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妻兔相公》 第一章 ·虎爷 前卷·天元十八年【十年后】 第一章·虎爷 时节已进入三月,却因连着几日阴雨,使得气温骤降,叫人很是领教了一回倒春寒的威力。 雷寅双缩着双肩进到厨房里时,大厨胖叔正满头大汗地擦洗着一口铁锅。见她进来,胖叔立时不满地把手里的抹布往锅边上一摔,叉腰冲她嚷嚷道:“你瞧瞧你瞧瞧!谁家大厨还管刷锅洗碗的?赶紧把大牛还我!要不,我可撂挑子不干了!” 雷寅双滴溜溜地转着两只眼珠,看看那些从前面店堂里撤下来,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残羹剩饭,一边动手把那些饭菜拼凑到几只大碗里,一边冲他敷衍笑道:“知道啦知道啦!回头我就写个招人的告示。”她从橱柜里拿出一个食盒,将那几只大碗装进食盒,又以无名指搔着鼻尖,看着那食盒不满意地摇摇头,然后便在厨房里翻箱倒柜起来。 许是被她敷衍过太多次了,这一次,胖叔可不上当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唠叨道:“你这话都说了好几天了,告示在哪儿?你前头缺人手,也不能挪用我这后厨的人手啊……” 说话间,他忽然看到雷寅双的手伸到那只正在灶台上保着温的笼屉上,胖叔立时上前一步,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按在那只笼屉上,冲雷寅双瞪起眼,“咋?!你又想干啥?!” 一激动,胖叔那已经改了多年的老家口音竟都给带出来了。 “那个,”雷寅双回头,讨好地冲胖叔皱着鼻子笑道:“今儿客人不多,前头的剩饭剩菜也不多,我看看可还有剩下的馒头……” “有也不能给你!”胖叔一口回绝。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双双啊,咱家开的是客栈,不是济贫院,你拿剩菜剩饭去救济那些乞丐,叔说过你一句没?可这馒头是要卖钱的!健哥儿这次进京赶考,万一中了,往后哪里不要用钱?钱从哪来?不都是这一饭一菜里来的?别人花过钱的,吃不下的,你拿去叔不拦你;可这些要卖出去的东西,叔可不许你动!” 雷寅双看看那只按在笼屉上的手,抬眼笑道:“我都瞧见了,就只剩下两只馒头了,卖了也发不了财,不如给我吧。”说着,拨开胖叔的手便又要去揭那笼屉。 “哎,你这孩子!”胖叔急了,下意识施出小擒拿的功夫去叼雷寅双的手腕。 雷寅双嘿嘿一笑,“叔你打不过我的。”说着,手腕一翻,肩头一耸,竟叫曾做过十来年打家劫舍生意的胖叔都没能看清她的动作,那胖胖的身躯就不由自主地被她推得倒退了三步。 “就两只而已,别那么小气嘛,只当是我吃了的。”雷寅双-飞快地从笼屉里抓出那两只馒头,又抄过那只食盒,不等胖叔反应过来骂她,便提着食盒从后门溜了出去。 “这孩子!”胖叔冲着她的背影跺脚喊了一嗓子。 蹑在门后看他有没有追出来的雷寅双听到他的叫声,不由撇着嘴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早不是孩子了。” 这一年是天元十八年,雷寅双十九岁,嫁人都已经有两年了,可在那些看着她长大的人们眼里,她仍是个“孩子”。 *·*·* 厨房的后门外,是龙川客栈宽敞的后院。过了后院,一道窄小的黑木门后,是一条又窄又短的暗巷。巷里别无人家,只角落里堆着些不知道什么用途的破箩筐。此时,暗巷里早已聚了几个小乞儿,正巴巴地望着那客栈紧闭的后门。 小乞儿们和雷寅双一样,在这寒冷的天气里缩着肩,一边看着客栈后门的动静,一边搓手跺脚地抱怨着这出人意料的倒春寒。忽然,巷底那堆破箩筐边似有个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一个小乞儿无意中看到,不由吓了一跳,探头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破箩筐的缝隙间挤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再细一认,这才看清,那团黑物竟是个人。且还是个跟他们一样衣衫褴褛的人。 单看那人蜷成一团仍有只箩筐那么大,便可断定,此人应该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小乞儿立时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乞儿,冲那角落呶了呶嘴。于是几个乞儿全都回头看向那团黑影。 似乎是他们的目光惊动了那人。那人忽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的脸。看年纪,最多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 立时,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警惕地扯着另外几个乞儿,将他们全都拽到靠近客栈后门的地方,一边小声告诫着众人:“别看别看,当心他恼了打人!” 年纪最小的那个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便问着他道:“你认识他?” “不认识。”大孩子偷偷瞅了一眼仍蜷在角落里的青年,低声道:“你又不是没吃过亏,这些年纪比我们大的,最爱欺负我们这些打不过他们的了。上次你讨到的馒头,可不就是这么被人抢走的?可记住了,遇到这样的,什么都别说,赶紧走开。知道吗?” 几个小乞儿乖巧地点了点头。其中一个忍不住回头看看那个青年,小声道:“以前在镇子上没见过他,怕是个新来的吧。” “那虎爷会给他吃的吗?”另一个小乞儿问。 “不会。”大孩子道,“虎爷有虎爷的规矩。他那样的,虎爷才不会搭理他呢。” 说话间,陋巷外陆续又进来几个乞丐,却不是老残就是幼弱,再没一个像角落里的那人一样,是个青年的。 显见着这些乞丐彼此间都是认识的,看到角落里的陌生青年,这些或老或小的乞丐们似乎全都很是忌惮于他,都离他远远的,凑在一处低声议论着。有人道:“我去把虎爷的规矩跟他说一说,不定他就走了。” 之前被大孩子告诫过的小乞儿忙道:“万一他打你呢?” 那人道:“这里他不敢的,我一叫,虎爷肯定出来。”又道,“现在不把他支走,万一等虎爷进去了,他回头抢我们的怎么办?” 一个老乞丐忙道:“那就更不能告诉他了。”他小心看看角落里的青年,又侧过身子背对巷底,压低声音对众人道:“现在说了,不定他就得到外面等着我们了。倒不如叫虎爷看到他。只要虎爷知道有他这么个人,我们就再不用怕他欺负人了。” 一番话,说得其他乞丐们一阵频频点头,然后全都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当那巷底的青年不存在一般,只耐心地守着客栈紧闭的后门。 今儿虽没再像前些天那般阴雨连绵,可仍是个阴天。那阴阴的天色,再加上暗巷两侧高高的围墙,一时竟叫人分不清此时的时辰,只能感觉到那穿堂风如刮骨钢刀般,刮得人连骨头缝里都在生痛。直到陋巷里聚集了约十来个老弱病残的乞丐,那客栈的后门才“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 原正缩着手聚在一处的乞丐们见了,立时一哄而上,全都聚到客栈的后门处,一边向那门里的人伸着各自的吃饭家伙,一边谄媚招呼着:“虎爷早,请虎爷安,虎爷安好……” 这里闹哄哄的一团,那巷底的角落里,青年这才伸直一条右腿,撑着手臂,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以手扶着那潮湿的墙壁,才刚要挪动冻僵了的双腿,忽然听到客栈后门里传出一阵清朗的笑声:“得了得了,少拍我的马屁!都把碗收回去,按照老规矩,排好队,一个个来,不会漏了谁的。” ——却是个女人的声音! 就在那青年发愣之际,那些老弱病残们已经全都规规矩矩地排好了队。青年想了想,弯腰从地上捡起属于他的那只破碗,便撑着墙壁,缓慢地挪到那队乞丐的最后面。 排在他前面的是个小乞儿。感觉到后面有人,小乞儿回头看看他,张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看看他那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个头,小乞儿到底没敢开口,只缩着脖子扭回头去,悄悄往前靠了靠。 随着前面的乞丐一个个领了食物走开,很快的,青年乞丐排到了能够看到客栈后门的地方。 直到这时,青年才看清门里站着的人。 门里站着的,是个年纪约在二十上下的青年女子。女子脑后梳着个妇人的圆髻,那宽宽的额下,生着两道英气十足的剑眉。剑眉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这会儿,那圆圆的眼正笑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儿。 “别急,人人都有份儿,少不了你的。”女子接过一只几乎杵到她鼻尖前的破碗,冲那性急的小乞儿笑道。 她笑起来的时候,鼻子会微微皱起,在两眼之间形成三道若有若无的细细纹路——顿时,青年乞丐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些乞丐们叫她“虎爷”了…… 只是,这明明是个女子…… 那个差点把碗杵到雷寅双鼻子上的小乞儿看着雷寅双不好意思地笑了。 “虎爷”雷寅双也冲他笑了笑,然后将那只装了食物的破碗递还给他,一边对众人解释道:“今儿前头生意不太好,剩下的东西不多,大家伙儿且将就着些吧。” 排在小乞儿后面的一个老乞丐听了,立时念了声佛,道:“虎爷仁义,我们这些人,能有口吃的活命就够了,哪有什么挑捡的。何况虎爷一照顾我们就是这么多年。” 另一个已经领到食物的老乞丐也回身过来冲着雷寅双拱手道:“是呢,这些年多亏了虎爷的救济,不然我这把老骨头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喂狗了。” 二人的话,引得那些已经领到食物、以及尚未领到食物的乞丐们竟全又都聚了过来,纷纷向雷寅双表达着感激之情。 要说雷寅双自小就是男孩般的爽利性情,于她来说,跟人动手容易,口舌上的事她却实在是应付不来,哪怕是被人夸奖。她不自在地拿无名指搔了搔鼻尖,然后挥着手笑道:“得了得了,都别吹捧我了。我这里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不过是靠着这家小客栈糊口罢了。能给你们的,也不过是那些客人们吃剩下的残羹剩饭,倒掉也是倒掉,可当不得你们这一声谢。得了,快都别说了,下一个下一个!” 也正因为她的不自在,所以之后给那些乞丐们分食物时,为了不让人看到她发红的脸,她一直低着头。因此,她一时竟都没注意到,那些已经领了食物的乞丐们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散开,而是仍三三两两地聚在后巷里,且还一边悄悄注意着那个排在队伍最后面的陌生青年。 江河镇原就不是个很大的镇子,加上雷寅双给乞丐们定的规矩,所以每天受她救济的乞丐人数基本都是不变的,甚至有些临时找到活计的,都不会过来麻烦于她——也就是说,每天过来受她救济的人数只会比她预料的少,绝不会多出来一个。而因着前几天接连阴雨,她预料到怕是外面的活计难找,便按照人头把食物准备得足足的,却不想分到最后,竟还有一个人没有分到。 她看看空空的食盒,一边抬头看向那最后一个乞丐,一边笑道:“你等我一下,我去厨房看看……”忽地,她话尾一断。 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这排在最后的,竟是个陌生的乞丐。 且还是个看起来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 她不由耸起剑眉,将那乞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这乞丐生得有些单薄,个子也算不得特别的高,至少在雷寅双看来是如此——当然,这也因为雷寅双生得比一般女子都要高挑的缘故。 “你多大了?”她冲那青年乞丐不客气地一扬下巴。 青年乞丐没吱声,只默默望着她,竟叫从不关注人长相的雷寅双一下子就注意到,那青年生着一双极漂亮的眼。眼珠是深邃的棕褐色,眼白则像个孩子似的,微微泛着些许的蓝。 她眨了眨眼,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多大了?”——那语气竟不自觉地放软了一些。 旁边一个老乞丐上前推着那个青年道:“虎爷问你话呢!” 他的手才刚碰到那个青年,青年便条件反射似地一把推开了他。老乞丐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快,且还这么激烈,一时没防备,竟险些被推了个趔趄。 雷寅双立时不满地拧起眉尖,叉手抱在胸前,看着那青年瞪起一双圆圆的眼,道:“看你这年纪,怎么也该有个十七八岁了吧!年纪轻轻,有手有脚的,你又不是像他们那样没人愿意给你活计做,怎么就不能好好干活来养活自己……” 她的教训才刚起了个头儿,那青年忽地抬眸看她一眼,然后一转身,竟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 直到看到他一手扶着墙,缓慢而艰难地挪动着那条僵直的右腿,人们才发现,原来这青年的右腿竟比左腿短了一截。 “虎爷”雷寅双猛地咬住唇,心下不禁一阵后悔——她说他什么不好,竟说他“有手有脚的”……这简直就是在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嘛! “哎!”她赶紧把头探出后门,冲那青年乞丐的背影叫了一声儿。 那青年乞丐却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许是之前他蜷在角落里的时间长了,那条伤腿才僵直得厉害,随着他一步步走开,那条右腿渐渐的活动开来,竟不再像一开始那般行动困难了,以至于雷寅双这里不过是犹豫了一下,那青年就已经快要走出后巷了。 雷寅双不由又咬了一下唇,冲那青年乞丐叫了一声,“喂,你等等!”便提起裙摆向着那个青年追了过去。 直到她追上那个青年,青年依旧缓慢而坚定地往前走着。 “喂!”雷寅双猛地往那青年面前一横,拦住他的去路,看着他的双眼道:“我向你道歉。我不知道你的腿有毛病。” “没毛病,只是坏了。”青年淡淡道。 “什么?”雷寅双一愣。 这还是青年头一次对她开口说话。她看这青年长得年轻,便以为他的声音应该也挺年轻的,却不想他的声音竟极是低沉。这低沉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令她的耳朵里面产生一阵奇怪的麻痒。她险些就想伸手去掏一掏耳朵了。 “那个……”她不好意思真的伸手去掏耳朵,便摸了摸耳垂上的金丁香,又习惯性地以无名指搔了搔鼻尖,看着那青年道:“算是陪罪吧,我请你吃顿饱的。”她看看他那单薄的身材,“你看起来像是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青年一阵沉默,然后就那么抬眼默默看着她。 雷寅双不由又搔了搔鼻尖。她知道,怕是她这直白的话,伤了这青年的自尊了。 “那个,你别见怪,我这人说话直,”她解释道,“我没有恶意的……” “你那里有我能做的活计吗?”青年忽然道。 “啊?”雷寅双一时没能反应得过来。 “你说得对,我有手有脚,只要你愿意给我活做,我养活自己应该不难。”青年道。 雷寅双狐疑地看看这青年,一时搞不清他这话里是不是带着点讽刺的味道。她眨了眨眼,又偏了偏头,道:“那你能做什么?” “我……”青年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然后抬头看着雷寅双道:“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学。” 第二章 ·收留 第二章·收留 雷寅双把那青年乞丐领进厨房后门时,胖叔的眼珠子险些从眼眶里掉出来。 “这……” 他指着那青年乞丐,瞪向雷寅双。 “那个,”雷寅双的无名指再次搔上鼻尖,冲胖叔憨笑道:“叔不是说你这里缺人手嘛,让他试试呗。” “他?!”胖叔的嗓门立时高了几个八度,“这么脏的人,你竟把他往我的厨房里领?!出去出去!”说着,伸手过去推着雷寅双——他可不愿意碰那个脏乞丐——一边又抱怨道:“你拿剩饭喂那些小乞丐也就算了,怎么还领回来一个?!” 便这么着,胖叔不客气地把雷寅双连同那个乞丐一同赶出了他的厨房。然后他跟个门神似地,堵在厨房的后门处,双手叉在胸前,冲雷寅双恶狠狠地道:“你再胡闹,我可要去叫三姐了!” “可是……” 雷寅双的辩解还没说出口,胖叔就又瞪她一眼,回身利落地关了厨房的后门,且还顺手给上了门栓。 听着门拴的响动,雷寅双知道,胖叔是不会向她妥协了,不由塌了塌双肩。 她的身后,那青年乞丐沉默着转过身去,缓缓向后门的方向走去。 “哎,你去哪?”雷寅双回头叫道。 青年没有回头,只低沉着声音道了句:“谢谢你的好意。” 雷寅双咬着唇看着他的背影。阴阴的天光下,那单薄的背影看起来很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等等!”就在那青年的手碰上客栈后门的门拴时,雷寅双叫了一声,然后三两步赶过去,将那青年的手从门拴上拉开。 她的手还没有碰到青年,青年便如闪电般地缩回手,避开了她的碰触。 雷寅双意外地眨了一下眼,歪头看着那青年道:“你不喜欢人碰你?” 不等那青年答话,她又摇了摇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容易放弃啊!胖叔嫌你脏,你洗洗干净不就得了?你等着!”说着,一边卷着衣袖,一边走向厨房旁边的杂物间。 青年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带着犹豫不决,挪动那只残疾的右腿,跟在她身后,来到那间杂物间的门口。 杂物间中央的空地上,已经放着了一只大木盆。这会儿那个“虎爷”正把半个身子埋在一个橱柜里翻找着什么。他过来时,将门口的光线给挡了,于是她回头看看他,又扭回头去,一边在那橱柜里继续翻找着,一边对他说道:“这是夏天里给客人们预备的澡盆,已经有一年没人用过了,大概有点脏……”说到这里,她又探头出来看看他,不客气地加了一句,“不过肯定比你干净。” 门口的青年默默眨了一下眼。虽然他跟这位“虎爷”才刚认识,却已经领教了好几回她的口没遮拦了。这叫从小生活在口蜜腹剑中的他感觉很是新鲜。 “嘿!我就知道在这里!”这会儿“虎爷”似乎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便抱着那东西走过来,将仍站在门口的青年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比我健哥矮,也瘦,这件衣裳你大概能穿得的。”她将怀里抱着的衣裳放在门口的一张桌子上,然后回身又在杂物间里东翻西找了起来。 青年则扭头看向那张桌子上放着的衣裳。 那是件青灰色的衣裳,看起来针脚有些粗陋。不过显然是件从来没人穿过的衣裳,那衣料上仍带着不曾下过水的平整。 “好了,我去给你打水。” 忽然,“虎爷”无声无息地走到青年的面前,不等青年后退,她那里就塞过来一只小木桶。然后,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青年只感觉到她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等他回过神来,他跟“虎爷”已经交换了个位置,他站在了杂物间里,“虎爷”的背影则已经嵌在了杂物间的门口。 “等着!”“虎爷”头也不回地交待了他一句,便跑到厨房后门处“嘭嘭”地擂起门来。 青年低头看看怀里她塞过来的那只小木桶,这才发现,木桶里装着两块巾子,还有皂角胰子丝瓜络等物。 这时,外面传来“虎爷”跟那个胖厨子的声音。胖厨子不客气地数落着“虎爷”,一边再次威胁着要去找“三姐”告状。“虎爷”则憨笑着跟那胖厨子打着马虎眼儿,然后硬是推着那个胖厨子挤进了厨房里。 听着那胖厨子唠叨中不失关怀的数落,青年不禁一阵怅然——这,许才是家人间该有的相处模式吧。 等“虎爷”提着两只装了热水的木桶从厨房里出来时,胖厨子也提着只木桶跟在她的身后,一边还喋喋不休地唠叨抱怨着。见“虎爷”要往杂物间去,胖厨子赶紧将手里的木桶放下,一把拉住她,皱眉道:“你把他留在杂物间里?!”又拿手指顶着“虎爷”的脑袋教训着她道:“人心叵测知道不?!杂物间里那么多东西,若叫他偷了去怎么办?!” “哪能呢,”雷寅双憨笑着避开胖叔的手,又冲胖叔挑着眉梢,压低声音笑道:“你当我真傻啊!他腿有毛病,就算偷了咱家什么东西,凭我还追不上他?倒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测一测他人品如何。”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看好他。不食‘嗟来之食’,凭着这志气,姚爷爷若还活着,定然也会喜欢这小子的。” 胖叔看看她,叹了口气,道:“当年姚叔就说,你这孩子跟头野地里的兽崽子似的,人的好与不好,你闻都能闻得出来。我且信你一回吧。”他弯腰才刚要去提那木桶,却忽地又抓住雷寅双的胳膊,皱眉道:“你这孩子,怎么把他放在杂物间里洗澡?!杂物间里堆了那么多东西,万一叫他打湿了怎么办?赶紧挪到柴房里去!” “柴房的门坏了,漏风呢。”雷寅双抗议道,“那孩子生得那么单薄,万一冻病了怎么办?!” 正说着,二人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些不一样的动静。扭头看去,只见那个瘸腿乞丐正吃力地拖着那木盆从杂物间里出来。 见“虎爷”和胖厨子都瞪着他,青年默默看了那二人一眼,便又继续用力去拖拽那只木盆。 这已经不是雷寅双头一次领教“这孩子”的自尊心了。她叹了口气,将手里的两只水桶放下,道了句:“算了,我来。” 她绕过那青年,只单手一夹,便将那只沉重的木盆夹在了腋下。 青年乞丐被她的怪力惊得呆了呆,又回头看看一脸见怪不怪的胖叔,这才回身去杂物间里提了那只小木桶出来。 他跟在胖叔后面来到柴房时,雷寅双已经将那只木盆放下了,正不满意地拿脚踢着柴房那扇关不严实的门。 “早说要修的,”她对胖叔道,“偏健哥不许我动,非说等他来修。他修我修不都是一回事嘛。” 胖叔道:“怎么能是一回事呢?这原就是该男人干的活,你抢了去,他多没面子。”他放下手里的水桶,抬手虚点着雷寅双道:“双双啊,别说,这一点,你得跟小静学学,得学着有个女人的样儿。男人嘛,面子第一。什么事情你都能自个儿做了,那还要男人干嘛!你得记住,便是健哥打不过你,你也得装着是你打不过他的样子。知道吗?别整天跟人逞强。女孩子,就该柔顺着些。” 雷寅双不以为然地一撇嘴,“你们男人真怂,比不上我们女人,就叫我们女人装着比你们弱!你怎么不叫健哥努力学着怎么打败我?凭什么要我装着打不过他?!” 胖叔笑道:“动手,健哥儿确实是打不过你;可动嘴,你可就比不上他了。你俩斗起嘴来,啥时候见你赢过他一回?” “哼,”雷寅双冲着胖叔伸了伸拳头,扬着下巴道:“一力降十会,我吵不赢他,能打赢他就行。看他敢不服!” 胖叔哈哈笑道:“亏得健哥儿从小就宠着你,让着你。若换作别人,你动手打你丈夫试试?早八百封休书休了你了!”说着,他转过身去,却被身后跟着的青年乞丐给吓了一跳。 他那么逗着雷寅双时,一时竟忘了身后还跟着个乞丐了。见乞丐听到他打趣雷寅双的话,他不由不满地一拧眉,白了那乞丐一眼,然后远远地绕过那乞丐,回了他的厨房。 雷寅双自然看不到胖叔给乞丐的脸色,且她也没觉得胖叔打趣的话被这乞丐听到有什么不妥。她一边拍着手掌上的灰,一边朝那青年乞丐走过去,道:“等一下我从外面给你把这门拴上。等你洗完了再敲门叫我,我再给你开门。” 走过青年身边时,她习惯性地伸手想要去拍他的肩。那手还没碰到青年的肩,她忽地回悟过来,缩回手,笑道:“哦,对了,你不喜欢人碰你。” 青年愣了愣。一般来说,当有人想要碰他时,他的身体总在他能反应过来之前,就先行做了避让的动作。可这一回,直到“虎爷”话音落地,他才发现,他明明看到“虎爷”的手拍过来,身体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就像他根本没看到她的动作一般。 雷寅双走出柴房,并回手带上门。可那门只带上一半,就遇到了阻力。她以为是什么东西卡住了门,便扭头看过去,这才发现,原来是那青年的手正抓着那扇被她带上一半的门。 “怎么?”她问。 “这,”青年指了指那套被他放在木桶里的衣裳,“是新的。” “是啊。怎么?” “新……的……”青年犹豫着重复道。 雷寅双眨眨眼,忽地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咬着唇笑了起来。她探头往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回过头来,凑到青年乞丐的面前——倒把乞丐吓了一跳,赶紧远离了她一些,生怕自己身上的臭味招她反感——雷寅双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只皱起鼻子,笑得很有些淘气的模样。 “跟你说实话吧,”她笑着指了指那衣裳,“那原是我悄悄做给我家那口子的,可不小心做小了。我怕他们知道笑话我,就给藏了起来。反正健哥也穿不了,不如送你了。”她拿手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道:“可不许说漏嘴了,不然我会揍你的!”她冲他晃了晃那只其实并不大的拳头,然后回身拴了门。 青年看着那门又愣了愣,直到听到雷寅双的声音在厨房门口响起,他这才回过神来,回身走到木盆旁,低头看着那在倒春寒的天气里冒着热气的洗澡水眨了眨眼。那洗澡水的热气,瞬间熏湿了他那浓黑修长的睫羽。 第三章 ·兔哥 第三章·兔哥 雷寅双回到厨房门口时,只见刚刚被她升任为店小二的大牛正委委屈屈地蹲在地上洗着那些碗盘,胖叔在一旁一边擦着灶台,一边颇为苦口婆心地劝着他重归后厨。 “……你这孩子做事情又不细心,万一打翻了碗,叫客人甩你俩耳光,你说你冤不冤?我看你还是回后厨来吧,怎么着你胖叔我不会欺负你不是?” 十五岁的大牛偷眼看看蹑在门外的雷寅双,扁着嘴道:“才不会有人敢打我呢,虎爷不会看着他们欺负我的。”——他却是不知道,他那口气,简直跟后巷里的小乞儿们一个模样。 “啧,”胖叔一咂嘴,回头瞪着大牛道:“‘虎爷’这外号也是你叫得的?!”说话间,他恰好看到雷寅双挤在门缝间的那只眼,便又是一咂嘴,冲着门后蹑着的“虎爷”喝道:“鬼鬼祟祟躲在外面偷听什么?!” 雷寅双这才皱着鼻子憨笑着推开门,却并没有进厨房,而是站在厨房的门边上,对胖叔道:“我听到你忽悠大牛回后厨了。可我已经答应让他做小二了。新来的那个,腿脚不好,小二是做不了的,在后厨帮帮忙应该没什么问题。” 胖叔瞪着眼道:“你打算让他进后厨帮我?!你打算让他那么脏的手碰我的灶台?!我的锅?我的碗?!” 雷寅双不解道:“刚才我就说了啊,要留他下来帮忙的。你不也同意了吗?” “我以为你打算叫他……”胖叔顿了顿。之前雷寅双说要收留那个乞丐时,他还没注意到那乞丐竟是个瘸子,且他一直以为她是要把人放在她眼前用的。如今他才知道,她早打算把那乞丐塞给他。有着洁癖的胖叔顿时怒了,用力把那抹布往灶台上一摔,大声嚷嚷道:“我不管,这人我可不要!你要硬塞给我,我就找三姐去……” “什么事情要找我啊?” 胖叔的话音未落,前面店堂通往厨房的门帘后,就响起了姚三姐的声音。 胖叔立时过去挑起门帘。 只见那门帘下站着个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媳妇,看样子要比“虎爷”大上两三岁,只是那衣着打扮,看着竟是个寡妇的模样。 “虎爷”雷寅双看着来人眨了眨眼,立时皱着鼻子露出个讨好的笑,凑过去推开胖叔,对那小寡妇殷勤道:“三姐怎么有空过来?” “还不是听到你的新奇事,过来瞧热闹的。”姚三姐斜着双细长的丹凤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我有什么热闹可瞧的。”雷寅双懵懵然地摊着两只手。 “可不有热闹瞧了!”姚三姐抱着一条手臂,施施然走进厨房,又拿脚踢踢仍蹲在地上的大牛,大牛立马机灵地一猫腰,头也不回地钻出了厨房。 胖叔不甘心地瞪了大牛的背影一眼,回头问着三姐,“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三姐靠着那灶台,看着雷寅双冷笑道:“我才刚开店门,就听到街上的乞丐说,咱们虎爷收留了一个年轻乞丐。你们且想想,虎爷的丈夫才离家多久,她就往家里收留了个年轻男子,这岂不是叫人浮想联翩嘛!” “嘿!”雷寅双一听就蹦了起来,叉着腰怒道:“谁这么龌龊?!我不过是看他可怜,收留了个可怜人,怎么就……” “我。”三姐冷冷道。 “什、么?!”雷寅双一愣。 “我说,是我那么龌龊!”三姐冷冷又道。 雷寅双不吱声儿了。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三姐会那样想,也是因为她自己在这些闲言碎语上吃过太多次的亏…… 胖叔看看雷寅双,恨铁不成钢地拿手指头戳了戳她的脑袋,回头对三姐道:“亏得有你。我再没见过像雷哥花姐那样宠孩子的,还有健哥儿也是。这小老虎,做什么他们都觉得是对的!我看她早晚要被他们宠坏了,亏得还有个你能镇得住她。你好好说说她吧,我先去买菜,再晚可挑不到什么好东西了。”说着,又拿手指虚点了雷寅双两记,扯过一个大竹篮子,回身出了厨房。 直到听着胖叔走远的声音,三姐才从门帘上收回视线,扔抱着一条胳膊,歪头看着雷寅双道:“说吧,你又怎么烂好心了。” 雷寅双下意识地拿无名指挠了挠鼻尖,憨笑道:“我也没做什么。这不,有个乞丐问我能不能给他个活儿养活自己,恰好胖叔也跟我要人,我想着两下里倒也凑巧,就把人留下了……” “人呢?”三姐打断她。 “后面洗澡呢。”雷寅双笑着抖了抖手,做了个滑稽的动作,“你也知道的,咱胖叔有点……洁癖。” 三姐冲她微皱了一下眉。 平常总是威风八面的虎爷顿时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道:“我看他不像是个坏人……” “还说!”三姐皱眉喝了一声,“当年你救那个世子时,可觉得他是个坏人了?” 雷寅双不吱声了,只沉默地垂下头去。 看着她那自责的神情,三姐心头一软,叹了口气,伸手过去摸摸雷寅双的头,道:“你也不用那么自责,这原就不是你的错,谁能知道他竟是个白眼儿狼……” “都是我的错,”雷寅双忽地抬起头,咬着牙恨恨道,“若不是我多事救了那个王八犊子,姚爷爷也不会走得那么早,你也不会因为家里没了人,被你那个婆婆那么欺负着了。我只恨……” 三姐一把握住她紧紧捏着的拳,看着她道:“这不怪你,那时候你才九岁,能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何况,便是我爷爷,也没看出他有什么毛病。” 她又叹了口气,道:“天网恢恢。那个什么世子,听说正被朝廷通缉着呢,总有他落网的一天。听说他亲爹都已经不认他了,还把他从族谱中除了名。抓住他也只是迟早的事。”她又摸摸雷寅双的头,“只是,你这烂好心也该收一收了,都上过一次当了,竟还敢把不知底细的人往家里领。” 雷寅双沉默了一会儿,也跟着叹了口气,垂着头道:“我总记得我娘的话。我娘说过,不该无缘无故去怀疑别人……” “是,便是别人骗了我们,那也是他们的不对,佛祖总有一天会收拾他们的。”三姐接着她的话道,“干娘生前总爱那么说。”顿了顿,又在唇角挂了丝冷笑,“可惜啊,我看佛祖忙得很,等佛祖想起来时,那做恶的早不知道在这世上逍遥快活了多少年了。” “可不管怎么说,那个什么狗屁世子到底还是遭报应了。”雷寅双道,“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她看着三姐眨眨眼,“那个,前两句我忘了。” 三姐横她一眼,“你怎么倒反过来问我了?这不是你梦里话本上的打油诗吗?” “啊……我忘了。”雷寅双以无名指挠了挠鼻尖,又道:“反正吧,后院的那个孩子,不过是个乞丐,又不是那个什么高高在上、我够不着的狗屁世子。他若真有胆子敢骗我,就算佛祖事多忙不到,那我就代表佛祖灭了他!” 她以左手一击右臂,猛地竖起右拳。 三姐看看她那只比盖碗大不了多少的拳头,忍不住又冷笑了一声,按下她的拳头道:“不是我信不过你,若是健哥在家,你收留什么人我都不会管你,偏如今健哥去赶考了,偏你又莫名其妙收留了这样一个人,你这不是存心给人递话柄吗?!” 