑了起来:“回来了。” 第84章 用心良苦 用过了晚膳,周钧躺在院中的折床上,闭着眼睛乘着凉风。 耳旁传来了画月的声音:“灞河那边的油坊,这几日榨了菽油,那膳房炒菜,倒是再也不用去药房买油了。” 周钧轻轻嗯了一声。 画月又道:“庞公见那菽油,也夸了樊家的手艺,还让人带着他们去办了契书。” “落了辖户,公孙大娘昨日说了,打算去屈家一趟,为樊家大郎提亲呢。” 周钧又嗯了一声。 画月看向周钧,开口问道:“二郎瞧着清瘦了些,这些日子却是如何了?” 周钧睁开眼睛,叹道:“这几日里,倒是奔波不停,有时连顿饱饭,都顾不上。” 画月剥了一片玉露糕,放在了周钧的手心,说道:“我就不明白,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做那胥吏,每日忙的不可开交,却又为了什么。” 周钧将手中的糕点放入口中,咽下后说道:“当下吃苦,往后逢了事,才能安稳些。” 画月深看了周钧一眼:“二郎莫不是知晓些什么?” 周钧身形一顿,又打了个哈哈,开口道:“有备无患罢了。” 画月:“这大唐,眼下尽是些太平日子,哪来那么多忧患?” 周钧听见这话,怔在那里,只是低声道:“太平日子……” 画月瞧见周钧的表情,垂首思忖片刻,主动岔开了话题:“二郎,且听,外苑湖畔那里,锣鼓声响,戏班要开演了。” 周钧整了整心绪,笑着对画月说道:“今日奔波久了,浑身疲乏,你去看,不碍事。” 画月想了想,摇头道:“戏班每日演的都是那些,还是不去了。” 周钧坐起身来,对画月说道:“我这倒有个戏本,虽然还未改完,但故事大抵有了。” 画月来了兴趣,问道:“什么戏本?” 周钧:“戏本名为『西厢记』,且听好了,话说在那前朝,有一位书生……” 第二天一大清早,画月打着哈欠,跟着周钧,来到外苑的场院里。 昨晚听西厢记入了迷,画月听完戏本还不满足,愣是缠着周钧要多听几个故事。 周钧无法,只能又把那『白蛇传』的故事,挑着些梗概说了。 这一说,却是说到了深夜。 画月听完故事,上了床还兴奋不止,眼睛闭上,脑海中尽是那戏里的人物,在床上翻来覆去,浮想联翩。 结果,她愣是一宿未合眼,硬生生捱到了天亮。 公孙大娘等在场院里,看着画月顶着两个黑眼圈,走了过来,也是吓了一跳。 看一眼画月,又看一眼周钧,公孙大娘摇摇头,看那表情,似乎是想劝诫些什么。 周钧见了,颇有些无奈,但也没解释,只是向公孙大娘道了安。 先是让画月扎了马步,公孙大娘又帮周钧挂上沙袋,再看着他打了一路拳脚。 公孙大娘一边看一边摇头道:“二郎去了长安做差,这练功一事,却是荒废了下来。” 周钧听见这话,也是惭愧不止。 自从做了都官司的书令史,每日都要忙着视事,的确没有闲暇去练功了。 公孙大娘沉吟片刻,说道:“妾身知二郎忙碌,只怕是无暇顾及拳脚练习。” “不如这般,有套简便些的功法,虽说不是什么上乘功夫,但强身健体还是能做到的。” 周钧向公孙大娘行了一礼,只道是请教。 公孙大娘说了功法的套路,又说了些练功的注意事项。 周钧听了一遍,又背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躬身称了一声谢。 瞧见画月还在场院那里扎着马步,周钧朝公孙大娘问道:“她学了好些时日,可有长进?” 公孙大娘瞥了周钧一眼,开口丝毫没留情面:“论天赋,论勤苦,画月都要远胜于二郎。” 周钧一愣。 公孙大娘:“画月年幼时,应是受了名师的锤炼,无论根骨还是手眼,皆为上佳,是块练武的好料子。” “再加上她本来就聪慧善思,功法的窍门妾身只需点拨一二,她就能触类旁通,进展神速。” “妾身有心将她收为关门弟子,先筑其功基,再传其剑法,不知二郎意下如何?” 周钧听了,喜道:“某自无异议,能随大娘学习剑法,也是画月的福气。” 公孙大娘点头笑道:“好,既然二郎同意,那妾身明日开始,便正式传授画月剑法。” 训练结束,周钧带着精疲力尽的画月,先是用了午膳,接着回到厢房。 画月一头栽倒在小间的床上,对周钧说道:“撑不住了,让我睡一会儿。” 周钧瞧了瞧窗外的天色,对画月说道:“我要回长安了。” 画月闻言,睁大眼睛,挣扎着坐起身来,问道:“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周钧:“太阳落山,官道难行,早些回去也不用赶路。” 画月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周钧:“安心在别苑里住着,倘若有事,便写信托屈家二郎带给我。” 画月又点了点头。 周钧笑道:“下一次旬休,我会再回灞川。” “那个时候,『西厢记』的戏本怕是也写好了,我抄录一份,带给你瞧着便是。” 画月听到这里,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口中还说道:“我送你到门口。” 周钧摇头道:“我要先向庞公辞行,你且在房中休息。” 没等画月再说些什么,周钧先是关上了房门,接着便去了庞公那里,说了会儿话。 最后,他收拾好行囊,去了别苑的门房,索了乘马,向着长安的方向一路行去。 周钧回到家中的时候,已是申时一刻。 周定海和罗三娘去了乡友家,尚未归来。 周则却坐在堂间的月牙凳上,看着门外的天空,一脸的苦相。 周钧看着大哥,开口问道:“兄长今日不是去诗社了吗?” 周则点头道:“去了。” 周钧瞧着周则的脸色,问道:“那聂红鸾又考校你了?” 周则摇头道:“考校倒是有,但不是聂女真。” 周钧不解:“那是谁?” 周则转过头来,深深叹了口气:“是虞珺娘。” 周钧吃了一惊,不自觉问道:“虞珺娘考校你什么?” 周则用手捂住额头,说道:“虞珺娘先是问了秋闱之事,接着便考校了我的功课。” 瞧着周则那垂头丧气的模样,周钧说道:“兄长没答上?” 周则无奈道:“倒是有一半……没答上。” 停顿片刻,周则又说道:“这还不算完,虞珺娘还说了,秋闱在即,既然欲求功名,当浸心书本才是,怎可来这诗社虚度光阴?” “衡才,你倒是说说,那虞珺娘往日里从来不问我的功课,怎么这次集日,突然与我说了这些话?”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也是嗟叹一声。 这虞珺娘,也是用心良苦。 她知晓兄长入诗社的目的之后,就旁敲侧击,想要劝说周则,读书人当以学业为重。 周钧想到这里,对周则问道:“兄长,且实话与我说,你可有打算,娶虞珺娘为妻?” 周则正色道:“那是当然,非她不娶!” 周钧:“那好,你且想想,虞珺娘身在北里南曲,往日里见多了文人官士,这些人或有文才,或有官身,你又哪一点能比得上他们?” 周则闻言,脸色涨的通红,许久之后,才叹道:“某不如他们。” 周钧又道:“既然自知不如,当知耻而后勇。” “秋闱中举,这是第一步。” “春试上榜,这是第二步。” “只有这般,那虞珺娘才会正眼看你。” “否则,一切不过是虚妄罢了。” 周则听了周钧这些话,呆在原地许久。 终于,他站起身来,朝着周钧拱手行礼,说道:“衡才之言,令兄长茅塞顿开。” “这诗社,某再也不去了。” “我周昌之,从今往后,仔细学问,他日金榜题名,必叫那虞珺娘另眼相看!” 第85章 南曲佘红芝 旬休结束后的第一日,周钧先是去了都官司点卯应名,接着便前往平康坊,继续那薄录修册的差事。 这一次,周钧去的是南曲。 入了曲门,周钧找了坊丁,向其询问红芝的住所。 坊丁见周钧一身官袍,自是不敢怠慢,只是说道:“郎君顺着南曲,且直路向前,有那匾牌上书着『春幡楼』,便是佘红芝佘都知的住所。” 周钧听了点点头,依言顺着南曲一路行去。 这北里南曲,一路行将下来,周钧倒是瞧出了一些与北曲和中曲不同的事物。 相比北曲的杂乱、中曲的雅致,南曲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或许应当是『大气』。 所有院落的院门和院墙,皆修筑的气派不凡。 各式各样的牌匾,悬挂在院门高处,从很远的地方,就能一眼看见。 没花费多少功夫,周钧就找到『春幡楼』的牌匾,又走到了院门前。 两位一般模样的貌美婢子,穿着行款一样的襦裙和霞帷,一左一右侍立在门前,看向周钧,笑着问道:“郎君可有笺?” 周钧自报了家门,又言明了此行的目的。 一名婢子又问道:“郎君可带了鱼符?” 周钧一愣,拿出腰间的鱼符,给那婢子看了看。 那婢子回身进了门房,拿了书册,又按照鱼符录了名字,接着便侧身道:“郎君请随我来。” 周钧随着那婢子,入了春幡楼,只见院落里有假山亦有亭台,瞧那布局和雕琢,明显出自名家之手。 走进堂门,周钧瞧着内里的景象,颇有些吃惊。 这春幡楼内里极大,堂顶又高,居然是少见的二层挑空,一层为堂,二层为雅间,倒与前世的酒楼有些相似。 那婢子将周钧引向二层,寻了一处清净的房间,开口道:“郎君且候在此处,佘都知在别处,稍候就来。” 周钧点点头,坐了下来。 不多时,有那貌美的僮娘,轻敲房门,又拎来了膳盒。 打开盒封,里面有三层膳盘,分别放着干果脯食,糕饼甜点,还有玉瓶酒一壶,耳杯一枚。 僮娘将膳盘取出,又放在案台拼接了起来,最后却组构成了太极双鱼的模样。 周钧瞧着新奇,不禁道了一声妙。 放好膳盘,僮娘躬身行礼,又退出了房间。 周钧吃一口糕点,又轻抿一口酒,发现这里的饮食,皆是难寻的佳品,怕是价值不菲。 边吃边等,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有那婢子先推开房门,只见一身海棠红、风流娇媚生的佘红芝,站在门口,瞧着周钧,掩嘴笑道:“妾身今早还寻思,那周二郎何日会来,不料却是想到一起去了。” 周钧站起身,向佘红芝拱手道:“某为了薄录而来,叨扰佘都知了。” 佘红芝笑道:“先不谈公务,周二郎觉得这春幡楼如何?” 周钧皱了皱眉头。 这女子与自己只见了两面,但是态度却有些太熟稔了。 周钧拱手说道:“峻宇雕墙,奢华堂皇。” 佘红芝笑道:“北里三曲,皆言南曲为上。” 周钧附和了一声:“南曲气象的确不凡。” 佘红芝看了周钧一眼,笑道:“南曲的薄录,妾身早就备好了,且随我来。” 周钧站起身,刚想离开房间,却瞧见那开门的婢子,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起来。 只听那婢子小声对佘红芝说道:“阿姊,烛钱还未结。” 佘红芝笑着摆手道:“些许小事,记在我账上便是。” 周钧反应了过来,那婢子口中的『烛钱』,就是俗称的开台费。 既然吃了糕点,又品了酒水,周钧自然也不想破例。 他从怀中取出百钱小缗,对那婢子说道:“那烛钱某自当付清,这里有些铜钱,且拿去,不用找了。” 那婢子看着那百钱小缗,欲言又止。 佘红芝瞧着周钧,用手掩住脸,却是不自禁笑了起来。 周钧一脸的不解。 佘红芝伸出手,拉住周钧的袖子,娇声道:“二郎怕是从未来过南曲,自是不知这烛钱的余沥。” 周钧被她拉着出了门,看了眼手中的百钱小缗,问道:“这些难不成……还不够?” 佘红芝带着周钧,一边向后面的小院走去,一边说道:“南曲常价,一席四钚,继烛即倍。” 周钧听着一阵头皮发麻:“开席就要四百钱?倘若坐的久了,还要翻倍?” 佘红芝:“这还只是烛钱,妾身倘若坐下陪酒,那可还另要彩缯钱。”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 佘红芝回头看了眼周钧,笑着说道:“广陵刘覃登第,年十六七,家中殷富,为先辈所扇。” “居南曲月许,极嗜纵欲,所费不下千万。” 周钧听着震惊,一个新科进士,在南曲住了一个多月,居然能花出去万贯家财。 这败家的速度,简直赶得上坐火箭了。 佘红芝又说道:“这烛钱和彩缯,已算是小出。” “南曲妓,一日买断,少说也要百钚。” “倘若要携妓出里侑酒,怕是一日不下十缗。” “新岁小娘,风貌上佳者,若盖求其元,这求元(破瓜)所费之缗,贵及可至半百。” 周钧听着摇头,有钱人的世界,前世他就想不通,如今他还是想不通。 想起一事,周钧朝佘红芝问道:“倘若某想赎妓,所费几何?” 佘红芝听见这话,愣了片刻,回过头来,脸上也收了笑容,慢慢说道:“倘若那妓娘是名角,又幸未系教坊籍,君子倘有意,两百金之费尔。” 周钧在心中算了一笔账。 两百金指的是两百斤黄金。 一两黄金大唐折价三千五百文,一斤十六两就是五万六千文,两百斤黄金就是一万一千两百贯。 而长安城里,一套拥有房屋三十九间、占地三亩的院子,才不过一百三十八贯。 换言之,倘若想为一名北里妓赎身,需要拿八十处长安城里的宅院来换。 见周钧呆立在原地,佘红芝笑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的笑容之中,带着几分隐隐的苦涩。 一刻钟后,周钧从佘红芝手中拿过了南曲薄录的名册。 一番道谢过后,周钧走出了院门。 入了曲街,周钧又回过头,朝着春幡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接着,他转过头,叹了一口气,朝着中曲的故冉居行去。 第86章 说戏角 到了故冉居的院口,周钧朝门内看了看,发现院内聚了许多人,都是些中曲的市井妓。 门房里站着两位面生的婢子,其中一位,看见周钧一身官袍,先是行了万福,接着又说道:“解都知今日有事,闭了后院,郎君改日再来。” 周钧还没开口,门房里的另一位婢子,看着前者的脸,仔细分辨了会儿,连忙问道:“敢问郎君,可是周二郎?” 周钧点头称是。 第一位婉言拒客的婢子,闻言一脸吃惊,盯着周钧问道:“郎君就是那西厢记的原笔?” 周钧连忙摆手道:“某不过讲了个故事,西厢记的主撰另有其人。” 两位婢子相视一笑,一左一右,拉着周钧的袖子,将他拉进了院中。 院中的市井妓,看见院门处进来一男子,先是吃惊,再打听一番,听闻是周二郎,俱都聚了过来。 听着周遭女子的百口相争,周钧一阵头大,也不知这群人在说些什么。 只听堂门那里传来一声冷喝:“吵闹些什么?!” 周钧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解琴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 众妓闻言,连忙收了声,躬身退后了一些。 解琴看向周钧,脸色稍霁,开口道:“周令史进来。” 周钧拱拱手,从众妓身边小心翼翼的穿了过去,进了堂门。 入了中堂,周钧瞧见一群女子聚在那里,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册戏本。 若娥坐在正座,看见周钧进门,只是点点头,又对那群女子说道:“第七折,且演一遍。” 只见一位容姿艳丽的女子,拿着戏本,动情念道:“抬泪眼仰天看月阑,天上人间总一般。” 另一位岁数尚弱的僮娘,咳嗽一声,跟着念道:“娘子,且听这是什么响?” 周钧在一旁看了会儿,明白了过来。 解琴和若娥,在这里做的事,类似于戏剧上演前的选角。 想要上台的女子,拿着戏本,表演一番,优异者可得角色。 很快,一折戏演完了。 解琴皱眉朝若娥问道:“你看如何?” 若娥想了会儿,开口道:“红娘一角,就用这孙住住。” “她年岁小,动作灵活,眼睛也传神,恰是最似红娘。” 解琴点头。 若娥又看向那容姿艳丽的女子,摇头道:“风貌妖冶,举手投足之间,红尘气太重。” “这崔莺莺乃是大户家的小娘,当知书达理,庄重得体,你不合适。” 那容姿艳丽的女子,闻言恼怒,刚想分辩几句。 解琴转头看向她,轻声说了一句:“去。” 那女子瞧着解琴,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咽下了口边的话,施了一礼,退出了堂间。 若娥抬头看向周钧,放下戏本对解琴说道:“从清早试到现在,人也乏了,不如休憩片刻?” 解琴点头同意。 若娥拍了拍手,对身旁的婢子说道:“出去知会一声,就说稍等片刻。” 解琴拿来一张纸,放在了周钧的面前,开口道:“周令史请看,西厢记的戏角一十又七。如今,倒是大半都有了着落。” 周钧拿起纸看了看,只见大多角色后面都有了人名,这些人,想必皆是来试戏的北里妓。 周钧看完后问道:“门外怎么会来了这么多人?她们又是如何知晓西厢记的?” 若娥道:“这可要多谢解都知的安排。” 解琴笑道:“妾身将西厢记的前三折做成了册子,又遣人送给了中曲里相熟的姊妹。” “随册附言,西厢记打算搬上戏台,眼下正缺戏角,有意者可来故冉居试戏。” 若娥补了一句:“这前三折的戏本,原本只送出去十来册。” “没想到接了戏本的人,瞧着有趣,又抄录了不少,散到了它曲之中。” “一来二去,今日来试戏的人,便这般多了。” 周钧听完总算是明白了,只是叹道:“没想到这西厢记,会这么受欢迎。” 若娥:“北里三曲的事主,哪个不是精怪一般的人物?” “这西厢记,无论戏样,还是剧情,抑或是诗词唱腔,皆是亘古未有之佳作。” “那些人见了,自然趋之若鹜。” 周钧听了,先是点头,接着又问道:“某看了这名录,似乎还有些角色,无人可演?” 解琴:“还有五位戏角,尚未寻到合适人选,这其中最棘手的,却是崔莺莺。” 周钧问道:“门外那么多人,无人能够饰演崔莺莺?” 若娥说道:“崔莺莺有三才,一为貌才,二为学才,三为情才。” “这貌才倒是简单,门外众人,大多都能相符。” “这学才,说俗气些,便是书卷意气,相符者虽少,但勉强还能有些。” “至于这情才,却是最难选出。” “崔莺莺重情,对那张生的恋慕之情,长睦未移,至死不渝。” “而这北里的女子们,迎幕侑客,风尘落世,少见有那情才之人。” 周钧沉吟道:“貌才、学才、情才,既要容姿秀丽,又要学识过人,还要重情好义……这样的人……” 周钧突然心中一亮,抬起头来,却见到那解琴也是嘴角含笑,瞧了过来。 他便对那若娥说道:“这饰演崔莺莺的最佳人选,却应当是你啊。” 若娥一愣,问道:“我?” 周钧板着指头说道:“论容貌,你是个中翘楚;论才学,你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就连这西厢记的台词唱腔,也出自你手;再论情才,寒宵居士苦候有情郎一事,岂不恰恰应了重情二字。” 若娥听完,转过头瞪了解琴一眼,似乎是在怪后者多嘴。 解琴在那里乐个不停,伏案笑道:“若娥,我早就想说了,这崔莺莺一角,却好似为你量身打造一般,倘若你不演,怕是无人能演了。” 若娥摇头道:“我从未上过戏台,如何演戏?” 周钧说道:“这西厢记的戏样,过去也从未有过,不也是被写了出来?” 若娥还待再拒绝,解琴正色说道:“这西厢记,可是你挑灯夜书,一字一句、呕心沥血的写了出来。” “你也曾对我说过,这戏本之中,最喜爱的角色正是崔莺莺。” “倘若你不演崔莺莺,就只能从北里中随意挑一人上台。” “真正开戏的时候,你又能忍心看着,那崔莺莺被演的不成模样?” 若娥愣在了那里,良久未语。 过了好一会儿,若娥咬着牙,轻轻说了二字:“我演。” 周钧与解琴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第87章 成书造势 在确定由若娥来饰演崔莺莺之后,剩下来的几名角色,也都顺利找到了扮演者。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准备戏服、道具、乐工和场地。 解琴出言,说是与教坊中人相熟,可以出面去求助。 周钧见她和若娥要忙于西厢记的排练,倒是另有个主意。 将修改后的西厢记戏本,还有那份名录带上,周钧告别了二女,离开了故冉居。 重新回到南曲,一番寻觅下来,周钧找到了虞珺娘。 坐在院庭中,正调拨着筝弦的虞珺娘,听见周钧找来,也是吃了一惊。 二人见了面之后,周钧从怀中取出了西厢记的新戏本,递向了虞珺娘。 后者打开戏本,细细读了一遍,越看越是心惊。 “这诗真是难得的佳作,用在此处,却是比先前好上许多。” “还有这唱文,且真是极好,从前我们怎么没想到?” 听着虞珺娘的称赞,周钧说道:“戏本上的改动,出自中曲两位都知之手。” 虞珺娘一愣,放下戏本,朝周钧问道:“周二郎说的可是解都知和寒宵居士?” 周钧点头。 虞珺娘叹道:“这也难怪,寒宵居士的文才,在这北里之中,可是女状元一般。每年三月,新科进士,皆递红笺于居士,倘若不是她不愿见客,怕是早就名动长安了。” 周钧又拿出一张纸,放到了虞珺娘的面前,说道:“你且看看。” 虞珺娘拿起纸看了一眼,说道:“这是西厢记戏角的名录?” 又看了一会儿,她突然睁大眼睛,浑身一颤:“居士她要演崔莺莺?” 周钧颔首微笑。 虞珺娘不敢置信的说道:“寒宵居士性子淡漠,冷眼世事,如何会答应出演崔莺莺?” 周钧:“若娥看重这西厢记,更喜那崔莺莺。” 虞珺娘思忖片刻,便也懂了。 周钧:“眼下中曲二位都知,正在加紧排练这西厢记,用不了多久,这戏怕是就能登上戏台了。” 虞珺娘拿着名录又看了看,只是不停点头。 周钧:“戏本和戏角是有了,眼下还缺服装、道具、乐工和舞台。” 虞珺娘听了,抬起头来问道:“二郎是想寻助?” 周钧:“诗社之中,可有人与教坊和司府相熟?” 虞珺娘思考了一会儿,轻轻点点头,说道:“有。” 周钧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虞珺娘看着周钧问道:“明日怕是不成,后日二郎可有暇来庵园?” 周钧答道:“某要先去都官司点卯,怕是到庵园要晚些。” 虞珺娘:“不碍事。” 周钧又与虞珺娘说了会话儿,便离开了南曲。 隔了一日,周钧按照和虞珺娘的约定,去了庵园。 入了院子,只见虞珺娘、尹玉和聂红鸾三人,齐聚在小亭之中,共同看着那本修订后的西厢记。 尹玉看到自己辛苦写的一首小诗,被若娥用朱笔批注了二字『不通』,不由怒道:“凭什么这般落贬我的诗作?!” 聂红鸾瞧了眼尹玉,说道:“你且看看别人的,再对比一番你的,答案岂不呼之欲出?” 尹玉仔细看着若娥作替的诗,读了几遍,脸色宛如红霞一般,强自嘴硬道:“诗做得好有什么了不起……” 虞珺娘瞧见走来的周钧,出言道:“周二郎来了。” 亭中的三人,俱看向周钧。 周钧走入亭中,向三女拱了拱手,说道:“诸位看了这新戏本,有何说法?” 聂红鸾笑着说道:“这新戏本的校书,听说是北里中曲的都知。贫道在这长安城中,也见多了文人雅士,但论才情文笔,皆不如她。” 尹玉抿着嘴,小声驳道:“论文道落笔,不如吾师贺章;论诗风大成,不如青莲居士。” 周钧听那名号有些耳熟,便开口问道:“青莲居士是谁?” 尹玉愣道:“自是李翰林。” 周钧明白了。 青莲居士原来是诗仙李白。 周钧又问:“李翰林现在身在何处?” 尹玉说道:“似乎是去了东都(洛阳)。” 虞珺娘打断道:“周二郎,先说正事。” 周钧反应过来,说道:“是了,戏本戏角已有,这服装、道具、乐工和舞台,却请诸位相助。” 虞珺娘朝尹玉说道:“西厢记初登戏台,需寻教坊相携。” 尹玉挺起胸膛,自信满满的说道:“这有何难,某归家言语一声,使那乐营将田公将军照护一二,易如反掌。” 周钧看了尹玉一眼,心中生疑。 也不知这尹公子究竟是什么来路,居然开口就使唤田公将军,难不成是自夸的诳言? 虞珺娘想了想,又对尹玉说道:“服装、道具和乐工倒也无碍,但这舞台落地处,需得在平康坊之中。” 尹玉问道:“为何要在平康坊?” 虞珺娘:“北里女倘若想要出坊,需请牒接牒,诸事繁复,还是在坊内开戏,要更加妥当一些。” 尹玉听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周钧又道:“倘若借到了服装和道具,又请了乐工,最好能一起送到北里去。” “这样一来,戏角也好试将一番戏服,再熟悉些道具的使用。” 尹玉记下,道了一声好。 在一旁一直都未说话的聂红鸾,突然开口道:“几位莫不是忘了些什么?” 周钧闻言转过头看向聂红鸾,心中细思了一遍。 聂红鸾说道:“西厢记初登戏台,就算牌子落放出去,长安无人识得这戏本,就算开戏了,又会有多少人来看呢?” 听了聂红鸾的话,周钧一怔。 的确不错,西厢记的名号,在宋元时期可谓家喻户晓,但在这唐朝,根本无人晓得。 就算开演前,四处造势,怕是到时候,也没有多少人会来看。 想到这里,周钧朝聂红鸾问道:“那依聂女真之见……” 聂红鸾笑着拍了拍西厢记的戏本,慢慢说道:“这戏正式上台之前,倒可以在这戏本上做一番文章。” 尹玉满脸的不解:“在戏本上做文章?” 周钧想了想,突然明白聂红鸾的意思了:“女真是想在开戏之前,先印册成书,造一番声势?” 聂红鸾笑着点头:“二郎知我。” 虞珺娘点头道:“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聂红鸾:“贫道倒是认识一家雕版作坊,多付些铜货,叫他们赶紧一些,怕是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能出第一版。” 虞珺娘听了,先是一喜,接着又皱着眉头问道:“西厢记倘若成书,那这笔着名录,当如何写?” 周钧板着指头说道:“主笔应当是六人,分别是邵县丞、尹公子、虞珺娘、聂女真,还有那中曲的两位都知。” “至于辅笔,自是诗社中的其它成员。” 虞珺娘朝周钧说道:“二郎忘说了一人。” 周钧:“谁?” 虞珺娘:“你。” 周钧:“我?” 虞珺娘:“这西厢记的故事,还有这戏样,皆出自二郎之口,倘若记那笔着名录,怎可少了周衡才的名字?” 周钧听着,连忙摆手道:“西厢记的故事和戏样,某不过是无意间听过罢了,何须记到那笔着之中?” 尹玉没好气的说道:“是你的便是你的,为何又要假借他人之名,来折了自己的名声?” 周钧不知如何分辩,只是一个劲的苦笑。 聂红鸾站出来打圆场道:“不如这般可好?在西厢记的笔着中,将周二郎添为『稽录』一职,有稽查阚录之功。” 虞珺娘和尹玉听了,皆言善。 周钧见拗不过众人,便也同意了。 第88章 坟典求书 十日后,长安西市,左氏坟典肆。 两位头戴帷帽的女子,走进了肆门。 其中,一位年岁稍小一些的女子,发现坟典肆里聚集着闹哄哄的一大群人,吓了一跳,开口道:“怎会有这么多人?” 另一位年岁稍大些的女子,朝里面看去,只见那群人中,有那青袍躞带的文人雅士,也有那金钗细衣的高户小娘。 一群人挤在肆台前,争先恐后的朝着店家说道些什么,似乎是在求购什么书册。 年岁稍大的女子,朝身边的婢子说道:“去找店家,就说萧家娘子来了。” 婢子点点头,在人群中左推右搡,好不容易挤到了肆台前,和店家说了几句话。 片刻后,婢子走回来,对年岁稍大的女子说道:“店家请两位娘子去后厢一叙。” 两位女子对视了一眼,绕过人群,穿过后堂,到了存放典籍的后厢房。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一位年近四旬、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走进房门。 只见他狼狈的走过来,朝着两位女子拱手说道:“萧大娘子,萧二娘子,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被称作萧二娘子的年轻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店家,开口问道:“今日你这店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店家苦笑道:“那些人皆为一话本而来。” 店家又说道:“二位在此稍等,你们先前寻的书,本肆拿到了,某这就去取来。” 说完,店家转身进了典库。 不一会儿,中年人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册,走出来说道:“司马长卿的大赋集,请过目。” 萧大娘子接过书册,翻看了几页,点头说道:“这大赋集,有几篇很难寻到,却是让店家费心了。” 店家笑道:“萧大娘子客气了,本肆平日里多承萧主事的照护,二位娘子有事,自当尽心尽力。” 萧大娘子转身告诉婢子,让后者拿出买书的铜钱。 萧二娘子熬不住好奇,又问道:“店里那些人,买的是什么话本啊?” 店家看向她,问道:“两位娘子还不知晓?近几日,在长安市坊里的坟典籍肆,有一名为『西厢记』的话本,买者甚众。” “某听说,雕版的册单,都已经排到了三月之后。” 萧二娘子眨了眨眼睛,看向萧大娘子问道:“阿姊,你听说过西厢记吗?” 后者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摇头。 萧二娘子转头又朝店家问道:“店里还有那话本吗?我想买一本。” 店家摇头道:“早就卖光了。” “那西厢记是新话本,而且着者庞杂,也没多少名气,听说初印时,只出了不到三百本。” “我这店里,也是碍于人情,才进了三十本。” “哪晓得放在肆里,不过才半天功夫,就全部售罄。” 听见这话,萧二娘子更是好奇,连声说道:“店家可认识那着者?抑或是雕坊?” “我多出些铜钱,买一本便是。” 店家无奈道:“这长安市坊中,真的买不到了。” “有那好事者,还出了西厢记的抄本,每一本刚抄出来,便有人买去,如今更是有价无市。” 萧二娘子听了咂舌道:“那话本真的有那般好看?” 店家朝门外看了看,对萧二娘子低声说道:“实不相瞒,某也看了,当真是精妙入神。” 萧大娘子瞧着店家,微微一笑,说道:“肆主乃是爱书之人,瞧着如此好的话本,怕是留下了一册?” 店主闻言一愣,硬着头皮说道:“某这里的确还有一本。” 萧二娘子伸出手,急道:“快点拿出来,让我和阿姊都瞧瞧。” 萧大娘子好言说道:“肆主放心,我们只是一观,不会告诉他人。” 店家想了想,说道:“二位且先等等。” 说完,店家转身又离开了。 再回来的时候,店家拿着一本绸布包裹的书册,放在了后厢房的案台上。 看着店家打开层层叠叠的绸布,萧二娘子耐不住心痒,连声催促快些。 只见绸布之下,一本尚且还有些许墨香的书册,出现在了二女的眼前。 萧大娘子轻轻念出封面上的书名:“西厢记。” 萧二娘子则迫不及待的翻开书册,从第一页开始,一边看一边念道:“春愁压得马蹄忙,风云未遂平生望,书剑飘零走四方,行来不觉黄河上……” 一本薄薄的西厢记,二女只用了半个多时辰便读完了。 萧二娘子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一脸的幸福:“写的真是好。” 萧大娘子:“的确很好。” 萧二娘子:“我最喜那崔莺莺,敢爱敢恨,坚贞不渝。” 萧大娘子轻轻叹了一声:“崔莺莺世间有,但那张生,却难寻罢了。” 萧二娘子又看了看最后一页,问道:“这话本,怎么到了第七折就没了?总感觉后面还应有些。” 萧大娘子转身朝婢子说道:“请店家再来一趟。” 婢子走后,没过多少功夫,店家就走了进来。 后者看向二女,笑着问道:“如何?这西厢记,当得起精妙入神四字?” 萧大娘子点头道:“店家所言非虚,这西厢记无论诗句、白词、唱调还是情节,都是从未见过的佳作,难怪那么多人会争相求购。” 萧二娘子性急的问道:“店家,这话本只有前七折,难不成后面的书页,被你给藏起来了?” 店家连忙摆手道:“二娘子错怪某了,我听说,这话本总共有三册,如今只印了第一册,后两册想必还在雕版?” 萧二娘子闻言,急得跺脚:“哪家雕版?说与我听!” 店家无奈道:“二娘子,不止你一人想去寻那雕版。” “某听说,长安城里许多人,已经把那雕版作坊,围堵的水泄不通,纷纷在催要西厢记的全本印册。” 萧二娘子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旁的萧大娘子说道:“且先别闹了,你看这里。” 萧二娘子依言看去,只见那西厢记话本的扉页上,写着着者的名录。 在那主笔六人的名字上面,却奇怪的标了一职,名为『稽录』。 看清稽录者的姓名,萧二娘子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问道:“周衡才?” 萧大娘子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萧二娘子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阿姊,许是同名?” 萧大娘子点了点头,轻声道:“或许。” 第89章 献俘 西厢记一书,在长安城内引发的风潮,周钧并不知晓,眼下他正忙着处理另一件要务。 河南尹裴敦复破海贼吴令光,入长安,献俘馘。 裴敦复虽然名为河南尹,但此番大功,迁刑部尚书的任令,早已拟定,只等献俘仪式完成,便可正式上任。 在献俘仪式之前,刑部都官司的主要工作,就是清点俘馘,验证身份,造册录薄,顺便一睹这位新迁刑部尚书的真容。 天还没亮,周钧穿着官袍,就等在了春明门外的官道上。 在他身边,有那北衙龙武军卫,也有刑部、兵部和礼部诸司的官吏。 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东方微微露出光亮,在地平线的尽头,有一只绵延数里的囚车队,慢慢向着春明门驶来。 春明门外的武卫和官吏们,瞧见车队,俱是精神一震。 待那车队走近一些,周钧瞧见那囚队的前后驰有百骑,又有左右二营,分守车侧。 数十辆囚车排成一字长阵,上面还盖着漆黑帷布,显得格外神秘。 待囚车停稳,先有那龙武卫将,走上前与押运营的校尉,查验令符。 确认无误之后,三部诸司的官吏,这才上前,各尽其职。 周钧所在的都官司,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与押囚营的功曹,验核诸多关引。 囚车途径江南东道、淮南道、山南东道、京畿道,一路上经过十九州府,每一道,每一州,皆有引牒。 周钧和另几位胥吏仔细查验了这些文引,在确认没有任何遗漏和错误的前提下,将查验结果递交给了都官司的徐郎中。 徐郎中仔细看了一遍,又在空阑处签下了名字。 查引事毕,周钧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最关键的一步——验明正身。 押囚营中有俘馘册,上面详细记载了每一个囚犯的姓名、年龄和身份,周钧需要根据册本,一一查验,确认被押送的犯人确为正主。 有那兵卒掀开一辆囚车的笼帷,扑面而来的恶臭,让周围的官吏纷纷退后了几步。 周钧定睛朝囚车里看去,只见七八个骨瘦嶙峋、目光呆滞的男子,坐在席板上。 这些人的身体上,四处可见大小不一的伤口,有些伤口早已腐烂化脓,蛆虫遍布身体,到处啃啮钻游。 有那营卒拿来蒲草做成的马扫,刷掉囚徒身上遍布的虫蟊,又朝胥吏们躬身点头。 经验老道的老吏,从衣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绑布,裹住口鼻,凑近到囚车旁,一边对照着俘馘册本,一边查验囚徒。 周钧见状,深吸一口气,开口让营卒打开下一辆囚车的笼帷。 营卒忙碌的档口,周钧听见远处有人高谈阔论,不由放眼望去。 只见一位身穿绯色官袍的男子,被文武官员围在中间,受着众人的道喜,大笑不已。 周钧心道,那人恐怕就是河南尹裴敦复,内定的刑部尚书。 只远远听见那裴敦复说着,此番剿灭海贼的内里惊险。 什么此番贼军势大,兵火连营,海面上船帆如织。 什么裴某身先士卒,不畏战事,血战了三天三夜。 一番海夸,听着让人颇为震动。 周钧还正听着,营卒又掀开了另一辆囚车的笼帷,出言请其查验。 周钧点点头,学着那些老吏,一只手拿着布帕捂住口鼻,另一只手拿着册本,仔细对照。 根据俘馘册本上的描述,周钧查验了这些俘虏,发现每个人的特征都对上了。 一一勾录之后,周钧合上册本,本想前往下一辆囚车,但心中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回过头来,周钧又看了看囚车中那张着嘴巴、双眼无神的俘虏。 后者的牙口,突然引起了周钧的注意。 那俘虏,虽然身体消瘦、营养不良,但牙龈和齿根相对完好,看不出什么落病的迹象。 周钧又看了后几辆囚车中的囚犯,牙口情况皆是如此。 仔细想了想,周钧又返身,回到了第一辆囚车的旁侧,朝着里面的囚犯看去。 只见第一辆囚车里的囚犯,牙龈处大多都已经腐坏变黑,双腿处还有明显的肿胀。 看见这些,周钧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词——坏血症。 十五世纪前的海员,尤其是那些长期漂流在海上的海员,食物要么是不易腐坏的腌食,要么就是就地捕捞的海产。 由于海贼平日里无法上岸补给,大多时间都在海面或偏岛上生活。 长期吃不到新鲜蔬菜和水果的他们,缺乏维生素c的补充,大多都会或多或少患上名为坏血症的疾病。 而牙龈腐坏、双腿肿胀,就是这种疾病的最直接表象。 然而,眼下的情况是,第一辆囚车中的囚犯,有着坏血症的表象,而后面囚车的囚犯却没有。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周钧思来想去,或许只有一个。 这批被抓捕的囚犯中,只有少部分人是海贼,剩下的不过是抓良冒功罢了。 看着囚车中的惨状,周钧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在他耳边,依然传来了上官和将军们的谈笑声。 应该如何做? 说出疑点,不仅无法救出这些无辜人,怕是连自己也被牵连进去,还要祸累他人。 心中挣扎,周钧强撑着精神,将俘虏的录薄全部完成,走到了都官司徐郎中的身旁。 徐郎中刚刚向裴尚书道完喜,瞧见周钧走来,开口问道:“录薄完了?” 周钧躬身行了一礼,说道:“清册已成。” 徐郎中又问道:“可有错漏?” 周钧将头垂了下去,双手抱拳,死死攥住,置于腹前。 是否要将疑点说与徐郎中? 心中诸念繁杂的周钧,却是想起了庞公在灞川别苑里,对他说过的那四个字——置身事外。 片刻后,周钧强忍住心中的罪感,低声说道:“验核无误,未见错漏。” 徐郎中深看了周钧一眼,点头道:“知晓了。” 大半个时辰之后,俘虏清点造册完成。 礼部官员一声令下,鼓吹令骑马行在最前面,后又有乐丞,再铙吹二部,笛、筚篥、箫、笳、铙、鼓,每色二人,歌工共二十四人,奏响凯乐。 龙武军卫排在次位,雄壮行于坊街之中,观者无不感喟。 周钧身为胥吏,跟着刑部诸司官员,落在再次。 “海贼吴令光破讨!” “所部诸贼,皆俯首称降!” “壮哉矣大唐天威!” 听着唱威之声,周钧脸色苍白,只是下意识的迈着步子,随着众人向前走去。 市坊沿街的民众,瞧见这献俘的车队,不由欢呼雀跃,大声叫好。 有那好事者,甚至向囚车扔去污泥秽物,兼以连连咒骂。 献俘一行,到了太庙处,乐工下马,陈列于门外。 后面乃是太社之仪,胥吏们身份低微,却不再进入。 周钧临离之际,回头看了一眼那囚车的方向,五味陈杂,在心中只是一声长叹。 第90章 孔痴 献俘结束后的次日上午,周钧拿着北里南曲的薄录去登册,正巧听见程主事和一众胥吏,正聊着昨日的太庙献俘仪式。 只听程主事说道:“那囚车,入了太社门之后,接着便是陈设俘馘,百官就位,行那告礼之仪。” “告礼仪毕,众人再行至御楼的旌门之前,兵部尚书中领行驾,圣人在城楼观礼,那气势,那场面,真是壮阔无二。” 周遭的胥吏们,听见程主事说起那献俘的仪式,心驰神往,恨不得能够身临其境,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周钧忍不住,朝程主事问了一句:“那些俘虏,后来如何了?” 程主事听见这问题,颇感奇怪,开口说道:“还能如何,自然是枭首示众了。” 周钧心中一沉,不再说话。 程主事看向周钧,又说道:“俘虏之中,倘若有女眷,自当入掖庭;倘若是男子,如若有才学,抑或身份尊贵之人,尚且还能乞恩求生。” “海贼抄掠边民,罪大恶极,只落个枭首,已然是开恩了。” 周钧轻轻点头,拱手称是。 都官司的一日视事下来,周钧过的有些浑浑噩噩。 心中有事的他,忙于公务的时候,不自知犯了几次过错。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听见门外传来放廨的钟响,周钧长吁了一口气,收拾东西,打算尽快离开。 走出尚书省,又出了安上门,周钧刚想去坊厩取乘马,却被一人叫停了脚步。 “告一声扰,敢问可是周令史?” 这声音听上去嘶哑低沉,仿佛指甲刮过砂板,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周钧循声看去,只见一位身穿赭黄吏袍的男子,站在不远处,朝他拱手行礼。 周钧回了一礼,点头道:“是。” 那男子从身后变戏法一般,取出一长方形的棋盘,开口说道:“某欲相求握槊,还请周令史成全。” 周钧看着那棋盘,倒是认识这个玩意儿。 这是一种在三国时期就已经开始流行的棋类游戏,原名叫做『双陆』,在唐朝又被称为『握槊』,或是『长行』。 不过,这男子堵在皇城门口,拉着人要下双陆棋,不管怎么看,都有些匪夷所思。 周钧想到这里,只是拱手道:“某今日无暇握槊,告辞。” 让周钧没想到的是,那男子横行一步,挡住去路,又说道:“一局而已,权作是游戏。” 周钧有些不耐烦了,刚打算严词拒绝,却听见身后有人喊道:“这不是孔痴吗?今日又来缠人下棋了?” 周钧回头看去,只见出声之人是都官司的胥吏,却是相识。 找那人问了问,周钧这才知道怎么回事。 眼前这拉人下棋的男子,姓孔名攸,字伯泓,是兵部职方司的书令史。 这孔攸,平日里沉默寡言,时常发愣于堂间,就连上官发问,都会置若罔闻,只有在被大声喝骂之后,才会回过神来。 因此,孔攸得了个诨名,孔痴。 渐渐地,同事和上级也知晓了他的毛病,倒也不再为难他了。 按理说,像这般的胥吏,在考评之中,理应被落黜才对。 但孔攸的每年一考,评语大多都是上上,因为他的确有真才实学。 兵部职方司,主要掌理整个大唐的地图、城隍、镇戍、烽候等等地理。 对于这些信息,孔攸有过目不忘之能,遇人发问,他略微思考,就能给出答案,官吏但凡试之,皆称奇。 孔攸又好棋牌之戏,烂柯、摴蒱、握槊、围透、大点、小点、游谈、凤翼,无论何种,少有败绩。 久而久之,也无人愿意与他对弈。 听完这些,周钧再看向孔攸,后者捧着棋盘,垂首等在那里,丝毫没有离去的打算。 无奈的摇摇头,周钧开口道:“只此一局。” 孔攸点头重复道:“只此一局。” 二人将棋盘拿到坊街旁的石台,趁着孔攸码放棋子的档口,周钧瞧了他几眼。 这几眼,却让周钧暗暗心惊。 只见孔攸的一只眼珠,泛白透亮,却是假眼。 还有他的喉咙上,有着几道深深的伤痕,瞧着甚是可怖。 发觉周钧的注视,孔攸抬起头来,嘿嘿笑道:“某样貌丑陋,让周令史见笑了。” 周钧盯着孔攸那张略显老相的脸,开口问道:“敢问生辰?” 孔攸:“开元十二年。” 周钧粗略算了算,眼前这男子,才不过二十岁,瞧着样貌,却仿佛步入中年一般。 周钧还想再问,只见孔攸摆好了棋子,伸手说道:“周令史,请。” 收了发问的心思,周钧定了定神,拿起棋子,正式开始下棋。 周钧棋力远不如孔攸,再加上今日心中有事,只不过十来移子,便投子认负。 赢了棋的孔攸,脸上丝毫看不见得意的神色,反而紧锁眉头。 他站起身,先是朝周钧躬身行礼,接着说道:“多谢周令史。” 说完,孔攸收拾了棋盘,转身便走。 整个过程,再没有多余的一句话,不见丝毫的拖泥带水。 周钧看着孔攸远去的背影,心中道了一声:怪人。 取了乘马,周钧回到家中,瞧见父亲周定海,还有大哥周则,在堂中说着话。 周钧心中感到有些奇怪,自从虞珺娘那日考校功课之后,大哥周则每日都住在塾中,发奋念书,不问它事,今日怎会有暇回到家中? 走近过去,周钧才发现,父亲和大哥都是一脸肃容。 开口询问之后,周则朝周钧说道:“衡才,你或许还不知晓,越州传来讣告,贺监病逝。” 听见这话,周钧先是一愣,接着便叹了一声。 贺监,便是贺知章。 他是圣元年的状元郎,为人旷达不羁,有『清谈风流』之誉。 在大唐文坛之中,贺知章可谓是领袖一般的人物,不仅玄宗对其尊崇有加,甚至之后的肃宗,都特意下诏,哀思悼念,追封其为礼部尚书。 周则又说道:“贺监仙逝,今日塾内诸事皆止,师生结而入寺观,焚香祷告,我就是刚从那里回来。” 周定海说道:“贺监乃是大贤,读书人皆崇之,我和你们阿娘,明日也去一趟庙里,为其祷念一番。” 父子三人又说了一会儿的话,周定海便去寻罗三娘了。 周则见周定海走远,连忙拉着周钧,来到无人之处,兴奋的说道:“衡才,今日是西厢记话本的贾卖之日。” “我刚刚去私塾旁的坟典肆看了,从早上卖到现在,店家摆的册本,已经全部卖完了,还有不少人聚在那里,吵着要预订。” 周钧听见,也是喜道:“这是好事。” 周则将手伸入怀中,拿着一本西厢记,笑着说道:“我买了一本。” “我还听诗社里说,只要是社员,大多都买了一本。” “尹公子买的最多,听说买了三十多本,说是要送于熟人。” 周钧听了,一阵沉默。 这第一批雕版印本,加在一起就几百本,被你们这一买,市面上好像也没多少了。 第91章 解惑 在这之后的几日里,周钧下午放廨,总是能在安上门外看见孔攸。 这孔攸的脸上,总是挂着痴痴的傻笑,捧着棋盘在皇城门外,准时等着周钧的出现。 那些个官吏,瞧见孔攸,总要戏弄几句,更有甚者,还上前踢踹几脚、大笑两声。 孔攸也不恼,只是静静站在坊街上,两眼无神的望向皇城发呆。 宛如泥塑一般的孔攸,只有在看见周钧出现的时候,才会动作。 面对这每天都要找上门来下棋的怪人,周钧也是不堪其扰,试过快步离开,试过大声呵斥,也试过避道而行。 那孔攸,真的如痴儿一般,不管周钧如何言行,每日赶也赶不走,躲也不躲不掉,只求一局对弈。 周钧被孔攸烦扰的无法,也只能同意。 但最让周钧烦闷的是,倘若只是棋戏,倒也罢了。 关键是那么多日的棋戏,无论是烂柯,还是摴蒱,抑或握槊,周钧连一局都未赢过。 有几次,周钧发了狠,回去好好磨炼了一番棋艺,颇有自信下一次就能取胜,但第二日对弈下来,依然是惨败。 这一日,周钧与孔攸又下完一局握槊。 看着己方的局面一片大坏,周钧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某败了。” 孔攸点点头,开始收拾棋子。 周钧瞧着对方,心中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开口问道:“伯泓,某有一问。” 孔攸手上的动作未停。 周钧:“长安城中,精通棋戏之人多如牛毛,为何你每日非要缠着我呢?” 孔攸收拾好棋盘,站起身看向周钧,并没有回答后者的问题,反而发问道:“周令史输了这么多天,难道就不想赢一次吗?” 周钧一愣。 问完这个问题,孔攸没有再多做停留,只是向周钧拱手说道:“无论何种棋戏,倘若周令史能胜一局,某今后绝计不再纠缠。” 周钧瞧着孔攸离去的背影,回想着刚才的一幕。 后者在说话的时候,眼神清明,眉梢抬起,嘴角微扬,却是胸有成竹的表情,哪里有什么痴呆的症状。 周钧心生狐疑,次日去尚书省视事的时候,抽空去打听了一番孔攸的身世。 了解过后,周钧才知道,那孔攸的经历,颇是悲凄。 他自幼被称作神童,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 开元年间的一次曲江文宴,尚是稚童的孔攸,应神童之名,被邀请前往。 文宴座主乃是贺知章贺监,他以曲水流殇为题,要孔攸在一炷香内铺采摛文,作成一赋。 哪料到孔攸,在一炷香的时间里,连作了三赋,辞赋、骈赋、律赋皆有一,众人观其文才斐然,皆叹服。 贺监欣喜不已,当场便收孔攸做了外檄弟子。 按理说,孔攸有这般才学,未来前途自当不可限量。 但天有不测风云,曲江文宴的半年之后,孔家就被卷入了谋逆的案子,阖家上下皆被籍没。 在被捕的过程中,孔攸不幸被弄伤了眼睛,后因缺乏药物治疗,终究是失去了一眼。 至于孔家,皆为官奴,女子入掖庭,男子被流配。 贺监爱惜孔攸之才,多方走动,又亲自请托,这才保下了后者。 那时,年幼的孔攸虽然身为官奴,但在贺监的照护下,免了流配之苦,做了太府寺的一个杂仆。 在那之后的几年里,孔攸的父兄叔侄,皆殁于边疆战祸,母亲和阿姊也外赐给了蕃将,再无音讯。 偌大的孔家,到头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 也从那时开始,孔攸时而发呆,时而自语,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离群索居起来。 有人认为他得了癔症,便有了『孔痴』的诨名。 弄清楚了孔攸的经历,周钧也叹了口气。 自景云二年(公元711年)始,短短六年时间,李唐王朝出现了七次政变、四位皇帝。 唐中宗、唐睿宗、韦皇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武三思、武承嗣……朝堂之上,甚至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统御局势。 那几年里,政变和谋逆,在大唐朝堂之上,就如同喝水吃饭一般常见。 也正因如此,亲身经历了那些混乱的玄宗李隆基,在继位之后,对皇权一事尤为敏感。 开元和天宝年间,因涉入谋逆案被处死和籍没者不计其数。 周玉萍,宋若娥……如今又有这孔攸。 想起下午放廨后,孔攸又会来找自己下棋,周钧取来一张白纸,用鸡距笔在上面画了八横八纵、六十四个格子。 又从围棋中取来黑白棋子,装入了袋中。 结束一天的视事,周钧走出安上门,瞧见孔攸如往常一样,等在门口。 周钧止住孔攸拿棋盘的动作,开口道:“这些日子都是行着你的棋戏,今日换一换,行一局我的黑白棋。” 孔攸一怔,有些意外的问道:“周令史的黑白棋?” 周钧走到坊街的石台旁,将那一方纸铺在了地上,又拿出了围棋的棋子,说道:“我说规则,且听好了。” “双方各执一色棋子,轮流将棋子,下入空阑之中。” “无论横、纵、斜,倘若落子可成夹势,就将其中的异色棋子,换为己方的同色棋子。” “倘若轮到自己时,棋盘上无处可以落子,则对手可以连下。双方都没有棋子可以下时,棋局结束,以棋子数目来计算胜负,棋子多的一方获胜。” 孔攸瞧着那八横八纵的六十四格棋盘,紧锁眉头,好半晌才说道:“规则虽简单,但这棋路却是变化无穷。” 周钧伸手说道:“你先来。” 孔攸拿着棋子,犹豫了很久,最终将棋子放进了正中的四格。 周钧轻轻一笑,下过围棋,但又从未下过黑白棋的人,大多都会先将棋子落在当中。 但实际上,黑白棋的要领,首先便是要去抢棋盘的四个『金角』。 因为,这些放在角落里的棋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吃的。 除了金角这个技巧之外,黑白棋还有四象银边,不占二二,嵌入布子,横竖斜切,拦腰斩断等等要领。 初学者不谙这些技巧,很容易就会被击败。 果不其然,孔攸和周钧下着黑白棋,仅仅只下了一半,前者便摇头弃子道:“回天无力。” 将棋子放下,孔攸朝着周钧躬身行了一礼,口中说道:“多谢周令史。” 周钧听见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是一新棋戏,何必多礼。” 孔攸看着周钧,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周令史为伯泓解惑了。” 周钧听了,更觉奇怪。 刚想再开口问问,孔攸却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从那之后,输了一局的孔攸,真的如承诺一般,再也没有在安上门外寻周钧对弈了。 第92章 往昔之语 孔攸的出现又消失,犹如不起眼的涟漪,很快就被周钧抛到了脑后。 北里三曲的俘隶名录,周钧终于修好,并交给了程主事。 最近几日里,周钧空暇了下来,每日只是来都官司点卯应名,接着便是无所事事的看看书、写写字。 日子在一天天的过去,转眼间,时间来到了七月初六。 听见放廨的钟声,周钧拿起行囊,与周遭的同僚打过招呼,便出门向外走去。 一路行在街上,周钧看着皇城内外的景色,心中想道,自来这大唐,再到今日,算算已经快三个月了。 原本不过是一奴牙家中的纨绔子,如今却也身穿吏袍,入了尚书省当差。 人生之事,当真难料。 走出安上门,周钧来到坊街上,看见沿街的商铺里,卖的尽是些七彩针线和魁星祭告,想起明日就是七月七日,也是俗称的七夕节。 七夕又恰逢休旬,若娥和解琴打算在明日的上午,在平康坊的南场里,搭建戏台,正式上演西厢记。 西厢记的戏本,排练已有数次,几无差错。 服装、道具和乐工,在尹玉和虞珺娘的帮助下,也已经全部到位。 由于西厢记话本的造势,长安城内的民众们,对于即将上演的这场戏,早已是翘首以盼。 周钧一边想着一边取了乘马,一路奔波,赶回了灞川别苑。 入了苑门,周钧先去了中苑寻庞公。 没料到,在院中晒书的老迈部曲,告诉周钧,庞公带着玉萍大清早就离开了别苑,去了长安皇城。 周钧无奈,只得又回了自己的小院。 刚一进院口,就看见画月和柔杏二女,坐在院中的月牙凳上,正拿着针线在那里引着。 抬头瞧见周钧,柔杏先是一愣,接着脸色通红的站起身,向前者行了万福,便匆忙离开了小院。 周钧走到画月身边,看见她手中的针线,笑着问道:“开始学女红了?” 画月举起手中的一根针,对周钧没好气的说道:“你瞧瞧这针,哪有用这个来缝衣裳的?” 周钧仔细一看,只见那针不似寻常绣针,针身上却有九孔之多。 画月又说道:“柔杏告诉我,大唐女子过这七夕,要在月亮出云之时,用七彩线穿过这连孔针,接着再快速许下一愿,连许三年,愿望便可成真。” 周钧失笑道:“许个愿,却这么麻烦。” 画月:“七夕许愿,这已经是最简单的法子了。” “柔杏还告诉我另一个许愿的法子,七夕当晚,用木盒装着瓜果,再朝里面放入一只喜子(蜘蛛),第二天起来,倘若蛛丝成网,便意味着成巧,愿望自然能实现。” 周钧听了摇头:“这法子,更加古怪。” 画月抛下针线,无奈说道:“所以我说了,大唐人就是麻烦。” 周钧对画月说道:“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入城。” 画月问道:“入城做什么?” 周钧微笑说道:“你先别问,权当是惊喜。” 画月一脸疑惑,最终也没追问,心中却是开始期待起来。 周钧找来院中的一张折椅,慢慢躺了下去,看着天边火烧云一般的晚霞,长叹了一口气。 画月搬着凳子,坐到周钧的身边,看着他说道:“你看上去要比上次更累一些了。” 周钧:“有吗?我最近几日倒是清闲的。” 画月摇头道:“倒不像是身体上的劳累,却是那种……心累。” 周钧闻言,身体一僵。 画月:“我的父亲曾经说过,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台天平。” “金钱、权力、亲情、信仰、良知、责任、未来……这些砝码,会不断的出现在天平的两端。” “人的一生,最痛苦、最疲累的事情,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来维持天平两端的平衡。” 周钧转过头,看了一眼画月,点头说道:“你的父亲,听起来,是一位智者。” 画月微笑说道:“他的确是,那么你的父亲呢,他难道就没有说过类似的话语吗?” 周钧的眼神,一瞬间失去了焦距:“我的父亲……” 当晚,躺在厢房床上的周钧,在睡梦中,回想起了前世的一段往事。 那是一个蝉声不止的夏日,刚刚参加完高考的周钧(许啸),坐在家中,陪着父亲说着话。 看了眼桌对面身形瘦削、戴着黑框眼镜的父亲,周钧低下头,开口说道:“爸,我不想继续念书了。” 没有责骂,没有质问,周钧的父亲只是在等待着答案。 周钧又看了眼父亲,壮着胆子说道:“我有一个同学,高中毕业之后,想去南方打工。” “我问了条件和工资,听起来挺好的。” 父亲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们之前谈过的,报考警校,你分数够吗?” 周钧:“上部属警校需要一本线,我恐怕够不上。省属警校分数低一些,说不定还有些希望。” 父亲轻声说道:“如果你想问我的意见,我还是建议你去报考警校。” 周钧急道:“爸,只要去打工,我就可以存钱支付你的手术费……” 父亲摆手说道:“我那个病,晚几年再动手术,也不碍事。” 见周钧面有不甘,父亲推了推眼镜,又说道:“我知道你喜欢历史,不喜欢当警察。但是职业和爱好之间,是没有任何冲突的。” 周钧:“就像你说的那样,职业和爱好之间没有冲突。那我现在也可以出去打工,等到有钱之后,再去大学读一个历史成教专业。” 父亲摇摇头,思考了好一会儿,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你可知道,为何我让你从小就去看那些历史书籍?” 周钧看了眼父亲,说道:“因为你是历史老师?因为家里的历史书籍堆积如山,最好打发时间?” 父亲笑着摸了摸额头,开口说道:“人呢,一辈子很短很短。” “在人活着的时候,大多想的都是如何开心,如何娱乐,很少有人能够沉下心来,去想一想死之前该做些什么。” “我让你从小就去背那些历史书籍,或许在你看来,不过都是一些无聊之事。” “但是,那些书籍中所记载的事情,与其称作为历史,不如把它们叫做『活录』。” 周钧不解:“活录?” 父亲:“在史册上,帝王公卿,贩夫走卒,每一句记录他们言行的话语,都代表着一个人曾经活着的痕迹。” “你可以从这些痕迹中,看出不同人生的轨迹,不同价值的态度,不同命运的抉择。” “而这些活录,都是让你这一生,不再虚度光阴,不再迷惘尘世的亮光。” “无论任何时候,看清未来前进的方向,不要被眼前那些琐事所左右,这才是你活着的意义。” 第93章 七夕乞巧(上) 当周钧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已是天色发亮。 他伸出手抹了抹脸,有些惊讶的发现,眼角却是湿润的。 房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周钧连忙用衣袖擦了把脸,从床上坐了起来。 画月推门走了进来,朝周钧说道:“早膳拿来了,洗漱好便来吃。” 周钧点点头,穿戴整理一番,出了房门。 在案台旁坐下,周钧瞧着画月身上那件新做的襦裙,愣了片刻。 画月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柔杏告诉我,今天女子出门,需得换上亲手新缝的衣裳,才现乞巧之意。” “我手笨,不会做衣服,柔杏便把她的一件新衣服,借给了我。” “怎么样?好看吗?” 周钧收回视线,轻咳了两声,啃了口蒸饼,含糊不清的说道:“好看。” 画月看向周钧,又问道:“今日进城,究竟要去哪?” 周钧:“到了你便知道了。” 用完早膳,周钧又去了一趟中苑,被告知庞公仍是未归,便骑马带着画月,去往长安城了。 从春明门入城,一路行在坊街上,画月瞧见道上人潮汹涌,却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心中好奇不止。 周钧行至平康坊的北门,见坊内的人太多,便将乘马寄在坊门外的厩里。 带着画月入了坊门,又一路向南,来到西南隅临时设立的落关。 周钧从怀中取出一张红笺,递给了守关的仆从。 后者打开红笺,看见里面的姓名,又翻开身边的名录一番对照,确认了身份之后,便躬身请周钧和画月进了关。 画月入了关门,看见正前方的寺庙宝地,开口说道:“我认识这里,菩提寺,我们这是来烧香吗?” 周钧笑着摇摇头:“不是烧香,还要再走些路,很快就到了。” 画月满脸的疑惑:“还没到?” 顺着寺内的小道又向前走了一会儿,周钧带着画月上了菩提寺后院的山阶,眼前的视野顿时开阔了起来。 只见在后院墙外远方的一片空地上,搭起了一方气派的戏台,数不清的民众聚在戏台旁,将整片场地挤了个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画月瞧着那戏台,惊得合不拢嘴。 周钧带着她,找了一处角落,席地坐了下来。 画月看着远处那喧哗吵闹的戏场,脸上震惊的神色仍然尚未褪去,只听她说道:“原来你说的是惊喜,就是带我来看戏。” “我不明白,别苑里也有戏班,为何要大费周折来这里看戏?” 周钧坐着笑道:“这场戏,和别苑里的那些不一样,你看了便知。” 话刚说完,二人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衡才。” 周钧回头一看,发现来者是邵昶,连忙起身行礼道:“邵县丞。” 邵昶笑着摆手道:“莫称官职,只道观文便好。” 周钧点头,又改了称呼。 邵昶看了眼周钧身边的画月,微微一愣,很快又说道:“玉纤暗数,佳人相伴,衡才真是好福气。” 周钧倒也没分辩,只是笑了笑。 邵昶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钧对画月说了声去去就来,便跟着邵昶走到偏僻一地。 邵昶朝周钧拱手,叹服道:“衡才之玄黄术,当真神化也!” 周钧知道邵昶说的是,之前曾经预判贺监大限将至一事,便拱手说道:“某道行不深,也不过是胡乱猜度罢了。” “此事隐秘,还请观文保密。” 邵昶连忙点头道:“衡才宽心,某自当守口如瓶。” 周钧松了口气,刚想再说些什么,又听见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戏幕已开,你二人还在这里耽搁些什么?” 周钧循声看去,却发现说话之人,乃是尹玉。 邵昶看着尹公子,面露苦笑,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他日有暇,某当做东,还望衡才不嫌。” 周钧点头道:“某自当赴约。” 邵昶离开之后,周钧看向尹玉,只见她穿着一件素袍,脸上未着铅华,神色中还留着些许疲倦。 周钧朝着尹玉拱手道:“贺监大贤,仙逝而去,于国于民,皆是哀怆。” 听周钧说起老师,尹玉勉强的笑了笑,朝前者称了一声谢。 周钧突然想起一事,朝尹玉问道:“尹公子可识得孔攸?” 尹玉一愣:“孔伯泓?自然认得,他是老师的外檄弟子。” 周钧:“尹公子与他平日可有交道?” 尹玉点头道:“老师未离长安之时,很看重孔攸,常常对他人说,伯泓虽为官奴,但有大才。” 说到这里,尹玉好笑着说道:“有无大才,我是没看出来,不过孔攸的功课倒是极好,无论老师出什么题,他都能成文作答。” “有时候,功课太难,我还会去找孔攸帮忙,他每次帮我,那答案即便老师看了,都瞧不出来自他的手笔。” “也因此,虽然他是官奴,又是罪人之后,但我和他的关系,倒也还算是不错。” “前些日子,西厢记话本贾卖的时候,我买了一些,送给了朋友,孔攸我也送了他一本。” 周钧听见这话,皱起眉头问道:“你曾经送给孔攸西厢记话本?” 尹玉点头道:“是的,他看了西厢记之后,还问了不少你的事情。” 周钧奇道:“我的事情?问了些什么?” 尹玉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好像也没什么,就是一些琐事。” “比如我是如何认识你的,你曾经说过什么有趣的话,这西厢记话本又是如何写出来的?就是这般的问题。” 周钧听了一阵沉默,心中狐疑。 孔攸向尹玉打听这些事情,却又是为何? 二人正说着话,只听院墙外的戏台,传来一阵惊天般的欢呼声。 放眼望去,却是西厢记正式开演了。 尹玉眼睛一亮,朝周钧说道:“不和你说了,我先去看戏了。” 周钧点点头,揣着满腹的心事,又来到画月的身边,坐了下来。 画月正聚精会神的看着戏台上的表演,并没有注意到周钧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第一折演完,饰演张生和书童的戏角,走下戏台。 画月这才转过头来,兴奋的对周钧说道:“原来你说的这戏,是西厢记!” 周钧点头道:“先前与你说的那个故事,我却请人写成了话本,还搬上了戏台。这惊喜,你可喜欢?” 画月喜笑颜开,拉着周钧的袖子说道:“当然喜欢了!我今日能瞧见这西厢记的戏剧,可真是自来这大唐最开心的一天!” 话音刚落,只听戏台那里传来一声锣响,却是第二折,开演了。 在上千名观众的翘首期盼之下,一位香培玉琢、静若幽兰的绝色佳人,飘然入了戏台。 那女子出现之后,原本哄闹的台下,一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每个人都睁大眼睛,看向台上,不敢发出大一些的声音,生怕无端惊扰了佳人。 只见那女子轻启朱唇,娓娓唱道:“每日里锁深闺,娥眉蹙损;鸣不高飞不远,枉字莺莺……” 第94章 七夕乞巧(中) 那崔莺莺的唱戏,画月看的如痴如醉,不自觉口中也跟着吟上两句。 周钧瞧着有趣,笑着问道:“你能听懂那戏本?” 画月摇头说道:“诗词倒是有一大半不懂,但这出戏不仅有诗文,还有唱词,更有动作和姿态。” 说完这些,画月用双手托住下巴,看着台上的崔莺莺,轻声说道:“不光如此,这崔莺莺的戏角,却是我来了大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周钧一愣,又朝戏台上细看了一眼。 崔莺莺的扮演者宋若娥,自号寒宵居士,平日里大多时候她都是素面朝天,而且还喜欢板着个脸孔,和人言语时也见不到什么好脸色。 周钧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被怼上个几句,倒也没有怎么去注意过她的容貌。 如今仔细再看了,周钧不禁想道,那北里的都知五女,倘若妆容一番,再以容貌来分个高下。 除去胡女西云娜不谈,解琴与红芝尚在伯仲之间,柳小仙稍次,容姿最佳之人,却应是这宋若娥。 画月看了一会儿,又说道:“这西厢记,和我在别苑里看的那些戏,完全不一样。” “优戏虽有趣但是太吵,舞戏虽美但是疏远,这西厢记却像是发生在生活中的真事一般,这人物和情节,是鲜活的。” 画月这番话,周钧倒是能够明白。 事实上,人类的表演和戏剧,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发展,一直在向着真实感和代入感,在不断的靠近。 远古时期的傩戏,主要是为了驱邪和祭神。 在那之后,社火、说诃、大肁等戏乐,在神灵崇拜的导向之外,还引入了一些人文情怀和情感抒发。 而到了再后的优戏、舞剧、戏曲,人文元素更加浓厚。 直至前世的现代社会,电视、电影和舞台剧,则几乎是实际生活的翻版。 周钧正想着的时候,崔莺莺的那一折戏,刚巧落了幕。 台下的观众们,看着崔莺莺翩然离场,这时才如梦初醒一般,爆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就连周钧身边的画月,也从地上站了起来,开心的说道:“演的真好!真希望大食王宫中那些自大的波斯乐师们,也能到这里来看看!” 周钧笑了笑,转头看向山阶上的其他观众。 鸿雁诗社的成员们聚在一起,聚精会神的看着戏台的情况。 一群长安城里的文人雅士,一边兴高采烈的说着戏场的盛况,一边还即兴作着诗。 在菩提寺后院更靠内的地方,有一处修建在高处的阁亭,那里不仅视野好,而且幽静,透过苍翠的枝叶,偶尔能瞧见一些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小娘。 周钧瞧见亭边站着两位妙龄女子,一位穿着绛红襦裙,另一位穿着青兰羃篱。 看着那两位女子的身形,周钧总觉得在哪儿瞧见过,但却想不起来。 而那二女,眼下正在说着话,完全没有注意到周钧的视线。 只见那红衣女子在原地转了个圈,笑着问道:“阿姊,你看看,我这一身衣裳,像不像红娘?” 青衣女子皱眉道:“父亲叮嘱过,出门在外,需得留心言行,莫要落了萧家的名声。” 萧二娘子笑着说道:“阿姊说话越来越像莺莺呢,不如我们四处走走,去找找张生可好?” 萧大娘子佯怒道:“要去你去,我还要留下来看戏。” 萧二娘子连忙说道:“那我也要留下来,那话本只有前七折,我还想着把后面给补上呢。” 见萧大娘子不再说话,萧二娘子凑近又说道:“阿姊,你倒是说说,先前那些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萧大娘子:“哪些人?” 萧二娘子:“就是那鸿雁诗社的人啊,他们说,这西厢记的戏样和剧情,皆是出自那周衡才之口,难道是真的?” 萧大娘子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那周衡才出身奴牙,又未曾进学。” “刚刚那些人不也说了,周衡才本人也曾言道,这西厢记的戏样和剧情,他也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 萧二娘子追问了一句:“这样说来,那一日的咏菊诗,也是周衡才从别处听来的?” 萧大娘子显露困惑,却是沉默了下来。 西厢记一折折的演将过去,到了剧终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正午。 只见红烛彩灯,又闻喜乐煌煌。 台上的崔莺莺一身花钗青质连裳,与那张生在堂上拜了天地,娇羞说道:“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听着这一句话,台下有那诸多情深未偿的观众,纷纷都是痴了,不自觉泪水却流了下来。 画月坐在周钧的身边,慢慢重复了一遍:“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说的真是好。” 周钧挠了挠头。 从古至今,但凡女子,皆深感此佳句,倒是谁也不能免俗。 在一片乐声之中,众戏角登台谢幕,戏台的帷布缓缓拉上,西厢记终于是结束了。 在台下的观众们,瞧见戏幕合上,只是驻足原地,无人愿意离去。 也不知何人,领头拊掌大声叫了一声好。 片刻好,拊掌声,叫好声,呐喊声,不绝于耳,响彻天际,经久未衰。 原本已经下了台的戏角们,瞧见此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台下策应的解琴,咬咬牙,令仆役又拉开帷布,让众戏角再一次登台谢幕。 如此反复三次,人们才最终慢慢散去。 周钧看了眼身边,山阶上的观众,大多都已经散去,而画月坐在那里,眼神迷离,似乎仍然在想着那出戏。 周钧:“走,再晚了,就会耽搁了出城。” 画月叹了口气,幽幽的站起身来,叹气说道:“如果能再看一遍就好了。” 周钧无奈的笑了笑。 二人相携朝寺门走去,刚走出内街的时候,却看见一位腰挎障刀的汉子,站在了道中央。 见周钧走近,那汉子拱手说道:“可是周二郎?” 周钧闻言一愣,还未回答,却瞧见身旁的画月面色突变,如临大敌,她的手也伸向了腰后的短剑。 画月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此人武功超绝。” 周钧心中一凛,再朝那汉子的身后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街口,还站着另几位一般装束的人。 心知不敌,周钧伸手止住画月的动作,朝那汉子问道:“某是。” 汉子点头道:“主家请周二郎一聚。” 周钧:“敢问贵主名讳?” 汉子:“来了便知。” 周钧看了看周边,此处乃是平康坊的南里,旁边就是进奏院和显贵户落,街上还有坊丁和武卫,只要一声喊叫,便会引起骚乱。 周钧心中盘算了一番,便朝那汉子拱手说道:“劳烦领路。” 汉子转身向寺内走去,周钧和画月跟在后面。 一行人来到一处禅房的门口,那汉子敲响房门说道:“人来了。” 里面传来一个沧桑的男声:“进。” 汉子打开了房门,周钧先走了进去,画月想跟进去的时候,却被拦了下来。 汉子朝画月冷声说道:“主家只见周二郎一人。” 见画月想要发怒,周钧微笑说道:“你先等在门外。” 画月急道:“可是?” 周钧:“我有分寸,不碍事。” 将画月劝在原地,周钧走进房间,只见房内焚香弥漫,轻袅如烟。 一位女子掀开禅房的帷帘,走了出来。 周钧瞧见她,愣在了原地。 此女他认识,正是南曲都知佘红芝。 那佘红芝看着周钧,掩嘴笑道:“二郎快进去,等你好久了。” 周钧紧锁眉头,进了帷帘之后,看见一位身穿玄色锦袍的老者,坐在禅席上,微笑着看了过来。 那老者,皓首苍颜,身体有些单薄,但一对深陷的眼睛却特别明亮。 周钧从未见过此人,但猜度对方身份不凡,便唱了一喏。 老者看着周钧笑道:“庞左监几次说起过你,本来我应等着他带你来拜访。” “但我猜你今日会来这看戏,我的宅子又离这只有一墙之隔,便想着先见你一面。” 老者的这些话,让周钧开始飞快的思考。 与庞公相熟,住所就在菩提寺的隔壁,这个老者究竟是谁? 突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 周钧眼睛圆睁,身体一震,连忙躬身行礼道:“小子见过李相!” 第95章 七夕乞巧(下) 李相何许人? 李林甫是也。 后人有评,林甫善养君欲,自是帝深居燕适,沈蛊衽席,主德衰矣。 面对这样的人物,周钧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的陪着言语。 只听李林甫笑着说道:“衡才自从入了北里,办事得力,未见差错,确是难得。” 周钧坐直身体,连忙拱手道:“某不敢贪功,全靠贵人相携罢了。” 李林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周钧,颇感兴趣的说道:“衡才虽是奴牙出身,但言行之间,不见市侩,也是有趣。” 周钧又一板一眼的说道:“敢教李相知晓,家父常鄙于奴牙之身,故而请了不少家塾,教导某与兄长,只望周家子早日出人头地,也好不再遭人白目。” “小子年少时顽劣不堪,后来痛改前非,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听见这话,李林甫微微点头,倒觉得这周钧,和自己有几分相像。 李林甫虽出身唐朝宗室郇王房,自小却也是游手好闲,斗鸡走狗,不被宗家所认可。 即便后来入了吏部当差,也因『杖杜弄獐』之事,受尽了同僚和上官的白眼。 想到这里,李林甫朝周钧霭色说道:“庞左监与我说起衡才时,总是赞誉有加,身微却有大才。” 李林甫说这话的时候,本意只是夸奖,没存什么其它心思。 但周钧满脑子里,却是前世关于李林甫那口蜜腹剑的评语。 听见李林甫的这番话,周钧第一反应便是挺直身板,拱手自谦:“小子何德何能,庞公确是过誉了。” 李林甫只道他是拘谨,便笑着换了个话题:“衡才年龄也不小了,未有婚约?” 周钧:“兄长用心读书,尚未娶妻,某也不好僭越,而且……” 李林甫见周钧话语间犹豫,便追问道:“而且什么?” 周钧:“而且某出身奴牙,婚配一事,怕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罢了。” 李林甫听完,哈哈笑了起来,对周钧说道:“衡才莫不是言语那萧家之事?” 后者听了一愣,垂首点头称是。 李林甫脸上笑意未减,继续说道:“不仅如此,你入了北里,与那中曲的两位都知来往甚多,怕也是无心娶妻的原因之一。” 周钧听见此话,心中一惊。 史书中曾言,李林甫的耳目遍布长安,无论皇城、三省还是市井里坊,皆隐有其豢养的细作。 兵部主事萧家,北里三曲,自然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周钧脸上装出一副羞愧的模样,低头叹道:“小子无德,瞒不过李相的法眼。” 李林甫笑着说道:“食色,性也。君子爱美,古皆有之,何须喟然?” 周钧又将头垂了下去,只是默然。 李林甫看着周钧,慢慢收了笑容,开口说道:“庞左监与某相识已久,当年贞顺皇后还在世的时候,李某承了他不少恩情。” “庞左监言及,某自当相携。” “衡才年少有为,且宽心做事,未来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周钧与李林甫又聊了几句,便告退离开了。 出了禅房的大门,周钧长吁了一口气。 一阵清风吹过,周钧感觉背上凉飕飕的,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在一旁的画月瞧见周钧,急忙走过来问道:“没事?” 周钧摇摇头,回头又看了一眼禅房的方向,心中依然有些惴惴。 与那李相一场交谈下来,明明从头到尾对方都是和颜悦色,但周钧就是感觉芒刺在背,整个人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一刻都无法松懈。 另一边,李林甫送走了周钧,却是坐在禅席上,闭着眼睛,陷入了沉思。 佘红芝掀开帷帘走了进来,来到禅席前,行了拜礼。 李林甫依然闭着眼睛,低声自语道:“周钧,周衡才……” 佘红芝听见这名字,怕扰了对方,不敢多言。 李林甫睁开眼睛,思考片刻,看向佘红芝问道:“那周家的户册,你也瞧了,只是奴牙郎?” 佘红芝不知李相为何如此发问,但还是答道:“妾身仔细瞧过了,周家世代为奴牙近百年,中间并无其它营生。” 李林甫皱着眉头说道:“那周衡才,说是奴牙郎,确实不像;但依他之说,却也不似读书人。” 佘红芝闻言一愣,小心问道:“那是……?” 李林甫疑惑的说道:“观其言行,倒有几分像是军伍出身,但又不全似,真就奇怪了。” 又细细思索了一番,李林甫索性也不再猜度,只是朝佘红芝说道:“倘若周衡才再来北里,且仔细看紧一些,但把握好分寸,切勿惹出事端。” 佘红芝低下头,应了一声。 周钧带着画月离开长安,一路行在去往灞川的路上。 画月见周钧面色凝重,似有心事,便也没有出口询问,只是静静坐在马上,一路前行。 二人回到灞川别苑之中。 周钧先是将画月送回了厢房,接着便前往中苑,去寻庞公。 到了院中,周钧被告知,庞公仍然未归。 看守院子的老部曲,听周钧说有要事禀告,便告诉后者,庞公临走前说了,最多今晚,就能归宅。 得了这个消息的周钧,倒也没有再急着赶回长安,只是在灞川别苑中住了下来。 傍晚时分,用过晚膳的周钧,躺在院中的折床上,看着天边的晚霞,心中思绪万千。 今日见了李林甫。 对方大权独握,蔽塞言路,排斥贤才,导致纲纪紊乱,还建议重用胡将,使得安禄山做大,可谓是唐朝由盛转衰的关键人物之一。 问题是,倘若与其交好,向其暗示一番未来政局中的利害关系,有没有可能改变对方的看法,力挽狂澜呢? 周钧思前想后了很长时间,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很难,但是值得一试,当然前提是要保证自己和亲友的安全。 等待周钧想完这些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月亮隐没在云中,只露出了半个脸。 周钧朝身边看去,只见画月坐在月牙凳上,右手拿着针,左手拿着线,正在抬头看着星空。 好奇之下,周钧朝画月问道:“你在做什么……?” 画月依然看向星空,嘴中先是嘘了一声,接着小声说道:“先别说话。” 周钧一愣,闭口不言。 见月亮完全从云中露出,画月急忙用线头,穿向针上的小孔。 穿针引线,双手忙碌个不停,待得事毕,画月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空,兴高采烈的喊道:“我做到了!” 周钧不解的问道:“做到什么了?” 画月举着针,对周钧炫耀道:“你忘了?过这七夕,要在月亮出云之时,用七彩线穿过这连孔针,接着再快速许下一愿,连许三年,愿望便可成真。” 周钧仔细看去,只见画月手中的针,正是九孔针,而那孔洞中穿过的,正是七彩线。 周钧笑道:“真是难为你了,却也不知道试了多少次。” 画月得意洋洋的说道:“别管我试了几次,今年是成了,想要愿望成真,还有两年。” 周钧问道:“许的什么愿?” 画月收起针线,莞尔一笑:“不告诉你。” 第96章 朝堂与争储 时辰到了戌时二刻,整个灞川别苑都静悄悄的,人们大多都已经回屋休憩,只能偶尔听见巡夜人的脚步声。 老部曲仇邕打着灯笼,来到周钧的院外,轻轻喊了一声:“周二郎。” 在院中被困意侵的两眼迷蒙的周钧,听见这喊声,霎时间睁开眼睛,爬坐起来,开口应道:“来了。” 周钧朝着睡眼惺忪的画月说了一句:“先进屋睡去。” 画月揉了揉眼睛,应了一声。 周钧整了整衣服,走到院口,朝着仇邕拱了拱手。 仇邕转身示意周钧跟上自己。 二人走在别苑的路上,只听仇邕说道:“主家才进了屋,听见二郎有事来告,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便遣某来招。” 周钧说道:“劳苦了。” 仇邕说道:“某乃一老卒,尸山血海都过来了,这些算的了什么。倒是二郎,明日还要进城点卯,怕是来回奔波不易。” 二人这般说着话,走到了庞公居所的院口。 玉萍等在门内,先是向仇邕道了一声万福,接着便领周钧朝厢房走去。 入了中堂,又进了书房,周钧瞧见庞公正坐在折床上,看着信笺。 发觉周钧走进来,庞公抬起了头,看向了他。 周钧直接开口道:“庞公,李相今日邀见了我。” 庞公一愣,皱眉问道:“哪个李相?” 周钧:“李右相。” 庞公:“李林甫?” 周钧:“是。” 庞公眉头越皱越深,朝周钧说道:“且说说经过。” 周钧从李林甫拦路相邀开始说起,将整个经过原封不动的告诉了庞公。 庞公听完之后,一边思索,一边自言自语道:“这才过去几日,难不成比咱家还急?” 周钧听见这话,心中疑惑,但仍是垂首不语。 庞公对周钧说道:“寿王服丧之事,你可有耳闻?” 周钧点头:“略有耳闻。” 庞公:“寿王虽为贞顺皇后之子,早先却由宁王所抚养。” “开元二十九年,宁王薨。寿王感念宁王养育之恩,视其为义父,服丧以报其恩。” “如今,孝期已到,咱家这次进城,就是去探望寿王的。” 周钧问道:“那李右相那里……” 庞公又说道:“李林甫为右相,李适之为左相,两相虽面上和睦,但暗地里争权夺势,朝中皆知。” “天宝年,玄宗招李适之问契丹兵事,后者曾言,开元二十年,太子李亨遥率诸将大破奚、契丹等部落,此战经年,契丹势微,不足为惧。” “玄宗念感太子,招其入宫,赏赐颇丰。” “自那之后,李适之虽未明言,但心向太子一事,倒也传了开来。” 周钧听到这里,隐隐有些明白了。 李适之是站在太子李亨那一边,而李林甫却是站在了寿王李瑁这一边。 庞公又说道:“最近,李左相之势,于朝中隐有崛起之兆,李林甫惧之,曾与咱家不止一次提过这事儿。” “咱家猜测,李林甫怕是忍不住,要对李适之的人动手了,所以今日他才见了你一面,实则是提醒咱家一番。” 周钧思考了一会儿,朝庞公问道:“倘若李林甫要动李适之的人,那我们又应该如何自处呢?” 庞公:“寿王孝期刚过,此时搅入朝局之中,并非明智之举。” “李林甫既然急于攻讦朝敌,那便使他做了就是。” “只是做事也需有个章程,倘若李林甫行事周折,打着寿王的旗号,剑锋指着太子,那便是过线了。” “寻个机会,二郎与咱家一起去那李府上,与那李林甫说说话,也好知晓对方是个什么想法。” 周钧听了,拱手称是。 庞公看了眼窗外,又回头对周钧说道:“今日不早了,二郎先回去睡。” “明日你先去尚书省点卯,请上三天的假,准备一番,再随咱家去见见那李林甫。” 周钧又应了。 从庞公的院子中出来,周钧抬头看了眼清冷的月色,心中叹了一声。 清闲的日子,怕是要告一段落了。 第二日清晨,周钧早早的洗漱一番,从画月手中拿了早膳的食包,一路朝着长安赶去。 入了都官司,周钧先是点卯应名,接着便找到程主事,说了三日请假的事情。 左右最近也是无事,程主事没多问,录了行阚,报了上官,便相当爽快的签了假。 请完假,周钧先回了一趟家里,向父母说明了情况。 接着,周钧收拾好行囊,就赶回了灞川别苑。 回到别苑中的时候,还只是巳时。 去了庞公的院子,从玉萍那里得知,庞公正在和殷大荣在书房中说着话,周钧猜度他们二人,可能在说着寿王之事,便先告退离开了。 回到外苑厢房中,周钧恰巧瞧见了刚刚练功结束的画月。 只见画月额头上都是汗珠,站在下风处的周钧,倒是闻见了些许香气。 周钧把这疑惑朝画月说了。 画月脸上一红,解释道:“大食崇尚香料,认为香料乃是真主赐下的圣行。” “大食贵族女子,从幼时起,便会小剂量的服食天醇和乳醴。” “在日常生活中,倘若出汗抑或是热熏,体内香液就会发散。” “我尚在大食的时候,体内的香气还能闻到些;被抓住并卖到突厥的那一段日子里,我用泥污和秽物涂满身体,又找了些药物吞食,控制了体内的香气发散。”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身体断了香气,还以为今后也是如此了,却没想到最近一段时间,这香气又隐约冒了出来。” 周钧听见这话,颇感有趣,又问道:“先前你身上那些肤蜡,还有你说的那些药物,你都是怎么知道配方的?又是如何调制的?” 画月:“你忘了?光是我的私人教师,就不下二十人,这其中自然就有药理学和炼金术学的学者。” “我平时出行的时候,贴身衣兜里,都会存着药包。”说到这里,画月有些懊恼:“那些药物和材料,都是我收集很长时间得来的,可惜后来全都丢了。” 说完,画月低下头闻了闻自己的身体,对周钧说道:“这气味好久没闻了,现在突然冲进鼻子,感觉有些难受。不和你说了,我先去洗个澡。” 第97章 棋局与政斗 在灞川别苑的家中休整了一日,周钧次日便随着庞公去往了李相的府上。 李林甫的宅子位于平康坊的东南隅,曾经改筑过两次。 其中,最有名的一次改筑,发生在开元和天宝之交。 市井传闻,李宅中有妖怪,宅邸东北隅沟中,至夜便火光大起,似有小儿持火出入。 李林甫奏请玄宗,将宅邸的一部分改建为了嘉猷观,这才止住了这一怪象。 入了李林甫的宅邸,周钧瞧见庭院深远,户落成排,又见那假山水榭,连堂别厢,不由叹道,轮排场和奢华,李相之宅在长安显贵之中,倘若自称第二,恐怕无人敢言第一。 周钧推着庞公的轮舆,在李府下人的引路下,在那弯弯绕绕的廊坊之中,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三进则里的议事堂。 这里披甲武卫众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周钧心中暗道,那李林甫在朝中树敌众多,难怪要布了如此之多的护卫。 入了堂侧的隔间,李林甫瞧见庞公进门,笑着站起来说道:“经日未见,庞左监的气色瞧着更好了些。” 庞公摆手说道:“咱家远离那摊子操心事,落了个清净,耳目倒是比过去灵光了许多。” 李林甫看向庞公身后的周钧,又点头笑道:“本相前些日子,见了周二郎,真如庞公所说,身微而有大才。” 周钧刚想自谦两句,李林甫又道:“那西厢记的话本,连宫中见了,都赞许称奇。” 周钧拱手说道:“某不过是出了些主意。” 李林甫朝房内的下人们,挥了挥手。 见众人散去,李林甫走到案台前,指着桌上的围棋,开口道:“庞公,不如手谈一局?” 庞公颔首:“也好。” 李林甫捻了一枚黑子,对庞公说道:“你我省了猜先,由庞左监先落子可好?” 庞公点点头,拿起一枚白子,先落在了棋盘中的天元。 李林甫见了,微微一笑:“庞左监口上说着清净,心中怕是仍存着惦记。” 庞公说道:“忠和自是圣人的奴婢,心思自然要向着宫里。” 李林甫笑了笑,不再说话,只是开始专心下棋。 李林甫喜好音律和斗棋,论棋力本就不弱,过了好一会儿,那棋盘上便成了均势互征的模样。 周钧一直看下来。 本来,眼前二人的落子,都是寻常的棋路。 突然间,李林甫的一枚黑子远离战局,落在了偏远之隅。 庞公瞧见李林甫的这一手『飞』,先是一愣,接着便皱起了眉头。 李林甫装作无意的说道:“前几日的朝堂上,刑部尚书裴敦复以剿灭海贼为由,为部下请功要官,遭了户部尚书裴宽的面斥。” “圣人原本已首肯了裴敦复的请命,但听了裴宽的斥责,却突然改了主意。” 庞公看着李林甫棋盘上那一颗突兀的黑子,又听着对方看似不相干的陈述,陷入了沉思。 “开元年间,李适之与裴宽先后任河南尹,两任之内,动用内库钱财,修筑上阳、积翠、月陂三大堤防,成功抵御谷洛水患。” “圣人闻得此事,曾坦言此乃不世之功,可庇三道安泰,李适之也凭此入相。” “天宝三载,裴宽由范阳节度使,迁任户部尚书,朝上递的平述,却是出自门下省弘文馆。” 将几件事合在一起想了一番,庞公朝李林甫问道:“李相想说,裴宽入长安任职,却是得了李适之的援引?” 李林甫:“那二人自当交好,裴宽不过是李适之的一着『飞子』,眼下那飞子终是要粘了上来。” 庞公听见『粘』这个字,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细细一想,心中一惊,开口问道:“李适之欲引裴宽入相?” 李林甫坐直身体,笑着说道:“我猜度便是这般。” “且瞧着,既然裴宽身为飞子,那必有后招使其粘局。” “当下,最要紧的便是,趁着那后招尚未落下之前,得先将这枚飞子给提了。” 庞公紧锁眉头:“如何提?” 李林甫盯着棋盘上的那枚黑子,沉默良久,终是说道:“既然李适之从外引援,那我自然也能设伏,打掉这枚飞子。” 庞公:“伏子何来?” 李林甫轻轻一笑,沉默不语。 庞公又道:“黜裴宽自是无错,但不能牵涉到宫寰内苑。” 李林甫点头说道:“庞左监放心,某与李适之的这盘棋,自不会牵连到宫内。” 听见这话,庞公心中稍安。 李林甫说道:“今日,既然庞左监来了,倒是有另一件大事,要商议一番。” “寿王为宁王守孝,三年未曾亲圣理事,如今出了孝服,当立即入宫面圣,请安循礼才是。” 庞公听见这话,脸上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开口道:“寿王近日心绪不宁,入宫怕是要再过几日。” 李林甫直接问道:“寿王心存芥蒂,可是因为那杨太真?” 庞公犹豫片刻,轻轻点头。 李林甫摇头轻叹道:“不过一女子,何必徒生意气。寿王那里,还请庞公多多提点,当以大局为重。 庞公也跟着叹了一声,只是应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庞公便出言告辞了。 骑着马,周钧行在庞公的车辇旁边,还在想着刚才的那盘棋。 熟悉历史的他,自是清楚,李林甫之后会利用裴敦复和裴宽之间的积怨,唆使前者去千方百计的构罪陷害裴宽。 最终,使得裴宽被贬为睢阳太守。 正在想着的时候,庞公突然在车辇中出言道:“二郎。” 周钧连忙踢了踢马肚,快了两步,上前说道:“某在。” 庞公:“寻个机会,咱家安排你和寿王见上一面。” 周钧一愣:“见寿王?” 庞公:“有些事情,咱家想与寿王说,但身份又多有不便。你年轻又知礼,去和寿王相谈一番,说不定能解开他的心结。” 周钧听了,点头应了下来。 一行人回到灞川别苑,周钧先送庞公回房休息,之后自己也回了厢房。 画月正在院庭中央,练着剑法,瞧见周钧回来,打了声招呼,便继续练习了。 入了厢房,周钧找来一面棋盘,凭借着记忆,又将李林甫和庞公的棋局,大致的重现了出来。 看着棋盘上的黑白二势,周钧也在思考,自己既然知道了未来的事情,那么在接下来发生的政斗中,应当如何去做?又能获得些什么? 正想着的时候,突然院门外传来了屈朝义的声音。 “二郎可在?” 周钧走了出去,开口问道:“何事?” 屈朝义挠了挠后脑勺,对周钧说道:“别苑大门外,来了个胥吏,说是要见你。” 周钧:“见我?可曾报上名讳?” 屈朝义点点头,说道:“说了,他自称孔攸。” 第98章 身份质疑 “孔攸?” 周钧听见这名字,心中疑惑。 自从胜了那孔攸一局黑白棋,对方已经许久不曾出现了,如今找上门来,不知又是为了何事? 在此多想也是无益,周钧索性跟着屈朝义出了院子,到了别苑的大门。 站着大门处朝外看去,周钧瞧见孔攸背着一个行囊,又牵着一匹骡子,骡子的裢褡处,还架着不少行李。 一人一骡,正悠哉哉的在树下乘凉。 看见周钧出来,孔攸这才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来,走到前者的面前,拱手行了一礼。 周钧看着孔攸问道:“伯泓如何知晓我在这里?” 孔攸说道:“昨日放廨,某在安上门外等了许久,不见周二郎出来,便寻人问了,这才知晓告假一事。” “今日,某先去了二郎在长安的居所,听闻你不在,便找到了这里。” 周钧先是看了看孔攸的行囊,又看了看他牵的那匹骡子,最后问道:“伯泓寻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孔攸瞧了眼屈朝义,对周钧说道:“二郎可否寻个僻静之处?” 周钧心中满是疑问,但还是应了下来,带着孔攸走向自己居住的小院。 入了小院,画月瞧见周钧带进来一位陌生男子,也是一惊。 周钧将孔攸引进堂内,又让他坐下来,这才再一次问道:“伯泓如此大费周折的寻我,可是有要事?” 孔攸将行囊放在了案台上,微微点头说道:“是。” 画月见来了客人,便去侧廊取了茶水,又回了堂间。 孔攸朝周钧说道:“可否清退旁人?某有话单独要讲。” 听见这话,画月先是一愣,接着看向孔攸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戒备。 周钧看了眼画月,微笑对孔攸说道:“她不碍事,你有话便说。” 孔攸点头,打开了行囊。 周钧看去,只见行囊中放满了书册和文稿,却也不知道这孔伯泓究竟想做些什么。 孔攸先是拿出第一本书册,放在了周钧的面前,示意后者打开一观。 周钧打开看了,发现里面都是不同州县的廨志,林林总总,有不少地方,都画着朱笔的签注。 周钧挑了一段朱签读了:“开元二十七年,九月初二,陇州廨志,有米肆郎祁护来告,周家子名为周钧者,唆使伴火,于南街邸户调戏其妇,又打砸铺面,损失……” 周钧没有念完,摇摇头,又挑了另一段读了出来。 “天宝初年七月十五,万年县廨志,永平坊有寡妇许刘氏,告周家子名周钧者,爬篱翻墙,婬词浮浪……” 周钧念不下去了,把那册本放在了桌上。 孔攸又拿出第二本书册,翻开一页,示意周钧再看一眼。 只见那册本上,工工整整写着些许诗句和联对,周钧细细读了一遍,不由皱眉咋舌,只因那些文字,皆是文理不通,内容低俗,不堪入目。 周钧不解,朝孔攸问道:“这……这是谁写的?” 孔攸斜了周钧一眼,开口道:“还能有谁?自然是二郎之作。” 周钧睁大眼睛,一脸的不信。 孔攸指着书册说道:“这一句,『卧榻春红美不胜』,却是二郎赠给璃琥院那年迈饮妓的。” “再看这一句,『少年浑身都是宝』,是二郎与友人拼酒时,赠给酒肆中一伙房仆妇的。” 听着过去的黑历史,周钧一手捂住额头,一手举了起来,朝孔攸连忙说道:“且打住,莫要说了。” 画月从桌上拿起那本书册,打算翻开一番。 周钧从画月手中夺过那本书册,朝着孔攸无奈问道:“这些旧闻昔作,伯泓是从哪里得来……不对……你收集这些,究竟意欲何为?” 孔攸没说话,只是从行囊中又拿出第三本书册,放到了周钧的面前。 周钧硬着头皮,又打开书册看了,却发现这书册里的内容,却是蒋育案的卷宗。 在文中,周钧与那邵县丞在栒房中的对话,还有公堂上,周钧用测心观相之法,破了蒋育的谎言,统统被孔攸用朱笔圈了出来。 看到这里,周钧终于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了。 孔攸又拿出了第四本书册,内里是流外铨的阚录,里面有周钧计学考试的答卷,还有策问考试的记录。 其中,周钧不使用算筹,快速答题,又提前交卷;还有他在逃俘应对时的回答,都被孔攸一一圈注了出来。 周钧感觉到手心正在出汗,身体也有些微微颤抖。 这还不算完,孔攸又拿出了一份阚录。 里面是孔攸与一众鸿雁诗社成员的问答记录,其中周则的那首落花诗,还有那首说给聂红鸾的飞鸿踏雪诗,皆被圈注。 最后,孔攸拿出了一册话本,又拿出了一张纸。 那话本正是『西厢记』,而那张纸却是贺监贺知章的讣告。 周钧看着案台上摆放的满满当当的书册,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孔攸将所有书册和阚录,做了分类。 其中属于周钧身体前面那个灵魂的文录,被分成一类;属于周钧本人的文录,被分到了另一类。 孔攸指着第一类文录,说道:“周二郎十七岁之前,却是活的浑浑噩噩,不知所向。” 他指着第二类文录,又说道:“如今却脱胎换骨,才学惊人。” 孔攸思考片刻,说道:“这中间变化的突然,大抵时间便是在蒋育案的前后,也就是天宝三载的四月中旬。” “某一直想问,究竟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能让周二郎发生如此之大的改变?” 周钧手足发冷,但面上依然强作镇定,微笑不语。 孔攸说道:“思来想去,原因无外乎就那么几个。” “一、李代桃僵,此二郎非彼二郎,有人被顶替了身份……” 听到这里,周钧的瞳孔微微放大,放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抓紧布料,揪成一团。 孔攸又说道:“但是,倘若身份被顶替,事主的父母家人,不可能看不出端倪。” “再说了,即便要大费周折的顶替身份,为何却要选择一无权无势的奴牙纨绔子?明明就有更多的选择才对。” “所以,这一猜测不大可能。” 周钧听着一愣。 孔攸又说道:“二、谋士相助。周二郎背后倘若有高人相助,那么这一切的改变,自然能够顺理成章的解释。” “但是,某反复查了周家的人员进出,还有阚行记录。” “谋士这个说法,怕是站不住脚,还是不大可能。” 说到这里,孔攸停顿了片刻。 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么,只有最后一个可能了。” 周钧紧张的看向孔攸,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孔攸斩钉截铁的说道:“周二郎得了鬼神之力。” 周钧听见这话,眼角抽动,呆若木鸡。 孔攸的脸上丝毫看不见半点玩笑的成分:“古书有云,有人年幼时痴痴无为,一日却突然灵台福至,得了上天的点化,终究成就一番大业。” “周二郎之遇,某料想大抵如此。” 周钧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本来还以为孔攸要一语道破天机。 没想到,对方最后将这些异象,全部归结为了上天之选。 周钧有些好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看见画月冷着脸,返身走到堂口,关上了大门。 周钧刚想问画月怎么回事,又见后者从身后取出短剑,眼中闪过寒芒,直直的走向了孔攸。 周钧连忙站起身,拦住了画月,大声问道:“做什么?” 画月剑指孔攸,朝周钧大声喝道:“此人留不得!” 孔攸瞧见画月这模样,微微一笑,却是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只有周钧一脸郁闷,心中暗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 第99章 收奴 周钧前世看电视、读小说的时候,心中时不时会冒出一个问题。 穿越到古代的主人公,在没有任何根基的前提下,就能随口说出千古名句,又能发明出超时代的事物,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那些与其交往的古人们,难不成蠢到没人去怀疑,这货不是正常人,而是来自未来吗? 如今,周钧总算是明白了。 古人其实一点都不蠢。 相反,这群人没有电视和网络作伴,平日里没事干,只能琢磨人性和历史,在思绪周详这方面,并不逊于后人多少。 眼前这孔攸,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只不过他并不知晓『穿越』这一概念,却是将周钧的反常之举,当成了鬼神之事。 想完这些,周钧看向画月,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接着,他又朝孔攸问道:“伯泓,先前你寻我于安上门外弈棋,又是为何?” 孔攸拱手道:“某借着弈棋的由头,试了一番二郎的本领。” “却发现,二郎虽是得了神通,但也并非有通天彻地的功法,只是比寻常人知道的更多,了解的更加透彻罢了。” 周钧:“因为我之前与你下棋屡战屡败,最后赢你,是用了从未见过的棋戏?” 孔攸:“是。” 周钧沉吟片刻,又问道:“你是何时有此疑惑的?” 孔攸拿起桌上的西厢记,开口道:“某一同门,相赠此书。交谈之际,某无意间便听见此书的剧情还有戏样,均是出自一奴牙郎之口。” “好奇之下,某便多问了几句。” “同门言及曾与二郎饮酒,以吾师入京之日为赌约,却不料二郎主动认负。” “某心中生疑,平日里便开始收集文册,多加留意,发现了许多蛛丝马迹。” “终了,吾师之讣告自越州来,某也确定,二郎必不是凡人,可能是得了神鬼之助的贵人,甚至可能就是真仙转世。” 周钧听了这些话,一阵感慨,这孔攸人送外号孔痴,如此看来,非但一点儿都不痴,反而更像是个算卦的。 侍在一旁的画月,再次持剑走了过来。 周钧见她面色不善,便想开口说话。 画月抢先将周钧拉到一旁的角落里,压低声音,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在大食,凡身显圣迹之人,有两类。” “一类人,只是说,曾在梦中或路途中,遇见真主的迹象,并受此启发,显了圣迹;另一类人,却说自己就是真主降行世间的使者,众生包括国王,都应该臣服于他。” “对于第一类人,哈里发会把他请到宫中,听他说出经历,倘若是可信的,便准备珠宝和美食。赠送于他。” “对于第二类人,哈里发会准备一口烧至沸腾的滚水,当着众人的面,告诉那人:倘若你真是天使,那么水火自当避开你。倘若你不是,你的诳言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最终,第二群人,无一例外都会惨死在沸水之中。” 周钧听了,顿时明白画月话中的意思。 周钧又看向孔攸,只见后者不慌不忙的收拾了案台,从行囊中又取了三份笺文,示意前者来看。 周钧瞧了,第一份居然是孔攸的释绂书。 文中写着,孔攸自称病痛缠身,又夜疾恶魇,做事办差常有错漏,故而乞身释绂,恳求辞了书令史一职,重着初衣。 周钧看完,紧皱眉头,朝孔攸问道:“兵部职方司的书令史,你为何辞了?” 孔攸不语,只是指着第二份笺文。 周钧看过去,第二份笺文来自司农寺,上面写的是同意官奴孔攸,外放下家。 孔攸又拿起第三份笺文,放在了周钧的面前。 后者看见,心中一惊。 这第三份笺文,居然是一份奴契。 奴标是孔攸,而主家却是周钧。 周钧面露震惊,看向孔攸问道:“这是何意?” 孔攸沉声道:“良禽择木而栖。” 周钧心中不停思考,想着对方为何要如此作为。 孔攸又说道:“《唐律疏议·斗讼律》有云,诸部曲、奴婢告主,非谋反、逆、叛者,皆绞。” “某自愿奉二郎为主,诸般柙故,当以主家为准。” “从此往后,二郎自不必担忧某在外妄言。” 周钧盯着孔攸的眼睛,轻声说道:“伯泓本为贤才,长安之大,尽可投奔,却自扮痴愚,这又是为何?” 孔攸拱手说道:“长安虽大,某观之如禽笼也。” “世人勾心斗角,机关算尽,不过是在争着那笼中的一口吃食,可悲而又可笑。” “投奔此等杂俗,某宁愿抱案老死,蹉跎一生。” 周钧见孔攸神情不似作伪,又问道:“某不过一奴牙郎,兴许比寻常人多知道些什么,却也无权无势。与你口中的那些杂俗,又有何异?” “伯泓投我,怎知将来有望?” 孔攸笑道:“天命有数,二郎既然得了神通,那必是身负大任,又何必妄自菲薄?” 周钧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了心中的目标——阻止安史之乱,还大唐盛世一个锦绣前程,不由的也愣在了当场。 思考了好一会儿,周钧才对孔攸说道:“三个月前,某曾在梦中,遇见一道人。” “对方言道,某的前世,曾与他有恩,今生便来结报。” “他说了些我从未听过的故事和诗句,又用手指点中我的眉心,帮我通了心窍。” 孔攸在一旁听了,只是点了点头。 周钧又道:“伯泓说某是神鬼相助的贵人,勉强还算相近。倘若说某是真仙转身,未免言过其实。说到底,某不过是前世修的功德,今生得了福报罢了。” 孔攸看了眼周钧,问道:“吾师贺监之事,也是那道人说的?” 周钧一愣,点头道:“那是自然。” 孔攸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儿,点头似乎是认可了周钧的说法。 周钧松了口气。 这孔攸,书令史都不做了,专程跑来投奔自己,收其为奴……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一来此人知晓不少,放他出去乱说,反而容易惹出是非;二来此人心思缜密,以后倘若有事,也有个人可以商量。 想到这里,周钧拿起那奴契,朝孔攸问道:“再问你一次,荐身于我,可有反悔?” 孔攸笑了笑,面色坚毅:“不悔。” 周钧:“好,你去寻适才那屈姓小郎,就说是我的言语,让他为你找个地方先行住下。” 孔攸朝周钧行了礼,便退出了门外。 见孔攸走远,周钧将头转向画月,沉声说道:“入厢房来,有事要问你。” 画月一惊,收起短剑,咬着牙入了厢房。 周钧关上房门,朝画月问道:“关于身世,你究竟从我这里,听到过什么?” 画月垂首低声道:“倒也没什么。” 周钧想了想,又问道:“是不是那次喝醉酒后,我说了些什么?” 画月瞥了眼周钧,最终点头说道:“说了一些前世今生的言语,具体我也记不清了。” 周钧长叹一口气,坐在卧榻上,开口说道:“你之前没有回大食,而是选择留下来,是不是也与此事有关?” 画月小心翼翼的坐在了周钧的身边,迟疑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坦言相告:“在我七岁生日的那一天,王宫中的占星师,告诉了我一件事情。” “他说,在未来的某一日,我会遇见一个人。” “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将决定着我的未来;跟在他的身边,我或许能够看到这个世界的真实。” 第100章 内苑之约 听了画月的话,周钧有些不忍,开口道:“虽然不清楚那预言是如何得来的,但是谈什么世界的真实,未免太过于玄离。再说,命运一事,我觉得还是不假借人手,自己把握才好。” 画月看着周钧问道:“二郎可是觉得,画月留下来是无奈之举,亦或是心有不甘?” 周钧未语,却是默认了。 画月强笑着说道:“我从未觉得留在大唐,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对策;也从未觉得,伴在你身边,是被一个预言跘住了手脚。” “画月便是画月,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恰巧二郎能给我罢了。” 周钧叹口气,点了点头,对画月说道:“当初我出言挽留,自是与了你承诺,某在这大唐一日,必护你周全。” 画月闻言只是应了一声,在此之后,二人相视良久,皆是无语。 周钧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朝画月说道:“我去一趟中苑,晚膳可能赶不及了,你可去屈家搭伙。” 画月点头。 周钧从案台上取了早备好的一册西厢记话本,走出了房门。 依旧坐在卧榻上的画月,看着周钧远去的背影,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那个预言,还有后半段……” 拿着西厢记话本的周钧,入了中苑,朝着殷大荣的采薇院走去。 还没到院口,周钧听见里面传来唱乐声,心中疑惑。 那门房的小厮,远远瞧见周钧,连忙飞奔过来,将他迎入了院中。 进了院子,周钧才明白,这唱乐声是怎么回事。 原来殷大荣坐在院中的正位上,正在考校一众乐伎的功课。 瞧见周钧走进来,殷大荣挥手止了唱乐,笑着问道:“二郎今日怎有暇,来咱家这里做客?” 周钧先是朝殷大荣拱手行了一礼,接着便从怀中取出西厢记的话本,双手递到了后者的面前。 殷大荣瞧见那话本的名字,先是一惊,接着大喜道:“二郎怎知咱家在寻此物?” 未待周钧作答,殷大荣拿过话本,爱不释手的说道:“前几日,咱家听说长安城内出了一话本,名为西厢记,无论是谁看了,都是赞誉有加。” “咱家使下人去买,不料跑遍那长安,却是回道卖光了。” “某等着心痒难耐,便寻思着花重金请人抄本一观,哪料到就连抄本都要排期。” 殷大荣一边说一边翻开书册,瞧见扉页阚录一栏里写着周钧二字,不由楞道:“这是……?” 周钧笑道:“这西厢记的话本,某也出了些主意,再加上与着者相熟,便得了个阚录之职。” 殷大荣抬头看了眼周钧,颇有些吃惊:“想不到二郎还有这本事。” 说完这话,殷大荣翻开话本,很快便沉了进去,忘了它事。 结果,殷府的管家殷安,一众乐伎和乐工,众人面面相觑,所有人不敢动作和说话,不知如何是好。 周钧走到殷安身边,对后者低声说道:“且让所有人先下去,莫要打扰了殷公。” 殷安听了连忙点头,朝其他人打了个手势,众人小心翼翼的退出了院子。 殷大荣本就是戏班出身,又喜观戏本,故而这西厢记他看的很慢。 中间殷安进院两次,想问开膳一事,瞧见殷公,终是无奈离去。 日头西斜,星月初上,有那下人在院子中点起了烛灯。 七折话本,殷大荣足足看了大半个时辰,才算是看完。 将话本合上,殷大荣长吁一口气,叹道:“这故事,这诗词,这唱文,说是传世之作,也不为过啊。” 瞧见身边的周钧,殷大荣急忙问道:“这西厢记后面的册子呢?” 周钧说道:“正在雕版印着,怕是还要些时日。” 殷大荣急的直拍大腿。 周钧见状,又说道:“殷公倘若着急,某去寻那着者,抄录下原本,送来便是。” 殷大荣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笑着说道:“二郎真是帮了咱家大忙!” 周钧又想起一事,对殷大荣说道:“殷公,雇请乐伎一事,怕是多有不易。” 殷大荣摆手说道:“千金易得,良伎难寻,二郎可知咱家府上这些小娘,是花了多少功夫养出来的?” 说到这里,殷大荣叹口气,继续说道:“良伎多在教坊,再就是大户人家从小养的私伎,寻访多是艰难,这事怕也是急不得了。” 周钧拱手称是。 殷大荣抬头看了眼天色,拍了拍脑袋,恍然道:“瞧这记性,天都这么晚了,二郎留下陪咱家用顿晚膳。” 周钧先是推脱,见殷大荣坚持,便也同意了。 殷大荣叫来殷安,交待了几句,便带着周钧入了侧厅。 二人入席没多久,有那下人拿来美酒和佳肴,不多时便摆满了案台。 周钧一边陪着殷大荣说话,一边想自斟敬酒,却听闻身后一阵碎步。 两位身着袒胸大袖襦裙的貌美乐伎,笑着来到周钧的左右。 一女夹菜,另一女斟酒,二人一边暗送秋波,一边紧挨周钧,却是恨不得身子都贴上来。 周钧有些不适应的朝后坐了坐,看向殷大荣,却发现后者满脸笑意。 殷大荣说道:“二郎瞧这两位小娘如何,倘若喜欢,尽可收入房中。” 周钧连忙拱手说道:“殷公说笑了。” 殷大荣:“咱家手下这些女儿,在别苑中,天天可说着呢。” “二郎模样俊俏,又年轻有为,从不恃宠骄纵,真是女子眼中的好郎君。” 周钧看了眼身旁的二女,见她们眼中流露希冀的神色,倒真应了殷公所说。 周钧想了想,朝殷大荣说道:“敢教殷公知晓,小子不敢受礼。” 殷大荣一愣,问道:“二郎是担心庞公那里?” 周钧摇头道:“不是。” “某年少初更,倘若沉了女色,担忧无暇顾他,荒了自身前程事小,误了东家所托事大。” 殷大荣听见这话,面露吃惊,再看向周钧的眼中,也多了几分赏识和钦佩。 只见他朝周钧身旁的二女摆了摆手,却是示意她们退下。 二女心有不甘的站起身,三步一回头的出了堂间。 周钧松了口气,端起酒杯,敬向殷大荣。 酒过三巡,殷大荣朝周钧说道:“咱家最近听庞公说,有意开了内苑。” 周钧闻言一愣:“内苑?” 殷大荣又道:“听庞公话中之意,怕是有显贵人物,要来别苑住上几日。” 显贵人物? 周钧听见这个词,第一反应就是寿王李瑁。 寿王刚刚出了孝服,因为杨玉环一事,与玄宗生了隔阂,不愿入宫循礼。 庞公请他到灞川别苑小住,恐怕是打算从中劝导一番。 想到这里,周钧说道:“某曾去内苑瞧过,那里连堂别厢,年久失修;庭院池榭,无人打理;就连从前那些名贵器木,如今也虫蛀朽烂,不堪再用。” 殷大荣点头道:“是极。内苑全部整理一番,怕是要花上大力气。” 周钧与殷大荣又说了一会儿话,用完了晚膳,便告辞离开了。 一路上,周钧皱着眉头,想着内苑之事,去了屈家小院。 周钧走进院门一看,只见屈三翁正在和孔攸下着双陆棋,旁边聚集了一大群人。 那些人中,有那屈家子,亦有樊家人,还有几位年老部曲。 一群人盯着那棋盘,看表情皆是冥思苦想。 只有孔攸一人,悠闲的坐在那里,一边翻着书册,一边随手下棋。 不到十移,只见屈三翁长叹一声,投子告负。 孔攸朝人群中问道:“还有谁愿意陪某下棋?”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无人敢再下场应战。 周钧出声说道:“伯泓。” 孔攸抬头看见周钧,连忙站起身,走到后者的面前,拱手说道:“不知主家有何吩咐?” 周钧皱眉道:“还是称呼二郎。” 孔攸应了。 周钧先朝他问道:“食宿妥当了?” 孔攸:“皆妥当了。” 周钧说道:“这几日,且先安置下来,与院中诸家熟络一番。” 孔攸看着周钧,开口道:“某观二郎面有难色,可是有事?” 周钧思考片刻,便将内苑整理一事,告诉了孔攸。 孔攸说道:“这有何难?二郎且借某一样信物,不出一月,必令那内苑焕然一新。” 周钧:“一个月?时间仓促了些?” 孔攸:“一月足矣。” 周钧见孔攸胸有成竹,便点头道:“那好,便许你一个月。” 第101章 一宴二载 在灞川别苑又住了一晚,到了告假的最后一日,周钧先向庞公道了别,又和画月约定下次旬休回来相见,便踏上了返回长安的旅途。 一路奔波,周钧入了春明门,又去了东市吃了些膳食,便朝着家中赶去。 途径亲仁坊南街之时,周钧看见一位衣着破烂的老道士,仰面躺倒在石台上。 不远处,一群稚童,一边嬉笑,一边拿着石子砸那老道。 周钧看不过去,便骑着马过去呵斥了几句。 稚童闻声作鸟兽散,那老道听见周钧的声音,突然睁开了眼睛,瞧了过来。 只是这一眼,那老道就再也没有挪开视线。 周钧坐在马上,见那老道直直的盯着自己,心中有些不悦,只是调转马头,打算离去。 才走了几步,周钧回头看去,却发现那老道居然还跟着自己。 周钧心中生疑,怕不是遇见什么疯子了? 双腿踢了踢马肚,周钧加快速度,打算甩开那老道。 一番快马之后,周钧朝身后看去,那老道果然不见了。 心中稍安,周钧刚回过头来,一眼却看见那老道就停在马头之前,不由的吓了一跳。 周钧强自稳了稳心绪,朝那老道拱手说道:“道长有何贵干?” 那老道士白须垂胸,鹤发童颜,浑身上下破落不堪,一根枯木枝当做发簪,插在了发髻上。 只见他绕着周钧和乘马走了三圈,又低下头原地沉思了片刻,最后竟然一言不发的走开了。 周钧瞧着那老道走远,心中隐隐约约有些不安。 这又是一个怪人。 回到家中,周钧见了父母,很快就把刚才遇见的怪事,抛之脑后。 在陪着二老说了一会话之后,门外突然传来了下人的声音:“阿郎,门外有客。” 周定海听见,端起茶抿了一口,问道:“何人?” 下人说道:“姓邵名昶,说是旧识。” 周定海听见了,睁大眼睛,口中的茶水也喷了出来。 “是邵县丞!快快请进来!”周定海刚说完,想了想,赶忙又站起身,快步走向大门:“钧儿,和我一起去迎他!” 周钧应了一声,跟着周定海来到门房。 只见邵昶牵着一匹马,笑着看向周家父子。 周定海连忙朝他拱手行礼,后者只是摆手说道:“某来请周二郎吃酒。” 周定海听见这话后愣住了,又转头看向周钧。 周钧也有些吃惊,前几次听邵昶说是要宴请,只以为是客套之语,不料今日真的来了。 收拾了衣装,向父亲告了一声别,周钧骑着下人牵来的乘马,跟着邵昶行到了大街上。 邵昶一边骑马一边说道:“今日酒宴,另有二人,皆是朝官。” “前些日子,他们都去看了那西厢记,知某识得二郎,便想着见上一面。” 周钧听了,对于邵昶的社交圈,倒也有些钦佩。 女扮男装的假公子,放浪多情的女道士,不知道今天这二人,又是什么样的人物。 二人骑马进了靖善坊,又循着石阶入了曲巷。 周钧听见周遭都是丝竹和笑语之声,倒是和寻常酒肆街大有不同。 再仔细朝那门窗内看了看,只见饮妓穿梭,又有酒令不断,却是一处类似北里循墙一曲的烟柳之所。 周钧跟在邵昶的身后,入了一处名为『忘忧崮』的酒肆。 刚一进门,就见一位头戴轻纱,身着薄绸的丰满胡女,在店台上扭动着腰肢,引来周遭酒客的大声叫好。 周钧看了眼邵昶,后者只是苦笑道:“二郎莫要瞧我,地方可不是我选的。” 二人在小厮的引路下,进了内寻的雅间。 周钧一进门,就看见两位男子,坐在席内。 二人岁数差不多大小,皆是年近三旬。 其中一人,慢慢饮着杯中之酒,面色沉毅,刚正知礼;另一人却抱着饮妓,谈笑风生,好不快活。 二人见了邵昶和周钧,都站起身来,拱手成礼。 邵昶先指着那面色沉毅的男子说道:“这一位,姓柳名载,字夷旷,乃是监察御史。” 邵昶又指着那面露笑意的男子说道:“这一位,姓元名载,字公辅,是为大理寺评事。” 柳载? 元载? 听见这两个名字,周钧一时之间大脑有些短路。 这二位,同名不同姓,可都是唐朝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宰相。 柳载少年时丧父丧母,志学栖贫。 为官后,嫉恶如仇,不喜朝堂,无论对帝君还是臣工,倘若有错,必定指出,故而树敌不少。 他素有才干,又有清名,而且在外交和军事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诣。曾数次参与和吐蕃的交锋,不仅在外交上逼迫对方签订和约,还料中对方会撕毁协议,并事先提醒了边军。 至于元载,这位宰相的名气,怕是要比柳载还要更大一些。 他出身寒微,嗜好读书。为人精明,爱好权势,颇有才干。 但他最出名的,是娶了王忠嗣的女儿王韫秀为妻,后者可谓是唐朝有名的奇女子。 周钧朝这二人行了礼,便入席坐下。 柳载和元载都在看着周钧,见传闻的周家子,居然是一尚不及弱冠的年轻人,都有些吃惊。 元载拍了拍身旁饮妓的手,示意她去传菜。 待那饮妓出了房门,元载朝周钧问道:“某与市井间尝闻,衡才也是风流人物,坊中可有相熟的妓子?不如寻个,同来吃酒?” 周钧拱手说道:“不过都是些年少轻狂的旧事。” 元载笑了笑,便不再劝了。 柳载正座问道:“某观了那西厢记,听观文言道,戏样和情节都是出自衡才之口?” 周钧答曰:“某也是从他人那里听来的罢了,做不得数。” 柳载点点头,又问道:“某还听说,衡才有那测心观相之法,可辨真伪,可断妄语?” 周钧说道:“那法子倒是有的,不过用起来繁复一些,也有着诸般限制。” 柳载颇感兴趣:“繁复无碍,可否一试?” 周钧想了想,便如之前测试尹玉那般,搭着对方的脉搏,配合微表情,测试了几个问题。 一番测试下来,柳载和元载都被周钧道破了心思,不由的暗暗称奇。 就在这时,那传菜的饮妓,带着食盒,也回到房中。 房中四人,一边吃着酒食,一边聊着天。 相处了一会儿下来,周钧发现,这二载的性格,正如史书中记载一般。 柳载性情沉稳,刚正不贰,与错必究;元载心思活络,善言辩机,素有急智。 再加上处世为和、善于解场的邵昶,席上四人相处下来,倒也算是气氛融洽。 元载吃下一杯酒,捏了一把身旁饮妓的腰肢,引来一阵娇嗔,借着酒劲,笑着说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当得宝马雕车,玉楼金阙!” 柳载听见这话,皱着眉头说道:“为臣者,当振朝纲;为人者,当扶正气,岂可一味贪恋?” 邵昶从中转圜道:“读书明理,加官进爵,却是同途而语,并不背驰。” 元载点头道:“某寒窗苦读,多次不中,受尽世人白目,幸得圣人恩制,开了策试。一身本事,终于是有了用武之地。” “从今往后,当得乘风扶摇,看谁还敢轻鄙于某!” 元载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女子的大吼:“元公辅!” 元载听闻这吼声,浑身一颤。 下一秒,只见他先是一把推开身边的饮妓,接着撩起襟袍,双手撑住窗台,毫不犹豫的跳窗而逃。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不见丝毫迟滞和犹豫,瞧的房内其他人目瞪口呆。 不多时,只见雅间的房门,被轰的一声踹开。 一位手持宝剑的襦裙小娘,柳眉倒竖,杀气腾腾的走了进来。 那小娘生的倒是周正,但浑身上下一股子狠辣,却是让人望而生畏。 只见她瞪向邵昶,开口问道:“元公辅呢?!” 邵昶结结巴巴的答道:“回王娘子,某没瞧见公辅……许是去了别处?” 那小娘看了眼案台上的酒杯和餐具,冷哼一声,转头便出了房间。 周钧面有惊色,看向邵昶。 后者苦笑道:“适才那位,便是元公辅之妻,王韫秀。” 第102章 身在江湖 酒宴少了元载,倒显得清静了不少。 周钧、邵昶和柳载三人,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大唐的风土人情,颇有一番乐趣。 后来,三人索性连饮妓也辞了,自斟自饮。 周钧听柳载说道,后者本是衢州司马,因看不惯官场种种,便弃官去了武宁山隐居。 因为素有贤才,又名声在外,还是被朝廷召拜为监察御史,叫了回来。 柳载说道:“入这长安之前,某曾想过,这京畿之地,圣人治下,诸事当是规受循导,却不想与那衢州,并无二异。” 邵昶听见这话,连忙劝道:“夷旷慎言。” 柳载吃下一杯酒,摇头说道:“某已向朝廷请了外放,等出了这长安,过个数月半载,说不定又要入那山林之中做个野夫。” 邵昶闻言,也只是叹了一声:“夷旷不乐检局,脱身世外,吾等也是羡慕得紧。” 柳载看了邵昶一眼,没有说话。 周钧想起前世今生,一阵感慨,抿了一口酒说道:“人自入了浊世,便如鱼入江湖。” “吾年少之时,总想着如何弄潮争流,建功立业,在一番沉浮之后,才明白一事。” “欲寰清先借势,欲完人先度己。” 柳载听见这一句,身体一震。 一番沉思之后,柳载朝周钧问道:“倘若不与世争,不与他顾,超然物外,可否远离江湖?” 周钧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摇头道:“难。” 柳载:“为何?” 周钧:“某尝闻一言,有人之处,自成江湖。” 柳载在口中小声重复道:“有人之处,自成江湖?” 又思索了许久,柳载再问道:“倘若某孑然一身,独居深山,不与他人交往,可否远离江湖?” 周钧依旧摇头:“依旧是难。” 柳载一脸的不解。 周钧说道:“适才某说了,有人之处,自成江湖。这『人』字,不仅说着他人,也说着你自己。” 柳载更是疑惑。 周钧:“人有三我,本能之欲当为本我,思源处世当为自我,道德教化当为超我。” 此言一出,柳载和邵昶如同听天书一般,云里雾里。 柳载朝周钧拱手道:“衡才可否详解?” 周钧努力回忆着警校时期的犯罪心理学课程,里面有一堂课,专门说的是弗洛伊德的『人格三我』理论。 本我是由一切与生俱来的本能冲动,自我是经外部世界影响而形成的知觉和判断系统,超我则是文明社会所带来的的道德要求和行为标准。 每个人在思考事情和做出决定的时候,无时不刻都是人格三我之间的冲突和斗争。 所以,有人之处,自成江湖。 这句话不仅被用来形容广义上恩怨情仇的江湖,也会被拿来形容一个人的内心中,那个狭义上的自我斗争和自我批判的江湖。 不过,这套理论,对现代人解释起来很简单,对于唐朝人而言,却非常难以理解。 周钧想了一会儿,决定尝试着用举例子来解释一番。 “炎炎夏日,有旅人自远方来,口渴难耐。” “见那田中,瓜果沉甸,便想摘来解渴。” 柳载说道:“不告而拿,即为窃,非君子所为。” 周钧点头道:“那人也是这般想的,便绕着那瓜田走了一圈,却没发现主人。如此这般,他该如何是好?” 柳载犹豫道:“可否等等?说不定农主稍后便至。” 周钧摊手说道:“但那人快要渴死了。” 柳载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可先食,解燃眉之急,再留铜钱,充作瓜资。” 周钧拍手说道:“这便是了。” “口渴难耐、欲食瓜果这便是本我;犹豫不决、不愿偷盗便是超我;而思虑再三、先食后贾便是自我。” 柳载和邵昶听了,恍然大悟,击股称妙。 片刻后,柳载问道:“先前某问,倘若孑然一身,独居深山,不与他人交往,可离江湖?” “衡才说难,与这『三我』之说,又有何关系?” 周钧说道:“倘若一人,素有贤才,又刚正不阿,得了官身后,见不惯那官场的种种,天天想着是否应该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邵昶听见这话,笑出声来。 周钧言语中的这人,分明就是在说柳载。 周钧:“不愿涉身污浊,不愿与小人虚与委蛇,只愿每日无忧无虑,畅然于山水之间,这是人与生俱来的向往,即是本我。” “得了官身,上报朝堂之赏识,下不负百姓之期望,忍辱负重,砥砺前行,这便是超我。” “辞官避世,还是治世寰清,二者之间,孰轻孰重,抉择难断,这便是自我。” “倘若选了本我,否了超我。多年以后,再从山林中走出,发现这外面早就变了模样。” “江河山岳被那外敌侵辱,荒野市井尽是尸骨累累。一问之下,才得知,当年一走了之,在那之后不久,奸佞小人得了势,这才有了国破民丧。” “到了那个时候,你还能对当初的决定丝毫不悔吗?” 柳载身体一颤,整个人呆坐在那里。 邵昶有些担心的看了眼周遭,又朝周钧劝道:“眼下是太平盛世,中兴之治,何谈外敌侵辱、尸骨累累?” “衡才这喻言,失了得体,让外人听了去,怕是要被斥责。” 周钧看向邵昶,叹了口气,说道:“世事难料,怎可因一时安逸而讳言兵事?” 说完这话,周钧放下酒杯,又将头转向柳载说道:“你本以为辞官远走,便是远离了江湖。殊不知,你心中的那片江湖,却是怎么也离不去的。” 柳载脸上没了血色,身体摇摇欲坠。 过了好久,他才回过神来,站起身朝着周钧唱了一喏,说道:“衡才一言,如磬钟惊世,振聋发聩,解了某的心结,夷旷在此多谢了。” 周钧喝了一口酒,摆手笑道:“这些言语,都是某从他人那里听来的,夷旷觉得有助,自然是好的。” 邵昶看了眼周钧,无奈道:“且又是听来的。” 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邵昶说道:“日头沉了,今日这酒宴,不如先止了?” 周钧点点头,站起身来。 柳载拱手朝周钧问道:“衡才住在何处?夷旷改日自当登门拜访。” 周钧想了想,回答道:“出了春明门,一路向北,有一灞川别苑。旬休之日,夷旷倘若有暇,可来做客。” 柳载应了下来。 三人又是一番告别,这才出了酒肆,各自上路。 第103章 相逢一醉是前缘 带着几分酒意,周钧骑马行至家门前的坊街,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马车。 瞧着那马车的样式,周钧总觉得有些眼熟。 待得那马车的帷帘掀开,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俏脸,周钧一喜,骑着马迎了上去。 翻身下马,周钧来到帷帘旁,笑着说道:“凤娘可算是回了。” 金凤娘穿着一身素衣,笑的有些勉强,只听她对周钧说道:“妾身听了些二郎的事,如今真应了当时那句,巨眼识英雄……” 周钧见金凤娘神色疲惫,便开口问道:“这几日不见凤娘,可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金凤娘轻声说道:“且先上车。” 周钧想了想,便将缰绳交给金家的下人,自己上了马车。 马车慢慢行向金家府上,一路上金凤娘问了周钧近况,后者挑了些有趣的说了。 当马车停下的时候,周钧先下了车,又搀着金凤娘下来。 待金凤娘站稳,周钧本想松开手,却不料前者抓着他的手,拉着他朝堂间走去。 入了堂间,只见偌大的案台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菜食,皆是山珍海味和名贵膳料。 周钧看了这些菜食,又看向金凤娘问道:“有他客?” 金凤娘摇头道:“晚膳只有你我二人。” 周钧皱眉,又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金凤娘拉着周钧坐了下来,对后者凄凄一笑:“二郎,妾身要走了。” 周钧一愣:“走?去哪里?” 金凤娘答道:“回凉州,金家的祖地。” 周钧吃惊的问道:“凉州?那么远?那长安这里怎么办?” 金凤娘闭上眼睛说道:“怕是再也难回了。” 周钧连忙问道:“为何要走?” 金凤娘肩头耸动,语带哽咽:“太翁老祖,前些日子,没了。”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沉默片刻,只能劝道:“凤娘节哀。” 金凤娘止不住哽咽,只是点点头。 周钧又道:“那为何又要离开长安呢?” 金凤娘稳了稳心神,开口说道:“金氏家主一门,管着诸多产户,祖翁在时,那些个旁族远亲,还不敢造次。” “如今祖翁没了,尸骨未寒,那些个蛇鼠虫蟊便跳了出来,想要趁乱得利。” 周钧听了这话,有些疑惑:“家主门户中,尚且有男儿主持大局,为何非要你一女子回凉州?” 金凤娘:“二郎有所不知。” “妾身的父亲,早些年因仇家算计,身负重伤,后来即便好了,也落了病根,一天大半时间都是在卧床。” “妾身的大兄,醉心于修道,很久之前便离家云游,再也没了消息。” “二兄不学无术,不勤家计,只知道伸手讨钱,四处玩乐。” “绣娘年岁尚小,不谙世事,又指望不上。” “主家里的小辈中,只有凤娘一人还有些本事,能够照顾一二。” “所以,祖翁临终之际,将这金家的家主之位,传给了我,却也是无奈之举。” 周钧听到这里,也总算是明白了金凤娘的处境,只能一声长叹。 金凤娘见气氛沉重,强打起精神,对周钧说道:“二郎可知,凤娘得这家主之位,也有你的功劳。” 周钧问道:“有我的功劳,为何?” 金凤娘:“早些年,妾身与二郎之事,祖翁略有耳闻。” “祖翁寻人仔细查了二郎的平日,之后便将妾身唤至主家,训斥了一番。” “祖翁那日之言,妾身如今还记得。” “他说,倘若二郎有才学,有本事,便将妾身原本那夫婿休了,再招二郎入门。” “只要二郎用心做事,即便将这偌大的金家交给一外姓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偏偏此人,胸无点墨,纨绔不堪,难当大任。” “凤囡儿且听阿翁一言,早日断了与这奴牙郎的瓜葛。” 周钧苦笑着摇头,这幅身体之前的那个灵魂,真的是不受人待见。 金凤娘说道:“妾身那时也是跋扈惯了,当场便和祖翁顶撞起来。” “妾身说,衡才虽为奴牙,但有底力,性子纯善,没有歪心。” “只要循诱一番,他日必成大器。” “祖翁自是不信,妾身便与他立下赌约。” 说到这里,金凤娘泫然欲泣:“妾身虽赢了赌约,祖翁却是没了。” 见金凤娘落泪,周钧心有不忍,宽慰了几句。 金凤娘抽泣了一会儿,又抹了抹眼角,拿起案台上的酒壶,对周钧说道:“二郎,且陪凤娘喝一杯,权作是解愁。” 刚刚参加完邵昶酒宴的周钧,肚子里还泛着酒劲,眼下实在是喝不下了。 但金凤娘心思悲切,想要借酒消愁,出言拒酒,倒也有些说不过去。 周钧盘算了一番自己的酒量,自忖再喝两三杯,应是无碍,便拿起酒杯,就着壶口接了一杯,轻轻抿了一口。 见金凤娘自斟自饮,又一饮而尽,周钧忙出言劝道急酒伤身。 金凤娘没有理会,伸出筷子,一边给周钧夹菜,一边又吃了一杯,开口道:“凉州的女儿,骑马吃酒,如稚戏易尔。” 周钧硬着头皮,喝完了那杯。 喝完之后,周钧又朝金凤娘问道:“金家在那凉州,经营何种生意?” 金凤娘给周钧又倒满了一杯,答道:“马市,畜产,水陆,远货还有些其它……” “妾身从前也帮着祖翁处理些族中商事,有些册文,只看了个大概。” 周钧又喝了一杯,却想起那日,在小巷中被金家下人迷晕掳回的场景。 周钧心中暗道,这金家,做的营生,除了这些台面上的,恐怕还有些隐在台下的,没有提起。 将杯子放下,周钧不再饮酒,只陪着金凤娘又说了一会儿话。 见门外天色已晚,周钧朝金凤娘说道:“凤娘何日出发?” 金凤娘:“长安之事,大多结了,妾身打算明日便走。” 周钧:“明日?这么急?” 金凤娘说道:“凉州那里,情势迫人,早一些走,也少一些变数。” 周钧点点头:“那这样,明天某先去都官司点卯应名,再告半日假,去为你送行……” 周钧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还没站稳,却感觉头晕目眩,脚下一个不留神,直接摔在了地上。 金凤娘俯下身去,先是瞧了瞧周钧的气色,见他并无大碍,只是在呼呼大睡,便松了一口气,直起身体,拍了拍手。 门外有下人进了堂间,躬身行礼。 金凤娘打开酒壶的盖子,看着里面的夹层酒匣,皱着眉头质问道:“剂量可弄错了?怎么才吃了两杯,就倒下了?” 那下人连忙答道:“回主家,这药量自有定数,且用过许多次,不会弄错的。兴许是周二郎先前吃过酒,催发了药性。” 金凤娘点点头,朝那下人说道:“寻几个人,将二郎带到我房里去,手脚记得轻些,莫要惊动了他。” 见那人退出堂外,金凤娘蹲下身,轻轻摸着周钧的脸庞,低声说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朝暮虽短,长久苦远。” “过了今晚,你我天各一方,再不相见。” 第104章 戏子多秋 次日清晨,周钧从一场绮梦中醒了过来。 在淡淡的香气之中,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的却是秀丽别致的百鸟床帏。 挣扎着爬起身,周钧四处看了看,依稀记得这里是金凤娘的闺房。 努力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周钧只记得,似乎先是不胜酒力,接着便是不省人事。 撑住床沿,周钧想要站起身来,腰背传来的酸痛,让他一阵哆嗦。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总算是缓过神来,下了床便想去取,那放在篱架上的衣服。 听见房内的动静,早就等在门外的下人,走进来躬身说道:“周二郎。” 周钧看了他一眼,开口问道:“你家主人呢?” 下人:“主家一大清早,就离了宅子,当下怕是已经出城了。” 周钧闻言一愣,心中有些懊悔。 临了,也没见到金凤娘最后一面,更别提为她送行了。 正还想问些什么,周钧突然瞧见门外的天色,大惊失色道:“糟了!误了点卯!” 飞快穿好衣服,周钧冲出门外,身后有人只是喊着用膳,他也丝毫顾不上了。 取了乘马,周钧尽快回到家里。 没有理会父母的诘问,他入了厢房,迅速换好吏袍,快马加鞭的赶向了都官司。 即便如此,周钧踏入都官司廨门的时候,依旧是误了点卯。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周钧找到程主事,连声告罪,没料到后者根本没放在心上。 等周钧坐下来的时候,四处环顾了一圈,却发现司中官吏,皆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隐约还能听见窃窃私语之声。 周钧找了身旁的胥吏,问了个究竟。 这才知晓,大清早便有军驿,急火飞驰,入了皇城。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来自北庭都护府的消息——乌苏可汗被拔悉蜜部所杀,突厥大乱。 听到这个消息,周钧心知,突厥的气数,终是到了尽头。 突厥兴起于六世纪中叶,是继匈奴、鲜卑、柔然之后,又一个赫赫有名的游牧民族。 历史上,它曾经数次分裂,并与隋唐之间经历了一次又一次降服,反叛,再降服,再反叛的循环。 周钧清楚的记得,突厥可汗身死的消息传入宫中,在那不久之后,玄宗就会命令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出兵,后者将大破突厥左厢共十一部。 与此同时,回纥族的骨力裴罗叶护,更是击破突厥残部,杀了末代可汗鹘陇匐白眉,彻底终结了突厥的历史。 不过这些事情,在周钧看来,却有些遥远。 读过那段历史的他,也有心想要去看看那漠北的战事,但说到底,不过一书令史,哪里又有那机会能一睹为快? 想完这些,周钧便开始忙碌起俘隶修册的工作,很快就将这个消息抛之脑后。 忙到中午,程主事找到周钧,对他说道:“某听闻,北里中曲的两位都知,在七夕那日演了一出西厢记,衡才可知晓此事?” 周钧闻言,点头称是。 程主事说道:“那出戏的话本,宫中先是有人瞧了,后又听说戏曲也是极好,便指了教坊,要在梨园再演。” “这几日里,教坊怕是要去北里寻人,索了戏本不说,或许还要出官使。” “衡才有暇,且去北里一趟,先去提醒一声,叫她们自当本分,勿要恃才傲物。” 说完这些,程主事还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尤其那宋若娥,她非乐籍中人,虽有才学本事,但心气太高,又喜出语伤人,衡才且点醒她一些。” 周钧应了。 在程主事那里记了行阚,周钧早早的出了都官司,骑马去了平康坊。 将乘马寄在厩中,周钧还没走到北里中曲的场门,远远就听见鼎沸人声和嘈杂阔论。 只见大批大批的民众,将中曲的场院堵得水泄不通。 走近一看,有那吟诗作对的文人雅士,也有那腰缠万款的商贾大户,还有那高呼戏词的痴男怨女。 所有人,聚集在这里,竟然都是为了想要一见西厢记的角色。 在场门处维持秩序的坊丁们,一边大声呵斥不要拥挤,一边不停记着访录。 记完来者的姓名和身份,坊丁又会向其发了一枚木牌,同时告知对方,稍晚些场外会放榜,倘若榜上有名,便可入曲。 周钧听了哭笑不得,现在想进北里,还得先摇号了。 好不容易挤到场门处,周钧一边被推搡,一边朝坊丁报了姓名。 后者听见周钧的名字,先是一愣,接着便出言要看凭引。 周钧从怀中掏出鱼符,向其展示了。 在确认无误之后,坊丁抬了栅栏,让周钧进了曲内。 旁人见了,顿时叫道:“凭什么他进得?!” 那坊丁大吼了一声:“他是周衡才!西厢记的原笔!” 将吵闹丢在身后,周钧顺着中曲一路向前,先是去了宋若娥的院子。 只见院门前人头攒动,呼声震天,皆是求见崔莺莺的访客。 周钧自忖了一会儿,便折返去了解琴的故冉居。 走到故冉居后院的门前,周钧瞧见门扉紧闭,便上前敲了敲门板。 门后传来一个婢子的声音:“解都知今日不见客。” 周钧想了想,开口说道:“烦请通报一声,便说来者乃是周衡才。” 门后沉默了好一会儿。 终于,大门开了一条缝。 门后的婢子瞧见是周钧,先是探出头来看了看左右,确认并无他人之后,连忙将后者一把拉进了院中,又飞快的将门关上。 那婢子招手示意周钧跟上她,后者一头雾水,便也照做了。 入了堂间,周钧总算是明白对方的用意了。 原来,崔莺莺的扮演者,宋若娥,正躲在故冉居之中,一脸的烦闷。 在一旁的解琴瞧见周钧,先迎上来行了万福,接着笑问道:“周二郎今日怎有暇来了这里?” 周钧朝解琴拱拱手,将程主事的托话,照原说了一遍。 解琴听了还没开口,若娥却皱眉问道:“出官使?教坊该不会令我,在那梨园之中,再演一遍崔莺莺?” 周钧想了想,回道:“若娥并非乐籍,教坊自不会强难。” “某揣测,当是请你们去教询一番,另寻乐伎于梨园再演。” 若娥听见这话,松了口气:“那便好。” 解琴看着若娥笑道:“居士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名角,有那巨贾豪掷百万,只求见上一面,你却弃之如敝履。” 宋若娥:“那些个屙蠹之人,我多看一眼,都会犯了恶心,莫要再提!” 解琴眨了眨眼睛:“居士真正担忧之事,怕是这招摇的名声,假若传入那钟璋的耳中,会徒增恶感?” 不提这个还好,说起这事,若娥一肚子恼火:“我真是悔不当初!明明与我无干,为何非要承了这崔莺莺之角?到头来,闹心堵闷,全是我一人的祸事了!” 第105章 应访 听了若娥的抱怨,解琴说道:“那话本可是你的心血,那戏角也是你的牵念,倘若没了你去演那崔莺莺,这西厢记,哪来如今这般的名气?” 停了片刻,解琴又劝道:“俳优又如何,古有常侍郎中东方朔,又有楚荆先贤优孟君,皆是君侧谒者,名垂史册。” “若得我说,那钟璋倘若有幸娶了你,不知长安多少文人墨客要嫉恨他。” 若娥听见这些,脸色才稍好一些。 听解琴说起名垂史册的优伶,周钧倒是想起了一人。 宋真宗赵恒的皇后,刘娥。 宋朝第一位摄政的太后,功绩赫赫,常与汉之吕后、唐之武后并称,史书称其『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 不过这都是后事了,也不好拿到这里来说。 周钧坐下,朝二女问了北里中曲的近况。 解琴笑着说道:“凡是出演了西厢记的女子,无论戏份多少,都成了北里如今的红人。” “每日慕名而来的人,将北里场院堵得严实。” “有那好事者,去倒卖入曲的引牌,居然都能日入万钱。” “只是北里另二曲,被冷落了些,只是艳羡。” 若娥冷哼一声:“西厢记的戏角,大多来自中曲,北曲和南曲因此被挤了营生,哪里是什么艳羡,只是眼红罢了,都数次过来说道了。” 周钧听了此话,心中好奇,便细询一二。 解琴:“北曲的都知柳小仙,携礼登门,说是倘若西厢记再演,希望能给北曲安排些戏角。” 若娥听见这话,没好气的说道:“给北曲匀些角色?说的倒是大气,其实是她自己想要戏角罢了。” “也亏了她是来找你,倘若与我说,面都不见,直接轰出去!” 解琴听罢摇摇头,开口道:“北曲的营生本就落魄,那柳小仙平日里花费甚巨,过来求个戏角也是情理之中,何必折辱她?” 周钧有些奇怪的问道:“某见过那柳小仙,瞧那宅子里的用度,皆是奢糜,何来落魄一说?” 若娥轻蔑一笑:“柳小仙不过一新罗婢,没那真才实学,平日里只懂得色相授人,与客只知刮剥无度。” “知晓她秉性的客人,大多与她见上几面,便断了往来。” “周令史瞧着那宅子奢华,却是她将值钱的物什,统统摆在了外面。” “她平日里的出行、打点、衣饰、香红等等,花费甚巨。” “私底下却生活拮据,就连吃鱼鲙,都不仅要分膳食之,还要拆头尾而作零。” 周钧听着称奇,又看向解琴。 后者也点头说道:“柳小仙重排场,又喜浮夸,平日里的过活却是不易。” 周钧叹了一声,那柳小仙,也真是应了一句话,死要面子活受罪。 若娥又愤愤不平的说道:“北曲倘若只是穷乞,那南曲便是明夺了。” 周钧听见这话,问道:“南曲如何了?” 解琴伸手止了若娥,朝周钧说道:“周二郎莫听居士愤言,南曲都知佘红芝,曾来拜访妾身与若娥二人。” “言道北里诸家不易,当得相互提携,将来也好有个圆满。” 想起佘红芝背后的那位主人,周钧皱眉问道:“你们如何说的?” 解琴:“正巧那西厢记的新印话本出了,鸿雁诗社赠了不少,妾身便从中取了一套与了红芝,又说倘若南曲有教,中曲自当相携。” 周钧点点头:“这便是了。” 若娥咬着牙,恨恨说道:“那佘老狐,假着虎威,四处夺食,当真是恬不知耻!” 周钧朝二女问了一句:“佘红芝有恃无恐,你们可知她背靠何人?” 解琴和若娥对视了一眼,前者说道:“妾身只听说她与皇城有些瓜葛。” 周钧低声说道:“且听某一言,莫要针对,且依着她便是。” 若娥一愣,还想开口问些什么。 解琴拉住了她,轻轻摇了摇头。 周钧又朝解琴问道:“对了,那西厢记新印的话本,某曾允了他人,解都知那里可还有余,可否借某一套?” 解琴点点头,入了房内,取来了一套。 周钧接过收好,向解琴道了谢,又言语将来必定补还。 见再无它事,周钧站起身来,朝二女说道:“今日便这般了,教坊那里倘若有事,尽可来寻某。” 二女点头,一起将周钧送到了故冉居的院口。 周钧出了中曲,又取了乘马,行出平康坊,之后便回了家,再无多话。 接下来的几日里,周钧依旧每天去都官司视事。 六月中勾已过,都官司除了一些日常循例,倒也没有什么繁忙的公务。 转眼间,又到了旬休之日。 这一日放廨,周钧收拾好行囊,与程主事和诸位胥吏打了招呼,便快步出了门。 骑上马,周钧一路赶向灞川别苑。 眼下是七月中旬,酷暑难当。 周钧骑着马,被那日头晒的浑身发烫,只得脱了吏袍,尽挑那阴凉之处前行。 出了官道,入了灞川小道,周钧行至铺设火泥的路段,远远看见一位身穿官袍的男子,蹲在路上,正在查看些什么。 周钧骑着马又靠近了一些,却发现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监察御史柳载。 柳载听见马蹄声,看向声音的来处,瞧见周钧的时候,拱了拱手,朗声说道:“周令史。” 周钧翻身下马,走到柳载的身边,还了一礼,笑着说道:“柳御史,没想到在此处遇见你。” 柳载只是说道:“某曾言拜访,当是守约。” 周钧知晓柳载的脾气,指向灞川别苑的方向说道:“这里离别苑不远,快行几步,少顷便至。” 柳载点点头,从路边牵来了骡子,行在周钧身旁,二人顺着小道,一路行去。 到了别苑的大门,柳载将骡子寄在门房,又从裢褡里取出一门刺,交给了周钧。 周钧接过门刺,打开看了,只见这份刺贴,是柳载呈给庞公的。 里面写了柳载的姓名和藉职,还写了拜访的理由,最后缀了几句福语。 周钧暗道,这柳载为人处事,虽然心向山野,倒是循礼规受之人。 取了门刺,周钧向柳载告了一声罪,接着便入了灞川别苑,先去往中苑里庞公的院子。 通报一番之后,周钧入了书房,见到了庞公。 后者看见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二郎,你找了个好帮手。” 周钧听见这话,愣在了那里,见庞公面色如常,便试探性的问道:“不知庞公说的帮手……是哪一位?” 庞公笑了笑,只是对周钧说道:“倘若有暇,去内苑里瞧瞧。” 内苑? 周钧心中生疑,一边应了,一边又将柳载的门刺,递给了庞公,说了对方的来意。 庞公翻开门刺看了看,便合上说道:“既然是二郎的客人,又是监察御史,且仔细接待便是,莫要怠慢了对方。” “且记着,有暇时再来这里一趟,咱家有话要与你说。” 周钧点头称是,接着便退出了书房。 第106章 内苑整理 从庞公那里出来,周钧回到门房,见柳载站在门外,正瞧着那湖光山色、白鹭翩翩,诗兴大发。 走到柳载的身边,周钧出言相邀,约他去别苑内一聚。 没料到柳载沉醉于这灞川美景,倒是不急着入苑了,只是对周钧说道:“周二郎且去忙,眼下天色尚早,某打算去前面瞧瞧。” 周钧知道他心向山水,便不再强求,只是找来门房里当值的樊家大郎,告诉后者,柳载乃是贵客,当得仔细陪着。 樊家大郎应了,便领着柳载,去往灞川的榭洲。 周钧则连忙返身,快步向内苑走去。 到了中苑与内苑相接的场门,周钧瞧见上面挂着锁,里面还传来嘈杂的人声,不由心生疑惑。 找来附近巡守的部曲,让他开了场门,周钧踏入内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上百来号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奔波在内苑的楼宇和庭院之间。 除草的除草,清淤的清淤,捕鱼的捕鱼,还有艄公喊着号子,将一车车碎石烂木,运上小舟,又顺着内苑的曲溪,驶出了苑外。 周钧向前走了两步,只见一群孩童,嬉闹着从草丛中跑出来,有人手中抓着一条菜蛇,还有人手中提着两尾硕鼠。 见那些孩童,将蛇鼠分别关进了竹笼,又成群结队的钻进了草中,周钧的脸上,有着止不住的惊奇。 入了内苑的深处,周钧远远瞧见一身布衣的孔攸,正站在内庭里,一手拿着录册,一手拿着毛笔,正在和一位老者说着什么。 周钧走了过去,出言呼了孔攸的名字。 后者闻言回过头来,瞧见来者,连忙走过来行了一礼,开口道:“二郎。” 周钧看着身边忙碌不停的人们,朝孔攸问道:“这些人是哪里来的?” 孔攸转身朝身后打了个手势,先前与其交谈的那位老者,瞧了瞧周钧的一身吏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走了过来。 周钧看向那位老者,只见对方农家打扮,岁数不小,但面色红润,身体硬朗。 孔攸介绍道:“这位便是某的主家,周二郎。他既是这别苑的管事,也在皇城中当差。” 老者听了,身体一颤,连忙朝周钧躬身唱喏。 周钧虚扶了老者,又看向孔攸。 孔攸又说道:“这一位是灞桥村的村正,管翁。” 周钧朝老者笑着点了点头。 管翁壮起胆子,朝周钧躬身说道:“周管事,灞桥村今年收成大抵是不如往年了,田地又被征去了不少,河产也无处可寻。” “村里上下八十九户,原本都存了心思,打算勒紧裤带,熬过这一年。” “多亏有您开恩,这才给了村人们一条活路,小老儿在此拜谢了!” 说到后来,管翁动情,眼泪险些落了下来,屈身便要朝周钧行拜礼。 周钧一惊,忙又扶起了他。 嘴中宽慰了几句,周钧满心疑惑,只是看了一眼身边的孔攸。 孔攸只是笑了笑。 待得管翁离开,周钧这才朝孔攸问道:“伯泓,怎么回事?” 孔攸伸手引路,说道:“二郎,且边走边说。” 周钧点点头,跟上了孔攸的脚步。 只听孔攸说道:“自从那次接了清理内苑的差事,某就把要做的事情先理了理。” “庭院杂草丛生,曲溪淤泥堵塞,家具破损待更,院墙年久失修,蛇鼠水草横行。” 周钧叹道:“诸事繁杂,多有不易。” 孔攸:“的确。某又算了笔账,除草、扶篱、植花、修枝、清淤、木工、泥瓦、抓捕,每一笔都是不菲的开支,全部加在一起的花费,听着都让人咂舌。” 周钧听到这里,再看向那些四处忙碌的灞川村民,有些明白了,开口问道:“所以,你花钱雇了这些人,来帮忙清理?” 孔攸轻轻一笑:“二郎且听某慢慢道来。” “首先,某先将清理内苑的周折,写了个章程,报给了庞公。” “得了他的首肯,某才放手去做接下来的事情。” “其次,某请庞公下令,先让部曲、奴户们入了内苑,将那些名贵器品和宫中之物,先搬到了中苑,寻妥善之处保存了起来。” “再次,某又请庞公将中苑至内苑的大门紧锁,不许人出,也不许人进。” “最后,某去了一趟距离灞川别苑不远的灞桥村,找到了村正,问他有个赚钱的营生,愿不愿意做?” 周钧听了奇道:“赚钱的营生?” 