雷寅双偷眼看看她,小声道:“谁敢说我,看我揍不死他……” “你!” 三姐恼火地竖起一双凤眼,瞪得雷寅双下意识又缩了缩脖子,然后抬起头,凑到三姐身边,讨好地圈住她的肩膀笑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吃亏。不过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她把那瘸乞丐“不食嗟来之食”的事儿跟三姐说了一遍,道:“若是爷爷还在,定然也会同意我给他这个机会的。且我看他人挺老实的,我那么说他,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反驳我,就那么乖乖地走开了,可见不是那种有花花肠子的人。再说,我也不傻,他若是个有手有脚的健全人,我再不可能收留他的。他不是个瘸子嘛,不说在外面找活不容易,便是他想造反,我只一根小指头,就能摁得他动弹不得了!” 三姐斜眼看她半晌,然后一撇嘴,道:“人呢?先带我去瞧瞧再说。” “哎!”雷寅双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便领着三姐来到后院。 后院里,被反扣在柴房里的乞丐听到院子里的声音,忙伸手拍了拍房门,以那叫雷寅双听了耳朵发痒的低沉嗓音叫了声:“虎爷,我洗好了。” 雷寅双愣了愣。以那乞丐看起来脏兮兮的模样,她以为他会洗很久的,却再没想到,不过跟三姐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他竟就已经洗好了。 三姐也悄悄耸了耸眉。才刚听雷寅双说着“那孩子”,她以为她收留的是个小乞儿,却再想不到,这“小乞儿”竟有着副成人的嗓音…… “有没有洗干净啊!”雷寅双嘀咕着,过去抽了门上插着的柴枝,一边推开柴房的门,才刚要抬头问那乞丐的话,却忽地愣住了。 只见那柴房里,站着个身材清瘦的男子。如今洗剥干净后,那污泥下露出的脸庞,竟白皙得一如女子。那样细嫩的肌肤,衬得这男子显得更是年轻了,看起来便是猜他只有十五六岁都有可能——偏他叫着“虎爷”的声音,却又是那么成熟、魅惑…… 盯着那双如孩童般泛着微蓝的清澈眼眸,“虎爷”雷寅双忍不住用力眨了眨眼,然后垂眼看看那白皙脖颈上虽不明显,却又确实存在的喉结,她再次用力眨了眨眼,这才一侧身,露出被她堵在身后的三姐。 三姐个头比雷寅双矮了不少,且雷寅双一直堵在门口,叫她不曾看到门里那男子的一根头发丝儿。这会儿雷寅双一让开,便叫三姐看到了这有着张少女般童颜的男子。只这一眼,便叫三姐皱起了眉头,指着他问雷寅双:“他?!你说的乞丐?!” ——别说三姐不信。柴房里的男子经过一番洗漱打扮,这会儿还真是一点儿都看不出之前的乞丐模样。甚至可以说,他身上竟还隐隐透着股贵公子般的清雅气质。 雷寅双看着那“贵公子乞丐”又眨了一下眼,目光自那湿漉漉束在他头顶上方的黑发,一直看到他那因营养不良而泛着青白的唇色,然后不太肯定地歪了歪头,道:“好像……应该……是吧……”——如果他没有翻窗出去,换了另一个人进柴房的话。她默默在心里补上一句。 她仍歪头打量着那个“贵公子乞丐”时,三姐已经不客气地盘问起那人来。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没有回答,只寻求答案般地扭头看向雷寅双。 于是雷寅双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真的回答了他,以无名指抹着鼻尖道:“这是我姐。” 三姐眯眼看向她。那人则谨慎地看向三姐,然后再次扭头看向雷寅双,答道:“我没名字。” “怎么可能?!”雷寅双叫道,“人怎么可能没名字?!” 那人又沉默了。 雷寅双立时想到,从小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就是没名字的…… 她和三姐从小一起长大,三姐岂能不知道,那人的回答又勾起了雷寅双的烂好心。她看着那青年冷笑了一声,道:“看来还是个有故事的人。” 那人一愣,竟像是遭遇到三姐的袭击一般,忽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这带着防卫的动作,不禁叫雷寅双的心头又是一软,便侧过一步拦在三姐面前,求和般腻着声音叫了声:“三姐……” 三姐却不留情面地冲她皱起眉,“你家里开着客栈,怎么能收留个来历不明的人呢?!总要知道他是什么人,来自哪里,再叫他到板牙那里做个备案,这样,将来万一出什么事,才能不牵扯上你。” 雷寅双小声嘀咕道:“不就是个厨下打杂的嘛,又不叫他上楼进客人的房间,又不叫他去前面大堂,哪用得着去官府做什么备案……” 她话音未落,身后忽然又传来那个令她耳朵里面不自觉发痒的低沉音调:“我没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顿时,三姐和雷寅双同时扭头看向那个乞丐。 那乞丐则一脸平静地看着她二人又道:“我从小就一个人过活。”——至少这一句他没有说谎。他心道。 他这带着玄机的话,却是叫姚三姐和雷寅双全都理解成:他从小就在街头上流浪着长大的。 二人对了个眼,三姐问道:“你多大了?” 青年摇了摇头。 雷寅双后退一步,凑到三姐身旁小声道:“街头长大的孩子都不知道自己多大。”又问着三姐,“你看他多大年纪?我猜他大概十五六岁吧。” 三姐以“你什么眼神”的眼神横她一眼,道:“应该比你大,大概没我大。” 三姐只比雷寅双大两岁而已。 雷寅双回头又看看那青年,不信地一撇嘴,“哪里啊,我看他明明就没我大……” 三姐都懒得理她,只又横她一眼,便扭头看向那个青年,问道:“来这里之前,你在哪里?” “旧都。”青年道。 “也是行乞?” “是。” “在哪里?” “城东。” “城东哪里?” “盐阜码头。” “再之前呢?” “一直在那里。” “从小?” “是。” 那二人一问一答着。三姐越问越快,青年则也跟着越答越快。就好像问的人不加思索,答的人也不加思索一般。 “除了行乞你还会做什么?行窃?” “不会。手笨,没学会。” ——他倒有胆子承认他曾有意学过。 雷寅双的脑袋不停地在两人间来回转动着。 “怎么来了这里?为什么来?” “在旧都得罪了人,呆不下去了。逃的时候只顾往东走,就到了这里。” “停!”雷寅双忽地挥动手臂,往那一来一往正对答得热闹的二人间虚砍了一记手刀,连声叫道:“停停停停停!” 那二人同时停住,然后都扭头看向她。 雷寅双摆着双手道:“你俩能不能悠着些?不要让我觉得我智商不在线好不好?” “什么?”青年一愣——他没听懂。 三姐却是从小就习惯了雷寅双嘴里时不时冒出一句叫人听不懂的话,何况这词儿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词儿,她以前就听雷寅双用过。她看看那青年,然后看着雷寅双笑了笑。 她的笑,不禁叫雷寅双眨了一下眼,然后笑眯眯地凑过去,拿肩头撞着三姐道:“可是他过关了?” 三姐一撇嘴,道:“我对旧都不熟,还得回去翻一翻书,再问问人。不过,”她看着那青年挑了一下眉梢,“像你说的,这货便是有什么不对,怕也翻不出什么大风浪。凭你虎爷,一根小手指就能摁得他动弹不得!” 她原样学着雷寅双的话,又回头看着雷寅双冷笑道:“再说了,你能有什么叫人图谋的?!就这破客栈?还是说,”她伸手捏住雷寅双的下巴摇了摇,“你这人?!别说我瞧不起你,你要模样没模样,要脾性没脾性,除了健哥儿能忍你,怕这世上再没人会稀罕你了。”说完,一甩手,道了声“走了”,便转身往厨房后门过去。 雷寅双看着她的背影又眨了一下眼,扬声问道:“意思是,我能留下他了?” “不关我事!”三姐头也不回地冲她摆摆手,就这么消失在厨房后门口了。 雷寅双看着那黑洞洞的厨房后门又眨了一会儿的眼,才忽地回过头来,看向那个青年乞丐。 原正默默打量着她的青年乞丐,并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回头,不禁叫她的眼抓了个正着。立时,他那比女孩子还要白皙的肌肤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雷寅双看着他脸颊上的红晕又眨了眨眼,轻声嘀咕了一句,“简直像个小姑娘。”顿了顿,她又歪头看看他,道:“你没名字,那别人怎么叫你?” 男子沉默了一下才道:“要饭的。” 这三个字,立时叫雷寅双的心头又是一软。她抬头看看“这孩子”——不管三姐怎么说,她心里认定了“这孩子”是比她小的——然后叹了口气。扭头间,她忽然看到厨房窗下笼子里养着的兔子。莫名的,她觉得眼前的“这孩子”,跟那笼子里的兔子有那么几分微妙的相似——都给人一种乖乖的、无害的感觉。 “这样吧,以后我叫你小兔好了。”她冲那青年笑道。 青年愣了愣,轻声重复道:“小兔……” “对,兔哥儿……” 雷寅双又用力眨了一下眼。那片刻,“兔哥儿”三个字,叫她忽然有种不太好的联想。她觉得她好像曾在梦里梦到过类似的称呼,且那称呼的含义似乎带着贬意……偏她凝神仔细去想这三个字时,一切又如以前曾在她梦里出现过的许多场景和字句一般,飞快地消融不见了。 好在咱虎爷是个心大的主儿,既然想不起来,她也就不再去想了。她摇摇头,一时忘了那青年的忌讳,伸手拍着他的肩头,对这新晋的“小兔”笑道:“从今儿起,你就是我龙川客栈的人了。以后若是再有人敢欺负你,你只管提我虎爷的名号。咱这江河镇上,还没有我虎爷摆不平的人呢!” 若不是身边女子头上整整齐齐盘着个妇人家的圆髻,才得了个新名字的江苇青,险些就要以为自己是误入了什么帮会。 第四章 ·世子 第四章·世子 胖叔提着菜篮回来时,只见客栈门前堵着一溜的骡马车,大牛正奔前跑后地忙着将那些骡马车引进客栈的马棚里。 “来客了?”他抓住大牛问了一句。 大牛都没来得及答他,就又让车把式给叫走了。 胖叔探头往店堂里看了一眼。果然,一个老熟客倚在柜台边,正连比带划地跟雷寅双说着路上的新闻。 雷寅双则跟个听先生说书的孩子般,好奇地伸长着个脖子,正听得津津有味。 胖叔不由摇了摇头,也没惊动那边,只悄没声儿地绕着墙根进了厨房。 既然大牛在忙着,那厨房里的脏碗碟怕是没人帮他洗了。进了厨房后,胖叔一放下菜篮就认命地卷起衣袖,打算去洗那些碗碟。可等他转过身来时才发现,那泡着脏碗的大木盆旁早已经坐了一个人,且那人正拿着块抹布,在努力擦洗着一口锅——只单从那人笨拙的动作便能叫人看出,这人应该没怎么干过活儿。 胖叔忍不住皱起眉。便是那人这会儿正背对着他,叫他看不到他的脸,他也能猜到,这应该就是雷寅双刚刚收留的那个乞丐了。 他还以为姚三姐能降住那只小老虎呢! 胖叔冲自己摇了摇头。其实他也知道,雷寅双只是看起来憨憨的,似乎谁说她两句她都不在意,可事实上,她是心里最有主意的一个人。一旦她打定了主意的事,别说是三姐,便是用九牛二虎来拉,也没法子叫她动摇分毫的。 不过,胖叔可以拿雷寅双没法子,却不代表他拿这乞丐没法子。叫虎爷改主意不容易,叫个乞丐知难而退,办法多的是。 于是,胖叔将衣袖又往上卷了一卷,冲着那乞丐走了过去。他才刚要伸手拍那个乞丐的肩,那乞丐竟跟脖子后面长了眼睛似地,忽地一个扭头,倒把没防备的胖叔吓了一跳。 胖叔被那乞丐突然的回头吓得猛眨了一下眼,然后…… 他看着江苇青的脸就呆住了。 胖叔的印象里,那个乞丐简直像是刚从臭阴沟里爬出来的老鼠般又脏又臭,可眼前的这孩子——其实也不能叫作孩子了,看他的年纪,怎么也应该有个二十郎当了,可他那白皙得有些过分的肤色,再配上那如孩童般微微泛着蓝的眼白,总叫人有种他年纪并不大的错觉…… 胖叔再想不到,这乞丐把自己剥洗干净后,竟会变化这么大,他看着他眨着眼,一时都忘了他过来是干嘛的了。 如今改名叫小兔的江苇青也默默看着他,直到那只油腻腻的锅忽然从他手里滑开,“当”地一声掉进木盆,撞上盆里的那些碗碟。 “哎呦!”胖叔立时心疼地叫了一声,忙不迭地弯腰捞起那只锅,再看看木盆里泡着的碗碟,回头瞪着江苇青道:“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打了碗可是要你赔的!” 他正查看着木盆里的碗是否完好时,就听到厨房门口传来雷寅双的声音。 “怎么啦?”她将脑袋探进帘内。 “嗐!”胖叔抬头抱怨道,“看看你给我弄来个什么人,简直就是个少爷嘛!连个锅都不会洗,还差点磕了我的碗!” 雷寅双看向小兔。这会儿小兔正乖乖地垂手站着,虽然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却还是能够叫人感觉到他的不安。 于是雷寅双笑道:“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做事的,不会可以慢慢学嘛。”不等胖叔再抱怨,她又冲胖叔招着手道:“胖叔快来,有好消息!那个什么狗屁世子,听说被人发现了,现在衙门正在搜捕那个混蛋呢!” “什么世子?”正查看着锅底的胖叔没听清,抬头问道。 “就是那个镇宁侯世子,害死姚爷爷的凶手!快来快来!” 雷寅双又冲着胖叔招了招手,便将脑袋缩了回去。胖叔立时丢下那只铁锅也跟了出去。因此,这二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当听到“镇宁侯世子”这几个字时,小兔江苇青猛地抬起头来。 胖叔出去后,厨房里便只剩下了江苇青一个人。站在装满脏碗碟的木盆旁边,他急速转动着眼珠,思绪在逃跑和探听消息间来回摇摆了半晌,终究用力一握拳,决定还是先查清那“搜捕”是怎么回事,再决定要不要逃跑。 客栈里,刚才倚在柜台边跟雷寅双说笑着的沈掌柜这会儿已经在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正捧着一碗茶喝着。见雷寅双出来,便抬头对她笑道:“没想到虎爷竟也对那个镇宁侯世子那么感兴趣。也是,听说那小子生得好着呢,京里不知道多少大姑娘小媳妇都栽在他那张脸上……” “什么呀!”雷寅双立时冲那老掌柜一挥手,皱眉道:“鬼才对他感兴趣呢,我恨他都来不及!” “恨他?”沈掌柜不解了。 胖叔过去拿起茶壶给沈掌柜的盖碗里续了茶水,又在沈掌柜的对面坐了,对他叹着气道:“沈掌柜你是不知道,那个世子,从小就不是个好东西!那年我们虎爷也就八-九岁吧,有一天在镇子外面的津河里捞起个落水的孩子,我们虎爷好心,就给救回家来了。后来才知道,那孩子就是那个什么镇宁侯世子。说是他自个儿贪玩,偷偷溜出家,结果被人贩子给拐了。那时候姚爷还活着。老掌柜该还记得姚爷吧?” “记得记得,人都叫他‘姚一贴’的嘛。”沈掌柜忙道,“那年我腰腿病犯了,姚医一贴膏药就给治好了。只可惜,医者不自医……”说着,遗憾地摇了摇头。 “什么医者不自医!”雷寅双猛地一拍桌子,在沈掌柜的左手坐了,愤愤道:“若不是因为那个镇宁侯世子,我姚爷爷肯定到现在还好好活着呢!我姚爷爷身子骨一向好得很,原该是长命百岁的,都是被那个浑蛋世子害的,才这么早就没了。我可真后悔把他从河里捞上来,早知道就该叫他淹死才好!” 她转向那个老掌柜,“你是不知道,那年他从人贩子那里逃走时伤了脚,我姚爷爷好心给他治了,明明在我家时都已经好转了,偏他家人找来把他接回去后,却非说他的脚被我姚爷爷给治瘸了,非要拿我爹和姚爷爷去告官,还栽赃说我们跟那些人贩子是一伙的。也亏得他那个哥哥还有点人味儿,把他给拦了下来。就这样,他们家的恶奴到底还是把姚爷爷和我爹给打了一顿。我爹还好,姚爷爷那时候年纪就已经大了,哪里经得这一遭,从那以后身子骨就不好了。若不是他恩将仇报,我姚爷爷哪能走得那么早?!偏他远在京城,身边又有那么多的护卫,便是我想替姚爷爷报仇,也近不得他的身。好在天网恢恢,他到底没能逃掉报应!” 她正说着,接到报信的三姐过来了。听到她最后那几个字,便问着她,“人抓住了?” 那沈掌柜是龙川客栈的常客,自然也认得姚三姐是那已过世的姚医的亲孙女,便笑道:“还没抓住呢,但已经有人发现他的踪迹了,想来抓住不过是早晚的事。” 三姐一向是个不容易轻信人的,便冷笑道:“未必。那人杀人逃遁至今都快有两年了,也不曾见抓住过他。我甚至觉得,许官府看他是皇上的亲外甥,才故意那么睁一眼闭一眼,放任他逃逸至今的。” “诶,”沈掌柜不以为然地一摆手,“前朝或许有这样的事,咱们大兴可再不会有这样的事的。当今圣上怎么说都跟咱们一样,是草民出身,深知咱百姓的疾苦,再不会跟前朝那些狄人一样,不拿我们汉人当人。别说是他亲外甥,便是王子犯法,也是要与庶民同罪的。那年太子的马惊了,踏了人家的麦苗,太子还不是规规矩矩到衙门交了罚款,且还照律在街口带枷站了两天呢。皇上连储君的面子都不曾包庇,哪会包庇这隔了一层的外甥。再说,这一次有人报官,说是发现那个江苇青的藏身之处后,宫里可是直接下了死命令,不拿住那个江苇青,就要把刑部那些大人们的乌纱都给抹掉呢!可见这一回上面是动了真怒了。” “动了真怒又如何,”三姐又是一声冷笑,“他若真想管束他那个外甥,就该自小管束起来。我可听说,那浑蛋从小就不是个好人,什么坏事都敢做。连他那个庶兄都好几次差点被他害了性命……” “对对,我也听说过。”雷寅双伸手抓住三姐的胳膊,“我听说他骗他那个庶兄去抓蛇,那可是五步蛇!偏他庶兄命大,没叫蛇咬了。他不信邪,自个儿去摸那蛇,倒叫蛇咬了他一口。只可惜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被五步蛇咬了他都没死!” “而且,”三姐道,“外面都说因为他杀人的事,镇宁侯已经不认他这个儿子了,且还把他从族谱中除了名。可我怎么想都觉得,这许是江家人的障眼法。你们想,从小锦衣玉食的一个公子哥儿,一夕逃亡,凭他身无分文的一个人,能逃到哪里去?肯定是有人把他藏了起来!可谁会无缘无故藏这么个杀人犯呢?只除了他的家人!” “你这就猜错了,”沈掌柜道,“人都说那个世子是绣花枕头一肚子稻草,偏他还挺有点小机灵的,竟还知道越危险的地方越不容易招人怀疑。听说他这两年竟一直藏在离京师衙门不远处的一幢小宅子里,据说那是他奶娘的宅子,平常也只用着一个半瞎的老哑巴。这一次,要不是那个哑巴仆人忘了关门,不小心叫人看到了他,不定他能一直安安稳稳藏在那里到老呢。”又叹着气道,“就是那人太迟钝了,等回到家里才反应过来看到的是什么人。他若当场抓住那个世子,怎么着定远伯府那百两黄金的赏银也能到手了。只可惜,他不仅没能抓住人,反倒打草惊蛇了。等官府的人寻过去时,那里早人去楼空了。” 三姐不禁一阵失望,然后抬头横了雷寅双一眼,似在责怪她不该这么风风火火将她叫过来一般。 雷寅双冲她摆摆手,扭头看向沈掌柜。 果然,那老掌柜又道:“不过你们放心,那个世子再逃不掉的,他逃跑的这一路,一直有人在追着他呢。据说如今人已经被堵在京郊外的西山上了,便是抓不住,那荒山野岭的,饿也该饿死他了。” “活该!”雷寅双又拍了一下桌子,解恨道:“就该活活饿死那个王八蛋,叫他受尽这世间千般苦后再死!” “其实也不该再叫那个江苇青世子了,”沈掌柜笑道,“如今的镇宁侯世子,可是他的那个庶兄,他只不过是个在逃的杀人犯而已……” 一帘之隔的厨房内,“在逃杀人犯”江苇青默默眨了一下眼,然后悄悄退回到那只木盆旁,一边从木盆里拿出一只脏碗仔细清洗着,一边细眯起眼,思绪飞快地翻转着。 那掌柜的话,简直像是在说着另外一个人的故事。自出了那件事后,他确实曾在京城藏了一阵子,却并不是如那个掌柜所说的那样,藏在府衙附近,且那座宅子也不是他奶娘的,而是他哥哥江承平以他自己奶娘的名义买下的。倒是三姐说对了,他确实是被他哥哥藏匿了起来。只是,他并没有像那个掌柜说的那样,在那里一藏就是两年,而只在那里躲了小半个月而已…… 自小,江苇青对危险就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直觉。所以,当他在那座小宅子里感觉到某种迫在眉睫的危险后,他便谁都没有告诉,悄悄从那宅子里溜了出去。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自那以后,他就一直在被人追杀了——自然,追杀他的不可能是官府,应该也不会是定远伯陆府。因为不管是陆家还是官府,怕都更宁愿看到他在市口被当众砍头。这么想来,那唯一一个希望他悄没声息死去的,便只有……他的家人了。 若说之前他只是在怀疑着一些事,如今听到那个掌柜说的消息后,则是证实了他一直以来不愿意相信的怀疑——那个想他死,那个在背后追杀着他的黑手,怕正是那个信誓旦旦说要保护他、帮着藏匿他的、人人称道的、谦和温顺的大哥,现任镇宁侯世子,江承平了…… 只有江承平知道,他确实曾在京城藏匿过。只有他知道,那看宅子的老头又聋又瞎。只有他,才会在风声过后的那个晚上,在他从那座小宅里逃走后的第一时间里,派人追杀他。只有如今成了世子的江承平,才有那个能力,在他明明逃往旧都的方向时,却引着官兵去围京郊西山。只有江承平,才会不愿意看到他被官府拿住,怕他有机会洗清自己的杀人嫌疑…… 其实直到如今,江苇青也不太确定,定远伯幼子陆山是不是他杀的。他只记得,那是另一个无聊的夜晚,陆山来找他喝酒。因为无聊,陆山提议往酒里添加一些来自西域的古怪药物,说是能叫人尝到神仙的滋味……然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时,他是被江承平推醒的,而陆山……胸口插着把钢刀的陆山,冰冷地躺在离他一臂距离之外…… 叮。 手里的碗碰到木盆里的碗碟,发出一声脆响。立时,厨房外传来胖厨子的怒吼:“小心些!打烂了碗可是要你赔的!” 虎爷则拦着那胖厨子道:“他第一天干这活儿,总要容他慢慢学起来。” 江苇青眨了眨眼,将思绪从那些往事里抽离回来,低头看着那满盆油腻的碗碟。若是换作一年半之前,他打死也不会碰这些东西的。而恰如刚才外面那些人所说,之前的他,确实一如“混世魔王”。 因他自幼丧母,家里人总是宠着他让着他,连太后都因疼惜他是没娘的孩子,而不许人管严了他,因此,倒养得他的脾性越发的娇纵任性了。虎爷说的那个姚爷爷,他倒是记得的,但他却已经不记得,他曾被虎爷救过了,也不记得那时候他曾在这镇子上住过…… 十年前,那时候他十岁,正是人憎狗嫌的年纪。别人越是不许他做的事,他便越是想要去做。因此,当江承平再三告诫他,不能什么人都不带就一个人溜出去时,他便硬是反其道而行,偏就一个人溜出了府门。直到他发现自己被人绑架了,一切都已经晚了。人贩子带着他驾船一路南行,等他找到机会跳船逃生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人带到了哪里。 他还记得跳船时,伤到脚的疼痛,却不记得是谁把他从河里捞上岸的了。就连他记住那个姚医,都还是因为,他家人找来,将他接回京城后,家里的大夫告诉他,之前的庸医根本就没有给他接那脚上的断骨,所以需要打断他的脚骨重新接起,且就算重接了,怕以后走路也会留下问题…… 他记得断骨重接时的痛;他记得那时候他躺在病床上是如何的愤怒;他记得他怎么拿江承平出气,拿家里的丫鬟小厮们出气;他还记得,江承平如何替他愤愤不平,如何跟家里人说,要亲自去替受伤的他讨还公道;他甚至清清楚楚地记得,江承平回来后,怎么跟他吹嘘教训那个庸医的经过;可他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他曾到过这个镇子,曾受过虎爷的恩惠,只除了记得那个令他痛恨的庸医…… 如今细想起来,他才忽然惊觉到,许姚医不是庸医,那个将他的脚弄断重接的,许才是被人买通的庸医…… 咣当。 他手里的碗再次掉进木盆,将一只碟子磕出一道裂缝。顿时,帘子外面再次传来胖厨子的怒吼。 “你要全部打烂我的碗碟吗?”胖厨子气冲冲地掀着帘子进来,虎爷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打烂了几只?!”胖厨子喝道。 江苇青站起身,低头看看手里那只缺了一块瓷的碗,还有那盆里裂了一道缝的碟子,低声道:“我会赔的。” 他这低眉顺眼的模样,立时叫厨子的气焰发作不出来了。 胖叔噎了噎,抬头看看一脸乖顺的小兔,再低头看看旁边已经洗好的一摞碗,拿起一只查看了一下,然后就又嚷嚷开了:“瞧瞧瞧瞧,这就是你洗的碗?!这里这么大一块油斑没看到吗?!”再回头冲虎爷抱怨道:“你给我找了个什么少爷!” 虎爷抿着唇笑着,笑得左颊隐隐陷下去一个似有若无的酒窝。她过来探头看了看江苇青手里的碗,回头对胖叔笑道:“一回生两回熟,他没洗干净,你可以教他怎么洗干净嘛。” 又回头冲小兔挤了挤眼,假装胖叔听不到她说话一般,对江苇青道:“别怕他,胖叔就嗓门大而已,其实心眼儿就跟他肚子一样的软乎。” “嘿,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胖叔一阵抗议,虎爷则冲他又是一阵嘻笑。 江苇青看看虎爷,再看看胖叔,心头忽然有种异样的温暖。 且不说虎爷对他如何,便是这一直冲他嚷嚷着的胖厨子,若他真不许虎爷留下他,怕早跟之前一样,不留情面地将他和虎爷一同赶出厨房了。 “我知道。”他动了动唇,在心里无声应道。 第五章 ·街坊 第五章·街坊 三姐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奶奶……”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变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休了他,踹了他,回头我就重新招个小女婿,照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的胡说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捶着她的膝盖笑骂道:“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二人正笑着,账房门口垂着的门帘一动,一个身影托着个茶盘,一瘸一拐地进了账房里。 雷寅双赶紧站起来,伸手接过小兔手里的茶盘,问着他:“怎么是你?大牛呢?” 小兔道:“楼上客人叫茶水。” 那低沉的声线,震得雷寅双到底没忍住,伸手搔了搔耳垂。 板牙奶奶则眯着个眼,把小兔一阵上下打量,回头问着雷寅双,:“双双啊,这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不记得了?” 雷寅双赶紧笑道:“这是新来的,奶奶不认得。奶奶叫他小兔就好。” 板牙奶奶眯着眼把江苇青又仔细看了一眼,道:“新来的?我怎么觉得好像见过他?” 江苇青默默眨了一下眼。 雷寅双笑道:“奶奶肯定是记差了。”又从椅子上扶起板牙奶奶,道:“奶奶,要是没什么事,我送您回去吧,您一定又是瞒着小静姐姐一个人跑到街上来的。小静姐姐要是找不着您,该着急了。” 老太太一边任由雷寅双将她扶起来,一边喃喃抱怨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个个都没大没小的,尽爱管着我……” 她一边唠叨着,一边到底跟着雷寅双从账房里出来了。 雷寅双才从账房里出来,迎面就看到三姐冲她挑了一下眉梢。于是她便知道,三姐应该也听到了板牙奶奶的那番“告诫”,便冲着三姐咧嘴呲牙地做了个怪模样。 二人正互打着眼色,忽然,客栈外面响起一个妇人尖利的声音:“三娘,三娘!死哪去啦?!店里生意也不做,整天就只知道四处招摇,想给家里招个野汉子咋的?!你老娘我还没死呢!” 雷寅双一听这声气,那眉毛就竖了起来。板牙奶奶也生气地板了脸,冲雷寅双喝道:“叫那个老虔婆给我闭嘴!” “哎!”雷寅双应了一声,撸着衣袖便要冲出客栈,却被三姐一把拉住了。 三姐冲她摇摇头,道:“不用你。”说着,便从柜台后绕了出去。 客栈大堂里,几个住店的客人不知究竟,不由好奇地往店外探着头。 只见街上站着个精瘦的老太太,正叉着腰,远远冲着客栈里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见三姐出来,那婆子立时凶悍地扑上来,伸手要去拧三姐的耳朵。三姐才刚一躲开,她便尖声叫了起来:“反了你了!我是你婆婆,还教训不得你了?!”说着,伸手便在三姐身上一阵乱拧。 三姐一边躲着她的手,一边冷声道:“这个月的家用你不想要了?!” 婆子一愣,立时缩了手。她的手虽然不再往三姐身上招呼了,嘴里却仍不干不净地骂着些什么“勾野汉子”之类不堪入耳的话。三姐只当没听到的,一转身,进了客栈旁边的那座小药铺。婆子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跟在她的身后谩骂着,直听得客栈里的那些男客们都难为情地避开了眼。 婆子见三姐只当她不存在一般,不禁愈发地恼火,亦步亦趋地跟在三姐身后,那骂的词儿也愈发地不堪入耳了,“你个丧门星,克死我儿子不说,还想活活饿死我和你小叔子不成!谁不知道你那死鬼爷爷把家当全都留给了你,偏你天天倒会跟我哭穷!自个儿穿金戴银勾三搭四,倒叫老娘我穿成这副破落模样!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想着哪天我死了,你好改嫁。告诉你,老娘我活成千年王八也不会放你改嫁的!你当我不知道你天天往隔壁客栈里钻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是看上了人家的富贵,想要过去做个小。可惜你天天巴结着人家,人家可不稀罕看你一眼!你个骚蹄子……” 她正骂得兴起,忽然有人一把搭住她的肩头,将她的身子扯得转了个圈。 老太太一个立足不稳,险些摔倒。她抬头正待要骂人,却对上一双圆瞪的虎目。 “你再骂一句试试!”雷寅双冲她伸了伸她那白生生的拳头。 那拳头虽然看上去白生生的没什么威力的模样,蔡婆子却是领教过其中厉害的,立时闭了嘴。噎了噎,她忽地往地上一坐,竟撒起泼来,拍着地面哭嚎道:“你们都欺负我一个寡妇人家,你看中了我家三娘,想收她做小,我不放,你们就这么欺负我,可没天理了……” 也亏得这时候她们已经进到了药铺里面,没有在大街上叫人看了笑话。 她这般一哭闹,不由叫雷寅双拧了眉,抬脚才刚要去揣那婆子,却叫三姐眼疾手快地一把给拦了下来。 “双双!”三姐冲她喝了一声。 雷寅双指着那婆子对三姐怒道:“吃你的喝你的,还败坏你的名声,不如让我一脚踹死她得了!也叫这世间清净一些!” 三姐生怕她真一脚踹出去,忙抱住她的胳膊摇头道:“为了这种人担上人命官司不值得。” 那婆子先还有些畏惧,听三姐这么一说,立时又嚣张了起来,竟主动往雷寅双的脚下扑着,一边嚷道:“你踹啊,你踹啊,你踹死我得了!” 她这么一嚷嚷,雷寅双倒收回了脚,推开抱着她胳膊的三姐,弯腰过去,跟拎小鸡似地一把从地上把那个婆子拎了起来,然后回头对挤在药铺门口看热闹的人群笑道:“瞧她说的,我不过跟她开个玩笑而已,竟当真了。蔡婆婆,你也太不识逗了。” 说着,还亲切地给蔡婆子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却又借着给她拍灰的机会,凑到她耳旁压低声音冷声道:“你当我傻啊,当着大家的面杀人。” 她退后一步,笑眯眯地又道:“不过,劝婆婆一句话,晚上千万别一个人呆着。咱镇子旁边那条津河可没上盖子,当心哪天你一不小心失足掉进去,泡肿了你的王八壳子。”她很是西洋化地冲脸色发白的蔡婆子耸了耸肩,又一摊手,笑道:“那可就跟我无关了。” 蔡婆子愣了愣才明白她话音里的威胁,顿时扭头冲围观的人群尖叫道:“你们都听到了,你们都听到了?!她威胁要杀死我!” 跟过来的胖叔抬手搔搔脑门,道:“我咋没听到?我就听到我们老板娘好心提醒你,别走夜路,小心跟你儿子一样掉进津河里淹死。对吧?”他回头冲一同围观的众人笑道。 可见这蔡婆子平常为人不咋地,围观的众人都附和着胖叔一阵点头称“是”,还有那知根知底的老街坊直接指着那婆子道:“你那儿子自个儿不学好,跟人赌钱吃酒,淹死在津河里,拖累了我们三姐一辈子,倒还有脸说三姐克夫!你也不想想,当初你们一家子来我们镇上时是个什么光景,比叫花子还像叫花子,穷得叮当响!如今有房住,有饭吃,靠的全是三姐养活你们一家,偏你们还不知感恩,往死里欺负我们三姐。你们真当我们江河镇没活人了?!” 这边众人众口一词地指责着那个婆子时,夹在人群中看着热闹的江苇青不禁一阵诧异。他再没见过这样的街坊邻居。不管是他偷听到的,那个板牙奶奶跟虎爷说的那番话,还是现在众人指责那个婆子的话,都叫他感觉很是新鲜。 他出生时,便是这世间仍战乱频频,他却因他舅舅的势力扩张而不曾受过一点战争的波及。他那舅舅更是在他三岁那年统一了天下,登基做了大兴的开国皇帝。所以自小起,他身边结交的人,不是那些鞑人入侵前残余的世家子弟,便是那些跟随他舅舅创国立业的新贵家族。这些人,当面光鲜,背后却是再不肯为了跟自己无关的事伸一伸指头的——便如他之前,曾几次三番想要找以前那些跟他称兄道弟的人,希望他们能帮他在皇帝面前说上一句话,最后等来的,却全都是官府来捉拿他的衙役…… 至于他舅舅…… 江苇青一阵默默握拳。他一直知道,他在京城的名声并不好。那时候他从来没有在意过,因为他知道,那些传闻里的许多事他都不曾做过。