孔攸领着周钧走入内苑里的一处院子。 周钧从远处瞧了,这内苑的院子,修建的甚是气派,但年代久了,却是荒宅古邸的模样。 走进堂门,周钧看见有不少村民,正在拆解那些破败不堪的桌椅和床柜。 木屑和边料,散落的满地都是。 瞧见孔攸进来,村民们连忙停了活计,齐齐向前者躬身行礼。 孔攸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 他从地上那些刚刚拆锯、码放整齐的木料中取了一件,拿到周钧的面前,问道:“二郎可知此木?” 周钧瞧了瞧,摇摇头。 孔攸:“内苑原本是宫家的居所,无论木料还是镶材,一概自是上品。” “就我手中的这根木料,它被称作降香黄檀,一根整料从南边运过来,倘若髓线、鬼纹二者皆全,价值可比等重黄金。” 周钧听了一愣,连忙又低头看了一眼。 孔攸把玩着手中的木头说道:“内苑久未打理,这降香黄檀经年也未曾覆蜡,再加上灞川水汽潮湿,表面腐坏多蛀,价值贬了许多,大户人家自然是看不上了。” “但倘若仔细刨了外面的腐木,再用桐油裹了,做成镇纸一类的小件,寻个懂行的商肆,议个好价,得的铜货,足够一户人家半年的用度。” 孔攸将那根木料抛还给村民,又穿过后堂,入了厢间,对周钧说道:“除了降香黄檀,还有些红酸木,绸流苏,洗古镜等物,虽然品相差了,但仔细处理,还是能卖些铜钱的。” 周钧听见后恍然大悟,总算是明白了孔攸的用意。 原来,孔攸与灞川村的村民商议,以自取废旧家具作为奖励,让他们帮忙清理了整个内苑。 孔攸又出了院子,带着周钧来到内苑的湖边,指着湖面上那些穿梭不停的小船说道:“二郎且看,可曾发现什么?” 周钧依言看去,只见那些忙碌在湖面上的船工们,分成了两拨。 一拨人正在用簸箕和挖锹,清理着内苑水域的淤泥;另一拨人则划着装满鱼虾和料材的小船,驶向灞河的方向。 孔攸说道:“灞川别苑的内湖,溪曲似网,洲榭如梭,彼此相通,湖口还与那灞河连接在一起。” “只不过荒废已久,被淤泥和水草堵住罢了。” “那灞桥村的村民,本就是些渔民和艄公,要想入内苑取走料材,比起陆路,自然是水路要更加便利一些。” “故而,这清淤泥,通曲溪的工作,也是他们顺理成章的先行要务。” “即便某不语,他们也自然会做。” 周钧听到这里,长叹了一声。 这孔伯泓,在清理内苑这差事上,让灞桥村的村民,前来拆解并取走内苑的废材,当真应了庞公之前的那句话。 可真是寻来的一位好帮手。 一来,不花一文钱就找到了清理庭院的工人;二来,旧损家具被拆解干净,并被运出了别苑;三来,曲溪和湖口的淤泥,皆被清除,别苑内部如今可以直通灞河;四来,灞桥村的村民感恩戴德,皆道善贵。 一石四鸟。 周钧正感叹时,孔攸又补了一句:“等水道和庭院全部清理完成,村正管翁说了,植花修枝、修葺院墙的活计,他们也会一并做了。” 周钧一愣。 原来却是一石五鸟。 孔攸:“剩下要做的事情,便是新器具的采购,堂间别厢的内修罢了。” “如今看来,某当初说一个月为限,兴许还是谨慎了些。” 周钧拍了拍孔攸的胳膊,开口道:“今晚有客,伯泓且入席作陪。” 第107章 引与势 周钧回了自己居住的小院,发现画月正在勤苦练剑。 站在院口朝她看去,只见剑器浑脱,浏漓顿挫,凝光弄影,疾转翩扬,倒是颇有几分昔日公孙大娘的英姿。 画月余光瞥见周钧,面上一喜,止了剑势,走到其身边,开口道:“我还想着,今日你何时回来?” 周钧笑着说道:“刚刚去了内苑,与孔攸说了会儿话……今晚有位客人,我打算烧些好菜,在院子里招待他。” 画月眼睛一亮:“是要再做松鼠桂鱼吗?我好久都没吃过那道菜了。” 周钧一愣,问道:“春娘没烧过吗?” 画月:“倒是烧过,只不过,不是那个味道。” 周钧点了点头:“我先换身衣服,等会再去膳房瞧瞧,倘若有鯚花,便再做一次罢。” 画月听见,喜不自胜,抱着周钧的腰身,一阵欢呼。 周钧笑着刚想开口,鼻子里却闻见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不由愣在了那里。 画月发现对方的异样,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连忙低着头,逃出了院子。 看着画月离去的背影,周钧笑着摇摇头,入了厢房,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接着便去了膳房。 朝春娘一问得知,最近内苑整理,湖中捕捞了不少渔产,有那鱼虾蟹螺,不少都送来了这里,几口大瓮缸几乎都养不下了。 挑了一大一小两条鯚花,周钧做成松鼠桂鱼,又向春娘定了些菜食和烧酒。 接着,周钧便去了别苑的门房,等着柳载回来。 没过多久,日头西沉,樊家大郎领着柳载,从远处的土埂上慢慢走来。 周钧走近一看,只见柳载一身官袍皆是泥点,脸脖手臂处也晒得发红,但面上却是少见的愉悦。 只听柳载大笑着说道:“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这灞川当真是仙寰福地!” 周钧说道:“夷旷若是喜欢,往后自当常来做客。眼下天色渐晚,不如进苑吃些酒食?” 柳载应了一声,看向别苑大门的方向,朝周钧拱手道:“叨扰了。” 带着柳载走向自己居住的小院,周钧远远瞧见孔攸早就等在了院口,便停下脚步,介绍了一番。 三人再入了院子,画月早已支起桌凳,又置了风灯等物。 画月一边取了烧酒,一边又摆了杯箸,周钧和孔攸则帮着将膳盒拿上了桌。 柳载在一旁看的惊奇。 通过适才的介绍,他倒是知晓,孔攸为奴,画月为婢,但瞧着周钧的言行,哪有半分主家的架子。 待得三人入席,画月告了一声罪,便入了厢房,自去用膳。 夏日炎炎,但入了夜,这小院却过着凉风,再辅以当空的明月繁星,说不尽的惬意自怡。 柳载曾隐居山野,本就是旷达之人,见周钧只着半臂,便索性脱了官袍,只留中衣。 先是吃了一杯酒,柳载又用筷子夹了一口松鼠桂鱼,刚一入口,整个人便呆在了那里。 “这……这是什么?” 周钧答道:“鯚花。” 柳载用力摇头:“二郎莫要诓某,鯚花可不是这个味道。” 周钧笑着说道:“灞川别苑里的菜食,与其它地方多有不同。” 柳载半信半疑,又夹了一口红绿相间的切丝,放入口中轻轻一嚼,便夸赞道:“妙!” 周钧:“那是肚丝。” 柳载愣了半晌,摇头叹道:“某游历南北,众家膳食吃了不下百类,却皆不如灞川。” 接着,柳载也顾不上说话,筷子不停,就着蒸饼,爆炒肚丝、蛋炒鸡丁、清炒藿叶,几盘炒菜,狼吞虎咽,统统被他吃下了肚。 等柳载回过神来的时候,桌上的菜食,倒有一半多,被他吃了个干净。 有些羞赧的看了眼周钧,柳载说道:“见笑了。” 周钧摆手说道:“夷旷倘若喜欢,旬休尽可来灞川做客,某与膳房事先知会一声,想吃什么,为你提前做了便是。” 在一旁的孔攸,只是盯着那盘松鼠桂鱼吃个不停,听见周钧的话,多看了一眼柳载,接着便继续埋头吃鱼。 没过多久,一桌的菜食被吃了个干净。 席上的三人,在院中一边吹着凉风,一边闲聊。 柳载听见外苑榭台那里,隐约有乐声,还有戏腔,便站起身来朝墙外看了一眼。 周钧朝他说道:“别苑里有个戏班,每过几日,就搭了戏台,演些优戏歌舞。” 柳载听着一阵感叹:“这灞川里,过的可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听到神仙二字,周钧想起一事,对柳载说道:“某观《老子》有载: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柳载点头道:“此言意为,正反互生互灭,强弱自为阴阳,万物皆有道,有无可系络。” 周钧又问道:“某曾想,倘若乾坤定数之中,突然出现一弱微之变化,在正反生灭、强弱阴阳的造化之中,勃然壮大,可否逆天改命,再造天地呢?” 柳载听着一愣,开口问道:“此话何解?” 周钧想了想,又说道:“千仞雪峰,有一滴本不该出现的雨水,落在雪地之中,裹挟雪粒向下坠落。” “起初是凝块,接着是球结,再来是覆夹,最后变成雪崩,终是席卷了一切。” 柳载听了,皱紧眉头说道:“老子道法,二郎这延解,倒是古未有之。” 孔攸顿时也来了兴趣,说道:“天有定数,命本自然,倘若平白无端生出一变数,这乾坤造化,自然也会受到影响。” “但这影响,是大是小,却又值得商榷一番。” 柳载仔细想了想,对周钧说道:“正如孔伯泓所言,平生一变数,此为『引』。单单有『引』,自不能断言乾坤必遭扭转,还需要多思另一物,『势』。” 周钧一愣:“势?” 柳载:“天地万物,朝世人寰,皆存着势。” “暴雨积于河道,汹涌冲堤;地火久蓄地底,亟待爆发。” “这些都是大势。” “再说二郎刚才言语的变数,倘若此『引』微小,即便有心去逆天改命,再造天地,也不过是徒然罢了。” 周钧听了愕然。 柳载又道:“河堤受洪水冲击,眼看就要坍塌,即便有那『引』,在堤坝上修补破洞,但最后依然免不了决堤的结果。” 孔攸也说道:“二郎适才以雪落为例,终了雪崩,其实也是在借势。” “那一滴雨水,是为『引』,倘若落在平坦的旱地上,片刻之间就会消失无踪。” “那千仞雪山,地高陡峭;还有那白雪皑皑,经年积累,才是『引』终成雪崩的『势』。” 周钧思考良久后又问道:“那这借势一途,又有何讲究呢?” 柳载不大明白,周钧问这个问题的意图。 但是一旁的孔攸,却隐约能够猜到一些周钧的想法。 孔攸朝周钧说道:“借势有难易之分,雨落山巅,裹夹成崩,此为顺势利导,自是易尔;但洪水暴涨,河堤倾覆,倘若想要借势阻止,却是逆流而上,难如登天。” 周钧听见这话,脸色沉重,终是点了点头。 孔攸拿起酒杯,瞧着周钧的神色,先是吃了一杯酒,接着又说道:“二郎,变数逆天,扭转乾坤,倘若只盯着『势』,却忽略了『引』,便是本未倒置了。” 周钧抬头看向孔攸,面有不解。 孔攸放下酒杯,笑着说道:“适才说那洪水暴涨,河堤倾覆,倘若『引』只是想着如何修补河堤,自然阻止不了大势所趋。” “但假若『引』,另换思顾,在河道旁另开水渠,引走洪流,岂不是重换天日,再造乾坤?” 周钧听见这话,心中一惊,再看向孔攸的时候,发现后者作微醺状,仿佛适才的话,只不过是些无心之语罢了。 第108章 寻功 夜深人静。 周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的脑海中,依旧在想着晚膳时的谈话。 根据后世的蝴蝶效应理论,周钧原本以为,他入了这大唐,无论做什么事,哪怕再怎样微不足道,都会影响历史的进程。 毕竟,一只蝴蝶扇动翅膀,都能在大洋的彼岸掀起一场风暴,更何况一个大活人,回到了过去呢? 但是,在与柳载和孔攸交谈之后,周钧意识到,他之前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事物之间普遍是有联系的,这一点的确没错。 但是并不是每一次联系,都是以主观意志驱动的,它也受到了客观规律和既定事实的限制。 就像孔攸说的那样,一滴雨水落在雪山巅峰,或许会引起一场雪崩。 但是,如果这滴雨水,落下的地点是在山脚呢? 那么雪崩还会出现吗? 就拿安史之乱来说,它的发生并不是一次简单的蕃将叛乱,它是君王、臣工、民生、政策、外交、地理等等多方面因素共同影响后的结果。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不考虑那么多,直接杀了安禄山,谁又能保证,会不会有第二个野心家取代其位置。 而且,这第二个人,如果比安禄山更加聪慧,更有城府,那就可能会给大唐带来更加严重的灾难,甚至将整个中华文明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以,胡乱做事,非但阻止不了悲剧的发生,反而还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想要避免安史之乱的爆发,不应仅仅只是落眼于一个人或是某件事,而更应该弄清楚,造成这次混乱的背后原因。 周钧想到这里,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向窗外的明月,不由想起了孔攸最后的那句话。 『洪水冲堤,倘若只知封堵缺口,最后免不了一个决堤的下场。』 『与其想着堵缺,不如挖渠引流,另开天地。』 安史之乱与洪水冲堤一般,皆是『大势』所趋。 那么孔攸口中的封堵缺口和挖渠引流,又分别代表着什么意义呢? 孔攸说那一番话,究竟又是什么意思呢? 想了半天,周钧也想不出一个章程,索性一头栽在床上,渐渐睡去。 第二天,画月入厢房叫醒了周钧。 后者揉了揉昏沉沉的脑袋,穿戴整齐,出了房门,这才得知柳载大清早就出了别苑,去游山玩水了。 简单用了早膳,周钧拿了从解琴那里寻来的西厢记全册话本,先是朝着殷大荣的府上走去。 到了殷府的门口,一番询问,周钧这才知晓,殷公得了庞公之邀,过去做客了。 周钧只得又返身去了庞公的小院。 在玉萍通报之后,周钧进了书房,见到了正在手谈的殷公庞公二人。 见周钧手中捧着几册书,殷大荣一个激灵,从月牙凳上跳了起来。 快步来到周钧身边,殷大荣一脸希冀的问道:“可是那……?” 周钧轻轻点头。 殷大荣乐得跺脚,赶紧接了西厢记的话本,坐到一旁去翻看了起来。 庞公瞧了眼殷大荣,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篓,对周钧招了招手。 周钧走了过去。 庞公又指了身旁。 周钧坐了下来。 庞公先问道:“都官司的视事,可一切顺利?” 周钧道了无异。 庞公点点头,又说道:“那孔伯泓,乃是罪人之后,也是贺监门下。” 听庞公说起孔攸,周钧打起精神,仔细听着。 庞公:“他身负贤才,却装痴扮愚,不曾党结,不与友达,却偏偏甘愿卖身于你。” 周钧听到这里,只是在心中苦笑。 他总不能对庞公说,那孔攸认定周二郎是受了神仙点化,所以才跟了他? 庞公又道:“防人之心不可缺,咱家找了人正查着他的底细,相信不用多久,自有结果。” 周钧应了一声。 庞公看着周钧点点头,刚想开口继续说道,却想起什么,转头朝殷大荣说道:“那话本,回去看着便是,且先来说话。” 殷大荣恋恋不舍的收了话本。 庞公说道:“前日,有河北将士入奏,盛言裴宽在范阳能政,塞上思之。” “圣人瞧了奏本,嗟赏久之,与左右云,宽乃栋梁也。” 周钧听见这话,又想起之前去李林甫府上的那一番交谈,开口问道:“这可就是那一『粘』手?” 庞公点头道:“是了,李林甫曾言,李适之欲引裴宽入相,先布飞子,后有粘手。” “这河北将士的入奏,便是那一招『粘』。” “李适之步步紧逼,布子如谋局;而那李林甫却招招算中,唯实前瞻尔。” “唉,这左相右相,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都得提防一些。” 听见庞公这话,殷大荣一愣:“李林甫不是和咱们一路的人吗?” 庞公低声喝道:“甫面善心沉,又谋算无遗,此等人只能相循互利,怎可指望同舟共济?” 周钧轻轻点了点头。 庞公又叹道:“贞顺皇后在世的时候,能指上的人还有不少。” “这么多年过去,倒的倒,散的散,咱们这些老人,在朝堂上无人可依,却只能仰人鼻息了。” 殷大荣说道:“那内侍省里不还有些小辈?也是庞公的助力啊。” 庞公摇了摇头,没再和殷大荣言语什么,只是看向周钧说道:“二郎,听咱家一言,莫要和李林甫走的太近。” 周钧连忙称是。 庞公又沉吟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你这书令史,得过了八考,才能入流内。” “得寻个法子,给你请些功赏。” 见庞公沉思不语,殷大荣随意说了一句:“想要升官,最快的便是军功?” 庞公闻言一愣,再猛地抬头,朝殷大荣问道:“咱家没记错的话,明年开春,掖庭又要放奴了?” 殷大荣想了想:“算算日子,也的确是了,今年放奴的人数,怕是不小。” 庞公又问道:“宫中有传闻,圣人有意接杨太真入宫。” “倘若此传闻是真,那旧苑、潜园、温泉宫、长欢宫,怕是都要短了人手。” 殷大荣听到这里,依然不清楚庞公话中的深意,只是说道:“掖庭放奴,倘若杨太真再入宫,人手短缺那是自然的。” 庞公一边沉思,一边说道:“前几日,圣人令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出兵平突厥。” “此役一经,怕是俘虏甚众,正好补了掖庭的缺。” 殷大荣有些明白了:“庞公的意思,是宫中会派人,专门督办俘隶一事?” 庞公点头说道:“咱们先打听清楚,内侍省中,负责督办之人究竟是谁?” “再寻个由头,将二郎以刑部都官司书令史的身份,安排进去。” “令那督办之人,让些功劳出来,不就成了二郎入流的功簿?” 殷大荣听见这话,拍着大腿说道:“好法子!” 第109章 蒸香 定下了方略,庞公与殷大荣开始商量,应当如何寻人,又当如何转圜。 周钧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吃惊。 听这二位话中的意思,流外官转流内,倘若不循八考,难度极大。 这一番寻功下来,庞公和殷大荣不仅要张罗人情,还要送礼打点,与周钧而言,却是天大的恩情。 想到这里,周钧从座位上站起来,向二位躬身称谢道:“小子劳得东家费心费力,心中惶恐。” 庞公看向周钧,叹道:“二郎莫要多礼,咱家如今帮你,其实也是在帮自己。” “咱们这些内侍,在宫中时看着风光无限,一旦出了宫,便是人走茶凉,用不了几年,就再无言语。” “趁着现在还有些余热,帮你谋个前程,往后发迹,也好有个人帮衬一二。” 周钧听了,连忙拱手说道:“敢教东家知晓,即便不取那前程,衡才也自当用心做事。” 殷大荣笑道:“庞公看人的眼光,咱家绝对信得过。他说了二郎乃是可造之材,一定是那般的。” 庞公又朝周钧说道:“莫要多想,在那尚书省中,且认真做事便是。” “入流一事,咱家自会安排妥当,这段时间先候着。” 周钧应了一声,又向庞公和殷大荣躬身告别,便出了院子。 走在回去的路上,周钧依然在想着寻功一事。 王忠嗣大破突厥,乃是毋庸置疑的史实。 倘若真的能以点查俘隶的身份,随宫中采访使去往朔方,即便随军出行,也不可能会有多少风险。 所以,这件差事,人身风险小,但政治收益大,当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回了外苑的居所,周钧瞧见画月,正在院子中央,捣鼓着几个大盆,身上满是油污。 走过去,周钧朝她问道:“这是做什么?” 画月瞧见周钧,朝他问道:“我问你一件事,你闻闻衣裳,是不是有什么怪味?” 周钧依言走到画月身旁,蹲下身闻了闻后者的衣服,疑惑道:“还挺香的?” 脸红到了脖子根,画月又羞又恼,一把推开周钧,朝后者喝道:“谁让你来闻我?闻你自己!” 周钧笑了笑,又低下头,闻了闻自己。 一身衣服虽说是才换的,但的确有点奇怪的味道。 但平常闻着习惯了,不经画月提醒,周钧还真的没注意到这股味道。 见周钧若有所思,画月说道:“自从来了这大唐,我发现家家户户洗衣服,都是用一种植物,名为皂角子。” 周钧点头说道:“那皂角子有去污的作用,通常都被拿来洗涤。” 画月:“皂角子的确能去污,但果实晒干捣碎之后,与白面和成丸子,本身就有些异味。” “再加上作用不强,衣服常常会洗不干净,久而久之,穿着身上就会有一股难闻的怪味。” 周钧点点头,又看向画月面前的大盆,只见分别乘着动物油脂、草木灰、菽豆和饴糖。 仔细想了一会儿,周钧恍然大悟:“你这是在做肥皂?” 画月一愣:“肥皂是什么?你知道我在做什么?” 周钧:“大概知道一些,将动物油脂和草木灰混在一起,就可以得到一种膏状物体,洗衣服会非常干净。” 画月又看了眼周钧,似乎也懒得询问对方怎么得知这一切,只是说道:“没错,只不过这件事物,在大食被称作『脂球』。” 周钧凑到大盆旁,看着里面的物什,感慨的说道:“想不到大食还有这个。” 画月:“一千多年前,脂球在古埃及就已经有了。” “之后,经过希腊人,罗马人,波斯人的不断改进,已经做得非常完美了。” “在大食王宫之中,最博学的炼金术师,甚至能从草木灰中提取出一种白色粉末,使得脂球……肥皂看起来更加透明,更加温润。” 周钧听了一惊,听画月这话中的意思,阿拉伯人居然已经能从草木灰中分离出碱粉了。 画月又说道:“我曾经在一旁,看过那些王宫奴工如何制造肥皂。” “而且,也在图书馆中,读了制造肥皂的书籍。” “来了大唐这么多时日,我就想着,是否能把肥皂制造出来。” “正好柔杏的生日也快到了,平日里见她打皂粉挺累的,正好送她一件便利的物事。” 见画月开始称量和调配材料,周钧找了张月牙凳,搬过来坐在一旁,感慨的说道:“想不到大食的匠技如此发达。” 画月手上未停,只是说道:“我当初和老师学习唐语和拉丁文的时候,专门研究过词根一事。” “在君士坦丁堡的教会图书馆中,炼金术一词的拉丁文是alchiia,它的词根源自大食语的al-kiiyā。” “在炼金术一途上,大食人从埃及、波斯、大唐、希腊、罗马诸国那里,博览众长,并加以发展,最终成就了其独有的炼金学术。” “大食王宫里,最有名的炼金术师会被哈里发赐予『圣星』的称号,他们会拥有封地、奴隶、头衔和官职,行省的长官们见了他们都必须行礼。” “而在大唐之中,那些最有本领的工匠和学者,却只拥有一份不高不低的食俸。他们的身份,甚至只是比奴隶稍高一些的杂户。” 说到这里,画月叹了口气:“我不明白,大唐为什么如此轻视匠籍?” 周钧只是苦笑。 大唐将工匠、技师和造学,统统划为贱户,这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事情。 事实上,不仅仅是大唐,再往后的朝代,奇技婬巧一直都被视为旁门左道,直到被洋人用船坚炮利敲开了国门,才真正得以正名。 见画月在那里和着材料,周钧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大食有没有试着在肥皂中加入香料?” 画月答道:“当然有了,大食本就盛产香精,柰花、迷迭兰都是常见的香精材料。” “只不过香精提取,需要用到榨取和过滤技术,用料多,成本高,花费太贵,假如只是平常使用,单单肥皂也就够用了。” “一般只有那些大作坊,才有能力去大规模制作香精,压低成本。” 周钧想了想,朝画月问道:“之前去长安,我们曾经路过酒肆,有一物名为蒸烧器,你可还记得?” 画月:“是那个用来蒸酒的器具?自然记得。” 周钧:“可否用那蒸烧器,来薰蒸花料,得到香精?” 画月:“二郎指的可是将那花料加入水中,再大火蒸煮成浓汁,最后蒸发为香精水汽?” “这法子早在千年前就有了,是埃及皇宫的不传之秘。” “但是这方法出料慢不说,还容易损坏精油的气味,而且出来的成品常常伴有杂质。” “大食以前曾经试过,后来就弃之不用了。” 周钧摇头道:“不是把花料放到水里去蒸煮,而是准备两个蒸炉。” “一个里面放水,另一个里面放花料,两个炉子之间用导管串联起来。” “加热其中一个炉子,让水蒸气通过导管,进入另一个炉子,薰蒸花料,再冷却成精油。” 画月一愣,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两个炉子?” 第110章 贵客登门 周钧在前世的时候,市立博物馆有一次展览国外展品,因为有市领导前往,所以他参加了安保工作。 在忙完了本职工作之余,周钧在展览馆中转了一圈,对一个名为『香精油工业历史』的展柜起了兴趣。 看下来才知道,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蒸馏加工香水的机器,居然来自中世纪的阿拉伯帝国,而且其发展改进,历经了几百多年的历史。 直到十字军东征,欧洲才获取了香水蒸馏器的原理和构造。 其中,香水蒸馏法又分成了三个阶段,分别是水中蒸馏,水上蒸馏,水汽循环蒸馏。 水中蒸馏法源自埃及,由罗马人进行了改良,又由阿拉伯人制造了专用的蒸馏器皿。 但由于出料少,成本高,杂质多,曾经一度被阿拉伯人以压榨过滤法来替代。 八世纪晚期,皇宫炼金术师制造出了水上蒸馏器,进一步提高了香精油的纯度,并且减少了杂质。 但是,出料少,成本高的缺点,仍然没有被解决。 直到九世纪末,十世纪初,水汽循环蒸馏法的问世,使得香料能够被反复蒸馏和提炼。 这使得香精油的产量大大提高,而且成本也降低了很多。 周钧与画月说的,便是水汽循环蒸馏法的原型机器。 但是,在物理化学工业领域上没有深造过的周钧,只是凭借了记忆说了个大概。 有一些关键零件和流程,他无法阐述和解释。 比如,真正的水汽循环蒸馏器,不仅仅只有两个主体罐,还有水压罐和气密罐两个副罐。 除此以外,还有气阀导管、回流排口、水位观察仪等装置。 材料入罐之前,根据出料的不同,不仅要经过严格的漂洗,去添加不同的催化剂。 而且,循环蒸馏时,还需要不停观察水压和气压,并且不断调整火力的大小,和入水出水、进气排气的时机。 所以,周钧言语的这种机器,画月即便能听懂个大概,在没有专业学者和工匠的帮助下,也很难制造出一台可以用于规模性生产的成品。 但是,制造少量品质次等的成品香精,或许还有些可能。 留着画月一人在院中沉思,周钧打了招呼,便收拾东西,去往长安了。 骑马行至坊内,周钧瞧见金凤娘的府邸,不断有人将家具和私物运出,又打包装箱放上马车。 想起凤娘真的是走了,怕是此生再难相见,周钧也是一声叹息。 回到家中,大哥周则从私塾中回来,正在陪着周定海说着话。 兴许是用功读书的关系,周则瞧着比以往更瘦了些,好在精神还算不错。 只听他对周定海说道:“秋闱的试阚已发。” 后者点头道:“成败便在下月了,倘若中举,自是周家之大幸。” 周则犹豫了片刻,开口说道:“孩儿昨日陪阿娘说话,闻得父母打算在秋闱之后,张罗亲事。” 周定海:“你阿娘与你说过了?这般也好,你本是家中长子,又年过弱冠,坊里也来问过几次了,当是时候娶妻了。” 周则咬了咬牙,说道:“孩儿认识一小娘……” 周定海一听来了兴趣:“哦?哪家的小娘?家世如何?家住何处?” 周则刚想开口言语,周钧连忙走上前,开口打断道:“眼下距离秋闱不足月许,大哥当得心无旁骛。寻亲一事,待得中举之后,再谈也不迟。” 周定海听见这话,也情不自禁的点头道:“钧儿所言有理,眼下秋闱乃是大事,其余皆可旁置。” 待得父亲离开后,周则朝周钧问道:“衡才为何出言相阻?” 周钧问道:“倘若适才道了虞珺娘的出身,你自忖父亲可会同意?” 周则想了一会儿,叹道:“不会。” 周钧:“若因此乱了心神,大哥这秋闱怕是难中。” “不如,先隐忍不说,待得中了举人,乘着父母高兴,再言语此事,十有八九可成。” 周则听了,觉得有理,便应了下来。 只有周钧自己知道,即便大哥中了举人,父亲多半也不会同意这一桩婚事,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旬休结束后,周钧如往常一般,去往都官司视事。 一切无波无澜,转眼间七月便至了末尾。 这中间,有着几件要事。 一是灞川别苑的内苑,已经全部整理完毕。供贵客所居住的蒹葭院,整修几近完成。院内正在采购家具和重新粉刷,相信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能迎客入住。 二是教坊请了解琴和宋若娥,去了梨园帮助排练西厢记,后者因崔莺莺一角,名声不减反增,求见者络绎不绝。 三是画月将肥皂造了出来,只不过因为缺少碱粉的提炼技术,用着虽然能够去污,但里面的草木灰杂质偏多,并不是太便利。所以,画月不再打算改进肥皂,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蒸馏法提炼香精之上。 四是在朝堂上,户部尚书裴宽因税政有功,颇得玄宗赏识,入相的呼声越来越大。而刑部尚书裴敦复,因请功数次被参一事,又嫉恨裴宽受圣人赏识,与后者之间的积怨,越来越深,甚至都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 五是原本打算请放的监察御史柳载,似乎是颇喜灞川的景致(膳食),每有闲暇必来别苑做客,后来索性也息了外放的心思,干脆留在了长安。 这一日,周钧在都官司中,收到了一封来自灞川别苑的书信。 写信人是庞公,信中只有八个字。 『贵客登门,告假早回。』 周钧瞧见这信,顿时明白,怕是寿王李瑁去了灞川。 连忙找到程主事,周钧说了事由,前者二话没说,直接记了阚行,便准了假。 连吏袍都没来得及换,周钧快马加鞭,回到灞川别苑。 入了内苑,只见在一群仆役奴婢中间,庞公坐在轮椅上,和一位面如冠玉的男子正说着话。 周钧整了整衣服,向外闱的侍卫告了一声。 层层通报之后,周钧走近到那男子身边,躬身行礼。 只听庞公开口说道:“清郎,且看看,这便是咱家与你说过的那周衡才。” 那面如冠玉的男子看向周钧,笑着问道:“周衡才?你便是那西厢记的阚录?” 周钧垂首道了一声是。 那男子点头说道:“那话本瞧了,写的很好。” 周钧:“某不敢贪功,话本之善,皆是那六位主笔的功劳。” 男子闻言,将头转向庞公笑道:“倒真让叔翁料中了,他果然是这般说的。” 庞公也是笑道:“他为人恪守本分,又不愿争势,性子却是难得。” 说完这话,庞公朝周钧又道:“莫言语它事了,且先来见过寿王。” 周钧连忙又行礼道:“衡才见过寿王。” 李瑁摆手笑道:“这里哪有那么多的规矩,且抬头说话。” 周钧闻言,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眼李瑁。 只见那寿王李瑁,年纪虽是不小,但男生女相,长相秀美,想必容貌上应是更多随了贞顺皇后。 他说话轻柔,待人也知礼,但眉宇之间似乎总有一团化不开的愁苦。 第111章 心归所安 庞公与李瑁又说了一会儿话,便自称年迈力弱,让周钧作陪,先回了院子去休憩。 周钧见李瑁醉心这灞川的山水,便提议乘坐艄舟,在榭洲中泛舟游览一番。 李瑁欣然同意。 艄舟是渔家常见的小船,长度不过五米有余,上面还加着篱篷,只能容纳五人。 李瑁带了一名武卫,又带了一个懂水性的仆役,再加上周钧和艄公,恰好五人。 其他侍卫乘了另一条艄舟,远远跟着。 艄舟从内苑的景湖,缓缓前行,出了苑墙处的渡口,又顺着榭流,一路向东。 灞川四涯,曲溪相连;江洲小岛,星罗密布。 小舟顺着潺潺流水,畅游于天地之间。 微风拂过,湖水波光粼粼;芦苇吹斜,水鸟展翅欲飞。 李瑁看着这灞川的景色,感慨的说道:“儿时,本王曾随母后游历灞川,只见烟波浩渺,又闻鹭暇越声,却道是仙寰福地。” “开元年,又携家眷至,琴瑟和鸣,乐鼓铮铮,不思君臣,只羡眷侣。” “如今……灞川仍是灞川,人却不在了……” 周钧闻言,一阵沉默。 他明白,寿王话中那不在的『人』,一为武惠妃,二为杨玉环。 李瑁闭上眼睛,轻轻叹了一声,开口问道:“周二郎,本王问你,这世间可有前生?可有来生?” 周钧略作思考,答道:“有。” 这不废话吗? 寿王眼前站着的这人,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只不过周钧不敢明说罢了。 李瑁回过头来,看向周钧问道:“你为何如此这般笃定?” 周钧又想了想,拱手说道:“某尝闻一事。” “有一举子,入山礼佛。” “见了方丈,便问道,这世间哪里可以见到佛祖?” “方丈不语,只是将他带入一小屋,言道屋内便是佛祖。” “那举人进了屋中,瞧不见窗,看不见光,突然门又被关上,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举人大急,便喝道这屋中哪里有佛,出家人诓骗与某!” 说到这里,周钧停顿了片刻。 李瑁听着有趣,问道:“后来呢?” 周钧:“方丈开门入了屋中,点了烛台,火光亮起,照了个通明。” “那举人,这才看到,那屋中四面墙上摆满了佛像。” “方丈对那举人说道,世道艰难,人间疾苦,世人只道无佛,却不知闭上眼睛,佛祖便在身边罢了。” 李瑁听完这个故事,整个人愣在船头,看向周钧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吃惊。 思忖了一会儿,李瑁轻声问道:“人间苦,是苦一时?还是苦一世?” 周钧看向远方,话语中满是两世为人的沧桑:“生生世世,绵绵不休。” 李瑁身体一颤,重复了一遍周钧的话:“生生世世,绵绵不休……” 一皇子,一奴牙郎。 二人并肩而立,想着往事种种,一时之间都陷入了沉默,良久未语。 过了许久,李瑁看向周钧,神色诚挚的说道:“言及苦字,旁人总与我说,且要忍耐,且要想开。” “如周二郎这般,直言不讳,倒是从未有过。” 周钧轻叹了一口气:“未尝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李瑁听见这句话,先是怔住,接着不住点头道:“是了,便是这句了。” 接着,他又抬头看向天空,语意悲萧:“某所逢之难,又有何人可懂,世人为何皆以为然?” 周钧看了眼李瑁,只见他面有戚戚,情绪激动。 待得他平静下来,周钧开口说道:“某这里还有一个故事,不知寿王想听否?” 李瑁点头道:“二郎速速道来。” 周钧:“有一农家子,家境贫苦,只有薄田三亩,所幸妻子贤惠,儿女聪慧,生活倒也其乐融融。” “一日,农家子路过豪门宅邸,瞧见那豪绅的家中,奴婢成群,吃穿不愁,想起家贫粮紧,不由自怨自艾,却道自己命苦。” “此时,那豪门家主恰巧出门,远远看见县官的仪仗,威武不凡,左右躲避,又想起自己无权无势,前些日子还被官府恶吏欺辱,挨了打不说,还以税金的名义,被讹了不少钱财,到头来只能道自己命苦。” “而那坐在轿中的县官,掀开帷帘,看见田垄上唱着俚歌的农家子,不由嗟叹。” “虽为官身,但一面要受着上官的催告,必须要在年底前完成县税之额,一面还要巧立名目的盘剥百姓,承着治下的咒骂。” “早知如此,不如当初舍了这官袍,隐居深山,一潭沁水,几方落田,自由自在,岂不快哉?” “哪晓得,这十年寒窗,没有换来半分安逸,却成了天底下最命苦之人。” 周钧说完了这个故事,只是看向李瑁。 后者呆立在那里,双唇微动,看向周钧的眼神里,不仅仅有着吃惊,还有着几分顿悟。 周钧:“彼苦若为饴,此苦何曾戚?” 李瑁:“苦生参于心,无相亦无疾。” 周钧拱了拱手,朝李瑁笑道:“寿王却是悟了。” 李瑁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中,有对往事不再的感慨,也有放下执念的轻松。 只听李瑁说道:“母后崇佛,曾尝言,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今日听了周二郎之言,原来这八苦,归结至四个字,不过是『心有所念』罢了。” 周钧:“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念,拾起不易,放下更不易。” “但世事种种,除了欲念使然,还有心归所安。” 李瑁拍手笑道:“好一个心归所安!” “瑁有幸,今日闻得周二郎之言,却知晓世间之苦,人生之念,却是有了一个正名的归所了!” “今日得此喜信,胜听挞音,当得浮以大白!” 在谈笑和鹤鸣之声中,艄舟破开湖面的涟漪,向着灞川别苑的方向驶去。 待得舟船泊稳,早就等在岸上的庞公,看见下了船的李瑁,脸上满是释怀一般的笑容,不由心生惊奇。 李瑁走到庞公的面前,先是拱手,接着笑道:“叔翁相人有术,这周二郎,当真是妙人也!” 庞公又看向周钧,后者只是躬身行了一礼,脸上平静无波,看不出悲喜。 第112章 北行在即 庞公的院子里,李瑁坐入侧堂的席中,看着如流水一般的膳食被呈了上来,睁圆了眼睛。 指着一道整鱼清烧的膳食,李瑁问道:“这是何菜?” 周钧:“腰菱烧鱼。” 李瑁一愣:“腰菱?可是那池塘中的腰菱?” 周钧回道:“是,腰菱去壳,焯水捞起;再将鲜鱼去鳞除脏,炸酥后与腰菱一起烹烧。” 李瑁用筷子捡起一块腰菱,放入口中嚼了。 那腰菱吸了鱼肉的鲜香,又保持了本来的脆生,在口中回味无穷,却是从未吃过的美味。 李瑁胃口大开,筷子不停,又尝了肚丝、鸡丁、羊肉等炒菜,赞不绝口。 庞公在一旁看了,宛如看自家儿郎一般,只是笑着。 转眼间,李瑁吃了两大碗清风饭,又吞了一个蒸饼,肚腹撑起,却是一点点都吃不下了。 饭虽吃不下,但李瑁兴致高,杯中之酒一点都未停下。 周钧陪在席上,听他说了不少王府中的趣事,还有他近些日子新作的诗文。 庞公见李瑁眉宇间的愁色,退了不少,心中也是高兴,陪着后者多喝了几杯。 一坛烧春,很快便喝没了。 算下来,李瑁怕是喝了有半坛。 只见他脸色通红,口中依旧嘟哝着话语,身子却慢慢歪倒在了桌上。 庞公看着他,先是叹了口气,接着拍了拍手,喊来了王府中的下人。 叮嘱他们照顾好寿王,庞公又让周钧,推着自己去了书房。 用青盐水漱了口,庞公示意周钧坐下来,这才开口说道:“殷保家去了趟宫里,打听清楚了。” “朔方出兵的奏令已出,当下这会儿,怕是已经送到了王忠嗣的手中。” “至于督军一职,宫里有传闻,大抵便是奚官局的内给事,从五品下,范吉年。” 周钧听到这里,点了点头。 庞公对周钧说道:“殷保家还任着奚官局内常侍的时候,那范吉年便是他的左右手,二人关系不错。” “知会一声,将你安排入督行之中,再分你些功劳,应该不是难事。” 周钧连忙拱手称谢。 庞公又道:“有一事,必须得事先提醒你。” “边将荡寇,每一役俘虏甚众,但送入掖庭司农之数,十不存一,你曾为奴牙郎,可知背后缘由?” 周钧说道:“掠卖俘虏,赚得钱财。” 庞公点头道:“是了。” “边将的生财之道,大抵便是抄没和卖俘,大家嘴上不说,却都是心知肚明。” “那范吉年,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倘若承了督军之职,自然晓得如何应付那群丘八。” “你见了,莫要为怪,也莫要声张。” 周钧应了。 庞公说到这里,也是笑了:“你祖上便是奴牙郎,这些个弯绕自是知晓,咱家再啰嗦,倒显得婆妈了。” 庞公稍停片刻,换了个话题,说起寿王来。 “清郎是咱家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的母亲贞顺皇后……当年还是惠妃,性子刚强,行事果断,对儿女也是严加管教,生怕他们走了歪路。” “寿王从小就受着严法,性子自然有些柔弱,不喜与人争辩,也不喜与人为难。” “平日里,总是寡言少语,鲜见交往。” “在那宫中,唯一能与他交心的,怕是只有他的大伯宪王了。” 庞公叹了口气:“当年,咸宜公主大婚之日,寿王对那杨家小娘一见钟情,回来又说与了惠妃。” “惠妃先是派咱家去了杨家府上,瞧了那小娘。” “回了宫中,咱家便道于惠妃知,杨家小娘美则美矣,但性子活脱,又喜好嬉闹,怕是娶过门后,不好管教。” “惠妃听了,本想否了这门亲事,但耐不住寿王一再恳求,最终还是应了。” 周钧听了庞公的这些话,对那杨玉环也有些好奇。 有着绝世容颜,能够迷得帝王家两父子神魂颠倒,而且性子活脱,喜好嬉闹,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庞公继续说道:“该走的留不住,早些断了也好。” “只是寿王用情专一,自从杨家女变了心,便如同丢了魂一般。” “咱家劝过,也骂过,没用。” “哪晓得,今日与二郎第一次见面,不过才一个时辰的功夫,便悟了那儿女情长之事。” “二郎且说说,你究竟是如何与寿王说的?” 周钧拱手道:“某只是曾经听过几个佛偈故事,见寿王郁结于心,便说与他听了。” 庞公:“故事?说来听听。” 周钧将船上的故事,又重复了一遍。 庞公听完,良久未曾言语,最终喟然说道:“心病需得心药医,二郎这故事,听着寥寥数语,但却是对症下药了。” 感叹了一阵,庞公想起一事,又朝周钧说道:“你新收的那奴,名为孔攸者,咱家寻人查了。” 庞公先是说了孔攸的家世和遭遇,周钧听了,发现与自己了解的相差无几,便只是点头。 庞公又说道:“早些年,孔攸于职方司当差时,曾向郎中上了数次策文,提前料中了漠州、黑水、石堡的战事。” “可惜当值郎中轻鄙孔攸官奴之身,连瞧都没瞧,便压案未发。” 周钧听了,不由吃惊。 庞公又道:“后来,孔攸便不再上书策文,只是装痴扮愚。” 周钧忍不住问道:“他为何不再上书呢?既然能料中战事,说明此人有大才,兵部里总有上官,能够慧眼识英雄,与他一个前程。” 庞公沉吟片刻:“咱家猜度,孔攸不再写策文,甘愿沉寂,或许与他的家人有关?” 周钧:“家人?” 庞公:“孔攸当年刚入职方司的时候,他家中的父兄娘姊,尚存于世。” “后来,遭了流放的父兄,因为边疆战乱,皆身死他乡;而她的两个阿姊,因为不堪藩将折辱,投河自尽;她的母亲,受了打击,也急病而亡。” 听了孔攸家人的遭遇,周钧愣在那里,好久没有回过神来。 庞公:“孔攸家中逢此大难,怕是原本还有的上进心思,也彻底息了。” 庞公顿了顿,又朝周钧说道:“孔攸有才,毋庸置疑,但此人心思缜密,又落难苦忍,用此人当得谨慎。” 周钧拱手,点头称是。 庞公:“这几日,二郎便陪着寿王恣意山水,权作是抒意。” “待得事情了了,宫中督行应该也会有了消息,到了那时,便收拾行囊,去往朔方。” 周钧又应了一声。 接下来的几日,如庞公吩咐的一般,周钧陪着寿王,白日里游山玩水,日落时便回苑听戏。 凭着一手好菜,再加上偶然道出的佳句,李瑁将周钧引为知己,甚至隐晦的向庞公暗示,想要引其为王府幕僚。 不过,庞公却另有打算,没有松口。 至于孔攸,周钧选了个中市开市的日子,与其签订了奴契,算是正式纳他为家奴。 奴契订立的那一日,孔攸看着那张纸,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周钧瞧了深感为怪。 很快,时间又过去了十几日。 一纸临时调令,来了都官司之中。 上面言道:有书令史,名为周钧者,精通计学,又出身奴牙,故委遣有方,督行阜职。 第113章 范监军 八月初九,元成节,乃是青华帝君的生辰。 长安诸坊,皆张灯燃香,拜道君,求安康。 而这一天的清晨,一只由龙武、羽林二军,共百骑护卫的车队,自金光门出了长安,顺着官道一路向北行去。 而这林林总总的四百余人,便是监军使范吉年前往朔方的队伍。 周钧骑着马行在队伍的后段,回头看了一眼长安的方向,心中感到有些惋惜。 调令下到都官司中,没过多久,监军使的队伍便启程了。 周钧原本还以为会耽搁上一段时日,这样的话,他能陪家人过完中秋,还能看着大哥参加完秋闱。 但是,出行之日来的如此之急,而这一去朔方,却不知何时能回了。 回过头来,周钧又看向队伍中段,那里有一辆挂着旌旗的马车,车中坐的正是范吉年范监军。 盯着马车,周钧心中想着,后世史书关于唐朝监军使的论述。 《通典·职官十一》有云:“至隋末,或以御史监军事。大唐亦然。时有其职,非常官也。开元二十年后,并以中官为之,谓之监军使。” 天宝年间,由宫内太监担任监军使一职,尚是唐朝内侍监军制度的萌芽阶段。 在此之前,唐朝监军一职,大多由监察御史所担任。 由于监察御史为从八品,品阶低,只能起到监察上书的作用,对于军中大将的威慑力不足。 故而,监军使一职,从天宝年间开始,大多都由宫中内侍所担任,且多了督行罢止的职能。 安史之乱前,内侍监军的制度还比较粗糙,出任监军的人选,大多由内侍省推荐数人,再由皇上钦点。 而安史之乱后,藩镇林立,宦官势力向地方延伸,藩镇皆置监军院,以监军使主之,其下有副使、判官、小使等若干僚属,并掌握部分军队,内侍监军规制也逐渐完善。 就这般,周钧一边想着,一边随着队伍北行。 第一天傍晚,车队落脚于三原。 周钧在营帐内简单用了些膳食,便走出门,打算在营地内散步消食。 到了营口,周钧见那龙武、羽林的军卒,成群,谈笑风生,不由眉头紧锁。 龙武军、羽林军,是北衙劲旅,亦是天子门前的戎卫。 这才出了长安城没多久,便散漫成了这般的模样。 周钧摇头返身,刚到帐口,便得了口信,令其去范监军那里一趟。 收拾了一番衣装,周钧来到范监军的帐口,通报之后,见到了范吉年。 那范吉年,周钧与他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对方却显得格外的熟络。 只见年近四旬、但保养得体的范吉年,一把拉住周钧的手,将他拉到案边,指着那案台上、那本满是批注的『西厢记』问道:“你便是此书的阚录周衡才?” 周钧拱手说道:“某是。” 范吉年笑道:“早先得了殷公的信,咱家还想了,这周衡才怎听着这么耳熟?原来却是未曾逢面的故人。” 周钧自谦了两句。 范吉年说道:“何必自轻?能想出这话本的人,那可是真性子的有情人。” “这里面的唱文,咱家做梦可都在念着呢。” 说完这话,范吉年居然当场来了一段西厢记的唱腔。 偏偏这段唱腔,还是崔莺莺待字闺中、苦盼郎君的唱文,周钧听着,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好不容易等范吉年唱完,周钧强忍住内心的不适,拍手道了一声好。 范吉年喜不自胜,又拉着周钧,说了一会儿话本。 过了许久,范吉年兴致减了一些,便向周钧说道:“说起来,那多情之人,殷公也算是一个。” “当年的张美人,殷公念的紧,险些就没了,咱家瞧着,也只是敬佩。” 周钧听见这话,起初没多想,再仔细寻思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范吉年没有再说殷大荣的事情,转而对周钧说道:“既然咱家承了差,自然要允你一个前程。” “此次去朔方,临行之前,圣人交待了八个字,毋扰兵事,只循本分。” 范吉年停了停,又说道:“王忠嗣出身太原王氏,乃是圣人抚养的假子,从小便在十王府长大,又与太子亲近。” “若论亲疏,与内家子几无差异。” 周钧清楚,范吉年这是在点醒他,此次朔方之行,名为督军,实为坐观。 周钧躬身说道:“多谢范公高言,某言语行事,当以公为达准。” 范吉年笑道:“衡才也无需多虑,此次督军的行伍之中,你瞧着这些个人,大多都是相托而来。” “众人皆知,朔方一行,无关令使朝命,不过是游历一遭,取些土产,再累些功劳罢了。” 周钧听了这话,再回想起营口处那些军卒,不禁恍然。 敢情这次队伍中的人,从上到下,大多都是些为了『镀金』的关系户,难怪行事如此。 见周钧若有所思,范吉年说道:“衡才曾为奴牙郎,又精通计学,此次俘隶阚录,点薄清册,便以你为主事。” “只需记得,阚录之数,即便察觉错漏,也不得当场发难,报给咱家,自有处置。” 周钧清楚,范吉年说着话,怕是早就知道边将侵吞俘虏,再买卖谋利了。 宫中对于这种做法,恐怕也是知晓的,但大多都是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这种现象,或许已经是官场里的潜规则了。 想完这些,周钧拱手称是。 范吉年见周钧如此上道,也不由满心宽慰。 只见他一边摸着周钧的背部,一边说道:“殷公早就言语,周二郎身微却有大才,年弱但又知礼。” “咱家瞧了,果真如此。再加上二郎生的模样又好,可真比外面那些丘八,强了不知多少。” 背部感受着范吉年的『亲昵』,周钧浑身上下顿时升起一阵恶寒。 周钧对范吉年连忙说了两句,类似事务繁忙的推脱之语,便脚步飞快的离开了营帐。 接下来的几日里,车队只是赶路。 那范吉年倒是天天处理着公务,再也没有来寻周钧,这让原本还有些惴惴的后者,顿时心安不少。 经过半个多月的长途跋涉,车队出了京兆府,又过了坊州、鄜州、延州,最终进入了绥州,距离王忠嗣大军屯集的渍口,却是越来越近了。 第114章 遇袭 车队自打入了绥州,行伍中的每个人,兴致都高了不少。 一来是距离目的地很近了,很快便能吃上热膳,兴许还能在这炎炎夏日里冲个凉快;二来是这一路上行将过来,连个蟊贼都没碰上,一行人也短了戒心。 车队过了城平的地界,又向东北方行去,入了一处名为『貉望谷』的地点。 那貉望谷,两边皆是山坡,坡势虽缓,但也易上难下。 周钧骑马行在谷中,看向两边的坡顶,见那里草木高茂,又见天空瞧不见一只飞鸟,直觉上感到有些不对。 骑行在他身边的,是一位羽林军的副尉,名为骆安源,年方二十有二。 因为惧热,骆安源脱了上身和兜鍪的光要甲,只留了髀禅,露出了内衬的白布甲。 骆安源在旅途中与周钧熟稔的契机,也是因为西厢记。 他不仅去过平康坊当场看了西厢记,而且还是崔莺莺扮演者宋若娥的忠实戏迷。 骆安源言道,曾从家里偷拿了百贯,只为一睹宋若娥的真颜,却不料东窗事发,被家中长辈知道,关入柴房,整整饿了一天一夜。 骆安源骑在马上,又笑着对周钧说道:“某听闻,宋都知尤喜字画,便寻思着,这一趟北行,怕是浑产不少,拿回去多换些铜货,再买上几幅真迹,说不定就能见到她了。” 周钧听了只是摇头,这家伙被饿了一天,却是一点都没学乖,满脑子还是在想着追星。 刚想开口说话,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弓弦的炸响。 一只箭矢,从山顶袭来,势大力沉,直接刺入了骆安源的肩窝,当着周钧的面,将其射下了马。 几乎是同时,坡顶上拉弦放箭声,不绝于耳。 箭矢宛如雨落,射入车队。 转眼之间,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数十人便没了生息。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周钧缓过神来的时候,自己胯下的坐骑也被乱箭射中,轰然倒地,哀鸣不止。 周钧狼狈的匍匐在地上,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山坡,确定了弓箭来袭的方向。 接着,他在地上手脚并用,小心爬到了马尸的后方。 借着躲避箭雨的档口,周钧朝车队里看去。 只见有那数位悍不畏死的戎卫骑士,来不及去取乘兵,只是手持横刀,便策马冲向了山坡。 数骑只冲到半山坡,便被乱箭射死了坐骑,只得从地上爬起来,身着铠甲,徒步继续冲锋。 没再跑上多远,又被扔来的掷斧、链榔等物,砸死在了半途,再也没了动静。 有那精明的武卫,将木板覆在背部,翻身上马,朝着谷口拼命冲去,想要去报信求援。 还没出谷口,那武卫的乘马踏空摔折,仔细看去,却是有人在道口处,事先挖好了陷马坑。 眼见杀敌无门,报信又无法,车队中那些还活着的人,有人放声大哭,还有人跪地乞饶。 而就在同时,乘着箭矢落下的势头稍减,周钧矮着身体,冲到一位羽林卫的身边,朝后者大声喊道:“你的上官呢?” 那羽林卫,脸色惨白,手指向不远处的空场。 周钧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穿明光铠的都尉,仰面躺在血泊之中,浑身扎满了箭矢。 周钧紧咬牙根,心中想道,那群袭击者,怕是事先就知晓了两军拱卫的职将,第一波箭袭,就重点挨个击杀了这些武将。 就在这时,山坡上的箭矢停了下来。 周钧转头看去,只见一群衣装各异的外蕃人,一边喊着听不懂的蕃话,一边手持兵器从山顶慢慢走了下来。 粗略数数,这群人不下两百,而且最让周钧不安的是,其中还有不少手持弓弩的骑兵。 谷口被陷马坑所封锁,高处视野被敌人控制,来路也被截断。 己方兵力与敌人相比,本就不足,而且还尽是一帮战力堪忧的『关系户』,更别提士气已经崩坏到了难以收拾。 就在这时,原本躲在马车中的监军使范年吉,见外面的动静稍小,也颤颤巍巍的探出头来。 瞧见山坡上慢慢行来的敌军,范年吉一声尖叫,连忙又缩回头去。 周钧先是深呼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又朝四周看了看。 接着,他一个箭步,冲到范年吉的马车旁,大声说道:“范公,事态危急,某请放将权!” 见马车内毫无反应,周钧只得又喊了一声。 范吉年终于用颤抖的声音,回了一句:“只要能退敌,咱家准你便宜行事!” 周钧闻言,朝身旁大吼道:“事急从权,范监军准了某的请将!众人听令,将大车围行成圈,再放倒作墙!” 龙武、羽林二军的存活士卒,见周钧身穿吏袍,本是有心质疑,但闻得范监军放了将权,便纷纷唱喏,行动了起来。 周钧见那些随行的杂户、奴婢,躲在四处,瑟瑟发抖,又大声喊道:“漠北蛮蕃,喜食活人心肝,更烹制人脯充作军粮,尔等只循待死而已?!” 车队中的那些杂户和奴婢们,听见这话,惊得面面相觑。 在恐惧和求生的驱使下,这些人纷纷站起来,开始跟随军士收拾起战场。 随着周钧的告令传播开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集到他的身边。 看着人们将一台台大车,首尾相连,再推倒作墙,构成一个圆阵状。 周钧却是想到,战车环绕成营,布置成防御工事,早在汉朝就已有之。 在战车工事的保护下,士兵们可以以较小的体力消耗和牺牲,与对方的骑兵和步兵进行拉锯战。 这种工事,在空旷地带对抗游牧民族,或者以少敌多的时候,尤其有效。 刚刚下了山坡,原本还在外围战场屠杀伤兵、抢夺财物的外蕃敌兵,看见周钧这边开始集结车阵,顿时也意识到事情不好。 只听得一阵蕃话,又是一波箭雨,落向了车阵。 但凭借着大车构成的车墙,正在布置车阵的人们,一边躲避箭矢,一边继续忙碌,只是偶尔有几个倒霉的家伙,被射中腿脚。 见敌人开始不断靠近,周钧朝车阵内下令道:“龙武、羽林卫听令,以车墙空隙和辖口为眼,出矛御敌,!” “其余人以緜为链,以绳为结,将车墙首尾捆绑,两两相连!” 龙武、羽林军卒取出长矛、马槊等长兵,穿过车墙彼此之间的空隙,还有大车底部上的那些孔洞,将整个车阵,布成了一个浑身是刺的『铁刺猬』。 外蕃敌军针对车阵的第一波攻势,很快便来了。 数十名敌人手持铁斧和马刀,砍在车墙上,顿时木屑横飞,轰隆作响。 车墙后的长矛,先是蓄势后缩,接着猛地刺出。 顿时,在一声声惨叫之中,车墙外掀起一蓬蓬的血雾,将车墙溅染成了血红。 正如周钧所想的一般,车阵虽然有弱点,怕火攻,也怕抓钩,但这群敌兵既然是远道而来,又是潜入唐域,自然也不可能随身携带火油或是钩爪等物。 而且,这群蕃兵,寻常兵器和弓弩或许还有些,但铁甲肯定也不会随身携着,防护力想必是极差。 故而,利用车墙抵挡住对方的箭矢,再用长兵来造成杀伤,却是当下最好的御敌办法。 蕃兵以步卒之势又攻击了一次,第三次乃是用骑兵为锋矢,冲击了车阵。 三次冲锋下来,车阵损坏甚微,蕃兵却白白折了四十来人,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 听见车墙外那愤怒而又激烈的蕃话,周钧不敢有半分懈怠。 他一边下令,让那些杂户和奴婢,继续修补加固车阵,一边又令士卒们从武备中取出弓弩。 唐朝随军武备弓弩,分为重型和轻型两类。 重型为伏远弩和擘张弩;轻型为角弓弩和单弓弩。 每把弓弩,各配三十箭矢和一胡禄。 所幸,结车阵的时候,存放弓弩的武备车,就在左近,取来便可使用。 见蕃兵仍是犹豫在外围,周钧先是让军卒们张弓搭箭,接着一声令下,弩矢齐发。 瞬间,蕃兵们倒下了一片,剩下的在惊呼声中,也朝山坡的方向加速逃去。 周钧又让军卒们射了两轮,待得敌人逃远,这才站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周令史威武!” 接着,军士、杂户、奴婢们,纷纷叫道:“周令史威武!” 所有人聚到周钧身边,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说不尽的感激。 第115章 王忠嗣 渍口大营,义贤堂。 站在堂内的中央,周钧看着周身那六十九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深深叹了口气。 他们中有些是长安贵胄家的子弟,有些是久经沙场的战卒,有些只是位卑身贱的奴婢。 生时曾言色目有别,死后皆是白麻裹尸。 什么出身,什么家世,临头了,不过都是一筐白骨罢了。 耳边听着堂倌清点尸体的唱述,周钧心中开始逐条分析起,今日车队被袭一事。 一、被袭地点发生在绥州,而且靠近王忠嗣朔方大军屯营的渍口。 二、袭击者皆是蕃兵,而且训练有素,箭术了得,明显来自于漠北蕃军。 三、敌人对监军使车队的行进路线,还有出现时间,以及行伍中的军官服饰皆是相熟。 综合上面这三条,可以大致推断出: 首先,敌人非常熟悉朔方大军的扎营位置和巡逻路线,所以才能穿过军队设立的防线,穿插并埋伏到绥州地界上来。 其次,敌人事先就已经知晓了监军使的出行信息,所以才能守株待兔,识别并优先射杀了龙武、羽林卫的主官。 对方的意图也非常明显,截杀监军使,使得朝廷降怒于王忠嗣。 毕竟,在朔方大军所屯集的绥州地界里,皇帝派出的监军使居然被杀。 往小了说,这是朔方主将无能,居然让敌人在眼皮子底下,溜了进来,还杀了监军。 往大了说,御史倘若借机发挥,参王忠嗣一个不满朝纲,勾结外寇,或有反心,也并非是不可能。 倘若敌人真的得手,监军使范吉年身死。那么,即便当今圣人乃是王忠嗣的假父,后者为了避嫌,也不得不主动交出兵权,自缚前往长安,以证清白。 想通这些,周钧开始思考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袭击监军使的敌人,究竟是谁派出的呢? 倘若有人说那些蕃兵,是突厥余孽,周钧第一个不信。 突厥眼下正在被大唐、回纥、葛逻禄、拔悉密四大军势合力攻伐,骨咄叶护与乌苏米施可汗相继被杀。 群龙无首、国内大乱,甚至突厥汗庭都撤拔北迁,在这种情况下,突厥人哪来的心思,去截杀一位监军使? 退一步来说,突厥人即便有这心思,那又是怎样查清了大唐布防,并得到了监军使的行进路线,做到了一击必杀? 所以,突厥人主导这次刺杀,这根本不现实。 倘若不是突厥人,那么又可能是谁呢? 周钧双臂抱在胸前,开始冥思苦想。 一个人名,突然跳入了他的脑海。 李林甫。 王忠嗣身为朔方主将,统帅三万唐军,又有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姓相助。 这一次北伐突厥,可谓是毕其功于一役,极有可能会彻底解决大唐来自北方的威胁。 倘若王忠嗣功成,那么其功劳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圣人也自当器重依仗。 凭借这一战,身为李隆基义子的王忠嗣,很可能会『出将入相』,从朔方回到长安。 而且,王忠嗣自小在十王府中长大,与太子李亨交情甚好,可谓是情同手足。 他一旦被调回长安,自然会与李林甫为敌,将会对其权势造成极为严重的冲击。 周钧反复思考着这个可能,但是越想,心中就越是升起一个声音。 “这次袭击,真的会是李林甫做的吗?” “勾结外蕃,刺杀监军,嫁祸朝将,这罪过倘若东窗事发,就是被诛九族也不为过。” “李林甫算无遗策,又审时度势,风险如此之大的谋划,他真的可能去做吗?” “这种近乎于鲁莽的行事,与李林甫的谋定后动并不相符。” “倘若这次刺杀,不是李林甫所为,那么又可能是谁呢?” 周钧还在那里苦苦思索,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路:“周令史。” 周钧闻言回过头去,只见一群身上皆负着伤的龙武、羽林卫,聚在义贤堂的门口,瞧了过来。 那群卫卒,彼此看了看,最后推了一人出来。 那人周钧倒是认识,正是被一箭射下马的羽林副尉骆安源。 肩膀上缠着布带,骆安源有些不好意思的走到周钧面前,艰难的唱了一喏:“此次倘若不是周令史出谋御敌,大家伙儿怕是都要折在了那貉望谷。” “故兄弟们举某来言,多谢周令史大恩!” 周钧连忙扶起了骆安源,又听见门口那群卫卒们齐声说道:“多谢周令史大恩!” 周钧摆手说道:“此番虎口脱险,乃是众人合力齐心的功劳,怎可言某恩泽?” “以数十之躯,抗数百之敌,岂是谋略二字便能掩了?” “敢教诸位知晓,此番退敌,仰仗的乃是我大唐将士悍不畏死,杀敌争先的血性!” 周钧此言一出,卫卒们先是睁大眼睛,身躯颤抖,接着激动万分,纷纷作昂然状。 就在众人深感于周钧仗义之际,门外又走来一行军司马,朝堂内行了一礼说道:“不知哪位是周令史?” 周钧闻言向前走了一步,开口说道:“某是。” 行军司马说道:“王都护有请。” 周钧听了,精神一震。 王都护,说的便是王忠嗣。 跟在行军司马的身后,周钧一路穿过层层岗哨,又入了中尚大帐,再等待通报之后,又走向了侧厢的军议帐。 还没走到军议帐的门口,周钧就听到了范吉年那独有的尖嗓门。 “数万大军把守的镇军州,层层严防的关燮内,居然漏放进数百个蕃子!” “你们这帮子边将,天天只知道吃粮打秋,眼睛怕是都瞧到天上去了!” “今天是咱家被盯上,往后是不是要把那敌寇,放进长安城里作乱,才算是息了心思?!” 又是一声通报,周钧入了军议帐,见账内站着十来位将校,皆是一脸的怨愤。 在那主位上,端坐着一位年约四旬的都帅,面容黢黑,雄毅不凡,想必正是王忠嗣。 周钧垂下头,还没来得及见礼,范吉年一把拉过他,朝账内诸将说道:“且瞧瞧!今日倘若不是周令史身先士卒、出谋退敌,咱家这个监军使,怕是就没了!” “咱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在座的诸位也别想落好!” 坐在主位上的王忠嗣,看了一会儿周钧,开口问道:“周令史出身行伍?” 周钧拱手说道:“某祖上乃是奴牙郎。” 帐中诸将皆是一惊。 王忠嗣又问道:“连车布阵,固圆作守,这战法你是如何得知的?” 周钧:“某曾看过些杂书,闻得连车圆阵,自汉便有之。” 王忠嗣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一说法。 第116章 幕后祸首 王忠嗣转头朝属下问道:“那些蕃子中可有活口?” 一名副将走了出来,回道:“伤者齿间皆有毒囊,未有活口。” 王忠嗣点点头,又问道:“那些蕃子的尸体,可瞧出什么了?” 副将报来:“都仔细瞧了,不少尸体上有那虎豹劄青,应是突厥的精锐。” 王忠嗣:“兵刃箭矢呢?” 副将:“陌铁鹰羽,是突厥汗卫的备制。” 王忠嗣紧锁眉头,沉默不语。 在一旁的监军使范吉年说道:“再问还能如何?今天这遭祸事,自然是突厥使了险兵。” 王忠嗣继续问道:“尸体上可有关引?” 副将:“有,用的是同罗商队的关引。入关阚册也查了,货物是皮草,比往年多了不少,所以入关人数也多了些,而且分了数批,商行保事亲自画的押。” 王忠嗣抬头看向那副将,后者连忙低头说道:“已经遣人去捉拿了,约莫也是时候回来了。” 就在王忠嗣与一众副将交谈之际,周钧正在不停回忆着,自己前世看过的史书。 天宝元年,玄宗使内史尹招前往突厥,后者见到乌苏米施之后,晓以安危,俾其内附,突厥可汗故惧而请降。 然而,当玄宗派遣王忠嗣至木剌山接应突厥可汗乌苏米施的时候,乌苏米施居然迁延不至。 对方迁延不至,给出的理由是『其下不与』,也就是突厥部众不愿意归附。 然而,王忠嗣通过在突厥内部的线人,却了解到了实际情况。 突厥可汗之所以迁延不至,真正原因却是在试图通过外交手段,来改变当时被唐朝与拔悉密部落前后夹击的不利境地。 在后世史学家研究的《王忠嗣神道碑》中,有这样一段话:“右地郅支,已解仇交质,几欲图成大祸,宁唯响化未醇。于是设间以散其从,肆谍以离其约,二虏不合,遁逃远舍。” 大意说的便是,乌苏米施已经与先前的敌人『解仇交质』,化解了恩怨,并且打算联合那个曾经的敌人,南下侵扰唐朝。王忠嗣此后通过反间计,又化解了这一联盟,从而解除了唐朝的边境危机。 那么,与突厥化解恩怨的人又是谁呢? 自然是当时与大唐联手攻伐突厥的拔悉密部落。 而天宝元年的王忠嗣,在收到突厥老可汗病死的消息之后,顶住玄宗『天书百下』的压力,始终按兵不动,实际上与拔悉密的叛变有很大关系。 因为,那个时候的拔悉密已经与突厥联合,唐军正在处于『几欲图成大祸』的不利境地,此时若贸然出兵,只会招致大败。 在王忠嗣使用反间计说服拔悉密之后,『拔悉蜜等三部共攻乌苏米施,米施遁亡』。 到了天宝三载(744年),『夏末秋初,九姓拔悉密叶护攻杀突厥乌苏米施可汗,传首京师』。 而再往后,发生了一件让所有史学家,都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件。 《唐会要·葛逻禄传》载:“其年(天宝三载)冬,(葛逻禄)又与回鹘同击破拔悉密部落……葛逻禄与九姓部落复立回鹘暾叶护为可汗。” 这段话的意思便是,在突厥乌苏米施可汗被杀之后,九姓部落内部出现了严重的内讧。 葛逻禄伙同回鹘,竟然击破了曾经的盟友拔悉密部落,并立回鹘暾叶护为可汗。 自始至终,对于这场内讧,大唐一直在作壁上观。 不仅没有插手,在拔悉密部被攻破之后,大唐没有任何迟疑和质问,几乎是立即就承认了回鹘可汗的合法地位,并授予了其汗印。 后世的史学家,对于这场发生在九姓部落中的政变,有过多种解释。 其中比较主流的一种解释就是,在突厥乌苏米施可汗身死之后,拔悉密部很有可能再一次背叛了大唐,并最终引来了部族覆灭的灾祸。 而葛逻禄与回鹘的突然发难,恐怕也是得了大唐的首肯。 倘若如此这般,那么今日针对监军使范年吉的刺杀,便有了一个解释。 这次刺杀的幕后主使,恐怕正是拔悉密部落。 后者在历史上,曾经背叛过一次大唐。 这一次刺杀监军使,周钧猜测,其目的也是为了调开王忠嗣,再独吞下突厥原本的土地、财富和人口。 刚刚想完这些,营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告。 王忠嗣允了告,一名传谒兵入了大帐,朝前者拜道:“都护,去往同罗商行的步伍已回。” 王忠嗣沉声问道:“人呢?” 传谒兵犹豫了片刻,报道:“同罗商行三十一人,皆被戮戗。” 帐中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王忠嗣似乎是早就料到了有此结果,又问道:“商行的阚行,货单呢?” 传谒兵:“皆被焚毁。” 王忠嗣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言语了一声:“知晓了。” 接着,便让那传谒兵出去了。 帐中的诸将见王忠嗣面沉如水,皆不敢言语。 后者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且都来说说,谋刺监军之人,究竟是何方宵小?” 副将们面面相觑。 王都护这问题问的好生奇怪,背后主使已经呼之欲出了,除了突厥还能有谁? 王忠嗣见账内诸将,皆是一般的表情,深知众人心中想法的他,却发出了一声轻叹。 就在这时,有人开口说道:“今日之祸首,多半是拔悉密部。” 王忠嗣闻得此言,精神一震,眼睛圆睁,伸长脖子四处查看,想要找到出言者究竟是谁。 只见周钧站在帐口,面对王忠嗣投来的目光,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有副将驳斥周钧道:“拔悉密部不久前刚刚杀了乌苏米施可汗,又传首长安,怎会勾结突厥,谋害监军?” 又有副将说道:“周令史危言耸听,离间友盟。拔悉密部才立大功,与大唐有血盟之约!” 周钧对这些话充耳未闻,只是盯着王忠嗣问道:“某斗胆揣测,都护心中怕是存着一样的想法。” 王忠嗣看向周钧,开口问道:“周令史言拔悉密部乃是祸首,可否说说缘由?” 周钧自然不能说自己知道这之后发生的事情,只是微微一笑,引用了魏征的一句话:“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 见王忠嗣若有所思,周钧又言道:“趋热性能惯,贪饕死亦轻。未容随骥尾,先欲乱鸡鸣。” “那拔悉密部,言而无信,先前已有叛心,如今又生贪念,不过一恶蝇罢了。” 第117章 驱狼吞虎 听了周钧关于拔悉密的言论,王忠嗣没有表示出任何赞同或是反对,只是对副将们说道:“去查查商行往年的生意,那些添货和接货的人,全部找出来仔细盘问。” “还有,那群蕃子入了唐域,打尖用度皆有迹可查,不要遗漏。” 副将们领命而出。 从正座上站起来,王忠嗣对监军范吉年拱手道:“某率军无方,累得监军遭此祸事,此间种种,忠嗣自当上秉圣人。” 范吉年见营帐中只有王忠嗣、周钧另二人,也拱了拱手,说道:“咱家受了难,倒是不打紧,只是随行扈从,死伤惨重,又多是京都儿郎,怕是……不好交待。” 王忠嗣面色如常,开口说道:“监军宽心,如何补恤,某心中有数。” 范吉年笑着说道:“如此一来,咱家可就安心了。” 王忠嗣又将头转向周钧,盯着他看了半晌,说了一句:“周令史真是有勇有谋。” 听见这句话,周钧也明白,王忠嗣怕是早就猜到,今日刺杀监军的敌人,正是拔悉密部。 只听王忠嗣又说道:“三日之后,大军开拔。某当遣一偏营,护得监军周全。” 出了军议帐,范吉年朝周钧笑道:“如此一来,倒也是好事。” 周钧奇道:“为何是好事?” 范吉年:“那王忠嗣心中有亏,这北进的路上,自然要多匀些好处出来。” 听见范吉年这话,周钧也是苦笑。 折了那么多人,又听闻盟友背逆大唐,这范吉年满心想的,居然还是如何多捞些好处。 周钧朝范吉年拱手说道:“范公,拔悉密部此番心怀叵测,这次讨伐突厥,怕是存着险数。” 范吉年一愣,连忙问道:“周二郎刚才在营帐中言道,今日的蕃兵乃是拔悉密所派,这话是真的?” 周钧:“自然是真的。” 范吉年摇头道:“咱家刚才还以为,周二郎有心说了拙言,只是为了给王忠嗣一个台阶下来罢了。” 周钧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范吉年,真是在宫中呆的久了,思维全部定在了权谋心术之中。 三日之后,王忠嗣率领朔水后营的军队,一路向北。 在长达将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之后,大军过了银州、胜州、丰州,跨过了突厥与大唐天宝元年的边界线——诺真水,抵达了位于赛音山达南部的碛口大营。 碛口大营是王忠嗣大军北伐的最前线,也是朔方三万唐军的屯兵重地。 从碛口大营上方鸟瞰下去,只见方圆数里之内,皆是旌旗和连帐。 倘若仔细盘点一遍,这次北伐突厥的兵力,便是: 中军四千人,内取战兵二千八百人,五十人为一队,计五十六队。 左右虞候各一军,每军各二千八百人,内取战兵千九百人,共计七十六队。 左右厢各二军,军各二千六百人,各取战兵千八百五十人。 马步通计,总当万四千,共二百八十队当战,留六千人守辎重。 另有一万当辅。 自打入这大唐,周钧也是第一次瞧见,如此之多的精锐士卒,聚集在一起。 他心中只是想道,朔方军虽为偏师,但常年于漠北作战,在唐军战力中,本就可谓是名列前茅。 在日后平定安史之乱时,朔方军更是大放异彩,被称作为大唐砥柱。 然而,平叛之后,朔方军备受猜忌,主帅郭子仪病逝之后,这只军队最后落了个分崩离析的下场。 正想着这些的时候,周钧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告声:“周令史,时近正午,且是时候用膳了。” 周钧朝帐口看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小郎,穿着一身朔方军戎装,探着脑袋,好奇的看了进来。 周钧放下手中的笔,见那小郎盯着案台上的文房四宝,便笑着问道:“阿应,且进来说话。” 被称作阿应的少年卒,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生怕碰坏周钧帐中的事物,侍在了案台前。 周钧指着案台上的纸墨,朝阿应问道:“可曾认过字?” 阿应摇了摇头。 周钧又问道:“可想学?” 阿应连忙点点头。 周钧从身后找来一本蒙学知本,递给了阿应,说道:“此书你先收着,上面有些简单的字,还配着释图,你先看着,有不懂便来问我。” 见阿应好像收到宝贝一般,将那本书揣入怀中,周钧笑了起来。 自从拔悉密谋刺监军一事之后,王忠嗣就派了一偏营,专门负责保护监军。 但也不知道为何,在那偏营之中,王忠嗣居然给周钧,也指了几名卫卒。 其中,负责贴身照护周钧的卫卒,便是这孙阿应。 周钧见孙阿应离开营帐,便收拾了案台,也出了帐口。 行走在营地中,一路上不停有士卒尉校向周钧见礼。 无论对方军职高低,周钧皆是从容回礼。 到了营口,有行军司马见到周钧,走来说道:“周令史。” 周钧见状,也没多问什么,只是跟着走了。 自从离开朔水,这一路上,王忠嗣在军议的时候,总会邀请周钧一起参加。 起初,诸将们并不理解。 朔方军议,无论大小事由,王都护为何总让一位刑部胥吏旁听? 但周钧来的次数多了,朔方诸将倒也慢慢习惯了。 甚至军议前,不用王忠嗣吩咐,就有人事先为周钧留了位置。 这一次,周钧像往常一般,入了军议帐,却发现帐中的气氛有些古怪。 诸将见周钧进来,纷纷瞩目。 周钧先是摸了摸脸,又低下头,瞧了瞧衣装,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王忠嗣坐在主座上,看向周钧说道:“回纥密使来信,半月前,拔悉密部私见突厥使节,还借口粮草不足止了兵势。” 周钧心中暗道,果不其然,拔悉密这个二五仔,想要再一次叛变了。 王忠嗣:“信中还写道,拔悉密部于军中训练死士,暗杀九姓之中不顺与者。” 回纥密信中的这句话,等于侧面确定了,当初刺杀监军使的人,就是拔悉密部派来的死士。 周钧此时也恍然,难怪刚进营帐的时候,诸将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 原来,当初自己断言拔悉密部乃是幕后祸首,众人皆不信,眼下却是证据确凿了。 王忠嗣看向周钧,难得露出了笑容:“周令史当真是料事如神。” 周钧不敢托大,连忙自谦。 王忠嗣又看向营中诸将,开口说道:“拔悉密叛意已现,与突厥的这一战,你们有何看法。” 诸将深思过后,有人说道:“大军北进,势必要过阎洪达山和敦玉谷,倘若拔悉密叛离,封山断谷,截断粮线,我军危矣。” 又有人说道:“不决拔悉密,不可轻易进兵。” 王忠嗣又问道:“那如何处理拔悉密叛乱一事呢?” 有副将进言道:“可行驱狼吞虎之计,遣一密使,暗通九姓,共伐拔悉密。” 王忠嗣点点头:“计策倒是不错,那谁来做那密使呢?” 关于出使九姓部族的人选,诸将纷纷进言。 王忠嗣听了,一一否决。 到了最后,诸将见无人可举,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王忠嗣说道:“某倒是有一人选。” 说完,王忠嗣摸着下巴,将视线投向了帐口的周钧。 第118章 出使回纥 周钧起初听见王忠嗣这话,还以为是耳朵出了岔。 见王忠嗣看向自己,周钧又看向左右,见帐中诸将皆瞧了过来,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 漠北九姓,虽名义上奉大唐为主,但其实都存着夷蛮之心。 说服回纥、葛逻禄等部共伐拔悉密一事,虽说历史上真的成了,但中间想必是重重凶险……这种差事,能避自当避之。 想到这里,周钧立马说道:“王都护说笑了,某乃一胥吏,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只会动动笔墨,哪里能承得了出使的任务?” 王忠嗣看着周钧,开口说道:“周令史又何必谦逊,出使九姓,非一智勇双全之人不可。” “周令史熟稔军阵,又通悉谋略,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周钧又推辞道:“某从未去过九姓之地,又不熟突厥语,连当地的风土人情,都一概不知,怎能担此大任?” 王忠嗣似乎是早就料到周钧会这般言语,只是说道:“早先派给周令史的卒卫,皆来自于九姓,这一路上自有人助你,无需多虑。” 周钧一愣。 好家伙。 指派的那些卒卫,包括那贴身护卫孙阿应,居然都来自于九姓? 王忠嗣这厮,怕是从自己说出幕后祸首拔悉密的时候,便开始谋划着出使一事了。 周钧看了一眼王忠嗣,后者正摸着下巴,表情中隐隐能察觉出一丝笑意。 没有打算束手就擒的周钧,打算做最后一搏:“敢教王都护知晓,某乃是监军使的随行,此事关系兹大,还需请示范公才是。” 王忠嗣点头道:“此话在理。” 周钧松了一口气。 王忠嗣突然说道:“某今早见了范监军,言及出使九姓一事,又道了借周令史一用。” “起初,范监军还不愿放人,某讲明利害,又许下了诺言。” “倘若周令史出使事成,必是大功一件。到了那时,范监军得了圣人赏识,某再与其联保,为周令史请功,必定是赏赐无数。” 周钧听见这话,整个人呆在了那里。 这王忠嗣,看着忠厚坚毅,实则一肚子心机。 安排卒卫、邀请军议、说服范公等等,这些事情,一环衔着一环,怕是早就做好了谋划。 王忠嗣又趁热打铁道:“出使九姓,实则只需去往一地便可。” “那便是回纥部所在的鄂尔浑聚落,回纥部首人骨力裴罗长居该处,其它诸姓于此地亦有交设。” “骨力裴罗心向大唐,凡有令者,莫不亲恭。倘若能说服他,其它诸部亦自当从之。某手书一封,写明事由,澄清利害,再附上兵符和令告。” “周令史见了骨力裴罗,只管交给他便是。” 周钧听了王忠嗣的话,心中生疑,说服九姓共伐拔悉密部,真的有这般简单? 但眼下这情势,再想推辞倒也无法,周钧只是硬着头皮,承了这差事。 见周钧答应出使,王忠嗣对左右说道:“速速去办妥使节诸事,不得有误。” 诸将应了。 王忠嗣又笑着对周钧说道:“拔悉密之患一日不除,朔方大军一日不得进,周令史此行的成败与否,乃是关系到朔方数万儿郎的前程。” “他日功成,周令史就是我朔方军的上宾,众将士自会念着好。” 周钧朝着王忠嗣拱手行了一礼,头垂了下去。 军议之后,周钧饭都顾不上吃,直接来了范监军的营帐。 听闻是周钧来了,范吉年心中有亏,亲自从帐中迎了出来。 周钧入了帐,倒也没说什么别的,只是对范吉年如实重复了,适才王忠嗣的言语。 周钧没有任何埋怨和诘问,这让范吉年颇为尴尬。 倘若不是周钧在貉望谷挺身而出,范吉年早就身死他乡了。 对于这位救命恩人,范吉年不仅没有多加维护,反而同意了王忠嗣的借用,将其送入九姓险地、出使蛮夷。 于情于理,范吉年这事儿,做的都有些不上道。 范吉年打了个手势,让周钧稍等,接着便从案台上取了一份奏折。 将奏折摆在周钧的面前,范吉年示意前者看看。 周钧仔细看了一遍。 这份奏折,乃是范吉年呈给玄宗的,连监军使的官印都盖了上去。 上面说的是周钧智勇双全,先是于貉望谷身先士卒,救监军使一行人于水火之中,接着又识破拔悉密谋逆,再出使九姓,说得回纥、葛逻禄诸部共讨叛逆,最终保了朔方军北进,还除了漠北隐患。 奏折中对周钧的功劳大书特书,丝毫不吝于溢美之词,有些地方甚至有言过其词之嫌。 周钧放下这份奏折,明白范吉年的意思了。 范吉年将貉望谷和出使这两件事,合在一起上奏,又将首功记给了周钧。 便是在告诉周钧,倘若出使事成,二功并报,绝不有所瞒匿。 周钧现在有些好奇,王忠嗣究竟对范吉年说了些什么,才引得后者如此重视出使一事。 范吉年似乎是看出了周钧的疑惑,解释道:“王都护与咱家说了,拔悉密之患,倘若置之不理,朔方军只能按兵不动。” “倘若耗的久了,圣人那里自会催告,到时候所有重压,便会全部来了咱家的肩上。” 周钧恍然,原来范吉年怕的是,王忠嗣按兵不动,到头来倒霉的就是他这个监军。 想到这里,周钧决心顺水推舟,卖范吉年一个人情:“敢教监军知晓,临出长安之际,庞公、殷公便告与某知,北行关系事大,当循范公准达。” “九姓蛮夷,各心怀鬼胎,出使一事,凶险自不必多说。” “然某亦知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钧自当与监军同患难、共进退!” 听闻周钧之言,范吉年激动难抑,心中只把前者定为生死之交,一边抹泪,一边说道:“二郎高义!吉年倘若他日有幸得势,自有君卿之好!” 出了范监军的营帐,周钧微微叹了口气。 原本只是想借着北伐突厥的这股东风,蹭些功劳,镀一层金。 没想到,先是机缘巧合,于貉望谷救了监军一行人;接着无意间道破拔悉密谋逆,被王忠嗣惦记上,封了个使节。 压根没心思用午膳的周钧,空着肚子便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还没走到帐口,便远远看见近百位朔方军卒,候在那里。 周钧走近一看,只见那些军卒中,有平日里指来的卫卒,也有些新拨来的兵士。 看着站在最前列的孙阿应,周钧无奈的摇头问道:“你们都是指给我出使九姓的护卫?” 孙阿应向周钧行礼说道:“这里有帅帐的亲卫,也有九姓的设守,还有些军中的好手,皆是都护亲自指派的。” 周钧听了有些意外,没想到王忠嗣给他指的护卫,大多都是朔方军的精锐。 孙阿应又朝周钧问道:“周令史,何日出发?” 周钧抬头看了眼天空,幽幽说道:“明日清早,咱们便出发。” 第119章 哈刺巴喇哈逊 骑马行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前世从未去过漠北的周钧,算是真切体验了一次『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象。 朔方军出使回纥的队伍,扮做了大唐的马商,共计九十五人。 行在路上,周钧一边迎着扑面的煦风,一边向孙阿应询问着回纥的风土人情。 孙阿应告诉周钧,回纥人乘高车、逐水草,过着衣皮食肉、植帐弯庐的游牧生活,主要以畜养马、牛、羊、骆驼等为生。 其中鄂尔浑河和色愣格河的中上游流域,是回纥最为繁荣的地区。 但是,回纥人与突厥人一样,在畜牧业的同时,也会经营着另一种见不得光的营生。 那就是掠抄和贩奴。 回纥人除了发动战争来『抄寇』之外,更多的是以部落或家族为单位,进行小规模的非公开性的抄掠。 他们会摸清其它部族或者王国的防御兵力,乘着节日、婚嫁、祭祀等特殊时机,举族抄掠。 倘若被抄掠的是一个小部族或者小国,那么回纥人就会将其连根拔起,把能带走的财富通通掠走。 至于俘虏,由于回纥是以放牧为生的游牧族,牧业不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而且回纥人自身也没有固定的城池来防止奴隶逃跑。 所以,男子大多会被当场屠杀,而女子则会被蓄作奴婢。 听孙阿应说到这里,周钧也不禁想起后世史书中的一段话。 游牧民族受生存的自然环境、以及相对落后的生产力限制,导致他们对于战争的看法不同于定居的农业民族。 游牧民族更加喜好掠夺,正如恩格斯所说:“掠夺在他们看来,是比创造的劳动更容易甚至更荣誉的事情。” 孙阿应继续说道:“倘若回纥人面对的一个大部族,甚至是一个帝国。” “他们就会事先打听清楚某个富裕的家族,或者是地方长官,接着掳走对方的子女,再索要赎金。” 周钧听着一阵摇头,回纥人的这种行径,和土匪绑票有何区别? 哪知道孙阿应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愤怒。 孙阿应:“成功掳走人质之后,会有专门负责用刑的鸠师,在人质身上寻找特征,可能是一块胎记,也可能是身上的劄青。” “他们会用小刀将那块皮肤割下来,附在索要赎金的信中,丢到人质的家门口。” 听着眼前这个十六岁左右的小郎,说出如此残忍而又暴戾的习俗,周钧不寒而栗。 周钧沉默片刻,又问道:“倘若人质家中,凑不出或者不愿意支付赎金呢?” 孙阿应:“每隔几天,鸠师就会割下人质的一些皮肤,或是砍下一根手指,再丢到人质家门前。” “倘若真的要不到赎金,人质将在百般折磨中死去。而那具受尽折磨的尸体,最后会被挂在一个显眼的地方,用来羞辱人质所在的家族或是部落。” 骑在马上的周钧,听到这些,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 当初,身为呼罗珊行省官长家的女儿,画月为什么宁可装聋作哑,假装染疫,也不愿向突厥人表明身份。 她或许知道,倘若亮明身份,不仅无法回家,说不定还要遭受到非人的折磨,前途反而更加凶险。 就这般,周钧和随行的朔方军士,一边说着话,一边朝西北方的鄂尔浑河中上游行去。 队伍行了半个多月,中间经历了酷暑、暴雨、沙尘暴还有盗匪,最终抵达了哈刺巴喇哈逊(如今蒙古国的额尔登特市附近),一片被称作『千年万日』的广阔牧原。 沿着鄂尔浑河一路向北,沿途的帐篷和牲畜,逐渐变多起来。 长时间来不及打理自己的周钧,嘴边生着短短的络腮胡,身上的衣服也满是泥污和尘土。 看着虽然略显狼狈,但周钧的兴致却是颇高。 一路上尽是些大漠和草原,有时候连续走上三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这样的日子,周钧真是苦不堪言。 而眼下,这回纥部的哈刺巴喇哈逊,虽然依然是地广人稀,但比起那些荒凉之地,却不知强上多少倍。 周钧又向前骑行了一段距离,瞧见大片大片的牲畜和马匹,聚集在众多帐篷中间,又听闻那里人声鼎沸。 孙阿应瞧了一眼,对周钧说道:“前面是集市,再往前便是叶护大帐。” 周钧点点头,驱马从集市上走过。 才走到半途,周钧突然听到一个呼声。 “那位大唐的子民,以主之名,求你把我从这里救出去!” 听着这不太标准的大唐官话,周钧朝声音的来源处看去,只见一个满身破乱的年轻修士,被关在一个木制奴笼之中,正在拼命伸着手,乞求着帮助。 抱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周钧调转马头,继续向前行去。 那位被关在牢中的年轻修士,见周钧走远,急的大喊道:“我是义宁坊经教寺的僧侣,把我救出来,大唐的皇帝会奖赏你!” 周钧听到经教二字,驱马折返回来,看着奴笼中的年轻修士,开口问道:“你可认识罗含?” 那年轻修士听闻此言,先是一愣,接着连忙点头道:“当然认识,他是长安教会的长老,也是经教寺的寺主。” 周钧皱着眉头朝修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修士急忙说道:“我叫做伊斯。” 周钧揉了揉额头。 所谓经教,又被称作波斯经教。 它在天宝四年将会更名为大秦教,而到了晚唐时期则会再次更名为景教。 这个景教,在大唐历史上,和道教、佛教一起,被并称为中唐三宗。 其真身实为基督教的聂斯脱利派,源自希腊正教(东正教),由君士坦丁堡的牧首聂斯脱里于公元428年至431年之间创立。 而这景教传道士伊斯,周钧在史书中倒也记得此人,倘若不是同名同姓,他在日后应是大唐景教的最高牧首。 但是让周钧颇感疑惑的是,根据史书记载,伊斯是波斯人,早年在王舍城教会里工作,直到安史之乱爆发的时候,才来到大唐长安。 当时,太子李亨即位于灵武,重用朔方节度使郭子仪。 由于伊斯颇有能力,得到唐肃宗的赏识,便在郭子仪军中效力,为平定安史之乱立下了赫赫战功。 但是,面前这伊斯,却身处于回纥的哈刺巴喇哈逊,而且还被当成奴隶给抓了起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见周钧犹豫,孙阿应小声问道:“如何处置此人?” 周钧看了一眼伊斯,后者双手合十,一脸的乞求。 “找到奴主,先把这人赎出来。”周钧朝孙阿应说道:“给他弄点吃的,再找几个人看紧他。” 孙阿应点了点头。 第120章 入帐密谈 花费了一笔金额不小的绢帛,周钧从奴主手中买下了伊斯。 见买主是唐贾,奴主还特意解释了一番。 只说这位名为伊斯的波斯经教徒,通识多门语言,还精于算学和历法,奴主原本是打算将他进献给族里的头人云云。 带着伊斯离开集市,周钧开口问道:“你是怎么被抓到这里来的?” 伊斯也没隐瞒,答道:“我本是波斯经教的修士,因为摩揭陁国内的宗教排斥,修士会的成员们不得不向北迁徙。” “入了大食国境之后,我们暂时住入了大食首都附近的一处修道院。” “由于大食内乱日渐严重,再加上生活物资匮乏,带领我们的修士会长老,便写了一封信向牧首求助。” “牧首回信,建议我们向东方迁徙。” “他说,在大唐的长安城,那里的波斯经教有多处寺院,而且大唐富庶,对待外来宗教也较为宽容。” “修士会长老收到信后,便带着所有修士,向东方开始迁徙。” “一路上,在经过缚喝的时候,有人染上了热疫,许多人死去。” “经过葱岭的时候,我们又遇到了山洪爆发,又有一群人死了。” “终于,玉门关就在眼前,但就在那个时候,我们遇见了乌古斯人的捉奴队。” “虽然极力向那些暴徒解释了身份,但是我们中的老者和那些生病的人,还是被他们杀了,只剩下年轻人被抓起来,当做奴隶被卖给了奴商。” 听完伊斯的话,周钧也叹了口气。 史书上关于伊斯入长安的记载,只有一句话『艺博十全,始效节於丹庭,乃策名於王帐』。 但又有谁知晓,这位经教修士从摩揭陁国入大唐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见伊斯又饿又累,周钧让下属给他取来了食物和清水。 孙阿应此时朝周钧低声问道:“周令史,现在是否要寻一住所,先住下休息?” 后者想了想,摇头道:“先去见回纥头人。” 说完,周钧便带着剩下的人,去了回纥首领骨力裴罗的大帐。 到了帐口,只见刀卫林立,又见车马如梭。 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的周钧,先是让手下警醒一些,接着便取出王忠嗣临行前给的令符,让回纥人前去通报。 等了大约半刻钟,从大帐中急急忙忙冲出了一中年男子。 只见那人身穿回纥宽袖正袍,又头戴尖顶金镂高冠,一看便知身份不低。 只见那人冲出帐口,朝四处看了看,最后将视线落在了周钧身上。 那人学着唐礼拱了供手,接着用不熟练的唐话问道:“可是南方来的客人?” 周钧拱手回礼道:“正是。” 那人报了姓名:“我是药罗葛·突利施,父亲遣我而来,为尊贵的客人领路。” 听见『药罗葛·突利施』这个名字,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药罗葛·突利施是回纥首领骨力裴罗的儿子,他的突厥官爵名是磨延啜,正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葛勒可汗。 回纥部在骨力裴罗和他这对父子的手中,逐渐壮大,击败了诸多敌人,最终称霸漠北,建立了回纥汗国。 想到这里,周钧只是朝突利施微微一笑,领着人便跟在他的身后。 入了大帐,周钧发现,这里面的戒备要比帐外还要森严不少。 周钧看了眼身边的突利施,装作不经意的问道:“今日这里倒是热闹。” 突利施笑了笑,没言语。 熟悉微表情的周钧,还是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惊慌。 周钧生疑,大唐来使,突利施为何要惊慌? 突利施将周钧一行人,带入了一处偏帐,又吩咐下人取来美酒和佳肴,还叫来了美貌女奴作陪,口中只是说道父亲身体不适,稍后便来。 周钧看着对方准备的这一切,心中一点点沉了下去。 突利施做的这一切,明显就是在拖延时间。 回纥首领骨力裴罗不出现,一定是被什么事情,拖住了手脚。 而且这事情,还不能让大唐使节知晓。 周钧脑中飞快思考,今日大帐中防卫如此严密,怕是正在举行着什么极为重要的密谈。 而且,突利施不愿明言、心中惊慌,怕是这密谈与大唐也有干系。 如来看来,无外乎两种可能。 一种是突厥遣使来和谈,另一种就是拔悉密遣使来请回纥共讨大唐。 无论哪一种可能,倘若不加以阻止,任由其拖延下去,周钧一行人怕是凶险难测。 想完这些,周钧站起身,朝突利施说了一句话:“临行之前,王都护有一言,托某向骨力裴罗叶护相问。” 突利施微笑说道:“不知是什么话,我可以向父亲传达。” 周钧突然眼神变冷,沉声喝道:“王都护问,回纥欲叛唐否?!” 突利施闻言大惊失色,身体一颤,连忙结结巴巴的答道:“唐……唐使何出此言?” 趁着对方心神大乱的机会,周钧向前一步,又说道:“王都护料事如神,九姓之事,尽收眼底。骨力裴罗叶护眼下见的那人,怕不是正说着逆唐之言?” 突利施听闻此言,以为王忠嗣早就知晓了今日密谈之事,心中更是慌乱。 周钧见诈言收效,稍微放缓了一些语气,又说道:“王都护亦知骨力裴罗叶护深明大义,一心向唐,自不会中了叛贼的离间之计,便遣某来见。” “倘若某欲去见骨力裴罗叶护,回纥部问心无愧,自不会隐瞒阻碍,不知当是如此?” 听闻周钧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突利施自知无法再加以阻拦,只得带着唐使一行人去了叶护后帐。 到了后帐门口,孙阿应见了侍立在外的几名卫士,凑近周钧低声说道:“是拔悉密部的人。” 周钧微微点头,表示知晓了。 突利施入帐通报后,又走出来对周钧说道:“叶护有请唐使入帐。” 周钧整了整衣服,抬腿打算向前走去。 突利施突然拦住了孙阿应等随从,开口对周钧说道:“帐内皆是诸部首领,侍卫皆候在帐外,还请见谅。” 周钧转身走到孙阿应身边,开口说道:“你们留在这里。” 孙阿应刚想说话,见周钧的视线落在自己腰间,先是一愣,接着咬咬牙,悄悄掏出了怀中的匕首,递入了后者的手中。 孙阿应说道:“倘若令史有变,我等尽是搏死而已。” 周钧轻轻点了点头,借着身体的遮挡,将匕首揣入怀中,转身便走进了叶护大帐。 第121章 以命相赌 步入回纥叶护大帐的一瞬间,周钧浑身紧绷了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感,从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渗入了他的身体。 倘若说服不力,那么此处很有可能便是他的埋骨之地,这一生这一世或许也便这般了。 跟在突利施的身后,周钧忽然想道,自己也是死过一回的人,即便再死一次,那又如何。 既然来了这大唐,无论如何,不留遗憾,尽力而为便是最好,又何必去顾虑左右。 想到这里,周钧慢慢放松了下来,眼见突利施掀开帐帷,深吸一口气,便走了进去。 进了议事帐,周钧首先环顾了一圈,只见十来位身着正袍的诸部头人和贵族,面色各异,却是都瞧了过来。 心知不能弱了气势,周钧先是冷哼一声,接着朝向端坐在帐室正位的老者拱手说道:“王都护闻得回纥部有客至,故遣某作陪。” 突利施将周钧的唐话,翻译成突厥语说了。 那老者垂暮之年,腿脚不利,眼睛也有些浑浊,但神色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慌乱的迹象,对周钧只是说道:“骨力裴罗请远道而来的唐使入座,回纥人好客,会善待每一位前来拜访的客人。” 周钧听完突利施的翻译,沉声说道:“倘若我说,您的另一位客人不安好心,乃是一匹恶狼呢?” 听了这话,一位入座旁席的乌古斯贵族打扮的头人站起身来,大声喝道:“唐使无礼!” 周钧看向那头人,微微一笑,故意问道:“这位是?” 突利施有些尴尬的回道:“他是拔悉密部的曷棱骨吐屯。” 周钧走到曷棱骨的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对方。 后者人高马大,眼如铜铃,声若洪钟,瞪着周钧的模样,好似要把他生吞活剥一般。 周钧说道:“见了唐使,呼来喝去,好大的威风。” 曷棱骨看了眼周钧身上的吏袍,大声说道:“唐人傲慢无礼,遣使九姓,却只是派来了一个小官!” 周钧笑了笑,从怀中先是取出了王忠嗣的令符,开口道:“此符乃是朔方军的代令,当事者可凭此符调用大军。” 说完,周钧又从怀中取出了监军使随行官吏的身牌,说道:“此牌乃是监军随从的身牌,监军乃是天使,即便王都护见了,也要叩拜尊行,不敢逾制。” 突利施听了周钧的话,有些吃惊。 他原本只是以为,周钧乃是王忠嗣派来的使节,却没想到后者居然还是大唐皇帝亲派的监军随行。 突利施将这一情况朝帐中诸人言明,人们听见大唐皇帝一词,顿时对周钧也肃然起敬了起来。 见众人面有动容,周钧又说道:“说到监军使,不久前在绥州有一事,不知诸位知否?” “有叛贼假扮突厥残兵,埋伏并突袭了监军一行,随行人员死伤惨重,皇帝大怒,都护亦深恨之。” 此言一出,帐中诸人皆是惊惧。 大唐皇帝派往朔方军的监军使,居然在唐域中,遭到了叛贼袭击,这一行径可谓是胆大包天。 见拔悉密部的曷棱骨面色有异,周钧猜度对方必定知晓内幕,故而诈言道:“袭击监军的叛贼皆是死士,齿间皆留有毒囊,咬破即丧命……所幸,唐军趁乱还是捉到了几个活口。” 听闻这话,曷棱骨身体一颤。 周钧继续诓骗道:“起初,那些叛贼皆不肯坦白,只是自称突厥余孽。” “拷问了七天七夜,诸般刑罚无用之下,最后不得已用了唐宫方士的一种秘药。” “人一旦食了那秘药,便会飘飘欲仙,入坠美梦,无论别人问了什么,都会坦诚相告。” 周钧停顿了一会儿,将视线转向了曷棱骨,开口说道:“诸位倒是猜猜,那袭击监军的叛贼,究竟出自何部?” 曷棱骨见众人都是看了过来,一时慌乱,张口想要辩驳,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帐内的众人见状,自然都看出了幕后祸首,纷纷大声斥责起来。 拔悉密部想要叛离大唐,方法其实有很多种。 它可以阳奉阴违,一面答应与大唐结盟,一面暗中积蓄力量;它也可以养寇自重,驱赶突厥侵扰唐域,形成数方鼎立的局面。 然而,拔悉密部却采用了一种最为愚蠢的方式,来激怒大唐——刺杀皇帝亲派的监军。 而且,拔悉密部还故意隐瞒这一切,想要把九姓中的其它诸部,统统拉下水。 这种做法,自然会引来诸部首领的反感。 眼见刺杀之事被人点破,曷棱骨也不打算再伪装下去了,只听他大声喝道:“乌古斯的头人们,请大家想一想,我们都是草原的儿郎,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 “而那唐国,不过是外人罢了!” “兄弟之间,难道不应该互相帮助,共同抵挡外人的侵占吗?” 曷棱骨的这些话,让帐中诸人安静了下来。 见此情状,曷棱骨赶紧又说道:“唐人待我们是如何的模样,你们难道还不知道吗?” “瞧瞧我们的东边,那节度使安禄山,在一次酒醉之后,曾经对下人说道,同罗、奚、契丹人,对他来说,不过是羊儿一般罢了。” “平时将羊儿养在草原上,仍由它们吃草、撒欢。倘若饿了,并杀来几只,用它们的骨头熬汤,用它们的肉来烹食;倘若冷了,便扒下它们的皮,裹在身上取暖。” “诸位头人,请听一听,唐人待我等部族,不过是屠夫看着肉羊一般罢了!” 听完此言,原本那些愤怒的诸部首领和贵族们,面露沉思,默不作声。 周钧听了这话,也是一愣。 曷棱骨关于安禄山的这一番话,背后必定是有高人指点。 实际上,曷棱骨说的全是实话。 无论是汉朝,还是隋唐,许多边将都有过边功市宠的行为。 毕竟,边将想要升官发财,唯一的捷径就是打仗。 倘若边境太过于平静,找不到仗打,那又该怎么办? 自然是想办法,与那些实力弱小的部族制造出事端。 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就是这么干的,而且干的还非常出格。 天宝四载(745),安禄山屡次派遣私兵侵犯奚与契丹,逼得这二部各杀和亲公主叛唐。 天宝九年冬,安禄山又屡诱奚、契丹,伪设会,饮以莨菪酒(毒酒),醉而坑之,动数千人,函其酋长之首以献,前后数四。 所以,对于曷棱骨的这番指责,周钧不好直接驳斥,只能寰道而化之。 只听周钧说道:“安禄山为胡将,行事只谋私利,不尊道义,不顾大局,朔方上下亦深恶之。” “朔方节度使王都护,乃是当今圣人之假子,重视道化,恪守诺言,与九姓部族未曾有龊,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说起王忠嗣,帐内的诸位首领,倒是嘉许居多。 因为朔方军大多时候针对的是突厥人,与九姓部族之间的关系可谓颇佳,大唐和九姓之间的绢马茶市,也是彼此关系稳固的原因之一。 周钧又言道:“突厥盘剥九姓部族,已有五十余年,眼下正是推翻其治的最佳时机。” “拔悉密部不识时务,勾结突厥,谋刺监军,以一己私利,坏九姓大业,是为极恶之首!” 周钧的一番话,让帐内的不少人面露赞许之色。 周钧先是看了眼大怒的曷棱骨,又看了看帐内的首领和贵族们。 只见突利施望向自己,面露赞同,正在不住点头;但是正座上的骨力裴罗,却紧锁眉头,想必还是在深虑曷棱骨先前的那番话。 至于剩余的人,有半数之多点头支持,剩下的人皆在犹豫。 周钧心知,此时乃是争取九姓诸部支持的最佳时机,他必须趁热打铁,逼迫那些还在犹豫的人,尤其是那回纥首领骨力裴罗,走到拔悉密部的对立面,再也无路可退。 所以,周钧打算赌一把。 赌的不是别的,而是人性。 只见周钧故意背对曷棱骨,缓缓向前走了几步,来到诸部首领的面前,开口说道:“王都护已向皇帝上奏,叛部拔悉密即日起不再受护,是为大唐之敌!” “九姓诸部,自可攻伐拔悉密,无论绢帛、牲畜、人口、草场,但凡占夺,即当自有!” 众人听闻此言,顿时兴奋起来。 而那曷棱骨面色赤红,想必已是愤怒到了极点。 只见曷棱骨趁所有人分神之际,先是将手伸向了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刀,接着一声大喝,势如苍鹰,扑向了背对他的周钧。 突利施见状,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大声叫道:“唐使小心!” 早就预料到这一切的周钧,脸上没有半分惊慌的神色,反而露出了一丝浅笑。 他清楚的知道,这一局,他赌中了。 只见他身体侧挪,躲开了短刀,接着从怀中取出匕首,借着与曷棱骨错身的一刹那,反手一刺,直接将匕首刺入了后者的喉咙。 手中的短刀掉在了地上,曷棱骨不敢置信的看着周钧,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看起来瘦弱俊秀的唐国小吏,居然会有着如此迅捷的反应和凌厉的身手。 大量的鲜血从喉咙处的伤口喷涌而出,染红了地面的绒毯,曷棱骨想要说些什么,喉头却只能发出荷荷的怪声。 一阵挣扎过后,他终究只是闭上了眼睛,跪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了动作。 第122章 说策 事情发生的太过于突然,仅仅在数息之间,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帐内的众人看着死去的曷棱骨,还有地上那摊晕染开的血泊,一时间都陷入到震惊之中。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曷棱骨居然会恼羞成怒,当场刺杀大唐使节;但他们更加没有料到,周钧反应会如此迅速,不仅躲开了攻击,还顺势完成了反杀。 场中,周钧的脸上风轻云淡,双手却微微颤抖。 他不留痕迹的将双手笼入衣袖,盯着地上的那具尸体,心中又回想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前世警察生涯的经历,让他曾经数次面对过手持利器的暴徒。 根据对方的身形、速度和精神状态,周钧能够大致估算出,与对方相隔多远,才是一个安全的距离。 职业的天生警觉性,再加上来了大唐之后从公孙大娘那里学来的武艺,还有周钧虽然说着话,但是却将所有注意力放在了背后,所有因素综合在了一起,这才能完成一击反杀。 只是,前世对于暴徒的应对,大多只是令其丧失行动能力,像今日这般直接杀人,周钧却也是头一遭。 深呼吸了一口气,周钧看向四周,朗声说道:“拔悉密部嗜杀成性,残暴无度,竟欲当着诸位的面,谋刺大唐使节,大家可都是看到了。” 帐中诸人面面相觑,纷纷点头。 此时,坐在正座的骨力裴罗开口说道:“砍下曷棱骨的首级,悬挂在辕口旌旗之上。拔悉密部使团的所有成员,全部斩首,不留活口。” 听了突利施的翻译,周钧暗暗松了一口气。 骨力裴罗此言,等于是下达了对拔悉密的宣战书。 这一趟出使,总算是幸不辱命。 很快,曷棱骨的尸体被人拖走,骨力裴罗请周钧入了上座。 帐内诸部的首领和贵族,对周钧说着尊唐之言,又骂拔悉密部自寻死路、天必亡之。 周钧听着只是笑笑,心中自知,这些人不过见风使舵、顺势而行罢了。 骨力裴罗向周钧问了王忠嗣出兵突厥的谋划。 周钧答道,拔悉密部一日不除,北伐突厥的后方一日不得安宁。 骨力裴罗深以为然,便当场给了周钧一个承诺,回纥将联合九姓它部,尽快出兵荡平拔悉密,为北伐突厥解除后顾之忧。 周钧称谢,又当场将王都护的书信和令引,正式交给了骨力裴罗。 忙完了这一切,骨力裴罗让突利施陪着周钧,前往偏帐,他则留下来和其余头人商讨出兵之事。 出了叶护大帐,周钧看到门外焦急等待的孙阿应等人。 孙阿应等唐卒,见周钧的身上有着大片血渍,不由大惊失色,一边上前护住后者,一边大声质问。 周钧摆手说道:“不碍事,这些血是别人的。” 众人听闻,这才作罢。 突利施领着周钧等人,去了偏帐,又重新摆上美酒佳肴。 周钧将朔方军卒分作三班,一班入食,另二班哨戒,如此这般,循环往复,突利施见了只是称奇。 好不容易吃完这顿饭,虽然天色尚早,但长时间的赶路,再加上适才的精神高度紧张,使得周钧向突利施告了歉,打算先去休息。 安排好放哨的值班,周钧掀开营帐的帷帘,却在帐中看见了一位身穿圆领开衩正袍、脸敷彩华甸妆的貌美女子。 周钧与那女子四目相对,前者只是一愣,后者却娇羞的低下头去。 朝女子身旁又看了一眼,周钧发现营帐的角落里,堆满了绢帛、金货还有名贵物产。 瞬间明白怎么回事的周钧,返身出了营帐,对放哨的孙阿应说道:“把回纥管事的人喊来。” 不多会儿,负责接待大唐使团的回纥哈吉,急匆匆的走了过来,看着周钧惶恐的问道:“不知唐使有何吩咐?” 周钧指了指营帐中一脸委屈的回纥女子,开口道:“先把她带出去。” 哈吉看了眼女子,迟疑的回答道:“唐使,这位是呼逻帖族里的六女,尚未出嫁,美貌远近驰名……” 周钧不耐烦地说道:“我没那个兴致。” 奔波了十来天,路上又是灾害,又是盗匪,好不容易到了回纥,还整了一出刺杀,困乏不堪的周钧眼下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倒头大睡。 见哈吉领走了那位回纥女子,周钧又指着营帐中那堆财物说道:“这些礼物也一并取回。” 回纥哈吉闻言愣在了那里,惴惴不安的说道:“可是以往……” 周钧挠了挠头,想起了一事。 如果礼物全部退还,说不定回纥人还会心生畏惧,以为唐使心生不满,另有想法。 无奈之下,周钧只能缓和语气,又对哈吉说道:“这些礼物太多太贵重了,我受之有愧……这样,留下三分之一,剩下的全部取回。” 哈吉见周钧坚持,也无法再劝,便遣人取回了大部分礼物,只留下了三分之一。 周钧又喊来孙阿应,在回纥人震惊的注视下,将这些礼物均分给了使团中的每一个兵卒。 做完这一切,周钧终于放下心来,入了营帐,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当天入夜,回纥首领骨力裴罗坐在绒席上,闭着眼睛听着族中的萨满,低声唱念着经文。 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让骨力裴罗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伸手示意萨满离开,接着便开口道:“让突利施进来。” 突利施入帐,先是向骨力裴罗行了礼,接着说道:“父亲,唐使已经安置好了。” 骨力裴罗微微点头:“呼逻帖那里我已经打过了招呼,倘若唐使出口索取,那女子便与了他。” 突利施脸上的神情有些尴尬,说道:“唐使没有留下呼逻帖家的女儿。” 骨力裴罗一怔。 突利施又说道:“唐使还退回了大部分的赠礼,只留下三分之一,而且全部分给了手下。” 骨力裴罗睁大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开口问道:“唐使如何说的?” 突利施将周钧的话重复了一遍。 骨力裴罗听完,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久,骨力裴罗对突利施说道:“此人可以交结。” 突利施面露赞同,应了一声。 骨力裴罗叹了一声:“唐国人才济济,就连一名小吏,都有贤相之才。” 突利施看着骨力裴罗,小心的问道:“父亲是担心唐国强大,会对回纥不利?” 骨力裴罗摇头说道:“唐国强盛,与回纥而言,并无大碍;但边将谋权,与回纥而言,却是大害。” 突利施面有不解,开口询问。 骨力裴罗说道:“南方富庶,漠北远不能与其相比。” “自汉时起,南人起军入草原,为的不是占地夺城,而是靖边。” “南人自知,漠北贫瘠,倘若强占,消耗兵力粮食甚巨不说,北方诸部自成气候,令其归化难如登天,所以强行占了,也只是得不偿失,倒不如搏个宗主之名。” 突利施听到这里,说道:“父亲刚刚说,边将谋权,与回纥而言乃是大害,此言又是何意?” 骨力裴罗沉默片刻,又说道:“拔悉密部今日提起那安禄山,唐使说他只谋私利,不顾大局,这话却是对了一半,也错了一半。” 突利施:“对了一半,错了一半?” 骨力裴罗浑浊的眼珠中,晃动着一丝淡淡的精光:“安禄山身为杂胡,非南人族类,做不得高位,也难登大堂。” “你别看他眼下是节度使,但南人瞧他不过一忠犬而已。” “我听闻过安禄山的一些事情,此人善于伪藏,有胆识亦有急智。” “他体内终究流着苍狼的血液,深知自己无论如何服帖,也无法容于南人朝廷。” “当今的唐皇宠信于他,安禄山凭着这份恩宠,自然衣食无忧;倘若新皇继位,身为节度使、又手握兵权的杂胡儿,怕是只有等死一途。” 听到这里,突利施身体一震,不敢置信的问道:“父亲您的意思是,安禄山他日将会叛变……?” 骨力裴罗将右手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继续说道:“安禄山挑衅奚、契丹等部,明面上瞧着是在贪功,但实际上谋的却是兵权。” “倘若我是安禄山,假借平叛之名,尽屠诸部首领,再接管其族兵。” “二十年内,漠北诸部控弦之士,皆将被杂胡儿尽收麾下。” “到了那时,即便唐国皇帝换人,也决计不敢再去惹怒安禄山。” 说完这一切,骨力裴罗先是叹了口气,接着又说道:“今日拔悉密部言及共抗唐国,为父面露忧色,忧的并非唐国,而是那安禄山。” 突利施恍然大悟,也随着叹了一声。 骨力裴罗捶了捶背,又说道:“话也说回来,眼下言语杂胡西犯,倒也为时尚早。” “我回纥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尽快荡平拔悉密部,再击败突厥人。” “只有控制住更多的草场,吸纳更多的人口,不断壮大实力,他日发生恶事,我回纥部才能有自保之力。” 突利施用力点了点头。 骨力裴罗看着自己的儿子,语气放缓:“你作战勇猛,又聪慧好学,但是仁心过重,谋伐有亏。” “九姓乌古斯,个个都心怀大志,他日倘若我去世……” 突利施见父亲擅言生死,连忙劝阻。 骨力裴罗摇头道:“人死,尸身献于勃登凝黎,灵魂归于长生天,有何避讳?” “我担忧的是,在我死后,你继承我的位置,其余八姓会心有不服,横生事端,而你又不忍弹压。” “今日那唐使,我观他有贤相之才,你且与他交好,倘若能引其为左右,那自是最好。” “倘若不能说服来投,也打好交道,他日必当有用。” 突利施将头埋了下去,恭敬的说了一声是。 第123章 神荼馈之 在回纥营帐的这一夜,周钧睡得很沉。 第二日,天色大亮,孙阿应小心翼翼的走进营帐,看着仍然在呼呼大睡的周钧,面露迟疑。 犹豫了好一会儿,孙阿应还是叫醒了周钧:“周令史,回纥部的磨延啜来了,就等在帐外。” 周钧闻言慢慢睁开了眼睛,甩了甩昏沉沉的脑袋,还没有反应过来:“磨延啜是谁?” 孙阿应:“就是药罗葛·突利施,磨延啜是他的突厥官名。” 周钧身体一顿,接着说道:“请他稍等片刻,我这就起来。” 孙阿应点头称是,出了营帐。 周钧从羊绒地褟上坐了起来,听着帐外传来的牛马嘶鸣,长长吁了一口气。 挣扎着起了身,又穿戴整齐,并简单洗漱了一番,周钧用力拍了拍脸,走出了营帐。 突利施负手站在帐口外,正看着远方的集市。 周钧的脚步声,使得他转过身来。 看向周钧,突利施拱手说道:“回纥不比大唐,住所简陋,让唐使见笑了。” 周钧摆手说道:“此言差矣,少了那些泥石瓦砾的束缚,这一夜睡来,某反而觉得自在了不少。” 突利施笑了起来:“唐使是个有趣的人。” 说完,突利施指着身后的马匹,对周钧说道:“唐使可愿去我家中做客?” 周钧先是一愣,接着点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吩咐孙阿应收拾了一些行装,周钧带着数十名唐卒,骑着马跟在突利施的身后,从回纥牙帐出发,一路向东。 骑行了大约七八分钟,周钧向远处瞧去,只见一片洁白的帐篷,落在生机盎然的绿色大地上,看起来格外的显眼。 这里没有回纥牙帐的戒备森严,也没有诸部集市的吵闹繁忙,只有一群牧民男女,骑马放羊,安逸生活。 周钧看着这一番景象,不由赞了一声:“世外福地。” 突利施一边笑一边领着周钧,来到最大的那处帐篷前。 下了马,只见突利施甩动马鞭,鞭梢撞击,发出一声炸响。 帐中走出几位女子,身后还跟着几个半大的孩子。 突利施用突厥语,朝最前面的那位女子说道:“家里来了贵客,准备好荼具,再把赫达日和移地健也喊来。” 那女子点点头,带着其余女子和孩子们,出了营帐。 突利施掀开帐帷,朝着周钧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周钧出言让唐卒留在帐外,只带了孙阿应一人,入了帐中。 入了席中,周钧瞧见帐内不仅有着诸多生活物品,还有着许多书籍,正中间还有一套别致的锅具。 不多时,先前那位女子提着一个漆木拎盒,入了帐中,先是洗干净一个小锅,接着向其中倒了些许清水,又加柴点火。 周钧看着那女子的举动,心中疑惑。 不过很快,那女子从拎盒中取出一团深褐色的饼状物体,先是将其掰开,再用臼杵碾碎。 周钧瞧明白了,这是打算煎茶。 漠北诸部和大唐通市,最重要的交易品,其实只有三样,分别是绢绸、茶叶和马匹。 绢绸、马匹二物自不用多说。 茶叶此物,隋末唐初进入漠北诸部,但到了唐末,才真正普及开来。 究其原因,大抵便是价格昂贵,烹制复杂,口感难调等等。 因此,茶叶虽被北方游牧民族所喜,但唐初唐中时期,大多都只出现在首领贵族的家中,寻常牧民很少能喝到。 茶叶在北方真正普及开来,首先要感谢一个人——茶圣陆羽。 他所撰写的《茶经》,不仅仅奠定了茶道的基础,还从茶雅、茶法、茶行上推广了茶文化的普及。 此外,唐代后期逐渐发展起来的蒸茶法,以及明代出现的炒茶法,则是从工艺上,提升了饮茶的口感和便利。 想着这些,周钧瞧着那回纥女子,将磨碎的茶沫先是倒入锅具,又往里面加入姜、枣、橘皮、薄荷等物,再小火煮熬,不由的皱起了眉头。 回纥人这种喝茶方法,原来不是煎茶,却是煮茶,在当下的大唐已经过时。 陆羽在《茶经》中,认为这种方法煮出的茶『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白话来说,就是如同倒在沟里的废水一样不堪饮用。 不过当着主人的面,周钧也不好指责什么。 只是等那女子煮好了茶羹,硬着头皮喝了些许。 就在周钧喝茶的时候,两位回纥小郎,先后入了营帐。 突利施指着那两位小郎,对周钧介绍道:“这是我的两个儿子,大一些的是赫达日,小一些的是移地健。” 两位小郎向周钧见了回纥礼。 周钧拱拱手,仔细看了两眼。 突利施的大儿子,言行之间对自己恭敬有加,目光中还有几分好奇;而那小儿子,却神色沉冷,面无表情。 父子三人坐下之后,突利施朝周钧问道:“唐使来了回纥,觉得如何?” 周钧点头说道:“早闻九姓之中,回纥强盛,这几日瞧了,的确如此。” 听了对方的夸奖,突利施面露喜色,又说道:“唐使道破拔悉密部的阴谋,又身手不凡,就连我的父亲,都称赞有加。” 周钧自谦了几句。 突利施话锋一转:“唐使身负贤才,留在唐国,却只做一小吏,未免屈才。” 周钧闻言一愣,抬头看向突利施,只见对方身体前倾,面露笑容,却是意有所指。 仔细思考了片刻,周钧开口说道:“大唐册民千万,似我这般,不过寻常庸人,您却是过誉了。” 突利施心知周钧在推辞,但仍是不死心的问道:“唐国既然人才济济,唐使想要出头,自然难上加难,不如投我帐下,我愿以吐屯之位相待。” 周钧笑了笑,朝突利施拱了拱手:“某先谢过抬爱,只是古语有云,南橘北枳,某倘若留在回纥,表里怕是都要生蠹,恐负了贵厢所托。” 话说到这个份上,突利施也明白,即便拿出再高的官位,或者再多的财富女人,周钧也不愿留在回纥。 得知得贤无望,突利施只是叹了口气。 周钧喝了半口茶羹,皱着眉头又将其放下,对突利施又说道:“大唐与回纥世代交好,本就是亲兄弟一般,又何谈什么投奔?” “此番出使,幸得叶护顾全大局,周某方能不辱使命。” “从今往后,周某与贵厢自是亲至,他日若有相遣,必定循之。” 突利施也不知周钧这番话,是出自内心,抑或只是客套,便笑着应了。 见突利施笑容勉强,周钧看了眼面前的茶羹,想起了一事,开口说道:“磨延啜喜荼?” 突利施点头道:“何止是喜欢,睡前觉后,读书提神,皆少不了荼食。” 周钧说道:“某知一名荼,不需烹煮,不用佐料,只需滚水冲泡,便香气扑鼻,沁人心脾。” 突利施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居然有如此神奇的荼?” 周钧又道:“此荼名为云雾,生长于峰峦峭壁,采摘极难,产出甚少,故而贵不可言。” 突利施听着一阵出神。 周钧:“此番回得大唐,为报叶护、贵厢知遇之恩,周某自当寻来神荼。” 突利施听了这话,连忙称谢。 周钧心中暗道,这一次回去灞川,也是时候去捣鼓炒茶了。 第124章 教义初解 接下来的数日里,周钧跟着突利施,在回纥部中拜访了诸多头人和贵族,又在草原上游览了一番。 日子一天天过去,使团返程的那天,终于是到了。 周钧郑重其事的从骨力裴罗手中,接过九姓共伐拔悉密部的誓书,又向突利施道了别,踏上了返回朔方军大营的旅程。 或许是心境的不同,返回的路途,要比来时轻松许多。 草原渐远,大漠落落。 骑行在扎达加德沙漠的边缘,周钧看见那无尽的黄沙,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金砂一般灿烂而又耀眼,顿时升起一股大世荒宇的感慨。 周钧看向护在自己身边的孙阿应,开口问道:“先前给你的字识,瞧的如何了?” 孙阿应恭敬说道:“回周令史,已看完了。” 周钧吃了一惊,那本蒙学字识,虽然都是些基础字,但差不多也有三百余数。 这才多少时日,孙阿应居然都已经看完了? 周钧出了几道题,考校了孙阿应一番。 结果,孙阿应对答如流,不见错漏。 周钧称奇,又问道:“你从前真的没上过私塾?” 孙阿应有些羞赧的答道:“从前路过私塾的时候,总会躲在窗下,偷偷听上一会儿,有时候忘了时辰,回家便会遭父母责骂。” 周钧听了,一阵感喟。 孙阿应看向周钧,迟疑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周令史,大家都说你是戏文里才得一见的英豪。” 周钧问道:“何出此言?” 孙阿应:“你待人宽善,又急公好义,还智勇双全,这般人物,即便是那些老卒,都直言未曾见过,岂不是戏文里才能一见的英豪?” 周钧笑了起来:“此言过了,某哪里算是什么英豪。” 孙阿应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说道:“众人皆道,也不知为何,跟着周令史,总觉得傍着主心骨一般,做事都有了奔头。” 周钧看着这个年纪尚轻的小郎,开口笑道:“阿应,古往今来,称豪杰者,莫不勤苦好学。且听我一言,你仔细学识,他日必成大器。” 孙阿应听得此言,面露激动,用力点了点头。 此时,经教修士伊斯骑行到了周钧的身边,欲言又止。 周钧看向伊斯,只见对方全身裹在布袍之中,经过数天的休养,身体明显好转了许多。 孙阿应见伊斯有话要说,向周钧道了一声歉,便走远了一些。 伊斯掀开头罩,朝周钧恭敬的说道:“周令史,你是我的恩人,我欠你一条命。” 周钧看了伊斯一眼,心中暗道,几天相处下来,这经教修士倒也真是博学,拉丁文、波斯语、突厥语、天竺语、大唐官话,皆是精通。 周钧朝伊斯问道:“回到碛口,你打算怎么办?” 伊斯:“我想求见朔方的长官,向他申请一份关引,再尽快前往长安。” 周钧:“去了长安,你确定那里的经教寺会认可你的身份?” 伊斯:“牧首曾经致信大唐经教会,提前说了我们的到来,而且我随身还带着修士会的教牒,身份认可应当不是问题。” 周钧点点头。 伊斯看了周钧一眼,开口问道:“周令史,你信教吗?” 周钧一愣,这家伙还没到大唐,就开始惦记着传教了? 仔细想了想,周钧先是摇摇头,接着又犹豫的点了点头。 伊斯不大理解这一举动。 周钧开口说道:“我相信神,但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又不是任何一个宗教的信徒。” “我认为在宇宙中,有一股无法预知、无法参知的神秘力量,它控制着所有物质和精神的运行。” “所谓人,所谓这个世界,对于它来说,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 伊斯愣住了:“您信奉的是诺斯替教派?” “诺斯替教派?”周钧隐约在史书上听过这个东西,但却想不起来其概念:“那是什么?” 伊斯:“在解释诺斯替教派之前,我首先要向您询问一个问题。” 周钧:“请问?” 伊斯:“您认为这个世界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 周钧迟疑了片刻,回答道:“好坏参半。” 伊斯:“是的,这个世界既存在善良,又存在邪恶。” “那么,如果上帝是唯一的神,他是万物之源,那么这个斑驳杂色和充满罪恶的世界,又是从何而来呢?” 周钧有些疑惑:“你想问的是,神为何要创造世界?” 伊斯点头道:“是的,根据圣经的教义,无所不能的上帝,是全知的,是仁慈的,也是博爱的,他用神力创造了这个世界。” “既然他无所不知,又深爱着他所创造的一切,那么为何又要让邪恶的事物降临世间,让世界既有美丽,又有悲苦呢?” 周钧仔细想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答案:“因为他想给创造物一个考验?” 话刚说完,周钧就否定了自己的答案。 按照圣经的教义,倘若上帝是全知的,他根本就不需要用所谓的考验,来测试和惩罚世人的忠诚;倘若上帝是仁慈的,他也不应该创造出邪恶的事物,来荼毒生灵。 这位至高无上的神灵,在给予世间美好的同时,也放出了邪恶,这听起来与全知和仁慈丝毫无关。 伊斯见周钧若有所思,开口说道:“您也意识到了,这个逻辑上的矛盾,便是诺斯替教派,思考的出发点。” “至高无上的上帝,不可能也不应该容忍世间存在邪恶,来染指他的创造物。” “所以,诺斯替教派认为至高神是一个更加类似幻影一般的存在,它拥有着无尽的神力,但无人能够参透他的意志。” 周钧听着一阵咋舌,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此这般思学的教派。 停顿片刻,周钧又朝伊斯问道:“那么你信奉的经教,又是怎样的教义呢?” 伊斯苦笑道:“经教是为聂斯托利教派,与诺斯替教派一样,被教会称为异端学说。” “只不过在教义上,我们不像诺斯替教派那般激进。” “我们认为,人性和神性是彼此独立的。就拿耶稣基督来说,我们认为他的身上,既有人性,亦有神性。” “他的一举一动,对这个世界的决策,一方面要受到人性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会受到神性的左右。” “所以,在创造和对待信徒的时候,他的行为才会出现一些不确定的因素。” 周钧点头道:“这正好解释了善良和邪恶的对立。” 伊斯说道:“是的,也正因为聂斯托利教派认为人性和神性相独立,所以我们认为圣母玛利亚只是赐给了耶稣肉体,但是她自身却不具有神性。” “所以,教会将我们这群人赶出了君士坦丁堡。” 周钧摇摇头,基督教会里面的教派,可真是五花八门。 第125章 出使归来 半个多月的跋山涉水,当周钧爬上望山石,再一次看到碛口大营的『唐』字旌旗时,他不禁激动到浑身颤抖,大声呐喊了起来。 听闻喊声的朔方斥候,远远瞧见周钧一行人,看他们风尘仆仆,起初还以为是北边来的蕃子。 靠近之后,斥候们仔细辨认,这才发现,这些人居然是前往回纥的使团。 使团中的所有人,很快被接回了碛口大营,王忠嗣闻讯连忙迎了出来,监军范吉年也赶了过来。 两个人看着眼前这个胡子拉碴、肤色偏黑的粗犷汉子,竟一时之间没认出对方是谁。 直到周钧开了口,二人这才确认前者的身份。 只见周钧从怀中取出小心保管的漆筒,递给了王忠嗣,笑着说道:“都护,某出使回纥,幸不辱命。” 王忠嗣屏住呼吸,先是看了眼周钧,接着双手接过漆筒,再从中取出了九姓誓书,仔细看了一遍,大笑着说道:“好,好!周二郎立了大功!” 范吉年见状,也长吁了一口气,拉着周钧的手说道:“咱家这些天来,吃不好,睡不好,生怕二郎有个三长两短。” “你平安回来,咱家这心里,总算是大石落地了!” 王忠嗣收好誓书,朝身后的下属大声说道:“备宴,为归来的儿郎们接风!” 半个时辰后,周钧换了一件新衣服,又梳洗了一番,进了大帐,入了宴席。 坐在主位上的王忠嗣,朝帐中诸人说道:“回纥、葛逻禄等部誓讨拔悉密,朔方军北进已无后顾之忧,踏破突厥指日可待。” 帐中诸将闻得此言,纷纷兴奋起来。 数万大军,窝在这荒凉的碛口大营,已有月许。 如今,总算是有仗能打了。 王忠嗣又看向周钧问道:“某看了誓书,里面提到拔悉密部诱使九姓叛唐,这是怎么回事?” 周钧站起身,拱了拱手,将先前在回纥部中的遭遇,当着诸将的面,一五一十的说了。 众人听得其中的惊险,却是惊叹连连、心生敬佩。 王忠嗣听完周钧的叙述,叹了一声:“此番出使回纥,幸得令史成行,不若几欲成大祸矣。” 停顿片刻,王忠嗣又朝账内诸将说道:“护得监军周全,识破拔悉密部阴谋,又说服九姓共讨叛逆,助朔方军解除顾忧,此番北伐突厥,若论首功,当记令史。” 帐中诸将听得王忠嗣此言,纷纷附和。 周钧见状站起身来,想要自谦,却被身旁的范吉年一把拉住了袖子。 范吉年低声对周钧说道:“你去回纥的这个月里,兵部发来一次询阚,尚书省发来一次略折,圣人还御笔亲书以询都护,问的都是北伐突厥之事。” “咱家前几日还和王都护私底下商量过,总这么停在碛口也不是个事,不如拔营北进,哪怕行军慢一些,也总比落人口实要好些。” “所幸,二郎回来了……你可不知道,那份誓书对于咱家和都护有多重要。” “所以,记你一个首功,理所当然,无需多言。” 听完范吉年的话,周钧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此时的王忠嗣,瞧着周钧,却是越瞧越欢喜,脱口而出道:“周令史倘若愿意,不如入朔方军可好?” 此话一出,周钧面露尴尬。 幸好,范吉年及时给他解了围:“都护这话,可是明摆着在埋汰咱家,周二郎倘若入了朔方军,岂不让他人看了笑话,皆道监军无能,留不住才俊?” 王忠嗣闻言笑了笑,在之后的宴席上,却是再也未曾提起此事。 一顿宴席吃完,周钧走向自己的营帐,恰巧看见修士伊斯正站在帐口,似乎是在等着自己。 见到周钧,伊斯走过来说道:“周令史,我明日便要离开了。” 周钧一愣:“明日便走?” 伊斯说道:“明天有车队前往丰州,我打算跟随他们,向南出发。” 周钧点点头:“也好,早日到了长安,你也早些能够见到同伴。” 伊斯:“这一路上的磨难,皆是主降下的试炼,那些死去的人,还有发生的事情,都不应该被埋没,我必须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长安经教的长老。” 听到这里,周钧想起一事,他掀开营帐的帷帘,对伊斯说道:“在你回去之前,我有一事相询。” 伊斯先是点头,接着跟着周钧入了营帐。 等待伊斯坐上席团,周钧开口问道:“你曾经说过,你所在的修士会,在大食首都附近住过一段日子,在回来的旅途中,还经过了呼罗珊行省?” 伊斯:“是的。” 周钧:“我想问一问,大食国内目前的情况如何?谁控制着局面?呼罗珊行省那里又是怎样?” 伊斯想了想,开口答道:“谈论大食现状,恐怕还要从过去说起。” “八十多年前,穆阿维叶战胜了阿里,并在贵族的支持下,建立了伍麦叶王朝。” “然而,穆阿维叶的政权合法性一直备受质疑。在世界,许多人认为只有先知默罕默德家族才是哈里发的合法继承者,故而针对伍麦叶人的反抗从未停歇过。” “而先知默罕默德家族包含了阿里家族和阿拔斯家族两个分支。” “两个家族虽然有政治分歧和矛盾,但在反对伍麦叶人上,有着共识,因而能够相互合作。” “大食的什叶教派,只认可先知血脉,他们是阿里家族和阿拔斯家族的最大支持者。” “在这几年里,卡尔巴拉殉难和栽德·阿里,是什叶派领导的两次规模最大的起义。” “在这两场起义失败之后,大食曾经平静过一段日子,但在前几年,呼罗珊行省,又开始出现了暴动。” “我从那里离开的时候,听说那场暴动,已经被镇压了下来。” 听伊斯说到这里,周钧却清楚,呼罗珊行省的阿拔斯起义,并没有被镇压,只是转入了地下运作而已。 三年之后,阿拔斯家族将在什叶派的支持下,武装夺取呼罗珊行省,并将战火烧至整个大食。 得知了大食国的现状,周钧向伊斯称了谢。 伊斯说道:“周令史,他日倘若回了长安,请来经教寺做客。” 周钧应了。 第二日,伊斯随车队去了丰州,周钧则是随大军北上。 朔方大军,途径眉间城、赤崖、盐泊、浑义河、炉门山、木烛岭,与突厥左厢阿波达干数次交锋,皆大胜之。 天宝三载,十一月末,朔方大军与阿波达干余部互陈于萨河内山,此战也是大唐北伐突厥的最后一役。 第126章 俘虏安置 浊云密布,笼盖天穹。 寒风凛冽,肆虐冰地。 周钧走在中军落营的冻土之上,虽然穿着严严实实的皮袄,却依然能够感到寒气宛如钝刀一般,割裂着皮肤,让他疼痛难熬。 看了眼远方那白雪皑皑的山脉,周钧长吁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入了中军大营的营帐。 帐内燃着炭火,温度相较户外,明显高了不少。 周钧脱下皮帽,入了军议的末座。 坐在正位上的王忠嗣,一手捋着下巴上的胡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封书信,神色凝重。 等待诸将入座,王忠嗣晃了晃手中的书信,开口说道:“昨夜,有突厥密使送来书信。” “信中称,魃怛诃、秣荦等六部,愿意放下兵刃,向大唐称降。” 闻得此言,帐中诸将表情不一。 有人开口质疑:“突厥人狡诈奸猾,投此书信,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又有人言道:“倘若突厥六部甘愿来降,且答应便是,如此一来,既可分化敌军兵力,又可涣散敌人军心,可谓一举两得。” 对于这两种看法,王忠嗣只是沉默,没有表达任何意见。 周钧朝王忠嗣看去,只见后者面色沉重,却是心有疑虑。 周钧心道,突厥六部愿意归降,这对北伐来说,可是好事一件,为何王忠嗣看起来却是心事重重? 思考片刻,王忠嗣朝军典问道:“眼下有多少俘虏,又安置的如何了?” 军典拱手答道:“自大军开拔以来,共俘虏突厥诸部战兵四千余人,都押在后营严加看管。” 王忠嗣点点头,又朝左押衙问道:“阿波达干余部,还有多少人马?” 后者答道:“阿波达干闻我军北上,令突厥十一部举族北迁。” “一路上,其后伍又与我军数次交锋,皆溃败奔逃。当下可用之兵,恐怕不足万五。其余不过是些老弱妇孺,人数约有六万。” 王忠嗣闻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军议,便是讨论战事可能和作战方针。 王忠嗣坐在正座上,眉头紧锁,只是听着诸将报来,从头到尾,皆是一副沉思的模样。 周钧见了,心中却已经有了底数。 军议散会之时,周钧刚想离开,却被王忠嗣叫住了脚步:“周令史稍候,某有事相询。” 听闻此言,周钧拱拱手,单独留了下来。 王忠嗣先是让周钧落座,接着开口问道:“某听闻,周二郎祖上是奴牙世家?” 周钧点头称是。 王忠嗣:“既然出身奴牙,想必对俘隶一事,颇有心得。” 周钧心中大致知晓王忠嗣的忧虑,便拱手问道:“都护可是想问,应当如何处置突厥俘虏?” 王忠嗣一愣,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周钧又问道:“突厥六部乞降的密信,都护可是认为,大抵应是真的?” 王忠嗣:“没错。” 周钧:“倘若我军受了突厥六部的降书,阿波达干余部必定大乱,到那时怕是有更多的突厥人来投。” “加上后营看押的四千俘虏,怕是这一战下来,光是突厥降兵就要过万。” 听了周钧的话,王忠嗣眉头皱的更深了,直接说道:“过万降兵,倘若圣人来询,某总要给个章法。” 周钧想了想,开口说道:“贞观四年,卫国公李靖大败东突厥,生擒颉利可汗,十万突厥人成俘。” “如何安置十万俘虏,太宗曾向众臣问策。” “中书侍郎颜师古曾道,请皆置之河北,分立酋长,领其部落,则永无患矣。” “礼部侍郎李百药道,仍请于定襄置都护府,为其节度,此安边之长策也。” “夏州都督窦静言道,戎狄之性,有如禽兽……置之中国,有损无益……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权弱势分,易为羁制,可使常为藩臣,永保边塞。” “中书令温彦博道,王者之于万物,天覆地载,靡有所遗。今突厥穷来归我,奈何弃之而不受乎……授以生业,教之礼义,数年之后,悉为吾民。” “而秘书监魏征言道,突厥世为寇盗,百姓之雠也;今幸而破亡,陛下以其降附,不忍尽杀,宜纵之使还故土,不可留之中国。” 说完这些,周钧看向王忠嗣,停下了话锋。 王忠嗣摸了摸胡须,说道:“太宗终纳温彦博之法,将突厥人安置于河北、河内、关内三道。” 周钧点点头,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贞观十三年(639年),突厥贵族结社身为中郎将,先欲刺杀高宗,后欲夺取城门,最终失败遁走。” “调露元年(679年),东突厥首人阿史德温傅起兵造反,北方二十四州之突厥民呼应,前后聚集十万余人,终被裴行俭所败。” “永隆元年(681年),突厥阿史那骨咄陆,再率五千余众叛唐,沿途召集残部,至六万之众,后被薛仁贵击溃。” “在此之后,突厥人先后十余次掀起叛乱,从未停歇。” 说到这里,周钧停了下来。 史书中还有另一段话,一直回响在周钧的脑海里,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告诉王忠嗣。 这段话就是,朔方军此次北伐所俘虏的过万突厥降兵,得了玄宗的宽恕,被安排在河北的幽州、蓟州、营州等地。 这些降兵日后全部投在安禄山的麾下,成了安史之乱的叛军前锋,却是第一批攻入长安、展开屠杀掠夺的祸害。 而王忠嗣这边,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开口道:“周二郎的意思,某听懂了。对于突厥人,倘若当年太宗用了魏征的法子,『纵之使还故土,不留之于中国』,便是上策。” 周钧闻言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魏征之法,尚不如温彦博,乃是下下策,此举无异于放虎归山。” 王忠嗣闻言愣在当场,朝周钧问道:“那依你来看,何般才是上策?” 周钧抬起右手,重重斩落,沉声说道:“抽薪止沸,斩草除根!” 王忠嗣双眼圆睁,看向周钧,脸上皆是惊色。 周钧又说道:“善不可失,恶不可长。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王忠嗣沉吟片刻,开口说道:“杀俘不祥,此乃大恶,恐失道于边族。” 周钧拱手说道:“突厥俘众,天地感化,欲戴罪立功,共讨余孽;突厥残部,故技重施,诈降设伏,幸得看破。” 王忠嗣听了周钧的话,良久未语。 第二日,朔方军诸将得了二令。 令一曰:突厥四千俘虏,组建衙军,累功以脱奴身。 令二曰:突厥六部降书,故使乌苏可汗之诈降计,意在诱伏。诸军严法备战,不得有误。 第127章 决战在即 历史上,北伐突厥分为西线和东线战场。 西线战场由乌古斯九姓部族为主力,由于先讨拔悉密,费了诸多时日,所以突厥讨破、白眉可汗被枭首的事件,大约发生在天宝四载的三月份。 东线战场由大唐朔方军作为主力,主要攻伐阿波达干所掌的十一部。史书中,突厥对上朔方军,连连战败,无心恋战,故而萨河内山之战中,大批敌部称降,使得东线战役结束时间较早,大约是天宝三载的十二月底。 可是眼下,历史出现了一些轻微的偏差。 天宝四载的一月底,朔方大军和阿波达干十一部,依然对峙在萨河内山,双方皆是按兵不动,未分胜负。 这一日,周钧盘腿坐在帐中的团席上,放下书册,看了眼手上青紫色的冻疮,皮绽之处隐约可见肌理,却是奇痒难止。 正在收拾阚录的孙阿应见状,对周钧说道:“令史,得了寒疽,不能抓挠,这里有龟筋粉,敷上即可。” 周钧依言用药粉敷到患处,叹了口气,幸亏朔方军战备充足,不然就萨河内山这里的鬼天气,不知道要折损多少人马。 看着孙阿应忙前忙后的收拾着帐篷,周钧朝他问道:“阿应,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孙阿应手上未停,只是答道:“父母亡故,本来家中还有一兄长,一小妹。” 周钧:“本来?” 孙阿应:“父母去世之后,兄长带着我和小妹,四处流浪。” “那段时间里,我与小妹的口粮用度,皆是阿兄寻觅得来。” 周钧问道:“那你兄长呢?” 孙阿应:“有一次他外出寻食,却是再也没有回来,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周钧一阵沉默,又问道:“那你的小妹?” 孙阿应:“得了疫病,也是走了。” 周钧长叹一口气,再也无话。 孙阿应看着手中的书册,低声说道:“阿兄在时,知我颇喜读书,便与我说,人活一世,或贱如蚍蜉,或巨若鲲鹏。知上进,重荣辱,心中存着念想,勿要负了他人所望,总会闯出一番名堂。” 周钧看向孙阿应,过了良久,才开口说道:“此言在理。” 从团席上站起身来,周钧取下皮袄帽鞋等物,穿戴整齐,对孙阿应说道:“我去一趟中军。” 掀开帷帘,一股冰冷刺骨的寒风,让周钧打了个哆嗦。 紧了紧衣帽,周钧踏出帐门,向着中军大营慢慢走去。 没走上几步,周钧听见马蹄声,转头看去,只见数骑远远停在大营门外。 几位骑手翻身下马,快步朝着大营走去。 周钧赶了几步,也入了大营,见一位游军子将站在下峰,正躬身对王忠嗣说着战事:“今早辰时二刻,西麓山道升起狼烟,左前军游骑四旌、六旌、十三旌追击,接战突厥秣荦部六百余人,杀敌俘囚各半。” 王忠嗣看着面前萨河内山的地图,开口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子将答道:“皆是青壮兵丁,未见老弱妇孺。” 王忠嗣闻言一愣:“弃同族于不顾,这是要求援?还是要突围?” 子将迟疑,喏喏不答。 周钧走上前来,先是向王忠嗣唱了个喏,接着问道:“都护,可否容某相询?” 后者看向周钧,点了点头。 周钧走到那子将面前,拱手行了礼。 朔方军上下,皆知周钧之名,那子将自然也不例外,连忙还了一礼。 周钧问道:“敢问那六百突厥卒,是步骑混杂,还是皆有坐骑?” 子将答道:“有坐骑者不过百数,其余皆为步卒。” 周钧点点头,又问道:“可有俘虏?” 子将:“有,只是乞降,也问不出什么有用之事。” 周钧想了想,再问道:“随行物品中可有书信、凭引或是信物?” 子将:“遣人仔细搜过了,未找到什么有用之物。” 周钧:“可否取来一观?” 子将点点头,遣人去取突厥俘虏的一部分随行物品,放入了营帐之中。 周钧蹲下身,检查起那些物品。 只见横刀、单弓、马盂、火石、盐袋、兽皮、干粮袋等等,皆是寻常之物。 周钧看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那鼓鼓囊囊的干粮袋上。 打开袋口,将其中之物统统倒在了地上,却是一堆大小不一的碎干肉。 周钧看着这堆干肉,皱紧眉头。 稍后,他在干肉堆中翻找起来,不停从中挑出碎块,再放到一边。 眼见找的差不多了,周钧又开始拼接碎块,最后拼成了一只残缺不堪、但勉强能看出形状的事物。 王忠嗣走近低头一看,身形一顿,开口问道:“这是……人手?” 诸将闻言皆惊,连忙凑上前来看着。 只见那事物,五指和掌面被啃噬的不成模样,但依稀能看出是一只人手。 周钧将视线落在那堆碎干肉上,说道:“倘若某没猜错,这些大抵皆是人脯。” 王忠嗣捋着胡子,沉声道:“阿波达干令十一部北迁,沿途遭我军追击围堵,所携物资丢弃大半,粮草恐唯短缺。” 周钧点头道:“当下乃是寒冬,上山捕猎,下河渔获,皆无法也,只能屠人以获军粮。” 王忠嗣一拳砸在案台上,怒目喝道:“戗食族民,禽兽不如,蛮戎至此,何谈教化?!” 周钧说道:“粮草短缺,人心浮动,这几日,突厥诸部恐多遁逃。” 王忠嗣朝那子将说道:“光弼,传令下去,山麓阙口,多布暗哨,游骑备命,不得松懈!” 子将领命。 周钧一个激灵,连忙叫住了想要退下的子将,开口问道:“你可是姓李?” 那子将看着周钧,点头称是。 周钧咽了口口水,又问道:“尊公可是左羽林大将军?” 子将又点头。 周钧这个时候,真想给自己一耳光,面前这人正是李光弼,怎么险些把朔方军里的此人给忘了? 李光弼,谥号武穆,乃是和郭子仪齐名的中唐名将,平定安史之乱的首功之臣。 安史之乱平定之后,李光弼『战功推为中兴第一』,获赐铁券,名藏太庙,绘像凌烟阁。 王忠嗣见周钧神色有异,开口问道:“周令史识得光弼?” 周钧连忙摇头道:“只是听过李将军的威名,今日总算见到本人了。” 李光弼心中也有些莫名,自己在朔方军中只是累功升做游军子将,哪有什么威名? 但周钧既然这么说了,李光弼也只能自谦两句,这才出了营帐。 王忠嗣这边看着地图,陷入了沉思。 周钧走近王忠嗣,开口说道:“都护,突厥诸部粮草短缺,逃遁者众,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王忠嗣:“那阿波达干,眼下怕是只有一途可行。” 周钧:“寻机对决,速分高下。” 王忠嗣:“不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殊死一搏。” 周钧心中知晓,这决战之日,怕是就在眼前了。 第128章 尘埃落定 正如周钧猜想的一样,阿波达干很快便派遣使者送来了战书。 朔方军接了战书,开始积极准备着与突厥人的最后一战。 交战当日,朔方军出动战兵一万四千人,辅兵六千人,分列为七军,呈『∧形斜阵』展开。 坐阵望敌,从左至右,朔方七军分别为左虞侯、中军、前厢军、右虞侯、左厢军、后厢军、右厢军。 每一军的作战序列,从前往后,分别是多用途步兵(弩手和陌刀)、弓箭手、重步兵本阵、预备队重步兵和骑兵,落在最后的则是辅兵。 身处中军本阵的周钧,动了动胳膊,对于身上这套沉重的明光铠,颇有些不大习惯。 周钧朝不远处望了一眼,只见王忠嗣坐在马扎上,正在与诸将进行着战前军议。 通过前段时间的恶补,周钧也是大概知道了唐军的作战体系和排兵布阵。 倘若把朔方军比作一个军团,那么王忠嗣自然就是军长。 朔方军一万四千名战兵,分成一个旅,六个团。 王忠嗣所处的指挥部,位于中军,而中军就是军团中的旅部。 其它六军,则分别是团部。 唐军是3个人组成一个小队(战斗组)。 3个小队,组成一个中队(战斗班)。 5个中队加上大队部(队长,副队长,军法官,两个宪兵)共50人,组成一个大队(排)。 临战会议,王忠嗣会将作战方针,传达给旅长和团长。 而旅长和团长,则会回到各部,再次开会,将作战部署下达到各个大队的军法官。 唐军的这一套作战体系,源自秦汉,经过近百年的发展,逐渐成了独成一系的军事体制,纵观整个人类的军事史,却是最早的军团职能合成化的案例。 周钧正想的出神,身边有人出言道:“周令史,都护请你过去。” 周钧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走向了王忠嗣。 按常理来说,周钧身为胥吏,本来没有资格随军参战。 然而,监军使范吉年畏寒,又不喜战事,自打入了萨河内山大营,便将监军督行之职,统统委给了周钧。 凡是监军使需要参加的军议,全部由周钧代行,甚至朔方诸将督行功过的文书工作,都由周二郎代笔。 此举本是违制,但奇怪的是,监军随行团和朔方军上下,对于这一任命,没有丝毫质疑的声音,相反还有人称赞监军善用贤才。 周钧走到王忠嗣的面前,先是唱了一喏,又看向左右。 只见王忠嗣正指着地图,向诸位副将和别奏交待着什么。 看见周钧,王忠嗣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周钧来到王忠嗣的身边,只见地图上不仅标识着朔方军势,还在战场另一侧,用炭笔密密麻麻标记着突厥的军势。 地图上,突厥军势乃是标准的一字展开,十一部族的兵力平均分散在长达数公里的战场上。 在这些部族构成的一字长阵后方,还有一个巨大的方形兵阵,想来应该是阿波达干的中军方阵。 这时,有一位副将向王忠嗣问道:“都护,突厥俘虏组建的衙军,放在首阵,万一俘虏哗变,掉头冲撞我军,恐不利于军势进退。” 又有另一位副将附和道:“衙军不设督战队,怕是有俘虏会生异心,不好掌控。” 王忠嗣摇头道:“无妨,令前阵与俘虏衙军拉开一箭之地。” 突厥俘虏组建的衙军,放在首阵,而且还不设督战队? 听见这话,周钧恍然,顿时就明白了王忠嗣的用意。 按照唐军排兵布阵的寻常惯例,外邦雇佣兵和俘虏乞生军,大多都安置在阵型的两侧顶端。 但是,王忠嗣此举,恐怕是受了那日交谈的影响,心中起了杀意。 周钧偷偷看了一眼王忠嗣,很快便回过头来,垂首不语。 与诸将又商讨了作战安排,王忠嗣见众人再无它事,便开口问道:“可还有其它要务?倘若无事,各自回营,且……” 没等王忠嗣说完,周钧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事,开口说道:“都护,可否分出一部游骑,先行伏于东北冕道。” 王忠嗣听见周钧这话,颇感奇怪,便问道:“倘若突厥溃退,当循西北之径,何故分兵东北?” 周钧:“突厥主将,阿波达干,虽有谋略,实乃贪生怕死之徒,如见战事不利,恐以溃部作饵,另行奔逃。” 王忠嗣捋着胡子,心中生疑,周钧这理由,听起来实在有些牵强。 但周钧自己却是清楚,在史书记载的萨河内山之战中,阿波达干这个怂货,开战没多久,见朔方军势不可挡,便令一亲兵穿上帅袍,坐镇中军。 他自己则利用突厥溃兵作为诱饵,『持爱妾宵遁,乘六羸突围,逆道择途,匿迹东北』。 另一边,王忠嗣虽然觉得周钧的猜测,有些匪夷所思,但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他也清楚,眼前这周二郎心思细腻,既然道明此言,想必并非无的放矢。 于是,王忠嗣抱着一试的心态,拨了二百游骑,又命子将李光弼先行伏于东北。 安排好这一切,王忠嗣见在场诸人,再无它事,便下令解散。 诸将领命,各自回营。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日头升到当空,却是正午时分。 突厥遣使送来所谓的『可汗天书』,言道可汗天军,欲拨唐乱云云。 王忠嗣根本没心思去听他啰嗦,只是轰走那使者,又命人敲响战鼓,下令进军。 周钧骑在马上,跟着中军向前行去。 放眼望去,只见旌旗猎猎,又见军阵严明,一眼望去,唐军宛如黑云压境,覆盖了整片大地。 周钧现在只恨手中没有望远镜,无法见得军阵全貌。 此等雄壮军势,前世的电视电影,与其相比,瞧了更像是稚童儿戏罢了。 唐军向前行进了数里,伴随着一声落梆,军势停了下来。 周钧极目眺望,只见在战场极远的地平线上,有一条黑色的粗线,正在慢慢移动和放大,那想必就是突厥人的军队。 周钧刚刚想完,又是一番震鼓,一群衣着褴褛的突厥俘虏,被唐军像赶羊一般,赶到了前阵。 那些俘虏衙军,全部入阵之后,见前有突厥大军,后有朔方军阵,惊慌失措之下,有怯懦者丢下兵刃四散逃跑,亦有凶徒横下心来,想要反冲朔方军阵。 只听弩弦炸裂声,此起彼伏。 一阵弩矢如暴风般席卷了俘虏衙军。 无论逃者,还是叛者,抑或迟疑停留者,皆被格杀当场。 其余俘虏见状,只能惨叫着向突厥军队冲去。 兴许是受了族人惨死的刺激,突厥诸部的军队终于动了。 只见那条地平线上的黑线,起初只是慢慢移动,接着加速,再来犹如排山倒海之势,冲向了唐军。 数千骑军的同时冲锋,在周钧看来,已经无法用震撼二字来简单描述。 他坐在马上,能感到整个大地在微微震动,就连身上的铠甲都因此发出细微的磕打声。 一阵仿佛旱地平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由低至高,震荡在周钧的耳边,越来越响,就连心跳也随之加快了许多。 面对这汹涌而来的骑军,朔方大军只是停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突厥骑兵逼近,没有人喊叫,没有人后退,宛如坚石一般,仅仅只是站着。 不过片刻,突厥骑兵越来越近,人在中军的周钧,仰起脖子,甚至都能隐约看见敌骑前排的模样。 当敌方进入到唐军前方一百五十步时,只听得一阵急鼓响起,诸军前阵的弩手,开始分批向突厥骑兵射击。 当敌方前锋进入到唐军六十步内时,第二阵急鼓响起,军阵中的弓箭手开始射击。 弩矢和箭矢,密密麻麻的覆盖了整片天空,甚至遮挡了正午当空的艳阳。 当它们落下,人类的惨叫和马匹的哀鸣,不绝于耳,响彻天际。 短短数息,突厥骑兵折损近千,放眼望去,皆是尸体。 很快,第三阵急鼓响起。 弓箭手开始后退。 弩手罩上披膊,抬起陌刀。 第三线重步兵本阵也缓缓向前,与陌刀阵并肩御敌。 待得突厥骑军,撞上兵阵,金戈相击之声,刺耳破音。 唐军陌刀翻动,如巨刃裂空,人马俱碎,鲜有幸者。 突厥骑兵的冲击阵型,仅仅一瞬间,就变得支离破碎。 极少数骑兵,侥幸能够突破陌刀阵和重步兵本阵,等待他的将是重步兵二阵,还有辅兵枪阵。 轮番打击之下,突厥骑兵如遇火消融的白雪,只留一地碎肢残骸,再也不见活口。 而第四阵急鼓就此响起,诸军两翼的具环骑兵(战骑兵),重骑兵(陷骑兵),闻鼓冲锋。 突厥军队落于后方的步兵,在唐骑的冲击下,就如遇到锤砧一般,很快便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 终于,第五阵急鼓响起。 大唐军阵缓缓前压,碾碎一切胆敢挡路的宵小,从空中朝大地看去,只见唐军所过之处,皆是一片屠戮留下的鲜红。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第129章 军饷短缺 萨河内山之战结束后的第三天,周钧在孙阿应等唐卒的护卫之下,正在清点阚录突厥俘虏。 偌大的围栏里,除了十来根临时搭建的木桩,就只有勉强能遮挡风雪的干草破布。 近百名突厥男子,脚上挂着镣铐,两两相连,瑟瑟发抖的聚集在一起,希望用彼此的体温,来相互取暖。 而这样的围栏,在后营之中,不下三百余数。 孙阿应一手举着风罩,另一手拿着抄手砚,见天气寒冷,墨汁有些许冻上,便出言让同伴帮忙,挑大了一些砚台中空处的烛火。 周钧一边看,一边根据俘虏的体征和外貌进行记录,心中却在想着前几日,朔方军攻入突厥大营时的场面。 数万突厥平民如行尸走肉一般,蜷缩在一处山丘之上,树枝上挂着被宰杀洗净的人肢,大锅中熬煮着触目惊心的糜肉,遍地依稀可见残缺不堪的人骨。 即便前世里见过不少血腥现场的周钧,瞧了那宛如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也不禁反胃呕吐。 阿波达干所驱使的突厥十一部,总计六万多的平民。 冻死、饿死、被食者,居然过半不止,余下的幸存者,尚不足三万,周钧现在想来还是难以相信。 一阵冷风从围栏的破口处灌了进来,浑身裹得严实的周钧,打了个寒颤。 记完围栏里的俘虏阚录,他将阚册收好,对孙阿应点点头,示意可以出去了。 孙阿应喊上周围的唐卒,又向负责看守的辅兵打了个招呼。 众人便退出了围栏。 周钧低下头看了眼手中厚厚的阚册,点了点存活战俘的数字,心中想道,王忠嗣真不愧是朔方老将,心够狠手也辣。 数千俘虏编成衙军,不仅放在首阵,还不设督战,摆明了就是处决的架势。 被俘的突厥战兵,伤病不问,口粮减半,全部丢进这堪比冰窖的围栏,每一晚死者甚众,怕是回到朔方,也剩不下多少活口。 偏偏这两件事,王忠嗣又做的周详,在一些细节上都留了后手,就是为了堵住御史之口,不留把柄。 一边想着,周钧挪动脚步,向着女俘围栏走去。 后营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营口处只见几位骑手翻身下马,先是问了营卒,接着径直朝周钧一行人走来。 周钧定睛一看,顿时认出了来者——游军子将李光弼。 李光弼春风满面,远远看见周钧,便拱手笑道:“周令史。” 周钧停下脚步,朝李光弼行礼说道:“这几日都护连行军议,李将军怎会有暇来此?” 李光弼:“某所在的部伍,已定下了方略,后面的军议,却是与某无关了。” 周钧恍然。 李光弼看着周钧,拱手躬身行了一礼,口中郑重说道:“光弼谢过周令史。” 周钧一愣:“谢我作甚?” 李光弼:“周令史曾道于都护,言阿波达干以溃部作饵,匿迹东北,某先前心中生疑,只是不信。” “都护又令某设伏,光弼略恙不率,心有忿怨。” “不料当日,竟如令史所料。战事仅仅过半,那阿波达干就密行于小道,向东北逃匿。” “某得幸捕得敌酋,立了大功,却知皆是令史的神机妙算。” 周钧摆摆手,说道:“能捕得敌酋,凭的是本事,自当是李将军的首功。某只是猜度,算不上什么功劳。” 李光弼心中感动,只是拱手说道:“周令史高义。” 周钧自谦了两句,继续做着俘虏阚录的工作,李光弼自愿作陪。 入了女俘的围栏,周钧见到数十个年龄各异的突厥女子,蜷缩在炭火旁。 瞧见有男子入栏,突厥女子中有人畏惧后退,有人小声啜泣,也有人目光呆滞、一动不动。 周钧看了看女俘围栏的情况,不禁点了点头。 这里的条件,远远要比男俘围栏要好。 用来遮挡风雪的干草破布,换成了行帐,中间还升起了炭火,以供取暖。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在朔方军看来,这些突厥女俘,要比男俘更加具有价值。 周钧在围栏中转了一圈,一边核对着阚册,一边进行增减修录。 李光弼等待他阚录完毕,笑着说道:“周令史可知,今早军议,范监军与王都护吵了一架。” 周钧抬起头来,看向李光弼问道:“为何?” 李光弼嘿嘿一笑,只是看向了围栏中的女俘。 周钧瞬间反应了过来,范吉年和王忠嗣这次争吵,八成是为了分配战利品。 北伐突厥结束后,除去抄没不谈,俘虏要阚册上报,但是上报多少,怎么上报,又是一门学问。 突厥的首领和贵族们,皆要被拉去长安,过太庙祭祀,行献俘仪式,自然动不得。 而男性战俘在一般情况下,会被皇帝赐恩,以罪奴之身,在边塞苦寒之地,承担筑城、屯田、开渠、苦力等工作。 至于女性俘虏这里,处理起来就比较复杂了。 首先,容貌绝佳、乐律才高的女奴,会被送入教坊之中,作为宫伎进行培养。 其次,年龄较小、受过教育、模样姣好的女奴,会被遣入掖庭局,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再送进行宫、嫔府等御所,承担诸多杂务工作。 再次,年龄稍大,或者样貌身形不合格的女奴,会被送入司农寺等地点,承担宫田、缫作等劳役。 而朔方军这里的奴婢私市,贵族头人截留不得,男性战俘不好出手,品质太低的女奴又没什么买卖价值。 所以,王忠嗣与范吉年关于女奴分配的主要矛盾,就集中在第一类和第二类女奴的处理上。 周钧想到这里,朝李光弼问道:“倘若某没记错的话,大唐度支司统一配税,其中留州、外配,当为军中粮饷,为何朔方军还要私市奴婢?” 李光弼闻言先是一阵苦笑,接着说道:“周令史有所不知,朔方军私市奴婢,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周钧:“不得已而为之?” 李光弼先是将周钧带出围栏,又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和孙阿应他们站远一些,这才对周钧说道:“世人皆以为军使贪婪无度,追逐横财,故而经营奴婢,其实不然。实则军中粮饷逐年短缺,已危及军心。” 周钧一惊:“什么?” 李光弼叹了口气,慢慢解释道:“军使之粮饷,大多循三途,拨税、屯田和互市。” “先说拨税,开元以来,赋役顿重,豪猾兼并,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比置庄田,恣行吞并,莫惧章程。致令百姓无处安置,为躲税赋而弃卖田产。” “府兵不再留地,军使只得募招健儿充作士卒,所耗甚巨。然开元二十年,李相又上书《度支长行旨》,以上年税支而定下年拨划。” “募兵所费年年见长,拨税却以上年为准,且度支司循后而放,故朔方军之粮饷捉襟见肘,苦之久矣。” 停顿片刻,李光弼又说道:“再说屯田。” “开元初,朔方军广营屯田,给以十五屯,每屯百三十人,人耕百亩,凡六百余里,列栅二十,垦田三千八百余顷,岁收粟二十万石,省度支钱二千余万缗。” “入了天宝,战事入功、公卿赐田、州府均下,军中屯田分输大半,朔方诸军常艰馈运。驱之战也,固敌是求;置之闲焉,惟食为切。” 周钧叹了一声,大唐盛行府兵制和军屯田那会儿,朔方军还算是富足。 然而,土地兼并、募兵花费、度支改制、军田分输,几座大山一起压下来,却是将朔方军压得喘不过气来。 周钧朝李光弼问道:“那最后一途,互市呢?大唐与漠北诸部交易绢马,朔方军理应得利才对?” 李光弼叹道:“大唐为了拉拢漠北诸部,通定马价绢,让利于北狄,朔方军从中获利甚薄。” 周钧闻言,也只是喟然。 这样看来,朔方军从事奴婢私市,以贴补军饷,倒还真是无奈之举。 第130章 声名入堂 天宝四载,正月十五,上元节。 帝令中书门下供奉官五品以上、文武三品以上并诸学士等自芳林门入,集于梨园,共观戏曲,名西厢记。 时至巳时,禁苑梨园的离宫之中,坐满了文武朝臣及翰林学士。 适逢上元佳节,宫内诸官贵言节庆,喜气满堂。 一刻钟后,离宫正阙传来一声唱,百官闻得,却是当今圣上又携宫中亲眷,驾临梨园。 只见身着赤黄戴折、九环带、六合靴的巍峨君王,迈着缓缓的步伐,入了殿门。 百官分立,见行礼参见圣上。 在唐皇身后,又有数位嫔妃公主及太监奴婢随着。 其中,两位边走边说笑的宫装丽人,最是引人瞩目。 一位女子,二八年华,脸色晶莹,肤光胜雪,面容秀美绝俗,乃是万春公主。 另一位女子,花信年华,却是天姿清耀,灵眸艳绝,倾国倾城,春风无限,却是新入宫的杨贵妃杨玉环。 待得圣上及亲眷入了座,梨园的乐营将道了戏引,又请了角牌。 唐皇李隆基准了角牌,西厢记便正式开始上演。 与平康坊曾经演出的那场戏不同,禁苑梨园的西厢记,无论是戏文、选角、道具、奏乐,皆是宫中的顶流乐伎和乐工,演出效果自然要更佳一些。 殿内百官看的如痴如醉,演到精彩之处,甚至有人忘了身处禁苑,拍手叫好。 那二八年华的万春公主,笑着对杨玉环说道:“这西厢记,玉环娘子瞧着如何?” 杨玉环沉在戏文之中,哪有功夫搭话,只是说道:“莫闹,且先看戏。” 万春公主撇了撇嘴,没再言语。 好不容易等到西厢记演完,万春公主迫不及待的朝杨玉环问道:“可入得娘子的法眼?” 杨玉环叹了一声,轻轻说道:“这戏样、这故事、这唱文都是极好,从前怎么就没想到,戏还能如此这般演呢?” 见万春公主一脸得意,杨玉环笑着问道:“这西厢记,你真的是主笔?” 万春公主连忙坐直身体回道:“如假包换!” 杨玉环:“那西厢记话本的扉页上,为何除了主笔六人,还有阚录一人?” 听见这话,万春公主一愣,点头说道:“此事瞒不得娘子,西厢记的戏样和故事,皆出自阚录之口,主笔六人只负责撰文。” 杨玉环听见这话,吃了一惊,问道:“那阚录又是如何想出这些的?他为何自己不做主笔,要把这扬名的机会,把予你们六人?” 说起这个,万春公主咬牙切齿的说道:“那阚录是个懒货,他说西厢记的戏样和故事,只是道听途说,细问他道从何来,却又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 杨玉环听着有趣,只是笑道:“听起来却是个妙人。” 戏角领了赏,又谢了恩,纷纷退下。 内侍得了圣上之令,开始为殿内百官上膳,大摆宴席。 李隆基受了重臣的庆节,又与几位学士说了些话,见杨玉环与万春公主说着热闹,便走了过去。 杨玉环瞧见李隆基走来,起身行了万福,喊了一声三郎。 万春公主也转过身来,对李隆基尊了一声父亲。 李隆基年近六旬,却丝毫不见老态龙钟之相,走路时步履矫健,交谈时神采奕奕。 他先是走到万春公主面前,开口说道:“平日里多来宫中,陪陪玉环,别总是用那尹玉的诨名,男扮女装出去惹是生非。御史三番五次告到朕这里来,说了不少你的那些荒唐之举。” 尹玉撇嘴,应了一声。 杨玉环见她委屈,便岔开话题,对李隆基说道:“三郎,我们正说着这西厢记,只道是难得一见的好戏本。” 李隆基笑着坐到杨玉环的身边,说道:“闵翰林适才与朕言道,这西厢记乃是日新之谓盛德,创意造言,皆不相师。” 尹玉听见这话,脸上又多了几分喜色。 杨玉环说道:“妾身还听闻,这西厢记的戏样和故事,皆出自一位阚录之口,再由六位主笔共同撰文?” 李隆基点头道:“朕没记错的话,那阚录名为周钧,字衡才。” 杨玉环:“此人可是戏学大家?” 李隆基:“非也,乃一奴牙郎。” 杨玉环睁大了眼睛:“三郎莫不是在说笑?” 李隆基摇摇头:“此人祖上就是奴牙世家,兴许是做奴牙营生的时候,从何处听过这戏本罢了。” 杨玉环闻言点了点头,这猜测比较符合常理。 而一旁的尹玉此时反驳道:“我觉得不是。” 李隆基看向尹玉,笑着问道:“有高见?” 尹玉:“我见过那人,他身负才学,不似奴牙郎。” 李隆基刚想开口说话,却见到内侍高力士面色匆匆的走了过来。 高力士来到李隆基的面前,先是向后者还有杨玉环、尹玉见了礼,接着面露犹豫,似有隐情。 李隆基看了眼高力士,开口道:“有话便说。” 高力士俯下身,小声说道:“朔方来信,两封。” 李隆基身形一顿,又问道:“谁?” 高力士:“监军使范吉年,节度使王忠嗣。” 李隆基面色平静,手指却敲打起案台,口中说道:“取来。” 高力士:“是。” 片刻之后,李隆基取过两封信,均衡一番之后,先是拆开了王忠嗣的来信。 一番通读之后,李隆基脸上的表情,数番变化,瞧的杨玉环和尹玉暗暗心惊。 杨玉环凑近说道:“三郎,倘若是军务,不如……?” 李隆基放下王忠嗣的信,先是笑着对杨玉环说道:“不打紧。” 接着,他又深瞧了一眼尹玉,后者看见这一眼,心中有些莫名。 李隆基又打开范吉年的信,细细通读了一遍,最终长吁了一口气,放下了信笺。 见二女望过来,李隆基笑着对尹玉说道:“朕的万春公主,相人的眼光真是独到啊。” 尹玉听见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满脸写着疑问。 李隆基拍了拍案台上的两封信,开口说道:“一主帅一监军,二人的信中,都提起了一人,正是这西厢记的阚录,周钧周衡才。” 尹玉先是一怔,接着身体一晃,连忙朝李隆基问道:“阿耶,信里怎么说的?!” 李隆基见状,也没打算卖关子,只是说道:“监军使团入绥州时,拔悉密部叛唐,遣死士刺杀,欲嫁祸于突厥。” “使团遭伏,死伤惨重,几欲铸成大祸。” “幸得刑部都官司书令史周钧,临危不惧,急请将权,以车阵御敌,力挽狂澜。” 尹玉听见这些,喜上眉梢,不禁开心的说道:“如何?如何?!我早就言语了,那周衡才身负才学,只是平日里懒散惯了,真要逢了事,他可是顶有能耐的人!” 杨玉环拉住尹玉,笑着对她说道:“知晓你相人有方,且小声一些,别人可都看了过来。” 李隆基面露笑意,说道:“朕还没说完。” 杨玉环和尹玉闻言,又看向李隆基,面有不解。 李隆基:“监军使团入了碛口,周钧临危受命,先是道破拔悉密部叛唐之策,又出使回纥,当场格杀了拔悉密的使者,后说得九姓共伐拔悉密,保了朔方军北伐突厥。” 杨玉环和尹玉听完李隆基的这番话,一齐呆坐在当场。 杨玉环先回过神来,朝李隆基问道:“此事当真?” 李隆基:“忠嗣和吉年皆修书言道,当然是真的。” 尹玉握紧拳头,恨恨自语道:“好你个周衡才!平日里假作庸人,却是个夹着尾巴的奸猾!这次回长安,且看我如何收拾你!” 恰在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周钧,正跟随着朔方大军,追击阿波达干的余部。 一阵寒风拂过,骑在马上的周钧,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侍在一旁的孙阿应,关切问道:“周令史莫不是得了风寒?” 周钧摆手说道:“不是,兴许是哪位亲友,牵挂于某罢了。” 第131章 终回长安 天宝四载,二月廿七。 骑在马上的周钧,朝着身后看了一眼。 只见遍地寒霜的荒原之上,携着俘虏和辎重的朔方大军,蜿蜒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再朝身边看去,监军使团的成员们,人人皆是面有喜色。 一来总算离了那苦寒之地,重回长安之日就在眼前;二来抄没突厥十一部,每人都分得了不少『土产』,也算是不枉此行。 低下头,周钧想起范吉年昨日对他说过的话。 “请功的文书,咱家已经遣快马送入长安,圣人想必是看过了。二郎且宽心,立下这一番大功,必定是赏赐无数。” 八月自长安出发,如今已是二月。 半年过去了,经历了遇袭、出使、北伐等种种事情,周钧再回想这一趟漠北之行,只觉恍若隔世。 “周令史。” 不远处的一声呼唤,打断了周钧的思路,引得他转头看去。 只见孙阿应气喘吁吁的跑了上来,从怀中取出一叠文书,递给了周钧。 后者接了文书,看了一遍,发现这是今日的俘隶阚册。 孙阿应喘了口气,行在周钧的身边,开口说道:“今晨拔营盘点,折俘九十三人,其中男六十四,女二十九。” 看着阚册上那些死去俘虏的名字和描述,周钧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说了一声:“知晓了。” 语气之平淡,周钧自己听完,都有些吃惊。 遥想初来大唐之时,周钧的心中只有前世之念,言行举止与周遭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在奴市遇见无家可归的流民之时,他会倾囊赠予,只因心存善念。 路遇不平之时,他的心中存不下偏颇,习惯性的行着前世警察职业的操守。 然而,短短不到一年,经历了诸多事情的周钧,属于前世的记忆和准则,却是慢慢淡了。 对人,对事,对于价值二字,他的认知,不知不觉间有了些许的变化。 孙阿应见周钧想的出神,便轻声说道:“周令史。” 周钧反应了过来,将俘虏阚册收入怀中,又对孙阿应说道:“阿应,再过上数日,到了碛口大营,我就要随监军回长安了。” 孙阿应听了这话,抿着嘴唇,面有戚戚。 周钧看向眼前的朔方小卒,说道:“此次北行,我随身带了不少书籍和文册,回长安之前,我打算把它们全部赠给你。” 孙阿应一愣,抬起头看向周钧。 后者说道:“我知道你喜欢看书,那些书籍文册与其让我带回长安,不如留下来给你。” 孙阿应连忙垂下头去,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只是不住的点头。 周钧看着对方,笑着说道:“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大丈夫勤学乃是正道,又何故作女儿态?” 孙阿应听完这话,朝周钧唱了一喏,只是说道:“多谢周令史训教。” 周钧瞧向孙阿应,语气放缓:“莫道令史了,只称二郎。我此行回长安,又不是今生不来朔方了,说不定过些日子,还要再见的。” 孙阿应点点头,道了一声二郎。 归途虽长,觉日尽短。 三月初,周钧跟随朔方大军,回到碛口大营。 在监军使的送别宴上,周钧酒至微醺,李光弼悄悄找上他,开口便道:“令史可愿留在朔方?” 周钧看向李光弼,只见对方满脸真诚,眼中只是希冀。 周钧放下酒杯,笑着对李光弼问道:“可是王都护派你来做说客的?” 李光弼先是点头,接着又说道:“光弼确是承了都护之遣,但某的心中,也存了和都护一样的想法。” “长安虽好,但京官如过江之鲫,查考升迁,唯艰无门。” “倘若令史留在朔方,军中累功,不出三年,寻个府尹,只是易尔。” 周钧看着李光弼,先是拱手说道:“钧先谢过都护的好意,自打入了朔方,军中上下,礼遇有加,钧铭感五内。” 李光弼脸上一喜:“这么说来,周令史是同意留下了?” 周钧笑着摇头道:“且先听某说完,那一日,李将军说了粮饷短缺之事,某回去思忖了一番。” 李光弼一愣,有点不明白周钧为何突然要提起粮饷这事儿。 周钧又道:“拨税、屯田、互市三法之中,某倒是对最后一法,有了个生财的主意。” 李光弼:“周令史有办法令朔方军得利于互市?” 周钧点头道:“有,只不过当下尚且仅是设想,实行起来怕是有诸多不易。” 李光弼知道周钧从不妄语,既然说了有办法,那便一定是有办法。 想到这里,李光弼睁圆双眼,情不自禁的握住周钧的手腕,激动的说道:“倘若令史能解粮饷之忧,朔方军听凭驱遣,莫说不易,就算是要吾等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周钧不着痕迹的掰开李光弼的手,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笑着说道:“李将军言重了,某此番回了长安,便去准备互市的商品,到时朔方军只需负责护送和开市就好。” 李光弼听罢,忙不迭的点头道:“但有所需,令史只管吩咐。” 送别宴结束之后,周钧跟随范监军的队伍,一路南下。 到了三月底的时候,一行人终于看到了长安城的轮廓。 回来了! 终于回到长安了! 满脸风尘、衣着污损的周钧,瞧见远方那座矗立在大地上的雄伟都城,一瞬间心潮澎湃,眼睛也有些湿润。 队伍行至金光门,范吉年颤颤巍巍的从马车中走了下来,在周遭人的注视下,一边哽咽一边摸着城门的砖石。 周钧倒是能明白他的心情,只不过这样停留在城门,徒引他人关注,也不是什么好事。 好不容易将范吉年劝回马车,周钧跟着车队,沿着长街行至安上门。 入了安上门,范吉年要入宫去面见圣人。 而周钧则要带着俘隶阚册,先去往都官司中述职。 入了都官司的廨堂,程主事瞧见周钧,居然一时之间没认出他来。 再反复确认之后,程主事终于喊出了周钧的名字。 只听程主事笑着说道:“一别半载,走时还是个俊俏小郎,回来却成了雄壮之士。” 周钧摇头苦笑,又朝程主事问道:“徐郎中和韦员外呢?” 程主事:“徐郎中在宫中,韦员外去了大理寺,这两日怕是都不得回。” 周钧点点头,又看了眼自己带来的俘隶阚册。 程主事说道:“这些公文,你我先交接录册,再过些时日,某就要外放泗州了。” 周钧闻言一愣,开口问道:“程主事要去泗州?” 程主事:“泗州本就是某的家乡,此番回迁,也算是荣归故里了。” 周钧不解:“程主事倘若走了,那都官司这里……?” 程主事朝着周钧笑了笑:“周二郎护得监军、出使回纥的功绩,如今在皇城之中,可谓是人人皆知了。” 周钧略微思考,顿时恍然。 程主事此番从长安外放至泗州,怕是朝中有意为之,为的就是给自己腾出升迁的位置。 想到这里,周钧面露尴尬,想向程主事说些什么。 后者见状,笑着说道:“二郎莫要多虑,这长安虽然繁华,但哪里又比得上某的家乡呢?此番回得泗州,某不觉失落,反而自幸。” 周钧听了,心中稍安。 与程主事交接了文书,周钧先是告了两天的假,接着收拾好东西,便出了尚书省,去往长安城的家中。 第132章 门户之见 驻步于家门前,周钧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用力扣响了门板。 门房的仆役开了门,瞧见周钧,先是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接着扯起嗓子大喊了一声:“小郎君回来了!” 片刻间,整个宅子都热闹了起来。 在书房中写着字的周定海,第一个冲了出来,快步走到周钧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者,接着大笑道:“黑了些,也壮了些,好!这才是吾儿该有的模样!” 紧接着,周钧之母罗三娘也赶了过来。 看见周钧的一刹那,罗三娘眼泪止不住的流下,口中只是说道:“漠北蛮地,天寒地冻,缺衣少食,苦了钧儿。” 周定海闻言不乐意的说道:“男儿志高,岂可沉于安逸?出去见识一番,这是好事。” 罗三娘先是拉住周钧,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见他身上的那些寒疽和伤裂,泪水更甚,又闻得周定海的言语,不由哭骂道:“你这夯货!岂不闻战场凶险,刀剑无眼!自家小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悔恨便是迟了!” 周定海见罗三娘发怒,只是摇头叹气道:“妇人溺宠,终究会误了前程。” 说完,周定海便转身离开了前庭,去了书房。 周钧先是好言相劝,止了罗三娘落泪。 接着,他看向左右,开口问道:“阿兄人呢?” 罗三娘一愣,朝周定海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便拉住周钧朝中堂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说道:“钧儿随我来,有事要问你。” 周钧将随身的行囊交给下人,跟在罗三娘的身后,一头雾水的来到中堂。 刚一坐下,罗三娘就直接朝周钧问道:“则儿与那市井妓虞珺娘的瓜葛,你可知晓?” 周钧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罗三娘气急道:“既然知,为何早不与阿娘说?” 周钧:“兄长去年备着秋闱,倘若说了,怕惹来怨怒,坏了大事。” 罗三娘听了,细细想想,觉得周钧此话倒也在理,便没有再埋怨什么。 周钧问道:“莫不是秋闱之试,生了变故?” 罗三娘摇头道:“则儿桂榜有名,却是中了举人。” 周钧闻言喜道:“兄长中举了?此乃天大的喜事,阿娘为何面有忧虑?” 罗三娘叹了口气:“则儿中举之后,便回家与我和你阿耶言道,想要娶妻。中举一事,原本我们大喜过望,又闻得则儿想要娶妻,更是乐事。却不料,则儿想要娶一市井妓为妻。” 周钧听到这里,大概也能猜到后面发生什么了。 果然,罗三娘继续说道:“你阿耶大怒,直言则儿败坏门风,不为人子。则儿也是痴愚,直言倘若娶妻,除了那虞珺娘,别的女子不作他想。” “盛怒之下,你阿耶取来棍棒,将则儿打了一通。” “则儿挨了打,离家出走,至今已有月许,却是音讯全无。” 听完罗三娘的话,周钧也颇有些头疼。 他清楚大哥周则想要娶虞珺娘为妻,父母这一关怕是很难过去。 但是,让周钧没想到的是,双方冲突爆发的如此突然,居然以周则离家出走来收尾。 劝慰了罗三娘几句,周钧告诉她,会去找寻周则,并劝他回来。 与母亲说完话,周钧看了眼窗外,见天色尚早,便开口说道:“都官司放了几日假,我打算回灞川一趟。” 罗三娘怔道:“现在就走?” 周钧:“现在就走。” 罗三娘:“不如吃些膳,睡一夜,再去也不迟。” 周钧摇头道:“此次北行视事,得了东家之托,如今回到长安,自当尽快禀报才是。” 罗三娘见劝不动,只是应了周钧。 后者又去书房陪周定海说了会话,便回厢房换了身衣服,最后从门房取了马,向着灞川的方向一路赶去。 另一边,永宁坊,萧府。 当下是三月尾、四月头,庭院的角落里仍能见着白霜,但青青草枝、蔓蔓藤蔷却也悄然而现。 天空中,屋檐下,雀鸟鸣叫,罗影翩翩,仔细看去,只道是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 两位妙龄女子,一着青兰,一着绛红,在院中正唱着戏文。 只听青衣女子唱道:“玉容深锁绣帏中,西没东生谁与共,离恨千端,闲愁万种。” 红衣女子本想随唱,终是笑了场,瞧见青衣女子面有不虞,便解释道:“阿姊扮着这崔莺莺,唱的可真是好,只是我实在演不来这张生。” 青衣女子放下手中的唱本,刚想开口,却听见廊寰里传来了婢女的呼声:“大娘子、二娘子,主家正寻你们呢。” 二女闻言,应了一声,便一起走向中堂。 入了堂中,只见正位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 中年男子正是兵部主事萧宸,而那女子,则是他的妻子萧郑氏。 青衣女子和红衣女子向父母见了礼,又道了安。 萧郑氏对青衣女子开口说道:“清婵,上元节花灯那日,你也见了那裴五郎,可有中意?” 闻得此言,萧清婵欲言又止,面有迟疑。 而那红衣女子见状,直言不讳的说道:“阿娘,那裴五郎年前刚刚丧了偶,论岁数都与阿耶相仿,让阿姊嫁过去,岂不是推她入火坑?” 萧宸闻言怒道:“萧璎珞!” 萧璎珞连忙垂下头去,虽然再也不敢顶撞,但嘴里还是在小声忿怨。 萧郑氏见状,看向丈夫为难的说道:“那裴五郎,的确年岁长了些,裴家那边,要不……先缓缓?” 萧宸看向萧清婵,见她面有戚色,叹了一声:“先缓着。” 出言让萧家二女先行离开,萧郑氏小声对萧宸说道:“阿郎可还记得昨天言语的那人。” 萧宸一愣:“何人?” 萧郑氏:“昨日放廨归宅,阿郎与妾身言语的那周令史。” 萧宸恍然:“周钧,周衡才。” 萧郑氏点头道:“对,对,就是他。阿郎昨日言道,那周令史护得监军,又出使回纥,却是立下了大功。” 萧宸看向妻子,开口问道:“说这些做什么?” 萧郑氏:“那周衡才,先前来过,只说想要娶清婵为妻。妾身当时见他身份低微,只当是闲话,便没放在心上。” “如今,他立下大功,日后怕是出头有望。而清婵也已过了双十,这婚事总这般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 萧宸面色一沉,冷声说道:“不如什么?” 萧郑氏见丈夫肃然,不由心中一凛,便不敢再往下说。 萧宸见妻子面有惧色,也是不忍,面色有所缓和,开口说道:“当初周衡才登门求亲,倘若许了他清婵,如今他立下大功,那便是一段佳话。” “但萧家已经拒了他之所求,当下又请许嫁女,外人见了,只会道萧家避凉附炎、如蚁附膻。” 停顿片刻,萧宸又沉声道:“再说了,那周家乃是奴牙,身贱位轻,市侩媚俗,岂能迎我萧家女过门?此事就此打住,休要再提。” 第133章 游子归来 骑着快马下了官道,当周钧行在灞川小道上的时候,周遭的一切让他有些意外。 原本只是用来填平坑洼的那段火泥路面,如今已被延长加铺,几乎已经覆盖了整条小道的一半路程。 路上,再也不见杂草丛生和乱石嶙峋,有人平整清理了道路两旁的土地,栽种了不知名的花木。 初春之际,花木上发出些许嫩芽,瞧着格外的生机盎然。 骑马再向前行着一段,周钧终是来到了灞川别苑的大门。 原本破旧不堪的宅门,已被推倒重建。 红漆栎木的大门,可供双乘通行,青瓦灰砖的院墙,正是气势恢宏。 周钧翻身下马,左右看看,心中惊奇。 才不过离去半年,这灞川别苑已经焕然一新,有了一番新的气象。 门房里歇着一位老部曲,周钧定睛看去,对方与他颇熟,正是仇邕。 仇邕转头看见周钧,愣了片刻,接着连忙站起身来,朝后者问道:“来者可是周二郎?” 周钧笑道:“还能有谁?” 仇邕大笑着走过来,拍了拍周钧的胳膊,开口说道:“到底是战场上走过一遭,眼神、气质、身板不似从前了。” 周钧轻轻点头,又问道:“灞川这里,一切都好?” 仇邕侧开身,笑着对周钧说道:“二郎进去瞧了便是。” 周钧将马缰交给仇邕,深吸一口气,踏进了灞川别苑的大门。 一进大门,只见苑中,无论宅院、甬道、场院,皆被修葺一新,再也不见破损落乱,只有了当年唐皇别苑的七分风采。 周钧行在外苑里,往来人群皆看向他。前者容貌依稀从前,但变化不小,众人称呼之间有些犹豫。 终于,屈家大郎屈朝礼,壮着胆子上前问了句:“周二郎?” 周钧笑着点点头。 屈朝礼睁大眼睛,大喊了一声:“真是二郎!” 闻得此言,别苑之中的众人,兴高采烈的聚了过来,纷纷向周钧问好。 周钧一一还礼,又说了些话,最后只得道,要去先见过庞公,众人才作罢让路。 收拾了一番衣装,周钧顺着中道,穿过苑门,来到中苑,又到了庞公小院的门口。 在院子里承着暖阳、正在缝补衣服的玉萍,瞧见周钧,一瞬间呆在了原地。 在确认一番之后,玉萍连忙起了身,口中直说道:“二郎回来了!” 屋内先是沉默,接着传来一声喊:“快快让他进来!” 周钧向着玉萍拱了拱手,接着跨入堂门,又入了书房。 坐在轮舆上的庞公,看见走进门的周钧,面色激动,嘴角含笑,只是说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周钧向庞公躬身行礼,刚想开口述说漠北之事。 后者伸手先止住了前者,接着出言让他坐下,又使玉萍送来了清水和蒸饼。 一路赶来,的确没怎么吃喝的周钧,此时肚中已是饥渴,向庞公歉了一声,便大口喝水,大口吃饼。 不多时,一壶清水下肚,几张蒸饼入口,周钧总算是感觉好了一些。 就在这时,得了消息的殷大荣,急急的进了书房。 瞧见周钧,殷大荣先是绕着他看了一圈,见前者无恙,便松了一口气,开口说道:“早先得了吉年的信,说是去时路上遇见了刺客,咱家这一颗心可都要跳出来。后来,又读到周二郎临危退敌,便才安心下来。” 周钧向庞公和殷大荣拱了拱手,将漠北之行统统道来。 从长安出发,又到绥州遇刺,再到出使回纥,最后北伐突厥。 周钧全部说完,用了小半个时辰,听得庞公和殷大荣感喟连连。 庞公看向周钧说道:“原本只想着将你送去朔方,匀些功赏,将来也好搏个前程。却不料,还是低估了二郎之才。” “荡平突厥,霍清北狄,宫中有传闻,欲论功行赏。但是那赏赐的功文,怕是要等到突厥献俘之后,才会发放。” “不过,二郎入流内,再领主事之职,已是定数。” 周钧想起先前程主事对他说的话,只是应了一声。 庞公又说道:“去岁八月,二郎去了漠北,今日方回。这半年里,长安城内暗潮涌动,党伐日盛。” “刑部尚书裴敦复的旧部程藏曜、曹鉴触犯刑法,裴敦复托人向御史大夫裴宽说情,裴宽不允,裴敦复深恨之,便寻机使杨家进言于圣人,言裴宽擅权。” “圣人下旨,将裴宽贬为睢阳太守。” 周钧一边听一边点头,心中暗道,在史书中,裴敦复得了李林甫的唆使,花五百金买通了杨玉环的姐姐,使外戚进了谗言。圣上李隆基深信杨家,便下旨贬谪裴宽。 庞公又道:“李林甫又向圣人进言,称裴敦复战功赫赫,留在长安未免屈才,当出为岭南五府经略使。” “岭南乃瘴疠之地,裴敦复不愿上任,逗留不赴。李林甫又参裴敦复逗留之罪,使其被贬为淄川太守。” 这一段史书中倒也是有,但周钧一直不大明白,裴敦复帮助李林甫构陷了裴宽,按理来说,他应该算是李林甫的党众,为何又会被设计遭贬呢? 见周钧面露疑惑,庞公说道:“裴敦复构陷裴宽,并非尊李林甫之命,不过睚眦必报而已。” “更何况,裴敦复妻家与韦氏有旧,李林甫忌惮之,自当使其落贬。” 周钧也明白了,李林甫当初只是将裴敦复当做一枚对付裴宽的『伏子』,一旦裴宽遭贬,远离长安的政治中心,那么裴敦复这枚伏子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庞公又道:“裴敦复被贬淄川,刑部尚书一职空缺,李林甫向圣人进言,欲迁陕郡太守韦坚而入。” 说到这里,庞公停顿片刻,朝周钧问道:“韦坚乃是太子的妻兄,本是李林甫的政敌,李相却升迁其为刑部尚书,二郎可知为何?” 周钧一边回忆史书,一边分析道:“韦坚身为陕郡太守,于天宝元年,督民夫疏通广通渠,又于长安城东、长乐坡下、浐河之滨的望春楼旁,开凿湖泊,与漕河相通,并将河水引入湖中,名曰广运潭。” “河运毕功,韦坚请圣人又文武百官登望春楼观漕运。圣人见盛景大喜,擢升韦坚为三品左散骑常侍,又兼江南、淮南租庸、转运、处置等使。” “一时之间,韦坚手握江淮财政,权势无两。” “某猜测,李林甫此番向圣人进言,迁韦坚为刑部尚书,明面是升迁,实地是夺权。” 庞公又微笑问道:“夺的是何权?” 周钧:“财权,倘若说的再细一些,便是江南、淮南租庸、转运、处置使之权。” 庞公拍手笑道:“二郎大才。” 殷大荣在一旁摇头苦笑:“这官场里的弯弯绕绕,也只有你们这些八面玲珑的心思才能吃透,咱家只是两眼一黑。” 庞公说道:“韦坚做了刑部尚书之后,与太子走动频繁,又向李适之李相递了刺贴,摆明了自己太子党的身份,矛头隐约正对着李林甫。” “李林甫曾手书于咱家,言明当今朝局的形势,又说想来灞川一游。” 周钧一愣:“李林甫要来灞川?” 庞公:“裴宽才被贬至睢阳,如今又多了个韦尚书,想来李林甫当下也是头痛。” 周钧点头,李林甫如今面临的压力,的确不小。 与庞公和殷大荣说了一会儿话,周钧见天色渐晚,便告辞出了院子。 走向外苑那个属于自己的小院,周钧的眼前,慢慢浮现出那个倔强而又倩丽的身影。 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抱着这样的疑问,周钧走到自己小院的门口。 先是走入院门,周钧见四下无人,便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句:“人呢?” 只听厢房里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跟着就是一声器皿被碰倒的声响。 紧接着,一股黑烟从厢房中飘了出来。 见状顿感不妙的周钧,一个箭步冲进厢房,正好与走出来的画月,撞了个满怀。 周钧低头朝怀中瞧去,只见画月的脸上、衣服和手脚都是烟灰。 画月抬头看向周钧,只是笑着问道:“回来了?” 见画月安然无恙,周钧松了口气,也笑了起来:“回来了。” 第134章 酒精和蒜素 走进小院的厢房,周钧看着满屋子的器具和砵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案台上、墙角里、地面上,放眼望去,各式各样的烧器、皿管、瓶斗、量杯、砂滤、导管,一应俱全,摆放的满满当当。 周钧刚刚进门的一瞬间,险些以为自己走进了实验室。 房屋中央,周钧瞧见了一整套极为复杂的蒸馏设备。 里面不仅有主罐体、冷凝管、回流器、气水阀等蒸馏常见组件,还有一堆看上去颇为复杂、周钧叫不出名字的辅助配件和刻度计表。 只见金属密封贮罐的下方,正燃着小火,不停蒸煮着些什么,而那刺鼻的酒精气味也是从中而来。 去后院洗了浑身的烟灰,头发还有些湿漉的画月,此时进了厢房。 见周钧正在四处查看,画月便笑着说道:“如何?这里的一切器具,与大食王宫的炼金房所差无几。” 周钧闻言一愣,朝四处看了看,向画月问道:“这些器具,都是从哪里来的?” 画月:“大部分是托人打造的,小部分是在市面上买到的。” 周钧:“打造和采购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画月:“可还记得去年你离开长安的时候,与我说了那水汽循环蒸馏冷凝的办法?” 周钧点点头,那法子是他临走之前告诉画月的,本意是让她来提取香水。 画月:“我从公孙大娘的榨油坊里借来了不少器具,又拜托屈三翁帮忙改造,最终造出了一套比较粗劣的水汽循环蒸馏冷凝器。” “借助那套器材,我利用蒸馏法,先做出了鲜花香精。成品不仅要比长安市面上卖的天竺、波斯香精更加浓郁、更加芬芳,而且成本也更低。” “做出了香精之后,我说服公孙大娘,让她帮我买了一批拇指般大小的瓷瓶。” “接着,我又让孔攸帮忙,让他在每一个瓷瓶上,画上鲜花和景致,再将香精灌装到瓷瓶之中。” “最后,公孙大娘家的大郎和二郎,帮我把这些香水卖到了集市上。” “卖了几批香精,我有了足够的钱,便分批置办了这些设备。” 听完这些,周钧一时之间愣在了当场,他如何也没想到,画月居然还有这个本事。 缓了缓神,周钧又看向厢房中的设备,朝画月问道:“这里面可还是香精?” 画月摇头道:“赚够了钱,办齐了器具之后,我就不做香精了。” “我一直在想,既然能用蒸馏冷凝的方式,从鲜花中获取香精,那么其它物品呢?” “其它物品,采用蒸馏冷凝的方式,是否也可以得到它们的精华?” “所以,我在原本水汽蒸馏器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进,又增加了气密装置和水压装置,并且将整个设备的运行过程,做成了湿蒸和干蒸两种方案。” “而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用蒸馏冷凝提纯的方法,摆弄这个。” 说完,画月从墙角里,取了一个坛子,拿到了周钧的面前。 周钧掀开坛口一看,只见里面是琥珀一般的液体,酒香四溢。 周钧朝画月问道:“这是……烧酒?” 画月点头道:“是,利用蒸馏冷凝再蒸馏的方式,我发现可以将烧酒的烈度不断提高。” “在经过三到五次的提纯之后,烧酒会变成清澈的透明色,而且烈度极高,凑近闻一闻,都会有些入醉。” 画月一边说,一边取出一个瓷瓶,打开塞口,里面正是清澈透明的提纯物。 周钧看了一眼,大概猜到了这是什么。 烧酒经过三到五次的提纯,得到的东西,恐怕就是95浓度的乙醇。 他仅仅只是给了画月一个模糊的水汽蒸馏冷凝方案,用来提取香精,但半年内,画月不仅制造出了原型设备,还在此基础上不断改良,并制造出了95浓度的乙醇。 这丫头,也真不知道该说她是聪慧异常,还是天赋异禀? 画月拿着那瓶95浓度的酒精,低头沉思道:“烧酒的提纯物虽然是做出来了,但我却不知道它有什么用?” “本来我以为它可以喝,但舌头上只沾了一点,就犹如火烧一般疼痛,之后还起了水泡。” “现在看来,烧酒的提纯物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周钧摇头说道:“这个东西其实非常有用。” 画月不解:“这么烈的酒,又不能喝,能有什么用?” 周钧:“一斤此物,加入四两蒸馏后的净水,得到的酒液,可用来消毒。” 画月:“消毒?消什么毒?” 周钧一时语顿,当下这个时候,还没有细菌这个概念,他只能含糊说道:“可用来消杀风邪杂疫。” 画月听了半懵半懂,只是点点头。 周钧想了想,又说道:“倘若想要制作治疗外伤的灵药,除了这酒液,还需备制另一物。” 画月:“另一物?” 周钧仔细回想了一下书中的记载,开口说道:“取陈蒜去皮,再捣烂成泥,放入蒸馏器中提纯,可得一药液,名为大蒜素。” 画月:“大蒜素?那是什么?” 周钧回忆,蒜肉中的氨酸与蒜皮上的酶共同反应,会生成一种广谱抗菌类的药物。 这种药物的化学成分他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名字极长,而且非常绕口。 所以,他只记得,这种药物的俗名,被称为大蒜素。 大蒜素可以抑制痢疾、伤寒、肺炎、破伤风等等诸多症状中的病菌,曾经被称为青霉素的下位替代品。 它制备简便,而且用途广泛,无论是外科还是内科,只要是用来抑制病菌,都能派上用场。 然而,提纯得到的大蒜素,由于刺激性非常强烈,是不可以直接外用的。 需要将95浓度的酒精,稀释成为75浓度的医用酒精,再将其与大蒜素混合在一起,才能作为杀菌治病、增强免疫的药物。 画月这边,听了周钧的话,还有些半信半疑,开口问道:“陈蒜蒸馏提纯后的大蒜素,能够当作药物?” 周钧点头道:“大蒜素药性太强,直接外用会灼烧皮肤,必须将其与稀释后的烧酒提纯物混合在一起,方能使用。” 画月找来纸笔,一一记下。 记完,画月看着满屋子的器具,一边思索一边说道:“陈蒜膳房里倒还有些,只是做成了大蒜素,又造出了那蒜药,不知该如何实验功效?” 周钧挠了挠头,大蒜素和医用酒精调配出来的蒜药,找谁来用的确是个问题。 想了一会儿,周钧对画月说道:“蒜药的事情,可先放一放,此次漠北之行,我倒是发现了另外一样要紧事物,需要立即去做。” 画月:“何物?” 周钧:“炒茶。” 第135章 荼坊落址 傍晚时分,周钧让膳房的春娘多备了几个好菜,又取了一坛好酒,将孔攸和画月都喊了过来。 孔攸刚从灞桥村回到别苑,一身的尘土泥污,见到周钧一阵激动,却也没忘了礼数,说是回去尽快更衣,再来赴宴。 画月在小院中支起一张小圆几,又搬来几个月牙凳。 周钧取了酒盅,又递了膳盒。 很快,换了一身新衣的孔攸,出现在周钧小院的门口,手中还抱着一个小木箱。 周钧瞧见孔攸手中的木箱,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孔攸打开木箱,从里面拿出一本又一本的账册,对周钧说道:“敢教主家知晓,这半年里灞川别苑的账目,某留了底,皆存于此。” 周钧好笑的摇摇头:“不用看了,且收着。” 孔攸:“可是……?” 周钧坐到小桌旁,自己斟了一杯酒,对孔攸招手说道:“在我这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且先坐下,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自便就是。” 孔攸见画月已经坐了下来,后者一手端着饭碗,另一手拿筷子正挑着酱烧鸡丁。 清楚这位主家行事不比常人,孔攸无奈,便收起账本,也坐了下来。 周钧将杯中之酒慢慢吃尽,看了眼小院墙外的景致,感叹道:“我不过才离去半年,这里却变了这么多,伯泓是如何做的?” 孔攸坐正,恭敬答道:“主家,某早先遣使灞桥村的村民整理内苑,得了庞公的赏识。” “主家北行的这段日子里,寿王携友来了几次,庞公殷公的旧识也来了几次。” “庞公自觉别苑略显简陋,便遣某再修整翻新。” “某用了半月,先是将灞川游历了一遍,又与柳夷旷商讨修册,最终向庞公递了翻修别苑的方略。” 周钧点点头,孔攸不仅素有智谋,而且做事也踏实,将差事交给他,的确让人放心。 想到这里,周钧对孔攸笑着说道:“莫道主家,只称二郎。伯泓身负贤才,你来投我,却是钧得了一员福将。” 孔攸站起身来,向周钧拱手说道:“二郎此番北行,行阵退敌、护得监军周全;出使回纥,说九姓共伐拔悉密。” “此等不世之功,只有古来贤才,才得使之。这般说起来,却是攸寻得了一位明主。” 周钧听了这话,起初倒也不觉得什么,但细细品味,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搁了心思,周钧言道:“且不说这些,吃酒便是。” 周钧又吃了两杯酒,见孔攸和画月都在吃菜,心中寻思起了一事。 灞川别苑之中,人员虽然庞杂,但论起交情,都与周钧不差。 但倘若真要说起信任二字,放眼别苑,通通算来,却只有一又半个人。 其中,这一个人,自然指的是画月。 她是从奴市上救回来的,又朝夕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而且对方甚至肯为了周钧,放弃归家的机会,自然是可以无条件的信任。 而那剩下的半个人,却是眼前的孔攸。 为何说是半个人? 孔攸与周钧签订了奴契,办事认真,未有错漏。 但不知为何,周钧看孔攸,却总觉得隔了一层纱。 此人有大才,却装痴扮愚多年,偏偏与周钧相遇之后,却又甘心投拜。 孔攸究竟在想什么,又打算要做什么,周钧有些看不透,所以只能将其看作半个可以信任的人。 想完这些,周钧放下手中的酒杯,对孔攸和画月说道:“这半年来,我出使回纥,又随朔方大军北伐突厥。一路上,倒是见了不少,也听了不少。” 接着,周钧就将一路上的见闻,挑着一些说了。 孔攸和画月,也是第一次听见这些,便停了用膳,只是仔细听着。 花费了些时间,周钧说完见闻,话锋一转:“去了回纥,又在朔方军中住了许久,我倒是有个想法,你们也帮着谋略一番。” “回纥贵族喜食唐荼,但荼食制法繁复又耗时甚久,而且无论是蒸荼还是煮荼,都失了荼原有的韵香。” “所以,我有一法,在简化饮荼手续的同时,还可以最大程度上保留住荼原有的香味。” 孔攸听了一愣,追问道:“简化手续,保留荼香?可是以油煎荼?” 周钧摇头道:“不是,比煎荼更佳。” 画月朝周钧问道:“新法做出的荼,回纥人会习惯吃吗?” 想起史书中,北方诸多游牧民族,因为喝茶而引发的风潮,周钧语气肯定的说道:“回纥人定会喜食新荼。” 孔攸看了周钧一眼,问道:“二郎说的新法做荼,可是仙人托梦交予的?” 周钧一怔,跟着反应了过来,点头说道:“是。” 孔攸点点头,又道:“既然是仙人所云,那必定是错不了。只是这新荼做出来,如何与漠北诸部互市,也是个麻烦。” 周钧:“朔方军与九姓已有互市,我打算委托军使开荼市,专供漠北。” 孔攸思考片刻,点头赞同道:“二郎此举大善,倘若新荼被漠北诸部所喜,那必会引来朔方军的觊觎。与其坐等军使盘剥勒索,不如主动与其相交,让渡小利,保得商事。” 画月此时问道:“倘若是要卖新荼,为何不在长安城内开市呢?按照常理来说,这大唐吃荼之人,理应比漠北更多才是。” 没等周钧解释,孔攸朝画月说道:“新法制荼,倘若在长安城内销售,不出半月,怕是有心人就要打听来源。” “长安多高官豪贾,知晓了新荼来自于灞川,必会托情交语,想方设法探查新荼的制法。” 孔攸又说道:“即便隐秘不宣,那万一宫中知晓了此物,圣人遣使来问庞公。你倒是说说,庞公是会忤圣人,还是会责二郎?” 画月听了,心中恍然。 孔攸朝周钧说道:“新法制荼,倘若能被漠北诸部所喜,短期之内,需求不盛,灞川所产自能供之。” “但是,倘若新荼大兴于市,需求暴增,灞川所产怕是杯水车薪,只道不足。故而,眼下需布局一地,作为荼坊以备他日所用” 周钧听见这话,也是一愣。 孔攸说的是事实,假如炒茶真的在漠北诸部中流行开来,其需求量怕是会以几何级数向上递增。 只靠灞川这里建立的小作坊,怕是真的无法供应。 周钧脑中开始思考,倘若真的要建立一个秘密根据地作为荼坊,究竟设在何地,才比较稳妥呢? 首先,东北方肯定不能选,因为倘若没能阻止安史之乱,那么关内道、河东道、河北道、河南道、京畿道,都是兵祸的重灾区,不适合作为根据地。 接着,河西那里虽然靠近朔方,但是紧挨吐蕃,用不了多少年,那里就有陷落的风险,是动乱之地,自然也不能选。 再者,剑南道、岭南道,都不是什么安稳之地,而江南二道,又距离太远。 最后,一圈看下来,也只有山南西道符合要求,那里靠近京畿道,未来安史之乱发生后,唐玄宗也是入此地躲避战乱。 周钧将山南西道四个字,向孔攸和画月说了。 画月倒还好,只是点头表示知晓了。 但孔攸却身体一震,杯中之酒也洒落到了地上。 见孔攸的脸色阴晴不定,周钧奇道:“伯泓怎么了?为何如此慌张?” 孔攸盯着周钧看了许久,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二郎,可是不久之后,北方将生战祸?” 听闻此言,周钧顿时惊呆在了原地。 他只不过说了山南西道这个地名,孔攸又究竟怎么会知晓未来北方会生战祸? 孔攸见状,开口说道:“突厥势微,恐消迹于漠北,纵观大唐北疆,再无敌手。” “大唐当前所虑之敌,唯有吐蕃而已。” “倘若新设荼坊,与回纥互市,欲不使他人知晓,自然是于北方寻一地而立,究其缘由,有四。” “其一,北临朔方,倘若荼坊生变,可有军力相助。” “其二,近漠北九姓,缩短商途,可减少路程。” “其三、南方诸州,人口密集,不利于保密。” “其四、南方潮湿多雨,不利于新荼保存和运输。” “以此来看,自然是在长安的北方设荼坊,要远利于南方。某本来猜测的地点,乃是原州、庆州一带,那里多荼园,位置也处于朔方与长安之间。 “然而,二郎却舍近求远,选了巴蜀之地。” “某仔细寻思,擅自揣测,或是仙人曾道于二郎,未来北方恐生战事而已。”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缓过神来,对孔攸说道:“北方未来是否有战祸,或是有此可能,眼下尚无定论。不过伯泓之言,却也提醒了某。” 周钧现在也反应了过来,安史之乱就算爆发,是在天宝十四年,距离现在还有十年。 倘若要设立荼坊,也不必特意选择在巴蜀。 将荼坊建设在北方,靠近朔方,的确更加有利一些。 周钧看了一眼孔攸,心中有些感慨。 这孔伯泓,仅仅只凭借自己口中的一个荼坊选址,就能猜到未来北方会发生战乱,实在是让人惊奇。 第136章 林甫到访 晚膳时,周钧与孔攸、画月商量了一番,做了分工。 孔攸负责联系茶农、采购新鲜茶叶,画月则负责准备锅具和器皿。 眼下正是春茶上市的时节,长安城周边就有不少茶庄,都在采摘新茶,并打算运入长安。 孔攸问起采购茶叶的种类和数量,周钧只是回道,多买几种,但少买一些。 周钧前世里曾经读过明代许次纾所着的《茶疏》,书中就炒茶一法,曾经做过讲解。 但是,这本书涉及炒茶法的篇幅,只有寥寥数百字,大致只说了炒茶的流程和步骤,却没有具体细节的说明。 周钧打算摸着石头过河,再拿到茶叶之后,将每一个茶种,都分成数个小份,多炒几次试试,总有一次能试出合适的。 三人又商量了一会儿,孔攸先行告辞,回了住所。 画月将膳具和桌椅收拾妥当,走到书房中,坐在了周钧的身边。 后者对画月说道:“这次北行,我遇到了一位经教修士。他曾经在大食首都附近的修士会中住过一段日子,后来又从呼罗珊行省入了大唐。” 画月听着,没有言语。 周钧继续说道:“他对我讲述了,目前呼罗珊行省的状况。” “什叶派的民众,在阿拔斯部族的带领下,在行省里掀起了一场暴动,持续了大半年。而眼下,这场暴动已经平息了。” 画月点点头,只是表示知晓了。 周钧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开口问道:“你……想家吗?” 画月看向周钧,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起了一段尘封的往事:“大食国的伍麦叶贵族们,非常重视宗教血脉,他们认为只有信奉真主的子民,才能获得祝福,任何异教徒与贵族之间的结合,都是污秽的,应当受到斥责。” “而我的母亲,她是月氏人,信奉的是琐罗亚斯德教,在大唐又被称为祆教。” “她与贵族的结合,从一开始就受人非议。或许是承受了太多的指责,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轻叹了一声,开口道:“但是,你的父亲非常疼爱你。” 画月点头道:“是的,我的父亲对我很好,他为我请了最好的老师,把我送去大食首都的贵族学所,又给了我最好的食宿。” “我的兄弟姐妹,那些宗教血脉纯正的后裔,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拥有似我一般的待遇。” “于是,嫉妒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使得我的至亲们开始怨恨我。” “他们会在父亲看不见的地方,质疑我、辱骂我、责难我。” “所以,你口中那个所谓的家,除了我的父亲,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以留恋的地方。” 周钧说道:“你的父亲呢?难道他就没有制止这些行为吗?” 画月:“是的,他的确制止了,但是面对这一切,他很疲倦,也很无奈。” “好几次,他看向我的时候,都在叹气。我清楚,或许从某个时候开始,我已经成了他的累赘。” 听完这些,周钧摇头说道:“我认为,天底下,无论什么样的父亲,在面对亲生女儿的时候,无论再如何疲累,也不可能会认为对方是累赘。” 画月故作轻松的微笑道:“或许,但眼下这样的情形,对于大家来说,却是最好不过了。” “我的兄弟姐妹们,终于摆脱了那个不顺眼的亲人;官邸中的阿訇和下属们,也不会再反复提起那个玷污了宗教血脉的异教徒之女;而我的父亲,他也不必再为了这一切而烦神劳忧。” “皆大欢喜,不是吗?” 周钧叹了一口气,便不再打算劝说画月什么。 一夜无话。 在灞川中休憩了整整一日,周钧从庞公那里得了一条消息——李林甫明日要来灞川别苑做客。 虽然从庞公那里曾经听闻过李林甫会来灞川,但真正听到对方将至的消息,周钧还是在心中暗道一声好快。 周钧前世在通读唐史的时候,涉及到李林甫构陷打压政敌的内容,读起来偶尔会有种错觉,总觉得李林甫权相之路顺风顺水,无论对上什么政敌,都能轻松击败。 但只有真正穿越到了唐朝,亲身参与了大唐政事,周钧这才知道,事实上李林甫的日子,并非是史书中记载的那般惬意。 就拿当前来说,李林甫的宫中之敌乃是太子李亨,朝堂之敌乃是左相李适之。财政上,太子的妻兄韦坚手握江淮财权;军队里,出身十王府的朔方节度使王忠嗣,以及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皆深恶于李林甫。 与李林甫为敌的大佬们,来自于宫、政、财、军等多个方面,是一个极其庞大、而又盘根错节的团体。 在这种情况下,李林甫极力寻求外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当日,李林甫造访灞川别苑,周钧得了庞公之令,去了大门处迎接。 待得李林甫的车队停下,周钧粗略数了数,前前后后居然有五辆马车,百来步卒,甚至还有五十精骑作为护卫。 周钧也只是在心中叹道,李林甫在朝堂之中树敌众多,为求自保,谨慎至此。 见李林甫从马车中出来,周钧迎了上去,拱手说道:“李相车马劳顿,庞公备了宴席,请随我来。” 李林甫一身玄色绸袍,脸色比起以往,略显疲倦,看见周钧的时候,笑着说道:“二郎可真是鱼龙乘风,青云路稳啊。” 知晓李林甫说的是北行之事,周钧自谦了几句,将前者迎进了大门。 李林甫一路行去,见别苑之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不由称赞此地乃是琅嬛仙地。 进了小院,入了中堂,李林甫瞧见正坐的庞忠和,指着周钧笑着说道:“左监识人有方,林甫佩服。” 庞公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客气了两句,将手伸出,示意李林甫入席。 李林甫入了宴席,没有立即进入正题,只是与庞忠和说着山水闲情。 当第一道菜春笋烧鱼端上来的时候,李林甫见菜色赤焯,好奇之下,忍不住尝了一口。 只是这一口,李林甫就惊到顿了身形。 片刻之后,李林甫回过神来,对庞公感慨道:“这灞川当真是福地,左监得享若此,羡煞吾也。” 庞公笑了笑,只是开口,劝对方多吃一些。 酒过三巡,膳至半中,李林甫借着酒劲,叹了一声:“朝堂势恶,林甫真想似左监这般,不问政事,纵情山水。” 在一旁作陪的周钧,听见这话,却是知晓,李林甫接下来怕是要说正事了。 只听李林甫跟着说道:“数日前,有御史上奏,言官吏铨选,多存纰漏,恐生遗祸。” 周钧听了这话,再细细一想,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李林甫如今是右相兼尚书左仆射,还兼着吏部尚书。 御史在官吏铨选上发难,其实终归到底,矛头还是奔着李林甫这个吏部尚书去的。 倘若能够借故剥了李林甫吏部尚书的职务,那就等于断其一臂,令其再也无法安插人事。 庞公听了李林甫的话,开口问道:“李适之的唆使?” 李林甫微微摇头说道:“是刑部尚书韦坚。” 庞公皱眉,自语道:“是他?” 李林甫:“太子势大,韦坚管财,却是得力襄助,将其迁入刑部尚书,某本以为断了其财权,会有所收敛,却不料此人反咬一口。” 庞公沉吟片刻,说道:“倘若韦坚执意监察吏部,恐借题发挥,造势成祸。” 李林甫又吃了一口鱼,笑着说道:“既然他说官吏铨选出了纰漏,那某便使其搬石自戕。” 庞公:“搬石自戕?” 李林甫:“左监且瞧着,且看林甫如何设局……只是这局,还需向您借一人?” 庞公:“谁?” 李林甫将视线转向周钧,笑而不语。 庞公一愣,说道:“欲借周二郎?” 李林甫朝周钧问道:“蒋育一案,二郎曾用了观相测心之法,断了真伪,可有此事?” 周钧清楚对方怕是已经查过了卷宗,还问了参与案件的当事人,只得点头称是。 李林甫笑道:“那便是了,某设下的这一局,需寻得二郎相携才是。” 第137章 祸水东引 听闻李林甫欲借周钧,庞公向其追问,想要弄清楚事由。 但李林甫笑而不答,被问的多了,只是说道:“谋局未定,容某谨言。” 庞公见李林甫不愿多说,便也不再催了,只是非常隐晦的告诉后者,周钧才得功晋升,不便涉足政斗。 李林甫点头道:“左监宽心,某心中有数,周二郎此番只管断案,不涉党争。” 庞公点点头,韦坚乃是太子的妻兄,又与左相李适之交好,倘若任其得势,对寿王自然不利,能够打压气焰,自然是好的。 宴席结束,周钧又陪着李林甫在别苑中游览一番,后者之后便离开了。 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周钧刚一进中堂,就瞧见地上堆放着宛如小山一般的陈蒜。 周钧有些傻眼,又见到画月在摆弄蒸馏器具,开口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画月抬起头来:“不是说要制造大蒜素吗?我把膳房那里所有的陈蒜,全部都搬过来了。” 周钧盯着那堆大蒜,苦笑着说道:“我先前也说了,大蒜素一事,可以缓缓……而且,蒸馏大蒜,不比蒸馏烧春,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画月一愣,问道:“蒸馏大蒜要比蒸馏烧春更难?” 周钧:“不是难易的问题,而是……” 说到这里,周钧有点头疼,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大蒜素的那股气味。 画月瞧见周钧的表情,开口说道:“我在蒸馏烧酒的时候,气味的确非常刺鼻,但只要控制好火候和时间,算准时机进入屋里,调整好气阀和水阀,再迅速出门,便不会有大碍。再说了,我早就做好了几样防护用具,你瞧!” 周钧看着画月从屋里取出了四样物什。 一个是厚麻布层层缝制的隔热手套,一个是缠绕口鼻的布巾,一个是用来裹住浑身的长袍,最后一个却是两团纸絮,细问之下,原来是用来堵塞鼻孔的。 瞧见这四样东西,周钧想了想,朝画月问道:“能不能把蒸馏器材搬到露天的小院中来?” 画月回道:“我曾经试过在露天环境下进行蒸馏,但灞川临江,周边又空旷,院子里偶尔会穿过大风,会影响蒸馏火力的持久和均衡,造成水阀和气阀的数值波动,很难控制。” 周钧听了,也是无奈。 接下来,周钧用厚布裹住口鼻,先是将陈蒜切碎,又将其放入石臼中捣烂。 顶着两只红肿流泪的眼睛,周钧将石臼中收集的蒜泥和蒜液,统统倒入了画月的蒸馏器中。 等待一切准备就绪,画月在蒸馏器下方升起火来,开始利用水蒸气来蒸馏大蒜,眼见器皿中的蒜液逐渐沸腾,她很快就明白了,周钧为什么要说,蒸馏大蒜要比蒸馏烧酒更难。 原因无他,只是蒸馏大蒜的这个味道,实在是太冲了。 一股强烈到几乎使人昏厥的蒜臭味,宛如肉眼不可见的小虫,无论你罩住脸部,还是堵塞鼻孔,都能冲入鼻腔,钻入大脑,让人痛不欲生。 在房中仅仅只待了几分钟,画月就实在撑不住了,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 在屋外等了一会儿,从门内飘来的蒜味越来越浓,画月用清水打湿布巾,裹住口鼻,深吸一口气,冲进了屋里,用着最快的速度调整了一番气阀和水阀,又加了些柴火,接着一边大声呕着,一边又跑了出来。 周钧见状,对画月说道:“告诉我如何调节阀门,还有应该添加多少柴火。” 画月一边干呕,一边说了蒸馏器调节的细节。 周钧先是等在门外,见时机成熟,便进了屋内,按照画月所教,开始调节蒸馏器。 忙完之后,招架不住蒜味的周钧,也是连滚带爬的出了房间。 就这样,二人你先我后,彼此轮换着,终于硬着头皮完成了大蒜素的蒸馏析出。 看着手中那仅仅只有小半瓶的深黄色液体,画月睁着依旧红肿流泪的眼睛,朝周钧问道:“这就是大蒜素?” 周钧点头说道:“应该是了,不过它的刺激性太强,只有加过稀释后的酒精,才能入药。” 画月:“酒精?就是那个蒸馏烧春后的液体?” 周钧:“是,不过那个酒精浓度太高,还需要用蒸馏后的纯净水进行稀释。” 画月:“要加多少?” 周钧:“我算算,95度的酒精兑成75度,一斤是十六两,那么一斤烧春提取后的酒精,应该兑入四两蒸馏水,才能变成医用酒精。” 画月按照周钧所说,先是勾兑出了医用酒精,再将医用酒精与大蒜素进行混合,最终得到了蒜精。 将淡黄色的蒜精,密封装好,周钧有些头疼,说道:“药是做出来了,但找谁来试药呢?” 画月打断他道:“二郎,比起找谁试药,我们现在有一个更大的麻烦……” 周钧低头看向画月,后者却转头朝房内看去。 只见住所里,无论堂间、厢房,皆残留着一股大蒜的刺鼻气味。 今天晚上,别说进屋睡觉,就连进门逗留,都是个问题。 最终,无奈之下,画月去了屈家小院,与柔杏凑在一屋。 周钧不愿麻烦他人,便在小院的后厢房里,临时支了一席地铺,带着满身的蒜味,睡了一夜。 很快,告假之日结束,周钧从灞川别苑回到长安城,开始了都官司书令史的视事。 没过几日,朝堂之上,传来了一件大事。 右相李林甫使御史,揭发兵部铨曹(掌武官铨选)不法之事。 兵部主事以下又胥吏共六十余人,被捕入狱,圣人命京兆府与御史台共同审理此案。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周钧瞬间明白,李林甫那日来灞川,口中所说的『设局』,究竟是什么了。 唐朝的官吏铨选,文官是由吏部所负责,而武官则是由兵部来负责。 既然刑部尚书韦坚,敢以官吏铨选为借口,拿李林甫所掌的吏部来开刀,那李林甫就以武官铨选为借口,来把左相李适之所掌的兵部拖下水。 韦坚和李适之是朋党,也是盟友,李林甫这一招祸水东引,却是将韦坚在吏部门口点起来的火,烧到了李适之的兵部。 而且,兵部官吏共计六十余人,都被投入了大牢,可见李林甫手中应该是掌握了一些证据,否则李隆基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的下旨,收押这么多的官吏。 周钧仔细回忆,却在史书中记起了这一桩案件,正是天宝四载的『兵部署吏案』。 第138章 兵部署吏案(上) 数日之后,周钧站在京兆府狱的栒房里,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喊冤声,脑中却想着前世史书中,那段关于天宝四载兵部署吏案的记载。 案件的起因,源于李林甫使人揭发兵部铨曹(掌武官铨选)不法之事,借以打击李适之。 兵部胥吏六十余人,被审问数日,但终无结果。 于是,京兆府遣法曹吉温(武则天朝酷吏吉顼之侄)协审,御史台又遣主簿罗希奭助之。 二人皆是酷吏,提重囚施以酷刑,或杖或压,呼号之声,令人惨不忍闻。 兵部诸吏见受刑之惨状,无不惊骇莫名,皆自诬服,无人再敢违其意,顷刻之间狱成案结。 吉温、罗希奭二人,罗织罪名,严刑逼供,也因此被人恶称为『罗钳吉网』,当为李林甫之爪牙。 而兵部诸吏,认罪状成,得呈圣人,玄宗观之,却仅仅只是下敕责备了兵部侍郎,并没有责罚兵部中的任何一人。 这桩案件,后世史学家在研究史料的时候,发现了几个疑点。 首先,史书描述这桩案件的时候,用了『诬告』一词,但不少史学家却提出了质疑,李林甫构陷政敌,多谋而后动,没有证据就上奏言罪,这本就不符合他的性格。 其次,得了揭发兵部的上奏,李隆基立即下旨,不仅逮捕了六十余名兵部胥吏,还责京兆府和御史台联合办案。倘若只是诬告,那么必定不会引起皇帝这么大的反应。所以史学家猜测,或许李林甫所奏之罪确有其事,玄宗才会如此重视。 最后,吉温与罗希奭罗织罪名,严刑逼供,寻得兵部诸吏的认罪书,玄宗看了之后,先是斥责了兵部侍郎,接着将关押的六十余人全部释放,没有任何责罚。 关于这一点,后世推测,可能吉罗二人,根本没有寻得兵部犯事的确切证据。玄宗见了认罪状,又闻得内情,知晓不过是屈打成招,便没放在心上。 想完这些,周钧抬起头来,看向栒房中的诸人。 一人留着两撇八字胡、嘴巴尖长、腮部少肉、面有谄附,正是京兆府的法曹吉温。 一人少言寡语、神色阴冷、不苟言笑,乃是御史台的主簿罗希奭。 另一人耳高于眉,鼻直口方,谈笑风生,却是大理寺评事元载元公辅。 再加上周钧……京兆府、御史台、刑部、大理寺,虽然来者都是末官之流,但一府三司的豪华配置,却也算是齐全了。 而这四人当中,又以周钧的官阶最低。 本来刑部推举的是另一位主事,但亏了李林甫的力荐,再加上李隆基对周二郎印象颇佳,周钧这才有机会参审此案。 此时,兵部署吏案已经审了有些时日,还是一无进展。 周钧、吉温、罗希奭和元载,均是刚刚被召至京兆府狱中,开始接手兵部署吏案的审理。 四人看了之前审案的阚录,对于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意见不一。 吉温认为兵部诸吏抱团守口,不上重刑,恐难得罪状。 而元载却认为唐律有云,对疑罪之囚,不得严刑逼供和使用酷刑,倘若主审者有违此例,最高可判流刑。 至于罗希奭,则是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元载眼见与吉温争论许久,依然不能说服对方,便对周钧问道:“周令史如何看?” 吉温瞧了一眼周钧身上的赭黄吏袍,面露鄙夷之色,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周钧又看了眼案台上的阚录,对元载回道:“钧才接手此案,不急言刑,且容某再看看。” 元载见状,凑近到周钧身边,小声说道:“倘若任由那吉温,胡乱用刑,此事一旦传将出去,你我头上怕是都要扣上酷吏的恶名,于仕途不利啊。” 周钧听完,这才晓得,原来元载自始至终不同意吉温用刑,并不是因为唐律,却是为了仕途着想。 周钧对元载点点头,对吉温拱手说道:“兵部诸吏是否有罪,尚无定论,倘若现在用刑,恐受诟病。” 吉温冷哼一声。 周钧又坐到案台前,开始翻看起宛如小山一般的案宗和阚录。 元载叹了口气,也坐了过去,一起翻看了起来。 不久之后,吉温突然拍手笑道:“有了。” 周钧和元载朝吉温看去,只听后者说道:“唐律不许对疑罪之囚严刑逼供,但没有禁止对重犯上刑?” 元载不明所以,看向吉温。 吉温阴恻恻的笑道:“吾等从囚牢中提一重犯,于兵部诸吏面前严刑拷打,惊惧惶恐之下,那些人岂不全都招了?” 元载苦笑,还没开口,只听周钧说道:“此等做法,即便求得罪状,亦无证据。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名堂。于功无益,反会遭来非议。” 吉温闻言,恼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说说,应该如何去做?!” 周钧又将头埋入了书案之中,说了一句:“稍安勿躁,且容某先看完案宗。” 吉温长叹一声,跺了跺脚,出了栒房。 自始至终没有言语的罗希奭,深瞧了一眼周钧,也走了出去。 偌大的栒房里,只剩下元载和周钧二人。 听着耳旁那些喊冤声,元载苦着脸,抬起头来,对周钧小声说道:“衡才,也不知我今年是不是命犯太岁,不知怎么,就承了这么个倒霉差事。” 周钧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元载,心中暗道,对不住了,元公辅,虽然不知道蝴蝶效应是如何运作的,但你参审兵部署吏案,怕是与我有些干系。 想完,周钧对元载说道:“公辅,此案实乃右相所发,内情恐怕没有旁人想的那么简单。” 元载说道:“但京兆府和御史台都审理了这么长的时间,案宗累牍如山,也不见有何蹊跷。” 周钧看向案宗,轻声言语道:“倘若此案涉众甚广,不止一人犯事呢?” 元载听了一惊:“此言过矣,衡才可知其中利害?” 周钧未答,只是拿起近些年来的武官铨选名录,一页一页的翻看了起来。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就在元载昏昏欲睡的时候,周钧将名录推到了他的面前。 元载强打精神,只听周钧说道:“你且看看每年过试武举进士的出身,再计数做类。” 元载依言统计了一遍,发现开元年间,门阀子弟过试进士的人数,大约是寒门子弟人数的三倍。 周钧又拿起天宝年间的铨选武官名录,让元载再统计一遍。 元载又算了遍,吃惊的发现,天宝年间寒门子弟过试人数,反而要比开元年间还要少。 从天宝初年,至天宝四载,门阀子弟过试武举的进士人数,居然是寒门子弟的五倍左右。 元载皱紧眉头,疑惑问道:“这怎么可能?自太宗起,唐民教化,门阀与寒门之差别,理应越来越小才是。” 周钧点点头,根据历朝历代的史书统计,事实的确应如元载所说。 入仕群体中寒门子弟所占比例,自东晋开始,往后每一个朝代,都在提高。 隋朝时,寒门子弟入仕比例是172,唐朝时是245,而到了宋朝,这一数字高达461。 然而,开元年至天宝年的武官铨选,寒门过试比例,不升反降,这一现象本身就非常不正常。 精明如元载这般,已经大约猜到了背后的隐情,不由脸色苍白。 他看向周钧,张开口想要劝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从何劝起。 周钧站起身,长吁了一口气,对栒房外的狱卒们,沉声说道:“劳烦诸位,将这两年武举铨试的七试考绩,统统取来。” 元载闻言,闭上眼睛,摇头叹道:“麻烦大了。” 第139章 兵部属吏案(下) 唐朝重文才,也尚武艺,文人学士多有文武双全之辈,完全不见其它朝代的阴柔风气。 所以,唐朝武举自武朝开设以来,每岁孟冬,与者以千数计,亦有文人弃文从武。 为何有这么多人参加武举? 一方面是唐朝风气使然,另一方面却也和授官速度和晋升渠道有关。 先说授官,与文举科考不同,武举一旦及第,入为进士,那么兵部就会立即向其发放告身。 如若武举进士的家中长辈,乃是勋官五品以上,亦或者是三卫执仗、承,那么身为进士的品子,就可以直接放选授职事官。 再说晋升,唐朝军力强盛,又与周边诸国多有摩擦,战事多胜少败,凭借军功升迁,要比朝中文官年考升迁容易许多。 所以,不少朝中高官或世家门阀,比起科举入仕,更加青睐于让自家子弟,以武举入将。 一边想着这些,周钧一边看着武举铨试的七试考绩。 所谓武举七试,分别是射垛、骑射、马枪、步射、才貌、言语和举重。 将这两年武举七试的考绩大略翻看了一遍,周钧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元载在一旁也说道:“举书、凭引、查身、画押,皆无错漏。” 周钧点点头,也难怪京兆府和御史台,查了这么多天,都查不出舞弊来。 光是从文书、档案方面来看,的确没有可疑之处。 元载此时反而松了口气:“既然没有错漏,那不如现在就起草结案律文?” 周钧反复翻看着每一位武举进士的铨试考绩,总觉的哪里有些奇怪。 将一份绩卷抽出来,先是拿在手中掂了掂分量,接着又举到半空仔细端详,最后索性对着阳光查验了一番。 元载不明所以,奇道:“衡才做什么?” 周钧招呼道:“且过来看看。” 元载走到周钧身边,借着阳光,看向那份绩卷,粗看一遍,并没有发现问题。 周钧出言,让他仔细看看,名阚和试阚之间的空白之处。 武举绩卷,分左右二阚,右阚为名阚,写着武举人的姓名、籍贯、出身、罪录、作保、手印等信息。 左阚为试阚,分别是射垛、骑射、马枪、步射、才貌、言语和举重的考试成绩和考官评语。 而就在周钧手中绩卷的左阚右阚之间,元载借着阳光,看见了一条隐隐约约的灰线。 端详许久,元载猜测道:“这是……褶皱还是纸纹?” 周钧:“褶皱纸纹哪有这般笔直的?而且纵贯整张绩卷?” 元载:“那这是什么?” 周钧:“公辅可曾听过『割卷接纸』?” 元载一脸茫然。 周钧解释道:“直尺作引,再以利刃割开绩卷。” “作弊之人,将自己的名阚割下,再割下另一红中举子的试阚,将两阚粘黏起来。” “移花接木,却成了一份新的武举绩卷。” “结果便是,作弊之人得了红中者的进士之身,而红中者则会落榜。” 元载听完,睁大眼睛,口中喃喃道:“天底下还有这般的舞弊之法。” 周钧见元载一脸愕然,倒也没觉得意外。 唐朝时,很少有人会知道『割卷接纸』。 因为这种作弊方式,按照史书记载,本应起源于宋朝。 宋朝科举首先创立了『糊名誊录』的阅卷方法,所以『割卷接纸』才应运而生。 这种作弊方式,真正发展至巅峰,却是在清朝。 根据史料记载,在康熙年间,科举舞弊居然还有所谓的『接纸匠』,专门帮人割卷接纸,一次收费五十两至千两不等。 手艺最好的接纸大匠,甚至能让接完的考卷,看起来『纤毫无差,浑然天成』。 周钧又低头看向那份割卷,心中感叹,没想到在唐朝,居然能看到这种作弊方式。 而且,这人的手艺,虽然称不上大师,但也是难得了。 元载回过神来,连忙又取来绩卷,对着阳光,一一比对起来。 一番对比下来,让二人没想到的是,仅仅是天宝三载的武举铨试,割卷数量居然就高达二十四份。 元载将二十四份割卷一字摆开,仔细看了每一个武举进士的出身,越看越是心惊,看到最后,身体摇摇欲坠。 这里面,有功勋贵显家的小郎,也有前朝世家的子侄。 无一例外,皆是门阀子弟。 元载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手足发冷,一把拉住周钧的衣袖:“二郎,听某一言,这案子……不能再审了!” 见周钧尚在沉思,元载连忙又道:“倘若此事传将出去,朝堂震动,你我的仕途暂且不说,怕是项上人头都要不保!” 周钧抬起头来,对元载说道:“公辅宽心,钧并非鲁莽之人。此事关系兹大,已不是你我能定论,不如寻吉罗二人相商。” 元载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道:“对,对,某这就寻那二人!” 不久以后,吉温和罗希奭来到栒房,瞧了铨试割卷,表情不一。 吉温贪功,但是他也不蠢,知道兵部属吏案的发展态势,已经超过了掌控范围,故而犹豫不决。 而罗希奭看了割卷,再看向周钧,面露惊奇。 周钧见所有人到齐,便提议道:“眼下虽然识破了割卷之法,但还需寻得罪吏的供状。” 吉温摸着八字须说道:“有此物证,再提审兵部诸吏,供状不难寻,只是之后……” 房内数人,皆面露难色。 接下来该怎么办? 周钧沉吟片刻后说道:“兵部铨试舞弊,本为右相揭发,倘若得了认罪状,总要知会一声才是。” 周钧说完,屋内其他三人,皆点头赞同。 周钧这话也说的明白,咱几个都是末流官,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那个本事趟这遭浑水。 既然当初是李林甫向圣人揭发兵部罪状的,不如再把皮球踢还给他。 这样一来,一是卖了李林甫一个人情,二是将自身的风险降到最小。 见众人再无意见,四人开始提审兵部六十余名胥吏。 不问不知道,六十余名胥吏之中,竟有十一人牵涉进了割卷案中。 这十一人,有负责铨试阚录的书令史,也有负责库房的掌固,还有负责查验举子身份的录事。 周钧使用把脉测谎,再加上察言观色的法子,从这些人口中套出了他们的上官,也是这桩铨选舞弊案的幕后之人——兵部兵部司主事萧宸。 听闻这个名字,周钧先是一愣。 随即他的心中不由叹了一声,世界可真是太小了。 得了主犯的名字,又拿了罪吏们的认罪书,吉温和罗希奭迫不及待的离开京兆府狱,去往李林甫的府上。 元载本也想同去,但思忖片刻,还是留下来,和周钧一起等待消息。 大约过了半日,吉温和罗希奭回到京兆府狱中。 周钧见二人面色有异,便开口问道:“李相如何说?” 吉温:“李相瞧了认罪状,当即下了手令,命吾等去往萧府拿人。” 周钧:“人呢?” 罗希奭冷冷说道:“死了。” 周钧一惊,连忙问道:“死了?怎么死了?” 吉温:“悬梁自尽。” 周钧愣在原地,好久没有缓过神来。 吉温恨恨说道:“那萧宸留了封遗书,说是贪恋钱财,收了贿赂,这才指使手下行了不法之事。” 元载与周钧对视了一眼,二人脸上都写着不信。 吉温又说道:“李相闻得此事,急急入了宫中。” 元载转了转眼珠,开口说道:“主犯自尽,可以结案了。” 周钧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 十日后,圣人下旨。 兵部铨曹主事萧宸,贪赃枉法,舞弊乱纲,抄没家产。家中人丁,男为官奴,流两千里,女为官婢,入教坊司农。 兵部铨曹罪吏共十一人,斩立决。 责兵部侍郎作检,罚俸半年。 第140章 造化弄人 李林甫宅,偃月堂 盘腿坐在月堂正中的李林甫,闭着眼睛,状若假寐。 近侍轻轻敲了敲堂口的夅钟,说道:“罗主簿到了。” 李林甫慢慢睁开眼睛,开口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罗希奭躬身走了进来,来到李林甫身前,行了拜礼。 李林甫摆手道:“你的舅舅就是我的女婿,说起来,都是一家人,无需多礼。” 罗希奭应了一声,侍在一旁。 李林甫低声问道:“都办妥了?” 罗希奭点头道:“是。” 李林甫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圣人开恩,不忍兴狱,但那些不谙事的,总得有人去劝诫一番才是。” 罗希奭冷声道:“只是便宜了他们。” 李林甫说道:“不,这样正好,敲打敲打,不至于闹到鱼死网破。” “这些人中,不少都心向太子,如今有把柄落在我的手中,日后也好拿捏。” 罗希奭点头称是。 李林甫看向他问道:“那协审的三人,你都瞧了?” 罗希奭知晓李相口中的三人,分别是吉温、元载和周钧,便道了一声是。 李林甫:“三人之中,谁可大用,谁可小用,谁不当用,你可有数?” 罗希奭想了想,回道:“周钧可大用,元载可小用,吉温不当用。” 李林甫大笑了起来。 罗希奭见状不解。 李林甫一边笑一边说道:“错了,错了。” 罗希奭:“错了?” 李林甫:“三人当中,吉温可大用,元载可小用,周钧不当用。” 罗希奭神色一滞,连忙问道:“此番兵部案,幸得周钧识破割卷,此人素有才能,为何不用?” 李林甫摇摇头,说道:“吉温如杂犬,性厉而贪蠹。对于此等人,一手持棍棒,使其畏之;另一手持骨糜,使其羡之。” “加以调教,不多时日,使其不再瞻前顾后。欲扑何人,只需出言便是。” “故而,吉温可当大用。” “至于那元载,家贫身微,却娶了王忠嗣之女,想必是受尽了他人的白眼,只想着有朝一日扬眉吐气。” “此人一心谄附,贪图权势,但又谨言慎行,奸滑无棱。” “故而,只当小用,还需提防。” 李林甫说到这里,皱紧眉头,停顿了片刻,才犹豫说道:“至于那周钧……” 罗希奭侧耳倾听,等着评言。 未料到,李林甫说了这样一句话:“老夫有些看不透他……” 罗希奭一愣,自打为李林甫做事以来,他倒是第一次听到后者说出了这样的话。 李林甫一边思忖一边说道:“那奴牙郎,不见市侩,不见暴睢,不恋钱财,不贪权势。” “说他刚正不阿,却也不是,他知晓进退,懂得世故;要说他大奸远谋,却也不像,他为了大局,甘心涉险,义无反顾。” “此人心中,怕是存了什么念想,却如远山笼雾,看不真切。” “故而,对于此等心思难测之人,只可试探交好,不可放手当用。” 罗希奭听了,只是叹服。 与此同时,周钧站在一处宅邸的大门前,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牌匾上的『萧府』二字,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前几日,朝中发下升迁的公文,周钧终于由流外转入流内,由书令史迁为都官司的主事。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刚刚上任都官司主事的第一件差事,居然就是被派到萧宸府上阚录奴婢。 在他身后,几名都官司的胥吏们,面面相觑。 最后,一人壮起胆子,来到周钧身后,小声说道:“周主事,刑狱司已经清点完毕,可以进去阚录了。” 周钧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跨入萧府家的大门,周钧瞧见爬架散落了一地,精心栽种的鲜花,被踩入了地上,与泥土和在了一起。 各种各样的家私和器具,散乱着扔在地上。 值钱一些的字画绢布、金银首饰,被封箱贴条,累砌在了一起。 不值钱的物什,则被零散的堆放在一起,等待二遍筛查。 周钧先是带着都官司的胥吏们,与刑狱司做了交接。 接着,一众人便穿过前堂,去往后厢,开始阚录奴婢。 还没走出堂门,周钧就听到了一阵男女的哭声,还有狱吏的喝骂声。 周钧一边走,一边翻着阚册。 萧府上下,主户再加上杂户奴婢,共计三十七口人。 男子只有十六人,女子却有二十一人。 合上阚册,周钧先去了男犯的押院。 只见十来个男子,被刑狱司的吏卒们打的鼻青脸肿,还在不停的喊冤。 看见一身青色官袍的周钧进了院子,犯户们知晓他官阶最高,不顾棍棒乱打,拼命冲了过去,跪伏在地上,不停喊冤。 其中,冲在当头之人,年岁稍大,一身管事服饰,一把抱住周钧的腿,哭喊道:“我家阿郎是冤枉的!请上官明察,明察啊!” 刑狱司的吏卒们,见此情形,吓得不轻。 一群人冲了上来,夹棍、水火齐上,只打得箫家管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不过,那老管事也是硬气,被这么打着,居然还是没有松手,还是抱住周钧不住喊冤。 周钧伸手止了吏卒,蹲下身对那管事只轻声说了一句话:“某不过一奴牙郎罢了,你求错人了。” 老管事听闻这声音,只觉得有些耳熟,再抬起头来,看向周钧。 只看了两眼,老管事眼睛睁大,脸上露出一副见鬼的神情。 “你,你不是那周家……?” 话未说完,老管事喉头荷荷,却是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周钧挣开那管事,对都官司的胥吏们说道:“做事。” 一刻之后,萧府男犯阚录完成,周钧带着属下,走向女犯的押院。 刚到院口,周钧瞧见几位穿着小袖短襦的女子,候在院门左右。 见到周钧一行人,为首的女子从腰间取出鱼符,主动递了上来。 周钧瞧了,愣在当场。 这些女子皆来自内教坊,是为乐营将麾下的官使。 抄没犯户,本是刑部的职责,内教坊之人,出现在这里,有些不符常理。 但内教坊乃是圣人的山下,周钧不敢怠慢,只是拱手询问。 一女让周钧随她前行,其他胥吏则等在了院口。 入了院子,周钧瞧见数人,身着常服。 为首之人,年过五旬,面相宽和,脸上无须,瞧见周钧,先开口问道:“可是周二郎?” 周钧拱手称是。 那人笑道:“平日里总听着名字,今日总算瞧见真人了。” 周钧不敢托大,躬身自谦了两句。 那人又说道:“咱家名为高力士。” 听到这里,周钧肃然起敬,连忙唱了一喏。 眼前这人,乃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内侍之首,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忠臣阉宦。 高力士当下官拜冠军大将军、右监门卫大将军,晋爵渤海郡公,可谓权倾朝野。 高力士朝周钧招了招手,示意后者随自己来。 一行人进了院中,周钧瞧见萧府的女眷,皆立于院墙之下。 放眼望去,人人皆着丧服,哭泣不止。 带着周钧,高力士站定在当中,指着其中一位女子,开口说道:“这便是萧宸的长女,萧清蝉。” 周钧看了眼,心中暗道,原来这便是那萧大娘子。 此女虽身着丧服,未施粉黛,但素雅如菊,容貌甚美,却有着那些十三四岁小娘完全不比的楚楚风韵。 高力士见周钧瞧得仔细,微笑说道:“周二郎,右相曾向圣人说了你上门求亲一事。” 这话一出,周钧有点尴尬。 但萧家女眷听闻,都惊骇不止。 萧郑氏看向周钧,不敢置信的问道:“你……你便是那周衡才?” 周钧看向她,轻轻点了点头。 萧郑氏回想当初,又想着现在,不由掩面而泣,泪如雨下。 就在周钧感叹造化弄人的时候,高力士的一句话,让他愣在当场。 “圣人有旨,罪户萧家女,萧清蝉,赐予周钧做婢。” 周钧闻言,先是惊愕,接着紧锁眉头,最后面露苦笑,行跪礼说道:“微臣周钧,稽首谢恩。” 高力士从头到尾,一直在看着周钧的表情,见后者行完礼,开口说道:“周二郎起来。” “咱家今日特意带来了教坊使,那萧清蝉就此销了教籍,你便带回去。” 萧郑氏先是看着周钧,接着又看了看高力士,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周钧哀声道:“周二郎,萧家从前种种,皆是吾等过错,罪户不敢奢求,今日清蝉为婢,自当用心服侍,只求郎君善待!” 萧清蝉和其妹萧璎珞,闻言凄苦,二人都跪了下来,抱住母亲,只是大哭。 高力士见状,向左右招了招手。 有教坊女子架起哭泣不止的萧清蝉,出了院子,又送入萧府门外的马车。 第141章 骆家兄弟 翻身下马,站定在家门前,周钧回过头去,看了眼从马车上被拉下来的萧清婵,苦恼的抚着额头。 目送教坊马车离开,萧清蝉站在街中,一身丧服,梨花带雨,哽咽不停。 见街坊都瞧了过来,周钧对萧清蝉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自己。 入了门房,周钧带着萧清蝉走向堂中,还没进门,就听到父母的吵声。 只听周定海喝道:“不许去找他!就当周家从未有过那个逆子!” 罗三娘说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更何况则儿还中了举人,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见周钧穿着官袍走了进来,周定海抬起手,对罗三娘说道:“钧儿回来了,某不与你争执。” 罗三娘看向周钧,瞧见了他身后的萧清蝉,先是念了一声佛,接着问道:“这是哪家的小娘,怎么穿着丁忧丧服?” 周钧无奈说道:“这是萧家大娘子,刚被宫里指给我做了婢女。” 周定海和罗三娘均是一愣,二人对视了一眼。 罗三娘小心翼翼的问道:“哪个萧家大娘子?” 周钧:“还能是哪个,自然是永宁坊的萧家。” 周定海听见这话,眼珠睁大,一口气呛在腹腔,引得剧烈咳嗽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等待父母缓过神来,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统统说了。 听完萧家的遭遇,周家夫妻二人唏嘘不已。 周定海看了眼萧清蝉,叹了一声:“某当年还自鄙身贱,哪知世事难料,本想求来给钧儿做妻的萧大娘子,如今却成了他的婢女。” 罗三娘瞧着萧清蝉,倒是颇为顺眼,便开口说道:“既然是宫中指给钧儿的,那留下便是,等会儿我让下人给她寻身衣裳。” 父母在一旁感慨,周钧却在想着宫中将萧清蝉指给自己为婢一事。 高力士的一句话,让他印象颇为深刻。 『右相曾向圣人说了你上门求亲一事。』 周钧心想,这句话的潜台词,便是萧清蝉被指给自己做婢,是李林甫的主意。 李林甫曾经听闻自己上萧家求亲不成,反被羞辱的事情,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仅仅向自己示好,还是另有深意? 不得其解的周钧,索性不再去想,朝父母问道:“适才听闻,有了兄长的消息?” 说起周则,周定海面露愠色,一言不发。 罗三娘则对周钧说道:“有人说与我们,则儿眼下正住在骆家之中。” 周钧:“骆家?” 罗三娘:“周则一同窗,名为骆英才,他家中长翁乃是将作监的副监。” 听母亲这么一说,周钧想起来了。 骆英才,那个在酒宴和诗社里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的年轻人。 问清楚骆府的位置,周钧让父母稍安勿躁,自己先去打探一番大哥的口风。 换了一身常服,周钧骑上马,一路快马加鞭,来到了骆宅门前。 向门房报上了姓名和官身,周钧等了会儿,听见门内脚步匆匆,以为是周则来了。 转头看去,却看见了意外之人。 骆安源,那位范监军使团中的随行护卫,宋若娥的忠实戏迷,险些就丧命在拔悉密刺客手中的羽林军副尉。 瞧见周钧,骆安源激动地不能自己,快步走了过来,想要抱住前者,但刚刚抬起胳膊,便面露痛苦之色,只是笑道:“周二郎来了!” 周钧有些懵,正在糊涂的时候,周则和骆英才也走了出来。 看了看骆安源,又看了看骆英才,周钧有些明白了:“你们是兄弟?” 骆安源一边笑一边点头,骆英才只无奈称是。 周钧又看向周则,开口说道:“兄长,那个……” 周则面有悲怆:“倘若衡才是来做说客的,还是请回。” 骆安源收了笑容,左右看了看,对周钧说道:“周二郎,且先进来说话?” 周钧点点头,一行人顺着侧廊,入了右厢院的内堂。 待得众人坐稳,周钧先对周则说道:“兄长欲娶虞珺娘过门,此事怕是要从长计议。” 周则语带凄苦:“本以为中了举,父母自当松口,却不料惹来如此祸事。” 骆英才翻了个白眼,摇头说道:“我早都劝过你了,纳她做小不就行了?” 周则转头瞪了骆英才一眼,后者只当做没看见。 周钧却是苦笑,依南曲虞珺娘的名气和身家,寻个家世条件较好的商贾或者书生,嫁去做妻,应是不难,又怎会同意给兄长做小? 周钧想到这里,对周则说道:“兄长既然中了举人,何不一鼓作气,试试春闱?” 周则一愣:“春闱?” 周钧点头道:“倘若省试及第,父亲自然再无理由阻碍兄长的婚事。” 周则皱眉说道:“春闱不比秋闱,论学问深浅,为兄尚有几分自知之明,怕是难以如愿。” 周则对于是否能够及第,心中悲观,但周钧却不这么想。 唐朝科举与其它朝代不一样。 试卷作答并非采取糊名誊录制度,主考官在批改试卷的时候,能够看到每一个考生的名字。 这就造成一种弊端,主考官在批改之前,会去不自觉的查看考生的姓名,从而产生一种先入为主的主观意识。 倘若考生名气大,名作多,那么主考官会下意识的给予其高分。 那么如何获得主考官的印象分呢? 在唐朝,有一种行为,叫做行卷。 简单点说,就是考生在应考之前,将所作的文章或诗赋,以卷轴的方式,投到朝中大员,甚至主考官的手上。 倘若文章受了青睐,能够获得朝中高官的赏识,那么省试及第,也就算成功了一半。 所以,周钧打算在周则参加春闱之前,先准备一些鸣世佳作,以周则之名,投到考官那里造势一番。 如此一来,周则的春闱之路,走的也能轻松一些。 打定主意,周钧又劝了周则一会儿,见对方重拾信心,决定参加来年的春闱,便打算先行告辞,赶回家向父母说道。 骆家兄弟站起身,打算为周钧送行的时候,骆安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了地上。 周钧见状,连忙上去查看。 一番询问,周钧总算知晓了怎么回事。 原来,当初在拔悉密刺客的那场伏击之中,骆安源受了箭伤,后来虽然得了包扎,又上了伤药。 但是,漠北苦寒,再加上征伐辛劳,骆安源的伤口断断续续一直没怎么见好。 好不容易撑回了长安,骆家为他找了不少大夫,也开了许多的药剂,但伤口还是会肿痛流脓,却是成了烂疮。 当下,骆安源因为受伤病困扰,已经向羽林卫告了长假,倘若再不见好,怕是只能递上解官书了。 周钧听到这里,倒是有了个想法。 他先是让骆安源脱了上衣,看了他的箭伤。 利用前世当警察时的急救知识,周钧确定了伤口的大小、深度、感染程度之后,便从怀中掏出了那瓶蒜精。 由于是调配而成的新药,还没有来得及试验,周钧也不敢直接用原有的蒜精浓度,去尝试给骆安源疗伤。 利用骆家厨房的蒸锅,周钧先是收集了一些蒸馏水,再用其降低了蒜精的浓度之后,再敷在疮口处,又用干净布条裹了。 上好药之后,周钧告诉了骆安源一些基本的生活禁忌,接着便离开了骆家。 第142章 奴牙出身 兴庆宫,斛菖园。 李隆基坐在月牙凳上,一边轻轻打着手拍,一边听着杨玉环用横笛吹奏《紫云回》。 高力士入了园子,瞧见这一幕,束手静静守在一旁。 待得曲终,李隆基道了一声好,又与杨玉环说了一些曲子的回折。 讲完之后,李隆基对高力士说道:“且过来。” 高力士依言走了过去。 见李隆基看向自己,高力士连忙回道:“依着圣人的旨意,萧家长女已赐给了周钧做婢。” 杨玉环听见这话,坐到李隆基身边,开口问道:“那周钧,得了萧家女,定是喜出望外?” 高力士面露犹豫,欲言又止。 李隆基见了,眉头一皱:“怎么?” 高力士说道:“那周钧,惊倒是有,只不过这喜……” 杨玉环好奇道:“他难道不高兴吗?” 李隆基问道:“他如何做的?细细道来。” 高力士一边回忆一边说道:“那周钧,听闻圣旨,先是惊愕,接着面露迟疑,最后叹了一声,才接了旨。” 杨玉环越来越好奇:“他曾登门求亲,却因奴牙出身被拒,还被萧家恶语中伤,理应怨恨渴求才是。如今抱得美人归,却丝毫不见快意,又是为何?” 高力士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李隆基又朝高力士问道:“那回去的路上呢?” 高力士:“据教坊乐使来告,周钧对那萧家女并无奚落责难之意,只是泰然处之。” 杨玉环闻言,朝李隆基笑道:“三郎,如此看来,你我都是猜错了呢。” 李隆基笑道:“这周钧,也是有趣。” 杨玉环又向李隆基坐近了一些,轻声问道:“三郎此番将那萧家女,赐给周家子,怕不是因为万春公主?” 李隆基一愣,随即朝杨玉环问道:“你与阿囡说了什么?” 杨玉环:“她本来就性子耿直,心思都写在脸上,从不会藏着掖着,何须妾身去说?” “早前几日,阿囡听闻三郎迁了那周钧主事一职,不停与妾身说着不公,只道要进宫寻个公道。” 听杨玉环提起这事,李隆基的脸上显出笑意:“她寻到朕,开口便是讨官,说是仅仅护得监军和出使回纥这两件大功,就足够封个使君了。” 杨玉环笑问道:“三郎如何回她的?” 李隆基:“朕斥她胡闹,那周家子乃是奴牙出身,又是流外吏,能免了八考入流内,就已是万幸,哪能再上封?” 杨玉环听到这里,慢慢止了笑容,朝李隆基轻声问道:“三郎聪慧,可知晓阿囡的心思?” 李隆基闻言,沉声说道:“阿囡年弱,哪里懂得什么情爱之事,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那周家子,虽素有贤才,但出身奴牙,实难做得驸马。” “故而,朕此次将萧家女赐给他,其一是为了考校品性,其二也算是补偿。” 杨玉环听了,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另一边,周钧从骆宅回到家中。 先是对父母说了周则的近况,接着又提起了后者的婚事。 周定海听了周钧的话,开口说道:“周家得了祖宗庇佑,一子中了举人,另一子迁任八品朝官,在这长安城中,虽不敢说显赫高门,但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家中长子,怎能娶一市井妓为妻?” 周钧劝道:“父亲,兄长此番发奋用功,终究中了举人,却与那虞珺娘也有干系。” “他专情于那女子,倘若强行拆散,外人知晓,怕是也要诟病。” 周定海不管周钧怎么说,死活不肯松口,依旧不同意虞珺娘入周家门。 罗三娘在一旁看不下去,对周钧说道:“钧儿,你阿耶之所以不同意那市井妓嫁入周家,其实还有另一缘由。” 周钧一愣:“另一缘由?” 罗三娘说道:“周家祖上本就是奴牙,世人闻之心有鄙夷,倘若你兄长再娶一市井妓为妻,那周家的名声怕是就彻底入了土里,再无翻身的可能。” 周钧说道:“世人风言风语,又与吾等何干,何必忧而自扰?” 罗三娘用力摇了摇头,犹豫再三,最终说道:“你阿耶、还有我,都不在乎什么市井的风评,但只是担心你。” 周钧:“担心我?” 罗三娘:“钧儿将来也要娶妻生子,奴牙之名本就遭人白目,倘若你兄长再娶了一市井妓,传将出去,还有哪户好人家,肯把女儿嫁给你?” 周钧闻言,呆立在原地。 他倒是从未想过,原来父母不同意大哥的婚事,里面居然还有自己的原因。 思忖了好一会儿,周钧一时之间,倒也不知晓应该如何劝说父母,只得无奈的摇头。 罗三娘见状,朝他说道:“钧儿,这些日子你去一去骆家,多劝一劝则儿,想办法让他回心转意。” 周钧只能含糊应了。 带着满腹的心事,周钧回了厢房,见到屋内亮着烛光,推开门瞧见一道倩影,脱口而出道:“画……” 只说了一个字,周钧立刻反应了过来。 只见房内那女子穿着一身素衣,身材高挑、举止娴雅、肌骨莹润,眼如水杏,却是萧清婵。 后者瞧见周钧入了门,先是一惊,接着面露戚色,行了万福。 周钧看向萧清婵,只见她脸色苍白,眼角依稀还能看见泪痕。 朝萧清婵摆了摆手,周钧开口说道:“且去休息。” 闻得此言,萧清婵有些意外的抬起头来,再看向周钧的时候,只见后者已经入了内厢,再也没有出来。 入夜,躺在床上的周钧,还在想着这几日的事情。 兵部署吏案,周钧原本以为李林甫会借舞弊为由头,借机打击政敌。 但事实上,李林甫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为了门阀世家,向皇上说了不少好话。 周钧猜测,李林甫当下最主要的目标,还是扳倒左相李适之。 所以,比起清除政敌,李林甫更倾向于利用这次案件,来争取原本属于李适之阵营中的盟友。 双方势力,此长彼消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李林甫将会再一次发难,彻底解决李适之、韦坚这群太子党羽。 除此之外,李林甫向圣人说了周家求亲一事,使得宫中将萧清婵赐给自己做婢。 这或许是一种示好,但远远还算不上信任。 按照史书记载,未来几年里,圣人将沉迷君欲,不理政事,李林甫则将把持朝政,甚至朝会都将改在李府之中举行。 倘若想要阻止安史之乱,那么自己就必须获得李林甫的赏识,才可能有机会去影响他的决策,进而将大唐这驾失控的马车、那原本已经滑向深渊的车头,拉回正轨。 然而,李林甫天性多疑,又妒忌贤才,任何有可能会威胁到他相位的人,都会被排挤和构陷。 这样的话,如何能让李林甫相信自己不会威胁到他的相位?又如何能取得他的信任呢? 躺在床上,陷入沉思的周钧辗转反侧。 突然,一句话,跳进了他的脑海。 『周家祖上本就是奴牙,世人闻之心有鄙夷。』 周钧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心中暗道一声,奴牙郎,是了,我怎么之前没想到这个。 周家祖上乃是奴牙,自己又身负奴牙官贴,而且还是以流外铨入仕,按照《唐律·吏部》的规定,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入相,本来就不会威胁到李林甫的地位。 假如李林甫能够察觉到这一点,自然也就不会对自己多加防备了。 第143章 督促学业 《唐会要》《仪制令》规制:『在京文武官员职事九品以上,朔望日朝。』 换言之,每月初一、十五,身为都官司主事的周钧,要参加朔望日朝(大朝会)。 天宝四载,五月十五。 一大清早,晨鼓刚刚响过,鸡还未叫。 黎明前的长安城仍是一片漆黑,周钧就骑着乘马,走街穿巷,出发前往大明宫。 马蹄踏在满是晨霜的路面上,发出嘚嘚作响,在沉静的夜空中传得很远。 五更天前,周钧到达大明宫外的建福门,当宫门开启的时候,不能急着进门,首先必须退避垂目,待得当朝大员首先进入。 待上官入门之后,低品职事官、散官等等方能进入。 入了建福门,再穿过内大街,又通过御街到达含元殿前方的朝堂,百官行立班序,接着便是等待上朝。 周钧站在序末,只能隐约看见那金碧辉煌的龙榻御座。 前方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又饥又乏的周钧听不清楚,也看不真切,只能站在原地,等待大朝结束。 站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大朝散会的金钟响起。 周钧揉了揉膝盖,松了口气。 散朝之后,周钧去了都官司视事,忙碌至下午放廨,这才出了尚书省,从厩里取了乘马,慢慢离去。 行至半途,一须发皆白的老道,横卧街边。 周钧看了两眼,觉得有些眼熟,但也没细想,只是策马绕开,继续向前。 未料到那老道从地上爬了起来,只走了几步,便来到马前。 周钧有些意外,刚想相询,就见那老道绕着他走了三圈。 那老道一边走,一边还上下打量周钧。 末了,老道叹了口气,说道:“尚不自省,未悟其道矣。” 说完这话,老道便离开了,只留下周钧一头雾水的留在原地。 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周钧骑马一路前行,来到骆宅门前。 门房与周钧早已相熟,通报了一声,便引着后者来到右厢。 周钧找到骆安源,后者光着上身,正在抓举一块足球大小的练武石。 周钧见状,连忙出言让他停下来,并说道:“伤口初愈,倘若一用力又崩绽开来,岂不坏事?” 骆安源笑道:“二郎,不碍事的,你且瞧瞧,几乎全好了。” 说完,骆安源转过身,让周钧查看了伤口。 自从用那稀释后的蒜精,涂抹在疮口处,骆安源的箭伤一日好过一日,如今几乎已与常人无异。 看完,周钧点点头,说道:“如此便好。” 骆安源朝着周钧唱了个喏,开口道:“安源这条命,是二郎在拔悉密人手中救下来的。某后因疮口几乎成了废人,又幸得二郎施以援手。” “两番赐命,从今往后,二郎但有相遣,安源舍身奉陪,绝不推辞!” 周钧笑道:“言重了。” 骆安源见周钧淡然,知晓对方未放在心上,只是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周钧看了看左右,朝骆安源问道:“兄长他人呢?” 骆安源:“他和我弟弟,都去了诗社。” 周钧点点头,朝骆安源告辞,骑着马便朝鸿雁诗社赶去。 在尼姑庵旁的院口,周钧翻身下马。 那院口负责收香火钱的老尼,瞧见周钧的一身官袍,不敢上来索钱,只是陪着笑,远远躲着。 周钧将马拴好,入了院口,瞧见不少诗社成员,正出着院子,却是诗社刚刚散会。 朝花园深处的小亭看去,周钧瞧见了周则与虞珺娘。 二人站在一起,也不知在说着什么,气氛融洽,周钧倒也不急着走上前去,只是静静等在一旁。 没过多久,周钧察觉身后有人走近。 来者伸出手掌,一记重击,朝着周钧背部直奔而来。 周钧脚下一个挪移,右肘先是一挡,接着顺势抓住来袭者的手腕,向前一拽。 来者一个趔趄,不禁被吓得尖叫起来。 周钧定睛看去,此人却是尹玉。 松开了尹玉,周钧摇头说道:“与人打招呼,寻常做法便是,这般乱来,是要出事的。” 花容失色的尹玉,看着白皙的手腕上多了几条淡淡青痕,抬起头恼火的盯着周钧,口中恨恨道:“去了一趟漠北,不单人晒黑了,就连举止,也变得如此粗鲁了?” 知晓对方性子的周钧,无奈摇摇头,只是解释道:“随军行伍,战事凶险,就连入夜睡下,身边都要放着兵刃,自然会警醒一些。” 尹玉想起周钧北行,先是中了敌人埋伏,后来又出使回纥,真的可谓入绝地而求生,不由心中一软,开口问道:“可有受伤吗?” 瞧见尹玉关切的表情,又听了这问,习惯对方厉声呼喝的周钧,颇有些不大适应,刚想说话,就听身后传来了周则的声音。 “衡才。” 周钧转过头去,先是看了看周则,又看了看虞珺娘。 接着,周钧对虞珺娘开口问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则一愣,连忙急道:“何事不能与我知?” 虞珺娘对周则说道:“且候在这里。” 后者喏喏,不再发问。 周钧和虞珺娘走到一旁,前者开口,却见到尹玉也凑了过来。 周钧心想,来便来了,一起听听倒也无妨。 于是,周钧先是朝虞珺娘问道:“敢问娘子,可曾知晓某的兄长被轰出家门一事?” 虞珺娘点点头,动容说道:“妾身听说了,本来还不信,后来只感周郎情深,无以为报。” 周钧又问:“兄长一往情深,娘子又是如何想的?” 虞珺娘咬着嘴唇,最终低声说道:“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周钧点头说道:“既然彼此皆有意,那便好办了。” 尹玉闻言,愕然道:“好办?我可是听说,你家大人,连棍棒都用上了啊。” 周钧苦笑道:“我已劝兄长,备试来年春闱。倘若省试及第,某有一法,可助二位终成眷侣。” 虞珺娘怀疑道:“他中了举,大人都不曾松口;倘若省试及第,更不可能同意了。” 尹玉也满腹疑问:“春闱过试,如鱼跃龙门,困难艰苦,常人难以度之,何尝如你口中这般轻松?” 周钧:“某心中有数,只不过督促兄长用功,却是需得娘子相携。” 虞珺娘半信半疑,但也应了周钧所请。 第144章 初茶炒成 几天之后,周钧在都官司中视事,得了灞川的来信,说是采购新茶的孔攸,已经赶在路上,很快便能回到别苑。 周钧得了信,先是加紧速度,处理完了手头上的工作,接着趁着旬休将近,向韦员外告了一日假,凑成两日连假,便急急忙忙赶回了灞川别苑。 入了别苑,周钧连庞公那里都没来得及去,先回了自己的小院,在孔攸的陪同下,先去了后厢查看了一番新购的茶叶。 长安周边所产之茶,多是绿茶,孔攸所购之茶,外形扁平圆整,均匀整齐,皆是上品。 最关键的是,这一路运输过来,孔攸用竹匾为承,以纱布上覆,既保持透风,不至于茶叶生霉,又最大限度的锁住了茶鲜。 周钧笑着对孔攸点头说道:“做的很好。” 孔攸拱手说道:“主家满意,攸便安心了。” 周钧说道:“一路奔波,伯泓先去歇息。” 孔攸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周钧又朝画月说道:“且先将锅具备好,我去庞公那里一趟,稍后便回。” 出了小院,周钧来到庞公宅前,经了玉萍的通报,进了书房。 书房中,庞公见到周钧,点头说道:“你回来的正好,咱家本来还想写信给你。” 周钧见庞公面色严肃,侍立在旁。 庞公说道:“前几日,李林甫来信,说是想来灞川一叙。” 周钧听了一愣。 庞公又道:“三月底,漠北九姓攻破突厥汗庭,白眉可汗被斩首,突厥贵族被俘千人。” “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已向宫中上奏,欲领九姓功臣,献俘于长安。” 听到这里,周钧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思考了一番,朝庞公问道:“可是宫中有信,圣人欲使王忠嗣出将入相?” 庞公轻轻点头:“不错。” 周钧心中清楚,李林甫当下最惧怕的事情,恐怕就是王忠嗣入相。 因为王忠嗣出身十王府,又是圣人的假子,而且功勋赫赫,与太子又交好,此人一旦入朝为相,再加上李适之、韦坚等人,李林甫真就可谓四面楚歌。 庞公面上忧虑不止:“王忠嗣一旦入相,太子之势便不可当也,朝中局势怕是榫头入卯,再无可寰。” 周钧站在那里却想着另一件事。 倘若王忠嗣真的入相,那么熟悉边事的他,应当深知藩镇胡将的危害,对于大唐而言,却是好事。 这样一来,自己也就不用再费尽心思,去刻意搭上李林甫那条线了。 庞公又说道:“后日旬休,李林甫会至灞川,二郎也入席作陪。” 周钧听了,应了一声。 出了庞公的院子,周钧回到自己的住所,见画月已经准备好了灶台和锅具,便收整了心思,开始炒茶。 炒绿茶相较于炒红茶、白茶和黑茶而言,相对简单一些。 根据《茶疏》所载,工序大体只有筛选、杀青、摊晾、烘干四道。 第一道筛选,是将网眼竹编的筛子,对新摘鲜茶进行筛选,剔出碎叶及其他异物。 第二道杀青,就是将三个锅分别放于灶台上炙烤。 鲜茶首先倒入第一锅,火势稍大,用炒茶帚在锅中旋转炒拌,待得叶质柔软,叶色暗绿的时候,起锅倒入第二锅。 第二锅火势稍弱,主要是将茶叶继续杀青,并开始揉茶起卷。利用炒茶帚不停在锅内旋转,将其搓卷成条,再将其抖落,再重复这一过程。 第三锅火势最低,利用炒茶帚继续揉搓茶叶,并将其炒至条索紧细,发出茶香,约三四成干,就能出锅了。 书是这般写的,但《茶疏》原文上下,却没有写清温度、时间、翻炒、转速、成形等等细节。 周钧只能根据这个记载,一锅一锅的不断尝试。 画月先是筛选了一批鲜茶,接着倒入锅中,周钧加了点柴,开始用炒茶帚旋转炒拌。 几分钟后,周钧不负众望,终于把第一锅茶给……炒糊了。 看着出锅的那一坨黑漆漆的茶叶,画月看向周钧的眼神里,带了点怀疑。 周钧挠了挠头,这次将火力刻意调小了许多,又倒了些鲜茶进去开始翻炒,没想到炒了一会儿,因为鲜茶叶嫩,火力又太小,在与锅壁摩擦的过程中,保持不住受力结构,大部分断裂折边,成了碎茶。 周钧恼火,将炒茶帚朝锅中一丢,托着下巴开始发愣。 画月见状,拿起炒茶帚,看了周钧一眼,开口说道:“以前公孙大娘让你练武,你不肯练,现在却生什么闷气?” 周钧奇道:“炒茶和练武有何关系?” 画月:“我听了你背的《茶疏》,又看了你刚才的示范,大概知晓了这里面的窍门。” 说完,画月朝第一个锅中倒了些鲜茶,开始旋转炒拌起来。 周钧朝画月看去,只见她炒茶的时候,上半身和胳膊都保持不动,只有手腕和手指在灵活挪动。 锅中的鲜茶在她的扫动下,伴随着有节奏的沙沙声,如同深海中盘旋的鱼群,仿佛有着生命一般,不停周转。 而画月的另一只手,时而从灶中抽出柴火,时而又添加进去,动作娴熟,不见犹豫。 数分钟后,第一锅杀青茶出了锅,只见叶质柔软,叶色暗绿,恰如《茶疏》所云。 眼见画月将杀青茶倒入第二锅,继续炒着,周钧吃惊的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画月手中动作未停,答道:“倘若将锅中之茶,比作风中之叶,那我手中的炒茶帚,便是一把剑。” “现在与其说是在炒茶,不如说我是在以剑御风。” 周钧听着称奇,又问道:“那这温度?” 画月说道:“练武之人,六感灵敏,察微知着。我的手悬于锅上,热气上蒸,自然能察觉到温差细变。” “倘若火大了,我便减柴,倘若火小了,我便加柴,仅此而已。” 周钧听了,赞叹不已,没想到这练武的本事,居然还能用来炒茶。 又忙活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炒好的茶叶陆续出锅,上了摊晾的竹席。 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茶香,画月长长吁了一口气,对周钧问道:“何时能够冲饮?” 周钧说道:“摊晾一晚,待得明日,再借日头烘干水分,便可以收起来贮藏了。” 画月:“然后就能喝了?” 周钧摇头道:“收集起来,还需要放置半个月。因为新茶汤味苦涩,香气不醇,多饮还会伤了脾胃。半月之后,再喝便会好上许多。” 第145章 局外与局内 在厢房中睡了下来,周钧一觉睡到大亮。 待得日上三竿,周钧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穿戴整齐,又走出房门,先去了后厢查看炒茶。 让他没料到的是,画月比他更勤快,早就来到茶房之中,正在四处查看。 经过一夜的摊晾,茶叶虽然还隐隐有些水汽,但大多已收卷成形。 周钧带上画月,将竹匾分批拿到院中,又架了起来,借着日头开始烘干茶叶。 孔攸此时来到院口,还没走进小院,乘着微风,闭上眼睛深嗅了一口。 周钧招呼孔攸进了院子,后者从竹匾上小心抓起一把茶,放在鼻子下方又嗅了嗅,开口说道:“沁人心脾。” 周钧笑着说道:“将上面的水汽晒干,再收集起来,装进坛子里。再将那坛子,放入一个大木桶之中,在桶内填上草木灰,将坛子埋进去。放置半个月,就能够取出来冲饮了。” 孔攸啧啧称奇,闻着茶香,索性在院中坐了下来。 周钧先是向他问了购茶,接着又问了近况,二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间就说到了朝堂之事。 周钧首先借着兵部署吏案,说了左右二相争权一事,向孔攸询问,哪一方赢面更大。 孔攸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给出了答案:“右相李林甫。” 周钧先是沉默,接着问道:“左相李适之,身为太子党羽,与韦坚、韩朝宗、皇甫惟明交好,眼下王忠嗣又要还朝,可谓是势大无忧,为何伯泓却不看好他?” 孔攸朝院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又对周钧说道:“左相右相谁能掌权,看的并不是哪一方势大,而是要看圣人的心意。” “李适之不务苛细,常因性情粗梳,仵了圣人之意。” “李林甫曾道于李适之,华山有金矿,采之可以富国。李适之一查,果有其事,便奏之于圣人。李林甫后又面圣言道,臣早知那里有金矿,但华山乃是圣人的本命所在,不宜开采。圣人闻之,鄙薄李适之虑事不熟,当面斥之。” “再说这次兵部署吏案,李林甫或早已知晓舞弊一事,却隐而不发,所图为何?” “一来证据不足,即便提审,亦不得铁证;二来,李林甫却是在等一个机会,等有人以吏部为由发难,他再报出兵部武举的不法之事。” “这样一来,既可以转移了圣人的注意力,保住吏部尚书之位,又能借机打击朝敌,拖李适之下水。” 见周钧若有所思,孔攸又坐近了一些,轻声说道:“其实,这些充其量,不过是李适之的『小过』。” 周钧一愣,下意识的问道:“那李适之的『大过』是什么?” 孔攸:“二郎适才也说了,李适之身为太子党羽,又与韦坚、韩朝宗、皇甫惟明等重臣交好,而且王忠嗣近日就将还朝……” “倘若你是圣人,难道不会觉得,李适之的势力太大了一些吗?” 周钧一愣。 孔攸立即又道:“圣人当下身体康健,未见隐疾,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无论是太子,还是寿王,不过都是他帝王衡术中的棋子罢了。” “两派角力,讲究的是一个『均』字,任何一方势大,都会打破原有的局面,圣人自然不乐意见到。” 周钧沉声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圣人将会打压太子党羽?” 孔攸:“不仅是打压,怕是有人会因此家破人亡。” 周钧:“那二相之争?” 孔攸:“李适之必败……但圣人不会做绝,无论如何打压,他都会给李适之等太子党羽一些喘息,就如同溺水之人,给他一根稻草,明明知道抓住它还是身死,但也不得不为之。” 周钧:“倘若李适之看破这死局,主动退出呢?” 孔攸:“一旦主动退出相争,就意味着李适之对于圣人而言,再也没了利用价值,那一日恐怕就是他的死期。” “至于李林甫,圣人会找到一个替代者,代替李适之的位置,继续与其相争。” 说到这里,孔攸叹了一声:“二相争权,于那朝堂的棋局之上,征子、做眼、戗杀,都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不知他们身上也连着丝线,到头来不过也是棋子罢了。” “只要朝堂之上,争斗永不休止,他者毋论,但圣人的这一盘棋就必定是活的。” 听完这一切,周钧倒吸一口凉气。 孔攸看向周钧,拱手说道:“二郎,朝堂凶险,皆因身处局中,倘若自省求变,却是应当跳出局外,多谋少涉一些才是。” 说完这话,孔攸站起身来,朝周钧告了辞,慢慢走出了小院。 画月看着孔攸离去的背影,走到周钧的身边,轻声问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周钧坐在原地,眉头紧锁,却是一言未发。 旬休当日,李林甫的车队来到了灞川别苑,周钧外出迎接。 在车队中,周钧倒是瞧见了另一位熟悉的人,罗希奭。 罗希奭跟在李林甫的身后,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在看见周钧的时候,略微点了点头。 李林甫见到周钧,笑着走了过来,拍了拍后者的胳膊,开口说道:“那兵部的案子,周二郎办的极好。” 周钧拱手,自谦了几句。 李林甫又笑着对周钧低声说道:“本相为周二郎准备的礼物,可还中意?” 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反应了过来,李林甫口中的礼物,指的正是萧清婵。 躬身行了一礼,周钧说道:“钧何德何能,让李相费心了。” 李林甫笑着摆摆手,走进了别苑的大门。 一行人先去了庞公的小院,李林甫入了书房,见庞公坐在案台前,正对着棋谱研究残局,不由提议道:“难得左监有此雅兴,不如林甫陪你手谈一局可好?” 庞公看向李林甫,点头说道:“也好。” 二人重开棋局。 依旧是李林甫持黑,庞公持白,由后者先走。 庞公落下一子,却是与从前一样,落在了天元。 李林甫见状,哈哈笑道:“庞公可真是不改初心啊。” 庞公:“咱家棋力有限,来来回回不过就是那些套路罢了。” 李林甫手中黑子不停,只听他说道:“庞公这几日怕是累了,落子之间有些犹豫,不似往日那般棋风凌厉。” 庞公:“慢一些也不见得是坏事……你瞧瞧,咱家刚刚说完,你这一子却是下错了。” 李林甫依言看去,只见庞公正指着自己刚下的一枚黑子,那子偏离长气,却是成了一枚孤子。 李林甫摇头笑了笑。 二人棋局继续。 庞公起初局面一片大好,但不知为何,越往后下,庞公落子就越慢,眉头也皱的越深。 到了最后,李林甫原先那枚下错的孤子,却成了一招奇子,将黑棋原本的气全部连了起来,最终绞杀了白子的大龙。 (求票,啥票都行) 第146章 边事策问 庞公眼见无力回天,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篓,轻轻叹了一声:“老了。” 李林甫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开口问道:“庞公心中有事?” 庞公瞧了对方一眼:“你不也一样?” 李林甫笑道:“可是烦忧归将入朝?” 庞公索性将话挑明了:“宫中有信,圣人已拟好了王忠嗣还朝入相的圣旨,只等献俘仪成。” 李林甫将手中的棋子慢慢放下,开口道:“左监宽心,王忠嗣绝不可能还朝入相。” 庞公一愣:“你为何这般笃定?” 李林甫:“圣人也不知受了何人蛊惑,动了出将入相的心思。不过只要稍加提点,圣人就能想起其中利害,收回成命。” 庞公:“你有计策,可说得圣人改变心意?” 李林甫微笑着点点头。 庞公沉吟片刻,问道:“可是要咱家帮忙说道?” 李林甫摇头道:“此等小事,何须庞公出面?王忠嗣功宴之上,寻一内侍,小小动作一番便可。” 庞公闻之有些不信:“这般简单?” 李林甫:“就是这般简单。” 庞公盯着李林甫看了一会儿,见对方神情不似作伪,便说道:“此事易尔,咱家来安排。” 李林甫喜道:“庞公肯助一臂之力,某就放心了。” 约定了此事,李林甫顿时轻松起来,陪着庞公开始闲聊。 中间,李林甫无意间说起了第一次来灞川吃到的春笋烧鱼,不由赞叹道:“自从那一次在左监宅中,吃了那赤焯鱼,我念念不忘,回去便让厨子多番尝试,却是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道。” 庞公闻言笑道:“那烧菜的法子,乃是二郎的独创。” 李林甫一愣:“那烧菜法子,是周二郎想出的?” 庞公:“咱家那轮舆,外面加装的扶手,还有亭楼台阶旁的斜坡,皆是二郎的主意。” 李林甫闻言,转过头来,先是看了一眼垂首不语的周钧,又转回头来对庞公说道:“周二郎可真是深得庞公信任啊。” 庞公:“不止是咱家,这别苑里,有受了二郎恩惠的流民,还有平日里得了照顾的杂户,提起他都赞不绝口。” 李林甫听到这里,有几分惊讶,面露思索。 与庞公又说了一会儿话,李林甫起身说是想要在别苑中看看。 庞公出行不便,便让周钧作陪。 周钧陪着李林甫来到内苑的湖畔,站定在水榭花圜之中,看向灞川的湖光山色。 李林甫看向远方的景致,叹道:“上次来的匆忙,也没有细看这里的风景。” 李林甫感叹了一会儿,突然对周钧问道:“二郎,你曾随朔方大军去过漠北,这大唐的边军战事,你如何看待?” 周钧闻得此言,不知李林甫深意,只是小心的回道:“大唐天威,戎夷蛮狄,俯首称臣。” 李林甫摇头道:“边军艰苦,又辖制恶劣,那些入了节度使的外放重臣,见识过长安、洛阳等地的繁华,大多心向京畿江南,懈怠军政。” “李某也曾迁任陇右、河西节度使,从到了辖地起,没有哪一天,不在思念长安。” “反而当地的蕃将,土生土长,能够扎根边疆,凝聚当地力量,抵御外敌侵扰。” 听到这里,周钧心中一惊。 他却是清楚,李林甫现在说的,正是打算用蕃将替代朝将,去任节度使来制御边军。 周钧连忙拱手朝李林甫说道:“李相,此举恐有不妥。” 见李林甫面露惊色,周钧清楚,虽然自己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引来前者的不满,但为了阻止十年后的安史之乱,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只听周钧说道:“蕃将出身恶土,蛮古不化,见朝中升迁无望,便只能结党营私,以边军为私兵,借唐名行劫掠。一来败坏边事,恐生祸端,二来啸众逆生,离叛大唐。” 李林甫闻言,笑着说道:“二郎多虑了。” “先说将兵之事,朝将为节度使,不少人只想着早日回京,不理军政,导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但蕃将就不同,至少朝廷下了军令,他能打仗。” “再说那结党营私,大肆劫掠。二郎可知去岁大唐税赋几何?民间土地瞒匿无数,唐民为躲田税,或弃或卖,甘做流民。朝中这两年又大兴土木,再加上宫中打赏,封赐功臣等等,国库藏币莫说是支付军饷,就连有些州府官员的俸禄,都以他物作抵。” “像是此等关头,那些外放的朝将节度使,不理朝中困苦,只是爱惜清名,一个劲的索要军饷和物资。而那些蕃将,却以劫掠养军,自给自足,不用朝廷多加费心。二者相比,孰优孰劣,立分高下。” “最后说说那离叛大唐之事,蕃将领边军久了,是否会生出贰心?” “当然会了,一群不开教化的蛮夷,见了中原富庶,就如蝇虫见到佳肴一般,岂有不觊觎之理?” “对付这群人,需得做好二字。” “一为『引』,二为『防』。” “何为引,边军艰苦,自然需要泄欲掠食,朝廷对于此等行为,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可以练兵,二来可以荡平隐患,只需要小心引导,仔细编排就可。” “何为防,大唐十大节度使,互相钳制,彼此错节,确保不会有任何一人会独自势大,危及朝廷。” “倘若真有哪个节度使,欲起兵叛唐,那其它边军就能迅速集结,围而绞之。” “而且,京畿要地,还有南北衙军、天子禁军,又有何人可撼之?” 周钧听了李林甫的一番话,只是在苦笑。 抛开那些兵将税赋之事不谈,单单只说朝廷对于蕃将的『引』、『防』二法。 李林甫或许不清楚,朝廷纵容蕃将掠边,而安禄山虽然劫掠奚、契丹、同罗等族,却只杀族中首领和头人,又以奖赏和宗教来笼络那些族民,在短短十几年间,就拉扯出了二十万大军。 至于『防』,李林甫说朝廷现在十大节度使,彼此制约,军力互衡,而且京畿还有重兵把守。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之后的十年里。 天宝八年,哥舒翰率六万七千唐军,强攻吐蕃石堡城,战死者过五万众,石堡守军却只损失四百人。 天宝十年,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率两万士卒,与大食战于袒罗斯,唐败,折损万余。 同年,唐军对阵南诏,在西洱河一战遭到惨败,八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天宝十三年,侍御史李宓率领大军十余万,再次征讨南诏。复败于大和城北,死者十之八、九,主将李宓投江自杀。 经次数役,大唐再无可用之兵,安禄山才敢起兵叛唐,直入中原。 偏偏李隆基年老昏庸,将京畿门前的最后一只可用之兵,给赶出了潼关,指使长安失守,生灵涂炭。 而那个时候的李林甫,却早已经埋在了土里。 这些事情,周钧根本无法也不能对李林甫提起。 现在,他终于知晓,想要通过改变李林甫看法来阻止安史之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站在灞川湖畔,周钧的心中满是苦涩,面对自信满满、运筹帷幄的李林甫,他只能躬身说出一句话:“李相高明。” 第147章 落魄的修士 坐在马车中,李林甫看向车帷外的景致,嘴角上扬,面有笑意。 瞧见骑在马上、行在一旁的罗希奭,李林甫招了招手,示意前者过来。 罗希奭靠近马车,轻声问道:“李相?” 李林甫看向罗希奭说道:“希奭可还记得,某曾道周钧心思难猜,不可当用?” 罗希奭点点头。 李林甫笑道:“今日灞川之行,那周钧的心思,某倒是读懂了一半。” 罗希奭不解:“一半?” 李林甫说道:“虽只有一半,但也足矣。” 罗希奭瞧着李林甫的脸色,小心问道:“李相打算用周钧?” 李林甫微微点头。 罗希奭又问道:“如何用?” 李林甫轻轻一笑:“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罢了。” 说完这话,李林甫笑着坐回了车中。 而另一边,灞川别苑,周钧送走了李林甫,又回到庞公那里。 庞公坐在案台前,盯着那棋盘中的黑白之势,紧锁眉头。 周钧见了,心中有些疑惑,但依旧侍立在旁,一言不发。 庞公突然说道:“二郎,有一事咱家本不想与你说,但如今想想,却也只有你能办的了。” 周钧闻言,拱手相询。 庞公说道:“二郎倘若有暇,去永福坊寻寿王,劝劝他。” 周钧一愣:“劝寿王?” 庞公长叹一声,对周钧说道:“前些日子,寿王曾来灞川,你恰巧不在。咱家让他平日里多去宫中,在圣人面前露露脸。可他却道与咱家,与其去宫中面圣,他宁可去太子府上做客。” 周钧闻言有些吃惊。 但转念一想,他又能明白寿王的想法。 史书中的这位寿王,可谓是低调至极,李林甫不停为他摇旗呐喊,他却从来未曾强求过什么。 在野史之中,李隆基遣寿王传令太子,命后者领兵断后。而寿王见到太子,却直接劝他就地登基,推圣人为太上皇。 野史虽然可信度存疑,但历史上寿王一直活到大历十年(775年),才因病去世,比起唐肃宗李亨还要多活了十三年。 由此可见,太子李亨和寿王李瑁的关系应当不错。 庞公此时拍着大腿,痛心疾首的说道:“贞顺皇后当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是为了让他早得太子之位;咱家在敬陵忍辱三年,也是为了暗中护得周全,不使昔日政敌戕害于他。他为何就是不懂啊!” 周钧闻言叹了口气。 有一句话,他没有办法对庞公说起。 寿王或许很早以前,就已经厌倦了朝争,比起太子,他更恨的,或许是当今的圣人…… 最终,周钧应了庞公,答应会去拜访寿王。 回到院中,周钧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返回长安。 一边收拾,周钧却一边回想起了先前与李林甫的对话。 以蕃将替代朝将,这里面虽然有李林甫的私心,但实际上却也与大唐宫闱有关。 宫中每年开支日增,但税赋却逐年减少,比起那些只会张口索要军饷的朝将,宫中自然会更加喜欢那些能够自给自足的蕃将。 就比如安禄山那样,不仅连军饷不用朝廷发放,就连河北道大小官员的俸禄,都来自于安禄山的私库,自然会引得圣人的青睐。 周钧初来大唐的时候,将安史之乱的原因,归于安禄山和李林甫二人,如今看来,还是思虑的不够周详。 那么,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呢? 王忠嗣还朝入相,或许是个机会。 王忠嗣身为圣人假子,深受李隆基器重,倘若他能入相,自然能够规劝圣人,使后者重整大唐的藩镇政策。 然而,李林甫今天说的『小小动作』,究竟是什么呢? 在史书中,王忠嗣并没有在天宝四载出将入相,是否也与李林甫的计谋有关? 如果自己事先提醒王忠嗣,提防李林甫的计谋,那么是否能改变历史,使得王忠嗣入相呢? 虽然此举有负庞公所托,但是周钧实在不认为寿王未来会有机会,能够获得太子的宝位。 周钧还在想着,耳旁传来了画月的呼声:“二郎,二郎。” 周钧转头看去,只见画月已经打包好了行囊。 周钧接过行囊,对画月问道:“孔攸去了哪里?” 画月:“好像去了灞桥村。” 周钧看了看天色,摇头说道:“本来还想和他说话,但他怕是要晚归,不等了。” 说完,周钧向画月道别,入了门房取了乘马,一路向着长安赶去。 从春明门入了长安城,周钧一路朝着家中赶去。 路过一廊坊时,周钧骑在马上,突然听见一声喊。 “周令史!” 听了这称呼,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回头看去。 只见身穿经教修士袍的伊斯,站在街中,挥着手,一脸惊喜。 周钧翻身下马,来到伊斯身边,看着他说道:“你这是?” 伊斯:“周令史,我和我的同伴们,正在这里传教。” 周钧闻言朝远处看去,只见几位身穿修士袍的经教徒,正在与路人攀谈,极力向其阐述着教义。 周钧看向伊斯,对他说道:“莫称周令史,只道周二郎。” 伊斯点点头,招呼起修士同伴,让大家一起来见过周钧。 “这位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这次大唐北伐突厥的大功臣。” 伊斯一边向同伴们介绍着周钧,一边领着众人向前走去。 穿过一条长街,又过了一道坊门,伊斯最终停在一处简陋破旧的矮房面前。 周钧看着房门上画着代表经教的莲花正十字,一时之间有些傻眼。 将头转向伊斯,周钧问道:“你不是去了义宁坊的经教寺?怎么又会住在此处?” 伊斯挠了挠头,苦笑着说道:“周令……哦,周二郎,我们进去再说。” 进了矮房,只见里面放着十字架、圣坛、席团等物。 屋内虽然打扫的干净,但架不住器具老旧,墙壁裂延,唯有寒酸破落四字可以言道。 周钧看了一圈,一边摇头一边对伊斯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伊斯接了一碗水,大口大口的喝了,长吁一口气,这才对周钧说道:“我们这些修士,都是被经教寺赶出来的。” 周钧怔在原地,又问道:“赶出来?你们是犯了戒律吗?” 伊斯摇头道:“不是,因为我们这些人吸纳信徒的理念,与经教寺长老罗含不同。” “自武周朝起,经教被允许在大唐内传教,吸纳的信徒,大多都是商贾和贵族,很少有平民能够听闻主的福音。” “我到了长安经教寺,在发现了这个问题之后,就找到罗含长老,想要劝说他多多吸纳平民教徒。” “罗含长老不仅拒绝了这一提议,还斥责了我,他说只有多多吸纳唐朝的上流社会,才能获取源源不断的资助和土地。” “发展平民教徒,不仅费时费力,而且还会降低经教的标准,使得唐朝的上流社会鄙夷,甚至远离经教。” “我觉得这种看法不对,就在经教寺中找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同伴,一起向罗含长老抗议示威。” “结果,就如同你看到的一样,我们被赶了出来。” 周钧听了这些话,苦笑连连。 历史上,伊斯是在安史之乱爆发时,抵达的长安。 那个时候的经教寺,无论是长老,还是教徒,统统逃到了南方。 于是,他便成了经教的代言人,甚至说服了郭子仪,使得后者皈依了经教。 然而,如今他出现在长安的时间,比历史上要早了十年。 也正因为这十年,伊斯备受排挤,甚至被赶出了经教寺。 周钧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群经教修士,正聚在一起,小心翼翼的掰着一块发硬起霉的蒸饼,就着清水当做一餐。 好歹也算是相识一场,周钧从怀中取了些铜钱,送给伊斯,权作是香火钱。 做完这一切,周钧骑上马,在伊斯的挥手送别中,踏上了回家的路。 第148章 临行相托 回到家中的周钧,先去向父母报了平安,后又回到厢房之中。 刚一推门,就见到萧清婵侍立在房中,身边还放着干巾、清水、衣帽等物。 周钧先是用干巾擦了擦脸,又将其沾湿抹了抹脖子,最后将外衣脱下,换了一身衣裳。 萧清婵待得周钧更衣结束,取了脏衣,向着后厢走去。 中间过程,萧清婵一言未发。 周钧见状,也是无奈。 这萧清婵,入了周家也有些日子了,虽不似刚进门时,动不动都哽咽哭泣,但如今每日里寡言少语,只是低头做事,不见它作。 周钧摇了摇头,去了书房,取下都官司的文册,奋笔疾书,开始准备明天视事的文书。 写到一半,书房内的油灯闪了两下,火光忽明忽暗。 周钧朝灯内看去,灯油见底,却是快要枯了。 周钧刚想开口,却听见书房外传来了脚步声。 一声请告之后,萧清婵提着越瓷油斛走进了书房,朝灯中加了些油,火光瞬间明亮了起来。 加完了灯油,萧清婵看向案台上的文书,脚步却未移动。 周钧有些奇怪,便开口询问。 萧清婵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中阙摘尾,却是有一字,写差了。” 周钧一愣,低头朝文书看去,问道:“何处?” 萧清婵轻声道:“这一句,『众务繁凑,难以系进』,此处的『系』,是否应为『悉』?” 周钧仔细一看,心中一个咯噔。 这里的确写错了字,文中原意指的是都官司近来事务繁重,在月底之前,(这些事情)很难全部有进展。 不料烛火昏暗,再加上周钧一路困乏,才写错了字。 这份公文是要呈给韦员外郎的,已经写了一大半,倘若涂改,要落个书面不整的过错,但倘若不改,被瞧出来必会引得责骂。 要不,重写? 周钧看了眼窗外,心中叹了一口气,今晚怕是要加班了。 萧清婵瞧见周钧的表情,又轻声说道:“字可以留,不用更改。” 周钧看向萧清婵,面露疑惑。 萧清婵说道:“『系』、『系』、『系』三字,古义通用,《后汉书》外经传中有云:『泛海而至,风波艰阻,沈溺相系』。” “此处的『系』,意为接续,倘若与『进』字组为『系进』,便是继续推进之意。” “又因『系』、『系』通用,所以文中『众务繁凑,难以系进』倒也不算是错,只是典故生僻了一些。” “只是『悉进』变为『系进』,后文需得改动一些,才能配得上文意。” 周钧闻言,再看向萧清婵的眼中,带上了几分钦佩。 此女博览群书,又有玲珑文心,真可谓才女也。 根据萧清婵的建议,周钧写完了这篇都官司的公文,松了口气。 周钧再看向身后,哪有萧清婵的身影,却是早已出了书房。 次日,忙完了都官司视事,周钧放廨之后,骑着马赶向平康坊的北里中曲。 今日,程主事正式接了迁书,不日就要回乡赴职了。 解琴在故冉居中摆了宴席,又请了北里的其它几位都知,一起为程主事送行。 周钧自从入了都官司,一直受着程主事的照顾,自然要去作陪。 先去东市买了些好酒,周钧骑着马来到平康坊的坊厩,寄存了乘马,便朝着北里中曲走去。 因为穿着官袍,再加上周钧也是北里三曲的名人,他还没走到故冉居,解琴便已候在了门口。 半年不见,无论是身形、还是气质,去过漠北的周钧都有着很大的变化,解琴起初瞧见他的时候,脸上还有惊色,迟迟不敢相称。 直到周钧开了口,解琴这才微微笑道:“周主事北行之功,这北里三曲可都传遍了,再加上西厢记阚录一职,君之名于坊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妾身在此恭喜周主事了。” 周钧笑道:“哪有什么功劳,不过是些寻常事,你也莫称什么主事了,直接叫我二郎。” 解琴看着周钧的眼睛,过了片刻,才低头轻声说道:“是了,二郎还是那个二郎。” 周钧没有听清这话,便开口相询。 解琴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二郎快快进来。” 周钧将手中提着的酒,交给了一旁的婢女,跟在解琴的身后,入了故冉居的大门。 故冉居的院中,花团锦簇,清风送香。 数张案台分置于院中,中间又有一高桌。 故冉居的婢女们,将菜肴分装,又均置在每一案台之上,而蒸饼、打馕等主食,则放置于大皿中,放在了中间的高桌上。 周钧见了,倒也想起了唐朝的餐仪礼制。 汉朝时,无论家食还是宴席,都是分案而食,即为分餐。 到了魏晋南北朝,儒家受到玄学挑战,高桌大椅出现,饮食风俗受到少数民族的影响,因此逐渐有了合桌而食的现象。 而到了唐朝,尤其唐朝中期,合餐逐渐流行,民间家宴、酒肆宴请大多都是『会食而聚』,即众人围于一桌,各取所需。 但是,在高门大户、世家门阀、王府宫中这样的地方,抑或是正式场合,比如大型宴席上,分餐制还是主要的餐仪方式。 院中,程主事正在负手看花,而北里的其他几位都知,佘红芝、宋若娥、柳小仙和西云娜也都到了。 佘红芝正在与西云娜说着话,宋若娥躲在一处角落,嘴角含笑,似乎是在看着什么书信,至于柳小仙,本来还在四处张望,一瞧见周钧,连忙兴冲冲的跑了过来。 来到周钧的面前,柳小仙先是行了万福,接着娇声说道:“周主事总算是来了,奴家等了好久呢。” 周钧看了柳小仙一眼,开口说道:“柳都知还是称某周二郎。” 柳小仙一愣,顿时反应了过来,连忙笑道:“周二郎。” 周钧点点头,先去了程主事那里,拱手低声说道:“视事耽搁,钧来迟了。” 程主事似乎陷入了沉思,周钧又喊了一声,前者才反应了过来。 程主事转身看向周钧,点头说道:“二郎来了啊。” 周钧见程主事面有戚容,以为对方感伤不日要离开长安,便劝道:“长安离泗州不过经日旅途,主事倘若有暇,尽可归游。” 程主事看向周钧,摇头笑道:“二郎是以为我舍不得这长安美景?” 周钧一愣,心中暗道,难道猜错了。 程主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周钧的肩膀,招呼上解琴,便入了席。 周钧心中疑惑,但也随之入了席,见几位都知中,唯独宋若娥还躲在角落,看着书信,不由看向解琴,开口询问。 解琴向宋若娥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着对周钧说道:“居士得了钟家情郎的书信,后者说是要参加来年的春闱,八月就会来长安。” 周钧恍然。 待得众人到齐,宴席正式开始。 程主事满斟水酒,又一饮而尽,再对场中诸人说道:“程某一别,怕是再难回长安了,往后北里诸事,尽寻周二郎做主。” 诸位都知一齐应了。 程主事又倒了一杯,遥敬向周钧,开口说道:“北里女子,命苦行艰,还望二郎多多相携。” 周钧不敢托大,拿着酒杯从席上站了起来,先是躬身行了一礼,接着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佘红芝先是看了一眼程主事,又朝周钧笑着说道:“周二郎此番立了大功,听说还得了天子的赏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不知他日位居高位,是否还会记得我们这些命如浮萍的女子?” 周钧还未开口,程主事对佘红芝说道:“几位都知之中,论心思聪慧,你无人可及;但论识人知性,你不到火候。” “红芝,且记住程某一言,小心他日,聪明反被聪明误。” 佘红芝闻言,脸色一沉,之后皱起眉头,再不发一言。 而席上的胡女西云娜,见气氛僵住,眼珠转了转,接着舍了酒杯,拿起酒壶,敦敦敦喝了几大口,笑着说道:“程老远行,我不会写字画画,也不会吟诗作对,只会跳一些胡旋。这样好了,我献一舞,权当是饯别礼了!” 说完,西云娜走到场中,舒展双臂,翩翩起舞。 周钧向她瞧去,只见这胡女行舞之间,衣带飘扬,面如俯瞰众生万象;舞姿妖娆,却是笑对人生百态。 虽无乐声相伴,却如坠仙境,竟隐隐有敦煌飞天之态。 一旁的柳小仙,见周钧看舞看的仔细,不由心生嫉妒,朝着场中的西云娜,暗暗啐了一口:“呸,祆教的妖邪!” 一曲舞毕,周钧情不自禁,道了一声好。 酒宴气氛也因此渐佳,再无滞缔。 宴席结束,几位都知纷纷离去。 只留下解琴和周钧,陪着程主事说着话。 后者对周钧说道:“二郎,程某将离长安,有一事相托。” 周钧拱手道:“主事请说,但凡力所能及,某绝不推辞。” 程主事看向解琴,说道:“解琴敏而好学,又秀外慧中,这些年来,多亏了她从中相携,这北里诸事才得厘清。某一直视她为己出,只求二郎将来为她找个好归宿。” 周钧听了程主事所请,看向解琴,见后者也是一脸惊色。 细细思虑一番,周钧向程主事拱手说道:“定不负所托。” ------题外话------ 上架之后尽量维持一天两更,可能有时候因为工作和应酬来不及发出,会在第二天补上少更章节的。 第149章 庆功宴 平康坊的坊门,周钧将醉醺醺的程主事送上了马车。 看着马车顺着大街一路远去,他又将视线投向身边的解琴。 后者也在拿眼偷瞧着周钧,见他看过来,连忙撇开了头去。 周钧沉吟片刻,开口说道:“今日宴上,我见程主事面有戚容,本以为他是舍不得长安,原来却是担心你。” 解琴低着头说道:“程主事家中曾有一女,后因急病没了,或许是将妾身当作了女儿,以弥补这份遗憾?” 周钧闻言点了点头,又朝解琴问道:“你在这北里,过的可顺心?” 解琴知晓对方所想,便说道:“假母待妾身挺好,再说了,倘若离了这北里,我身无长技,又如何谋生呢?” 周钧也是面露难色,即便想要帮助解琴,如何为她寻个归宿,也是麻烦。 解琴见状,笑着说道:“二郎莫要多虑,妾身并非稚子,能照顾好自己。” 周钧叹一声,对解琴说道:“倘若有事,当知何处寻我。” 解琴微笑着点了点头。 周钧与她道了别,便骑马踏上归途。 解琴站在平康坊的坊门处,瞧着周钧离去的方向,驻足了许久,迟迟没有离开。 十日后,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又军中诸将,携九姓功臣,献俘于长安。 周钧身为都官司主事,和尚书省一众官员,早早的站在春明门外,等着献俘队伍的到来。 时值正午,日头当中。 有快马赶至场中,一边敲着锣,一边喊道:“朔方又九姓大捷而还!突厥可汗传首京师,毗伽可敦帅众来降!” 周钧站在韦员外郎的身后,整了整衣服,向着北面的方向,翘首以盼。 不多时,只见官道上尘土飞扬,旌旗招展,行来一只蜿蜒数里的车队。 朔方军的将校和九姓部族的使节,行在队伍的前方,威风八面,喜气洋洋。 献俘车队停在春明门外的空场上,周钧带着都官司的胥吏们,上去阚录俘虏。 只听得一雄壮的威武之声,从远方传了过来:“周二郎!” 周钧抬头看去,一身明光甲的李光弼,大笑着驱马行了过来。 瞧见对方胸口处的交梭双紃,周钧笑着拱手说道:“恭喜李将军。” 李光弼的脸上笑意更甚,连连摆手道:“都是托二郎的福。” 周钧与李光弼攀谈了几句,朝车队中看了一眼,问道:“王都护呢?” 李光弼没多想,只是指着车队中段,说了方向。 周钧向胥吏们交待了几句,一个人朝前走去,只见王忠嗣被一群朝廷上官围在中间,却是在还礼同贺。 周钧远远的站在一旁。 王忠嗣眼角余光瞧见周钧,起初只是以为后者想来祝贺,便笑着对其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王忠嗣觉得周钧的表现,有些反常。 后者站在原地,脚步未曾挪动,却是有事。 王忠嗣与周围的朝官们客套了几句,朝着周钧走了过去。 走到周钧的面前,王忠嗣双臂一挥,挡住众人的视线,装作一副久逢故人的模样。 周钧垂着头,靠近了一些王忠嗣,低声说道:“庆功宴上,李右相欲使一内侍构陷都护,还请留心。” 王忠嗣听完,不动神色的又与周钧攀谈了几句,便回到了车队之中。 周钧看向王忠嗣,心中暗道,希望自己的提醒,能够让后者躲过李林甫的计谋,还朝入相,规劝圣人。 待得俘虏阚录完毕,周钧陪着车队,入了太府,行毕献俘仪式之后,便回了尚书省视事。 而王忠嗣和朔方诸将,又九姓部族使节,则入了皇城,参加庆功宴。 当今圣人领皇亲国戚,又朝中文武,待于宴中,齐聚一堂。 王忠嗣入了殿门,瞧见李隆基,面色激动,身体颤抖,单腿行了跪礼,大声说道:“臣拜见陛下!去秋,陛下诏臣率骁骑直至萨河内山,左厢阿波达干等一十一部应时诛擒,独右厢之众未平。今又为九姓所破,白眉特勒之首既传于藁街,骨咄禄娑匐可敦又献于阙下,霜刃未交而群凶尽殪,王师未老而大漠将空!此乃大唐之幸,亦是陛下天威!” 李隆基看向王忠嗣,满心宽慰,面有动容,一步一步从御座上走了下来,来到王忠嗣的面前,亲手扶起了对方,只是叹道:“闻岁方暮,严冬仲月,出白道誓众,自单于北伐,朕有忠嗣,再无忧患!” 圣人之后,又有皇子诸王、文武百官纷纷来贺。 王忠嗣一一还礼,唯有见到一人时,眼神变冷。 李林甫走到王忠嗣的面前,笑着说道:“都护真可谓是国之栋梁。” 王忠嗣沉声说道:“右相也是殚精竭虑,从未懈怠啊。” 李林甫哈哈笑了两声,只是走开了。 御座上,高力士来到李隆基的身边,轻轻说道:“陛下。” 李隆基微微颔首,问道:“准备妥当了?” 高力士:“圣旨、功赏、任书、金印龟钮、敕令都已备好,随时都可以……” 高力士的话未说完,只闻得殿上传来王忠嗣的一声呵斥:“住口!” 只见王忠嗣站在殿中,正在呵斥一名内侍。 高力士连忙走了过去,仔细问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王忠嗣身为圣人假子,那内侍将其引至皇亲国戚的席位之中。 王忠嗣因此发怒,只说自己是臣子,怎可与太子诸王们坐在一起。 李隆基听了,感慨了一番王忠嗣的忠心,便使后者,位入百官首席。 坐入席中,王忠嗣朝不远处的李林甫看了一眼,只见后者笑容不减,却是举杯遥敬了过来。 王忠嗣冷哼一声,转过头去,装作未见。 另一边,李隆基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对高力士说道:“准备宣旨,再倒两杯酒来,等会朕要与忠嗣同饮。” 高力士应了一声。 不多时,一位内侍端着托盘而来,上面放着酒盅,还有两个酒杯。 将托盘置于李隆基面前的案台上,那内侍拿起酒盅,先是在第一个酒杯中倒了半满。 接着,向第二个酒杯中倒酒的时候,那内侍却手腕一抖,酒水溅洒,使得第二杯的酒满溢了出来。 高力士见状大怒,朝那内侍喝道:“杂贱寻死乎?!” 那内侍连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拼命求饶。 李隆基瞧着桌上的两杯酒,一杯半满,另一杯却满溢了出来,整个人愣在当场,一动不动。 高力士瞧出异样,朝李隆基问道:“陛下?” 李隆基双眼如炬,朝着宴中诸人看了一圈,又沉声说道:“功赏留中不发。” 高力士闻言,先是一愣,又朝着李隆基看了一眼,见后者神色坚毅,却也不清楚哪里出了错漏,只得回道:“谨遵圣意。” 第150章 坦言兵祸 三天后,宫中下了圣旨,王忠嗣任朔方节度使,兼任河东节度采访使,封清源县公,献俘仪成后,即还辖地。 旁人听了这封赏,皆道王忠嗣得了圣人恩宠。 但周钧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充斥着他的内心。 他曾经试图说服李林甫,也曾经试图帮助王忠嗣,但到头来,历史还是那个历史,未有丝毫的改变。 向韦员外告了一日假,周钧回了灞川别苑。 向庞公道了一声平安,周钧走进自己的小院。 坐在天井里,周钧抬头望天。 大唐的天空,要比后世蔚蓝许多,看不见霾色,仔细瞧去,甚至在白日里能隐约看到月亮和星辰。 但是,看的太清楚,有时候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画月端着一壶茶走了过来,周钧接了一杯,只见茶色琥珀,香气扑鼻。 慢慢品了,相较后世的茶叶,起初入口味道有点青涩,但片刻之后就会回味悠长,满嘴留香。 见周钧品的仔细,画月自己也接了一杯,慢慢饮下,长舒一口气说道:“这个味道,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喝下它,仿佛全身上下、五脏六脾都被洗净了。” 周钧看着杯中那琥珀色的茶水,轻轻说道:“嫩芽香且灵,吾谓草中英。百草之中,尚有英杰,入口虽苦,心自安泰。” 画月看向周钧,低声问道:“二郎心中有事?” 周钧苦笑道:“我想要改变他人的看法,却发现无论怎么样,都做不到。” 画月:“为何要改变他人的看法?做好自己不就是了?” 周钧闻言一愣。 画月:“倘若你觉得自己是对的,那么放手去做便是,一味将希望寄托在他人的身上,到最后只是徒劳。” 周钧低下头开始思索。 过了很久,他抬头对画月说道:“将孔攸叫到这里来,我有话和你们二人说。” 画月应了一声,起身出了院子。 