但他却忘了,便如三姐告诫虎爷的:三人成虎,便是他没做过那些事,因他不曾辩驳过,加上太后因为护短,不许人来问他的罪,倒叫人觉得他真有罪一般了。以至于,闹出人命后,竟再没有人相信他了……包括他的皇帝舅舅、太后外祖母…… “回了!” 忽然,胖叔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他抬起头,只见胖叔倒背着双手走在他的前面,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着他:“回去把菜给我摘了。真是的,以前你都是怎么活过来的?该摘叶子的你摘菜梗,该摘菜梗的,你倒把菜叶子全都给我呼噜了!今儿再出错,晚饭你就别想了,饿着吧!” 胖叔虽这么凶巴巴地教训着他,江苇青却觉得,他对自己,显然比家里那些总是对他笑脸相迎的仆役们更是亲近。 第六章 ·刺杀 第六章·刺杀 这世上有的人生来聪明,比如三姐;有的人生来富贵,比如江苇青;还有些人,生来既不聪明又不富贵,可她有一身用不完的好运道,比如虎爷雷寅双。 雷寅双收留小兔江苇青,不过是出于一时的心软而已,可事后她却发现,自个儿似乎捡到了一个宝贝。 要说这小兔,一开始连个碗都不会洗,可不过才七八天的时间,居然从灶下升火到台上切菜,厨房里打下手的活儿他竟全都能拎得起来了,且样样都做得有模有样。不仅如此,他还极有眼色,胖叔炒菜时他只需看上一眼,下一次再炒同样的菜,需要什么作料、配菜,都不用胖叔交待,他就能一样样有条不紊地递到胖叔的手里。以至于胖叔激动地宣称,小兔天生就是该吃厨子这碗饭的。 胖叔在考虑着要不要收小兔做徒弟的时候,雷寅双却发现了小兔的一个秘密。 且说那天,关门打烊后,胖叔就回了他的屋里,只留雷寅双一人在账房里对付着一天的流水账。 叫雷寅双跟三个大男人对打,她一点儿不带发怵的,偏就拿账本上的数字没辙。可这会儿已经深更半夜了,她又不能跑去把三姐拉来帮忙,便只好一个人愁眉苦脸地对着那怎么也对不平的账册。 小兔给她送来一壶热茶时,她正看着账本和收着银钱的匣子抓耳挠腮地不得要领。见小兔进来,她忍不住冲他抱怨道:“这账怎么就对不平呢?白白多出三两银子来,哪来的?!” 小兔道:“多了不是好事吗?” 雷寅双气馁地往桌上一趴,拿笔杆戳着收银匣子里的散碎银子道:“不行,账上的钱得跟匣子里的钱是一样的,不然明天就更弄不平了。”又叹着气道,“这会儿三姐肯定也睡了,连个救命的都没有……” 小兔笑了笑,给她倒了盏茶,端过去放在她的手边,一边看着那账本一边道:“可惜我帮不了你……” 他的话尾奇怪地一顿,引得雷寅双抬头向他看过去。他则眨着眼从账本上收回视线,对雷寅双又笑了笑,然后转身准备退出去。 背后,传来雷寅双郁闷地哀叹。就在江苇青伸手去撩账房门上挂着的青布门帘时,雷寅双忽然对他说道:“时候不早了,你去睡吧,不用管我,明儿你还要早起干活呢。” 江苇青的手指触着那门帘,却并没有去掀那门帘,也没有回答雷寅双的话。 雷寅双不禁奇怪地冲着他的背影歪了歪头。 江苇青站在门边上犹豫半晌,忽然回过头来,看着雷寅双一阵眼神闪烁。 “怎么了?”雷寅双被他看得一阵莫名其妙,便站起身来,过去问着他,“有什么事吗?还是,你有哪里不舒服?”说着,她只当他是个孩子般,伸手便要去搭他的脑门。 江苇青赶紧一侧头,避开她的手,犹豫道:“我……大概知道你那账错在哪里了。只是……” “什么?”雷寅双冲他歪着头,那神情,像极了一只好奇的猫。 江苇青看看她,再扭头看看那灯下摊开着的账本,忽地一咬牙,指着那账本道:“第三笔,给酒坊结的酒钱,是付出去的,不是收进来的。” “是吗?”雷寅双赶紧跑到桌边,低头看着那账本,猛地一拍桌子,哈哈笑道:“原来那三两银子在这里!” 她笑声忽地一断,抬头看向江苇青。 江苇青也默默看着她。幽暗的灯光下,他那泛着微蓝的眼白,衬着深褐色的眼眸,看上去更显得他的眼黑白分明了。 “你识字?”雷寅双问。 江苇青看着她眨了一下眼,却并没有开口。 雷寅双也看着他眨了两下眼。 两人默默对峙了一会儿,她忽然叹了口气,很是不雅地歪身往桌子上面一坐,偏着头看着他道:“其实你可以不说的。那样我就不会知道你之前对我们撒谎了。” 江苇青仍是没有吱声,只那么默默地看着她。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对视。 江苇青道:“能容我天亮之后再走吗?” 雷寅双一挑眉,道:“走?” 江苇青又不吱声了。 雷寅双歪头看着他,半晌,忽地摇头笑道:“你若不说这句话,我不定还在犹豫要不要留你下来呢。你这么一说,我倒放心了。想来你是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就不问。不过,这个秘密你最好自己守严实了,胖叔,特别是三姐,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若是叫他们知道你一开始就骗了我们,他们肯定不会留你的。” 江苇青看着她又眨了一下眼,半晌,才缓声道:“虎爷的意思是……我可以留下?” “你不想留下吗?” 江苇青赶紧连连点头。 “这就得了。”雷寅双跳下桌子,过来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对他笑道:“去睡吧,不早了。” 她回身走到桌边坐下,一抬头,才发现江苇青并没有出去,而是一直站在门口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她。 “还有什么事吗?”她问。 “你就不怕我是什么坏人吗?”江苇青道,“对你们有什么不良企图?” 雷寅双看着他笑了,道:“你来我这里有多久了?十来天总有了吧?一个人,相处十来天还搞不清他这人是好是坏,你也太小看我们这些人了。再说……” 她伸手拿过桌上拨灯芯用的铜钎,夹在食指和中指间转了转,然后以拇指按住一端,食指轻轻一翘,竟将那根筷子粗细的铜钎给折弯了。见江苇青惊讶地瞪大了眼,她则笑眯眯地以两只手各捏住铜钎的一头,就那么看似不经意地抻了抻,竟转眼间就把那根铜钎又给抻直了。 虽然打从遇到雷寅双的头一天里,江苇青就知道雷寅双有个“虎爷”的绰号,也常听她吹嘘自己打架如何厉害,可他却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她跟人动手。这竟是他头一次对她的武力值有个深刻的了解……简直太深刻了。 “时候不早了,你去睡吧。” 雷寅双对他说了这么一句后,就再不抬头了,只低头专注地对付那个账本。 等她听到那一瘸一拐的脚步声抬起头来时,江苇青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他从她手里抽过那只毛笔,道:“我帮你吧。你一个人弄,怕又要弄到半夜三更了。”说着,拿手指捅了捅雷寅双的胳膊。 雷寅双愣愣地站起身,将椅子让给了他,然后看着他坐在她的座位上,一下一下显得很是生疏地拨弄着算盘珠子。 “你会?”她问。 “大概吧。”他道 他一行行地对照着账本打着算盘,等算到第三页账册时,那算盘的声音已经如行云流水般顺畅了。 今日的流水并不算多,一共才五页。可因为临近月底了,各处来结账的比较多,所以进出账目有点烦杂,加上雷寅双记账实在有点随心所欲,这给结账带来了不小的困扰。可江苇青竟跟个老账房似的,一眼便看出了那些被她记得一团乱的账目。只一遍,便将那些账目核对了个清楚明白,不禁叫雷寅双对他刮目相看。 “你家里一定也是开店的!”她颇为崇拜地看着他。见他看过来,她忽地觉得自己那话说得有些不妥,忙摆着手道:“我不是要打听你的来历,就是、就是……就是你太厉害了!”她冲他竖起拇指,“一看就知道是家学渊源!” 江苇青不禁摇了摇头,笑道:“不过是之前无意中看到三姐算过两三回账,大概知道该怎么做罢了。” “……” 雷寅双无语了。三姐算账的那套法子,是姚爷爷亲手教的。同时一起跟姚爷爷学的,还有她、李健、板牙等鸭脚巷的孩子们。可她直到现在,连个算盘都打得磕磕绊绊的,却不想这小兔不过是旁观了几回三姐对账,居然就能“窥一斑而知全豹”…… “你一定是天才!”她道。 “什么?”江苇青一愣。 “肯定是的!”雷寅双肯定地点着头,“胖叔说你学厨房里的活儿也是一点就通,你肯定是个天才!” 江苇青又愣了愣,心里不禁一阵感慨。便如雷寅双所说的那样,他自小就是学什么都很快,因此小时候他确实也曾被人夸过是天才的。只是,因为他自己的惰性,加上家里人的有意纵容,使得他学什么都是只略知一二便再不肯往下学了。这一路逃亡而来时,他无数次后悔当初的放纵,以至于便是躲过了追杀,他都没办法凭一技之长来养活自己,直到最后沦落为乞丐…… 他那里陷入沉思时,雷寅双已经将账本重新看了一遍。她合上账本,对江苇青笑道:“亏得有你,我还以为我今儿要通宵了呢。”又抚着肚子道:“倒有些饿了。你饿吗?” 江苇青站起身,笑道:“厨房里还有些剩饭,要不,我去炒个炒饭?” “你会?” “看胖叔炒过。”他道。 虽然他说的是“看”胖叔炒过,可雷寅双似乎对他的厨艺颇有信心,当即叫道:“好啊好啊!”说着,还习惯性地伸手去拍江苇青的肩。直到看到江苇青扭头向她看过来,她才想起他的忌讳,不由伸着无名指挠了挠鼻尖,笑道:“倒忘了,你不爱人碰你。” “虎爷倒是特别喜欢拍人的肩膀。”江苇青道。 “啊,”虎爷到底一个没忍住,手还是拍上了他的肩,笑道:“你不觉得这样显得特别亲热吗?跟哥俩似的。” 厨房就在账房的旁边,二人出了东门进西门,转眼就进了厨房。 雷寅双抄着双手道:“胖叔可说了,他厨房里的东西再不许我动的。”又抬眉对着江苇青笑道,“我对付算盘不灵光,对付这些锅碗瓢盆就更不灵光了,连烧个水都能把水壶烧坏了。今儿晚上能不能吃上这一口,就指望你了。” 江苇青也不言语,只打开橱柜拿了两只鸡蛋,又拿出一只碗,将鸡蛋磕在碗里,以两只筷子煞是有模有样地打起鸡蛋来。 “我也试过打鸡蛋的,”雷寅双探着脖子看着他碗里那挽成一道浪花状的蛋液,“结果蛋黄都没打散不说,还撒了一半出去。” 江苇青听了,忍不住提着唇角微笑了起来。 雷寅双侧头看看他,道:“你笑起来挺好看的,该多笑笑才是。” 他笑起来的时候,上唇微微掀起,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倒真有些像她给他起的名儿——小兔了。 想到他应该是有名字的,雷寅双不禁一阵心痒痒的好奇。 其实雷寅双一向有着猫一般的好奇心,可她之前就给小兔放过话了,说她不会追问他的来历,因此,这会儿便是被他的神秘勾得一阵心痒难耐,她也只好忍耐下来了。 江苇青侧头看看雷寅双,忽然开口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雷寅双一怔,抬头看向他。 他笑道:“再没见过一个人像虎爷这样,想什么都摆在脸上的。” “啊,”雷寅双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笑道:“健哥也这么说我。” 来了这十来天,江苇青自然知道“健哥”是虎爷的丈夫,如今正在京城赶考。可不知为什么,这时候听雷寅双提到“健哥”二字,他心头忽然泛起一丝微微的不自在。 他还没想明白自己这心情的由来,就只见雷寅双将双肘搁在灶台上,撑着下巴望着他道:“是你问我的,不算我破坏我自己定下的规矩哟!”又道,“你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吧?生得这么白白净净的。” 江苇青提了提唇角,道:“家里算是有点钱吧。” “那你……” “我母亲嫁了我父亲许多年都不曾生育过,后来由我祖母做主,给我父亲纳了一房妾室。那人……跟我祖母那边有点亲戚关系。纳过来的当年,那人就生了个儿子。我母亲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便把那孩子当亲生孩子一样教养着。谁知我哥哥五岁那年,母亲竟意外地怀上了我……” “啊……” 忽然,雷寅双发出一声感慨。 “怎么?”江苇青扭头看向她。 “说书先生都说,要得家不和,娶个小老婆……诶,”她一挥手,笑道,“我不该打断你的。” “也没什么好打断的。”他提着唇角冷笑了一下,道:“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年纪就已经有些大了,产后又失于调养,我还没满周岁,她就没了……” “啊……” 雷寅双忍不住又发出一个怪声儿。 见江苇青看向她,不等他开口,她便又道:“要不我来猜猜?那个小妾吧,是你祖母的亲戚对吧?这么些年,你母亲又把你那个庶兄当亲生子养着,所以养得他们的心就大了,自然怎么看你怎么不顺眼,偏你母亲又没了。所谓‘有后娘必有后爹’,大概你爹你祖母也都不怎么管你,我猜,十有八-九是他们设计了圈套,把你从家里赶出来了。可是?” 江苇青不由带着诧异看了看她,道:“虽不中,不远矣。” “就知道!”雷寅双以拳一击掌,“那些话本里就是这样说的!”又道:“你那个糊涂爹也是,就任由你家那个姨娘庶兄这么欺负着你?” 江苇青冷笑一声,“你都说了,有后娘必有后爹。”虽然他爹因为他的皇帝舅舅而没敢把那个姨娘扶正,可江苇青心里却是清楚得很,在两个儿子当中,他爹一向都是更偏疼他哥哥的。“许他认为,因为我的出生,剥夺了原该属于我哥哥的东西吧,所以他总觉得,我原就什么都不缺了,倒是我哥哥更可怜,什么都没有。” “那,你就没找你爹说过你的委屈?”雷寅双问。 江苇青扭头从一旁的篓子里抓过两根葱,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雷寅双便知道,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 于是,厨房里一时寂静下来,只有蛋液倒进油锅里的“呲啦”声,以及锅铲碰到锅沿的清脆声响。 然后不一会儿,一碗黄澄澄金灿灿的蛋炒饭便放在了雷寅双的面前。 她搓着手里的筷子笑道:“看着就好吃。” “未必,”江苇青道,“得尝尝才能知道。“ “我知道的,肯定好吃!”雷寅双弯着双眼笑道,端起碗来往嘴里叭啦了一口炒饭,又甚是享受地半合着眼,点头道:“看吧,我就知道一定好吃的!” 看她吃得那般香甜,倒叫原本并不饿的江苇青也有些饿了。 雷寅双抬头看看他,竟像是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一样,伸手拿过一只碗,将那蛋炒饭往那碗里拨了一半,道:“总不好只有我吃,你这辛苦了一番的大厨倒连个味儿都没尝过。来,你也尝尝!” 自那天以后,龙川客栈的账目便再也没有烦劳过三姐帮忙。直到入了四月,三姐才意识到这个变化,便跑来问着雷寅双,“太阳打西面出来了?你们客栈的账,你竟自个儿搞定了?” “咋的,看不起我咋的!” 雷寅双学着胖叔的口吻,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却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心照不宣地冲着小兔挤了挤眼。 *·*·* 此时,江苇青在江河镇上落脚已经快有一个月了。自他从江承平的别院里逃走后,这还是他头一次在一个地方驻留这么长的时间。那种危险迫在眉睫的感觉,叫他甚是不安,可与此同时,他又贪念着龙川客栈里诸人对他的照应,特别是虎爷…… 她总是会忘了他的忌讳,老是没一点男女大防的概念,总那么大咧咧地伸手来拍他的肩。而当她的手拍在他的肩上时,却又总给他一种难以形容的、特别的踏实感。似乎只要她在他的身边,便是杀手站在他的对面,他也不用感到害怕一般…… 然后,果然,杀手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一天,是江河镇的集市。胖叔犯了腰病,便头一次把采购的重任交给了“小兔”。因这是江苇青头一次独自去集市,虎爷不放心他,便借口说要去买什么东西,陪着江苇青一同去了集市。 才刚一到集市,江苇青便感觉到后脖颈上一阵凉飕飕的。多次遇险的经验告诉他,前方一定有问题。他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把雷寅双支开,对面驶来的一辆马车便忽然惊了马。那马眼见着就要撞上他们了,偏江苇青腿脚不便,连闪都没办法闪避。就在众人惊呼之际,只见雷寅双忽地推开江苇青,她则纵身一跳,便跳到了那匹惊了的马背上。随着她的一声清叱,那匹惊马竟生生被她掀翻在地。 早被惊马掀下车去的马夫这才赶了过来,不由惊出一身的冷汗,对着雷寅双一阵连连致歉,又连边道谢。若不是她及时掀翻了惊马,以今儿的集市,定然会有很多人受伤。 回去的路上,江苇青一直沉默不语着,雷寅双则兴奋地说着刚才的惊险,直到她注意到他的沉默。 她以为他是吓着了,竟跟哄孩子似的,专门给他买了个糖人儿,又逗着他道:“到底小孩子,没经事儿。不就是惊了马嘛,看你,像是吓丢了魂儿一样。要不要姐姐给你招一招魂?” 江苇青看着她,想说“我比你大”,可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只见三姐急匆匆地从对面跑了过来。 “你个死妮子,这时候还逛什么集市!”三姐一把抓住雷寅双,“健哥回来了!健哥考中了,回来接你进京去呢!” “啊?”雷寅双一时被这消息惊得都没能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便反手抓住三姐哈哈笑道:“这下板牙奶奶算是白担心了。”又回头招呼着江苇青,“快走快走,你老板回来了!你还没见过他呢。” 她话还没说完,就叫三姐拖着她飞快地走了。 站在津河桥上,江苇青手里拿着那个花花绿绿的糖人,看着虎爷和三姐一边说笑着,一边提着裙摆飞快地往河对岸的客栈跑去。 这会儿客栈门前早围了一圈的人。圈子中央,一个穿着身官服的青年男子正跟胖叔在说着话。远远的,虎爷似乎喊了一嗓子。那男子听到了,便转身挤出人群,向着虎爷迎了过去…… 津河桥上,江苇青默默看着那对小夫妻跑向彼此,心里不禁一阵羡慕。他羡慕那个男子,羡慕他可以叫虎爷那么急切地奔向他,羡慕他可以令虎爷那么无所顾忌地放声大笑,羡慕他拥有她的关切,拥有她的笑,拥有……她。 那一刻,江苇青蓦地一眨眼。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最近每每看到虎爷时,他总觉得心跳得厉害;为什么在灯下帮虎爷看着账本时,他总忍不住抬眼去看她;为什么他明明感觉到危险就迫在眉睫,却一点儿也不想从这里逃开…… 忽然,有人撞到了他的身上。 他一怔,低头看向那个身材矮小,却戴着个硕大斗笠的男子。 男子将一只手抵上他的胸膛,对他低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哥们只是领钱办事,到了阎王爷那里休要报错了名号。” 那人的右手一缩,江苇青只觉得似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面流了出去。他低头看去,只见虎爷给他的那件青色衣衫上,不知何时被人戳出偌大的一个洞。他伸手摸摸那洞,顿时,黏稠的鲜血沾湿了他的指尖。 “糟糕,弄脏了……”他喃喃说着,抬头看向远处的客栈。 桥下的龙川客栈门前,虎爷正拉着她丈夫的手,仰着头,开心地说笑着。 挺好,江苇青想,她幸福就好。 春日的艳阳下,雷寅双正喋喋不休地跟她丈夫说着最近家里的事,包括她收留的那个乞丐。 “我叫他小兔,很乖的一个孩子。” 她回头指向身后,却并没有看到小兔。待她抬起头来,便只见远处的津河桥上,小兔正遥遥看着她微笑着,那上唇微微翘起,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 “好好的。” 她觉得他似乎是在说着这三个字。然后,小兔身子一歪,便如那断了线的风筝般,一头栽进了津河。 第一章 ·不做小白菜 正卷·天元八年【十年前】 第一章·不做小白菜 老人们都说:吃了端午粽,便把棉衣送。过了端午节,显见着天气一天天地热了起来,何况今年似乎热得比往年还要早一些。此时还尚未到五月中旬,便已经有那性急的知了爬上了枝头,躲在浓荫里有一声儿没一声儿地呼唤着夏天了。 晌午时分,江河镇那鳞次栉比的屋脊上方,淡淡的炊烟才刚刚散尽。镇上的人家,用饭晚的,此时仍忙着在吃午饭;那些用饭早的,则已经在准备午休了。因此,那条沿着津河走势而建的老街上,此时竟是一片寂寂,只除了头顶明晃晃的大太阳,将那石板路面照得泛着一片白光。 宁静的午后,离津河桥约十丈开外的鸭脚巷中,却忽然爆起一声尖叫:“双双,你给我站住!” 随着这喊声,只见那鸭脚巷的巷口里,如炮弹般冲出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孩子来。那孩子上身穿着件大红的粗布衣裳,下面是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裤子。那头刚刚留齐的黑发在头顶高高束成一个马尾,在她扭头左右张望时,马尾辫便嚣张地随着她的动作一阵左右摇摆。 女孩往巷口两边各看了一眼,眨眼间便定了主意,脚跟一旋,转身向着津河桥的方向冲了过去。 直到她冲上了津河桥,那鸭脚巷的巷口里才一前一后追出来两个小姑娘。 两个女孩都是十岁出头的年纪,前面那个穿着件碎花衣裳的小姑娘,见红衣女孩已经跑上了桥,便跺着脚冲那女孩叫道:“双双,你再不站住,以后我们再不理你了!我可说到做到!” 红衣女孩似乎很是知道这穿碎花衣裳的小姑娘那说一不二的禀性,果然真的刹住了脚,站在那桥上,很是委屈地回头看着她俩。 “亏得她还怵个你。”后面追上来的女孩伸手拍了一下前面那个碎花衣裳的女孩,一边扶着墙喘息道:“不然凭我们两个,怕是谁都追不上她。” 那碎花女孩却忽地一回身,瞪着身后那个穿青花布衫的女孩道:“还说!你都跟她说什么了?她忽然就这么跑了?!” 青花衣裳的女孩猛地一直腰,直着嗓子喊着冤道:“我还糊涂着呢!我正讲故事哄她和板牙午睡呢,她忽然就从床上跳了起来,喊着什么‘不做小白菜’,然后就这么跑了。我奶奶跟着她后面叫,都没能叫得住她!” 二人一边说,一边沿着河边的树荫向着津河桥追了过去。 等她们来到桥下时,便只见那个红衣女孩果真没有再跑开。 穿碎花衣裳的女孩看看头顶上方那*辣的太阳,一边抬手遮在眉前,一边瞪着那红衣女孩,不客气地批评着她道:“你傻啊,不知道太阳晒人啊!站在桥上做什么?还不下来!” 红衣女孩子扁扁嘴,很是委屈地道:“是你说不许我动的。” 那青花衣裳的女孩立时就笑开了,指着红衣女孩道:“说你傻吧,你还真傻了!三姐不那么说,你可不又得跑了!凭我们两个,哪个能追得上你?” 见红衣女孩嘟起嘴,三姐无奈地摇摇头,走上桥去,伸手拉住红衣女孩的手,道:“好好的,不午睡,你跑什么?倒把板牙奶奶给吓着了。” 她拉着红衣女孩的手,想要将她拉下桥去。女孩却扭着肩,不肯跟她走。于是那穿着青花衣裳的女孩便也走上石桥,弯腰看看红衣女孩那板着的脸笑道:“到底怎么了?什么事情叫我们虎爷不开心了?你倒是说呀!” 此时正是天元八年,雷寅双九岁。 虽然才九岁,她这“虎爷”的绰号却早已经叫响了整个江河镇。甚至连周围四里八乡的淘气孩子们也都知道,镇上有她这么一号实力人物。 虎爷扁着嘴,扭着肩,不肯叫姚三姐将她从桥上拉下去,又避开王静美伸过来摸她脸的手,嘟着嘴道:“我要去找我爹。” 三姐和王静美对了个眼,便放开她的手,问着她道:“雷爹爹不是跟人约好下乡修水龙去了吗?得明天才能回来呢。你不是也答应了雷爹爹,会在板牙奶奶家里好好呆着的吗?怎么这会儿又闹孩子脾气了?” 雷寅双立时圆瞪起那双虎目,皱眉看着三姐道:“我才不是闹孩子脾气呢!我是有话要跟我爹说!” “你爹明天就回来了,”王静美道,“不过再等一天而已。什么大事竟叫你一天也等不得?” “当然是等不得的大事!”雷寅双甩着手叫道,“我怕晚了,不定我就得变成小白菜了!” 三姐不由又和王静美对了个眼儿。“什么小白菜?”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雷寅双张嘴才刚要回答,最讨厌晒太阳的姚三姐已经伸手遮着日头道:“先去阴凉处再说。” 于是三人手拉着手地下了桥。在桥下的柳树荫里坐了,三姐便问着雷寅双:“好了,你说吧。什么小白菜?” “小静姐姐故事里说的那个小白菜!”雷寅双撇着嘴道,“我才不要做小白菜呢!” 顿时,三姐又扭头看向王静美。 王静美眨着眼想了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推着雷寅双的肩,对三姐道:“才刚我哄她和板牙睡午觉时,给他们讲小白菜的故事来着。”又伸手去捏雷寅双的鼻子,道:“你怎么就是小白菜了?” 雷寅双皱眉推开她的手,道:“昨儿晚上板牙奶奶问我,想不想要个后娘,说我娘死了也有三年了,总不好老叫我爹单着。可我还想着我娘呢,我不想再要个娘。我爹也还想着我娘呢!可那天我又听到板牙爹爹跟我爹说,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偏我还是个女孩子,将来是没办法顶着我爹上山的,所以我爹得有个儿子。今儿一整天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偏刚才小静姐姐又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如果我爹真给我娶了个后娘,那后娘再给我爹生了个儿子,就像那故事里的,‘有后娘就必定有后爹’,你们说万一我爹不再疼我了,我该怎么办?!而且我爹长得那么好,还有一手打铁的手艺,想嫁我爹的人一定很多,不定这会儿那大王庄上就有不少人盯上我爹了呢!你们说,我能不着急吗?” “所以你就准备这么跑到大王庄上去找你爹,告诉你爹,你不要个后娘,不要个弟弟?”三姐忍着笑道。 见雷寅双很是认真地点着头,三姐立时笑出声儿来,伸手用力顶了一下雷寅双的脑袋,道:“怎么你也跟板牙奶奶一样,听风就是雨了?!” 这么说着时,她扭头看看王静美。王静美笑嘻嘻地道:“我奶奶本来就是那脾性。”又对雷寅双道:“我来告诉你,我奶奶怎么忽然想起跟你说那话的。是街口的陈大奶奶跟我奶奶说,咱们巷口的那个客栈啊,被人给盘下来了。说那新老板是个寡妇人家。你爹不是个鳏夫吗?俩老太太闲着没事一磕牙,就给乱点了一回鸳鸯谱。原是没影儿的闲话,偏你也是个虚的,竟真当一回事了。要叫我说。雷爹爹那么疼你,你不点头,他定然再不会续娶的。” 雷寅双托着下巴,闷闷不乐道:“可我爹不续娶,就没儿子了。” 王静美和三姐对了个眼儿,二人又是一阵偷偷闷笑。她俩都比雷寅双大了两岁。别看只两岁的差距,却是一个还是未满十岁的孩童,另两个,则已经当自己是十一岁的大人了。因此,两个大孩子都觉得雷寅双的烦恼很是好笑。 可雷寅双却是正而八经地烦恼着这个难题的。 “哎哟喂!”她学着板牙奶奶的口头禅喊了一嗓子,忽地一甩她那扎得高高的马尾辫子,辫子扬起时,险些打到一左一右那两个自以为已经是成年人的小姑娘。“女孩子怎么了!”雷寅双忽地站起身,用力握着拳头道:“谁说女子不如男?那穆桂英、花木兰,全是女的,不一样做英雄?!” 王静美忍不住道:“你是可以做个女英雄,可你却没法子给你们老雷家传宗接代啊。将来你结了婚,生了孩子,那孩子可是要跟人家姓的。” “这话一听就是你娘的腔调。”姚三姐撇着嘴道。 话说板牙娘自来就是个重男轻女的,没有板牙之前,便是板牙奶奶没唠叨她,她自个儿就把自个儿当作是王家的罪人了,总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可自生了板牙后,板牙娘便一改往日的卑微,简直像是擒了贼王平了反叛的功臣一般,连呼喝起板牙爹来,都是底气十足的高八度嗓音。 雷寅双重又坐了回去,托着下巴道:“打哪儿给我爹弄个儿子来就好了。” 王静美噗嗤一下笑出声儿来,推着雷寅双道:“倒不如说,将来你招个上门女婿更妥当些。这会儿便是你给你爹弄个儿子来,那也不是你爹的血脉啊。” 三个女孩在树下嘀嘀咕咕地说着虎爷的烦恼时,板牙娘出来了,站在鸭脚巷的巷口冲这边大声呼喝道:“小静,做什么呢?!你弟弟醒了,还不快回来哄你弟弟去!” 王静美赶紧回头应了一声,然后站起身,对雷寅双道:“回吧。这会儿你不睡个午觉,等下午做功课的时候,你又要打瞌睡了。” 姚三姐也站起身来,拍着裙子上的草屑道:“我功课已经写好了,还有最后一篇大字。” “诶?!”雷寅双抬头叫道:“你不是说要带着我写的吗?” “你?”三姐垂眼看看她,“写个作业,就跟那凳子上有钉子扎你似的。自个儿不认真,还扰得我也没法子专心,才不带你呢!” 王静美笑道:“但你还是得看着她些,不然这只小老虎又要想出什么花招来偷懒了。” 三姐冷冷横了雷寅双一眼,没吱声,只转身往家走去。 王静美冲雷寅双伸过手,道:“起来啦!” 雷寅双一扭脖子,抱着膝盖道:“三姐也就罢了,反正天生那脾气。没想到连小静姐姐你也这样说我,我生气了,不想理你!” 王静美看看她,伸手过去一戳她的脑袋,道:“倒不如说你是看人下饭。这句话你跟三姐说说看,看她会理你!”说着,干脆不搭理这闹着别扭的雷寅双了,扭头追上已经走远的三姐。 雷寅双原只是想要王静美来哄她两句的,却不想弄巧成拙,不由冲着两个小伙伴的背影噘起嘴。等那二人站住脚,回头向她看过来时,她则忽地一扭头,假装还在生气的模样。 偏三姐眼尖,就给看穿了,便一拉有些心软的王静美,道:“别惯着她!”于是二人手拉着手的回了鸭脚巷。那空荡荡的街上,便只有抱膝坐在树下的虎爷雷寅双一个人了。 “不理我?我还不理你们呢!”雷寅双冲着那二人的背影嘀咕了一句,便扭头看着那津河的河水发起呆来。 其实要打心里来说,雷寅双从来没觉得自己比那些男孩子差了哪里,至少镇上的那些男孩子——哪怕是比她大了许多岁的——都没一个能打得过她的。可世情如此,世人总认为女孩子便是怎么厉害,将来也是要嫁人的,是别人家的人。便如她爹,虽然宠她,疼她,可怎么说在别人看来,她都只是个女孩子,是没办法承继她爹的血脉的…… “胡扯!”她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往河里扔去,“我身上还不是一样流着我爹的血?!我的孩子难道就不是我爹的血脉了?!什么承嗣之男,不过是那些男人抬高自己的说法罢了!”说着,她又往河里扔了个石子。 石子落处,那河水泛起一层涟漪。涟漪渐渐荡开,于一个个同心圆的中间,忽然浮起一个青色的影子。 雷寅双呆呆看着那影子眨眼,再眨眼,然后伸手用力揉了揉眼——她敢对天发誓,在她的石子落进河水之前,那里什么都没有的! “什么呀!”她自言自语着站起身,探着脖子往那诡异的青色影子看去,片刻后,忽地惊呼了一声:“是个人!” 且看那样子似乎是个孩子! 她赶紧蹬掉鞋,甩掉身上那件板牙娘才刚给她做的红衣裳,扑通一声扑进河里,向着那个青色人影游了过去。 第二章 ·谁家的孩子 第二章·谁家的孩子 人之将死时,会想到些什么? 自被追杀以来,江苇青就一直以为,他若终究逃不掉被杀的命运,临死时他一定会很不甘心,一定会怨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怨恨那些心怀叵测要害他的人,怨恨那些拒绝相信他、不肯帮助他的人,甚至怨恨他之前的种种懒散和愚蠢短视…… 而真的要死时,他才发现,这一刻他心里有的,竟只是庆幸和感恩。庆幸着生命中最后一段历程,他不是跟那些尔虞我诈的人们缠斗在一起;感恩着江河镇上那些萍水相逢的人们所给予他的温暖,和那掩于言语下的默默关怀…… 面恶心善的胖叔,口是心非的三姐,还有…… 那笑起来鼻子微微皱起,显得一脸孩子气的虎爷…… 他在水中沉浮着,认命地任由死亡的阴影整个笼罩住他,认命地看着眼前的河水渐渐混浊、变暗……然后,再次渐渐地明亮起来。 一片明亮中,一个人影忽然剪破那滟滟的水波,向他飞掠过来。他诧异地睁大双眼,便是隔着水波,他仍是看清了来人那双圆圆的虎目,以及她看着他时,那坚定的神情…… “虎爷。” 他冲着她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一串气泡…… *·*·* 虎爷雷寅双踢腾着双腿游向那个青色的人影。等到得近前,她才惊讶地发现,水底的那孩子正睁着双明亮的眼,直直地看着她。见她游过来,他似乎是想要冲她呼救一般,忽地张开嘴,嘴边吐出一串气泡。 从小在津河边长大的雷寅双不由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赶紧抢在那孩子被水呛死之前,过去一把揽在他的腋下,双腿用力一蹬,眨眼间便带着那个孩子冲出了水面。 还不曾上岸,那孩子就抱着她的手臂一阵呛咳。且一边咳着,一边还努力往后扭着头,想要看向她的脸。 雷寅双知道,溺水之人常常会毫无理智地缠住那救人的人,以至于救人的一个不慎,便会把自己也给搭进去。她生怕这孩子胡乱挣扎,赶紧冲他叫了一声,“乖乖的,别动!”然后便夹着他向着岸边游了过去。 孩子听到她的声音后,竟真的乖乖不动了。 她将那孩子拖上河堤,一边歪头看着那个不停呛咳着的孩子,一边拧着自己那透湿的衣袖裤管。 那孩子则一边咳着,一边撑着手臂回头看向她,像是害怕一个错眼就再看不到她了一般。 