一刻钟后,孔攸和画月入了天井。 周钧对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到书房说话。 三人入了书房,周钧返身将门窗关好,引得孔攸画月二人一头雾水。 先是让二人入座,周钧对孔攸说道:“伯泓,可还记得我们先前说的,北方未来会有战事?” 孔攸回忆了片刻。 之前,讨论荼坊地址的时候,周钧舍近求远,却是暗示了未来北方可能有战事。 见孔攸点头,周钧从书架上抽出了大唐的舆图,展在了案台上,开口说道:“那场北方的战事,起始于天宝十四年末,是由安禄山与史思明叛唐后所发动的战争。” 孔攸和画月都吃了一惊。 周钧继续说道:“原本镇守大唐东北的十二万河北边军,再加上契丹、奚、室韦、同罗三万蕃军,又裹挟五万民夫,共二十万大军,自幽州南下,侵入中原。” “叛军最终攻入了长安,所过之处,屠城、杀降、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整整持续了八年之久,唐朝天宝初年人口五千五百万人,经此动乱,锐减至千万。” 听到这里,画月惊到合不拢嘴,开口问道:“你是说,这场战争打下来,一共死了四千五百万人?!” 周钧:“倘若只是统计兵祸,并没有这么多的死者,但如果再加上后面的饥荒,以及瘟疫,便是这个数字了。只要是战火波及到的地方,遍地白骨,千里之内见不到人影,数以百万计的唐民流离失所。” 孔攸和画月听了这些话,二人愣在原地,好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过了许久,孔攸先朝周钧问道:“叛军南下,直入长安,那么大唐边军,还有天子禁军呢?” 周钧:“在叛乱发生前的这十年里,大多殁于边疆战事。” 孔攸倒吸一口凉气,追问道:“除去河北不谈,大唐可制之兵三十余万,叛乱发生时,大多都殁了?” 周钧沉重的点点头。 孔攸不敢相信的又问道:“怎么会没了?难道是他国入侵?” 周钧苦笑着摇头道:“并不是,大多是那几年里以攻为守,却又吃了败仗。” 孔攸一时之间有点无法接受,只能坐在那里,慢慢消化这些信息。 画月此时回忆起周钧的一些言行,慢慢有些明白了后者的感受,开口说道:“二郎,既然你知道这些,主又遣你来了这里,那么冥冥之中,一定有些原因。” 周钧挠了挠头。 原因? 在穿越之前,他还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而如今,他的脑子里只有迷茫。 孔攸说道:“二郎先前曾提起李林甫和王忠嗣,是否也与未来这北方战事相关?” 周钧点头道:“倘若李林甫不进言用藩将替代朝将为节度使,倘若王忠嗣还朝入相,那未来的那场祸事,或许就可以避免。” 孔攸听了,只是摇头:“二郎,你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周钧示意孔攸继续说。 孔攸:“李林甫用藩将替代朝将,一方面是为了不使朝将威胁到自身的相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迎合圣人,为宫内开销寻找来源。” 周钧点头,此言确实。 孔攸:“至于王忠嗣,不管怎样,圣人都不会同意其还朝入相的。” 周钧疑惑问道:“为何?” 孔攸:“二郎可还记得,先前在说左相右相之争时,某曾经说到圣人的均衡之术。” “李适之身为太子党羽,又与韦坚、韩朝宗、皇甫惟明等重臣交好,相比一直在支持寿王的李林甫而言,势力实在是强过许多。” “倘若这个时候,王忠嗣再入朝为相,那么朝堂上的势力失衡,怕是再也难以被挽回。” 孔攸指着案台上的茶杯说道:“在圣人的心中,一碗水要端平,两杯茶也要同量,任何一点倾斜,都会导致朝堂上一方独大。” “二郎可以想想,李适之和王忠嗣之流,倘若真的做大,扳倒了李林甫,他们接下来就要做何事?” 周钧沉声道:“扶太子上位。” 孔攸:“不错,圣人经历过宫中数次政变,才得来如今的皇位,对于这种事情,自然是非常敏感,稍有一些苗头,都会早加扼杀。” “那王忠嗣,乃是太子的发小,二人在十王府中的时候就称兄道弟,甚至可以『同卧起』。” “此等人,即便是假子,圣人又怎么安心将其置于身边呢?” 周钧听到这里,却也明白,自己即便提醒王忠嗣,使得后者真的躲过了李林甫的计谋,恐怕在朝堂中也待不久,最终还是会被外放至边疆去。 说到底,王忠嗣不能入相,还是因为当今圣人李隆基的均衡之术。 孔攸看着地图,思索了片刻,接着对周钧说道:“二郎,既然知晓十年之后,北方有大祸,眼下就得筹划一番,将来究竟该如何自处?” 第151章 自立五要 听见孔攸的话,周钧盯着大唐舆图沉吟了许久,开口问道:“你们怎么看?” 画月说道:“二郎想做什么,放手去做便是,我当初选择留下来,却早已没了回头之想。” 周钧将视线投向孔攸,后者思忖片刻,说道:“十年之后的大唐国殇,与其说是外蕃作乱,不如说是朝堂朽坏。” “圣人只顾享乐,权相只顾争权,国库几近见底,百姓民不聊生。” “此等祸事,倘若只想以一人之力,还天下太平,却是难如登天。” 周钧开口道:“伯泓此言何意?” 孔攸:“吾有三法,可供二郎择选。一者,于江南寻一偏安之隅,携家眷友朋,南迁避祸,此法可救百人矣。” 周钧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否定了这一提议:“十年之后,战祸蔓延,既知祸事,岂能作壁上观,任由生灵涂炭?” 孔攸点点头,又说道:“二者,仿李相之举,养君欲,不忤圣人,争朝权,只慕高位,不思天下忧患,只循己身之名。战祸来前,此法可救万人矣。” 周钧垂下头,思考了一会儿,摇头说道:“大丈夫来人世,明知他日有难,岂可只循私利,此举不当人子也。” 孔攸笑了笑,说道:“三者,舍朽木而立新梁,弃蠹磬而制漆觞,尽收英才,重整乾坤,此举可救天下苍生矣。” 周钧眼睛睁大,身形一顿,整个人怔在了那里。 孔攸盯着周钧的眼睛,再一次问道:“二郎意欲何择?” 周钧低下头看向大唐舆图,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且细说说最后一途。” 孔攸嘴角含笑,点头说道:“倘若意欲另立,那绕不开的五要,分别是天、地、人、粮、心。” “先说天。所谓天,就是道,古往今来,但凡自立者,首先必须寻得一言正名顺的道,方能收得民心,巩固治下。” “二郎非皇室出身,欲以大统为名,怕是不行;当下只能积功赏、缓称王、先以臣下自居。” “再说地。二郎没有封地,也并非州府使君,眼下虽有灞川落脚,但此地之主,乃是庞公,平日里行事,需得提防消息走漏,故而并不安定。倘若能寻一机会,外放做官,再积累资实,怕是要比此处好上许多。” 听到这里,周钧问道:“倘若外放做官,何处比较合适呢?” 孔攸沉吟片刻,将手指先是落在大唐舆图的长安之上,接着先是北移,来到朔方,又向西来到河西,再向西过了玉门关,接着一直向西,最终落在了周钧的故乡——焉耆之上。 周钧看向孔攸,吃惊的问道:“安西?” 孔攸点点头:“河北、河南、河东、关中等地皆是战地,江南、黔中地处大唐腹地,岭南人稀又山高路远,剑南边事繁杂恐有战乱。” 画月看着安西四镇的地图,问道:“但是安西那里也不安稳,北边是葛逻禄和回纥,南边是吐蕃,西边是大食,东边则是大唐,看起来很乱的样子。” 孔攸摸着下巴说道:“安西四镇,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北方,突厥已灭,九姓内讧在即,眼看就要战乱不休;西边的大食……” 画月打断了孔攸的话:“我知道,先知家族、什叶派正在作乱,怕是也无力东进。” 孔攸:“东边的大唐,只要二郎的作为不要引起太多注意,就不会引来祸事。” “至于南边的吐蕃……恐怕是最大的麻烦,但是我预测,至少二十年内,他们不会对安西大规模用兵。” 周钧奇道:“为什么?” 孔攸将手指向了大唐肃州、甘州那条狭窄的河西走廊,对周钧说道:“吐蕃倘若欲攻大唐,比起隔着昆仑山脉和图伦沙漠的安西,他们更大可能是进攻此处。” “只要攻下大唐的河西走廊,吐蕃就能将大唐的版图一分为二,再回过头来对安西用兵,就易如反掌。” 周钧听了,暗暗点头,历史也的确如孔攸所说,吐蕃人首先进攻的是河西走廊,攻下了那里之后,再包围夹击了安西。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一直坚守到808年,才全部沦陷。 孔攸:“第三是人,此处的『人』,有两层含义,一为民,二为才。” “安西四镇,以龟兹人口最多,但也不过十七万之众,四镇相加,别说是京畿道,就连黔中道都不如。” “倘若以安西为本,如何大规模的迁移人口,又招纳贤士,恐怕是二郎要思虑的最大问题。” 周钧点点头,安西人少,的确是个麻烦。 孔攸又说道:“二郎当下可广结天下,留心可有军、政、匠、法、商之贤才,倘若能收入麾下,那样自是最好。” 周钧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军、政、匠、法、商,这样的人才,自己认识多少,又有哪些与自己关系较好呢? 孔攸:“第四是粮,也称粮钱。安西物产不丰,军府收入,大多依靠丝绸之路,军将不多时,尚能支持,倘若爆发大战,财政恐不足矣。” 画月问道:“那该怎么办?” 孔攸:“安禄山谋反,北方商路尽断,丝绸等物无法从中原运向北方和西方,而安西却可以替代中原,作为丝绸之路的起始点。” 画月一愣:“安西也有丝绸作坊?” 孔攸瞧了她一眼,开口说道:“毗沙、于阗、诃盘陀皆有桑林和绸缎坊,只不过所产丝绸,不如蜀锦罢了。” “第五,也是最后一者,为心……” 说到这里,孔攸停了话锋,少见露出了沉思之色。 过了片刻,孔攸幽幽道:“何谓心?简称为忠,深曰为信。” “二郎以唐臣自居时,自然可以拿大唐之忠,来束缚臣民,但终有一日,需得另立,自然要寻得一法,来收归民心。” “以强来驱民,此乃下策;以利来诱民,此乃中策;以信念使民,此乃上策。” 周钧问道:“何谓以信念使民?” 孔攸摇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听完了天、地、人、粮、心这五要,周钧若有所悟,只是坐在书房之中,沉思不语。 孔攸对画月做了个手势,示意后者不要打扰主家思考。 二人便小心翼翼的退出了书房。 孔攸离了小院,先是回住所取了一壶酒,接着出了灞川别苑的大门,一路朝东。 到了灞河的边上,孔攸面朝汹涌奔腾的河水,打开了酒壶的封口,将酒水倒在了河畔的土地之上。 接着,他闭上眼睛,双膝弯曲,跪在了地上,朝着远方磕首三次。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来,不顾身上的泥泞,一脚深一脚浅的向别苑走去。 第152章 解惑 孔攸回到别苑中的时候,去了周钧的小院,见画月还是侍在院门,便开口问道:“主家还是在思虑?” 画月先是点头,接着又看向孔攸,沉声问道:“现在想来,你劝二郎自立,也是存了私心。” 出乎画月意料的是,孔攸未有迟疑,只是大方的承认了:“不错,我劝主家自立,的确存了私心。” 画月眼神变冷,低声问道:“为何?” 孔攸先是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痕,又指了指自己的假眼,笑着对画月说道:“答案难道不是很明显吗?” 画月一愣,握紧拳头,再未说话。 孔攸只是摇头道:“你也莫要担心,依我来看,二郎多半不会纳我之言。” 二人又等了一刻钟的功夫,周钧出了房门,开口说道:“伯泓,进来说话。” 孔攸对画月拱了拱手,进了书房。 周钧坐了下来,对孔攸问道:“为何是安西?” 孔攸笑着点点头,周钧这个问题,算是问到点子上了。 长吁一口气,孔攸先是问道:“二郎,倘若不去安西,依你来看,可去何地发展?” 周钧沉思片刻,开口道:“淮南道的江宁,江南东道的漳州,山南西道的巴州,剑南道的益州,都是可选之地。” 孔攸摇摇头,说道:“二郎,你恐怕忘了一件事。” 周钧:“何事?” 孔攸:“倘若留在大唐腹地之中,无论是淮南道、江南道、还是山南道,留给你用来准备起事的时间,只有十年。” “十年之后,一旦安禄山叛唐,你无论准备妥当与否,都必须随之而动。” “倘若你按兵不动,朝廷会下旨抽调你麾下的军队,北上讨贼;倘若你抗旨,抑或是故意拖延,必会被人瞧出破绽,到时候怕是就落入了被动。” “但倘若你接了旨,北上讨贼,那么你麾下的军队,会直面安禄山的河北军,无论胜负,都会出现损失。” “李唐占着大统,无论损失多少士卒,皆可从民间和边藩再招;但二郎就不一样了,这些士卒是你花了十年,精心培养的军队,他们只忠于你的命令,无论何等程度的损失,都是难以接受的。”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你遣军击败了安禄山,收复了失地,一时之间风头无两,成了大唐英雄,那个时候的你,还有机会自立吗?” “你的手下,猛将如云,士卒如虎,圣人难道会坐视你的壮大吗?” “一道圣旨,夺了你的兵权,再命你入京为官,明为升迁,实际就是软禁。” “到了那个时候,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揭竿而起,要么束手就擒。” 听到这里,周钧倒是想起一人——郭子仪。 此人就是因为功高震主、兵权在握,最后被唐肃宗明迁暗黜,夺了节度使的兵权,入了长安做了个闲职,最终病死床头。 孔攸继续说道:“或许二郎会说,可以和安禄山联手抗唐,又或者是击败安禄山之后,再借兵自立。” “倘若你这般想的话,那么就是太小瞧李唐了。” “自太宗立朝以来,大唐屹立世间已有一百二十余年,天下百姓又周边藩国,皆顺唐意而为。” “安禄山不过一胡杂,胸无天下,只知劫掠贪乐,一旦攻入长安,必定会留恋繁华,不愿再回苦寒北地。与这等人联手,无异于与虎谋皮。” “某又料想,十年之后,安禄山叛唐,周边藩国必派兵助大唐一臂之力。” “倘若二郎欲击败安禄山后,再借兵自立,那便是毁了名声,无异于将自己推到所有人的对立面,焉有不败之理?” 周钧不禁点头,孔攸这些话说的并没有错。 安禄山叛唐时,周边国家,只有契丹、奚、同罗、室韦等河北部族被胁迫南下,其它诸国,例如回纥、南诏、大食甚至新罗都派兵协助平叛。 孔攸:“大唐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倘若意欲自立,却将安身立命之所,置于大唐腹地,无异于立于岩墙之下,朝不保夕。” 周钧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开口问道:“伯泓,我还是想听听,你为何要选择安西?” 孔攸先是说道:“安西地广人稀,多沙漠,少草场,道路不便,气候恶劣,鱼龙混杂,无论怎么看,的确并非是龙兴之地。” “但是,那里也有其它地方不及的优势。” “一、安西地处偏僻,大唐政令不通,鞭长莫及。一旦吐蕃切断河西走廊,安西虽为唐土,但将彻底被孤立,二郎就再也无需担心十年之期,于此处无论如何行事,朝廷都难以知晓。即便大唐下旨调军平叛,也有百种方法阳奉阴违,可以安心发展。” “二、安西地处吐蕃、大食、葛逻禄、回纥、大唐、大小勃律等国的交界处,又因境内多沙漠、商路单一,故而商队行进,必经安西四镇。这样一来,便可在西域设立互市,并依靠商市获取粮食、资源、马匹等物。” “三、安西路艰难行,风沙恶劣,又缺少大型草场和水域,故而不受他国觊觎,战事可能性较小,可以安心发展,徐徐图之。” “四、安西地域广阔,战略纵深极大,即便遭他国入侵,也可采用游骑等战法,以少敌多,使得敌人有来无回。” “五、大唐境内,宗教割据严重,大多州府的信徒,都笃信佛道二家,但安西信仰繁杂,可供立教传道。” “至于第六……” 听到这里,周钧连忙说道:“伯泓,你等会儿!等会儿,倒回去,刚才那个第五点,你说安西信仰繁杂,可供立教传道,这个是什么意思?” 孔攸微微一笑:“二郎既然有神人相助,可知未来之事,不善加利用一番,岂不是暴殄天物?” 周钧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孔攸摆手道:“二郎以后就知道了,且容某先说第六点。” 周钧迟疑片刻,开口道:“行,你先说。” 孔攸:“关于安西的第六点,却是与您的身世有关。” 周钧怔在原地:“与我的身世有关?你是如何知晓的?” 孔攸:“二郎可还记得,某曾经专门查过你的生平记事?” 周钧想起那段『少年浑身都是宝』的黑历史,不禁点头道:“记得。” 孔攸:“二郎莫怪,不仅是你入了长安之后的言行举止,关于周家祖上的历史,某也做了一番调查。” 周钧一愣,连忙问道:“你查到什么了?” 孔攸面露迟疑,开口道:“知道了一些,但还不全,当下且容某卖个关子,日后便会告与二郎。” 周钧头疼的说道:“既然知道了一些,就只说知道的不就行了?” 孔攸:“牵涉到焉耆王龙会的一些密辛,倘若某现在说了,怕是二郎要请辞视事,回家乡一查。” 周钧听了,心中一个咯噔,思考了许久,才对孔攸说道:“日后倘若查的详实了,先告与我知。” 孔攸躬身,应了一声。 孔攸接着直起腰来,对周钧说道:“二郎,其实某也有个问题。” 周钧点头道:“但说无妨。” 孔攸:“今日某说了自立一事,因为关系事大,本以为二郎可能会迟疑,更可能会严词拒绝,但二郎虽然思虑再三,最终还是应了,却是为何?” 周钧看向孔攸,没有说话。 前者眼中闪动着一些东西,让孔攸瞧了居然有几分不寒而栗。 就在孔攸想要行跪礼道歉的时候,周钧突然说道:“广明二年,巢贼围陈郡三日,关东仍岁无耕稼,人俄倚墙壁间,贼俘人而食,日杀数千。贼有舂磨砦,为巨碓数百,生纳人于碎之,合骨而食,其流毒若是。” “中和三年,唐即拜行密庐州刺史。城中仓廪空虚,饥民相杀而食,其夫妇、父子自相牵,就屠卖之,屠者刲剔如羊豕。” “天复元年,梁军至同州,城中薪食俱尽,自冬涉春,雨雪不止,民冻饿死者日以千数。米斗直钱七千,至烧人屎煮尸而食。父自食其子,人有争其肉者,父曰:『此吾子也,汝安得而食之!』。” 孔攸听了汗毛竖立,身体微微颤抖。 周钧说道:“伯泓或许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会同意自立一说。因为在一百五十年之后,适才说的那一切,都会成为现实。” ------题外话------ 本来这一章,应该是明天中午发的,但是见大家疑惑比较多,还是早点发了。 首先,我在读历史文,差不多也有七八年了,真的没有看过西域起家的。所以,我个人也是挺感兴趣,如果真的以西域作为龙兴之地,会不会算是一种创新。 我清楚,倘若选了西域起家,那么文章推进难度,会非常非常大,但是另一方面,整本书又会很有意思。 所以,我最后还是打算尝试挑战一下自己。 其次,选择西域起家,其实也是无奈之举,是在是因为安史之乱虽然是乱世,但距离李唐崩溃还有很远很远,这种时候如果想要自立,将根据地放在大唐腹地的话,基本上是很难成功的。(当然,你要是说,我把加特林都研究出来了,那就当我没说。) 最后,本文之前有很多伏笔,其实都是为了安西四镇起家做准备的。 统计一下,大致是主角老家焉耆,焉耆王龙会,女主角大食人(来自呼罗珊行省),交好回纥,救了景教修士,凉州凤娘等等,基本上都是为了安西做的铺垫。 总之,这本书我也不清楚,选择这样的地狱难度,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大家为我祈祷。 第153章 回纥故人 在这大唐之中,画月和孔攸算是周钧眼下最信任的二人。 画月自不用多说,至于孔攸,周钧起初还对其抱有些许戒心。 但自从他直言自立一事,周钧也逐渐明白了他的心思。 家人被卷入政斗,只剩一人独活,孔攸对于这李唐没有敬,只有恨,甘愿将身家性命皆系于周钧一人,所图之念,不过复仇二字而已。 而周钧,初来大唐之时,原本还抱有一些存念,本希望警醒又提点当世之人,延续李唐辉煌。 哪晓得一番经历下来,周钧却是明白了,大唐之乱,并非起于藩将,而是祸起朝堂。 权相、门阀、皇亲,乃至当今圣人,恐怕皆是大唐由盛转衰的罪人。 土地兼并、奸相揽权、衡势谋术、东西对立、策战不力,无论哪一个,都是大唐的多年顽疾,根本无法在短期内解决。 即便周钧真的能阻止安史之乱,此后的藩镇割据、重税伤民、朋党之争,也会将大唐拉入到无尽深渊,并最终将其引至中华文明史上的最黑暗时期——五代十国。 周钧现在想来,孔攸有句话或许说的是对的。 面对一道满是疮孔、即将崩塌的堤坝,最好的方法不是站在堤坝面前,用土石去填补它,而是站在河岸旁,挖出一条沟渠,将积存的洪水引至其它方向。 然而,孔攸所说的自立,乃是立新朝而代唐。但是周钧却一直在犹豫,说起自立,或许还有其它的途径? 次日,周钧回了长安,又去了都官司视事,忙了一天,下午放廨的时候,却在安上门外看见了一群意料之外的客人。 来者有六七,皆穿长月袍、作回纥打扮,领头之人乃是一中年男子,身旁又一小郎。 周钧见了,笑着迎上去,开口道:“磨延啜,别来无恙?” 那中年男子笑着回道:“不用称呼官爵,还是叫我突利施。” 周钧点头应了。 突利施身边的小郎,学着唐人的礼仪,用不太标准的官话,向周钧说道:“周二郎。” 周钧依稀记得这小郎,好像是突利施的大儿子,便回了一礼,说道:“我记得你,赫达日。” 赫达日见周钧准确说了自己的名字,面色一喜,用力点头。 周钧向突利施问道:“你们怎来了此地?” 突利施说道:“我遵照父汗之令,向大唐献上了回纥的礼物,再过些日子,就要回去了。返程之前,我与唐官说,想要游览长安,第一个便是来拜访你。” 周钧朝突利施身边瞧了,果然有一位鸿胪寺的译官作陪。 见赫达日正在扭头看着长安的街市,周钧提议道:“站在此处说话,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不如这样,我们换个地方?” 突利施听了,当即同意。 倘若谈到长安的娱乐场所,周钧最熟悉的地方,怕是只有一处。 周钧带着回纥一行使节,入了平康坊的中曲。 瞧见曲中小桥流水、别苑深深,又听见吟诗作对、丝竹铮铮,从没有来过此处的突利施一行人,满心好奇。 周钧先是去了故冉居的前院,让一名婢女去寻解都知。 婢女见周钧一身官袍,不敢怠慢,连忙去了后院去寻解琴。 解琴来到前院,瞧见周钧一行人,先是一愣,得知来者皆是贵客之后,便告假母,将一处清净的独院收拾了出来。 入了独院,突利施先是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接着便朝周钧感慨道:“唐人在住所和饰品上,真是独具心裁。” 周钧笑着引众人坐了。 不多时,又有婢女端着果脯蜜饯,走了进来。 周钧本来还有点担心回纥人,不懂礼数,惹出事端。 但出乎他的意料,这几位回纥使节,皆出身贵族,举止得体,有些人甚至还能说大唐官话。 待得乐伎、乐工入场,音乐响起,优戏上演,回纥使节一边瞧,一边开心的拍手叫好。 周钧见鸿胪寺的译官,正聚精会神看着优戏,便挪到突利施身边,开口问道:“骨力裴罗可汗可好?” 突利施放下酒杯,皱着眉头说道:“父汗诸事操劳,又旧恙复发,身体并不是太好。” 周钧开口询问细节。 突利施说道:“乌古斯九姓击破突厥右厢,又杀了白眉可汗。接下来,关于如何分配战利品,还有哪个部族的首领上任汗位,却出现了争执。” “葛逻禄叫得最凶,又声称要夺走草场,所以回纥与其发生了战争。仅仅不过七天,葛逻禄便落败西逃,剩下的部族见状便不敢反抗回纥,父亲也终于登上了汗位。” “但是,这一场仗打下来,父亲和我都知道,葛逻禄其实是不服的,他们的逃走只是暂时的,早晚有一日还会发难。” 周钧点点头,又问道:“那骨力裴罗可汗身体有恙,又是怎么回事?” 突利施叹了口气:“父汗数年前曾被突厥人的暗箭所伤,当时只是简单包扎,也没怎么去管它。” “之后,伤口恶化,找了族里的巫医帮忙上了药粉,虽然性命无碍,但伤口却总是不见全好。” “这段日子以来,那伤口常常会有黑血流出,找了许多医师也无济于事。” 周钧听了,仔细回想了一番史书。 历史上,骨力裴罗击败葛逻禄,成为怀仁可汗之后,没过多久便去世了。现在看来,应该就是旧伤复发后的结果。 周钧又向突利施问了骨力裴罗伤口的部位、大小、深浅、病状等等,根据当警察时的经验,这恐怕就是局部组织损伤感染所引起的病变了。 而且,这种病变已经深入了肌理内部,并开始扩散,除非进行手术,否则仅仅只靠寻常药物,却是很难再根除了。 关于这件事,周钧倒是有了个想法。 他对突利施说道:“我知道一种药,或许可以治好骨力裴罗可汗的伤,但是这种药非常珍贵,怕是寻来不易。” 突利施眼睛一亮,大喜道:“倘若真的能治好父汗的伤,即便是用一座金山来换,我也绝对不会皱眉。” 周钧沉吟片刻,对突利施说道:“你我乃是挚友,何谈利字?寻药一事,你且宽心,由我来想办法。” 突利施用力点头道:“我知道周二郎从来不说大话,我便在这长安城中,等着你的好消息。” 周钧向突利施问清了回纥使节返回的日期,便离开了平康坊。 第154章 云茶相赠 从平康坊回到家中,周钧用过了晚饭,思前想后,还是去了周定海的书房。 周定海正在翻看着往年春闱的落题和范式,听见周钧的声音,连忙将文册放上书架,又装成一副没事的模样,让后者进来。 周钧推门进了书房,朝周定海行了礼,又问道:“父亲,我有一事相询。” 周定海见周钧如此严肃,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正坐。 周钧:“关于周家祖上的陈史,可否请父亲再仔细介绍一二?” 周定海愣在那里,他倒是没想到,周钧专门跑过来,居然是为了问这事儿。 从书架上取下周家的族谱,周定海打开,对周钧说道:“上次为父已经说过了,百年前,周家的祖上不过是奴牙郎罢了。” 周钧仔仔细细看着族谱,又问道:“不是百年前,我想问的是五百年前,焉耆王龙会在世之时,周家是做什么的?” 周定海一头雾水,向前翻了族谱,仔细确认过一遍之后,才说道:“五百年前,周家祖上有狯胡血统,是焉耆王之母的亲属,和龙会沾了些远亲的关系。” 周钧看见族谱中的一句话,便指着它朝周定海问道:“怀马仆兮,寻蒙上恩,这一句作何解释?” 周定海拿起族谱仔细看了一遍,又回忆了片刻,终于说道:“想起来了,你的曾祖公好像说过,周家祖上深得焉耆王的信任,承担着侍卫长的职责。” “侍卫长?”周钧又问道:“龙会被刺身亡之后呢?” 周定海:“龙会身死,其父伯觊觎王位,于王宫之中掀起政变,周家祖上不少人都死在了那场政变之中,只有少些人逃了出来,之后便隐姓埋名,避世于市井之间。” 周钧:“只有这些了吗?” 周定海摇头说道:“五百年前的事情,大多都是为父儿时听祖公说的,哪有多少详实,便只有这些了。” 周钧又看了一遍族谱,见再也找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便告辞离了书房,只留下周定海满心疑惑。 回了自己的厢房,周钧又想起孔攸先前的话。 后者言道自立一事,说起理由,却将自己的身世放在了最后一位,可见其分量。 按理来说,孔攸不可能知道的比周定海多,难不成他找到了什么孤本史册? 萧清婵此时端着漱具走了进来,先是呼了一声二郎,见周钧沉思未有反应,便侍在一旁,不发一声。 过了片刻,周钧回过神来,瞧见身后的萧清婵端着漱具,便站起身来,想要走去洗脸,未料胃中酒劲翻涌,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周钧扶着案台,一边苦笑一边想道,这具身体的酒精承受度,和自己前世相比,简直不在一个等级。 以前当警察那会儿,一瓶二锅头下肚,和没事人一样;而眼下只是陪着回纥人喝了些烧春,又骑了会儿马,就有些难受了。 萧清婵见周钧身体不适,上前询问。 周钧摆了摆手,说道:“陪回纥使节吃了些酒,许是回来路上着了风凉,不碍事。” 洗了脸,周钧又坐回到案边,从书架上拿下都官司的文册,准备第二天的视事奏告。 酒意催生,周钧只觉两眼昏花,笔悬在纸上,总是下不去。 萧清婵见状,走到案台边,对周钧说道:“二郎倘若不嫌,你来口述,清婵执笔可好?” 周钧一愣,看向萧清婵说道:“你我字迹不同,倘若由你代笔,上官瞧出来,可是要斥责的。” 萧清婵微微笑道:“二郎且宽心,清婵自有分寸。” 周钧迟疑片刻,便将笔交到了萧清婵的手中。 周钧先是念了奏告的引句,萧清婵下笔如行云流水,不一会儿便写了出来。 瞧着纸上的字,周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开口问道:“这字……你为何能模仿到这般像的?” 萧清婵轻轻一笑:“清婵从小便与笔墨为伴,书、画、典、籍,略有心得,无论何人的字迹,只要用心看了,便能模仿出七八分像,也算是偏才。” 周钧叹服。 如此这般,周钧口述,萧清婵执笔。 原本一篇需要半个时辰才能写完的奏告,居然只要一刻多些便完成了。 而且,周钧口述之间,倘若出了语病或误典,萧清婵还能及时更改,省了许多的功夫。 第二日,都官司视事,周钧将这篇奏告呈给韦员外的时候,心存忐忑。 不料韦员外瞧了,却喜上眉梢的夸道:“周主事最近倒是在文章上下了功夫,这字,还有这文才,进步不小,难能可贵!” 周钧闻言,只是苦笑,但也松了口气。 又过了些日子,眼见到了朔方功臣和九姓使节北行的时候,周钧先是提前写信给孔攸,让其赶马车,将炒茶装箱,赶至灞桥村。 接着,又拜访了李光弼和突利施,说是为其饯行。 本来献俘车队回程的路线,应当是先出春明门,再向北去东渭桥,接着入高陵。 因为周钧的缘故,李光弼和回纥使节出了春明门之后,就先顺着西北官道,去了灞桥村。 周钧早早等在村中,见到李光弼和突利施之后,便将他们一行人带到村中,一处偏僻的临河棚台。 李光弼不仅自己来了,还带来了朔方军中的一位簿记,而突利施那里,却只带了大儿子赫达日,和另一位心腹。 待得众人入座,李光弼先是朝周钧拱手称谢。 突利施性子更直一些,看见棚子角落里放的茶具,便直接开口问道:“周二郎,可是带来了『云雾荼』。” 突利施好荼,周钧曾经对他提过一次这事儿,前者倒是一直记着。 但李光弼没听说过,便朝周钧问道:“何为『云雾荼』?” 周钧大致解释了一些。 李光弼一边听一边点头,再回想当初周钧说是要协助朔方军解决军饷问题,心中也有些明白了。 周钧先是让孔攸将茶具全部拿过来,只见里面林林种种,除了个别几样,其它物品李光弼和突利施倒是第一次见。 周钧先是将砂泥茶锅,放在火台上,加清泉水又点火,取一羽扇,徐徐送风。 接着,周钧又取出一银盏,盏上刻了二字——『云茶』,又将其交给了身旁的孔攸。 李光弼看的仔细,见『荼』字减了一笔,变为了『茶』,便笑着说道:“周二郎这茶,化繁为简,去篱留臻,怕是不同凡响。” 不多时,孔攸回来,只见银盏中盛放着少许茶叶,粗略算算,恐怕还不到三钱。 突利施一见,皱着眉头朝周钧说道:“这么些,怕是少了,煮出来味道不显。” 周钧笑了笑,又取了一个茶乘,将茶叶先是倒入,又以滚水冲入,一边冲泡,一边又用木夹使其转动,令其受热均匀。 突利施刚想开口询问,怎么不见佐料和香叶等物,突然一股浓郁的茶香,从茶乘中冲透而出,片刻间弥漫在整个棚台之中。 突利施睁大眼睛,面露惊色,看了眼那宛如琥珀一般的茶水,喃喃说了二字:“好香。” 李光弼平日里并不好茶,但此时闻了那茶香,也不由咽了口唾沫。 周钧用瓯盖轻轻刮去茶乘上面漂浮的泡沫,又将其中的茶水,倒入瓯杯。 就在突利施以为可以喝的时候,周钧却将瓯杯中的头道茶,统统用来冲洗了茶具。 突利施见状心疼不已,但只能强忍着不言。 待得茶具冲洗完毕,周钧又以滚水冲茶,待得茶色翻涌,香气四溢,这才将茶水倒入青瓷小杯之中。 周钧示意众人拿起茶杯,又说道:“先嗅再品。” 李光弼一边拿起茶杯,一边说道:“某看过宫中呈荼,或煎或煮,如二郎这般,仅仅用滚水一冲,就有如此香气,实在是……” 突利施拿起那青瓷小杯,只见其中茶水宛如明月入江,心中不禁赞了一声好颜色。 再将小杯放在鼻下,轻轻一嗅,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顺着鼻腔,直接入了天灵盖,让突利施打了个颤。 小心将杯子凑到嘴边,慢慢抿了一口,突利施闭上眼睛,长长叹了一声,说出口的却是突厥语。 周钧不解,看向李光弼,后者开口说道:“他说此物乃是天神的馈赠。” 说完,李光弼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身形一顿,过了好一会儿,才叹道:“的确是神仙造化啊。” 突利施慢慢睁开眼睛,看着银盏上的『云茶』二字,朝周钧说道:“周二郎,这云茶、这器具,还有这饮法,可否相市与我?” 周钧笑道:“器具、饮法,某不索一文,相赠与你。” 突利施连忙称谢。 周钧:“这云茶,相传是修道之人,行于山麓之间,无意间发现的茶种。” “他只生长在崖间峭壁,吸收天地精华,采摘之后,只需要晒干去湿,不用加工,便可直接冲饮,故而与其它茶种多有不同。” 李光弼听着称奇,问道:“既然是羽士真人们的私物,喝多了岂不是能成仙?” 周钧笑了笑,不作答。 突利施拿起那银盏,摩挲着上面的『云茶』二字,爱不释手。 周钧见状,压低声音对李光弼和突利施说道:“此物乃是道观私物,得来不易,产出不多,需要把严口风,万一泄露出去……” 李光弼连连点头,心中想道,朔方军还靠着这玩意儿填补军饷,万一消息真的走漏出去,引得他人截走商机,岂不亏了个大发? 突利施这一边,虽然口中应了,但看了眼李光弼,又看了眼周钧,若有所思,心中似乎开始盘算着什么。 接下来,周钧让孔攸将装载云茶的马车赶了过来,朝李光弼和突利施说道:“这一车云茶,是某赠予王都护和骨力裴罗可汗的,一人一半。” 李光弼和突利施闻言,不约而同的摇头说道:“此物珍贵,岂可相赠?” 周钧开口说道:“某随军北伐,又出使回纥,一路上受了王都护和骨力裴罗可汗的诸多照顾,送一车茶又何足道哉?” 李光弼和突利施,见周钧态度坚决,一时之间也犯了难。 李光弼解下随身的宝刀,硬塞给了周钧;而突利施则做的更绝,干脆将自己那匹心爱的坐骑,直接赠给了周钧。 周钧一手拿刀,另一手牵马,也是哭笑不得。 将刀和马交给身旁的孔攸,周钧又借着李光弼上车查看茶叶的功夫,从怀中掏出盛放蒜精的药瓶,交到了突利施的手中。 周钧对突利施轻声说道:“此药,乃是道观真人们炼成的仙药,对刀枪箭伤有奇效,你且带上,让骨力裴罗可汗试一试。” 突利施接过药瓶,心中感激万分,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以回纥习俗向周钧行了一个折腰礼。 然而,突利施并不知道的是,周钧在那瓶蒜精上动过了手脚。 里面的药剂,周钧参考医治骆安源时的经验,加入了不少蒸馏水,进行了稀释。 造成的结果,便是能够压制感染蔓延,延缓病情恶化,但却不足以根治病状。 再加上骨力裴罗的箭伤,已经深入肌理,所以周钧的这瓶药,与其说是治病,更不如说是吊命。 第155章 焉耆古事 送走了李光弼和突利施,周钧拍了拍那匹作为赠物的黑色骏马。 孔攸走过来说道:“此乃乌孙马,又称天马,产自西域天山,价值千金。” 周钧看了孔攸一眼,开口说道:“上马。” 说完,周钧翻身上马,出了灞桥村。 孔攸骑着马行在周钧的身后,身下坐骑惧怕乌孙马,无论如何驱赶,也不肯与其并驾齐驱。 一路上,周钧一言不发。 孔攸见状,心思一转,开口问道:“二郎可是有事相询?” 周钧没有说话,只是对孔攸说道:“随我回长安一趟。” 后者没有多问,应了一声。 二马一前一后,入了春明门,又顺着街巷回到周钧家中。 周钧让孔攸等在侧堂,自己去了周定海的书房,索了族谱、籍册等物,带了过来。 将周家族谱放在孔攸的面前,周钧说道:“且打开瞧瞧。” 孔攸依言翻开族谱和籍册,先是一愣,接着仔细的看了起来。 周钧也不急,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等着。 过了一刻多钟,孔攸抬起头来,似有所悟的说道:“原来如此。” 周钧盯着孔攸,开口道:“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孔攸说道:“《魏书》卷一百二,《列传第九十·西域》有云,焉耆『俗事天神』。” “何谓天神,焉耆古语中,『神』、『龙』二字通义,故而焉耆王族之国姓,只为『龙』字,所崇之神像,亦为龙。” “《史记·匈奴列传》中又有云,西方胡皆事龙神,故名大会处为龙城,此处西方胡指的正是高昌、焉耆一带。” 周钧听着一头雾水,开口问道:“这和周家有何关系?” 孔攸继续说道:“焉耆王龙会在世之时,以龙神为国教,又将其传入龟兹、于阗、疏勒、弓月、俱兰等国,并打压祆教等西来宗教。” “在那之后,焉耆王被刺,臣下叛乱,皇室清洗,这一切皆与焉耆国内的宗教斗争有关。” “相传,焉耆国叛乱爆发时,焉耆王的子女大多被杀,只有一不足年的小儿,被侍卫舍命救走,得以生还。” 周钧一愣,问道:“有一皇子被侍卫救走?” 孔攸:“某查了贞观年间的关牒引文,周家祖上东迁入唐时,关所阚录藩户的时候,发现随行仪制之中,有五爪飞龙图案的族纹印记。关所称此纹有违皇制,必须废弃,不得再用。” 周钧吸了一口凉气,隐约有些懂了。 孔攸说道:“五爪飞龙乃是焉耆王皇室的专用族纹,这就说明……” 周钧帮他把话说完:“这就说明,周家祖上在那场叛乱中救下了皇子,并将其藏在了家族之中。” 孔攸点头道:“不错,大致便是如此。” 周钧想了想,又问道:“但是,我看了周家族谱,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有哪个人,不姓周而姓龙。” 孔攸:“或许当初侍卫救出皇子的时候,后者并没有活太长时间,便死去了;也或许是那皇子厌倦了打打杀杀,便改姓了周;还有可能那时叛军正在搜寻皇子,周家为了安全起见,便为后者改了姓氏。” “二郎,五百年前,焉耆王的皇子有没有活下来,并不重要;他姓周还是姓龙,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家当时救了他,并把他藏在了家族之中,带到了大唐。” 周钧:“你是说,可以拿这件事来做文章?” 孔攸:“没错,焉耆王身死,唯一留存的血脉流落大唐,历经数代人隐姓埋名,只为回到龙城,一雪前耻。” 周钧苦笑摇头:“这件事会有人信吗?” 孔攸:“不愿意相信的人,即便知道这件事是真的,他也会不信;愿意去相信的人,即便知道这件事情是假的,他也会去信。” 周钧明白了孔攸的意思。 孔攸思考片刻,对周钧说道:“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看看周家祖上,从焉耆入唐的时候,有没有携带什么焉耆王室的信物,或者是文书。倘若没有的话,找人伪造一些,也能……” 周钧打断了孔攸的话:“说起信物,好像还真有。” 孔攸愣在了那里:“什么?” 周钧伸手让孔攸稍等片刻,接着便入了书房,向周定海索要那个藏在密道中的木盒。 又是族谱,又是木盒,周定海弄不清楚周钧今天想做什么,但还是依言将木盒取了出来。 周钧打开木盒,从中拿出那样造型奇特的首饰。 只见那首饰外形如锥,残缺不堪,材质非金非银,上面纹有残龙,外形与中原龙神有所不同。 周钧拿着那件首饰,回到孔攸身边,让后者看了。 孔攸一见到那首饰上的龙形,便惊得从月牙凳上站了起来。 “是了,是了!”孔攸激动说道:“焉耆王的龙神国纹就是这般!” 小心翼翼接过首饰,孔攸又仔细看了一遍,心中疑窦越来越大。 周钧见状,问道:“怎么?有问题?” 孔攸指着上面的龙形问道:“身有五爪,龙角靡平,身有长翼,势夹雷雨,二郎可知此龙是何龙?” 周钧:“适才不是说了,焉耆王信奉的是西方胡的龙神吗?” 孔攸摇头道:“这可不是什么西方胡的龙神,此乃应龙。” “应龙?”这个名字周钧倒是很熟,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孔攸又说道:“《山海经·大荒北经》有云,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所谓应龙者,当为黄帝之功臣。亦为禹之功臣。” 周钧一怔,正说着焉耆,怎么又突然扯到山海经了? 孔攸继续说道:“应龙亦名庚辰,乃是华夏祖龙,凤凰、建马、麒麟皆是其后代,传闻它有着黄色龙鳞、五彩双翼、五爪持风雷、龙口含日月,亦是龙族的始祖。” 周钧有些糊涂了:“那焉耆王为何要将应龙作为信仰的龙神?” 孔攸的脑子也有些乱了:《山海经》乃是先秦古籍,相传是由部族古巫代代相传而成,或许此书也曾流落至焉耆,才催生了龙神古教。” 二人对着那应龙首饰,冥思苦想了好久,也理不清一个头绪。 最后,孔攸索性对周钧说道:“二郎,想不通的事情索性先放一放,日后去了焉耆,当地倘若有人知古史,自当解答。” 周钧点点头,将族谱和首饰收好,又送还给了周定海。 ------题外话------ 大家放心,这是历史文,不修仙,不玄幻,顶多出现一些神秘主义。 第156章 伊斯巡游 回到侧堂,周钧见孔攸还坐在那里沉思,便出言让他去后厢休憩,明日再回灞川。 话未说完,门外来了下仆说道,有一外蕃僧侣,正等在门房,想要见周钧一面。 周钧听了外蕃僧侣四字,隐约猜到了来者的身份,便让孔攸稍等片刻,接着让下仆引那僧侣进来。 待得那人入了堂门,周钧看过去,果然是经教修士伊斯。 相比半月前,伊斯的一身教袍变得更加破落,面上菜色更甚,身体也瘦弱了不少,想是被赶出经教寺之后,吃尽了苦头。 周钧原本以为伊斯过来拜访自己,是为了化缘,没料到后者开口说道:“周二郎,我过来是向您道别的。” 周钧有些吃惊,问道:“你要离开长安?” 伊斯点点头,刚想走过来,脚步虚浮,险些摔倒。 周钧向孔攸做了个吃饭的手势,后者点点头,去了后厢,取了些蒸饼清水,又回到侧堂。 看着伊斯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周钧唏嘘不已,只是一个劲的劝道慢些。 好不容易混了个半饱,伊斯长吁了一口气,面露感激,对周钧不停称谢。 周钧摆摆手,对伊斯问道:“怎会落魄至此?” 伊斯用力抿着嘴唇,极力压制着情绪,开口说道:“经教寺长老罗含吸纳教徒,只愿接纳贵族和富商,却因为担心降低教中规格,所以拒绝平民的加入。” “我和教中那些志同道合的同伴,反对这种歧视性的对待,所以先是向其抗议,接着便被赶出了经教寺,流落街头。” “在这之后,我们在长安之中,向平民宣讲教义,本以为壮大平民信徒,就能使得罗含回心转意,改变初衷。哪料到他买通了官府,禁止我们传教,使得我们这些人再也没了活路。” 孔攸听到这里,对周钧说道:“自太宗起,经教入大唐,便一直受佛道二家联手抑制。” “武周朝时,佛道二家曾一起发难,上书朝廷,要求取缔经教。” “经教为求自保,重金购礼,遍交皇亲高官,又花了一大笔钱,助则天大圣皇帝修建天枢塔,这才使得经教夹缝求生,存了下来。” “自那之后,经教便远离平民教徒,坚持结交权贵,又从富商中敛取钱财。” 周钧听了这些话,点点头。 经教长老罗含,远离平民,只纳权贵和富商为信徒,这个决策眼下看起来,并不算错。 但是,缺乏平民信徒基础的经教,在百年后的会昌灭佛运动中,因为遭受到了牵连,被连根拔起,在之后的历史上逐渐势微。 所以,长远来看,经教只发展上流社会信徒,却轻视平民信徒的做法,是错误的。 伊斯继续说道:“我之前曾经写信给河东、关内、河北、河南等地的经教分支,后来得了回信,才知道他们那里也是一般的情况。所以,我便想着出游,寻找有同样看法的教徒,大家联名上书教宗,令其改变罗含的做法。”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有些惊讶,这伊斯虽然脾气执拗,但在经教之中人脉极广,无论教宗,还是分支,居然都与其有着相熟的关系。 孔攸又去取了些食物,带给了伊斯,见后者开始大快朵颐,便不动神色的朝周钧使了个眼色。 周钧跟着孔攸走到侧堂的另一边。 孔攸压低声音,朝周钧问道:“此人名为伊斯,可是二郎当初在回纥救下的那人?” 周钧点头。 孔攸:“此人品性如何?” 周钧回想了伊斯在历史上的作为,开口道:“有勇有谋,忠驱义感。” 孔攸又问道:“伊斯此番巡游,遍寻教徒求变,二郎觉得,可有成功的可能?” 周钧仔细考虑了一会儿,说了一个字:“难。” 孔攸:“不错,经教上宗与长安经教相隔太远,教令难以传达,此为一;长安经教于武周朝险些被废,幸得钱财疏通,才得以留存,故而不尊平民,只图权贵,此为二。” “故而,伊斯这一番努力,到了最后,必不能如愿。” 周钧听着孔攸话中有话,便直接开口说道:“伯泓倘若想说什么,直接说了便是。” 孔攸:“可借此人之手,立信起宗。” 周钧一愣:“伯泓说详细一些。” 孔攸:“二郎可知将来之事,何不从中挑选一些,以天书之式,借伊斯之手,传于民间。” 周钧听了此言,眉头紧锁,在原地踱步后说道:“此举干系事大,弄得不好,反会引火烧身。” 孔攸点头道:“确实,伊斯并未归心,倘若此时向其坦言,即便二郎对其有救命之恩,也有被告发的风险。故而,吾等不可出面,只能暗成天书,投于此人门前,令其自发行事。” 周钧心中有疑惑,便问道:“倘若某写下将来之事,投于伊斯门前,你怎知他会告于民众?毕竟,擅传天机,对于朝廷而言,可是逾制的大罪,一旦被抓,只有死路一条。” 孔攸:“伊斯自上宗而来,入了大唐经教寺,本可随波逐流,安逸享乐。他却为了传福于民,甘愿与长老顶撞,甚至被赶出经教寺,都在所不惜。由此可见,此人心中存着大义,不计风险,以民众为本。” 周钧点点头,又问道:“倘若投天书于伊斯,他看了之后,却以经教之名宣众,这样一来,岂不是为了他人做了嫁衣?” 孔攸:“伊斯接了天书,心中必定是半信半疑,某料他必不会以经教为名。而且,天书之中,可以循文写些立言,令其不敢假名。” 周钧仔细思索,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伊斯接了天书,倘若以此为凭,寻求经教众的支持,推翻罗含,借此上位,又当如何?” 孔攸:“天书之内容,不可少,也不可多,半年之期较为合适,这样一来,伊斯见了,也只是知之甚少。而且伊斯此番巡游,遍访大唐经教分支之后,某估计他对于经教之教义,怕是会生了离心。” 伊斯会怀疑经教的教义,生出离心? 历史上,伊斯在安史之乱爆发时接手了经教,之后便一直在改革经教,他将经教原有教义与佛道二家进行了融合,独创了全新的教义,并一手建立了大秦景教,使得『景教』之名传遍大唐,被称为将经教推至黄金时代的贤人。 这样的人,会背离经教吗? 周钧面上有些不信,但还是同意按照孔攸之言来试一试。 第157章 应龙天书 与孔攸又说了些天书的细节,周钧回到伊斯的身边。 此时,后者将拿来的食物早已一扫而空,正扶着肚皮坐在地上,两眼发直。 周钧向其问了离开长安的日期,又问了巡游的路线和州府,接着便取来一些钱财,赠给了伊斯,只说是路上的盘缠。 伊斯见状,两眼一红,一边感动一边拒绝道:“您已经帮了我这么多,怎么好再接受您的恩赐?” 周钧将钱财硬塞入伊斯手中,说道:“相逢便是有缘,且拿着。” 说完,便让孔攸送伊斯出了家门。 回了厢房,周钧见到萧清婵,告诉她自己有要事要谈,等会倘若孔攸来了,便使他入书房。 萧清婵应了,便出了厢房,独留周钧一人。 周钧先是去了书房,努力回忆着史书中的记载,接着便开始仔细挑选可用的史料。 倘若欲以后来之事写成天书,首先,任何可能受到蝴蝶效应影响的事情,都不应被记入。 比如,意外死亡,又或是社会突发事件,这些事情很可能会因为穿越之后的一个无意举动,而造成偏差或是延迟。 所以,想要编纂天书,最佳的文献材料便是自然灾害。 周钧先是打开大唐舆图,看了一遍伊斯途径的州府,又估算了他的行进速度和到达时间。 最后,他根据新旧唐书,挑选了以下一些沿途爆发的自然灾害,作为天书的撰写材料: 七月末,陕州县志,一日深夜,天降旱雷,引燃民屋,百姓熟睡,避难不及,死伤近百。 天宝四载秋,河南道,淮阳、睢阳、谯等八郡,大水漫城,卷走多处民宅商铺,溺死者不计其数。 九月末,山南东道,邓州,烈日经久,突发山火,蔓延百里,道河断流,梵刹古寺,亦毁于山火之中。 …… 周钧正写着,孔攸敲门进了书房。 见到周钧写下的这些事情,孔攸睁大眼睛,只感惊奇。 他虽然清楚周钧有着知后事的通天本事,但亲眼见到如此之多的天灾,统统被写在了纸上,对于这位深不可测的主家,却是越发敬畏起来。 洋洋洒洒,写完半年内的十三次天灾,周钧朝孔攸招了招手,让他过来看看。 孔攸全部看了一遍,点头道:“天书可成,但还需借一引子。” 周钧不解:“引子?” 孔攸借了周钧手中之笔,坐在案台前,开始奋笔疾书。 “乾坤破碎、溟涬茫昧。应龙居于轩辕钩陈,为伏羲送河图,使女娲朝天帝,辟壤三界,传道九天,雩祭天下。” 周钧看了这引文,心中明了,朝孔攸问道:“伯泓是想假借应龙之名?” 孔攸放下笔说道:“应龙乃为华夏祖龙,大唐百姓多知其之功,借此来行天书之威,当有奇效。而且,应龙亦是焉耆神龙,日后立信开宗,也能做到一脉相承。” 孔攸拿起笔,继续写着天书,周钧瞧了,之后便是些警世之语,又法度玄然。 用了大半个时辰,孔攸对整本天书修修改改,又加以润色,终于定稿。 再花些时间,孔攸左手持笔,换了一种字体,重新誊写了一遍应龙天书。 最后,确认无错之后,孔攸寻来一火盆,将原稿烧了,这才算是准备妥当。 第二日清晨,伊斯从居住的矮房中出来,一眼就见到了地上那本破损的天书小册。 好奇之下,他先是将天书捡起来,打开随意看了看。 只看了半页,伊斯先是吃惊,接着好笑的摇了摇头,最后将天书扔到了一旁。 转身走向住所,伊斯行至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又向后回头看了一眼。 思虑再三,伊斯还是回身捡起了那本天书,揣入了怀中。 不远处,躲在墙后的孔攸,看见这一幕,笑着离开了。 兴庆宫,斛菖园。 杨玉环斜靠在折床上,听着乐工弹奏着新作的法曲,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的身边,杨家大姐、三姐和八妹,坐在一旁,一边听着曲子,一边交谈。 杨家大姐先说道:“那蜀江锦,团窠折花,雅致富丽,当真可是难得的好物。” 八妹偷偷拿眼瞧了杨玉环,又跟着说道:“还有禹殃筝,素指弹拨,能发出澈泉之音……” 杨玉环慢慢睁开了眼睛,朝着三位姐妹问道:“你们究竟想说什么?” 杨家大姐笑了笑,看了眼周遭,面露迟疑。 杨玉环轻叹一口气,挥了挥手,让乐工们先退了下去。 待得周遭再无旁人,杨家大姐压低声音说道:“玉环,莫怪阿姊多舌,杨家乃是新贵,在朝中又没什么根基,不知道多少人眼红我们,又想要拿捏我们。” 杨玉环皱眉说道:“说这作甚,三郎待杨家极好,又何必去在意外人怎么做?” 杨家大姐连忙说道:“玉环圣眷正隆,当然不在意这些,但未雨绸缪,总要为了将来做些打算。” 杨玉环:“将来?” 杨家大姐附耳上来,轻声说道:“宫中后位空悬,想要再前一步,总要朝中有人策应才是。” 杨玉环一愣,又看向三姐和八妹,只见几人都是一般的表情。 未加思索,杨玉环摇头苦笑道:“三郎才封了我贵妃之位,怎可得陇望蜀,擅言后位?” 杨家大姐急道:“就算玉环不在意争位,也总要多顾及一些杨家。” 杨玉环:“杨家?杨家如何了?” 杨家大姐作势抹着眼泪,唉声叹气道:“蒲州祖地,杨家山阳的两百亩良田,尽被豪族所占。倘若杨家在朝中有个男儿,又怎会遭此大辱?” 杨玉环面有不耐,开口说道:“那你们想要怎么样?” 杨家大姐低声说道:“杨家小辈之中,有一后生,名为杨钊,生得端正,又聪慧机敏。这次从蜀地送来的诸多礼物,正是他的一片心意。” 杨玉环:“杨钊?可是你们先前说的那个杨县尉?” 杨家大姐:“对对,就是他!” 杨玉环低下头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明日使他待于宫外,你们与我一起向三郎说说,看看能否为其引荐一番。” 杨家大姐见杨玉环应了,喜道:“只要玉环说出口,圣人岂有不应之理?” 第158章 蜕变(上) 陕州,隋朝时曰凤林,东据崤山关,西接潼关,南承两湖,北对晋地。 州内,宗教林立,有千年古寺宝轮寺,亦有灵宝太初等道观。 而经教在陕州城内的传教点,是一处前朝推官的宅子。 当风尘仆仆的伊斯,向陕州经教分支的执事,出示了上宗教牒之后,后者十分热情的接待了这来自长安的一行人。 吃了口陕州特有的水花糕,伊斯看了眼宅内的诸多修士,只见这群人的衣袍崭新,面色红润,便朝执事问道:“看起来,你们的生活还不错?” 执事笑着说道:“陕州多商贾,大多出手阔绰。” 伊斯皱眉问道:“那平民信徒呢?” 执事一愣:“平民信徒?” 伊斯:“主的荣光应当如旭日一般温暖而又明亮,它能够照亮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即便是那些最黑暗、最贫瘠的地方。” 执事颇为不自然的笑了笑,说道:“经教教义繁复而又艰涩,寻常平民岂能明白?故而,自入唐起,经教只纳有学识的教徒。” 伊斯:“你口中那些有学识的教徒,是否指的是有钱和有权的人?” 执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看向伊斯的眼神,也渐渐冷了下来。 伊斯又说道:“主曾经言道,要使所有人晓得智慧和训诲,使愚人灵明、使少年人有知识和谋略、使智慧人增长学问。” “然而,经教在大唐的教义,已经偏离了主的初衷。你们将信徒分为三六九等,又以财富和权势来判断一个人,是否有资格来聆听主的圣言。这是亵渎!也是不敬!” 执事用手指敲击着桌面,不耐烦的说道:“伊斯兄弟,我们不需要你来评判教义。” 见伊斯和执事起了争执,房中的修士们,纷纷聚集了过来。 伊斯站起身来,朝周围问道:“以财富和权势来评判一个人是否有资格进入这里,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吗?” 修士们听见这问题,表情不一,有人面露羞愧,但更多的人不以为然。 伊斯连续问了三遍,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肯站出来回答他。 到了最后,伊斯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执事走到伊斯的身边,笑着说道:“无所不知的主,能够理解我们的做法,他没有降下征兆,也没有惩罚我们,而是让经教在圣光的沐浴之下,不断壮大,这难道不是神佑吗?” 伊斯用力摇头,口中喃喃说道:“这不对,这不对。” 执事从其它修士手中接过一袋铜钱,塞到了伊斯的手中,凑近后者低声说道:“从这里离开,越远越好。” 伊斯带着同伴,浑浑噩噩的走出了宅子。 他的脑子中混乱一片,他清楚某些事情一定是出错了,却又不知道错在哪里。 就在这时,一位年老的修士偷偷从宅子中溜了出来。 他先是将伊斯拉到墙角,接着又说道:“很多年前,我和你抱着同样的想法。认为主应当是眷顾每一个人的,不应当存有偏差。” “但是,贫穷、排挤和争夺,让经教的教义变得更加势利,更加倾向于权贵。” “我曾经看见那些平民,在饥饿和痛苦中挣扎,但是我帮不了他们。” 伊斯慢慢抬起头来,看向那名老修士,开口问道:“刚才你为什么不站出来?” 老修士摇头说道:“你刚才也听到了,倘若主默许了,那么就代表这一切是合理的。身为经教的修士,我可以失去生命,但是我不可以失去信仰。” 伊斯听完,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当晚,伊斯和同伴们,住进了陕州城内的一家客栈。 推开窗户,看着满天的繁星,伊斯摸着胸前的十字架,沉默不语。 同伴见天色已晚,询问伊斯为何还不入睡。 伊斯回了一句,稍后就睡。 眼见同伴们纷纷睡下,伊斯从怀中取出那本应龙天书,翻开了第一页,轻声读着:“乾坤破碎、溟涬茫昧……” 读到『七月末,陕州县志,一日深夜,天降旱雷,引燃民屋……』的时候,伊斯抬头看了一眼星空。 片刻之后,他自嘲的笑了笑,又将小册放回了怀中。 翻身躺了下来,伊斯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伊斯被耳旁的隐隐雷声惊醒,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从床上爬起身来,伊斯朝窗外看去,只见夜空的乌云之中,有电光闪动,忽明忽暗,又有雷声如潮,由远及近。 伊斯双手趴在窗口,口中自言自语道:“应该不会……”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闪亮的雷电,宛如白龙现世,在夜空中翻腾挪转,起伏于乌云之中,接着挟万钧之势,击打在远处的民宅之上。 刹那间,火光从那民宅的屋顶上升起,并逐渐朝着四周蔓延开去。 伊斯呆坐在窗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过很快,他一个激灵,迅速反应了过来。 以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齐,伊斯冲出客栈,跑到大街之上,大声喊道:“着火了!” 巡街的巡丁,瞧见伊斯,先是冲过来,打算以犯禁之过,将其逮捕。 但听得对方口中喊着『着火』二字,巡丁连忙向其问了方向,便全速带着伊斯跑了过去。 待得伊斯和巡丁,到了失火的地点。 火势已经蔓延至了好几处民房,巡丁连忙敲响腰间的更锣,惊醒了熟睡的居民。 被闪电首先击中的那栋民宅,火势最大,只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整栋宅子已经被点燃。 伊斯从街边扯下一副酒肆牌布,裹在身上,又从一旁的瓮中接水,将身体浇湿。 接着,一个箭步,便冲进了火海之中。 穿过燃着大火的前堂,伊斯冲进后厢,听见屋内有妇人和孩子的啼哭声。 朝后退了几步,用力朝前一冲,伊斯撞开了厢房的大门。 只见内厢的床前,一名衣衫不整的妇人,被倒塌的木石压在下方。 而她的身边,一个不足三岁的稚童,一边哭一边扒着木石,想要将妇人救出。 伊斯冲到妇人的身边,帮着那稚童不停清理着木石。 忙碌之间,火势越来越大,墙壁斑驳脱落,就连地面也被烤至滚烫。 妇人一把拉住稚童,将其推入伊斯的怀中,大声喊道:“且带他走!” 稚童大哭,不愿离去。 妇人的衣服被火苗点燃,发出一阵阵青烟,一头秀发也开始枯萎。 妇人见伊斯犹豫,便盯着后者的眼睛,哀声说道:“母若蒲草,当秋凋零,子若芦芽,遇春早发。幸得君来,虽死无憾,且带他走。” 伊斯闻言,用力咬牙,一把抓住大哭不止的稚童,将其裹在胸口,穿过熊熊燃烧的火场,冲出了摇摇欲坠的厢房。 第二日清晨,满身烟灰、头发焦黄的伊斯,坐在民宅的场院之中,看着那厢房倒塌燃尽的废墟,一动不动。 值夜的巡丁,找到伊斯,一边夸他英勇,一边又道县中有赏。 伊斯充耳未闻,只是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 他将手伸入怀中,死死攥住那本应龙天书,在旁人不解的目光之中,慢慢走向了远方。 第159章 蜕变(下) 离了陕州,伊斯一行人向东,途径了东都洛阳、郑州、开封等地。 一路走下来,各地的经教分支,对于伊斯,起初皆是热情款待,但听了对方的来意之后,不约而同,态度大变。 伊斯同行的经教伙伴们,越走越是心灰意冷,走到后来,纷纷劝伊斯放弃巡游。 面对众人的劝说,伊斯未见意动,只是继续向东行去。 一行人入了亳州地界,伊斯将同行的经教修士们召集了起来,对众人说道:“我的兄弟,我们走过了无数城市,又见过了许多大唐境内的经教徒们,你们有何想法?” 修士们面面相觑。 过了许久,有一粟特修士开口说道:“伊斯兄弟,我很迷茫。” 伊斯问道:“为何迷茫?” 粟特修士说道:“神教导我们应当博爱,应当视众生平等,但教义却使我们,要根据财富和权力,将信徒分为三六九等。我现在根本不知道,哪一边才是正确的。” 另一波斯修士直言道:“经教已经腐化堕落,它背弃了主的旨意,一味只顾着敛财享乐。在我看来,它已经不再蒙受主的庇护。” 听到这里,修士们开始争论起来。 有人说要上报教宗,有人说应当争取那些犹豫者,还有人说应当抛弃现有教义,重新建立新的教义。 伊斯问道:“教宗距离大唐千里之遥,即便他有心正教,又如何行动?至于那些犹豫者,就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可以失去生命,但不可以没有信仰。一旦与我们为伍,就等于与大唐经教正统为敌,他们又将如何自处?” 听了伊斯的话,修士们齐齐沉默。 伊斯看向众人,问道:“我的兄弟们,你们信我吗?” 修士们纷纷点头。 伊斯又说道:“倘若要让主的荣光重新降临在这片东方的大地上,让那些只顾敛财的伪信者不再欺骗世人,我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建立一个全新的教义,让大唐的每一个百姓,都能聆听主的福音。” 伊斯说完,瞧了一圈众人的表情,接着从怀中掏出了那本应龙天书,慢慢放到了地上。 有人问到:“这是什么?” 伊斯答道:“这是圣谕。” 有修士翻开天书,轻轻念出了里面的内容。 众人听了,有质疑者,有疑惑者,也有称奇者。 伊斯说道:“一个多月前,这本书就这样被放在了门口,我不知道它是谁写的,也不知道它为何放在那里,只知道里面写下的事情,都是真的。” 修士们看了天书的前几页,发现陕州天雷、邓州山火,皆是不久之前发生的真事。 伊斯将手指向天书的下一页,只见上面写着:『天宝四载秋,河南道,淮阳、睢阳、谯等八郡,大水漫城,卷走多处民宅商铺,溺死者不计其数。』 伊斯说道:“圣谕中写明,河南道的这一场大水,或许就在这几个月了。” 修士中有人还是不信:“真的会有大水吗?” 伊斯看向他说道:“圣谕中的预言已经说中了两次天灾,剩下的又怎会是诳言?” 修士们听了,觉得有理,也不再疑惑了。 伊斯说道:“根据圣谕所述,淮阳、睢阳、谯等八郡,皆有大水成灾,我打算分头行动。大家誊抄水灾之事,隐匿行于城中,再将警示贴于街坊之中,使得百姓看见。” 有修士疑惑道:“人们会相信这个警告吗?” 伊斯低声说道:“大部分人或许是不信的,但只要我们做了,他们看到了,经历了,便会信了。” 又有修士问道:“那我们誊抄圣谕的时候,究竟是以主的名义,还是以此书中的应龙之名?” 伊斯说道:“既然无所不能的主,将这本圣谕放在了我的面前,上面所有的文字,无论是应龙,还是它神,必定是主的深意,吾等仆从,自然难以揣测。” “我们当遵循主的旨意,以应龙之名,向人们传播这次灾难。” 修士们听了,齐齐应了。 接下来,众人齐心协力,买纸的买纸,誊抄的誊抄。 待得警告大水的告示全部誊抄完毕,伊斯又让三名修士为一小组,分别赶赴河南八郡隐秘行事。 于是,八月底的时候,在河南八郡的大街小巷之中,出现了一份奇怪的告示。 有识字的人,向周边的邻居念出了其中的内容。 大部分民众听了,只是半信半疑,但也有少些人将其视作大事。 其中,谯县的牟万兴就是其中一人。 牟万兴在谯县之中,经营着一家邸店。 何谓邸店,大抵便是后世的货栈和批发店,一般不经营零售,只做大宗,故而牟万兴在谯县也算是家境殷富,算是一个小有头面的人物。 看到张贴在墟市墙角里的应龙天书,牟万兴第一反应,不过是有人恶作剧罢了。 但又读了两遍警示的文书,牟万兴觉得这里面的行文,并不像是白丁随意写出的文章,倒像是有才学之人方能写出的内容。 心中存了疑惑,牟万兴先去找了水文志,发现谯县周边上一次爆发洪水,是在开元二十七年,也就是五年前。 而再往前的一次,是开元二十二年,也就是十一年前。 这般算下来,在时间间隔上,倒是能对上了。 于是,牟万兴为了保险起见,便花了大价钱,将邸店中的盘货,全部找水陆行运到了地势高处的货栈。 牟万兴本来还想将手中的店铺和货仓,也全部盘出去,换成现钱。但在家人的极力阻止之下,他最终只能作罢。 谯县中的百姓,得知牟万兴的举动,大多嘲笑其愚昧无知。 但也有些与牟万兴平素关系要好的人,或是信任他的人,见状也转移了家产,以防洪水到来。 于是这般,八月结束之后,九月上旬和中旬,一切皆是平安无事。 河堤的水工和阚录,每日报回来的水文,皆是往年正常的数字,压根也瞧不出洪灾的痕迹。 就连牟万兴自己,也不禁开始怀疑,那应龙天书,会不会是一群文人捣鼓出来的戏谑? 待得九月底的时候,粮收货入,牟万兴的货仓位于地势高处,运输不便,往来所费甚巨。 商行的账房给牟万兴算了一笔账,倘若再这样下去,邸店的收益大约都要花在水陆行上,辛辛苦苦干了好几个月,一文钱赚不到,恐怕还要赔钱。 此时的牟万兴也是骑虎难下,犹豫不决。 将货拉回来,恐怕会引得全县人的嗤笑;但不拉回来,每天的运费实在是太多。 十月初的一个清晨,谯县百姓刚刚起床的时候,只听得城外传来轰隆声。 起初,人们以为那是雷雨,但等了片刻,不见雨落,雷声却越来越大。 不多时,城门的亭楼响起了钟声,又有坊丁疾走于街巷之中,大声呼道:“大水来了!” 一道白线从城门外的河堤处卷起,宛如万马奔腾,向着两岸不断冲去。 所过之处,房屋倒塌淹没,树木连根拔起,人畜尸体犹如浮木,四处飘散。 天宝四载秋,河南道的这一场洪水,席卷了八郡州府,吞没了万亩良田,又摧毁了民宅商铺无数,造成数十万人的无家可归。 然而,在此之后,河南道内逐渐流传开来一个传闻,只说是应龙显灵,欲救苍生于水火,然百姓痴愚,不循教化云云。 第160章 北方来信 坐在书房的案台前,周钧面前放着三封来自北方的信件。 一封来自王忠嗣,另一封来自李光弼,最后一封来自回纥部的突利施。 看着三封信,周钧想了想,还是先打开了王忠嗣的信件。 王忠嗣笔力浑厚,墨渍穿透纸张,他首先在信中谢过周钧,具体原因,他虽未细说,但二人皆知为何。 接着,王忠嗣说了些河东军中的情形,周钧通篇看了下来,倘若用四个字来形容,便是『不容乐观』。 王忠嗣在信中写道,边军战事,常有军卒阵亡,但主将大多隐而不报,只因这样一来,可以隐瞒败绩,博得圣人的欢心。 而户部郎中王鉷,身为户口色役使,为了征税,故意将那些已经死去但还未销户的士卒,也算入纳税的范围,以此法多敛税财,充盈国库。 士卒家中税赋增重,百姓无处诉苦,无人再愿从军,甚至有逃卒出现。募兵费用只能一再增加,军饷早已不足。 最后,王忠嗣在信中对周钧说道,倘若长安事紧,便来军中职事。 周钧放下王忠嗣的信,又拿起李光弼的信件。 李光弼的信中,开篇连问候都省了,上来便说了朔方军互市的事情。 信中先写道,王都护喜欢喝茶,但周钧送过来的云茶,都护只喝了一次,便再也没喝了。 并不是因为茶不好,而是王都护舍不得喝,他下令让李光弼把这批茶卖了,以填补军饷的缺口。 李光弼得了令,便找了朔方的胡商,又办了个临时的品茶会。 那些个胡商喝了云茶,瞧见其中的商机,一个个都争先恐后想要买下带走。 用李光弼的话来说,光是周钧送的那半车茶,卖得的钱货,就足够采购一个偏营半月的口粮物资。 不仅如此,李光弼还在信中懊悔,定价的时候还是谨慎了些,不然的话,翻一番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光弼这信,周钧通篇读下来,倘若简化为六个字,那便是——『朔方穷,要茶,快!』。 苦笑着将信放下,周钧拿起了最后一封信。 出乎周钧的意料,突利施写的这封信,是三封之中,最厚的一封。 信件的开头,突利施首先感谢了周钧临行赠给他的『仙药』。 突利施回到回纥部的当晚,骨力裴罗可汗的伤口恶化,高烧不退,甚至在床上一度失去了意识。 族中的萨满和医师们,检查了可汗,纷纷摇头,只说大概就是这几天了。 突利施想起周钧的那瓶『仙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将药给骨力裴罗用上。 在仙药的治疗下,骨力裴罗支撑了三天三夜,虽然依然发着烧,但身体却是在逐渐好转。 但是,仙药消耗的很快,突利施担心这么一瓶,恐怕不够。 所以,突利施在感激周钧大恩的同时,也恳求后者再去向道观的真人们求一些仙药。 过些日子,突利施会派遣大儿子赫达日,还有几位忠心的仆从,携礼再拜访周钧,再顺便取药。 说完了骨力裴罗的病情,突利施又说了云茶一事。 骨力裴罗病情有所好转之后,突利施心情愉悦,便取了些云茶,又以中原茶艺,在回纥贵族之中,办了一场宴会。 贵族们惊奇于这种雅致的喝茶技法,对云茶的味道更是赞不绝口。 周钧又往后看了几页,大多都是突利施在讲述回纥部发生的趣事,唠唠叨叨,洋洋洒洒,好几页纸。 放下信件,周钧回忆着史书中的磨延啜(药罗葛·突利施),这位回纥汗国的第二位可汗。 突利施心向大唐文化,又与唐廷亲近。 他勇猛无双,能征善战,却又受儒家影响,对敌人一心怀柔,常常狠不下心来使雷霆手段。 关于突利施,历史上最有名的一件事便是,他曾经率领回纥部,击败了乌古斯和鞑靼的联军。 但是,决心『以德服人』的他,对俘虏们发表了一通讲话,大意便是你们都是受了恶人的蛊惑,这才与我作对。我现在放你们回去,记得好好宣扬一番我的『仁义』,再带着那些感悟者,回来投靠我。 结果,不出意外,俘虏们被放跑之后,没有人因为他的『仁义』而受到感化,依旧选择继续和他对抗。 突利施恼羞成怒,便再一次击败了他们,并俘虏了他们。 将三封信收好,周钧铺开纸,收整心思,开始思考大哥来年春闱的事情。 周则的文章,周钧见过。 中直有余,华彩不足;颇有文骨,但缺灵气。 在春闱之前,倘若要帮周则向主考官『行卷』,那么文章一来必须精彩,二来却必须符合周则的文风。 唐宋八大家,分别是韩愈,柳宗元、苏轼、苏洵、苏辙、王安石、曾巩和欧阳修。 而唐朝二家,分别是韩愈和柳宗元。 韩愈之文气势雄伟,力求新奇,有独创之功;柳宗元文笔质朴,贴近现实、文工精致。 二者相较,还是后者的文风更加贴近周则。 周钧一边思忖,一边在纸上誊了几篇柳宗元的策文和骈赋。 仔细通读了一遍,周钧越看越觉得不对。 柳宗元的文章,虽然文风与周则有些相似,但内容丰富、技巧纯熟、语言精练,这些却是后者学不来的。 无奈之下,周钧只能再修改文章,故意令其生拙。 反正,周则春闱,也不需要高中状元,只要及第就行。 就这样,修修改改好几次,周钧总算定了稿,又找了张干净的白纸,誊抄了一遍,再收入匣中。 做好这一切,周钧将木匣放入怀中,打算去往骆家宅子见周则一面,让他尽快行卷。 一只脚踏出房门,周钧身形一顿,总觉得自己忘做了什么。 抬头看了眼天色,见时间不早,周钧索性也不再多想,快步走向门房,取了乘马,向骆宅一路赶去。 周钧走后,萧清婵似往常一般,入了书房,开始收拾起笔墨纸张。 无意间,她看到案台下丢了不少揉成一团的废纸,便一一捡起来展开看了。 萧清婵一边读,一边吃惊的捂住嘴巴。 待得全部看了一遍,萧清婵陷入沉思,自言自语道:“明明皆是佳作,为何却要故意弄拙呢?” 第161章 遇杨钊 骑着马来到骆宅门口,周钧入了门房,才得知骆安源今日有客。 本存着不打扰的心思,周钧只是向门房说道,寻大哥周则出来,说些话便离开。 哪料到骆安源听了下人禀告,笑着从里面跑出来,一把拉住周钧的手,将他硬是拉向了右厢。 骆安源:“来的正好,大家坐下一起吃杯酒,也好认识一番。” 周钧有些犹豫:“未请便来,客人见了,恐生不满。” 骆安源摇头笑道:“都是一般年纪的人,哪有那么多俗气的讲究,赶紧进屋,某为你引荐一番。” 入了右厢的小院,周钧瞧见院中端坐着一位年轻男子。 那男子瞧见骆安源回来,连忙站起身来。 周钧见那男子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端是一副好样貌。 骆安源说道:“周二郎,这位是右金吾卫的杨参军。” 周钧起初未有察觉,但细细寻思,身形一顿,连忙问道:“杨参军可是河中府人士?” 杨参军一愣,点头说道:“钊正是河中府永乐县人。”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又看了看杨钊,心中叹了口气,眼前这人,正是杨国忠。 骆安源在一旁听得惊奇,便朝周钧问道:“周二郎识得杨参军?” 周钧:“从前曾听一友人说过。” 听罢,骆安源和杨钊皆是恍然。 接着,骆安源又向杨钊介绍了周钧。 杨钊闻得周钧二字,激动不已,只道是早有耳闻,只恨今日方得相见。 三人入座,骆安源命人添了酒具,又对周钧说道:“某当值时认识了杨参军,他出手阔绰,人也仗义,故而相交为友。” 周钧点头笑道:“我看杨参军面相贵不可言,他日必能飞黄腾达。” 杨钊喜不自胜:“周主事还知面相?” 骆安源笑着说道:“二郎本事可大着呢。” 三人说说笑笑,酒又吃了几巡。 骆安源放下酒杯,对另外二人说道:“某前几日买了一婢,现在就呼来,使二位一观。” 杨钊好奇,不停催促。 不多会儿,一个十三四岁、俏生生的婢子,小心翼翼来到骆安源的身边,行了个万福。 周钧向那婢子看去,只见对方肤色白皙、容貌讨喜,言行之间,有些不大像是中原人士。 骆安源揭开了谜底:“此乃某新购的新罗婢——杏珠。” 杨钊看了称奇。 周钧又瞧了那新罗婢的眉眼,却发现此女的相貌,依稀有些眼熟。 骆安源见周钧看的仔细,便笑着问道:“如何?是不是有几分像是宋都知?” 宋若娥? 经骆安源这么一提醒,周钧也是醒悟。 的确,这新罗婢与宋若娥有几分相仿。 杨钊开口说道:“我听闻,长安城中的新罗婢,价格居高不下。” 骆安源点头说道:“二位不妨猜猜,为了买下杏珠,某用了多少铜货?” 见周钧和杨钊皆在思索,骆安源也未打算再卖关子,只是举了三根指头。 杨钊见状,不由咋舌道:“三十贯?不便宜啊。” 骆安源笑着说道:“什么三十贯,是三百贯!” 杨钊闻言,口中的酒险些喷了出来:“三百贯?!这么多钱,抵得上长安的两套宅子了!” 比起杨钊的吃惊,身为奴牙郎的周钧,倒是没什么异色。 一位样貌、品性上佳的新罗婢,只要教会她大唐官话,再教些礼仪文化,在长安城中绝对是炙手可热,一旦出现在中市里,少说也要百贯。 骆安源此时说道:“那日循职过市,无意间瞧见了杏珠,心动之下,便取了平日里的积蓄,与他人竞价间将其买下。” 杨钊先是看了眼骆安源,又看了眼杏珠,接着吃下一杯酒,低头叹道:“这钱啊,可真是个好东西。” “钊年少时,曾至长安游历,因为身无分文,又无亲无依,受尽了白目。” “此次,受了章仇司马的引荐,从蜀地出发,携重礼入了长安。” “一路上,将那价值百万的蜀地财货,上下打点出去,他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许多。” 周钧听着,心中明了。 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欲交好杨家,并让杨钊带着大批蜀地的财富,赠给了杨家姐妹。 杨钊也因此得了杨家姐妹的器重,被推荐给了李隆基,做了右金吾卫的兵曹参军。 骆安源宽慰了杨钊几句,又让杏珠取来牙筝,为众人弹了一曲。 这新罗婢,样貌上佳,性格乖巧,就连乐器也奏的颇有模样,周钧见了,也只是感叹。 一曲终了。 眼见日头西沉,天色渐晚,周钧便以宵禁为由,提出改日再聚。 骆安源本还想留周钧在家中住下,见后者态度坚决,只好点头同意,接着便站起身先送杨钊出了门。 周钧则来到骆英才的厢房外,找到了大哥周则。 将周则拉到墙角处,趁着无人注意,周钧将怀中装有行卷文章的匣子,交给了前者。 周则接了匣子,一边听着周钧说话,一边打开仔细看了一番。 心中挣扎之后,周则对周钧说道:“衡才一片好意,为兄心领了,但春闱考校才学,又怎能以此法取巧?” 周钧喝了些酒,又闻得周则这话,心中不由火大,凑近后者沉声喝道:“往年入试的那些举子,又有何人不曾行卷?兄长迂执,只顾着自己清高,难道却忘了虞珺娘?” 听见虞珺娘三字,周则先是一愣,接着长叹一声,接了匣子,只是说道:“衡才教训的是,险些误了大事,此番恩情,为兄当铭记于心。” 见周则收下匣子,周钧便抬腿,向门房走去。 到了门外,周钧却发现,杨钊还没离开,却是绕着自己的那匹乌孙马,一边看着,一边赞叹。 见周钧出来,杨钊兴奋的朝前者问道:“周主事,这乌孙马,可是你的?” 周钧点头道:“是。” 杨钊感慨道:“相马一道,钊小有所成,此乌孙马,无论口齿、胸胁、股脚,皆是绝品。此等品相,某曾经在梓州见过一次,开价便是千金。” 周钧笑了笑,客套了两句。 见周钧翻身上马,逐渐远去,杨钊又羡又妒,口中只是说道:“只恨钊布衾多年,箪瓢屡空。有朝一日,累得万贯,此等靡靡,必尽垂统也!” 第162章 自立二途 又是旬休,周钧一放官廨,便骑马赶向了灞川别苑。 一路奔波,还没到别苑的大门,周钧远远的就发现门口停着四辆大车。 屈家和樊家,正从大车上,不停向下卸着木桶。 周钧骑着马行过去,众人见到他,纷纷过来行了礼,又告了安。 周钧向屈三翁问道:“这些是什么?” 后者回道:“皆是煤灰。” 周钧想了起来,孔攸不久前曾经对他说过,灞川别苑近日要重新整修湖畔的桥栈。不少地方都要用上火泥。 屈三翁朝身后招了招手,只见不远处走来一位满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后者朝着马上的周钧躬身行了一礼。 周钧看那汉子,觉得有些眼熟,便开口问道:“你是?” 那汉子低头说道:“某的名字是金有济,在西市之中经营着一家铁匠坊。” 周钧立刻想了起来,眼前这个汉子,就是那个帮助自己找到火泥煤灰的新罗铁匠。 翻身下马,周钧来到那个汉子面前,笑着说道:“你可帮了我不少的忙。” 金有济连忙弯腰说道:“吾等不过是些匠作杂户,能帮上贵人,是吾等的福分。” 周钧听了,思忖一番,先是看了眼金有济身后那些畏畏缩缩的匠作,接着又转身对屈三翁问道:“可曾支付他们酬劳?” 屈三翁答道:“给了,但是他们不肯收,好说歹说,只肯拿走运输的工钱。” 周钧又转过头,看向金有济。 后者连忙摇头道:“煤灰本是无用之物,我们这些匠作,来回挣了个路钱,已经很满足了。” 周钧见金有济语气诚恳,便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入了别苑,周钧先去庞公那里报了平安,又回了自己的小院。 院中,孔攸正在前院收整刚刚炒好的茶叶,瞧见周钧,站起身说道:“二郎。” 周钧说道:“且先等等,某先去瞧瞧画月。” 来到后院的伙房,画月正坐在高椅之上,一边用茶扫转着炒锅内的茶叶,一边唉声叹气。 周钧刚刚走进房门,画月头都没回,就对前者问道:“二郎,究竟要炒多少茶叶?这一个月下来,我的胳膊比练剑的时候还要疼痛。” 周钧走到画月身边,说道:“这就是最后一批了,炒完这些,想要再炒,便是明年了。” 画月刚想欢呼,突然反应过来,睁大眼睛对周钧抱怨道:“难道明年还要像今年这般炒茶?” 周钧摇头说道:“明年肯定不能像今年这般了……” 画月闻言松了口气。 哪料到,周钧又说道:“明年要炒的茶叶,恐怕是今年的十倍,或许还不止。” 画月闻言,整个人跳了起来,急的想要大叫。 周钧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对她说道:“且宽心,明年的这个时候,茶坊的事情怕是也有着落了,到了那时,就不需劳神费力了。” 画月听了周钧这话,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宽慰了画月两句,周钧回到前院,正巧孔攸也将晒好的茶叶收整完毕。 周钧带着孔攸进了书房,后者先打开簿册,一边看一边说道:“院子里的炒茶,备了差不多九百多斤,等最后一批做好,应是能过千斤。” 周钧点点头:“今年怕是够用了。” 孔攸对周钧说道:“我在萧关、会宁一带,找了几处可作茶坊的僻壤,一来隐蔽,二来便利。但是,地方虽是有了,人却是个麻烦。” 周钧用手敲打着案台,说道:“想要找到忠诚又有能力的茶工,怕是不易。” 孔攸:“寻人一事,某会多加留意,朔方军那里来了信,说是明日会有商队过来买茶。” 周钧算了算时间,不由感叹,李光弼是真的急。 孔攸:“当下有件事,需得敲定,那就是茶价。” 周钧想了想,回道:“既然是难得的仙茶,价格低了怕是不妥,便以寻常茶价的两倍,卖给朔方军。” 孔攸听了,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应了一声。 确定了云茶的价格之后,孔攸又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到了周钧的面前。 周钧仔细瞧了,那是一摞子『进奏院状』。 所谓『进奏院状』,与晚唐才出现的邸报,有几分相似,说简单点,它其实就是地方呈给中央的报纸。 州府或者藩镇可以写进奏院状,将各地发生的事情,记载入状中,再送入长安,并抄送给三省六部,使得中央知晓地方发生的一切。 而长安的皇宫门外,朝廷每日也会分条发布有关皇帝与百官动态的朝政简报,再将简报回寄给州府和藩镇。 周钧翻看了进奏院状,只见上面写着不少天灾,与自己先前写入应龙天书中的一模一样。 周钧长吁了一口气。 当下,他的心中,首先要感谢蝴蝶效应,因为不管自己如何作妖,看起来天灾是不受蝴蝶效应影响的。 其次,他要感谢前世当警察时的父亲。 周钧清楚的记得,新唐书两百多卷,他起初只想强记正史和传记,却不料父亲的一番话,让他改变了初衷。 他的父亲当时说:“历史中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的出现,不仅有着当事人的原因,也有着自然和社会因素。所以,关注的焦点,不仅仅应是那些正史和传记,史书上记载的自然事件和杂谈广记,也应当是你记住的内容,它们能帮助你更好的读懂一次事件的前因后果。” 周钧正想到这里,孔攸指着进奏院状,激动说道:“主家神识入魂,他日必将终登大宝!” 周钧听了,心中一个咯噔,面色凝重。 孔攸见状,面有不解,问道:“主家?” 周钧朝孔攸问道:“伯泓真的认为大唐气数已尽?” 孔攸闻言,心中一惊,连忙朝周钧问道:“主家可是顾虑大唐存势,不可撼动?故而想要效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周钧:“伯泓先前也曾说过,大唐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欲立新朝,取而代之,何其难也?” 孔攸大急,连忙说道:“主家也曾道了天机,一百五十年后,李唐尽灭,百姓哀号于道路,逃窜于山泽,夫妻不相活,父子不相救……此等恶乱,自当破除,早立新朝,再造乾坤!” 周钧:“即便假存唐室,某掌权于一身,亦能治平天下,还乱世一个朗朗乾坤。” 孔攸心中慌乱,他倒是未有想过,原来周钧口中的『自立』,与自己所说的『自立』,居然所指不一。 想到这里,孔攸朝着周钧颤声问道:“主家天命在身,又有神人相助,为何妄自菲薄,不愿擅言上位?” 周钧轻轻叹了口气,对孔攸说道:“伯泓,某问你一事。倘若真如你所说,我取李唐而代之。一百五十年后,你我皆已故旧,这天下真的会太平?百姓真的会幸福吗?” 孔攸看向周钧,张着嘴巴犹豫很久,最终轻声说道:“攸不知。” 周钧点头道:“你自然不知,我也不知,没有人会知晓。” “倘若我真的得了皇位,一百五十年后,登基之人,怕是我的四代曾孙。此人品性如何,是否昏聩,你我皆不知晓。说不定……那新朝一样会断送在他的手中。” 孔攸听了此言,想要开口反驳。 周钧又说道:“或许你会说,只要我立好祖制,再建立起完善的文武佐治,那么无论后人是否昏庸,也能保得新朝昌盛……倘若你是这样想的,那么我就要再多问你一句了,两百年后,三百年后呢?” 孔攸整个人愣在那里,如遭雷击。 周钧:“百年中兴,数位明君,辛辛苦苦挣得的大好形势。不需太多,只要逢得一位昏君,那么情势就会急转直下,由盛转衰,埋下祸根。倘若又恰逢外敌做大、天灾人祸,那么整个王朝便再也逃不脱土崩瓦解的命运。” “所以,谁坐上龙座,这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是否能为天下百姓,寻得一个生生不息的太平盛世。” 孔攸浑身颤抖,如芒刺背。 孔攸清楚的知晓,周钧说的都是事实,他虽有心反驳,却不知道从何驳起。 周钧站起身来,拍了拍孔攸的肩膀,笑着说道:“如今思虑这些,未免太早,适才之言,伯泓且当作是闲聊。你我当下之事,还是早做准备,应对十年之后的动乱。” 第163章 首笔买卖 独留孔攸一人在书房,周钧出了房门,来到院中。 画月刚刚炒好最后一批茶叶,端着竹匾,也来到了前院。 周钧接着她手中的竹匾,将炒好的茶叶铺晒开来,做完这一切,便坐在天井之中,看向灞川的夕阳。 画月泡了一壶茶,走向周钧,刚想说话,却看见孔攸出了房门。 孔攸面色平静,在天井中找了个空地也坐了下来,不发一言。 接过画月倒来的茶,周钧轻轻抿了一口。 孔攸取了木杯,自己接了一杯茶,轻声对周钧说道:“《道德经》有云,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这世间万物,本循着各自的法度,向着固定的方向,不停的前行。” “而如今,冥冥造化,却降下了二郎这般的人物,难道主家就没有考虑过,这一切的背后,可能真的是大道降世,改天换日吗?” 周钧听了,也是明了,孔攸心中那推翻李唐、以新朝代之的念头,恐怕是不会改变了。 这里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他对李唐的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对穿越引发神迹的敬畏。 周钧开口说道:“李唐尚有一百五十年的气运,天下诸国,又民心向望,皆服唐室,以新朝代之,谈何容易?而且,适才我也说了,关键并不在于何人上位,而是如何去再造乾坤。” 孔攸回道:“某亦知李唐势盛,远不至分崩之时,然《易经》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大厦将倾,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辨之不早辨也。” “二郎既有神识,能见凡人所不能见之事,知晓未来之种种,故而点滴累积,亦能水滴石穿。” 孔攸又道:“而且,恰如二郎之前所言,百年朝业毁于一代昏君之手,世道轮回终无可逃,此论于攸而言,确是振聋发聩,闻所未闻。” “然而,二郎恐怕忘了一事,日后,你位极人臣,权倾天下,无论再怎样,却也终究只是臣,就算任内再造乾坤,还天下一个盛世太平,那在此之后呢?” “当二郎作古,新皇继位,只要一道旨意,再加上一场清洗,就能轻而易举将你一生的努力,付之东流。” 周钧拿着茶杯的手,僵了一僵。 孔攸一口气喝完杯中之茶,继续说道:“再者,二郎非凡人,故而能抛下俗见,不循私利,只为天下苍生。但他人呢?二郎能够指望,他人也与你有着一般的见识和觉悟吗?” “攸可断言,唐立至今的百年里,这历朝历代的皇帝,即便英明神武如太宗在世,也绝计不可能如二郎这般,将天下苍生放在宗室福祉之前。” 孔攸深深叹了口气,看向天空说道:“百年沧桑,经朝帝王,李唐代代皆有人在;但古往今来,如二郎这般的人物,却只有你一人啊。” 孔攸说完,二人陷入了沉默。 画月先是看了看周钧,又看了看孔攸,最后还是选择不发一言。 残阳如血,西沉垂暮。 时间慢慢的在流逝,周钧喝下一口杯中早已冷掉的茶,只轻声说道:“世事难料,未来的路还很长。” 孔攸的脸上不喜不悲,也附和了一句:“二郎所言极是,路还很长。” 第二日,周钧骑马,让孔攸赶着装满云茶的马车,在灞桥村见到了朔方军前来买茶的商队。 商队的管事之人,有些出乎周钧的意料,正是当年将画月卖给他的奴贩——沙石清。 右脸凹陷、缺了一只眼珠的沙石清,恭敬走到周钧的面前,先是唱了个喏,接着大笑道:“沙某早就说过周二郎非池中之物,如今可真是应了当年之言。” 周钧微笑说道:“沙管事却是不做奴牙营生,改行做起了茶商。” 沙石清笑着摆手道:“不不,周二郎此言差矣,只要能赚钱,不管什么生意,沙某都是来者不拒。” 周钧轻轻点头,有些话大家心中都是明了,却不需说的太直白。 沙石清看向孔攸座下的马车,开口问道:“车上可是那传闻中的『云茶』?” 周钧说道:“沙管事倘若有兴趣,不如试着吃一壶?” 沙石清往来漠北和关内,也曾做过茶叶的生意,所以对这一道倒也有些研究。 听见周钧的话,沙石清有些意动,便应了一声。 周钧小心起开一桶茶叶,取了少许,滚水冲泡。 沙石清尝了之后,眼睛一亮,不停颔首道:“好茶好茶!” 周钧和沙石清便找了一处偏僻的地方,二人一边饮茶,一边说话。 沙石清喝下一口茶,长吁一口气,对周钧说道:“周二郎随王都护去过漠北,可曾知晓军饷短缺一事?” 周钧点头。 沙石清:“沙某听闻,王都护兼任河东节度使,第一件事便是去军中查点阚册。一番查看下来,发现河东军中,兵卒多有阵亡,但名阚上却录了个尚在。” 说到这里,沙石清忿忿不平,沉声说道:“河东军的上一位都护,故意瞒报阵亡士卒,一来可以吃得空饷,二来可以隐瞒败绩。哼!一袋算筹,两头作数,倒是精明!只可怜了那些阵亡的兵卒,人死了还要被录入阚册,给家中白添了一份税赋!” 周钧明白,沙石清说的是吏部侍郎王鉷推行恢复对边军士卒征收赋税一事。 沙石清继续说道:“倘若有了这云茶,朔方军与漠北的互市,也能多得些钱货,虽说是杯水车薪,但也好过如今这般的窘境。” 说到这里,沙石清侧头看了眼周钧,一边搓手,一边说道:“只是不知,这云茶,周二郎打算如何作价?” 周钧:“云茶得来不易,某欲以寻常茶价的两倍……” 话未说完,沙石清连忙喊道:“成交!” 周钧有些吃惊,再看向沙石清,后者却是满脸的喜色。 见周钧面色有异,沙石清以为他要反悔,急忙又道:“君子一言……” 周钧好笑的摇摇头,打断他道:“且宽心,既然某说是两倍,便不会再变。” 沙石清站起身来,朝着周钧躬身行了一礼,口中说道:“沙某代军中兄弟,谢过周二郎!” 周钧笑着站起身,招呼孔攸过来,又与沙石清做了交割。 于是,一车云茶,便这般卖给了朔方军。 ------题外话------ 是否会当皇帝这个事儿,你们先别急,后面的剧情还有很长。 第164章 毛顺 与朔方军交接完茶叶,周钧和孔攸二人,回了灞川别苑。 周钧向庞公告了辞,又向画月道了别,接着便返回长安。 孔攸则领了周钧的令,开始收拾行李,打算数天后,去往萧关处理茶坊落地一事。 周钧原本打算顺道去往十王府,拜访寿王李瑁,但到了十王府,一番打听之后,才得知寿王携着家眷,游山玩水去了。 周钧无奈之下,只得回到家中,准备第二天的视事。 次日,周钧入了都官司,发现徐郎中,还有韦员外,来的都格外的早。 心中正想着缘由的周钧,还没坐下,就被叫到了都官司的内院。 入了徐郎中的栒房,周钧发现房中不仅坐着徐郎中和韦员外,还有另一位身穿浅绯色官袍的老者。 徐郎中瞧见周钧,点头说道:“周主事来了。” 周钧不清楚招呼自己过来所为何事,便朝众人唱了个喏。 那穿着浅绯色官袍的官员,年纪颇大,两鬓花白,脸上满是沟壑,手指关节宛如树根,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原来你就是周二郎。” 周钧不敢托大,连忙称了一声是。 一旁的韦员外,对周钧说道:“这位是骆南斗,将作监的骆少监。” 周钧:“某见过骆少监。” 骆南斗笑着对周钧说道:“周主事无须多礼,某此行而来,是为了朝中公务。” 周钧闻言,看向徐郎中和韦员外。 徐郎中朝韦员外点了点头,后者开口说道:“明年上元节,圣人有意在东都上阳宫,设影灯庭燎,又名『太上玄元灯楼』。” “由于工程甚巨,故而征用丁夫也是众多,所以现在少府监、将作监正在阚录名册,都官司自然也要从中协助一二。” 骆南斗对周钧说道:“某和监中大匠作了请,又和徐郎中说了,便想把周主事暂时借入东都,襄助上元灯楼之工。” 徐郎中此时说道:“东都上阳宫的太上玄元灯楼,圣人曾在朝中数次提及,吾等臣下自然也要尽心尽力,不得懈怠。” “某也和骆少监说了,周主事做事仔细,又不骄不躁,恰是这差事的最佳人选。” 周钧听了,躬身自谦了一番。 骆南斗说道:“调令和官书已经给到都官司了,明日周主事便来将作监一趟,见见众人,熟悉章程。” 周钧拱手称是。 徐郎中见再无它事,便对周钧说道:“周主事送骆少监去廨门,回来了,记得再去韦员外那里签着移官令。” 周钧应了,接着便送骆少监去往都官司的廨门。 在廊坊之中,骆南斗一边走着,一边对周钧说道:“说起来,老夫还要多谢周主事。” 周钧不解。 骆南斗捋着胡子说道:“骆家子骆安源,倘若没有周主事相助,怕是早就遭了厄祸。” 周钧看向骆南斗,顿时恍然大悟。 骆安源曾经提过家中大人,乃是将作监的少监,没想到正是眼前的骆南斗。 骆南斗转过头来,笑着对周钧说道:“东都灯楼,乃是圣人的心念,耗费甚巨,又集了大唐的能工巧匠。一旦建成,使得陛下忻悦,必定赏赐无数,周主事且用心做事。” 周钧心中明白,骆南斗这一番话,其实已经是在暗示,要给自己送一份功劳。 周钧向骆南斗唱了个喏,语气诚恳的又道了一声谢。 骆南斗笑了笑,拍了拍周钧的肩膀,便离开了。 又过了一日,周钧去往将作监报到。 去之前,周钧也专门了解了一番,唐朝的工匠管理制度。 唐朝匠作管理,缘起于隋朝,但相对乐籍管理而言,要更加复杂。 唐朝管理建筑类工匠的部门,主要有四个,分别是工部、少府监、将作监和司农寺。 唐朝官方性质的工程,分为两类,一类是宫中直接下达的命令,比如修建皇家园林、宫殿、行宫等等,另一类是公共性质的工程,比如修建太学、道路、城墙等等。 前者由宫中发起,工部不参与管理,只负责测量和验收,而东都的太上玄元灯楼,就是如此。 说完工程分类,再说工匠。 唐朝工匠,大体也可分为四类,分别为匠师、官户工匠,民间工匠和俘隶奴丁。 所谓匠师,指的就是那些拥有高超技艺的顶级工匠,他们拥有俸禄、极少数人甚至有着官身,可谓是大唐工匠中的领头人物。 所谓官户工匠,指的是被官府直接控制的工匠,他们每个月都会从官府那里领取月俸,一旦官方有施工要求,他们必须立即参加。 所谓民间工匠,则是没有被官府捆绑和限制的工匠,官方征调这些人,一般采用租调折免或是钱货雇佣的方式。 而最后一类,俘隶奴丁。则是司农寺、掖庭局和州府中,那些因为战争、抄没和委身,而产生的俘虏和官奴。他们在整个官方工程之中,承担着苦力和劳役的角色。 而身为都官司主事的周钧,在这次东都灯楼的工程之中,负责管理的就是第四类人。 入了将作监,周钧报了官身。 有一胥吏,领着他,顺着侧廊,一路向着内院走去。 一路上,经过诸多百工间,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未完工和完工的建筑模型,甚至还有山水地势的缩略,让周钧大开眼界。 到了内院的工间,周钧瞧见骆南斗在一群工匠中间,正对着一尊半米来高的雕像,说着什么。 凑近一些,周钧看清了那座雕像。 只见它外形乃是太上玄元真仙的法身,下有莲花盘座,又有云雾缠身,珠玉金银,缯彩结创。 仅仅只是一尊微缩后的模型,周钧瞧见之后,就叹为观止,只道是匠心独具,气势非凡。 骆南斗看见周钧来了,便笑着招手道:“周主事来了。” 周钧走了过去,向骆南斗唱了个喏。 骆南斗指着身边的工匠说道:“这些皆是东都灯楼的匠师。” 匠师们纷纷向周钧行礼,其中却有一人在原地未动,只是在上下打量着周钧。 那人身穿青色官袍,但身上满是尘污和染墨,几乎已经看不出官袍原本的形状。 骆南斗见状,便指着那人对周钧说道:“此乃将作监的大匠师,毛顺是也。” 周钧听见『大匠师』一词,又见此人身穿官袍,便知他乃是匠师之首。 主动走到毛顺的身前,周钧拱手行礼,前者也还了一礼。 当周钧行礼之后,再回想起毛顺之名,顿时记起了此人的身份。 毛顺大师乃是武周朝尚方丞毛婆罗的后代,后者曾经为武则天设计并制造了天枢塔,被称为武周朝的传奇匠师。 第165章 临行诸事 想到这里,周钧向毛顺说道:“久闻大师之名。” 毛顺听了,板着脸回道:“某未曾留过什么匠作,哪来的什么名声?” 周钧一时语顿。 骆南斗在一旁打圆场道:“周主事,毛顺便是这个脾气,并无恶意,久了你便知晓了。” 周钧笑着点头,只是说并不在意。 在将作监中停留了一个时辰,周钧与监内诸多官吏认了个脸熟,又听匠师讲解了太上玄元灯楼的构造和工期。 之后,骆南斗将周钧领到栒房,交给后者一份征丁名册,并告知其出发的日期。 周钧仔细确认之后,便出了将作监。 太上玄元灯楼工程浩大,光是莲花底座,就要使用六百七十余根上好的梁木,更别提盖在上方的三十多个楼间了。 当灯楼完工时,差不多有一百五十多尺的高度,接近于后世的十五层楼高。 而眼下,在东都的上阳宫外,底座虽然已经接近完成,但工期也只剩下半年不到,可谓是相当紧张。 所以,去往洛阳,可谓是迫在眉睫。 在出发去往洛阳之前,周钧趁着这几天的功夫,将手头上的事情,统统处理了一遍。 首先,周钧去了都官司,交接了手头上的要务,又向司内的正副主官,说了情况。 接着,周钧专门抽了半天的功夫,去了北里中曲。 解琴和宋若娥在顾冉居中,正忙着排练中曲出官使的节目。 看见周钧走进来,解琴开口笑着问道:“二郎今日怎么得了暇?” 周钧说道:“再过几日,我便要离开长安了。” 解琴一怔,脸上的笑容顿时褪去。 宋若娥听见周钧的话,走过来说道:“也是奇了,怎么最近好些人,都要离去?” 周钧问道:“好些人?还有谁走了?” 宋若娥:“柳小仙,听说有人将她买了下来,又要带着他离开长安。临走之前,那新罗婢还专门跑过来,对我们说道,她傍上贵人,要发达了。” 周钧听了,也是奇怪,居然会有人将柳小仙买下。 解琴看向周钧,犹豫了片刻后,问道:“二郎是不回来了吗?” 周钧摇头道:“此行去东都公干,明年上元节过完,便能重回长安。” 解琴听了,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宋若娥在一旁算了算日子,开口说道:“上元节后就能回来,那周二郎还能赶得及春闱。” 周钧奇道:“我又不去参加省试,春闱与我何干?” 解琴在一旁说道:“与若娥指腹为婚的钟璋,明年参加春闱,二人已经约定,倘若及第,钟三郎便为若娥赎身,娶她过门。” 周钧听了,笑着对宋若娥说道:“恭喜恭喜。” 宋若娥莞尔一笑:“妾身的喜日,周二郎定要来吃杯喜酒。” 周钧又道:“一定一定。” 解琴在一旁,嬉闹笑道:“却也不知那钟家子,能不能及第,瞧若娥这模样,却仿佛已经是状元夫人一般。” 宋若娥与解琴打闹在一起,前者口中说道:“钟郎的文章我瞧过,无论文才还是立意,皆是上上,必能及第!” 解琴求饶道:“好好,你说是便是了。” 周钧等那二人稍稍歇息,便开口说道:“钧此番前来,还有一事,有求于二位。” 解琴看向周钧,面露疑惑。 周钧说道:“我有一故事,欲写成话本。” 听见话本二字,宋若娥来了兴趣,开口问道:“这回是什么故事?” 周钧:“这故事的名字,只有二字,乃是『梁祝』。” 二女听了周钧,将梁祝的故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宋若娥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我好似在哪里看过这个故事,对了,是梁载言所着的《十道四蕃志》。里面说了河南道汝南县的一桩奇事,那祝英台,本是上虞祝氏女,伪为男装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同肄业,二人彼此相恋,却终未成眷,二人死后,方得同冢。” 解琴在一旁也说道:“那奇事本也寻常,但经二郎这么一改,草桥结拜、朝夕相处、十八相送、求婚遭拒、因病身亡,以及最后的化蝶双飞,却是将整个话本作成了传世之作。” 周钧轻轻点头,《梁祝》乃是中国四大民间传说之一,在后世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是唯一在世界上产生广泛影响的中国民间传说。 但是,当下的《梁祝》,只有剧情梗概,想要填充完整,却也是难度不小。 周钧便朝解琴和宋若娥问道:“如何?可有把握?” 没等解琴开口,宋若娥撸起袖子,兴奋说道:“是否佳作,我一听便知,这话本必定能誉满长安!” 解琴听了,先是笑了笑,接着便对周钧说道:“二郎且宽心,这《梁祝》的话本,妾身和居士自当尽心尽力。” 周钧问道:“还有一事,这话本在明年春闱之前,可否完成?” 二女听了这话,先是一愣。 宋若娥随即仔细算了算日子,点头回道:“应当不难。” 周钧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么便拜托二位了。” 敲定《梁祝》话本的事情之后,周钧回家中收拾了行李,又向父母说了东都职事。 当周钧回了厢房,萧清婵听闻他要离开数个月,心中有些忐忑,便开口问道:“二郎去了东都,平日里的饮食起居,可需要人照看?” 周钧想了想,还是对萧清婵说道:“清婵做事心细,又素有主张,此番东都职事,家中必须留有一人,处理急务。且记住,倘若有事,可寻仆役去往灞川别苑,求得庞公相助。” 萧清婵听了,点头应了。 如此这般,周钧花了数日,安排好了长安中的诸多事务,在临行前的最后一天,去了灞川别苑,向众人道别。 入了庞公的书房,周钧还没开口,却听见庞公的一声轻叹。 周钧开口问道:“可是钧此番去东都职事,庞公有事?” 庞公闭上眼睛,摇摇头,将案台上的一封信,推到了周钧的面前。 后者打开信,看了一遍。 写信之人,居然是寿王李瑁。 李瑁在信中说道,知晓叔翁一片好意,但只是不愿涉足到争储之中,与其劳神烦忧,不如远游散心。 信中又说道,李瑁已请了圣人的准,在宫人的相陪下,携家眷去了渭南一带,请庞公勿要担心云云。 周钧放下信件,又见庞公一脸愁苦,心中清楚,寿王此举,怕是使得后者寒了心。 庞公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叮嘱了周钧两句,便让后者离开了书房。 回往自己小院的路上,周钧还在想着,寿王此举,究竟是出自内心,还是以退为进,做与圣人看? 进了院口,周钧瞧见公孙大娘居然和画月站在了一起,正等着自己出现,不由愣在了那里。 公孙大娘看着周钧,笑着说道:“老身已经听闻了,周二郎明日便要去东都洛阳了。” 周钧点头,又朝公孙大娘和画月问道:“那你们这是……?” 公孙大娘拍了拍画月的头,宠溺着说道:“老身的毕生所学,已经全部传授给了她,再无可教了。往后,画月只要勤加苦练,早晚可成大器。” 瞧见画月的一脸喜色,周钧有点怀疑的朝公孙大娘说道:“她随您学习剑法,方才一年……” 公孙大娘:“老身从前就说过,画月悟性高,底子也好,学的自然也快。再说了,剑法一途,师傅能教授徒弟的,不过只是剑招和剑势,至于剑意和剑心,只能她慢慢悟得,我却是无法教会的。” 周钧听了,半知半懂,只能点头。 公孙大娘在画月背后,推了一把,开口说道:“二郎此次去洛阳,且带上画月。” 周钧瞧着满脸兴奋的画月,问道:“想去?” 画月用力点了点头。 周钧无奈笑道:“那便一起去。” 第166章 云茶互市 朔方西受降城(今内蒙古杭锦后旗),绢马集市。 偌大的墟市之中,只闻得人声鼎沸,马蹄嘶鸣。 来自漠北诸部的商队,在露天的集市中,占着各自的铺界,向往来的商贾们,大声推荐着自己的商品。 朔方绢马市兴起于开元十五年(727),《资治通鉴》有云:『突厥款塞,玄宗厚抚之,岁许朔方军西受降城为互市』。 然而,朔方绢马市,虽然名字中有绢马二字,但是互市之物千罗万象,另有丝、罗、茶、药、漆、畜、奴等等。 在绢马市最中心的一处地方,修建有一处低矮且相连的场院和栒房,里面却是贵人才能进去的地方。 穿过卫卒把守的门房,再入了插标立牌的市院,最后走进宽敞通透的内堂。 李光弼盘腿坐在正中的席上,来自漠北诸多部族的贵族和头人,分座于两边的旁席。 与外市的那些民间买卖不同,在这里谈的生意,名为『官市』,商品大抵只有两类,绢和马。 李光弼首先对座下的诸多贵族头人说道:“此次互市的马匹,已经查验,除了少些落次,其余皆是良驹,诸位劳苦了。” 众人面露微笑,纷纷点头。 接下来,便是讨价还价的重头戏。 李光弼朝军中簿记点头示意,后者拿起绢马册,先是将不同马种的数量报了一遍,又给出了一个综合性的价格——二十五匹绢换一匹马。 听了这个价格,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开口问道:“去年还是三十匹绢换一匹马,今年怎么少了?” 李光弼说道:“今年大唐河南道、江南道、淮南道都遭了灾,丝绢减产严重,国内供给尚且不足,拿来互市的自然也就少了。” 有人开口说道:“我们的部族,与突厥人一战便是大半年,马匹损失严重,草场无人打理,马儿也少了许多啊。” 于是,双方便就着绢马价格,又互相拉扯了一番,并最终以折中价二十八绢换一马,敲定了市价。 定下了绢马价,部族的贵族和头人们都没有离开席位,反而留在原地翘首期盼,仿佛事先得了什么消息。 李光弼拍了拍手,有婢女抬出了茶具,在内堂中间升起小火,开始烧起水来。 在人们的小声议论之中,一位婢女小心捧着一装满茶叶的银盏,来到了火炉旁。 接下来,便是一连串雅趣别致的茶艺环节。 待得堂内茶香四溢,有人再也忍不住,便凑了过去,打算先分得一杯。 茶少人多,在座之人,每人一杯,一盏茶叶便也用尽了。 就在贵族头人们还回味着口中余韵的时候,李光弼说话了:“此乃仙山之茶,名为『云茶』,采自峭壁石涧,无需加工,只要日晒便可承装。想喝的时候,不蒸不煮,只要滚水一冲,便茶香满屋。” 李光弼看了一圈,又说道:“倘若有意,不妨大家竞价一番,价高者得。” 就在李光弼信心满满的以为,在场诸人会争相出价的时候,堂上却寂静一片,无人开口。 意料之外的情况,让李光弼愣了愣。 他左右看了看,再一次问道:“可有人出价?” 当问到第三遍的时候,终于有人开价道:“一斤云茶换一匹绢布。” 李光弼朝开价的那人看去,对方一身回纥装扮,正是骨力裴罗汗帐下的宗家贵族。 周钧当初是按照长安西市之中,上好蜡面茶的两倍市价,将云茶卖与了朔方军,大抵价格是一斤茶八百钱。 加上运输、火耗、人力等等,一斤云茶,朔方军的成本大约在一千二百钱左右。 而一匹绢布在朔方的官价,大约是在三千三百钱。 回纥贵族开出一斤云茶换一匹绢布的价格,朔方军看似是接近三倍的收益,但还是远远低于李光弼的心理预期。 因为,上一次王忠嗣将周钧赠予他的茶叶,拿来竞拍筹措军饷的时候,一斤云茶可是卖出了接近三匹绢布的高价。 而如今,回纥人只肯出一匹绢布的收购价,这实在是让李光弼无法接受。 想完这些,李光弼没有理睬那回纥贵族,而是继续朝其他人问道:“可还有人出价?” 问了几遍,李光弼看着座下众人那躲闪的眼神,仔细思忖一番,终于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情。 上一次品茶会,云茶之名怕是已经传了出去。 于是,这一次茶市,这群漠北部族的贵族头人们也学聪明了,建立了一个攻守联盟,共同与朔方军议价。 想到这里,李光弼恨得牙齿发痒,右手摸向腰间,对那回纥贵族低吼道:“尔等欲戏耍于李某?!” 那回纥贵族见李光弼发怒,脸色发白,连忙又说道:“两匹绢布,两匹!可不能再高了!” 李光弼想起王忠嗣临行前关于安抚漠北部族的嘱咐,又想起朔方军中粮饷即将短缺的窘境,不禁握紧拳头,沉声说道:“好,两匹就两匹!” 听闻此言,堂中诸多部族的贵族头人们,纷纷面露喜色。 敲定价格之后,云茶和绢布,两厢交割完毕。 三日之后,西受降城的北麓山下。 漠北部族的贵族头人们,在此处又开了一次会。 会上,回纥贵族首先说道:“这一次的云茶数量,没有原本预想中的那么多,分配方式,怕是得改一改。” 有人问道:“原本不是说好,大家一起平分吗?” 回纥贵族笑着说道:“你们想想,此次参加互市的漠北部族,足足有二十一个,倘若大家平分,那大部族便要吃亏,小部族便会得利。”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回纥人话里的意思,便是回纥家大业大,人口众多,自然应该分的最多。 于是,一群贵族头人,吵成一团,险些最后还厮打起来。 花了好一番功夫,众人最后敲定下了云茶的分配比例。 漠北部族之中,回纥部人口最多,实力最强,分得的云茶也是最多,几乎达到了总量的一半。 而另一半云茶,则根据剩下部族的实力强弱,进行了分配。 大一些的部族,能分得数桶云茶,而最小的部族,仅仅只能分得一盏云茶。 经此一事,漠北部族内生间隙,有不少部族对回纥部心生不满,但碍于其实力强横,只能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第167章 东都洛阳 大唐以长安为都,以洛阳为陪都。 长安宏大,洛阳繁华。 天宝年间,洛阳百僚廨署如京城之制。圣人亦云,两都是朕东西宅也。 洛阳不仅有着与长安相同的中央衙署和地方行政机构,商业市集数量上,拥有北市、南市和西市,算起来还比长安多了一市。 城内纵横各十街,轴线处又有大道贯穿,道中每相隔一百步,便种植有樱桃、石榴两行。大道居中,南北九里,四望成行,人由其下,中为御道,通泉流渠,映带其间。 不仅如此,洛阳还是大运河的中枢,漕运发达,隋代在规划东都城时,便有意以洛水贯通,使两岸渠道纵横,加之洹、涧二水汇入洛河,使其颇似江南水乡。于是,洛阳城内处处通漕,『天下之舟船所集,常万余艘,填满河路,商贩贸易,车马填塞』。 所以,洛阳的总占地面积,虽然较长安稍小,但人口却不少反多,天宝初年户部阚册,长安城峰至时人口约百万,而洛阳城人口却超过了一百五十万。 除了人口之外,洛阳的手工业、商业、坊市、文化、宗教,与长安相比,皆不逊色,有些领域,甚至超之。 周钧带着画月,跟随长安的车队,入了洛阳城。 刚一入城门,骑在马上的周钧,就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昌盛。 只见建春门大街上,商铺林立,人头攒动,放眼望过去,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一番瞧下来,周钧不禁叹道,洛阳的一切,相比长安,要更加繁华,更加奢靡,更加具有活力。 画月坐在马车中,悄悄掀开车帷,看向窗外,不禁被眼前的景象看花了眼。 她一边看,一边对周钧小声说道:“我去过许多城市,但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热闹的地方。” 周钧点了点头,洛阳在武周朝时,曾被称为神都,万国来朝,番邦游之,皆拜服无想,只道此城乃是天上宫阙。 来自长安的车队顺着大街,抵达洛阳皇城的宣仁门外,周钧让画月先去附近的客栈休憩,自己则和长安官吏们,进入皇城,继续向西行进。 洛阳皇城偏居全城的西北隅,并且皇城从东、西、南三面拱卫宫城(内城)。宫城整个平面布局,一个呈凹形,一个呈倒凸形,合起来正所谓『以象北辰藩卫』。 宫城内北部筑有陶光园、曜仪城、圆璧城、东城等诸小夹城,且城墙高矗坚固,地势高亢,比唐长安的宫城、皇城有着更严密的防卫设施。 而搭建太上玄元灯楼的上阳宫,则位于整个皇城的最西南角,神都苑之东。 顺着皇城的南衔街,周钧跟着诸多官吏,在宫人和武卫的指领下,路过长乐门。 顺着长乐门的门洞朝内看去,周钧能看见含元殿的轮廓,那里在武周朝时,曾有人类历史上的三大建筑奇迹——明堂、天堂和天枢。 而一场大火,没了明堂和天堂,又一次熔毁,灭了天枢。 出了洛阳皇城的右掖门,周钧终于来到上阳宫的门外,看见了那座建造中的太上玄元灯楼。 在方圆数里的工地上,无数的民夫正在搬运着沉重的原木,不同肤色、种族的工匠们,正在那巨大而又宏伟的莲花底座上,安装敲打着建料。 粗略数数,现场的工匠和丁夫,已经过了千人。 将作监的骆少监,少府监的主官,还有一位身着官袍的内侍,站在一起,正在与洛阳的一些官员交谈些什么。 周钧站的远,听不仔细,只能大概听见『工期』、『人手』、『上元』等词。 待得上官们商讨完毕,接下来便是下属官吏分配任务。 身为都官司主事的周钧,分到的任务并不复杂,一个是根据各个环节的要求,阚点分配俘隶丁夫;另一个则是与洛阳当地官吏进行协调,为俘隶丁夫安排妥当发粮、给药诸事。 这两件事情,听上去繁复,但工造司早已经编纂好了卯册,周钧只要根据册本照做便是。 在工地上忙到下午三点左右,周钧总算安置妥当了俘隶丁夫诸事,接着便打算出上阳宫,去往东城区,与客栈中的画月汇合。 收拾了一番,周钧刚打算离去,却看见了下工的匠人中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走过去仔细一看,周钧发现对方居然是长安的熟人,那位新罗铁匠——金有济。 金有济瞧见周钧,连忙出了匠人之列,来到后者的面前,唱了个喏。 周钧笑道:“也是巧了,居然在这里遇见了你。” 金有济挠头道:“某并非是官匠,因为听说此番出工能够租调折免,便和友人一起,请了个位置。” 周钧听了点点头,再看向金有济身后的工匠,开口问道:“他们都是新罗人?” 金有济:“有新罗人,有乌古斯人,亦有唐人。” 周钧还想再说两句,突然看见毛顺大师向此处走了过来。 金有济还有他的友人们,看见毛顺,连忙恭敬退到一旁,躬身行礼。 毛顺走到匠人中间,冷哼说道:“明日便要正式上工,还有心情在此闲话?还不速去吃些饼粥,早些歇息!” 匠人们闻言,连忙点头称是,便纷纷散了开去。 毛顺见众人散去,又上下打量了周钧一番,接着不发一言,也走开了。 看着毛顺离去的背影,周钧只道是他脾气古怪,倒也没放在心上。 回了客栈,周钧见到百无聊赖的画月,正趴在窗口看着风景,便开口说道:“走,出去走走。” 画月一声欢呼,先是收拾了一番衣装,接着又从包袱中拿出两柄尺许的短剑,插入了腰间。 周钧在一旁看了,感慨说道:“这两把剑,乃是公孙大娘的心爱之物,没想到却是赠给了你。” 画月:“公孙大娘说过,剑乃是灵物,倘若总藏于鞘中,不见天日,时间久了,便会失去灵气,变为凡品。所以,她才将剑赠给了我。” 周钧觉得公孙大娘这话,倒也在理。 二人出了客栈的大门,画月看着街上穿梭不停的人流,一时之间没了主意,朝周钧问道:“我们去哪?” 周钧看了看远方,确定了方向,对画月说道:“先去洛水。” 第168章 他乡遇故知 周钧换了一套常装,带上画月,过了承福坊的坊街,一路向南。 出了南坊门,周钧耳中隐约听见水声,越向前走,水声越大。 上了青石阶,在视野的尽头,洛水汇成了一条白线,如画卷一般慢慢展开。 再向南走上百米,来到新中桥的北侧,周钧倚栏望去,只见桥边日头斜照,渡口浪花淘沙,洛河波涛濯锦,天边流匹晚霞。 宽阔的河面上,数不尽的舟船,扬帆来往,密密麻麻填堵了整条洛河。 桥边驿道、离宫城阙、里坊寺院、鹦鹉洲头、繁华集市、酒肆商铺,共同一起,组成了一副美轮美奂的山川画卷。 走上新中桥,画月看向桥面,只见车马行人,络绎不绝,不禁说道:“想不到这里比长安还要繁华。” 周钧未开口,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那眼神,仿佛要把眼前的一切,刻入脑海中一般。 他清楚的知晓,脚下的这座繁华都城,在十年之后的那场动乱之中,将迎来两次屠城和洗劫。 城中所活之口,百不留一,市坊之中,尸横遍野,洛水被染成血河,三月不得褪色。 “二郎,二郎?” 听见画月的呼声,周钧反应了过来,转头看向了前者。 画月关切的问道:“怎么了?刚刚你的脸色好差,有些吓人……” 周钧摇头强笑道:“没什么,我们下桥去南边看看,听说洛阳的南市是天底下最热闹的去处。” 二人顺着桥面向南走去,没走多远,突然闻得一声喊:“周二郎!” 周钧循声看去,看见一位身穿青色官袍的官员,再定睛一看,那人居然是柳载。 柳载笑着走了过来,拱手向周钧行了一礼,面上满是喜色,颇有几分他乡遇故人的感触。 周钧笑着还了一礼,心中不禁想道,孔攸说过,柳载曾数次来灞川别苑做客,只是都和自己岔了时间,却不料在此处居然能相见。 柳载看着周钧的一身常装,又看了眼画月,开口问道:“周二郎好兴致,这是出来游玩?” 周钧手指向上阳宫的方向,说道:“承了公务。” 柳载看了眼上阳宫,顿时懂了:“上元灯楼?” 周钧轻轻点了点头,又朝柳载问道:“那夷旷来东都,却是为了……?” 柳载:“和大理寺一起办案。” 周钧听见办案二字,知晓这里面存着忌讳,便不再深问了。 二人一边聊着,一边在洛水南边的福善坊里,寻了一家酒肆,点了一些菜肴。 三人刚刚坐下,画月就扭头看向窗外。 只见酒肆窗外,过了一条街巷,便是南市的西口,那里商贩云集,热闹非凡。 知晓画月在想些什么,周钧取了些铜钱,交给了她,又开口说道:“去买些吃食,再备些用度。” 画月拿了铜钱,喜笑颜开的应了一声,一溜烟就跑出了酒肆。 知晓周钧的脾性,一旁的柳载倒也没有多少惊奇。 待得酒食纷纷呈了上来,柳载辞了店家招呼饮妓的提议,便向周钧说道:“某要先和周二郎道喜,迁了都官司主事一职。” 周钧自谦了两句。 柳载摇头道:“周二郎漠北之行,其中凶险多舛,最后说得九姓共伐突厥,功不可没,载碌碌无为,听闻只恨未能在场。” 周钧听出柳载话中的不得意,便与他先是吃了几杯酒,接着又问道:“夷旷近来如何?” 柳载仰头喝下一杯酒,叹了一声说道:“早先与二郎相谈,息了隐世的念头,只想一身才学,造福苍生。哪想因为脾气执拗,见不惯朝中种种,得罪了上官,如今只能做些庞杂。” 周钧:“夷旷此番和大理寺来东都办案,怎算是庞杂?” 柳载又喝了些酒,开口说道:“新罗景德王四月致信大唐,说新罗国内有唐人私牙,以唐国富有为由,四处蛊惑女子登船私渡。” “海船入登莱州界,又迫新罗女为婢,关押调教,再卖至长安、洛阳等地,攫取暴利。” 周钧听了,愣在了当场,这做法怎么和后世卖猪仔有些相似。 柳载:“大理寺又各州府衙道,追查数月,皆是无果。上官又把这差事推到了某的身上,又道是正月之前,必须破案。” 周钧听得认真,又问道:“怎么样,有眉目了吗?” 柳载又吃下一杯酒,慢慢说道:“有些了,但某也发现了一事,那大理寺,还有各州府衙道,在这件案子上,或许还存着不少隐情。” “某调看案宗时,发现多有修改删减的痕迹,再寻人去问,却又皆道不知。” 说到这里,柳载放下酒杯,叹气说道:“依某来看,这说到底,终究还是一桩无头悬案。” 周钧正想说两句话,安慰一下柳载,却听见酒肆大堂内传来了争吵之声。 只听一个短褂落裤的渡口漕工,大声说道:“天书上可都说了,应龙显灵,今年秋天,河南八郡,当有洪灾。” 酒肆中,坐在窗边的一个书生嘲笑他道:“江湖骗子随手写的戏文,岂可当真?” 那漕工梗着脖子又说道:“某刚从谯县来,那里许多商贾和民家,都朝高处搬家了。” 那书生笑的更大声了:“愚人自扰,且信这些无根无据之事!” 漕工满脸通红:“那天书说的仔细,不仅时间,就连地点,还有死伤都说了!” 书生只是摇头:“你且去寺观中瞧瞧,连佛祖、道尊都未言语,那应龙又怎能道破天机?” 听见外面的争论,柳载也摇头笑道:“市井之间多有痴愚,就连这般假借灵古的诳语,都会有人去信。” 周钧笑了笑,附和了一声,又为柳载和自己满上了酒杯。 半个时辰之后,酒足饭饱,周钧和柳载正聊着天,夹着大包小包的画月,也满脸兴奋的跑了回来。 周钧见她手中提着,怀里抱着,口中还衔着,只能苦笑。 和柳载互道了住所,周钧便带着画月,向客栈的方向慢慢走去。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月亮和星辰隐隐出现在了天边。 归去的路上,画月一手拿着羊尾炙,另一只手拿着芝麻糕,吃的满嘴是油。 周钧拿着大小包裹,瞧着她,说道:“吃这么多,小心等会消不了食。” 画月没有理睬他,只顾吃着手中的食物。 二人见天色暗了下来,担心违了宵禁,便出了坊道,入了一条小巷,打算抄近路返回客栈。 小巷行至一半,原本还在大快朵颐的画月,突然停下动作,整个人停在了路中。 周钧见状,开口问道:“怎么了?” 画月眼神变冷,将手中的食物丢在了一旁,慢慢抽出了腰间的短剑,盯着前方,如临大敌。 周钧顺着向前看去,只见一位身披黑袍、脸戴面纱、身材高挑的女子,站在巷口,截住了二人的去路。 第169章 祆教中人 周钧盯着那黑袍女子,开口道:“敢问……?” 那女子的声音故作低沉,口音不似中土人士,只是回道:“圣女有请郎君。” 周钧一愣:“圣女?” 那女子不再说话,只是向着二人走来,脚上的银链碰撞后发出声响,在小巷之中听来格外的清脆。 画月的双剑,右手正持,左手反持,成了一字互搏之势。 她向着那女子冷声说道:“想要带走他,先问问我手中的剑!” 话音刚落,画月脚下发力,身体犹如燕子穿堂一般,向前飞冲了出去。 剑刃夹着破空之势,在半空中化作一道流光,只奔黑袍女子的面门而去。 只见那女子双手从袍中伸出,先是一抖,缠在雪白臂膀上的银链,宛如拥有生命一般,一头画着圆弧脱离胳膊,另一头牢牢握在那女子的手中,却是成了两条仿佛银蛇一般的『银鞭』。 画月的剑撞上了那女子的银鞭,二者相交,发出金戈相击的震荡声。 一次交锋之后,周钧看向那女子的银鞭,发现没有丝毫的破损,看起来应当是用了特殊锻造技法所打造出的兵器。 一击未中的画月,脚下挪步,身法犹如鬼魅,一套剑舞完全施展开来,斜阳照在剑身之上,伴随着身形的腾挪,寒光浮动,小巷之中顿时剑影重重。 那女子却也是没料到,眼前这个十三四岁的女子,有着如此之高的剑术。 一时之间,被剑光封住了前后退路,那女子的两条银鞭也只能护住周身,求得自保。 又是数招过后,画月先是一记『正崩』,以腕力使剑尖由上而下直取敌腕,使得那女子不得不回招自救,再寻一破绽,使了『回搅』,以剑尖划圈,避开敌人兵势,攻其周身。 黑袍女子猝不及防,面部和肋下皆被剑光所罩,只听数声破裂,面纱被挑了开去,侧腹部的袍子也被划了一个口子。 待面纱落地之后,周钧看见那女子的样貌,不禁呆立在原地,吃惊问道:“西云娜?!” 画月听见此话,退后了两步,朝周钧问道:“你认识她?” 后者点头道:“她是平康坊的北里伎,与我有过数面之缘。” 画月低头看向西云娜袍子的破口,又对周钧说道:“她是祆教的人。” 周钧闻言一愣:“祆教?” 画月用剑指着西云娜的袍子说道:“祆教崇光明圣火,又称拜火教,在教袍中皆有圣火徽记。” 周钧看了一眼,果然如画月所说。 西云娜见身份败露,索性不再隐藏,慢慢脱下头罩,露出了棕色的长发,一双碧绿色的眸子也看向周钧,柔声问道:“周主事,别来无恙?” 周钧见西云娜落败于画月,但面上没有任何慌张的神色,心中顿时醒悟,对方必定还留有后招。 周钧一边盯着西云娜,一边在脑中回想着对方的举动。 虽然身为北里都知,但胡女西云娜,平日里行事大大咧咧,似乎毫无心机,除了身材和美貌,唯一能给人留下印象的,或许只有她的舞姿。 想完这些,周钧一边开始打量周遭的环境,一边朝西云娜问道:“你为何要找我?” 西云娜摇头说道:“适才已经说了,不是我要找你,是圣女要见你。” 周钧:“圣女又是谁?” 西云娜:“自然是护火圣女。” 周钧:“她寻我,又所为何事?” 西云娜摆弄着手中的银鞭,侧头说道:“我也不知,她只是说过你很特别,要我把你带到圣火坛前。” 周钧说话间,盯着小巷院墙后方那些高悬在架子上的染布,又仔细思虑一番,心中已经大约有了底数。 他看着西云娜,先是打算试着从后者口中套取一些情报,于是故意激她道:“看起来,你在教中的地位并不是很高,那位圣女命你行事,却是什么也不与你知。” 西云娜微微一笑,说道:“周主事莫要拿话相激,西云娜虽然不喜弯弯绕绕,但也不是白痴。” 周钧轻轻摇头,这女子虽然是胡蕃,但心思倒也周全。 见激将不成,周钧又问道:“既然你说圣女想要见我,为何不在长安城中动手?非要等到现在?” 西云娜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没好气的说道:“你以为我们没试过?倘若不是那个老道士,三番五次坏我们的好事,你早就被我抓去圣火坛了……” 老道士? 周钧还待细思,只见西云娜将右手放在口中,吹了个唿哨。 突然,十数个身穿黑袍的人,出现在小巷的两端,封住了入口和出口。 画月见状,退到周钧的身边,额头上慢慢渗出了细汗。 西云娜晃着手中的银链,对周钧和画月笑着说道:“只要你们听话,乖乖的随我们走一趟,我可以保证……” 周钧朝两旁的院墙看了一眼,朝西云娜问道:“你可知道,这两边的院子,是什么地方?” 西云娜一愣,下意识的问道:“什么?” 周钧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看向右手边的院墙,算准方向,用力将石头扔了出去。 在西云娜和一众黑衣人的注视之下,石头飞过院墙,落入了隔壁的院中。 传来的并不是石头落在地面的撞击声,而是一个类似落入水中的噗通声。 周钧手上未停,又捡起一块石头,朝院内扔了过去,又是一声落水声。 就在众人一头雾水的时候,隔壁院里传来一声怒吼:“哪个天杀的鼠辈,敢往染缸里扔石头!” 看着目瞪口呆的西云娜,周钧耸肩说道:“这里是洛水旁的铜驼坊,从隋朝开始,坊内大多都是染织店,而几乎每一家店内的后院里,都会放满染缸。” 话音刚落,院子里又传来怒吼声:“招呼人手,抄家伙!去后巷抓住那个手贱的猪狗奴!” 周钧看向西云娜,慢慢说道:“还不走吗?” 西云娜盯着周钧,又看了眼画月,咬着一口银牙,一番思忖之后,最终心有不甘的喊了一声:“走!” 不多会,黑衣人撤了个干净。 周钧拉起还在发愣的画月,开口说道:“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跑?” 画月如梦初醒,跟在周钧的身边,迅速跑出了这条小巷,消失在了坊市之中。 第170章 流水线 回到客栈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一大清早,周钧当机立断退了房间,带上画月去往柳载所居住的廨院,在附近重新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其它不说,客栈隔壁就是御史台和大理寺外官落脚的地方,这能让周钧安心不少,不用担心祆教再来骚扰。 就这样,周钧白天去上阳宫视事,放廨后要么带着画月闲逛,要么找柳载去吃酒,祆教的人倒是再也没出现过了。 时间转眼过去了将近一个多月,上元灯楼眼见完成了一半,工匠们开始了上层建筑的搭建。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灯楼工程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这一天,周钧如往常一般,正在阚点上工的劳丁。 工地上,突然传来了尖锐而又刺耳的责骂声。 周钧顺着声音看了过去,只见一位身穿宫袍的内侍丞,正当着将作监和少府监主官的面,痛骂着一群跪在地上的工匠。 将作监骆南斗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朝那内侍拱了拱手,开口道:“丁内丞,灯楼上层有祥云、仙绶、百兽等灯间,建造难度本来就比下层要高。再加上此次参加施工的工匠们,又来自不同地方,搭工配合不熟,这才导致工期延长,进度落后。” 丁内丞满脸通红,梗着脖子说道:“咱家不听你们的百般理由,总之上元节当天,这太上玄元真仙要是误了工期,圣人怪罪下来,在场的所有人,一个都落不了好!” 说完这话,丁内丞又朝那些跪在地上的工匠们骂道:“一群不长眼睛的蠢物,依着图纸都做不利索,只会偷懒奸猾,不给你们一点厉害,不晓得上进!来人!” 话音刚落,数十个手持棍杖的丞吏,走到工匠们的身后,将后者一一按压在地。 就在这时,毛顺大师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朝那丁内丞喝道:“住手!” 丁内丞看了眼毛顺,知晓后者是负责修建上元灯楼的大匠师,语气软了三分:“怎么?毛顺大师想为他们求情?” 毛顺冷声说道:“工期延误岂是这些工匠之过?这灯楼本就繁复无比,内里之中有些工序,就连那些十几年的老匠师,都不一定能够做的尽善尽美,又何况是那些技艺不熟的工匠呢?” 丁内丞仰着脖子,拿鼻孔对着毛顺,不耐烦的说道:“匠作又不是做学问,哪有那般繁复?敲敲打打,一次不成,便两次,两次不成便三次,多试几次总能成事。说到底,还是待尔等太过宽容,心生懈怠,这才有恃无恐!” 毛顺大师闻言,横眉怒目,一双大手紧握成拳,身形颤抖。 另一边,丁内丞招了招手,示意丞吏们开始动刑。 周钧在一旁,从旁观工匠的口中,知道了一个大概。 这灯楼,底层建筑和中层建筑比较简单,越往上修,装饰越多,灯间越多,工序也越是麻烦。 工地上的匠作们,以三十人为一火,以一匠师为火长。 每一火,各自负责上层灯楼一个区域,然后再使得所有完成的区域,全部连接起来。 可问题是,并不是每一个工匠的技艺都是优秀的,有的人技艺生疏,还有的人只在每一个特定领域,有着过人之处。 这就造成,每一个火的施工进度完全不一样。 当有的火已经完成负责区域的施工之后,有的火才不过完成工量的一半,如此一来,并拖累了总工期。 听完这些,周钧大致心里有了数。 他整了整衣装,走到诸位上官的面前,先是唱了个喏,然后对那内侍说道:“丁内丞,还请您高抬贵手。” 丁内丞见来者不过一八品官,怒道:“你又是谁?” 周钧笑道:“某乃是刑部都官司主事周钧。” 丁内丞闻言一愣,思忖片刻,又问道:“可是周衡才,周二郎?” 周钧点了点头。 丁内丞的脸色缓和了下来,说道:“早就听范公说起过你,今日总是得以一见……那你倒是说说,这些个工匠,为何打不得?” 周钧换位思考,深知想要劝说丁内丞,需站着对方的角度来给出理由,便开口说道:“内丞请想,用了笞刑,倘若伤到了这些工匠的手脚,使其无法做活,岂不是更误工期……依某之见,不如先记一过,再观后效,倘若这些工匠能够将功补过,那便算了,倘若无法,再罚也不迟。” 丁内丞听了这话,心中倒也觉得有理。 真要是把这群工匠打一通,威倒是立了,气也算出了,但人却伤了,少了人手,工期怕是会更加拖后。 想完这些,丁内丞对周钧点点头,又朝那些工匠说道:“今日先记你们一过,倘若再有懈怠,定不轻饶!” 见工匠们纷纷谢恩,丁内丞又对骆南斗等一众职事官说道:“距离上元节是越来越近了,这工期一再延误,你们总要给咱家一个章程。” 骆南斗看了看身边的官吏们,对丁内丞说道:“请内丞宽心,我们商讨个方略,定能使这灯楼在上元节之前完工。” 丁内丞道了一声『当是如此』,接着便离开了。 见内丞走远,骆南斗挥了挥手,对场中的工匠们喊道:“行了,都做事去!” 待众人逐渐散去,骆南斗又诸位职事官,聚到了一起,开始商量追赶工期的办法。 向来脾气执拗的毛顺大师,则走到周钧的面前,向后者躬身行了长揖。 毛顺:“某谢过周主事仗义执言。” 周钧有些意外,连忙虚扶起毛顺,开口说道:“钧知晓,匠作之事讲究的是眼、耳、手、心、思,五者协调。没有数十年的经验累积,很难做到完备。这一次工期延后,并不是匠人懈怠,实乃匠力不足而已。” 毛顺闻言,眼睛睁大,看向周钧的时候,眼中再也没了往日的敌视和冷漠。 周钧此时走到正在讨论方案的官吏中间,对骆南斗说道:“钧有一法,或许能缩短工期,提高效率。” 骆南斗闻言,朝周钧忙道:“究竟是何法?速速道来?” 周钧:“此法名曰流水线。” 骆南斗一脸疑惑:“流水线?” 周钧转身指着工地说道:“当下,三十工匠为一火,每一火负责建造一处灯间。” “由于匠人水平参差不齐,故而有些火进度快,有些火进度慢。” “所谓流水线,即是将剩余所有工量,细细划分成单个工序,每一位工匠按照个人所长,负责自己所擅长的工序。” 骆南斗还是有点不明白:“周主事可否详解?” 周钧从地上捡起了一块木头,对其他人说道:“就拿木料相接的榫卯来说。柱、梁、枋、垫板、桁檩、斗拱、椽子、望板,皆需用到榫卯。” “一火三十人中,有六人专门负责制造榫卯,技艺纯熟者,一日可做四十榫卯,技艺生疏者,一日只能做十五榫卯。” “倘若换个法子,将榫卯制作的所有工序,全部分解并陈列出来,粗粗算来,差不多有量空、描线、切木、槛磨、做肩、栌斗等等,每一人只负责一道工序,再将自己做好的粗料,交予下一人,如此便可节省大量的时间。” 骆南斗听了倒吸一口凉气,有些忐忑的问道:“此法从未有人试过,能行吗?” “此法可行!” 一个声音突然从人群外传来,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出声者乃是毛顺大师。 毛顺大师面色激动,手舞足蹈的说道:“周主事此法听着有些荒唐,但却合乎精髓,独成匠道!” 骆南斗听着毛顺大师如此这般说,心中也有些底数,看了一眼周围的人,问道:“要不,试试?” 众人面面相觑,之后又点头称是。 于是,骆南斗按照流水线的法子,打散了三十人一火的匠作编制,而是将技艺最高超的匠师,各自安排在了测围、定桩、箍接等等最困难的工序。 而榫卯、切割、打磨等等普通工序,则分解开来,分别交给了那些技艺稍次的工匠。 至于那些帮忙的丁夫,则承担着送料、搬运、清理等等最简单的工作。 刚开始,匠人之间的配合,还有些生疏,偶尔还会出错。 但在众人适应流水线匠作法之后,仅仅在十一月中旬的时候,上元灯楼便完成了结构封顶,比预想中的工期,足足早了一个月。 第171章 离散之女 上元灯楼封顶之后,接下来的工程,便只有入灯、内装、加固和检测等工序。 由于这些工序大多是由匠师和工匠来负责,所以周钧的工作一下子少了许多,整个人也清闲了下来。 每天点卯之后,周钧在工地上四处转转,和官吏还有工匠们聊聊天,然后等到放廨就行。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灯楼工地上,无论是将作监、少府监,还是司农寺,那些官吏和匠丁们,都熟悉了这位没有半分架子、总是和煦待人的周主事。 正式场合里,人们称其为周主事,私下见面皆会道一声二郎。 这一日,周钧如往常一般,又来到工地上。 巨大的花灯,正在被滑竿和吊轮,一盏盏的吊至半空,再安装进入到灯楼之中。 周钧看着不禁惊奇,据他所知,这一类的起重装置在唐史之中,几乎没有被提起过,没想到倒是存在。 毛顺捋着胡子来到周钧的身边,见后者看的仔细,出声说道:“周二郎觉得如何?” 周钧由衷说道:“此物巧夺天工,难得一见,不知是谁想出的?” 毛顺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说道:“此物最早在墨家匠书中出现,家母当年无意间得了墨家真传,才造出了此物。” 周钧闻言,问道:“敢问令堂可是武周朝的尚方丞毛婆罗?” 毛顺点头说道:“正是,家母乃是东夷人,祖上曾为墨家婢女,因心思灵活又手艺奇巧,得了墨钜子的赏识,方得登堂就学。” 周钧看了毛顺一眼,后者提起毛婆罗的时候,神色悲戚,似有哀怨。 低头思考片刻,周钧又问道:“某曾听闻,当年大圣则天皇帝,曾令尚方丞毛婆罗督造天枢塔,不知可有其事?” 毛顺叹了口气:“不错。那天枢,高一百五尺,径十二尺,八面,各径五尺,下为铁山、径百七十尺,以铜为蟠龙,麒麟萦绕之,上为腾云承露盘,径三尺,四龙人立捧火珠,高一丈。量测、作图、倒模、督工等等,皆是家母主监。” 天枢通体由铜铁打造,一百五十尺就是接近五十米,如此宏伟而又壮阔的一件建筑奇迹,却被李隆基下旨熔毁了,周钧现在想来,也是觉得可惜。 毛顺又道:“家母自接了承造天枢一事,殚精竭虑,未敢有半分懈怠,光是图纸就做了百份。天枢未起,家母青丝髻结,天枢入世,却是白发暮雪。” 周钧闻言,转头看向了含元殿的方向,天枢早已不在,恰如往事如烟,于是问道:“令堂如今住在长安?” 毛顺闭上眼睛,轻轻摇头道:“家母早就殁了。” 周钧一惊。 毛顺转过身去,低声说道:“开元二年(714),宫中有旨,毁天枢,发匠熔其铜铁,历月不尽。家母听闻此事,悲切无望,心力憔悴,那一年入冬,刚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便走了。” 说完这话,毛顺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原地,只留下周钧一人在那里感喟。 当日,放了廨,周钧看见那新罗铁匠金有济,与毛顺大师站在一起,悄悄说了些话,不由心中有了些疑惑。 待毛顺走远,周钧找到金有济,对他问道:“我记得你负责的是安装灯鞘?如何?能否赶在上元节前做完?” 金有济笑着回道:“多亏了周二郎的好法子,如今每人只负责一个工序,无论速度还是良率,都提高了不少。莫说是上元节,怕是十二月中旬就能完工。” 周钧点点头,对金有济说道:“某和你认识,是在长安城的西市,说起来,还欠你人情,今天便请你一顿酒了。” 金有济先是看着周钧的一身官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连忙推辞道:“周二郎乃是官身,某哪有资格与您一起吃酒,实在折煞我也。” 周钧笑了笑,根本没在意这些,只是拉着金有济,去了皇城外尚善坊的一家高档酒肆。 金有济一身浆灰匠衣,进了这满耳丝竹,放眼金碧的酒肆,顿时手足无措,连站着都不知道该如何放脚。 周钧朝馆郎要了一个僻静的落处,又买了些酒水和饼食,接着便带着金有济坐了下来。 周钧见金有济拘谨,倒也没先问什么,只是一个劲的劝他喝酒。 待酒过三巡,周钧朝金有济问道:“你是何时来的大唐?” 金有济喝干净杯中酒,又满足的咂了咂嘴,回道:“好些年了。” 周钧:“家人也跟着一起来了?” 听见这个问题,金有济顿住身形,神色也黯了几分,好半天才说道:“家里婆娘得了病,走的早,唯一的一个女儿,也跑了。” 周钧问道:“跑了?怎么会跑了?” 金有济:“婆娘下葬的那天,女儿和我大吵了一架,说是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困苦日子,便走了。” “起初我以为不过是气话,过个一两天,也就回来了,哪晓得有人告诉我,她上了去往大唐的海船,却是再也不愿意回来了。” 周钧:“所以,你来大唐,为的就是希望能找回女儿?” 金有济点点头,又自嘲道:“起初我存的便是这般心思……但是,大唐那么大,想要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找了几年,我心中原本的那份念想也慢慢淡了,于是便在长安住了下来。” 周钧点头表示理解,又让店家上了几壶好酒,并让金有济多喝一些。 见对方有了几分醉意,周钧低声问道:“我一直想问,你本来在长安西市经营匠铺,虽说铜钱不多,但一人过活应是足够,至于租调折免,更可用铜货折冲,为何却要特意关了铺子,承了这上元灯楼的差事?” 金有济面皮发红,开口说道:“还不是因为毛顺大师相邀……其实不仅是我,还有好些个工匠,皆是受了毛顺大师相邀,才报名参加了此次匠事。” 周钧不解:“毛顺大师相邀?” 金有济一边点头,一边说道:“在长安城中,有不少工匠都曾经承了毛顺大师的恩情……就拿我来说,当年初到长安,人生地不熟,又不懂礼数,险些被抓进县狱之中。幸亏毛顺大师帮了一把,又在西市之中为我找了一份差事,这才安顿下来。” 周钧:“毛顺大师为何要邀请你们?” 金有济大着舌头说道:“我不知,毛顺大师平日里只让我们按图施工,从来不多说什么,只是在从长安出发之前,告诫我们这些匠人,对外别说出邀请之事。” 周钧听了,心中疑惑更甚。 又问了些问题,金有济却是浑浑噩噩,再也问不出什么来。 周钧无奈,只能带上他,出了酒肆,返回匠营。 二人上了天津桥,只见洛水之上,舟帆不绝,热闹非凡。 金有济跌跌撞撞的走上桥面,看了眼远处的江河,不禁叹道:“当年,我便是坐船入了大唐,又……” 话未说完,金有济突然双眼睁圆,看向洛水西向,身体颤抖不止。 周钧见状,以为他酒劲上涌,却不料金有济在桥面上大声喊道:“那是我女儿!刚才站在船头的女子,就是我的女儿!” 周钧依言看去,只见河面上船只如梭,哪能看清什么女子。 于是,周钧便朝金有济说道:“酒后思切,大抵是看错了?” 金有济盯着远方,呆立了好久,最终摇头说道:“或许真的是我看错了。” 第172章 疑点重重 将金有济送回匠营,周钧取了乘马,刚过了桥南,就见到画月站在桥的另一端,低着头等在那里。 周钧驱马行了过去,朝画月问道:“何时来的?” 画月努了努嘴,回答道:“你与人吃酒时,我便到了。” 周钧问道:“那为何不过来?” 画月摇头说道:“我只是不喜欢见外人。” 周钧无奈笑了笑,朝画月伸出了手:“上来。” 画月抓住周钧的胳膊,一个翻身,上了马背。 周钧一边策马前行,一边问道:“再过些日子,便要过年了,也不知灞川那里是什么模样?” 画月:“我瞧了灞川寄来的信,柔杏已经定下了婚日,怕是灞川现在热闹着呢?” 周钧好笑的问道:“想家了?” 画月:“洛阳繁华,起初待着还有些意思,时间久了,也是无趣。” 周钧:“待得上元节结束,咱们便回长安。” 画月:“嗯,早些回去才好。” 二人就这样说着,到了客栈的门口。 让店家将马引入马厩,周钧带着画月,走进客栈的前堂,见到一身官袍的柳载,坐在扎椅上等着。 瞧见周钧走了过来,柳载站起身来,笑着提起了手中之物。 周钧瞧了过去,只见柳载手中,一壶烧酒,一包羊炙。 交给画月些许铜钱,让她去买点蒸饼一类的吃食,周钧和柳载入了独院之中的天井,寻了个干净的地方,摆桌立椅。 二人坐了下来,周钧拿起酒具,给二人倒酒。 柳载却从怀中取出了一份进奏院状,递向了周钧。 周钧不明所以,接了进奏院状读了,只见河南有告,『淮阳、睢阳、谯等八郡,大水漫城,卷走多处民宅商铺,溺死者不计其数。』 叹了口气,周钧将状慢慢放下。 柳载抿了口酒,开口问道:“二郎可还记得那应龙之说?” 周钧点头。 柳载:“真是神了,那天书所云,丝毫不差。原本市坊之中,不信者,嗤笑者,皆有之,当下却都是叹服。” 周钧:“河南道的受灾情势如何?” 柳载:“不容乐观,此番洪灾,来的没有半分预兆,水文司和天文司都吃了落,河南八郡大多地界,都成了一片汪泽,今年的收成也多半是没了。” 周钧沉默不语。 柳载:“但也有些乡间民夫,瞧过那应龙天书,深信不疑,事先就迁家高处,躲过了这一场劫难。” 周钧听闻此言,脸色好了一些。 柳载又朝周钧问道:“此次洪灾,被那天书说中,二郎又是怎么看的?” 周钧微微笑道:“只是巧合。” 柳载仔细寻思一番,也附和了一句:“或许。” 将此事暂时放下,柳载吃了一口酒,又问道:“最近,那祆教妖人,未曾再来吗?” 周钧摇头,说道:“未曾再来,想是知难而退了。” 柳载:“当初出了那事,某也与你说了,不如报于县廨,再差遣官丁,去祆教寺查巡一番,说不定会有收获。” 周钧:“贼人既然敢半途掳劫,那必定是有备而来,倘若没能当场抓获犯人,但他们自然不会在事后留下把柄。” “再说了,东都洛阳,祆教寺不下四十余处,祆教徒更有万许,倘若大张旗鼓的搜查,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暂且不说,倘若引起祆教徒反弹,惹了事端,又该如何?” 见柳载若有所思,周钧又说道:“还有,某身为一八品主事,家中大人并非当朝大员,宗家也非是门阀,为何祆教他人不寻,却独独与我为难?倘若县廨深究此事,问及缘由,某又如何作答?” 柳载听了,也明白了这件事的麻烦。 周钧摆手道:“某现在与夷旷为邻,隔壁就是大理寺、御史台外官的官邸,四周皆有武侯把守,就算祆教敢来,也必定会投鼠忌器。” 画月此时回了院子,带来了蒸饼、米糕、炸食等物。 周钧将食物,依次放在案上。 画月取了自己的一份,也回了厢房。 周钧则是对柳载问道:“早先你说了那新罗奴牙案,眼下离正月也没有多少日子了,可有进展?” 柳载咬了口蒸饼,说道:“某翻遍漕志,查到每月有一货舫,自阳谷方向而来,关引上报的是鱼虾等物,但落货之处,却非是什么市集宅落,而是永通坊南巷。” 周钧:“永通坊南巷?那里有什么?” 柳载:“永通坊南巷原本是一片佛寺,因为开元年间走了水,烧死不少香客和僧侣,之后便传出闹鬼之事。因为这个,周遭的民宅逐渐荒了,再也无人肯住,最后便成了忌讳。” 周钧:“原来如此。” 柳载:“这些日子里,我也发现,不管是大理寺,还是御史台,似乎有人在有意阻挠调查。所以,这货舫之事,载无意求助他人,打算乔装打扮,小心寻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周钧听了,有些担忧,便劝柳载莫要单独行动。 后者只是说道自有分寸。 二人又吃了一会酒,柳载回了官邸。 画月走出厢房,来到天井之中,见周钧坐在那里,面色凝重,便开口问道:“柳御史说什么了?” 周钧:“他说永通坊有一处佛寺闹鬼……” 画月睁大眼睛,连忙捂住耳朵:“啊,我不听,我不听,你莫要与我说!” 周钧有些惊讶,笑着问道:“你怕鬼?” 画月:“虎豹蛇蝎存形,以利刃可杀之,鬼怪虚无缥缈,又哪来致胜的法子?” 周钧:“不过就是一处佛寺,前些年失火,烧死了不少人……” 画月急忙又捂住耳朵,大声喊道:“莫说了!说些其它的,其它的!” 周钧瞧见画月一脸惊慌的模样,摇头笑道:“好,说些其它事情,你可还记得我和你提起过的毛顺大师?” 画月:“可是那位技艺巧夺天工的大匠师,自然记得。” 周钧:“毛顺大师在匠人之中,名望高又手艺好,本来我想交好于他,这样日后也方便搜寻匠人。但相处了一些时日,我却发现此人怕是隐瞒了一些事情。” 画月:“隐瞒?” 周钧:“毛顺大师在长安时,邀请了一批相熟的匠师,又让他们报名参加上元灯楼的建设,却令他们对外不许说出相邀一事。” 画月不解:“是担心这些匠人受了特殊的照顾吗?” 周钧:“应当不是,具体原因我不知晓,总之接下来的这些日子,仔细留心一些便是。” 第173章 传书 故节当歌守,新年把烛迎。 天宝四载的最后一天,乃是除岁之日。 东都洛阳的街头上,到处都是彩绶庆灯,人们身着新衣,畅游在市坊之中,放眼望去,皆是一番热闹繁华的景象。 画月跟在周钧的身后,一手牵着马,另一手抓住后者的衣袖,看着街上有人穿着红黑戏服,又头戴恶鬼面具,在鼓乐声中翩翩起舞,低声问道:“我去年也看过这样的表演,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周钧看了一眼,回答道:“这是傩舞,由小郎带上鬼面,随乐起舞,意在祛除灾厄,邪鬼不侵。” 待得傩舞戏班逐渐远离,画月松了口气,又朝周钧说道:“今天街上人多,吵杂不休。” 周钧:“你还是回客栈,我去上阳宫点完卯,便回去找你。” 画月摇头道:“越是热闹的节日,越要小心,谁知道那些祆教妖人,会不会混在人群中发难?” 周钧无奈,带着画月继续向前走去。 到了皇城外,画月牵着马去了附近的坊间,周钧则在武卫处验了鱼符,进了内街。 除岁正元,大唐官员皆有七天假期,包括元旦前三日、元旦当日和元旦后三天。 在这七天里,绝大多数的官吏,都得了假可以返回家乡,与家人们共同过年。 而上阳宫的灯楼工地,无论是匠营还是丁守,都需要有官员留下来职守。 长安到洛阳有八百多里路,倘若是快马骑行,少说也要两三天的用时,而新年假期只有七天,周钧算了笔账,发现假期大多都要花在赶路上,便索性留在洛阳,承了当值的差事。 入了上阳宫,在职事处点完卯,周钧抬头看向那座十五层楼高的太上玄元真仙,只见灯烛皆已安装完备,只等上元佳节正式亮相。 向前走了几步,周钧瞧见金有济和一众工匠,从灯楼中走了出来,便开口问道:“今天是除岁,还有活计要做?” 金有济拱手道:“毛顺大师说还有些灯鞘和木阖需要调整,正巧我们这些匠人都未回家,便上了灯楼忙活到现在。” 周钧又问道:“毛顺大师在哪里?” 金有济看向了灯楼上方。 周钧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暗地里倒吸一口凉气。 与匠人们道别,周钧顺着灯楼内部螺旋式的木制楼梯,一路向上。 听着脚下传来的咯吱作响,周钧极力劝说着自己,不要向下看,慢慢走到灯楼中部的拱堂。 踩着楼梯入了堂中,周钧一眼就看到站在灯孔边的毛顺。 后者正顺着孔洞的方向,朝着皇城的方向看去。 毛顺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没有转身,对周钧说道:“当年天枢未建,老夫尚是稚童,曾随家母入明堂一观。那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上为园盖,九龙捧之,下施铁凤,为辟雍之相,号曰万象神宫。可如今,数万匠人苦心打造的神宫,却早已烟消云散。” 周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毛顺:“古往今来,那文人雅士的诗词歌赋,传唱古今,经久不衰;那沙场老将的不世功勋,建祠立碑,永载史册。” “至于匠人,心思巧妙又如何,技艺出众又如何。到头来,耗尽心血设计、建造的作品,仅仅只是一道圣旨,说毁便毁了。” 毛顺长叹了一口气,又说道:“说起来,家母也是幸运的,天枢塔成,史书中虽然只是一笔带过,但至少有了她的名字。而更多技艺高超的匠师,却在史书中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周钧:“大匠师勿需忧虑,匠作一道,关乎民生、经济和军事,当下虽然备受轻视,但终有一日,必将被视为国本。” 毛顺闻言转过头来,盯着周钧问道:“周二郎当真是如此想的?” 周钧点头道:“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毛顺笑着说道:“与周二郎相处不过数月,但某却从未见过你这般的人物……这天底下,倘若能多些似你这般的人就好了。那匠作一道,至少不会被视作贱业,匠人们好歹也能寻个盼头!” 说完这话,毛顺大师走到拱堂的中央,从柙柜中抽出一本厚厚的文册,交到了周钧的手中。 周钧接过书册,见封面上写着『匠鸿经』三个大字,便问道:“这是……?” 毛顺:“这本书是毛家多位家宿,一代一代共同撰写的匠作书,里面记录了匠作的千门百道。” 