直到这时雷寅双才注意到,她救上来的这孩子生得十分瘦弱,看个头似乎都还没有她高。且那小身板瘦瘦的,细细的脖颈上却顶着个不成比例的大脑袋。 她蹲在那个孩子的身边,歪头好奇地看着他。 这孩子生着一头细软的及肩黑发,那束发的发带显然早就遗失在河里了,因此,这会儿那湿漉漉的长发正柔顺地贴着他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却是更加衬托出他那白皙的肤色来。 且,这孩子的五官生得极是清秀,以至于雷寅双一时都没能分辨出,这到底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除此之外,这孩子还生着一双极漂亮的大眼睛。眼瞳深褐,眼白微蓝。他仰头看着她时,那深褐色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使得雷寅双一下子就联想到板牙娘养的那几只小白兔来——小白兔看着她时,眼神也是这样的,清澈而纯净,且带着种毫无理由的信任。 就跟每每被小白兔那么看着时,总叫雷寅双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它一般,她忍不住也伸手去摸了摸那孩子的湿发——竟真跟小兔身上的毛一般柔软——又放柔声音问着他:“你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应该不是我们镇子上的人吧?你怎么掉到河里去了?你家里人呢?” 那孩子看着雷寅双张开嘴,才刚要出声,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虽说今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可此时到底连五月中旬都还没有到,从河岸边吹来的风中仍透着股凉意,且那孩子生得又不像小老虎这般壮实,被河风一吹,顿时哆嗦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雷寅双见状,不由回头看看板牙娘才给她新做的大红衣裳——下水前,她特意将衣裳甩到了一边的——可看看这打着哆嗦的孩子,她心疼地咬咬牙,到底伸手拿过她的新衣裳,一边将那孩子的两条胳膊塞进她的衣裳里,一边对那孩子道:“瞧你这身子弱的,简直就是个美人儿灯,风吹吹就坏了!”又歪头看着他道:“对了,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又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可好?” 那孩子却忽地摇了摇头,张嘴想要说什么,偏那嗓子似乎叫河水给呛坏了,倒引得他一阵猛烈的咳嗽。 雷寅双一边帮那孩子拍着背顺着气一边道:“瞧你这模样,怕是还没找到你家里,你就得冻病了。我家就在附近,不如我带你去我家,先换了这身湿衣裳再说吧。可好?” 孩子立时抬头冲她一阵点头。那乖巧的小模样,惹得雷寅双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拉起他的手道:“来吧,我家离这里不远。 那孩子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脚下才刚迈出一步,就忽地闷哼了一声,竟险些摔倒。 雷寅双回头一看,见那孩子一脸痛苦地缩着只右脚,便忙蹲下身子,提着那孩子的裤管往他脚上看了看,见那脚腕肿着,便抬头道:“呀,你伤了脚啦!”又站起身,转身背对着那孩子道:“没关系,我背你。” 她背对着那孩子等了一会儿,见那孩子并没有伏到她的背上,便回头对他笑道:“没关系的,姐姐背得动你。来吧!” 江苇青默默看着眼前那生得很是有些虎头虎脑的虎爷,然后默默地往前一伏,趴在了雷寅双的背上。 直到这时,他脑子里仍是一片混沌。他记得很清楚,他遭遇到了刺客的刺杀。甚至那鲜血沾在指尖上的黏稠触感,他都记忆犹新。他记得他从桥上栽向水面时,虎爷雷寅双那吃惊的眼神,以及四周人们的惊呼;他也记得他掉进河中,虎爷劈开河水向他游来时,那看着他的坚定眼神……可他不明白的是,怎么只眨眼的功夫,年轻的虎爷竟一下子变成了年幼的虎爷?! 垂眼看看那个背着自己的小女孩,江苇青用力连眨了好几下眼,然后悄悄伸出手掌,看着那双明显是属于孩子的手又连眨了好几下的眼——若是他没有弄错,不仅虎爷变成了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似乎连他也变成了一个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怎么会掉进河里的?” 背着他的雷寅双一边找着容易下脚的地方爬上河堤,一边头也不回地问着他。 可这会儿江苇青自己还没能理得清头绪,自然什么也回答不了她。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的石桥上忽然传来一阵人声。 “哪儿呢?看到没?” “能跑到哪里去呢?” “别是淹死了吧!” 那是几个男人的声音。 雷寅双抬头看向高高的桥面,正想回头跟那孩子说,“好像是你家里人找来了”,那孩子却忽地一收手臂,用力抱紧了她的脖子。她诧异回头,就只见那孩子将脸埋进她的脖弯里,像是被那几个人吓着了一般,竟不肯抬头了。 雷寅双的眼不由微微一眯,抬头再看向石桥时,眼神里带上了警觉。 因此,当她一身透湿地爬上河堤,看到桥上下来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后,便警惕地往街边店铺门口靠了靠。 此时正是午休时间。街边的店铺虽然都开着门,那店堂里却都没有人。不过雷寅双知道,其实店里的老板伙计们都在那挂着帘子的后堂里午休着。若真有什么不对,只要她喊一嗓子,立时便会有人出来。 她背着缩小了的江苇青在泛着白光的石板街道上走着时,那三个人已经从桥上下来了。于是便正好一眼看到了她。 “那里!”一个壮汉指着她叫道,那三人立时向着他们这边飞奔了过来。 直到看到这三个男人,江苇青才忽地一阵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他和虎爷都诡异地缩了水,而是他莫名其妙地又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他跳水逃离那些人贩子的时候,回到虎爷雷寅双第一次救他的那个时候…… 只是,他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当初她救他时,是个什么样的情形了,也不记得她那时候是不是曾跟现在一样,遭遇到这些心狠手黑的人贩子们的堵截。 他僵直着手臂圈着雷寅双的脖子时,那三个男人已经飞快地将他和雷寅双围了起来。 为首的中年汉子装着一脸关切的模样凑到雷寅双的身边,一边伸手去碰江苇青,一边连声叫道:“哟,这是怎么了?掉到河里去了吗?瞧这一身湿……” 江苇青本能地一偏头,虽然躲开了那男人的手,却也叫那男人看清了他的侧脸。 与此同时,雷寅双也后退了一步,抬头警惕地瞪着那个汉子嚷了一句:“你做什么?!” 那汉子一眨眼,赶紧堆起一脸笑,对雷寅双连声又道:“哎呦呦,真是辛苦小哥儿了,”竟把生得虎头虎脑的雷寅双当成个男孩儿了,“这是我们家孩子,我们正到处找他呢,猜着他就是淘气掉到河里了,亏得有你救了他。来来来,快把他给我……”说着,伸手便要去接她背上的江苇青。 江苇青挣扎着想要叫雷寅双赶紧放开他自己逃走,可他的挣扎却叫雷寅双误以为他是害怕,便安抚地捏了一下他的腿——其实便是他没有反应,眼前这三个男人也叫有着野兽般直觉的雷寅双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因此,她在那个汉子伸过来的手碰到江苇青之前,便脚下一滑,从三个男人的包围圈里脱身出来了。 “你们要干嘛?!”她扬眉冲那三个汉子又喝了一声。 为首的汉子不由看着自己的手愣了愣。他以为,凭他那两下,从一个孩子背上抢过另一个孩子应该不是难事,却再没想到竟失了手。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回头悄悄冲那两个手下打着眼风,便指着雷寅双背上的江苇青,对她笑道:“这孩子是你从河里捞上来的吧?实话跟你说吧,这是我家孩子,因一点小事跟我们呕气,趁着我们谁都没防备的时候就这么从家里跑了出来。我看你救人也不容易,这点赏银归你了,就当是你搭救我家孩子的酬劳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个钱囊。而他的那两个同伙,则一左一右地向着雷寅双包抄了过来。 “嘿!你说他是你家孩子就是你家孩子了?我还说你是我孙子呢!” 雷寅双肩头一晃,竟又那么诡异地从两个男人的包抄下脱身出去了。且临了,她还伸脚将其中一个壮汉绊得踉跄了一下,险些摔个狗抢屎。 那为首之人回头看看空无一人的街道,便懒得再跟雷寅双啰嗦了,冲那两个同伙一挥手,压着声音道了声“上”,三人全都向着雷寅双扑了过去。 雷寅双哈哈一笑,正待再次戏耍这三个男人时,她背上的孩子忽然在她耳旁低声道:“快放我下来,他们会伤到你的。” 雷寅双侧头看看肩上的小脑袋,见那孩子晶亮的眼眸里满是担忧,便笑着将那孩子往背上颠了颠,道:“别怕,有姐姐护着你呢!”说完,猫着腰往那三人的缝隙间一窜,又再一次窜出了那三人的包围圈。 若照着她那贪玩的脾性,定然要把这三人戏耍得够本才行,可看着背上的孩子似乎真的很害怕,她便收敛了一点嚣张,站在街口忽地一提气,冲着左右开着的店门里大声尖叫道:“来人啊,快来人啊,有拍花子要拍小孩啦!” 那虎爷平常嗓门就挺大,何况她还是提着真气嚷嚷的。顿时,那些看似空荡荡的店铺里一下子钻出许多人来,有些人手里甚至还拿着门杠等家伙事。 众人跑上大街,一抬头,就只见镇上无人不识的小老虎雷寅双背上背着个穿红衣裳的孩子,正跟三个陌生汉子当街对峙着。顿时,众人便将那三个汉子围了起来,而将雷寅双和那个孩子护在了身后。 “怎么回事?!”杂货铺的陈大拎着根门杠瞪着那三个汉子,问着雷寅双。 雷寅双张嘴正要答话,就见那为首的中年汉子抢着上前向众人施了一礼,颇为文质彬彬地道:“各位误会,各位误会!是这样的,这小哥儿从河里救了我们家孩子,可这会儿却不肯把我们家孩子还我们了,还说我们是拍花子。真是误会了啊各位,他背上那孩子真是我们家孩子。” “胡说……” 雷寅双才刚要反驳,便只见布行老板忽地一指她背上的孩子,问着那汉子,“你说的是我们虎爷背上背着的这个孩子?这不是三姐吗?!” “啥?”那汉子一愣。 雷寅双也是一愣。只眨眼间,她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来这大红的布料原是布行老板进布料时被人硬是搭进来的一块布头,后来叫板牙娘砍了好大一截价钱给买了回去。板牙娘用这料子给她和小静还有三姐各做了一件新衣裳。小静的那件板牙娘没许她穿,只说要留到过年时才给她穿;三姐的则只穿了一回,就听板牙娘的话,把新衣裳收起来等过年时再穿了。只有雷寅双性急,等不得过年,就这么一直穿着了。所以,街坊都看过她和三姐穿这大红的衣裳。如今她的人就站在这里,众人自然也就误以为她背上背着的是三姐了。 而直到这时,众人才发现雷寅双浑身*的。杂货铺老板陈大的老母亲陈大奶奶也从店里出来了,见状便拉着雷寅双一阵大呼小叫,“这是怎么了?掉到河里了?可是三姐也跟着掉进河里了?!你个小老虎不打紧,三姐的身子骨可弱着呢!”又回头招呼着她儿子,“赶紧去后头庙里把你姚叔叫回来,就说三姐掉到河里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摸雷寅双背上的“三姐”的脑门。 那“三姐”猛地往雷寅双的脖弯里一埋头,避开了她的手。好在街坊邻居都知道三姐性情古怪,倒也都不曾在意。只那三个汉子被这些街坊们的东拉西扯给扯得一阵云里雾里。那为首的想想不甘心,便想趁着这乱劲儿凑到雷寅双的身边,好找着机会下手。只是他才一靠近那“小老虎”,“小老虎”就极机灵的一个转身,背着那孩子避开了他。 “还不赶紧回去!”陈大奶奶在雷寅双的肩上拍了一记。 “哎!”雷寅双应着,背着“三姐”一转身,却险些和一个悄悄摸过来的打手撞了个满怀。 亏得她自幼就跟她爹学了一身的好武艺,极灵活的一个闪身,立时背着那孩子从汉子的手下滑了过去。 而看到那汉子悄无声息地偷袭雷寅双,周围的众人立时全怒了,纷纷举着手里的家伙事冲那汉子喝着:“你们要做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后面那个为首的中年汉子见手下失了先机,便忙冲着众人拱起手,又堆上一脸的笑,连声说道:“诸位、诸位,还请诸位见谅!请诸位街坊体谅一下我们走失孩子的心情。虽然你们都说这孩子是你们的邻居,可我们连这孩子的脸都没看到,终究不放心。诸位见谅,我们就只看这孩子一眼,若他真不是我们家的孩子,我们扭头就走,再不纠缠!” 他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叫江河镇的老少爷们相互对看了一眼,不由全都收回了手里的家伙事。 而雷寅双一听就着急了——便不是她有意误导着众人把她背上的孩子误认作是三姐的,可众人那么说时,她到底没有出声反驳。这会儿若真叫邻居们看到这孩子的脸,且不说这孩子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就是她,也非得被这些叔伯大爷婶娘奶奶们骂死不可! 第三章 ·花掌柜 第三章·花掌柜 中年汉子那么一说,陈大奶奶立马一脸同情地道:“怪可怜见的。前儿板牙他爹还说,最近附近有好几个村子里都丢了孩子呢。” 便有人附和道:“是呢,我大姨他们庄子上丢的那个孩子,到今儿都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都七八天了。” “哎呦,何止是你大姨他们庄子上,”又有人道,“就在前儿,隔壁桥头镇老罗员外家的儿子,就是那个老来子,也叫该死的拍花子给拍走了。罗老员外悬赏了五百两银子呢,到现在不也没个消息!” “叫我说,定然是这附近有伙人贩子在流窜!”陈大拄着那门杠道。 立时有人嘲着他道:“这还用你说?镇公所门口可贴着告示呢,叫各家看紧了门户,注意来往的陌生人!” 听着这最后一句,那中年汉子脸色变了变,转向最先搭他话的陈大奶奶,谄笑道:“大娘,您看……” 要说小镇上的百姓常常是这样,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叫众人议论上半天,且往往越是议论,越是离题万里。被这汉子一提醒,众人才从渐渐偏离的议论里回过神来。陈大奶奶看看他,叹了口气,回头对雷寅双背上的“三姐”道:“三丫头,就抬头给人家看一眼吧,怎么说也是为人父母的一颗心,体谅着些吧。” “奶奶!” 雷寅双立时冲着这软耳根子的陈大奶奶叫了一声。她正抓耳挠腮想不出应对之策时,忽然就听得人群后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凭什么给他看?!他若是硬说这是他家孩子,那三姐还真成了他家孩子不成?!” 雷寅双一回头,便只见人群外叉胸站着个颇为彪悍的陌生妇人。 说她彪悍,是因为这妇人明明胸脯高耸,却穿着件及膝的男子短袍。且她还跟个当兵的一样,将两条裤管用绑腿绳直打到小腿处。偏这一身男子装束的妇人,头上却明晃晃地插了一头的花簪珠钿。 妇人看上去约近二十七八的年纪,眉目生得倒是挺俊秀,偏那行止动作中自带着一份掩饰不住的痞气。见雷寅双瞪着眼向她看来,她冲着雷寅双一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细米白牙,然后又挑着半边细长的眉,抖着那绑着绑腿的修长小腿,冲着中年汉子一抬下巴,道:“你说这孩子是你家走丢的孩子,你有何证据?”又以大拇指一指镇公所的方向,“镇公所门口可贴着告示呢,叫镇子上的人小心来往的陌生人。我说,你这小子是打哪儿来的?我瞧着可不像咱镇子上的人啊!” 雷寅双不由看着这妇人眨巴了一下眼。因为,不仅那中年汉子是镇子上的陌生人,这妇人也是——至少她不认识。 要知道,从三岁起她就跟着父母在江河镇上落了户,镇上几乎没有她不认识的人。 果然,镇上的街坊们也不是个个都认识那个妇人的,便有人小声议论着:“这是谁啊?” 杂货铺的老板陈大和他娘一样,是镇子上的万事通,便笑着给众人介绍道:“这位就是盘下鸭脚巷口那家老客栈的花掌柜。对了,现在改名叫龙川客栈了,可是?” 那花掌柜像个男子般,冲着那些好奇看着她的众人抱拳团团施了一礼,朗声笑道:“今儿我才刚带着伙计们过来,还没来得急跟各位街坊邻居们打招呼呢,失礼了。”又道,“小店刚开张,还望各位乡邻多多照顾。开张头一个月,酒水一律对折,还另送一样下酒小菜。” 这花掌柜话音落地,顿时叫街坊们喜笑颜开,纷纷过来跟她打着招呼。 中年汉子见了,不由又是一阵默默咬牙——得,又跑题了! 雷寅双见状则是一阵窃喜,忙猫着腰,背着那孩子就要开溜。 可那三个汉子一直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呢,她这里才刚一动脚,那中年汉子便几步跨过来,伸手就要去抓她背上的孩子。 雷寅双赶紧往前一窜,再回头时,则意外地发现,那中年汉子的手已经牢牢叫那个花掌柜给一把擒住了。 “你做甚?!”那汉子甩开花掌柜的手,冲她喝道。 “我还要问你做甚呢!”花掌柜双手抱胸拦在那汉子的面前,挑着细长的眉道:“你这是欺负咱镇上没人了还是怎的?大家伙儿可都站在这里呢,你就敢冲我们家小老虎动手,可见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雷寅双心里虽疑惑着那句“我们家小老虎”,嘴上却接着那花掌柜的话茬,不饶人地道:“就是就是!你是谁啊,谁又认识你啊!凭什么你说要看我三姐,我们就得给你看?那镇公所可贴着告示呢,不定你就是那流窜的人贩子!还说什么你家孩子丢了,我看你是骗人的!真丢了孩子的人家,听着大伙儿都作证说三姐不是你家孩子,这会儿早哭着央求大家伙儿帮着找孩子了,哪个会像你这样,都说了这不是你家孩子,还没完没了地缠着我。你们就不怕这当儿,人贩子已经拐着你家孩子跑了?!啊!” 她忽作恍然状,指着那汉子大叫道:“我知道了!你们就是拍花子!什么你们家走丢了孩子,都是借口!刚才要不是我在街上喊了一嗓子,把大伙儿都喊了出来,这会儿不定我跟三姐都已经被你们给拍走了!肯定是这样的!现在你们看到你们没法子脱身了,才硬说三姐是你们家丢了的孩子,想借着认错了人开溜!” 她回头对陈大等人道:“大伯伯,大奶奶,可千万别上他们的当!” “对,”花掌柜接着她的话道:“怎么看这几个都不像是好人,大家伙儿小心了,可千万别让人拐子跑了!” ——得,直接把人给定性成“人拐子”了。 见原本已经放松警惕的街坊们重又握紧了手里的家伙,那中年汉子不愧是为首的,倒还能保持镇定,可那两个手下就有些不淡定了,脸上都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小老虎雷寅双一眼给看到了,便指着那两个人大喊道:“看,心虚了!” 她这么一喊,那两个手下更心虚了,下意识捏着拳头拉出个随时要出手的架式。 此时是天元八年,天下承平才不过八-九年的时间,民间好武之风仍盛。见这二人拉开身架,花掌柜立时伸手将雷寅双护在身后,叫了声“小心”,又喝了声:“胖子!” “在!” 随着这闷雷似的一声吼,雷寅双只觉得眼前一花,再抬头时,那花掌柜的身后、她的眼前,竟多了一座颇具规模的肉山。 她看着那“肉山”眨了眨眼,“肉山”则回过头来,冲她咧着张血盆大口笑了笑,便又回过头去,对着那三个汉子示威地磕了磕手上的两把菜刀。 而雷寅双不知道的是,那一直把脸埋在她脖弯处的江苇青也被这突然跳出来的人给吓了一跳。他本能抬头,便看到了那个“肉山”的脸,然后他就愣住了——这“肉山”,可不就是前世那个面恶心善的胖叔嘛! 只是,这时候的胖叔明显还很年轻,且看起来比十年后似乎还要胖了两圈都不止…… 花掌柜这里领着手下跟那三个汉子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出于守望相助,镇上百姓们,立时也全都本能地向本镇的新居民——且还是承诺酒水打对折,白送一道下酒菜的新居民——伸出了援手,一个个纷纷举起手里的各色家伙,一边呼喝着,一边将那三个汉子团团围了起来。 那为首的汉子见状,不禁也有些心慌,拉着架式吓唬着镇上的百姓道:“休要胡来!你们可知道我们是谁?!” “管你是谁!”花掌柜抢过胖子手上的一把菜刀,撸着衣袖道:“想来我们镇子上欺负人,你可是来错地方了!想当年姑奶奶我……”她忽地一收口,挥着胳膊道:“管你奶奶的是什么人,对付你们这些人贩子,宁错过勿放过,先抓了见官再说!”说着,猱身便要上前。 那中年汉子赶紧大叫道:“我们是镇宁侯府的人!” 蓦地,雷寅双感觉到,她背上的孩子猛地抖了一抖。她侧头看向那孩子,便只见那孩子的一双眼瞪得溜圆溜圆的,以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瞪着那汉子。 “怎么了?”她轻声问道。 那孩子眨巴了一下眼,忽地埋下头,寻求安慰似的,再次将脸贴在她的脖弯处。 直到听到那汉子报出“镇宁侯府”这四个字,江苇青才明白,原来当年他所谓的“淘气离家被拐”,竟是另有内情。他记得很清楚,被拐后他就再三向拐子们说明他的身份,说家里一定会付赎金的,可当时那些人却理都不理他。他一直以为是拐子们不信他的话,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那些人早知道他的身份…… 童子外壳成人心的江苇青借着这少不更事的躯壳,贴着虎爷的脖颈寻求着慰藉时,九岁的雷寅双却是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自个儿被人吃了回小豆腐。这会儿她正暗暗有些小感慨—— 雷寅双的爹娘就只生了她一个,且因她武力值爆表,以至于镇上的孩子们多少都有些怕她。偏从小一起长大的三姐又是个冷性子的人;小静又整天被她娘驱使着做东做西;板牙倒是闲着的,却打小就是个泪包儿,叫雷寅双不爱跟他玩在一处。因此,这竟是雷寅双头一次感觉到有人跟她如此亲近,感觉到自己真变成了一个姐姐,在安慰、保护着她的弟弟…… 俩孩子各在感慨时,只听那中年汉子又叫道:“实话跟你们说了吧,那个孩子,”他指着被胖叔遮得严严实实的雷寅双和江苇青,“他是我们侯府的世子。因他淘气从家里跑出来了,我们一直在找这孩子。”又威胁着众人道:“你们最好赶紧把那孩子还给我们,不然等我们侯爷告到官府,便是把你们全当人贩子抓了,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大兴这片土地上,自古以来百姓们就怕见官,哪怕如今才刚新换了个汉人的朝廷,也一时改不掉百姓们这深入骨髓的卑微。于是,便有些胆小的街坊们悄悄收了手里的家伙。 雷寅双见状,立时躲在胖子身后大声叫道:“看看看看,露馅了!他刚才还说是在找自己家的孩子。如果真是什么世子,他早一开始就那么说了,这会儿这么说,不过是拿当官的吓唬人罢了!” 花掌柜也道:“再说了,那镇宁侯是什么人?皇上的亲妹夫!那个世子可是皇上的亲外甥、太后的亲外孙!你们信这么个凤子龙孙能被人贩子拐走吗?要真是那样,街上早满坑满谷地贴满朝廷的告示了,可我们大家伙儿有人听说过这件事吗?没有!”又嘲着那汉子,“说谎也不打个草稿!” 镇民们听她这么一说,立时纷纷点头道:“对对对,有道理有道理!” 汉子见了,不禁有些发急。可他又顾忌着花掌柜手里那把看着就耍得甚是娴熟的菜刀,便捡着软的欺负,侧身避开花掌柜,指着躲在她身后的雷寅双高声叫道:“是与不是,叫那小子把他背上的小子放下,咱们一看便知!” “凭什么给你看!”雷寅双叫道。 “不给看就是你做贼心虚!”汉子道。 “我就不给你看!”雷寅双道,“有本事你拿出证据证明我背着的是那个什么柿子李子的,我就给你看!” “你……” 两边正对峙着,忽然有人叫道:“姚医回来了!” 人群往两旁分开,露出一个正从津河桥上下来的清癯老者。 陈大奶奶立时冲着那老者迎过去,道:“哎呦,你可回来了!你家三姐掉到河里去了,偏如今来了几个陌生人,非说你家三姐是什么世子……哎呦,我都被闹糊涂了,你快去看看吧!” 看着那个笑眯眯向着自己走来的老人,雷寅双傻眼了。她可以找出千百种理由不许人看她背上的孩子,可姚爷爷怎么着都是三姐的亲爷爷,她可没那个理由不让姚爷爷看“三姐”啊…… “糟了!”她歪头对背上的孩子小声嘀咕道。 第四章 ·姚爷爷 第四章·姚爷爷 姚爷爷姚长久一边微笑着回应四方街邻们的招呼,一边听着陈大奶奶絮絮叨叨兼混乱不清地讲述着事情的经过。 其实也不怪陈大奶奶说得太过混乱。话说这江河镇虽然离旧都不过才两百里之遥,却因四面环山而一向有些闭塞。就连鞑子占领中原后那长达五十年的异族统治,以及随后而起的十年战乱,对镇上的波及都极少。因此,镇民们都已经习惯了那种如行云流水般没个波澜的生活。如今突然遭遇这等热闹事,一时叫大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加上陈大奶奶叙述的时候,她儿子陈大和乡邻们还时不时在一旁插着嘴,倒叫陈大奶奶越说越乱了。 就在众人颠三倒四各自补充着所谓“只有自己知道的细节”时,那花掌柜已经排开众人挤到了姚医的面前,冲着姚爷爷一抱拳,叫了声:“军……” 她只叫出一个字,便只见姚爷爷的三角眼忽地向她扫来。花掌柜噎了噎,立时把那叫到一半的称呼咽了回去,冲着姚爷爷憨憨一笑,拱手重新道了声:“姚爷。” 就像刚才那凌厉的一眼不是他扫来的一般,姚爷爷甚是和蔼地冲着花掌柜笑道:“搬来啦?家里可都安置好了?” “安置好了安置好了。”花掌柜连声道,“谢姚、谢姚爷关心。”又道,“若不是遇到姚爷,我们这些人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落脚呢。” “嗐,说起来,如今世道已经太平了,大家想要过个安生日子其实也不难,以后好好的吧,日子长着呢。”姚爷爷说着,抬眼向雷寅双看了过来。 雷寅双是不敢过去的,便只站在胖子身后巴巴地看着姚爷爷。这会儿她可真希望自己能跟那话本里的女主角一样,“有双会说话的眼睛”。可她自认为自己没有,便只能用力瞪着那双圆圆的虎眼——或叫猫眼,反正形状一样——她巴巴地看着姚爷爷,忍不住希望姚爷爷能突然通了灵,看到她此时脑中的想法。 而叫她觉得神奇的是,似乎姚爷爷真接收到了她的想法。 姚爷爷冲着那些仍七嘴八舌抢着说话的乡邻们摆摆手,越过众人走到雷寅双的身旁,伸手摸了摸她背上那个“假三姐”的头,却并没有去看这是不是三姐,而是低头对雷寅双说道:“虽说今儿天热,你俩这么湿着也不是个事儿,着了凉可不好。赶紧回去换下这身湿衣裳,再叫板牙奶奶给你俩熬点姜茶。” 若说街坊眼拙,把她背上的大头孩子错认作同样有着颗大头的三姐,雷寅双可不相信,一向睿智精明的姚爷爷会认不出这是不是三姐。何况姚爷爷总打趣三姐说,便是不看她,单摸着三姐那扁扁的后脑勺便能知道是不是她…… 她懵懵然地冲着姚爷爷眨着眼时,江苇青则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姚爷爷的言下之意,便悄悄收着手臂勒了勒她的脖子。雷寅双蓦然反应过来,立时欢快地答应一声,背着这“假三姐”就颠颠地跑了。 她不知道的是,就像前世时江苇青说她的,就算她没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却有着一张坦白到底的脸。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姚爷爷只瞅了一眼她那闪烁的眼,便知道事情应该不是街坊们说的那样。只是出于护犊子的本能,他并没有当面揭穿雷寅双。 见雷寅双跑了,中年汉子身后的一个汉子急了,一边推开拦在他面前的一个街坊,一边指着姚爷爷喝骂道:“你个老不死的眼瞎啦!那明明不是你孙女!” 被他推开的那个青年一个没提防,险些被推了个屁股墩儿。这小伙子顿时怒了,抢过一旁陈大手里的门杠就冲着那个汉子打了过去,嘴里骂道:“敢推你爷爷!” 汉子岂肯站在那里被他打,于是二人就交上了手。汉子的同伙见了,忙过来帮忙。一旁的街坊见自己人要吃亏,于是呼啦一下又扑上来四五个小青年,眨眼间便和那两个汉子扭打在了一处。 为首的中年汉子原还想借着侯府的名声再吓唬一下众街坊,可他这里才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儿,便只见一根大竹扫帚劈头向他打了过来。于是迫不得已,他也被裹胁进了战团里。只是,显然那两个汉子是不会拳脚的,不过凭着一身蛮力气而已,这中年汉子却是个练家子,只一伸手就撩翻了围过来的好几个乡邻。 那花掌柜见了,立时大喝一声:“小子,休要嚣张!”便截住那汉子,二人“乒哩乓啷”地交起手来。 且不说这边打得热闹,只说那雷寅双,背着江苇青跑进鸭脚巷的巷口后,她忽地收住脚,扭头问着背上的江苇青,“你可还支撑得住?” 江苇青点点头。 于是她道:“就这么跑了,倒不知道后面的事了。不如我们先看个结果再回去。”说着,便背着江苇青,匿在巷口的拐角处,悄悄探头往外看着。 此时街上早混战成了一团。连那被鞑子砍断了一条胳膊的烧饼李,都举着擀面杖加入了战团。那三个汉子许是被打急了,其中一个忍不住从腰里抽出一把长刀来,另外两个汉子见了,顿时都顾不得遮掩身份了,也纷纷从身上掏出了要命的家伙。 那镇上的百姓说到底不过是些平民百姓,看到刀的当儿,陈大不由一个愣神儿,就险些叫汉子的刀给捅了个血窟窿。也亏得胖子眼疾手快,菜刀一挥,把那汉子手里的刀给磕开了。 就是这样,陈大仍然被吓得一阵腿软,“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然后便跟他真被刀戳了一样,“嗷”地一声儿,指着那三人,变着嗓音大叫道:“他、他们有刀!果、果然不是好人!” 鞑子统治时期,汉人连菜刀都不允许有,又何况是这杀人的长刀。后来天启帝领着天启军灭了鞑子的狄国,统一天下后,为了天下百姓的安宁,也曾下过禁刀令,不许人带长刀上街。所以,可以说,身上会带长刀出门的,没一个是好人。 那三人一亮出长刀,镇上的百姓们全都本能地退到了一边。而镇民们这一退开,便叫那两个汉子找着机会,拿着刀来偷袭那仍和中年汉子战在一处的花掌柜。花掌柜侧身一避,再回头时,那三个汉子已经全都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呸!”独臂的烧饼李冲着那三人的背影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侯府的人,一看就知道是骗人的!那镇远侯怎么说都是抗击鞑子的英雄,手下能用这样的怂人?若他们手上没刀,早被我们打死了!” 听着“抗击鞑子的英雄”这几个字,花掌柜立时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此时,江河镇的百姓就和其他地方的百姓们一样,明明因为怯懦放跑了人,却一个个以“自我精神胜利法”麻痹着自己,竟认为是他们联手赶跑了来人,彼此间正兴致勃勃地吹嘘着“若是那三人不跑一定会是如何如何的下场”,因此竟是谁都没有注意到花掌柜那不屑的冷哼,只除了雷寅双。 而雷寅双之所以会盯着那个花掌柜看,是因为,自她脱离险境后,她忽然就想起了板牙奶奶和陈大奶奶说的那个什么“你鳏我寡”的事来——那花掌柜,可不就是那俩老太太乱点鸳鸯谱的女主角! 作为可能的后娘人选,便是雷寅双之前对这花掌柜颇有好感,这会儿也不得不提高了警惕,偷偷打量着那个花掌柜。 “什么镇远侯府?”忽然,姚爷爷问道。 花掌柜便过来,把那三人的话学了一遍。 之前陈大奶奶跟姚爷爷叙述着事情经过时,一时没想起来那侯府的名字,只胡乱以“侯府”二字代替了,因此姚爷爷也没怎么在意。这会儿听到更仔细的内容后,特别是那个什么世子,姚爷爷忽地便皱了眉,回头往鸭脚巷口看了一眼——吓得雷寅双猛地一缩脖子,脑袋立时和肩膀上的那颗大头撞在了一处。 那孩子被雷寅双的铁头撞得闷哼了一声。雷寅双赶紧冲他“嘘”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她这脑袋一伸一缩间,便没能看到姚爷爷那若有所思的神情。等她再次伸出头来时,就只听到姚爷爷一脸忧虑地对众人道:“最近附近老是丢孩子,偏又冒出这么一群人来,依我看,不定这几个人就是那些人拐子。难道是人拐子盯上了我们镇?!” 姚爷爷这么一说,立时叫那些得意洋洋吹嘘着的镇民们全都一默。镇上谁家没个孩子?此时一听便都急了,相互责怪着:“怎么就把人放跑了?!” 于是,接到姚爷爷眼色的花掌柜大声对众人说道:“跑不远!我们带上家伙分头去追,就不信抓不回他们!” 