周钧拿着那本沉甸甸的书册,有些疑惑的问道:“某并非是匠人,毛顺大师为何不寻一聪慧而又技高的匠师,收其为徒,再传下此书?” 毛顺:“将此书传给徒弟,只能令一人受益;但将此书传给二郎,却能使天下人受益。” 听了这话,周钧一愣。 细细寻思了一会儿,周钧问道:“毛顺大师此言何意?” 毛顺:“那『西厢记』,老夫也瞧过,周二郎既然能使其传唱天下,自然也能使这『匠鸿经』流传下去。” 周钧吁了一口气,再问道:“『匠鸿经』乃是毛家单传的匠书,毛顺大师难道不担心技艺外泄?” 两鬓花白的毛顺,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道:“那一切都不重要了。” 说完,毛顺又转过身去,看向远方的皇城,宛如老僧入定,沉默不语。 周钧见状,收好『匠鸿经』,下了灯楼。 出了上阳宫,周钧又回头看了一眼灯楼的方向,心中的疑惑和不安,正在一点一点的慢慢扩大,却又不知道这种感觉的根源,究竟从何而来。 出了皇城大门,周钧寻到画月,二人顺着坊街,一路向客栈骑行而去。 周钧骑在马上,入了一条坊道,却在视野中看见了一位熟人——金有济。 后者正拿着什么,在墙边写写画画。 周钧好奇之下,驱马走了过去,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金有济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见来者是周钧,不禁松了口气。 周钧低头一看,只见墙上有些用炭笔写成的奇怪图案。 金有济主动说道:“二郎,这些是新罗的弁语,是一种民间所使用的图案文字。” 周钧问道:“你在这里写这些做什么?” 金有济:“二郎可还记得之前在桥上,我说看到了女儿?” 周钧点头。 金有济:“我回去之后,越想越觉得蹊跷,总感觉那日看见的女子,就是我的女儿。自那之后,我便悄悄在洛阳城中,四处写下这样的记号。” “这个记号,只有我和我的女儿才能看懂,倘若她真的就在洛阳城,又看到了这个记号,自然就知道来何处寻我。” 周钧听了暗暗摇头。 这金有济,怕是想女儿想的有些魔怔了。 第174章 荒宅古刹(上) 天宝五载,正月初一。 一大清早,周钧穿戴整齐,出了厢房,看见正在梳洗的画月,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红色布包,递给了她。 画月接过布包,入手沉甸,打开看了,发现里面装满了铜钱。 画月满脸疑惑:“给我的?” 周钧点头。 画月又问道:“这是大唐的习俗?” 周钧想了一会儿,回答道:“也不算是,你且收下,权当做是。” 画月一头雾水,最终还是收下了红包。 元正清早,周钧带着画月出了客栈,去了洛阳市井闲逛。 由于昨日是除夕,家家户户都在守岁,故而街上的人并不多,瞧过去甚至有些空落。 周钧带着画月绕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出摊的早食。 买了些蒸米糕、高升饼和胶牙饧,周钧和画月在路旁找了一处石台,一边吃,一边看向洛阳的景致。 初晨的寒霜逐渐被阳光所驱散,洛阳的民宅之中,家家户户都立起了木杆,上面用纸或是布,做成了长旗,随风飘动,甚是壮观。 画月看的惊奇,朝周钧问了。 后者答道:“那是春幡,用来祈求长寿健康。” 二人在市井间又走了一会儿,这才向着客栈的方向返回。 到了客栈的门口,周钧先去了隔壁的官邸,向门房问了柳载的去处,打算向其贺岁。 出乎周钧的意料,门房回道,柳御史除夕日一大清早,便出了门,至今未归。 听了这话,周钧又想起柳载先前说起的探案一事,心中咯噔了一声,顿感不妙。 周钧连上阳宫点卯都顾不上,直接带着画月,骑上马,去往柳载先前曾经提起过的永通坊南巷。 赶路途中,画月朝周钧问道:“倘若柳御史真的遇险,为何不去通报大理寺和御史台,让他们派兵去巡查永通坊?” 周钧:“倘若夷旷真的遇险,贼人将其关押,又闻得官兵前来,必定会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而且,你莫要忘了,之前夷旷就曾经提起过,大理寺和御史台有人故意阻扰,倘若去寻他们,说不定会让贼人事先得了风声。” 画月点点头。 二人入了永通坊,顺着坊街来到南巷口。 将马寄在一家酒肆的厩中,周钧和画月从巷口入了南街。 刚一踏进南巷,周钧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荒宅和杂物,很难想象,这里居然与繁华的洛阳仅有一门之隔。 即便是上午,日头正盛,周钧站在街中,也不禁感到脊背一阵发冷。 相比而言,画月更是不堪,她抓住周钧的衣袖,小声问道:“传闻这里闹鬼,会不会是真的?” 周钧一边向前走去,一边说道:“这世间就算真的有鬼魅,也当是畏惧生人的。” 画月听了,看了一眼周钧,问道:“这世间,难道你什么都不怕?” 周钧回答道:“我倒是有一样畏惧之物。” 画月又追问。 周钧笑而不答。 二人顺着荒街,朝南方又走了数十米,只见南巷的尽头,一处荒废已久的古寺,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周钧和画月进了古寺的大门,只见四周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影。 穿过前院,来到中殿的门槛前,周钧刚想跨进去,画月拦住了他。 画月蹲下身,拨开门槛后方的枯草和树枝,只见一条细线略高于地面,藏匿其中。 周钧收回脚,朝细线的两端看去,只见一端系在殿柱上,另一端却是顺着横梁走向了偏厅。 画月朝周钧说道:“这根线绷直如弦,看起来这里虽然荒废,但还是有人住的。” 周钧小心跨过细线,走入偏厅,看见那细线没入了墙壁。 打了个手势,周钧示意画月,四处查看一番。 二人在房内走了一圈,画月走到一处书柜前,突然停下了脚步。 周钧走了过去,看见画月将耳朵贴在书柜上,便也依法照做。 墙后周钧隐约能听见一些声响,但是却听不仔细。 过了一会儿,墙后的声响渐渐小了。 画月轻声对周钧说道:“那人走了。” 说完,她便在书柜上四处开始摸索。 周钧也不清楚画月是如何知晓墙后有人,只是跟着画月摸索起来。 片刻之后,周钧在书柜后面的墙面上,摸到一处凸起的墙砖,用力按下,只听见整个书柜抖动了一下。 画月走到侧方,用手扒住书柜,用力向一旁推去,只见墙壁下方露出了一个一米见方的洞口。 画月从腰间取出短剑,穿过洞口,先走了进去。 周钧跟在她的身后,也进到了里面,只见墙后是一间五平不到的小间,地上有一铺褥,间内的天花板上接着五六个铃铛,想必是与外界的细线相连。 画月看向小间的里面,那里有一处向下的楼梯。她先是探头看了楼梯下的动静,接着蹑手蹑脚的走了下去。 楼梯的高度大约有三米,落地便是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低矮甬道。 比起行动自如的画月,周钧只能弓着身体,跟在她的身后。 走了几十步,眼前似有亮光。 画月停下脚步,蹲在甬道的尽头,给了周钧一个噤声的动作。 周钧依言照做,只听得不远处,一阵脚步声慢慢靠近,却是向着甬道而来。 当脚步声来到甬道口的时候,画月一个矮身冲了出去,剑柄倒转,重重击打在来者的太阳穴上。 接着,她又接住晕过去的这人,将其慢慢放在了地上。 周钧钻出甬道一看,只见晕倒之人,是一个脸上有着刀疤的中年男子,虽然穿着唐服,但却是漠北蕃子的相貌。 周钧和画月齐力将这人拖到甬道之中。 画月将剑架在那蕃子的脖子上,周钧则是掐其人中,弄醒了那人。 后者睁开眼睛之后,看见面前的一男一女,顿时吓得想要大叫。 画月眼疾手快,抓住他的下巴,用力一错,使其关节脱臼,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钧盯着那人,一字一句的说道:“我问你一事,你答我一事,倘若多言,立即丧命!倘若听懂,便点头!” 那蕃子惊恐不已,不住点头。 画月见状,又帮那蕃子接回了下巴。 周钧:“你们是什么人?” 蕃子:“我们是北海仲家商行的护卫!” 周钧摇摇头,朝画月看了一眼。 画月的剑刃轻轻一划。 蕃子感觉到喉咙一凉,却是有鲜血溢出,连忙哀声说道:“我们是幽州人,这次是帮主家往洛阳运货。” 周钧:“货物是什么?” 蕃子:“是……是一群新罗的小娘。” 周钧:“为何要运到洛阳?” 蕃子:“将她们藏在这里,又找了人,教她们大唐官话和琴棋书画,最后再卖出去。” 周钧点点头,这一切和柳载先前说的基本一致。 周钧又问道:“这几日,你们是不是抓了一名御史,姓柳?” 那蕃子迟疑了一会儿,又点头道:“是,是,的确有这么个人,他说自己是朝廷里的八品官,好像是御史。” 周钧:“他现在人在哪里?” 蕃子:“在西面的牢房。” 周钧:“你们这次一共来了多少人?” 蕃子:“七个,有三人出去了,这里加我一个,还有四人!” 听到这里,周钧思忖了片刻。 那蕃子看着架在脖子上的短剑,苦苦哀求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家中还有妻小,二位放我一条生路!” 画月看向周钧,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周钧看了一眼那蕃子,思忖过后,对画月轻轻摇了摇头。 画月手腕一翻,短剑由上持改为下握,朝着那蕃子的心口处,用力刺了进去。 只听噗嗤一声,那蕃子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挣扎了几下,再也没了动静。 第175章 荒宅古刹(下) 将染血的短剑,在死者的衣服上擦了个干净,画月朝周钧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周钧:“救了柳御史,再尽快离开。” 画月点点头,从甬道中钻了出去,顺着通道,一路向下走去。 一路上,画月看见这古刹的地下,不仅有着类似酒坊一类的栒房,还有不少备着床铺和帷帘的小间,不禁好奇问道:“佛寺之下,为何会有着这样的地方?难不成那群和尚,不住地上,却爱住在地下?” 周钧:“似长安洛阳这般的城市里,不少佛寺、道观之中,都有结缘堂一说。” 画月:“结缘堂?那是什么?” 周钧:“私好男女,又或是贵富狎媟,常常于结缘堂中,幽会相见。” 画月听了,啐了一口,恼火说道:“在神灵之所中,行此等龌龊之事,这是亵渎!” 周钧闻言苦笑,唐朝昌盛强大,却也风气开放,这结缘一事不过寻常,比这更离谱的比比皆是。 向前走到一片开阔的房间,二人听见有交谈声,便停了脚步,躲在墙角。 在房间中央有一案台,案台上放有一盏油灯,另有酒食、兵刃等物。 两名男子分坐案台左右,正在一边吃着饼食,一边喝着烧酒。 其中一人,向另一人问道:“于队副,队头他们走了多久?” 被称作于队副的男子说道:“一个多时辰了。” 第一人又问道:“差不多该回来了?” 于队副回道:“祜喇子,你想的倒是简单。在这元日里,不仅要安排出洛阳的货船,还要联络上家重新准备住所。” 祜喇子叹了口气:“前两日我这眼皮子就一直在跳,就知道准没好事。” 于队副:“此番吾等的藏身之所,被人撞破,怕是有内鬼告密。” 祜喇子:“说起内鬼,还能是谁?咱们这些兄弟,都是战场上过了命的交情,绝计不会出卖彼此。唯一能出岔子的,只有那个新来的新罗婢!” 于队副灌下一杯酒,沉声说道:“虽说是花了大价钱,但那婢子也留不得了。她知道的太多,而且还见过不少上家的真容,让她活着,怕是个祸害。” 祜喇子站了起来,嘿嘿笑道:“队副,弄死她之前,能不能让我先上个手?反正那婢子左右是个死,倒不如让我先爽快一把?” 于队副斜了祜喇子一眼,开口说道:“你自己留点分寸,别把人给弄死了,队头回来还有事要问她。” 见于队副应允,祜喇子大喜过望,忙不迭点头应道:“省的省的。” 说完,祜喇子一溜烟出了房间,朝着外廊跑去。 见房间中只剩下一人,画月抽出剑,看向周钧。 后者微微点头。 画月先是拿起地上的石子,一个甩手,打灭了油灯。 于队副见状大惊失色,连忙抽出桌上的刀,大吼一声:“是谁?” 在黑暗之中,画月的身影宛如野猫一般,顺着墙根走到于队副的身边,举起短剑,向着后者的脖子砍去。 毕竟是战场上拼杀下来的军卒,于队副凭借着兵刃的风声,举刀相迎。 一声金戈相击的震响,于队副借着金属撞击产生的刹那火花,看清了画月的长相。 惊愕之中,于队副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觉得脖子一凉,鲜血宛如泉涌一般,从伤口中喷溅而出。 他朝后退了几步,想用手掌按住脖子上的伤口。 一切终究只是徒劳。 带着不甘和疑惑,于队副直直的倒了下去。 画月长吁了一口气,招呼上周钧,继续向着外廊走去。 走到一半,二人借着墙上的火光,向着两旁的房间看去。 只见数十个身着布衣的年弱女子,瑟瑟发抖的躲在房间的角落,一边抽泣,一边看向门外。 画月想要去砸开门锁,周钧止住了她的行动。 后者说道:“先清敌,再救人。” 画月先是看了眼那些女子,接着对周钧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二人在外廊的尽头,转了一个弯,来到一个砖石砌成的小院之中。 一阵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小院的厢房中传来。 画月提着剑,一脚踹开了房门,眼前的一幕,却是让她怒血上涌。 那祜喇子将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压在身下,不顾后者的哀求和恸哭,正待发泄兽欲。 画月怒极,手中之剑全力劈下,那祜喇子的人头被砍了下来,鲜血宛如雨落,直接掉在那女子的身上。 周钧走进厢房,看见这血腥的一幕,眼神却落在床上那女子的脸上。 只见那女子芙蓉秀脸,相貌娇美,浑身都是鲜血,脸上满是泪痕,整个人因为极度恐惧已经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 周钧不敢置信的问道:“柳小仙?” 少顷之后,画月用床单帮柳小仙抹干了血迹,又帮她穿上了衣服。 周钧这才走到柳小仙的面前,看着后者问道:“柳小仙,你为何会在这里?” 柳小仙面色惨白,嘴唇发颤,整个人如筛糠一般,抖个不停,对外界的一切,仿佛都没了反应。 画月先是看着地上的那具无头尸体,又看了看精神接近崩溃的柳小仙,开口问道:“二郎,怎么办?” 周钧想了想,说道:“眼下之敌,应当还剩下一人,而且柳御史还未寻到,先把她留在这里,等会再回来。” 画月点了点头。 二人出了厢房,又走出小院,行了一段路,最终来到外廊的尽头。 听着外廊尽头处传来的鞭笞声,周钧和画月放慢脚步,顺着墙根来到牢房门口。 借着火光,只见浑身上下满是伤口、奄奄一息的柳载,被绑在刑具上,正在承受着鞭刑的审讯。 一名上身精赤的异族男子,甩动着长鞭,一边在柳载的身上留下一道道伤口,一边大声问道:“说!是谁指使你来的?!” 柳载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气若游丝的说了一句:“没人指使。” 男子恼怒的摇头说道:“你这般嘴硬的蠢材,真倒是第一次见到。说出来,某给你一个痛苦,省的再多吃苦头。” 柳载张开嘴巴,鲜血不停的他的嘴角处溢出,只听他冷笑说道:“信不信由你。” 男子大怒,抽出烧得通红的铁烙,想要按向柳载的胸口。 画月蹑手蹑脚的走进刑房,来到那男子的身后,用剑柄一个重击,将其打昏,又在房间里找到一条绳索,将其捆了个结实。 周钧则来到刑具前,帮柳载解了束缚,慢慢搀扶后者坐到了地上。 柳载靠在木架上,看着周钧,虚弱笑道:“幸好得了二郎相助,某欠你一条命。” 周钧上下检查了一番柳载的伤口,又说道:“有什么话,等从这里出去,你再慢慢与我说。” 柳载在周钧搀扶下,慢慢起了身,先说道:“那群被掳来的新罗小娘,都在牢房之中。” 周钧:“我瞧见了。” 柳载:“在内院里有一女子,名为柳小仙。她乃是贼首买来,调教那些新罗女的教头。她不仅见过幕后主使,还见过莱州、齐州还有洛阳等地的接头人,是本案重要的目击证人,必须要护她周全!” 周钧:“那柳小仙,眼下平安无事,倘若你不放心,我们现在就去寻她。” 三人回到了小院,又入了那厢房。 祜喇子的那具尸体还在原处,但柳小仙,却不见了踪影。 第176章 上元节(一) 得了消息,武侯赶到永通坊南巷,二十多名新罗女子被救出了地牢。 身受重伤的柳载,则被送去了官廨,医师一番检查下来,所幸性命无碍。 处理完这一切,周钧骑着马,带着画月,向着客栈返回。 路上,画月朝周钧问道:“柳小仙为什么要跑?我们明明救下了她。” 周钧:“因为柳小仙知道,这群贼人背后的势力庞大,她无法相信任何人。更何况,当时她又受了惊吓,逃跑便是唯一的办法。” 画月仔细想了想,又问道:“寺庙地下的那群人,看样子不是寻常护卫,倒有些像是军卒。” 周钧:“不错,他们的称呼、身手还有行事,都是边军作风。而且,他们在莱州、齐州、洛阳、长安等地皆有人接应。如此看来,有朝中重官,又边疆藩镇,皆牵涉其中。” 画月:“我又从头想了想,有些不明白,不过是掳卖新罗女子,为何要大理寺和御史台出面?以往这种案子,不是一般都让县府衙门处理的吗?” 周钧:“掳卖新罗女子事小,但边藩与朝官勾结,才是事大。你且想想,手握兵权的节度使,一旦与朝中官员,形成利益输送的链条,今日是略卖生口,明日便可走私甲胄,长期以往,双方合作,便能在朝堂内外形成一个看不见的盟约。” 画月:“看不见的盟约?” 周钧点头道:“某猜想,掳卖新罗女子的案件,不过是一个由头,朝廷现在追查的,是这交易各个环节上的头人。倘若查出的名单,坐实了藩镇与朝官勾结,那么朝中怕是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画月听着咋舌:“而那柳小仙,就是此案的重要证人?” 周钧:“只要从柳小仙口中问出背后的指使人,就能顺藤摸瓜,扯出一条线上的每个关键人物。” “一旦名单上呈,此等结党营私之事,当今圣人最为敏感,自然会痛下杀手,清除隐患。” 画月看向远方,又问道:“那柳小仙会逃去哪里?” 周钧也跟着她看向洛阳的坊市,叹了口气:“柳小仙的身上没有户引,也不信任他人,眼下也只能藏匿在这城内的某处。” 画月:“她难道不会向人求助?” 周钧:“倘若我是柳小仙,眼下能信任的,怕是只有柳御史一人。但是,后者受了重伤,又身在官廨,周边眼线混杂,柳小仙根本无法靠近。” 画月:“那我们现在如何做?” 周钧:“洛阳城中势力庞杂,不仅有掳卖新罗女子的那群贼人,还有那些不知意图的祆教人士,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所以按兵不动便是上策,且静观其变。” 画月点了点头。 八日之后,正月初九。 唐皇李隆基领文武百官,又随行宫人武卫近万,抵达洛阳。 洛阳街头,千门开锁,万灯启挂,百姓连袖舞,洛水起诗词,城中繁华盛景,古今千年,未曾有过。 五天之后,便是上元佳节。 整个大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只有上元节(十四、十五、十六)的三天,宵禁取消。 家家户户的人们,在那三天的晚上,不必关在家中,可以到大街上观赏花灯,品酒赏月,随意走动。 而这三天假期之中,又以上元节当天(正月十五)为最热闹的一天。 在那一天的夜晚,上阳宫火树(灯楼)将会点亮,大街小巷,又每家门前,皆高挂彩灯。 洛阳街头,除了大小商贩和观灯巡游的夜市,另有打蔟、迎紫姑、祭蚕神、踏歌游、耍百戏等等活动。 那一天,说是大唐一年里最热闹的一日,也丝毫不为过。 正月十四上午,周钧在上阳宫职事处,签了阚行,又向将作监的骆少监做了别,至此便算是都官司在洛阳的公务全部了结。 接下来的上元佳节,周钧再无旁事,只需在洛阳安心游玩便是。 告别了骆少监,还没走几步,周钧却在上阳宫的大门处,看见了一位熟悉的客人——内常侍范吉年。 那范吉年瞧见周钧,脸上顿时笑出了花,脚下快步走来,口中还喊道:“二郎,可算是相见了。” 周钧迎上前,拱手笑道:“范公别来无恙?” 范吉年:“好,咱家一切都好。只不过年前管着掖庭局的贺常侍去了江南,如今咱家一边要管着奚官局,还要一边照看掖庭局,却是分身乏术,忙的不可开交。” 周钧说道:“正所谓能者多劳……再说,圣人把如此重要的差事,统统交予范公,不也恰恰证了范公圣眷正隆吗?” 范吉年闻言大笑,看着周钧说道:“还是二郎会说话,可真是说到咱家心里头去了。” 周钧看向范吉年的身后,只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不由奇道:“范公这是要……出行?” 范吉年看向周钧说道:“二郎勿怪,有人邀你,却是遣了咱家来做说客。” 周钧一愣:“邀某做客?敢问是哪位?” 范吉年苦笑道:“二郎莫要多问,到了便知。” 周钧满脸疑惑,心中猜了几个人名,都感觉有些不对。 思来想去,周钧也是无法,只得对范吉年说道:“钧有一家人,还在积善坊酒肆中等我放廨,我先去知会一声,再随范公赴约,如何?” 范吉年摆手笑道:“些许小事,何须二郎跑一趟,咱家遣一小厮,传个口信便是。” 说完,范吉年拉着周钧,朝马车走去,口中还在说着:“二郎莫要耽搁,倘若让贵人等急了,你我怕都是要吃落。” 见范吉年话中急迫,周钧对那做东之人的身份,更是好奇。 能驱遣正五品下的内常侍做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有这个本事? 将周钧推上马车,范吉年钻进去还没坐稳,便催促车夫快走。 马车出了上阳宫,却是一路朝东,出了宣仁门,入了思恭坊。 思恭坊,位于十字街一带,东临北市,西接清化坊,乃是洛阳城中的一品上流坊区。 坊内大多是王公大臣的私宅,除此之外,便是寻常人根本消费不起的酒肆和曲栏。 周钧从车中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别苑的大门前。 朝内望去,只见庭院内,亭台楼榭无一不全,只道是恢弘大气,却也不知是谁的宅邸。 范吉年带着周钧,在一众婢女的领路下,穿过前庭,又过了曲池,最终入了后厢的正堂。 范吉年走到堂门前,向侍女说了一声,接着转过身来,压低音量对周钧说道:“二郎,入得堂内,勿要失礼。” 周钧疑惑,但还是应了。 侍女领着周钧入了堂内,过了堂后的侧门,最终来到偏厅。 只见厅中燃着火炉和熏香,刚一入门,寒意全无,宛如置身春阳花圃。 厅中几名戏子,身着戏袍,正演着西厢记。 而在正前方的上座,一道珠帘挡在了那里。 周钧朝珠帘后方看去,依稀可见两位女子的身影,皆是亭亭玉立,仪态万方。 第177章 上元节(二) 虽然不知道珠帘后面究竟是谁,但是周钧清楚,这二位女子的身份必定尊贵,于是拱手行了礼,静静侍在了一旁。 二女中,年纪稍长的一女,乃是贵妃杨玉环,而年龄较小的另一女,正是万春公主尹玉。 尹玉见周钧来了,朝一旁挥了挥手,有侍女见了,便摇响手中的铜铃,厅中的戏子们听见铃声,立即停了演出,躬身退到了厅外。 尹玉又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的说道:“周主事既然来了,且先入座。”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周钧先是一愣,接着拱手称谢,在旁席中坐了下来。 见周钧正襟危坐,尹玉看向身边的杨玉环,脸上满是笑意。 后者皱着眉头,小声说道:“且注意分寸,莫要太过胡闹。” 尹玉轻声应了,对周钧问道:“周主事乃是西厢记的阚录,听闻这故事和戏样,皆是由你所述?” 周钧点头称是。 尹玉又问:“不知这故事和戏样,周主事是如何得知的?” 周钧:“皆是从前无意间听别人说过的。” 尹玉暗自冷笑,追问道:“既然是听别人说的,那想必除了西厢记,周主事还听过其它不少故事,不如说几个来听听?” 见周钧一时语顿,尹玉一脸得意,小声对杨玉环说道:“此人最是奸猾,既然他说西厢记是听来的,我倒要看看,他肚子里还有多少存货?” 杨玉环闻言一阵苦笑,对尹玉小声劝道:“阿囡莫要为难他人,西厢记这般的故事,本就是传世佳作,哪能说有便有了?” 尹玉没有理会杨玉环的劝说,只是朝周钧继续问道:“周主事见多识广,想必似西厢记这般精彩的故事,定不会只听过一个?” 见周钧还在犹豫,杨玉环打算开口转圜,为双方寻个台阶。 哪料到,周钧突然开口道:“某倒听过另一故事,与西厢记相仿,说的也是两情相悦,不过最后却是个悲戏。” 尹玉一愣,接着没好气的言道:“周主事且说来听听。” 周钧:“明日便是上元佳节,乃是阖家团圆的节日,说此事与二位听,怕是有些讳冲。” 尹玉咬牙说道:“没事,百无禁忌,只管说了便是。” 周钧无奈,只得开口道:“这故事的名字,只有二字,乃是『梁祝』。” 接下来,周钧从草桥结拜开始,再到朝夕相处,接着是十八相送、求婚遭拒、因病身亡,以及最后的化蝶双飞,统统讲了一遍。 故事说完,尹玉听得泪如雨下,杨玉环在那里暗暗抹泪,就连厅内的婢女们听完都掩面而泣。 平复了心情,杨玉环对周钧说道:“西厢记和梁祝,一喜一悲,说到底,却还是后者更深省一些。” 周钧第一次听见杨玉环开口,只觉此女发声宛转悠扬,却真是有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 周钧答道:“喜戏大多只可远观,不可近看;而悲戏大多感同身受,知衍世道。” 杨玉环:“此言何解?” 周钧:“喜戏,旨在让观者能够收获喜悦。想要让故事带来喜悦,就必须回避现实的真实和残酷,将观者摆在他者的角度上,用偶然和藏拙来化解现实给角色带来的伤害。故而,喜戏只可远观,不可近看。” “而悲戏,旨在引起观者的共鸣和感受,其中故事大多以真实为底稿,它与生活的本质更加贴近。观者能够在悲戏中看到现实生活的点滴,并且能在戏中看到真实的影子。故而,悲戏大多感同身受,知衍世道。” 杨玉环愣在当场,仔细思虑着周钧适才话中的一字一句。 而尹玉则一头雾水,开口问道:“你说的话,为何我听不懂?” 周钧于是便换了一种方法,向尹玉解释道:“倘若细细推敲西厢记的故事,可以发现,里面类似团圆或是惩恶一类的剧情前,大多都有偶然或者巧合发生。试想一下,这些偶然或是巧合,假如没有发生,那么西厢记到了最后,是否还会有一个欢喜的结局?” 尹玉听了,若有所思。 周钧又说道:“然而,那些偶然和巧合,在现实之中,是很难一起发生的。所以,西厢记终究只是一部喜戏。” “再说梁祝,这个故事的原型其实来自于梁载言所着的《十道四蕃志》。那本书中,曾记载河南道汝南县的一桩奇事:那祝英台,本是上虞祝氏女,伪为男装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同肄业,二人彼此相恋,却终未成眷,二人死后,方得同冢。” “梁祝故事取自真人真事,因此它比起西厢记更加真实,更加贴合现实,所以,作为悲戏的它,更加令人深省一些。” 见珠帘后的二女,一起陷入了沉思,周钧最后说道:“倘若用一句话来阐明,那便是——所谓喜戏,看的是他人;所谓悲戏,看的却是自己。” 杨玉环闻言,身体一颤。 沉默了许久,杨玉环朝着珠帘外的周钧,轻轻点头说道:“受教了。” 周钧道了一声不敢。 杨玉环停了片刻,问道:“这等好故事,周主事为何不寻人将其写成话本?” 周钧:“已经请了北里的宋都知作为主笔。” 杨玉环还未说话,一旁的尹玉听了,顿时恼火问道:“可是那宋若娥?!” 周钧听得对方口气不佳,却也不知晓此女怒从何来,只能道了一声是。 尹玉冷声问道:“那西厢记,主笔有六人,为何周主事这次只请了宋若娥一人,此举未免有些偏颇?” 周钧说道:“梁祝一书,某也是临时起意。恰巧适逢洛阳职事,公务紧急,故而临行之前,只来得及联系宋都知。” 尹玉对周钧的解释明显不满意,还想再细问,却被杨玉环止了话头。 后者朝周钧笑着说道:“周主事对于悲喜的知解,却是振聋发聩、闻所未闻,此等论调,与我思虑戏曲一道,大有裨益。” 周钧:“不过是些杂谈,也不见得确凿,让娘子见笑了。” 杨玉环摇摇头,又说道:“『梁祝』话本他日若成,还请周主事捎借。” 周钧闻言,拱手说道:“那是一定。” 杨玉环便开口让婢女,将周钧送出了门外。 第178章 上元节(三) 跟在婢女的身后,周钧一边走在外廊之中,一边还在寻思,刚才的两位女子,究竟是何人? 从别苑大门中出来,周钧一眼就看见了停在路旁范常侍的马车。 还没走近,范吉年掀开布帷,对周钧招了招手。 后者上了马车,范吉年先是让车夫出发,接着又朝周钧问道:“二郎,如何?贵人没有为难你?” 周钧摇摇头,又疑惑问道:“那宅中的两位娘子,她们是……?” 范吉年摇头说道:“莫问,你只晓得是贵人便好,和那二位交好,于你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周钧点头称是。 马车出了思恭坊,一路向南,过了新中桥,驶去的方向,却不是周钧住的客栈。 周钧看着附近的景致,心中有些疑惑,便朝范吉年问了。 范吉年笑着说道:“咱家这次来洛阳,主要是为了三件事。一是承了圣人的旨意,安排妥当那些放落的奴婢。” 周钧问道:“外放奴婢一事,不是应当由司农寺来负责?为何要劳烦范公?” 范吉年:“司农寺外放的大多都是杂役奴婢,内侍省则要安排的是宫中职事的奴婢。后者大部分都是年纪偏大、又或服侍年数较多的宫中奴婢。” “这些奴婢之中,有养蚕、抽丝、织染、缝衣的,也有能歌、善舞、教习、音律的,还有就是妃子尚宫里的那些宫女。” “她们中,除了极个别运气好的、本事大的,做了司坊的教头,又或是宫中的女官,绝大多数到了年龄,就要被放在宫外。” 周钧:“那这些外放的奴婢,会去哪儿呢?” 范吉年挠头说道:“这就是头疼之处,如何安排这些宫奴婢的去处,隐着皇室的威严,倘若随意打发,丢的自然是圣人的脸面。” “所以,内侍省每年思虑这些奴婢的去处,便是一大难处。这几年里,大概的出路,便是守陵、道观、官坊、习艺院等等,实在没地方安排了,也会发些绢帛,权做是遣散费。” 周钧一边听一边点头,又问道:“那每年外放的宫奴婢,大概有多少人?” 范吉年仔细想了想,开口说道:“宫中的奴婢,全部加在一起,怕是过了四万之数……” 周钧听了大吃一惊:“四万?!” 范吉年:“咱家还没算教坊、偏宫、行苑等等去处,这每年要外放的宫奴婢,差不多有三千多人。”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每年要外放的这三千多宫奴婢,她们原本就生活在宫中,根本没有任何社会生活经验,一旦寻不到安置,只能领少许遣散费,那出宫之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范吉年也在一旁唉声叹气:“往年都把那些宫奴婢安排在各个宫产之中,有时也让州府帮忙安置一些,但每年都要外放这么多,不管哪里都吃不消如此做法。这几年,眼见各处的人手都接近饱和,咱家也是无计可施。” 周钧听到这里,也是无奈。 无论是宫产作坊,还是各地州府,比起这些年老色衰的宫奴婢,自然更加喜欢年轻的劳动力。 范吉年摆手说道:“且不说这个了,咱家来洛阳的第二件事,就是承了贵人的令,请二郎去赴宴。” 周钧朝范吉年低声问道:“范公之意,可是适才那二位娘子,乃是宫中之人?” 范吉年没言语,只是看了一眼周钧。 仅仅只是这一个眼神,周钧就明白了,恐怕自己的猜测应当没有错。 范吉年一边掀开车帷,一边说道:“这三件事……是了,快要到了。” 周钧依言朝车外看去,只见外面刚刚过了尊贤坊,却是已经入了洛阳的东南区。 最终马车停在履道坊的一处宅子门前,范吉年先下了马车,周钧跟着他也走了下来。 有宫中的小黄门,早早的等在宅子的门口,瞧见范吉年,连忙爬起身来,满脸堆笑的推开了宅子的大门。 范吉年一边跨入大门,一边对周钧说道:“这履道坊,位于长夏门东的第四街,距朝、市虽远,但居止稀少,惟园林滋茂耳,乃是名副其实的幽静之所。” “这处宅子在前朝时,乃是安平郡公宇文恺的府邸。” “那宇文恺是何人?长安和洛阳,两处都城,起初的规划和设计,皆出自他之手,还有大兴城、仁寿宫,也都是由他负责督建。” 周钧一边听范吉年介绍,一边入了宅子。 只见此宅的宅门,向西临坊里巷。园内有溪流,又有跑泉,自西墙下引入,在园内周围绕流,于东北流入于伊水渠。 这宅子一圈绕下来,整整花了一刻多钟,光是厢房就是三十来间,独园庭榭更有九处。 放眼望去,制度宏丽,却又不失雅致,整个宅子的设计,只能用独具匠心又恢弘大气来形容。 范吉年对周钧笑着说道:“二郎瞧着可入眼?” 周钧叹道:“不愧是安乐公的居所。” 范吉年:“既然喜欢,这宅子便是你的了。” 周钧愣在那里,慢慢转头看向范吉年:“范公莫不是在说笑?” 范吉年摇头笑道:“咱家来洛阳的这第三件事,便是此宅。圣人自正月起,在东京上朝,尚书省内当值,倘若有召,自然也要来洛阳职事。二郎在城中有处宅子,将来也好有个落脚之处。” 周钧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圣人在洛阳上朝,那今年的春闱如何办?” 范吉年:“长安、洛阳两地共同举行。” 周钧点头,过去倒也是有过这样的先例。 想到这里,周钧看向宅子,轻轻摇头道:“范公,此礼太过贵重,钧不能受。” 范吉年拍着周钧的肩膀笑道:“二郎救过咱家一命,又助了出使回纥的差事,此等恩情,赠你一处宅子又如何了?” 说完,范吉年从小黄门手中拿过契书和市券,交到了周钧的手中,点头说道:“这宅子倒是还有一事,因为不知晓二郎中意什么样的奴婢,所以下人和管家都空在了那里。二郎倘若有暇,自行招些人手便是。” 周钧看着手中的契书和市券,一阵感慨,又朝范吉年应了一声。 第179章 上元节(四) 坐着马车,回到客栈的门口,周钧下了车,向范公道了别。 看着马车沿着街坊远去,周钧返身回了客房,看见画月在案台前,正津津有味读着毛顺大师的那本《匠鸿经》。 周钧擦了擦脸,又脱下外衣,走到案边,借着一旁的火炉烤了烤手,开口问道:“此书如何?” 画月开心的踢着脚说道:“匠作书,我也瞧过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此绝妙的设计和天才的想法。” 说完,画月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图画,朝周钧问道:“这就是大唐陶瓷器的做法?” 周钧依言看去,只见书中关于陶瓷的做法,有两幅画,一幅画上是一个烧模的窑炉,另一幅画上则有着捣臼和水磨等物。 周钧仔细朝第一幅画看下去,书中记载的是陶器与瓷器的做法和介绍。 其中,陶器成品的制作,匠鸿经以唐三彩为例,详细解释了这种陶器的选材、烧制、上彩、再烧等等工序,并在文章末尾写着,唐三彩一类的陶器乃是低温烧制,故而釉料要求不高,上釉也相对简单。 但是,类似唐三彩一类的陶器,胎质松脆,防水性能差,用过一段时间就会掉釉,实用性并不高。 接着,匠鸿经又着重介绍了瓷器。 比起釉上彩的易脱落和不稳定,书中主要讲解了釉下彩的做法。 所谓釉下彩,是指将釉料在瓷器坯体上直接施彩,然后入窑,在高温中与瓷器一次烧成的品种。 它的优点在于不易磨损、永不褪色、光滑平整、操作简单。 但是,釉下彩瓷有两个最大的难点,一个是彩釉,另一个是瓷土。 先说彩釉。 书中记载,唐朝当下最常见的彩釉原料,便是西域青(钴素土)、釉里红(氧化铜)和豆青(氧化铁)。 釉里红和豆青,这两种颜色的彩釉,因为杂质和成分的关系,常常会出现爆斑、浮锈等问题,所以很少使用。 而西域青(钴素土)产自天山附近的露天矿,杂质低、纯度高、附色好,所以,唐朝当下最多制造的便是西域青瓷器,又称青花瓷。 与宋明时期的青花瓷不同,唐朝中原地区的青花瓷,青料中往往带着结晶斑,很难固色,胎质粗松,烧结度较差,这主要和釉料中的杂质有关。 但唐朝缺少釉料去杂的手段,所以纯度较高的西域青(钴素土),就成了唐朝青花瓷釉料的唯一选择。 说完了釉料,再说瓷土。 书中说道,上好的青花瓷,釉料必须用西域青,瓷土也有讲究,耀州、榆州、巩县、曲阳、寿州、洪州、岳阳、邛崃,这些地区采集的瓷土是上等品,其它地方基本不作考虑。 匠鸿经写到这里,在旁边的空白处,有一行毛顺大师新加上去的小字。 大意便是,他曾经走访了这些地区的瓷土矿,发现这里的土有两种,一种是硬土,大多为青色,另一种是软土,大多为白色。二土混合,再加水调制,便成了上品瓷土。 所以,毛顺大师怀疑,真正上好的瓷土,应该是两种质地不同的土,按照一定比例混合之后,才产生的。 看到这里,周钧一惊,毛顺大师的这番话,算是已经隐隐点出了后世瓷土制作的『二元配方』。 《天工开物·陶埏篇》有云:『土出婺源、祁门两山:一名高梁山,出粳米土,其性坚硬;一名开化山,出糯米土,其性粢软。两土相合,瓷器即成。』 真正上好的瓷土,其实是由两种土按照七三比例混合而成的,其中占七成的是硬土(硅酸盐类),占三成的是软土(高岭土)。 瓷器原料的二元配方法,真正被发现是在五代时期,但一直不被人重视,在宋朝时甚至一度失传。 一直到了明代,这种瓷土的配比方法才正式被确定和推广。 但是,眼下是唐朝中期,毛顺大师居然能发现这个秘密,实在是难能可贵。 想到这里,周钧又想起当下匠人的处境,也不禁叹了口气。 收整心思,周钧对画月说道:“你先看着,我去一趟御史台的官廨,去瞧瞧夷旷的伤势。” 说完,周钧穿上外衣,出了客栈,去了官廨中找到卧床养伤的柳载。 进了柳载的厢房,周钧首先闻见一股浓郁的中药气味,再走到里间,只见柳载躺在床上,脸上苍白,看见周钧走进来,也只是笑了笑,权作是打了招呼。 周钧找来一张月牙凳,搬到床前,看着柳载说道:“身体可好些了?” 柳载虚弱说道:“好些了。” 周钧发现,柳载说话的同时,眼睛却看向了窗外。 心中疑惑,周钧也朝外看去,只见窗外似有人影晃动。 周钧搬来一张小几,又倒了一碗水,放在小几上,接着开口说道:“这几日天寒地冻,且安心养伤,莫要外出。” 柳载应了一声,将手指放在碗中,在茶几上写了一个『耳』字。 周钧一边说着洛阳城内上元节的盛况,一边写了一个『知』。 柳载又蘸水写了一个『俘』字。 周钧故意说道:“外面天气这么冷,人要是待在家里,连话都不想说,更别提出门了。” 柳载清楚,周钧这句话的意思是,那个在地牢中被抓住的贼人俘虏,没有招供出任何东西,案件却是拖在了那里。 柳载接着又写了两个字——『寻仙』。 周钧摇头说道:“不过说起来,你喝了那么多药,还是不能下地,这洛阳可真是一个像样的大夫,都寻不到。” 柳载闻言轻叹一声,柳小仙到现在还是没有下落,也不知是生是死。 周钧看了一眼窗外,在茶几上蘸水写道——『罪首』。 柳载犹豫了片刻,写了二字——『河北』。 周钧瞧见,不禁身形一顿,口中说着些闲话,脑中却开始飞速思考起来。 倘若按照史书记载,此时的河北节度使安禄山,正在一边吞并奚、契丹、同罗等,一边在范阳修筑雄武城。 那雄武城,名为外示御寇,实则内贮兵器,积谷为日后之计。天宝七载时,城中战马万五千匹,牛羊称是,兵卒更是不计其数。 而当下,安禄山修筑城池、又屯集粮草和马匹,正是用钱之际,略卖新罗生口,不会引起大唐注意,不仅一本万利,还能够借此商路拉拢河南、河东、京畿、都畿道的官员,而且调教胁迫这些新罗女子成为细作,日后更可以为安禄山提供各地情报。 如此看来,当真是一石三鸟的好计。 周钧正想到这里,柳载突然从床褥下方抽出一张纸,交到了周钧的手上。 周钧定睛一看,上面写的却是那艘贩卖新罗女子的货船,所有的漕运信息。 其中,有一行字,倒是引起了周钧的注意。 『十一月廿五,新罗牙船入洛水。』 十一月二十五? 周钧细细回忆着这个日期。 最终,周钧想了起来,那天好像是他请新罗铁匠金有济吃酒的日子。 金有济吃多了酒,当时站在桥上,指着洛水上的一艘船,说是看见了自己的女儿站在船头。 回忆到了这里,周钧拿着纸怔在了那里。 金有济。 柳小仙。 不可能会这么巧? 第180章 上元节(五) 从柳载的房中出来,周钧走在路上,一直在想,金有济曾经提起过,他在新罗有个女儿,数年前二人大吵了一架,之后他女儿便离开了家乡,登上了去往大唐的海船。 而柳小仙在北里中的时候,也曾经说过,她是偷偷出了家里,坐船来到大唐。 二人的口径倒是能对上。 而且,金有济在十一月二十五日那天,在桥头说是看到了自己的女儿,而根据漕运记录,柳小仙也是那天坐着船入了洛阳。 回到客栈之中,周钧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子,画月见了一头雾水。 画月:“二郎,怎么了?” 周钧停了下来,朝画月问道:“你可还记得柳小仙?” 画月:“那个在地牢里面被吓傻的女人?我当然记得她。” 周钧:“她的父亲,说不定就是那个曾经为我们寻得煤灰的新罗铁匠。” 画月听了一愣,吃惊问道:“真的?” 周钧:“我联系前后事,有了这猜测,只是不知道是否正确?” 画月站起身来:“想要知道答案,其实很简单啊。” 周钧闻言,与画月对视了一眼,点头说道:“说的对,想要知道答案,并不难。” 说完,二人收拾东西,出了客栈,朝着上阳宫的花灯现场赶了过去。 快马来到上阳宫的大门,周钧出示了鱼符,又说了来意,把守大门的武卫与其相熟,便准他过了去。 带着画月走进上阳宫,周钧先是看了眼那尊十五层楼高的上元真仙花灯,接着又找到将作监的当值官,询问金有济的下落。 就在画月不停感叹花灯壮观的时候,将作监的当值官翻了阚行,说道:“金有济这几日都跟着毛顺大师职事,你想要找他,可以去询问大匠师本人。” 周钧谢了对方,又来到花灯楼下,顺着台阶进入灯楼的内部。 踏着那一圈又一圈的螺旋式阶梯,周钧一边深呼吸,一边向着上层走去。 画月见他面色有异,便开口询问。 周钧:“只是有点……喘不上气。” 画月看了一眼木制楼梯下方那宛如悬崖一般的空间,突然想起了什么,便笑着朝周钧问道:“二郎,上次去那荒宅的时候,我问你在这世上,可曾怕过什么,你说过只怕一物……莫不是,你怕高?” 周钧强装镇定,说道:“倒也不是特别怕,只是爬高时有些心悸。” 画月一边偷笑,一边用手戳了戳周钧的腰间。 周钧一个激灵,抓住身旁的木梁,没好气的说道:“莫要胡闹!” 好不容易爬到拱堂,周钧瞧见一群工匠在毛顺大师的指挥下,正在对灯楼四处进行修补。 瞧见周钧过来,毛顺神色一紧,挥手叫停了工匠们,又朝前者问道:“今日是值休,二郎怎会来了这里?” 周钧先是拱手成礼,接着对毛顺说道:“有一新罗工匠,名为金有济,说是这几日在您手下做事。” 毛顺点头道:“不错。” 周钧:“敢问大匠师,金有济现在何处?某有事问他。” 毛顺见周钧面色焦急,便回答道:“这几日里,金有济上午点了卯,便告假外出,直说是家中有事,到了下午才会回来。” 周钧闻言点点头,心中有了合计,便打算向毛顺告辞。 就在周钧和毛顺交谈之时,一旁的画月,看向拱堂角落里存放的桐油、木料等物,却面露出不解的神色。 但画月还没来得及细想,周钧开口叫上她一起离开,这件事情便被她抛在了脑后。 出了灯楼,画月朝周钧问道:“金有济下午才会回来,要不然我们在这里等着,然后当面问他?” 周钧想了想,摇头说道:“倘若直接质问他,金有济绝对不会说实话,说不定还会直接逃跑。” 画月:“那怎么办?” 周钧:“金有济每天上午都会来上阳宫点卯,明天我们早一些过来,躲在附近,等他出现,然后再一路尾随,看看他这几天告假究竟去了哪里。” 画月点头,应了一声。 正月十五,上元节当天,周钧和画月早早的来到上阳宫门外,找了一处偏僻的地方,躲了起来。 匠作营点卯过后,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金有济一边小心查看四周,一边出了上阳宫。 周钧向画月使了个眼色,二人慢慢跟了上去。 金有济过了天津桥,非常谨慎的在附近坊间转了几圈,又借着上元节的人潮不停更换路线。 周钧见他如此谨慎,心中已经能够确定之前的猜测。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画月用手肘碰了碰周钧,示意他向前看。 周钧朝前看去,只见有一名行踪诡异的男子,行在不远的前方,正紧紧跟在金有济的身后。 周钧一边向前走,一边朝画月说道:“看起来,想要通过金有济找到柳小仙的人,不仅仅只是我们。” 画月看了看周遭的街巷,对周钧说道:“我可以制造一些麻烦,拖住那人的脚步。” 周钧思索片刻,开口说道:“动静尽量小一些,注意自身的安全。” 画月点了点头,接着便朝跟踪金有济的男子靠了过去。 装作上街游玩的画月,一路跟在那名男子的身后,寻找下手的机会。 走过半条坊街,她远远瞧见一处胡麻油炸饼的食摊,摊后还放着一大桶胡麻油,不由计上心头。 只见画月抄了近路,快走几步,来到炸饼摊的后铺,先是趁着摊主向往来行人推销炸饼的档口,用身体做遮挡,打开了油桶的盖子,接着又看准时机,用木勺将其中的胡麻油倒到了路上。 那名负责跟梢的男子,没有注意到路上的油渍,一脚踩上去,控制不住平衡,身体一滑,只听轰隆一声,撞翻了炸饼的食摊。 炸饼、滚油、铺子,再加上摊主的怒吼声和行人的尖叫声,整条街顿时变得混乱一团。 摊主捋起袖子,一把揪住跟梢男子的衣服,大声呵斥对方,让对方赔偿损失。 那跟梢男子也不甘示弱,只说是摊主倒油不慎,将街砖变得湿滑无比。 听着摊主和那男子的争吵声,作为始作俑者的画月,轻笑着走入了小巷。 第181章 上元节(六) 金有济在坊市之间兜兜转转,似乎是对这些街巷胡同颇为熟悉。 寻常民家的后院,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道,还有满是杂货的栈间,都成了他甩掉眼线的手段。 所幸周钧前世干的就是民警,对于盯梢这一道,可说是行家,他始终尾随着金有济,未曾丢了踪迹。 最终,周钧和画月跟着金有济,来到城南一处年久失修的民宅。 小心跨过倒塌的宅墙,周钧和画月蹲在窗口边,听着房内传来的细语声。 金有济说道:“我带来了一些吃食。” 有一女子尖声说道:“我不吃这些,拿开!” 周钧听着一愣,这声音正是柳小仙。 金有济又道:“非常时刻,寻不到什么好东西,且对付着吃些,莫要饿坏了身体。” 柳小仙:“身子坏了又如何?这种地方,多待上一刻,我怕是都要疯了!” 金有济:“我这几日出来,隐隐察觉有人跟踪,所幸每次都能甩掉他们,由此可见,外面那群凶徒,还在找你。你在此地先躲上几天,我已经委托同乡的友人,去帮忙联系一条返回新罗的海船,咱们父女俩便……” 柳小仙突然打断了金有济的话:“回新罗?我为何要回新罗?!” 金有济急道:“你在这唐国得罪了权贵,正在被四处追杀,倘若不回新罗,怕是性命都要难保!” 柳小仙:“我知道那群人是谁,也清楚哪里才是他们的地盘。只要我不留在这里,去了江南,再换个名字重新开始,他们就永远也不可能找到我!” 周钧叹了口气,带着画月进到屋内,开口说道:“柳小仙,当下这种时候,你根本不可能逃离此地。” 柳小仙披头散发,一身污渍,看见周钧的时候,大惊失色,一边朝后急退,一边开口说道:“你也和他们是一伙的?!” 金有济挡在柳小仙的面前,对周钧苦苦哀求道:“周二郎,请你大发慈悲,给我们父女一条生路!” 周钧站在门口,无奈说道:“倘若我和那群人是一伙的,怎么可能只带着一人前来?现在怕是早就派人围住这屋子,再下令除掉你们了。” 听了这话,金有济和柳小仙沉默了一会儿,脸色稍稍好了一些。 周钧朝金有济问道:“你是如何寻到你女儿的?” 金有济老实说道:“我为了寻找女儿,曾在城中做了记号,有一日无意间看见记号下方,有人做了回复。一番搜寻之下,便找到了躲在此处的女儿。” 周钧听了一阵感慨,没想到金有济的那些新罗文字,居然真的能让他找到女儿。 柳小仙眼珠转动,思索了片刻,朝周钧问道:“你为谁做事?” 周钧:“我只为自己做事。” 柳小仙:“那你找我,究竟想要什么?” 周钧:“你可还记得柳载柳御史?” 柳小仙点头。 周钧:“去见他,再随他一起面圣,说出你知道的一切。” 柳小仙没有作答,只是低下头,瞧不见她的表情。 周钧正还想说些什么,屋外突然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金有济从窗口朝外望去,只见不少人正从四面八方跑来,围住了这处民宅。 金有济返身跌坐回屋内,又气又恼的对周钧吼道:“周二郎,原来你和那群人是一伙的!” 周钧此时也是莫名惊诧,先是与画月对视了一眼,接着来到门口,看向了屋外。 只见来者并非是贼人,却是男女皆有,人人在袖口或者袍摆处,绣了一团赤火。 周钧看了一阵头大,这些人居然都是祆教徒。 画月抽出双剑,挡住门口。 周钧则向四周看去,这处荒宅位于里坊,周边都是偏僻而又少人的建筑,很难再像上次那次脱身。 就在周钧还在思索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西云娜的声音:“周主事,出来,我们无意伤你性命。” 周钧止住画月,慢慢走到屋外,看见了穿着一身灰色宽袍的西云娜。 后者语气轻松:“本来我还一直愁着怎么去找你,不料你却自己来了。” 周钧长吁了一口气,无奈说道:“待某先处理完手头之事,再与你去见圣女。” 西云娜摇头道:“不用了。” 周钧一愣:“不用了?” 西云娜:“上次没能把你带回去,教中恰好生了事端,需要圣女出面处理,她等不了你那么久,便先离开了洛阳。” 周钧皱起眉头问道:“那你此番来寻我,却是为了……?” 西云娜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用银链一裹,扔向了周钧。 后者接了,打开信件,只见纸上是娟秀的八个小字——天宝三载,四月初八。 周钧瞧见这两句话,睁大眼睛,愣在了那里。 西云娜见状,笑着说道:“圣女写的这封信,旁人无法看懂,但看起来,周主事却是能看明白的。” 周钧看着信上的日期,却是明白这就是自己初来大唐的时间,只是这位祆教圣女又是如何得知的? 将信放入怀中收好,周钧对着西云娜点头说道:“信我收到了,请代向圣女转告一声,倘若有意,只需书信一封,钧自会来见。” 西云娜有些意外,侧着头看向周钧,说道:“我本想要问周主事,信上那个日子,究竟隐着什么信息……但看起来,您是不会与我说的。好,你的话我会捎给圣女。” 说完这话,西云娜一声唿哨,一众祆教徒纷纷散去。 看见这一幕,一直手持双剑,保持戒备的画月,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先是顿了顿,接着突然反应了过来,连忙朝着屋中跑去。 片刻之后,画月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不好,他们跑了!” 周钧进了屋内,只见荒宅的里墙下,早早被人挖了一个缺口,平时都用干草和树枝掩盖,看不出破绽。 柳小仙和金有济,想必就是趁着祆教徒过来的时机,从此处逃了出去。 画月一脸懊恼的说道:“他们会不会现在逃出城了?” 周钧摇摇头:“倘若他们能出城,怕是早就走了,根本不会拖延到现在。城门、洛水渡口,怕是都有着贼人的眼线,他们清楚,这个时候出城,风险太大。” 画月:“那他们现在能去哪里?” 周钧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柳小仙和金有济,这二人都不是洛阳本地人,在这城中没有亲人,又无法出城,想要寻一安身之所,怕并非易事。” 走出门外,看向北面,周钧开口说道:“那金有济,在这洛阳城中,能够求助的,怕是只有一人了。” 画月顺着周钧的视线看去,顿时反应了过来,问道:“你想说的是不是毛顺大师。” 周钧轻轻点头。 画月有些不敢相信:“但毛顺大师在上阳宫的灯楼,那里人多眼杂,又靠近皇城,那二人真的会去那里吗?” 周钧:“有句俗话说的好,最危险的地方,或许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第182章 上元节(七) 上元节是夜,洛阳皇城,含元殿(新明堂),戌时三刻。 二层殿阁之内,放眼望去,金砖玉瓦,富丽堂皇。 满座宾客皆是绸罗锦袍,案台高桌放满佳肴名膳,上百位舞伎饰以珠翠,衣以锦绣,自帷中出,伴着音律,翩翩起舞。 圣人李隆基于上元节当晚,宴请文武百官又勋爵王公,于含元殿阁楼共同赏灯。 坐在殿阁的上座,杨玉环凭栏向外望去,只见城内处处张灯结彩,歌舞之声未有断歇,上阳宫内的太上玄元真仙灯楼,更是灯火通明,如坠仙境。 杨氏虢国夫人,又携大姐韩国夫人和八姐秦国夫人,同向杨贵妃恭贺上元安康。 杨玉环瞧着三位姐姐,笑着说道:“上元佳节,都是自家姐妹,又何必如此生分?” 虢国夫人知道杨玉环喜音律,又爱新巧,便说道:“姐姐们从岭南特意为玉环寻了一只雪鹦哥,不仅能说人语,更能唱歌。” 杨玉环听见此话,面露喜色,连忙开口使人拿来。 有内侍取来鸟笼,又掀开帷帐,只见一通体雪白的鹦鹉,站在笼中,正探头四处张望。 虢国夫人用话语逗了雪鹦哥,只听后者唱了南方俚曲,字正腔圆,颇有章法,不由引得杨玉环笑了起来。 看着杨玉环在逗乐鹦哥,虢国夫人凑近说道:“杨氏修祠,家庙立碑,想求得圣人御笔撰注,不知可否?” 杨玉环正瞧着鹦哥开心,也没多想,只是应道:“这有何难,我与三郎说声便是。” 虢国夫人闻言,转过头,与大姐和八姐相视一笑,不再多言。 另一边,东都百官跪伏于地,向圣人上元问安。 李隆基吃了些酒,兴致颇佳,开口说道:“朕与群臣宴,乐在时和,属此上元,当得欢乐无穷已,歌舞达明晨!” 有臣子说道:“大唐天威,古往今来,未有可及之!突厥烟消云散,吐蕃一战齐喑,皆是陛下之功!” 李隆基抚须颔首。 有臣子说道:“国库充实,百姓安居乐业,国内处处皆是歌舞升平,却是古未有之的盛世!” 李隆基面有笑容。 又有臣子说道:“陛下以秉志公诚,励精图治,任用贤才,太子又勤勉多思,揆文奋武,大唐他日必是千秋万世之功业!” 听见这话,李隆基脸上的笑容慢慢退了,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待得百官归席,高力士躬身向李隆基请问戏牌。 后者不在意的挥了挥手。 高力士小心瞧了一眼李隆基的脸色,应了一声,便开口令乐工、乐伎起戏。 看着殿内的戏舞,李隆基突然朝身边的高力士问道:“皇甫惟明告右相专权的奏状,可遣人送去使李林甫看了?” 高力士点头说道:“李林甫已看过了。” 李隆基:“他如何自辩?” 高力士:“李林甫说,臣手中的权力皆是陛下赐予,臣做的事情,没有半分私心,也皆是为了陛下。” 李隆基笑了笑:“这个李林甫,倒是沉得住气。” 思考片刻,李隆基又朝高力士问道:“皇甫惟明在奏状中,是不是还说刑部尚书韦坚,有宰相之才?” 高力士身体一颤,未敢犹豫,只能答了一声是。 李隆基面色无波,只是不再言语。 就在这时,有人高声喊道:“上阳宫,上阳宫!” 李隆基瞧见殿中众人纷纷离开席位,不由心中生疑,便让高力士去瞧瞧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高力士一脸震惊的回来禀告:“陛下!太上玄元真仙的灯楼……起火了!” 上阳宫,申时三刻,距离灯楼起火还有两个时辰。 周钧和画月来到上阳宫的大门前,验了鱼符,又入了灯楼下方。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落日余晖照上灯楼,在地面拉出很长一道影子。 再过小半个时辰,太阳完全落山,太上玄元真仙灯楼便会被点亮,成为洛阳上元节当晚最引人瞩目的那一盏花灯。 站在灯楼的入口处,周钧看了眼头顶宛如天梯一般的螺旋木阶,深深吁了一口气,一手扶着身旁的木梁,一边向上爬着。 二人好不容易来到灯楼中段的拱堂,只见十几位工匠正在忙着检查机关和灯盏,确保太上玄元真仙灯,在上元节当晚不会出现任何纰漏。 周钧四处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金有济和柳小仙,就连毛顺大师也不在这里。 于是,他找到一名工匠,开口问道:“毛顺大师在何处?” 工匠回道:“大匠师去了灯楼上段的望塔。” 周钧:“金有济可曾来过?” 工匠:“来过,还带了一个工匠过来,说是来帮忙的。” 周钧与画月对视了一眼,二人来到拱堂的尽头,找到了通往望塔的木梯。 这木梯与下段的螺旋阶梯不同,乃是两根直木,中间缀以落脚木的脚手梯。 周钧看着这一眼望不到头的脚手梯,头有些发晕,最后还是咬牙,向上爬了去。 经过好一番折腾,周钧和画月总算上了望塔的底层,还没进入望塔的内间,便听见了激烈的对话声。 毛顺:“我说过了!你们必须离开!” 金有济:“我和女儿倘若离开此处,必会丧命,还请毛匠发发慈悲!” 毛顺:“这我管不着,总之这里不收留你们,你们爱去哪里去哪里!” 金有济:“我也知晓,藏匿我们,便是以身犯险,定会连累毛匠。但是,我女儿被贼人追杀,实在无处可去,我们也不久留,只求躲过这几日的风头!” 毛顺:“老夫并非担心会连累自己,而是这里实在不是你们藏匿的好去处。” 柳小仙:“大师不畏权贵,小仙亦有耳闻,为何不允我们暂借此地?” 毛顺:“这事儿……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总之你们不能留在此处,速速离开!” 躲在门口的画月,此时朝周钧小声问道:“毛顺为何不允许柳小仙他们留下来?” 周钧也有些纳闷,按照平日相处来看,毛顺大师不是那种不通情理之人,更何况金有济还是他手下的匠人。 就在周钧还在思索的时候,灯楼中段的拱堂,传来了匠人们的呼声:“毛顺大师,时辰到了。” 身处内间的毛顺大师,应了一声,看了眼金有济和柳小仙,无奈的摇摇头,之后便扳动身边的木杆。 片刻间,只听得整个灯楼传来了曲轴和齿轮咯吱作响的声音,无数捆着沙袋的绳子上下穿梭,灯楼的机关犹如上了发条一般开始运行。 桐油顺着戎管和木槽,流入指定的灯轴之内,又有火石在楔子的碰撞下,燃起火花,点燃了整座灯楼上下三十余处灯间中的二百多盏花灯。 一瞬间,整个灯楼由原本的暗寂一片,变得通身上下华灯绽放,犹如白昼一般的亮光,将整个上阳宫照的宛如仙境,如梦如幻。 第183章 上元节(八) 丢下沉醉在绚烂花灯中的画月,周钧一个人走进了望塔的内间。 看见他的到来,内间里的三人,俱是一愣。 周钧先是向毛顺大师拱手行礼,接着对金有济和柳小仙说道:“随我去见柳御史,只有他才能救你们父女二人。” 金有济迟疑不定:“柳御史真能保我女儿平安?” 柳小仙在一旁嗤笑道:“周主事只会说大话,柳御史不过一八品的监察御史,如何能护我周全?” 周钧:“不去见柳御史,倘若你被杀,不过死了一个乐伎罢了;去随柳御史面圣,倘若贼人再敢加害与你,等于不打自招,做贼心虚,必引得圣人生疑。选第二条路,虽说也是凶险,但你和你父亲,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柳小仙低头沉思,又说道:“这两条路,我都不会选。只要能躲过这段时间的追杀,趁着那些恶人放松警惕,我就可以逃出洛阳,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周钧听罢,摇头叹道:“你真的以为自己能逃出这里?” 金有济此时朝周钧哀求道:“周主事,我已经托友人联系好了去往新罗的海船,我和我的女儿身轻言微,当不起贵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还请放我们一条生路。” 周钧还未开口,柳小仙突然喝道:“我不会和你回新罗的!” 金有济回过头,对柳小仙说道:“那里是你的故乡,那里有你从小长大的村子!” 柳小仙冷声说道:“那种地方,穷到连一碗米下锅都要数着米粒,穷到一匹粗布都要全家共用,穷到生病都买不起药、只能等死!你口中的那个村子,每天死气沉沉,为了一口吃食奔波不停,不过是一个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的坟地罢了!” 金有济面色激动的喊道:“那里再穷困,也是你的家!” 柳小仙睁圆眼睛,对金有济斥道:“我吃过山珍海味,也穿过绫罗绸缎,更住过高楼大宅。在这大唐,我即便修酒赔笑、出卖皮肉,但至少过的是人的生活。但在你口中的『家』里,阿娘生了病无钱买药,为了不拖累家人,只能孤身一人去了深山寻死……那是什么?!那是连狗都不愿意过的日子!” 啪的一声脆响。 画月听见这声音,连忙冲进内间,只见柳小仙捂着脸颊,金有济看着自己的手掌,却是不知所措。 金有济呆了好半晌,才朝柳小仙喏喏说道:“春英,阿耶并不是故意……” 柳小仙站起身来,愤怒看向金有济,口中冷声说道:“莫要再提起那个名字!自从我离开新罗的那一天起,你便不再是我的阿耶,我也不再是春英。我现在只有一个名字——柳小仙!” 说完这话,柳小仙飞快冲出内间,顺着梯子,下了望楼。 金有济稍作迟疑,也跟着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望楼的内间只剩下毛顺、周钧和画月三人。 毛顺透过望楼的了窗,看向灯楼外的皇城,在皇城中央的含元殿中,那里灯火通明,尽是欢歌笑语,他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周钧本想下望楼,去寻柳小仙和金有济,但心知此时也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便留了下来。 画月先是看了周钧,又朝毛顺说道:“大师,那本《匠鸿经》,可是您的着作?” 毛顺一愣,回头朝画月问道:“二郎将那本书给你看了?” 画月点点头。 毛顺从书中挑了几页,向画月问了,没想到后者不仅对答如流,还能举一反三,提出不少新的见解。 毛顺听得喜不自胜,朝周钧说道:“二郎,此女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匠作人才!” 周钧点点头,画月本就是呼罗珊行省官长家的女儿,又多年师从大食宫廷,在匠作一道自然有优秀的底子。 画月朝毛顺又问道:“那《匠鸿经》我虽然瞧了,但里面还有不少匠法深奥难懂,我希望能向您多多请教。” 毛顺听见这话,面露苦涩,没有回答,只是摆了摆手。 周钧瞧见,心中生疑,便朝毛顺问道:“大师,当初你将《匠鸿经》赠予钧,可是因为家中生了事端?” 毛顺大师只是摇头道:“没事,你带着这妮子,早些出了灯楼……对了,把那金有济还有他女儿也一起带走。” 画月听闻此言,心思一转,朝毛顺问道:“大师,上次来灯楼,在经过拱堂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即便要为所有灯间准备燃料,但那里准备的桐油也未免太多了。” 听见画月这番话,周钧心中一个咯噔,连忙朝毛顺问道:“毛匠,难不成你想烧掉这座太上真仙的灯楼?” 毛顺慢慢坐在了木梁上,看着窗外的明月和繁星,轻声说道:“这座灯楼,烧掉要比留着,在人们心中存的时间或许更久一些。” 周钧皱着眉头,走到毛顺的身边,开口问道:“这座灯楼,是你心血的结晶,为何要毁掉?” 毛顺抬起头,看着周钧说道:“当年那座天枢塔,是家母呕心沥血的匠作,不也是说毁便毁了?” 周钧:“大师可是对朝廷心生忿怨?” 毛顺苦笑说道:“忿怨又如何?痛惜又如何?悲苦又如何?说到底,我们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匠人罢了。皇宫里的一道圣旨,便可让我们毕生的心血毁于一旦,而我们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在一旁看着罢了。” “家母当年听闻天枢塔被下旨熔毁,跪在雪地之中,面北恸哭,最终心力憔悴,撒手人寰,她又能做的了什么?” 周钧慢慢坐在毛顺的身边,低声说道:“但是大师可曾想过,烧毁这座太上真仙的灯楼,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毛顺摇头道:“老夫清楚,烧毁这座灯楼,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匠人依旧会被当做贱业……但老夫只是想用这座灯楼还有自己的命,争一口气,争一口属于匠人的气!” “老夫要烧掉这座灯楼,告诉那些达官显贵,更告诉那坐在御座上的皇帝,匠人不是他们手中的锤凿,有用便使上,无用便扔开。匠人也有脾气,也是有骨气的!” 周钧沉默了很久,又对毛顺说道:“倘若大师殒命于此,或许十天半月之内,此事尚能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再多些时日,人们就会忘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就连史书之中,关于这上元灯楼焚毁一事,也仅仅是一句带过。” “与其争这一口气,大师不如留得性命,另寻一地,将毕生所学发挥至极致,造出许多惊世骇俗、足以留名史册的匠作来,以此法来为匠人正名。” 毛顺:“世间大多轻视匠人,又有何处能使老夫施展抱负?” 周钧:“倘若没有这样的地方,那么就开辟出一处地方来。天底下众生百态,总会有人与毛顺大师,存着一样的看法。这些人凝聚在一起,大家共同努力,便能为匠人造出一方福地!” 毛顺盯着周钧的眼睛,开口问道:“真的能寻到志同道合之士,为匠人造出一方福地?” 周钧:“倘若不试试,又如何知晓是否能成呢?” 毛顺闻言,闭上眼睛沉思了良久,轻声自语道:“说的也是,老夫连命都不要了,又为何不试试开辟新地呢?” 想通这些,毛顺笑了。 他朝周钧说道:“天底下众生百态,有那把匠人视作工具的庸人,自然也有二郎这般深谙匠作之道的贤士。与其轻言舍命,不如另辟蹊径……没想到老夫虚度经年,居然还不如一小郎看的通透。” 见毛顺回心转意,周钧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画月说道:“柳小仙和金有济还在下面……走,我们下去。” 第184章 上元节(九) 顺着那条高耸而又笔直的梯子,周钧和画月回到灯楼中段的拱堂。 柳小仙站在拱堂的角落里,金有济则抱着头蹲在楼梯边。 周钧看着这二人,又透过身旁的孔窗朝下方看了一眼,只见在上阳宫的宫门和围墙处,皆有武卫巡逻放哨,便自言自语道:“不管怎么说,他们在灯楼这里,至少是安全的。” 画月:“不如我现在去寻柳御史,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让他搬救兵来。” 周钧:“柳御史身边都是敌人的眼线,他身上又有伤,行动不便,而且今日是上元节,等他从宫中搬来救兵的时候,敌人怕是早就找上门来了。” 画月:“看起来,今晚我们只能耗在此处了。” 周钧还想说些什么,柳小仙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来到前者的面前,说道:“周二郎,小仙有话单独与你说。” 周钧皱眉答道:“有事直接说了便是。” 柳小仙看了一眼画月,见这大食婢子虽是窈窕香姿,宛如冷露丁花,有着异域冶情,但岁数太小,身材尚弱,便轻轻撩开自己的领子,露出胸前一团雪白,娇声说道:“周二郎尚未娶妻,身边又只带着这么个幼娘,长夜无佳人相伴,怕是寂寞的紧。” 画月闻言,先是一愣,接着朝柳小仙怒目而视。 周钧苦笑摇头,对柳小仙说道:“柳都知,你莫要耍这般小心思。” 柳小仙凑近周钧,又说道:“心思是小是大,只有试了才知道……只要二郎答应为我寻一安身之处,小仙其它不敢自夸,这服侍人的本事,绝计无人可比……” 画月啐了一口,整个人就像一头即将暴起的豹子。 周钧正色对柳小仙说道:“柳都知,想要以色诱利,你怕是找错了人。眼下你的处境,用命悬一线来形容也不为过。某劝你一句,与其想着这些旁门左道,不如早些去面圣,还有一丝生机。” 柳小仙闻言,眼神变冷,合上衣领,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的金有济,面色痛苦,来到周钧面前,拱手行礼,张开嘴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钧摆摆手,想起一事,问道:“你先前曾经说过,让同乡友人帮你寻找一艘返回新罗的海船?” 金有济:“是。” 周钧:“你那友人是如何答复的?” 金有济:“他起初拒绝,后来又主动跑来,问我要几个人的位置,去往哪里?” 周钧听到这里,隐隐察觉有些不对,又问道:“你告诉了他?” 金有济有些不知所措:“是。” 周钧:“他如何答复的?” 金有济:“他说没问题,用不了多久就能安排好,为了不误船期,还让我尽快和他联系登船事宜。” 画月在一旁听了,急着说道:“正月里,大唐作坊和商行大多放假,只有外国船入唐,哪来唐船出海?他明显就是骗你!” 金有济听见这话,身体一颤。 周钧握紧拳头,对金有济问道:“我问你,你带着女儿回灯楼之事,可有告诉他?” 金有济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我回来路上遇见他,他告诉我船已入栈,我一时心喜,便说了灯楼之事。”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站起身来到孔窗旁,看向楼下,只见上阳宫周围的武卫,此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画月心中紧张,朝周钧问道:“怎么办?要不要现在冲出去?” 周钧摇头低声道:“我们在明,敌人在暗,现在冲出去,只会中了埋伏。” 画月:“那怎么办?” 周钧:“等,敌人沉不住气,自然会先发起攻势。还有,把毛顺大师请下来,我有话要与他说。” 画月应了一声,一个箭步,冲向了望楼的梯子。 就在周钧四处观察灯楼地形的时候,毛顺和画月顺着梯子来到了中段的拱堂。 周钧将毛顺拉到偏僻的一角,大致说了眼下的情势。 毛顺第一个反应,也是派人去搬援兵,周钧便告诉他,敌人既然是有备而出,又支走了武卫,那墙外必定是伏兵重重,这个时候无论谁出去,都是死路一条。 毛顺还在思索的时候,站在窗边的画月突然喊道:“有人来了!” 周钧朝下方看去,只见数十名身穿夜行衣、手持利刃的蒙面人,翻过宫墙,朝着灯楼的入口快速跑来。 眼见事态紧急,周钧向毛顺问道:“毛匠,当初你设计这座灯楼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可留有备用出口?” 毛顺点头道:“工部要求,每一年在设计灯楼时,为了防止火灾,都必须留有紧急逃生出口。今年的这座太上玄元真仙,紧急出口就设在望塔顶部,是一条可以收缩折叠的绳梯。” 周钧说了一声好,又朝毛顺低声问道:“毛匠,你当初想要烧毁这座灯楼,那些存在拱堂的桐油,此时又存在那里?” 毛顺指了指拱堂的顶部。 周钧朝上看去,只见拱顶处修建着不少管道和箱体。 周钧:“释放这些桐油的机关在那里?” 毛顺低声说道:“就在望塔的里墙,最上方那根红色的木杆,往下一拉便是。” 周钧说了一声好,一边听着楼下传来的脚步声,一边对毛顺说道:“大师你带上所有的工匠,放下逃生绳梯,尽快从望塔上逃离。落地之后,记得先躲起来,不要出宫。” 毛顺:“那你们呢?” 周钧:“我们留在这里拖延时间,很快便来。” 毛顺点了点头,转身便招呼上所有工匠,向着望塔上爬去。 金有济和柳小仙也瞧见了楼下的那些黑衣人,见众人离去,便跟着混入人群,拼命朝望塔逃去。 周钧和画月则将拱堂内的杂物,纷纷推拉过来,挡住了通往望塔的出口。 做完这一切,二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只听到一群人冲进了拱堂,正在四处搜查。 周钧朝画月做了个手势,二人顺着木梯,小心向上爬着,尽量不发出一点点的声音。 爬到一大半、眼见就要到达出口的时候,木梯下方的杂物被人掀开,有人发现了通往望塔的木梯。 很快,敌人接二连三的爬上木梯,向着上面快速追来。 周钧和画月连忙加紧脚步,翻身爬出了木梯,来到了望塔上。 来不及喘口气,周钧先是关上了望塔入口的活动门板,又和画月一起,合力将一旁的柜子推倒,盖住了门板。 先是长长吁了一口气,周钧走进望塔的内间,只见里墙最上方有一根隐藏在角落里的红色木杆。 周钧毫不犹豫的抓住木杆,用力向下一拉,只听整座灯楼的内部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哐当,中段隐隐传来破裂声和流水声。 紧接着,从望塔朝下看去,只见巨大而又猛烈的火焰,刹那间吞噬了整个拱堂。 惨叫声和痛骂声从木梯的活动门板下方不停传来,甚至还有人为了求生,拼命敲击着被压得严严实实的门板。 周钧带着画月打开望楼的天顶,只见一条绳梯垂在十五层楼高的灯楼旁侧,正在随风摇摆。 站在高处朝下看去,周钧有些头晕眼花,就连脚下都有些虚浮。 心知不能耽误的他,壮起胆子上了绳梯,紧闭眼睛一节一节的朝下爬着。 当二人到达灯楼下方的地面时,太上玄元真仙的灯楼已经燃起了大火,火势剧烈,远在数里之外都清晰可见。 想起刚刚在高空中的经历,周钧身体一软,坐在了地上,腿脚微微发颤。 画月看了看身边的工匠,又看着金有济和柳小仙,开口说道:“灯楼焚毁,用不了多久,宫中就会派人来看。” 柳小仙如梦初醒,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朝着上阳宫的宫门走去,嘴中还说道:“我不能留下来,我不会去面圣,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恐惧之中!” 周钧想要站起来,腿脚还是不听使唤,只得吼道:“回来!” 听见周钧的喊声,柳小仙的脚步更快了,她笑着说道:“只要逃出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就可以用一个新的名字,去开始新的生活……” 柳小仙刚刚逃到宫门,一根破空而来的箭矢,射入了她的胸膛,将她的笑容、她的生命和她的憧憬,统统如幻影一般打破。 站在上阳宫的门口,柳小仙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那上元夜空中的一轮明月。 当五指合拢又张开之时,看着掌心中的一团虚无,柳小仙一边笑着一边流泪,终究只是不甘的闭上了眼睛。 金有济一声惨呼,飞快跑到柳小仙的尸体旁,将其抱在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画月不知所措的朝周钧问道:“二郎,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周钧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说道:“柳小仙已死,那些人再也没有理由追杀我们了,而且灯楼起火,宫中很快就会派人来查看,我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尽快离开这里。” 毛顺大师朝身边的匠人们说道:“灯楼起火,虽说事出有因,并非吾等之过。但宫中可不会听匠人分辩,一番迁怒下来,不是流放便是死罪,留下来也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不如远遁他乡。” 其余匠人本就在毛顺手中职事,听闻此言,纷纷称是。 当众人逃离上阳宫的时候,周钧经过金有济的身边,朝他问道:“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金有济充耳未闻,只是抱起了柳小仙的尸体,嘴中低声呢喃道:“春英既然不愿回家,那阿耶便陪着你,一起留在这大唐……” 说完,金有济抱着柳小仙,一步一步的朝着燃着大火、正在倒塌的灯楼慢慢行去。 画月见了,心中不忍,想上前阻止。 周钧拦住画月,轻轻摇了摇头。 第185章 余波 上元节已经过去了三日。 周钧骑马来到上阳宫的大门,依旧能看到院场内,那太上玄元真仙灯楼的些许残骸。 漆黑的焦木,再加上无数散乱的杂物,让偌大的花灯场地,看上去就像是一片废墟。 周钧今日到上阳宫,是来向将作监的骆南斗辞行的。 进了匠营,周钧一眼就看见了台阶上的骆南斗,后者正呆坐在那里,愣愣的看着灯楼的废墟。 周钧走了过去,拱手行礼道:“水火无情,也是难料,此等祸事,还请骆少监看开一些。” 骆南斗勉强的笑了笑,招招手,示意周钧坐下陪自己说话。 周钧依言坐在了一旁。 骆南斗:“火灾结果出来了,灯楼在设计上出了纰漏,再加上上元节当晚毛顺大师和一众工匠的操作不当,这才引得大火。” 周钧:“这是……何司给出的结论?” 骆南斗:“工部,还有御史台。” 周钧:“将作监没有参与调查?” 骆南斗摇头道:“将作监本想协助调查,却不料被工部否了,只说是为了以防隐瞒内情,不许它部插手此事。” 周钧听了点点头,心中想道,看起来工部和御史台负责调查灯楼火灾的官员,也被安禄山买通了。 骆南斗:“灯楼烧毁,吾等官身,受了朝廷的斥责、又罚了俸禄,这些倒是小事。只是可惜毛顺大师,还有那二十多名工匠,葬身火海,此乃大唐之憾事。” 周钧点点头,先是叹惜几句,又说了自己即将返回长安一事。 骆南斗道了别,又与周钧约定,再聚长安时,来骆宅做客。 从上阳宫中出来,周钧骑上乘马,最后看了一眼上阳宫的宫门,接着便策马向南赶去。 到了御史台的廨所,周钧向门房报了鱼符,又寄了马匹,便来到柳载的房前。 扣响房门,周钧走了进去。 柳载一只手拄着木杖,另一只手扶着墙根,虽然行动依旧艰难,但脸色明显要比之前好上了许多。 看见周钧,柳载笑着说道:“二郎来了,瞧瞧,再用不了多少时日,我就能正常下地了。” 周钧贺了一声。 柳载坐到案边,丢开木杖,又揉了揉腿,开口问道:“新罗略卖案可有进展了?” 周钧闻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柳载问道:“还是没有柳小仙的下落?” 周钧:“或许她离开洛阳了?” 柳载:“那样可就麻烦了。” 就在这时,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 柳载与周钧对视了一眼,前者开口说道:“请进。” 一身材高大的男子推门入到房中。 周钧瞧见来者的模样,面上一怔,脱口而出:“杨参军?” 杨钊看到周钧也在房内,起初有些吃惊,但很快便镇定自若的见了礼,说道:“钊已迁入御史台,做了监察御史。” 周钧听了,心中仔细回忆,在史书中,杨国忠在职事金吾兵曹参军之后,的确做过一段时间的监察御史。 杨钊朝着柳载拱手道:“钊初来乍到,见过柳御史。” 柳载还了一礼,但心中疑惑,杨钊跑来找他做什么? 杨钊又说道:“柳御史侦破新罗略卖案,救出数十新罗女子,此等大功,省中已有迁令,怕是很快便要下来了。” 柳载:“新罗案何谈告破?本案的关键证人柳小仙,依旧逃亡在外,只有找到她,才能找到本案的幕后元凶……” 杨钊打断了柳载,说道:“上官已将此案的侦破,全权交由钊来负责,柳御史安心养伤便是。” 柳载一听,睁圆眼睛问道:“交由你来负责?为何我从未听过此事?” 杨钊:“这些日子,柳御史伤病在身,自然不知外面的事情。” 柳载还想再问,周钧一把拉住了他,开口道:“在长安时,我曾与杨御史相识,他才智过人,又办事仔细,圣人也夸其为能士。” 听见周钧的夸奖,杨钊洋洋自得,面露笑意。 周钧朝柳载说道:“夷旷安心养伤,这新罗略卖案,且安心交给杨御史便是。” 柳载看了眼周钧,咬了咬牙,朝杨钊拱了拱手,不再说话。 待得杨钊走出房门,柳载朝周钧问道:“那杨御史新近上任,对案情不熟,如何查案?” 周钧说道:“他对案情熟不熟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上官想不想继续查案?” 柳载听出周钧的话外之意,想通其中曲折,右手成拳,恨恨砸在案台上。 周钧站起身,宽慰了柳载几句,便出门离开了官廨。 骑上马,周钧谨慎的行进在市坊之中,绕了几个圈,在反复确定没有人跟踪的情况下,来到了范吉年赠给他的那处宅邸前。 周钧翻身下了马,轻轻扣响房门。 过了许久,门后传来了声响,画月将门开了一条缝,先是左右看了看,又将周钧连人带马拉了进来。 将马匹交给画月,周钧去了后厢,找到躲藏在此地的毛顺,还有那二十来名工匠。 周钧先是对毛顺和工匠们说道:“工部和御史台给了结论,上元花灯因为设计不善、操作不当,故而引发火灾。当晚在内职事的所有匠人,都葬身火海。” 众人闻言松了一口气。 这一结论出来,就意味着毛顺还有工匠们,都无需担心背上逃犯的罪名。 毛顺细思之后,朝周钧问道:“周二郎,老夫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对。上元当晚,虽说在灯楼里的确烧死了几十个人,但只要仵作前去验尸,就能发现那些人不是我们,为何工部和御史台会得出我们葬身火海的结论?” 周钧:“因为工部和御史台负责调查火灾的官员,已经被人买通,他们必须掩盖住那些刺客的身份,便把那些人的尸体当作是你们,报了上去。” 画月此时走过来问道:“那么如此一来,毛顺大师还有这些工匠们,岂不是不能再露脸了?” 周钧点头道:“毛顺大师,还有各位匠人,你们倘若出去被人瞧见,要么会被人灭口,要么会被抓起来追究上元灯楼焚毁的罪责。总之,这洛阳是肯定不能住了。” 毛顺洒然道:“老夫本就不想呆在这里了,重新寻个地方,也好不再受人歧视,无忧无虑。至于我手下的这些匠人们,都是些跟随十多年的老伙计,从前或多或少都受过我的恩惠,都是可靠之人。” 听着匠人们的应和,周钧对毛顺说道:“明日我去租上几辆大车,大家一起回长安。我会提前写信,让人在灞桥村候着,再将你们带到会宁。在那里有一处茶坊,你们暂且住下,等这段风波过去之后,再做其它打算。” 毛顺点头道:“一切听二郎安排。” 第186章 重返长安 长安,李林甫宅,偃月堂。 端坐在堂中正席的李林甫,慢慢睁开眼睛,看向跪伏在不远处的吉温,问道:“杨慎矜真是这般说的?” 吉温连忙回道:“千真万确。上元节当晚,杨慎矜亲眼看见,太子、韦坚还有皇甫惟明,密会于景龙观,足足商谈了半个时辰。” 李林甫笑着说道:“圣人东游,我知晓这几人沉不住气,必定会私下见面。” 吉温赔笑道:“右相神机妙算,无人可比。” 李林甫瞧了一眼吉温,又问道:“杨慎矜打算如何奏?” 吉温:“杨慎矜奏韦坚身为皇戚,不应与边将皇甫惟明过从亲密。” 李林甫闻言一愣:“就这些?” 吉温忐忑道:“就这些。” 李林甫皱着眉头,语气中有着不满:“本相夺了韦坚的水陆转运使和处置使之职,以杨慎矜替之,本以为此人会投桃报李,尽心做事,却没想到还是这般不识抬举。” 吉温偷偷抬头,瞧了一眼李林甫的脸色,说道:“杨慎矜奸猾,故而在奏告中只说了韦坚和皇甫惟明的不是,却丝毫不敢言及太子,只为撇清干系。” 李林甫揉了揉额头:“杨慎矜的帐以后再算,先把上元节太子密会党羽这件事情,以本相之名奏与圣人……你来执笔,就说是韦坚与皇甫惟明结谋,又与太子共商他日上位之事,此乃结党私社之大罪。” 吉温记下,应了一声。 李林甫又道:“此事当速办,奏状即成,立即以快马送去洛阳,呈给圣人!” 吉温又应了一声。 李林甫说完这些,脸上没有丝毫轻松,只是捋着胡须,开始沉思。 吉温见状,壮起胆子问道:“右相,揭发密会,可是天大的喜事。如此一来,太子、韦坚和皇甫惟明怕是都要受罚,朝中再也无人能对您不利。” 李林甫瞥了一眼吉温,说道:“韦坚喜功利但不知隐忍,皇甫惟明性粗直却不通谋略,这二人所行之事、所布之局,皆如稚童之戏罢了。在这朝堂之上,本相所顾虑者,其实另有他人。” 吉温想了想,问道:“可是左相李适之?” 李林甫摇摇头,说道:“是王忠嗣。” 吉温一怔:“王忠嗣?” 李林甫:“王忠嗣身为圣人假子,自小出入十王府,与太子虽非血亲,却胜似兄弟。他又出身太原王家,战功赫赫、威震边疆。为人不骄不躁、粗中有细、有勇有谋。而且不贪恋钱财,也不贪图权势,对圣人更是忠心无二。” 吉温在一旁听着发愣,不自觉说道:“此人的品性,听上去毫无破绽。” 李林甫无奈说道:“不错,王忠嗣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利用的破绽,此人与皇室、门阀、文官、军机、士卒皆是交好,挑不出一丁点儿的毛病,实在是无法下手。” 吉温挠头说道:“那岂不是动不得他?” 李林甫沉吟片刻,慢慢说道:“当然要动,但却不能用蛮力。” 吉温不解。 李林甫朝吉温说道:“你帮本相拟一奏状。” 吉温连忙点头相询。 李林甫:“就说河西、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品行不端,无法率众,本相奏请王忠嗣代之,兼知朔方、河东节度事,请圣人裁准。” 吉温听到这里,吃惊的抬头问道:“一人领四方节度使?!” 李林甫说道:“王忠嗣的奏状,写好后先留中,待圣人处置了上元密会案后再发。” 吉温先是应了,又开口问道:“右相,让王忠嗣一人兼任四方节度使,这样就能动摇他的地位?” 李林甫摇头道:“王忠嗣这盘棋,还差一枚关键的棋子……现在想来,他应该也快回来了。” 骑在马上,周钧看着官道两旁的景致,长长吁了一口气。 坐在他身后的画月,探出头来,开口说道:“已经过了新丰县,很快便要到灞桥了。” 周钧点点头,朝身后赶着大车的工匠说道:“地方不远了。” 赶车的工匠应了一声,又将这话传给了同伴。 周钧见画月脸上满是存不住的笑意,便朝她问道:“你看起来很开心啊。” 画月:“那是当然,在洛阳的那些日子,每天都要提心吊胆,那有长安住的舒适。” 周钧说道:“灞川别苑里,柔杏新婚为妇,你总得备件礼物。” 画月从怀中掏出一串手链,在周钧面前晃了晃:“我在洛阳市集里买到的,好看吗?” 周钧笑着称是。 车队又向前行了一段,终于看到了灞桥村的轮廓。 周钧先骑马进了村口,只见孔攸早早等在村中,正朝着前者拱手行礼。 先是将画月扶下马,周钧接着也落了下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孔攸,笑着说道:“数月不见,伯泓倒是清瘦了些。” 孔攸亦笑道:“主家总算是回来了,这些日子里,有不少事务亟待解决。” 周钧:“什么事务?” 孔攸:“回纥磨延啜之子赫达日,年前率着护卫到了灞川,说是求见主家。” 周钧一拍脑袋,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 突利施曾经专门写信,说是派遣自己的大儿子,到长安来为骨力裴罗大汗求药。 孔攸又道:“平康坊解都知派婢女,送来了话本,名为『梁祝』。” 周钧:“哦,写好了?解都知她们动作倒是挺快,话本现在何处?” 孔攸:“收在别苑的书房之中。” 周钧点头表示知晓了。 孔攸继续说道:“朔方军的商队首领沙石清,元正之日来过别苑,送了不少礼物,又提了采购云茶一事。” 周钧:“不是已经向朔方军提供了千斤云茶吗?” 孔攸:“听沙石清说,云茶由于冲泡简单、口味独佳,又有延年益寿之功效,故而在漠北诸部之间,已经掀起了风潮。部族首领和贵族,每逢佳节抑或接待贵客,必以云茶为祀。” “之前那一千斤云茶,仅仅回纥人就分去了一半,剩下的根本就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听说有些部族,甚至愿意以一匹马来换取一斤云茶。” 说到这里,恰好工匠们的大车,也进了灞桥村。 周钧指着工匠们对孔攸说道:“我为了防止消息走漏,毛顺大师还有那些工匠的事情,在信中只是大致说了些,具体你可以向他们询问细节。先前在会宁购置了一处茶坊,且将他们安排到那里,全力生产炒茶。” 孔攸点头称是。 第187章 争储之困 在短暂的休憩之后,孔攸带着毛顺和工匠们,踏上了去往会宁茶坊的路。 临行之前,孔攸还特意提醒了周钧。 修士伊斯已经回到了长安,应龙之说在河南、河东、京都等地慢慢有了名气,应当趁热打铁,写下第二本天书,并借经教之手传于四方。 周钧应了,在送别孔攸和毛顺之后,便带着画月一路骑行,赶向了灞川别苑。 行上灞川小道,随着离别苑越来越近,不仅是画月,就连周钧的心情,也越来越舒畅起来。 还没到别苑的门口,周钧远远望见湖畔边上的数顶帐篷,不禁放慢了马速。 画月瞧见那些白色的帐篷,又看见帐篷旁边的树上还拴着马,放着木架,便好奇问道:“那是谁?” 周钧心中有了答案,驱马赶了过去。 湖畔,一个回纥装扮的男子,正在取水,瞧见骑马过来的周钧,先是一愣,之后大喜过望的跑回帐篷,嘴里还喊着一些听不懂的言语。 片刻后,一位回纥贵族装扮的年轻人,掀开帐篷的帷帘,快步走到周钧的面前,行了一礼说道:“周二郎。” 周钧定睛瞧去,此人正是回纥部突利施的大儿子赫达日。 周钧看着帐篷周围聚过来的回纥护卫,朝赫达日问道:“为何不在长安城中等我?” 赫达日:“我怕错过周二郎回来的日子。” 周钧点头,这才几个月不见,赫达日的大唐官话说的倒是越来越好了。 他又问道:“可有向庞公知会?为何不住到别苑里去?” 赫达日:“父亲给庞公带了礼物,后者也曾邀请我们住进别苑,但周二郎没有回来,擅自住进别苑,还是唐突。” 周钧有些无奈,这赫达日的性格,也不知是先天使然还是后天养成,说是憨直也不为过。 见赫达日欲言又止,周钧直接问道:“可是为了可汗求药而来?” 赫达日用力点头。 周钧:“你带上几个护卫,随我来。” 说完,周钧和画月骑着马,朝别苑的大门一路行去。 到了门房,周钧一边和别苑里的众人打着招呼,一边让画月去寄马,接着便带赫达日去往小院去药。 到了小院,让赫达日一众人等着院门,周钧取了蒜精素,又加蒸馏水进行稀释,最后将其交给了赫达日。 只见后者小心翼翼接过用石蜡密封的瓷瓶,将其用羊皮包裹好,又放入一个圆柱形木筒内。 一名护卫将木筒护在怀中,与另几位护卫一起向赫达日作了道别,便快步出门离去。 让周钧有些意外的,赫达日并没有离开。 看着赫达日,周钧问道:“你不随他们一起去?” 赫达日将右手放在胸口,行了一礼说道:“父亲说了,让我留在周二郎的身边,好好学习大唐的礼仪和文化。” 周钧听了一愣,突利施把大儿子留在大唐,这是要做什么? 思考片刻,周钧朝赫达日问道:“这里距离回纥有千里之遥,你愿意留下来?” 赫达日抬起头,兴奋说道:“在儿时,父亲曾请了一位唐人做我的老师。所以,我从小便心向中原,只希望有朝一日回纥也能如大唐那般昌盛。” 周钧又朝他问道:“但是,大唐能贤之士何止千万,为何要随在我的身边?” 赫达日:“我临行前,父亲曾对我说。这天底下,聪明人多,但远见者少;勇毅者多,但风正者少。周二郎偏偏占了二者,跟在你的身边,能学到外面永远也学不到的东西。” 周钧看着赫达日,心中开始回忆着历史。 在史书中,当骨力裴罗可汗病逝之后,突利施成了回纥部的第二任可汗。 身为突利施长子的赫达日,自然就成了回纥汗国的太子。 这位太子宅心仁厚、又一心向唐,不仅与唐代宗李豫结拜为兄弟,更在安史之乱爆发的时候,亲率回纥汗国最精锐的四千铁骑,去帮助唐朝讨伐安史叛军。 在四千铁骑消耗殆尽的时候,赫达日跑回漠北重新征调骑军。 蒙受如此巨大的损失,回纥内部的贵族和头人们纷纷对太子不满,突利施那时又恰巧不在,突利施的二儿子移地健,便趁机杀了赫达日。 突利施回来得知此事,大怒之下,想要处死移地健。但回纥贵族纷纷为其求情,移地健也只说是为了回纥着想,占着族内的舆论优势。 所以,到了最后,突利施不得不忍气吞声,放了二儿子移地健。 想到这里,周钧看着面前的赫达日,也是叹了口气,再次问道:“你当真愿意留在大唐?” 赫达日睁大眼睛,一个劲的点头。 周钧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随我来。” 周钧带着赫达日入了中苑,来到庞公小院的门口。 在院中忙着种植花草的屈家父子,看见周钧的一刹那,开心的喊出了声:“二郎!是二郎回来了!” 玉萍听见声音,出了堂口,朝着周钧笑着说道:“可算是回来了!” 周钧朝众人拱了拱手,接着带上赫达日,敲门进了庞公的书房。 仅仅只是数个月不见,周钧再见到庞公的时候,突然惊觉后者苍老了不少。 庞公两鬓有了许多花白,就连身形也单薄了不少,他看着周钧,微微笑道:“二郎。” 周钧朝庞公唱了个喏,开口道:“东家。” 赫达日见状,连忙也行了回纥礼。 庞公先是将视线投向赫达日,朝周钧问道:“这是……?” 周钧解释道:“回纥叶护想让他的大儿子赫达日,留在大唐学习礼仪和文化。” 庞公笑着点头道:“这有何难?往后这小郎便留下来,正好中苑还空着不少院子,随便挑一处住下便是。” 赫达日听见,面露喜色,连忙向庞公又行了礼。 庞公开口叫来了玉萍,又吩咐后者去安排赫达日的迁入事宜。 待玉萍带着赫达日离开,庞公让周钧坐下。 后者知道,这是有话要单独说。 只听庞公说道:“今年元正,寿王携着家眷,来了别苑,一直住到上元节结束才离开。” 周钧没言语,只是听着。 庞公:“上元节当晚,咱家陪着寿王吃了不少酒,也谈了许多……有些事情,或许是我从前想的浅了。” “寿王对咱家说,储君之位,与他无缘。倘若强求,到了最后,怕是谁都落不了好。” 周钧问道:“寿王为何这么说?” 庞公:“寿王说,他无缘储君,有三个原因。第一是『推长而立』,嫡长子继位皇统,占着道理,也收着人心,他争不过。” 周钧听了,问道:“那第二个原因呢?” 庞公:“第二个原因,是已经故去的贞顺皇后。贞顺皇后在世时,圣人有意立寿王为储,并不是因为寿王有贤能,而是因为圣人独宠皇后。但是,皇后仙逝,寿王最大的依仗也是没了。” 周钧轻轻叹气,这话说得不错,倘若武惠妃此时还活着,寿王又何愁地位不固? 庞公闭上眼睛,低声说道:“这第三个原因,却是杨贵妃。” 周钧一怔。 庞公解释道:“贵妃受圣人恩宠,比皇后在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贵妃乘马时,高力士执辔授鞭,专供贵妃院的织绣之工者竟至七百人。百官皆趋炎附势,争献器物服饰珍宝,民间甚至有歌曰:『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门楣』。” “寿王言道,贵妃受宠,圣人是万万不能将储君之位,交由他的。原因也很简单,倘若寿王有朝一日真的继承皇位,那个时候,圣人和贵妃又应当如何自处?” 周钧听到这里,隐隐有些察觉。 这三个理由,听起来逻辑清晰、判断准确,不大像是出自寿王之口。 说完这些,庞公一声长叹,说道:“咱家有负所托,寿王争储之事,怕是真的难以为继了。” 第188章 扩建别苑 庞公精神不济,与周钧又说了一会儿话,有些困乏,便开口让后者先回去休息。 周钧出了堂口,屈家父子刚刚种好院中的绿植,见到前者出来,纷纷上前行礼。 周钧点头,与屈家父子同行,出了庞公的小院。 一行人走出中苑的通门,来到外苑。 周钧看见苑中多了不少生面孔,便朝屈三翁询问。 后者答道:“那些都是主家年前签的新奴。” 周钧追问:“新奴?” 屈三翁:“寿王携家眷上元节来别苑做客,随行而来的还有不少贵客,修整院落,待人接物,人手实在不足,主家担心怠慢了客人,便让我和樊家主陪着仇老又去签了些奴婢。” 见周钧沉默不语,屈三翁以为对方心有顾忌,连忙说道:“二郎,这些新来的仆户,有些是浮萍舍里相熟的流民,有些是中市里验过出身的沽口,干活都勤快,也听话知礼。” 周钧朝屈三翁问道:“别苑中的仆户,加在一起有多少人?” 屈三翁:“当下有六十多人。” 周钧:“外苑能住下?” 屈三翁:“仇老让部曲们让了些地方出来,现在能住下。” 周钧在原地沉吟了片刻,朝屈三翁说道:“我有意扩建别苑。” 屈三翁一愣:“扩建?” 周钧点头道:“这灞川别苑本是行苑,虽然布局精致,但实在住不了多少人。今日,回纥叶护之长子又住了进来,我担心将来客人渐多,却是无处可住。” 屈三翁挠挠头,问道:“倘若欲扩建,如何修建,又修在哪里呢?” 周钧:“以别苑为中心,围绕湖畔修建。” 说到这里,周钧拿起一根树枝,找了一块泥地,在上面开始写画。 他先是在泥地上画了一条直线,开口说道:“这是街道。” 他又在直线两旁划了许多相邻紧挨的方格,说道:“这是房宅。” 屈三翁在一旁看的奇怪,说道:“这布局,不像是坊,倒有几分像是市。” 唐朝民房根据主人的富有程度,以进出的层数,做成院落式的结构。 在稍大一些的城市中,由于宵禁制度的存在,还有坊市分离的要求,所以唐朝的民房大多以独院的方式,存在于正方形和长方形的里坊之中;而商铺则以街道分隔,列为两旁,形成了市。 到了宋朝,宵禁制度逐渐取消,再加上商业繁荣、人口增长等原因,里坊瓦解成了商业街,民房、商铺、官廨混搭而设,不再严格区分彼此,建筑布局因此变得更加灵活,有限空间里的人口密度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所以,宋朝城市规划中,最常见的状态便是,建筑密集、人口拥挤、街道狭窄、接檐造舍等等。 周钧现在的想法,便是将灞川别苑的扩建工程,以宋朝布局作为模板,打造一条商住两用、节省建材、提高土地使用效率的类商业街形态。 周钧一边想,一边又将在史书中曾经看过的接檐民宅,向屈三翁说了。 屈三翁听了好一会儿,总算也是明白了周钧的用意。 周钧也是庆幸,好在现在有了火泥这样的便利建材,能够承受接檐的建筑强度,不然仅仅依靠唐朝原有的夯土来修建墙壁,恐怕需要额外进行加固和落桩。 周钧又对屈三翁说道:“由于建宅于湖畔,这涉及到火泥、木梁和砖石的搭配比例,起初不用修建太多房屋,可以先接檐两栋,试一试强度,确认没问题之后,再向两侧进行拓建。” 屈三翁应了,又朝周钧说道:“别苑用的火泥,都是由那新罗人金有济提供的,我听说他去了东都。过几日,我去长安寻他说一声。” 听到这话,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叹了口气,对屈三翁说道:“那金有济怕是回不来了,至于火泥,我去寻找另外的来源,屈翁只管选址和设计便是。” 屈三翁心中疑惑,但见周钧面色凝重,也不敢细问,只是应了下来。 告别屈三翁,周钧回了自己的小院。 刚一进院门,他就瞧见画月、柔杏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小娘,聚在一起说说笑笑。 第一次见到周钧,那几个小娘吓得犹如鹌鹑一般,不停朝后躲着。 反而,刚为人妇的柔杏,胆子比起从前着实大了不少,走上前向周钧行了万福。 画月拉过躲在后面的小娘,一一介绍,周钧一圈听下来,发现这些女子皆是来自于新进的仆户。 与众人交谈了几句,周钧回到院中的书房,摊开纸张,开始回忆起唐朝天宝五载时的自然灾害。 在诸如《新唐书》、《唐会要》等正史之中,天宝年间记载的自然灾害数量,要远远小于开元年间。 但这并不意味着,天宝年要比开元年更加的风调雨顺。 相反,天宝年间自然灾害的数量,比起开元年间,有增无减。 之所以正史中记载灾害较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朝廷上官与地方官员,合起伙来欺瞒皇帝,造成了一种天下太平、无波无灾的假象。 其中,最有名的一件事,便是发生在天宝十二载、整整持续了一年零八个月的水旱连灾,关中、河南、河东颗粒无收,百姓饿殍遍野,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私市人肉的情况。 而杨国忠为了隐瞒灾情,居然拿着饱满的麦穗给李隆基看,说是大丰满仓,粮价轻贱。 这次史无前例、后果严重的灾害,一直在安史之乱之后,才被正式记入正史,而且即便被史官记入,受灾地区也只是被描述成仅在关中地区,具体受灾情况,更是语焉不详。 直到其它史料的问世,后世的史学家才清楚天宝十二载这次灾害所波及的范围之广,影响之大。 所以,想要了解天宝年间的自然灾害,不单单要看正史,另外有不少的信息,却是源自佛家、道家的一些记载文献。 比如南朝梁僧慧皎撰写的《高僧传》,还有梁代之后,唐代道宣所撰写的《续高僧传》,里面的『神异』、『兴福』卷册,都记载了唐朝天宝年间,那些没有收录在正史之中的自然灾害。 前世中华书局所出版的《隋唐五代史》完整全编版中,曾将这两卷作为正史补记的附录,印在了书末,周钧恰好看的正是这个版本。 周钧仔细回忆着史书,有些实在记不清楚时间和地区的自然灾害,便弃之不用,最终选了天宝五载发生的七次自然灾害,纷纷写在了应龙天书上。 写完之后,周钧又将孔攸之前编撰的应龙引文,放在书头。 再换以左手持笔,掩盖字迹,周钧把整本天书抄录一遍,最后将原稿点火烧了。 到此,天宝五载的应龙天书,便算是完成了。 此时,画月也和柔杏她们说完了话,走进了屋内。 周钧将应龙天书交到画月的手中,又说了伊斯在长安中的居住处。 画月打开天书看了一遍,知晓事关紧要,便说是下次随屈家入城办事的时候,悄悄去往伊斯住所,再将此书放其门口。 第189章 《梁祝》成稿 交待完天书的事情,周钧松了一口气,来到书柜前,找到解琴遣人送来的《梁祝》,仔细看了起来。 解琴和宋若娥所写出的《梁祝》,相比后世的版本,稍稍弱化了梁山伯的角色分量,而是将笔墨的重点刻画,放在了祝英台之上。 周钧稍稍思考,也能理解,毕竟两位作者皆是女性,对于女角色的心理把握和人物塑造,自然更是驾轻就熟。 除了这一点之外,原版《梁祝》将梁山伯和祝英台无法成就姻缘的原因,主要归结为梁山伯自愧于家贫,未能如约上门提亲。 而宋若娥在剧情改编中,却是写成梁山伯如期上门提亲,但祝家因为门阀和贫富歧视,将他挡在了门外,又故意不让祝英台知晓。 梁山伯气苦病倒,一命呜呼之后,被草草下葬。祝英台直到在出嫁路上,才知晓了真实情况。她绕道去梁山伯墓前祭奠,最后跃入坟中,化蝶双飞。 在宋若娥的《梁祝》话本中,有一段话倒是引起了周钧的注意。 那段话是祝英台临死之前所说的,大意便是真正的爱情,究竟是什么? 爱情是坐拥富贵和权势,安逸一生?还是与灵魂共鸣之人,安乐清贫? 在周钧的记忆中,这段话在原版的《梁祝》之中,是没有的,想必是宋若娥有感而发,写了进去。 大致翻了一遍,周钧不禁感叹,宋若娥的才情,与唐朝四大才女李冶、薛涛、刘采春、鱼玄机相比,丝毫不逊色。 但为何,这般的奇女子,在史册中,却是没有什么作品保存下来? 就在沉思的时候,画月在那里正看着《梁祝》,看到动情之处,还不停抹着眼泪。 周钧看见也是无奈。 在别苑中休憩了几日,周钧处理完了别苑的事务,又向庞公和画月告了别,便骑着马一大清早朝着长安的方向赶去。 入了春明门,周钧先朝平康坊的方向赶去。 刚入平康坊北里的场院,周钧的那匹乌孙马,一声嘶鸣,引来了一众人的围观。 有坊丁认出了周钧的脸,连忙跑过来唱了个喏,开口道了一声周主事。 周钧牵着马,走到院场的曲门,朝坊丁问道:“解琴今日可在?” 坊丁回道:“解都知今日去了教坊。” 周钧一愣,来的倒是不凑巧,解琴居然不在。 想了想,周钧又问道:“宋都知呢?” 坊丁:“宋都知在,不过她已经不见客了。” 周钧:“不见客?为何?” 坊丁:“宋都知已经向假母说了身,赎身钱也交了,听说很快便要离开北里。” 周钧恍然,宋若娥有个指腹为婚的钟家小郎,眼下怕是正在准备嫁过去的事宜,这种时候自然不会继续见客了。 将马寄在坊厩之中,周钧进了中里,去寻宋若娥。 到了宋若娥居住的小院,周钧敲响了院门。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一个婢子脆生生的声音:“娘子不见客。” 周钧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某是周二郎。” 婢子顿了顿,又问道:“哪个周二郎?” 周钧说道:“刑部都官司的周主事。” 婢子不再说话,一阵小跑,去了院内。 又过了一会儿,院门开了一条缝,婢子引着周钧走了进去。 穿过庭院,又入堂口,周钧看见屋内四处都是打包好的书籍字画,心中有些感叹,看来宋若娥是真的要离开北里了。 就在这时,后厢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身布衣、未着粉黛的宋若娥,看见周钧先是一怔,接着说道:“周二郎从东都回来了?” 周钧拱了拱手,说道:“宋都知。” 宋若娥皱了皱眉,语气不善的说道:“莫要再提起都知二字了,名字也行,雅号也罢,且换个称呼。” 周钧知晓宋若娥的脾气,倒也没有气恼,只是道了一声居士。 宋若娥应了,说道:“周二郎倘若是来寻解琴的,她今日不在曲中。” 周钧摇头道:“听闻居士很快便要离开北里了。” 宋若娥:“上元节里,钟郎来了长安,因为要准备春闱,故而没有与我见面,只是互传书信。三月初的春闱结束,待得放榜那日,钟郎及第,他便要带上我去见钟家大人。” 周钧听宋若娥道出『及第』二字,不由心中好奇,问道:“居士为何如此笃定,钟家子能够榜上有名?” 宋若娥微微一笑,却是说了另一件事情:“周二郎可知晓我的赎身费是多少?” 周钧想起北里伎那堪比天文数字的赎身费,不禁摇了摇头。 宋若娥说了一个数字,将周钧吓了一跳,前者的赎身费甚至抵得上京畿道一县的年税。 见周钧吃惊,宋若娥又说道:“假母与我向来关系颇佳,这赎身钱已是折了不少。” 周钧惊讶之余,又朝宋若娥问道:“这么多钱,是钟家帮你付的?” 宋若娥摇头道:“周二郎可知『行卷』?” 周钧点头,行卷就是考生写上几篇文采斐然的诗词歌赋,再投到主考官的手中,为春闱造势。 想到这里,周钧反应了过来。 他朝宋若娥问道:“难不成,这赎身费全部是你过去帮考生行卷,赚来的所得?” 宋若娥:“不错,我写的行卷文章,润笔费少则百贯,多则千贯,倘若考生及第,还要再收十倍于润笔费的封口费。现在,周二郎可明白,为何我说这次春闱,钟郎应能及第了?” 周钧总算是明白了,敢情这次钟家子的行卷文章,是出自宋若娥之手,也难怪对方谈到及第的时候,会如此的有自信。 说完了这些话,周钧想起此行的正事。 他先是朝宋若娥拱了拱手,说道:“《梁祝》话本,钧已经瞧过了,当真是名垂青史的佳作。” 宋若娥:“那话本,解琴和我都用了十二分的心思,自然是难得。” 周钧:“此番前来,是想问问居士和解都知的意见。这话本倘若再无更改、就此定稿的话,钧就去联系木雕作坊,准备印书了。” 宋若娥闻言愣了一会儿,出言道:“你且先等等。” 说完,宋若娥入了房内。 就在周钧一头雾水的时候,宋若娥拿着《梁祝》的原稿,走了出来。 将书册摊在桌上,宋若娥翻到原稿的最后一页,对周钧说道:“你瞧过话本之后,难不成就不觉得缺了些什么?” 周钧看着最后一页,上面写着祝英台跳入梁山伯的坟墓之后,风停雨霁,彩虹高悬,梁祝化为蝴蝶,在人间蹁跹飞舞。 周钧说道:“这便是结局了,还有什么?” 宋若娥敲了敲书册,说道:“尾阙!没有尾阙!不管是什么话本,在故事的最后,总会以诗词歌赋,缀在文末,或以抒情,或以言志。但是这《梁祝》,却没有来得及写上尾阙。” 周钧此时也想了起来,凡是古言话本,大多都会用一首诗或者一篇赋,放在整本书的最末尾,用来提炼内容和升华剧情,是整部作品的点睛之处。 宋若娥懊恼的说道:“《梁祝》的尾阙,我和解琴想了不少文章,配上去都觉得有些普通。这么好的话本,倘若想不出上佳的尾阙,便是暴殄天物了。” 周钧皱着眉头,在房中踱步来回走着,并且开始努力回忆,后世《梁祝》戏本的尾阙究竟是什么? 想了半天,由于梁祝并非史书,周钧也没有背过,实在是想不起来历史上《梁祝》戏本的尾阙。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忽然眼睛一亮,却是想起一阙应景的词来。 他走到宋若娥的面前,缓缓念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仅仅听见这两句,宋若娥便睁大眼睛,呆坐在原地。 周钧继续念道:“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宋若娥如梦初醒,连忙取了笔,在《梁祝》话本的文末处,加上了这一尾阙。 当她写完最后一笔,不禁站起身来,抱住《梁祝》原稿,又哭又笑的喊道:“成了,成了!” 第190章 罗公远 怀中揣着沉甸甸的原稿,周钧骑着马赶向家中。 《梁祝》话本的主笔是宋若娥和解琴二人,而周钧依然只占了阚录的职位。 临行前,宋若娥也对周钧说,《梁祝》一书怕是她最后写成的话本了。再往后,她嫁去钟家,便要开始相夫教子的生活,再也不会踏足长安了。 周钧虽然感到有些惋惜,但依然尊重宋若娥的选择。 在路上,周钧想的是,宋若娥帮了不少的忙,自己应当准备一件像样的随礼,在对方临行之前赠予她。 顺着坊街向前行了数百米,周钧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再定睛一看,那个坐在墙角石阶上的身影,居然是在长安城中两次遇见的老道士。 想起西云娜无意中提起,有个老道士曾经暗中出手帮过自己,周钧翻身下马,来到老道士的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两手裹在袖中,正晒着太阳的老道士,慢慢睁开眼睛,瞧了周钧,又闭上眼睛问道:“那祆教的圣女见着你了?” 周钧:“未曾相见,只是托人捎话于某。” 老道士叹了口气:“那妮子有点本事,但岁数太小,沉不住气,学不来她师傅的气定神闲。” 周钧听见这话,心中压抑不住好奇,开口问道:“敢问道长是?” 老道士:“某姓罗,名公远。” 周钧听了心中一惊,罗公远乃是中唐时期着名的道士。 史书有载,罗公远在宫中除祟驱妖,召龙致雨,就连唐玄宗和杨贵妃都拜其为师。 罗公远虽然道法玄妙、又法力高强,但素喜直言讽政,常常惹得李隆基恼怒不已。 有一次,罗公远传授道法的时候,又有意留手,惹得圣人大怒,新仇旧恨之下,李隆基便下令将其装入麻袋,又以重石压杀。 结果,罗公远从袋中消失,数个月后,就出现在了蜀地。 想到这里,周钧朝罗公远躬身行礼道:“素闻罗道长道术通天、法力高强……” 罗公远打断周钧道:“哪里有什么通天的道术,不过都是些雕虫小技罢了。” 听见这话,周钧一愣。 罗公远说道:“世人急功近利,眼里只有那些点石成金、呼风唤雨的水火把戏,真正的大道,却无人去关注。” 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罗公远站起身来,顺着坊街朝前走去。 周钧想了想,牵着马行在他的身后,开口问道:“罗道长,所谓大道,究竟所指何物?” 罗公远:“日月盈缺,生死得丧,归衡守一,安平天下。” 周钧低下头来,开始细细咀嚼这十六字。 罗公远又说道:“天下之势如日月盈缺,盈满外溢则成缺,缺阙得引则向满。所谓大道,当是在盈缺交替之时,关注变化,协调天地。以此法使得世道归衡,守得存一。” 周钧心中有些疑惑,听罗公远话中的意思,对方似乎已经察觉到不久之后,天下将有大乱。 仔细思索一番,周钧开口问道:“如何才能知晓何时盈缺交替?” 罗公远:“盈缺变化之时,天地当有征兆。日月异变,星位篡动,命数更改,皆是如此。” 说完,罗公远看着周钧说道:“这天地之间的变化,虽说是变数,但也是命数,总也有个大道行之。” 周钧隐约有些察觉,这罗老道话中有话。 罗公远又说道:“那祆教的妮子,不懂这个道理,总想着去参破变数,窥得天机。殊不知,天道有常,盖有运矣。” 说完,罗公远转过头去,走入了一条小巷。 周钧牵着马,再去巷口,发现罗公远早已经没了踪影。 带着满心的疑惑,周钧骑上马,朝家中赶去。 到了家门前,周钧将马缰交给下人,刚刚过了前院,还没走进堂口,便听见了母亲罗三娘的呼声:“钧儿终于回来了!” 周钧朝后堂看去,只见罗三娘带着萧清婵,快步走了过来。 来到堂口,罗三娘一把拉住周钧,上下打量了一番,口中还不停念着苦。 至于萧清婵,陪在罗三娘的身边,拿眼偷瞧了周钧一次,又飞快低下头去,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 罗三娘先是将周钧拉到堂中,又叮嘱萧清婵去让下人们准备晚饭。 周钧见母亲和萧清婵相处融洽,状似亲昵,也不禁有些吃惊。 那萧清婵初来周家的时候,每日都是低调过活,就连厢房都很少走出去。 没想到去洛阳的几个月里,罗三娘和萧清婵的关系,倒是如此要好了。 将这个疑惑暂且压在脑后,周钧朝罗三娘问道:“父亲呢?” 罗三娘:“去市肆里听卷了……再过些日子,便是春闱,你阿耶隔三差五便要去听一听。” 周钧点点头,周定海虽然面子上对大哥周则不管不问,但私底下还是很关心长子的。 周钧又问道:“大哥还是在骆家,不肯回来?” 说起周则,罗三娘一阵唉声叹气,说道:“过年那几天,则儿倒是回家了,只不过见到我和你阿耶,口口声声还是说着要娶那北里伎为妻。你阿耶发火,找了棍子,又想把则儿给赶出去。” “我把他拉住劝了,说是则儿今年春闱,倘若未能及第,那么自然没有理由去娶那北里伎,我们可以给他另说一门亲事;倘若及第了,那他去曲江巡游的时候,高官显贵家皆会去那里挑选女婿,这挑来挑去,则儿自然会忘了那北里伎。” “所以,不如现在先拿话稳住则儿,就说倘若春闱及第,就答应他娶了那北里伎,日后也好从长计议。” “你阿耶后来听了我的劝,则儿也留下陪着我们,一直过完上元节,才回了骆家。” 周钧听见这话,皱着眉头朝罗三娘说道:“此法只是权宜之计。” 罗三娘点头道:“阿娘自然知道,但是过年了,好不容易一家人坐在一起,说些安心话又有何妨?” 周钧摇头叹口气,陪着罗三娘说了一会儿的话,便回了自己的厢房。 周钧还没进门,萧清婵侍在门内,朝着前者道了万福。 后者脸上存着红晕,表情与以往有些不同,周钧不禁多看了几眼,心中也有疑惑。 入了书房,周钧从怀中取出了《梁祝》的原稿,交予萧清婵,让她帮忙看看。 萧清婵这一看,就沉了进去,连晚饭都没有顾上去吃。 周钧见她读的入神,也不打扰,用了晚饭,便出门在坊内转了一圈。 等他回到书房的时候,正看见萧清婵坐在案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誊录着《梁祝》。 见周钧走进来,萧清婵停了笔,连忙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开口说道:“这话本实在是古未有之的佳作,倘若让清婵来说,却是比那《西厢记》还要更胜一筹。” 周钧走到案前,看向那抄本,只见萧清婵行笔之间鸾回凤舞、气韵生动,着实是难得一见的好字。 宋若娥的原稿,多有批注和修改,看上去有些杂乱,偶尔还有错字,经萧清婵重新誊抄之后,却是一目了然,清爽无比。 第191章 迁凉州 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夜色渐浓,周钧叮嘱萧清婵早些休息,莫要累伤了身体。 后者应了一声,只说是将书稿誊完,便去歇息。 周钧点点头,先回卧房,睡了下去。 第二天清早,周钧从床上爬起来,简单洗漱一番,来到书房,只见《梁祝》抄本,全部誊写完毕,工工整整的放在了案台上。 周钧清楚,萧清婵昨晚怕是熬夜赶工,才誊出了抄本。 拿上抄本,周钧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门,又去了西市,找到相熟的一家木雕作坊,订了五百套印阚,又交了定金。 之后的几日里,周钧在家中陪陪父母,闲暇无事的时候,又与萧清婵说说话。 转眼之间,便到了都官司职事的日子。 这一日,周钧在萧清婵的服侍下,穿上官袍,又取了乘马,与众人道别之后,便出了家门。 入了尚书省,周钧刚一走进都官司的官廨,就见廨内的官吏们面色惶恐,皆在议论纷纷。 周钧寻人问了,得到的答案便是,刑部尚书韦坚被下旨软禁。 由于事发突然,没有人知晓究竟是什么原因,大家都惟恐此事会连累到刑部的诸司官员。 周钧面上平静,心中了然。 天宝五载,韦坚案终于还是发生了。 周钧入了内院,去寻上官。 徐郎中和韦员外在内院的栒房中正在说话,听见周钧来告,徐郎中稍作思考,便出言让他进来。 周钧走进房中,先朝二位上官行礼,接着说了在东都的职事。 徐郎中说道:“东都花灯一事,某也听说了。将作监办事不力,工匠又做事马虎,终究酿成大祸。圣人恼怒,惩了参与建造花灯的官吏。但周主事的职责在于管理俘丁,与建造无关,故而不当受罚。” 周钧听了,连忙行礼,说道:“谢郎中直言。” 徐郎中摆手道:“赏罚分明是应当的,不然往后还如何做事?” 韦员外先是朝徐郎中看了一眼,接着朝周钧问道:“韦尚书被软禁一事,你可知晓?” 周钧拱手道:“刚刚知晓。” 韦员外愣了愣,随即又道:“你刚从东都回到长安,才知晓此事,倒也寻常。” 停顿片刻,韦员外又问道:“依你来看,韦尚书被软禁究竟是何缘故?” 听见这问题,周钧也有些纳闷,韦坚犯事,为何来问我? 略微思考,周钧回道:“具体缘由钧说不上来,但想来与刑部公务无关,大抵是因为个人原因。” 韦员外皱眉道:“个人原因?” 一旁的徐郎中沉思片刻之后,对周钧点头道:“行了,且回去做事。” 周钧唱了喏,退出了栒房。 来到长廊中,周钧又回头看了一眼内院,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 忙了一天,下午放了廨,周钧骑着马去往骆家。 到了骆家的大门,周钧向门房报了姓名,第一个迎出来的不是周则,也不是骆安源,却是骆家的家主骆南斗。 周钧想向骆南斗行礼,却被后者直接拉着入了宅中。 来到堂上,骆南斗对周钧说道:“二郎来的正好,再过些日子,老夫就要离开长安了。” 周钧一惊:“骆少监要离开长安?去哪里?” 骆南斗:“莫要称少监了,老夫得了迁令,近日便要动身去往武威郡。” 武威郡?那岂不是凉州? 周钧:“凉州距离长安足有万里之遥,骆老为何会被迁往那里?” 骆南斗没有说话,脸上只是苦笑。 周钧隐约有些懂了,轻声问道:“可是因为东都花灯一事?” 骆南斗微微点头,又说道:“东都花灯出了纰漏,将作监责无旁贷,总要有人出来收拾残局。老夫年岁已高,时日无多,这责任扛下也便是了,总得给那些小辈们留个念想。” 周钧叹了口气,向骆南斗拱手说道:“骆老高义。” 骆南斗摇头笑道:“二郎往后到了我这岁数,自然便明白了。” 说完,骆南斗站起身来,又对周钧说道:“老夫往后不在长安职事,家中小郎,还望二郎多多照拂。” 周钧起身,点头道:“尽力而为。” 骆南斗拍了拍周钧的肩膀,出了中堂。 片刻后,骆安源从堂后探出个脑袋,左右看看,见骆南斗不在,松了口气,走了出来。 周钧见状,朝骆安源问道:“骆老迁往凉州一事,你听见了?” 骆安源:“前几日便知了,我本想向羽林军请调凉州,但被家中大人得知,挨了一顿骂。” 周钧心中也有些感喟,骆安源倒是孝顺。 骆安源:“且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去见周大郎。” 二人出了中堂,去了侧厢骆英才的院子。 骆英才坐在院中的天井里,正翻着杂书,瞧见骆安源和周钧走了进来,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接着,骆英才站起身,一边走过来一边轻声说道:“春闱将近,这些日子里,周大郎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每日里只是拼命读书,连命都不要了。” 周钧听见这话,料想周则发力用功,大抵便是因为周定海和罗三娘给的承诺。 将骆英才拉到一旁,周钧朝前者小声问道:“大哥可曾行卷?” 骆英才点头道:“托人投了,听说几位主官瞧了那行卷的文章,都赞不绝口。” 周钧心中稍安,看了一眼厢房,便对骆家兄弟说道:“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了,大哥劳烦二位看护,钧在此谢过了。” 骆安源和骆英才齐齐推辞了一番。 周钧见再无它事,便出了骆家。 又过了半个月,朝中传来圣人的旨意——韦坚干进不已,贬为缙云刺史;皇甫惟明离间君臣,贬为播州刺史。 圣旨中,没有写明贬谪二人的原因,至于太子,更是一个字都没有提。 这份圣旨的内容,一经公布,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但对周钧而言,与史书记载,却没有丝毫的差异。 周钧感叹,自己这只蝴蝶,无论怎么用翅膀扇风,顶多也只能改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但真正的历史巨轮,却依然在按照原有的轨迹,不断前进。 来不及理会韦坚案,周钧按照约定时间去了木雕作坊,交了尾款,取到五百套《梁祝》。 灞川别苑,周钧寻下人,给庞公和殷公各捎了一套。 洛阳那里,为了遵守当初的约定,周钧又找驿站,给范吉年寄去五套。 平康坊北里,解琴和宋若娥自然人手一套,至于另二位都知西云娜和佘红芝,周钧犹豫了一段时间,还是决定给她们每人捎去一套。 剩下的书册,周钧来到西市几家有名的坟典肆,以阚录之名,没费多大功夫,便统统卖了出去。 第192章 曲江宴 天宝五载,二月二十九,春闱放榜日。 这一天,周钧起了个大早。 当他穿戴整齐,来到中堂的时候,却发现原来父母比自己起的更早。 母亲罗三娘在堂中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她手中还拨着一串佛珠,不断的念着经文。 父亲周定海更是不堪,漫天纷飞的大雪中,他在院子中来回踱步,完全没有理会身上落的积雪,雪地都被他踏出了一个圆环。 萧清婵从厢房走到堂中,递给周钧一个发热的手炉,说道:“外面天寒地冻,二郎且留心路滑。” 周钧接过手炉,点点头。 简单用了些早饭,周钧便陪着周定海,一起赶往皇城外的安上门。 骑马行至安上门外的场院,周钧朝四面看去,只见到处都是人。 有来看榜的考生,也有随行的家人,还有不少是来瞧热闹的民众。 周定海将马缰交给周钧,说道:“我去门外候榜,钧儿你先去将厩里把马寄了。” 周钧应了一声,去了邻近的坊厩,寄了马又回到场院。 当下是辰时三刻,阳光渐渐强了起来,场中之人有增无减,一眼望去,从兴道坊一直绵延到务本坊,看不到尽头。 周钧看着这么多人,一时之间犯起了难。 这会儿又没有手机一类的联络工具,想要找到周定海,无异于大海捞针。 无奈之下,周钧只能站在坊门的一角,远远等在那里。 又等了一刻钟,安上门的偏门,在一阵吱呀作响中打开了。 “放榜了!放榜了!” 在排山倒海的呐喊声中,吏部、礼部的一众官员们,在武卫的陪同下,来到安上门外,开始张贴考榜。 待得榜单张贴完毕,人潮顿时汹涌向前挤去。 一时之间,场院如同烧开水的锅皿,沸腾难抑。 有人榜上有名,跪倒在地,泪流满面;也有人名落孙山,哭天抢地,如丧考妣。 春闱后的放榜,成了人生百态的戏台,喜怒哀乐,皆收眼底。 待得围观的人,散去一些,周钧拼尽力气,挤到榜单前,费了好半天功夫,终于在及第名单中,找到了周则的名字。 周钧一时之间喜上心头,长吁了一口气。 转过头来,周钧在不远处的墙角里,发现了周定海的身影。 只见后者垂着头,蹲在那里,正在不停的抹着眼泪。 周钧向周定海走近一些,又听见对方不停说着『祖宗保佑、苍天有眼』一类的话语。 发现周钧走过来,周定海连忙正色,装作无事人一般站了起来,笑着说道:“则儿中了!” 周钧先跟着笑道:“是啊,大哥中了。” 周定海看向周围,问道:“也不知则儿现在人在何处?” 周钧:“大哥倘若知道自己及第,必定会回家报喜。” 周定海:“此言有理,走!回家!” 二人骑马赶回家中,将此喜讯告与罗三娘,又引得后者一阵喜极而泣。 周钧在家中等了大半个时辰,周则终于回家了。 相比上一次见面,周则瘦了许多,连眼眶都有些许深陷,唯有一双眼睛还保着亮光。 只见他刚一进家门,就跪在了周定海和罗三娘的面前,开口说道:“孩儿春闱及第,还请父母成全,许了我和虞珺娘的婚事。” 周定海和罗三娘的脸上,原本满是笑容,听见这话,顿时僵住。 周定海身形颤抖,举起手掌,想要打向周则的头顶,被一旁的罗三娘赶紧拉住。 罗三娘先是向周定海耳语了几句,接着又对周则说道:“则儿,即便要说亲,也要寻个日子,再挑个媒人,是?” 周则听闻此言,以为父母松口,面露喜色。 罗三娘又道:“明日,当科及第的进士们,都要去曲江赴宴。待那宴会结束,再去说亲便是。” 周则信以为真,便不再说话。 第二日,长安城东南,曲江池。 曲江宴又名闻喜宴,起初只是落第考生们的私下聚会,后来新科进士反而在此地办宴会的越来越多,甚至成了一种习俗。 曲江宴虽说是在曲江园林中举办,但归根结底还是一个民间性质的宴会。 宴会的筹备机构是一个叫『团司』的民间商业机构,经费来源是由新进士们共同筹资,一般情况下皆是均摊。 随着曲江宴每年的规格都在升级,经费需要也越来越多,所以每位进士要承担的份子钱也逐年增加,甚至有些家庭条件一般的进士还要为此对外举债。 话归正题,天宝五载的曲江宴当天,长安城内可谓是万人空巷,园内搭建的临时性商铺在江畔一字排开,游人熙熙攘攘。 宴会上还有歌舞表演,而京城的王公贵族、富商豪贾们也会趁着这个机会,从新进士中挑选乘龙快婿。 周钧带着萧清婵,站在曲江畔,看着眼前这热闹非凡的场景。 萧清婵指向曲江池的南方说道:“那里有一座宫中修建的『紫云楼』,每年的曲江宴,圣人都会带着王公皇亲,登楼观景。” 周钧:“今年圣人在东都过冬,怕是不会来了。” 萧清婵点点头,看向曲江畔的进士们,朝周钧问道:“二郎不去看看吗?” 周钧笑道:“看那些作甚,今日是来游园的,又不是来结交的。” 萧清婵看了眼周钧,微微点头,应了一声。 周钧带着萧清婵,顺着曲江畔朝前走去,在那歌舞表演的舞台旁,倒是看见了几位熟悉的人。 走过去,周钧拱手说道:“解都知,居士。” 解琴和宋若娥转过头来,看见周钧和萧清婵,俱是一愣。 解琴行了万福,道了一声:“周二郎。” 宋若娥先是看了一眼萧清婵,又看了身边的解琴,最后没好气的对周钧说道:“佳人相伴,二郎真是好兴致。” 解琴拉了拉宋若娥的衣角,对周钧说道:“北里今日出官使,妾身承了教坊的差事,至于居士,她是来见……” 宋若娥打断说道:“我过来就是陪解琴的。” 周钧看向宋若娥,也不点破,只是问道:“那些进士之中,可有钟家郎?” 没等宋若娥开口,解琴笑着点了点头。 周钧拱手对宋若娥说道:“恭喜居士,贺喜居士。” 宋若娥面有羞色,不再搭话。 解琴看向萧清婵,开口问道:“这位是……?” 周钧答道:“她是我身边的侍女,名为清婵。” 解琴闻言,脸上笑容不减,与萧清婵互道了万福。 宋若娥在一旁说道:“那《梁祝》话本,在长安城中已经传开了,现在每日登门拜访的客人,又多了起来,烦不胜烦。” 解琴:“也是托了二郎的福,近来客人又多出了不少,再加上春闱后留京的举子们,中曲最近人满为患,北曲和南曲瞧了,都羡慕不已。” 听解琴提起南曲,周钧看向四周,问道:“解都知和居士可曾见到虞珺娘?” 宋若娥说道:“早些时候,见到她了,还说了几句话。后来,她站在曲江畔,远远看了会儿当科进士,便离开了。” 第193章 相思相见知何日 听了宋若娥的话,周钧又看了一眼进士们开宴的方向,心中思索了片刻,便向二位都知告了辞。 走在江畔,萧清婵轻声朝周钧问道:“虞珺娘不知当下身在何处?” 周钧说道:“这里人多眼杂,虞珺娘就算瞧见了兄长,也不会贸然上前见面。” 萧清婵看着清澈透亮的曲江水,幽幽说道:“我忧的是,虞珺娘来曲江,不是为了与周大郎说话,却是为了看他一眼、斩断情缘罢了。” 周钧闻言,明白萧清婵话中深意,叹了一声。 在曲江畔又游了一会儿,周钧带上萧清婵,回到家中。 在堂中周钧等了差不多快一个时辰,周定海和罗三娘终于进了家门。 刚进堂口,周定海便大发雷霆,把桌子拍的震天响,喊道:“魏司马的侄家小娘,出身名门,则儿却不知好歹,把人生生给气跑了!还有宁校书家的长女,容貌出众,知书达理,哪一点不比那个北里伎强!” 罗三娘一脸悲戚,朝周定海劝道:“则儿性子刚直,倔强执拗,你又不是不知。” 周钧见状,朝父母问道:“兄长呢?他怎么没有回来?” 罗三娘说道:“则儿随同科进士们,去了雁塔题诗,要晚些才能回来。” 周钧点点头,不再说话。 到了傍晚时分,酒至微醺的周则,回到家中,就见到父母黑着脸坐在堂上。 周定海看见周则这幅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沉声问道:“曲江宴上,则儿可曾瞧见什么入眼的小娘?” 周则一愣,答道:“问这作甚?” 罗三娘跟着说道:“今日可有不少人,来问则儿的婚配,你就一人都没瞧上?” 周则再傻,此时也听出了父母的弦外之音,开口问道:“先前许诺,倘若春闱及第,便许了我与虞珺娘的婚事,难道现在要反悔不成?” 罗三娘苦口婆心的劝道:“则儿十年寒窗,终是中了进士,又何苦痴恋于一北里伎?” 周则睁大眼睛说道:“当初明明有言在先,为何现在突然变卦?” 周定海拍着桌子吼道:“倘若不依你,你又哪会用功读书?!” 周则听见此话,脸色惨白,自言自语道:“原来你们从未真心同意过这桩婚事……” 罗三娘见周则身体摇摇欲坠,生怕后者气出什么毛病,一边用手掐了周定海,一边说道:“则儿,且听为娘说。周家祖上乃是奴牙出身,百多年来,于科举一途,连举人都少见,更别提进士了。” “不比那些世家门阀,家中代代皆有才俊,周家熬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在科举上,等来你这么一棵独苗。你将来不仅要承着自己,更要承着周家他人的出路。” 周定海强自压下怒火,接着罗三娘的话,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如今中了进士,一举一动也影响着周家的未来。周家日后的子孙,如果想要入国子监,又或想要拜大贤为师,家中长辈的出身至关重要。” “周家祖上奴牙出身,本来就风评不佳,倘若又娶了一个北里的伎子,那周家的小辈们,哪里还有什么出头之路?” 罗三娘在一旁也劝道:“则儿你就算不想想自己和你未来的子孙,最少也要想想钧儿,还有他的后代。倘若真的娶了那北里伎过门,你让钧儿又如何寻得良缘呢?” 周钧在一旁听着皱眉,欲言又止。 周则听完父母的话,双手死死握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尤不自知。 他思虑了很久,最终慢慢跪了下来,将头重重磕在了地上,额头与石砖碰撞的声响,让堂中所有人听了都心中一惊。 磕完三个头,周则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拖着步子走向大门。 周则此举,虽然从头到尾一言未发,却已经彻底给了父母一个答案。 周定海见状,勃然大怒,拿起茶几上的杯子,用力丢向大门,口中吼道:“你要是敢踏出这道大门,某便再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罗三娘在一旁哭着喊道:“则儿,你又是何苦啊?!” 周钧说了一句:“我去劝劝兄长。” 说完,周钧也出了堂口,来到大门外。 周则看见周钧出门,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让他未料到的是,周钧拉着他,走到一旁问道:“兄长是否还想娶虞珺娘为妻?” 周则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周钧示意周则附耳过来,接着便小声说了几句。 周则听完,一脸吃惊的问道:“这法子能行?” 周钧:“我何曾诓过你?” 周则用力点头说道:“左右也没了退路,那便照着二郎的法子做!” 周钧:“那便依计行事,这些天记得吃些好的,补补身子。” 周则应了,最后顺着坊街离开了。 第二日,周钧放了廨,直接去了北里,去寻解琴。 进了故冉居,周钧不仅见到解琴,还遇见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佘红芝。 周钧惊讶之余,一袭红襦的佘红芝先向他行了万福,又笑道:“妾身先要谢过二郎赠的话本。” 周钧拱拱手,客气了两句,又看向解琴。 后者说道:“佘都知来故冉居,却是为了商量《梁祝》戏角一事。” 周钧恍然,北里伎所排的《西厢记》戏曲,已经成了北里三曲的台柱戏,出官使的时候,基本都会上演。 眼下,佘红芝得了《梁祝》戏本,来找解琴商量戏曲一事,倒也是顺理成章。 佘红芝先是看了看周钧,又看了看解琴,最后捂嘴笑道:“妾身是不是碍事了?倘若是,那我现在便离开。” 周钧挠挠头,自己接下来要和解琴商量的这件事,让佘红芝听一听,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想完这些,周钧问道:“某的兄长,中意南曲虞珺娘,欲娶其为妻一事,二位可知晓?” 解琴和佘红芝皆点了点头。 周钧说道:“昨日曲江宴,兄长与家中大人说了此事,却是惹来忿怨,最后闹了个不欢而散。” 二女听闻此事,知晓北里伎虽然表里光鲜,实则为世人所轻贱,故而都叹了口气。 周钧继续说道:“此番前来,钧有一事望得二位都知相助。” 佘红芝转了转眼珠,问道:“此事可助周大郎娶得虞珺娘?” 周钧点点头。 佘红芝毫不犹豫的说道:“那此事妾身先应下了。” 周钧苦笑:“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佘红芝:“北里伎中,无论是谁,只要能风风光光、名正言顺的嫁出去,妾身都会鼎力支持。” 周钧闻言有些吃惊,再瞧佘红芝的神情,对方似乎也不像作伪。 解琴在一旁说道:“二郎,虽说北里之中也有勾心斗角、互不服输,但有姐妹能得个好姻缘,也是所有人的念想。” 佘红芝又笑道:“再说了,那虞珺娘也是妾身相熟的小娘,帮她一把,也是情理之中。” 解琴朝周钧问道:“二郎,我们究竟该如何相助?” 周钧:“其实也简单,那《梁祝》话本在长安城中不是炙手可热吗?” 解琴和佘红芝一头。 周钧:“北里伎与客修酒,只要谈到《梁祝》话本时,顺便提及兄长与虞珺娘之事即可。” 佘红芝一愣:“仅是如此?” 周钧:“只是如此。” 解琴担心的问道:“即便如此,怕是收效甚微。” 周钧:“过些日子,便能知晓是否有效了。” 第194章 知君用心如日月 几日后,故冉居。 宋若娥坐在堂中正翻着书册,等了好久,总算等来了解琴。 后者一脸疲累,一走进堂口,便让婢子送来了一壶温热的果茶,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 宋若娥见状,开口问道:“今日依旧是忙?” 解琴坐下,揉了揉脖子:“上午是宁州徐七郎宴请山南商会,长安高家大摆谢师宴,下午安仁坊和延康坊都有出官使,还有……” 宋若娥连忙伸手止住解琴,又问道:“你可知晓,南曲的虞珺娘病了?” 解琴一愣,连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宋若娥:“好些天了,听说曲江宴回来,身子就有些不利索。之后硬撑了几日,再便是发烧说胡话,卧床不起。” 解琴皱眉,终究是叹了口气。 宋若娥:“我最近听曲里不少人在说道,周家大郎和虞珺娘的事情?” 解琴点头:“周大郎倒是情根深种,只是周家大抵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宋若娥:“周家好不容易才出了一个进士,往后还要指望他仕途亨通,引得家族兴旺,怎又会同意他娶一北里伎为妻。” 解琴听宋若娥的话里隐约有些忿忿,便轻声问道:“钟家郎还是没来?” 宋若娥强作镇定道:“我知道你担心些什么……钟郎与我指腹为婚,在家中又是庶子,与周大郎的情况自然不同。他没来,大抵是因为吏部的官身选考,耽搁了时间。” 解琴点头称是,又道:“钟郎往日与你的信件里,皆是一片爱慕,论用情之深,世间难得,兴许就是这几日,便会来北里接你了。” 宋若娥还未开口说话,突然门外风风火火跑进一婢女,驻足堂中,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解琴见状,朝那婢子怪道:“究竟什么事,急成这样?有话不能慢慢说?” 那婢子喘了一口大气,开口道:“刚听人说,今天上午,周家那里出了事。” 解琴身形一顿,连忙问道:“什么事?” 婢子:“一大清早,周大郎便到了周家大门外,先是在地上放了一团席,接着便坐在团席上,足足坐了一个时辰,才起身离去。” 宋若娥听见这话,面上一怔,接着问道:“这可倒是新鲜事,且细细说来。” 婢子:“周家大郎今日早些时候,去了周家大门前,也不曾言语什么,只是坐在团席上,两眼看向门内。外人问他什么,他不答,家人让他起来,他也不起。就这般,足足坐了一个时辰。” 宋若娥好笑的说道:“当科进士,不进家门,静坐不语,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解琴想起之前周钧的话,便朝婢子问道:“周家如何做的?” 婢子:“起初,周家有人出来,劝说周大郎起来,后来,兴许是受不了街坊的诘问,便关上了大门。” 宋若娥听完这些,低下头仔细思索了一番,忽然眼睛一亮,对解琴知道:“我可算知道怎么回事了。” 没等解琴发问,宋若娥直接说道:“你且想想周二郎说的那《梁祝》,梁山伯与祝英台彼此相恋,却因门户之见被棒打鸳鸯,最后落了个双双殉情,化蝶而飞的下场。” 解琴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二郎当初说《梁祝》,实际上是为了造势,目的就是为了撮合周大郎和虞珺娘的婚事?” 宋若娥:“正所谓众口铄金,《梁祝》一书,能使人们撇开偏见,去思索真情所在,自然也能让人们去同情那些有情却无缘的男女。这般想来,周家大郎不进家门,静坐不语,怕也是周二郎的法子。” 解琴听罢,叹了一声:“二郎真是用心良苦。” 宋若娥想起了什么,深看了解琴一眼,开口想要询问,最终却还是没有言语。 接下来的几日里,周则每日携着团席,无论刮风下雨、寒霜冰雪,皆会准时来到周家大门前,一坐便是一个时辰。 无论何人来说,皆是不发一言。 周定海出来打骂了数次,罗三娘出来哭喊了几次,周则不为所动,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起初,街坊路人们以为周则任性妄为,还有人责怪他不孝。 但是,没过多久,周则和虞珺娘的事情,也不知被谁添油加醋的说了出来。 当科进士欲娶北里伎为妻,却因为门户之见无法如愿,故而只能静坐在家门之前无声抗议……这等才子佳人的八卦逸闻,在整个长安城顿时飞快传了开来,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很快,周家附近的坊市几乎都知道了此事,再加上《梁祝》话本的传开,爱情和门户这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再一次被拉入了人们的视野之中。 而且,这股舆论的风潮,越刮越烈,逐渐蔓延到整个长安城,甚至隐隐有着向外扩展的倾向。 东都洛阳,思恭坊,杨氏别苑。 杨玉环裹着一身狐裘,身旁燃着紫氲檀,正瞧着《梁祝》话本,看的出神。 这一套话本,她也不知读过几遍了,书页上写满了批注,有些妙语还专门摘录下来,单本誊着。 这话本除了故事,杨玉环最钟情之处有二。 一处是祝英台临死之前,说的一段话,大意便是何为真情?究竟是坐拥富贵和权势,快活一生?还是与灵魂共鸣之人,安乐清贫? 另一处乃是全书的尾阙,正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的那首词。 正读着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女官的告声,说是万春公主来了。 杨玉环放下话本,就见到尹玉一边大步流星的进了书房,一边又说道:“娘子助我。” 见尹玉一身襦裙,但说话做事却大大咧咧,一副男子做派,杨玉环皱眉道:“三郎说了不止一次,女儿家平日里要言行得体。” 尹玉没理会杨玉环的说教,坐在胡椅上,开口说道:“我在长安城有一好友,出身平康坊,名为虞珺娘。” 杨玉环:“听你曾提起过,怎么了?” 尹玉:“当科进士周则,欲娶虞珺娘为妻,奈何门户之见,被家中大人阻拦。” 杨玉环:“周则?” 尹玉拍了拍案台上的《梁祝》,说道:“就是那周钧的兄长。” 杨玉环一愣。 尹玉继续说道:“那周则也是义气,取了一团席,每日静坐在家门前,风雨无阻,只是寄望于家中大人回心转意。” 杨玉环听到这里,不禁感慨道:“这周家子倒是用情至深。” 尹玉急道:“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难道就如《梁祝》中的那般,眼见他们二人被生生拆散?” 杨玉环朝尹玉问道:“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可是那虞珺娘告诉你的?” 尹玉:“不是,虞珺娘性子坚毅,断然不会求助与我。是平康坊南曲中,另有一人写信,将事情的原委统统告诉了我。” 杨玉环点点头,又为难的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都是别人的家事,怎么好专断干涉?” 尹玉见杨玉环不应,着急喊道:“说什么父母之命,又谈什么媒妁之言,到头来,在人世间走这一遭,却都是为了别人而活!” 听见这话,杨玉环身体微微一颤。 瞧见案台上的《梁祝》,尹玉拿起来翻到最后一页,指着尾阙对杨玉环大声说道:“娘子可知情为何物?什么门户、什么财富、什么权势,皆是过往云烟,倘若不能和所爱之人在一起,这一生一世即便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杨玉环看着尾阙,轻轻念出那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轻叹一声,杨玉环对尹玉无奈说道:“好,且与你一起去向三郎说说情,看看他有何办法。” 第195章 悲欢离合 三月初,长安城中阴雨连绵。 周则穿着一身蓑衣,在街坊邻人的围观之中,端坐于周家大门之前,一动未动。 周遭有老者劝道:“周大郎,这么多天了,家中依旧没有动静,你父母怕是铁了心,且作罢。” 听完这话,有一膀大腰粗的妇人不乐意了,叉着腰斥道:“这话说得轻巧,郎情妾意的好事,总有人想要拆散,也不怕天打雷劈,遭了报应!” 就在众人争论不休的时候,罗三娘从门缝里偷偷朝外看了几眼。 看完了,罗三娘从前院走进中堂,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沉着脸的周定海哭诉道:“则儿坐了这么多天,你就忍心这么看着?” 周定海眼角抽动,用着嘶哑的声音说道:“你也瞧见,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那个逆子就是不肯作罢,他这是要把周家的颜面,扔到地上再踩上两脚才甘心啊!” 罗三娘回头望了一眼门外,犹豫再三,对周定海说道:“要不,干脆遂了则儿的心愿……” 后者闻言,猛地站起身来,大吼道:“休想!让那个逆子,娶一伎子进门,往后我周家在长安城中还如何立足?!” 罗三娘闻言捂脸恸哭道:“那就眼睁睁看着则儿在外面受苦不成?” 周定海愣了会儿,用手撑住案台,咬牙说道:“周家持操贱业,已有百年,好不容易时来运转,家中二子都有了些出息。子孙后代的福祉,倘若因为此事功亏一篑,那我周定海死后,哪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罗三娘听了,不敢再劝,只是抽泣不止。 周钧站在廊间,一边听着外界的争论,一边抬头看向天空。 萧清婵侍在他的身边。 周钧突然回头朝萧清婵问了一句:“兄长静坐几日了?” 萧清婵:“第三日了。” 周钧自言自语道:“按理说,应该是快来了。” 萧清婵奇道:“谁快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院外突然没了嘈杂,却是寂静一片。 萧清婵先是看了眼周钧,后者点了点头,她接着便走到前院去看,回来的时候,却是满脸的惊讶。 周家大门外,一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大病初愈的虞珺娘,面色苍白的下了马车,她一边走向周家宅门,一边从婢子手中取过了团席。 围观的众人瞧见她,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自觉让开了一条道路。 在周则不敢置信的注视之下,虞珺娘将团席放在前者的身旁,颤颤巍巍的正坐了下去。 周则接过婢子递来的雨伞,为虞珺娘挡住细雨,又看着她的侧脸,想要说些什么。 虞珺娘侧过头来,只是坚定看向周则的眼睛,又轻轻拉住他的衣角,默默无言。 就这样,二人比肩而坐,共撑一伞,在那道紧闭的大门前,无声作伴。 之后的几日里,虞珺娘和周则,每天都是不约而同的出现在周家大门前,只是静坐,不曾言语。 这件事经过人们的口口相传,已经在长安城中越传越广。 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将周家门前的坊街堵得水泄不通。 到了后来,因为看者太多,连坊正和丁役都不得不出面,来维持秩序。 前来围观的群众中,有不少人瞧过《梁祝》,他们应着景,便将书中的曲折,还有男女主人公双双殉情的故事,统统说与旁人听。 如此一来,周家门外的抗议呼声,倒是越来越高。 这一日,周钧眼见火候差不多到了,便找到父母,对他们说道:“这些日子,钧去都官司职事,偶然间听同僚说了,不少关于周家的闲言闲语。” 周定海顶着黑眼圈,开口问道:“他们说什么了?” 周钧:“他们说,周家一心只想攀炎附势,罔顾人伦,逼得家中长子生不如死。” 周定海睁大眼睛,怒道:“胡说八道,明明是那个逆子不孝在先!” 周钧故作犹豫:“他们还说……” 罗三娘一边帮周定海拍背顺气,一边问道:“他们还说什么了?” 周钧叹气说道:“原本有意嫁女于兄长的人家,见此情形,纷纷不敢再上门提亲了。” 周定海愣在那里:“为何?” 周钧:“无论哪一家,倘若把女儿许配给兄长,怕是会犯了民怨,背上一个拆散情侣的恶名,天天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周定海闻言,脑袋轰的一声响。 周钧低声说道:“父亲,事已至此,兄长除了娶虞珺娘为妻,怕是已经别无他法。” 罗三娘在一旁拽着周定海苦苦劝道:“是啊,应了这门婚事,又能如何?” 周定海手足无措的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周钧:“父亲,你且去大门那里看看,外面聚集了上千人。其中喊着周家势利、罔顾人伦的怕是有大半。” “你现在允了这桩婚事,还能落下个佳话;倘若那二人,风吹雨淋,出了什么岔子,怕是周家要被人骂到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眼下这情势,说到底不外乎八字——民心难违、人言可畏。” 周定海听了,心中天人交战了许久,终于站起身来。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大门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开了门板。 “门开了!门开了!” 周定海的出现,就仿佛一粒火种落入了桐油之中,一瞬间就点燃了围观人群的热情。 此时,周则、虞珺娘,还有围观的民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周定海的身上。 周定海张开嘴巴,费尽全身力气,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你们的婚事,周家允了。” 刹那间,整条坊街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与此同时,平康坊北里,宋若娥居所。 堂间、厢房中的书籍、字画,还有衣服、乐器、饰品等物,已经被全部打包完毕,分装成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箱子。 解琴正领着几个婢子,一边查验箱子,一边写着清单。 趁着休息的功夫,解琴直起腰来,朝着四周看了一圈,却没有发现宋若娥的身影。 走出堂口,又来到院中,解琴看见宋若娥正穿着一身襦裙,倚在门房,看着门外往来的行人。 “春寒料峭,就这么坐在风口,也不怕得了病?”解琴走到宋若娥的身边,看了眼后者的脸庞,开口说道:“脸上都没了血色,快回去暖暖身。” 宋若娥充耳未闻,依旧盯着门外。 解琴又说道:“这几日,你连饭都不吃,倘若又似从前那般,生了腹痛该如何是好?” 没有理会解琴的质问,宋若娥慢慢转过头来,声音微弱:“还是没来。” 解琴一怔,不自觉将眼睛瞧向它处,说道:“钟家郎才做进士,诸事繁杂,兴许明日便回来了。” 宋若娥惨笑道:“又是明日……” 就在解琴想着应当如何劝解的时候,有坊丁送来了一封寄给宋若娥的信。 宋若娥迫不及待的拆开信封,瞧见钟家郎那熟悉的字迹,还没来得及喜悦,却被其中的内容惊到五雷轰顶,整个人顿时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宛如木头一般呆立当场。 解琴见状不对,便拿过信快速读了。 那钟璋在信中,只写了寥寥数语。 其中,最刺眼的一段,便是——『浮云一别,流水十年,春风知苦,奈何无缘』。 解琴放下信,刚想与宋若娥说话,却见后者浑身战栗,几声急咳,一大口鲜血突然咳在了胸口,接着双眼缓缓闭上,倒在了门旁。 第196章 孑然一身 三天后。 躺在床榻上的宋若娥,脸色惨白,虚弱不堪。 卧房门外的墙角里,升着药炉,一个年幼的婢子正小心看着炉火,煨着药汤。 解琴推门入了堂中,发现偌大的院子里空荡荡的,不由皱起了眉头。 穿过中堂,入了后院,解琴看了眼煨药的婢子,又来到厢房的床榻前,坐下来朝宋若娥问道:“怎么只有一个幼娘?其他婢子呢?” 宋若娥强颜笑道:“近来院中多事,假母便借走了我身边的婢子,只留下一人。” 解琴的脸上,很少见的浮现出怒色。 没等她发问,宋若娥主动说道:“那些婢子跟着我,也落不了好,放到前苑里去,倘若遇见大方的客人,还能赚些个辛苦钱,又何苦拦着她们?” 解琴一时语顿,看向宋若娥问道:“这里空落,不如去故冉居,那里人多,也好照料你。” 宋若娥摇头说道:“去了故冉居,只会平添麻烦……这里安静,大夫也说了,利于养病。” 解琴向四周看了一圈,欲言又止。 宋若娥:“你莫要想着去寻假母争论,我交了赎身费,本就不算北里中人,她能让我暂住于此,已是开恩,又怎好再要求什么?” 解琴闻言,只得摇头作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宋若娥先开口问道:“你可知钟璋为何要写那封信?” 解琴摇头只是说道:“眼下你身子骨正弱,莫要再想此事。” 宋若娥洒然说道:“这又有什么可忌讳的?那钟家子在曲江宴上,被吏部员外郎家的四娘相中,听说钟家长辈也快要来长安提亲了。” 解琴听了,恨恨说道:“此子行同狗彘,端是可恶!” 宋若娥:“他的确可恨,但我更恨的却是自己……那钟家子不过出身显贵一些,又会说甜言蜜语,我便觉得他并非凡类,与我心意相融,天天做着那不切实际的美梦,一次又一次用谎话来欺骗自己。” “到头来,梦醒了,谎话也编不下去了,本以为是如意郎君,原来却也只是俗人罢了。” 解琴:“你莫要乱想,好好养病,等病好了,再寻一位佳偶便是。” 宋若娥笑了,却是问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周大郎和虞珺娘的婚事,如何了?” 解琴:“昨日,周家主、周家大郎和二郎,携着贽礼,一起去了南曲,一口气行完了纳采、问名、纳吉等事,明日还要带上聘礼,去行三书六聘、并订下婚期。” 宋若娥笑道:“虞珺娘真是寻到了一位好夫君。” 解琴见宋若娥笑容勉强,便不再提起此事,转而说了《梁祝》选角的趣闻。 另一边,在周家宅中,周钧正陪着大哥周则,忙着准备聘礼。 就在这时,门外来了客人,说是来寻周二郎。 周钧出了大门,却看见两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一位是内常侍范吉年,另一位却是尹玉。 这两位怎么会凑到一起? 正在周钧一头雾水的时候,尹玉把手背在身后,笑着说道:“我可都听说了,虞珺娘和你兄长总算修成正果。这样有点可惜,本来我还打算亲自出面,力挽狂澜。” 听着这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周钧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范吉年。 范吉年笑着说道:“圣人知晓了周家的事情,感于周大郎的情真意切,敕令放了虞珺娘的乐籍,又赐了她教坊补遗使的官身。” 周钧听了一愣。 尹玉在一旁趾高气扬的说道:“如此一来,周家可是无话可说了?” 周钧听着尹玉的语气,又瞧了她说话时的神态,心思一紧,愣在了那里。 尹玉发现他神色不对,便开口问道:“怎么?为何这般看我?” 周钧先是看了眼范吉年,接着突然朝尹玉问道:“那日洛阳思恭坊的别苑里,你可在那珠帘之后?” 尹玉闻言,一时慌乱,脱口道:“你怎会知……?” 见尹玉捂住嘴巴,周钧摇摇头,朝范吉年问道:“范公远道而来,要不入宅中喝一杯水酒?” 范吉年摇头道:“改天,咱家还有要事在身。” 周钧又问道:“范公,某有一事,望得您相助。” 范吉年:“何事?” 周钧:“灞川别苑正在扩建,其中工程,欲寻煤渣作底,不知范公可有法……?” 范吉年:“唉,咱家还以为是多大的事。不过煤渣罢了,宫中每年烧煤留下的渣灰堆积如山,你倘若想取走,自便就是。” 向范吉年问清楚煤渣的堆放点,还有联系人,周钧再三谢过,最后目送前者上了马车。 回过头来,周钧看见尹玉取了乘马,正想开溜,连忙喊道:“你且下来,我有话问你。” 尹玉笑着说道:“我现在要去北里寻虞珺娘,有什么想问的,留到以后再说。” 说完,尹玉踢了踢马肚,离开了坊街。 次日,宋若娥居所中,解琴正在端着药碗,一勺勺的帮着宋若娥服药。 喝到一半,宋若娥摇摇头,示意喝不下了。 解琴看了看碗中,劝道:“还有小半。” 宋若娥轻声说道:“且先放着,过会儿再喝。” 解琴刚放下药碗,就听见院子外的远处,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 宋若娥在床榻上坐直身体,开口问道:“怎么了?” 门外逗着促织的小婢,朝房中探了个脑袋,笑着说道:“是周家来北里送聘礼啦。” 解琴回头瞪了那小婢一眼。 宋若娥笑着说道:“自贞观以来,有当科进士明媒正娶北里伎为妻,今儿怕也是头一遭,小娘们开心一些自是寻常。” 解琴看着宋若娥,轻轻应了一声。 宋若娥又说道:“如此一来,姐妹们活的也有个念想。” 解琴又低头应了一声。 宋若娥看向窗外,沉默了片刻,对解琴说道:“周二郎平日里对中曲照拂有加,虞珺娘与你我也有交情,这三书六聘之仪,你总要去露个脸?” 解琴犹豫。 宋若娥:“我有事招呼婢子就是,你且安心去。” 解琴:“那我去去就来,你且安心养病。” 待得解琴走后,宋若娥见那年幼的小婢,翘首看向门外,一脸的向往,便开口问道:“想去看看?” 那婢子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宋若娥:“想去便去,那场面错过了,怕是今生今世都再难遇见了。” 婢子得了宋若娥的首肯,欢天喜地的出了院子。 终于,偌大的居所中,只剩下了宋若娥一人。 第197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挣扎着下了地,宋若娥先是缓了缓气息,接着双手扶墙,拖着病躯出了厢房,来到中堂。 打开存着字画的木箱,宋若娥拿起往日里写的那些诗词书册,回到内廊的药炉旁。 耳边传来锣鼓,依稀还有欢笑,宋若娥靠在墙上,将曾经写下的诗词歌赋,一张张的放入了炉中,眼睁睁看着它们在火焰中化为了灰烬。 笺纸燃尽,炉火渐息,宋若娥眼中的火光慢慢熄灭,终究是被一团冷雾所笼罩。 她失魂落魄的回到厢房之中,插上门销,伸出颤抖的手,取出了钟璋的那封信,再读了一遍。 读到『浮云一别,流水十年,春风多苦,奈何无缘』这十六字,宋若娥泪水盈眶,愤而提笔,写下一诗: 『浮云一别夜有霜,流水十年旧识样,春风多苦自悲凉,奈何无缘绝情郎』 写完这诗,宋若娥扔掉笔,惨笑了几声,打开卧房里的斗柜,取出早已备好的白绫三尺,一头抛过木梁,另一头接为死结。 站上方凳,宋若娥将头探入结圈,最后看了一眼这世间的绚烂,闭上眼睛,踢翻了脚下的方凳。 北里南曲,春幡楼,一楼大堂。 堂内张灯结彩,北里诸多市井伎,齐聚堂中,艳羡看着虞珺娘的三书六聘之礼。 虞珺娘亲生父母不在,故而她的假母,承了长辈的角色,平康坊的坊正又做了见证。 周钧在一旁正看着仪制,解琴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旁,行了万福。 周钧朝解琴身后看了看,开口问道:“居士呢?” 解琴犹豫了片刻,回道:“她身体微恙。” 周钧一愣:“病了?” 解琴含糊应了一声。 周钧:“居士很快便要离开长安,我知道她不喜金银俗物,故而花了些功夫,准备了一样饯行礼……” 解琴听了一时语顿,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钧见解琴面色有异,开口问道:“怎么?” 解琴咬咬牙:“书聘礼毕,二郎可有闲暇?妾身有事相求。” 周钧:“究竟怎么回事?” 解琴刚想开口,无意间却瞧见侍候宋若娥的小婢,也挤进了堂中。 解琴先是一怔,接着顾不上周钧,急步走到那小婢的身旁,沉声喝道:“谁让你来的?!” 小婢看见解琴,身子颤抖,连忙说道:“是居士许我来的!” 解琴睁大眼睛斥道:“还敢说谎?!” 小婢:“婢子真的没有说谎!居士问我想不想过来瞧,又说这场面倘若不来,怕是今生今世都瞧不见了……” 解琴闻言一愣,仔细寻思一番,突然提起裙摆,快步跑出了春幡楼。 周钧见状,向旁人叮嘱一声,连忙追了出去。 跟上解琴,周钧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听前者哭道:“二郎速去若娥居所,迟了怕是要出祸事!” 周钧不再多问,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出了南曲,又入中曲,在周遭行人吃惊的注视下,周钧一路飞奔,刚刚跑到宋若娥院门前,就远远听见里面传来桌椅倾倒的声音。 穿过前院,又跑过中堂,周钧来到后厢的门前,推了推房门,却发现纹丝不动。 周钧心知不妙,朝后退了几步,猛的向前撞去。 一次,两次……周钧终于撞开房门,猛一抬头,心头一颤。 只见宋若娥投首于白绫之中,悬于木梁,没了生息。 冲进房中,周钧抱住宋若娥的腿,拼命上举,将后者抱了下来。 刚刚将宋若娥平放在地上,周钧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解琴看向房梁上的白绫,脸色煞白的坐在地上。 周钧伸出手,测了测宋若娥的脉搏,又俯下身听了听她的心跳。 来晚了一步。 宋若娥的呼吸和心跳已经没了。 解琴瞧见周钧的脸色,顿时明白了一切,放声大哭。 周钧一咬牙,解开了宋若娥的外衣,双手叠压,按在了后者的胸口。按压十数次之后,又口对口为其人工呼吸,如此反复。 解琴见了,先是一愣,接着哭喊上前拽住周钧说道:“人都已经去了,二郎为何还要作践她啊?!” 周钧挣脱解琴,大吼一声:“我在救她!” 解琴听了,身形顿住。 按压胸口再加上人工呼吸,往复数次,就在周钧慢慢丧失希望的时候,宋若娥的胸口突然有了微微的起伏,紧接着就是一声咳嗽,她最后却是小声呼痛起来。 解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俯下身去,一把抱住宋若娥,测了测她的鼻息,心中安定,再也不曾松手。 周钧长长吁了一口气,坐在了地上。 听着解琴抑制不住的抽泣,周钧朝宋若娥无奈说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命却只有一条啊。” 宋若娥呆呆看向周钧。 周钧朝解琴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解琴哭着说了事情的原委。 周钧听完,沉思良久后,盯着宋若娥问道:“想死不难,眼睛一闭,双脚一蹬,这一生就这般过去了……可是对方悔婚,又薄情寡义,受的这些屈辱,即便死了,你又能咽的下这口气吗?” 听见这话,宋若娥身体微微颤动,牙齿咬住嘴唇,眼睛中也有了雾气。 周钧又道:“脸上挨了一记耳光,应当想着如何十倍奉还,而不是以刀自戕。” 解琴听着这话,愣在了那里。 宋若娥轻声问道:“世人多轻贱北里伎,对方又是世家显贵,何谈奉还二字?” 周钧说道:“后人发,先人至,谋长节短。你本为中曲都知,以文采见长,《西厢记》、《梁祝》话本,皆出自你手,何不以戏证身,告知世人?” 宋若娥听教,若有所思。 周钧:“世间薄情寡义之人多矣,北里中人深受其害者,更是数不尽数。倘若你能以戏言志,不仅可以为自己出一口气,更能帮那些为情所害的女子们正名。” 宋若娥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点了点头,眼中也多了一些神采。 将宋若娥安置妥当,周钧在门外朝解琴说道:“求死之人,倘若想要使其重拾活下去的勇气,仅仅只是劝她看开一些,大多都是无益的。” 解琴回头看了眼房内,低声问道:“那应该如何做?” 周钧:“总要给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比如欲求、牵绊、憧憬、希望……但其实,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却是仇恨。” 解琴呼吸一滞。 周钧:“解都知多照看若娥一些,我过几日再来。” 解琴见周钧转身欲走,忍不住问道:“二郎有神通?” 周钧愣住,问道:“何出此言?” 解琴:“若娥她刚才没了气息,二郎那般……摸了又亲了,人便活了。” 周钧连忙摆手道:“饼可以随便吃,话可不能乱说,刚才那救人的法子,是古书上有的,我曾经见人用过。” 解琴似懂非懂,又朝周钧问道:“二郎,妾身曾言有事相求……其实,若娥缴了赎身,已经无处可去……” 周钧想了想,说道:“此事易尔,长安城外有一灞川别苑,苑中多有空宅,你问问若娥,倘若她愿意,就去那里住下。” 第198章 居士入灞川 宋若娥之事处置妥当,周钧又将精力放在了周则的婚事之上。 三月十七,六曜先胜,宜祭祀、嫁娶、祈福、裁衣。 一大清早,周钧陪着周则去了北里南曲,在春幡楼行完催妆、又过了障车等一套习俗。 钿钗青衣的虞珺娘,在周则的相迎下,上了南曲为其准备的马车。 周则自己,上了周家的前车,御轮三周,先归宅里。 后车在北里送嫁队的陪同下,一路敲锣打鼓,最终来到了周家的大门前。 此时,整条坊街早已是人山人海,喧嚣鼎沸。 周钧带着家中下人,坊中又有丁役相助,总算是堪堪维持了秩序。 待得虞珺娘下车,整条坊街的气氛顿时到了最高点,周钧又指挥下人将早已备好的饴胶和喜糕,分发给周遭的街坊和看客,寓意讨个彩头。 一场婚礼下来,周钧忙前忙后。 到了晚上回到房中的时候,他早已是疲倦不堪,倒头便睡。 第二天上午,周钧堪堪醒来,已是天色大亮。 萧清婵一直守在床边,看见他醒来,开口说道:“周大郎和虞珺娘人在外屋,正等着你。” 周钧听了一阵疑惑,二人新婚,不多在一起你侬我侬,跑这里来做什么? 简单洗漱,周钧出了卧房,只见到周则和虞珺娘坐在外屋,不疾不徐,正吃着煎荼。 见到周钧出来,周则和虞珺娘站起身,走到前者面前,躬身一拜。 周钧吃惊问道:“这是做什么?” 周则嘴笨,口中只是称谢。 虞珺娘开口解释道:“昨夜,大郎与妾身说了许多二郎的事情。从那诗社入会、考中举人,再到行卷文章,还有《梁祝》话本,静坐求全等等。我夫妇二人原本还未察觉二郎用心,昨夜一叙,却是明白了。” 这话说完,虞珺娘引着周则又向周钧躬身一拜,口中称道:“谢二郎成全。” 周钧连忙扶起二人,开口称道:“有道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二人能走到一起,也是凭着坚定的情谊,他人相助不过是从旁罢了。” 周则说道:“二郎此言差矣,倘若没有你从中转圜,为兄万万不能娶得虞珺娘为妻,事情倘若最坏,可能如梁祝一般,只能以命证身。” 虞珺娘又说道:“二郎与我夫妇,不仅有成人之美,更有活命之恩。此番恩情,妾身与大郎自当结草衔环,尽心图报。” 周钧无奈说道:“言重了。” 周则和虞珺娘没有言语,只是躬身再拜。 待得二人出了厢房,萧清婵走到周钧身边,一边帮后者整了衣裳,一边小心问道:“清婵曾在书房中找到一废稿,想来应是二郎做的行卷。” 周钧听了,先是一愣,仔细回想,好像确有此事。 萧清婵犹豫片刻,又问道:“平素与二郎相处,清婵知郎君有文才,明明能够以文入道,但却甘愿守拙,不肯显山露水,不知是为何?” 周钧心道,抄文章能抄多久,早晚都会有露馅的一天。 而且,那安史之乱就在眼前,即便文才盛世如李太白者,又能于政局有何作为? 朝中争权争不过李林甫,简在帝心又不如杨贵妃的舅子,想要劝皇帝励精图治,偏偏玄宗又好大喜功、摆弄权术、亲佞小人、醉心玩乐。 这种时候,倘若想要救人济世,一个劲的只顾出名争宠,将自己过多牵涉入朝堂之争中,反而会让自己成了别人眼中的威胁,并不是一件好事。 闷声低调,积蓄实力,寻得贤良,开辟新土,以应对未来的大乱,才是正经的做法。 但对萧清婵,周钧自然不能道出心中所想,只是说道:“某承了祖业,做了奴牙郎,即便文才再好,按照朝制,为了避嫌,将来升迁也难以入得高位。” “但是,兄长却不一样,他自幼读书,又勤苦功课,如今春闱及第,只要有人推他一把,将来或许就能入得朝堂。” 萧清婵听到这里,眼中有了些雾气,开口道:“二郎承了牙郎,操持贱业,是为了孝;甘心守拙,为大郎行卷,却是存了义。清婵见过许多世家子,口口声声自诩德才,却皆不如二郎。” 周钧见萧清婵眉目如画、眸中流光,不由撇开头去,说道:“哪有你说的那般贤德,我也不过是顺势而行罢了……” 过了几日,周钧寻了闲暇,按照约定去北里中曲见解琴和宋若娥,又陪着她们去往灞川别苑。 宋若娥的行李,虽然舍了不少用度,但依旧装满了两辆大车。 经历过之前的风波,她的身体虽然还是有些疲乏,但精神气总算好了些许。 因为要见灞川别苑的主家庞公,平日里向来素面朝天的宋若娥,极为少见的施了粉黛,又打扮了一番,整个人只显明艳绝伦、仙姿玉色,周钧初见,险些没有认出她来。 车队行至灞川的湖畔,解琴掀开马车的帷帘,瞧着车外的湖光山色,一阵感叹。 周钧骑在马上,朝远处看去。 只见湖畔处,屈家父子正带着民夫和村人,在巨大的土坑中,不停和着煤灰做成的火泥。 而另一旁,还有不少人,正在忙着筑造地基、切锯木材。 车队停在灞川别苑的大门,苑内众人得了消息,纷纷来看。 待得宋若娥和解琴下了马车,门内众人见其花容月貌又落落大方,先是惊艳,接着很快便有人认出了她们的身份。 《西厢记》的崔莺莺、《梁祝》的主笔来了。 这消息一传入别苑,整个院子都沸腾了。 无论是中苑的乐伎乐工,还是外苑的杂客仆役,每个人都丢下手中的活计,跑到大门前,去瞧瞧名动长安的人物,究竟是什么模样。 画月拿着《梁祝》的抄本,带上柔杏和一众小娘,挤进人群,来到宋若娥的面前,宛如追星一般,不停吵闹。 就连这段日子住在别苑、每晚准时去看戏曲的回纥人赫达日,也听说过宋若娥的大名,瞧见真人时,更是被惊到说不出话来。 周钧朝解琴和宋若娥说道:“先去见庞公。” 二女点头。 看了眼身后跟着的众人,宋若娥有些担忧的朝周钧问道:“庞公乃是当朝三品,贸然前往,是否会缺了礼数?” 周钧摇头道:“我曾经手书一封,向庞公说了你的事情,不碍事。” 宋若娥听罢,心中稍安。 庞公小院的书房之中,殷大荣正在和庞公下着棋,听见屋外隐隐有吵闹声,便放下棋子,朝窗外不停瞧着。 庞公见状,朝房内正在续茶的玉萍问道:“怎么回事?” 玉萍放下茶壶,出了房门,稍后又进屋说道:“二郎回来了,还带了两位女客,皆来自北里。” 庞公还没说话,殷大荣一个激灵,丢下手中的棋子,一个箭步,跑出了书房。 周钧带着宋若娥和解琴入了庞公小院,还没等通报,就见殷大荣跑了出来。 后者朝解琴和宋若娥看了看,开口问道:“哪位是寒宵居士?” 宋若娥行了万福后说道:“妾身便是。” 殷大荣哈哈笑道:“那《梁祝》话本,咱家瞧过了,居士的才情,可真是不得了!” 话音刚落,玉萍出了门,对一行人说道:“进来,主家正等着呢。” 周钧陪着宋若娥入了书房,即便如庞公这般,在宫中见多了秀慧女子,初见若娥,也不禁赞了一声绝世佳人。 之后,周钧请求允许宋若娥在别苑借住,庞公自然应允。 ------题外话------ 文字方面,尽量多白话少文言,以通俗易懂、不影响阅读为主。 第199章 隼鹰 宋若娥的行李,在水陆行还有别苑众人的齐心协力下,统统搬入了中苑的湛露院。 湛露院与殷大荣所居住的采薇院比邻,殷公见宋若娥随行只带了一个年幼的婢子,担忧她日常起居无人照料,便拨了八个办事得力的奴婢,又为她添置了不少家具和用品。 解琴并没有急着返回北里,而是选择暂住灞川,陪着宋若娥先住上一段日子。 周钧为她们二人安排好住所,又将苑中日常,大致挑一些说了。 说完,周钧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书册,交到了宋若娥的手中。 宋若娥接过书册,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周钧:“早先想要送你一件礼物,又猜居士不喜金银俗物,便随意写了些东西,你且瞧瞧。” 宋若娥看了一眼书册的封面,上面写着《观世奇谈》四字,便开口问道:“这是何书?” 周钧:“某从前听说过不少有趣的故事,有那缠绵情爱,也有神仙鬼怪,便想着将它们记录下来……” “每个故事并不长,不足十页,大概说了情节和桥段,还有些主要人物。这书册我留着也无大用,居士文才斐然,说不定能从中挑出一些,写成旷世名作。所以,我便想起,此书不如赠予你。” 宋若娥翻开书册看了,只见书中写着《白蛇传》、《天仙配》、《杜十娘》等故事。 宋若娥看的认真,每一页翻得很慢。 周钧倒也不急,只是一边和解琴说着话,一边等宋若娥看完。 小半个时辰之后,宋若娥长吁了一口气。 她合上书页,对周钧说道:“这些故事,无论哪一个挑出来,都应名传天下,但我却从未听过。二郎说,从旁人那里听过,究竟是何人?” 周钧听了,只是笑道:“不过是些他乡逸闻,居士没有听过也是正常,更何况我还酌情增减了一番。” 宋若娥盯着周钧,沉默片刻,不再打算追问此事,站起身朝周钧行礼说道:“此书于若娥而言,乃是价值千金的大礼,妾身谢过二郎。” 周钧摆手笑道:“居士喜欢便好,今日车马劳顿,二位早些休息,我便不打扰了。” 见周钧作势欲走,宋若娥开口问道:“听解琴说,早先我被救下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气息,是二郎使法子将我救回来的?” 周钧听见,心中一惊,慢慢转过头来,先是看了一眼解琴,接着又朝宋若娥说道:“只是举手之劳。” 宋若娥朝周钧行了揖拜,正色说道:“二郎于我有救命之恩,妾身铭感五内。” 周钧偷瞧了宋若娥的脸色,见后者神色没有异常,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解琴并没有告诉宋若娥被救时的细节。 自谦了两句,周钧匆忙离开了湛露院。 出了中苑,周钧穿过中门,来到外苑。 走向自己的小院,还没来到院门,周钧远远就听见了画月和一众小娘的讨论声。 宋若娥造访别苑,让苑中的所有人都兴奋无比,画月更是其中之一。 她见到周钧进了院中,连忙走过去问道:“庞公可是同意了?” 周钧点了点头。 画月和一众小娘欢呼了起来。 周钧见状,好笑的问道:“宋若娥住进院中,你们为什么这么高兴?” 画月:“殷家戏班每日翻来覆去,都是那些个舞戏和优戏,起初看着还新鲜,时间久了也是无趣。寒宵居士来了,那戏班一定有了新戏,这可不是好事?” 周钧听了,心中一动。 住进别苑的宋若娥名动长安,她写的戏本更是脍炙人口,倘若以她的名义排练戏曲,又在灞川上演,岂不是可以吸引周遭人来看? 而灞川湖畔旁的商业街,也可以借由戏曲,获得发展,并逐渐扩大。 周钧正想着,画月辞了一众小娘,从书房中取出一封信来,交给了周钧:“前些日子,孔攸来信了。” 周钧打开信件一看。 孔攸在信中说道,会宁的茶坊已经正式开工。 炒茶器具在毛顺大师的改进之下,已经使用上了转轮式翻炒桨叶、滑轮定轨送料等等机关,效率和产量不仅大大提升,而且炒出的云茶品质稳定,比去年要好上许多。 孔攸粗略估计,今年炒茶的产量,怕是能够达到三万斤。 周钧拿着信件,读完之后回了书房。 取了笔墨纸砚,周钧开始写信给孔攸,交待了几件事情。 首先,炒茶卖与朔方军的价格不变,分批出货、逐渐增量。 其次,卖茶所得,从中提取一部分,以工钱的形式结给工匠,并改善他们的生活水平和居住条件。 最后,茶坊之事注意保密,不要走漏了风声。 写完这些,周钧将信交给了画月,又叮嘱她找可靠之人,捎给孔攸。 交待完这件事,周钧回屋中换了一身衣服,又出了自己的小院,去往回纥人的居所。 突利施之子赫达日,起初住进别苑的时候,还有些不大自在。生火做饭、日常起居、外出游历,皆是回纥人的做派。 但是数月过去,在别苑中住的久了,赫达日也逐渐习惯起了唐人的生活。 比起回纥人日常的烤炸煮食,他现在更喜欢吃的是炒菜;比起过去所居住的帐篷,他现在更喜欢住在遮风挡雨的屋檐之下。 赫达日甚至给自己,还有手下的护卫们,每个人都取了个唐名,为的就是方便与他人沟通,尽快融入大唐。 周钧入了回纥人的居所,一眼就瞧见赫达日正在以小刀切生肉,再喂入一只停在木架上的隼鹰之口。 那隼鹰浑身黑羽,体长半米有余,喙爪锋利,形似弯刀,眼神锐利,常人见之皆心悸。 看见生人走进院中,那隼鹰张开双翅,开口鸣叫。 赫达日连忙轻抚其后背,让那隼鹰安静了下来。 周钧看着惊奇,朝赫达日问道:“此隼鹰可是海东青?” 赫达日点头道:“是。” 周钧:“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海东青乃是靺羯图腾,又有万鹰之神的称号,源起于白山黑水之间,你又是如何获得此鹰的?” 赫达日开口道:“不仅仅是渤海黑水,在西域疏勒的附近,也有海东青。只不过渤海国的海东青大多是冬候鸟,而疏勒地区的海东青乃是留鸟。我院中所养的这只,就是重金采购自西域的疏勒镇。” 周钧听了惊奇。 疏勒镇就是后世的喀什市。 他前世的认知,大致知晓海东青来自于黑龙江一带,却没想到原来在新疆的喀什,原来也有此等神鹰的存在。 周钧见这只海东青的腿脚绑有铜管,便问道:“此隼鹰可是用来送信?” 赫达日又点头道:“是,回纥汗帐中传递重要信件,常常用的就是这海东青。本来有四只,前些年与突厥人作战,被射杀了一只,眼下仅有三只了。” 第200章 外迁 看着护卫将鹰隼爬架抬到后院,周钧朝赫达日招了招手,示意坐下说话。 二人坐在天井的石桌边,周钧朝赫达日问道:“骨力裴罗可汗的身体可好些了?” 赫达日:“父亲来信说道,有了周二郎送去的仙药,可汗的身体好转了一些,在他人的搀扶下,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但还是不见痊愈的迹象。” 周钧点点头,又说道:“我会想办法,再去求一些仙药。” 赫达日听了,连忙称谢。 周钧又朝赫达日问道:“你在大唐也住了不少日子,可习惯些了?” 赫达日先是点头,又犹豫着摇摇头。 周钧不解。 赫达日:“大唐比起回纥,无论是食物、还是住所,都要好上许多,每日还能看见大戏,这可是宗家贵族们都不敢想过的日子。但我总觉得,这里的日子太过于安闲,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 周钧理解对方的想法。 人在安逸的环境中待久了,的确会有些不适应。 于是,周钧朝赫达日说道:“下次倘若再去外地,某便带上你同去,也好领略一番大唐的风土人情。” 赫达日听见,面露喜色,又称了一声谢。 在灞川别苑中又住了几日,周钧一边忙着和屈三翁商讨灞川商业街的建造,一边又时不时去照看一番解琴和宋若娥。 终于到了都官司告假的最后一日,周钧先去庞公小院,向东家告辞。 入了书房,庞公正在和殷大荣下着棋,见周钧进门,便让后者去案台拿一封信。 周钧依言照做,将信件拿了过来。 庞公又出言让周钧看一遍信中内容。 周钧打开信件看了。 这封信由李林甫亲笔书写,信的前半段,说了韦坚、皇甫惟明被贬谪,李适之惶恐不安,面圣请罪,朝中形势一片大好,寿王上位指日可待。 信的后半段,话锋一转,李林甫又写道,眼下太子还有一得力外援,便是身兼四方节度使的王忠嗣。想要扳倒此人,绝非易事。 眼下虽动不得王忠嗣,但可从太子下手,动摇后者的地位。 具体手段,周钧仔细看了,李林甫希望庞公引宫中内侍,以密会朝臣为由,隐晦警醒圣人,太子或有谋逆之心;又劝寿王以母妃之礼,拜见杨贵妃,意在向圣人展示心胸。 信的末了,李林甫写道,周二郎在剿灭突厥中有大功,当得重任。当下吐蕃、吐谷浑侵入河西、陇右一带,林甫打算面圣,将周二郎安排在王忠嗣麾下,他日图用。 李林甫的这封信,周钧通篇读下来,前面都还理解。 唯独,信的末尾,周钧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他并非武将出身,也非藩镇辖官,李林甫为何要把自己安排在王忠嗣麾下,又说『他日图用』? 将信放下,周钧看向庞公。 庞公说道:“李林甫将你安排到王忠嗣的麾下,一来是因为你与朔方军已有交道,将你安插进去,不会引起北藩的反弹;二来是因为你自身也有才能,在王忠嗣手下或能当得重用。” 周钧问道:“庞公,李相将我安排到王忠嗣麾下,又希望我具体做什么呢?” 庞公思考片刻,说道:“王忠嗣,战功赫赫,兵强马壮,又与朝臣、宫中交好,倘若想要从外攻破,怕是困难重重。依李林甫平日里的做派,不外乎是让你监视打探,寻得把柄之后,再向圣人告发王忠嗣。” 周钧听了,缓缓点头。 但是,周钧的心中还有着疑虑,李林甫将他安排到王忠嗣麾下,真的仅仅只是为了监视和告发吗? 在王忠嗣的身边,怕是安插了不少李林甫手下的细作,监视告发这种事情,根本不用周钧也能做到。 庞公此时朝周钧问道:“二郎,你可愿意去河西、陇右?那里环境恶劣,又兵事凶险……倘若不愿,咱家便替你辞了这差事。” 周钧思索片刻,权衡了事情的利弊,最终答道:“某愿意。” 庞公点头说道:“既然愿意,二郎也别多虑,北藩能够获取战功的机会多,是一处升迁的好去处。你去了安心做事,倘若李林甫有教,只管与咱家说,无需顾虑寿王之事。” 听见庞公这话,周钧一愣。 对方话里,好像隐约有些不与李林甫为伍的意味。 周钧出了书房,殷大荣追了出来,并且招手示意前者随他来。 周钧跟着殷大荣出了小院,后者开口说道:“就在二郎忙着周家大郎婚事的时候,寿王来了别苑,庞公又借着李林甫的信件,说了储君一事。寿王听了信中拜见母妃的建议,当场就拒了,而且还直言此事休得再提。庞公见寿王言辞激烈,便也不再劝了。” “当晚,庞公与咱家吃酒,只是说愧对贞顺皇后。但是,他又言道,寿王已成人,自有他的想法,倘若他不愿,那么争储一事,只能就此作罢。” 听到这里,周钧也明白了庞公的态度,后者对于寿王上位一事,如今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殷大荣又说道:“李林甫那封信,庞公本来一直在犹豫,是否要给你看。后来,他也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凭着二郎的能力,再借着这一股东风,将来说不定便能出人头地。倘若二郎真有出头之日,那庞公和咱家将来也算是有了一个可依靠的人。” 殷大荣这一番话,等于是在向周钧解释,庞公已将原本扶持寿王争储的心思,慢慢挪向了后者的未来。 毕竟,庞公身为内侍,无儿无女,所服侍的武家已成了过往云烟,唯一存念的寿王,又不愿争储上位。 在长期相处之后,深知周钧人品与能力的庞公,为了将来,只能把一门心思,全部放在了周钧的身上。 想通这些,周钧朝着殷大荣唱了个喏,沉声说道:“钧必不负庞公、殷公的期望。” 殷大荣笑着说道:“二郎言重了,咱家可没有庞公那么多的心思,我眼下唯一想的便是,早日将手底下那群乐伎调教出个模样。昨日,我已将殷家戏班的班主之位,渡给了宋居士。” 周钧听着惊奇,问道:“殷公让宋居士做了班主?” 殷大荣:“不只是班主,还有场地、用度等等,齐齐许了宋居士。有了居士排戏,咱家可算是不用天天烦忧,只等看戏便是。” 周钧心中也有些好奇。 宋若娥有了戏本,又有了戏班,而且还有了场地和用度,今后不知道她会在这灞川之中,开辟出何等的天地来。 周钧辞别殷大荣,回了长安,开始都官司的职事。 没过多少时日,朝中果然下了迁令。 原刑部都官司主事周钧,迁往凉州武威郡,担任河西互市监丞(正八品下)一职。 第201章 武威城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凉州城,天宝元年(742)更名为武威郡,乾元元年(758)复更回凉州。 它是大唐西北仅次于长安的最大城市,东晋十六国时期的前凉、后凉、南凉、北凉,唐初的大凉都曾在此建都。 它还是与西域经济、文化交流的枢纽,『丝绸之路』西段的核心。 在武周朝,凉州曾被称为大唐三大文化中心之一,至玄宗时,又是大唐西北最大的商业中心。 周钧骑在马上,看着远方的雪山,只见山体雪峰堆玉,通体洁白;山峰高耸顶天,白云环绕。 行在他身边的赫达日,张开双臂,长长吁了一口气,脸上满是惬意。 周钧看向赫达日问道:“从长安出来已是半月有余,感觉好些了?” 赫达日笑道:“长安虽好,终究还是繁华纷扰,住的久了总有些不适,还是这北地,让人更自在一些。” 周钧点点头,朝后看了一眼,这一行人,加在一起差不多四十余人。 其中,有庞公从所掌部曲中拨给他的十人,由老卒仇邕带队;有赫达日的护卫共十二人,乃是回纥精骑;其余,皆是随行的仆役和奴婢。 队伍一直向北,过了神乌县,远远已经能看见武威城的城墙。 验了官身,入了城门,周钧一走进武威城的城门,顿时升起一种来到江南水乡的错觉。 武威虽处于大漠戈壁之中,但水资源却相当充沛。 每年祁连山脉中的雪水汇流成川,形成河泽湖泊。 充足的水源向下渗透,形成地下河,在凉州周围以泉水涌出,又形成一条条难得一见的泉水河。 因此,武威城内的河流密如蛛网,湖泊星罗棋布,宛如江南水乡。 向前走入坊街,周钧更是惊奇。 武威城内,乐声不绝于耳,仔细听闻,却是中原音乐、西域音乐、西北少数民族音乐及外邦音乐,在凉州城内相互影响、相互融合,形成极具特色的凉州乐。 周钧不禁想起,史书有云:『西凉州俗好音乐,乐舞为天下所知,舞伎盛有其名。』 在街道上,周钧能看见在中原地区不曾见到的场景。 绿眼胡雏吹玉笛,碧玉炅炅双目瞳。 粟特人、突厥人、吐谷浑人、回纥人、西域人、吐蕃人、大食人、甚至欧罗巴人,各色人种,齐聚城内。 坊街面积、建筑规划虽然不比长安,但论及商业繁华和人口密集,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钧和随行的人,来了武威城东衍街,找了一家客栈,先住了下来。 接着,洗漱打理一番,又换上官袍,周钧去往武威郡都督府,告身报到。 凉州为中州,故而不置别驾,根据大唐规制,刺史不在,由长史、司马两位『上佐』代行州事。 司马是关中望族,年过六旬,年老体弱,只挂官职,不理政事,乃是名副其实的『送老官』。 于是,武威郡长史便成了州事政务的实际负责人。 周钧身为互市监丞,见过了都督府中的各位官长,出门之时,见到两位武将,等在了那里。 其中一位,周钧认识,正是李光弼。 另一位年纪稍大,却是胡人。 李光弼朝周钧招手笑道:“周二郎,你总算是来了。” 周钧惊讶道:“李将军怎会在此地?” 李光弼:“我承职赤水军使,自然在这里……差点忘了介绍,这位是安思顺,承职大斗军使。” 周钧听了,不禁肃然起敬。 眼前这名为安思顺的胡人,乃是昭武九姓,又是粟特人,在北藩中德高望重。 周钧唱了个喏,又道:“钧久闻安军使之盛名,今日终是得以相见。” 安思顺生的一副中亚人的面孔,但出口却是标准的大唐官话:“周市丞无需多礼,早就从都护那里听闻,你素有贤才,又生财有道,光弼甚至给你起了个诨号——周财神。” 周钧听着一愣,安思顺不愧是粟特人,三句五句不离经商。 还有,李光弼起的诨号,也实在让周钧颇为无奈。 李光弼此时连忙出来说道:“周二郎来武威,都护本想招你去陇右相见,但战事吃紧,兵事凶险,只能作罢。” 周钧问道:“听闻吐蕃大举进犯,眼下战况如何?” 李光弼:“青海、上碛,数战皆胜,不过吐蕃军仍未撤退。” 周钧点头。 就在这时,有参军来寻安思顺,说是军务。 安思顺对周钧说:“寻个日子,安某做东,周二郎且来做客。” 周钧应了。 眼见安思顺走远,李光弼拉着周钧来了无人的角落,开口说道:“今年第一批和第二批云茶,总共三千五百斤,以五斤茶一匹马的价格,卖到漠北去了。” 周钧听见说道:“这价格好像比去年高出了不少。” 李光弼点头道:“是,一来各部去年都进了云茶,饮茶已经风靡一时;二来,原本回纥部联合漠北诸部,共同压价,今年却是失败了。” 周钧:“失败了?为什么?” 李光弼:“去年,漠北各部以低价收了千斤云茶,没想到路上分茶的时候,彼此之间生了龌龊。原本说好的均分,回纥部突然反悔,强拿了一半,其它各部敢怒不敢言。” “所以,今年漠北各部再来买云茶的时候,大家都留了心眼,故意避开回纥部,偷偷派遣商队来互市,这价钱自然就水涨船高了。” 周钧:“那回纥部呢?他们不知道此事?” 李光弼:“起初不知晓,来互市的时候,自然会发觉。眼见到手的云茶,被其它漠北各部截走,回纥部恼羞成怒,便以可汗之名,向其它部发了令书。令书中要求漠北所有互市商队,必须获得回纥首肯,方能南下。” 周钧:“漠北其它部阴奉阳违?” 李光弼:“不错,表面上漠北其它部族皆服从回纥可汗,但实际上,为了能够采购到足量的云茶,要么绕行远路,要么乔装打扮,来大唐互市云茶。” “回纥部得知此事后,便派游骑于归程中,堵截各部商队,又以不尊可汗之令为由,收缴云茶,归为己有。” 周钧摇头说道:“回纥部这么做,算是犯了众怒。” 李光弼:“那是自然,但也怪不得回纥人,实在是云茶的利润太高。我听闻,去年一斤云茶在价高之时,甚至能换得一匹驽马。回纥部辛苦放牧一年的收成,还不如倒卖云茶来的轻松。” 周钧:“那其它各部就没有什么举动吗?” 李光弼:“回纥部强大,又有骨力裴罗可汗之名,其它各部即便不满,又能做什么,只能忍气吞声罢了。好在今年供应的云茶,比起去年多了不少,回纥部拿下大头,其它各部多少也能匀到一些。” 第202章 浑水 周钧和李光弼出了都督府,去了凉城中颇负盛名的欢聚地——花门楼。 花门楼并非是一处楼宇,而是一条由馆舍、酒肆、妓家所构成的长街。 李光弼入了一家酒肆,店家一见到他,赶忙从店柜中走出来,引着去了内里的独间。 待得二人坐下,李光弼对周钧说道:“这家店的酒甚好,不如吃些?” 周钧听了,点头同意。 李光弼向店家点了凉城中特有的葡萄酒,又要了些菜肴,拒了胡女饮妓的相陪。 待得店家出了房间,李光弼朝周钧问道:“二郎此番来凉州,承的是互市监丞的职事?” 周钧答了一声是。 李光弼苦笑道:“二郎且知,这差事怕是烫手。” 周钧不解,开口细问。 李光弼先是侧过身,看了看门外,确认无人之后,说道:“王都护本是朔方、河东节度使,从皇甫惟明手中接了河西、陇右节度使。外人只道,都护一人佩带四方将印,控制万里,劲兵重镇,都归其掌握,当是风头无两,权势滔天……但只有我们这些跟着都护南征北战的老人,才知晓其中的曲折和风险。” 说到这里,店家携了酒菜,入了内间。 李光弼闭口不言,待店家上完酒菜,才继续说道:“天宝初年以来,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数次击败吐蕃军,军势推至湟源西南一带。天宝四载,皇甫惟明立功心切,决心强攻吐蕃重镇石堡城。” “石堡城是吐蕃的战略要冲,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石堡城守军凭险据守,又传书求援。吐蕃大将莽布支率军兼程往援,并取得吐谷浑小王的配合,与守城将士里应外合,攻打唐军。” “皇甫惟明急功近利,只顾攻城,忽略打援,结果使唐军遭到重创,副将褚诩战死,不得不退兵。” 说到这里,李光弼喝了口酒,摇头说道:“那皇甫惟明为了掩盖败绩,只得伪造兵册,又进京献俘,故意将大败说成了大胜。圣人喜悦,大加封赏。本来,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功赏皆是他故,与都护还有朔方军也无牵扯。” “没想到,皇甫惟明今年上元节密会太子,被人告发,贬为播川刺史。有人又向圣人提议,让王都护佩带四方将印。结果,陇右、河西这一个烂摊子,就全部被丢了过来。” 周钧问道:“烂摊子?” 李光弼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成圈,做了一个铜钱的形状,说道:“河西、陇右,大军万人,小军千人,烽戌逻卒,万里相继,猛将精兵,皆聚于西北。皇甫惟明败于石堡城,物资粮草皆落于敌手,军中粮饷又欠发许久,再加上河西陇右二镇豪强林立,土地兼并严重。所以,军中用度早已不足。” “就拿光弼所在的赤水军来说,军卒三万三,李某初来之时,有不少人已有三月未领粮饷。王都护见状,只能从朔方调拨钱帛,应急之用。但是,河西、陇右的军力多于朔方、河东,所需钱帛自然也不是小数。都护调来的钱帛,也只能解燃眉之急,并非长久之计。所以,都护只能寻求他法来处置粮饷之事……” 周钧听到这里,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问道:“都护打算如何做?” 李光弼:“商税。” 周钧:“商税?” 李光弼:“唐初时,为了促进互市,西北边疆几乎不征商税。到了武周朝,开始有关税和市税制法。如今,天下公私之贸易,一贯制税二十钱,都护打算提高这一标准,以获取钱帛以供军镇。” 周钧一边听李光弼叙述,一边开始回忆史书。 安史之乱前,大唐商税为千分之二十。 安史之乱后,户部侍郎赵赞提出了『除陌法』,大大提高了唐朝的商税。 而到了德宗兴元元年(784)初,因为除陌法触动到过多显贵王公的利益,又不得不被下令停废。 眼下,王忠嗣为了解决困扰河西、陇右的军饷问题,居然有意要增加商税。 周钧心中感慨,王忠嗣恐怕也是被逼的无法,只能行此下策。 想到这里,周钧朝李光弼说道:“都护提高商税,怕是阻力不小。” 李光弼:“谁说不是呢?就拿这凉州城来说,城中七成居民,皆循商市。其中,昭武九姓更是推崇商业,又视财如命,而且在凉州地界,这些粟特人根深蒂固,盘根错节,把持着政务、经济、民生、农事等等多个方面。提高商税,就等于是和他们为敌。” 周钧听着一阵头大,他突然想起一事,开口问道:“等等,某的职事乃是互市监丞,难不成都护是想……?” 李光弼叹了一声,看着周钧说道:“二郎怕是要受累了。” 周钧定了定心神,说道:“就算都护欲以互市作为提高商税的突破口,但钧人轻言微,又初来凉州,如何服众?都护为何不寻一本地官员,说服众人?” 李光弼摇头道:“都护已经找过安家和康家,这两家是凉州城中最大的家族,不过收效甚微。” 周钧听见一阵无奈,王忠嗣打算提高互市商税,而自己又是互市监丞,这就等于把自己推到了与商人利益集团对抗的最前线。 这样看来,凉州城的这摊浑水,怕是要涉足其中,难以自拔了。 与李光弼又吃了一会儿酒,周钧心中有事,便找了个理由先行告辞。 出了酒肆的大门,一阵微风拂过,周钧清醒了一些,顺着坊街一路向客栈走去。 就在他仔细思虑今后应当如何行动的时候,视野中突然看见了一个身影。 只见一位风姿卓韵的美妇,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满脸笑容的在摊贩边买着饴糖糕。 那美妇的侧脸,周钧越瞧越是熟悉,脚下也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 待得他行至美妇的身边,抱着些许不确定的语气,喊了一声:“凤娘?” 那美妇身体一震,转过身来瞧向周钧,却是一副见鬼的神情。 周钧心中震惊,向前又走了一步,再一次问道:“真的是凤娘?” 金凤娘抱住女童,朝后不停退去。 就在周钧想要向前再走一步的时候,两名彪形大汉走上前来,神色不善的挡住了前者的去路。 周钧皱起眉头,刚想要大声呵斥,就听见凤娘沉声说道:“退下。” 两名壮汉对视了一眼,让开了道路。 金凤娘抱着那一脸懵懂的女童,长长叹了口气,朝周钧说道:“二郎,且随我来。” 第203章 金家往事 凉州城北,金宅后院。 坐在后厢堂中,周钧看着在庭院中欢笑逗雀的女童,朝身旁的金凤娘问道:“可取了名字?” 金凤娘低声说道:“有,闺名单字作思,小名唤作朝暮。” 周钧看向金凤娘愣了片刻,又开口问道:“算算日子,差不多快周岁了?” 金凤娘:“嗯,还有一个月。” 二人就此无言。 过了一会儿,天空中渐渐落下小雨。 金凤娘对着庭院喊道:“绣娘,带上朝暮去房里,莫要淋湿了。” 一名十二岁的貌美小娘应声说道:“知晓了,阿姊。” 周钧看着绣娘抱起朝暮,又和几个婢子,一起出了后院,问道:“绣娘?可是你曾经提起过的妹妹?” 金凤娘:“是,金家子女共有四人。大兄学道,多年不见踪迹;二兄不学无术,只会惹是生非;小妹便是绣娘,刚戴金钗。” 周钧听了,一阵沉默。 最终他开口问道:“当初为何要那么做?” 金凤娘只是苦笑:“二郎前程似锦,凤娘自知无望,不如春风一度,留个念想,也好过相忘无言。” 周钧转头看向金凤娘,犹豫片刻,开口说道:“等处理完凉州的事务,我便向上官告假,带你回一趟长安。” 金凤娘一惊,连忙问道:“回长安作甚?” 周钧:“你的事情,还有朝暮,自然应该告知周家,说个名分。” 金凤娘:“名分?那是小娘们才寻思的事物,妾身家在凉州,并不在乎那些。” 周钧听了,嗔怪道:“不去长安,朝暮他日倘若问起生父是谁?父家在何处?你又如何作答?” 金凤娘先是沉默,接着掀开两鬓的黑发,对周钧说道:“二郎,你看看。” 周钧凑过去看了,只见金凤娘漆黑的头发中,已有银丝掺杂。 金凤娘:“妾身年纪大了,倘若随着你回到长安,还不知周家还有街坊如何看我?一身污名怕是跑不了,我又何苦自寻苦恼?” “至于朝暮……凤娘是金家主,她日后自然也将继承金家的家业。二郎且想想,朝暮留在凉州,还是回到长安,哪一条路对她更好些。” 周钧语顿,依着周定海那个脾性,金凤娘和朝暮回到周家,必定会遭受白眼,或许留在凉州,反而要少受气一些。 金凤娘见周钧神色有所软化,又依着后者的身体,柔声说道:“你我虽未婚娶,但却有夫妻之实。妾身待二郎如夫,朝暮称二郎为父。将来,不管二郎是娶妻还是纳妾,又去了哪里做官,凉州这里总有一个家,等着你回来。” 周钧站起身来,在堂中来回踱步,开口问道:“凉州乃是兵祸之地,城中又局势复杂。你一女子,势单力薄,又携着朝暮,不肯回长安,让我如何能放心?” 金凤娘犹豫了片刻,朝周钧招手道:“二郎,且随凤娘来,我带你去瞧一物。” 周钧跟在金凤娘的身后,穿过后廊,来到金宅最里面的一处祠堂。 周钧刚一踏入祠堂的大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在原地。 只见偌大的祠堂之中,放满了牌位。 仔细看去,牌位上所录之名,却并非是金家姓氏。 汉人、鲜卑人、突厥人、室韦人、同罗人……不同种族的姓名,却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周钧忍不住问道:“这些人是谁?” 金凤娘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向前,走到了祠堂的最深处。 在那里的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上是一位穿着光明铠、手持陌刀的将军。 下方牌位上写道——逻娑道行军左卫衙将金其召之灵位。 周钧自言自语道:“逻娑道行军?逻娑乃是吐蕃的都城,大唐历史上何曾有过这样的道行军?” 正在思索的时候,周钧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场战役的名字——大非川之战。 唐高宗咸亨元年(670),吐蕃大举入侵西域,攻陷西域白州等十八个羁縻州,又和于阗联手陷龟兹拨换城(今新疆阿克苏)。 西域四大重镇全部落入吐蕃之手,大唐决意出兵直捣吐蕃黄龙,便以吐蕃都城逻娑作为道行军的出师之名。 大唐十万大军,以薛仁贵为行军大总管,阿史那道真为右卫大将,郭待封为左卫大将。 这一战,历时半年,以大唐惨败告终,也是唐朝开国以来,对外作战中最大的一次失败。 战败原因有许多,比如高原反应,兵力悬殊,后勤太长,吐谷浑叛变等等。 但大非川之战失败的最大原因,却是左卫大将郭待封不服管制、擅自行动、兵败溃逃,导致大军的粮草辎重尽被吐蕃所缴,从而造成了薛仁贵在大非川的大败。 想到这里,周钧朝金凤娘问道:“画上之人,可是金家祖上?” 金凤娘点头道:“金家祖上在高宗时,原本是鄯州辖的副军使,后以左卫衙将之职,参加了咸亨年的大非川之役。” “左卫大将郭待封不听军令,中了敌人的埋伏,丢下军中粮草辎重,避战逃跑。” “金家祖上金其招身为衙将,组织残兵,拼死抗敌,却因为寡不敌众,身中数箭,昏死过去。” “当祖上醒来的时候,战争早已结束。他一边在尸山血海中艰难求生,一边又收拢残部向大唐行去。当这群唐军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边境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噩耗。” “郭待封所领左卫,不战而逃者,皆被判为逃兵,大多都被处决,而其余唐军,则被判为战死。” “那个时候,他们就必须在两条路中做出抉择。要么回到唐军,以逃兵之罪被就地处决;要么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再也不回唐土。” 周钧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了:“他们选择了第二条。” 金凤娘:“金祖当时收拢的残部大约有四百余人,这些人皆以神鬼起誓,奉金家为主,绝不悖逆。这些残部的后代,也是金家最忠诚的部下。” “二郎,现在你可明白,为什么我一个女子,能成为金家家主,又能统领大批部曲了?” 周钧曾经见识过金家护卫的身手,却是从未想过这些人,居然都是唐军的后代。 周钧刚想说话,祠堂大门突然传来了报声:“家主,金二郎回来了。” 凤娘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他回来做什么?” 第204章 诸事愁 跟在金凤娘的身后,从祠堂来到中堂,周钧看见一位身穿绸缎的中年人,翘着腿,悠闲自在的坐在上座。 金凤娘走到那中年人身前,面色不虞的开口问道:“继珅,你不是和朋友去了广武做釉彩生意,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金继珅耸肩说道:“釉彩生意不做了。” 金凤娘一愣:“怎么回事?” 金继珅:“那买卖赚不到几个钱,得利太薄。” 金凤娘:“那钱帛呢?” 金继珅突然来了精神,对金凤娘说道:“釉彩虽然做不成了,但有一门新的生意,我瞧着有赚头。” 金凤娘:“什么生意?” 金继珅:“乌逆水有一黑草,名为落地参,它生于河底,晒干磨成粉,可以入药,有返老还童之神效。只不过采摘不易,需要些本钱……” 金凤娘听着一阵头大:“你把钱帛全部支出去了?什么落地参!这听来就是些唬人的把戏,你怎么如此糊涂啊!” 金继珅不悦道:“凤娘,我可是你的二兄,哪有这般指摘家人的……” 话未说完,金继珅看见凤娘身后的周钧,眼睛一亮:“原来是周二郎,怎么有暇来了凉州?” 周钧见金继珅与自己相熟,顿时明白这具身体的前世,怕是与其有着交情,只是轻描淡写的应了一声。 金继珅见周钧一身青色官袍,不由艳羡道:“周二郎好本事,如今做了大官,可莫要忘了提携阿兄一把。” 金凤娘打断金继珅道:“莫要说些旁话,快去把钱要回来!” 金继珅怒道:“当初你说我游手好闲,要寻个正经营生,如今寻到了,你又让我把钱讨回来。要是去讨了,那我金继珅的脸面往哪里放?实话告诉你,那钱我非但不会去讨,今日回来还是问你要钱的。不需多,只要再拿三千贯,那落地参的生意就能开张。只需一趟,我就能连本带利全部赚回来。” 金凤娘气急道:“你也不想想,真要有那神药,早就卖疯了,哪里还轮得上你?” 金继珅:“说到底,还是不信我。当初祖翁也是蒙了心智,怎么会把金家交到一女子手上?现如今,从前与金家做买卖的商户,纷纷不再上门。金家的长行营生,还有马市生意,又出了岔子。归根结底,终究还是凤娘行事优柔寡断,镇不住场子……倘若由我来掌金家,哪会有这些不顺……” 金凤娘一阵气苦,只是指着金继珅的鼻子,临到口边的恶语,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金继珅冷哼一声,出了金家的大门。 金凤娘闭上眼睛,摸着额头,摇摇欲坠。 周钧连忙扶住金凤娘,帮她坐了下来。 金凤娘坐在胡椅上,缓了缓神,悲声道:“自从祖翁去世,凤娘承了这家主的位置,金家的营生一日不如一日。从前有着往来的友商,如今纷纷断了联系;散落各地的分号,又逐渐生了贰心;就连金家赖以为生的长行和马市,前些日子又出了许多变故。” 周钧听见,开口问道:“长行是何营生?” 金凤娘:“凉州是送往河西、西域军物布帛的集货地。唐初时,诸多官货都是由朝廷派出的长行转运使来负责运送。后来,官府为了节省人力,会将一部分物资委托地方行商来代为运输。而承运官货的商行,名气要比其它同行更大,民间皆信服,就尊称其为长运坊。” “长运坊是金家最开始也是最大的营生,几十年间从未出过岔子,偏偏凤娘做了家主之后,就弄丢了一批运往安西的官货。” 周钧:“弄丢?怎么会弄丢的?是中间迷路了,还是遇上了盗匪?” 金凤娘:“长运坊途径各地州府设置的传马驿,路线不会偏离,而且长运商队有唐字官旗,又有重兵看护,寻常盗匪见了,只会避让。偏偏金家承运的那一批官货,在途径瓜州的时候,就悄无声息的没了。” 周钧问道:“事后可派人去找?” 金凤娘:“找过了,人、马、货,什么都没留下,附近也找不到任何战斗的痕迹,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 周钧记下此事,又对金凤娘问道:“金家可与其它势力有宿仇?” 金凤娘:“金家为了开辟商路,与不少豪族和势力都发生过冲突,不过要说最大的对手,当属凉州康家。” 周钧:“康家?昭武九姓中的康家?” 金凤娘:“是,在金家没有入行之前,康家也曾经做过长行坊的营生。那个时候,康家一直把持着去往西域的行商运输,任何商品想要从凉州过境,都要私底下,向康家缴纳一笔价值不菲的运转费。这种情况,一直到金家接了长行坊的牌子,才被彻底扭转。” 周钧点点头,表示知晓。 接下来,周钧休息了两日,正式上任凉州互市监丞。 凉州互市设在北关,是一片占地超过二百余亩的场地。 互市二字,不仅意味着大唐与他国互市,也包括着凉州与其它州道商人的互市。 所以,北关互市,又分为唐关属市和缘边属市两大场地。 顾名思义,唐关属市指的就是唐国内部的交易市场,而缘边属市就是唐国与其它边境国家的交易市场。 开市之日,所有货物,由互市署先进行登记备案,再进行交易。 周钧的办公地点,就位于互市的正中央,一处三进三出的院子。 第一天上任,在开市之前,周钧首先招来了互市署的所有官吏。 除了户曹、仓司、市役等等一众胥吏之外,两名正九品下的市掾,是为周钧的副手,一人负责唐关属市,另一人负责缘边属市。 负责唐关属市的市掾,名为安仲则,负责缘边属市的市掾,名为康元渭,二人分别来自昭武九姓中的安、康二家。 在互市署的廨堂之中,一众凉州官吏,年龄最小也有二十来岁,唯独身为互市监丞的周钧,只有十九岁。 瞧着年轻的周钧,安仲则面色如水,康元渭面露不屑。 周钧首先说道:“某自长安来,今后与诸位同心协力,共理市署。” 众人拱手称是。 周钧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刚想向众人问职事所在,市掾康元渭突然问道:“敢问市丞,某听闻要提高商税,不知可有此事?” 周钧瞧了他一眼,说道:“商税一事,朝廷自有安排。” 康元渭听了,没等周钧继续说话,拱了拱手,面色不善的出了官廨。 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先是看向周钧,又看向走远的康元渭,最终还是跟着出了官廨。 第205章 祝火祆礼 凉州城,祆教大祠。 巨大的石屋之内,跪满了来自昭武九姓的祆教徒。 舍檐向西,人向东礼。 在屋内的最高台,分置大小二坛,内有熊熊烈火。 在里墙之上,有栩栩如生的画像,包括天地日月水火,另有四臂女神骑在金狮之上。 高台正中,有一碧眼白发的老者,用麝香和苏涂须涂抹在鼻子、耳朵和额头,对天高呼道:“娜纳神在上,圣火庇佑四方!” 祆教徒齐呼道:“娜纳神在上,圣火庇佑四方!” 白发老者又喊道:“迎圣女!” 话音刚落,一团雾气自火坛之中袅袅升起,犹如云朵一般,在半空中飘荡翻滚。 那白色的云雾,在火焰的炙烤下,时而变化为百兽奔逃,时而变化为星辰移斗,时而又变为日月交替。 最终,雾气慢慢凝聚又缩小,成了一团不透明的白球。 一只被白雾裹挟的纤纤玉手,破开白球的外壳,在火焰的映照中慢慢探了出来。 紧接着,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 当两只手齐齐抓住白雾,向下褪去,一个身形模糊的绝美女子,从白雾凝成的球体中,伸出了身体。 她被浓厚的白雾所包围,曼妙的身形若隐若现,整个人犹如飞天神话中的仙子一般,如梦如幻,让人仅仅只看一眼,就再也无法自拔。 在场的祆教徒,无人能够透过白雾看清圣女的真容,只觉得她的身形、还有她的样貌,宛如不断变化的画卷一般,总能映照出每个人内心中最憧憬的美丽。 全身被烟雾所包裹的祆火圣女,悬浮在半空,在熊熊烈火的热流之中,不断摇曳变幻。 主持仪式的老者,俯下身体,一边拜倒,一边大喊道:“请圣女祝火!” 祆教徒们听见这喊声,如梦初醒,纷纷埋下头去,跟着喊道:“请圣女祝火!” 那白雾中的女子,看了一圈跪伏在地上的祆教徒,十指相对而触,垂下头去。 刹那间,大小圣坛中的火焰,宛如有着生命一般,化作两条火龙,升出火坛,腾空而起。 它们互相缠绕,最终相撞在一起,化为了一片绚烂的火花,在祆祠的屋顶如暴雨一般落下。 被火花沾染到的祆教徒,纷纷开心的高声大喊;而那些没有被沾染到的人,则唉声叹气,没了精神。 做完这一切,祆火圣女的身影慢慢在白雾中隐没,最终消失的无影无踪。 祆教祝火仪式就此落幕。 仪式结束,白发老者出了祆祠,来到后院的祀楼前,对把守楼门的女子说道:“萨保康宗昌求见圣女。” 一位身材高大、戴着面纱、手脚皆着银链的女子,对康宗昌说道:“圣女知晓你为何事而来。” 康宗昌一愣,抬起头来又问道:“那么……?” 那女子说道:“凉城商事乃是俗世之争,圣女只管祀教,不理俗务。” 康宗昌听了,连忙垂下头说道:“萨保知晓了。” 说完,他恭敬的退出了后院。 院门处,几位昭武九姓的大族祆正,见康宗昌出来,连忙问道:“康老,圣女如何说?” 康宗昌看了一圈周遭人,沉声说道:“先去大施堂。” 一众祆正拥着祆教萨保,入了大施堂。 康宗昌见堂内已经坐了许多九姓首人,便不紧不慢的来到上座,慢慢坐下来,长长吁了一口气,才说道:“诸位,今日祝火,礼成得福,圣火庇佑四方。” 众人听了,也跟着说道:“圣火庇佑四方。” 康宗昌点点头:“身为萨保,我不仅要主持祆教礼仪,更要为粟特族人谋福。” 有人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康老,也莫要绕圈子了,关于那商税一事,接下来应当如何应对?” 康宗昌停顿片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将头转向了身边另一位老者,问道:“安祆正,你是安家的族长,这次商税,你有何看法?” 被称作安祆正的老者,慢慢睁开了眼睛,问道:“圣女如何说?” 康宗昌:“商事乃是俗世之争,圣女只管祀教。” 安祆正:“圣女此言在理。” 康宗昌有些不耐,追问道:“安祆正是上一任萨保,安家在凉州城中的商事又多不胜数,商税一事,你安启平心中怕是早就有了对策?” 安启平瞥了康宗昌一眼,开口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康宗昌不悦道:“这算什么对策?” 安启平慢慢闭上眼睛,开口说道:“安某愿听萨保高见。” 康宗昌先是看了看周遭的粟特族人,沉吟片刻后说道:“大唐对外年年用兵,军中屯田却因为土地兼并,一再缩减,军饷等等用度不足,也是常理。” “在座的都想想,唐军将领缺少军饷,倘若向朝廷索要,自然会引来皇帝的恶感;倘若向王公显贵索要,又会在官场树敌;倘若向治下百姓索要,事情做得过头,又会引来民变。所以,像我们这些家中有财,又在大唐经商的粟特人,便成了唐军敛财的最佳对象。” 有人听见这话,急着问道:“康老,那我们应该如何做?” 康宗昌捋了捋胡子,慢慢说道:“唐军的武器,不外乎刀枪剑戟;但我们粟特人,也有武器。” 有人不解:“我们哪来的武器?” 康宗昌用手比了一个铜钱的形状,对其他人说道:“粟特人的武器,便是这个。” 没等他人反应过来,康宗昌继续说道:“倘若我们不团结起来,任由他人盘剥,那么手握重兵的唐军将领,便可以小刀割肉一般,慢慢割掉我们身上的财富。所以,必须找到一个办法,来警告那些贪得无厌的唐人,粟特人才是河西盘面下的主人,我们的财富是绝对不可以被染指的!” 众人听见这话,鼓噪着叫好起来。 安家族长安启平依旧闭着眼睛,仿佛周遭的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 有人朝康宗昌问道:“康老,那我们应该如何做?” 康宗昌:“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一个时机。” 有人又疑惑的问道:“等待什么样的时机?” 康宗昌:“吐蕃那边的粟特商队,已经传来了消息,吐蕃大将阿日祢衮和吐谷浑小王正在重整军队。相信用不了多久,吐蕃人和吐谷浑人就会发起反攻。一旦战事陷入胶着状态,凉州城附近的唐军将会全部被调走,到了那一天,就是我们粟特人的机会。” 第206章 打理金家 周钧上任互市监丞,已经有些日子。 他虽是互市署的主官,但因为来自长安,又与王都护交好,故而平日的职事中,没有官吏敢和他走的太近,身为昭武九姓的两名副手,更是对他的政令阳奉阴违,不曾理睬。 面对这一情况,周钧倒也不急,只是每天准时点卯上班,与廨内诸人皆是一团和气,不曾有过什么争执。 久而久之,廨内的官吏们,以为周钧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是打算做一名『送老官』罢了。 这一日,互市署放了廨,周钧如往常一般,去往金家,去寻自己的女儿朝暮。 自从上任凉州,周钧去见朝暮,几乎已经成了每日必做之事。 堂中,金凤娘看着周钧与朝暮在那里嬉闹,心中感动而又幸福。 他走到周钧的身边,开口问道:“二郎,妾身让下人准备晚饭?” 周钧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说道:“先不急,你坐下,我们说说话。” 金凤娘有些忐忑的坐了下来。 周钧看着面前的朝暮,叹气说道:“我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有了女儿。” 金凤娘紧张的回道:“二郎,那一夜是凤娘的不好……” 周钧摆摆手:“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去追究对错,没有什么意义。我只是担心,往后你们母女,在这凉州如何过活?” 金凤娘:“家大业大,总会有我们母女一口饭吃。” 周钧:“上次金继珅说的话,我也听见了,金家虽然富贵,但眼下诸事不顺,并不好过。” 金凤娘听了,垂下头去,默然不语。 朝暮年幼,见金凤娘和周钧正在说话,没有人理会自己,便咿咿呀呀喊个不停。 金凤娘将朝暮一把抱入怀中,拍了拍后者,哀声说道:“从前在长安的时候,金家还有祖翁主持大局,凤娘日子过得快活,也不觉得什么……来了凉州,才知道守家艰辛……” 周钧看向金凤娘说道:“你一女子做了金家家主,又带着朝暮,能支撑到今日,已是不易。” 金凤娘眼眶里闪着泪花,只是抱着朝暮,垂下头去说道:“自从凤娘和离,家中再也没了男丁,从前的亲戚和商行,见是女子持家,都生了折辱的心思。凤娘本来也想变卖家产,寻一清净地,养大朝暮,但是一想到金家几代人的心血,却又不忍去做了。” 周钧叹了一声,说道:“既然我来了凉州,总要许你们母女一个安稳日子。” 金凤娘抬头看向周钧说道:“二郎倘若愿意,妾身与管事们知会一声,从今往后,这金家上下的大小事务,你便统管打理就是。” 周钧皱眉说道:“我并非金家人,你这么做,怕是会引来非议。” 金凤娘:“当初在长安时,妾身怀上朝暮一事,家中几位忠心的管事,皆知晓前因后果。眼下诸事不顺,我托二郎来理金家事务,那些管事们自不会有异议。” 说完,金凤娘拍了拍手,开口说道:“请申叔公来堂中一趟。” 不多时,一位头发斑白但脸色红润的老者,背着双手入了中堂。 周钧见他年纪颇大,但行走动作之间却又步伐沉稳、身手矫健,不由心中惊讶。 金凤娘抱着朝暮对周钧说道:“申叔公是金家第一辈的宿老,出身军伍,懂战阵又武艺好,而且忠心不二。” 周钧站起身,拱手称了一声申叔公。 金凤娘又对申叔公说道:“周二郎与凤娘的事情,申叔公已经知晓,如今金家正是多事之秋,我想请二郎来管理家中大小事务,还请叔公多多照顾。” 申叔公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钧,不发一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金凤娘见申叔公首肯,面露喜色,又向周钧交待了一些金家事务的流程。 交待完了,金凤娘取出家主的印章,交到了周钧的手中,又开口说道:“二郎如今住在客栈中,生活不便,不如搬入金家。一来方便管理家中事务,二来也好多看看朝暮。” 周钧仔细思虑了一番,同意了这个提议,便应了下来。 在金家用过了晚饭,周钧回到居住的客栈,将搬家一事向部曲仇邕和赫达日说了。 就在众人忙着收拾东西的时候,李光弼突然登门拜访。 周钧引着李光弼,去了客栈中的厢房。 李光弼一坐下,就对周钧说道:“河西有州府联名上奏,告王都护以功名富贵自傲,行为失检。” 周钧闻言一愣,问道:“这是为何?” 李光弼轻轻说了一声:“商税。” 周钧顿时明白了,王忠嗣苦于军饷匮乏,打算提高商税一事,被人泄露了出去。 有人担心王忠嗣强推商税改制,故而先一步出招,向朝廷告状,想要敲山震虎。 周钧开始回忆,在史书记载之中,王忠嗣自从接了河西、陇右节度使,地方上奏的折子一直就没有断过,罪名大多是居功自傲、盘剥百姓、失礼违制等等。 后世不明真相的史学家推测,王忠嗣来了河西、陇右之后,水土不服,对当地风俗人情不习惯,所以被人诟病。 但也有一些史学家认为,王忠嗣身兼四方将印,自身担心功高震主,树大招风,所以想要通过自渎的方式,来降低朝廷对他的猜忌。 亲身经历这一切的周钧,却是明白,这两种猜测都是错的。 真实情况,王忠嗣之所以在河西、陇右声名不佳,完全是因为商税改制得罪了利益集团,被群起而攻之。 想到这里,周钧朝李光弼问道:“都护如何说?” 李光弼:“都护已经向朝廷递了折子,说明了情况。” 周钧:“那商税一事?” 李光弼:“恐怕要暂缓。” 周钧:“为何?” 李光弼:“近些日子,吐谷浑和吐蕃兵马异动频繁,都护猜测,怕是对方有意反攻。” “倘若吐谷浑和吐蕃联军反攻,不外乎就是东线和中线。东线白水、临蕃,两军对垒,由都护亲自坐阵,自然无忧。但是中线位于玉门关以南、墨离一带,那里有吐谷浑降部数万人,都护忧虑那里的降部可能被吐蕃军说反,从背后偷袭河西,故而命令凉城周遭赤水军、大斗军等军势向西开拔。” 周钧听了,开口说道:“凉州城边诸军开拔,都护不愿在此时再生事端,故而暂缓商税改制?” 李光弼:“不错。” 周钧沉吟片刻,有些担忧的说道:“军势西进,就怕凉州城中,有人乘机挑起事端。” 第207章 粮荒(上) 过了十几日,正如王忠嗣所料,吐蕃和吐谷浑的联军,一边在东线战场集结挑衅,吸引唐军主力的注意,另一边又分偏师走冥水,入沙州、瓜州,策反了生活在墨离一带的吐谷浑降部,从中线对唐军形成了包夹之势。 李光弼、安思顺等北藩将领奉命率军西进,天宝五载的唐蕃之战,顿时陷入了白热化状态。 然而,整个凉州城,仿佛并没有受到这场战争的丝毫影响,城中依旧是文人吟诗,商户买卖,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这一日,周钧如往常一般,在互市署中职事,巡视完市集又判了几件商业纠纷之后,回到署中,在放廨前看了一遍胥吏们拿上来的商品阚录。 翻了几页纸,周钧朝胥吏问道:“这几日,城中小麦、稻米、牛羊、牧奶等等,进项见少,怎么回事?” 胥吏答道:“周监丞,眼下正是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新粮还未上市;陇右又有战事,商队通过受阻,所以市集入粮见少。” 周钧点点头,觉得这些理由倒也在理,便没有在意这件事情。 放了廨,周钧回到金宅,将乘马交到下人手中,入了前院,正巧看见赫达日在调教鹰隼,便开口问道:“如何?住的可习惯?” 赫达日点头道:“周二郎,我在这里住的挺好。” 周钧上下打量了一番赫达日,笑着说道:“你这般年纪的小郎,无论是在回纥还是大唐,怕是孩子应当都有了,怎么从来不见你说过心仪的女子?” 赫达日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在漠北的时候,我瞧唐书中的女子知书达理,便想着以后最好能娶一位唐国女子为妻。但是真正来了大唐,见过了许多唐国女子,却总觉得哪里少了些什么。” 周钧又笑道:“少了些什么……你这可算是眼界甚高?” 赫达日:“我嘴笨,也说不上来,兴许是还没遇见对的人。” 周钧笑着又说了几句,刚打算向里走,就见到从大门走进来的仇邕。 老卒仇邕瞧见周钧,走过来行了礼。 后者见他手中拿着酒袋,便问道:“又去东坊打酒了?” 仇邕晃了晃酒袋,无奈摇头道:“东坊的烧春,今天一斤又涨了七钱,我问店家缘由,对方只说是酿酒的粮食又贵了不少。” 周钧听了一愣,仔细思索了片刻,朝仇邕问道:“酒价涨了几次?” 仇邕:“三次,第一次是在十日前,今天是第三次,涨了三次之后,烧春价格比以往足足贵了四成。” 周钧心中一念闪过,他连忙让门房备好乘马,骑上马重新又回到了互市署。 找到互市署中负责值班的胥吏,周钧让后者拿来近些日子凉州城中商品价格的阚录表。 在仔细对比之后,周钧倒吸了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 与此同时,凉州康家,侧院隐堂。 康家家主康宗昌,朝堂内端坐的其它昭武九姓族长问道:“事情办的如何了?” 有曹姓族长说道:“曹家借了同罗商户和灵州商户的名号,分批采购,大量屯集了凉州市面上的稻粟,今日粳米价格又涨了两成,城南已经断货了。” 有石姓族长说道:“石家买下了神乌和昌松屯仓的麦面,凉州五县怕是小半的麦屯,都入了石家的粮库。” 又有米家族长说道:“我派遣家中所有的商队,去了番禾、嘉麟等商道,设置关卡,买下所有运往凉州的牛羊,确保不会有一头牲畜进入凉州城。” …… 康宗昌听完众多族长的发言,抚须笑道:“城中南北市集,粮食早已匮乏,不少食肆和米店,已经无粮可卖。这样下去,用不了多少时日,凉州城内必当大乱。” 有人担忧的问道:“倘若城中生乱,王忠嗣一纸令下,引军回城,我们又当如何?” 康宗昌:“河西诸军使因前线战事吃紧,不得不开拔西行,眼下大唐正在和吐蕃和吐谷浑的联军打得不可开交,哪有功夫理会这里的事情。即便王忠嗣分兵回城,一来军中粮饷本就不足,哪来的余粮应付粮荒?二来前线距离凉州城有半月路程,一来一回耗费时日不说,还会给吐蕃人可趁之机,如何取舍,王忠嗣自然分得清楚。” 有人又问道:“倘若王忠嗣下令从它处调粮呢?” 康宗昌嗤笑道:“调粮?他如何调粮?凉州城三面皆是大漠,距离最近的兰州也有千里之遥。眼下新粮还未上市,陇右商道又被切断,其它州府即便调粮,加上运输也要数月,哪能解决眼下这粮荒?” 还有人不放心:“凉州城中有应灾粮仓,倘若城中下令开仓放粮,以缓解粮荒,又当如何?” 听见『应灾粮仓』四字,康宗昌哈哈大笑,众人见之皆面露不解。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安家族长安启平,对康宗昌说道:“康老,凉州粮荒,他日倘若朝廷追究下来,咱们家中的那些小辈,又当如何自处?” 安启平此言一出,在座的昭武九姓族长们纷纷皱眉。 昭武九姓中的众多家族,其族中有不少小辈,都在大唐军中或是州府中职事,有府中录事这样的小吏,也有安思顺这样做了军使的大将。 凉州粮荒,固然是能打击王忠嗣的名望,并引发朝廷对其的恶感,进而抵制商税改制。 但是,朝廷事后追究责任,怕是城中官员皆要因此遭受处罚。 康宗昌开口说道:“王忠嗣增加商税,虽然现在瞧着增的不多,但此举可是小刀割肉,又似投石问路。倘若我们现在忍气吞声,那王忠嗣得了好处,下次说不定就会直接收缴我们的财产!” “故而,有得必有失,想要保护我们的钱财,就必须要适当放弃一部分得利,经商如此,谋略亦然。” 见有些族长面露犹豫,康宗昌又说道:“此次以粮荒为由,根本目的不是在于赚钱,也并非是为了与大唐为敌,而是为了警告王忠嗣勿要损害粟特人的利益!” “只要凉州城因粮荒引发内乱,又惹得朝廷迁怒于王忠嗣,那我们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到了那时,我们可以将屯集的粮食,分出少许,献给官府再赠给百姓,一来可以向朝廷邀功,二来也能收得民心。” 族长们听得此言,心中稍安,纷纷点头称是。 只有安家族长安启平,轻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见众人再无异议,康宗昌说道:“明日,各位族长不仅要加快屯粮的速度,还要四处放出两个流言:一、就说是王忠嗣的大军,为了凑齐粮饷,在临行前征走了城中大部分的粮食;二、凉州城南,陇右一带,由于吐蕃东进,游骑骚扰,商路大多中断,粮商无法北行。” 第208章 粮荒(中) 接下来的几日里,凉州城内流言四起。 有人说,前线战事胶着,军队不停从城内征粮;有人说,南方商道被堵塞,粮食无法运入城内;甚至还有人说,吐蕃人的游骑,已经出现在姑臧等地,屯田和粮仓大多被放火焚烧,损失无数。 倘若仅仅只是流言倒也罢了,凉州集市中的粮食见少、粮价不停走高,甚至往日里无人问津、喂给牲口吃的麸皮等杂食,都被人抢购一空。 于是,凉州城内的百姓,恐慌情绪越来越盛。 家家户户争先购粮,人们拿着布袋、木桶等物,去往米店、集市大肆屯粮。往日里十钱一斗的粳米,如今被炒到了五十钱一斗,而且常常还是有价无市。 米价如此,麦、粟、肉、鱼等物也不例外,价格一涨再涨。 这一日,周钧身为凉州城的互市监丞,去了都督府,找到长史和司马,商讨城中粮价一事。 司马姓薛,出身关中望族,年过六旬,耳背眼花,在凉州城中职事,只挂官职,不问政事,根本说不上事。 长史姓李,是高宗雍王府的旁支,在凉州城中职事已有五年,也算是扎根本地的显贵。 周钧从怀中拿出互市署的阚录,交到长史和司马手中,开口说道:“近来凉州城的粮价上涨,着实有些奇怪。” 李长史接过阚录,没有细看,而是朝周钧问道:“哪里奇怪?” 周钧:“请看阚录上的粮食价格,粮价开始快速上涨的日子,不偏不倚恰好在赤水、大斗诸军西行之后。” 李长史泰然自若的说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河西诸军本就存粮不足,市取民粮,故而造成凉州城内粮价上涨,这并不奇怪。” 周钧听了这话,心中一个咯噔。 李长史这一番言论,说的是河西诸军,但隐隐却是在将此次粮价上涨的过错,怪罪于王都护的身上。 周钧又道:“倘若河西诸军市取民粮,以供军粮,那么军中备粮应该在数月前就开始购入,粮价也应该在数月前就开始上涨,不可能似近日这般,涨的如此突然。” 李长史皱眉问道:“周监丞究竟想说什么?” 周钧:“某想说的是,此次粮价上涨,多半是有人恶意屯粮,故意哄抬物价。” 李长史摇头说道:“无凭无据,休得妄言。” 周钧拱手说道:“长史只需派人去往城中各大商户,调取进出仓单,再对照阚册,便能知晓某说的是否属实。” 李长史义正言辞的说道:“此乃扰民!凉州商户是城中稳固的根本,开罪了他们,只会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这个责任,你能担当的起吗?” 听见这话,周钧已经有些明白了。 这李长史,身为扎根凉州城的老官,怕是也牵涉局中,甚至有可能事先就得知了凉州粮荒之事,所以话中不仅处处维护城中商户,甚至还将脏水故意泼向王都护。 无奈之下,周钧只能将视线转向一旁的薛司马,希望后者能站出来说句话。 让他没想到的是,年老体迈的薛司马,这个时候居然闭上眼睛睡着了,居然微微还发出了鼾声。 周钧咬咬牙,转过头对李长史说道:“倘若不能查仓,还请长史早做准备,以防城中粮荒,局势变得更坏。” 李长史:“某会说服城中商户,让他们每家出些粮钱,供给城中居民,以解粮荒之困。” 周钧:“仅仅如此,怕是不足。” 李长史:“还能做什么?” 周钧:“王都护乃是河西节度使,城中一切,应当快马报于他知晓。” 李长史:“这是当然。” 周钧:“张贴告示,限制粮食的买卖和价格,但有发现屯收粮食、哄抬物价的商户,严惩不贷。” 李长史:“此举……也是应该。” 周钧:“以都督府之名,官书与邻近州府联络,紧急调运粮食,平压凉州粮价。” 李长史面露犹豫:“调运粮食某做不得主,需向上请示。” 周钧心中知晓,对方身为凉州长史,不愿意将粮荒一事过度声张,以免影响官员年考。 周钧只能澄清利弊,又苦劝李长史。 后者听完,勉强应下了此事。 周钧:“还有最后一事。” 李长史:“还有?” 周钧:“邻州调粮,山高路远,恐时间上赶不及,万一城中粮荒严重,说不定要开赈济仓,以接济百姓……” 李长史猛地站起身来,喊道:“开赈济仓?!此事不可!” 周钧奇道:“为何不可?” 李长史:“赈济仓应对天灾饥荒,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开仓!” 周钧细观李长史脸上神情,只见后者表情和动作之中,有着心虚和紧张的迹象。 周钧心中狐疑,于是又向李长史诈言道:“莫不是赈济仓有何变故……?” 李长史眼睛不自觉看向上方,口中又说道:“哪有什么变故?周监丞莫要胡言乱语!” 周钧见状,心中一沉。 出了都督府,周钧骑在马上,看到大街上买粮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又见坊间有百姓家中无米,苦苦哀求邻人借粮,心中哀叹。 回到金宅,周钧坐在堂中,回想着与李长史的对话,心里的不安慢慢扩大。 他思前想后,先是找到了凉州的舆图,接着出言招来了金凤娘和申叔公,开始商讨粮荒一事。 周钧首先说道:“凉州城中的粮荒,怕是有人趁着大军开拔,恶意屯粮,又故意抬价所为。” 金凤娘将怀中的朝暮,交给一旁的绣娘,开口说道:“这几日来,妾身也觉得不对,市集上但凡有粮出售,不管价格高低,总有人一次全部买下。” 申叔公沉声说道:“八成是粟特人。” 周钧心中隐约也有此想法,听见申叔公说了,轻轻点了点头。 申叔公又说道:“粟特人为了得利可以不择手段,眼中丝毫没有恩义荣辱。他们又抱团排外,视他族为草芥。” 周钧仔细思虑了一番,朝金凤娘和申叔公问道:“倘若现在派商队,出城购粮,何日可归?” 金凤娘用手指着舆图说道:“倘若想要购粮,出城有三条商路,分别是向西去往张掖,向南去往鄯州和兰州,还有向东去往会州。” “但是,眼下是春夏之交,其它州府的市集上,存粮本就不多。而凉州城人口又多达二十万,这三条商路能运来的粮食,对于凉州城而言,也是杯水车薪。” “更何况,倘若是粟特人在屯集粮食,他们肯定会派出商队和部曲,在这三条商道上设卡,一边在城外收购粮食,一边阻止城内出行购粮。” 周钧看着舆图,问道:“除了这三条商路,难道就没有其它通路了吗?” 金凤娘紧锁眉头。 申叔公却突然开口说道:“其实,还有一条商路。” 周钧和金凤娘闻言均是一愣。 申叔公:“只不过,那条商路在汉朝时还有商队在用,现在却已经荒废多年了。” 周钧连忙出言询问。 申叔公将手指放在凉州城的北面,在一片大漠的包围之中,有一个不起眼的地名——白亭。 申叔公:“汉朝与匈奴互市时,在凉州城北的白亭设有一互市镇。而如今,大唐与漠北互市,大多以朔方的西受降城,取而代之。所以,白亭的互市镇已经逐渐弃用,成了白亭守捉。” 周钧:“您的意思是,从白亭向北,可以与漠北诸部互市?” 申叔公点头。 金凤娘问道:“但是,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白亭周遭皆是大漠,如何寻找商路?” 申叔公:“十几年前,某曾带着金家商队,走过那条商路。” 周钧听见,心中不禁暗叹,原来金家还干过走私的买卖。 仔细看了看凉州城北方的白亭商路,周钧又把赫达日喊了过来,朝他问道:“眼下是春夏之交,漠北各部的粮食,可有富余?” 赫达日不明白周钧为何要这么问,但还是老实答道:“春天刚过,草原上的牛羊食物充足,正是长肉生膘的时候。” 周钧又朝赫达日问道:“漠北距离凉州最近的牧场,在哪里?” 赫达日看着舆图,指了一个地点,那里是浑义河以南,峡口山以东,距离白亭大约六百多里。 周钧算了路程和时间,接着用手指敲着舆图,朝赫达日说道:“你帮我用海东青向回纥部送一封信,信中就说我愿意以云茶换取漠北各部的粮食,多多益善,来者不拒。” 周钧说完,又看向申叔公。 后者说道:“老夫这就去安排商队,尽快赶往白亭。” 周钧又对赫达日说道:“你与申叔公一起去,这样入了漠北,也好有个照应。” 赫达日挠头说道:“周二郎,你手中的云茶,不是都卖给了朔方军?哪有闲余再去交换粮食啊?” 周钧笑道:“我现在手头没有,但以后总会有,先欠着以后慢慢还上便是。倘若有人不信,你就再写上,王都护愿意为我作保。” 赫达日想了想,觉得在理,就应了下来。 第209章 粮荒(下) 申叔公领着金家商队,赫达日带着回纥护卫,一起从凉州城出发,已经过了十五日。 城内事态一日恶于一日。 官府虽然出台了限价令和限购令,但为时已晚,市集上早已买不到一粒粮食。 城内外的草地、树林,目之所及的野菜、果实等等,被饥民挖了个一干二净。 行走在街上,由于饥饿难耐,昏倒在地者,屡见不鲜。 城中有百姓,实在活不下去,不得不拖家带口,冒着死于兵乱的风险,向甘州和兰州迁移。 原本还不急不缓的李长史,被粮荒惨状惊得再也坐不住。 一方面,李长史以都督府的名义,向周边州府请求援粮;另一方面,他又亲自拜访了城中的大商户,恳请放粮。 然而,周边州府即便答应援粮,粮车抵达最快也要到一个月后,而且数量不多,根本不足以应付凉州城二十万人的用粮需求。 至于凉州城中的大商户,面对李长史时,皆是笑脸相迎,但是提起放粮二字,却两手一摊,只道无能为力。 粮价每一日都在上涨,对于那些商人来说,晚一天卖粮挣得的钱帛,要比辛苦买卖一年的所得还要高,如此一来,又哪有人肯现在放粮呢? 又过了几日,周钧如往常一般,去互市署职事。 署中官吏,不少人面有菜色,但那些昭武九姓的官员,却人人脸色红润,丝毫瞧不出饥饿的模样。 周钧见状,轻叹一声。 过了一会儿,突然有胥吏冲进署廨,对周钧喊道:“周监丞,不好了!出事了!” 周钧闻言一愣,接着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胥吏叫道:“有饥民聚众,去往赈济仓了!” 周钧连忙起身,叫上市署中的官吏,又带上武卫,赶往城中赈济仓的方向。 到了仓所的大门处,周钧朝远处看去,只见四周人山人海,数以千计的百姓聚在大门处,要求官府放粮。 而赈济仓的大门处,兵卒列阵以待,刀枪林立,弩箭待发,眼见双方就要爆发一场冲突。 周钧先是站在原地,仔细思索了一番。 接着,他拨开眼前的人群,慢慢向着仓所行去。 走到大门前,周钧见饥民群情愤涌,便开口喊道:“诸位凉州城的百姓,请静一静,听某一言!” 人们瞧见来了一位身穿青袍的官员,逐渐安静了下来。 周钧又喊道:“某乃是武威郡互市署的监丞,周钧,周衡才!你们当中可有领事人出来说话?” 百姓面面相觑,最终推举了几位街宿和里正,出来与周钧对话。 数人来到周钧面前,纷纷诉苦道:“周监丞,家中无粮,大家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周钧点头表示理解,又对这些人说道:“赈济仓乃是官仓,只有在天灾、抑或战争之时,得朝廷首肯,方能开启。擅自闯入者,无论缘由,皆是死罪,你们可知晓?” 那几位街宿和里正纷纷点头,但又叫苦不迭,言道实在是饥饿将死,才出此下策。 周钧与他们交谈一会儿,弄清楚状况之后,找了一块高地,站了上去,对人们喊道:“某家中也曾贫苦过,知晓饥饿难耐的痛楚。不过,请诸位安心,粮荒持续不了多久……钧身为互市监丞,已向边疆邻国采购了大批粮食,足够凉州城数月之用。” 此言一出,人群之中反应不一。 有人相信周钧的话,认为互市监丞既然如此说了,那必定是有粮食了;但也有人质疑周钧的话,认为他不过是故意拖延时间,好打发众人罢了。 周钧见状,又说道:“三日,再过三日!倘若三日之内,互市之粮不入城,钧大不了落个罢官身死,也要开了这赈济仓,以解百姓之饥荒!” 听了周钧这话,原本质疑的百姓,心中也慢慢安定下来。 一来,周钧定下了一个三日之约;二来,对方也明言,倘若三日之内,粮食不入城,即便拼个罢官身死的下场,也要开仓济民。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心中虽然仍旧存着疑惑,但也慢慢散去,只等三日之后,周钧实现诺言。 将聚众的百姓劝退,周钧长吁了一口气,看见躲在不远处、脸色阴晴不定的李长史,便走了过去。 来到李长史的面前,周钧先是唱了个喏,接着凑近前者,低声问道:“倘若我没猜错,赈济仓中可是空的?” 李长史闻言,浑身一个激灵,脱口而出道:“你如何知……?” 见李长史急忙闭口,周钧又冷声问道:“赈济粮去哪里了?” 李长史看着周钧良久,最终叹气说道:“早就被取走了。” 周钧:“谁拿的?” 李长史:“河西军卒多,但粮饷不足,之前的两任节度使,为了填补军饷空缺,贪墨赈济粮,已有数年之久。” 周钧:“所以,那日当我提及开仓放粮的时候,你才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 李长史:“仓中无粮,又如何放?我虽为凉州长史,但也是身不由己。” 周钧闻言,冷哼道:“倘若我没有当着百姓的面,说了三日之约,恐怕你还是不肯道出实话?” 李长史苦道:“周监丞糊涂!为何要说那三日之约?这样一来,三日之后,又要如何应付城中百姓?” 周钧:“糊涂的人是你啊!李长史且想想,倘若刚才真的爆发骚乱,兵卒戗杀百姓,你身为凉州城的代官,事后无论如何粉饰,都逃不过一个暴治的恶名,朝廷还有节度使皆会拿你问罪!” 李长史思索一番,越想越是后怕。 周钧:“行了,眼下我们还有三日的时间,且带我去见一人。” 李长史:“谁?” 周钧:“安家族长,安波注。” 在李长史的引路下,周钧入了安家。 安波注听见门房来报,对登门拜访的李长史只是打了招呼,便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周钧身上。 “思顺曾与我言道,周二郎素有贤才,深受王都护赏识。今日一见,却没想到如此年轻。” 听见安波注的话,周钧拱了拱手,说道:“安老,钧此番来访,却是有事相问。” 安波注对周钧说道:“倘若是来说服安家放粮,那么便请回。” 周钧说道:“倘若钧没料错,粟特人哄炒粮价,为的就是促使城中生乱,再引百姓冲击官府,最好双方斗殴再死伤一片,然后就可以拿着此事作为借口,去攻讦王都护?” 安波注朝周钧说道:“老夫不懂周监丞在说什么。” 周钧仔细观察安波注的表情和动作,心中已经可以确定,粟特人就是此次哄抬粮价的幕后黑手。 周钧又说道:“安老,钧此番来安家,并非是兴师问罪,只有一问。” 安波注:“何问?” 周钧:“安家是想图一时之利,还是一世之利?” 安波注身形一顿,问道:“此言何意?” 周钧:“钧早就听闻,安家子安思顺身为大斗军使,颇受王都护器重,未来前途可算是一片光明。安老也屡屡在人前自夸,家中有子安思顺,可保安家三世繁华,再无商贾贱业之忧。” 安波注听见周钧口中说出『安思顺』这个名字,表情顿时没了刚才的从容。 周钧又说道:“粟特人利用凉州内乱,欲逼迫王都护放弃商税改制,此举乃是与王都护统领的北藩为敌,安家自然也牵涉其中……但安老可有想过,安家和其它昭武九姓不一样,您的儿子安思顺,身为北藩将领,是粟特藩将中品阶官职最高之人,他本来前途似锦,但经此一乱,将来又如何面对王都护,面对军中同僚?” 安波注的表情逐渐凝重,手指也微微颤抖。 周钧:“一个曾经与王都护为敌的家族,他家中的儿郎,即便本领再高,名气再大,也不可能被北藩所容纳。这种人,无论身处北藩军镇中的任何一个位置,将来必会遭人排挤,可以说是永无出头之日。为了所谓的商户得利,却断送了安家未来的大好前程,这笔生意安老觉得划算吗?” 安波注双手紧握,心中挣扎不停。 周钧又说道:“倘若安家在此次凉州粮荒之中,能够及时出面,力挽狂澜,出手救市。短期看来,安家或许会损失一些得利,但长期来看,却是给自家儿郎铺好了后路。他日安思顺累功升迁,搏个河西节度副使,甚至是正使,也并非是难事。” 见安波注还是一言不发,周钧轻声说道:“安老是商人,不知是否听过一言?识时务而取舍,谋长远而进退?” 安波注听到这里,终于破了心防,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又沉声问道:“周监丞,老夫应当如何做?” 周钧凑近过去,在安波注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后者一边听一边不停点头。 第210章 绝渡逢舟 三日后,祆祠大施堂。 萨保康宗昌端坐在正座上,看着堂中昭武九姓的祆正们,笑着说道:“这几日,凉州城中的饥民,行暴乱之事,日渐增长。用不了多少时日,城中必乱。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先将所有过错往王忠嗣身上一推,再一边放粮一边卖粮。如此一来,税不改了,钱也赚了,民心也收了。” 有粟特族长忧心忡忡的说道:“饥民暴乱,恐怕会以城中商户为目标,我们的财产和安全,会不会受到威胁?” 康宗昌:“怕什么?我们平时养的那些门客和部曲,难道就是装门面的?收粮之前,我就让你们集中存粮,为的就是应对城中暴动。集重兵把守仓库和宅院,可以做到万无一失。” 说到这里,康宗昌抚须叹道:“可惜了,本来三天前,有饥民聚众赈济仓,倘若他们再加一把劲,与官府起了冲突,死上一些人,那事情早就成了。” 提起此事,有人说道:“我听闻,一个叫做周钧的八品小官,向周边邻国请来了粮商,又向饥民保证,三日之内必能运到凉州城。” 康宗昌嗤笑道:“凉州城的所有商路,都有我们的人把守设卡,如何运进来?那周姓小儿不过是推延时间,以待援粮罢了。” 众人闻言,觉得有理,点头称是。 康宗昌看了眼门外的天色,说道:“我今早起床,就得了来报。邻近州府,最快的一只援粮车队,也要半个多月才能抵达,倘若中途再使些绊子,延阻到一个月也不是难事。” 有人说道:“今天是那三日之约的最后一日,从清晨开始,就有饥民在赈济仓大门前等待。那周钧之前就做过约定,倘若今日援粮不到,他就要开仓放粮,解救百姓。” 康宗昌听到这里,仿佛听见世上最有趣的笑话,拍腿大笑道:“援粮肯定是没有,但那周钧倘若想要开仓,让他开了便是。等赈济仓被打开,老夫真想去看看,那些饥民、还有那周钧脸上的表情!” 众人听闻此言,除了少数知道隐情的,其他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与此同时,凉州城,赈济仓。 周钧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极目远眺。 仓所附近的数条坊街,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每一个角落都被凉州城的饥民堵得严严实实。 男女老幼,每个人手中都拿着盛器,眼巴巴的看着赈济仓的方向。 站在周钧身后的仓令和校尉,压低声音问道:“周监丞,今日真的会有粮商入城?” 周钧在心中又算了一遍路程时间,点头说道:“八成是有的。” 仓令和校尉俱是一愣:“八成?那余下的两成呢?” 周钧回头看了一眼仓所内的粮库,幽幽说道:“倘若中了余下的两成,那便只能开仓放粮了。” 仓令、校尉二人的额头上隐隐有汗水滑落,欲言又止。 周钧看了他们一眼,说道:“倘若事后追究起来,钧一人承担后果。” 说完这话,周钧心中想起了前几日的事情。 周钧说服了安家族长安波注,让他先拿出一些安家存粮,在入夜宵禁之时,偷偷送入赈济仓中,先填满单个仓廪。 倘若三日期满,金家商队未能按时归来,那么他便打算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存有粮食的仓廪,以每家每户为单位,限量放粮,往后再拖些日子。 这样一来,一方面可以缓解城中粮荒,另一方面也不至于暴露赈济粮被挪用的事实,给人一种粮食充足的假象,从而给饥民留了些许希望,不至于引发城中暴乱。 眼见日头正高,周钧不停看向城北的方向。 时间每过一刻,他的心中就沉了一分。 终于,饥民中有人叫道:“粮食呢?粮食为何还不来?” 此言犹如星火燎原,瞬间点燃了人群的情绪。 不过一会儿,哭喊声、质疑声、痛骂声,此起彼伏。 不少人希望破灭,开始向前拥挤,想要冲入赈济仓抢粮。 周钧一声大喝,刚想开口让武卫维持秩序,一匹快马由城门方向快速奔来。 马上的武卫一边敲着锣鼓,一边高声大喊道:“粮来了!粮来了!” 原本激愤的饥民们,先是惊讶,接着惊喜,最后纷纷发足狂奔向城门的方向。 周钧见状,坐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朝身后的校尉和府卫们说道:“去帮着维持秩序,防止有人争抢和盗取。” 另一边,祆祠大施堂中的粟特人,仍然在等待着暴民冲击官府的消息。 突然,有一仆从冲进堂中,高声呼喊道:“有粮商入城了!” 原本老神在在的康宗昌,闻得此言,惊得跳了起来,大声叫道:“胡说八道!凉州城的所有商路,都有人把守,怎么可能有粮商入城?!” 那仆从哭丧着脸说道:“萨保,真有粮商入城了!是从北方来的!” 康宗昌闻言更是恼怒:“凉城北面,乃是千里大漠,哪里来的粮商?!” 仆从:“我也不知晓,只看见粮商的领头,乃是回纥人。商队中牛马无数,还有奶酪、韭饼等物。” 康宗昌呆立原地,喃喃自语道:“回纥人?” 坐在一旁的安家族长安波注,朝那仆从问道:“那回纥粮商,现在何处?” 仆从:“已经入了城,正在当街宰杀牛羊,又叫卖奶、饼等物。” 安波注:“售价如何?” 仆从:“与年初市价几乎无差,每家每户凭着身籍限量购买。我听那些回纥人说,这只不过是打先头的商队,漠北诸部落在后面,都携了粮食要入大唐售卖。” 康宗昌慢慢反应了过来,大声喝道:“谎话连篇!漠北距离凉州路途遥远,中间又有大漠,漠北部族怎肯南下卖粮?由此可见,这支商队不过是故意安排的罢了!老夫料定,在此之后,绝对不会再有粮队入城!” 见周遭的粟特人半信半疑,康宗昌又喊道:“越是这种时候,我们就越应该团结!回纥人的商队,愿意平价卖粮,便让他们卖了就是,我倒要看看除了他们,还有谁会运粮进来!” 就在众人犹豫不决的时候,安波注慢吞吞的问道:“萨保,你能百分百笃定,这只回纥人商队之后,再无粮食会入城吗?” 康宗昌瞪着安波注说道:“老夫商市纵横多年,当然笃定!” 安波注:“那好,既然萨保做了决定,不许其它族人放粮,那万一之后再有粮队入城,大批卖粮,引得凉州粮价一再下跌,这中间造成的损失,萨保可愿意用康家的财产,来贴补在座的族人们?” 听见要用康家财产来贴补损失,康宗昌先是一愣,接着犹豫了起来。 安波注抓住康宗昌犹豫的空档,又说道:“萨保不许他人放粮,却又不愿贴补其中折损,倒是一笔好算计。” 听见安波注的这些话,其他爱财如命的粟特族人顿时不乐意了,纷纷起身指责康宗昌。 安波注:“再过半个月,邻近州府的援粮就能陆续抵达;再过一个月,王忠嗣麾下的军队说不定就能回师凉州;再过两个月,凉州屯田的夏粮便会丰收入仓。到了那时,我们粟特人屯集的粮食,怕是都要烂在手中,连成本都拿不回来。” 安波注走到大施堂的堂口,转身对康宗昌说道:“萨保,回纥粮商入城,就意味着我们的计划已经失败,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尽快减小损失。安家决定明日开始卖粮,至于在座的各位,请便。” 说完,安波注出了大施堂。 看见此情形,在安波注走后不久,又有石家、米家、曹家、火寻家等多位族长,起身告辞,纷纷赶回家去准备卖粮。 眼见大施堂中的人越来越少,气急败坏的康宗昌站立不稳,坐倒在地上,脸色发青,双手捶击地面,仰天怒吼不休。 第211章 粮价崩盘 站在门楼上,看着市集中热火朝天的买卖场面,周钧长吁了一口气。 风尘仆仆的赫达日来到周钧的身后,一边拍着身上的黄沙,一边喊了一声周二郎。 周钧转过身来,一把抱住赫达日,拍了拍后者的背,笑着说道:“你可是帮了大忙!” 赫达日憨直说道:“周二郎为可汗求得仙药,又教我们饮茶之法,是回纥的恩人……父亲那日接了我的信,连夜便开始准备牛羊等粮食,又派兵护送到了南方的牧场。只是时间仓促,回纥部只能匀调出这么多牲畜和奶饼,再多的话时间上就来不及了。” 周钧说道:“这么多已经够了。” 赫达日犹豫片刻,对周钧说道:“周二郎,我有一事始终不明白。” 周钧:“什么事?” 赫达日:“当年,周二郎作为使节拜访回纥,我父亲以特勤之位,邀你留下。那个时候的周二郎,还是流外官,为何宁愿留在唐国为吏,也不愿去回纥做官呢?” 周钧听了,思考片刻,开口说道:“当年突利施邀我留在回纥,钧倘若答应,凭着一身本领,如今恐怕也是安享富贵。” “但人活一世,不能总想着生存和享乐,终究需要一个更加宽广的舞台,更加广阔的天地,去看看这世间里更美的风景。只有那样,才能拓宽眼界,觉醒和思考一些超出自我的道理。” 赫达日听完周钧的话,有些懵懂,好半天之后,才开口说道:“周二郎,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听不大懂。” 周钧拍着赫达日的肩膀,笑着说道:“把刚才那话记在心中,你以后走的路越多,见识过的事情越多,慢慢便也会懂了。” 留下沉思的赫达日,周钧下了门楼,走向集市。 在集市中排队的凉州百姓,看见周钧的出现,纷纷上前见礼,直呼恩谢。 有老者走出人群,一边啃着手中的韭饼,一边颤颤巍巍走到周钧面前,躬身行礼道:“周监丞。” 周钧说道:“莫道监丞,直呼周二郎便是。” 那老者俯下身说道:“周二郎请来了粮商,救了全城人的性命,老朽在此拜谢了。” 周钧连忙扶起那老者。 老者又道:“当日,赈济仓大门前,凉州城大小官员,担忧引火烧身,无人敢来说话,只有周二郎挺身而出,甚至敢以官身性命为注,开仓济民。此等贤德,实乃凉州百姓之大幸!” 听见这话,周遭的百姓们聚了过来,围在周钧身边,只道二郎大恩。 站在门楼上的赫达日,看向被百姓拥着的周钧,又回想起刚才的话,轻轻点头,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当晚,忙完了放粮事务的周钧,拖着精疲力尽的身躯,回到金宅。 金凤娘带着朝暮,早早的等在大门。 周钧将乘马交给下人,笑着从凤娘手中接过朝暮,一边逗着女儿,一边走向堂中。 进了中堂的大门,周钧瞧见申叔公等在一旁,便放下朝暮,对后者点头说道:“辛苦了。” 申叔公看着周钧,慢慢说道:“某今日在市集上,瞧周二郎言行谈吐,颇有当年金衙将的风采。” 周钧一怔,又笑道:“申叔公言过了。” 申叔公没有再多说什么。 周钧坐了下来,朝申叔公问道:“此次去往回纥,路上可顺利?” 申叔公:“中途绕了些路,不过并无大碍。” 周钧点头,又说道:“白亭从前是互市镇,如今虽已荒废,但倘若重建再用,作为凉州与漠北诸部的互市点,是否可行?” 申叔公:“可行,汉朝时的那条北方商路,虽然难行,但是稍加修葺,就能正常使用。” 周钧:“那样最好,等凉州城的风波过去,我打算上书王都护,请修白亭镇,重开河西与漠北的互市。” 金凤娘抱着朝暮,对周钧问道:“我听申叔说道,今天从回纥运来的粮食,已经卖出去一半,明日怕是就要售罄。倘若明日没有粮食再卖,那城中……?” 周钧说道:“不打紧,明日一早,安家就会开始放粮。” 金凤娘:“安家?昭武九姓的安家?” 周钧点头。 申叔公:“倘若安家放粮,那么其他粟特人也会跟风卖粮。到了那个时候,城中粮价怕是会一降再降。” 周钧:“不错,其它州府的援粮会相继到来,屯田的夏粮也很快就会上市。粟特人屯集的粮食,倘若继续砸在手中,风险就会越来越大,只有早些出手,才能减小损失。” 金凤娘反应了过来,说道:“那我们就可以趁着粮价最低的时候,再反手将粟特人抛售的低价粮食买过来。” 周钧:“凤娘,此次回纥粮食所卖得的钱帛,我全部交给你来运作。在粮价最低的时候,你买进粟特人的粮食,再存积起来,日后有大用处。” 金凤娘点头应了一声。 第二天,一大清早,凉州城刚刚开市。 安家的米店、食肆和货栈就挂出了牌子,稻、粟、麦、肉、鱼等粮食,统统不限量出售。 很快,安家店铺的门口,就排起了长龙。 城中百姓纷纷去购买粮食,担心去晚一些,就卖光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石家店铺也挂出了货牌,开始抛售粮食,价格比安家还要低一些。 人们纷纷又跑到石家的店里去抢购食物。 结果,没过多久,曹家的店铺纷纷开门,折价抛售粮食。 此时,凉州城中的百姓们,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 不少人放缓了采购粮食的速度和数量,只是买够几日里生活必需的食物,接着便坐下来,静观事态的发展。 紧接着,米家、何家、火寻家也加入了粮食抛售的队伍,原本居高不下的粮价,居然在一天之内跌了六成。 米店门口的价牌一天十换,到了后来,店内的伙计索性不用价牌,直接跑到市街上去吆喝价格。 事情发展到了这里,凉州城的大部分百姓们,都不敢再买粮了,因为粮价跌的实在太快。 又过了几天,昭武九姓中屯粮最多的康家,见粮价不停下跌,其它粟特人都在抛售,终于也撑不住了。 康家下属的所有店铺,开始不计成本的抛售粮食,彻底击穿了市场粮价的心理防线。 在这期间,粳米价格,由三百文一斗米,降至一百五十文,又降至八十文,再降至五十文,最后粮商不得不联合限制跌价,将米价控制在四十文一斗米。 然而,此时的凉州百姓,已经看清了奸商屯粮的丑恶嘴脸,坊街、同乡、邻里之间纷纷奔走相告,大家彼此提醒,不要急着买粮。 就这样,粮商和百姓之间互相僵持,粮市逐渐无人问津。 又过了七八日,甘州、兰州、灵州共计十二只官粮队,陆续抵达了凉州城。 眼见这些援粮,被一车又一车的送入了赈济仓,粟特粮商的心理防线再一次崩塌。 原本的控价被打破,整个粮食市场迎来了又一次价格上的雪崩。 四十文一斗米的价格再次下跌,三十文、二十文、十文…… 天宝五载,六月初,王忠嗣与吐蕃战于青海(今青海省青海湖)、碛石(今青海贵德),皆获大胜。又讨吐谷浑于墨离军(今甘肃玉门西北),俘其全部而还。 六月底,当王忠嗣领着诸位军使,踏入凉城大门,听闻手下来报,城中粮价只有三文钱一斗米的时候,整个人当场就愣在了马上。 ------题外话------ 近来事多,更新上有些疏懒了。今日稍晚些还有一更,聊表歉意。 第212章 连升三级 武威郡都督府中,周钧与凉州诸官侍立在堂中,看向大门的方向。 不多时,有武卫唱告道:“大都护到!” 王忠嗣携着诸军使,走入大门,一身晃眼的明光甲上,隐约还能嗅到些血锈的气味。 薛司马和李长史身为上佐,站在官员队伍的最前列,见王忠嗣朝府内走来,纷纷躬身行礼。 王忠嗣看都没看那二人一眼,径直走过前列,来到了周钧的面前。 周钧低头看着王忠嗣的下铠,刚想行礼,未料到后者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抱住了他。 王忠嗣年过四旬,正值壮年,力道大,嗓门更大,周钧一时之间被前者的笑声震得脑瓜子嗡嗡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王忠嗣放开周钧,又回头看了一眼堂中的官员们,开口说道:“凉州粮荒,险些酿成大祸,此事绝非天灾,乃是有人故意为恶!某当严查此事,绝不姑息!” 李长史和一众官员听见这话,浑身颤栗,腿脚不稳。 王忠嗣没有理会他人,拉着周钧去了都督府的偏厅。 入了偏厅,王忠嗣坐在上座,周钧被安排在了侧席,又有李光弼、安思顺一众军使和军中司马等入席。 在之后的彼此介绍之中,周钧其他人倒没在意,唯独记住了一人——大斗军副军使哥舒翰。 哥舒翰是安西龟兹人,突骑施族,为人疏财仗义,又作战果敢,是大唐北藩中的一员大将。 王忠嗣见所有人都坐下,便开口说道:“吐蕃败退,吐谷浑尽俘,陇右、河西战事可谓告一段落,短时之内不会再有波澜。某已遣参军记功,又上书朝廷,为诸位请赏。” 厅中诸将听闻此言,纷纷称谢。 王忠嗣将视线投向侧席的周钧,又说道:“周监丞之名,在座怕是都有所耳闻,他此番解决了凉州粮荒,也是大功一件。” 周钧闻言,连忙站起身说道:“都护言重了,某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王忠嗣摇头道:“你还不明白此事的意义……粮荒纾解,不仅仅有助于守得百姓、稳住民心,而且更重要的是,此次与吐蕃之战,河西、陇右军粮逐渐见底,又多了将近三万的俘虏,夏粮入仓却还有一个月,王某本来还在发愁,这一个月应该如何筹措粮食。这下好了,凉州粮价低贱,正好可以补充军中粮草不足。” 听见这话,厅中诸军使纷纷点头。 凉州城的这一波粮食降价,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及时雨,不然刚打完仗,屯田夏粮入仓前的这一个月,怕是又要紧衣缩食、四处筹粮。 王忠嗣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当众说出,周钧稳住了凉州城的粮价,使得河西州府针对前者的舆论攻讦,没有进一步恶化,这对王忠嗣治理地方来说,非常重要。 话说到这里,在一旁的哥舒翰突然拱手对王忠嗣说道:“都护,此次粮荒皆因城中商户哄抬粮价而起。大军在外作战,商贾作乱后方,其心当诛,当严惩之!” 此言一出,坐在哥舒翰身旁的安思顺面露尴尬。 安思顺所在的安家,是昭武九姓中的一支,此次粮荒或多或少也有些责任,安思顺尴尬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一旁的周钧见此情形有些惊讶,哥舒翰居然在堂上揭破此事,丝毫没有顾忌同僚情面。要知道,大斗军的正军使是安思顺,副军使是哥舒翰,二人乃是正副职的上下级关系。 王忠嗣听见哥舒翰此言,眉头一皱,摆手说道:“兵事刚结,此事缓议。” 哥舒翰还想说话,坐在不远处的李光弼,使了个眼色,前者才闭上了嘴巴。 接下来的会议中,王忠嗣做了一系列的军政安排,最后留下周钧一人说话。 待得厅中只剩二人,王忠嗣先说道:“凉州粮荒一事,周二郎为首功,某已上书朝廷,打算举荐你为河西互市监,再代武威郡刺史职事。” 周钧听见这话,睁大眼睛,一时之间被惊得忘了说话。 互市监相比互市监丞,虽然只少了一个『丞』字,但前者是从六品下,后者是正八品上,在官职上等于是连跳三级。 而且,互市监丞管理的仅仅只是单一互市点的政务,而互市监却是统筹安排河西诸多州府的所有互市镇和互市点。 此外,王忠嗣适才还说,让周钧代武威郡刺史职事,这更加的匪夷所思。 互市监乃是市官,从属于九寺五监一类的事务职事,并非是州中上佐的官职序列,按理来说,根本无权代理武威郡刺史之职。 想到这里,周钧朝王忠嗣说道:“州中有长史和司马,都护此举恐有不妥。” 提起长史和司马,王忠嗣冷哼一声,说道:“赈济仓之事,我已经知晓,这二人怕是很快就要回京问罪了,州中上佐空缺,代事由我指定,有何不妥?” 周钧听了,沉默片刻,犹豫的说道:“这官品升的太快,钧担心会引来非议。” 王忠嗣拍了拍周钧的肩膀,说道:“这武威郡乃是河西的关要,屯田和税收养活了十数万的大军。将这里交到其他人的手中,我不放心。倘若是周二郎来管,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周钧心中颇有些感动,站起身向王忠嗣躬身行礼道:“谢都护赏识!” 王忠嗣笑着让周钧坐下说话。 他朝周钧问道:“此次凉州粮荒,皆因昭武九姓哄抬粮价而起,按理来说,当下重手整治才是。但适才我却不愿节外生枝,打算缓议此事,你可知为何?” 周钧心中隐约知晓答案,但还是拱手说道:“请都护明言。” 王忠嗣:“粟特人的势力在城中盘根错节,凉州商事有大半要靠他们来运行,倘若全部铲除,恐引起城中混乱,不利于河西治理。最好的办法,还是分化九姓,使其内部互相攻伐,再寻机控制,方是上策。” 周钧点头,乘此机会,对王忠嗣说了安家在此次粮荒中的相助举动。 王忠嗣说道:“安思顺虽为粟特人,但心向大唐,又胸怀忠义,其父安波注身为安家族长,与大唐向来交好。从安家入手来分化昭武九姓,当是正途。周二郎可多与安家联系,加深交情,日后对于凉州治理,必有裨益。” 周钧听到这里,应了一声,接着又想起一事,对王忠嗣说道:“都护,此次回纥部援驰粮食,钧答应以云茶支付,怕是短时间内无法供给朔方……” 王忠嗣摆摆手:“回纥部能帮忙解决凉州粮荒,些许云茶又算的了什么。那云茶虽然利润极高,但产量太低,对于四镇军饷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我还没有看在眼里。” 听王忠嗣提起军饷,周钧小心问道:“都护还是打算提高商税?” 王忠嗣叹了口气,说道:“我也知道提高商税,会得罪许多人,但是眼下,四镇军饷亏空严重,已经到了不得不为之的地步。” 周钧闻言,也是叹了一声。 王忠嗣:“商税一事,我已经上书朝廷,又澄清利害,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有结果了。” 周钧点了点头。 第213章 云谲波诡 告别王忠嗣,周钧出了都督府。 过了几日,安思顺拉着李光弼,在互市署放廨的时候,找到周钧,说是在安宅中摆了酒宴。 周钧想起王忠嗣的叮嘱,点头便应了邀请。 骑着马来到凉州城中的安宅,周钧站定在大门口,看着面前的这处宅子,不禁有些感慨。 即便在长安城中,也很少能见到如此气派的宅邸。 入了宅门,不同于唐朝的进出院落,粟特大户的院落更加类似于格院结构,每一个格院之间有甬道相接,甬道两旁又有绿植和花坛。 进入宴客的格院,周钧瞧见巨大的院落里,站满了仆从和婢女,又有帷席凉棚分立于四周。 安家族长安波注和一群粟特人,等在院落中央,看见周钧走进来,连忙迎了上去。 周钧与院里的众人见了礼,又听了介绍,才知晓,原来这群粟特人皆是昭武九姓的祆正。 被安思顺引至上座,周钧坐了下来,发现面前的席台乃是一整块玉石,手放上去丝毫不觉热气,却是凉爽宜人。 酒具是琉璃制品,盛器是金爵银盏,就连帷坠上都串着无数的东海珠。 周钧心中想道,粟特人殷富,又好显财,果然不错。 待得所有人入席,安波注先挥手使婢,为宾客满上美酒,又祝酒祈福,最后才满饮杯中之酒。 安波注看了一圈宾客,开口说道:“粟特人入大唐已有百年,大唐待我等外民如亲子一般,未曾有过驱赶和戕害之行,我们的孩子可以在这里读书、生活甚至是做官,这在其他地方都是不曾有过的。” 粟特祆正们听见此话,不禁点头称是。 安波注又道:“粟特人求财,本是古民天性,然而遵从天性,有时做事过了火,便会成为过错。但粟特人会从过错中汲取经验,并引以为训,这使得我们不会再次犯错,也会让我们去尽力弥补因为过错而造成的损失。” 周钧在一旁听了,心中明白,安波注的这一番话,前半段是说给那些粟特族人听的,而后半段却是说给自己听的。 归根结底,安波注今日宴席的目的,在于就凉州粮荒一事,示好王都护又请求宽大处置。 此时,席上的粟特祆正们也七嘴八舌的说道:“这次粮荒中,有百多家粟特商户血本无归,有人连宅子都卖了出去,用来偿还借款。” “前几日,还有人带着全家,寻了短见。” “我们大半辈子的财富,都折在了粮食里面,以后再也不敢这么做了。” “还请周监丞在王都护面前美言几句,为我们这些可怜人留一条活路。” 听着粟特人的这些话,周钧并未言语,只是在慢慢的喝着美酒。 席上其他人见状,心中惴惴不安。 安波注看向自己的儿子安思顺,安思顺又无奈看向李光弼,李光弼挠挠头,小声说道:“周二郎……” 周钧放下酒杯,终于开了口:“凉城粮荒,非九姓之祸,实乃其中有宵小之徒,裹挟他人为非作歹。” 众人听了周钧的话,齐齐松了一口气。 周钧又道:“对于那些心怀叵测的宵小之徒,世人皆应谴责和罚难他们,至于那些被蒙蔽双眼的胁从者,应当警醒他们,并给他们一个从新来过的机会。” 在座的粟特人听了周钧的话,纷纷大声附和起来,甚至还有人拍手叫好。 安波注看向周钧,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对身后的仆从们笑着说道:“让杂艺踏花们上台表演。” 仆从点头。 很快,一群身穿短袍、头戴胡帽的男女,入了院落。 其中,有人嘴中可以吐出火球,有人用手可以分开盆中之水,还有人居然能够将头颅摘下,又抛到空中再接住装上。 周钧看的颇为吃惊,李光弼一脸戒备,在一旁朝前者小声说道:“粟特人崇祆教,祆民多会幻术,传闻修炼至巅峰者,能够摄人心魄,大唐将其称作妖邪。” 周钧心中好笑,不禁想道,不过就是些魔术杂技,还说的如此玄乎,便朝李光弼说道:“都是障眼法罢了,妖邪之说,有些过了。” 杂艺者表演完毕,宴席气氛逐渐推高,安波注笑着说道:“再让舞伎们上来为客人们助兴!” 不多时,六位脚穿锦软靴,身着褊云裳的貌美胡姬入了院落,伴随着乐声,跳起了胡旋舞。 周围的粟特祆正们,不停向周钧祝词敬酒,后者皆是饮了。 待得胡旋舞入了主段,有一身穿素白祆袍的绝代佳人,宛如谪落凡界的仙子一般,从半空慢慢落在场中。 只见她面戴轻纱,青丝如瀑,身材曼妙,绰约多逸,虽然看不清容貌,举手投足间的翩鸿仙姿,却是将其他舞伎统统都比了下去。 待得一曲终了,舞伎们纷纷退去,那白衣佳人回头看了周钧一眼,又朝他伸出双手,依次做了『三』、『四』、『八』三个手势,接着便消失在院子的出口。 周钧看见,突然反应了过来。 那三个手势,明明指的就是天宝三载,四月初八,周钧初来大唐的日子。 他连忙从席上站起身来,追着向院外走去。 安波注以为周钧酒水饮多,要去更衣,便让安思顺陪着他,去往后院。 满心疑惑的周钧出了宴客的格院,面对安思顺的出言相陪,一边摇头婉拒,一边顺着那女子离去的方向,过了一处流水灌溪的庭院,最后进了一条长长的甬道。 只见那脸戴面纱、身穿素衣的绝代佳人,站在甬道尽头,向着周钧施施然行了一礼,裙摆上露出一朵鲜红的祆火徽章。 就在周钧刚想走向前方的时候,女子的身影突然消失不见,大亮的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两旁的甬道也开始变形异化。 原本的土墙砖石,渐渐被水泥油漆所取代;蔚蓝的天空被巨大的天花板所遮蔽;一盏盏泛着青白光线的日光灯,挂在了头顶的空间之中。 周钧吃惊看着眼前的一切,这里明显不是凉州城的宅院,更像是……后世医院的走廊。 正在周钧吃惊的时候,走廊尽头的病房里,走出一名护士,朝着前者大声问道:“谁是许啸?” 周钧心中一惊,看向那护士,犹豫之间,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从他的身后传来:“我是许啸。” 周钧闻言,面色震惊的转过身去,只见一个胡子拉渣、满眼血丝、身穿警服的男人,路过前者的身边,朝着护士的方向走去。 此人,正是周钧的前世。 周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眼睁睁看着这个『从前的自己』,走到了护士的身边。 护士朝许啸说道:“病人醒了,你可以去见他了。” 许啸点点头,推门入了病房。 周钧心中发颤,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与他前世所经历的一模一样,却不知为何会在此重现。 周钧脚下移步,来到病房前,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抬腿进了房间。 明亮而又整洁的病房之中,一位形貌枯槁的中年男子躺在床上,身上插着各式导管,连接着各种仪器。 站在病床旁的医生,正在向许啸说道:“手术并不是很理想……你多陪陪他。” 许啸死死握住拳头,轻轻点了点头。 周钧听见这话,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医生出了病房,许啸来到病床前,看着那虚弱不堪的中年男子,轻轻喊了一声:“爸。” 后者慢慢睁开眼睛,看向床边的许啸,笑着问道:“来了?单位里不忙?” 许啸:“还行。” 许父:“工作要紧,多用用心,至于其它事情,别想太多。” 许啸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医生说……” 许父打断了他:“没事……我都知道了。” 许啸哑然。 周钧站在许啸的身后,看着病床上的父亲,整个人慢慢陷入了痛苦和悲伤之中。 许父:“该来的总会来的。” 许啸:“我听说,首都医院有一种新药……” 许父摇头说道:“别折腾了,现在多存些钱,你以后结婚成家用的上。” 许啸有些恼火,问道:“爸,钱没了可以再赚,病不治会死的!你难道就不怕吗?!” 许父看着许啸,愣了一会儿,又无奈笑道:“怕,当然怕了。每次阖眼入睡,我脑子里都在想,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喝一壶文家桂花酒,去一趟心心念念的天山。明明还有许多事,没有来得及去做,恐怕却没有机会了。” 许啸:“今天我就申请转院……” 许父吃力的抬起手来,拍了拍许啸的胳膊,说道:“听我把话说完,每当害怕和后悔的时候,我都会读一读书。” 顺着许父的视线看去,周钧在床头柜上,看见了厚厚一摞史书。 许父继续说道:“读一读那些,你就会发现,和数千年的历史相比,生命宛如昙花一现,实在是太短暂了。或许,对于一个人来说,降世只能算是旅途中的驿站,轮回才是旅途的全部。” 许啸坐在床边,身体颤抖,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将头埋在胸口,不让父亲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许父伸出手,慢慢摸着许啸的头顶,低声说道:“今后,假如累了、迷茫了、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试试翻开书页,看看前人们是如何做得……” 周钧接着许父的话,补全了后面的话:“你会发觉,自己的烦恼、忧愁和痛苦,根本不值一提。当抛下那些俗事,重新思考这个世界的时候,你的眼界将被无限的拓宽,在心中慢慢会觉醒出一些超出自我的道理。” 许父的所言,与周钧的话一字不差。 看着眼前记忆中的场景,周钧百感交集,泪水盈眶。 就在这时,周钧的身后传来了呼喊声:“周二郎,周二郎!” 一阵剧烈的疼痛侵袭着周钧的大脑,引得他蹲下身来,死死抱住了头。 当疼痛稍微减退一些,周钧慢慢睁开眼睛,周遭哪里还有什么病房和医院,依旧是那条安家的甬道罢了。 安思顺走到周钧的身边,着急问道:“周二郎,可是身体不适?” 周钧站直身体,朝四周看去,早已没了那白衣女子的身影。 他转过头,朝安思顺问道:“刚才的胡旋舞,第七位登台的舞伎,她究竟是谁?” 安思顺一怔,答道:“适才那曲,名为『苏莫遮』,本就是六人的编舞,哪来的第七人?” 周钧愕然。 第214章 祆火圣女 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周钧定了定神,开始环顾四周。 在安思顺不解的注视下,周钧用袖袍掩住鼻口,走到甬道的一侧,四处开始寻找。 找了许久,周钧终于发现了什么。 只见地面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洞,周钧用手刨开泥土,在洞中有一段早已燃尽的熏香。 周钧将熏香取出,又用布帕小心包裹了起来。 接着,他喊上安思顺,回到宴客的格院。 安家家主安波注,见周钧回来,发现对方脸色不虞,心中紧张,但面上故作镇定的朝安思顺问了一句:“发生何事了。” 安思顺一头雾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周钧先是要来一碗醒酒茶,一口饮下,又走到格院最里方的舞台上,开始四处查看起来。 李光弼见气氛不对,站起身走上舞台,又来到周钧的身边,开口询问。 周钧朝李光弼问道:“适才的胡旋舞,你可见到一位身穿白衣的舞伎?” 李光弼摇头。 周钧皱着眉头,先是从舞台朝下方看去,自己身处的席位是主位,正好位于院落当中。 而舞台为了方便观众从远处观看,在当初建筑的时候,以石座为撑柱,故意筑成了斜角梯形形状。 周钧站在舞台的正中央,先是将脸正对向自己的席位,接着原地转身,朝舞台的深处看去,只见院落的里方,放着一面宽大的屏风。 那屏风,粗看倒也没觉得如何,周钧走近再一看,却发现那屏风却是折叠摆放,故意在当中留下一个缺口,向后延伸。 如此一来,整个舞台就形成了一个错落有致的视觉陷阱。 那位白衣女子在屏风内格里起舞,而整个舞台又被设计成了折角斜面,这样一来,只有坐在主位的人,才能看见那名女子,其他人却是被屏风的外栅,挡住了视线。 想通了这些,周钧再次将视线投向自己的位置。 按理来说,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一人应该也能看见那女子,正是坐在周钧身边,同入上座的安家家主安波注。 周钧下了舞台,来到安波注的身边,冷哼道:“安老,以妖邪祆术蛊惑朝官,你好大的胆子!” 安波注听见这话,身体一颤,连忙俯身说道:“周监丞,老夫也是受人之托,那人对您绝无恶意,还请您息怒!” 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安思顺,见父亲突然认罪,心中满是疑惑,但还是向周钧躬身行礼道:“周二郎,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 周钧负手而立,不怒自威,他先是扫视了一圈院落中的粟特人,还有众多仆从和婢女,无人敢与他对视。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又一声大吼:“给我出来!” 倘若只是寻常捉弄,依着周钧的脾气,说不定笑一笑便也过去了。 但这一次祆术,不知用了什么药物,引出了周钧前世的回忆,而且还牵涉到他初来大唐的秘密,让他不得不谨慎对待。 眼见周钧发怒,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就连平日里相熟的李光弼,也是第一次看到前者如此的模样。 李光弼思虑再三,走上前向周钧细问。 周钧对他说了熏香、舞台等祆术,李光弼闻之也是大怒。 就在这时,一位身材高挑、棕发碧眼的婢女,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她放下盘起的发髻,又脱下宽大的胡帽,来到了周钧的面前。 后者很快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西云娜。 周钧盯着西云娜,冷声说道:“她人呢?” 西云娜看了眼一脸怒色的周钧,轻声说道:“圣女已经回祆祠了。” 周钧从怀中掏出那段未燃尽的熏香,对西云娜质问道:“倘若将此物呈给大理寺,你可知晓,会有何后果?” 西云娜身体微微一颤。 她本以为行事隐秘,周钧万万不可能看破其中玄机,却不料被对方拿捏住了命门。 周钧又问道:“倘若我没料错,怕是这酒水和食物之中,你们也动过了手脚?” 西云娜没有言语,只是低垂着头,等于默认了对方的话。 周钧一掌拍在案台上,大声喝道:“粟特人哄抬粮价,险些酿成大祸,都护念及往日,方才既往不咎。祆教不思转圜,反而在此时兴风作浪,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此次宴席,李光弼承了安思顺的请求,才肯出面来邀周钧,却没想到当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李光弼又是懊悔又是愤怒,他用手指着面前的粟特人,怒喝道:“某现在就去点兵,掀了那祆祠!” 安思顺眼见事情闹大,急的连忙出来说话:“还请二位息怒。” 周钧对西云娜喝道:“今晚,让她来见我,倘若不来,后果自负!” 说完,周钧拂袖离开了格院。 当晚,周钧端坐在堂中,仇邕和申叔公带着各自的部曲,侍在两旁,静静等待。 月上中梢,万籁俱静。 一道白色的身影,越过墙头,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慢慢落在了堂外的庭院之中。 仇邕抽出兵刃,申叔公端起弩机,纷纷指向了院中那白色的身影。 面对刀枪箭矢,那身影丝毫不惧,只是站立在原地,一动未动。 周钧朝申叔公点点头,后者拍了拍手。 很快,庭院中的灯烛统统被点亮,驱散了漆黑的夜色,也照清了来者的模样。 那身影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外袍,头部被兜帽所掩盖,在下摆处绣有赤红圣火,从身形上来看,依稀能够分辨出是个女子。 周钧站起身,来到堂口,对庭院中的女子说道:“抬起头来。” 后者依言抬起头来,只见她的脸上覆着面具,上面镌刻着圆形花饰、新月等图案。 周钧先是皱眉,接着说道:“摘下你的面具。” 女子的大唐官话说的非常青涩,但声音却犹如夜莺一般婉转动听:“我是辛的智慧之女,也是沙玛什的姐妹,还是博斯帕的行者。我被圣火认可为娜纳的转世,当脱下面具的那一刻,我将把神性交还给圣火,重新成为凡人。” 老卒仇邕听了这番话,疑惑说道:“神神叨叨的,她在说什么?” 在凉城中生活已久的申叔公,解释道:“祆教圣女从儿时起,就必须佩戴祆火面具,不能被他人看见样貌。她们被认定为是娜纳转世,必须舍弃外貌,舍弃名字,舍弃父母,舍弃过去,只为接纳神性。当她们摘下面具的时候,就会永远失去圣女的资格,重新成为凡人。” 周钧听见这话,也不愿强人所难,便对圣女说道:“进来说话。” 圣女对周钧说道:“我只与你说话,请让旁人离开。” 周钧刚想开口拒绝,圣女又说道:“我们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你不会想让其他人听见。” ------题外话------ 我之前好像说过的,现在再说一遍好了。本书偏向于正史,不会出现玄幻、仙侠元素,会有一些神秘主义和不可知论,但基本都是以现实作为写作依据。 第215章 拓跋怀素 思虑再三,周钧最终还是让其他人退下,只留圣女一人在堂中说话。 周钧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白衣女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圣女:“我选择了神性,抛弃了凡胎,已经不再拥有凡世的印记。” 周钧揉了揉额头,沉声说道:“告诉我你曾经的姓名……我不是你的信徒,不可能像他们那样,口口声声称呼你为圣女。” 圣女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拓跋怀素。” 周钧一愣:“拓跋?你是鲜卑人?” 拓跋怀素:“我过去是谁,并不重要。” 周钧看了眼拓跋怀素,放弃了追问对方身世的打算,拿出那根燃尽的熏香,将其放在案几上,开口问道:“这是何物?” 拓跋怀素:“喀兰花。” 周钧:“什么?” 拓跋怀素:“喀兰花在祆教教义中,是『冥花』之意,它生于长眠者的摇篮之中,六十六年盛开一次。” 周钧:“所以,这根熏香,其实是一种花卉的提取物?” 拓跋怀素点头。 周钧:“它有何功用?” 拓跋怀素:“单独点燃,它释放出的烟气,有安神定魂的作用,在通灵和法事之中,是不可或缺的仪式品。但是,倘若有人事先服下甘草、野麻一类的药汁,接着再吸入喀兰花的燃香,那么二者就会发生反应,引发强烈的幻觉,让人灵魂出窍,重温情感最为强烈的记忆。” 周钧听见一阵无语。 这玩意儿,应该算是致幻剂。 祆教诞生于公元前二十世纪,它的出现甚至比基督教还早得多,能够制造出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似乎倒也不是什么奇事。 周钧又朝拓跋怀素问道:“为何要处心积虑对我用药?” 后者看向正座于堂中的周钧,开口问道:“天宝三载,四月初八,您真正想问的事情,其实是这个?” 周钧不自觉抓紧了扶手,眼睛微微眯起,身体微微弓起,整个人就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 拓跋怀素从白袍之中,取出一张羊皮纸,双手呈向周钧。 后者担心其中有诈,说道:“放在地上。” 拓跋怀素依言将那羊皮纸放在地上,又慢慢朝后退去。 周钧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只见那羊皮纸泛黄枯卷,却是有好些年头了,上面却是从未看过的文字,便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拓跋怀素:“我的莎提拉,就是我的师傅,她是上一任圣女,在临死之前,她将这件圣物传给了我,上面记载了一则祆教中世代流传的预言。” 周钧:“预言?” 拓跋怀素:“每过千年,彗星戈契希尔(gotchihr)降落大地,暴雨将会化为洪流,阳光将会化为烈焰,战马的嘶鸣将响彻大地,将死的哀嚎将遍布荒野。索什扬(shyan)将会随星光坠落,加入善恶之争,最终完成一次伟大的革新。” 周钧一脸疑惑,问道:“这预言和四月初八那天有什么关系?” 拓跋怀素:“天宝三载,四月初八的那天夜里,彗星戈契希尔从天际落下,这意味着预言已经开始。” 周钧不解:“夜空中恰好划过了一颗流星,那根本就是很平常的事情……好,就算那则预言是真的,那你们为何偏偏要找上我?” 拓跋怀素:“圣火降下了征兆,你就是被选中的索什扬。” 周钧叹了一口气,又朝拓跋怀素问道:“天下之人何止千万,你难道就没考虑过,你们或许找错了人?” 拓跋怀素:“我或许会犯错,但圣火不会。” 周钧:“圣火不会?那它究竟降下了什么征兆?” 拓跋怀素:“这是祆火占卜的密辛,我即便说了,你也不可能明白。” 周钧听了一阵头大。 沉默片刻,周钧说道:“从长安到洛阳,从洛阳再到凉州,这一路看下来,你就这么肯定我是圣火征兆之人?” 拓跋怀素:“我一直想要见你一面,今日在那巷子中,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你。在那之后,我就知道,圣火的征兆是正确的。” 周钧心中一紧:“我问你,今天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拓跋怀素垂下头去,说道:“并不多,但也足够。” 周钧盯着面前的这女子,眼神变冷,心中开始不停盘算,为了不让这群祆教徒在外面胡说八道,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是否应该在这里除掉这祆教圣女?倘若真的要做,又如何不会引起祆教徒的反弹? 仿佛猜到了对方心中所想,拓跋怀素开口说道:“您可以杀了我,但预言不会失效,圣火也不会熄灭,下一位圣女依旧会找到您。” 周钧摇摇头,重新坐了回去,朝对方问道:“预言的事情,还有多少人知晓?” 拓跋怀素:“除了我以外,还有另外四位侍火女知道。她们是我的婢女,也是我的徒弟,在我死后,她们中的一人会继承祝火圣女的位置。” 周钧:“那如果她们也死了呢?” 拓跋怀素:“四位侍火女中的每个人,都收有祆婢,倘若她们死了,会有相应的人,顶替她们的位置。” 周钧抬头看向天花板,叹了口气。 祆教徒等级森严,奉行金字塔结构,对付这样的组织,牵一发而动全身,实在让人头疼。 拓跋怀素朝周钧说道:“我知道您或许会感到困惑和迷茫,但教义要求每一个信徒为戈契希尔的降临,做好一切准备。到了预言发生的那一天,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面对这开口预言、闭口征兆的祆教圣女,周钧一时之间也没了辙,只能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拓跋怀素双手交叉,置于胸口,朝周钧行礼道:“陪在您的身边,等待预言的实现,履行我的职责。” 周钧:“假如预言是错的,又或者没有实现,那你就一直这样等下去?” 拓跋怀素弯腰垂首,没有说话。 周钧闭上眼睛,摇头说道:“你愿意等,那就去等,你我今后井水不犯河水,预言一事,休要再提起……丑话说在前头,倘若今后我在外面听到圣火征兆的一点风声,我就算拼了官身不要,也要把你们这群祆教徒连根拔起!” 拓跋怀素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周钧摆摆手:“去。” 拓跋怀素向后慢慢退去,到了庭院的边缘、光线昏暗之处,只见她挥动祆袍,身体在一阵白烟中消失,再也没了踪影。 第二日,安家家主安波注,还有大斗军使安思顺,携着许多重礼,登门拜访周钧。 周钧推辞之后,为了让这对父子安心,便收下了赠礼。 安波注就宴席之事致歉,周钧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他,此事就此翻过,无需再提。 安波注和安思顺虽然心有疑惑,但周钧肯不再追究,自然是满心喜悦的应了。 第216章 灞川街市 不知何时,长安城中有逸闻,城北灞川新建一坊市,不同于长安里坊的纵横格局,灞川坊市是两联排的商铺,彼此相对,建成了一条长约一里的长街。 长街沿湖修建,不仅有戏台唱苑、妓家勾曲、湖鲜食坊、酒水茶舍,还能近观川景,垂钓岸上,泛舟湖中,而且没有城里那般拥挤,也不用遵守宵禁,乃是避暑纳凉、休闲娱乐的好去处。 起初,去的人还不多,后来有去过又回来的人,向街坊邻居赞叹灞川美景和珍馐美食。于是,灞川街市的游人和行客便越来越多了。 七月初三,长安北,官道。 尹玉坐在马车中,掀开帷帘,兴奋的看着窗外的景色,说道:“娘子,长安又挤又吵,呆久了怕是都要得了病,灞川那里就自在许多。” 同坐马车的杨玉环,凑到尹玉身边,看向窗外,笑着说道:“我去过灞川,那里水天湖色,虽是美景,但却荒凉。” 尹玉:“那是从前了,现在的灞川可热闹了!” 杨玉环听了,面上有几分不信,但也没反驳。 在一众武卫、内侍和官婢的护送下,马车顺着官道慢慢前行,终于到了灞川小道的隘口。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只见在小道隘口处,有人新建了一座关设,又有带刀丁役在关设两旁侍立,巡查往来游客。 杨玉环见了不解,便朝尹玉询问。 后者说道:“那新设的灞川坊市,进出都要查验户引,以防有不法之徒混入其中。除了这里的关设,还有另外三座,分别位于坊市的另外三个方向,平时还有游骑在附近巡逻。” 杨玉环听了有几分惊奇,问道:“那坊市究竟是如何模样,为何守备如此森严?” 尹玉说道:“守备森严,也是寻常,毕竟不在城中,总要防范一些。” 她一边说,一边又从腰间解下一面玉牌,交到了内侍手中。 内侍向关设的守卫出示了玉牌,后者只是看了一眼,就连忙跑去挪开了拒马,又躬身请马车入内。 杨玉环见状好奇,等内侍还回玉牌,便索来看了,只见牌上正面刻了一个『周』字,背面刻了编号和隐符。 尹玉笑道:“这牌子是周则的,我找虞珺娘借来用用,总好过在此处多费口舌,又耽误功夫。” 杨玉环点头,将牌子还给了尹玉,又说道:“周则和虞珺娘的事情,长安城中人尽皆知,早先三郎感念二人情深,还专门在宫中招了周则来见,回来又对我说,周家大郎为人正直,又行事稳健,虽不是思敏的才子,但却是做事的能士,可堪一用。” 尹玉听见,语气中隐约有一丝羡慕:“虞珺娘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寻来了一位好郎君,对她不离不弃,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 杨玉环看向尹玉,揶揄问道:“怎么?想出嫁了?” 尹玉没言语。 杨玉环:“你十五了,三郎也对我说过,是时候给你寻一位好夫君了。” 尹玉依旧没说话。 杨玉环皱着眉头,又说道:“你该不会还是念着那周二郎?上次你在宫里闹出好大的动静,惹得三郎大动肝火,你又不是不知。且听玉环一言,独情虽好,但也要看缘分二字。” 尹玉看向窗外,突然问道:“玉环娘子你呢?” 杨玉环一怔:“我?我怎么了?” 尹玉:“你和父皇在一起,究竟是因为情,还是因为缘分?” 杨玉环听见这问题,一时之间愣在了那里,思虑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与三郎既是独情,也是缘分。” 尹玉:“我不明白。” 杨玉环叹了口气,说道:“我听过市井间的流言蜚语,说玉环本是人妇,却又贪图权势,欲攀高枝,这才示媚圣人。其实,并不是那样。” “在见到你父皇之前,寿王待玉环极好,吃住用度无可挑剔,那么多年下来,我与他相敬如宾,连一次争吵都未有过。但是,夫妻一场,相处下来,虽有缘分,却无独情。彼此之间,平淡如水,更像是同住的过客一般。” 尹玉好奇问道:“那你和父皇呢?” 杨玉环:“三郎他身为天子,与玉环琴瑟和鸣,不仅同作曲谱,而且专情于我。他曾经与我说,为了玉环,后宫内廷久未采选,只为独宠一人。所以,我与他既是独情,也是缘分。” 尹玉听了,叹了一声。 马车顺着灞川小道,来到坊市的入口,车外传来了吵杂的人声。 杨玉环戴上帷帽,跟在尹玉的身后,下了马车,只见在灞川的湖边,修建了一条长长的街市。 不同于长安市坊中进出的院落,灞川街市的建筑,皆是飞檐相连的小楼,彼此之间紧密相接,看上去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 街市的入口,道路的两旁,首先能够见到的是百货栈,里面尽是些布坊、伞铺、器具等商行。 过了百货栈,再向前走一些,就是酒楼和食肆,抬头看去,能瞧见不少出来游玩的官商家眷和书生学子,坐在二层的檐楼上,对着灞川湖景,吟诗作对,饮酒用餐。 尹玉带着杨玉环,继续朝前走去,来到街市的中央。 这里修建有一处场院,相比其它地方,更加宽广。 场院的东边,靠近湖面处是一处舟坊栈口,有画舫和棚舟停靠其中,供游客泛舟垂钓,或是乘船观景。 场院的西边,是一处木石搭建的戏台,台下早已挤满了观众,正在翘首以盼,等着戏幕被拉开。 尹玉朝杨玉环招了招手,又说道:“快随我来,戏快要演了!” 一行人,入了戏台旁的一处酒楼。 尹玉刚一进门,就向店家出示了玉牌,接着便被引到二楼一侧的雅间。 杨玉环走进雅间,见屋内装修别致,有琴棋字画,还有焚香鼎炉,不禁说道:“在这灞川里,居然还有如此雅趣的地方。” 尹玉拉开雅间露台的竹帘,又吩咐他人把守门口,这才对杨玉环说道:“此处是给周家独留的雅间,平日里不会有人进来。” 杨玉环吃惊问道:“给周家独留的雅间?那这酒楼是谁建的?” 尹玉:“灞川三洲,还有这坊市,都是庞忠和所有。不过他年事已高,又腿脚不便,所以此处的管事,其实是周二郎。” 杨玉环道了一声原来如此。 尹玉趴在窗上,聚精会神看向戏台的方向。 杨玉环走过来也看了,问道:“今日演的什么戏?” 尹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杨玉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戏名倒是有趣,我从未听过。” 尹玉:“听说是寒宵居士新写的戏本,今日第一次上演。” 杨玉环颇感兴趣:“寒宵居士?就是那《梁祝》的主笔?”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有店家取来了餐牌。 尹玉听见,拍了拍额头,说道:“只顾看戏,险些把吃饭给忘了。” 出言让婢女取来餐牌,尹玉将其放在案台上,又朝杨玉环问道:“娘子想吃些什么?” 杨玉环翻开餐牌看了,越看越是困惑:“浪迹江湖、腰缠万贯、平步青云……这,这都是什么菜?” 尹玉拿起案几上的鸡距笔,先是圈了一个浪迹江湖,又圈了一个赤云火烧,再圈了一个平步青云,最后要了些小食和胡饼。 写完,尹玉将餐牌递了出去,又坐在窗口等着看戏。 杨玉环瞧着一阵迷糊,却又不知该问些什么。 过了许久,戏幕缓缓被拉开,有概白小娘上台,先是致了四方礼,又唱了引文,观众中顿时传来一片欢呼声和叫好声。 杨玉环和尹玉,趴在窗口,只听一声锣响,整出戏曲正式开始。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剧情并不复杂,倘若归结下来,不过是一句话——有情女遇见了无情郎。 名妓杜十娘有从良之志,又担心遇人不淑,并将所有积蓄放在一百宝箱中,对外只说是清贫。 杜十娘与书生李甲相识,经过一番考验,觉得后者可以托付终身,杜十娘便取出部分积蓄,又让李甲四处借贷,终于付了赎身费,二人共同返乡。 途中乘船时,富商贪图杜十娘貌美,便以家世门户不配之由,蛊惑李甲以千贯的价钱将杜十娘卖给了自己。 杜十娘得知此事,万念俱灰,先是取出百宝箱怒斥负心郎,接着将宝箱扔进湖中,又投湖自尽。 这故事如今看来,或许是寻常,但是在唐朝时,名妓重情、书生负心的故事,可谓是从未有过。 所以,这一出戏,演到后来,看的台下观众是群情愤慨,恨不得上去手撕了那负心汉。 趴在窗台的尹玉,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将案台上的棋子,砸向戏台上的演员。 如此这般,还不解气,尹玉想要去拿砚台,所幸被杨玉环拉住了。 待得戏曲落幕,尹玉一边流泪,一边朝眼睛通红的杨玉环问道:“玉环娘子,世间真有如此这般负心的人?” 杨玉环从小在墙院中长大,倒是听下人说过一些始乱终弃的事情,但总是半信半疑,便说道:“只不过是戏文罢了。” 二女在一起又说了一会戏曲,门外有婢女来问,是否可以传菜。 尹玉戏也看了,眼泪也流了,肚子正饿得慌,便开口应了。 不多时,一道道菜被呈了上来。 杨玉环定睛一看,浪迹江湖原来是烩鱼,赤云火烧是羊肚,平步青云是青菽叶。 食材虽然都认识,但菜肴的烧法,她却从未见过,每道菜都是浓油赤焯,看上去与寻常的做法,完全不一样。 尹玉一边招呼,一边动筷子开始吃菜。 杨玉环见状,先是犹豫了片刻,最终忍不住,夹了一块鱼肉,送入了口中。 只此一口,她便睁大眼睛,情不自禁,道了一声好。 尹玉见状,笑着问道:“美味?这可是灞川这里独有的菜肴。” 杨玉环没有顾得上说话,夹了一口肚丝,咽了下去,又是一声赞叹。 几盘菜,没用多久功夫,便入了二女的口中。 吃完这些,杨玉环放下筷子,先是长叹了一口气,又对门外说道:“请店家过来说话。” 门外的内侍应了一声。 没过多久,店家到了门外,道了一声安。 杨玉环问道:“你店里的菜肴,为何与其它食肆截然不同?” 店家恭敬说道:“小店烧菜用了一些秘制的法子,皆是周二郎传授的。” 杨玉环:“周二郎?周钧周衡才?” 店家:“是。” 杨玉环:“那究竟是什么法子?” 店家躬身说道:“这烧菜的法子,乃是小店立身之本,倘若外传,便是砸了饭碗,还请贵人谅解。” 杨玉环哦了一声。 尹玉凑到杨玉环身边,小声说道:“娘子勿怪,等周钧回来,我让他亲口把那烧菜的法子告诉你。” 杨玉环莞尔一笑,摇摇头不再追问。 第217章 伴君怨愁几时休 杨玉环和尹玉在灞川街市里住了三日。 三日里,二女每天都去听戏曲,又吃遍了周家酒楼中的各式炒菜。 街上待得无趣,她们便租一条画舫,游遍灞川湖榭,看尽无限风光。 最让她们感到自在的是,灞川街市没有宵禁,即便夜晚出来,街上四处也点着彩灯。 月上中梢,坐在酒楼的露台中,听着舞台上的优伶唱着戏文,吹着湖面上拂来的凉风,让人不禁觉得,在灞川里过活要比长安更加自在。 三日之后,二女恋恋不舍的离开灞川。 尹玉去了周家去寻虞珺娘说话,杨玉环则坐着马车,回到了兴庆宫。 踏入宫门,原本明媚的阳光,昏暗了许多。 偌大的宫苑之中,人烟稀少,下人们连说话都是窃窃私语,惟恐惊到了贵人。 杨玉环来到花园之中,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大门的方向,接着看向花园中的娇艳鲜花,朝身旁的内侍问道:“圣人今日可会回来?” 内侍说道:“朝中事务繁忙,陛下怕是最近几日都无法回来。” 杨玉环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整整五日了,朝中有如此多的事务吗?” 说完,杨玉环轻叹一声,回到房中,一边逗着那只杨氏姐妹赠给她的岭南雪鹦,一边问道:“你整日待在笼中,难道就不想出去吗?” 那雪鹦歪着头,看向杨玉环,学舌道:“想出去,想出去!” 杨玉环笑道:“那我问你,三郎为什么还不回来?” 雪鹦:“不回来!” 杨玉环:“那我去找他,可好?” 雪鹦:“好!” 杨玉环深吸一口气,转身出了房门,对内侍说道:“备车,我要去宫中!” 内侍听见这话,急忙说道:“贵妃娘娘,此举不合……” 杨玉环打断了对方的话:“莫要让我多费口舌,备车!” 内侍身体一颤,只得躬身应了一声。 再一次上了马车,杨玉环入了皇城,先去太极宫,遍寻不到李隆基,去问职事内监,众人皆道不知。 有人劝贵妃,不如先回去,再等候消息。 杨玉环性子虽然婉顺,但脾气执拗,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更改。 她猜度李隆基会不会去了其他妃子的居所,别下令让马车改道去往内苑。 入了内苑的宫街,宫闱局的职事太监,瞧见杨玉环的车辇,大惊失色,转身就想跑。 杨玉环见状,一声怒喝,遣随行拿住了他,并将其押解到了面前。 那太监跪伏在地上,颤声说道:“贵妃娘娘。” 杨玉环盯着他,冷声问道:“因何事而逃?” 太监:“无……无事。” 杨玉环:“你这贱奴!再敢诳语,就地棒杀!” 太监将头不停磕在地上,砖石之上不停传来咚咚之声,额头破了都浑然不觉,但即便如此,依旧一句话也不肯说。 看着砖石上的那一滩血渍,杨玉环厌恶的皱着眉头,心中怀疑更甚,下令马车行向内宫禁苑。 又行过一条长长的宫道,坐在马车上的杨玉环,隐隐听见了女子的哭泣声。 她掀开帷帘,指着哭声传来的方向,对随行问道:“那里是何处?” 随行说道:“回娘娘,是采选院。” 杨玉环一怔,脸色瞬间就变了,开口道:“去那里看看!” 马车来到采选院的大门口,杨玉环下了车,还没进大门,就看见门外、院内站满了年轻的女子。 其中,有唐女,也有胡女,有士卿家的女儿,也有农户家的幼娘。 杨玉环手足发冷,甩开随行内侍的搀扶,浑身颤抖着踏入院门。 院中,有不少小娘放声大哭,有人言道想要回家,有人言道早已订婚,甚至还有人言道家中有夫君和婴孩。 一位矮胖的内侍,站在院子中央,朝院中的女子们喊道:“哭什么!能被选入宫中,可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倘若被圣人看中,得了品阶,那全家可就跟着沾光了!” 杨玉环站定在那胖内侍的身后,怒目而视,后者犹自不觉,继续说道:“那些出身差一些的,也别自卑。圣人选秀,向来不看门第和身份,不分贵贱,只看才貌姿容。换言之,只要长得好看,身段曼妙,都有机会获得圣眷。” 杨玉环身边的随行实在听不下去,轻轻咳了一声。 胖内侍听见,转过身来,瞧见杨贵妃的怒容,一时之间惊呆在原地,整个人抖若筛糠。 杨玉环没有理会他,走到一名哭泣不停的布衣小娘面前,开口问道:“你家在何处?” 那布衣小娘见杨玉环衣着华贵、又惊为天人,知晓对方身份不凡,便答道:“越州。” 杨玉环:“江南东道?那么远的路,是谁把你带过来的?” 布衣小娘:“有个大官,他说自己是鸟……花。” 旁边一位年纪稍大的绸罗女子说道:“花鸟使。” 杨玉环问道:“何谓花鸟使?” 绸罗女子:“花鸟使就是采选官,圣人每年都会派遣他们四处游觅,采选天下美色女子,召入深宫。” 杨玉环:“每一年皆是如此?” 布衣小娘:“去年家中大姐被那大官看中,拉上了大车,再也没回来,今年本应是二姐,她宁死不从,用刀割破了脸孔,于是只好把我顶替了上来。” 