镇上那些上了年纪的还在犹豫着,那年轻的却早已经热血沸腾了起来,纷纷喝着:“对对对,我们人多,怕他个球!”于是相互鼓励着,跟在花掌柜身后,往那三个汉子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年轻人都跑去“抓人贩子”了,老人们聚在一处议论着,雷寅双见没了危险,便笑嘻嘻地从巷口出来,站在街上踮着脚尖往石桥对面那三个汉子跑远的方向看去。 她正伸着脖子看着众人跑远,那脑袋顶上忽然挨了一巴掌。她一回头,便只见姚爷爷正似笑似嗔地看着她。 “还看什么看,回去了!”姚爷爷喝道,“你可真是的,有热闹看便什么都不顾了。瞧你这一身湿,是舒服还是怎的?也不怕冻病了!” “我是小老虎,我才不会得病呢!”雷寅双笑眯眯地晃着脑袋,却是忽然想到她背上仍背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便看着姚爷爷坦白道:“这孩子不是三姐。” “我自个儿的孙女,我还能不认得?!”姚爷爷伸手又弹了她一个脑崩儿,笑骂道:“尽给你姚爷爷我惹事!” 雷寅双冲着姚爷爷吐舌笑了笑,道:“这孩子是我从河里捞上来的。” 她把真正的来龙去脉详细给姚爷爷说了一遍,又给他看了那孩子高高肿起的脚腕,道:“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 “回家再说。”姚爷爷看看那个在雷寅双的背上显得蔫头耷脑的孩子,忽地一皱眉,伸手一搭那孩子的脑门,责备着雷寅双道:“你个小老虎壮实着不怕冻,这孩子可不行。看这模样,怕是已经冻着了。赶紧回家!”说着,便要伸手来接那孩子。 那孩子原正蔫蔫的似连头都抬不起来的模样,可看到姚爷爷冲他伸过手来,他却忽地搂紧了雷寅双的脖子。 雷寅双赶紧道:“我来我来,我跑得快!”话音尚未落地,她已经背着那孩子,撒丫子跑进了鸭脚巷。 第五章 ·鸭脚巷 第五章·鸭脚巷 雷寅双背着江苇青颠颠跑进鸭脚巷时,江苇青还以为,这巷子是一条窄而细长的一人小巷。可她背着他在这都容不下二人并肩而行的窄巷里往前走了十来步后,他的眼前便是一阵豁然开朗。 只见前方的巷道忽然往两边扩展开来,只四五步的距离,便从一人窄巷扩散成了墙上并列开着三扇门的阔朗巷底。 直到这时江苇青才明白,为什么小巷会有这么个怪名字——可不像只鸭脚嘛!巷口处细长,巷底如鸭蹼脚般呈扇形展开! 此时,那巷底的三扇门,除了最左边的门开着外,中间和右边的门上全都虚挂着一把锁。 雷寅双把江苇青往背上颠了颠,直着嗓子冲着那寂静的巷底吼了一声,“我回来啦,姚爷爷也回来啦!” 她这里话音刚落,那开着的门里就探出一颗妇人的头来。 妇人约三十来岁,头上包着块青巾,衣袖用布带扎着,手上正湿漉漉的,似乎在洗着什么东西。她探出头的同时,还没看到雷寅双,便已经先责备地“嘘”了一声,道:“你姐姐弟弟都在午睡呢!”又道,“你野哪儿去了?看我不告诉你爹……” 直到这时,妇人才注意到雷寅双这一身的狼狈,以及她背上正背着个不认识的孩子。 “呀!”板牙娘惊呼一声,赶紧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冲着雷寅双就迎了过来,一边皱眉道:“你这是不听话溜去游泳了,还是掉进河里了?!” “哪儿啊!”雷寅双笑道,“我从河里救了个孩子。”说着,还献宝似地侧了侧身子,把背上的孩子露给板牙娘看。 之前江苇青的注意力全在那三个汉子身上,这会儿放松下来,才明显感觉到自己正有些头重脚轻着。他抬起那水汪汪的黑眸,有气无力地往那妇人脸上看了一眼,然后又蔫蔫地垂下头。 而一般来说,妇人很容易对长得漂亮的孩子心软,何况江苇青还长成个萌萌小白兔的模样。板牙娘见了,心底顿时又柔了三分,过来抚着江苇青的头道:“呦,这是谁家的孩子啊,长得可真漂亮。” “不知道啊,”雷寅双道,“我还没来得及问呢。”又道,“好像有人拐子在追他,十有八-九是谁家被拐的孩子吧。” 正说着,江苇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哎呦呦,看我,你俩都湿着呢,赶紧进来,可别冻着了!”板牙娘说着,向着雷寅双的背上伸过手,想要把江苇青从她的背上摘下来。 江苇青却一埋头,抱紧虎爷的脖子,只当没看到那只伸过来的手。 见他竟如此依赖自己,雷寅双心头一暖,便也躲着板牙娘的手,笑道:“婶,不用你,我来。”说着,背着那江苇青就窜进了王家的院子。 板牙娘忍不住一摇头,咂着嘴道:“这孩子,腿上装了簧片怎的,你不蹦是不是就不会走路了?!” 她刚要转身进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咳嗽。一扭头,这才发现原来姚爷爷正跟在小老虎的身后。 “哟,姚爷回来啦,”板牙娘向姚爷爷打着招呼,又道:“双双这是怎么了?那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姚爷摇了摇头,道:“怕是有些麻烦。” 板牙娘的脸色顿时一变,“被人发现了?”又跺着脚道,“才刚听到外面一阵乱,我娘就说,定然是出事了。”又道,“定然是花姐那火爆脾气……” “不是。”姚爷摇着头道:“是那个孩子。我瞧着,像是被人贩子拐去的。偏这孩子又是被双双救下来的,我只怕官府要来人问双双个究竟……”说着,他抬着下巴冲那开着的门示意板牙娘进去。 板牙娘一边转身一边道:“我看这倒没什么,好歹听着姚爷的主意,如今我家那口子在衙门里谋了个差使,怎么说他跟他们都算是自己人,便是官府派人来,有他在总不至于怎么样的。何况双双打小就在镇子上住着,邻居们谁不知道她。说起来,倒是花姐的事……真的没关系吗?我这心里总觉得不怎么踏实,怎么说他们之前都是做那种买卖的,万一被人认出来……” “没事,”姚爷笑道,“如今朝堂上那位也算得是个明君,既然金口玉言说了,只要放马南山便既往不咎,那应该也就不会有什么秋后算账的事。何况,他们手上还算干净,又没个血债,便是被认出来也没什么,不过是依着那告示去衙门里挂个号罢了,倒也不怕的。” 板牙娘忽地一撇嘴,压着声音嘀咕道,“还明君!还金口玉言!他若真是个好人,真讲究个金口玉言,当初我们大王……” “嘘!噤声!” 姚爷忽地喝了一声,唬得板牙娘连眨了好几下眼,然后看着姚爷一阵讪笑,道:“这不是跟姚爷您说说嘛!” “跟我也别说。”姚爷道,“跟孩子们更是别提。过去的都过去了,都忘了吧。便是……当初也是希望大家能过上好日子才起事的。如今他若是还在,看着天下太平,百姓们的日子渐渐安定下来,想来他也更愿意做个普通百姓的。何况双双……总之,这些事没必要叫孩子们知道,都过去了,平安是福吧……” 他顿了顿,又抬头交待着板牙娘:“等阿朗回来,你叫他来找我一下,我有些事情想叫他帮着打听……” 他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就听到身后王家小院里响起板牙奶奶那咋咋呼呼的声音:“哎哟喂,我的乖乖哟!你这是怎么了?掉到河里去了?这孩子又是谁?哪来的?” 姚爷眨了一下眼,忽然止住话头,对板牙娘小声笑道:“刚才外头那么热闹,你婆婆怎么忍得住,都没出来瞧个热闹?” 板牙娘也压着声音小声道:“出去了!这不,才刚迈出一只脚,就听到外头喊打喊杀的,就又给吓回来了。”又道,“这都多少年不打仗了,我娘还是听不得那些声音。” 二人一边小声取笑着板牙奶奶,一边回身进了院子。 才一进院门,他们便看到,板牙奶奶正剥着雷寅双身上的湿衣裳。而被雷寅双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则乖乖地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瞪着双清澈的眼眸,看着雷寅双伸着双手任由板牙奶奶脱掉她的上衣。 板牙娘一看到雷寅双那光裸的后背,立时“哎呦”叫了一声,跑过去拿起板牙奶奶放在椅子上的衣裳,手脚利落地替雷寅双套上,又一边替她系着衣襟布带,一边回头责备着板牙奶奶道:“娘,您也真是,怎么在院子里就给双双换起衣裳来了?!她可已经是九岁的大姑娘了!”又责备着一味咧嘴傻笑的雷寅双,“还笑!你当不当你是个姑娘家?!哪有姑娘家当着人面换衣裳的?!” “这里又没个外人。”雷寅双笑道。 “有没有外人都一样!姑娘就得有个姑娘家的模样。”板牙娘板着脸道,“还不赶紧进屋去把你这湿裤子换了!难道还想当着人再光一回屁股怎的?!”她拿起椅子上的裤子塞进雷寅双的怀里。 雷寅双抱着裤子冲她吐舌做了个鬼脸,才刚要转身往屋里跑。忽地又回过头来,指着江苇青道:“她身上的衣裳还湿着呢!”——直到这会儿她仍以为江苇青是个小姑娘——又颇为心疼地瞅瞅自己的红衣裳,抬头冲着辛苦替她裁制新衣的板牙娘皱着鼻子露出个讨好的笑。 她这猫一般皱起的鼻子,引得板牙娘一阵无奈摇头,伸手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便不再搭理她,过去一把将江苇青从小凳上拎了起来。 雷寅双见状,赶紧又冲着板牙娘叫道:“她的脚受伤了。” 板牙娘扭头看看雷寅双,冲她又吼了一嗓子,“换你的裤子去!”便放下江苇青,伸手去解江苇青身上的红衣裳。 见雷寅双转身想往王静美所住的西厢过去,板牙奶奶赶紧拦住她,道:“板牙他们在屋里睡午觉呢!去我屋换吧。”说着,走过去推开东厢的门,让着雷寅双进去后,又替她带上了门。 板牙奶奶回过头来时,见姚爷正站在大太阳底下,看着那个跟板牙娘别扭着的小孩,便道:“姚爷到廊下来吧,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这时节就热成这样……” 她一句话没说完,身后就传来了雷寅双的声音,“奶奶,我换好了。” 板牙奶奶一回头——可不,雷寅双不仅换好了衣裳,居然还已经打散了那头湿发,正顶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站在东厢门口冲她咧着口白牙。 “哎呦喂,”板牙奶奶笑道:“你这动作够快的!” 她回身从椅子上拿了块巾子盖在雷寅双的头上,一边替她擦着头发一边感慨道:“是呢,你婶娘不说,我只当你年纪还小着呢。想想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不过眨眼的功夫,咱们双双都已经九岁了。奶奶可还记得你拖着鼻涕的模样呢……” 雷寅双立时大声抗议道:“我什么时候拖着鼻涕了?” “噗!”忽然,那西厢里传出一声闷笑。 雷寅双扭头看去,便只见三姐、小静,还有板牙的三颗脑袋全都挤在窗户处往她这里看来。 想着他们仨人不知道躲在窗子后面看了多久,雷寅双这才感觉到有些不好意思,便冲着那三人圆瞪起虎眼,颇为彪悍地喝了一嗓子:“看什么看?!” 三姐推开窗户,将下巴搁在手肘上,抬手指着廊下道:“你连个小孩儿都不如,人家还知道不该当众脱衣裳呢!” 雷寅双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这才发现,那江苇青正闷不吭声地跟板牙娘较着劲儿。板牙娘这会儿也只成功地从他身上脱下了那件属于雷寅双的红衣裳而已,她想要先替“她”解了腰带,偏这孩子紧抓着腰带竟是抵死不从。 板牙娘无奈了,便松开手,“嗐”了一声,笑话着他道:“这小丫头片子,比你双双姐可讲究多了。”——她竟也把江苇青当成了个小姑娘! “也是,女孩儿家原就该讲究些的。”此时已经在廊下凉椅上坐了下来的姚爷笑道:“倒是双双,被他爹给惯得都不知道自个儿是男是女了。” “好像您没有惯着她一样。”板牙娘一边吐槽着姚爷,一边伸手将江苇青从凳子上挟了起来,对江苇青笑道:“得,咱们是丫头,咱不跟你双双姐那只野猴子学,婶娘带你回屋换衣裳去!” 江苇青正全神贯注地护着腰带,倒没想到板牙娘会忽然伸手来抱他,于是便这么被板牙娘给抱进了屋里。 雷寅双则在板牙奶奶手底下模糊不清地嚷嚷着:“我是老虎,不是猴子!” 板牙奶奶给雷寅双擦着头发时,小静、三姐和板牙已经从西厢里出来了。三人围着她一阵问东阵西,问的全是刚才街上的热闹。 他们也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可板牙奶奶是亲身经历过战乱的人,早被那些打打杀杀的声音吓破了胆儿,听着外面人群的呼喝,竟是说什么也不肯放他们出门,且还硬压着他们回屋去午睡。因此,倒叫这三个孩子全都错过了门外的大热闹。 就在雷寅双比手划脚地向那三个小伙伴说着她所引起的这一场混乱时,板牙娘从屋里出来了。且看着还是一脸的古怪。 雷寅双见了,立时蹦过去,问着板牙娘:“那个小妹妹呢?她叫什么名字?可是像我猜的那样,是被人贩子拐来的?” “小妹妹?”板牙娘古怪地笑了一声儿,扭头对姚爷道:“这孩子的脚肿着,姚爷帮着看看吧。” 姚爷一边站起身一边道:“行。” 板牙娘忽然又道:“还有,他不是小妹妹,是弟弟。是个男孩。” “啊?!” 雷寅双咧着嘴一阵呆怔。 第六章 ·寻仇记 第六章·寻仇记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窗前那张半旧的竹榻上,也照在江苇青的脸上。 阳光下,他那张看上去就不是很健康的苍白脸色,衬着一双眼白微蓝、眼瞳深褐的眸子,显得他更是年幼稚嫩。 此时他已经换好了衣裳,正垂着两条腿,乖乖坐在竹榻边缘处,抬着头看着竹榻前围着他站成一圈的人。 他那么抬着眼眸看着人,眼眸上方叠起一道柔柔的双眼皮,使得他的眸光更显纯净天真,直瞅得板牙娘和板牙奶奶忍不住又赞叹了一句“长得真漂亮”,而原本气呼呼的雷寅双则被他瞅得心里一软,不自觉间又把他跟板牙娘的那几只小白兔联想到了一处。 “你是男孩,你怎么不告诉我?”她抱着胸,颇为不开心地瞪着江苇青。 江苇青没有吱声,只仍然那么抬着眼皮,以一派无辜的眼神默默凝视着她。 雷寅双被他看得又是一阵心软,便伸手过去摸摸他的头,道:“姐姐不是怪你,就是……”她只是被三姐取笑她眼拙,竟把男孩认作女孩而有些羞恼而已——其实要说起来,三姐也把江苇青误认作是个女孩了。可她才不会告诉雷寅双这个真相呢。 雷寅双摸着江苇青的头笑道:“还以为是妹妹呢,原来是个弟弟。” 三姐又习惯性地挑着雷寅双的刺,嘲着她道:“你怎么知道是弟弟?不定他比你大,你得叫哥哥呢。” “这还用说!”雷寅双冲她翻了个白眼。 “就是就是!”把雷寅双当偶像崇拜着的小板牙立时站出来支援自己的偶像,扭头对三姐道:“你看他穿我的衣裳都还嫌大呢,肯定是弟弟!” 一开始,板牙娘以为江苇青是个小姑娘,便准备了她女儿小静的衣裳给他换。直到发现他是个男孩,这才换了板牙的衣裳。而要说起来,此时江苇青已经是十岁年纪了,板牙却是比雷寅双还要小一岁,今年才八岁,可他的衣裳穿在江苇青身上,竟仍显得有些宽大。 江苇青虽说生来富贵,却因为他出生时那不过四斤左右的体重,而叫家里人——包括宫里的太后和皇帝——都认定了他是个先天不足、体弱多病的孩子。因此,伺候他的那些人都怕担了风险,而宁愿把他圈在屋子里精养着。而越是圈养,他便生得越是瘦弱;越是瘦弱,就越容易生病;越生病,则叫众人越是更加精心地圈养着他……如此一个恶性循环下来,便叫已经十岁年纪的他,看上去竟还没有八岁年纪的板牙生得高壮。 看着就不怎么壮实的江苇青忽地一低头,很是秀气地打了个喷嚏。他低着头揉揉鼻子,再抬起头时,眼眸里因那个喷嚏而带上了几分水光,直看得板牙奶奶、板牙娘,甚至包括小静,都忍不住在心里又赞叹了一声。 小静看看他,然后忽地悄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鸭脚巷的四个孩子里,王静美是长得最漂亮的一个。且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长得不错。可如今竟被个小男孩给比了下去,这叫一向爱美的王静美颇有些接受不能。 三姐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便一歪头,贴到小静的耳根处,小声道:“人家生得比你漂亮。”——竟是又往小静的痛脚处戳了一刀。 小静一皱眉,扭头瞪着她道:“你可真讨人嫌!” 讨人嫌的三姐一撇嘴,扭头看向她爷爷。 这会儿姚爷已经侧身在竹榻边坐了,正握着江苇青的手腕给他诊着脉。 板牙奶奶见多识广,不等姚爷号完脉,就断言道:“定然是感了风寒了,板牙娘,”又叫着她媳妇,“你去熬两碗姜茶来,双双也喝一碗,发发汗。” 雷寅双立时抗议道:“我又没着凉打喷嚏!” 板牙娘才不会理她,看了姚爷一眼,见姚爷冲她点了头,便转身进了厨房。 姚爷放下江苇青的手腕,又试了试他的额头,道:“果然是有些着凉了。怕是还会发烧的。” “这……”板牙奶奶一阵迟疑,道:“会不会过人?” 家里孩子多,板牙奶奶又是经历过太多死亡的人,因此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其他孩子们的安危。 姚爷道:“看看吧,只要不转成时疫,倒也无妨。”说着,又抬起江苇青的脚,查看着他肿起的脚踝。 江苇青则握了自己的手腕,手指悄悄擦着姚爷的手刚刚碰过的地方——他自小便有这种怪癖,不喜欢人碰他。 他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却是不巧,叫雷寅双和三姐全都看到了。雷寅双倒不曾在意,三姐却因此对他心生了些许不满。 “怎么样?”雷寅双性急地问着仔细查看着伤处的姚爷爷,“可是骨头断了?” 姚爷爷按了按那红肿之处,然后抬眉看看咬着牙忍痛的江苇青,这才答道:“问题不大,应该是在哪里磕了一下,扭着筋了,倒没有伤到骨头。最多养个十天半个月的也就好了。” 江苇青看着姚爷爷默默一眨眼。前世时姚爷也这么说的,可江承平替他找来的那个大夫却说他的脚断了,需要断骨重接…… 见他看着姚爷,雷寅双以为他是信不过姚爷爷,便过来伸手一拍他的肩,道:“你放心,姚爷爷是咱们镇子上的神医,什么病都会治。” 姚爷爷从竹榻上站起身,摇头笑道:“你少替我吹这种牛吧,倒叫如今镇上的人都误会了我。我能治的,也不过是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可当不得‘神医’二字。” 此时小静已经乖巧地送上了一块巾子。姚爷爷接过巾子,一边擦着手,一边回头问着江苇青,“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怎么到了这里的?刚才追你的那三个人,是什么人?” 见江苇青只看着人不吱声,姚爷便又问了一遍,他却仍是睁着双大眼睛看着人一言不发。 立时,三姐的不满爆了盆,过去一把拉开她爷爷,道:“爱说不说,谁巴着他怎的?!”又指着被板牙娘仍在一旁的、江苇青换下的衣裳道:“看那衣裳就能知道,这小子一定生在富贵人家,且他还长成这样,不定在家里怎么被人当宝呢。便像双双说的,这种‘妈宝’最叫人讨厌了,自己在家里作威作福不说,出了门还以为全天下的人也都得当他们是宝,得哄着他们供着他们!依我的意思,爷爷,咱别理他!救了他我们就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等他家里人找来,直接把他还给他家里人就得了。他原就跟咱没关系,等他家里人把他领回去后,就更跟咱们没关系了,要知道他姓甚名谁什么来历做什么?!” 而三姐的这番话,却是忽地提醒了江苇青。他虽不记得前一个十岁时雷寅双救他的经过了,却是一直记得家里人找来时,他那激动的心情;以及他骂着家里人怎么这时候才找来时,他哥哥和胡大管家那一脸忍气吞声的憋屈模样。他甚至还记得,他这么迁怒于人时,江承平怎么忍着委屈,仍是那么温言安慰着他;以及那一瞬间,他心底升起的内疚…… 他垂下眼眸,以修长的睫羽遮住那心底飞快盘旋着的谋算。 而见他有些委屈地垂直眼,雷寅双又心软了,过去推了一把三姐,道:“太不公平了,你都不认识他,怎么只凭着你自己的猜测就那么说他?!不定他只是吓坏了而已。”说着,往他身旁一坐,回头瞟着三姐道:“我来问他!” 她伸手一把抓住江苇青互握在一起的手,低头看着他的眼睛问着他道:“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江苇青眨眨眼,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她默默摇了摇头。 “啊?”雷寅双不解地一伸脖子,然后扭头看向姚爷,道:“他不会是嗓子淹坏了,不会说话了吧?”可她忽然想到,之前他还凑在她耳旁小声说话来着,便又低头看着江苇青的眼睛道:“你是嗓子疼不能说话,还是……”她脑中忽地灵光一闪,“你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 江苇青抬眸看看她,又不置可否地垂下头去。 雷寅双眨眨眼,扭头肯定地对众人道:“看,肯定是被那些人贩子吓得失忆了,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又低头问着江苇青,“那些追你的人,可是人贩子?” 这一回,江苇青倒是老老实实地点了头的。 于是雷寅双示威似的,回头又看了三姐一眼,然后再次凑到江苇青的脸旁,看着他道:“那你还记得你是哪里人吗?家里还有谁?” 江苇青摇了摇头。 姚爷忽然道:“你被那些人贩子抓住,已经有多久了?” 江苇青抬眸看看他,又垂下头去。 雷寅双以为他是害怕,便安慰地捏了捏他的手,道:“这是姚爷爷,人可好了,还会做很好吃的甘草糖呢。”——得,完全暴露了她就是个吃货。 江苇青侧头看她一眼,然后垂着眼小声道:“不记得了。” 三姐冷笑一声,道:“那你记得什么?” 江苇青看看她,又垂了头,小声道:“有人要杀我。” 顿时,四周为之一静。 “有人要杀你?”三姐怀疑地重复了一遍。 “嗯。”这一回江苇青倒是毫不吝啬地出声应了她的话。 “真的假的?!”三姐可不信,撇着嘴又道:“你个小毛孩子,谁要杀你啊!便是要杀你,随地杀随地埋,那些人贩子要带着你上我们这里来做什么?!” 江苇青又沉默了。 看着他低垂头顶上的那两个发旋,雷寅双一阵猛眨眼,忽地扭过头去,对三姐道:“我想到了!”说着,便以她那丰富的想像力,又给编出一套话本来。 “定然是这样的!”雷寅双道:“他虽然是个孩子,不可能有什么仇家,可他有父母啊!定然是他家里人有什么仇家。那仇家拿他家里人没法子,就想方设法地拐了他。可他家里人就追在后面,叫这些人只顾着逃命没时间杀他。那些人逃啊逃啊,就逃到我们这里了。然后这小子机灵,寻着个机会就跳河逃了,然后就被我救了。可是?” 她拽了拽江苇青的手,寻求认同地看着他。 江苇青则看着她又是一阵沉默。在他还没能理得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的那一段记忆里,十九岁的虎爷就已经是个想像力非常丰富的人了,他却是再没想到,小时候的她竟比长大了的她还会联想。他不过语焉不详的几句话,竟就叫她给编了一出《寻仇记》来…… 他这里默默感慨着,三姐则不客气地过来在雷寅双的脑袋上戳了一指头,道:“天还没黑呢,你就又编起故事来了!”又道,“那以你的说法,这孩子可能还真是什么……什么世子来着?” 雷寅双跟他们卖弄着外面的热闹时,曾把那三个人贩子威胁众人的话也说了一遍。只是,她自己都不信这什么侯府世子的话,自然也就没记住到底是个什么侯府、什么世子了。 听三姐这么一说,雷寅双顿时又有了新灵感,猛地一打响指,道:“我知道了!我猜错了。”她低头求证似地看着江苇青,“要杀你的,可是那个什么侯府的人?那三个人贩子,全都是那侯府的手下?”——她可记得那三人提到那个什么侯府时,这孩子在她背上很是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呢! 江苇青抬起眼眸,看着她连眨了好几下的眼。 于是雷寅双便当他是默认了,猛地一拍他的手,回头向众人胜利宣布道:“看吧,我就知道我猜对了!” 她那里得意洋洋,姚爷和三姐却是各自拧了眉。姚爷年长睿智(或叫老奸巨滑),自然不肯轻易相信一个孩子的推测的,何况这番推测并没有得到“事主”江苇青的亲口承认。三姐却到底年少稚嫩了些,没她爷爷想得那么周全深远,她只是本能地觉得这孩子应该远没有他看上去那般单纯,因此习惯性地保持着警觉而已。 这里众人正瞪着江苇青各有所思时,外面忽然传来花掌柜那响亮的嗓门。 “姚、姚爷!”远远的,她人还在那细长的巷口里,就已经冲着巷底嚷道:“姚爷可真是神人,竟一眼就看穿了那些人。他们还真是人贩子,船上藏着好几个拐来的孩子呢!” 第七章 ·旧识 第七章·旧识 和往常一样,雷寅双又是头一个从王静美家的院子里窜了出来。 于是她一出门便看到,花掌柜已经站在了王家的院门前了。陈大跟在她的后面,手上竟仍拿着他家的门杠。再后面,是花掌柜家的那个胖厨子。 此时那胖叔正侧着身子,跟只螃蟹似的,满头大汗地往那窄小的巷口里挤着。他的身后似乎还有其他人,因为雷寅双听到有人在那里催促着胖子,还有人揶揄着他:“快别硬挤了,看卡在巷子里,叫你进也不是出也不是,还得扒了墙才能把你救出来。” “屁!”胖子回头冲说话的人吼了一嗓子,“老子说能进去就能进去!” 他这满嘴的不雅用词,不禁叫跟在雷寅双身后的姚爷皱了眉。 姚爷看了花掌柜一眼。花掌柜立时一个转身,隔着陈大冲胖子喝道:“你他娘的嘴里放干净些!” 姚爷:“……” 陈大笑着替胖子开脱道:“花掌柜可真是,胖兄弟就这憨直的脾气。再说了,男人嘛,哪个说话不带粗的。”——显见着这些人一同去追了回人贩子,倒追出一段“革命情意”来了。 姚爷的眼闪了一下,觉得这样也好,倒正好叫客栈里的人能跟镇上的人打成一片,便暗自点了一下头,也不去管那仍在窄小的巷口处小心蠕动着的胖子,问着花掌柜和陈大道:“人抓着了?” “抓着了,抓着了。”花掌柜和陈大,一个带着自豪一个带着讨好地同声应道。那陈大又道:“亏得姚爷提醒,那三人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却原来,那三人跑出江河镇后,回头见镇上竟没一个人追出来,便以为这镇上的居民都是胆小的,不敢来追他们。于是三人一时大意,竟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直接奔了他们泊在镇子外面的那艘船。谁知三人前脚才刚上船,花掌柜就领着镇子上的青壮们追了过来,倒把这些人贩子们堵了个措手不及。加上花掌柜和她带去的人身上都是有武艺的,人贩子那里却只有为首的那个中年汉子会点拳脚,于是几乎是兵不血刃,那船人贩子,包括被人贩子塞在船舱下面的四五个小孩,便这么被江河镇的百姓们给连锅端了。 前面就说过,江河镇上的日子一向过得平淡如水,如今居然叫镇上百姓们亲手抓到了人贩子,那陈大激动得满脸泛着红光,连说带比划地跟姚爷说着事情的经过。花掌柜先还时不时地插上两句嘴,后来见陈大说得兴奋,她也就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不吱声儿了。 而直到这时,那胖厨子才跟闯关似的,小心翼翼地通过了那截细窄巷口。等到了巷内宽敞的地方时,胖子不由放心地呼出一口气,那一直收着的肚子“突”地一下弹了出来。偏雷寅双眼尖,就给看到这滑稽的一幕,立时拉着此时也从门里出来看热闹的三姐和小静,指着那胖子一阵哈哈大笑。 胖子憨憨地摸摸后脑勺,也看着她一阵咧嘴傻笑。他身后,一个长得尖嘴猴腮的半大小子老气横秋地伸手一拍胖子的背,笑道:“亏得没把肠子挤出来。”——听声音便知道,先前的怪话也是他说的。 胖子一瞪眼,反手就将那孩子的手拧到背后去了。那孩子赶紧大声求着饶,惹得花掌柜扭头冲他二人一皱眉,这二人立马老实了。 此时镇上其他人终于也得以挤进鸭脚巷内。见陈大正跟姚爷说到要紧处,那些人一个个都纷纷从胖子后面挤了过去,七嘴八舌抢话兼补充,跟姚爷卖弄起那其实一点都不惊险的“惊险抓捕记”来。 花掌柜见这时候她跟姚爷是说不上话的,便转过身去,先冲着胖子和那瘦皮猴喝了一声:“你俩进来做什么,就留健哥一个人在家里?!还不快给我滚回去!” 于是雷寅双便和她的小伙伴们一起,再次看着那胖子吸着肚子,像螃蟹似地从巷口里挤了出去。 她们正笑着,花掌柜忽然扭头对雷寅双招呼道:“你就是双双吧?” 双双的笑脸一凝,抬头看向她。 只见花掌柜走到她的面前蹲下来,看着她又道:“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雷寅双倒并没有抽回手,只保持着警觉,低头看着她——怎么说这位可都是她“可能的后妈人选”! “我跟你娘是姐妹,”花掌柜拉起她的手,又道:“以前我常到你家蹭吃蹭喝。你娘打得一手好烙饼,自从跟你娘他们失散后,我就再没吃过那么香的饼了。” 雷寅双忍不住自豪地一仰下巴,差点想接话说“那是”。可看看这笑容可掬的花掌柜,忽地又闭了嘴。且看向花掌柜的眼眸中,警觉之色不仅没少,倒还又重了两分。 别看花掌柜看上去不过才二十七八岁,其实已经是整三十的人了。何况雷寅双向来是心里想什么脸上就表现着什么的。见这小老虎几乎冲她竖起一身的斑毛,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招惹到她了,花掌柜仍是尽力向她表示着友好,又道:“我一直叫你娘姐姐的,你可以叫我一声花姨。” “这倒是。”忽然,板牙娘的声音在雷寅双身后响了起来。雷寅双还没回头,肩上便已经落了板牙娘的一只手。 板牙娘看着花掌柜笑道:“以前你这花姨每次从外头回来,头一件事必定是去你家屋里偷吃。因为她知道,你爹饭量大,你娘一定会替你爹多备着一些吃食。后来你娘发现是她偷吃的,便拿着笤帚疙瘩撵在她后面,直追着她打了三条街,她这才再也不敢去你家偷吃了。”又低头看着雷寅双道:“你这花姨啊,跟你一样,打小就是个吃货!” 花掌柜抬头看着板牙娘,那眼里忽地竟潮湿了起来。她站起身,冲着板牙娘伸过手去,笑着叫了声:“五姐,好久不见了。” “是啊,算算足有九年没见了。”板牙娘一只手仍放在雷寅双的肩上,另一只手则伸过去握住花掌柜的手,且她的眼里竟也微微泛起了些许水光,“谁能想得到,咱姐妹还能有再见面的一天。”她感慨道。 雷寅双抬着头,看看那两个将她夹在中间的女子,不禁一阵疑惑。在她的心目中,板牙娘一向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且若暴躁起来,连板牙爹带板牙奶奶,哪怕是姚爷爷,都不得不对她退避三舍的。雷寅双长这么大,竟从没见板牙娘红过眼圈,便是当年她娘下葬,连板牙爹都落了泪,板牙娘却仍死咬着牙一滴泪没落地替她娘处理着后事。再想不到,这会儿她眼里竟含着泪光了。这不禁叫雷寅双对这个花掌柜更感好奇了。 只听板牙娘又道:“我还当你们全都死在狼山上了呢。” “差点就死了。”花掌柜连连眨着眼,眨掉眼里的泪光,看着板牙娘笑道:“我也当你们全都没能逃得出来。每年三节,我可一直都没忘记给你们烧纸的。” “呸呸呸!”板牙娘还没开口,板牙奶奶就在她身后一阵连连吐口水,骂着花掌柜道:“你这孩子,这么多年没见,怎么这口没遮拦的毛病一点没改?!” “哎呦,婶子,”花掌柜这才看到板牙奶奶,忙过去冲着板牙奶奶一抱拳,道:“该死该死,早该来看婶子的,只是忙着搬家,倒怠慢了。”又道,“早先就听王大哥说过,婶子竟也跟着一同逃出来了……”话说到这里,许是她也感觉到,这话再往下说可能会有很大的不妥,便看着板牙奶奶一阵讪讪的笑。 板牙奶奶抬手亲昵地拍了她一记,笑道:“好好的一个姑娘家,整天跟个糙汉子似的,像什么样子!”又叹了口气,问着花掌柜道:“听板牙爹说,你家那口子没能挺得过来?” “是。”花掌柜叹了口气,握着板牙奶奶的手道:“太多的人没能活得下来……” “我这没用的老东西倒活下来了……”板牙奶奶拿衣袖擦了擦眼角。 花掌柜也吸着鼻子道:“我是不知道的,若早知道你们在这里落了脚,打死我也要来找你们的。不定我还能见到我草儿姐姐最后一面呢。” 二人对望着,忍不住又各自红了眼圈。 听花掌柜提到她三年前病逝的娘亲,被三个女人夹在中间的雷寅双不由眨巴了两下眼,然后带着几分小心,悄悄扯了扯板牙娘的衣袖,叫了声:“婶。” 板牙娘这才想起来,她们中间还夹着只小老虎。 她忙各推了一下板牙奶奶和花掌柜,冲二人笑道:“瞧瞧你们,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搬出来捣腾一回。这里还有孩子在呢!”又劝着板牙奶奶,“娘且收了眼泪吧,花儿从此以后就在镇子上落户了,有什么话以后总有时间慢慢说的,也不急在这一时。倒白叫邻居们看了笑话。” 因鸭脚巷是条死胡同,且巷口又窄,巷子里容不下许多人,因此,除了如今仍围着姚爷爷七嘴八舌卖弄着各自“险情”的那几个青壮外,镇上那些好奇的女眷们全都挤在巷子外面的大街上,一边议论着,一边探头往巷子里张望。 偏这会儿板牙娘和板牙奶奶她们都是站在靠近巷口的位置的,因此,她们跟花掌柜说的那些话,很容易就传到了巷子外面。 那陈大奶奶跟板牙奶奶常在一起晒太阳、闲磕牙,便仗着这份“闺蜜情”,站在巷子口问着板牙奶奶:“这就是你说的花姐花掌柜了?果然跟你说的一样,是个漂亮的人儿,且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干的。今儿要不是她,怕是就得叫那些人贩子跑了。” 雷寅双听了,不由不服地一噘嘴——明明是她最先发现那些人是人贩子的好不好! 花掌柜倒不曾注意到小老虎的这点别扭,她正在板牙娘的暗示下,向那些女眷们示着好。 板牙娘向花掌柜使着眼色小声道:“以后你得在镇子上常住,得跟这些人打好了交道。”又道,“你可不许犯你的浑脾气!”说着,便和板牙奶奶应承着那些邻居们,一边带着花掌柜从巷子里出去,跟那些女眷们“应酬”去了。 雷寅双扭头看看姚爷爷那儿围着的一圈,再看看巷子外面花掌柜那里围着的一圈,心下一阵犹豫。她既想听抓人贩子的经过,又想听听镇上的女人们怎么“盘问”花掌柜,一时恨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才好。 正这时,三姐忽然一推她的肩,在她耳旁小声道:“选一个。你是去听我爷爷那边,还是听外面?” 雷寅双立时明白,原来三姐也好奇着两边。她略一犹豫,便转身跟在花掌柜她们的身后,出了鸭脚巷——比起人贩子,她到底还是更关心自己会不会成为苦命的小白菜。 第八章 ·报恩记 第八章 雷寅双自小便在这镇子上长大,自然深知这镇上女人们盘问人的技巧和本领——简直堪比鞑子统治时期,那狄朝养着的鹰犬密探! 只要她们有心,几乎没有她们盘问不出来的秘密。便是你一心想要藏着的,比如三岁时不小心尿了床之类的隐秘事,她们都能给你一点一点地诱供出来——这可是雷寅双亲身经历过的彻骨之痛! 而,这一回,镇上的女人们却是棋逢对手了。 要知道,那花掌柜可是由板牙娘和板牙奶奶领着的。不管她们是直接盘问,还是设着圈套的巧妙探问,都叫那二位常年跟镇上女人们打交道的王家婆媳,给四两拨千金地拨到了一边。因此,一时间,雷寅双竟没能听到一点儿劲爆的消息。 好在便是从花掌柜这边不能直接听到什么,从别人那里怕还是能打听到一些消息的。而除了围着花掌柜和板牙娘、板牙奶奶的这一圈人之外,不远处,跟板牙奶奶堪称“闺蜜”的陈大奶奶身边也围了一圈人 小镇上的人总是这样,凡是比别人知道得多一点什么,一个个便以为自己成了“半仙”,总忍不住要向旁人炫耀一番自己知道别人还不知道(或者自以为别人还不知道)的事情。这会儿围不到花掌柜身边的女人们,便都和雷寅双一样,打起了“曲线”的主意,纷纷凑到陈大奶奶那里,打算听一听这二手的消息。 雷寅双挤进人堆里时,陈大奶奶正故作神秘地压着声音小声道:“你们也都知道的,当年板牙他爷爷为逃鞑子的壮丁,带着板牙奶奶从咱镇子逃走的事。听板牙奶奶说,那个花掌柜啊,就是他们在逃跑的路上认识的……” “不对啊,”一个小媳妇道,“板牙奶奶都多大年纪了,那个花掌柜才多大年纪?那他们认识的时候,这花掌柜应该还是个吃奶的娃娃了……” “什么呀!”另一个小媳妇自以为知道答案,便不客气地拿肩一顶那个小媳妇,道:“算算板牙他们一家回来,一共也不过才六七年的时间,谁又告诉你,这花掌柜是他们才刚逃出去的时候认得的?不定是后来才认识的!” “还真是!”陈大奶奶道,“听说是他们住在原州的时候的邻居。后来天下大乱,他们那里天天打仗,板牙奶奶一家没法子,只好继续往安全点的地方逃。然后两家人就不知道彼此的消息了。唉,”她叹了口气,“那些年死了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今儿能不能活到明儿,能隔着这么久重又聚到一处,也算是缘分了。” “可她怎么到咱们镇子上落了户?”一个妇人问道,“她干嘛不回原籍?” “不是说了嘛,”那个自以为自己比谁都聪明的小媳妇又拦下那个妇人的话头,抢着道:“不是说她是寡妇失业的吗?想来定是家乡没人了,这才来投奔了板牙一家。怎么说板牙他爹可是在衙门里做事的,她一个寡妇人家,立业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有板牙爹看着,至少那些地痞流氓不敢上门来骚扰的……” “诶?”忽然,一个妇人小声道:“我听说,当年板牙爷爷死后,板牙奶奶是带着板牙爹到处要饭,才好不容易把板牙爹拉扯成人的。这么说起来,不定这个花掌柜家里当年曾对板牙奶奶有过‘一饭之恩’,所以如今王家才对她那么尽心。你看,这盘客栈的事,竟没见这花掌柜来过一次,从头到尾都是板牙爹和姚医还有雷大锤这三个人一手办的。” ——显见着这镇上众人间,想像力丰富的,不止雷寅双一个。这不,眨眼间竟给花掌柜和王家编出一套《报恩记》来。 “说到这个,”一个妇人道,“我到现在也没搞得清楚,王家跟雷家,还有姚家到底是什么亲戚关系啊?” “嗐!”陈大奶奶道,“板牙娘不是姓姚嘛,姚医好像是她娘家的什么亲戚。至于雷大锤,好像跟板牙爹是过命的交情,是结拜过的异姓兄弟……” 妇人们正说得起劲儿,陈大奶奶一抬头,忽地对上一双圆溜溜的虎眼,倒把陈大奶奶唬得猛眨了一下眼,冲着雷寅双“喔哟”叫了一声。众人这才注意到,她们正议论八卦着的人家,家里的孩子也挤在她们中间,且看样子还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 雷寅双弯着眼眸笑道:“说啊!继续说啊!我也好奇我爹跟王伯一家到底是什么亲戚关系呢。” 妇人们被她说得一阵讪讪,便这个说着“火上还烧着水”,那个回身叫着自家孩子,各自找着理由散了。 看着散开的妇人,雷寅双学着三姐的神情,不屑地一撇嘴,又学着小静的动作,冲那些女人们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儿,这才回了鸭脚巷。 此时鸭脚巷里,那些男人们已经把能炫耀的东西全都倒出来跟姚爷炫耀了一回,正在三三两两地散去。因那巷口窄,都没办法叫两个人交肩而过,雷寅双只好先站到一旁,等巷子里的人散完了再进去。而走在人群最后的,竟是姚爷爷。 她忙过去拉住姚爷爷的手,问着他道:“爷爷,你要去哪儿?” 姚爷爷还没答话,走在前面陈大就回头抢着道:“我们去镇公所审那些人贩子。” “我也要去!”雷寅双立时拉紧了姚爷爷的手。 姚爷爷笑道:“这是大人的事,你去做甚?” “我听热闹去!”——她倒是答得颇为理直气壮。 陈大笑道:“行啊,只要你不害怕。”又吓唬着她,“那些人贩子可凶着呢!且还专爱吃你们这些小姑娘的心尖尖儿。都是现挖出来,血淋淋地炒着吃!” 这种骗孩子的话,双双自小就听过。她不屑地一撇嘴,答着陈大道:“这算什么!换作是我,现挖出来现往嘴里塞。咯吱咯吱的,现嚼!那才叫吃个新鲜呢!” 她的彪悍,立时引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开面馆的刘叔哈哈笑话着陈大道:“陈哥也真是,明知道她就是个贼大胆儿,竟还想吓唬她?!”又弯腰逗着雷寅双道:“哎呦,才刚怎么忘了?我们去抓人贩子的时候,该带上这只小老虎的。不定她一个人就能抓住那一伙人了。” 雷寅双岂能听不出他的调侃之意,不满地一巴掌拍开他向她头顶伸来的手,回头扯着姚爷爷的胳膊道:“我要跟你一起去!”又道,“我救回来的那个孩子,他这会儿伤了脚,动不得,我怎么着也得帮他打听打听他的父母家乡啊!” 姚爷立时道:“正是呢,我问你,你们一个个都跑出来看热闹了,屋里谁陪着那孩子呢?他才刚逢着这样的大难,身上还受着伤,又人生地不熟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雷寅双的神情。 果然,雷寅双不自在了。她闪烁着眼躲开姚爷的注视,心下忍不住一阵内疚。听着门外的热闹,她只顾着去看热闹了,竟把那孩子忘了个一干二净。 “应该……”她犹豫道,“三姐和小静姐姐会陪着他的吧……” “你肯定?”姚爷爷问。 雷寅双纠结地眨了一下眼,到底不能肯定,便松开了姚爷爷的手,道:“那我还是回去看看吧。”——她爹说过,一个人做事要有始有终。人是她救回来的,那她就得对他负责到底。 “我、我回去看看。”她松开姚爷爷,掉头往巷子里奔去。 姚爷看着她的背影轻笑一声。 陈大也看着她的背影,对姚爷笑道:“我一直当这小老虎心里盛不住事儿的,却再想不到,她想骗人时,竟也能装得那么像。若不是姚医你说,我还真当她背回来的那个孩子是你家三姐了。” “是啊是啊,我们竟也都没能认得出来……” “那孩子什么来历?” 众人一边往镇公所的方向过去,一边问着姚爷爷有关那个孩子的事。 姚爷道:“不太清楚呢。那孩子被吓得够呛,好像得失魂症了。” “什么叫失魂症?”有人问。 “就是不记事儿了。”略知道一些详情的,便主动给那不知道的解着惑,“以咱虎爷编的新词儿,又叫失忆——失去记忆。就是你连你自个儿叫什么,爹娘是谁,全都不记得了。” “哦,怪可怜的……那可是永远都想不起来了,还是只这么一会会儿?” …… 且不说走远了的人们如何议论着“那个得了失魂症的可怜孩子”,只说雷寅双跑回王家,一进门,便只见满院寂寂,果真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她推门进了正屋,一抬头,就只见江苇青正垂着头,乖乖坐在竹榻边,竟还是她离开时的那个姿势——就好像他们跑出去之后,这屋里的时间给冻结住了一般。 那一刻,雷寅双忽然就有种古怪的感觉。就仿佛这孩子十分脆弱,只要她用力一眨眼,他便会随着她眨眼所带起的微风,化作点点粉末,消失在那抹映在他背上的阳光里一般。 就在她怔忡这际,那孩子忽然动了。他回头看向她,然后,唇边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来。那苍白的唇间,微微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不禁叫雷寅双又一次把他跟小白兔联想到了一处。 直到这时,雷寅双才敢眨眼。于是她补偿似的,看着那孩子用力眨了两下眼,然后对他笑道:“现在你不用怕了,人贩子都捉住了。” 江苇青并不怎么关心那几个人贩子。雷寅双等人跑出去后,他一个人坐在寂静的屋里,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都仔细梳理了一回。虽然对于怎么又回到了十岁年纪,他仍是不得要领,却已经在脑海里把他的处境,以及他将要面临的种种问题,全都理了个头绪。 显然,他之所以被拐,是有人有心指使的。而那指使之人,未必有那种好心要留他一命。不定是人贩子自己起了贪念,见他长得好,没舍得杀掉他,想要把他贩到南方去再赚上一笔——要知道,自古以来南方就有豢养娈童的习俗。 至于以后…… 若事情的发展仍如他上一个十岁时那样,那么不出三五天,他哥哥江承平便会带着侯府的人追来,然后把他领回去。不等回到京城,江承平便会找来一个大夫替他看脚……然后,等他回到京城后,会因为脚上的残疾而变得愈加颓靡,愈加地放纵自己,以至于他那原本就不好的名声变得更加不堪,最后导致连太后和他的皇帝舅舅都对他失望透顶,再不愿意相信于他…… 若他不做些努力,那么,这将就是他的未来。 江苇青低头看着他的右脚,然后默默捏紧拳头。以前他曾无数次地跟自己说,如果他的脚是好的,他将会如何如何,他将再不这样颓废……而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一切都不过是他放纵自己的借口。他的颓靡,跟他的脚是不是瘸了,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他想振作起来,便是缺了一条腿,他照样能振作起来。而如果他不想站起来,或者周围的人不希望看到他站起来,那么健康地活着回去,只怕最后仍然会被养成前世那个浑浑噩噩的他…… 何况…… 刀子刺进体内时,江苇青才头一次明白到,为什么每次在虎爷身边时,他都感觉特别的开心,感觉身体里有种别样的温暖……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对她动的心,可等他意识到时,他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虽然不明白怎么又回到了从前,可既然换了一世,他便再不会让自己那般糊涂下去。那些原该他的,他自会握紧了不放。而原并不属于他的……比如虎爷……老天保佑,亏得她如今才是个九岁的孩子,亏得他也只有十岁的年纪,亏得一切都才刚开始,亏得他想要做什么都还来得及…… 门外明亮的光线忽然一闪。江苇青扭过头去,便只见才刚刚九岁的虎爷,红扑扑着一张小脸,站在门槛边,眼神明亮地看着他。 第九章 ·情报 第九章·情报 那孩子扭头向雷寅双看过来时,眼里毫不掩饰的欣喜,不由叫雷寅双又是一阵内疚。 此时姚爷已经给那孩子的伤脚上打了绑带,这会儿他的脚正搁在竹榻上——就是说,他是哪里都去不了的。偏如姚爷说的那样,才刚逢大难的他,还是在这样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唯一一个跟他略有些熟悉的人,竟丢开他自顾自地玩耍去了…… 雷寅双一阵自我检讨后,便下意识对那孩子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问着他道:“脚上可还疼了?” 孩子摇摇头,一双因背着光而更显黑白分明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脸,看得她更是一阵内疚不安。 “那个,”她抬手揉揉鼻子,冲他笑道:“对不起啊,把你给忘了。”又赶紧加着解释道:“其实我也不仅是贪玩。你不是不记得你家在哪里了吗?所以我想着,我们去问那些人贩子,他们定然知道你家在哪里的……” “他们不会说的。”江苇青忽地一摇头,道:“而且他们不止只有这几个人,有好多人的。有专门帮他们拐小孩的,还有专门帮他们卖小孩的。”——当然,他之所以会知道这些,却不是因为这一世被拐的经历,而是因为在那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前世里,他曾做过近一年的乞丐,所以才比平民百姓更知道一点其中的猫腻。 “啊?”雷寅双的眼不自觉地瞪圆了起来,“竟还有这样的?!那,那些人的同伙……” 她习惯性地一把抓住他的手,却立时感觉到这孩子原本冰冷的小手,这会儿竟是热呼呼的。再看他眼眸湿润,那原本苍白的脸颊上泛着异样的红晕,她不由一皱眉,伸手搭上他的额头,顿时感觉到掌心里一阵异常的温度。“呀,你发烧了!”她叫道。 “谁发烧了?”随着板牙奶奶的问话,板牙娘和板牙奶奶一同进来了,花掌柜也跟在她们的身后。 见雷寅双的手搭在那个孩子的额头上,板牙奶奶一看就急了,赶紧上前一把将她从竹榻边拉开,自个儿坐了过去,伸手摸着江苇青的额头,皱眉道:“还真是。”又问着江苇青,“身上哪里难受?冷不冷?” 直到这时江苇青才感觉到身上正一阵阵说不出来的不适,便看着板牙奶奶点了点头。 于是板牙奶奶转过头去,冲板牙娘和雷寅双发号着施令道:“他娘,去我屋里把我的床收拾出来,再加一床被子。”又对雷寅双道:“去,把你姚爷爷叫回来。”再对刚刚回来,正准备进门的三姐、小静和板牙喝道:“去去去,谁都不许进来!”见花掌柜要过来,板牙奶奶也冲她一阵喝:“你也不许进来!”又喝着雷寅双,“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我不叫人,谁都不许进来!” 雷寅双点点头,又看着江苇青握了握拳头,道:“没事的,板牙奶奶最会照顾生病的人了,我……”她原想说,“我娘生病的时候就全是板牙奶奶照顾的”,可转眼就想到,便是板牙奶奶那么精心照顾着,她娘仍然没能熬得过去,板牙奶奶因此伤心了很久。于是她赶紧收回话头,只冲着江苇青又鼓励地握了握拳。 她推着花掌柜从门里出来,一边带上门,一边对花掌柜小声解释道:“奶奶是怕你过了病气,才不许你进去的。”又道,“听我娘说,板牙奶奶原是有好几个孩子的,都是这么得了病,一个传一个才没了的。” “我知道。”花掌柜闷声道。 雷寅双不禁意外了一下,扭头看向花掌柜。 花掌柜看着她笑道:“我认识她们的时候,还没你呢。”又伸手摸着她的头顶道:“时间过得可真快。算算你该有十岁了吧?” “九岁。”雷寅双冲她笑了笑,道了声:“我去叫姚爷爷回来。”便拔脚往院子外面跑去。 “九岁?”花掌柜看着她的背影,疑惑地歪了歪头,自言自语道:“我记错了?” 板牙见雷寅双往外跑,叫着“我跟你一起去”,也跟着跑了。 小静急着要叫回她弟弟,便也追了出去。 只有三姐站在廊下,挑着半边淡淡的眉梢,以那双和她爷爷生得一模一样的三角丹凤眼,默默观察着一脸疑惑状的花掌柜。 王静美虽然比她弟弟大了三岁,且跟雷寅双一样,也是从小就跟着父辈们习武的。可她爱臭美,总担心习武会把手给弄粗了,或者把自己给晒黑了,所以只要没人看着,她总要偷懒的。也亏得如今天下太平了,家里长辈才没逼着她非要学好武艺不可。因此,比起雷寅双和她弟弟来,她那点三脚猫功夫差得实在是太远太远了。只这三两步的距离,等她追出巷口时,竟是连那二人的一个背影都没能看得到。 雷寅双和板牙一口气跑到镇公所时,镇公所门前正闹哄哄地乱成一团。二人对了个眼,便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不一会儿,雷寅双就打听出来到底出什么事了。却原来,五个人贩子里,有一个竟挣脱绳索逃掉了。 雷寅双赶紧过去拉着陈大伯伯的衣袖,问着他:“大伯伯大伯伯,哪个逃掉了?” 陈大道:“嗐,就是那个头儿,跟花掌柜交过手的那个。” “啊?!”雷寅双大叫一声,便把江苇青告诉她的话学给陈大听,道:“我救出来的那个孩子说,这伙人贩子可不止这几个人的,说是还有好多好多人呢!有专门管拐孩子的,还有专门管卖孩子的。那个逃走的人,会不会是去招同伙,要来劫法场啊?” “这小老虎,又想到什么话本故事里去了!”里正吴老爹伸手在雷寅双的头上拍了一记,笑话着她道:“县府老爷都还没过堂呢,你就直接把人给判了斩刑?只是,我们镇上可没个法场可劫。” “话不能这么说,”一向胆小怕事的酒坊老板道:“小老虎的话也是有道理的。都说那些人贩子凶残,如今我们抓了他们的人,他们能不来打击报复?!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若真有个什么……” 他蓦地一缩脖子,紧张地往四周看了一眼。 他的这番话,顿时叫之前还陷在抓捕激情里的小镇居民们一下子全都冷静了下来。于是,一个个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也都缩起了脖子,竟重又变回了原先那胆小怕事的保守模样来。甚至不止一人上前质问着里正:“县府怎么还不来人?”“赶紧把这几个祸秧子带走也就太平了。” “说得轻巧,”酒坊老板道,“人带走了就太平了?不定人家还是要打击报复的!怎么说,人都是在我们镇子上抓住的。” 陈大恼了,过去推着酒坊老板道:“依你的意思,把人放了?!” “那怎么行?!”酒坊老板立时又叫道,“放了人,他们会以为我们认怂了,不定更要欺上门来!” “那你说怎么办?”有人问着他。 “我……我哪知道……”酒坊老板扭头向四周看了看,忽然看到站在里正身后捋着胡子不吱声的姚爷,立时过去将姚爷拉了出来,对大伙道:“叫姚爷帮咱们出个主意吧,姚爷主意最多了。” 直到看到姚爷,雷寅双才想起来,她是来叫姚爷回去给“那孩子”看病的…… 姚爷捋着胡须笑道:“那些人贩子哪有你们想的那么厉害。若真那么厉害,那金銮殿上坐着的,就该是这些人了!要叫我说,咱们怕他们打击报复,他们还怕咱们不依不饶呢。再说了,咱镇子上少有陌生人来往,那些人贩子若真来了,只怕一眼就能叫人认出来。大家伙儿都警醒些,看到陌生人时多盘问几句,平常出镇子办事的时候也别落了单,这也就是了。” “对对对,”顿时,众人一阵随声附和,又有人道:“还有,等把这些人贩子送走了,不管谁问起这件事来,咱都给他们装聋作哑,只当是县衙的官差们在咱镇子上捉到人的。” “好主意好主意!”众人又是一阵附和。 雷寅双听了,不由学着三姐的标志性表情,给这些人一个鄙视的撇嘴——镇里的人总是这样,就跟那田里的麦子似的,风吹两边倒。有人蛊惑着时,一个个看似揣着那天大的胆儿,好像便是把金銮殿里的皇帝佬儿拉下马都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可只要一个打了退堂鼓,立时一个比着一个地就现出了怂样儿!这叫自小就崇拜个英雄好汉的虎爷实在是看不上眼! 她那里冲人丢着白眼,姚爷见了,便过来笑眯眯地在她的脑袋上拍了一记,又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板牙,三人一起从仍纷纷议论着的人堆里走了出去。 雷寅双这才把那孩子发烧的事说了一遍。姚爷道:“原猜着就要有这么一遭的。”又道,“你板牙奶奶又得紧张了。” “可不,已经紧张起来了,都不许我们进门了。”雷寅双道。 姚爷叹了口气,道:“老太太经历过太多生死了,也难怪。” *·*·* 回到鸭脚巷时,“那孩子”已经被板牙奶奶抱进了自己的房里。姚爷进屋去给“那孩子”看病,雷寅双便跳到三姐和小静面前,卖弄地把在镇公所门前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 看着她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三姐立时给了她一个不屑的撇嘴,道:“闹了半天,你就只打听到这些消息?除了跑了个人贩子,其他消息我早知道了。” 于是她一五一十地将她打听到的事给雷寅双细数了一遍。雷寅双这才知道,她这情报工作做得有多失败。 显见着比起她来,三姐才是个合格的情报人员。只跟着姚爷这么来回一趟,她不仅打听到那些人贩子的消息,还顺便把被救出来的那几个孩子的来历也打听了一遍——竟还真就是附近人家丢失的那几个孩子——且她还打听到,哪些人往哪家丢了孩子的人家去送的信…… 看着一脸牛气哄哄的三姐,雷寅双张张嘴,蔫了。 此时她们三个女孩正并肩坐在王家西厢廊下的台阶上。姚爷爷和板牙娘在屋里照看着那个生病的孩子,花掌柜和板牙娘则在院子东南角的丝瓜架子下面说着话。 三姐抬眼看看花掌柜,扭头问着雷寅双道:“你打听的事儿呢?都打听到些什么了?” 雷寅双看看她,更蔫了。 跟三姐一比,她简直是什么都没打听到——至于说板牙奶奶要过饭,王雷姚三家那似有若无的亲戚关系,这在人人都知根知底的江河镇上原就是个公开的秘密。而且,鸭脚巷的孩子们知道的比镇上妇人们知道的还要更多一些。比如,虽然板牙娘确实姓姚,却跟姚爷爷一家真的真的没关系…… 其实不仅小镇上的男人女人们爱炫耀自己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内情,或者炫耀自己具备一些别人所没有的本事,雷寅双也爱这样的。可她既不如三姐那么聪明,能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抽丝剥茧;又不如王静美那么擅长跟人打交道,三言两语就能从别人的话里套出答案,所以她能炫耀的……好吧,好像也只有武力值能叫她炫耀炫耀了。 听雷寅双吭吭哧哧说了半晌,竟连一点新鲜内容都没有,三姐不由又是一个鄙夷的撇嘴,道:“就知道指望不上你!还不如小静偷听到的东西多呢!” 见雷寅双回头看向她,小静压着声音小声道:“我听到我娘跟姚爷爷说,那个花掌柜,好像之前是做那种生意的。”她抬手往脖子上抹了一下。 “杀鸡?” 雷寅双一伸脖子,却立马叫三姐把她伸长的脖子又拍了回去。 “真笨!”三姐一咂嘴,“那种生意!”她做了个袖子底下捅刀子的动作。 “啊!”雷寅双这才恍然,拖着腔调应了一声,又忽地扭头往那丝瓜架子下面瞅了一眼,把头凑到三姐和小静的跟前,小声道:“这么一说,倒是应了我之前的感觉了。才刚栓儿奶奶问花掌柜以前是不是也开过客栈时,我就觉得那个花掌柜笑得很有些古怪。她说她以前在眉山脚下开过客栈的。啧,”她学着三姐也是一咂嘴,“你们想,眉山那地方,穷山恶水的,开客栈能有什么生意?!我看啊,十有八-九就是个黑店!孙二娘的人肉包子铺!” “什么孙二娘?”板牙那扎着个小辫儿的头顶,忽然从雷寅双的胳膊肘旁冒了出来。 雷寅双被他吓了一跳,回手就揪着他的冲天小辫儿喝道:“作死呢!吓死人了!” 她这里才一动手,板牙娘那里就看到了,扬声对她叫道:“双双,不许欺负弟弟!” 雷寅双冲着板牙娘吐舌做了个鬼脸,虽然松开了手,却压着声音对板牙呲牙嘲道:“你个妈宝!” 板牙立时嘟起嘴来,“你再这么叫我,我要告诉我娘了!” “瞧瞧,说你是离不开娘的妈宝,你还不信!”雷寅双撇着嘴道。 “对了,”小静道,“早想问你了,离不开娘的宝贝,不是应该叫‘娘宝’吗?你怎么硬给生造出一个词,非说什么‘妈宝’?” 三姐道:“她生编硬造的词儿还少了?” “这可不是我生编硬造的,我梦到的话本里,那些人就是这么说的!”雷寅双道,“我想吧,这‘妈宝’的意思,大概是说连伺候他的老妈子都拿他当个心肝宝贝,所以才叫作‘妈宝’的吧。” 三个女孩说着她们的话,便又把唯一的男孩板牙给排挤在外面了。板牙不高兴了,硬是拉开他姐姐,往雷寅双和三姐中间一挤,看着雷寅双道:“双双姐,你不是个英雄好汉!你说话不算话!” “咦?我怎么说话不算话了?”雷寅双被他质问得一愣。 “咱们说好了的,等人到齐了你才可以往下讲你那些故事的!我还没来呢,你就给我姐姐和三姐先讲了,我都没听到!”板牙嚷嚷道。 “我讲什么了啊?”雷寅双蒙圈了。 “孙二娘的店!人肉包子铺!”小家伙嚷嚷道,“你可不是在讲那些梁山好汉的故事!我还没来呢,你竟就往下讲了,这可不是你说话不算话?!” “我……” 雷寅双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那院门一响,一个声音在门口笑道:“谁说话不算话了?” 小老虎还没扭过头去,一声尖叫已经从她嘴里发了出来。 “爹!” 她一个旋身,便如长了翅膀般,直直飞扑进一个刚刚进门的壮汉怀里。 第十章 ·我跟你走 第十章·我跟你走 听到院子里雷寅双那惊天动地的一声喊,正在桌边写着药方子的姚爷手一抖,险些在纸上落下个墨团儿。 他起身推开窗户,便只见雷寅双抱着她爹的腰,跟只小麻雀似的,抬头冲她爹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儿镇子上的热闹事儿。 板牙奶奶见了,眯眼笑道:“这孩子,平常看着还好,偏只一到她爹的身边,就变成块狗皮膏药了,竟是黏在她爹身上撕都撕不下来!”又隔着窗户扬声问着双双爹,“铁子,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说要明儿才能回来的吗?”说着,转身出了屋。 姚爷爷回头往床上看了一眼,见“那孩子”老老实实捂在被子里,便也提着毛笔跟了出去。 板牙奶奶住着东厢,那床正好对着窗户放着,徐爷爷出去时又忘了关窗户,因此,床上的江苇青只要撑起手臂,便能直接从床上看到那院子门口的动静。于是等那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他便裹着被子坐起身来,伸长脖子往窗外看去。 当初他被虎爷收留时,虎爷的父母和丈夫都不在家,所以江苇青还没见过这雷铁匠。只听镇上的人提到过,雷铁匠的大名叫雷铁,不过镇上百姓都爱叫他“大锤”,只有板牙奶奶叫他的小名“铁子”。 从别人的叙述中,江苇青大概知道,这雷大锤是个性情憨厚之人,且并不怎么爱说话,可人却十分讲个义气,镇子上不管谁家有什么事,他总是一叫就到的。 那时候,江苇青曾在心里把这雷铁匠想像成是个生得极为粗壮的汉子,可此刻院子门口站着的,却是个身材颀长,且看着还略带一些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 雷寅双总跟人吹嘘,她跟她爹长得有多像,可在江苇青看来,这父女俩除了发色一样浓黑外,竟再无一处相似的地方。 男子的发色很黑,眉毛很浓。那浓眉下,一双眼尾上翘的凤眼,使他看上去颇有些像年画里的关公。这父女俩的眼虽生得迥然不同,却是一样的炯炯有神,便是隔着扇窗户,江苇青都能注意到,他盯着人看时,和小老虎那一模一样的专注神情。 而要说雷寅双给江苇青的印象,一向都是干脆利落得不似个女儿家。可此时她却正如板牙奶奶所形容的那样,跟块“狗皮膏药”似地,抱着她爹的腰,黏在她爹的身上冲她爹撒着娇——可以说,这竟是江苇青头一次见到她的小女儿之态。 此时板牙娘和花掌柜也向着雷铁匠迎了过去。板牙娘一边伸手去卸雷铁匠背上背着的竹篓,一边对雷寅双笑道:“这孩子,多大的人了,还跟你爹撒娇!好歹叫你爹先把背上的篓子卸下来啊!” 雷寅双冲她一吐舌,赶紧放开她爹,伸手去接板牙娘卸到一半的竹篓子。 这时,花掌柜冲着雷铁匠像男子般一抱拳,很是简洁地叫了一声:“铁哥。” 雷铁匠则也很是简洁地回了她一个抱拳,道了声:“搬来了。” “嗯。”花掌柜应道。 二人那么简洁对答着时,雷寅双因心里装了那“你鳏我寡”的事儿,便一时分了神,一边伸手去接那竹篓,一边抬头看着花掌柜和她爹的脸。 她这里还没能从两个人的脸上看出什么名堂,那伸过去接竹篓的手已经伸歪了,直接捅到板牙娘提着竹篓的胳膊上。 这孩子打小手劲儿就大,那装着她爹吃饭家伙的竹篓又很沉,因此她去接时,原就带着力道的。偏这力道十足的一下杵到板牙娘的胳膊上,立时叫板牙娘吃痛不住,“哎呦”叫了一声,那竹篓眼看着就要翻倒。 雷铁匠听到动静不对,原正背对着板牙娘的他忽地一个转身,一把稳稳接住那只竹篓,然后又往旁跨出一步,将竹篓放到旁边的地上。 雷寅双见自己闯了祸,便吐着舌头,看着她爹一阵憨笑。 板牙奶奶这时候也过来了,嗔着雷寅双道:“你个没脚螃蟹!亏得你爹接住了,不然砸着脚,就该看你哭了!” 雷寅双回头也冲板牙奶奶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又过去抱住她爹的腰,抬头叫了声“爹”——竟冲她爹撒起娇来。 这时,只听花掌柜带着吃惊问了一句:“铁哥,你的腿……” 东厢里,江苇青也看到了,刚才雷铁匠横出一步放下那只竹篓时,脚下明显颠簸了一下。 “啊,瘸了。”雷铁匠伸手拍拍自己的左腿,对花掌柜笑道:“不碍事,照样干活。” 仿佛怕花掌柜会因此看不起她爹一般,小老虎雷寅双瞪着那虎眼,扭头对花掌柜道:“叫鞑子的刀砍的!不过我爹已经给自己报了仇了。他砍了那个鞑子的头!” “只砍了一个鞑子的头吗?”花掌柜以手撑着膝盖,低头看着她笑道,“以铁哥的本事,砍七八颗鞑子的头也不在话下的。” 她的这番话,显然拍到了雷寅双的麻痒处。雷寅双的虎眼立时弯成两道月牙儿,看着花掌柜笑道:“就是就是!偏镇上的人全都不信,还说我吹牛,非说我爹的腿是自个儿摔坏的!” 她却是不知道,这风声是姚爷故意放出去的——想也知道,以江河镇百姓的这点尿性,如果知道雷铁手上真沾过人血,哪怕是鞑子的命,那些人许不敢明着如何,暗地里不定怎么排斥他们一家呢! 所以姚爷才故意误导着镇上的人,叫他们觉得,这又是雷寅双在“编故事”了。反正她这“爱做白日梦”的名声,早已经传遍四乡八镇了。 只听姚爷爷问着雷铁匠:“那边的活儿齐了?” “齐了。”雷铁匠以一只手摸着女儿的头,抬头回着姚爷道:“东西还能用,我就只修了修,没给重做。”又道,“大王庄田寡妇说她儿子身上不太爽利,想明儿过来找你问一问诊。” 姚爷抬眉看他一眼,忽地古怪一笑,道:“我那幌子就挂在庙门前呢,她随时可以来。” 雷铁匠愣了愣,忽地也摇头笑了笑,对姚爷道:“在镇子口正好看到县府来人,阿朗也跟着一同回来了。不过他得先办了差事才能回家,”他扭头对板牙奶奶道:“叫我先回来说一声。”然后又低头看着雷寅双,挑着眉道:“今儿可是又淘气了?” 三姐撇嘴道:“她哪有不淘气的时候?” “我那才不是淘气呢!”雷寅双不服气地顶了三姐一句,然后颇为自豪地抬头看着她爹道:“我救了个孩子,是个男孩……”这么说时,她脑中忽地灵光一闪,拉着她爹的手道:“那孩子不记得自个儿叫什么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父母是谁。爹,咱留下他吧。”——叫他给你做儿子,我就不用做“小白菜”了。她心里默默又道。 雷铁匠却是误会了雷寅双想要留下那孩子的动机,看着她不赞同地摇头道:“那是人家的孩子,怎好留在咱家陪你玩?” 雷寅双又不好当众明说,要留下这孩子给自己当弟弟的,便拉着她爹的衣袖道:“可他不记得他父母了呀,去哪儿找他的父母啊!” “等官府放出消息去,他父母总会找来的。”雷铁匠答完,便不再搭理仍噘着嘴的雷寅双,抬头对姚爷又道:“等一下县衙的人大概也会过来问一问那孩子的事。” 姚爷点着头道:“我来应付。”又道,“你才刚回来,赶紧回去换身衣裳歇歇吧。等一下你们就不用过来了。” 雷铁匠点点头,便一拉雷寅双的手,道:“咱回家。” “那,”雷寅双不甘心地看着东厢:“我救回来的那个孩子呢?” 板牙奶奶道:“他病着呢,我照看他。” 徐爷也道:“他这个样子,怕是一时也不好挪动。等一下官府怕也要来人问他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带着几分虚弱的稚嫩声音大声叫道:“我跟你走!” 众人一回头,便只见雷寅双救回来的那个孩子正扶着门框,湿润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巴巴看着雷寅双。 他的身上裹着床薄被,且还十分仔细地收着被角,不叫那长长的被子拖到地上。 “我跟你走。”