杨玉环闻言,心中盛怒,又朝其他女子问道:“你们都是被那花鸟使掳来的?!” 院中的女子,有一大半纷纷点头,又哭诉哀求。 杨玉环转头朝内侍们,大吼一声:“陛下现在何处?!” 内侍们心惊胆战,纷纷跪地求饶。 杨玉环:“你们不说……好!我自己去找他!” 李隆基此时端坐在深宫行苑的中堂,看着面前六位刚刚被带进来的采选娘,点头说道:“不错,今年选来的女子,比起往年,的确优秀许多。” 李隆基拿起笔,看着案台上的六块秀牌,思虑片刻,在其中两块上画了个圈,说道:“这二女,为佼佼者,圈为宫嫔,其余先充宫婢……”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了内侍的呼喊声和求饶声。 李隆基不悦的说道:“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在此处喧哗?” 身边有近侍自告奋勇,说是要去瞧瞧,不多时却鼻青脸肿的跑了回来。 李隆基还没等他开口,便看见了站在门口、一脸愤怒的杨玉环。 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隆基微微张开嘴巴,手足无措的站起身来,口中喏喏道:“你怎么来了?” 杨玉环沉着脸,入了堂中,先是看了看侍立的六位女子,又看了案台上的六块秀牌,冷冷问道:“三郎真是好兴致。” 见堂中还有旁人,李隆基心中懊悔,但又不能在面上显露,只能故作镇定,大声喝道:“朕乃天子,你一妇人,怎敢说三道四……?” 听见这话,杨玉环心中气苦,冲到案台前,将上面的笔墨砚台,统统砸了个干净,又大声质问道:“三郎曾道,只独情玉环一人,又为何要遣那花鸟使,四处掳人,祸害女子?” 李隆基闻言也是大怒,对着杨玉环吼道:“放肆!你胆敢和朕这般说话?!你这贵妃之位,还有杨家的荣恩,都是朕赐下的!莫要仗着圣眷,就敢肆意妄为,朕今日能宠你,明日就能休你!” 闻得此言,杨玉环整个人如坠冰窖,她如何也没想到,往日里口口声声说着专情的三郎,居然会说出如此狠心的言语。 杨玉环哭着说道:“我本以为,三郎与其他男子不一样,是玉环前世积福修来的良缘……如今看来,往日里的情话,不过都是些妄语罢了。” 说完,杨玉环转身离开,只留下李隆基又气又恼的立在原地。 第二日,宫中有敕,贵妃妒悍不逊,触怒圣人,遂命其归兄杨铦之第。 得了敕令,杨玉环没有丝毫犹豫,收拾行囊,坐着马车离开了兴庆宫,入了堂哥杨铦的宅子。 过了几日,杨家三位姐妹,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闻得敕令,火急火燎的找到杨玉环,劝其向圣人认错,早日回宫。 杨玉环面有戚容,看着笼中的雪鹦,一言不发。 大姐韩国夫人说道:“贵妃位高身显,岂可久居于亲戚家中?这里简陋,哪有宫中自在?” 杨玉环:“才不过住了几日,你们便来赶我,长安之大,居然没有我的立锥之地?” 杨氏大姐忙道:“大姐嘴笨,不是这个意思。” 三姐虢国夫人又道:“圣人乃是天子,试问历朝历代,哪一任君王,不是三宫六院、妃嫔成群?贵妃对陛下,实在是苛刻了一些。” 杨玉环瞧了三姐一眼,沉声说道:“他人视圣人为天子,我却待三郎如夫君,此中情分,你如何明白?” 杨氏三姐垂下头,脸上有不忿。 杨氏大姐又道:“就如贵妃所言,圣人是夫你是妻。丈夫偶尔出去逢场作戏,露水姻缘,也是寻常,又何苦要死认不放呢?” 杨玉环:“天底下有男子,肯为真情,连性命也不要,只为与相爱的女子厮守余生;也有那负心汉,视妻子为它物,宠休只在一念之间……” 听见这话,杨氏大姐大惊失色,连忙朝杨玉环摆手道:“怎敢诽谤圣人?此言过矣,休要再讲。” 杨氏三姐也是一脸惊讶,对杨玉环说道:“贵妃怕是戏曲话本看多了,天子尊贵,又哪能和戏文里的男子相提并论?” 就在这时,门外有仆从唱告,内侍高力士到了。 杨氏三姐妹面有喜色,纷纷对杨玉环说道:“大将军来了!一定是圣人挂念,来接你回宫了!” 高力士入了庭院,来到杨玉环的面前,说是自从贵妃出宫,陛下茶饭不思,又遣返了那些采选来的秀女,只等贵妃回去。 杨玉环的脸上阴晴不定,只是沉默不语。 杨氏姐妹,见状大急。 杨氏大姐苦劝道:“贵妃就算不念着自己,总要多念念杨家?杨家今日得来的地位,皆拜圣人所赐。倘若失了恩宠,不光贵妃往后没了依仗,杨家上下的努力,也将付之东流!” 杨玉环闻言,转过头去,先是看了一眼那笼中的雪鹦,面露凄苦,接着对高力士说道:“容我收拾一番,便随将军回宫。” 第218章 北藩险境 王忠嗣上奏朝廷的迁令,终于批了下来。 周钧由正八品互市监丞,迁为从六品互市监,同时代武威郡刺史职事。 一个才来凉州不过数月、年仅十九的小郎,不仅做了武威郡的一把手,管着整个河西互市,而且上任当天,城内二十万百姓张灯结彩、恭贺新官,这在外人看来,古未有之甚至有些匪夷所思。 七月十五,凉州城。 周钧在处理完府内事务之后,带着部曲来到城南,等待一只车队的到来。 时近正午,在城外远方的官道上,有一只浩浩荡荡的车队,缓缓前行,向着城门慢慢驶来。 待得那只车队靠近一些,领队之人一把扯下风罩,跳下大车,快步来到周钧面前,拜了下去。 周钧笑着将他扶了起来,说道:“伯泓终于是来了。” 孔攸站起身来,长长吁了一口气,激动说道:“主家在凉城所为,某全部听闻了,实乃大贤之能。” 又有一身体硬朗的老者,走出车队,来到周钧面前,躬身说道:“周二郎,工坊器具三车,新茶五车,杂品三车,工匠又杂役共四十四人,全部平安抵达。” 周钧仔细看去,那老者正是大匠师毛顺,他迎上前握住后者的手说道:“大匠一路辛苦,诸位工匠包括您的家眷,某已经遣人去接,相信用不了多少日子,便能抵达凉州。” 听见这话,毛顺先是一愣,接着身体颤抖的感动道:“二郎恩德,吾等匠作无以为报,只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周钧宽慰了几句,先让部曲陪着工匠们,将大车赶向宅子,又和孔攸同行说话。 孔攸先是说道:“韦坚、皇甫惟明密会太子一案,李林甫于朝中向李适之发难,说是有密告者报信,李左相也牵涉此案其中。李适之为了避嫌,自求辞去职事,下放散地为官。圣人劝解,左相坚持。无奈之下,圣人只能同意李适之的请求。” 周钧听罢,先是唏嘘,又说道:“李适之畏惧李林甫,竟是到了如此地步。” 孔攸说道:“主家可曾瞧出其中端倪?上元密会一案中,韦坚、皇甫惟明、李适之还有李林甫,都是无关紧要的角色,唯有一人,却是关键。” 周钧思虑片刻,问道:“伯泓所指,可是圣人?” 孔攸点头道:“韦坚一案,圣人以权衡之术制约太子一党,韦坚、皇甫惟明皆是因此才受了贬官。但是,身为案件中心的太子,并没有遭到任何处罚,圣人对其甚至连一句斥责也没有。这就说明,圣人认为此案到此为止,目的已经达到。” “然而,李适之忧惧李林甫,却直接提出辞官避难,这一点恐怕圣人万万没有料到。原本因为韦坚案,朝中本已趋向于平衡的二党势力,却因为李适之的请辞,打乱了布局,这是圣人不想也是不愿看见的。所以,『圣人劝解,又无奈同意』。” 周钧听了孔攸的话,也逐渐反应了过来:“眼下左相请辞,朝中只剩右相,圣人怕是生出顾虑。” 孔攸:“不错,李林甫老谋深算,又上书引门下侍郎、崇玄馆大学士陈希烈入相。陈希烈擅以道家祥瑞取悦圣人,但并不精于政事,故而惰于朝政。李林甫此举一来可使大权独揽,二来使圣人安心,三来又可堵住悠悠众口。” 周钧:“那看起来,朝中再也无人可以与李林甫抗衡了。” 孔攸点头道:“短期来看,或许如此。但圣人终究不可能坐视李林甫一家独大,总会另寻一人,来平衡朝中势力。” 二人边说边走,一路上有凉州百姓、城中商贾、大小官员,见到周钧,纷纷行礼又问安,孔攸见状,面露喜色,说道:“二郎深得民心,此事大善。” 周钧带着孔攸入了都督府,又来到偏厅,支开其他人,这才说道:“此次凉州粮荒,我向回纥人请粮,这才化解危机,王都护想趁机推行商税,以扩军饷,伯泓可否为我分析此事的利弊?” 孔攸思虑一番,对周钧说道:“漠北突厥已经势微,吐谷浑叛部又被尽俘,吐蕃大军败于青海,表面上来看,大唐北方之敌皆被扫清,王都护所领的北藩,风头一时无两……但实际上,当下却是北藩所危险的时候。” 周钧听了一愣:“伯泓此言何解?” 孔攸说道:“大唐诸镇之中,北藩需要应对突厥、吐蕃、吐谷浑的威胁,故而兵力最多,作战能力也是最强。但经过数战,三大外敌中二者皆喑、吐蕃新败,北藩军力过强,反而成了掣肘。” 周钧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孔攸先是点头,又说道:“当初,王忠嗣一人领四方将印,这折子虽是门下省先提了出来,但我估计,八成是李林甫的主意。此举看上去是放权于王忠嗣,其实却是在向圣人强调,北藩尾大不掉,越来越失去控制。” “北藩先灭突厥,再灭吐谷浑,又败吐蕃,而且王忠嗣一人领四印,眼下又要去动商税。二郎且寻思,朝中会如何看北藩,圣人又会如何看王忠嗣?” 周钧心中一紧。 史书中,王忠嗣领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方将印,因为军饷匮乏,商税改制又失败,所以不得不让位朔方、河东节度使的职务,削弱了职权。 但眼下,由于周钧的介入,凉州粮荒被解决,商贾集团被说服,民间弹压缓和,王忠嗣的商税改制很有可能会被通过,历史在此出现了一些变动。 身为北藩领袖的王忠嗣,将不会让位朔方、河东节度使,这也就意味着北藩势力一再做大,已经到了朝廷不得不重视的地步。 想到这里,周钧朝孔攸问道:“如此说来,朝廷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削藩?” 孔攸笑道:“朝廷做梦都想削藩,但又以何名目来削呢?北藩诸军,屡次立下大功,又俘虏无数,当是大唐军魂之标杆,倘若此时下旨削藩,那岂不是寒了将士的心?甚至会引起军中内乱?” 周钧困惑道:“那朝廷会如何做?” 孔攸:“朝廷想要削弱北藩军力,其实有两个法子。第一个法子叫借兵,令其他节度使以战事为由,向北藩借兵,借以削减其军力。” 周钧:“那第二个法子呢?” 孔攸:“第二个法子,名为战损。故意引北藩攻伐强敌,又谋事做局,制造种种不利环境,从而令北藩诸军损兵折将,以战事之名来实现削藩。”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孔攸说的猜测,越想越是可能。 第219章 应龙入凉州 听完朝廷削藩的两种可能,周钧思考了一会儿,朝孔攸说道:“关于削藩,我刚刚想到一事。” 孔攸:“主家所言何事?” 周钧:“朝廷想要削藩,除了借兵和战损二法,按常理来说,不是应该有另一个更加简单的办法吗?” 孔攸笑着说道:“主家是想说,朝廷可以将王忠嗣调离北藩,去其它地区任职?” 周钧点头。 孔攸摇头说道:“倘若是寻常节度使,此法当然有效。但是,对于王忠嗣而言,调职一法却是有着诸多限制,无法实行。” 孔攸开始解释:“首先,王忠嗣身为四镇节度使,控万里疆域,倘若想要调动他去其它边区,大唐虽大,又有何处能放得下他?既然边军无法容下王忠嗣,想要将他调离北藩,那就只有一个去处了。” 周钧:“入朝为相。” 孔攸:“不错,当初圣人没有让王忠嗣入相,是忧虑太子党势力过大,但眼下李适之请辞,韦坚、皇甫惟明又贬官,按理说,王忠嗣入相的时机,已经成熟。但是,当下他却无法入朝为相。” 周钧:“为何?” 孔攸:“因为,王忠嗣动了一样不该去动的东西——商税。朔方、河东、陇右、河西四镇军饷不足,王忠嗣提高商税来填补军饷,不仅仅是夺利于民,更是损害了商贾背后所代表的势力。” “只不过,北藩四镇的商贾大半是胡商,对于加征商税一事,虽有反弹,但终究还是不强烈;但是,万一王忠嗣入相,又将加征商税之风带入京畿、都畿一带,那里的商贾与朝中重臣、世家门阀皆有联系,带来的冲击和反对,怕是要远远大于四镇。” “所以,为了防止王忠嗣入相给京畿、都畿等地的官商,造成潜在的威胁,只要圣人稍微露出引王忠嗣入相的口风,怕是朝中大员皆会群起而攻之。” 听到这里,周钧也是懂了:“王忠嗣无法调任其它边军,也无法入相,这就意味着朝廷想要处理逐渐强势的北藩,就只能采用强硬手段行削藩之举。” 孔攸:“正是如此,王忠嗣虽是武将,但也并非蠢人,北藩做大引起朝廷不满,他怕是在日后也会渐渐有所察觉,某料他会自请削权,但做到何种程度,却是不得而知了。” 周钧叹道:“如此看来,北藩日后怕是要艰难行事了。” 孔攸:“北藩艰难,对于主家而言,既是祸事,也是好事。” 周钧:“此话怎讲?” 孔攸:“先说祸事,王都护赏识主家,麾下军使又多与您交好。北藩倘若有事,主家失去一大助力,将来行事恐多有不便。” “再说好事,王都护被朝廷猜忌,军权日后会逐渐被蚕食,麾下军使看在眼里,又记在心中,惟恐自己步上后尘,怕是都要各自寻求后路,以防将来如王忠嗣一般,被卸磨杀驴。如此一来,主家与北藩交好,晓之以情,诱之以利,可分化争取其中军将,以图日后它用。” 周钧听了,慢慢点头。 半月过后,毛顺及诸多工匠的家人,被接进凉州城。所有人的宅子,被修建在了金宅的左近,又有部曲巡逻,禁止旁人靠近。 茶坊的设备和锅灶组装完毕,茶料和燃薪由金家负责采购,场地进一步扩大,人手多上了不少,所以,炒茶的产量再一次被提高。 根据毛顺的初步估计,炒茶年产应该可以提高到五万斤。 周钧以互市监的官身下令,在凉州城北的白亭,重开与漠北部族的互市,凉州城贸易商事越加繁荣,人口一再增长,城中宅地价格走高,隐隐堪比东西二都。 由于没了朔方军从中掮货,炒茶生意由周钧直接与回纥对接,在偿还完回纥部援粮之后,原本数百文一斤的茶价,去掉了中间商,直接卖到了五贯左右,获利颇丰。 而另一方面,王忠嗣为了弥补军饷空缺,在北藩四镇中推行商税改制,也获得了朝廷的首肯,户部也派下官员协助统计,年后再上报朝廷。 至此,北藩四镇不见战事、互市日兴、财政充足、军饷亏空也逐渐被填补,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发展期。 时间转眼来到了十月。 这一日,周钧在府内与官吏正在盘点河西互市镇的商品阚录,门外有人来报,说是有经教修士求见市监。 听见经教修士四字,周钧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后来仔细一想,却是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出言令人将那修士带来,周钧去了偏厅,没有等待多久,就见到风尘仆仆的伊斯走进门来。 面向周钧,伊斯先是躬身行礼,又开口道:“我与同伴一起来凉州城中传教,听闻周市监在此,特来拜访。” 周钧笑道:“你还是称我二郎。” 伊斯点头应了。 周钧让伊斯坐下说话,又遣人取来了一些吃食。 伊斯知晓周钧待人宽善,便也不再客气,就着清水开始狼吞虎咽。 周钧等他吃了一些,开口问道:“我离开长安已久,那里如今怎么样了?” 伊斯咽下口中的胡饼,说道:“一个月前,我曾经去过灞川,那里新建了一条坊街,每日游客行商络绎不绝,听说如今想要进去,还要排号预约。” 听见灞川商业街的繁荣,周钧心中喜悦,笑着对伊斯问道:“修士近况如何?” 伊斯想了想,说道:“大唐经教不肯接纳平民信徒,我反对这种歧视,如今已经找到不少志同道合的伙伴,传播主的荣光。我们原本只有二十多人,现如今已经增加到了两百多人。我们分成数个队伍,游历在大唐境内,一边传教一边吸纳信徒。” 周钧又问:“你们游历所需的用度,从哪里来?” 伊斯:“有些信仰坚定的信徒,会捐赠钱帛等物,我们自己也会接翻译文册等差事,来赚取日常的用度。” 周钧点点头,对伊斯说道:“既然来了,我打算赠予你们一些钱粮,希望你不要推辞。” 伊斯倒也没客气,站起身来躬身行礼,诚恳感谢了周钧。 送走伊斯,周钧将此事说与孔攸听,又笑道明日怕是就有好戏瞧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凉州城的街巷之中,出现了应龙天书。其中说道,天宝五载,十月近底,应龙显灵,凉州降灾,秋冬连旱,雨雪不落。 城内百姓见了,有听过应龙之名的行商,信誓旦旦的对他人说,天书灵验,必是真言,家家户户应当早做打算,应对旱灾。 但大多数人久居凉州,自然并未听过应龙之说,只是将此言当做笑谈,没有在意。 城中武侯,四处收缴天书,又向都督府来询,是否要抓捕散布谣言之人。 周钧听了,只是笑道,不过是哗众取宠,何须在意,由它去。 第220章 蓑衣人 凉州城,花门楼。 勾栏艳曲,莺莺脆脆。 身着薄纱的胡姬,伴随着靡靡之音,在台上扭动着妖娆的身姿,一身的雪白在昏暗的火光之中若隐若现。 披着彩帔的妓子们,偎在客人的身边,吐气如兰,媚眼如丝。 男人在这里用金钱寻求着愉悦,女人在这里用欢笑求讨着营生。 在堂内靠里的矮桌边,坐着六个面色凶蛮的男子,他们的桌上摆满了铜钱,又大声呼喝着寻人来陪。 懂行的妓子们瞧见这些男子,纷纷露出了鄙夷又畏惧的神色。 有一年轻妓子,或许是眼力尚浅,见桌上钱多,耐不住诱惑,小心赔笑着想去试试运气。 不料其中一名男子,如同瞧见羊羔的饿狼一般,一把抓住那年轻妓子,拽到身前啃咬,惹得后者大声惨呼起来。 众人见状,无不惊骇。 有客人想要上前说理,却被一拳打翻在地。 最后,还是那群男子中的当首者,说了一声『莫惹事』,那行凶男子才悻悻放开怀中的妓子。 见妓子哭着跑远,那行凶男子朝当首者抱怨道:“四当家,凉州城内规矩多,还不如山头里快活。” 又有同伙提议道:“这几日,兄弟们憋得慌,不如绑个红票,泄完火再晒了?” 四当家慢慢喝下杯中之酒,说道:“明日要见把头,不要节外生枝。” 听见这话,手下们唉声叹气,叫苦连连。 很快,酒水见底。 呼喝了两声,见无人来问,一凶徒站起身来,骂骂咧咧的去寻酒。 行至半途,那凶徒瞧见一个身穿蓑衣的人,站在道中,挡住了他的去路。 凶徒上下打量了一番那蓑衣人,嗤笑道:“外面那么大的太阳,居然还穿着这么一身?你莫不是脑袋被马给踢了?” 那人的声音极冷,只是说道:“此衣可防污血傍身。” 那凶徒一愣,歪头问道:“你说什……?” 话音未落,一道刀光,在堂中一闪而过。 那凶徒瞧见那刺眼的刀光,不自觉闭上眼睛,当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视线,慢慢滑落,直直落向地面。 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头颅已经从身体分离,掉落在了地上。 一道血泉,从尸体脖子处的断口喷涌而来。 周遭之人见状,纷纷尖叫起来:“杀人了!” 在四散逃跑的人群中,蓑衣人慢慢前行,向着里桌走了过去。 四当家一个激灵,抽出身后的横刀,站起身吼道:“你是何人?” 蓑衣人并未答话,右手一震,一把漆黑的残刀落入了他的掌心。 那残刀断口平整,不见乱茬,余下的刀刃不过尺许,与刀柄几乎同长,看上去异常的怪异;刀身通体漆黑,火光照在其上,不见丝毫反光,倘若不察,几乎与黑暗融于一体。 四当家仔细看过去,发现那蓑衣人的左袖空空荡荡,却是一个没有左臂的残缺,脸上不由浮现出笑意,开口说道:“大家莫慌,这人兵器受损,又没了左手,不过刀法凌厉一些罢了!” 一名凶徒绕至蓑衣人的身后,举起兵器想要偷袭,不料后者站在原地,连头都未回,黑刀自手心向后激射,直接扎进了那凶徒的心口。 四当家的笑容顿时消失,倒吸一口凉气,这才看清,原来那把漆黑的残刀,在刀柄尾端有一环扣,一条铁链与其相接,末端又隐入了蓑衣人的右袖口。 四当家咬咬牙,朝剩余的手下,一声大吼:“一起上!” 众凶徒手持兵器,从数个方向,一起向蓑衣人袭来。 后者右臂一挥,原本插在尸体中的残刀,在锁链的拉动下,在空中宛如流星锤一般,划出了一个圆圈,先是逼退了袭来的敌人,接着一个当头劈落,直接砸碎了距离最近一名敌人的天灵盖。 蓑衣人的右手再次一拉,沾着鲜血和脑浆的残刀,犹如飞舞的蝴蝶,向一旁滑落,又划开了另一名敌人的喉咙。 仅仅只是电光火石的呼吸之间,六名凶徒转眼只剩下两人。 四当家见形势不利,一把拉住身边的同伙,用力将其朝蓑衣人一推,自己躲在同伙身后朝前撞去。 蓑衣人收刀守中,那被推搡的凶徒,来不及反应,就被残刀刺入胸口,没了生息。 四当家乘着残刀被卡入尸体的档口,仗着蓑衣人没有左臂,无法防御左路,便举起横刀全力砍了过去。 未料到横刀只是停在蓑衣人的头顶,却是再也无法向下寸许。 四当家吃惊的看着身前,只见那把漆黑的残刀穿破了同伙的尸体,透体而出之后,又余势不减的刺入了他的胸口。 四当家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刀柄,低头去看,只见那残缺不堪的刀身上刻着一个『龙』字。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四当家用手指向蓑衣人,拼命说了两个字:“你是……” 话未说完,四当家倒地而亡。 蓑衣人右手一拉,残刀在铁链的带动下,先是在空中一甩,一蓬鲜血在地上被抖落成了一道圆弧,接着再快速一收,残刀还有铁链统统被归入袖口。 在一片尸体之中,蓑衣人向着大门处缓缓行去,蓑衣上的鲜血汇聚成注,在地面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迹。 花门楼血案,顿时在城中引发了一场轰动。 凉州城接近西域和漠北,往来有行商镖师、亦有任侠刀客,故而城中常见持械伤人之事。 但是,一次死了六个人,而且个个死状皆是惨不忍睹,这在凉城之中却也是少见。 当街武侯赶到行凶现场,一番勘查之后,将此案上报给了都督府。 周钧瞧见案件初阚,第一反应是吃惊。 场中六名死者,皆是一刀毙命,而且死法不一。而且,更令人称奇的是,根据现场对血迹的勘查,行凶者以一敌六、全身而退,未受到任何伤创。 而死者所携的钱财,行凶人分文未取。故而,武侯推测杀人的目的,大概是寻仇。 根据现场目击者的叙述,行凶人的口音不似中土,倒更像是西域边民。 几日后,随着寻访和仵作的介入,关于这次杀人案件,越来越多的信息浮出水面。 死的这六个人,路引上记的是瓜州行商,但查验之后都是假身份,其实皆是马匪,其中两人身上还挂着高额的赏红。 死的是马匪,此消息一经传出,凉州城中原本惴惴不安的百姓,有不少人开始拍手叫好起来。 原本市井中流传的蓑衣杀手,也摇身一变,成了为民除害的侠士。 既然被杀之人并非善类,那么接下来的处理,就要简单许多。 周钧将此事的善后,交给了凉州内衙,他眼下有一件更加棘手的事,亟待解决。 伊斯失踪了。 第221章 寻回伊斯 这一日,周钧在官廨中,听闻有经教修士求见,起初以为是伊斯,待那人进来之后,才发现是张陌生面孔。 那修士一脸焦急,见到周钧,便行礼道:“周市监,伊斯失踪了。” 听见这话,周钧惊得站起身来,沉声问道:“何时的事情?” 修士:“昨日上午伊斯去参加西坊的传教会,本来应当是中午返回,结果到了傍晚,依旧未归。我们循着原路去找,在西坊后街的草丛中,发现了这个。” 修士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串断裂的念珠。 周钧接过那散乱的念珠,上面还挂着莲花十字的经教徽章。 那修士又道:“伊斯曾经对我们说过,周市监急公好义又行善积德,倘若在凉州城中有事,可以来寻您。” 周钧面色凝重,对那修士说道:“此事我已知,你先回去。” 待那修士离开,周钧招来孔攸,将那串念珠示给后者看,又说了伊斯失踪之事。 孔攸问清伊斯失踪的时间地点,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周钧:“伯泓,伊斯失踪是否和天书有关?” 孔攸轻轻点头:“十有八九。” 周钧听见这话,开口说道:“我去让府卫和县役一起出动,全城搜寻伊斯。” 孔攸连忙拉住周钧说道:“主家,此事万万不可。” 周钧:“为何?” 孔攸:“主家且仔细想想,您和伊斯非亲非故,不过是点头之交,此时动用府县卫卒全城搜捕,等于就是向他人告示,您与伊斯的关系不仅仅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周钧听了觉得有理,问道:“那应该如何做?” 孔攸:“明面上当做无事发生,一切照旧;暗地里寻人多方打听,再做打算。” 周钧:“那凶徒是冲着应龙天书而去,倘若从伊斯口中问不出什么,八成会杀人灭口。” 孔攸:“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怕是不多,此事紧迫,主家可在凉州城各大城门中安插亲信,暗自盘查往来行客,再组织熟悉本地情况的线人,四处走访查询,尽快找出线索。” 周钧低头沉思。 在城门中安插亲信,加紧盘查,这一点并不难。 难的是,要找到熟悉本地的线人,去走访查询出线索。 思来想去,周钧先是在都督府中,找来亲信,秘密安排好了城门的盘查工作。 接着,他又骑马赶回金家,找到申叔公,说是想动用金家护卫,搜寻一名经教修士。 申叔公询问细节。 周钧隐去天书之事,只是说有一故友被人掳走,眼下危在旦夕。 申叔公听出事态紧急,先是命令手下去城中四处搜寻线索,又思考良久后对周钧说道:“二郎,金家在凉城虽是大户,但可用之人也不过数百,倘若想要在二十万凉州人找到一个修士,怕也是大海捞针。” 周钧听出他话外有话,便开口说道:“申叔有话,但说无妨。” 申叔公:“想要在城中尽快寻到一人,二郎不如去求她帮忙。” 周钧:“谁?” 申叔公:“圣女。” 周钧一怔。 当晚入夜,周钧坐在堂中,静静看着空无一人的前院,心中思绪繁杂。 他本不想与圣女拓跋怀素再有交道,但伊斯失踪一事,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出线索,借圣女之令,发动城中数万祆教徒共同搜索,却是最好的办法。 又等了一刻,周钧看向门外,依旧是无人。 就在周钧疑惑拓跋怀素为何还未出现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您在找我?” 周钧一个激灵,猛地看向身侧,只见拓跋怀素一身白衣、头戴面具,就站在自己的身旁。 周钧心中暗暗吃惊,堂前堂后皆有部曲把守,这女子是如何进来的? 没等周钧发问,拓跋怀素行礼说道:“您需要我做什么?” 周钧定了定神,说道:“我要找一个人,一名经教修士,伊斯。” 听见伊斯这个名字,拓跋怀素沉默了片刻,接着点头说道:“知晓了。” 周钧疑惑:“我仅仅只是说了一个名字……难道你就不问问其它细节?” 拓跋怀素:“我知道这个人。” 周钧盯着拓跋怀素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能找到他?” 拓跋怀素:“明晚,我会将他带到您的面前。” 说完,拓跋怀素朝后退了几步,身体隐入了黑暗之中。 第二天入夜,周钧依旧等在堂中。 时间在不断流逝。 转眼间,城内已经传来了三更的梆子,周钧心中忐忑,那圣女说是用一天寻到伊斯,难不成是在说大话? 就在周钧心灰意冷的时候,一个白色身影从天而降,来到了前者的面前。 拓跋怀素的手中,提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被她轻巧的放在了地上。 周钧先是看了眼那麻袋,又看向拓跋怀素。 后者说道:“按照约定,我将人带来了。” 周钧听见这话,有些不敢置信,他慢慢解开了麻袋的绑口,只见袋中装着一人,正是伊斯。 见伊斯一动不动,周钧心中紧张,轻轻唤了两声。 拓跋怀素:“他没事,只是晕过去了。” 周钧抬头看向她:“是谁掳走了他?” 拓跋怀素:“一个身穿蓑衣的怪人。” 周钧听见蓑衣二字,心中一惊,问道:“他使得是什么兵器?” 拓跋怀素:“一把黑色的断刀。” 周钧:“他人呢?” 拓跋怀素:“那人武功极高,四名侍火女同时出手,都拦不下他。索性对方无意伤人,仅仅只是逼退追兵,便离开了。” 听完拓跋怀素的叙述,周钧心中一堆疑问。 那蓑衣人究竟是谁? 他为何要杀掉那六名马匪? 他为何又要掳走伊斯? 他为何又要追查天书一事? 想到天书,周钧顿时回过神,连忙蹲下身在伊斯身上翻找起来。 一旁的拓跋怀素开口问道:“您是否在找这个?” 周钧抬头望去,不由得心中一紧,只见拓跋怀素的手中拿着一本薄薄的书册,正是应龙天书。 拓跋怀素双眼看向后者,周钧知晓对方想问什么,但也只能不发一言。 两人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许久,拓跋怀素朝周钧问道:“您之前曾经问过,那天在安家之中,我究竟看到又听到了什么?” 停顿片刻,拓跋怀素又说道:“我那天站在您身边,听您说过这样一句话——和数千年的历史相比,生命宛如昙花一现。降世只能算是旅途中的驿站,轮回才是旅途的全部。” 说完,拓跋怀素将应龙天书交还到周钧的手中,行了一礼,离开了金家。 周钧看着手中的天书,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222章 谋局行事 伊斯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干净整洁的厢房之中,窗外的天色已是大亮,耳旁依稀还能听见人声。 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伊斯刚想下地,却瞧见门外走进一名虎背熊腰、身材高大的汉子,又听那人说道:“随我来。” 伊斯不明就里,只能跟上那汉子的脚步,穿过连廊,走进一处偏厅。 刚刚走进去,伊斯就看见厅中有二人,都是相熟之人,坐在上座的是周钧,站在一旁的是孔攸。 伊斯大喜,本想开口说话,但见到周钧面色严肃,不自觉闭上了嘴巴。 周钧先出言让那汉子离开,接着从怀中取出应龙天书,放在案台上,朝伊斯问道:“这是你的?” 伊斯瞧见天书,心中一惊,思虑再三,只能点头。 周钧正色说道:“此书也是经教教义?” 伊斯慢慢摇头。 周钧:“那么此书就是外道邪说。” 伊斯沉默片刻,对周钧说道:“周二郎,所谓宗教,不应有『正』、『邪』之分,只是信仰各有不同。” 周钧与身旁的孔攸对视了一眼,又朝伊斯问道:“这几日里,凉州城的街巷之中,有人偷偷张贴了不少应龙降灾的告示,此事是你做的?” 伊斯见瞒不过去,只能应了。 周钧:“你可真是糊涂!应龙之说,不见于佛、道、经三教,又没有教义支持,在大唐之中,当属妖言,倘若被抓到,就是死罪,你可知晓?” 伊斯咬着牙说道:“我知道。但是,我宁愿相信应龙之说,也不相信大唐所认可的官教。” 周钧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又问道:“为何?” 伊斯:“我身为教徒,无论是佛、道还是经教,都打过交道,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渎神之举。对于这些举动,神灵不管不问,只是高高在上,用着一些玄而又玄的大道理来蒙蔽世人。” “但是,应龙之说不一样,我不知道它是由谁撰写。但是它准确预言了大唐发生的每一次天灾,我和我的伙伴们,利用这份天书,已经救下了无数人的性命。在我看来,一个降下神通挽救苍生的神灵,要比那些成天只会装腔作势的神灵,更加值得被供奉和崇拜。” 听完这些话,周钧轻轻吁了一口气,又看向孔攸,后者微微点头。 周钧拍了拍案台上的应龙天书,笑着对伊斯说道:“把它拿走。” 伊斯吃惊问道:“周二郎,你难道不打算把我抓起来?” 周钧:“我认为你适才所说的其中一句非常正确,一个降下神通挽救苍生的神灵,要比那些成天只会装腔作势的神灵,更加值得被供奉和崇拜。倘若应龙能够拯救更多的百姓,我愿意去相信它的存在,当然我也会帮助你。” 伊斯大喜过望:“传道应龙,倘若有周二郎相助,那就能帮助更多的百姓。” 周钧:“说完这应龙天书,我要问你另外一事。” 伊斯:“周二郎请说。” 周钧:“你这次被人掳走,说说具体经过。” 说起这事,伊斯面露疑惑,开口说道:“那一日,我参加完传教会,走在回去的路上,突然感到后脑一痛,便晕了过去。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在一间堆满草料的货栈之中。” “有一个身穿蓑衣、戴着斗笠的人,他坐在对面,见我醒来,便拿着应龙天书,朝我问了一句——此书从何处而来。我便告诉他,这本书是我捡的。” 周钧听到这里,说道:“那人怕是不信。” 伊斯:“他的确不信,他又对我说,这几日在城中已经跟踪经教徒很久,知道那些应龙降灾的告示,皆是我们写的,便问究竟是何人在借应龙之名。我便实话实说,应龙天书每次出现,都被放在我居所的门口,也不知道是何人所为。” 周钧:“你有没有看清对方的长相?还有,那蓑衣人没有逼供你?或是对你用刑?” 伊斯挠挠头:“没有,他从不正脸对我。不过,那人对我挺客气的,还准备了食物和清水。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放我走,他说很快便会有人来找我。于是,我就和他在那货栈之中,一直等着。” “在那之后,我和他闲聊,无论问什么,他都是一言不发。到了晚上,我快睡下的时候,突然闻到一股甜香的气味,接着便不省人事,不清楚后面发生了什么。” 孔攸听到这里,摇头对周钧说道:“恐怕我们都着了那蓑衣人的道。” 周钧不解:“着了他的道?” 孔攸:“那蓑衣人清楚,伊斯失踪,背后之人必会出手相救,所以才静待不动。” 周钧有些懂了:“所以,祆教那晚与蓑衣人交手,后者不敌遁走,也是装出来的?他的目的,就是为了顺藤摸瓜,找到伊斯的背后之人?” 孔攸:“八成是如此。” 伊斯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问道:“祆教?顺藤摸瓜?背后之人?我为何不懂你们说的话。” 周钧看了眼伊斯,开口呼来护卫,吩咐带后者去吃饭更衣。 待伊斯走远,周钧又对孔攸说道:“那蓑衣人是否会发现伊斯在这里?” 孔攸稍稍思考,给出分析:“倘若蓑衣人发现伊斯在这里,那么他必定会登门拜访;倘若他没有发现,那么就会去祆教中搜寻。当下要做的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加强金家的护卫,再隐匿伊斯的行踪;第二件事是联系祆教,询问那蓑衣人是否再次出现。” 周钧点头应了,找来了仇邕和申叔公,要求金家加强安保,又强调隐匿伊斯的行踪。 当晚,就在周钧想要去找拓跋怀素的时候,后者居然自己来了。 看着圣女出现在院中,周钧开口问道:“可是那蓑衣人去祆教了?” 拓跋怀素点头说道:“那人趁我与侍火女外出,偷偷潜入了祆教大祠,将祠里不管是仪堂还是密室都翻了个遍。” 周钧:“他究竟在找什么?” 拓跋怀素:“他没有拿走任何财物,我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但是想必与应龙天书有关。” 周钧有些头疼。 拓跋怀素朝周钧问道:“您既然轮回于生死之间,又知数千年的历史,可知晓那蓑衣人的真实身份?” 周钧看了一眼拓跋怀素,说道:“我口中的轮回,与你的认知,恐怕有些许不同。那蓑衣人的身份,我也是毫无头绪。” 拓跋怀素点了点头,低头沉思许久,又问道:“您写出那应龙天书,恐怕所图之事,并不只是为了向世人警示天灾那么简单?” 听见这话,周钧一愣。 拓跋怀素继续说道:“正如吾师的预言,未来将有一场善恶之间的纷争,您伴随坠星而来,一举一动想必都是深谋远虑。” 周钧盯着拓跋怀素,犹豫了片刻,说道:“我希望能借应龙之名,传道天下苍生,在未来那场纷争到来之前,为他们争取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 对于周钧的这番话,拓跋怀素没有任何的意外,只是躬身说道:“使百姓遵循应龙之名,归集到您的身边……这件事,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周钧疑惑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拓跋怀素抬起头来:“应龙显灵,凉州降灾,秋冬连旱,雨雪不落。仅仅四句偈语,未免有些单薄,何不做局行事,令真的应龙降临于凉州之中?” 周钧睁大眼睛,吃惊问道:“让真的应龙降临凉州?” 第223章 龙家故人 拓跋怀素:“祆教中有仙术,可呼风唤雨,又可请神灵现身。” 周钧听了一脑门子黑线,心中不禁想道,就凭着那屏风和迷香的把戏,祆教所说的『仙术』,八成又是障眼法,别到时被看出了破绽,反而弄巧成拙。 拓跋怀素看见周钧的表情,知晓他不信,便说道:“请神的祆术需要准备多日,又在夜晚进行,根据教册记载,从未有过失败的例子。” 听到这里,周钧心中稍安,既然从未有过失败的例子,那这祆术应该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拓跋怀素又说道:“应龙显灵,不仅可以借应龙之名归集信徒,还可以将那蓑衣人引出来,再抓住他。” 周钧点头道:“不错,倘若那蓑衣人看见应龙现身,自然会去追查缘由,的确是一个抓捕他的好机会。但是,此人武功高强,又心思缜密,你可有把握?” 拓跋怀素:“前两次都小瞧了他,这才给了他可趁之机,这一次我亲自出手,他必定逃不出我的手心。” 周钧看向拓跋怀素,后者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虽然带着面具,但语气中明显夹杂着怨气和愤怒,想必是那蓑衣人两次戏耍祆教,真的惹恼了圣女。 周钧与拓跋怀素又说了些应龙的细节,后者接着便离开了。 在那之后的数日里,凉州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直到十月中旬的一个夜晚。 当晚早些时候,凉州城中落了一场秋雨,之后便是阴云遮天,连月亮和星辰都瞧不见踪影。 凉州百姓各自收拾,纷纷熄了灯火,准备躺下入睡。 有人透过窗户,看见夜空的乌云之中,隐隐有金光乍现。 起初人们觉得那是闪电,倒也没怎么在意,但后来金光越来越亮,逐渐驱散了周遭的乌云。 原本打算睡下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幼,都惊得从房中走了出来,来到自家的场院之中,抬头看向天空。 只见在金光的照耀下,一条身负双翼、鳞身脊棘、五爪踏电的巨龙,从城中平地而升,又飞入了乌云之中。 那条巨龙庞大无边,直入云霄又隐没天际,人们只能通过乌云之间的缝隙,看见它的部分身体。 从它出现,再到消失,整个过程,不足三分钟,却让整个凉州城都陷入了一片惊恐之中。 人们顾不上宵禁,走出家门,指着天空交头接耳,甚至还有人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原本负责维持宵禁秩序的武侯,也一脸惊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站在金家庭院中的周钧,在亲眼目睹了应龙显灵之后,不禁叹服,祆教不愧是延续了数千年的古教,在幻术一道,比起道教、佛教、基督教可是要强了太多。 单单是今晚的应龙显灵,其中有许多细节,周钧寻思了好久,也没有想出其中的奥妙。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凉州城中家家户户、食肆酒楼中都在说着应龙显灵之事,有行商又重提起大唐境内多次出现的应龙天书,人们对于应龙之说,逐渐由怀疑转为深信不疑,甚至有信徒自费在城中修建了隐祠。 三日之后,周钧接到了拓跋怀素的一封信,信中只有四字——『鸟入樊笼』。 接到信的当天晚上,周钧带上一众部曲,去往凉州城内的祆教大祠。 侍火女西云娜早早的等在门口,见周钧出现,便带着他穿过前厅,又走过圣火堂,最终走入一间祆室。 西云娜按动墙上的一处机关,只见墙壁缓缓向两旁打开,露出了一条向下蜿蜒的石阶。 通过石阶,周钧来到祆教大祠的地牢,在最里面的牢房外,看见了一身白衣的拓跋怀素。 拓跋怀素先是对周钧点头,接着命人打开了牢房的房门。 在牢房的墙上,嵌着四根巨大的铁链,每根铁链的末端又打造了一根可以开合的锋利铁钩,这四根铁钩眼下齐齐刺入一个男子的肩胛骨。 那男子肌肉贲张,浑身上下都是伤疤,左臂从肩窝下没了踪影,由于是跪倒在地,也看不清他的长相。 周钧朝拓跋怀素问道:“这就是那蓑衣人?” 后者点头说道:“他姓龙,是沙州人。” 周钧:“只有这些?” 拓跋怀素:“他意志坚定,又修行过食毒之法,我用了药效最强的迷香,才从他的口中,撬出这些信息。” 周钧听罢,自言自语道:“姓龙,沙州人?” 心中隐约有了些头绪,周钧又向拓跋怀素问道:“如何抓住他的?” 拓跋怀素:“应龙显灵之后,我料定此人必会来大祠再探,便设下了重重机关和伏兵。这人本领也是高强,硬生生闯过了机关,又在身中迷香的情况下,伤了祆教十二位好手,眼见又要逃了出去,最后还是我出手拿下了他。” 周钧听了心中吃惊,再看向跪着的龙姓男子。 担心周钧不信,拓跋怀素又下令让教徒抬来一个沉重的箱子。 待箱子打开,周钧朝内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一套漆黑色的铠甲,再仔细观察一番,那铠甲是由上千片黑色甲片镶嵌制成,甲片虽然斑驳参差,但浑然天成。 除了这样一套黑甲,另有一把黑色的残刀,刀柄上有铁链相接,在铁链的尽头又有一个轮机式的转盘机关和一个简易的收纳装置。 拓跋怀素对周钧说道:“西汉时,有军器大匠为战步打造玄甲,以抗衡匈奴撑犁铁骑(tengri)。那时的玄甲分为三类,下品以杂铁锻造,中品以合铁铸造,上品相传是以陨铁铸成。数百年过去,陨铁玄甲存世者已不足十套,没想到此人就穿着其一。” 周钧看向那人,朝拓跋怀素问道:“此人现在被这般锁住,可再有可能逃脱?” 拓跋怀素摇头说道:“被锁住琵琶骨,又身中迷香,即便是武神在世,也断然没有逃脱的可能。” 周钧点点头,对牢房附近的人说道:“其他人退下,我有话单独要问此人。” 拓跋怀素看了周钧一眼,转身下令所有祆教徒退下,自己最后也出了牢房。 周钧等待其他人离开,抱着一试的心理,朝那龙姓男子说道:“焉耆国俗事天神,奉应龙为神。” 跪着的男子,闻言身体一颤。 周钧继续说道:“五百年前,焉耆国有君主,名为龙会,又死于刺杀。” 那男子挣扎着想要抬起头来,看一看说话之人的模样,却使不上力气。 周钧:“龙会身死,臣下叛乱,皇室被清洗,只有一皇子在护卫的舍命保护下,逃出了焉耆国,来到了大唐。” 那男子拼尽力气,开口问道:“你究竟是谁?” 周钧:“这问题应该轮到我来问,你姓龙,与焉耆王室可有关系?” 男子犹豫不答。 周钧:“倘若你不肯说,那焉耆国皇子的下落,怕是你再也无缘知晓。” 男子急的扯动肩膀上的铁钩,沉声说道:“我的祖上,乃是焉耆国的王室旁支,当年皇子逃出王国,祖上率领近卫断后,抵抗叛军,最终不敌并身受重伤,只能带领残部,退却至沙州一带,隐姓埋名。” 周钧听罢,朝男子问道:“我怎知你说的是实话?” 男子说道:“我所在的鸣沙龙部,位于沙州河苍峰以北,族中有族史,另有焉耆王室的半边信物,可证明祖上身份。” 周钧:“半边信物?” 男子:“信物名为应龙符,本为焉耆太子随身佩戴。逃亡途中,太子将其一拆为二,他带走其一,先祖带走另一,以便日后相认。” 周钧回忆了片刻,朝那男子问道:“我问你,那半边信物是不是外形如锥、非金非银,上面刻有应龙神像?” 那男子听见这话,激动的大声喊道:“没错!” 周钧在原地踱步,开始思索,不发一言。 那男子见状,不由急切问道:“你知晓太子后人的下落,快快告诉我!” 周钧停下脚步,盯着那男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说道:“龙祁。” 周钧:“焉耆一事,关系兹大,在进一步确认之前,我不能告诉你更多的细节。但是,我会让这里的人给你疗伤,再准备食物和住所。你且安心养伤,我会再来找你问话。” 龙祁听见这话,思虑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周钧出了牢房,找到拓跋怀素,说了安置龙祁一事。 拓跋怀素皱眉问道:“你确定?倘若将那人放出,再想抓住,怕是又要耗费一番功夫。” 周钧:“武器铠甲全部扣下,再派人严加看管,过几日我会再来。” 第224章 龙部遗民 又过了两日,周钧带着孔攸,坐着马车前往祆教大祠,打算再见龙祁一面,并从对方口中问出西域龙部的详细情况。 在马车中,孔攸对周钧说道:“主家,那龙祁说自己是焉耆旧人,又追问太子后人的下落,怕是那龙部之中,依旧有人存着复国的心思。此事可以做些文章,但又有一定的风险。利用得当,可在西域之中,获取一只强兵;但利用不当,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周钧:“今日再去寻那龙祁说话,主要是为了打听清楚西域龙部的人数、分布和势力范围,倘若可堪一用,便收归于我;倘若龙部一盘散沙,便需要下力气整顿,再伺机而动。” 孔攸点了点头。 随着马车向祆教大祠一路行去,孔攸想起一事,对周钧问道:“没来凉州前,我曾听闻主家在粮荒中,就开仓放粮一事立下了三日之约。此举虽能收拢民心,趁势夺权,但也有陷身的风险,主家为何不置身事外,等待回纥援粮进城,再向王忠嗣请功?” 周钧听了,对孔攸说道:“按照原本的计划,等待回纥援粮进城,再向百姓分发,最后向王忠嗣请功,这是最理想的情况。但是,伯泓不在,不知细节,当时的情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孔攸:“为何?” 周钧:“回纥商队还没入城的时候,百姓就已经聚集到赈济仓前,要求官府放粮。那个时候,李长史和薛司马为了自保,故意避而不见。百姓久等无果,群情激愤,已经隐隐有暴乱之象,眼看就要冲击粮仓。” “伯泓且想想,倘若我那时没有出面,那么无外乎就两种结果。第一种,聚集的百姓冲开武卫的阻拦,进入赈济仓,发现赈济粮被贪墨;第二种,聚集的百姓在武卫的攻击下未能冲破防线,并且出现了不少死伤。这两种情况,会引发何种结果?” 孔攸:“无论是发现赈济粮被贪墨,还是聚集百姓出现死伤,都会引发城中暴乱。偏偏河西军使都外出作战,以县府的武卫力量而言,怕是无法弹压暴民,凉城会沦为人间炼狱。” 周钧:“不错,无论哪一种情况,赈济粮被贪墨一事,最后都会败露。凉城内乱,百姓首先会将矛头对准贪墨赈济粮的官员,他们可不会管你是什么官,只要是身穿官袍,那么在百姓眼中皆是贪官。倘若粟特人在这其中,再煽风点火一番,城中局势怕是会更加危险。” 孔攸:“的确,于公于私,粮荒一事,不能拖延,都应尽快解决。” 周钧:“再说说,我为什么要冒着风险立下三日之约,其实在立下约定之前,我心中已经思索过了对策。” 孔攸:“愿闻其详。” 周钧:“首先,我派人前往回纥请粮,那条商路申叔公曾经走过,其中脚程大概有数,回纥部又飞鹰传书,交接粮草的牧场也距离凉城并不远。一来一回所用的时间,我心中清楚;其次,退一步来说,倘若商队因故迟延,甚至是空手而归,我也有办法从昭武九姓中的安家那里借到粮食。” 孔攸奇道:“主家为何如此笃定安家会借粮?” 周钧:“伯泓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十年后的那场藩将叛乱?” 孔攸点头。 周钧:“凉州安家的家主安波注,其兄安延偃,乃是叛将安禄山之父。而安波注之子,身为大斗军使的安思顺,与那安禄山是堂兄弟。而且,安思顺与安禄山自幼亲密,二人年少时,在河北交道甚多。” 孔攸听了一愣,说道:“这么说来,安波注父子岂不是与安禄山是同路人?” 周钧摇头道:“事实与你料想的大有不同。安波注和安思顺一心忠于大唐,在叛乱发生之前的几年中,二人都曾不止一次的上书,说安禄山已有反心,不得不防。叛乱发生之后,安家家主安波注为了维护儿子安思顺的仕途,不惜叛出昭武九姓,向圣人请求将安姓变更为李姓,只为与安禄山撇清干系。” 孔攸怔在车上,又问道:“改姓?这可是昭武九姓的大忌,安波注居然肯为了儿子,做到这个地步?” 周钧:“所以,我料定安波注为了安思顺,必会背离昭武九姓,同意放粮。” 孔攸思虑之后,轻轻点头。 周钧掀开马车的帷帘,看向窗外的风景,幽幽说道:“但是,事情总要往最坏处去想……倘若回纥部的粮食久久不至,安家又不肯借粮,局势崩坏,一发不可收拾,我就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兵行险着,走最后那条路……” 孔攸不解,开口询问。 周钧:“三日之约到期,我会亲自领百姓入赈济仓寻粮。” 孔攸听到这里,心中一颤,问道:“主家莫不是想……?” 周钧声音变冷:“仓中无粮,百姓震怒,某打算因势利导,控制住李长史,令他在百姓面前,说出赈济粮亏空的真相;再拿上互市监的货品阚录,领兵去查昭武九姓,找到哄抬粮价的证据;最后便是全城发动,清除异己,解决粮荒。” 孔攸先是吃惊,之后又沉思,最后开口说道:“倘若用这最后一招,一来民心尽收;二来可以借刀杀人,将城中大多官员清洗一空,再安插亲信借此夺权;三来昭武九姓的势力大大削减,粟特人再也无力与主家作对;四来昭武九姓留下的商行和商路,可由主家接手,等于控制住了河西商业;五来从官商家中查抄出的粮食和财产,不仅可以供凉州百姓渡过粮荒,还能在不提高商税的情况下,助王忠嗣解军饷之忧,即便日后朝廷怪罪下来,主家也可自保。一石五鸟,计是好计,得利也是颇丰,但其中凶险却是难测。” 周钧:“距离十年后的那场大乱,已经时日无多,一个八品的互市监丞,倘若仅仅只是靠着评考累升,怕是做到白发苍苍,也无法在这凉州城中获得一席之地。最后那一计,得利虽多,但凶险难测,而且会有损在官场中的风评,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不过,所幸回纥粮队来得及时,安家又深明大义,同意放粮。” 二人说话之间,马车停在了祆教大祠的门口。 在祆教徒的引路下,周钧和孔攸入了后院祆堂,见到了正在养伤的龙祁。 龙祁的样貌,兼有汉人和西域人的特征,他知晓周钧和孔攸的来意之后,第一句话问的便是:“焉耆王的后人,现在身在何处?” 周钧示意他先坐下。 孔攸侍立在周钧的身边,对龙祁说道:“先请您细说当年焉耆叛乱后的事情。” 龙祁轻叹一口气,对周钧和孔攸说道:“焉耆王龙会被刺身亡,王伯叛乱,更将他的幼子更名为龙熙,对外谎称是龙会之子,继承王位。祖上所率的军队,还有外逃出国的皇子,也被称作叛徒,被四处追杀。”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十余年。之后,龙熙在位,焉耆国力渐微,最后被后凉所吞并,针对祖上的追杀才渐渐停止。” 孔攸又问道:“眼下龙部还有多少人,又分别位于哪里?” 龙祁:“在西域滞留的龙部有十三只,分布在甘州、肃州、瓜州、沙州和伊州,其中大部三只,每只皆过三千人,小部人数,多至近千,少则数百。” 孔攸:“十三龙部之间可有联络?” 龙祁:“十三龙部,每一部皆有一位族长,这十三位族长,每过半年,皆会相聚并举行一次族会,推举其中一位为龙部首领,来协调和管理十三部的事务。” 孔攸先是对周钧点点头,又问道:“倘若焉耆皇子的后人回归,十三龙部皆会相迎,还是说其中有人已无心古训?” 龙祁先是说道:“十三龙部以焉耆后裔自居,即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依然都奉焉耆王正统为念,自然在等着皇子的归来。” 迟疑了片刻,龙祁又说道:“只不过,以前说是十三龙部,现在只能说是十二了。” 孔攸奇道:“为何?” 龙祁:“瓜州的百帐龙部,在三个月前被马匪侵袭,整个部落无论男女老少,被屠尽一空,再无活口。” 周钧听了,叹道:“这也是你这次入凉城,出手击杀六名马匪的动机?” 龙祁:“百帐龙部的灭族之灾,马匪不过是帮凶罢了,真正的指使者就在凉州城中。我杀那六人,不过是给那指使者一个警告,接下来就轮到他了。” 周钧又问:“马匪的背后指使者是谁?” 龙祁:“凉城康家的家主,康宗昌。” 周钧眉头一紧:“原来是他。” 龙祁:“杀了那六名马匪,我本应再去寻康宗昌寻仇,不料凉城中突然出现应龙天书。应龙乃是焉耆主神,又是龙部之图腾,以应龙之名行神灵之言,此事多有蹊跷,我便暂时放下康家之事,开始着手调查应龙天书,最后便来到了这里。” 听完这些话,周钧总算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第225章 宗教争端 龙祁见周钧再无问题,便开口问道:“现在总能告诉我,焉耆王后人究竟在哪里了?” 周钧点头,刚想说话。 孔攸先一步说道:“焉耆王的后代,现在身处长安。” 龙祁一愣:“长安?” 孔攸:“当年王宫近侍护送皇子,从焉耆出发,一路向东,先是抵达河西,接着又南下入关中。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在长安城中定居。” 龙祁低头思索。 趁着这个空隙,孔攸走到周钧身边,低声说道:“主家,莫要急着说出真相,眼下不过是此人的一面之词,还是多了解些情势,再亮明身份。” 周钧点头,对龙祁说道:“焉耆太子出逃,距今已有数百年,我们也是偶然间才得知其下落。眼下,太子后人久居长安,在城中已有家业,倘若贸然将其扯入此事,怕是反而会引起麻烦。” 龙祁听见,缓缓点头,表示能够理解周钧的话。 毕竟,数百年过去了,焉耆太子的后人在长安之中安居乐业,突然有人找到他,劝其入西域与族人相认。换做是正常人,也绝对不可能同意。 想到这里,龙祁说道:“迎回焉耆王后裔一事,我做不了主,需要回去找到族长,再与其商量。” 周钧:“那康宗昌……?” 龙祁:“且让那人多活些时日。” 周钧点头,又呼来祆婢,去请圣女来此,商量释放龙祁。 拓跋怀素入了侧厅,见到周钧,说道:“看在您的面子上,放了此人倒也并非不可。只是,他两次擅闯大祠,又伤了教中许多人,总要有个说法。” 没等周钧开口,龙祁沉声说道:“此言在理,作为赔罪,我应当如何做?” 戴着面具的拓跋怀素,接下来说出的话,顿时让整个房间冷了些许:“帮我杀一个人。” 龙祁皱眉:“何人?” 拓跋怀素:“你去瓜州大泽,入冥磐古刹,说出我的名字,自然有人会告诉你如何做。” 龙祁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 龙祁拿了玄甲和武器,向众人告辞,最终离开了祆教大祠。 周钧朝拓跋怀素问道:“你就不担心他会毁约?” 拓跋怀素:“龙部之民,在西域中承接差事,或是护行、或是传信、或是缉拿、或是追杀,最重守约,既然他应了,那必定会去完成。” 周钧心中感叹,没想到龙部在西域之中,居然还有这样的名声。 拓跋怀素又说道:“周市监……” 周钧摆摆手:“莫称官职了,还是称呼周二郎。” 拓跋怀素顿了顿,看了眼孔攸,说道:“周二郎,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钧摇头说道:“伯泓并非闲杂人等,天书之策他也知情,有事直接说了便是。” 拓跋怀素:“应龙显灵,再加上之前的应龙天书,城中有许多教徒来祆祠问,是否与祆神有关。萨保和祆正们在祆祠里开了施教会,撇清了干系,又向信徒们说了些安慰的话,这才打消了他们的疑虑。” 听到这里,周钧不禁问道:“你是祆教的圣女,难道教徒不是应该都听令于你?” 拓跋怀素:“祆教之中,萨保管理教中俗务,圣女负责通灵请神,二者彼此不干。虽然表面上来看,萨保对圣女尊崇有加,但真要谈及教中权力,还是萨保要更大一些。” 周钧听了也明白过来,祆教有点类似于政教分离,萨保负责教中行政安排,圣女则充当精神领袖,二者之间既有联系,又相互分割。 想到这里,周钧朝拓跋怀素问道:“祆教萨保是谁?” 拓跋怀素:“康家家主康宗昌。” 周钧吃了一惊:“又是他?” 拓跋怀素:“凉州城中,祆教教徒以粟特人为主。其中,康家人多财多,又根深蒂固,论势力相较,只有安家可以勉强与其抗衡。康宗昌对我尊敬有加,是因为祆神的关系,但是倘若应龙之事暴露,萨保必定会向我发难。” 周钧听到这里才明白,拓跋怀素身为祆教圣女,却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在帮助自己。 拓跋怀素又说道:“在凉州城中,应龙之说,虽然人尽皆知,但毕竟只是奇闻异事,还没有危及到祆教之根本。但是,日后倘若矛盾多了,康宗昌和诸位祆正必定会追查到底,周二郎当做好准备才是。” 听到这里,孔攸也对周钧说道:“不仅是祆教,大唐崇道佛二家,倘若应龙之说成了气候,道佛的信徒被分化蚕食,必定会引起二家的联手绞杀,甚至会出动官府的力量,将应龙之说定义为邪教,全国抓捕。” 周钧点头,应龙之说不同于那些唬人的宗教,它所发的天书以史书为准,故而能料中每一次天灾,天下之信徒在接触并对比之后,恐怕有不少人会趋之若鹜。这对于大唐的道佛二家而言,怕是会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龙祁离开之后,凉城的十月逐渐见底。 正如应龙天书所说,从十月底再向后,凉州地界之内,一场雨都未下,田中大旱,干涸龟裂。 眼见应龙灵验,城中原本不过五平大小的应龙隐祠,在信徒们的集资众筹之下,重建成了占地超过百平的应龙庙。 庙中有泥胎金漆的应龙雕像,身负双翼,五爪踏雷,盘踞于庙堂正中,每日香火不绝,又有信徒争相维护、修缮和打理庙宇。 十一月十七日,弥陀诞日,凉州城中诸多佛寺,举办祝念会,颂法祈福。 罗什寺上师讲法,念至『当发菩提心,广济诸群生,是则供正觉,三十二明相』时,台下有信徒问:“家中有冬麦,又有盉菜,凉州城一月不见雨水,根苗枯败,既然弥陀有菩提心,又广济众生,可否请弥陀降些雨水,以救庄禾?” 上师听见此问,心中不悦,只是说道:“珍妙庄严具,信者得供养,无需强求,自有福报。” 这话说得圆滑,等于什么也没说,那信徒不乐意了,又说道:“家中世代笃信佛祖,每有所得必取一半,供于庙中充作香火。如今,凉州大旱,只求瓢雨。” 上师摇头,又念了一句拗口的佛偈,听得众人云里雾里。 有好事者不满上师打马虎眼,便大声喊道:“天书中可都说了!应龙显灵,秋冬连旱,雨雪不下。难不成法力无边的佛祖,还斗不过小小的应龙吗?” 上师听见此言,大声斥责无礼。 但台下信徒议论纷纷,说的都是应龙天书,甚至有人开始质疑上师之说。 眼见场面强压不下,罗什寺上师只得向信徒们当场保证:数日之后,寺内告佛,请僧读《大云经》,以令乞雨。 信徒听见,这才作罢。 七日后,凉州城阴云密布,又大风狂作。 罗什寺主持见天时大利,便派出二十一位高僧,七人一组,诵读《大云经》,为凉州乞雨。 凉州城内的佛徒,听见这个消息,纷纷赶往罗什寺,共同诵经。 寺内众僧,再加上大批的佛信徒,齐心合力,共同诵念《大云经》,不过才半个时辰,效果立即显现。 狂风渐歇,阴云散去,阳光洒满了整个凉州城。 罗什寺的僧人们见状,心中皆是大惊。 有僧人去问主持,乞雨是否还要继续? 主持见围观者越来越多,骑虎难下,只能咬牙说道,雨落之前,诵经不停。 于是,罗什寺的这场乞雨诵经,整整持续了五日。 五日之间,二十一位僧人中,陆续有人体力透支,昏厥过去。原本陪同的佛信徒们,也是越走越少。到了最后,只剩下三位僧人凭着信念,苦苦支撑着最后一口气。 然而,凉州城中依旧是滴雨未下,甚至气温比起刚刚入秋,还要高了不少。 最后,罗什寺的主持担心闹出人命,不得不叫停了诵经乞雨,紧闭寺门,对外只能说是佛祖不肯降雨,必是另有深意。 经此一出,应龙之说名声大噪,凉州城中的应龙信徒大增,应龙庙门前车水马龙,香客络绎不绝。 第226章 不安的种子 按照大唐仪制,诸州都督、剌史和上佐,每年年末入京述职,其中六品以上者,还要参加元日大朝会等等仪节。 周钧身为从六品互市监,代武威郡职事,自然也要回长安一趟。 十一月初的时候,周钧就开始整理和处置手中的工作,孔攸则以门客之身,被引为都督府史。 临行前,他又挑了一日,在花门楼的酒肆中,专门宴请李光弼和安思顺二人。 三人入座,周钧要了些酒食,拒绝了饮妓的相陪,又让店家拉上了帷帘。 李光弼和安思顺坐在一旁,瞧见周钧的所为,心中隐约有些察觉,今日怕是有要事要说。 李光弼比周钧年长了将近二十岁,起初还只是把对方当做子侄一辈的小郎。 但是,长时间的相处下来,李光弼亲眼目睹了周钧身上的变化,甚至变得已经有几分看不透他了。 周钧先斟满酒,朝李光弼和安思顺遥敬道:“钧年弱,先饮为敬。” 说完,周钧喝完了杯中之酒。 李光弼和安思顺不敢托大,也自谦了两句,吃了一杯酒。 酒过三巡,周钧借着酒劲上升、气氛活络,便对另外二人说道:“河西诸军,今年应该能过个好年。” 李光弼一边喝着酒,一边笑道:“谁说不是呢?原本欠下的军饷有不少都补上了,军中士卒有了钱粮,这年总算能过的体面些了。” 安思顺也在一旁说道:“我在大斗军中,听闻军中有笑谈,那些潦困的士卒,得了发下的军饷,想的第一件事却是娶个婆娘。” 李光弼拍腿笑道:“是了,我麾下的军士,也是一般的想法,只不过寻常士卒,想要在凉州中正娶一妻,所耗甚巨,只不过是说说罢了。” 听见这些话,周钧颇感兴趣的问道:“在凉州娶妻花费甚巨,这是为何?” 李光弼解释道:“其一,凉州是久战之地,驻扎兵士本来就多,男多女少,故而花费甚高;其二,军卒朝不保夕,怕是活过今日,难知明日,哪里又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们呢?所以,在河西诸军中,有不少老卒,头上生了白发,却依旧是孤身一人。” 安思顺在一旁补充道:“凉州交接漠北、西域、吐蕃和大唐,商路繁荣,州中民众大多重利而又实际,宁可去商贾家中做事,也不愿与军中有所瓜葛。” 李光弼放下酒杯,慢慢说道:“大唐军卒,悍不畏死,边疆宵小,见之退避。他们拿着些许的粮饷,承着天底下最危险的差事,却连娶妻都成了奢望。” 周钧听见,一声叹息。 三人又饮了几杯酒,周钧开口说道:“大唐诸位节度使之中,王都护所领的诸军,因为要应对来自突厥、吐蕃和吐谷浑的威胁,故而军力最强。” 听见这句话,李光弼和安思顺俱是一愣。 周钧又说道:“眼下,突厥被一扫而空,吐蕃连战连败,吐谷浑被尽俘,放眼大唐北疆,却是再无可供用兵之地。” 李光弼听见这话,不明所以,但安思顺却紧锁眉头。 周钧:“王都护控疆万里,又身兼四方之印,难保朝中不会有人生出嫉妒,诋毁污蔑。” 李光弼摇头道:“王都护身为圣人假子,又出身十王府,陛下待其如同己出,些许宵小的谗言,又怎会相信?” 安思顺一言不发,只是在一旁喝酒。 周钧没有回答李光弼的质疑,而是问起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李将军,倘若令郎手中拿着木棍,你可会畏惧他?” 李光弼摇头笑道:“稚子玩闹,何须在意?” 周钧:“倘若将木棍换成利刃呢?” 李光弼脸上笑容稍减:“利刃能伤人,某会提醒他,行事需得谨慎。” 周钧:“倘若再将利刃换成已经上好弩矢、拉满弓弦的弩机呢?” 李光弼身体一颤,脸上顿时没了笑容,默然不语。 周钧用手指敲着案台的桌板,对李光弼和安思顺说道:“有时候,世人所畏惧的,并非是他人和他物,而是自己的这里……” 周钧伸出右手,指向了自己的心口。 安思顺见李光弼依然面有挣扎,便开口说道:“周二郎所言非虚,王都护与太子交好,世人皆知。虽然你我都清楚,王都护万万不会为了太子,而忤逆圣人。但人言可畏,谗言中只要添加一词——『万一』,再捏造一些莫须有的『证据』,就能使得王都护陷入窘境。” 李光弼还是不相信:“王都护从年少起,就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玉川之战、桑干河之战、青海湖会战……哪一场战斗,不是身先士卒、奋不顾身,哪里那么简单就会被诬陷?” 周钧:“想要知道王都护是否受到猜忌,其实也简单,只要静观朝廷对诸军的态度即可。” 李光弼:“朝廷的态度?” 周钧:“王都护麾下的军队,倘若朝廷不管不问,那么自然是无事;倘若下旨调兵,那么就是朝中有人进了谗言,令圣人生了猜忌。” 话说到这个点上,周钧停住了话头,不再深谈下去。 他岔开了话题,开始说些凉州城中的风月之事。 酒宴结束,李光弼和安思顺骑着马,并行在凉州城的街上。 安思顺看了眼身旁心事重重的李光弼,开口问道:“适才周二郎的话,你可听懂了?” 李光弼抬头问道:“周二郎说王都护权势太大,恐引来小人谗言?” 安思顺摇摇头,又说道:“周二郎口中虽然说的是王都护,但真正的意思,其实暗指我们北藩。” 李光弼一怔,立马反应了过来,问道:“你是想说,朝廷明面上针对的是王都护,实际上针对的是北藩?” 安思顺没有回答,只是摇头道:“论带兵打仗,我不如光弼;论揣摩人心,光弼不如我。” 李光弼:“莫要扯些别的,只管说事!” 安思顺坐在马上,继续说道:“汉人不是有句老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李光弼闻言,先是面色凝重,接着重重叹了一口气。 安思顺:“刀子用起来太锋利,刀主首先想的不会是夸奖刀具,而是心中不安,这刀子再用下去,会不会伤到自己?” 李光弼:“照你这么说,朝廷真的会以调兵为由,削弱王都护的兵权,又打压北藩?” 安思顺幽幽说道:“那就要看王都护在圣人心中的分量了。倘若圣人信任都护,那么一切自然无碍,倘若……” 安思顺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但李光弼的心中宛如堵了一块大石。 安思顺踢了踢马肚,轻声说道:“北藩有过,错就错在这几年里,仗打的太快、又太顺了……” 第227章 长安愁 长安,李林甫宅。 偃月堂中,放着一方棋盘,又有黑白百子做成残局,李林甫坐在棋盘一侧,看向面前的棋局,久久不曾动作。 有下仆来告,罗希奭求见,李林甫应了。 罗希奭入了偃月堂,拜伏在李林甫的身前,开口说道:“李相,诸事备妥,只等您一声令下。” 李林甫:“斩草当除根,勿使恶殖也。李适之、韦坚、李邕之流,如今遭了圣人之恶,被贬官流放,难保他日又获圣眷,重归朝堂。” 罗希奭:“李相大可放心,希奭此行,必定令这些人身死异乡,再也无法成为祸害。” 李林甫轻轻点头,但脸上仍然有忧虑之色。 罗希奭见状,问道:“李相,可是另有它事,希奭未能考虑周详?” 李林甫:“时至今日,韦坚一案,我有一事依旧不明白。” 罗希奭:“不明白?” 李林甫:“韦坚、皇甫惟明因密会太子遭捕,此事明明伤不到李适之,为何我在朝堂中稍作试探,李适之就如此轻易的辞官请放?” 罗希奭一愣,猜测道:“或许是李适之见圣人恼怒,忧惧攻心,所以才请辞相位?” 李林甫一边笑一边摇头道:“李适之是何许人也?他的胆子哪里会这般小了?他做过右卫郎将,又曾在幽州代节度使,率边军与北蛮数次作战,立功边陲。河北蕃蛮,在听闻李适之调离幽州的时候,纷纷奔走相庆。开元年间,圣人在朝堂袒护王公,李适之敢当面斥责。这样的人,会因为韦坚一案,就被吓得辞官远走?” 罗希奭此时也有些纳闷:“那李适之为何要辞官?” 李林甫思虑了许久,最后摇头道:“此番你去见他,动手之前,先帮我问清此事。” 罗希奭应了。 李林甫看着面前的棋局,自言自语道:“李适之倒下了,接下来就是王忠嗣。” 罗希奭听见,小心说道:“某听御史台中有传闻,圣人欲引王忠嗣回朝入相,也不知是真是假。” 李林甫轻轻点头:“并非传言,确有其事。” 罗希奭:“如此一来,岂不是祸事?” 李林甫笑道:“圣人有意,但朝中百官可不会答应。” 罗希奭一愣,见李林甫表情轻松,便也不再多问了。 果不其然,数日之后的早朝,有言官上奏,说北疆安定,提议请王忠嗣回朝为相。 朝中文武,闻得此事,纷纷表示反对。 其中,有人说吐蕃军虽遭败仗,但仍旧蠢蠢欲动,王忠嗣坐镇,可保北疆平安;还有人说王忠嗣在河西、陇右时,州府多有抱怨,称其品行有亏,与民夺利,入朝为相恐无法率众。 结果,一番争论下来,王忠嗣入相之事,只能被搁置。 与此同时,在兴庆宫内,杨玉环与杨氏姐妹在偏厅中说着话。 杨氏大姐,韩国夫人,朝杨玉环小心问道:“近来圣人待贵妃如何?” 半躺在折床中、心慵意懒的杨玉环,知晓杨氏大姐这话的深意,便回道:“三郎待我很好。” 杨氏大姐点头道:“那我便放心了……莫怪阿姊多嘴,杨家上下可都指望着贵妃,莫要再像上次那般任性了。” 杨玉环听见这话,心中升起几分悲凉,只是说道:“知晓了。” 杨氏大姐犹豫片刻后,又朝杨玉环问道:“圣人恩宠也这么久了,难道就没有什么……动静?” 杨玉环不解:“什么动静?” 杨氏大姐用手轻轻揉了揉小腹。 杨玉环心中生了几分火气,开口说道:“我怎会知?” 杨氏大姐压低声音:“贵妃虽然得了圣眷,但总要有个一儿半女,才能稳固住地位。” 杨玉环盯着杨氏大姐,冷声问道:“这话说与我听,恐怕不仅单单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杨家?” 一旁的虢国夫人,杨氏三姐,一边逗弄着铁笼中的雪鹦,一边对杨玉环说道:“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也想试试农家野食。后宫之中,那么多的嫔妃宫女,万一圣人看上了哪个,春风一度又有了皇嗣,那可就对贵妃不利了。” 杨玉环咬紧贝齿,刚想说三郎不会如此,但心中不安,无力反驳。 杨氏大姐此时也说道:“女儿再美,也是容颜易老,倘若没有子嗣,哪能敌的过岁月呢?” 就在这时,门外有内侍唱告:“陛下驾到!” 刚刚下朝的李隆基,迈步走入庭院。 杨玉环和杨氏三姐妹瞧见他,纷纷起身行了礼。 李隆基不在意的摆摆手,朝杨玉环问道:“说什么呢?” 杨玉环笑容有些勉强:“没什么,不过就是一些家常罢了。” 杨氏大姐见状,向李隆基躬身说道:“妾身们先行告退,改日再来拜访贵妃。” 说完,杨氏三姐妹陆续向李隆基行礼告退。 轮到杨氏三姐虢国夫人时,她故意在李隆基面前侧落半身,又多俯了一些胸口,将襦衣内的雪白嫣红,展示的一览无余。 李隆基见状,愣了片刻,呼吸一滞。 待杨氏三姐起身离开,李隆基连忙收回目光,走到杨玉环身边,见后者面有忧色,便柔声问道:“可是在宫中待得乏了?” 杨玉环心中有事,只是轻轻摇头,又问道:“三郎今日朝会如何?” 说起朝会,李隆基气不打一处来,沉声说道:“大唐上下处处都是用度,宫中匠作、百官俸禄、边军粮饷……王忠嗣在河西陇右推行商税改制,不仅补上了军饷空缺,每年还能略有结余。朕本想招他回朝入相,将商税改制推向全国,却不料那帮朝臣,听见王忠嗣之名,惟恐他断了官商财路,死活都不同意此事。” 杨玉环不懂朝政,也对此不感兴趣,听见李隆基的话,只是胡乱应了几声。 李隆基见状,便不再多说朝会,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事:“梨园有新戏,名为『杜十娘』。” 杨玉环听见,眼睛一亮,点头说道:“妾身瞧过这戏。” 李隆基:“朕也看了,起初还以为那戏文不过是杜撰,后来才知道是真人真事。” 杨玉环听了一愣,不禁问道:“天底下真有此等薄情之人?” 李隆基:“朕使人去调查了一番。那戏中的李甲,似乎是以去年进士钟璋为鉴。他有一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在北里为伎,名为宋若娥……” 杨玉环:“宋若娥?难不成是那寒宵居士?” 李隆基点头道:“不错,钟璋原本承闱及第之后,便娶那北里伎为妻。不料之后变卦,改娶了官家女。” 杨玉环摇头说道:“既然无意于她,又何苦给她承诺?” 第228章 离人心上秋 灞川别苑,湛露院。 此时的宋若娥,坐在燃香的书房之中,未着粉黛,一身宽袄,随意用一根木簪盘起了头发,正在案台前奋笔疾书。 门外来了婢女,小心走到书房前,又轻声说道:“居士,解都知来了。” 宋若娥笔耕不辍,说道:“让她进来。” 婢女掀开门帷,解琴矮身走进书房,瞧见宋若娥的模样,开口问道:“你这是有几日没出门了?” 宋若娥一边写着字,一边说道:“戏本正写到紧要处,哪有功夫出去闲逛?” 解琴将脱下的绒皮坎肩,递给一旁的婢女,坐在宋若娥的身边,说道:“写戏本固然重要,但也不能把身子累坏,我上次来见你,你也是这般拼命。” 宋若娥终于停下了笔,面朝解琴问道:“你这次来,还是为了北里的事情?” 解琴点头道:“时近年底,听说灞川街市要再一次扩建,北里原本只占了两处小楼。中曲和南曲的假母和牙头们商量,想要共同筹钱,买下扩建中的一半街区。” 宋若娥翘着腿,随手拿起案台上摆放的糕点,边吃边说道:“买下一半街区?说的轻巧……灞川这里,没有长安城中那么多的规矩,而且也不用受那官府盘剥,私密和安全也有保证,不少富商官员和商行货栈,都想在这里置办宅子。北里那群老狐,不过是想要先下手买下宅子,或租或卖,做个地主罢了。” 解琴见宋若娥坐没坐相,吃没吃相,糕点的落渣掉的满身都是,不由皱眉道:“你瞧瞧自己现在的样子……从前在北里的时候,样貌身段无可挑剔,哪有人能比得上你?如今来了灞川,言行举止不思得体,怎么还不如坊间的仆妇?” 宋若娥嗤笑道:“从前在北里,那帮牢骚满腹的文人贵客,肚里的墨水没有几两,天天还对女子品头论足。如今来了灞川,再也不用见到那群人,我又何须以色相示人?” 这话说得刺耳,解琴被气的不轻,指着宋若娥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伸出手,用力掐向后者的腰肢,以作解气。 宋若娥躲着解琴,又笑着问道:“莫闹,我问你,北里人想要在灞川购买宅子,后来如何了?” 解琴缓了口气,瞪着宋若娥说道:“还能怎样?他们知晓我与灞川相熟,便遣了我来做说客。” 宋若娥:“你要为了此事,去见庞公?” 解琴摇头说道:“灞川街市,庞公虽然身为主家,但不喜俗务,故而将打理都交给了下人。” 宋若娥:“下人?” 解琴:“这些事,本应是周二郎管辖,但他去了凉州职事,所以现在都由他房中的婢女画月,暂为代管。” 宋若娥:“画月,就是那个大食婢女?” 解琴:“是。” 宋若娥:“我瞧她年纪尚弱,又是外蕃,灞川街市林林总总的杂事,她一个人能管得过来?” 解琴:“你们同处一个宅子之中,怎么还不知她的本事?画月虽是大食外蕃,但精通多国语言,又精于账房算术,而且遇事果断、公正无私,再加上她武功也高,所以别苑中人皆信服她。” 宋若娥听罢,不由轻叹。 就在解琴还想说话的时候,有婢子急冲冲来到书房门前,气喘吁吁的说道:“居士,解都知……” 宋若娥瞧了一眼婢女,没好气的问道:“走水了?发洪了?三清道君显灵了?什么事如此慌张?” 婢女长长喘了口气,说道:“是,是周二郎!他从凉州回到灞川了!” 听见这话,宋若娥和解琴俱是一愣。 接着,解琴站起身,朝婢女问道:“何时的事?” 婢女:“就在刚刚,周二郎入了中苑,往庞公那里去了。” 宋若娥一个激灵,起身想要出门。 脚下猛地一顿,她又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连忙朝那婢女说道:“把螺黛、香蓿、胭脂还有沈麝,统统取来!” 解琴闻言,站在一旁,嘴角含笑的瞧向宋若娥,只把后者瞧的面红耳赤。 恼羞成怒的宋若娥推了一把解琴,说道:“笑什么,你也来帮我!” 堂中,庞忠和看向面前躬身施礼的周钧,一边努力坐直身体,一边拍着后者的胳膊,大笑着说道:“好!好!” 周钧抬起头来,看向庞公。 或许是放下了寿王的心结,庞公半年未见,整个人发福了一些,精气神也要好上了许多。 周钧接过玉萍递来的姜汤,喝了一口,暖了暖身体。 庞公朝周钧欣慰说道:“二郎在凉州的事,咱家都知晓了。王忠嗣在折子里,难得不吝赞美之词,就连圣人见了,也连连称奇。” 周钧拱手说道:“钧解决那粮荒之事,也是机缘巧合。” 庞公笑道:“莫要过谦。”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殷大荣人未至,声音却先传了过来:“二郎回来了?” 周钧看向门口,刚想行礼,瞧见殷大荣的一瞬间,不由一愣。 以往印象中那个白白胖胖、宛若笑佛一般的殷大荣,如今却瘦了一大圈,气色也瞧着憔悴了许多。 周钧心中吃惊,但礼数依旧不减。 殷大荣绕着周钧走了一圈,口中啧啧道:“二郎去了一趟凉州,人又高了些,也壮了些。” 庞公朝殷大荣说道:“外面天寒地冻,你不在宅中好好养病,出来作甚?” 殷大荣笑道:“二郎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我总要来看看。” 周钧听见,向殷大荣问道:“殷公身体不适?可请了大夫?” 殷大荣摆手说道:“瞧过了,不碍事。” 周钧见状,也不好再问。 三人在书房中说了一会儿话,庞公让周钧先回去休息。 周钧应了,便出了院子。 走出院门,没走几步,周钧瞧见别苑的中街上,站着两位貌美女子,走近一看,原来是宋若娥和解琴。 周钧有半年未见这二女,今日相见,颇有几分感慨,开口说道:“别时花如锦,人归暮雪时,二位好久不见。” 宋若娥立在雪中,瞧见周钧,原本口齿伶俐的她,微微张开嘴巴,纵然心中有百般心思,真的见了面,却又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解琴见状,对周钧问道:“二郎此番回长安,打算逗留多少日子?” 周钧想了想,回道:“大概要留到明年三月。” 解琴拍手笑道:“那便好……寻个日子,妾身做东,还望二郎来吃一杯酒。” 周钧点头说道:“那是一定。” 宋若娥犹豫了许久,终于说道:“临行前,你赠我《观世奇谈》,其中的故事,倒是有大半,我已经写成了戏本。闲暇之时,你拿去瞧瞧,再说些意见,我也好修改一番。” 周钧又点头应了。 出了中苑,周钧走到外苑之中。 来来往往,有认出他的人,停下脚步,躬身行礼,称他一声周二郎。 周钧走走停停,终于来到自己小院的门口。 站在门口,朝内看去,周钧见院内空无一人,不禁有些失望。 刚想抬脚,忽然背后悄无声息来了一人,伸出双手遮住了周钧的眼睛。 周钧目不能视,仔细嗅了嗅,开口笑道:“画月。” 站在周钧身后的画月,松开双手,好奇问道:“你怎知是我?” 周钧:“大食贵女自幼服食香料,难不成你忘了?” 画月无奈,只能走到周钧的面前。 周钧朝她看去,许久未见,或许是练武的关系,画月的身子骨渐渐长开,再也不是从前的一团孩气,却是隐隐有了几分美人胚子的意味。 但最让周钧感到惊奇的,却是画月的双眼。 原本宛如琥珀一般的眼眸,随着年龄的渐长,隐隐开始泛着些许闪烁的光芒,不似从前那般沉寂无波,如今看上去,更加贴近于倒映在湖水中的明月一般。 画月站定在周钧的面前,先是清了清嗓子,接着效仿唐人的礼节,行了万福,最后开口说道:“妾身恭迎二郎。” 周钧被画月的此举给逗乐了,笑着说道:“我回来了。” 第229章 十里寒塘路 用了晚饭,周钧换上便服,坐在屋内的折床上,看着炉中燃起的炭火,朝身旁的画月问道:“我走了这么久,就没寻个婢女来帮你收拾院子?” 画月正在搬着床铺的被褥,听见这问题,回道:“我不喜人多,凡事自己做了就好,真要忙不过来,柔杏还有另几位小娘,会来帮忙。” 周钧无奈摇摇头,倒也不再劝了。 收拾好屋里的一切,画月坐到周钧身边,说道:“你走的这些日子里,灞川来了不少人,有新纳进来的流民,有和别苑签了长契的匠作,还有许多入籍的乐伎和乐工。原本只有百多人的别苑,如今里里外外住了不下千人。” 周钧:“我听人说,灞川街市的一干事务,庞公统统委给了你。事情多,人又庞杂,也真是难为你了。” 说起灞川街市,画月笑道:“明日,我带你去看看那里。” 周钧应了一声。 一夜无话。 第二日,周钧难得睡了个懒觉,起床后用了一些粥饼,便跟着画月一起去了灞川街市。 灞川位于灞河西侧、渭河南侧,庞公所拥有的田产,分别是稼洲、溪洲和榭洲,总占地差不多九百多亩。 灞川别苑位于稼洲,距离不远处便是灞川街市的坊口,二者用地,将稼洲几乎占全。 所以,灞川街市想要继续扩建,就必须在内湖上架桥,向临近的溪洲拓展。 周钧走入灞川街市的时候,人来人往、马车货行,正是宾客来往的高峰期。 画月一边走一边向周钧介绍:“坊街分为三段,南街、中街和北街,南街大多是货栈商行,中街最为繁华,是酒肆、剧场和码头,北街则是客栈、妓所和私宅。” “南北两个坊口,有水陆行和驿站,还有车行,方便来客游览坊街。在中街码头除了画舫和轻舟,亦有渡船,可以直接顺着灞河去往长安城的曲江苑。” 二人先是走入南街,虽然灞川上寒风凛冽,但入了街市却丝毫不觉。 只见街道两旁的商户满满当当,贩售的商品也是琳琅满目,叫卖声不绝于耳。 不少商户内的东家认识画月,瞧见二人,连忙从店里走了出来,躬身行礼,口中问安。 画月一一应了,又带着周钧向前走去。 入了中街,坊市的街道突然开阔了许多,灞川的湖景在凭栏之间也清晰可见。 周钧极目远眺,眼下虽然已经入冬,但湖面尚未结冰。在灞川湖中,依然有不少来客租了轻舟,点起焙炉,温着美酒,游览这冬雪之景。 在中街的场院里,有不少仆从正在架设着避风的大棚,又更换着火油和燃炭,为接下来很快上演的戏剧做着最后的准备。 画月:“码头是别苑修建的,那些载人的游舟则大多来自灞桥村。原本那里的村民以捕鱼为生,饱一顿饥一顿,如今街市开放,纷纷做了揽客游湖的生意,至少吃穿是不愁了。” “戏场分为外曲和内曲,平时天气好些的时候,一般都在外曲上演,人坐的多一些,戏票也便宜些。倘若天气糟糕,便在内曲上演,只不过容纳观众少的多,戏票也要贵上不少。” 听到这里,周钧问道:“戏场里演戏的戏班,是别苑中殷公手下的戏班?” 说到戏剧,画月脸上有了笑容,说道:“殷公府上的戏班,只上演居士新写的戏本,一般半个月只上演一场。但只要有演,戏票提前一个月就会售空。其它时间里,中街戏场表演的戏班,都是些租借场地的散班,偶尔也有大户人家会包下这里。” 出了中街,画月和周钧顺着一条湖畔景道,又来到一个岔路口。 在岔路口的左边,是一片林荫,隐隐能看见路口处有人往来;而右边则是一片临湖的工地,有不少工匠和役夫,正在湖面上打着桥桩,又铺设着撑板。 画月先是指向左边的林荫说道:“那里就是北街,里面有客栈、妓所和私宅,内里亦有商户和酒肆,只不过花费甚巨,一般人却是消费不起。” 周钧问道:“私宅?有人住在里面?” 画月:“本来灞川街市的规划中,是没有打算允许私人建宅的,但长安城中有不少高官和显贵,瞧见街市繁华,又景色优美,便直接找到庞公,提请在灞川中购地建宅。我听说,这里面有不少人来头不小,庞公也不愿节外生枝,便应允了。” 周钧点点头,表示知晓了。 画月又走向岔路口右边的工地,指着那座建了一半的跨桥说道:“这里便是稼洲和溪洲的连桥,桥梁的测量和设计,殷公找了宫中的旧人,是由匠作监帮忙完成的。” 将手指向桥梁对面的溪洲,画月说道:“溪洲不似稼洲,多丘陵和山溪,风景也要比这里更好,所以在规划中,除了食肆、酒坊和客栈,还有佛寺、道观等场所,而且修建有山道、凉亭和观景台。在洲中有一块临湖巨石,我听闻别苑中请了青莲居士过来题诗。” 周钧一愣:“青莲居士?李白?” 画月点头。 想起历史上李白那油盐不进的脾气,周钧问道:“谁这么大的面子,能请得动他?” 画月:“听说是寿王的主意。” 周钧听了,心中恍然。 看遍了灞川街市,周钧和画月又回到中街。 时近正午,画月提议不回别苑,干脆在中街用了午饭再回去。 周钧想来自己无事,便也应了下来。 走进那家建在中街里的周家酒楼,店内的掌柜,瞧见画月先是一愣,接着慌慌张张的从店台后面跑了出来。 掌柜先是朝周钧躬身行礼,尊了一声:“周二郎。” 接着,他又朝画月拱手成礼,道了一声安。 画月说道:“甲字雅间,菜品照旧,无需酒水。” 掌柜面露难色,喏喏不敢言。 画月瞧见,奇道:“怎么了?” 掌柜犹豫片刻,说道:“甲字雅间,有人在用。” 画月先是一怔,接着问道:“那雅间,是专门给东家留的,怎么会有人在用?” 掌柜:“来者有周家的帖牌。” 画月与周钧对视了一眼,前者问道:“用的是谁的帖牌?” 掌柜:“周大郎。” 周钧听了,有些意外:“某的兄长,他来灞川了?” 掌柜额头上隐隐有汗珠滑落:“不是周大郎……” 画月心中有了几分不耐,直接走上楼梯说道:“吞吞吐吐,也不知你在讲些什么。” 掌柜想上前阻拦,却又最终退了回来。 周钧瞧见他的举动,心中生疑,最终也跟着画月走了上去。 还没到雅间的门口,周钧就看见走廊内站着不少武卫和侍仆。 画月向前走了两步,刚想开口相问。 周钧瞧见武卫身穿的铠甲,又看了侍仆腰间的鱼袋,连忙拉住了画月,开口说道:“走,我们出去再找家食肆。” 画月面露不解,朝周钧问道:“为何?这里可是你周家的食肆。” 周钧正待解释,雅间的房门被打开,一个俊秀小郎急冲冲的跑出门外,朝他大声喊道:“周二郎,你回来了!” 周钧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尹玉。 第230章 相思染 周钧眼见躲不过去,只能拱手打了招呼。 尹玉瞧见周钧身边的画月,先是愣了片刻,接着问道:“周二郎何日回了长安?” 周钧:“就是这几日……某不请自来,可是打扰了尹公子?” 尹玉歪着头想了想,对周钧说道:“你且等在这里,莫要离开。” 说完,尹玉进了屋里。 没过一会儿,尹玉重新走出门外,笑着对周钧说道:“我和房内的贵人商量过了,你进来。” 周钧有心拒绝,见尹玉坚持,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雅间内燃着熏香,房中又被临时拉起了一道薄纱帷布。 周钧朝帷布后看去,依稀能看见一位端坐的绝色女子,眼前的一切,让他顿生一种熟悉的感觉。 那绝色女子看见周钧,开口道:“周二郎。” 听见这悠扬婉转的女声,周钧立刻回想起洛阳别苑中的那次相遇,拱手行了一礼。 有内侍抬来了分案,又摆上了餐具。 周钧与画月分别入了席。 待尹玉去了帷帘后方,杨玉环见画月坐在周钧身旁,便低声问道:“周二郎身边的外蕃小娘,是什么人?” 尹玉回道:“是他的侍婢。” 杨玉环多看了画月一眼,但也没有再追问什么。 尹玉刚一坐下,就朝周钧迫不及待的问道:“你去凉州,为何走的那么突然?连声招呼都没有?” 这问题问的让人无奈,周钧只能说道:“凉州职事,不容耽搁,故而走的急切了些。” 尹玉还想再问,杨玉环拦住了她,朝周钧说道:“我十几年前曾经来过这里,彼时的灞川还是一片荒凉,如今却成了气候,周二郎功不可没。” 周钧说道:“敢教贵人知晓,这灞川街市,某只是出了个主意,具体操办,都是由我身边的侍女负责。” 杨玉环听见,微微吃了一惊,又看向周钧身边的画月,问道:“你是哪儿的人?又是如何做了周二郎的侍女?” 画月开口说道:“我是大食人,二郎从中市里救下了我。” 杨玉环听见画月口中的『救』字,察觉这其中怕是有些故事,便让后者细细说来。 画月将当年在中市发生的一切,挑了些关键,说了出来。 杨玉环和尹玉听了,唏嘘了一番。 唏嘘过后,杨玉环又朝画月问道:“你年纪轻轻,又是女儿家,如何能操办如此繁重的事务?” 画月:“灞川街市还未兴建的时候,事务庞杂,毫无头绪,起初我犯过难,也怯过场。后来想着,身为女儿家,本来就被他人所轻视,倘若再退缩不前,不做一番成绩,怕是更被小瞧。于是,不懂的事情,我便寻人去问,不会的东西,我便自己去学,慢慢也就成了。” 杨玉环听了,好久没有缓过神来,最后叹了一声。 尹玉看向周钧,听见话题越说越远,心中焦急,扯了扯杨玉环的袖子。 后者微微点头,朝周钧问道:“周二郎年龄也不小了,可有婚约?” 周钧:“尚未。” 杨玉环瞧了一眼画月,又笑着问道:“想是周二郎家中美婢如云,故而无心娶妻?” 周钧有些尴尬:“某身边只有两位侍女,一位是宫中赐下的萧清婵,眼下在长安家中,另一位就是画月。” 杨玉环闻言,有几分意外。 一旁的尹玉,性子急,忍不住问道:“那你打算娶什么样的女子?” 周钧闻言,看了眼帷帘,又想起适才走廊中看到的武卫和内侍,对于尹玉的身份,心中有了定论,便开口说道:“钧本为奴牙郎,自知出身低微,不求攀附高门,只望寻得一位心意相通、又贤淑温良的女子,相伴余生。” 此言一出,杨玉环、尹玉和画月,都愣在当场。 接下来的这顿午饭,房内众人吃的沉闷。 用餐结束,周钧带着画月告辞离开,而尹玉坐在帷帘后方,朝杨玉环问道:“娘子,他说那话,究竟是何意?” 杨玉环瞧见尹玉患得患失的模样,心中虽然不忍,但还是狠心说道:“周二郎怕是猜到了你的身份……他道破出身,又说不愿攀附,实际上就是含蓄的相拒。” 尹玉咬紧贝齿。 杨玉环微微叹了口气,安慰尹玉道:“有件事你却是对的。” 尹玉看向杨玉环。 后者说道:“我曾听闻,那周钧年少时行事荒唐,又纨绔不堪。你却不停说他的好,我本以为是你涉世不深,信了他的花言巧语。如今再一看,却是我错了。” 尹玉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杨玉环说道:“那周二郎相貌堂堂、仁良敦厚、又古道热肠,却是难得一见的谦谦君子,倘若他出身再好些,定是你的良配,只可惜……” 尹玉用力摇了摇头,泣不成声:“我从来都不在乎什么出身!” 杨玉环见尹玉固执,有些恼了,沉声说道:“周二郎识得大体,那番话与其说是自贬,其实却是为了你好!” 尹玉猛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门。 杨玉环抚着额头,招来内侍说道:“派些人跟上去,护好万春公主,莫要生了岔子。” 周钧和画月顺着坊街,走向灞川别苑的方向。 路上,画月看向周钧,装作不经意的说道:“那姓尹的公子,看起来很在乎二郎。” 周钧摇头苦笑道:“那尹玉,实为女子,乃是皇室中人,平日里身边怕是聚了不少殷切的小郎,听惯了顺耳的话,偶尔遇见一个异类,便生了争强好胜之心。说到底,她所谓的在意,与男女之情无关,只是关乎得失罢了。” 画月听见,觉得在理,心中倒有几分替尹玉感觉无奈。 周钧有些话,隐在心中,并没有对画月明说。 根据手头上的线索来看,尹玉极大可能是大唐的某位公主。暂且先不谈大唐公主的那些通病,倘若真的与她产生纠葛,又成了驸马,那么根据大唐仪制,周钧不能外放做官,只能在长安城中承一个虚职,比如翰林学士。 这对于周钧而言,等于就是将活动范围锁死在了长安城中,不便于今后的发展。 所以,于情于理,周钧也只能与尹玉保持距离。 二人入了别苑的大门,向着自家的小院走去,却见到苑门那里聚集了一大群人。 周钧心中生疑,带着画月走了过去。 分开围观的人群,周钧顺着中街,向内看去,只见殷大荣穿着一身女子的戏服,正在中苑的湖榭旁,咿咿呀呀唱着戏文。 殷府有老仆,在一旁苦劝和拉扯。 周钧被眼前的一幕,惊到呆在了原地。 等他回过神来,刚想向前行去,却被身旁的画月拉住了胳膊。 画月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二郎莫要过去,殷公是犯了癔症,过些时辰便会好了。” 周钧:“癔症?” 画月:“殷公犯病的时候,会身穿女子的戏服,在院里唱着戏,旁人想拉都拉不住。过段时间,他清醒之后,却又什么都记不清了。” 周钧:“怎么会这样?大夫怎么说?” 画月:“医师来了好几位,都瞧不出毛病,只说是旧疾。” 听到这里,周钧也回忆了过来,庞公当初在介绍殷大荣的时候,就曾经说过:殷大荣当年在宫中的时候,伺候着张美人。那名为七娘的张美人,因为迟迟见不到圣人,心力憔悴,最终撒手人寰。 张七娘离世的那一天,殷大荣就如今日这般,穿上了女子的戏服,在宫苑长街上唱着大曲,最后被巡卫投入了宫狱。 第231章 重操旧业 殷大荣最终被仆从们齐心合力架起,抬回了居住的小院。 周钧稍晚一些去看望,只见殷大荣躺在卧榻上,面色苍白,有气无力。 听闻周钧来了,他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最终还是没能如愿。 走到床前,周钧朝殷大荣说道:“殷公,安心养病。” 殷大荣笑了笑,低声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原本十多年未犯的老毛病,最近却是越来越严重了。” 周钧问道:“何时开始的?” 殷大荣:“几个月前……有段日子,心中总是堵得慌,晚上睡觉也不踏实,常常夜半醒来,之后症状便越来越严重了。” 周钧:“大夫有开药方吗?” 殷大荣:“有,那宫中的御医过来瞧了,说是心病,寻常草药只能调理,却无法根治。” 周钧问道:“心病?” 殷大荣叹了口气,看向房顶,幽幽说道:“咱家打小在戏班中长大,跟着班主走南闯北,四处过活。有一次,戏班过了南宫县,又搭台演了优戏。” 周钧听着殷大荣的话,知晓这段往事怕是与他的心病有关。 殷大荣:“那一日,观众席里来了一位小娘,生的出尘脱俗,我便多看了两眼,不料没留神,演砸了场子,吃了班主一顿笞打。第二日,我本以为瞧不见那小娘了,不料她又来了。后来,我从别人那里知晓,那小娘是县令之女,名为张七娘。” 周钧有些吃惊,思前想后对殷大荣问道:“殷公在没入宫前,就识得张七娘?” 殷大荣笑着点头道:“这事儿我对谁都没提起,如今说了出来,却是感觉心里好多了。” 周钧思索,难不成殷大荣当年不惜自残身躯,入宫成了内侍,而且放弃了内府的职事,就是为了去见张七娘? 过了几日,周钧收拾了行囊,又与别苑中的众人一一道别,打算去往长安城的家中。 临行之前,在灞川别苑,周钧却是遇见了一位久违的客人——内常侍范吉年。 范吉年在内侍省中,原本不过是个从八品的朝门内谒,能有如今的地位,也是得了殷大荣的一手栽培。 听闻殷大荣旧疾复发,自然要过来探望一番。 出了殷大荣的小院,范吉年面有悲戚,看见周钧之后,拱手说道:“殷公多年前就有心结,如今却是一直都未解开。” 周钧:“那旧病本来已经许久没有复发了,不知为何,这几个月里又严重了?” 范吉年:“适才与殷公交谈,咱家倒是听出了些端倪。殷公那癔症,恐怕还是与当年张美人之死有关。” 周钧也有此想法,不禁点了点头。 范吉年不愿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对周钧说道:“本来还想在灞川中多住几日,但这次怕是不成了,咱家今日就要赶回长安。” 周钧闻言,说了自己也要回去。 范吉年听了一喜,便对周钧说道:“既然二郎也要走,不如同行好了。” 周钧应了。 坐在范吉年的马车中,行向长安城中。 周钧问道:“何事如此急迫?需要范公这么着急赶回去?” 范吉年无奈说道:“二郎可还记得,咱家曾经对你说过,宫中每年都会向外遣散宫女、女工和官婢?” 周钧点头说道:“范公曾道,宫中每年差不多有三千多人,需要安置和遣散。” 范吉年叹道:“这些遣散的宫人,往年大多都会安排去守陵、坊所,又或州府官作。但是今年,掖庭局这三千多人亟待安置,坊所和州府却回信说,实在是安排不下。咱家也是无法,只能打算向每人发些遣散费,令她们自谋生路。” 周钧见范吉年表情凝重,便问道:“可是遣散途中,出了什么事端?” 范吉年:“有四十多名宫女和官婢,自忖离宫没有生路,便在宿所中上吊自尽了。” 周钧听了,心中一惊,连忙问道:“为何要自寻短见?” 范吉年:“那些宫女和官婢,年幼时便入了宫,如今年纪最大的已经四十多岁,虽然在掖庭局中学了些女红、盥洗、桑农的手艺,但久不曾出宫,早已无法在外过活。与其出去挣扎度日,她们自然更想在宫中安稳的过完余生。” 周钧:“既然有了手艺,那这些宫人即便出去,也应该能寻到营生才是。” 范吉年苦笑道:“事情哪有二郎说的那么简单。这些宫女年纪都不小了,因为长期挑灯做事,眼力和体力都大不如前。州府中的那些官坊和私坊,倘若接受这些宫人,一要提供口粮,二又要支付工钱,盘算下来,还不如雇佣那些年轻的小娘或是杂户来做事。” 周钧:“那她们可以去投奔亲戚,或是寻户好人家嫁了。” 范吉年:“在宫中一住就是几十年,再出宫去,原本的父母长辈多半都是去世了,剩下的兄弟姐妹都已有了小家,哪个又愿意接纳从宫中遣散出来的拖油瓶呢?” “至于寻户人家出嫁,那就更难了。一来年纪已高,二来宫中遣散,寻常男子,想要娶妻,对这两点都非常忌讳,宁可找外蕃女子,都不愿意娶宫女为妻。” 周钧听到这里,也明白了范吉年当下的难处。 遣散的宫女,对于他而言,的确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周钧想了想,对范吉年说道:“倘若可能,钧想助范公一臂之力,寻法解决遣散宫人的难题。” 范吉年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大喜:“二郎有办法解决宫人遣散之事?倘若成功,当是头功一件,吉年必定相报。” 周钧不想把话说得太满:“钧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打算先随范公去了解一番情况,再做定夺。” 范吉年点头说道:“这个是自然。” 周钧:“只不过,宫人皆在掖庭局中,钧并非内侍,如何进入……” 范吉年摆摆手说道:“不碍事,咱家令人打开广运门的侧门,在掖庭局外有一外廨,二郎可以随我去那里办事。” 周钧点头应下了。 接下来,范吉年的马车,带着周钧,先是从春明门入了长安城,接着又从安上门入了皇城,最后顺着皇城内道去了掖庭局外的廨所。 范吉年找来掖庭局的几名当值太监,收拾出一间栒房,又按照周钧的要求,取来了遣散宫人的名册和阚录。 周钧翻看一番后才发现,宫中遣散的宫女、女工和宫婢,在工作职能方面,尚食、尚工、尚衣、尚礼,却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而年龄方面,这次被遣散的三千多名宫人中:四十岁以上的『高龄』者,只占了五分之二;三十岁左右的人,也占了五分之二;剩下的五分之一,却不过才二十来岁。 周钧一边看一边摇头,心中暗暗叹道,这算是人力资源的极大浪费了。 在反复翻阅了名册之后,周钧从中找出几位身兼一技之长的宫人,对范吉年提出请求,想要与其交谈。 此言一出,有当值太监小心朝范吉年提醒道:“范公,此举于礼制不合。” 范吉年瞪着眼睛,吼了一声:“又不是去禁苑,只不过见些遣散的宫人,谈何礼制?!” 眼见范吉年发火,太监们唯唯诺诺,皆不敢再言语什么。 不多时,有太监领来了三位宫人。 第一位是西内苑职事尚食的厨婢,今年三十一岁,曾经负责过妃嫔的宫膳,烧得一手好菜,后来因为膳房人员精简,不得已被遣散出宫。 第二位是芳林苑中职事尚功(尚工)的女官,今年三十七岁,主要司制宫中用品,并兼任宝器的修缮,因为入秋的时候,不小心被大火烧伤了手臂,所以入了今年遣放的名单。 最后一位,姓彭,四十二岁,原本的名字已经无人知晓,宫中都称她一声彭婆。彭婆出身江南东道的织染名家,幼年时因家人卷入宫斗,被籍没入了掖庭局,因为纺织和漂染手艺令人惊叹,故而成了尚服的女官。 看着面前的三位宫人,周钧心中暗道,针对这三千多名亟待遣散的宫婢,接下来自己怕是又要重操奴牙郎的旧业,想尽办法做成一笔大唐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契单。 第232章 放户补缺 三位宫人见了范吉年,纷纷行了万福。 还没等范吉年开口,那身宽体胖的厨婢央求道:“范公,婢子在内苑职事了十八年,兢兢业业,未曾出过大错。烹制的宫膳,人人吃了都赞不绝口,圣人当年都……” 没等她把话说完,范吉年面露不耐,旁边的太监瞧见了,大声呵斥道:“懂不懂规矩!现在哪有你说话的份?!” 厨婢缩了缩脑袋,不敢再言。 范吉年摇摇头,朝周钧问道:“二郎?” 后者站起身,来到厨婢的面前,首先问了对方的名字。 周钧未着官袍,厨婢见周遭太监对此人恭敬有加,不敢怠慢的回道:“宫中称婢子为扈五娘。” 周钧又问道:“你职事十八年,一直在尚食司中职事?” 扈五娘:“是。” 周钧又问了她一些庖厨之事,扈五娘对答如流,偶尔还能有奇思妙想,抑或独家秘诀。 问完,周钧点点头,接着又来到第二位宫人面前。 第二位宫人,名为董燕娘,是尚工的女官,司管宫中高端用品的制造,还有宝器的维护和修缮。 周钧见她一直将右臂藏在身后,便出言询问。 董燕娘无法,只能掀开袖子,只见右臂上面,有着一大片烧灼后的伤痕。 董燕娘又说道:“入秋时宫瓷描蓝,瓷器出炉时,架子倾翻,瓷胚落在我的胳膊上。虽然当时就扑了火,又上了药,但依着御医,这条右臂算是废了,从今往后做不了重活。” 说到这里,董燕娘垂首落泪道:“在宫中职事已有二十余载,禁苑、太府、大社、东宫所用的器具,但凡修补、维缮,燕娘经手不下千件,从未敢有半分懈怠,尽心尽力。” “燕娘在故乡的亲人早已散尽,倘若以残破身躯被遣散,在宫外怕是活不过半年,还请范公看着往日情义的份上,迁我去宫中他所,哪怕就是种菜浇花,我也认了。” 范吉年面露不忍。 周钧见状,猜测范吉年或许是与董燕娘熟识,或许还欠过她的人情。 周钧又来到第三位宫人的面前。 彭婆。 看向面前的宫人,周钧不禁有些吃惊。 四十二岁,要是放在后世,不过只能算是中年罢了。 但面前的彭婆,青丝银发掺杂斑驳,眼角的鱼尾纹也清晰可见,猛的一瞧,说是花甲老人也不为过,想是宫中过的困苦。 不似前两位宫人的唯唯诺诺,彭婆只是站在那里,平静的与周钧对视着。 周钧低头看向彭婆的手掌,后者的手指上满是织锥留下的旧伤,指甲盖也因为长期劳作,显得变形内凹。 未等周钧开口,范吉年走了过来,对前者说道:“彭婆有些特殊,她是自请遣放。” 周钧一愣:“自请遣放?” 范吉年:“彭婆虽然年事已高,但她是尚衣司的女官,司中织染的技法和器具,皆是她所创。她有功于宫造,本来内府想留下她,许一个给事的闲职,不料她说自己眼花体弱,希望外放出宫。” 周钧听了,又看向彭婆,仔细思考一番,半是玩笑的说道:“自请遣放,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另有它事?” 彭婆闻言,脸上露出些许的惊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周钧不动声色的回到座位,对走来的范吉年小声说道:“范公,我瞧了阚册,今年长安城遣散一千二百人,东都洛阳遣散九百人,其它诸地加在一起也超过千人。这么些人,是如何放籍的?” 范吉年说道:“除了少数宫人,累功脱贱,转为唐民;绝大多数人,都是由奴婢放为杂户。” 周钧:“既然是放为杂户,那么私坊和官坊,又如何收纳?” 范吉年:“入官坊简单,掖庭局与官所、州府事先打好招呼,再转了籍便是。” 周钧:“那私坊呢?” 范吉年:“宫婢迁入私坊,转为杂户,有不少限制。首先,给粮、给药还有工钱,都有明文法令,不得低于规定的标准,否则那就是违制。” 周钧点头道:“这涉及到皇家颜面,自是当然。” 范吉年:“其次,按照唐律,私人纳杂户、客女,根据官阶、品级各有数量限制。倘若一户人家,纳了太多的杂户和客女,也是违制。” 周钧皱着眉头问道:“第二条倒是有些麻烦。” 范吉年笑道:“寻常人家,顶多纳入五六个杂户、客女,就算是王公世家,也无非是过百之数罢了。相比第一条,第二条反而应是无碍。” 周钧看了眼周遭。 范吉年瞧见,知晓周钧有话要私下说,便喝退了房内的太监和宫人。 周钧对范吉年说道:“不瞒范公,灞川有新建的坊市,如今正在扩建,需要不少人手,这遣散的宫人,正好可以补缺。” 范吉年挠挠头,好心对周钧说道:“二郎,咱家有些不明白。与其纳遣散的大龄宫人,为何不去多雇些小娘?一来可以节省不少粮药钱的开支,二来雇来的人身强力壮,也远远好过宫人。” 周钧:“雇人虽好,但毕竟都是生手,培训她们耗时长久不说,由于这些人皆是自由身,说不定做上一年半载,就辞职远走,灞川还要另寻雇工顶替。” “由宫人遣散而成的杂户就不一样,她们与灞川签的是主婢之契,是为贱户,未得主家应允,不得擅自离开,这就免了再寻雇工的麻烦。” 范吉年听见,觉得这个理由倒是实际,但还是劝道:“二郎且算清楚这笔账,倘若纳了宫人为杂户,那么每月支出去的粮钱,可不是小数目,万一拖欠,内侍省可不会坐视不理。” 周钧点头:“粮钱自当足额发放,范公无需担忧,只是那唐律关于私坊纳杂户的人数限制……?” 范吉年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不停思索。 最后,他停下脚步,对周钧说道:“遣散宫人的安排,如今已经成了宫中的一大心病,内侍省为此头疼了许久。再说,灞川乃是庞公的私产,庞公又是内侍中德高望重的宿老,将遣散宫人安排在他的名下,乃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咱家今晚便写个折子,澄清这中间的利害。” 周钧闻言,长吁了一口气,先是向范吉年拱手称谢,接着又说道:“此事关系兹大,钧明日再回一趟灞川别苑,向庞公道清曲折,再求得他的同意。” 范吉年说道:“此事需要庞公首肯才是,倘若他同意,二郎便来知会一声,咱家便联名另几位内常侍,将那折子递入宫中,请旨放户。” 周钧拱手,向范吉年称谢。 后者还是心中有虑,对周钧再次强调道:“此次,宫中遣散之人,足有三千之数,即便只取十分之一,放为单一私坊的杂户,也是大唐未曾有过的事情。二郎当得谨慎行事,无论是钱粮,还是住所,都要事先安排妥当,莫要落人口舌。” 第233章 获批备事 从廨所中走出来,周钧取了乘马,见天色已晚,便先顺着坊街向家中行去。 到了家门口,周钧将马缰交给仆从,周定海和罗三娘闻声赶了出来。 罗三娘抓着周钧的袖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又说道:“钧儿去了凉州,一去就是大半年,可是苦了你了。” 周钧朝罗三娘身后看去,只见萧清婵身着青襦,偷偷看过来一眼,脸上都是激动,却不敢上前。 周定海看着周钧,长长吁了一口气,开口问道:“钧儿迁了从六品的互市监?” 周钧点头。 周定海满心宽慰,连说了三个『好』字。 罗三娘瞪了周定海一眼,抱怨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哪有似你这般,开口闭口都是说官?” 周定海无奈,也懒得反驳。 周钧朝堂内看了一眼,对父母问道:“大哥人呢?” 周定海:“则儿他迁为鄠县的县令,八月的时候就带着虞珺娘上任了。” 周钧哦了一声。 罗三娘:“你在凉州职事,则儿在鄠县,我和你阿耶在长安城中住的也无趣,再加上虞珺娘有了身孕,我们打算过完年,便搬去鄠县与则儿同住。” 周钧听到这里,倒是愣了一会儿,他没想到周则和虞珺娘倒是动作快,成亲没多久,连孩子都有了。 罗三娘拉着周钧,入了堂内,细问他在凉州的情况。 为了防止父母节外生枝,周钧故意隐了金凤娘和朝暮的事情,只是挑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随口说了。 罗三娘在一旁说道:“钧儿也十九了,就没个入眼的女子?” 周钧摇头说道:“事务繁重,没顾得上这些。” 罗三娘回头看向身后的萧清婵,又对周钧说道:“过完年,钧儿把清婵带走,好歹身边也留个照料。” 周钧闻言,先是看了一眼罗三娘,又对萧清婵问道:“你可愿意?” 萧清婵垂首,轻轻点头。 周钧又朝罗三娘问道:“父母去鄠县,那长安家中又如何处置?” 周定海说道:“能带走的便带走,不能带走的便留下,我和你阿娘此番去鄠县,等待孩子出世,这长安城怕是一时半会不回来了。” 周钧想起一事,对周定海说道:“阿耶,关于焉耆祖上的族谱、信物和文册,可否统统留给我?” 周定海闻言感到有些奇怪,但那些东西在他眼里都是无用,便也应了下来。 周钧与父母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回了厢房。 萧清婵落在后面,也走进了房中。 周钧见房中整理的井井有条,不禁感叹道:“清婵无论文才,还是做事,都是用心,实在是难能可贵。” 萧清婵走到周钧的身后,低声说道:“清婵只想力所能及,帮上二郎。” 周钧找了一张折床,坐了下来,对清婵问道:“倘若我没记错,清婵的母亲还有妹妹,仍在这长安城中?” 萧清婵闻言,连忙点头道:“清婵的母亲和小妹,在司农寺中为官婢,清婵的二妹璎珞,在梨园教坊中成了乐伎。” 周钧看向萧清婵说道:“你在周家的这两年里,尽心尽力,未有错漏,我都看在眼里。你的母亲还有小妹,我寻个机会与内侍省说一声,看看能否将她们保出来。至于你的妹妹萧璎珞,她所身处的梨园教坊,乃是圣人的治下,我不便插手,只能见机行事了。” 听见周钧的话,萧清婵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没忍住哭出了声:“倘若能救得清婵的母亲和小妹出司农寺,清婵甘愿生生世世做牛做马,报答二郎!” 周钧:“你先起来……还有一事,我的父母过完年便要去往鄠县,我打算将你暂时安排到灞川去。” 萧清婵闻言一愣,问道:“灞川?难道不是让清婵随二郎去往凉州吗?” 周钧:“灞川正在扩建,又要吸纳人手,事务繁重庞杂,我需要寻一位信得过的人,去协办一二。” 萧清婵轻轻点头。 周钧又说道:“我在灞川有一婢女,名为画月,她是那里的管事。你去了灞川,做她的副手,助她处理相关事务。” 萧清婵在口中念了两遍『画月』,又对周钧应了一声。 周钧:“至于你的母亲,还有小妹,倘若能请放转籍,我便安排她们去灞川,这样好使你们团聚。” 萧清婵听见,心中一阵激动,连忙又拜谢。 在家中休息了一晚,周钧第二日,一大清早,便骑着马重新赶往灞川别苑。 在庞公的小院中,玉萍见周钧折返回来,知晓后者怕是有要事,便直接引着他去了书房。 庞公正在拓书摹字,听见周钧关于遣散宫人,纳为杂户的请告,思考了一番,问了几个关键的问题。 比如,宫人的数量,安排的住所,如何放户入籍等等。 周钧逐一解答之后,本以为庞公还要仔细寻思几日,没想到,后者在听了回答之后,当场就应了下来。 周钧有些不敢置信:“庞公,此事关系兹大,您是否要再斟酌一番?” 庞公笑着摆手说道:“二郎既然能提出此事,那就代表你事先已经有了腹案,咱家又何必多此一举?” 见庞公如此信任自己,周钧心中感动,躬身行礼,又开口说道:“钧谢过。” 庞公:“那些遣散的宫人,出宫后是如何的惨状,咱家在宫中那么多年,要比你清楚多了。倘若能够伸出援手,帮上一把,也算是念着旧情了。” 周钧:“庞公,还有一事,遣散的宫人数量过千,灞川坊市需要增筑大量的住所,这其中的用度,倘若不足,钧……” 庞公打断了周钧的话:“粮钱一事,你无需多虑,只管放手去做便是。天大的担子压下来,咱家替你顶着。” 周钧闻言,心中叹了一声,朝后退了两步,双手拱环,向庞公一拜到底。 得了庞公的首肯,周钧将这一消息告知了范吉年。 后者联名几位内常侍,一起向宫中递了折子。 宫人遣散本就是圣人的心病,每年都要闹出不少事端,眼下有人愿意出面帮忙解决此事,再加上此人还是在内侍省中德高望重的庞左监,宫中又岂会有不允之理。 很快,放户补缺的折子,批了下来。 长安城中的一千两百名遣散宫人,有八十多人累功脱了贱籍,成了良人;剩下的一千多人,则在内侍省的安排下,从过完年开始,从官婢放户转籍为杂客,又与庞公签订主婢之契,分批纳入灞川街市之中。 而周钧要做的事,就是在短短数个月里,在即将到来的寒冬之前,为这一千多名遣散宫人,准备好吃穿用度、御寒住所和工作岗位。 第234章 安置宫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灞川街市中,不少小楼皆被征调改建成了宿宅。 原本打算年后再进行开发的溪洲,如今出了告示,愿意支付三倍的工钱,征集匠作和役夫,加紧赶工,尽快扩建。 大批大批的粮食和物资,被采购和屯集起来,以备灞川街市过冬之用。 十二月二十日,第一批遣散的宫人,总共一百九十人,乘着大车入了灞川街市。 虽然天空中下着小雪,但街市中依然聚了不少好奇的看客。他们看着这些身穿宫装的官婢,一个个走下了大车,站在雪地之中。 公孙大娘带着灞川别苑中的一众仆妇,在街市中央招呼大车,一边清点着宫婢的数量,一边引着她们去往中街的场院。 屈家、樊家和别苑中的男丁们,则在大街上维持着秩序,又帮忙搬运行李和物件。 这一批宫人,瞧着街道两旁的连排飞檐小楼,想起这里并非是皇城,甚至远离长安,再也不是她们所熟悉的环境,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忐忑不安的神情。 最后一辆马车进入灞川坊街,范吉年和周钧从车上走了下来。 范吉年在一阵寒风之中,先是打了一个寒颤,接着看向身旁的周钧,问道:“二郎,今年的寒冬怕是少见的凛冽,宫人安置的粮食和用度,必须齐备才是。” 周钧点点头,走在前面,对范吉年说道:“范公随我来,宫人们的住所就在前面。” 二人在内侍的护卫下,入了灞川街市的后巷。 这里不同于灞川街市的热闹和嘈杂,一切显得格外的幽静。 长长的青石板廊道,落着积雪的灌木绿植,还有彼此相连的飞檐小楼。 周钧见范吉年对这些小楼颇感兴趣,便说道:“此类飞檐连楼,正门和中堂可做店铺,后厢可做家宅。彼此相连,不仅节省了用地和土石,还可以挡风避雪。” 范吉年点头称赞,走入一栋小楼的后厢。 走了一圈,范吉年有些吃惊,连楼虽小,但有二层,内里有多间厢房,生活用度一应俱全。 出了后巷,范吉年又跟着周钧去了中街的戏院。 原本唱曲的戏院,今日被改做了阚录宫人的廨所。 一百九十位宫人排着数条队列,在戏院中录阚又签押,待她们行完文书,又有人向她们发放衣被、身牌、安家费等等。 范吉年见所有事情都被安排的有条不紊,对周钧点头说道:“二郎想的周到。” 周钧朝远处招了招手。 两名女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周钧指着她们,向范吉年介绍道:“她们是我的婢女,一位是画月,另一位是清婵,是这里的主事,负责宫人的安置。” 范吉年朝画月和萧清婵看去,不禁有些吃惊。 画月是大食人,年纪尚弱,但站在主位;那萧清婵态度恭敬,自居侧位。 画月见周钧点头,便翻开了阚册,向范吉年说了一百九十位宫人的住处、职事和身体状况。 待画月说完,周钧又对范吉年说道:“溪洲仍在扩建中,当下还无法让人住入,后续安置的宫人怕是要过了年,才能入坊。” 范吉年:“莫急,一步一步来。” 又看了一圈下来,范吉年再无顾虑,朝周钧拱手说道:“这里的情形咱家都瞧过了,现在便回去复命。二郎这次帮了大忙,不仅是内侍省,就是宫中,也要念着你的好。” 周钧将范吉年送出灞川街市,又折返回到戏院中。 此时,阚录名册和发放物资也入了尾声。 周钧看向队伍,第一批遣散的宫人,根据职事分工,大致分为了四类:第一类是尚食;第二类是尚工;第三类是尚服;第四类是尚仪。 按照事先的安排,尚食的女官和宫婢,被遣派去了厨房、食肆和酒楼,尚工被派去手艺坊,尚服去的是布料和织染店,尚仪则要承担账簿文书、接人待物、礼仪教导等工作。 安排好了工作,画月让萧清婵去引着众人先去住所休息,又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有人想要单独见你。” 周钧不解:“单独见我?” 画月带着周钧去了戏院的后台。 走进舞台后面的栒房,周钧一走进门,就看见十来个女官和宫婢,侍立在房中。 这些宫人,有老有小,却都穿着尚衣司的宫装。 周钧看见这群人的为首者,正是那司掌织染的彭婆,心中隐约有些眉目。 彭婆先是走到周钧的面前,行了万福,又说道:“老身见过周二郎。” 周钧盯着她问道:“你单独见我,是有话要说?” 彭婆点头。 画月则拿来一摞子图纸,一边展开,一边对周钧说道:“这些都是彭婆带来的。” 周钧仔细看了,只见图纸上画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纺织机巧和织染工具,在空白处还有大量的蝇头小字,写着纺织的工艺。 周钧抬起头来,朝彭婆问道:“这是何物?” 彭婆:“宫中这些年织染的绸布,所使用的工艺,皆是由老身和另几位女官相携而成。这图纸上,便是在原有织染水平的基础上,又进行了改进。” 担心周钧听不懂,彭婆从图纸中抽出一张,解释道:“宫中制衣所用,大多是高杼裨布、樯罗、白罗等等,这些织物的线捻皆是单捻,铺层也是单层,织出来重量轻,缝力小,上色薄。” “倘若以此图来改进机巧,便可将线捻从单捻变为三捻,再将铺层由单层变为多层,最后将轻罗变为重罗,当是绸罗中的极品。” 听到这里,即便对织染一窍不通的周钧,也渐渐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有办法改进当下的宫织技术,制造出更好的绸罗?” 彭婆垂首说道:“是。” 周钧:“那你为何不将这项技术,呈给宫中?” 彭婆面无表情的坦言说道:“老身不过一卑贱宫婢,即便献上此法,也不过得些赏赐罢了。与其献上,不如隐而不发,等到有朝一日出了宫,也为自己和一众姐妹寻个营生。” 这话说得有些大逆不道,但在周钧听来,却也是通透。 周钧想了想,又问道:“那你为何要自请放为杂户?有了这样的技艺,脱籍放为良人,无需寄人篱下,难道不是更好吗?” 彭婆:“想要制造出图纸上的重罗机,再织染出极品绸罗,需要寻手艺高超的大匠,根据图纸来制造机巧,而且相应的材料和机关,也需要大量钱帛,更何况场地、人手等等,皆非老身一人就能解决。再说了……” 说到这里,彭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尚衣司的人们,又对周钧说道:“这些宫人,与老身朝夕相处多年,不是家人却胜似家人,让老身一人独走,留下她们受苦,老身狠不下这个心。” 周钧听了,觉得这彭婆不愿抛下友人,倒也算是有情有义。 第235章 李适之绝笔 时近岁末,李林甫宅前车水马龙,长安一众官员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之中,携着重礼,排成长队,又递上刺贴,只为见右相一面。 自从左相李适之自请罢职以来,韦坚、皇甫惟明等太子党羽又被一扫而空,眼下朝中是李林甫一人执掌大权,再也无人可以与其对峙。 京中大小官员,见此情势,自然知晓应当如何站队,许多人不顾寒风和大雪,每日都将李府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而李林甫本人,坐在中堂,看向院中雪景,却是意气风发,满心舒畅。 正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李林甫圣眷正隆,前途似锦,自觉再也无忧。 就在这时,门外有仆从来报,罗希奭回来了。 李林甫思虑片刻,令罗希奭去偃月堂等待。 一刻钟后,李林甫入了偃月堂,瞧见堂口侍着一人,身上皆是落雪,正是罗希奭。 李林甫出言让他进来,又端坐在团席上,开口问道:“事情做得如何了?” 罗希奭躬身行礼道:“韦坚、皇甫惟明、李邕等太子党羽,皆已死于希奭之手。” 李林甫:“李适之呢?” 罗希奭顿了顿,小声说道:“希奭未至,李适之就已服毒自尽。” 李林甫皱着眉头,沉默了片刻。 罗希奭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将其放在李林甫的面前,又说道:“李适之死前,亲笔手书一封,又交予下人,说是要右相亲启。” 李林甫有些吃惊:“给我的信?” 拿起信,李林甫瞧了封口,见封蜡完整,不禁点了点头,又拆开看了。 只见信中这般写道: “此信启封之时,适之怕是已经身死异乡。” “右相行事周密,又手段狠辣,断然不会给敌人留下活路,适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早赴黄泉。” 读到这里,李林甫往日里虽然恨极李适之,但此时也不禁有些佩服。 李林甫继续朝下看去。 “右相排除异己,以御史查案之由,杀韦坚、皇甫惟明、李邕等人,自认行事隐秘,以为圣人浑然不知。然而,圣人雄武之才,虽是每日纵情享乐,少问政事,但朝中大小事务,却是留心无遗。” “右相借御史之权杀人,圣人早就知晓,之所以不管不问,只因在天子眼中,韦坚、皇甫惟明、李邕之流,甚至包括适之,皆是应杀之人,圣人不过是借林甫之手,清除无用的杂余罢了。” 李林甫看到这里,拿信的手微微颤抖,额头渐渐有汗水析出。 信中继续写道:“当初,某向朝中请辞相位,右相必定不明其中缘由,适之今日便道明原委。” “李适之也好、李林甫也罢,左右二相争权互斗,既能互相监视互相消耗,又能辨明朝中百官心思,圣人不仅乐于见之,甚至在有意均衡。适之性情粗率,厌倦朝中权斗,故而自请外放。” “原本二相争权,因适之擅自退出,朝中均势被打破,圣人必会怨怒于适之,故而某自知命不久矣,不过坦然受死而已。” “适之身死,朝中大权由右相一人独揽,倘若右相因此沾沾自喜,实却不知此乃大祸临头。” “圣人为了重现朝中二相均衡之势,必定会引一人与右相针锋相对。” “有朝一日,倘若新相得了圣眷,林甫必会失势,圣人便可将这些年中的种种恶事,统统推诿至你的头上,在史书之中留个清白之名。” 李林甫读到这里,身体已经摇摇欲坠。 他用颤抖的手,翻开最后一页,只见李适之的信,还有末尾一段。 “适之避世而离朝,有负圣人所托,后世评说,必是功过参半。但是,不管如何不堪,总比右相要好些。右相在后世史书之中,必是名入奸臣之列,引千秋万代之唾骂。” “适之今日身死他乡,魂魄归于黄泉,当在阎罗殿中静待右相。某定要亲眼看看,在那判官的功过簿上,是如何评说李林甫的一生,再亲自送你去那无间炼狱,承那刀山火海之刑!” 看到这里,李林甫大叫一声,双手不停撕扯,将李适之的信件撕得粉碎。 他双眼通红,又喘着粗气,朝罗希奭吼道:“去!把那李适之的尸首,再拉出来鞭打百遍,还有那老狗的家人,一个都不要放过,全都给我杀了!” 罗希奭见状,被吓得脸孔贴地,不敢反驳,只是一个劲的说着领命。 待罗希奭退出偃月堂,李林甫脚下一个踉跄,跌坐在席上。 眼下虽是寒冬,但是他的脸上、后背全是汗水。 李林甫心中很清楚,李适之的这封绝笔信,除了让他感到愤怒,更多的却是带来了无尽的恐惧。 与此同时,灞川别苑。 周钧拍落身上的雪花,入了自己的小院,又掀开帷帘入了中堂。 烧着炭火的暖炉,还有燃着香料的薰炉,让整个房间充着暖意。 萧清婵走上前,先是帮周钧脱下了外袍,又将事先备好的手炉,塞到了后者的怀里,开口问道:“二郎刚从庞公那里回来?” 周钧抱着手炉,说道:“我刚才分别去探望了庞公和殷公。” 萧清婵将周钧的外袍挂在木架上,又倒了一杯热姜汤。 周钧将姜汤一饮而尽,对萧清婵说道:“明日是除夕,我要赶回长安去陪父母,今晚便留在别苑之中。” 萧清婵先是点头,接着问道:“今日的晚饭,我听说宋居士和解都知也要来,需不需要我和厨房事先知会一声,多备些酒食?” 周钧摆手说道:“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和厨房里的春娘交待过了,需要的器具和食材,她会准备好再送过来。” 就在这时,帷帘被拉开,画月走进房内。 她先是解开披袍和罗围,又对周钧说道:“我刚去了灞川街市,看望了那些安置好的宫人,食物、被褥、药物和用度,全部都发放到位。另外,我还留了些人负责联络。” 周钧点头说道:“应当无碍了,忙了这么多天,总算能松口气。” 画月坐倒在折床里,双臂张开伸了个懒腰,头又朝后仰去,摆出一个『大』字型的模样,又说道:“稼洲和溪洲之间的那座连桥,已经修好了。修建坊市的火泥、木石等物,已经统统运了过去,元正三日一过,工匠们就会加紧施工。” 过了会儿,春娘带着厨房里的几个婢子,将锅具和食材,拿入了小院之中。 萧清婵看见春娘提着一口自带炭槽、支架的小锅,又看见二十来样装在餐盒中的生冷食材,开口问道:“二郎这是要烧温鼎?” 周钧点点头。 温鼎,其实就是后世的火锅,它最早起源于西汉。 在一口三足鼎的下方燃起薪柴,使得鼎中的汤汁不停沸腾,再将生的食材投入,待烧熟之后再捞出,最后蘸料食用。 后来,到了隋朝,三足鼎变为了带着支架的小锅,原本在地面上燃起的薪柴,也变成了金属打造的炭槽,甚至在炭槽的两旁,还预留了通风口和排烟口。 只不过,温鼎这个名字,无论是隋朝,还是唐朝,都被保留了下来。 第236章 元正大朝会 温鼎中的汤水烧开,先下打底的食材。 前飞后走,左鱼右虾,锅边打笼,慢下椒花。 待食物被煮熟,香气在房内慢慢晕开,宋若娥和解琴二女,也恰好赶到,掀开帷帘,入了房中。 周钧出言招呼房内的众人入席。 宋若娥、解琴还有画月,纷纷坐了下来。 萧清婵自忖身份,有些犹豫,听见周钧催促,便就着月牙凳,小心侧坐了半个身子。 唐朝食温鼎,在正式宴席上比较少见,一般都出现在阖家聚餐或是老友私宴之中。在用餐过程中,除了一些常见的餐具,另有一样有趣的物什,名为长柄舌勺匕。 此物人手一件,可用来舀汤,又可用来衔取食材,将汤羹和食材放入盛器中,再用短勺和筷子送入口。 周钧先是用勺匕舀了些汤水,倒入食碗,又朝内加了薤、蒜、韭、葱、荽,用筷子搅匀,最后从焙炉上取下酒壶,倒了一杯温酒,一边喝一边说道:“明日便是除夕,接下来的十数日里,某恐怕要忙于朝会。一直到正月十五,参加完上元节当晚的宫中酒宴之后,才会赶回灞川。今日设宴,便算是提前吃年夜饭了。” 宋若娥瞧了一眼案台对面的画月和萧清婵,又对周钧问道:“上元节有三日休假,二郎参加完宫宴,可来得及赶回?” 周钧点头道:“倘若无事,应该能赶回来过上元节。” 宋若娥点点头,不再说话。 解琴夹了一片煮熟的芜菁,吃下后朝周钧说道:“有件事二郎恐怕不知。” 周钧不解。 解琴:“钟家子钟璋,在吏部考选中得了上上,本定于明年正月与郎中家的小娘成亲,再去东都洛阳放官职事。就在数日前,北里得了消息,宫中有传钟璋行为不端,德行有亏,放官一事被叫停,婚事也告吹了。” 周钧闻言一愣,接着看向宋若娥笑道:“这倒是好事,恶人终有恶报。” 宋若娥微微颔首,表情之中,并没有过多的波动。 画月忙碌了一天,正在大口吃着菜,听见这话,开口说道:“在大食,犯下欺骗和诋毁罪的犯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脱去上衣,再由受害者执行鞭刑,大唐的刑罚还是轻了。” 关于钟璋被罢官一事,周钧的心中有些吃惊,但是他并不是惊讶于朝中的决定,而是惊讶于解琴居然能够这么快就得知此事。 想到这里,周钧问道:“北里在灞川买地另开妓所的事情,如今怎么样了?” 解琴与画月对视了一眼。 画月放下手中的筷子,对周钧说道:“解都知是居士的挚友,按理来说,画月应当助她。但是,灞川街市如今要为宫人修建住所和工坊,原本的规划中很难再空出闲地。所以,在新开发的溪洲之中,只能腾出两处小院的土地,再卖给北里。” 解琴说道:“能筑两处小院已经足够了,我打算告知北里的假母们,让她们共同出资,在稼洲妓所和溪洲妓所之间的曲溪上,修建一座拱桥,这样就能将两块地方连接在一起。” 周钧问道:“稼洲、溪洲的妓所全部修建完成后,出官使的都知一职,北里之中打算派谁来?” 解琴:“我和假母还有北里中的其他人商量过了,打算自荐来灞川。” 周钧点头:“解都知能来,自然是最好,往后灞川里的妓家们总要有个章程,也不至于人言庞杂、流言四起。” 解琴瞧了周钧一眼,轻轻点头。 萧清婵在一旁垂首听着,若有所思。 宋若娥倒了一杯温酒,朝周钧敬道:“倘若不是二郎出手相救,若娥怕是早就成了一堆白骨。” 周钧拿起酒杯,先是与宋若娥一起饮尽,又说道:“举手之劳,何须挂齿。” 宋若娥放下酒杯,摇头说道:“那日的事情,我听解琴说了,若娥本已是断了生息,是二郎使了仙法,才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周钧一怔,连忙看向解琴。 解琴拿着筷子,瞥见周钧投来的目光,嘴角含笑。 画月和萧清婵并不知晓宋若娥寻短见一事,听见后者口中说出的『仙法』二字,脸上皆是疑惑。 周钧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的说道:“钧使的不过是些雕虫小技,说到底还是居士福大命大。” 宋若娥:“有德必报之,千金耻为轻。更何况二郎不仅救我性命,而且还给了若娥安身之所,此恩比山海,自当为君死!” 周钧连忙摆手:“言重了。” 解琴此时笑着说道:“二郎莫要过谦,早先我就和若娥说了,当初为了救她性命,周二郎可是费尽了心思。此等恩情,自当衔环结草,永志不忘。” 周钧听出这话中的调侃,止不住的苦笑,只能举起酒杯,借着敬酒揭过此事。 天宝五载,除夕前的一晚。 周钧与四位女子聚在温鼎旁,吃了一顿特殊的年夜饭。 第二日,周钧回家陪父母过了除夕夜。 天宝六载的元正之日,周钧又起了个大早,收拾了一番,去往皇城参加大唐一年一度的大朝会。 大朝会举行于太极殿内,殿内有御帐,又有黄仗、属车、舆辇等仪制之物,另有三百武卫陈于两厢。 天子李隆基自然高坐正位,三品以上的高级文官位于面向皇帝的右侧,当年北周禅位给隋,隋又禅位给唐,所以他们的后人介公、酅公,位于面向皇帝的左侧,三品以上的武官们则位于这些人的外侧,并略微靠后一些。 各藩属国的使节正对着皇帝,分东南西北方向来客,又分别在文武三品以上高官之后。 外地来的各州郡都督、刺史(太守)再居后,至于六品左右的下官,则站在最外间靠殿门的位置。 周钧身为从六品的互市监,代武威郡刺史,只能缩在太极殿的循墙一角,抬头看去,甚至连皇帝的御座都看不清模样。 但是,相比去年,他连太极殿都没有资格进入,自然有了云泥之别。 朝会开始,右相李林甫首先引文武百官又番邦使节跪拜,口中称道:“元正首祚,景福惟新,伏惟开元神武皇帝陛下与天同休。” 接着,李林甫又走到李隆基的左前方,高呼:“有制!” 众人再拜,口中道庆。 李隆基称元正同喜。 众人三呼万岁,三拜。 之后便是各州郡镇守官员和各藩属国进献贡物,吏部礼部纳贡,最后就是礼毕散会。 元正朝会结束之后,接下来的数日里,周钧奔波于皇城之中,又以武威郡职事的身份,参加了一连串的宴会和朝社。 很快,时间来到了正月十五。 大唐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上元节,终于到来了。 第237章 花萼相辉楼(上) 上元节当晚,长安城中灯火通明,百万人涌上街头,观看花灯又欢庆元宵。 兴庆宫西南,有一处长安城中最高的楼宇——花萼相辉楼。 花萼相辉楼始建于开元二年(714年),扩建于开元二十四年(736年),主楼、院场、子楼、栒房等等建筑,总占地面积加在一起,超过了九万多平米,乃是盛唐五大名楼之首,又被称作天下第一楼。 周钧站定在院门处,先是递上了鱼符,接着又查验了随身,最后跟在武卫的身后,入了花萼相辉楼的前院。 在数不尽的宫灯之中,周钧穿过了一片开阔的庭院,又走过了一条冗长的甬道,最终到达一处高耸的建筑面前。 到了一楼的殿门前,周钧将鱼符等物又交给门前的内侍。 内侍们看见周钧的名字,又对比了阚册,开口说道:“请周监上二楼。” 周钧闻言一愣。 花萼相辉楼共有三层,根据来客的身份和品阶,能够去往的楼层也是各有不同。 周钧原本自忖,以自己当下的官阶,怕是只能在一楼赴宴,却没想到,被安排上了二楼。 入了一楼的大殿,只见殿内满座绣衣,佳肴名膳,歌舞百戏,竞相媲美。 数百名宾客中,有大唐官员,也有番邦使节,又有宫人、侍者穿行其中,众人载歌载舞,丸剑角抵,戏马斗鸡,热闹非凡。 周钧上了阶梯,入了二层。 这里相比一层,明显要安静了一些。 巨大的殿堂之中,皇亲国戚、王公高门的宾客,被划分成了数个区域,席坐谈笑。 大殿中央有梨园宫伎近百,饰以珠翠,衣以锦绣,击擂鼓,上演《破阵乐》。 周钧身着青色官袍、黄色双钏、小团窠绫、腰带乃是银饰,明眼人很快就能瞧出他是从六品的职官。 一个从六品的职官,能上得二楼,这事儿瞧着本来就有趣,人们不禁也多看了几眼。 周钧不愿引起过多的关注,便循着墙去往旁席,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还没等周钧坐下去,有人走到他的身边,开口说道:“周二郎。” 周钧转过身去,居然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寿王李瑁。 相比之前在灞川的那次相见,如今的李瑁,眉宇之间的阴霾几近消散,整个人有些发福,甚至下巴上都出现了些许赘肉。 周钧连忙朝寿王唱了个喏。 后者摆手说道:“一直想和周二郎见面,不过总是阴差阳错碰不上面,今日终究是遇见了。” 周钧看向李瑁,见他神色中再也没了往日的悲苦,由衷说道:“相较从前背负的种种,寿王如今终于是放下了。” 李瑁大笑了起来,对周钧说道:“知我者二郎也……很久之前,本王就想招你入府,后来你屡立奇功,连连升官,如今看来再想招你却是难了。” 周钧知晓对方这话,半是诚恳,半是玩闹,便也一笑而过。 寿王又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周钧心想,现在应该能坐下了。 还没弯腰,周钧看见一个身影又朝他走了过来。 周钧仔细瞧了瞧,待他看清楚来人的模样,立即双眼圆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迎了上去,又唱喏说道:“钧见过右相。” 李林甫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钧,点头微笑道:“少年郎就如璞玉,得了磨砺,方能成器。” 周钧低头道了一声不敢当。 李林甫又笑着说道:“林甫曾与庞公言道,周二郎去河西,必能立下功劳,如今再来看,却是某一语成谶。” 想起临行前李林甫的那封信,心中存着疑问的周钧,试探性的问道:“右相此言,钧不解。” 李林甫压低声音:“河西军政多舛,周二郎助王忠嗣促成了税改,对河西,对大唐,甚至对林甫而言,都是大功一件。” 此言听起来着实怪异,周钧总觉得话中有些深意。 李林甫脸上满是笑容,又对周钧说道:“奴牙郎身为贱业,想要往上升迁,阻力怕是不小。周二郎此番连升三级,成了互市监,不仅是朝廷念着你的功劳,也是林甫爱惜你的才能。从今往后,何去何从,周二郎总要有个想法。” 说完,在周遭宾客的注视之中,李林甫拍了拍周钧的肩膀,笑着离开了。 周钧站在原地,还在细细寻思着李林甫的那些话。就在此时,二楼殿内,传来一女子的歌声,只道是『喉啭一声,响传九陌』。 待得声落,宾客们惊于那女子穿云破空的嗓音,纷纷止言不语。 此时,又有内侍唱告,开元神武皇帝陛下入殿。 在一群宫女和内侍的簇拥下,周钧瞧见一男一女从正门处慢慢走了进来。 男子年约六旬,身着赤黄宴服,又着九环带,六合靴,面容威仪,正是天子李隆基。 女子花信年华,眉目如画,体态娉婷,端丽冠绝,艳惊四座。 周钧惊叹于那女子的貌美,又觉得对方的身影,似乎在哪里见过。 待李隆基携着那女子入了正座,周钧看见高力士取来了戏牌,又朝那女子呼了一声贵妃。 李隆基从高力士手中接过戏牌,随意翻了翻,接着又将其交给了身边的女子。 那女子接过戏牌,先是笑着道了一声三郎,接着点了一出歌舞戏。 瞧见这一场景,周钧终于反应了过来,在洛阳别苑和灞川街市中,自己两次相遇的那位贵人,正是眼前的杨贵妃。 不多一会儿,上百位歌舞伎鱼贯而入,为首的女子身形婀娜、姿态端庄,一开口唱出的歌声,时而高亢,时而清脆,如鸟鸣于清寂森林,似泉响在幽静山涧。 周钧只听了一句,便也认出了此女的身份,古咏三绝之一,许合子。 一曲《上元乐》,在许合子的歌声中,将上元节晚宴的气氛推至高潮。 周钧坐在花萼相辉楼之中,看着眼前的这繁花似锦的一幕,心中莫名有些感触。 天宝六载的上元节,或许是大唐盛世中最高光的一天。 一切是如此的瑰丽壮阔,又美轮美奂,让人仿佛置身梦境,显得有那么几分不真实。 周钧将头转向二层大殿的窗外。 花萼相辉楼与安兴坊相邻,坐在楼上,就能看到街市里一切。 花灯如河,万民欢腾。 这里不仅是大唐的中心,更是世界的中心,它是一个文明昌盛到了极致的缩影。 就在周钧感怀此景的时候,歌舞到了尾声,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大殿之中。 “臣乃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今日上元佳节,斗胆自请献胡旋舞,为陛下助兴!” 周钧手中的酒杯一颤,些许酒水洒落在了案台上。 他看向殿中正座的方向,只见一个身穿绸袍的痴胖胡人,面朝天子和贵妃,唱了一喏。 第238章 花萼相辉楼(中) 李隆基见安禄山生的肥胖,不禁笑问道:“你能舞胡旋?” 安禄山抬起头来,点头说道:“禄山嘴笨,不会说谎。” 李隆基见安禄山一脸憨直,心中起了好奇,便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朕准了。” 安禄山脱了上衣,露出一身膘肥,双腿一前一后,双手上扬,姿态怪异,惹得殿中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乐营将一挥手,乐工们吹奏起乐器,又敲打起擂鼓。 安禄山单脚立起,另一脚悬空,双臂随着乐声开始摆动。 只见他双脚交替点地,每次发力,整个人如同失重,向上拔起少许,在滞空的时候,身体又能翻滚旋转,宛如旋风一般,令人目不暇接。 众人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二百多斤的胖子,居然身手敏捷,跳的一手精彩的胡旋。 待得乐声停歇,安禄山双脚冲刺,身体腾空而起,在空中翻滚数周结束了胡旋,又双膝跪倒在天子的面前。 李隆基龙颜大悦,大声称赞了安禄山的胡旋舞,又下旨发赏。 安禄山额头扣地,大声谢赏。 李隆基让他起身说话,见安禄山身上有不少陈伤,便随口问了几句。 安禄山说道:“臣在河北,与奚人、契丹人作战,有时兵力吃紧,战事险恶,禄山不得不事先士卒,冒死杀敌,故而身上伤痕累累。” 李隆基听见此言,不禁点头,对安禄山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安禄山穿回上衣,又得了圣人的恩准,坐到了上座。 安禄山大腹便便,坐下来的时候,肚皮顶在了案台上,发出了一阵声响。 李隆基看见他这幅窘状,嘴角含笑,指着安禄山的大肚子,戏言道:“此胡人腹如此之大,不知有什么东西。” 安禄山挠了挠头,一副憨态,说道:“没有其他东西,只有对陛下的赤心!” 此言一出,李隆基被逗得大笑起来,就连他身旁的杨贵妃,也因看见安禄山那副傻傻的模样,乐不可支。 杨玉环这一笑,却是千娇百媚,仿佛整个大殿都明亮了几分。 安禄山瞧见这笑容,不由两眼圆睁,视线一时之间再也挪不开,就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李隆基见状,朝安禄山问道:“瞧的如此仔细,却是看见什么了?” 安禄山见李隆基面有不虞,急中生智,连忙从席上爬了起来,跑到御座下方,跪拜下去,又开口说道:“臣的母亲已经不在,适才瞧见贵妃,恍惚之间,阿娘的音容笑貌,却是就在眼前。禄山斗胆,想认贵妃为母亲,还请陛下成全。” 杨玉环听见这话,不敢置信。 李隆基也是一副以为自己听错的表情,便再次确认道:“你真的想认贵妃为母?” 安禄山将头重重磕在了地上,大声说道:“臣绝非妄言,赤诚之心如有半分虚假,甘愿受五雷轰顶!” 李隆基与杨玉环对视了一眼,二人脸上都是笑容。 不一会儿,李隆基对安禄山说道:“既然你心诚至此,那么就速速来拜见阿娘。” 安禄山闻言大喜,双膝跪地,在地上爬到了贵妃的身前,又叩首跪拜,高呼阿娘。 杨玉环看见这一幕,笑的前仰后伏,口中不停说道,我的好大儿。 李隆基又找来杨家的兄弟姐妹,杨铦、杨錡及贵妃的三位阿姊,与安禄山互叙亲属。 一时之间,御座前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待安禄山与杨家人哄闹在一起,李林甫借着敬酒的功夫,凑到了李隆基的身前,开口说道:“安禄山身为胡人,憨直有余,却又忠心耿耿。” 李隆基听罢,面露微笑。 李林甫:“胡人不似朝将,没有那么多心机,丢给他们些许赏赐,他们就会感恩戴德。” 听到这里,李隆基听出李林甫的弦外之音,脸上收了笑容。 李林甫:“陛下适才也见到了,河北、河东兵力匮乏,与其为敌的奚人和契丹人,却是声势浩大。安禄山以一己之力,为大唐戎卫边疆,又自筹军饷,未曾向朝廷伸手要过一次粮钱,此等忠心,实属难见啊。” 李隆基微微点头。 李林甫:“相较而言,北边那里就要差上不少……突厥人烟消云散、吐蕃人偃旗息鼓,吐谷浑人甚至被连根拔起,举族被俘。在这种情况下,北方已是无仗可打,诸军无论兵力和马铁,放眼大唐都是首屈一指,他们却还是在一个劲的喊着要朝廷拨出粮钱,招兵买马,甚至还要更改税法,与民夺利。” 李隆基若有所思。 李林甫:“陛下,请您仔细想想,大唐北方的劲敌已经荡清,他们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隆基思忖了片刻,对李林甫说道:“朕有心让王忠嗣回朝。” 李林甫笑道:“朝中大臣皆是反对王忠嗣回朝,而且,就算是回来了,又有谁能接替四方将印呢?” 见李隆基沉思不语,李林甫又说道:“王忠嗣与北方诸军使向来交好,安思顺、李光弼等人是其旧部,对其唯马首是瞻。王忠嗣又与太子情深,倘若他回朝来,恐东宫势大,又起事端。” 李隆基用手指敲着扶手,说道:“王忠嗣乃是朕的假子,为人勇猛刚毅,忠心可鉴,朕不疑他。” 李林甫凑近一些,低声说道:“林甫说句逆言,还请圣人恕罪……只要是人,这心思总会有着变化,王忠嗣过去的确是忠心不假,但他也要考虑将来的出路。倘若要使得家业能延续昌盛,总要做些准备。这俗语亦云,先事虑事,先患虑患,万一王忠嗣的心中存着些心思,但圣人却少了防备……” 听见李林甫口中的『万一』二字,李隆基抓紧扶手,眉头越皱越深。 李林甫见状,说道:“圣人信王忠嗣,林甫亦知,但为了事有万一,不如稍作试探,一来不至于伤了感情,二来也能测测王忠嗣的忠心?” 李隆基:“如何试探?” 李林甫将视线投向大殿中央的安禄山,笑着说道:“河北战事吃紧,王忠嗣麾下却久无仗打,陛下不如下一道圣旨,令王忠嗣借兵给安禄山。倘若王忠嗣同意借兵,那么关于其有贰心的猜测,自然是假的。但是,倘若王忠嗣百般推脱,不愿借兵……” 李林甫的这一番话,并没有说完,但是其中含义却已经不言而喻。 李隆基思虑再三,最终说道:“好,就依右相之言。” 第239章 花萼相辉楼(下) 周钧坐在席位上,亲眼目睹了一切。 他知晓眼前的这一幕,在未来将会演变成为何种的因果,但是对此他无能为力,只能以杯中之酒,来消减心中的苦闷。 窗外有人轻声呼道:“周二郎。” 周钧闻言一愣,又转头看去,只见窗外露出一张俏脸,却是歌伎许合子。 许合子顺着窗棂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便对周钧招手说道:“周二郎,有人要见你。” 周钧问道:“见我?何人?” 许合子:“来了便知。” 周钧仔细寻思了片刻,走出殿门,跟在许合子的身后,顺着花萼相辉楼二层的连廊,来到后厢的小门。 许合子向看守后门的内侍点了点头,后者看了看四周,接着小心翼翼打开门上的铁锁,又让开了路。 周钧走入小门,顺着木制的台阶,走向三层的阁守。 在他身前的许合子掏出早已备好的钥匙,打开一扇沉香门,又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处房间前,先是敲了敲门板,最后轻轻推开了房门。 周钧站在门口,朝内看去,只见内里是一间锦天绣地、富丽堂皇的寝宫,装饰修葺皆是奢华至极,风格几近皇家宫造。 房内走出了一位宫装丽人,却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 她生的肤白胜雪,花秀玉颜,大眼睛高鼻梁,身段苗条而又修长。人长的美,却不似大唐的丰硕熟韵,而是汉朝时的体态轻盈。 周钧看着眼前的宫装丽人,越看越是眼熟,最终不确定的喊了一声:“尹公子?” 尹玉面露羞色,微微一笑,完全没了平日里的大方伶俐。 周钧又看向身旁的许合子。 许合子一边朝后退去,一边说道:“妾身也是受万春公主所托,还望周二郎见谅。” 见许合子走远,周钧上下打量了一番尹玉,拱手行礼道:“钧见过万春公主。” 尹玉看了眼周钧,又朝走廊两旁看了看,说道:“先进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看着房内空无一人,周钧迟疑道:“公主,孤男寡女……” 尹玉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周钧无奈,进了寝房。 尹玉小心关上房门,又带着周钧来到最里面的寝房。 周钧与她相视无言,一时之间,二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周钧心中开始回忆史书,唐玄宗李隆基一生共有五十二个子女,其中又有二十九个女儿。 大多数的公主都是骄奢淫逸,放荡不羁,只有少数几位洁身自好,后世赞誉。 而万春公主,就是那少数中的一位。 万春公主能诗能舞,眼界又高,自幼跟着琵琶圣手张野狐习乐,又跟着梨园舞姬阿蛮学舞,可谓是琴棋书画,无一不全。 追求万春公主的男子众多,却没有人能入其法眼。 直到万春公主二十三岁,杨玉环将自己的侄儿杨炪介绍给她,她才成家安定下来。 婚后,夫妻生活也算是美满,直到安史之乱,杨炪被乱兵所杀,万春公主虽然侥幸得活,但之后郁郁寡欢,三十九岁便撒手人寰。 “二郎,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听见尹玉的问声,周钧回过神来,连忙说道:“没什么……公主,这里是何处?” 尹玉:“这里是父皇的寝宫,他在勤政楼中倘若忙的晚了,又或是吃酒多了,便会来此处歇息。” 周钧听见一愣,神情有些紧张。 这里是李隆基在花萼相辉楼中的休息之所? 那万一他突然上楼,又该怎么办? 尹玉看见周钧脸上的表情,坦然说道:“安心便是,每年的上元节,父皇看完花灯巡游,都会和玉环娘子一起回兴庆宫去,从不在这里歇息。” 周钧看向尹玉,疑惑问道:“那公主招某来见,是为了何事?” 见周钧开始装傻,尹玉跺脚说道:“我偷偷见你,所为何事,你怎会不知?” 周钧见尹玉面有怨怒,叹了口气说道:“某出身……” 尹玉冷冷说道:“莫要和我说出身之由!你的兄长乃是当科的进士,不照样娶了北里伎为妻,为何轮到你自己,却是百般借口?!” 周钧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他总不能对万春公主说,九年之后,大唐动乱,倘若成了驸马又留在长安,要么会死在乱军之中,要么就会仓皇逃窜、惶惶不可终日。 周钧思忖了片刻,对尹玉问道:“大唐郎才何止千万,公主为何偏偏相中了我?” 尹玉脸颊羞红,兀自嘴硬道:“谁说我相中了你?只是觉得你,与其他那些无趣之人不一样。” 周钧语重心长的对尹玉说道:“公主,莫怪钧直言,仅仅只是觉得对方有趣,便想与他在一起,这种感情,并非是男女之情,而是名为投缘。” 尹玉:“投缘?” 周钧:“所谓投缘,不过是兴趣相同,爱好相同,在一起有话可说罢了。倘若真要相伴余生,男女之间还需得心意相通、自甘奉献。” 尹玉:“此言何解?” 周钧挠挠头,说道:“这很难说清……倘若真要描述,便是二人无需言语,就知对方所想;其中一人,心思指向,有了目标,另一人甘愿奉献牺牲,只为实现这个目标。” 尹玉紧锁眉头,面露沉思。 周钧看着她说道:“公主,钧究竟是何样的人,你平日里看到的、听到的,不过是十中之一。倘若男女之间,在真正彼此了解之后,依然能无条件的相伴相守,那样方才是真情。” 尹玉还在思索,就在这时,门外走廊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周钧听见,朝尹玉问道:“是侍卫?” 尹玉面色慌张,答道:“不可能!来之前,我就已经支开了所有的人!” 周钧心中焦急,这要是被人看见自己和万春公主独处一室,闹得不好,脑袋说不定都要搬家。 看见寝房循墙一角,有一件巨大的木柜,周钧对尹玉沉声说道:“躲进去!” 尹玉来不及多想,连忙跟在周钧的身后,躲进了柜中。 不多时,房门被推开。 两名举着风灯的内侍,先走入房中,接着又有一男一女相拥而入。 只听那女子说道:“陛下今日吃多了酒,身上就如火燎,可是烫着妾身了。” 那男子笑着说道:“朕乃天子,自当举火燎天,下涸枯草。” 说完,屋内传来一声清脆的拍击,惹来那女子的一声娇笑。 周钧听出那男子正是李隆基,至于那女子的声音,他却从未听过。 和他挤在一起的尹玉,听见那女子的声音,先是一愣,接着暗暗啐了一口,小声骂了一句。 内侍举着灯,开始收拾整理房间,眼见就要来到墙角的大柜前。 周钧见状,心中紧张,下意识的抱紧尹玉。 就在这时,李隆基心急难耐,朝内侍们喝道:“行了,都出去。” 内侍为难的说道:“陛下,巡合乃是仪制……” 李隆基:“朕说了,出去!” 内侍们无奈,只得纷纷走出房间,又带上了房门。 周钧松了一口气,再低下头,这才发现尹玉被他搂在怀中,二人的姿势实属有些不雅。 周钧刚想朝后退避,一脸通红的尹玉,却主动张开胳膊抱住前者。 试着侧身让开一些,周钧发现实在难以动弹,担心弄出声响的他,索性保持这个姿势,随着去了。 炭火正旺,熏香正暖。 周钧慢慢低下头,看向怀中的女子。 恰好尹玉也抬起头,脸色潮红。 就在二人慢慢靠近的时候,房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了疾快的脚步声。 有内侍在门外大声喊道:“贵妃娘娘,陛下正在小睡,不能进去!” 