那孩子以一种和年纪不相衬的固执神情,看着雷寅双又重复了一遍,“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他道。 板牙奶奶见这孩子竟这么跑了出来,立时一拍大腿,叫了声:“哎呦喂!我的小祖宗,你还病着呢,赶紧回去老实躺着……” 她过去想要把那孩子抱进屋,那孩子却躲开她的手,固执地盯着雷寅双的眼又说了一遍:“虎爷,我跟你走。” 虽说几乎打记事起,这“虎爷”的外号就一直跟着雷寅双了,可她却记得,她好像并没有跟这孩子提过自己的外号……不过转眼她就想到,这孩子许是听镇上人那么叫她的。 她抬头看着她爹,就跟求她爹替她买根糖葫芦般,眼巴巴地摇着她爹的手。 显然这雷铁匠真如传闻中那般溺爱孩子,竟是经不住虎爷这巴巴的小眼神,便看着那孩子犹豫道:“要不……” “不行!”板牙奶奶不等他把话说完,立时截着他的话喝了一声。她一边抓住那孩子的肩,一边扭头瞪着雷铁匠道:“你也太惯着双双了!要天给天,要地给地,这怎么行?!而且这孩子还生着病呢,万一过了病气……” “不会的,”那孩子忽然道,“我就只是落水着了凉而已,便是不吃药,发一身汗也能好,再不会过人的。”他一扭肩,干脆不要身上裹着的被子了,就这么从板牙奶奶的手掌下挣脱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跑到雷寅双身边,伸手抱住雷寅双的腰,便不肯抬头了。 此时虽说江苇青已经十岁了,雷寅双比他还小一岁,可就个头来说,他却十分可耻地只抵到她的下巴处。好在如今他只是个孩子。他抱着雷寅双,像她把他背进鸭脚巷时那样,把脸埋在她的颈侧,便再不肯抬头了。 雷寅双再没想到,这孩子竟会这么依恋于她。被这孩子热热的小身子抱着,她忽地就是一阵感动。虽说鸭脚巷的众人都挺宠她的,连常常表现得很是嫌弃她的三姐,也断容不得别人说她一句不是,可就和大兴的大多数百姓一样,他们都不爱跟人搂搂抱抱的,偏这雷寅双也不知道打哪里学来的习惯,有事没事总喜欢去拉拉别人、碰碰别人。巷子里知道她这癖好的人们倒也不反感她的碰触,却少有人愿意反过来也抱一抱她的——最多也就像她爹现在这样,摸摸她的头,拉拉她的手而已。所以,这竟是她娘去世后,她头一次再次感受到别人的拥抱…… “我要带他回家!” 小老虎沉着脸,瞪着双虎眼,看着那些向她围拢过来的大人们严正宣布道。 而鸭脚巷的人们都知道,每当她以这种神情说话时,便是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九牛二虎也再难拉回来了。 第十一章 ·透视眼 第十一章·透视眼 鸭脚巷的人都是看着雷寅双长大的,对她的脾气禀性可说是了如指掌,自然也知道该怎么对付她这偶尔的蛮横。 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姚爷爷便悄悄给板牙奶奶和雷铁匠递了个眼色,对雷寅双笑道:“你自是可以带他回家的,只是,这会儿他正生着病呢,这么一折腾,不定就得叫他的病加重了。依我看,不如先把他留在奶奶家里养病,等他好些了,你再过来找他玩。”——姚爷也当她是孩子脾气,不想离开这个新得的玩伴。 雷寅双听了,立时一挺脊背,冲姚爷爷嚷道:“我才不是想叫他陪我玩呢!我是看他找不着爹娘了,正好我爹又没儿子,我想让他做我弟弟!” 大人们不知道她那小脑瓜里想着什么,三姐和王静美却立时对了个眼儿,都想起之前她们仨在河边上讲的那些话来。 三姐嗤笑一声,才刚要开口嘲雷寅双几句,小静赶紧拉了她一把,冲她摇了摇头。 ——这小老虎,就是只顺毛驴!犯倔的时候人只能顺着她,可千万不能逆了她。不然她那虎爪挠下来,就连雷爹爹都拦不住她的! 三姐看看小静,只好又撇了撇嘴,把那习惯性的怪话咽回了肚子里。 姚爷上前一步,低头看着满脸警觉的雷寅双道:“且不说这孩子自有父母……” “他不是不记得他父母了嘛!”雷寅双截着他的话道。 姚爷没理她的插话,只自顾自又道:“便是一时找不着他的父母,官府也会指定了人来照顾他,可不是谁都可以收留他的。再说,你看看他,这会儿脚都在打颤儿了,可别忘了,他脚上还有伤呢!便是脚上没伤,他这会儿还发着烧,你把他带回家,谁照顾他?!” 这会儿雷寅双都忘了江苇青的脚上还带着伤了。被姚爷一提醒,她赶紧伸手往江苇青的腋下一叉——她是想叫他的脚上省点气力的,却不想她这么一用力,竟轻易就把瘦弱的江苇青给抬离了地面,不禁叫江苇青一阵很没面子。 雷寅双并没有注意到江苇青那瞬间的尴尬,仍抬头对姚爷犯着倔道:“我照顾他!我能照顾他的!” “你?!”三姐到底没忍住,那怪话又冒了出来,嘲着她道:“你先把你自个儿照顾好了吧!我问你,你是会煎药,还是会上药?你自个儿皮糙肉厚,怎么折腾都行,这孩子可一看就是精贵人儿,哪经得住你的折腾?可别到时候人家爹娘找来了,你倒把人家孩子给折腾坏了!” 雷寅双有时会犯拧,有时会犯二,甚至有时还会犯点蠢,但她有一点好处,便是别人一旦说中她的弱处,她承认得特快——虽然未必会愿意去改正——三姐这么说时,她不禁联想到自己那一长串的“黑历史”。从家里因烧水而烧坏的锅,到被她养死的无数小植物小动物…… 她低头看看脸色苍白,五官精致得仿佛一碰都会碎掉的江苇青,心里忍不住打了个颤儿。那一刻,想像着被自己养蔫巴了的这孩子,她那“敢于天公试比高”的万千豪情,立时便如破了的皮球般泄了下去。 江苇青只是顶着张十岁的壳子而已,内心却已经是二十岁的成年人了。只看着她这犹豫的神情,便知道她是被三姐的话给吓住了。他忙收紧手臂,抱着她的腰,对她急切道:“我不用你照顾,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忽地又小声道了句,“你别赶我走……” 这会儿他正发着烧,脚上因刚才扑向雷寅双的动作也在抽痛着,所以,当说到最后一句示弱的话时,那声音软软的,特别地勾人心软……而且,他也知道,雷寅双原就是个十分容易心软的姑娘。 果然,他这软软的声音,立时叫雷寅双的心里柔成了一团,便安慰地抚了抚他的头,道:“只要你不想走,姐姐就不会赶你走。只是……” 她咬着唇,以手背试着他仍发着烫的额头,道:“你生着病,我粗手笨脚的,真的不太会照顾人。我怕……” “我不用人照顾,”江苇青摇头道,“你别不要我……他们,”他回头看看徐爷等人,凑到雷寅双的耳旁小声道,“他们一定会把我交给那些我不认识的人的。我害怕……” 哎呦喂……便如板牙奶奶的口头禅一般,雷寅双的小心肝儿顿时化作了一汪温泉。她立时抱紧了江苇青,瞪着眼威胁着姚爷等人,道:“不会!我不会许他们把你交给你不认识的人的!” 姚爷看着那抱着雷寅双就不撒手的孩子古怪地挑了一下眉,那三角眼微微一眯,便笑着对雷寅双道:“除了官府的人,我们也不会随便把他交给什么陌生人的。而且,他这又是伤又是病的,想来便是官府来人,怕也只会把他留在我们这里,让我们照顾他的。”又看着那孩子道:“你在害怕什么?” 江苇青一怔,蓦地眨了一下眼。他竟忘了,雷寅双虽然是个对他不设防的孩子,周围那些大人可没有好心的虎爷这么好忽悠…… 他低头靠在雷寅双的肩上没吱声。 雷寅双则立时一挺肩,十分义气地替他出了头,对姚爷道:“他当然会害怕了!他可不仅仅是被人贩子拐,还有仇家要杀他呢!爷爷您忘了?” 姚爷仍是没搭理雷寅双,走过去将手放在江苇青的头上,逼着他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道:“若你说的是真的,你就更该把你知道的事全都说出来。不然,便是为了我们三家人的安全,我们也不能留下你。”顿了顿,他又道:“当然,你若说的是真的,我们也会想办法护住你的。” 江苇青心里默默思量了一会,便装着个孩子的纯真模样,带着三分委屈的神情,看着姚爷道:“真的有人要杀我。” “谁?”姚爷看着他,眼神里遮着一片高深莫测。 江苇青沉默了一下,心思转了转,才半真半假地吐露道:“大概是镇远侯府的什么人……我不太清楚。” “知道为什么要追杀你吗?”姚爷问。 江苇青摇头。 见他摇头,小老虎雷寅双竟立时又展开了她那丰富的想像力,编着故事道:“这还用说!一定是那侯府仗势欺人……对了,不定是看中他家的家产,这才派人抓他的……嘶,”她忽地倒抽一口气,看着江苇青道:“这么一说,你爹娘不是也很危险?!不定这会儿你爹娘也在逃命呢,所以才顾不上找你。” “切,说得跟个真的似的!”三姐又嘲着她道:“你开了哪只天眼,竟看到他爹娘也在逃命?!” 雷寅双被三姐堵得咽了咽,那眼珠一转,忽地拿手一扒拉着下眼皮儿,对三姐呲牙做着鬼脸道:“透视眼!” 这个词,显见着又是虎爷自个儿造出来的,江苇青可听不懂。他抬头看向雷寅双。 雷寅双知道他不会听得懂她那从梦里学来的新鲜词儿,便张着嘴要向他解释。正这时,板牙奶奶拿着被子走了过来。 她一边将被子裹在江苇青身上,一边对雷寅双道:“有什么话你们自个儿在外面慢慢说去,他可不能在这里陪你们。他还发着热呢,若再受了寒,病情加重,可真是会过人的!”说着,也不管江苇青的挣扎,抱起他便要将他带进屋去。 见他挣扎,雷寅双略一思忖,便赶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安慰着他道:“别怕别怕,姐姐在呢,姐姐陪着你,姐姐哪儿也不去。” 已经二十岁,却被个五十岁的老妇人像婴儿般包裹在被子里的江苇青,郁闷地看看抱着自己的老妇人,然后用力握紧手心里的那只小虎爪子,不挣扎了。 也亏得这鸭脚巷住着的三户人家向来不分彼此,雷寅双的一句“不走”,便叫她真在板牙奶奶的屋里住下了。 其实依着板牙奶奶的意思,是再不许她靠近这生着病的孩子的。可一来那孩子不干,二来小老虎也不依,加上姚爷再三向奶奶保证,这会儿这孩子只是受了寒凉,病气还不会过人,板牙奶奶这才十分不放心地点了头。 *·*·* 天近傍晚时,板牙爹王朗领着衙门里的同事们回来了。 五六年前,王家人带着雷姚两家人搬回镇子上没多久,板牙爹便依着姚爷的主意,想办法在衙门里谋了个杂役的差使。因他为人八面玲珑,手脚又勤快,所以很快就跟衙门里那些有正经编制的衙役们混熟了。加上他不仅识文断字,人还挺知情识趣的,不到一年时间,他便被县衙的主薄老爷看中,调去文书房帮着抄写公文什么的了——以小老虎胡编乱造的词儿来说,就是从“蓝领”升级为“白领”了。虽然同样还是个没编制的“临时工”,可至少在江河镇百姓看来,他到底是吃公家粮的,也算是衙门里的人了。 而自古以来,大兴这片土地上就有很浓的排外情结。便是王家自祖上起就是江河镇的老住户,可因板牙爷爷带着一家人出外避祸多年,连板牙爹都不是在这镇子上出生的,加上板牙奶奶曾“当过叫花子”,他们一家重新落户回来时,还带着两家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亲戚”,虽然镇上的人出于祖上的交情,不好开口赶人,却明显也能看得出来,镇民们对鸭脚巷的众人都颇有些看不起的,明里暗里更是各种排斥。 而自从王朗穿上那身黑皮后,便如百姓对官威的畏惧一般,镇民们立时改了对鸭脚巷诸人的态度——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小老虎跟人打架的次数明显少了。便是有孩子被雷寅双打了,那敢于上门来讨公道的家长也少了许多…… 此乃闲话。 且说县衙接到江河镇上报来的消息后,那县令老爷立时想起王朗就是江河镇人,于是便钦点了他带路,领着通判老爷,带着一队衙役们来江河镇办差了。 此时离天启帝创立大兴朝也才不过八年时间,那帝都从两百里地外的旧都迁到新都也不过才六年,因此,天下的吏政还算清明。虽然一路上大家都在开着玩笑说,难得遇到这样的机会,一定要去王朗家里讨杯水酒喝喝,再好好尝尝王朗天天跟他们吹嘘的、他家娘子的一手好厨艺。可真到了江河镇上,一个个倒也没像前朝的衙役们那样,放着正经差事不做而先跑去喝酒,连王朗都不曾回家。直到把那几个人贩子装进囚车,又分了人手押回县衙,再仔细核对了听到消息赶过来认领孩子的家长们,把那几个幸运的孩子还给家长,最后再把余下那几个尚未被认领走的孩子寄养到里正家里,这些人才闹哄哄地跟着王朗往鸭脚巷过来。 王朗领着那些人进门时,江苇青的热度已经退了下去。姚爷说,只要到明儿早上他都不再发烧,也就没什么大事了。 王朗进门喊着“娘”时,姚爷正在西厢里检查着三姐和小静、板牙的作业。雷寅双则因她的作业一个字都还没写,且她又答应要看着江苇青,这会儿正盘腿坐在东厢的桌子旁,对着桌子上的本子抓耳挠腮着。听到一群人闹哄哄进门的声音,她立时丢开笔便要窜出去,却迎面就被从西厢里迎出来的姚爷和板牙娘给抓了个正着。 “你出来做什么?功课做完了?”姚爷皱眉道。 板牙娘也是一阵皱眉,过来就要将她推回东厢里去。姚爷却忽地拦住她,指着西厢道:“官府的人怕是有话要问那孩子,叫她去西厢跟三姐呆着。”说着,便转身先迎了出去。 雷寅双看看姚爷的背影,回头对着板牙娘一阵憨笑,道:“王爹爹回来了,我跟王爹爹打声招呼去。” “外头人多,你去添什么乱!老实在你小静姐姐的屋里呆着!”板牙娘才不理会她,揪着她的衣领便将她推进了西厢,又对正坐在西厢窗下看着书的三姐吩咐一声:“看好她,不许她出来。”这才低头掸了掸衣衫下摆,回身迎了出去。 东厢里,被外面的动静吵醒的江苇青悄悄睁开眼,那眉尖不禁一阵微微蹙起。 板牙娘迎出去时,板牙爹王朗正在小院里跟通判介绍着徐爷。板牙奶奶则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热情地请着人往屋里坐。 王朗道:“今儿天热,屋子里又小又闷,倒不如在这丝瓜架子下面凉爽呢。” 众人听了连声叫着“这主意好”,板牙奶奶便嗔着在他肩上拍了一记,这才笑着招呼众人在丝瓜架子下面坐了,又回头喊着小静去酒坊打酒,再叫着板牙娘下厨去炒几个小菜。 通判老爷见她一番忙碌,忙摆着手对板牙奶奶笑道:“不急不急,先了结公务再说。”又道,“听说你们家里也收留了个被拐的孩子?还有,是隔壁雷家的孩子最先发现那伙人贩子的?那只小老虎呢?把他叫过来,我们问问经过。” 雷寅双听了,立时便要从桌边站起来。三姐头也不抬地一伸手,便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按回了桌边。 “他们叫我呢。”雷寅双道。 三姐没理她,只抬起一条腿,将腿架在她的腿上。 雷寅双看着腿上架着的腿,不禁一阵哭笑不得——鸭脚巷的孩子们个个都是自小习武。可比起小静的懒来,三姐就是“没一点运动天赋”(想也知道,这是小老虎的说法),那拳脚功夫上连小静都比不过,这会儿她把腿架在雷寅双的腿上,其实更多的只是起个警示作用,表示她下定决心不许雷寅双往外跑的意思。 屋里两个姑娘斗着法时,外头只听板牙奶奶笑道:“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不惯见外人,有什么要问的,问姚爷也行,他一直都在的。” 通判老爷不禁一阵惊讶,道:“咦?那孩子是女孩儿?我听人叫她‘虎爷’,还当她是个男孩儿呢。” “嗐,”王朗一边给他倒着茶水一边笑道,“那孩子长得像个男孩,乡亲们取笑她,才给她起了这么个外号的。她可不高兴着呢。” ——又一个明显的谎言。雷寅双可从来不在乎别人叫她这“虎爷”的外号的。 床上的江苇青听了,不禁疑惑地拧起眉尖。王家人的那些话,给他一种很是明显的感觉,就好像他们都不希望虎爷雷寅双在这些官差面前抛头露面一样。 第十二章 ·姚爷的思虑 第十二章·姚爷的思虑 很快,江苇青便发现,这感觉并不是他想多了。 只听那通判老爷又问着板牙奶奶道:“虎爷既然是个小姑娘,就不难为她了。嗳,她家大人呢?那人贩子是小姑娘发现的,照着朝廷的章程,她该有一笔赏银才是。小姑娘脸面薄,不愿意出来,那就叫她家大人过来一趟吧。” 板牙娘笑道:“她爹是我们镇子上的铁匠。这不,昨儿大王庄上有活计叫他,得明儿才能回来呢。” “咦?”一个心细的衙役道,“好像听镇上的人说,看到他回来了。” “哎呦,定然又是把镇东头的瘸子张错看成咱们大锤了。”板牙奶奶笑道,“就因这二人都是瘸子,倒老叫人认错了。有一回,连瘸子张的儿子都给认错了,冲着大锤叫了半天爹,等追到跟前才发现,根本就不是!” 板牙奶奶拿袖子捂着嘴一阵乐。那些衙役们听了,也跟着一阵乐。 雷寅双在屋里听到,却是一撇嘴——真相是:那小子听她说书听迷了,一心向往着也能成为故事里那些会飞檐走壁的侠客,且又听板牙吹嘘雷爹爹武艺如何厉害,他这才追着她爹喊“干爹”,想巴结着跟她爹学武的! 而东厢里的江苇青则意识到,显然王家人不仅不愿意雷寅双在这些官差面前露面,似乎连铁匠,他们也不希望这些衙役们跟他碰面的。 姚爷笑道:“事情的经过我倒是知道的。”于是他将雷寅双告诉他的那些事又告诉了那些官差,道:“双双救回来的那个孩子,就在屋里呢。那孩子受了大罪了,落了水,还伤了脚,且吓得不轻,这会儿连自个儿叫什么,是哪里人,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了。”又问道:“各位可要去看看那孩子?” 江苇青一听,立时闭了眼装起睡来。 通判道:“自然是要看一看的。不管他记不记得事儿,总要记录在案,也好方便将来他家里人找来。”又道,“那孩子多大年纪了?” “看起来也就七八岁的模样。”姚爷说着,领着通判大人进了东厢。 直到这时,江苇青才装着刚被吵醒的模样,以一脸呆萌萌的神情看着那几个官差。 官差问着江苇青话的时候,姚爷特意后退了一步,将自己藏在暗处,摸着胡须默默观察着江苇青。 便是这孩子从头到尾都没说过几句话,姚爷还是从他的眼神动作中看出,这孩子全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稚嫩天真。甚至,当他说他不记得他的父母家人时,姚爷也不是十分相信的。倒唯有被人追杀这一点,看来似乎这孩子没有说谎——怎么说现年已经五十的姚爷,当年也曾是叱咤一方的人物,这点真假他还是能够分辨得出来的。 对于官差的问话,有关那些人贩子的事,孩子倒是一五一十地全都答了,包括他所知道的,那些被拐来的孩子,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被人贩子带上船的。但只要一问到他的出身来历,这孩子就只是摇头了。 且,精明的姚爷还注意到,这孩子能清晰地记得那几个孩子各是在什么地方被拐上船的,甚至还能一一说出他们这船停靠过的地点码头,却在官差问及人贩子是从哪里把他带来时,把那行船的方向和途经的地点说得很是混乱。 而且,从头到尾,这孩子都没跟官差说过一句“镇远侯府在追杀他”的话。 姚爷的三角眼忍不住就眯了起来。 其实通判一看这孩子才七八岁年纪,且还生得一副病弱模样,就没指望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询问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可叫他深感意外的是,这孩子虽然说不清自己的来历,却居然能记得所有被拐孩子的来历。而这些被拐来的孩子,除了附近丢失的那几个外,剩下的全都是外地拐来的,且年纪最小的才不过两三岁,自是没办法说清楚自己的来历家门,也亏得这个孩子能记得他们被拐上船的地点,倒叫官府省了力气。只要按图索骥,应该很快就能替那些孩子们找到家长了。 江苇青答着官差的问话时,脑子里却渐渐记起了前世的事。他想起来了,似乎前世时,他也曾跟官差有过这么一番交谈的。只是,那时候他的态度颇不友善。脚上的伤,加上他自小养成的刁蛮任性,叫他把那些官差们都臭骂了一通,便是记得那些一起遇难的孩子们的事,他也懒得跟那些官差讲,只逼着官差赶紧送他回家……而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来,他为什么没能记住鸭脚巷的众人。他记得他被救上来时,曾处处挑剔着救他的人家不曾侍候好他,后来那户人家就把他送到里正家里去了……想来,也正是因为那时候的他眼里只有自己,看不到别人,才叫他一点儿都没能记住鸭脚巷的众人……只除了那个他以为是弄残了他的脚的“罪魁祸首”…… 这么想着,江苇青悄悄往角落里看去,却正和姚爷那带着若有所思的眼撞在一处。 二人看着对方不约而同地眨了一下眼,然后才各自转开眼去。 通判例行又问了江苇青几句后,便回头对王朗道:“这孩子有点麻烦了,他不记得自己家在哪里,也就只能等通告发出去,看他父母能不能找来了。现下……” 他话还没有说完,姚爷已经道:“这孩子病着,脚上还有伤,眼下怕是还不好挪动。” 通判笑道:“我正是这意思。如果大娘和弟妹没意见,我看,不如把这孩子暂时先寄养在你家里。”又压低声音对王朗道:“知道你家里人口多,你那一点进项养家也不容易。这孩子寄养在你家,衙门照例每个月都是要给些银米的,好歹也算是个补益。” 王朗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姚爷,见姚爷冲他微一点头,他这才应着通判的话笑道:“不过多双筷子而已,也不费什么事的。”见这里问得差不多了,外头板牙奶奶也招呼着说酒打来了,他便又邀着众人道:“如今结了公事,终于可以放松放松了。平常总承蒙大伙儿的照顾,难得有这个机会能在家里请大伙儿喝酒,还请各位不要嫌弃。” 众人说着客套话,便都相让着出了东厢,往那丝瓜架子下面喝酒去了。 姚爷临出门前,回头看着江苇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直笑得江苇青心头一阵打鼓,然后他才转身出了门。 时值五月,白天越来越长,夜晚则来得越来越晚。直到过了寅正时分,天光才渐渐开始黯淡下来。那通判抬头看看天色,放下酒杯对众人笑道:“今儿就到这里吧,再不走,怕是就得摸黑赶路了。” 王朗和一旁作陪的姚爷虚应着留了众人几句,可到底天色在这里,酒宴到底还是散了。于是众人纷纷起身告辞。通判拍着王朗的肩笑道:“你难得回来一趟,今儿就别往城里赶了,在家里住一晚,明儿再来上差。”又打着酒嗝道:“县令大人那里我来跟他说,许你明儿晚些来。” 等送走了官差们,王朗回过头来,看着姚爷歪了歪头,道:“没问题吗?” 姚爷捋着胡子道:“也不是不好变的,若真有问题,就说家里地方小,挤不下,把他挪到里正家去。只是……” 他顿了顿,冲王朗招招手,凑到他耳旁小声道:“你替我查几件事。第一,京城最近可有什么异动;第二,查一下那个镇远侯府的事,特别注意一下那个什么世子。还有,顺便也查查,京城可有什么人家走失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 王朗的眼一闪,扭头看着姚爷道:“姚爷怀疑……” 姚爷一阵不置可否地摇头,道:“应该有人把那些拐子的话学给通判听了的吧?他是个什么意思?” 王朗也是一阵摇头,笑道:“自是不信的。若真是侯府丢了孩子,朝廷早下海捕文书了,可衙门里竟一点风声都没有。至于说,那些人贩子自称是侯府的人,”他略带轻蔑地一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原是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何况这些还都是人赃俱获的人贩子,便是他们真跟那个侯府有什么关系,那位也不敢往下问的。所以他当时就跟镇上的人说了,这是那些人贩子扯虎皮做大旗,吓唬人的。” 顿了顿,他又加了句自己的判断:“想也是,那可是皇帝的亲妹夫,便是真有什么关系,怕是那些人贩子手底下也不会只有这么几个小孩儿了。” 姚爷点头赞同着他的判断,又将那孩子隐下的,所谓“被侯府追杀”一事,以及雷寅双的那番不靠谱猜测全都跟王朗说了一遍,“别瞧双双那小脑袋瓜子里满是各种胡思乱想,偏她运气好,常常能不经意间被她瞎猫撞上死耗子。那孩子的出身,我分析着,无非三种可能。一,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若是那样便无妨。到底是救人一命的事,只当是积德行善了。另外嘛……只从他的衣着便可以肯定,那孩子出身应该不低。可若说他是镇远侯府的世子,那些人贩子被抓住后,他既然安全了,就该大大方方承认才是,偏他还坚持说他被侯府追杀着。他若没有说谎,那么,能被侯府追杀的,应该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家的孩子。当然,这也不能排除那个孩子心眼儿多,明明是侯府世子,怕我们对他起坏心,才故意说是侯府仇人之子。” 又道,“那孩子,可远没有他看上去那般天真单纯,我敢肯定,他定然瞒了我们什么事……” “那您还答应他留下?!”王朗皱眉道。 “这倒无妨。这孩子虽然是个小滑头,不过,倒是个心地纯良的。”姚爷摸着胡子道:“他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却是不信的。他这么说,怕不过是不愿意暴露身份的意思。可在说到那几个同样被拐的孩子时,他竟一五一十把那些孩子的来历经过全都跟你们大人说了。亏得你们那个大人只想应付差事,不曾仔细盘问,不然,定能看得出来,有着这样好记性的孩子,怎么可能会不记得那些人贩子是从哪里把他拐带出来的。可他却并没有因为自己而瞒下查找那些孩子父母的线索。可见,心性应该不差的。” 顿了顿,姚爷又道:“之所以留下他,便是看中了他的这一点心性。不管他是侯府的世子,还是侯府对手家的孩子,只要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咱们就可以借着这点善举,看看能不能跟他家里结个善缘,多一份助力。”又道,“若真是侯府的世子,倒是更好了,将来万一有个什么,总有条路子往上面递话。” “万一不是呢?万一是跟我们差不多的情况呢?”王朗道。 “便不是,同样的情况,不是更能结个同盟了?”姚爷苦笑道:“我也知道,这有点冒险。可难道你希望板牙他们也跟咱们一样,一辈子没法子正大光明地走在大太阳底下?若是个机会,总要抓住的。” 王朗一阵沉默。 姚爷道:“放心,我心里有数。那孩子我会多加注意的。”又颇为自信地笑道:“便是个小滑头,他若想瞒过我,怕还差些本事。”又拍着王朗的肩道,“回吧,我还有话要问他呢。” 王朗点着头,一边抬脚往巷口走,一边道:“其实想想,留下他倒也无妨,不过是个孩子,能知道什么。我就只担心他家里找来时,万一一个不凑巧,是旧相识,就麻烦了。” 姚爷道:“所以说,我要再观察观察那个孩子,他若是个可靠的便罢,若不可靠,到时候推到里正那里去便是。”又道,“回头你把大锤也叫过来,这件事也得告诉他一声儿。还有,在没弄清楚那孩子的身份之前,得叫双双离他远些。我瞧他似乎特别爱缠着双双,偏那丫头又没个心机。” 他按着王朗的肩回头往巷口走时,忽然看到一旁的客栈里竟黑咕隆冬的,连盏灯都没点,不由笑出声儿来,对王朗道:“你该也知道了吧,今儿花姑正巧也搬来了。怕是你们这身黑皮,吓得他们连灯都不敢点了。” “可不,”王朗笑道:“因是她带头领着人去追的人贩子,通判想找她过去问几句话,她却跟里正吴老爹说,她是寡妇人家,不便见人,叫他问别人去了。”说着,闷笑一声,把那句“不便见人”又重复了一遍,笑声里尽是调侃的意味。 姚爷伸手拍了他一下,低声笑道:“要不要我把她叫过来,你再当她的面重复一遍?” 王朗打着寒颤连连摇手道:“饶命饶命!” 二人笑着,到底没有打扰花掌柜,转身回了鸭脚巷。 第十三章 ·兔儿爷 第十三章·兔儿爷 姚爷和王朗回到王家小院里时,雷大锤已经从隔壁过来了,正坐在丝瓜架子下面,一边修着一把坏了的竹椅子,一边和板牙奶奶说着话。板牙娘捉了板牙,在厨房里给他洗着澡。三个女孩子则全在东厢里,围在那个孩子的床边上,问着他刚才跟官差说的那些话。虽然其实她们隔着门早听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说,有的谎言真的不是说的人怎么高明,而是听的人不走心。三姐只听了个七七八八,就已经在那里盘问着那个孩子:“你连哪个孩子在哪个码头被拐上船的都记得那么清楚,怎么就不记得自个儿从哪里来的了呢?” 打她们三个一进屋,那孩子就像怕雷寅双跑了似的,巴巴地握了她的手。这会儿她正坐在床头处,一只手覆着那孩子的额头试着他额头的温度。听三姐这么问着他,便扭头替他反驳着三姐道:“你没注意到吗?算起来,他应该是在那些人贩子手里呆得时间最长的一个了。谁知道他的记忆力是什么时候恢复的?不定是那些孩子上船之后才恢复的,所以他才只记得别人不记得自己啊。” 见孩子们都不在跟前,姚爷赶紧趁着这功夫,把他刚才跟王朗说的话,也全都跟板牙奶奶和雷大锤说了一遍。说完,他向着板牙奶奶和雷大锤使了个眼色,便转身进了东厢。 一进屋,只见那孩子被雷寅双裹成个粽子模样,竟只从那洗得发白的粗布被子里露出两只乌黑的眼眸来,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天这么热,捂出一身汗来倒更着了凉了。”说着,上前将那孩子从被子里解出来,又握了他的手腕道:“我再给你看看脉相。” 他那里作势给那孩子诊着脉,外头接到他眼风的板牙奶奶和雷大锤便各自找着借口,不着痕迹地把雷寅双等三个人全从屋里叫了出去。也不知道雷大锤跟雷寅双说了句什么,隔着窗户就听到雷寅双欢呼一声,转身便要跟她爹回家。可临出门时,她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回来,跑到东厢门口,探头冲那孩子叫道:“我跟我爹回家一趟,你等我啊,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便屁颠颠地拉着她爹的手回了家。 院子里,板牙奶奶则支使着三姐和小静帮她干着活。姚爷听着动静,知道几个孩子暂时都不会过来,便放开那孩子的手腕,起身过去关了东厢的门,然后回过头来,微眯着一双三角眼,捏着胡子看着那眼睛里升起警觉之色的孩子,笑眯眯地问道:“你真不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了吗?” 虽然只相处了这半日,江苇青已经认识到,姚爷应该是这鸭脚巷里的首脑式人物,似乎大家都特别信服于他。且他也注意到,这姚爷也很是睿智,总能于无声无息中指使着别人按他的意图行事——比如,不着痕迹地指使镇上百姓们忘掉胆怯,去追那些人贩子。 他看着姚爷一阵沉默,心底则在暗暗盘算着,怎么做最为妥当。 “你若想对我说谎也行,”姚爷道,“只是,我怕是不会再让你留在鸭脚巷了。” 江苇青蓦地一抬头,那双看起来单纯而澄净的眼眸中,忽地闪过一道厉色。 像是捉到了他的短处一般,姚爷得意地微笑了一下,又道:“不过我答应过双双,不会把你胡乱交给什么人的。你放心,明儿我会把你送到里正那里。正好他那里还有你那几个‘难友’呢,你们倒正好可以一起作伴。” 他看着江苇青,江苇青也看着他,屋里一阵沉默。 姚爷也不催他,只走到桌边,拿起火刀点起桌上的一盏小油灯。 此时外面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江苇青看着姚爷点燃那盏粗瓷小灯,又看着那还没有豆粒大的火苗眨了眨眼——可以说,在他逃亡做乞丐之前,哪怕是他舅舅和他父亲还在打着天下的战乱年代里,他都不曾见过这样简陋的灯。 看着这灯,不由叫他想起一路逃亡的惊险,想起之前那锦衣玉食的生活,想起家里那些围在他身边奉迎着他、赞美他、放纵他,同时心里其实也在厌恶着他的人……以及……家人…… 他抬起头,看向姚爷。 那豆粒般大小的火苗,映在姚爷那如豆粒般大小的眼眸中,使得他那双深藏在厚重眼皮下的三角眼看起来颇有些诡异——竟给人一种这双眼能够洞察一切世情人心般的错觉。 江苇青垂下眼眸,略思索了一会儿,便抬头坦然看着姚爷道:“你想知道什么?”又道,“我会尽量不撒谎,只是有些事,我还不能说。” 姚爷盯着他看了好半天,似终于做了个决定般,忽地一点头,道:“你多大了?” 江苇青看着他一阵沉默。 姚爷眨眨眼,笑了起来,“好吧,看来这是不能说的问题。那么,真有人要杀你吗?” “是。” “谁?” “我听到他们报的是镇远侯府的名字。我不知道是侯府的什么人要杀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许是看到姚爷张开嘴,似要说话,江苇青赶紧补充着又道:“不过他们好像不想我死在明处,他们更希望我死得无声无息,不引人注目,所以我想,我大概不会给你们带来什么危险。” 姚爷意外地挑了挑眉。他确实是在心里评估着这孩子可能会带来的危险来着,却再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能捉摸到他的想法。从很久以前就有个“鬼师”外号的姚爷,这会儿不禁看着那孩子欣赏地微眯了眼——便是个大人,若不够通透,怕都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猜到他心里才刚升起的顾忌,这孩子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虽然证实了他的聪慧,却也同时证实了,这孩子的心眼儿有够多的! 姚爷微微笑了笑,走到床边坐了,捋着胡须看着那孩子道:“那,你家人呢?这能说吗?” 孩子摇摇头,道:“我身上确实是有些麻烦事,不过那是我自己的麻烦,跟别人无关。