伴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一脚踢开。 杨玉环步入寝房,瞧见大床上的一幕,血液仿佛凝固一般,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 只听她颤声问道:“三姐……你为何?” 坐在床上、衣冠不整的杨氏三姐,虢国夫人,看了一眼杨玉环,先是理了理鬓装,又慢条斯理的说道:“服侍圣人,开枝散叶,自是本分,娘娘为何又要大惊小怪?” 杨玉环身体颤抖,泪如雨下,看了一眼李隆基,头也不回的出了寝房。 李隆基见状大惊,连忙令内侍服侍穿戴,又手忙脚乱的追了出去。 等了好久,待房中再也无人,周钧和尹玉从柜中出来的时候,夜空中已是月上中梢。 尹玉整了整宫襦,悄悄看向周钧,见后者恰好也看过来,连忙转过头、背着身说道:“二郎,今日之事,莫要对他人提起。” 周钧:“那是自然。” 尹玉:“我寻人送你出去,你且先等在这里。” 说完,尹玉停顿片刻,又说道:“二郎的话,我刚才也想了……我与二郎在一起时,必定不止是投缘而已。至于心意相通,当是平日里相处慢慢积累而成,自然不能急于求成。” 说完这些,尹玉解下腰间的葡萄花鸟纹银香囊,转身塞入了周钧的手中,接着飞快离开了房间。 周钧看着手中的银球香囊,又想起适才所经历的一切,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第240章 杜少陵 正月十六,灞川别苑。 周钧将乘马寄在门房,又入了别苑,先是携着礼物,去了庞公和殷公的小院,道了上元安康。 出来后,他又来到外苑,询问后才得知,画月和萧清婵一早就去了街市。 从灞川别苑步行去了街市,周钧入了坊门,只见整条长街张灯结彩,路上行人接踵摩肩,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向前走一些,周钧来到中街,只见偌大的场院之中,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 街贩、游客、匠人、乐伎和艄公,将整个场院挤得满满当当,所有人都朝着露天戏院那里拥去。 周钧瞧着奇怪,便找来附近的一人问了。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钧,开口说道:“今日曲院有寒宵居士的新戏。” 周钧恍然,又向前看去,只见在露天曲院的大门处,有不少宫人充作掌固,正在维持着秩序,又发放着座牌。 周钧见人实在太多,便息了过去的念头,转身朝着一旁的周家酒楼走去。 走到半途,他看见一位年过三旬、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踮着脚尖正看向戏院,面露为难之色。 起初没怎么在意,周钧经过男子身边,听见后者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想我少陵野老囊中羞涩,哪里又有闲钱去看戏呢?” 听见此言,周钧停下脚步,转过头去,脸上带着些许讶异,朝那男子问道:“你是杜甫?杜少陵?” 那中年男子看向周钧,也是一脸惊诧:“你,你认识我?” 周钧心中感慨,没料想居然在灞川遇见了后人口中的『诗圣』。 杜甫见周钧虽是年轻小郎,但衣着华贵,腰间又别着鱼袋,便拱手行礼道:“敢问……?” 周钧还礼道:“周钧,周衡才。” 杜甫一怔,又连忙说道:“原来是周二郎。” 周钧有些意外,杜甫居然知道他。 周遭吵杂,周钧向杜甫提议道:“杜少陵倘若有暇,不如随某去吃酒?” 杜甫下意识的摸了摸钱袋,又看了眼周钧,最终咬了咬牙,点头答道:“好。” 二人进了周家酒楼。 柜台后的掌柜,瞧见周钧进门,连忙跑了出来,一边迎一边说道:“今日画月娘子还亲口交待,说是周二郎会来街市,某一早便将雅间收拾干净,又备好了酒菜。” 周钧没理会掌柜,反而将视线转向一楼的堂内。 只见迎客、侍者还有账房,统统换成了之前那批遣散的宫女。 一旁的杜甫见酒楼奢华,堂间侍者皆是知礼雍容,不自禁有些羞赧,小心翼翼用袖子遮住了袍褂上的补丁。 周钧走在前面,领着杜甫入了二楼的雅间。 刚一进门,后者见房内雕梁画栋、古韵不凡,字画皆是真迹,琴瑟皆是名器,心中不由更加忐忑。 周钧招呼杜甫坐了下来,又向一位作侍的貌美宫人,要了一壶焙花烧和例常饭菜。 杜甫坐入席内,思虑再三,忍不住朝周钧问道:“甫无名无望,周二郎如何识得我?” 周钧并未急着作答,而是心中回忆起杜甫的一生。 杜甫的前半生,多次参加科举,又屡次落第。直到天宝十载,才凭着《大礼赋》一文,得了李隆基的赏识,做了一个补缺的散官。 在长安居住的后些年里,杜甫生活拮据,又贫困潦倒,在天宝十四年十一月时,家中的小儿子甚至被活活饿死。 在杜甫活着的时候,他的作品无人赏识,甚至有人评『沉郁顿挫、波澜不兴』;直到他死后百年,才声名远播,被封为『诗圣』。 周钧想到此,只是对杜甫说道:“杜少陵的诗,某曾见过,当为传世之作。” 杜甫听了,三分意外,七分感动,连连说道不敢当。 周钧从焙炉上取了酒壶,先是给杜甫倒了一杯酒,又朝他问道:“杜少陵如何来了长安?” 杜甫喝了一口温酒,说道:“圣人诏天下,但凡『通一艺者』,可入长安应试,甫打算去试试运气。” 周钧点点头,李隆基在天宝五载年末向天下发招贤令,不过这场考试的主考官却是李林甫。 结果便是,参加考试的士子全部被判为落选。 李林甫又向皇帝庆贺,才俊皆在朝中,世间再无遗贤,生生掐断了任何可能会威胁到他相位的上升之路。 关于这件事,周钧也没有向杜甫点破,只是说道:“杜少陵素有贤才,他日必有作为。” 就在二人交谈之际,窗外传来了戏乐的声音。 周钧推开窗户,又支起了木架。 杜甫探头朝外看去,这才发现楼下不远处就是戏院,身在雅间,戏台上的一切,居然尽收眼底。 今日上演的戏目,名为『两相知』。 周钧看了两幕,便发现这戏本的剧情,并非是他写给宋若娥的,而是原创的。 故事说的是一对男女,素未相识,女子在出生之前,家中就为其安排了婚约。 一年的上元节,男女二人在灯街中巧遇,又互生情愫,但女子已有婚约在身,只能与男子断了联系。 后来,女子的父亲在朝中被人诬陷,全家被投入牢中,原本的婚约也遭反悔,甚至家中财产也被席卷一空。 男子听闻此事,只身调查,历尽艰险,揪出了幕后的黑手,还了女子父亲一个清白。 最终,男女二人终究走到了一起,却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周钧一边看戏,一边寻思。 『两相知』算是宋若娥第一个原创的戏本,虽然在一些细节上,还有一些小瑕疵,但是却已经完全摆脱了唐朝优戏的框架,逐渐向宋元朝代的戏曲形式靠拢。 房中的杜甫看完这戏,不停感叹。 这一出新戏,无论是剧情、桥段,还是戏文和唱腔,对于杜甫而言,都是全新的感受,让他顿时有一种耳目一新的领悟。 看完了戏,意犹未尽的杜甫当场提笔,在房中写下了《自京赴灞川观戏咏怀二首》。 写完,杜甫又向周钧拱手行礼道:“谢过周二郎。” 周钧:“谢我作甚?” 杜甫:“早就听闻灞川戏院,乃是长安城外的一大景致。其它州府的行客来了长安,必定要来此处一观。甫慕名而来,却苦于购不到戏票,倘若不是周二郎成全,怕是没有机会瞧见这『两相知』。” 周钧摆摆手,示意杜甫无须在意,又呼侍者行菜。 一顿酒食吃完,杜甫自忖年长,本想付账,后来得知这酒楼乃是周钧名下的产业,不由惊呆在原地。 周钧将杜甫送出酒楼,又听闻他住在长安城南坊,路途遥远。便专门雇了一辆马车,付了车资,叮嘱车夫将其安全送回。 重新回到周家酒楼,周钧入了二楼的雅间,意外的发现画月和萧清婵身在房中。 画月小口吃着桂花酥,萧清婵歪在墙角的软席上,身上盖着罗褥,却是睡着了。 见到周钧进门,画月站起身,为他拍落了身上的积雪,又挂好了外袍。 周钧看了一眼入睡的萧清婵,轻手轻脚来到房间另一侧的案台边,坐下后朝画月小声问道:“下一批宫人何时入灞川?” 画月:“正月二十四,内侍省来了人,已经递了阚册,我拿给庞公看了,已经落了签。” 周钧又问道:“住所可安排了?” 画月:“稼洲和溪洲的连桥,已经全部修缮完毕,匠作们加班加点,在桥东新起了两处小楼,再加上北街腾出的地方,住所应是无碍。” 周钧:“钱粮可还足够?” 画月:“之前出售小楼和土地的贾金,还有不少结余,施工和采购的支出尚能支付;至于粮食和用度,我让屈家和樊家去采购了足够的米面和炭薪,但是遣散的宫人中,有不少身有隐疾,看病和用药都是问题,好在解都知与教坊医署相熟,大夫们答应上元节后,来灞川瞧瞧。” 问诊不便,这倒是个麻烦,周钧记下此事,又对画月说道:“这么多事情也是难为你了。” 画月摇头道:“倘若只是我一人,哪能忙的过来?还好有清婵相助,她为了阚记名录,倒是有一日多没有合眼了。” 周钧看向熟睡中的萧清婵,轻轻点了点头。 第241章 苦离别 日头西沉,花灯燃亮。 与宵禁后的长安城不同,入夜后的灞川街市,街上的行人不减反增。 灞川湖面上的短舟和画舫,在船的头尾点起了灯笼,将整片水域映照的宛如缀着繁星的夜空。 周钧靠在窗边,看着右手中那枚花鸟纹的银球香囊,眉头微微皱起,整个人如同入定一般,一动未动。 软席上的女子慢慢睁开眼睛,先是打了个哈欠,看见周钧,一个激灵,连忙爬起身来。 周钧将香囊放入怀中,又看了一眼萧清婵,问道:“醒了?” 萧清婵飞快整了整襦裙,小声答道:“教二郎见笑了。” 周钧摆摆手。 萧清婵低下头,四处看了看。 周钧:“屈家和樊家采购了用度,刚刚回到灞川,画月去帮着清点了。” 萧清婵听见,站起身说道:“那婢子也去帮忙。” 周钧:“一起回别苑,走。” 说完,二人一起出了酒楼,来到灞川街市之中。 顺着长街一路向坊口走去,在人潮之中,萧清婵跟在周钧的身后。 看着身前的男子,萧清婵眼中转动着流光,有心想要说些什么,但一番思虑之后,终究只是无言相伴。 入了灞川别苑,周钧刚一踏进大门,就瞧见外苑里的人们神色慌张,来去匆忙。 周钧拦住一人,开口问了。 那人瞧见是周钧,连忙唱喏道:“二郎,大事不好,殷公他……” 周钧心中一个咯噔,问道:“殷公?他怎么了?” 那人咬牙说道:“就在今日,殷公又犯了癔症,穿着戏服说是要去赏花,去了中苑水榭的凉亭,旁人没拦住,一头栽进了湖里。”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丢下旁人,快步走入中苑,又来到了殷公的小院。 院外,几名殷公的随身侍从,被脱了上衣,绑在木柱上,一边挨着鞭笞,一边大声惨叫。 周钧没理会这些人,直接跨进院门,入了殷大荣的卧房。 请来的大夫正在为卧榻上的殷大荣把着脉,庞公和玉萍也在房中。 周钧见状,慢慢退到一旁,等待结果。 片刻之后,大夫站起身来,来到庞公面前,先是躬身行礼,接着说道:“伤寒之邪,又心症拘结,脉浮紧而无力,病日甚也,恐命至无多。” 庞公听见这话,面色一紧,又朝大夫问了几句,最后闭上眼睛不住摇头。 周钧叹了口气,自己虽然有蒜精这样的外伤灵药,但对于殷大荣的癔症再加上伤寒,却也是无能为力。 大夫开了缓神续命的方子,告了一声罪,便出了小院。 庞公坐在轮舆上发愣,玉萍在一旁抹着泪。 周钧则出了房门,让下人们去准备药汤。 昏迷不醒的殷大荣,服下了药汤,一直未见醒转。 周钧劝庞公先回去休息,他来守着,后者却只说不碍。 时间来到亥时二刻,门外虽然万籁俱静,但殷公的宅中却是灯火通明。 周钧侍在卧房的门边,玉萍精力不济,在一旁打着瞌睡,庞公却睁着眼睛,看着床上的殷大荣,未见疲倦。 玉萍终于支撑不住,慢慢睡了过去。 周钧呼来婢女,将玉萍扶到厢房中休息,自己又陪着庞公等在屋内。 又过了两刻钟,殷大荣先是一声长长的呻吟,最后睁开了眼睛。 周钧连忙找来下人,端来清水和食物。 殷大荣看着屋中,摇了摇头,虚弱不堪的说道:“请庞公和二郎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其他人依命离去,周钧又推着庞公的轮舆,来到床前。 殷大荣看向二人,笑着说道:“大荣怕是迈不过这个坎了。” 周钧开口想安慰两句,但殷大荣早已看破一切,先一步说道:“如此也好,该来的总会来的。” 庞公轻声问道:“可有未了的心愿?” 殷大荣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叹道:“心愿却是有的,只是不能实现罢了。” 他想了想,又对周钧说道:“二郎,窗边的茯柜,最上一格。” 后者依言,从柜中取出一方丝绸包裹的物什。 得了殷大荣的首肯,周钧打开丝绸,里面躺着一件錾刻着玉兰花纹的发簪。 庞公看了一眼,又朝殷大荣问道:“张七娘的遗物?” 后者说道:“是,大荣死后,请将此物与棺柩合葬。” 庞公轻轻点了点头。 看见那发簪,殷大荣也来了些精神,只见他挣扎坐起身来,对庞公和周钧笑着说道:“大荣一生坎坷,唯有两段日子却是最开心的。其一是搬到灞川别苑之后,不受他人打扰,平平和和过了这最后的两年;其二就是年幼时,跟着戏班去了南宫县,遇见了张七娘。” 周钧听闻此言,心中感伤。 殷大荣心爱的女子,被迫入了宫中成了嫔妃,他甘心自残身躯,只为留在女子的身边,最后眼睁睁的看着女子心力憔悴而死。 殷大荣盯着那发簪,惨笑道:“有件事情,这么多年了,一直埋在心底,未曾对人提起过,今日庞公和二郎都在,大荣便说出来,只当是了却心事。” 接下来的这段话,殷大荣说出口的时候,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言语中却是哭腔:“当年张七娘入了宫中,久未得到圣眷,七娘以为是圣人忘了她,但其实几次三番,皆是因为大荣从中作梗,使得阚册上故意漏了她的名字。” 听见这话,周钧愣在当场。 殷大荣泪流满面:“说到底,七娘之死,也是大荣糊涂;今日之祸,不过是罪有应得罢了。” 庞公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和吃惊,只是对殷大荣说道:“过去之事,莫要自责。” 这一番情感上的波动,似乎耗尽了殷大荣的精气。 他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人也重新躺了下来。 殷大荣先是对庞公说道:“当年倘若没有庞公收留,大荣致仕回乡,必定会遭人算计,下场凄惨。” 庞公向前探出身体,拍了拍殷大荣的手,说道:“忠和早年受过你的恩惠,自当照看一二。” 殷大荣感激的点点头,又将头转向周钧:“二郎与大荣非亲非故,这两年来,却是悉心办事,未有怨言。咱家还有些薄产,庞公他定是看不上,便统统赠给二郎。” 周钧连忙出言推脱。 殷大荣又一再要求,最后庞公也劝了几句,周钧只能收下。 办完了这些事情,殷大荣轻轻吁了一口气。 他看向天花板中的虚无,眼神开始慢慢涣散,口中无意识的唱道:“人去楼空余惆怅,辜负了良辰,不见了旧人,却只道相思诉断肠……” 殷大荣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最终落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第242章 聚散匆匆 殷大荣出殡的那日,灞川下起了鹅毛大雪。 天地之间,白茫一片,唯有送葬的队伍蜿蜒曲折,连绵不绝。 棺柩入土,奉祭完成。 灞川别苑的采薇院中,办了素斋,周钧充替丧家的家主,招待一众吊祭的邻人好友。 身穿丧服的周钧忙前忙后,一直操持到夜深人静,才算是告一段落。 坐在偏厅,周钧揉了揉额头,只感觉浑身酸痛。 画月走进厅内,看着一脸倦色的周钧,轻声说道:“殷家的管事还候在门外。” 周钧:“让他进来。” 年过五旬的殷安,踏入房门,朝着周钧拜道:“主家……” 虽然只道了一声称呼,但周钧知晓殷安在顾虑什么。 周钧:“从今往后,一切照旧。” 殷安闻言,松了一口气,道了一声是,站起身退出了偏厅。 不多时,萧清婵捧着账册,又走了进来。 她先是将账册放在案台上,又从中间拿了一本,递到了周钧的手中,说道:“殷公名下的田产,已经清点阚册,请二郎过目。” 周钧翻开看了,殷公曾职事内常侍,名下无论土地、商铺、还是宅院,倘若折算成钱帛,实乃不可胜计。 周钧只看了两眼,就不感兴趣的合上书页,对画月和萧清婵说道:“你们从外苑搬过来住。” 萧清婵躬身称是。 画月有些无奈:“外苑虽然人多口杂,但也热闹,中苑这里太安静了。” 周钧摇头笑道:“原本的小院也别撤掉,平日里你依旧可以去那里见一见旧友。” 画月点点头。 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花,周钧幽幽说道:“天宝六载,多事之秋。” 寒冬终于过去。 日子来到了三月初,湖川水暖,草色渐长。 这一日,殷大荣的墓前,范吉年先是上了供品,又烧了纸钱,最后感喟道:“咱家从前在殷公手下做事时,常常听他说,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周钧陪在他的身边,轻声说道:“殷公走的平和。” 范吉年闻言感慨道:“那便好,那便好。” 二人离开墓地,又顺着小道去往灞川街市。 入了中街的场院,新一批遣散至灞川的宫人,如先前那般,排着队入了戏院,办理市契和登记阚册。 范吉年看着这群宫人,朝周钧说道:“算上今日这些,长安今年遣放的宫人,已经有一半入了灞川,总计已近六百,二郎可有烦忧?” 周钧:“钱粮和用度自是无碍,唯一麻烦的便是住所。天寒地冻,再加上过年循假,工期落下了一些。好在眼下开春,气温回暖,工期应该能赶回来不少。” 范吉年点点头,继续向前行去。 出了中街,二人来到连桥,只见另一边的溪洲上,到处都是劳作的工匠和役夫,他们敲打着木梁、灰和着土石,工造进程一刻不停。 范吉年瞧见不少小楼和院子已经有了雏形,不禁感叹灞川的变化实在太快。 周钧说道:“不出半年,灞川溪洲就能再建成两百余所连檐小楼,除此之外,还有佛寺、道观、集市、山道、云亭等建筑。” 范吉年心中大定,对周钧说道:“咱家曾在内侍省中夸下海口,说是周二郎既然承了差事,那么必定不会食言。话虽那么说,数千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安置下来,咱家一度也曾心中没底。如今看了,却是多虑了。” 周钧趁着这个机会,朝范吉年说道:“范公,钧有一婢,名为萧清婵。” 范吉年听见这个名字,回忆片刻,问道:“萧清婵……是那兵部舞弊案中主犯家的大娘子?” 周钧:“是,那婢子自从入了周家,服侍做事竭心尽力,钧想请放她在长安城中的家人。” 范吉年先是朝周钧丢了个眼色,又笑着说道:“能让二郎开口,想必那萧家女必定有些服侍人的本事。” 周钧听见这话,知道范吉年怕是想歪了,但也没有过多辩解。 范吉年:“咱家倘若没记错,萧家女在长安中的家人,有人在司农寺,还有人在教坊。司农寺中的官婢,请放为私婢,这倒是好办,咱家去打个招呼便是。至于教坊那里……” 周钧拱手说道:“梨园教坊乃是圣人治下,钧自然不敢劳烦,只是请司农寺放人便好。” 范吉年一口答应下来:“好,既然二郎说了,那咱家就去一趟司农寺,卖个情面。” 周钧闻言,拱手说道:“钧谢过范公。” 送走了范吉年,周钧回到中街,去往了后巷。 后巷中有宫人的住所,根据尚部职能和从业职事不同,又分成了数片区域。 周钧去了尚服宫人的住区,又找到了彭婆和她的那些昔日同僚。 坐在后堂的月牙凳上,周钧先是朝站在面前的彭婆和一众宫人问道:“吃住用度如何?” 彭婆躬身行礼道:“一应俱全,犹胜宫中。” 周钧微微点头。 彭婆:“周二郎来寻老身,怕不是只为询问此事?” 周钧不再打算绕圈子,直言道:“过些日子,某要回凉州职事,打算带上你们一起走。” 彭婆听闻此言,没有表现出什么吃惊和反抗,朝周钧说道:“但凭周二郎安排。” 周钧有些意外:“你不打算问些什么?” 彭婆:“老身素闻周二郎思虑周详,多问也是无益。” 周钧多看了彭婆一眼,接着便起身离开了后巷。 又过了些日子,收拾妥当一切的周钧,先是去拜别了庞公和玉萍,接着回到采薇院,打算踏上重返凉州的旅途。 画月帮周钧检查着行囊和文书,萧清婵则帮忙打包着衣服、鞋帽、用度等物。 收拾到一半,萧清婵偷偷看了眼身旁的周钧,没能忍住心中的酸楚,眼圈通红,只能把头深深埋了下去,不让他人看见。 周钧在画月的帮助下,小心翼翼清点了一遍焉耆祖上的信物和文书,确认并无错漏,便开始打包装箱。 做好这一切,周钧令下人们将行装抬上大车,又接过了乘马的缰绳。 画月见状,也牵来了自己的马,对周钧说道:“我去送你。” 车队出了灞川别苑,又顺着长街去往官道的方向。 路上,画月看向周钧,欲言又止。 周钧问道:“想随我去凉州?” 画月一怔,犹豫片刻,先是点头,接着又说道:“这长安待得久了,也是无趣的紧……画月虽然想随二郎同去,但也知道,我留在灞川,才能帮上你更多的忙。” 周钧转头看向画月的眼睛,笑着说道:“我与你做个约定。” 画月:“约定?” 周钧:“今年再回长安,倘若又要外放职事,无论天涯海角,你便与我同行。” 画月睁大眼睛,连忙说道:“一言为定?” 周钧:“绝不食言。” 车队行至官道,周钧刚想与画月道别,行向北方,视线中出现的一样事物,却让他勒停了马缰。 那是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官道的一旁,又有十数位骑士拱卫在左右。 马车的帷帘被拉开,一张熟悉的女子面孔,出现在周钧的视线之中。 周钧迟疑了一会儿,最后朝着马车的方向,从怀中取出了那枚花鸟纹的银球香囊。 那女子看见香囊,潸然泪下,又将右手放在心口,轻轻点了点头。 周钧轻轻叹了口气,收回了视线,看向北方,对着车队高喊了一声:“出发!” 第243章 说谋 四月的凉州,草原一望无际,野花遍地绽放,仿佛五彩缤纷的巨大花毯,蔓延伸展,美不胜收。 极目远眺,在天边能够见到一抹浑厚的黄色,那里便是一望无尽的沙漠。 而凉州城,就矗立于草原与沙漠的交界处。 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当周钧再次看见那座城池时,一时之间感慨万千。 城门外,孔攸早早的就等在了那里。 车队自官道驶来,慢慢停下,周钧下了马车,上下打量了孔攸,笑着问道:“伯泓别来无恙?” 孔攸躬身说道:“主家,攸无碍,凉城亦是。” 周钧听见这话,看了眼城门周遭熙熙攘攘的行人,对孔攸说道:“上车说话。” 孔攸点点头,跟在周钧的身边,上了马车。 车队入了城门,又顺着大道行向城内。 路过一处坊口时,周钧见街边修建了一处神龛,龛内建有半人高的应龙雕像,石像前又有香烛、供品,一群人围着神龛,叩头祷告。 周钧朝孔攸问道:“这神龛是谁建的?” 孔攸:“去年秋夜,应龙显灵,再加上那预言旱灾的天书,凉州城中笃信应龙者,每日都在增多。坊市街口,常常就能看到这样的神龛,皆是信徒自发所建。” 周钧恍然。 孔攸:“关于那旱灾,还有一件事。” 周钧:“何事?” 孔攸:“今年冬天,雨雪罕见,未能积寒,故而开春时,土地结块,肥力也少,不利于春耕。” 孔攸的这番话,周钧起初还不明白,后来想想,也就懂了。 俗话说的好,瑞雪兆丰年。 白话来说,就是适当的冬雪可以预示着来年是个丰收之年。 这是因为,一来积雪具有保温作用,能够使土地温度,不致因冬季的严寒而降得太低;二来雪中含有很多氮化物,融雪时,这些氮化物被雪水带到土壤中,成为最好的肥料。 所以,凉州今年冬天少雪,自然春耕就会收到影响。 孔攸:“春耕之事暂且不谈,三月初,朝中下了一道圣旨,说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筑雄武城御寇,战事不断,兵力吃紧,令王忠嗣派遣军使,前去助役。” 周钧闻言,皱起眉头。 孔攸又说道:“圣旨刚刚到了陇右,王忠嗣就亲自带着些许兵马,出发去往了河北,算算脚程,现在应该到了范阳。” 周钧稍作思考,叹道:“朝廷终究还是对北藩动手了。” 孔攸:“主家所言极是,朝廷说着借兵,其实就是在削藩。一旦北藩的兵马入了河北,就会被借故扣留,再打散分编,最后就成了安禄山的士卒。” 周钧:“王忠嗣知安禄山有反心,此去河北,绝对不会同意借兵。” 孔攸点头:“王忠嗣假如不同意借兵,那么就是中了圈套。” 周钧神色一紧。 孔攸轻轻吁了一口气:“这借兵的圣旨,攸从李光弼将军那里也听了个大概,思来想去,八成是李林甫的计策。李林甫的耳目遍布大唐,安禄山心怀不轨,他怕是早有耳闻。至于王忠嗣,他身为圣人的假子,又忠心朝廷,充任河东节度采访使,与河北比邻,又怎会不知安禄山的反心?” “朝廷欲削北藩,倘若天子直言于王忠嗣,后者必定会自请放权。但倘若是以借兵为故,调兵入安禄山的麾下,那王忠嗣定会宁死不从。” “李林甫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故而以借兵为由,在朝廷、王忠嗣和安禄山三者之中设了阳谋。” 周钧:“阳谋?” 孔攸:“王忠嗣倘若同意借兵,那么就会壮大安禄山的军势,危害到大唐的社稷;倘若他不同意借兵,那么就是抗旨不遵,恐引朝廷不满,甚至是猜忌。借兵抑或不借,二者皆是苦果,王忠嗣只要稍微思虑,就能看穿。但是,李林甫清楚,王忠嗣最终的选择,必定是不肯借兵。所以,攸才说道,此乃阳谋。” 周钧又问道:“为何李林甫会这般笃定,王忠嗣一定不会同意借兵?” 孔攸:“主家且听我慢慢道来。先说表现。王忠嗣倘若同意借兵,只需派遣一名军使领兵,去往河北做完交接手续便可。但实际却是,王忠嗣一接到圣旨,就立即点兵,又亲自前往。某猜度,王忠嗣是想借着安禄山身在长安,赶不回来的空档,去一趟河北,一来遵了圣旨,二来又勘察了敌营,再找理由否了借兵之说。” 周钧听完,点了点头,孔攸所料,与史书中几乎无差。 在史书之中,王忠嗣在得到借兵的圣旨之后,趁着安禄山不在河北,亲自去了雄武城打探一番,回来便上书李隆基,说道安禄山有谋反之意,不可借兵。 孔攸又道:“再说缘由。王忠嗣站在大唐的角度上,就借兵一事,权衡利弊,两害取其轻。他的这番举动,自认为既没有违抗圣旨,也没有给安禄山送去精兵。但是在整件事中,他唯独忘了一个人——当今的天子。” “天子虽是王忠嗣的假父,但北藩势大,又兵多将广,难免会引起猜忌。王忠嗣自持与圣人亲密,便自作聪明,想从中转圜,殊不知此举犯了大忌。” “当今天子经历数次宫变,为了扼杀内患,连亲生的儿子,都会痛下杀手,更何况一义子乎?” “所以,王忠嗣谋事,思虑的是社稷;而李林甫谋事,思虑的却是人心。” 孔攸停顿片刻,说道:“最后说应对。倘若王忠嗣此番真的不肯借兵,那么朝廷日后怕是会处处针对北藩,李林甫也会借机中伤王忠嗣。后者不擅诡谋,与右相相争,一着不慎,恐满盘皆输。为了防止真有那么一天,主家当下,要做的便是两件事。” 周钧:“哪两件事?” 孔攸:“第一,王忠嗣倘若遭贬,北藩诸军使群龙无首,主家可拉拢交好可信之人,以图日后之用;第二,北藩动摇,恐河西、陇右局势生变,主家理应早谋退路,不可固守凉州。” 周钧听罢,轻轻点头。 车队终于停了下来。 周钧下了马车,一眼就看到了金宅大门处的金凤娘和朝暮。 朝暮看见周钧,犹豫了片刻。 金凤娘附在朝暮的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朝暮喜笑颜开,张开小手,跌跌撞撞的跑向周钧,口中又含糊不清的喊道:“阿耶。” 周钧心中喜悦,一把抱起了朝暮,又在原地转了几圈,惹得后者开心的不停叫喊。 车队中,彭婆和一众尚服宫人也下了车,看向周遭,小声议论。 周钧瞧见,对身旁的孔攸说道:“给她们准备好住所和用度,一切待遇,向茶坊匠作看齐。” 孔攸听了,点头称是。 第244章 花楼机 抱着朝暮,周钧入了前庭,朝身边的金凤娘问道:“金家最近营生如何?” 金凤娘说道:“正月里,凉州城的北边,重开白亭互市。金家和漠北各部开始做些骡马生意,又帮着茶坊运输茶叶。还有,安西都护府又来凉州发了长行的契单,都督府最终将这笔单子委给了金家。”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也明白,官家的长行契单之所以能够再次委给金家,恐怕也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 于是,周钧朝金凤娘问道:“我记得你说过,金家之前曾承了一笔运往安西的长行单,后来运到瓜州,便杳无音讯。” 金凤娘:“是,金家后来派人顺着原路去寻,却是一点痕迹都未能发现。” 周钧:“那这次的长行契单,你可有把握?” 金凤娘:“金家自然想要挽回口碑……这次长行,申叔公打算亲自出马,再带上金家一半的人手。”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顺着长廊入了后院。 周钧远远看见,在金家的练武场上,有一群人聚在那里,又不停叫着好。 心中好奇,周钧便走了过去。 只见练武场中放着两个箭垛,回纥人赫达日,还有金凤娘的小妹绣娘,正在比试着箭术。 周钧将怀中的朝暮交到金凤娘的手中,又走入练武场内。 周遭围观的人,瞧见周钧,连忙躬身请安。 赫达日和绣娘听见动静,也放下了手中的弓箭,一齐行礼。 走到二人的面前,周钧看向百步开外的箭垛,笑着问道:“谁赢了?” 赫达日挠头苦笑,绣娘则是神采奕奕。 看见这二人的模样,周钧自然能够猜到结果。 他有些意外,没想到看起来年纪尚轻、柔柔弱弱的绣娘,居然能在箭术上胜过赫达日。 由此看来,金凤娘当初说,凉州的女儿骑马射箭都不在话下,倒也并非虚言。 赫达日将弓箭交给手下,又从腰间取出一枚金髁子,递向了绣娘,口中说道:“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绣娘接过金髁子,笑着说道:“上次是马弓,这次是步弓,下次你想好比赛的项目,再道与我知。” 说完,绣娘走去金凤娘身边,逗弄朝暮去了。 赫达日盯着绣娘的背影,视线久久不曾移开。 周钧走到他的身边,说道:“莫不是你有意谦让?” 赫达日摸着脑袋,朝周钧憨憨笑道:“不瞒周二郎,起初的几箭,我的确存了谦让的心思,但后面我却是全力以赴。” 说完,赫达日又看了一眼绣娘的方向,说道:“周二郎可还记得,我曾说大唐女子知书达理,又温婉可人,比起回纥女子要好上许多,但又总觉得哪里缺了些什么。” “在金家住的这半年里,与绣娘朝夕相处,赫达日却是明白了,最优秀的女子,应当既有大唐的聪慧,又有草原的气概。” 周钧闻言,朝赫达日问道:“你想娶绣娘为妻?” 赫达日:“是,但此事我要禀告父亲,再请他定夺。” 周钧点头道:“此言在理。” 与赫达日告别,周钧换了一身衣服,又洗漱一番,接着在孔攸的引路下,从金家后门出发,去往邻街的炒茶工坊。 炒茶工坊说是工坊,但实际上却是一个二百余米见方的街区。内有小院三十余处,又有望塔和坊墙。 工坊落址,原本是凉州城内一片荒废的民宅,金家将其买下,又整修扩建,就有了如今的模样。 过了一道由金家部曲把守的坊门,周钧和孔攸又到了一扇内门之前。 负责把守内门的仇邕,瞧见门外之人是周钧,连忙打开门,又笑着问道:“二郎总算是从长安回来了,灞川那里可一切都好?” 周钧:“庞公一切都好,只不过殷公在上元节那几日走了。” 仇邕闻言一愣,沉默了好半晌,说了一句:“世事无常。” 走入内门,周钧闻见坊内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茶香。 孔攸对周钧说道:“生茶刚刚上市,负责采购的车队,前几日才赶回茶坊。” 周钧步入炒茶工坊的匠作堂,只见一人来高的大锅,一字排开,摆了十六口,又有齿轮和滑索带动的铁勺,在畜力的驱动下转动不止,翻炒着锅中的的茶叶。 大匠毛顺正用手摸着锅沿,估量锅体的温度,并不停令人增减柴火。 看见周钧进了门,毛顺丢下手中的活计,来到前者的面前,拱手说道:“二郎回来了。” 周钧朝毛顺点点头,又说道:“这次去了长安,我带回来一位在匠作方面颇有造诣的人。” 毛顺听见,顿时来了兴趣。 周钧向孔攸点点头,后者去了宿所,将彭婆带了过来。 毛顺见彭婆是女子,一身宫装,又年纪颇大,心中有些疑惑。 周钧对彭婆说道:“这位便是大匠师毛顺。” 彭婆听见毛顺二字,先是一怔,接着说道:“老身久闻大匠师之名。” 说完,彭婆从怀中取出重织机的图纸,又交到了毛顺的手中。 毛顺接过图纸,看了两眼,又皱紧眉头对彭婆问道:“这是你画的?” 彭婆点头。 毛顺:“你师从哪位大匠?” 彭婆:“老身原籍江南东道,织染的技艺都是来自于家中长辈。” 毛顺点点头,不再追问,找了一个石墩,摊开图纸,细细看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朝毛顺问道:“大匠,这重织机的设计,是否可行?” 毛顺:“其实,此物真正的名字,并非重织机,而是花楼机。只不过,老夫一直以为,花楼机已经失传,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能够看见。” 听见这话,对纺织一窍不通的周钧朝毛顺问道:“大匠,何谓花楼机,可否为钧讲解一二?” 毛顺将花楼机的图纸收好,对周钧说道:“解释花楼机之前,先说说大唐目前所使用的织机。当下织坊和宫造所使用的织机,大多都是综蹑提花机。此等机巧,用蹑踏板来驱动综片活动,而综片就是用于编织图案的引线器。” “综片的数量越多,能够编织而成的图案就越繁复。但相应的,综片数量一旦变多,那么提供动力的蹑踏板也要增多。然而,综片和蹑踏板的数量,倘若太多,那么织机在运行时,就会出现布纹中断甚至错位的现象。” “所以,大唐用机巧织成的绸缎布匹上,大多都是花纹循环数不多的对称型纹织物,而类似大型动物、写实花卉一类的复杂图案,都是以手织的形式添加,而不使用织机,道理也正是如此。” 周钧听到这里,轻轻点头。 毛顺:“但在东汉时期,《机妇赋》文中曾经提到过一样全新的织机——『“……高楼双峙,下临清池;游鱼衔饵,瀺灂其陂,鹿卢并起,纤缴俱垂,宛若星图,屈伸推移,一往一来,匪劳匪疲。』” “该织机提花经线不用综片控制,改用线综控制,所以摆脱了综片和蹑踏板的数量限制。除此之外,它最关键的技术是挑花结本,就是利用花本贮存提花步骤,再记忆花纹图案的变化规律。该织机的上部,高耸出一个控制提花机经线起落的织机部件,名为『花楼』。故而,此织机得名花楼机。” “使用花楼机,可以使用多捻织线,又可层叠织面,编织出极为复杂的大型图案,而且不会出现中断错位等现象,速度相较手织,要快上数十倍还不止。” “可惜的是,花楼机的制造技法在东汉末年,毁于战火之中。隋唐时期,虽然有匠作根据古籍中的寥寥数语,试图重现此物,但造出来的机巧,只能勉强使用,远远达不到书中的水平。” 周钧听完这些,看向一旁的彭婆,不禁感叹,早已失传的技艺,居然有机会重见天日。 第245章 应龙传道 从茶坊中出来,孔攸对周钧说道:“主家,要不要去见见伊斯?” 周钧有些意外:“伊斯?他人还在凉州城?” 孔攸:“上一本应龙天书中所写的灾厄,已经全部结束。伊斯久未收到预兆,而凉州城中的应龙信徒又多,所以他如今选择留在了凉州城中。” 周钧闻言,点头说道:“去见见他也好。” 二人又上了马车,出了金家,一路向着城南的一处小院行去。 当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周钧见院门处来往行人众多,有经教徒,也有平民百姓。 经教徒们,正在拿着圣经向入院的民众,解释着应龙的来历。 用圣经向信徒解释应龙? 周钧觉得有趣,便多听了几句。 只听那些经教徒们说道:“圣经中,有一种身躯漫无边际的巨蟒,它们拥有带爪的四肢,又有燃烧着火焰的六翼,在外形上正如那显灵的应龙一般。它们能够呼风唤雨、改变天地,在圣经中也被称为炽天使。” 周钧听着一愣。 他虽然熟知中国历史,但对圣经却所知甚少,听见经教徒说出炽天使一词,第一反应却是前世电视小说中那些人形的天使,却不知炽天使的原型居然是燃烧巨蟒。 走入中堂,周钧见屋中整洁有度、饰品华美,便猜测伊斯和那些经教徒,在凉州城中的生活,过得应该还算不错。 向经教徒们问了伊斯的位置,周钧和孔攸去了侧厢的抄经阁。 刚进阁门,周钧就看见屋中堆满了书籍,不光是书柜案台,就连过道墙角也放的满满当当。 从地上捡了一本书,周钧念出了书名《佛教三论宗》;又捡起来另一本,书名为《道家古源勘考》。 周钧满心疑惑,入了内阁,拉开帷幕,只见伊斯伏在案台前,正在奋笔疾书。 听见动静,伊斯转过头来,发现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喜道:“周二郎回来了!” 周钧见满屋都是各式各样的笔记和草图,不禁朝伊斯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伊斯先是起身出了内阁,见四下无人,又返身关了房门,这才对周钧和孔攸说道:“你们都笃信应龙,我实话实说,倒也无妨……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就是为应龙之说开宗立教。” 周钧听了一惊。 伊斯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又说道:“当下说是开宗立教,未免有些太早,或许应该说是撰文传道,会更加贴切一些。” 周钧朝伊斯问道:“可否详解?” 伊斯拿来厚厚一摞文稿,递给周钧,又说道:“应龙之说,起源于山海经,我听说那本书是由远古族巫所写,作者和时间都已经无法考究。” “这种来自于上古的神话传说,由于缺少大量的文献支撑,又没有遗留下来的痕迹和建筑,所以只能短暂性的引起话题,很难引起信徒们的长期共鸣,等过了风口,就很容易会被其它宗教所针对。” “假如把应龙之说,拿去与大唐的经教、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和祆教相互对比,就会发现能够支撑前者存在的理论依据,实在是太少,非常不利于传教和讲经。” 听到这里,周钧点点头。 事实也正如伊斯所说。 无论是经教、佛教、道教、伊斯兰教还是祆教,任何一个教派,都拥有大量的文献和圣迹,作为理论和史料支撑。 但是,应龙之说,即便周钧不停用后世的天灾,来提高它的可信度和灵验性,这种只在山海经中才惊鸿一现的神话,对于信徒而言,实在是太遥远,也太抽象了。 伊斯翻开文稿,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说道:“想要让应龙之说开宗立派,以最快的速度来获取信徒的认可,最好的办法,其实是让它沉浸到各大教派的经学环境中去。” 见周钧面露不解,伊斯解释道:“先说基督教。圣经最早是由古希伯来语所写,其中圣经中炽天使一词,写作seraphi,名为燃烧的巨蟒,在外形上是拥有四肢尖爪、身背六翼、浑身燃烧的远古之蟒。” 周钧听了,又想起在院门处经教徒的讲经,不由的一怔。 伊斯笑着说道:“怎么样?听上去,是不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巧合?在最古老的圣经中,对于炽天使外形的描述,恰巧与山海经中的应龙,极其相似。起初我翻阅经文的时候,发现这一相似之处,也吓了一跳。” “圣经中又说道,炽天使是无穷、永恒神旨的标志,它们只在最险恶的时刻,才会降临凡间,用圣洁的神火净化人们心灵和灵魂,用万丈光芒驱散黑暗的阴影。” “这样来看,应龙的预示天灾,又与炽天使的救世职责相吻合,这样可以使得基督教们,以最快的速度来认可应龙的存在。” 将手中书本放下,伊斯又拿起了另一本书:“第二个来说伊斯兰教,在大食的经文和传说中,写着真主以龙形降世,此龙名为jawzahr。根据记载,jawzahr在群星之间舞蹈,在身后引发彗星和月食,它向信徒预示灾难,又警告那些亵渎者,不得踏入真主庇护的圣地。” 说完,伊斯朝周钧又说道:“有趣?伊斯兰教中的天龙,也拥有预示灾难的能力,这又和应龙之说相互印证。” 伊斯拿起第三本,却是一本天竺佛书。 打开书页,伊斯说道:“古天竺文献之中,并无『龙』字。汉朝之后,由于汉唐龙神传说流入天竺,而天竺佛教又将其引入佛经之中,并形成了特有的『龙王』之说。” “佛经有云,龙王有八,皆为护法善神,逢世律背行,当灭度众生,再归于苍寂。” 说完这些,伊斯对周钧说道:“周二郎,说了这么多,伊斯的意思是应龙向世人预示灾厄,又救万民于水火,但它毕竟是上古孤传,倘若与其它教派一意割离,恐怕不利于传道,又会引起其它宗教的打压。” “因此,我想做的便是,在应龙之说尚且理论单薄的时候,将其融合到其它宗教中去,借着其它宗教的理论环境,来降低他教信徒对于应龙的排斥。” “等到应龙之说,一旦成了气候,再以山海经和其它经书作为宗教蓝本,为应龙开宗立派,独立成为一个全新的宗教体系。” 周钧听完,与孔攸对视了一眼。 接着,周钧回过头,对伊斯说道:“你需要什么,无论是钱帛还是书册,尽管与我说,只要可能,都会尽量满足。” 第246章 狼犬之祸 就这样,毛顺、彭婆和一众匠人,开始研制花楼机,而伊斯则在为了应龙传道书而笔耕不辍。 至于周钧,继续着他的互市监差事,每日去都督府中职事。 四月底的一日,周钧放了廨,还没走出都督府的大门,就见到李光弼和安思顺从门外走了进来。 周钧拱手说道:“李将军,安将军,你们……” 话未说完,李光弼摆手说道:“周二郎,和我们一起吃酒去。” 见两位军使面色不虞,周钧也没有推脱,便一起去了花门楼的酒肆。 周钧身穿官服,李光弼和安思顺也没换下将袍,店家瞧见一下来了三位上官,吓得从柜台后面跑出来,又亲自将他们迎入里间。 要了酒菜,拒了饮妓,李光弼拉上里间的帷帘,愁眉苦脸的坐在折床上,先是自斟自饮了一杯,却什么话也没说。 安思顺看向窗外,脸色更是糟糕。 周钧瞧的奇怪,便开口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安思顺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朝廷下了借兵之旨,安某熟悉河北,便请缨陪着都护去了范阳,又巡视了雄武城。” 李光弼又喝了一杯,口中冷哼了一声。 安思顺听见,无奈说道:“安禄山乃是某的远房亲戚,思顺曾闻,安禄山有不臣之心,起初还不信,但此番去看了雄武城,却是信了。” 李光弼把酒杯重重砸在案台上,又沉声说道:“安禄山对阵奚、契丹等部,后者皆是游牧,居无定所,更无城池。可那河北兵演练的却是攻城之法,而且武库之中,皆存着云梯、云阑等器械,这明摆着就是图谋中原!” 安思顺摇头说道:“不仅如此,思顺熟悉边疆各部,去了雄武城,一眼就看出其中守军,大部分并非是唐卒,而是契丹人和奚人假扮而成。而且城池的瓮口和箭合,也并非是为了防御北方,却是抵抗南向来敌。” 话说到这个份上,安禄山有反心,已经无需质疑了。 李光弼不停喝着酒,想起周钧之前的话,不禁叹道:“二郎曾说,兔死狗烹,光弼起初还不信,如今却是信了。” 比起李光弼,安思顺更是头疼。 凉州安家与河北安家乃是同族至亲,倘若安禄山有意谋反,那么凉州的安家也自然会被认定为有谋乱之嫌。 安思顺如今是又惧又恼。 如今的大唐如正午的旭日,昌盛正隆,安禄山却不知死活,包藏反心,却会连累到凉州安家的性命。 周钧瞧着面前二位的表情,问道:“王都护如何说?” 李光弼:“还能怎样,当然是上书朝廷,说清安禄山的反心,再请圣人派兵,理清河北。” 周钧闻言,没有说话,心中却知,这份奏疏不仅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会造成不好的效果。 安思顺又说道:“王都护身为圣人假子,说话自然是有分量的。” 听到这里,周钧抿了一口酒,轻声问道:“只是不知王都护的忠言,圣人是否会听进去?” 李光弼低声喝道:“三省六部,我就不信那么多的官员,都看不出来河北之乱!” 周钧心道,自然有人能看出来,但或许会装作看不见罢了。 安思顺此时朝周钧问道:“周二郎,你这次去了长安述职,朝中如何说?” 周钧将上元节当晚,安禄山跳胡旋舞,得了圣人的赏识,又拜贵妃为母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李光弼和安思顺听完,二人均是目瞪口呆。 李光弼不敢置信的问道:“乱臣贼子献媚邀宠,满朝文武竟无人指责?” 安思顺则紧锁眉头,慢慢说道:“倘若安禄山在圣人面前搏了好感,想要再动摇他,怕是就要难了。” 李光弼拍案说道:“朝廷忌惮北藩,有意削藩,他们却不知道,最应该提防的敌人,却是安禄山啊。” 周钧放下酒杯,幽幽说道:“你们难道就不曾想过……或许在朝廷看来,北藩诸军,要比安禄山看起来,更有谋逆之意?” 李光弼和安思顺闻言,停住了动作。 二人仔细寻思,脸上的表情却是越来越难看。 一时之间,房内寂静一片。 半月之后,关于安禄山意图谋反的第一封奏疏入了长安,之后却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任何回应。 不死心的王忠嗣,又接连写了两封奏疏,一样没有任何回应。 这一日,右相府中,林甫之子李岫,陪着父亲在后园中赏花。 李岫对李林甫说道:“王忠嗣的奏疏,说安禄山屯集马铁,又招揽异族,还演练攻城,有意谋反,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李林甫用花剪小心剪除多余的枝叶,淡然说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真假或有时,何般不重要。” 李岫看着李林甫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道:“难不成……王忠嗣说的是真的?” 李林甫脸上波澜不惊:“胡人粗鄙,如狼鬣之流,他们无法入朝为相,做到节度使一职,已是极限,要是再想往上,就只能盯着御座了。” 李岫闻言大惊:“父亲,安禄山倘若真有谋逆之心,当是大唐之患,怎可坐视不理?!” 李林甫瞥了他一眼:“为父早就与你说过,这大唐之事和李家之事,不能混为一谈。” “对于大唐而言,那安禄山就是一只填不饱肚子的狼,他不自量力,觊觎天下,其心当诛。” “但对于我李家而言,他的一举一动、心思揣度,在林甫看来,不过是稚子儿戏罢了。” 李岫闻言,面色不安。 李林甫见状,笑着说道:“且记住,这天底下所有的狗,都是从狼驯化而来。只要调教得当,这安禄山,就是一条品相上佳的胡杂犬,想要使其咬谁,只需一声令下即可。” 李岫仔细思索,又问道:“父亲指的是王忠嗣?” 李林甫微微点头,脸上显出几分赞许,说道:“对于我李家而言,安禄山不是敌人,王忠嗣才是。” “圣人赏识安禄山,又忌惮王忠嗣,我便以借兵为由,使得王忠嗣故意告安禄山图谋不轨。” “圣人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得知王忠嗣拒绝借兵,自然不会去相信安禄山有谋逆之心,反而会怀疑王忠嗣为了保全北藩,故意恶人告状。” 李岫也逐渐明白过来:“所以,那奏疏取信圣人的前提,在于王忠嗣是否肯借兵。倘若王忠嗣同意借兵,那圣人就会消除对其的怀疑;倘若不同意,那么圣人就会以为,有反心之人,不是安禄山,却是王忠嗣。” 李林甫点头笑道:“就是此理,所以那安禄山身有反心,对我李家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只有他想反,北藩才会拒绝借兵;只有北藩拒绝借兵,圣人才会对王忠嗣起疑。” 李岫点头,但很快脸上又有了忧虑之色。 犹豫了很久,李岫终于对李林甫说道:“父亲,李家身处朝堂之中,怨仇满天下,倘若一朝祸至,怕是难以自保啊。” 李林甫闻言,脸上笑容退的一干二净。 李岫见状,又向李林甫说道:“父亲何不栽培几人?他日李家倘若逢祸,也好有人帮衬一二。” 李林甫嗤笑道:“世人皆是争权夺利,又有何人看重情义?今日他敬你拜你,明日便会戕害满门……势已如此,又有何办法?” 第247章 冀西行 凉州城中最近出了一本书,书名为《应龙古论》。 写书的作者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经教修士,伊斯。 行文风格并非是宗教经书中常见的艰涩难懂,而是接近于市井白话的叙述。 整本书洋洋洒洒万字有余,通篇只说了一件事——应龙究竟从何而来? 伊斯引经据典,从经教、伊斯兰教、道教、佛教等各大宗教的经书中,选取了诸多典故和传说,来解释应龙在各大宗教中的相近神祗,还有相应的出处。 伊斯在书末,得出一个结论,无论是哪一个宗教派系,都有文字记载或神话传说,提起了与应龙相似的神灵。 这也就是说,应龙的存在,无论在任何一个教派之中,都被反复目击和应证过。 此书一经问世,凉州城中的百姓争相传阅。 一来是因为书中记载的各教典故着实有趣,二来是因为,无论哪一个宗教的信徒,都可以在自己教派的典故中找到应龙的蛛丝马迹,从而解释这段时间在凉州城中发生的古怪事件。 至于凉州城中的佛寺、道观、经教寺、祆庙,起初对于《应龙古论》这本书,并没有过多的关注。 但是,很快就有宗教高层,注意到了其中的玄妙。 应龙预言了凉州天宝五载的大旱,在这件事上,有不少高僧真人,试图与其斗法分个高下,但最后都是败下阵来。 至于凉州城入夜,那只遁入夜空的巨龙,佛道诸门,更是无法解释。 俗语说得好,既然斗不过,不如倒头拜。 将应龙显灵一事,拉入自己教派的经文之中,以此来稳定信徒的情绪,并且借着应龙再宣传一波教中圣灵的神通广大,就成了凉州各大宗教的共识。 于是,佛门中的主持们首先声称,应龙乃是娑伽罗龙王降世,为信徒们脱离苦难。 道观中的真人们,听见这话,立即骂道,一帮秃驴,应龙明明是道家祖龙,万兽之源,和佛祖没有丝毫的关系。 凉州经教寺又跑出来说,应龙乃是上帝麾下的炽天使,降临人世,只为警示灾厄。 …… 结果,整个凉州,大大小小十来个宗教派系,为了应龙归属,争吵的不可开交。 大小寺观,每日都在城内设台,僧侣道士引经据典,同台辩经,引来无数人的观看。 对于这一切,周钧没有空去理会,他每日放廨回到宅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整理撰写大唐历史上的天灾事件。 在整理撰写的过程中,周钧发现了一个麻烦——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前世的记忆,有一部分开始有些模糊。 比如唐史中所记载的天灾,有一部分损害轻微的自然灾害,在史书中只是一笔带过,他如今再回忆起来,发觉异常的吃力。 最后,为了防止记忆一再衰退,他花了一个多月,乘着脑力还算强健,便列了一份未来数十年的大型灾难清单,将那些史书中花了大量笔墨去描述的自然灾害,统统写了下来,再编撰成册。 周钧将这本册子交到孔攸的手中,后者翻开看完之后,好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册中记载的几次自然灾难,即便只是一些简单的只言片语,但范围之大,危害之烈,影响之广,让孔攸不禁倒吸凉气。 周钧对孔攸说道:“这本册子你妥善保存,往后的应龙天书,从中节选整理,再交给伊斯,让他去安排。” 孔攸先是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册子,接着又看了一眼周钧,心中生畏,恭敬的行了一礼,又说道:“主家,关于应龙显灵一事,攸有一提议。” 周钧:“但说无妨。” 孔攸:“先前,祆教使用幻术,令应龙在夜间显灵,城中百姓见之皆拜……所以,伊斯和经教徒传播应龙天书,每到一州府,可否请祆教徒随行?如此一来,应龙天书张贴前,先请幻术造势,可收得奇效。” 周钧听完,觉得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但是,祆教的拓拔怀素也说了,那请神的祆术,难度极大,也不清楚是否能随便使用。 令孔攸先去准备应龙天书,周钧当晚去了祆教大祠,找到了拓拔怀素。 一身白衣的拓拔怀素,朝着圣火跪拜叩首,口中念念有词。 周钧没打扰她,只是在一旁静静等着。 待祆火仪式结束,拓拔怀素转过身来,周钧发现,对方头上面具的图案不是寻常的日月星辰,却是三朵从未见过的赤红血花。 拓拔怀素向周钧行了一礼,又说道:“周二郎,许久不见。” 周钧打量了她一番,问道:“你这是?” 拓拔怀素:“我刚刚对着圣火许下了血誓。” 周钧:“血誓?” 拓拔怀素:“我要离开凉州,去往大泽,去亲手杀一个人,一个本该在坟墓里的人。” 周钧:“什么人?” 拓拔怀素:“我曾经的同门师姐。” 周钧一脸疑惑:“为什么要杀她?” 拓拔怀素:“这是祆教的事务,即便说了,你也不懂……本来我还指望借他人之手,如今看来,圣火下了征兆,我必须亲自去做。” 听到这里,周钧反应了过来:“等等,你之前让龙祁杀的那个人,就是你的师姐?” 拓拔怀素:“是的。” 周钧:“龙祁人呢?他怎么样了?” 拓拔怀素:“他身中剧毒,离死已经不远了。” 周钧闻言心中焦急,他还指望着龙祁将焉耆旧人带到自己的面前,这样一来,岂不是线索又断了? 周钧:“龙祁现在在哪里?” 拓拔怀素:“冥磐古刹,我的人正在照料着他,我得在他死前,赶到那里,再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钧在原地踱步,又朝拓拔怀素问道:“冥磐古刹在何处?” 拓拔怀素:“瓜州,出了玉门关,过了浑驮碛,再行三十里。” 见周钧沉思不语,拓拔怀素又说道:“周二郎无需担忧,倘若怀素此行身死,侍火女西云娜将成新一任圣女,她自会助你。” 周钧停下脚步,对拓拔怀素说道:“金家接了安西长行的契书,数日之后,将有一只商队自凉州出发,去往西域,途中经过瓜州,你随我一同前往,去见龙祁。” 拓拔怀素一愣,沉默片刻后,说道:“便依周二郎之言。” 周钧此时想起了正事,对拓拔怀素问了应龙祆术之事。 拓拔怀素稍作思虑,应承道:“请神的祆术,虽然需要准备不少器具和材料,但打包装箱之后,一辆大车便可装下,倘若周二郎需要,我便令一名侍火女陪着经教徒去往其它州府,施展应龙显灵的祆术。” 周钧闻言大喜,谢过了拓拔怀素。 第248章 临行筹备 确定了西行之后,周钧开始安排出发之前,凉州城中的一系列事务。 首先是西行公务的由头。 身为代武威郡刺史,未经朝廷调动,周钧不得擅自离开凉州城,倘若异动,言官就可以奏他擅离职守。 但是,由于多了一层互市监的身份,根据职事勾陈,周钧又必须在每年里,去往河西诸多互市点巡视勘查,行阚录册并且上报市情。这份差事,给了他一个绝佳的理由,离开凉州城,去往西域诸州。 接着是工坊的安排。 茶坊今年产出的炒茶,已经超过了十万斤,但对于漠北各部来说,依然是供不应求。 漠北各部用来交换炒茶的互市品,除了常见的钱帛,最多的交换品,还是马匹。 数以千计的精良战马,从漠北各部被交易到了周钧的名下。 这么多马,在短时间内从互市点交易进来,周钧起初也头疼过一段日子。 后来,好在金家本来就有马场,金家护卫从前都是唐军老卒,饲养马匹的手艺从未落下,这千匹战马的照料对于他们来说,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花楼机,虽然有了图纸,大匠师毛顺和彭婆又在一起研发,但其中一些关键的机巧,还是很难攻破技术壁垒,所以短时间内还是无法造出样机。 再来是都督府的安排。 孔攸身为幕僚,周钧不在的时候,执掌刺史之印。 他将一切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城中未见任何错漏,故而府中官吏皆对其信服。 周钧在西行之前,除了都督府的日常事务,还交待给孔攸另外几件事情。 第一,积极准备应龙天书,并且充当经教和祆教的中间人,安排下一次应龙天书在大唐各州府中的宣传; 第二,注意朝廷动向,倘若出现针对北藩和凉州的举动,第一时间以保存自身作为最优先选项,尽快避险; 第三,扩建凉州与漠北的互市点——白亭,继续交好回纥部,密切关注骨力裴罗可汗的身体状况。 最后是西行人员的安排。 金家承了安西都护府的长行契单,这一次派出了家中一半的好手,充作护卫,总计有三百余人。 周钧带上了仇邕和一众部曲,还有都督府的府卫,赫达日和回纥亲卫则留在金家之中,负责看护。 祆教圣女拓跋怀素,带着十二位祆教高手,跟随西行队伍,一起前往瓜州。 所以,算上护卫、役夫、部曲等等,整个西行队伍,所有人加在一起,大约超过六百之数,在去往西域的商队之中,这个规模也算是罕见。 临行前的一日,李光弼和安思顺得了消息,又在酒肆中专门为周钧摆了宴席。 宴席开始,按照往常一般,拉上帷帘,禁止闲人入内。 李光弼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京中有信,圣人欲下旨,令北藩出兵,攻下石堡城。” 安思顺在一旁也说道:“二郎当初说,朝廷欲削北藩,先是以借兵试探,再以攻伐消势,如今倒是都灵验了。” 周钧:“石堡城如今有多少吐蕃守军?” 李光弼:“不足千人,但是石堡城粮食、檑木、滚石、箭矢一应俱全。城口狭窄,是仞谷地形,仅能供少量兵马行道。而城后是平地,又有大道,敌人的援军可以很轻易的就支援上来。” 安思顺:“不仅如此,吐蕃的四如,已经有军士四十六万二千四百人。再算上吐蕃苏毗的十个东岱、通颊的十一个东岱、象雄的十个东岱,再加上白兰羌、吐谷浑的人口与军人。一旦石堡城之战真正打响,大唐可能要面对吐蕃五十万以上的大军。” 李光弼:“石堡城地处西南湟源县,高耸入云,每入秋季,空气更是稀薄,大唐士卒相比吐蕃兵,不耐高地。所以,就此来看,强攻石堡城,大唐失了天时地利与人和,实乃凶多吉少。” 周钧听完,开口道:“倘若按照你们的说法,石堡城的这一战,必定是不能打的。” 李光弼和安思顺面面相觑,二人一起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李光弼咬牙说道:“这一仗倘若要打,怕是会死伤惨重。” 安思顺一边喝着酒,一边说道:“倘若不打,正好会落了口舌,使得北藩失信于朝廷。” 李光弼猛地一拍案台:“那也不能眼睁睁瞧着儿郎们去送死!” 安思顺叹了一声。 李光弼在那里兀自说道:“王都护正在写着奏折,打算上书朝廷,言明石堡城一战的利害,劝圣人打消念头。” 安思顺瞧了李光弼一眼,只是一个劲的喝着酒,不再说话。 周钧见状,也是清楚,北藩上下,无论是王都护,还是底下的将士,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还是没有弄清楚自己的处境。 在他们看来,北藩是忠于朝廷的,倘若澄清利害,又上表忠心,圣明如天子,自然能明辨是非。 相反,那些出身粟特人的胡人将领,平日里见多了商场中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对于朝廷和北藩之间的关系,反而比中原将领看的要更加透彻。 李光弼又喝了几杯酒,对周钧说道:“王都护听说二郎要去河西巡市,特意调了一队精兵,护卫在你左右。” 周钧听了,有心想要推辞。 李光弼拍了拍手,对门外说道:“速速滚进来!” 一位身穿大唐山文铠的小将,笑着走进房内。 周钧看了几眼,却发现对方是熟人。 正是他当年出使回纥时,一直陪在身边的唐卒孙阿应。 看着孙阿应身上的那套铠甲,还有腰间的巽饰,周钧笑着问道:“升官了?” 孙阿应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 李光弼笑道:“俗语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孙阿应读多了书,又带兵立了几次大功,年纪轻轻就升迁至此,正好给二郎做个亲兵。” 周钧听到这里,也没再推辞,不禁点头道:“既然将军这般说了,那你就跟在我身边好了。” 孙阿应抱拳,向周钧答了一声诺。 至此,在王忠嗣的授意下,孙阿应领着来自朔方军两个大队的精锐唐卒,共计百骑,作为周钧的亲兵,加入了西行的队伍。 在一切准备全部就绪之后,周钧领着这只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凉州城开始出发,顺着丝绸古道,一路向西,过了甘州,又穿过肃州,最终来到玉门关前的重镇——玉门镇。 第249章 人众胜天 西汉时,玉门关位于沙州敦煌的西北方,出关之后,西去车师、前庭及疏勒,乃是西域之门户。 从敦煌去往西域,本是最近的路径,但路上流沙遍布,又沿途缺少补给,所以入唐时,这条路线被逐渐荒废,敦煌玉门关也渐渐废弃不用,成了玉门故关。 唐朝时,新玉门关向东迁移,从沙州敦煌,迁入了瓜州晋昌。 中原入西域的路线,也由原本的晋昌西行至敦煌,再西行至焉耆,改为了晋昌先北上至伊吾,再西行入高昌,再南下入焉耆。 新路线要比旧路线多绕行了数千里,但是胜在沿途道路较为安全,又有多处县城和关津,可以提供补给和支援。 当周钧来到晋昌县东五十余里时,放眼望去,却是让他想起了两句诗——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百草枯。 与中原的山水青原不同,这里到处都是戈壁和黄沙,远处的天空永远都是灰蒙一片,看不见云日。 裹着一层厚厚的风袍,周钧看向远处那座耸立在大地上的关城,朝身边的孙阿应问道:“如今驻守玉门关的,是哪一卫?” 孙阿应:“是玉门军,册上登记千人,战马之数千八。” 周钧追问了一句:“册上?” 孙阿应骑着马靠近了一些,又低声说道:“玉门军实际战卒只有三百,战马不足六百。” 周钧有些吃惊:“为何会差的这么多?” 孙阿应:“一来是因为军中粮饷减少,而且常常拖欠,所以募兵不满额;二来是因为军使谎报兵数,多吃空饷……其实,不光是玉门军,大斗军、墨离军、赤水军等诸军,皆是如此,只不过军使们心照不宣,瞒而不报罢了。” 见周钧面有忧色,孙阿应笑着说道:“周二郎宽心,开元、天宝年间,吐蕃数万大军,数次经龙勒山入敦煌,再东向晋昌,军势浩大。豆卢军、墨离军以少打多,唐卒以一当十,未见败绩。” 周钧点点头,随着队伍继续向前。 一行人终于来到玉门关旁的玉门镇。 玉门镇乃是关所旁的军镇,往来商户多年,虽然名为『镇』,但早已发展扩大成了类似县府一类的行政区划。 镇中政事主官,乃是关所令,下辖丞、录事、典事、津吏等十数人。 起初听下人来报,说是互市监来巡勘,关所令还不信。 等真正见到了周钧,关所令大惊,连忙让胥吏们,将镇廨后院收拾了出来,又安排一行人住了进去。 在简单洗漱一番之后,周钧找来关所令,与其交谈并了解附近情况。 关所令姓吴,名严道,本为晋昌郡的下吏,经年累功来了玉门关职事。 吴严道对周钧说:“周市监,汉朝时,因为沙州去往西域的大海道上,水源充沛,绿洲遍布,故而沙州富庶;入唐之后,大海道日渐干涸,风沙肆虐,流沙遍布,道路凶恶,故而沙州日渐荒凉,瓜州开始兴盛。” “说起瓜州,除了晋昌郡,最繁盛之处当属大泽。大泽位于玉门关以北百余里,乃是一片宽阔的湖泊,有大片草场、森林和良田,那里也是大唐河西最大的马场之一。” 周钧倒是在史书中看过大泽,大泽湖是由祁连山冰雪融水汇集而成,是河西走廊中着名的水草肥美之地。 周钧又向吴严道问道:“瓜州有哪些高门大户?” 吴严道看了周钧一眼,说道:“曹、张、康、石四大姓,另有小姓十余。” 听见这四大姓,周钧皱着眉头朝吴严道问道:“大部分都是粟特人?” 吴严道点了点头。 周钧沉思片刻,又说道:“某想去一趟大泽。” 吴严道一愣:“市监倘若要巡互市,理应向南去往常乐,为何要去北边啊?” 周钧:“大泽有马场,大唐绢马互市,时有私贾,自然要查。” 吴严道听罢,犹豫再三,向周钧说道:“周市监,大泽那里虽是繁盛,但大多土地已是大户私有,贸然闯入,恐引起争端。” 周钧瞥了吴严道一眼:“莫非大泽已不是唐土?” 吴严道闻言,吓得低下头去,不敢再言语。 出了廨所,周钧站在大门处,向玉门镇中看去,只见这里土墙矮房,往来行人和住客,言行举止与中原迥异。 一旁的孙阿应走过来,对周钧小声说道:“周二郎,你瞧对面那些人。” 后者闻言一愣,朝街边看去,只见五个以破布裹成鬃袍的刀客,站在街边,又看向廨所旁的长行商队,窃窃私语。 周钧朝他们仔细看去,只见那些男子腰间有马刀,身后又背着劲弓,在长袍下摆还能隐约看见皮铠。 周钧朝孙阿应问道:“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孙阿应:“刚进玉门镇,他们就盯上来了。” 周钧看了几眼,没等他开口说话,那五个男子上了马,一阵风般绝尘而去。 周钧紧锁眉头,对孙阿应说道:“把此事告诉金家的申叔公,告诉他们小心为上。” 孙阿应点了点头。 当天入夜。 周钧坐在廨所的后院里,抬头看着夜空,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一阵凄清悠幽的箫音,从墙院后方而来。 周钧走出院门,只见祆教圣女拓跋怀素,一身白袍衣袂飘飘,一头青丝轻舞飞扬,宛如谪居世间的仙子一般,站在高高的关墙之上,对着皎洁而又明亮的圆月,轻轻吹着声若呜咽的洞箫。 静静站在原地,周钧听完了整首曲子,心中莫名一阵悲切,开口问道:“此曲何名?” 拓跋怀素背对着周钧,先是收起了洞箫,又戴上了面具,开口说道:“无名之曲。” 周钧摇头:“可惜。” 拓跋怀素:“无论是曲子,还是人,终有一天总会散尽,即便有了名字,也不过是给后人徒留悲戚。” 周钧听着无奈,朝拓跋怀素说道:“左右也是无事,下来说话。” 拓跋怀素轻轻一跃,整个人宛如鹳鹤点水一般,从半空中滑翔而落,又稳稳的停在地上。 周钧对拓跋怀素问道:“你曾经说过,你有位师傅,又有一位师姐,这样看来,祆教之中还有宗门一般的存在?” 拓跋怀素:“我入祆教之时,师傅拥有百名侍火女,皆在祆祠中修行。” 周钧:“修行?平日里学习什么?” 拓跋怀素:“祆术,祭礼,通灵,古药,受魂……” 周钧打断她道:“何谓受魂?” 拓跋怀素:“侍火女想要成为祆教圣女,就必须脱离人伦,抛弃七情六欲,腾空躯壳中的一切,来迎接神性的降临。” 周钧眉头紧锁,这听着不是好事,问道:“如何做?” 拓跋怀素:“需要完成一系列的试炼。” 周钧:“什么样的试炼?” 拓跋怀素深吸一口气,说道:“有上百种能够致人死命的毒药,师傅每次将它们调和在一起,再令每人吞食一些,让我们在死和生的边缘不停徘徊,忍受着那种能够逼疯常人的痛苦。当我们熬过去之后,下一次毒药的剂量会加大,而且毒性也会加强,让我们在痛苦中逐渐遗忘人类的感官。” “在地下深处有那种狭小的甬道,我们必须爬进甬道,眼睁睁的看着洞口被封住,接着在黑暗、孤独和饥饿中熬过数天。” “还有,在峡谷的谷底,有数不尽的蛇虫……” 周钧抬手打断了拓跋怀素的话:“够了,不用再说了。” 拓跋怀素静静看着一脸感慨的周钧,不再言语,冰冷的面具看不出任何表情的波动。 周钧思虑了很久,才对拓跋怀素说道:“姑且不谈你师傅的这些试炼,是否有用……即便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我也不认为它们要比人高贵;更不认为,那些神灵,值得我们采用自残的方式,去向它们靠近。” 拓跋怀素盯着周钧。 周钧说道:“打个比方,倘若神灵已经定下了命数,在未来将要降下一场灾祸。祆教的教义是寻找出一位救世主,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是你是否想过,即便只靠那孤单单的一人,能否扭转乾坤,更改命数?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但是……百人、千人、万人站在一起呢?” 拓跋怀素若有所思。 周钧:“常常有人言道,英雄造时势,我倒认为,想要改变历史,创造出一片天地,仅仅依靠一个英雄,是远远不够的。只有依靠所有人结合在一起的力量,才能够完成凡人所无法企及的目标,甚至能够推翻神灵原本制定好的一切,在无尽的黑暗和灾厄之中,开辟出一个新的未来。” 第250章 商人、马匪和叛徒 在玉门镇住了一晚,一行人第二日来到了玉门关的关所。 凉州运往安西的长行坊,由于有着都督府开具的关引和官牒,所以关所只是简单查验了文书,便对其放行。 金家商队在通过玉门关之后,整理好行装,为大车和骡马盖上帆布,准备向着西域启程。 周钧临别时,朝申叔公又说了跟梢之事。 申叔公对周钧说道:“二郎可还记得,就在不久之前,金家曾有一只长行坊,在去往安西的途中失踪,后来久寻不见?” 周钧点头。 申叔公:“事后,某思虑再三,怕是有人眼红金家的长行营生,故意设计圈套。所以,这一次去往安西,那伙人倘若得了消息,必定会故技重施,再来劫掠。” 指向长行坊的队伍,申叔公说道:“此番去往安西,金家出发之前,将三百名战卒,分成数队。表面上来看,护卫不足百人,但实际上,那些役夫,皆是战卒假扮,又身穿铁甲,随时可以入战。此外,长行车队中又有几辆大车,里面装满了充足的粮食和武器,足以抗衡大批敌人。” 周钧听了,心中稍安。 金家再次道别,踏上了去往安西的路。 周钧则带着亲卫,在拓跋怀素的领路下,顺着冥水支线,一路向北,来到了大泽。 与百里外的黄沙戈壁不同,大泽是一片辽阔无边的湖泊,蓝天白云映照在湖面上,再配以波光粼粼的湖水,让人不禁想起江南的湖景。 大泽的南岸旁又有数百顶帐篷,外围有游骑四处巡逻。 瞧见周钧一行人,游骑先是吹响角螺,又小心靠近。 当看清拓跋怀素袍上的三重圣火之时,游骑大惊失色,纷纷从马背跳到地上,又解兵跪伏,不敢抬头。 拓跋怀素没有去瞧这些人,驱着马一路向帐篷处行去。 没过一会儿,一群粟特战兵,从帐篷中跑出来,纷纷跪在拓跋怀素的马头前,口中高呼着圣火庇佑。 拓跋怀素依旧没有停步,顺着湖岸,向着大泽南岸的中心处行去。 那群粟特人,恭敬的跟在后方,亦步亦趋。 行了差不多三里多路,周钧向前看去,只见湖畔处出现了一片木石搭建而成的院落。 院落鳞次栉比,又有货栈、酒肆、客坊、码头等建筑,一眼瞧不到尽头,内里繁华,却是一处人口密集的集落。 数位衣着圣火祆袍的教徒,早早的等在路口,看见圣女,一边跪伏一边赞礼。 带着面具的拓跋怀素,驱马顺着街道,入了集落,一路行向东北,又行了一刻多钟,最终停在了一处气势恢宏的祆寺门口。 见拓跋怀素看向那祆寺,良久不语,周钧心中一动,开口问道:“这里就是那冥磐古刹?” 拓跋怀素翻身下马,说道:“是,这里也是我长大的地方。” 周钧一愣,见拓跋怀素走远,带着手下的亲兵,也跟了上去。 入了祆教古刹,只见其中建筑和雕塑,与中原诸家明显不同,十米之高的娜纳女神巨像矗立在古刹正中,两旁又有甬道,朝着后方不断延伸。 顺着甬道来到古刹的后院,在一处巨大的石门之前,拓跋怀素示意周钧独自随行。 周钧否了孙阿应、仇邕等人的相陪,独自跟在拓跋怀素的身后,入了石门,又顺着不断向下的石阶,来到一处类似湖下隐宫的地方。 穿过几条蜿蜒曲折的地下长廊,周钧最终来到一间弥漫着药材气息的石室门前。 几位祆教徒看见拓跋怀素,连忙让开了路。 周钧靠近一些,终于看见了躺在石床上、奄奄一息的龙祁。 龙祁紧闭双眼,陷入昏迷,身上有着几道奇形怪状的伤口,或是半月,或是交错。 伤口下的肌理,呈现黑紫,又以蛛网状不停蔓延,血水和脓液在不停向外渗着。 拓拔怀素以粟特语向祆教徒们问了一些问题,在得到答案之后,又对周钧说道:“他中了剧毒,伤口开始恶化,没有多少时日了。” 周钧:“你无法救他?” 拓拔怀素:“祆教毒药的种类,不下百种,我不知道伤他毒药的名称,贸然调制解药,只会让他死的更快。所以,现在只能用续命丹,暂时维持他的生机,但是你也看到,伤口已经开始恶化,他支撑不了太久。” 周钧思考片刻,从怀中取出随身备着的蒜精,对拓拔怀素说道:“此药可以压制外伤毒性,不知对他是否会有效果,先试试。” 拓拔怀素看着周钧手中的瓷瓶,面露怀疑,但想着死马当活马医,索性也就试试。 用了蒜精之后,周钧和拓拔怀素又等了小半个时辰。 祆教徒来报,龙祁伤口处的恶化稳定了下来。 拓跋怀素闻言,有些意外,走进屋内,查看了龙祁之后,对周钧说道:“他体内的毒性未除,但伤口处的恶化倒是被压制了下来。” 周钧:“也就是说,他短期内不会有生命危险,但如果迟迟没有解药,还是会死?” 拓跋怀素:“对。” 周钧又看了一眼龙祁,开口问道:“我有话要问,他何时能醒?” 拓跋怀素招招手,有祆教徒送来一小撮药粉。 拓跋怀素用指甲挑了一些,将其弹在龙祁的鼻子上。 没过一会儿,龙祁面色痛苦,慢慢醒转过来。 拓跋怀素又对周钧说道:“他体力虚弱,撑不了太久,倘若发问,记得动作要快一些。” 周钧朝龙祁问道:“你是怎么受伤的?” 龙祁瞧见周钧,挣扎着小声说道:“我追杀祆教叛徒,潜入一处马匪据点。” 周钧心中疑惑,祆教叛徒怎么会和马匪混在一起? 龙祁继续说道:“据点后方,有一处地下祆祠,又有圣火祭坛。那些马匪抓来了许多活人,关在祆祠的地牢里,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把人带到深处,说是要供奉给神灵。” 周钧将此事暂且按下,又朝龙祁问道:“我去哪里可以找到你的族人?” 龙祁:“沙州,河苍烽北,罗荼海西。” 说完这话,龙祁身体抽搐,又晕死了过去。 周钧直起身体,与拓跋怀素对视了一眼。 二人退出了房间。 拓跋怀素来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对周钧说道:“我的师姐,当初叛出祆教,被四处通缉。我本想令龙祁将其击杀,却不料这祆教叛徒,居然与马匪勾结。而且,我还得了祆教徒的密告,有粟特宗族也牵涉其中。” 周钧想起先前龙祁曾说过,马匪受了康家的指使,屠尽百帐龙部一事,便对拓跋怀素问道:“与马匪勾结的粟特宗族,是否为康家?” 拓跋怀素轻轻点头,又对周钧说道:“不过康家做事隐秘,没留下什么证据,倘若此时贸然发难,怕是会打草惊蛇,所以我一直隐而不发。” 周钧思考良久,又朝拓跋怀素问道:“康家,马匪,还有祆教叛徒,这三股势力纠结在一起,究竟是为了什么?” 拓跋怀素摇头道:“不知……不过龙祁被救起的地点,就在瓜州和沙州的交界处,那马匪的营寨,想来也不会距离太远。” 周钧在原地踱步,说道:“康家的家主身为祆教萨保,身份尊贵,又权势极大,却与祆教叛徒还有那群马匪混迹在一起,又屠尽百帐龙部,倘若没有天大的理由,他绝对不会这般铤而走险。” 拓跋怀素:“粟特人重商,视财如命,康家倘若为了独占商路,勾结马匪袭击往来商队,倒也能说得过去……只不过,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和我的师姐,那位祆教四处通缉的叛徒混在一起?” 第251章 螳螂捕蝉 从地下祆寺中走出来,拓跋怀素带着周钧来到旁院,又入了一处库房。 拓跋怀素令祆仆打开一个铁箱,只见里面放着一套染血的铠甲,还有物什若干。 那染血的铠甲正是龙祁的玄甲,上面伤痕斑驳,可见当时他逃出来的时候,经历了何等惨烈的战斗。 拓跋怀素用一块白布,沾了些许铠甲上的黑色液体,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对周钧说道:“中了师姐的剧毒,还能活到现在,龙祁也算是个异数。” 周钧看了几眼,被铁箱中一个小包裹吸引了注意力。 拓跋怀素见状,拿起那个包裹,又展开来说道:“这是龙祁拼死从马匪营寨中抢夺出来的东西,我本以为是毒药,但后来仔细查验了一番,才发现不是。” 周钧仔细看去,只见包裹中静静躺着一些棕黄色的胶体物质。 捻上少许,周钧先是嗅了嗅,又将其扔进火盆之中,突然脸色大变,口中惊呼一声:“不可能!” 拓跋怀素诧异问道:“怎么?” 周钧:“此物名为鸦片……不,这名字你怕是从未听过,它另有一药名,应该是阿芙蓉。你闻一闻这个白烟,此等纯度的鸦片,恐怕是经过层层提炼,已经接近于精制品的分类。” 拓跋怀素:“阿芙蓉我知晓,乃是一味安神催眠的药材,但是鸦片又为何物?” 周钧脸色凝重,对拓跋怀素说道:“取阿芙蓉果实和花朵,榨汁成液,过滤烘干,接下来再经过一些工序,便成了黑色的生鸦片,倘若继续高温蒸馏去杂,再萃取提纯,便可以得到棕色的精制鸦片,甚至是金色的高纯度鸦片。” “鸦片一旦吸食,可令人上瘾,身体虚弱,无法戒断。到了最后,倾家荡产,卖儿卖女,只为再吸上一口。” 拓跋怀素听周钧说完,不禁也愣在当场。 周钧疑惑道:“阿芙蓉提纯至鸦片,过程繁杂,难度极大,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拓跋怀素思考后答道:“我那师姐,精通于用毒,其中本事,就连师傅见了都叹为观止,这鸦片怕是她苦心研究后,得出的毒物。” 周钧看向拓跋怀素:“我问你一事,你师姐当初叛出祆教,为何一直逃到现在,还未抓到?” 拓跋怀素:“她刚刚叛逃的时候,孤立无援,有几次我差一点就能抓到她。然而,天宝五载的四月初八,圣火降下征兆,师傅的预言应验,权衡之后,我便丢下抓捕之事,去了中原寻你。没想到在那之后,师姐居然和康家、马匪又混在一起,再想抓她却是难了。” 听到这里,周钧长吁了一口气。 该死的蝴蝶效应。 周钧心中哀叹,因为自己的到来,让一个原本千年之后才会祸害中国的恶魔,当下就出现于大唐。 倘若不加以及时制止,之后的危害,怕是难以想象。 周钧对拓跋怀素说道:“此事不可耽搁。” 拓跋怀素点头,招来了一位侍火女,又让她通知下去,召集古刹内的祆兵,准备出征去剿灭马匪的营寨。 仅仅过了一日,周钧带着孙阿应、仇邕和一众亲兵,拓跋怀素领着两百祆兵,在大漠中赶路,一起行向了沙州和瓜州的交界之处。 到达龙祁被救起的地点之后,众人开始向四周搜索,寻找马匪营寨的蛛丝马迹。 让周钧和拓跋怀素失望的是,当初龙祁被人救走之后,现场被人打扫的一干二净,根本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半日之后,有祆兵来报,交界处西南方向二十里,有一处新近扎营的痕迹。 周钧和拓跋怀素赶到废弃的营地,发现此处不像是马匪的扎营,更像是商队的临时落脚点。 孙阿应领着唐卒一番搜索之后,发现了一物,又呈到了周钧的面前。 周钧看见那件物品,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面刻有金家篆印的号旗。 周钧看向四周茫茫无际的大漠,自言自语道:“难不成在此处扎营的商队,是金家的长行坊?” 拓跋怀素闻言,说道:“金家的长行坊出了玉门关,应当沿着官道,北行向星星峡,怎么会来此处扎营?这里已经偏离官道,足足有七十多里。” 不多时,又有祆仆发现了一只被扔在沙漠中的木碗。 拓跋怀素拿起那木碗,看见碗口中有沾着沙石的残渣,便仔细闻了闻,接着皱紧眉头对周钧说道:“金家的长行坊,怕是被人下了幻毒。” 周钧:“幻毒?” 拓跋怀素:“这种毒药,乃是祆教中的秘传,极难调制又甚为珍贵,它不会伤人性命,也不易被人察觉,每次只要在饭菜中倒下少许,数次累积下来,就会让人出现越来越严重的幻觉。” 周钧:“这么说来,金家的长行坊中怕是进了内奸。” 拓跋怀素点头,又说道:“那内奸知晓我的身份,怕是一直等到出了玉门关,才敢动手下毒。” 周钧:“金家的申叔公,曾经说过,不久之前金家有一只长行坊消失的无影无踪,恐怕也是被人下了幻毒,又偏离了官道,最终遭遇不测。” 拓跋怀素不解的问道:“龙祁追踪我的师姐,结果误入马匪的营寨,发现了鸦片的存在。康家又指使这些马匪,袭击长行坊的商队。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周钧双臂抱在胸前,在原地不停踱步,口中又说道:“且容我想想。” 说完,周钧在脑中开始整理起当下所有的线索。 康家、马匪、祆教叛徒、鸦片、长行坊…… 在一番思虑之后,周钧心中一亮,顿时有了一个胆大的猜测。 只听他对拓跋怀素说道:“你的师姐,那位擅长用毒的祆教叛徒,无意间掌握了提炼鸦片的办法。而康家,在见到鸦片的功效之后,清楚这里面的商机和利润,便提出保证她的人身安全,但你师姐必须为康家制作鸦片。” 拓跋怀素:“听起来说的通,那么马匪和金家的长行坊呢?他们又怎么会牵涉进来?” 周钧:“既然鸦片被制作出来,自然要安排商队进行运输。大唐长行坊负责为州府、都护府之间运输物资,这样的商队拥有官府开具的关引和官牒,不会被关所和津渡盘查货物,是运输鸦片最佳的方式。” “然而,凉州过去的长行坊契单,都是由金家来承运,康家倘若要接手,必须要想办法来破坏金家的商路。抱着这样的想法,康家与马匪合作就顺理成章,再辅以祆教的幻毒,就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前提下,令金家长行坊偏离官道,再伺机攻伐。” 拓跋怀素仔细思虑一番,最后慢慢说道:“倘若二郎所猜不假,那么想要寻到马匪的营寨,只要跟着这只中了幻毒的长行坊便可。” 周钧:“是了,这便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252章 恶之花(上) 金家长行坊在沙漠中的行进轨迹,弯弯曲曲,向着西南方向不停延伸。 周钧带着人马,跟随其后,一直深入沙州,来到了兴湖泊以北的一处沙丘。 翻过丘顶,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处战斗结束后的场景。 大车倾翻后的残骸,被半埋在砂砾之中;打斗后遗留的血迹,在周遭隐约可见。 周钧骑在马上,看了一眼四周:“这里有战斗发生过,却没留下尸体。” 拓跋怀素:“两种可能。一、尸体上有官府的标识,倘若被有心人发现,就会暴露长行坊的踪迹,所以战场被反复打扫过;二、幻毒一旦毒发,中毒者难以行动,仅仅只有少许意志坚定、中毒较轻的人,与敌人发生了战斗,但最后都被俘虏了。” 周钧点点头,找来孙阿应,对后者说道:“再往前,马匪营寨越来越近,怕是有敌人游哨四处巡逻,你带上一队人,快马向前,无论遇到谁,都抓回来。” 孙阿应答了一声喏,点了一队,轻装出发。 随着队伍继续向前,原本的沙漠中也逐渐有了些许绿洲。 等周钧的大队人马抵达一处乱石嶙峋的峡谷口时,孙阿应回来了,还抓了三个马匪的游哨。 三个游哨,当首者是个刀疤壮汉,剩下二人,皆是弱年。 那壮汉瞧见周钧一行人,先是一愣,接着开始破口大骂,又笑他们自寻死路。 周钧朝孙阿应挥了挥手,后者拔刀一斩,壮汉人头落地。 见剩下二人脸色煞白,周钧开口道:“我问一句,你们答一句,谁说的慢,就会死;倘若答案不一,也会死。” 接下来,两名游哨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马匪营寨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马匪营寨位于峡谷一处最大的洞窟之中,其中作战人数超过了一千三百,还有不少奴隶、役夫和杂客。 洞窟内部的通路九曲连环,又有暗流和涌风,在洞窟正门处有一吊桥,桥头有落石和檑木,另有弓箭手百余人。 拓跋怀素听到这里,对周钧说道:“倘若强攻,一来死伤不小,二来我师姐听到风声,必定会夺路而逃。” 周钧朝俘虏问道:“营寨之中可有后路?” 其中一人犹豫后答道:“我无意中曾经听过,在北坡后山有一坑口,坑中有一羊肠小道,直通『落谷』。” 周钧:“何谓『落谷』?” 俘虏摇头道:“不知,我从未去过那里。” 周钧与拓跋怀素对视了一眼,二人走到一旁。 周钧说道:“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抓住制造鸦片的主谋,另一个就是想方设法救出金家长行坊。所以,分出一只精兵,从落谷潜入营寨,倘若能发现你师姐还有金家长行坊的行踪,那样自是最好。倘若无法,就以响箭为号,接着四处放火引起混乱,再以重兵趁乱冲击前门,里应外合,一举攻下营寨。” 拓跋怀素轻轻点头。 周钧转身,去寻孙阿应,打算布置分兵策略。 没走两步,突然听闻身后传来两声惨叫。 转过头去,却是拓跋怀素下令,命祆兵杀了那两名俘虏。 周钧皱皱眉,也没多说什么。 很快,分兵阵容被安排妥当。 后门潜入营寨的精兵,包括孙阿应麾下的一个五十人大队,还有仇邕带领的十来名庞家部曲。 前门负责冲击的军队,则包括孙阿应带来的另外一个五十人大队,随互市监出巡的百人府卫,还有拓跋怀素带来的两百人祆兵。 拓跋怀素对周钧说道:“二郎留在外面,我从落谷进去。” 周钧:“我和你一起从落谷进去。” 拓跋怀素反对道:“此事凶险。” 周钧:“无论哪一路,皆是凶险,又何必要多劝。” 拓跋怀素看了周钧好一会儿,最终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一行人躲在隐蔽之地,待太阳下山,天色日沉,便按照事先的布置,开始行动。 周钧、拓跋怀素、孙阿应和仇邕,带着负责潜入的精兵,绕行到营寨后方的北坡。 一行人借着夜色,解决掉巡山的敌人,还有那些潜伏的暗哨,最终找到了那处通向落谷的巨坑。 顺着坑洞,爬到洞下的深处。 周钧朝头顶看去,依稀还能透过巨大的天坑,看见天空中高悬的明月。 越向前走,空气越是湿润,隐约还能听见水声。 站在山道的边缘向下看去,只见一条地下河从坑洞的底部奔腾而过。 顺着地下河继续向前行走了数百米,空气中的湿气越来越大,在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片美丽而又壮观的花海。 周钧瞧见那些花,眉头紧锁,又对拓跋怀素说道:“那些都是罂粟,看来马匪营寨距离应该不远了。” 拓跋怀素点点头,顺着花海旁的田埂,向前走去。 突然,她踩到一件硬物,低头一看,身形一顿,向周钧打了个手势,示意后者来看。 周钧走了过来,仔细瞧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只残缺的人类手臂。 仇邕在一旁看了看,对周钧说道:“二郎你瞧,切口错落但没有骨斑,这手臂怕是在人还没死的时候,就生生的被砍了下来。” 周钧拿过孙阿应手中的剑,拨开身旁的罂粟花株,看向花田内的土地,不禁被眼前的一幕惊到睁圆了双眼,只见在花田的土壤之中,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类腐烂的碎肢和头颅。 拓跋怀素:“龙祁曾经说过,马匪会将抓来的俘虏,带到营寨深处去祭神,想必这里就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周钧收回长剑,双拳紧握,脸色难看,咬着牙齿说了一个字:“走。” 一行人走过表面上美丽、根底却弥漫着死亡的罂粟花田,来到一处砌进山体的石门前。 孙阿应将耳朵贴在石门上,对众人做了一个散开的动作。 不多时,几个穿着沾血短袍的马匪,抬着几个巨大的木筐,从门内走了出来。 孙阿应领着几名唐卒,悄无声息从背后靠近,手起刀落。 周钧瞧了一眼木筐中的人体残骸,又跨过地上马匪的尸体,走入一条燃着火把的长长甬道。 甬道内流动着寒冷的山风,风中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隐约还能听见人们绝望和恐惧的恸哭。 也不知走了多久,甬道终于到了尽头,出去便是一个宽阔而又巨大的石室。 放眼望去,这里的一切,宛如地狱一般令人感到恐惧。 数不尽的铁钩,从房顶上悬下来,上面又挂着支离破碎的人体残骸。 数张满是血迹的石床,被安置在中央,充当着屠夫的砧板。 在房间的角落,放着几个结实而又沉重的木笼,里面关着一些双目无神又喃喃低语的活人。 拓跋怀素来到那些木笼前,仔细查看了一番,又对周钧说道:“这些人已经完全疯了,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鸦片的气味。” 周钧:“那些马匪用俘虏来测试药性,这些都是实验失败后的结果。” 孙阿应看了有些不忍,朝周钧问道:“二郎,要放了他们吗?” 周钧想了想,摇头道:“现在别放,先处理正事。” 一行人出了石室,走过数条交错的岔道,又绕过许多错落的石台,最终来到一片漆黑的地牢之中。 孙阿应拿下墙上的火把,顺着地牢的铁门,一间间的看了过去。 最终,停下了脚步,又对周钧喊道:“二郎,在这!” 周钧连忙来到牢门处,令人砸开了铁锁,看见了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申叔公和一众金家护卫。 拓跋怀素走过来仔细瞧了瞧,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又拔开瓶塞,在申叔公的鼻子下晃了晃。 不多时,申叔公慢慢醒转了过来,看见周钧的一刹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钧拍了拍申叔公的胳膊,说道:“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第253章 恶之花(中) 在与马匪的作战之中,金家护卫折了十数人。 被押解入地牢之后,因为伤痛和折磨,又死了二十余人。 通算下来,眼下被放出来,还能拿起武器继续作战的,不过二百来人。 兴许是释放犯人时的动静大了些,也或许是狱卒定时来巡查,金家护卫刚被释放,马匪就发现了闯入者。 随着叫声和骂声响彻在地牢之中,周钧当机立断,对孙阿应下令道:“按照计划杀出去!放火制造混乱,再以响箭为号,令峡谷口的大队,冲击正门!” 孙阿应点点头,领命而去。 周钧又朝申叔公说道:“金家部曲跟上唐军,共同闯营。” 申叔公活动了手脚,对周钧说道:“周二郎宽心,老夫受的这口气,这就去讨回来!” 待一个大队的唐军,还有二百人的金家护卫冲出地牢之后,周钧领着仇邕和庞家部曲,拓跋怀素带着侍火女和祆仆,沿着过道,开始寻找祆教叛徒的踪迹。 周钧在灞川别苑时,曾经听庞公提起过,仇邕身为庞家部曲之首,杀敌作战的本事,在军中时就无人可比。 周钧平日里见仇邕嗜酒如命,又天天无所事事,本以为庞公话语之中有夸大之处。 但今天第一次见到仇邕出手,周钧才知道自己错了。 只见穿着明光铠的仇邕,左右手持着双锏,带着庞家的十几名老卒,冲入马匪的敌群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仇邕手中那长约四尺的铁锏,形似硬鞭,状如竹根节,锏端无尖,断面成方,单锏重达四十余斤,非力大之人不能运用自如。 挥舞时,无论土石,还是兵器,抑或是人骨,锏鞭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马匪在仇邕的手下,往往一个回合都捱不过去,死状凄惨,难留全尸。 红白之物四处飞溅,将庞家部曲的铠甲染得看不出形状。 终于,周钧一行人来到营寨后院的一排栒房。 踢开第一间栒房的大门,房内四处都是锅炉器具、研磨器材和制药原料。 在房间另一边的木架上,摆放着满满当当的鸦片原坯。 拓跋怀素来到案台前,拿起一本书册翻开看了,里面写着鸦片药性实验的日志。 又翻开一本,里面是康家负责进行鸦片原料采购和销售的阚录。 周钧看了后说道:“康家罪证如山。” 拓跋怀素令人将书册全部收拾起来,又在房中转了一圈,说道:“我师姐不可能逃出太远。” 周钧下令,命众人四散开来,去寻找机关和密道。 过了一会儿,有人在墙壁找到一凹陷,按下去之后,石墙轰隆一声响,向两旁分开。 士卒们推开石墙,一条通往地下的石阶,呈现在众人的眼前。 周钧想要领着人先下去,拓跋怀素伸手止住了他,说道:“师姐精通用毒,我打头阵。” 周钧点头,侧过身体。 一行人下了石阶,来到一处宛如迷宫的洞窟通路之中。 周钧刚刚踏入通路,就听见前方远处传来一个嘶哑的女子声音:“我就知道是你。”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拓跋怀素,朗声说道:“阿依慕,出来,你已无路可逃。” 听见拓跋怀素的话,女子沉默了许久,又开口说道:“阿依慕……很久没有人,喊过这个名字了……” 拓跋怀素:“阿依慕,假如你现在束手就擒,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去师傅的墓前忏悔,来获取神的饶恕。” 阿依慕仿佛听见了世间最好笑的事情,尖利的笑声回荡在甬道之中:“忏悔?饶恕?我犯了什么过错?” 拓跋怀素:“你亵渎了神明,犯下了不敬之罪!” 阿依慕:“我当初离开祆教的原因,师傅就是这般对你说的?再没有说起其它了?” 拓跋怀素一愣:“其它?” 阿依慕:“我的好师妹,你且仔细想想……论悟性,论功课,我都要远比你优秀,圣女之位也本应是我的,但我离开祆教,师傅却不敢告诉你真正的原因?!” 拓跋怀素咬牙说道:“莫要拿花言巧语来骗我!” 阿依慕停顿了一会儿,轻声说道:“那个预言,不仅仅你知晓,我也知道。” 拓跋怀素闻言浑身一颤。 周钧也是一脸吃惊。 阿依慕并没有出现,但是她的声音却在一点点的靠近:“师妹,你知道吗?倘若说起亵渎神明,那个最该死的罪人,其实不是我,而是你的师傅……” 拓跋怀素心头巨震,整个人呆立在原地。 趁着拓跋怀素心神大乱的空档,一个身影突然从黑暗中出现,宛如蝙蝠一般,飘过众人的头顶,直接扑向了队伍中段的周钧。仇邕眼疾手快,挥动双锏,用力击向那黑影。 哪料到那黑影是个幌子,不过就是一个布袋,被铁锏击破之后,又洒落下大量的迷烟,使得整条甬道迷雾重重,目不能视。 周钧下意识的用袖子捂住鼻口,突然之间,后颈处汗毛竖立,他一肘向后击去,却打在了空气之中。 一只枯槁的手掌从烟雾中伸出,盖在了周钧的头顶。 一阵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刺痛,瞬间充斥着周钧的大脑。 意识迷离之后,周钧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纯白的房间。 朝四周看去,房间空无一物,只是尽头处有一扇大门。 周钧走到门前,犹豫了片刻,推开了门扉。 门后,是月夜下的热闹城市。 两名社区民警,巡逻在街道之中。 年纪稍大的民警一边走一边对身旁的年轻民警说道:“小许,你家里的事我听说了,节哀顺变。” 许啸勉强的笑了笑。 老民警见许啸心不在焉,便开口问道:“你父亲刚刚走,要不要我和所里说一声,让你多休息几天?” 许啸:“王队,没事的。” 王队叹了口气:“谁家摊上这样的事情,也实在是没办法……” 许啸低下头,没有说话。 王队多看了他几眼,慢慢说道:“你的警校成绩优异,更何况你还年轻,又有闯劲,总是在片区里面做事,心气都要磨光了……前些日子,刑侦、巡防和缉毒都说缺人,你要不要换个环境?” 许啸:“我考虑考虑。” 王队还想再劝劝,突然身形一顿,脚步加快。 许啸见状,也跟了上去。 王队走入一处昏暗的巷口,对一名左顾右盼、形迹可疑的男子说道:“你好,请出示身份证。” 男子突然转身就跑。 王队迅速反应了过来,一个箭步追了出去。 许啸心中有事,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落下了一段距离。 三人你追我赶,穿过闹市区的街巷,又跑进一处废弃的工地。 王队瞧准时机,纵身一跃,扑倒了那名逃跑的男子。 那男子倒地的瞬间,怀中掉落出一包白色粉末状的物什。 男子大急,想要将其捡回来。 王队将那包粉末一脚踢开,一只手扭住男子的手臂,另一只手掏出手铐,想要拷在后者的手腕上。 呯! 枪声响了。 当许啸赶到的时候,王队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鲜血汩汩冒出,染红了身下的一片大地。 许啸急忙用手捂住伤口,面色焦急,又朝对讲机中大声喊着些什么,周遭环境的时间,变慢了下来,最终停止在了那一刻。 在这静止的时空之中,周钧走到许啸和王队面前,看着面前的场景,眼中满是悲伤。 下一秒钟,一阵巨大的痛楚,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将周钧的意识拉扯了出来。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旁都是关切的眼神。 仇邕一脸急切,见周钧醒来,长长吁了一口气:“周二郎,没事?” 周钧挣扎着爬起身来,看向周遭的一切。 拓跋怀素垂着头,话语中满是懊悔和自责:“二郎,皆是我的过错。” 周钧看向她问道:“我昏过去多久?” 拓跋怀素:“一炷香。” 周钧又问道:“你的师姐呢?” 拓跋怀素:“逃走了。” 周钧沉思了片刻,再一次向拓跋怀素问道:“她说知道那个预言,又说你的师傅才是渎神之人,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拓跋怀素也是一脸的不解,只是答道:“我也不知。” 第254章 恶之花(下) 打消了追击阿依慕的打算,周钧领着众人,重新回到了鸦片工坊之中。 坐在工坊的石阶上,依然有些头晕目眩的周钧,用力甩了甩脑袋。 拓跋怀素坐到周钧的身边,仔仔细细查看了后者一番,说道:“万幸,你的身体没有中毒的迹象。” 想起刚刚昏迷中的往昔回忆,周钧叹了口气:“关于祆教,还有你的师傅和师姐,等忙完了手头的事情,你我必须好好聊一聊。” 拓跋怀素刚想说话,屋外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 仇邕听见,开口说道:“唐军正在攻打正门。” 周钧站起身来,看向远处那火光冲天的营寨,对周遭的人说道:“我们也去助战。” 仇邕一愣,连忙劝道:“二郎,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怎可涉险?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邕又有何面目去见庞公?再说了,马匪不过乌合之众,又何须吾等动手?” 周钧想了想,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寻一高处,观察战情,总可以?” 仇邕见拗不过他,只能应了。 一行人来到后营的望塔,登高望远。 只见偌大的马匪营寨中,到处都是火光和厮杀。 由于夜色浓厚,再加上事发突然,平时缺乏训练和军纪的马匪们,出现了严重的营啸。 有人说,官军的大批人马已经闯入了营地,见人就杀;还有人说,马匪某部叛乱,想要趁机夺权。 马匪们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平日里彼此之间的矛盾,一瞬间爆发出来,开始自相残杀。 孙阿应领着五十名唐卒,身后还跟着两百多金家护卫,绕开那些内讧的马匪,趁乱从内部开始冲击门楼。 把守大门处的马匪,皆是精锐之士。 在如此混乱的局势下,那些马匪依旧能设阵阻截,张弓搭箭,坚守不乱,已然是难得。 面对如雨点般落下的箭矢和落石,孙阿应的五十人唐军,变阵为锋矢阵。 队头位于锋矢之首,旗手和护旗手紧跟其后,接下来便是锋矢中军,副队头落在最后,充当督战和断后之职。 周钧曾经在漠北见识过大唐军队的能征善战。 在面对数万突厥骑兵的时候,王忠嗣麾下的唐军,宛如一部精密而又高效的战争机器,每个战卒、每位将军都各司其位,以近乎压倒性的优势,在最短的时间里取得了大胜。 但是,那一场胜利,对于周钧来说,印象并不深刻。 原因在于,他当时身为胥吏,又身处后军,只是远远看见两军对垒又互相冲击。论震撼,远不如今日这般,亲眼见到唐军在战场上殊死拼杀。 只见身为队头的孙阿应,手持陌刀,第一个踏上了营寨门楼的石阶。 面对两名手持木盾,堵住去路的马匪,孙阿应深吸一口气,又一声大吼,借着腰马合一的力量,用尽全身力气挥出陌刀,巨大的刀刃在空气中发出一声刺耳的破音,宛如狂风一般的气压,吹灭了挂在门楼墙壁上的火把。 一声崩山裂空般的碎裂巨响,两名马匪,连人带盾,被陌刀砍成了数段。 门楼上有马匪弓箭手,见孙阿应神勇,心中惊骇,纷纷拉弓搭箭。 左右护旗手,上前数步,架起盾墙,遮蔽袭来箭矢,护住队头向前冲锋。 当这五十名唐卒,冲上营寨正门的门楼时,原本的锋矢阵,又变为六花阵。 所谓六花阵,三子成畔,象六出花。 三名唐卒组成一个小型三角形的战阵,每两个小型战阵又彼此相连,互相支援,宛如无数花萼一般,组成一个进退攻守、整齐划一的圆阵。 马匪有悍不畏死者,想要冲击唐军的阵型,还没靠近,就被弩机和长矛放倒在地。 终于,有敌人心防崩溃,丢下兵器,大叫着跳下门楼。余下的敌人不顾马匪队首的催促,不停退避、不敢前进。 孙阿应趁机来到吊桥的绞盘前,手起刀落。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营寨的吊桥被放了下来。 在正门外早已等待多时的军队,冲过了吊桥,又杀入了马匪营寨之中。 周钧看见这一幕,心中安定:“大事定矣。” 在一旁从头看到尾的仇邕,对周钧问道:“那攻上门楼的五十名唐军,还有冲过吊桥的五十名唐军,皆是王忠嗣派给二郎的亲兵?” 周钧点头。 仇邕笑着说道:“王忠嗣倒是待二郎极好。” 周钧不解,出口询问。 仇邕解释道:“大唐步军,有跳荡队、奇兵队、陌刀队、长枪队、弩手队、弓手队之分,每一类步军之中,有佼佼者被层层选拔,又被整编为五十人大队,军中称之为『战锋队』。” “战锋队中,人人皆是精锐,每逢战事,布置于军中锋矢之处,陷阵破敌,必有献捷之功。” 周钧心中惊讶。 仇邕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感慨道:“老夫当年还在军中之时,战锋过千,纵然敌军有上万铁骑,亦笑语而迎,每战必胜。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唐精锐却是越来越少,如今几难得见。” 说完,仇邕叹了口气,走下了望塔。 当正门外的唐军攻入营寨之后,接下来的战斗仅仅持续了十分钟左右,就落下了帷幕。 马匪一方,战死者、逃跑者、自相残杀者,约有七百余人,剩下的五百多人,眼见取胜无望,纷纷投降。 唐军一方,孙阿应所领的百人战锋队,只有两人受了轻伤。除此之外,金家护卫战死七人,凉州府卫和祆兵死伤数十人。 缴获方面,在马匪营寨中,除了大约价值六十万贯的财物,另有八百多匹战马,其余驼骡驴驽,亦有近千。 战争结束之后,其他人都在打扫战场,周钧则来到了地下的那处罂粟花田。 望着面前这片美到极致的花海,周钧沉默不语。 站在他身边的拓跋怀素,开口说道:“康家和马匪互相勾结的证据,我已经整理妥当并打包装箱,又令人严加看管。” 周钧:“将那些证据,遣快马送到凉州城的都督府,再交到孔攸的手中,他知道该怎么做。” 拓跋怀素点点头,又说道:“我在师姐的药庐里,发现了刺伤龙祁的兵器,那上面的毒药成分,我已经了解清楚。解药我已经派人送去冥磐古刹了,相信用不了多久,龙祁就能好转起来。” 周钧微微点头,依旧盯着面前的花海,一动未动。 拓跋怀素看了眼身旁的周钧,小声说道:“我还找到了师姐的笔记,上面详细记载了制造和提纯鸦片的方法……” 周钧侧过头,看向拓跋怀素。 拓跋怀素:“鸦片能够将一个人变成恶鬼,也能将一个王国变成地狱。倘若善加利用,不仅能够积累到用之不竭的财富,还能彻底摧毁任何敢于挡在你面前的敌人。” 周钧清楚拓跋怀素话里的深意。 拓跋怀素盯着周钧的眼睛,轻轻说道:“二郎,你来决定。” 周钧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不多时,他喊了一声孙阿应。 后者连忙来到周钧的身边。 周钧先是向孙阿应索了火油,接着将其扔入了花田,又取过火把,毫不犹豫的点燃了这片美丽的花海。 在熊熊大火之中,周钧对拓跋怀素说道:“正所谓穷不失义,达不离道。钧曾闻过一言——人可以向善,但不能失真;人可以存恶,但不能成鬼。至于这片恶之花,本就不应来到世上,如今便让它尘归尘、土归土……” 第255章 罗荼龙部 申叔公带领金家长行坊,收拢了货物,重新踏上了去往安西的旅途。 仇邕领着庞家部曲,还有府卫、祆兵,押解着数百名马匪,去往了凉州。 至于周钧,他带着拓跋怀素,还有孙阿应,朝向沙州的腹地行去,去寻找龙祁口中的焉耆龙部。 龙祁曾说过,他的部族位于河苍烽北,罗荼海西。 那里是一片广袤而又漫无边际的大漠,周钧原本以为,自己要花上好一番功夫才能寻到龙部。 但实际上,当周钧一行人刚刚进入那片大漠,就有一只骑兵小队,找上了他们。 周钧在马上,看着拦住去路的六骑。 这六名骑兵,浑身上下衣衫褴褛,腰间的马刀也是锈迹斑斑,唯有背后标着应龙之像的旗帜,看上去丝毫无损,在大漠的烈风中猎猎飘扬。 六骑之中为首者,开口喊了一句话。 周钧听了皱眉,这语言不是大唐官话,不是突厥语,也不是粟特语,是从未听过的一种语言。 一身白袍的拓跋怀素,从怀中取出龙祁随身携带的龙部身牌,递给身边的侍火女。 那名侍火女骑着马出了队伍,又来到龙部骑兵的面前,将那信物展示出来,又开口说了些什么。 骑兵接过信物,神情激动,语速也快了不少。 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的说了好一会儿。 侍火女骑着马回到拓跋怀素身边,开口道:“圣女,他们说,我们可以去龙部拜访,但不能带这么多人。” 拓跋怀素看向周钧。 周钧说道:“你、我、孙阿应,再带上十人,跟着他们一起走,其余人原地扎营。” 周钧带着十来人,跟在龙部六骑的身后,在大漠上奔波了许久,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了一处绿洲湖畔的营地。 在大漠远方,有牧民正在赶着骆驼、马羊,慢慢返回。 上百顶灰色帐篷,环绕着绿洲而搭建,有男女老少进进出出。 周钧朝那些人看去,只见他们有着深邃的五官,颀长的身材,皆是西域人的样貌。 眼下正是晚饭时分,龙部族民吃的食物,粗陋而又奇特。 他们将一种类似于沙棘果的奇怪果实,去皮挖瓤,再研磨成糊,再和粗麦、麸皮等物混杂在一起,做成饼状,外面包上一层湿泥,再埋入沙子之中,大火烘烤。 烤出来黑不溜秋、形如焦炭的泥团,敲碎外面的干土,再将里面的饼子刷抹干净,优先分给族中的男丁,接着是孩子,最后才是女子和老人。 周钧一边感慨,一边跟在龙部哨骑的身后,入了龙部之中最大的一间帐篷。 帐篷中坐着几位老者,其中最中间的那位,身上穿着麻袍,袍上用黑色染料画着应龙之像,大约便是族长。 龙部族长瞧见走进来的一众人,先是一愣,接着张口说了些话。 侍火女听见,对拓跋怀素说道:“他说不想和祆教有所瓜葛。” 拓跋怀素对侍火女说道:“告诉他,今日的正主并不是我,而是一位来自大唐的贵人。” 侍火女将话说了,龙部族长将视线移到周钧身上,过了片刻,用半生不熟的大唐官话问道:“你认识龙祁?” 周钧点头道:“是。” 龙部族长:“龙祁曾对我说,焉耆王后人如今身在长安,你可知情?” 周钧又点头道:“我认识焉耆王后人。”龙部族长闻言大喜,站起身对周钧说道:“快告诉我!” 周钧朝龙部族长沉声提醒道:“事关重大。” 龙部族长看了一眼左右,颤颤巍巍的爬起身,掀开内帐的帷帘,对周钧说道:“贵客随我来,其他人先留下。” 孙阿应听了,有些焦急,想要随周钧进去。 后者宽慰了他几句,便跟着龙部族长,入了内帐。 龙部族长待周钧走入,放下帷帘,又说道:“老夫名为龙茂元,乃是罗荼龙部的族长。” 周钧:“龙族长,在说清焉耆王后人的下落之前,某有问题要问。” 龙茂元:“请问。” 周钧:“龙部离开焉耆已有五百年,龙部之中,对于焉耆国一事,究竟如何打算?” 龙茂元皱着眉头,没料到周钧的第一个问题,就问在了要害之处。 思考良久,龙茂元答道:“龙部遗民,离乡飘零数百年,皆冀望复国归土,但如今大唐强盛,复国一事不过痴心妄想罢了……” 周钧点头,心中想道,龙部各族至少还是能认清形势……倘若这群人,混到这个份上,开口闭口还是喊着要叛乱,那么焉耆这帮远亲,还不如就此不见。 龙茂元继续说道:“龙部各族,分散于西域各地,这些年来心思不一,逐渐已经有了分崩瓦解的迹象。老夫虽然身为龙部盟主,但毕竟并非正统,难以率众,不过是勉强维系各部罢了。眼下,只有尽快迎回焉耆王的后人,龙部各族才能重新团结在一起,不至于各自背离。” 听到这里,周钧也明白了龙茂元的用意。 焉耆王后人对于龙部来说,更多的是一个象征,一个标志,用来维持龙部各族之间的联盟。 弄清楚了龙部各族的目的,周钧又朝龙茂元问道:“我见罗荼龙部的族民,生活困苦,食不果腹,这是怎么回事?” 龙茂元叹了口气:“十三龙部逃出焉耆国之后,起初一起迁入沙州。当年,中原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以凉州为,又经过甘州、肃州、瓜州,再入沙州的敦煌,经由沙州的大海道,穿过茫茫大漠,最后抵达西域的石城镇或是焉耆镇。”ъitv “但是,在百年前,沙州的大海道逐渐干涸,原本的河川也分散成为了零星的绿洲。商队认为沙州难行,便不愿再走大海道入西域,转而从瓜州的晋昌,北上伊吾,再绕高昌,最后入焉耆。” “所以,来沙州的商队渐少,这里日益荒凉,原本以向导、客栈、水陆、保镖为生的十三龙部,逐渐没了营生。不得已之下,十三龙部中的大部分,迁出了沙州,去往其它州府想方设法存活下去,唯有罗荼龙部撑着一口气,硬生生的留了下来。” 周钧问道:“既然沙州没有商队经过,罗荼龙部又是如何存活的?” 龙茂元:“主要靠两个法子。第一,族中的年轻人,大多都是像龙祁那样有本事的,他们出门去寻差事,赚到钱之后,又换成米粮,带回来贴补族中。” 周钧摇头道:“这并非是长远之计。” 龙茂元颔首说道:“的确,罗荼龙部这么多年能扎根在沙州,主要靠的还是第二个法子……” 周钧:“第二个法子是什么?” 龙茂元:“百年前,沙州的大海道干涸殆尽,人们认为沙州乃是黄沙万里,再无通商的可能。其实,大海道虽然干涸,但河川之水,大多都贮于地下,当沙州卷起沙暴之时,大风将地表的沙层吹走,就会露出埋藏在地下的水源,成了可供行人牲畜歇脚的绿洲。” “这种因为风沙而形成的绿洲,存在时间并不稳定,有时会持续一年半载,有时只会出现数天。” 周钧听到这里,顿时反应了过来,这说的不正是沙漠中类似罗布泊一样的『迁移型内陆湖』吗? 龙茂元:“这么多年下来,罗荼龙部在大漠中旅行记录,早已摸清楚沙暴的出现规律,还有水源的迁移路径。所以,即便沙州大海道已经干涸,我们依旧可以从敦煌出发,经过大漠中那些短暂出现的绿洲,平安抵达西域。” 周钧听了有些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你们可以带领商队,直接穿行过沙州的大漠,以最短的路线抵达西域?” 龙茂元:“不错,相比晋昌、伊吾、高昌那条绕行大漠的路线,龙部可以直接西行穿过大漠,足足省下了三千多里的路程。” 周钧:“那你们为何不重建沙州的西域商路?只要有商队过来,你们就会有营生,就不用活的这么困苦了啊?” 龙茂元苦笑道:“重建商路,需要大量的粮钱,而且还要有工匠、役夫筑造设施,罗荼龙部哪里有那个本事?再说了,商队如今已经走习惯了晋昌新路,再让他们冒着生命风险,去行敦煌老路,却是无人愿意了。所以,我们如今只能接到一些急着赶路、又或是小型商队的向导契单,勉强糊口罢了。” 第256章 大漠孤月明 见周钧再无问题,龙茂元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那么,焉耆王后人的下落……?” 周钧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周家族谱和关引文书,递给了龙茂元。 后者小心翼翼的接了过去,仔细看了一遍,朝周钧问道:“敢问贵客尊姓大名?” 周钧:“周钧,周衡才,族长可称某周二郎。” 龙茂元在族谱中找到了周钧的名字,心中一惊,犹豫片刻后问道:“焉耆王后人随周姓大族去了大唐?” 周钧:“那周姓大族本是焉耆王的远支,叛乱发生之时,便带着焉耆太子逃出了王国,又辗转去了大唐。焉耆太子及其后人,在大唐生活了数百年,起初还存了心思回归故土,后来逐渐适应了中原的生活,最后连姓氏也变更为了周姓。” 龙茂元面上惊色更甚,挣扎一番,说道:“族谱和关引虽然未错,但此类文书,皆是后撰,难辨真假。” 周钧知道对方会有这一说,解开领口,从脖子上取下了一件挂坠,正是焉耆王室的信物——应龙锥。 龙茂元见到应龙锥的一瞬间,双眼睁圆,喉头滚动,双膝不由自主的软了下来。 周钧见状,连忙扶起了龙茂元,又问道:“你识得此物?” 龙茂元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他站稳身形,转身一个箭步入了里面,从一个层层上锁的箱子中,取出了一件事物,拿给了周钧看。 周钧看清那事物,不禁一愣,只见龙茂元手中也有一件应龙锥,与自己手中的几乎无差。 龙茂元:“应龙锥本是一体,当年太子出逃之时,为了日后相认,故而将其拆成了两半。” 周钧闻言,从龙茂元手中拿过另一半应龙锥,与自己手中的一半,对准后又结合,居然组成了一把奇形怪状的完整锥体。 周钧看着手中的奇怪物件,心中生疑。 龙茂元看见这把严丝合缝的王室信物,对眼前之人的身份再也不疑,连忙跪倒在地,口中又称道拜见太子。 周钧摆摆手,令龙茂元先起身,接着又说道:“王室后裔,你知便是,往后莫要再提。” 龙茂元听闻,猜测其中曲折,口中只得称是。 周钧看着手中这把奇形怪状的应龙锥,问道:“这是武器?还是装饰品?” 龙茂元恭敬答道:“应龙锥乃是一把钥匙。” 周钧:“钥匙?” 说完,周钧又看向应龙锥的前端,果然如同钥匙一般,有着许多不规则的凹凸。 周钧又问道:“既然是钥匙,那么是开启何处的门锁?” 龙茂元:“敢教周二郎知晓,此乃焉耆王室的密辛,老夫实在不知。” 周钧挠挠头。 龙茂元在一旁瞧着周钧,小心的问道:“周二郎既然来了龙部,为何不愿与族人相认?” 周钧看着龙茂元,先是讲明自己的官身和职事,接着又说道:“某身为河西互市监,有意为龙部挣得营生,使得族人衣食无忧……然而,倘若焉耆后人身份泄露,再与龙部产生瓜葛,必引得朝廷猜忌,到头来却是两边都落不得好。” 龙茂元听到这里,也是懂了,但还是为难的说道:“但是,焉耆后人回归龙部,老夫总要给其它族长一个说法。” 周钧指了指应龙锥,说道:“把这个拿给其它族长看,就说已经找到了焉耆王的后人,只是对方的身份当下不便告知。从今往后,我与龙部的联络事宜,皆由你出面来转圜。” 龙茂元点点头,应了一声。 周钧将应龙锥拆开,将其中一半还给龙茂元,说道:“行了,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莫要声张。再过数日,我便要回凉州,到时我会让人来龙部与你联系。” 说完,周钧掀开帷帘,走了出去。 龙茂元跟在周钧的身后,脸上依然存着几分震惊之色。 孙阿应见周钧平安走出,松了一口气;拓跋怀素瞧见龙茂元心不在焉的模样,低头思索。 日落之后,用完了晚饭,周钧走出龙部的营帐,见孙阿应和一众唐卒,聚在篝火旁,便走了过去。 孙阿应正在烘着素饼,瞧见周钧走来,连忙将食物交到其他人的手中,又唱了个喏。 周钧见原本席地而坐的唐卒,纷纷起身相迎,先是摆了摆手,接着说道:“都坐下,都坐下。” 孙阿应见状,招呼众人坐下。 周钧来到篝火边,看着身边的军士,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你是第一旌的队副,曲朔信,灵州人;你是第一旌第三行的傔旗,左僧伽,丰州人……” 两大队唐卒,周钧凭着自己的记忆力,挨个说了过去,丝毫未错。 众人闻得,神色激动,又面露钦佩。 说完众人的名字,周钧喝了口水,看着唐卒手中的素饼和油糤,问道:“军中粮饷,可有足额发放?”孙阿应迟疑片刻,答道:“如今比过去要好些。” 周钧皱眉:“粮饷仍有拖欠?” 孙阿应:“我听说河西诸州去年入冬的时候,雨雪见少,导致今年春粮歉收,屯田产量大减,所以粮饷也发放的少了一些。好在王都护推行了商税之法,所以有增有减,军饷倒也放了大半,空缺不多。” 周钧思考片刻,对唐卒们说道:“你们粮饷的亏空部分,由我来出。” 孙阿应闻言,连忙劝阻道:“周二郎,我等皆是都护所派,怎好让你用身家私产来填补空饷?” 周钧不在意的说道:“你们和我都是过了命的交情,些许粮饷,补了便是补了,只要你们不对外声张,便也是了。” 孙阿应还想再劝,但见身边的兄弟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希冀,临到嘴边的谦辞,又实在说不出口。 周钧:“行了,粮饷一事,便这般定了。今日正好得了空,我倒想听听,你们还缺些什么?” 孙阿应和唐卒们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吞吞吐吐,想说什么,却又羞赧于道来。 周钧:“军中健儿,言行何故作女儿态?有事便说!” 有一唐卒,鼓起勇气,终于说道:“周二郎,某想寻个婆娘。” 周钧一愣,心中突然想起,李光弼对他曾提过,边军将士娶妻成家乃是大难。有不少老卒,白首人古,都是孑然一身。 周钧朝那唐卒问道:“你想寻个什么样的婆娘?” 那唐卒直言道:“只要是个能生娃的,某就知足了。” 周钧听了哭笑不得。 这要求提的,可真是实诚。 再向篝火旁看了一圈,周钧发现,大部分唐卒都面露赞同,想必都存着一般的心思。 周钧忍不住问道:“边军士卒,想要娶妻,当真如此困难?” 孙阿应和其他人面有戚戚,又一头。 周钧沉思片刻,说道:“这事儿,容某想想。” 离开了那些唐卒,周钧走上龙部营地旁的沙丘,坐在丘顶的细沙上,抬头看向头顶的星空。 身后走来一人,又坐在了他的身边。 眼角的余光瞧见了一抹素白,周钧已经知晓了来者的身份。 拓跋怀素对周钧问道:“周二郎在看什么?” 周钧念道:“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拓跋怀素:“我虽不大懂汉人的诗,但听着顺耳,二郎却是好文采。” 周钧笑着说道:“这首诗不是我写的,不过触景生情罢了。” 拓跋怀素幽幽说道:“触景生情……只是不知明年明月,二郎又在何处看呢?” 周钧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拓跋怀素,后者面具下的眼睛,泛着一丝探究的光芒。 周钧:“莫要打哑谜,想问什么,只管问了便是。” 拓跋怀素回头看了一眼龙部族民的帐篷,又对周钧问道:“二郎是上天降下的,自当超脱世外,为何又要理会这凡尘中的渺小呢?” 周钧朝拓跋怀素问道:“在祆教信徒的眼中,神灵是否都是一群不理会俗世,将世间万物视为草芥的家伙?” 拓跋怀素听了皱眉,说道:“不仅是祆教,道佛诸法,皆以众生为刍狗,无论是真仙,还是高僧,为了寻得大道、求得正果,不都是将自身置于优先,视凡人为无物?” 周钧:“所以,那些只顾着自己的神灵,对于凡人而言,有何用处?为何又要立祠朝拜他们?” 拓跋怀素的眼中,流露出疑惑和不解,犹豫说道:“因为他们是神,他们高高在上,信徒朝拜神灵,本就是天经地义……嗯……” 周钧:“信徒献出自己的财富、时间、尊严甚至是生命,去崇拜一个自私自大并且漠视凡人的神灵,这种行为在你看来,有必要吗?” 拓跋怀素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周钧:“信徒们倘若真的去崇拜一位神祗,那么首先必须确认这位神祗,是心存善念的,是有意愿帮助众生的。否则的话,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自私而又善变的存在之上,对于信徒而言,岂不是一件祸事?”biqμgètν 拓跋怀素沉默不语。 周钧说完,站起身下了沙丘。 至于拓跋怀素,她一动未动,在丘顶上整整想了半夜。 第257章 掌控商路 在罗荼龙部住了一日,周钧打算踏上归途。 临别时,周钧亲笔写了一封信,交给族长龙茂元,叮嘱他派人带上此信,前往西域龟兹镇的安西都护府,去寻金家长行坊。 找到之后,将此信交给长行坊的坊主申叔公。 信中主要说了两件事情。 第一,令金家长行坊回程时,分派出一只商队,不走伊吾商路,改随罗荼龙部的向导,走一遭敦煌古道,看看两只采用不同路线的商队,究竟哪一只能够先回到凉州。 第二,走敦煌古道的金家商队,在离开龟兹镇之前,采购粮食和用度,倘若顺利走过了沙州的大海道,便将商队的货物运送到罗荼龙部,馈赠给族人。 龙茂元听完周钧的话,知晓对方这是在考验罗荼龙部。 倘若龙部向导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就证明了敦煌古道的优势,日后罗荼龙部必得重用。 龙茂元想通这些,向周钧保证,定会派出族中最优秀的向导,带着长行坊穿过大漠。 安排好这些事情,周钧带上众人,顺着来路,在七月处暑之时,赶回了凉州。 回到凉州的第一件事,周钧先是去了都督府,找来孔攸,问了康家一事。 孔攸拿来一本厚厚的文册,放在周钧的案台上,说道:“勾结马匪,袭击长行坊,戗杀坊卫,抢夺官家钱粮,私贩蛊药……这里面任何一条罪名,都够得上满门抄斩。” “都督府已经拟好了罪诉状,当下怕是已经送入了尚书省,由于案件涉及面太大,犯人又多,刑部、大理寺已经在联手准备案宗,再上报待批。” “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所有与此案有牵连的康家族人,共计一千七百五十五人,全部被收监,康家名下财产、土地、商铺和奴婢,也已被扣押阚册。” 周钧一边看着文册,一边朝孔攸问道:“康家被抄没,其它昭武九姓就没有什么动静?” 孔攸:“康家家主康宗昌为祆教萨保,位高权重,康家被查,其它昭武九姓自然会抗议。” “但后来,祆教圣女遣人送来一份信,信中说道,康家家主勾结叛徒,违背教义,故而剥夺萨保之位,再逐出祆教。有了这封信,其它昭武九姓便不再反对。” 周钧听了不禁点头,拓跋怀素的这封信来的及时,算是帮了大忙。 又看了一会儿文册,周钧皱眉问道:“收监名册之中,怎么没有康家家主康宗昌的名字?” 孔攸:“他逃了。” 周钧:“逃了?!” 孔攸无奈说道:“就在攸收到主家来信的前一晚,康家家主携带家私,又领着部曲,违反宵禁,逃出城外。” 周钧心中猜测,怕是剿灭马匪的那一晚,有人逃了出去,又向康宗昌通风报信。 孔攸又道:“都督府已经派下了通缉,又分发给了各大关所和津渡。”周钧叹了口气:“康宗昌在河西经营多年,怕是狡兔三窟,此番逃脱,很难再找到他了。” 孔攸躬身道:“让康宗昌逃出城,乃是攸之过错,还请主家责罚。” 周钧:“此事与你无干,无须自责。” 说完了这些,周钧放下文册,对孔攸说了罗荼龙部之行。 孔攸听了,朝周钧说道:“倘若敦煌古道能通商,将来便可利用此路,迁移人口和物资,这样一来,便可节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周钧:“我有意上书朝廷,寻匠作重建敦煌古道,但这奏疏必须言之有物,需要想些由头。” 孔攸思考片刻,对周钧说道:“倘若要重建敦煌古道,理由其实有不少。” “一、吐蕃和吐谷浑的军队,往年都是从龙勒山入沙州,再北上敦煌。墨离军和豆卢军常常需要面对十倍于己的敌军,万一前期战事不利,只能龟缩于笼城之中,苦待援军。由于沙州路途遥远,又道行艰难,所以河西的大唐援军,往往要在赶路上耽搁不少时间。如此一来,便使得大唐与吐蕃的北方战线险象环生。所以,快速应对来自吐蕃的威胁,便是修整敦煌古道的第一个理由。” “二、天竺和大食商队,东向大唐。由于高昌、伊吾、晋昌这条丝绸之路,位于中线,西方商队不得不北行绕过大漠,路途遥远,耗时太多。所以,有不少来自西方的商队,宁可借道吐蕃,走高原商路,再从陇右进入大唐。这样一来,吐蕃可以从中坐收关税津费,平白截取了本该属于大唐的税金。所以,重开敦煌古道,可以将吐蕃夺取的关税,重新收回至大唐,既增强了国力,又削弱了敌人。” “三、安西四镇驻军只有两万战兵,却要面对大食、大小勃律、吐火罗、九姓之国等等多方势力,局势复杂又补给困难。所以,倘若能重建敦煌古道,可以增强中原与安西的联系,加强对西域的控制能力。” 周钧听完,拍手笑道:“伯泓说的这三个理由,个个都是关键。” 孔攸又说道:“主家,光是有理由还不够,朝廷问起来,怕是还要拿出一个可行的方略。” 周钧:“不错,金家长行坊此番去往西域,在完成安西都护府的契单之后,我便让他们跟着龙部向导,从沙州大海道返回,重走一遍敦煌古道。” 孔攸:“倘若此行顺利,便可阚记商路和地图,再报于尚书省。只要能批下来,接下来便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周钧:“没错,最后一个问题……重建敦煌古道所需要的粮钱。” 孔攸:“按照大唐以往工造的流程,粮食绢帛和租庸调令,都是由两京和州府共同筹措。敦煌古道年久失修,沿途驿站和道舍早已破损不堪,休整重建怕是要花费甚巨。” “先说两京,这几年里朝廷和皇宫开销极大,国库几近告急,重建敦煌古道怕是拨不出多少粮钱;再说州府,敦煌郡的财政本就困苦艰难,连日常开支都难以为继,更别提要负责此等耗费巨大的工程了。” 周钧听了也是头疼,便朝孔攸问道:“伯泓,依你之见,应该如何做?” 孔攸:“敦煌古道的重建,对于主家来说,既是挑战也是机遇。攸有二策,可供主家参考。” 周钧:“速速道来。” 孔攸:“策之一,名为借商掌权。敦煌古道工程浩大,又牵涉甚广,办的不好,就要落下一个劳民伤财的罪名。此等差事,犹如烫手的热石,旁人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主家身为河西互市监,又是提出重建方略的第一人,可以主动向朝廷请缨,亲自监督敦煌古道的修建,彻底把握住这条商路的管控权。” “策之二,名为共同筹资。重建所用的钱粮,倘若让朝廷和州府来出,怕是无法筹措。但是,如果向朝廷提议,向民间商贾借贷,令他们协助出资,来筹措重建的用度,再将这条商路的关税收入,取出一部分,用来偿还民间,并且答应所有借贷商贾,可拥有优先通行权。这样一来,朝廷和州府不仅不用出钱,而且重建了敦煌古道,还可以每年都收取到关税收入。” 第258章 匠作之所得 周钧听了孔攸的两条计策,先是沉吟片刻,接着说道:“第一条,我主动请缨,承下重建敦煌古道的职事,此事不难;至于第二条,令民间筹措商道的钱粮,怕是无人愿意。” 孔攸:“敦煌古道弃用已有百年,大海道干涸,沿途驿站荒废,商贾纷纷绕道伊吾。倘若向民间发下贷书,诚如主家所料,定是无人会响应。” 周钧:“那为何还要向民间筹措钱粮?” 孔攸:“其实,第二条计策与其说是向民间借贷,实际上出钱却是主家。” 周钧:“我出钱?等等,我有那么多钱来重修敦煌古道吗?” 孔攸拱了拱手,朝四周瞧了瞧,确认无人,又出怀中取出一叠文印,放在周钧的面前。 后者翻开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孔攸:“这是主家的私产和内帑。” 周钧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上面的粮钱数字,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会有这么多?!” 孔攸压低声音说道:“云茶在漠北诸部,已经风靡一时,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寻常牧民,视茶叶为货币,争相竞购。今年初的时候,攸与金家商议,打算拓展茶坊,土地和宅子已经购好,到年底产量就能再翻一倍。故而,纸上茶叶互市的所得绢帛,只会多不会少。” 周钧看着纸上的账目,对孔攸说道:“茶市所得,获利颇丰,我还能明白……可是这个『资利所得』,足足是茶坊收入的十倍不止,究竟是什么?” 孔攸凑近一些:“主家难道忘了,康家犯事,私产、土地、牲畜、奴婢,抄没无数?” 周钧愣住,迟疑说道:“私藏犯家抄没,风险不小,而且刑部会有专人来查,此事需得谨慎。” 孔攸:“康家登记在册的财产,自然动不得,但是康家的营生,大多都是见不得光的黑产,还有许多隐匿在外的藏宝。此类所得,近乎于无主之财,即便刑部来了,也是查无所查。” 周钧听了,心中稍安,又问道:“重修敦煌古道的钱粮,不能从我名下借贷出去,总要寻个中间人。” 孔攸:“此番救下长行坊,可谓是赐了金家活命之恩,主家可以借此机会,说得金家来投,再以金家出面为中间人,以借贷出金来掌控住敦煌古道。” 周钧:“说得金家投靠不难,但是金家眼下的家主,虽然是凤娘,但金家产业庞杂,人心不齐,万一日后发迹,难保不会出现变数。” 孔攸:“攸知晓主家担心何事……金家后裔有四人,大郎求道,云游四海,可以暂且不理;绣娘为幼娘,寻个时机远嫁出去,也不足为虑。真正麻烦的,只有一人……” 周钧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金家二郎,金继珅。 孔攸:“早些年,金家祖翁弥留之际,金家中就有人欲推金二郎上位家主,理由是金二郎常年在凉州过活,人脉广,交友多,又是男子,自然比金凤娘更适合当家主。” 周钧:“最后,还是金家祖翁力排众议,立金凤娘为家主。” 孔攸:“不错,但金继珅总是个麻烦,好在这次康家的案子,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周钧:“机会?” 孔攸轻轻说道:“金家长行坊两次出行,都被敌人提前知晓了时间、路线和兵力,主家难道就不觉得蹊跷?” 周钧闻言一惊:“你是说,金家中有人故意向康家通风报信?” 孔攸:“攸追查了一番,最终找到了走漏消息之人,正是金继坤。” 周钧不解:“金继坤为何会和康家混在了一起?” 孔攸:“金继坤平日里花费甚巨,又不懂经商,被人骗了许多钱财,康家欲对金家下手,他自然就是最好的对象。” 周钧点点头,这倒是个理由。 孔攸:“金继坤勾结康家,袭击长行坊,乃是死罪。只要他一死,金家再无人,可以撼动主家的大计。” 周钧颔首说道:“那便如此去做,还有重建敦煌古道的奏疏,现在就开始草拟,等金家长行坊返回凉州,就加急发往京中。” 孔攸躬身称是。 放了廨,周钧前往金家宅中,梳洗一番,首先去看了金凤娘和朝暮。 朝暮说话懂事要比其他孩童更早,年纪尚幼就已经能说出不少词汇,金凤娘如今不理会金家事务,天天陪着女儿,全心全意的照顾她长大。 见周钧进了房中,朝暮咿咿呀呀的喊着阿耶,又伸手要抱。 周钧笑着抱起女儿,又逗弄着她。 金凤娘在一旁看的高兴,想起一事,又朝周钧问道:“二郎,妾身听说你这次救下了金家的长行坊?” 周钧:“我本意是去沙州巡视敦煌古道,不料中途发现了马匪的痕迹,领军剿灭时,才发现金家的长行坊也被他们囚禁在地牢中。” 金凤娘念了一声神灵保佑,又轻轻拉着周钧的胳膊说道:“二郎可算是救了金家,倘若这次长行坊再出事,金家在凉州怕是再无立锥之地。” 周钧看向四周,朝金凤娘问道:“绣娘呢?” 金凤娘:“绣娘带着部曲和赫达日去了城外的马场,比试赛马去了。” 周钧又问道:“赫达日对绣娘有意,你可知晓?” 金凤娘:“妾身知晓,只不过赫达日是回纥显贵,绣娘倘若嫁给他,怕是要远行漠北,凤娘实在舍不得这个小妹。”周钧:“赫达日性格憨厚,又待人真诚,虽是回纥人,但心向大唐仪制,倒也是一位难得的郎君。倘若绣娘对他也有意,便顺其自然。” 金凤娘轻轻点了点头。 周钧又陪着朝暮游戏了一会儿,便将其交给凤娘,自己去了金家后院的工坊。 如孔攸所说,工坊在原来的基础之上,正在不断扩建。 周遭两片里坊,被并入了工坊之中。 围墙和望楼,在工匠们日以继夜的建造中,已经接近完工。 周钧入了工坊的坊门,又去了中院的茶坊。 原本炒茶的巨大工坊作间,如今由一个拓展为了三个。 工匠转动着曲轮,让那些连接着齿轮和链条的炒勺,在铁锅中不停翻动。 空气中茶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 周钧问了毛顺大师的去向,有工匠指了新坊的栒房。 周钧又向前走去,穿过几道坊门,最终来到一连排的栒房面前。 只见数十位身穿织染浣服的女子,穿梭在栒房和场院之中,她们有人抱着生丝,有人捧着熟线,还有人抬着绢布。 周钧问了路,来到一间栒房的门前。 他跨进大门,刚一抬头,就被房中的这个庞然大物给惊呆在原地。 栒房十米见宽,只见在房间正中放着一台四米多高、七米多长的复杂机巧。 这架机巧由无数木橼和织梭所组成,在底部又安装有数十个踏板,又有滑轮、卡槽、梭板、合线、花楼等等众多零件。 彭婆和另外一位女织工坐在机巧前,正在调试着零件,而毛顺大师正在按照图纸,进行着最后的检查。 看见周钧走进门,眼圈发黑、但满脸通红的毛顺大师兴奋的说道:“二郎,如何?这失传已久的花楼机,总算是重见天日了!” 周钧看着面前的机巧,感慨说道:“我猜到花楼机复杂而又巨大,但我没有想到它会这么的……大。” 彭婆站起身说道:“花楼机不仅复杂巨大,而且织造时,必须由两人配合操作。一人坐在花楼之上,负责挽花,按提花纹样逐一提综开口;另一人脚踏地综,负责织花,投梭打纬。” 说完,彭婆亲自示范,与另一位女织工一起合作,共同织布。 只见整台花楼机在二人的操作下,织梭飞快,综线成缕,不一会儿,就织成了一片花卉的图案。 彭婆指着织成的布料说道:“花楼机相比大唐现有的织布机而言,拥有三大优势。其一,织布速度极快,花楼机比起寻常卧织机或是斜织机,织成一匹绢罗所用的速度,快上接近二十倍。” “其二,繁复花样摆脱手绣,完全采用机巧复织,织成的图案不仅规整无错,而且不需那些资质老、手艺好的绣织工,即便是新人,上手后也能熟练操作。”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花楼机能够使用多捻线和复层布,将大唐常见的轻罗和轻绸,织造成重罗和重绸。后者花样更加繁复,布织更加坚固,质感更加厚实,成品也更加华美。” 周钧惊讶道:“这么说来,花楼机织成的布品,岂不是天下仅此一家,而且一旦量产起来,完全可以颠覆整个织造行业?” 毛顺此时给周钧泼了一盆冷水:“二郎,花楼机也有缺点。” 周钧:“什么缺点?” 毛顺:“一、花楼机的构造太过于复杂,在高强度的使用后,零件之间的磨合会出现大大小小的故障,所以每过一段时间,就需要工匠检修。不过,这个缺点,日后会对机巧进行升级改造,相信可以改善。” “二、花楼机需要两名织工,一名是挽花工,另一名是织花工,二人之间的配合需要大量的训练,只有熟手才能操作这台花楼机。” “三、花楼机体积过于庞大,它必须占据一整间栒房,这就限制了堆料和出布。” 听完了毛顺的分析,周钧微微点头,又说道:“不管怎么说,毛匠和彭婆能够将这件失传已久的旷世奇物再造而成,乃是大功一件。关于二位的奖赏,我这里有两个提议,可供你们自由选择。” 听见这话,毛顺和彭婆颇感兴趣,看了过来。 周钧:“花楼机研制而成,乃是二位的功劳。第一个提议,就是我出一大笔钱,作为奖赏发给二位;第二个提议,奖赏不发,但在未来的十年之中,但凡这花楼机在我名下,每产出一匹布,卖出所得的钱粮,二十取一,支付给二位。” 毛顺和彭婆听到这里,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毛顺向周钧问道:“二郎,关于第二个提议,你莫要图一时口快,且先算笔账,将来会让你少得多少钱财?” 周钧对毛顺说道:“钧早先曾对毛顺大师言道,匠作被世人所轻,得不到应有的礼遇。倘若有机会,钧定要为匠作正名,再为匠作一道安身立命。今日的第二个提议,不仅对二位有效,从今往后但有匠作发明机巧,皆按此法得利,这也便是钧履行之前许下的诺言。” 毛顺闻言,面露激动,口中不停说道:“二郎高义,二郎高义!” 彭婆在一旁听了感慨万千,不禁提议道:“老身当初敝帚自珍,也是为了那些遣散的宫人,将来能谋条生路。周二郎此举,却是给天下的织工和工匠开了先河。老身年事已高,些许钱财于我无益,自愿将卖布所得,拿出来分给所有的坊内织工。” 毛顺也赞同道:“此言在理,老夫那份钱也拿出来,倘若有工匠专于匠作一道并有所成,便取此钱发给匠人,视为嘉奖。” 周钧沉吟片刻,说道:“既然二位都自愿帮办匠作,不如取这份钱财,办一匠作学塾,由二位作为山长,开宗立派,广收门徒,再奖励那些有才之士?” 第259章 结盟之请 听了周钧的建议,毛顺有所意动,但彭婆却连连摆手。 彭婆:“老身不过一织染婆,没有什么大学问,平日里只会摆弄针线,怎好入学塾为山长?” 周钧劝道:“匠作一道,只看技艺和熟巧,不比文才和心思,只要有一技之长,便可授人所学。” 毛顺也在一旁应和道:“咱们这些匠人,倘若只抱着族中秘术不外传的想法,匠作一道就如同这花楼机一般,早晚一日都会失传。所以,不如趁着现在还有些力气,多收些徒弟,多帮帮后辈,也算是功德一件。” 彭婆听到这里,思虑再三,终于松了口,同意了开学立山之请。 与二位大匠敲定了一些细节,周钧又找来坊中文吏,写下大致的方略。 待方略成稿,周钧又将它交给都督府的孔攸,令他在工坊内选一落址,开始建设匠作学塾。 在凉州忙碌了好些时日,周钧总算把积压的政务和琐事,全部处理完毕。 空出时间,周钧又从堆积如山的宴帖之中,挑出了安思顺的邀请函,打算去往赴宴。 凉州之中,有一美景胜地,名为灵云池。 池畔亭台参差,落差很大,人在高台上朝远处望去,楼台关山,如波澜画卷,在视野之中徐徐展开,令人叹为观止。 而安家所设的宴席,便在灵云池的最高处。 这一日,周钧赴宴,登上了灵云池。 安家家主安波注,还有其子安思顺,早早的等在宴席入口,见周钧出现,连忙迎了上去。 周钧与安家父子寒暄了两句,便入了上座。 今日之宴,安波注舍了粟特宴礼,改用唐宴来款待周钧。 席上,丝桐徐奏,觞蒲递欢,无论乐伎,还是菜肴,皆是大唐的仪制。 酒过三巡,周钧见安波注穿着内衬祆服,又有圣火标识,开口说道:“安家主如今做了祆教萨保,真是可喜可贺。” 安波注脸上堆笑,回道:“康家大奸大恶,幸得市监识破,某能升为萨保,也是托了您的福。” 周钧:“康家被黜,九姓之中可有异议?” 安波注正色说道:“康家犯的乃是死罪,即便脑袋再多,也不够砍,九姓怎敢有议?” 周钧抿了一口酒:“康家在河西经营多年,与九姓祆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此番康宗昌能在抓捕前逃跑,想必也是九姓之中有人通风报信。” 安波注:“原本在河西的九姓之中,以康家的势力最强。康宗昌借势欺人,令其他粟特人服从于他,早就引起不满,此番犯了祸事,或许有些人会帮他,但大多数人还是能辨清是非。至于那逃走的康宗昌,请周市监宽心,安家必定全力追捕,助朝廷早日将其正法。” 周钧点点头,安波注一番话,说的通透。 安家如今从康家手中接过了萨保之位,又取代其成了九姓领袖,安康二家之间已经势如水火。 安家自然要协助周钧,剿除康家余孽,又除掉康宗昌。在一旁听着的安思顺,突然挥了挥手,令乐伎和侍从全部退下,又开口说道:“周市监,一个多月前,王都护请辞朔方、河东节度使。” 周钧听见一愣,问道:“朝廷准了?” 安思顺:“准了。” 周钧心中叹了一声,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安思顺又说道:“王都护请辞,朝廷理应相劝一番,不料却立即准奏,此事有悖常理。消息传到北藩之中,军心不稳。” 周钧缓缓说道:“王都护这是在避嫌。” 安思顺点头道:“不错,朝廷之前令王都护借兵给安禄山,都护不仅没有借兵,反而上奏称安禄山有反心,此举怕是恶了圣人之意。王都护为了避嫌,故而请辞朔方、河东节度使。” 安家家主安波注,看了一眼周钧,故意说道:“王都护辞了两方将印,虽是军权大减,但也表了忠心,想必朝廷也不会再为难他了。” 周钧放下酒杯,眉头紧锁。 安思顺见状,忐忑问道:“周市监,难不成王都护辞了两方将印,依旧不能平息朝中的猜疑之心?” 周钧说道:“在朝廷的眼中,王都护即便辞了将印,但是北藩的人脉依旧存在。只要他愿意,一声号令,朔方、河东军都会尊其之命。” 安思顺无奈道:“那王都护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令圣人放心?” 周钧叹了一口气,倘若要李隆基不再猜疑,王忠嗣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请辞一切职务,再携全家老小,全部迁入长安,从此不再过问军政之事。 但是,王忠嗣打仗是一把好手,官场谋略却欠了火候,他错误估计了李隆基的猜疑之心,在他眼中,圣人不过是听了奸佞之言,只要自己摆出姿态,凭借着假父义子的关系,还是会得到谅解的。 王忠嗣没有意识到的是,李隆基在登上皇位的这条路上,见过了太多的阴谋和背叛,忠诚二字对于皇帝而言,根本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事物。 掐灭任何可能会造成威胁的火苗,清除一切可能会引发动乱的根源,才是李隆基为人处世真正的准则。 周钧想到这里,对安波注和安思顺说道:“圣人接下来怕是还会试探王都护……” 安思顺心中不安,问道:“倘若王都护的作为,不合圣人之意?” 周钧:“祸事至矣。” 安波注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朝儿子安思顺和周钧说道:“既然如此,何不提点一番王都护?” 周钧摇头道:“难。一来,右相李林甫痛恶王都护,他向圣人的提议,皆是切中要害,对于都护而言,可谓是无解;二来,王都护深信圣人不会害他,故而言语行事,只求问心无愧,却不知韬光养晦。” 安思顺应和道:“某和李光弼曾经面会王都护,又旁敲侧击,说了试探一事。果然如周二郎所料,王都护笃信圣人父子情深,断然不会加害与他。” 安波注听了面上焦急,又问道:“倘若王都护有事,北藩诸军又当何去何从?” 安思顺将视线移向周钧:“倘若祸事降至,吾等自当抱团取暖,结而互携。” 听到这里,周钧恍然,顿时明白了安家宴请他的真正目的。 安家这是在向周钧提出结盟之请,为将来的变数铺下后路。 第260章 困笼 粟特人是一个相当矛盾的民族。 他们中有的人为了利益,争夺无度,鼠目寸光;但有的人聪慧多谋,懂得审时度势,一心忠直。 河西安家便是后者。 史书中,安禄山显露反心之后,安思顺和安波注数次上书,提醒朝中留意安禄山叛乱。 朝廷置若罔闻,时任朔方节度使的安思顺见警示无用,便积极备战,令朔方军严加防范河东。 安史之乱爆发,朝廷担心安思顺与安禄山暗中勾结,便用郭子仪接任安思顺,成为朔方节度使。 郭子仪在上任之后,惊讶的发现朔方军在胜州南方,屯集重兵和物资,建立起了一条向东的防线,准备万全,随时可以出战。 正因为有了安思顺的事先准备,郭子仪日后才能凭借朔方军重创叛军。 面对河西安家的交好之意,周钧开口说道:“钧奴牙出身,朝中又无应援,不过从六品的互市监,哪里比得上安家的显赫,又能帮上什么忙?” 安思顺拱手说道:“周二郎何必妄自菲薄?北藩如今看起来风头正盛,实则危机重重,不论王都护,还是诸军使,都是朝廷猜疑的对象。思顺乃是都护亲自提拔的军使,河西安家又与安禄山有着宗族关系。所以,安家表面光鲜,实际上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又何谈显赫二字?” 周钧轻轻点头。 安思顺为粟特人,又出身西域安国,但大唐官场上的政治敏锐性却不差。 安思顺又说道:“周二郎有勇有谋,又生财有道。虽然不是北藩中人,但交好都护和众军使,而且在朝中的名声也颇佳,将来必得重用。” 安波注在一旁补充道:“老夫这个祆教萨保,也是托了周市监的福。” 安思顺:“安家上下都钦佩周二郎,只望彼此相携。” 周钧喝了一杯酒,开口说道:“说道提携,倒还真有一件事,钧希望与安家合作。” 安家父子连忙侧耳。 周钧:“钧有意重开敦煌古道。” 安家父子一愣,安波注先开口劝道:“敢教周市监知晓,前些年,安家有商队曾经试图从敦煌出发,穿行大漠,去往西域的石城镇。可是行到半途,遭遇风沙失了方向,最终因为寻不到水源,仅有两人活着走出了大漠。” 安思顺沉吟片刻,向周钧问道:“周二郎从不无的放矢,可是有了穿行大漠的良策?” 周钧点头:“不出数月,就能知晓结果。倘若沙州大漠真的能够通行,那么丝绸之路就可节省一半的路程。” 安思顺与安波注交换了一个眼神,父子二人点了点头,又一起对周钧说道:“倘若沙州大漠之中,真的有商路可以连接敦煌和西域,安家愿全力助周二郎重建敦煌古道。” 与此同时,长安城,兴庆宫。 炎炎夏日,尹玉梳着反绾髻,点着绛朱唇,穿着一束抹胸和短襦,衬得皮肤娇嫩白皙,容貌妩媚可观。 只见她眉飞色舞的说道:“那马匪营寨里有数千马匪,平日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纵横河西,未逢敌手。” “周二郎只带了一百亲卫,再加上一些府兵和民夫,趁着夜色潜入营寨,先是用计谋引起马匪营啸,又趁着敌人内讧一举夺下城门。杀敌无数,自损只有数十,此等战功,放眼大唐诸将,又有何人能做到?” 躺在折床上,身态慵懒而又丰韵的杨玉环,宛如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令园中众花再无颜色。 她笑着对尹玉说道:“一百唐卒对上数千马匪,自损只有数十,也算是难得。” 尹玉坐了下来,面露喜色,又朝杨玉环问道:“会说戏本,文才也好,还能赚钱,又待人宽厚,如今连领兵打仗都是好手。娘子且说说,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杨玉环听了也是感叹:“我从下人那里听说,周二郎剿灭马匪的战事,起初还是不信。后来,有首级清点阚册,又有俘虏押解入京,还有缴获等等,我才真的信了。” 说到这里,杨玉环看了一眼尹玉,见后者一脸激动,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又问道:“你的心思还是未改?” 尹玉闻言,朝杨玉环用力的点了点头:“未改。” 杨玉环:“罢了罢了,我寻个机会,再帮你向陛下说说情,看看是否会松口。”尹玉大喜,拉住杨玉环的衣袖,口中直道:“娘子对我最好了。” 杨玉环身旁的鸟笼中,那只来自岭南的雪鹦,此时也开口喊道:“娘子好!” 杨玉环听见,嘴角含笑。 就在这时,门外内侍传来唱告,说是韩国夫人等在门外。 杨玉环皱起了眉头。 尹玉识趣的问道:“娘子,可要我暂且退避?” 杨玉环摇头道:“不用,你坐着便好。” 不多时,身为韩国夫人的杨氏大姐走了进来,看见尹玉的一瞬间,有些意外,又连忙说道见过万春公主。 杨玉环冷冷看向杨氏大姐,问道:“寻我所为何事?” 杨氏大姐犹豫了片刻,对杨玉环说道:“三妹数次来兴庆宫问安,贵妃都不准见,三妹颇感惶恐,便使阿姊从中转圜。” 杨氏三姐,便是虢国夫人,也是上元节当晚,被杨玉环撞破私情之人。 杨玉环恨极杨氏三姐,便说道:“她自有多福,直接进宫便是,又何必来见我?” 杨氏大姐看了一眼尹玉,面色尴尬,只能隐晦说道:“姐妹们皆是杨家的女儿,既然是同根连气,无论谁得了好,自然也会向着族中其他人。三妹行事莽撞,但也是为了族中的大计,贵妃又何必放在心上。” 杨玉环听到这里,也是一愣,接着怒道:“族中的大计?什么大计?!天底下,姐妹之间再如何算计,又怎会算计到房中去!” 此言一出,杨氏大姐大窘,连忙向杨玉环打着眼神,示意她莫要多言,万春公主还在场。 尹玉此时也很郁闷,她当晚目睹了一切,此时却要装出毫不知情的模样。 杨玉环余怒未消,根本没有理会杨氏大姐的暗示,开口问道:“你刚刚说,三姐行事莽撞,但也是为了族中的大计……我问你,此言何解?” 杨氏大姐喏喏不敢言。 杨玉环沉声喝道:“既然做了,又有何说不得?!” 杨氏大姐低下头,轻轻说道:“三妹当年嫁给裴家,夫君早亡,杨家合计,不如让她留个子嗣,将来也好过继给贵妃……” 杨玉环当初身为寿王妃,未能生下一儿半女。做了贵妃之后,肚中更是经年未有动静。 无法诞下子嗣,已经成了杨玉环心中最深的痛楚。 所以,当她听见杨氏大姐的话语之后,顿时怒气上涌,拿起身边的玉盘,奋力砸向地面,又大声吼道:“在杨家眼中,我就是个残缺之人!你们处心积虑,只顾杨家之利,又何曾考虑过玉环的感受?!” 听着玉盘刺耳的碎裂声,杨氏大姐浑身一个激灵,还想再辩解什么。 然而,盛怒中的杨玉环,根本听不进什么辩解,只是大声令下人送客。 待杨氏大姐离开,杨玉环伏在折床上,悲愤难抑,啜泣不止。 一旁的尹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小心坐在一旁,静静等待。 过了许久,还是笼中的雪鹦,开口叫了一声:“娘子!” 杨玉环撑起身体,看向雪鹦,犹豫了片刻,打开了笼门,又说道:“这笼子再也困不住你了,走。” 雪鹦看着敞开的笼门,先是跳出笼子四处张望了一番,接着摇了摇头,晃了晃身体,又回到笼子里,再也不肯出去。 尹玉小声说道:“玉环娘子,雪鹦在笼中住的久了,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安逸,即便你放它走,它也不会离开的。” 杨玉环闻言,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她先是看向兴庆宫四周的宫墙,又抬头看向宫苑上方的天空,绝望的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