我希望您能收留我,我不会白吃饭的,您会发现我比您想像的能干,便是有些活我一时不会,很快我也能学会的,我学东西特别快……” 姚爷一摆手,打断他的自吹自擂,笑道:“就你这三寸小布丁,能用你做什么?” 他看着那孩子。 那孩子则被他说得一阵沮丧,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是在嫌弃自己的手生得太小了一般——确实也是,江苇青正懊恼着这会儿他怎么才十岁,而不是已经二十岁了。 “那么,你真不是镇远侯府的世子?”姚爷突然问道。 江苇青一震,抬头看着姚爷。半晌,他忽地一阵苦笑,道:“您是不是在猜,我到底出自谁家,我的身份对于您是不是能有什么助益?”他点点头,“是,我确实有点身份的,只是,眼下我的这点身份,怕是没办法帮您任何事。可将来就难说了。如果我告诉您我的身份,您将我还回去,我的家人或许会酬谢您一笔银子,可却再没有下一笔了。而我,若是留在那个家里,大概迟早还是会被人弄死。可若是您能留我下来,保证我平安长大,等将来我回去,我一定会加倍回报您。一笔的交易,和长久的生意,哪一种更合算,姚爷爷您一定能算得过来这笔账的。” 姚爷也震惊了。若说这孩子能够猜到他的顾忌,那是这孩子心眼儿多,那么能够猜到他那些不能告人的打算,就不是一个普通孩子能够做得到的了。而,便是个大人——跟愚蠢的大人们打过太多交道的姚爷深知——若是不够机灵,心思不够敏捷,怕也未必能够猜到得他那些暗地里的打算。何况,这孩子居然还懂得借着他的那些打算跟他讨价还价! 姚爷自然不知道,眼前这副孩子的躯壳里,其实确实藏着个大人的。他不禁捋着胡须,对这聪慧得几近妖孽的小子更多了一份欣赏。 “咳,”他假意轻咳了一声,又问了那孩子一遍,“你几岁了?” 江苇青这才意识到,他的那番话,说得实在不像出自一个孩子之口。可想着他还想要长久地赖在这里,即便掩饰也只能是一时的,他便决定,最好能尽快让姚爷等人适应他这一点儿也不孩子气的说话方式。于是他再一次“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道:“年龄只能衡量你在这世上活了多久而已。” 姚爷不禁又看着他轻咳了一声。顿了顿,他才又问道:“你为什么想留下?” 江苇青的眼眸不禁一阵轻微摇晃。若说一开始他是希望能够留在那带给他温暖感觉的虎爷身边,那么,在看到鸭脚巷这三家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人家之间,那亲如一家的友爱时,不禁叫他心生一种向往。 从小,他就和他的家人不亲。不管是他父亲还是祖母,似乎都害怕他夭折在自己的手中一般,都更宁愿把他交给那些战战兢兢的下人们去看护,他们只负责到时到点地来看他一回——看他有没有病好,或者有没有病死——甚至很多时候,他们都懒得走这一趟,只派江承平过来看一看他是否还活着。而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该怎么排解被家人冷落的愤怒,便只能把这愤怒的情绪发泄到那些伺候他的人身上,或者是奉命来看他的江承平的身上。因此,有关他喜怒无常刻薄寡恩的名声,便是这么得来的……至于他被江承平找回去后,瘸了脚的他,倒是意外地认识到,除了他的家,他自己的小院外,外面还有一个花花世界。只是,他后来所认识的那些人,却也没有一个是真心要交结于他的。那些人交结的,与其说是他,倒不如说是他身后的侯府,和宫里的外祖母,更甚者,是冲着他的皇帝舅舅…… “我……没有家人……至少没人真心当我是家人的家人。”他迷蒙着眼眸道,“我看着你们三家人,明明不是一家,彼此间却比一家人还亲,叫我很是羡慕,我……”他似乎不习惯给人说自己的想法,不禁有些不自在地垂了垂眼,再抬起头来时,那种类似害羞的神情已经不见了。他明亮着眼眸道:“我不会白住在你们这里的,也许现在我给不出什么钱来,将来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姚爷眯着眼,看着他捋了半天胡须,道:“听你的意思,像是便是你家里人找来,你也不想跟他们回去。” 江苇青略垂了垂头,然后半真半假地撒了个谎,“之前我也逃过一次的,那些人贩子跟人说,我是镇远侯府的世子,是淘气离家出走的,就又把我带走了。他们吓唬我,说镇远侯府有人想要我的命,可他们看我长得好,没舍得杀掉我,说要给我一条活路,带我去南方。我跟他们说,我家里人可以给他们钱,叫他们放了我,他们……他们却说,我家里根本就没人在找我……”他做了个悲伤的模样,垂下头去握着手,道:“您若不信,可以去京城问问,可有人家上报,说是走失了我这么个孩子。” 他之所以说得这么笃定,是因为他知道,那前世时,侯府就没有把他失踪的事报官。后来他才知道,是江承平说服了他父亲,让他父亲认为他只是淘气离家去玩了。直到等了好几天没见他回来,他父亲才着了急。那时候,他父亲担心的却不是他的安危,而是担心这时候才报官,叫宫里知道后,会认为他这个父亲做得太过失职,所以他竟还是瞒了消息,只派了他那个比他大了五岁的庶兄江承平领着人一路追查线索…… 姚爷不禁歪着头,和那孩子一阵目光较劲。 那孩子的眼,看上去还真像是雷寅双所形容的小白兔的眼,一派天真懵懂,只是,这短短的几句交谈,已经叫姚爷在心里给他定了个性——这孩子,绝对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儿! ——姚爷却是不知道,他这句无心的评语,简直是直指人心! 见这孩子直直看着他,那眼眸不闪不避,姚爷心里不禁更加满意了。至少这孩子懂得什么时候该装天真,什么时候又该坦诚对人。 二人对视半晌,姚爷道:“要说,收留你这么一个孩子,也不算是个难事,便像你王爹爹说的那样,不过是加一双筷子的事。只是,你把你自个儿说得那么神秘,倒叫我们心里对你没底了。”他摇摇头,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模样。 江苇青看着他眨了一下眼,直白说道:“爷爷心里其实已经是愿意收留我的吧?不然您也不会在我面前叫板牙爹爹是王爹爹了。” 姚爷一怔,那捋着胡须的手一个不小心,竟扽下一根胡须来,直疼得他“嘶”了一声,揉着下巴看着这古灵精怪的孩子道:“你到底几岁?” 江苇青想着雷寅双口口声声叫他“弟弟”,又想到她最恨人骗她的脾气,和她那泼辣的性子,便沉默着垂了眼。 “这么说,你至少该比板牙大了。”姚爷肯定道,“不定比双双还大吧。” 江苇青下意识摇了一下头,正待要抬头时,那关着的房门忽然被人撞开了,雷寅双如一阵风般刮了进来,嘴里还喊着:“我回来了!” 她跳到江苇青的面前,不由分说将手里的一个糖人儿塞进他的手里,又弯着眉眼凑到他的鼻尖前笑道:“看吧,我说话算话,我说不会丢下你就不会丢下你。我回来了。” “这孩子!”坐在床边上,险些被她撞到的姚爷抬手就往雷寅双的头上拍去。 可他的手还没拍到雷寅双的头上,就叫人一把给架住了。 他抬头一看,那三角眼不由又眯了一眯。 江苇青半跪在床上,正抬着手臂架住他的手。见姚爷看过来,他似有些不自在了,闪着眼道:“当心打坏糖人儿。” 姚爷眼一闪,笑道:“你倒护得紧。”——他看出来了,这孩子不知为什么,竟似乎十分喜欢双双,喜欢到都看不得他伸手去拍她。 回头,他将他和那孩子说的话全都告诉鸭脚巷的大人们时,板牙奶奶叹道:“这怕是就像那刚出生的小鸡崽儿,看到鸭子也能当是母鸡一般。” 板牙爹皱眉道:“他又不是真什么都不记得。行吗?”他看向姚爷,“就这么收留他?” 姚爷道:“再看看吧。”又道,“京里的消息,你加紧打听。”然后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那孩子,再长长,怕真是个人物。” 至于东厢里,已经洗完澡的板牙正一脸羡慕嫉妒恨地看着江苇青手里的糖人儿。雷寅双则叽叽呱呱跟三姐说着那糖人的来历,直说得三姐烦了,伸手去捂她的嘴,道:“还能有什么来历?不就是雷爹爹给你买的嘛!” 板牙回头不满地冲着雷寅双噘起嘴,道:“以前你都是送我的!” 雷寅双道:“这孩子不是才来嘛,还生着病,脚上又有伤……诶,”她忽然道,“既然以后他是要留在咱鸭脚巷的,咱也总不能老是‘这孩子’、‘这孩子’的叫他吧,偏他又不记得自个儿的名字了,咱是不是得给他起个名儿啊!” “叫狗蛋!”板牙立时泄愤地道。 雷寅双不客气地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看着江苇青道:“他老叫我想到婶婶养的那窝小白兔,要不,就叫他小兔吧。兔哥儿……” 说着“兔哥儿”三个字时,雷寅双一阵恍惚,她隐约有种感觉,这名字似乎哪里有什么不妥…… 三姐忽然“扑哧”笑了一声,道:“兔儿爷!” 雷寅双一怔。她想起来了。三姐说的“兔儿爷”是中秋庙会上常见的一种泥捏小人儿玩具,可她还知道这词儿另有一个大人不会愿意让孩子知道的含义……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的。她赶紧道:“这名字不好……” “我喜欢。” 忽然,那坐在床上,手里握着个糖人儿的小兔,抬着双兔子般温驯的眼,看着她柔柔笑道。 雷寅双张张嘴,又转了转眼珠,指着他笑道:“是你自己说喜欢的,以后可别怪我。” “不怪你。”小兔看着雷寅双,笑得更是温驯了。 第十四章 ·活着的声音 第十四章·活着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雷寅双还散着头发,就从小静的房间里窜到板牙奶奶的屋里来看小兔了。 其实昨晚她原想守着小兔的,小兔也不愿意放她走,可板牙娘一句“七岁不同席”,便打了回票,直接把雷寅双赶去跟小静睡了。雷寅双还不甘心地嘀咕着,“什么‘七岁不同席’,板牙不还跟小静姐姐一屋子睡嘛!” 王家只一正两厢三间主屋。那正屋自然住了王朗夫妇;东厢里住了板牙奶奶;西厢的中间拉了块帘子,又将两张架子床背对背地放了,便住了板牙和他姐姐两个。 板牙娘上前在双双肩上虚拍了一记,笑骂道:“能一样吗?那是亲姐弟俩!” 这句话,倒勾起雷寅双的心事来,便拉着小兔的手道:“那我也认他做我弟弟好了。”又抬头问着她爹:“可好?” 雷爹爹对他这女儿可以说是有求必应的,立时憨笑着点了头。 于是雷寅双一弯眼眸,回头对小兔江苇青道:“你做我弟弟好不好?”又竖着拳头道:“我打架很厉害的!你做了我弟弟,我就是你姐姐了。以后谁欺负你,我就帮你打他!就算是那个什么侯府的人追来也不怕,我帮你打跑他们!” 便是她不以武力值诱惑江苇青,他也没什么不情愿的地方,便立时点了头,很是干脆地冲着雷寅双叫了一声“姐”,只喜得雷寅双的虎目一下子弯成两道月牙儿,抱着她的小兔弟弟就不撒手了。 可就算他俩已经有了这“姐弟”的名份,到底没能叫板牙娘点头,叫她和她这“新弟弟”一个屋里睡了。 她冲进板牙奶奶的屋里时,板牙奶奶已经起了,小兔还在睡着懒觉。 被吵醒的小兔揉着眼,那呆萌萌的模样,欢喜得雷寅双恨不能把他抱进怀里揉上一通。不过她这披头散发的模样,却叫板牙娘抓了个正着,赶紧揪着她的耳朵,把她又塞回了西厢,喝骂道:“你个小老虎,知不知道你已经九岁了?!哪个大姑娘头不梳脸不洗就往外跑的?!瞧瞧瞧瞧,连个腰带都还扭着呢!”又叫着小静,“给她理理!” 训完了小老虎,板牙娘一回头,就看到板牙奶奶正抿着嘴在笑,便不满地道:“娘哎,您可别再笑了,该管着她些了,再这样下去,将来怎么嫁人?!九岁了呢!就这样嫁出去,还不被人笑死!” 板牙奶奶这才收了笑,道:“是呢,该给这野马上上笼头了。” 婆媳俩说着话,便出了正屋,去厨房里准备早饭了。 小静是个喜欢穿衣打扮的。而且她不仅喜欢折腾自己,也爱折腾别人。如今板牙娘将雷寅双塞到她的手里,她等于是得了件活玩具,立时便按着雷寅双在窗前坐了,拿起她那把上面描着枝桃花的木梳子给雷寅双梳起头来。 雷寅双就跟凳子上有钉子扎她一般,没一会儿就扭一扭,扭得小静急了,冲着窗外就喊:“娘,她不肯让我给她梳头!” 雷寅双这才乖了,硬是忍着,可没一会儿,又扭了起来,央求道:“姐姐,饶了我吧,就跟板牙一样,给我扎个冲天小辫儿得了!” “再弄得你不男不女的?!”小静可不依她,到底给她梳了个丫髻,又把她一向乱糟糟的刘海梳得油光水滑,抬着雷寅双的脸道:“其实你打扮打扮,还是挺好看的,偏你整天把自己弄得跟个小子似的……” 她话还没说完,雷寅双便只当这是已经梳好头的信号,哧溜一下从她的手肘下就钻了出去,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东厢,去找“她弟弟”了。 小静则在她身后跺着脚道:“我特意把我的红头绳给你找出来的,你倒是回来给扎上呀!” “才不!”雷寅双头也不回地应了她一句,便跳进了东厢。 小静给她梳头的当儿,姚爷和三姐都已经过来了。姚爷正给小兔把着脉,板牙奶奶举着两只沾着面粉的手,正关切地问着:“怎样?” 这一夜,小兔江苇青果然没再发烧。姚爷放开小兔的手,笑道:“没什么大事了,再静养几天也就好了。” “太好了!”姚爷才刚抬起屁股,雷寅双便挤过去霸占了他的位置,拉着小兔的手笑道:“你快些好起来,我带你去镇子上玩去!” 三姐撇着嘴道:“是去跟人炫耀你得了个长得这么漂亮的弟弟吧!”又嘲着她道:“那人家可要说了,你怎么长得这么丑……” 直到这时,众人才发现,一向马马虎虎将头发在头顶束成一束的雷寅双,竟出人意料地扎着两个包包头。她这么坐在床头弯着眼眸笑着,手里还搂着脸色虽然苍白,五官却出奇清秀的江苇青。两人这么靠在一起,倒真像是年画里的一对金童玉女了——只是,怎么看怎么都是那小兔才是玉女,虎爷倒是个金童…… 板牙奶奶哈哈笑着,指着那两个孩子这么说了一回,引得众人全都是一阵笑。 别的女孩大概都会忌讳别人说自己长得像男孩,偏雷寅双不在乎。而至于江苇青,他早不是孩子了,自然也不在乎被人说男生女相。两个孩子手拉着手,搂在一处看着众人笑着,竟是一点儿也不以为意。 然后,那“玉女”便忽然拉了一下那“金童”的手,在她耳旁小声说了句什么。 “金童”雷寅双立时亮着两眼点头道:“好呀好呀!”又扭头对板牙奶奶道:“小兔说,要跟我回家。”不等板牙奶奶反驳,她又道:“我家就只有我和我爹两人住着,还空着一间厢房呢,正好给他住,省得在你家挤着奶奶了。” 鸭脚巷的三户人家布局其实全都一样,全都是那种乡间常见的三合院,有着一正两厢的三间正房,外带一间厨房和一间堆杂物的耳房。可姚家和雷家都只有两个人,如此一对比,板牙家果然就局促了许多。 虽然雷寅双说的是实情,可板牙奶奶还是皱了眉,道:“你和你爹,哪个是会照顾人的?!” 雷寅双还没开口,小兔就抢着道:“我不用人照顾的,我自己会照顾我自己。” 板牙奶奶怀疑地看他一眼。便是昨晚没听姚爷说过小兔吐露的身世,只冲着他这细皮嫩肉的模样,板牙奶奶就不信他会照顾自己——这孩子,明明怎么看都是从小就被人侍候着长大的! 小兔江苇青跟姚爷透露的那一部分-身世,大人们都没打算告诉孩子们。因此,在孩子们不知道的情况下,江苇青和鸭脚巷的大人们便共守了一个“秘密”。 “好嘛……好嘛……”雷寅双见板牙奶奶不同意,便蹦过去,拉着板牙奶奶的手一阵撒娇,道:“我会照顾好他的。再说了,奶奶和婶婶不就在隔壁嘛!有什么事情我一喊,你们不就听到了?” 板牙奶奶想着自家居住的局促,便抬头看向姚爷。 姚爷向来不是个轻信的人,就算他挺欣赏“小兔”这孩子的,可在能够得到更确实的消息前,他也还是暗暗决定要对他保留态度的。不过,对于这孩子特别爱黏小老虎这一点,他却因着他心里的一点小盘算而乐观其成。于是他对着板牙奶奶轻点了一下头。 板牙奶奶拿指头戳着雷寅双的脑袋道:“那也得等他养好了病才能搬过去。” 谁知众人眼里一向乖萌萌的小兔却忽然开口说道:“我已经好了。” 姚爷哈哈笑道:“看来这孩子是黏上咱家虎爷了。” “当然,他是我弟弟!” 小老虎一勾小兔的脖子,将脑袋顶在江苇青的脑袋旁,看着众人笑得甚是灿烂。 这时,只听板牙娘在门外叫道:“早饭好了。”又叫着小静,“叫你爹起床,”然后又喊着雷寅双,“去叫你爹过来吃早饭。” 雷寅双正答应着,就听得那院门一响,雷铁在门口闷声道:“早闻着香了。” 雷寅双探头往外看了一眼,便拍了一下小兔的手,跳出门去,颠颠跑到她爹身边,跟炒豆子似的,把她要接小兔回家跟他们一起住的事跟她爹说了一遍。 雷大锤摸摸女儿的头,带着惊奇道:“这是谁给你梳的头?怪好看的。” 雷寅双不满地甩开她爹放在她头上的手,噘着嘴道:“爹,你听到没?我要小兔跟我们一起住!” “行行行,”雷大锤笑着摸摸女儿那难得放下来的刘海,道:“你高兴就好。” 板牙娘端着一笸箩馒头出来,正好听到这一句,便瞪着眼对雷大锤道:“你倒是也管管她呀!竟把她养得跟个男孩儿似的,将来怎么嫁人?!” “哼,”雷寅双的小鼻子一仰,道:“我才不嫁人呢!律法上也没写着女孩子就非要嫁人不可!” 三姐从屋里出来,笑话着她道:“你没读史书吗?汉朝的时候那律法上还真就这么写着的。女孩子不嫁,家长都有罪的。” 雷寅双扭头冲她一吐舌,嘲了她一句:“你个冬烘先生!” 三姐竖着眼道:“你不学无术!” 雷寅双一捏拳头,“我武术可比你强!要不咱过过手?!”——却是故意屈解着三姐的话。 板牙奶奶听了,心头忽地一动,对往木桶里盛着粥的板牙娘小声笑道:“姚爷的意思,不会是给咱小老虎养个小女婿吧?”又道,“这么说来,论出身,倒也配得……” “娘!”板牙娘低声嚷了一嗓子,翻着眼道:“哪儿跟哪儿啊!” 板牙奶奶嘀咕着,“就这么一说嘛!” 婆媳两个背着人嘀咕时,这家的主人,王朗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了。板牙奶奶摇头叹着气道:“虽说你上司答应你晚些到,你也不能睡懒觉啊。叫孩子们看到,像个什么样子。” 王朗摸着后脑勺笑道:“这不是难得的嘛。”又问着雷大锤,“今儿在镇上还是下乡?” “镇上。”大锤道,“外头的活儿都完了,今儿守着铺子。” 说话间,男人们全在那丝瓜架子底下坐了下来。姚爷道:“回头你们都去花姑那里转转。她初来乍到的,别叫人欺负了。” 板牙娘提着粥桶出来,一边给几个爷们盛着粥一边道:“她?!依我看啊,她不欺负人就算是好的了。” 爷们在丝瓜架子底下吃着早饭时,孩子们则全被板牙奶奶赶进了厨房里,在小桌边围坐了。雷寅双却是不忙着吃饭,而熟门熟路地从碗柜里翻出一个木托盘,先往托盘上面放了一碗粥,又拿了个馒头,端着托盘便要出厨房。 正给其他孩子盛着粥的板牙奶奶赶紧问着她:“你做什么去?” “我弟弟还没吃呢。”雷寅双答着,便小心翼翼地端着那木托盘去了东厢。 “咦?”板牙娘意外地扭头看向雷寅双,对众人笑道:“认个弟弟倒认出好处来了,竟也知道照顾人了。” 王朗更是问着雷大锤,“大锤,她可这样伺候过你?” 雷寅双小心站住,回头冲王朗夫妇吐着舌头做着鬼脸道:“谁说我没伺候过我爹?我爹的洗脚水全是我打的!” 大锤赶紧道:“就是就是。” 雷寅双冲着王家夫妇又皱了一下鼻子,这才端着那托盘,小心翼翼地进了屋。 她一进屋,就看到小兔正靠着床头,唇边挂着抹模糊不清的微笑。 “来,尝尝婶婶做的馒头,可宣乎了。”她将托盘放到桌边上,先将馒头递给江苇青,又问着他,“你笑什么?” 小兔将手指竖在唇边,含笑道:“听。” 雷寅双竖着耳朵听了听。便只听到外面院子里竟充斥着各种声音。有姚爷跟王朗说着县城里新闻的声音,有板牙奶奶问着她爹要不要再来一块饼的声音,有三姐问着板牙娘怎么腌制咸蛋的声音,还有板牙抢了小静的咸蛋,小静喊着她娘主持公道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板牙娘养的那些鸡崽叽叽喳喳争食的声音,以及巷口外隐隐传来的,车轮碾压过地面的声音,和那早起的人们相互打着招呼的声音…… 若不是小兔的提醒,雷寅双还从来不曾注意过,原来清晨的鸭脚巷里,竟有这么多的声音。 “是不是太闹腾了?”她道。 “不,”小兔弯起眼眸,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真好。” 活着的声音。他看着她,心满意足地微笑着。 第十五章 ·秘密 第十五章·秘密 虽说板牙奶奶想叫江苇青养好了身子再跟雷寅双回家去,可这俩孩子谁都不依。于是吃完早饭后,小老虎便把小兔子背回了家。 虎爹心疼女儿,想要担起背小兔的“重任”,却叫小老虎给拒绝了。 小老虎喜滋滋地把小兔子背进她的“虎穴”,拉开自己的被子把小兔“弟弟”给裹严实了,又亲昵地在小兔脸上捏了一把,叫了声“乖”,便挽起衣袖,准备去收拾“兔窝”。 她出来时,虎爹已经在收拾西厢了。 一个没有主妇的家,多少总有些杂乱。便是虎爹平常也还算是注意收拾的,可一不小心,西厢里那张专门用来在夏天乘凉的竹床,还是成为这父女俩随手乱扔东西的“宝地”。这会儿那床上便堆着许多衣物。有早该收进衣箱里的换季衣裳,还有那临时套了一下的外套等物。更别说,那窗边桌子上堆着的一堆有用没用的东西了。 于是,东厢里的江苇青便听到西厢里不时传来一阵“乒哩乓啷”开箱关箱的声音,以及虎爹问着“这个不要了吧”,小老虎反驳着“要呢”的声音…… 要说这父女俩的性情简直是南辕北辙,虎爹寡言少语,小老虎却跟只喜鹊似的,叽叽喳喳没个安静的时候。虎爹翻出小老虎随手乱扔的东西后,小老虎便一边收拾着,一边给她爹讲这东西的来历——就好像那些东西不是她爹给她淘腾来的一样。 坐在床上,听着西厢里雷寅双欢快的声音,小兔江苇青的唇边渐渐又露出那种带着些许模糊的笑意来。显然,这小老虎打小就是个念旧的,不管什么破了坏了的东西,只要是她爹给她弄来的,她都舍不得丢掉。 他坐在床边,一边听着那边厢的动静,一边抬头打量着这“虎穴”。 雷家和王家一样,也是一间正屋两间厢房的三合院式房舍。且连这东厢的大小都跟板牙奶奶的屋子一样。不过,板牙奶奶的床是正对着窗口放置的,小老虎的床却是放在窗边。 床的旁边,那窗台下,是一张没有油漆过的简陋木桌。桌上并没有一般女孩房间里都会有的梳妆盒子,倒是有一把梳子的。只是那梳子的齿经过主人的一番蛮力摧残后,参差不齐得简直像被狗啃过一般。而就是这样,显然主人家并没觉得它就不能用了,竟仍是郑重其事地将它跟几只半秃的毛笔,还有一只竹风车,一同插在一个大竹筒子里。 竹筒的旁边,还放着一台砖砚和几本书。除此之外,桌上还摊着个本子。小兔歪头往那摊开的本子上瞅了一眼,然后便笑了。 曾给虎爷做过一个月账的他自然认得,这是雷寅双的字。虽然她这时候的字还很稚嫩,却已经显出了以后那种张牙舞爪的霸气——或者叫做随心所欲。 便如雷寅双一贯的作风,当她想认真时,总能把事情做得很好,所以那开头的几笔字,写得颇具格局。可从第五个字以后,她便耐不住性子了,那字渐渐开始变得任性随意起来,直到最后变成一片简直认不出来的鬼画符…… 江苇青微笑着抬头,看向床对面的那片墙。 沿门进来的那面墙上,一溜挂着好几件兵器。有弓,有剑,还有一卷长鞭。从那七零八落的陈旧剑穗上,和那磨得油光锃亮的鞭子把手上,便能看出,显然这些东西都不是摆设挂件…… 他正打量着屋内仅有的几件家具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人声。他扭过头去,便隔着窗户看到,三姐和小静还有板牙过来了。 “雷爹爹,双双,”小静叫道:“我娘叫我们来帮你们呢。”说着,几个人全都进了西厢。 一进门,几人便看到雷寅双站在那竹床上,伸着两条胳膊帮她爹支楞着一个大木箱的箱盖子。雷爹爹则一件件地往那木箱子里塞着过冬的衣物。 见他们进来,雷寅双惊奇道:“你们怎么来了?今儿不上课了?” 因交不起私塾的束脩,三家孩子全都跟着姚爷爷在读书。而因要安置小兔,小老虎则向姚爷爷那里报了假的。 三姐道:“我爷爷说,叫我们先来帮你。”又道,“你别以为你今儿能躲懒了,便是今儿不讲新课,你昨儿的作业可写完了?!” 没呢……小老虎不由泄气地噘着嘴,冲她那低头闷笑的爹做了个鬼脸。 板牙的眼往屋里找了一圈,回头问着雷寅双:“小兔呢?” “我屋里呢。” 板牙听了,转身就出了西厢。 三姐和小静则站在那里,看着雷爹爹就那么胡乱地将冬天的棉衣卷成一团,往那衣箱里塞着。三姐才刚要张嘴说,这样收衣裳是不对的,却被小静拉了一把。二人对着眼时,那父女两个已经使着一身蛮力,硬是将那合不拢的箱盖子压严实了。 于是小静对雷爹爹笑道:“我爹爹和姚爷爷都在我家等着您呢,您赶紧去吧,这里交给我们好了。” 雷大锤回头看看西厢,见只剩下一些零碎物件需要收拾了,便笑着应了,转身去厨房里提了他的那套行头出了院子。不一会儿,几个孩子便听到隔壁院子里传来三个家主相互打着招呼的声音,然后那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出了鸭脚巷。 虎爹走后,雷寅双从竹床上跳下来,抱着床半旧的床单对小静和三姐道:“其他零碎我来收拾就好,咱们先把这床铺了。” 三姐立时冲她一翻眼,伸出一根手指往那床沿上抹了一下,然后将那沾着灰的手指杵到雷寅双的眼前,道:“都脏成这样了,怎么铺床单?!”又道,“平常你是怎么打扫的?!” “这还用说?!”小静卷着衣袖道:“定然是把看得到的地方胡乱抹一通,那看不到的地方就放着不管了呗。” 她不顾雷寅双的抗议,过去将那父女俩好不容易合拢的衣箱盖子重又推开,一边叠着被这父女俩弄得一团糟的冬衣,一边头也不回地教训着雷寅双道:“我说你好歹也是个女孩儿,你爹不会收拾,你倒也学着做点家务活呀!瞧瞧这乱的,难怪我奶奶说,你需要个后娘了!” 雷寅双立刻不高兴地拉长了脸,道:“我爹娶老婆,难道就是为了叫她侍候我们父女俩的?!” “男人娶女人,可不就是为了有人侍候的?”小静奇道,“以你的意思,那男人为什么要娶个老婆?!” 对于这个问题,雷寅双觉得她有话要说,偏她脑子里转着的念头,就跟前一晚做的梦似的,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叫她说不出个大概来。她张了张嘴,最后撇着嘴道:“反正谁要是为了想我侍候他才娶我,我定然先揍死他!” 三姐“噗哧”一声笑了,挽着衣袖道:“听听听听,你俩都在说什么呀!你俩的岁数加在一起,不过才够嫁人的年纪而已,偏就已经把嫁人二字挂在嘴边上了。也不怕人听了笑话!” 女孩子们一边打扫一边闲聊时,板牙则在东厢里,双手撑着床沿边上,探头瞪着小兔江苇青。 他那长着几点俏皮雀斑的鼻尖,几乎都要蹭到小兔江苇青的鼻尖上了。江苇青不知他的用意,便微微往后撤着身子,看着鼻尖前的那几点雀斑猛眨着眼。 板牙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撇着嘴道:“也没看出有什么不一样啊!不同样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嘛!也没看出来你比我好看到哪里啊!” 这倒是实话。虽然板牙爹和板牙娘,包括板牙奶奶,长得都是那种丢进人堆里就再找不着的普通相貌,偏板牙姐弟两个都会长,竟全都挑着父母最漂亮的地方长着。便是板牙的鼻子上面长着几点可笑的雀斑,却仍然可以算是个俊朗的小男生——看着特别健康阳光的那种。 而板牙之所以纠结着小兔的相貌,却是因为,小老虎把小兔子背走后,他便听到他奶奶跟他娘一边收拾着饭桌子一边议论着什么“那孩子生得真好”,“一看就是个好脾气”之类的赞誉,连他姐姐小静也在一旁附和着说什么“又乖巧又懂事”,包括一向对人挑剔的三姐都免为其难地给了那孩子一句“看着一脸聪明相”的评语,这不禁叫鸭脚巷里唯一的男孩板牙深感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所以他才特意跑来向小兔示威的。 见小兔看着他那么萌萌地眨着眼,那线条柔和的双眼皮下,一双映着他身影的眼眸显得格外清澈明亮,板牙那想找他麻烦的心,不知不觉中就融化了。等他回过神来,他的手已经伸到小兔的头上,揉着他那显得格外柔软的头发笑道:“这一下,我可不是咱鸭脚巷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了。来,叫声哥哥听听。” 江苇青叫雷寅双的一声“姐”,可以说叫得全无压力,兼心甘情愿(虽然其实他心里一清二楚,他们二人当中谁大谁小),可要他叫板牙一声“哥哥”,他就打死也不肯了。所以他抬着眼皮,以一脸呆萌呆萌的神情看着板牙,直看得板牙又是一阵手痒,忍不住伸手过去捏着他的脸道:“叫你小兔还真叫对了,瞧你看人时的小眼神儿,真跟只小兔子似的。” 七八岁的孩子,原就是正淘气的年纪。且这板牙又是从小练武的,手上的劲儿跟雷寅双一样,常把握不住分寸。雷寅双捏小兔的脸,哪怕用力大了,小兔都愿意忍受,可换了板牙,他就未必了。 板牙欺负着小兔时(他可是自认为是疼爱着的),却是忘了一句俗语,叫“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板牙正好玩地揉捏着小兔那软软的腮帮肉时,小兔急了,伸手握住板牙的手腕便将他的手往下掰去。可板牙是练过的,只一个反手,就叼了他的手腕,捏着他的手掌将小兔爪子反转了过来。 偏这一幕,叫虎爷隔着窗户看到了。 虎爷当时一声虎啸:“嘿!不许欺负我弟弟!”她把那*的抹布往窗台上一丢,就这么直接翻过窗子,跳进屋内去解救她的小兔弟弟了。 板牙自是知道那虎爪子的威力的,不等她靠前,便机灵地一个转身,躲到了床尾处,冲竖着一身斑毛的虎爷笑道:“我逗小兔弟弟玩儿呢。”又道,“他的手好软啊,跟棉花似的。” 雷寅双看到他拧小兔的手了,便瞪了板牙一眼,将湿漉漉的手在衣裳上擦了一下,过去捧起小兔的手,问着他道:“疼吗?” 小兔一脸乖巧地摇着头。 虎爷不信地拧了眉,道:“他都把你的手掰成九十度了,你竟还护着他……”说话间,她也感觉到掌心里的小手软乎乎的,便低头看向小兔的手。 叫她意外的是,小兔的个头儿不大,一双手倒比她的手看着还要大上一圈。偏这看着比她的手还要大了一圈的手,摸上去竟真跟板牙说的一样,软乎乎的,跟那棉花似的——难怪会被板牙掰成江苇青听不懂的“九十度”。 翻开他的掌心,她对比着自己的手,立时便发现,她的掌心里简直跟个男孩儿似的,生着成薄薄的茧子,而小兔的掌心里却是一片柔软,且还泛着一片嫩嫩的粉红…… “看着就是不做事的手。” 忽然,三姐的声音在雷寅双的身后响了起来。 雷寅双回头,这才发现,三姐和小静也进来了——从门。小静正拿手指头戳着她弟弟的脑袋,小声责备着他:“看回家不告诉娘去!你欺负小兔!” 板牙委屈道:“我没欺负他,是他突然来抓我的手,我就那么一叼……” 江苇青的眼一闪,赶紧对小静道:“他真没欺负我,我们闹着玩呢。” “是吧是吧!”板牙立时应和着,挤过三姐,往那床头一坐,搂着江苇青的肩,一副哥俩好的架式,对几个女孩儿笑道:“难得我也有个弟弟了,我怎么可能会欺负他呢。” 江苇青的眼忍不住又是一闪。 他那不情愿的眼神,立时叫一直默默观察着他的三姐给抓了个正着。她冷笑着对板牙道:“谁说他是你弟弟了?不定他比你大呢。”顿了顿,又看着雷寅双道,“不定他比双双还要大呢。” 要说鸭脚巷的四个孩子里,唯有这三姐生得貌不惊人。可她生得极白,那身赛雪肌肤常叫小静都羡慕不已。而常言说,“一白遮三丑”,她若有心打扮时,也能把自己收拾成个清秀小佳人儿的,偏她总爱拧着个眉头,眼眸里透着股对谁都不信任的挑剔刻薄,叫人一看就觉得这孩子难以亲近。 江苇青抬头看着三姐,见她那双和姚爷生得一模一样的三角丹凤眼里满是对他的警觉,他便眨了一下眼,一脸乖巧地垂下头去。 见他垂下头,雷寅双立时脑补出他此刻难过的心情,便扭头瞪着三姐嚷嚷道:“三姐!你别谁哪儿痛你就戳着谁的痛脚好不好?!你明知道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偏还这么说他!” 三姐看着雷寅双张了张嘴,一时无语了——这小老虎,平常不管她怎么戳着她的痛处,她总笑眯眯地不当一回事儿,这竟还是她头一次对她提出抗议。 且还是为了个才刚认下的弟弟。 三姐一撇嘴,不吱声了。 雷寅双掉过头来,又安慰着小兔道:“你别急,现在想不起来,总有一天会慢慢想起来的。” 板牙不识趣地道:“万一他永远都想不起来了呢?” 小静立时在她弟弟肩上拍了一记。 雷寅双则看着小兔的眼道:“便是永远也想不起来了,只要你愿意做我弟弟,我就永远都是你姐姐,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仿佛为了弥补刚才刺到小兔痛脚的那句话一般,三姐忽然道:“他记不记得他家在哪里倒不是最紧要的,不是说有人想要杀他吗?依我看,这事儿才紧要吧。” “对啊!”虎爷的虎爪猛地往床沿上一拍,“竟差点给忘了!”又抬头看着三姐道:“偏还跑了个人贩子。我就怕那人贩子跑去找那个什么侯府,然后领着那些人追来,那就麻烦了。”许是怕吓着小兔,她赶紧又扭头拍着小兔的手安慰着他道:“你别怕,真打过来我们也不怕的,便是我打不过那些大人,还有王爹爹,还有我爹呢!” 三姐抱着胳膊冷静分析道:“若他们抬着侯府的名头,再给小兔按个什么罪名,然后带着官府的人过来,怕就算是王爹爹和雷爹爹,都没办法跟他们抗衡的。” 雷寅双怔了怔,扭头看着三姐。她知道,三姐这么说时,心里应该是有主意了。 果然,三姐又道:“我想了想,这件事,我们得做点什么。” “怎么做?”鸭脚巷的孩子们同声问道。雷寅双又加了一句,“把小兔藏起来?” 三姐白她一眼,“你能把他藏一辈子?!”又道,“便是你想藏,镇上那些人不会跟人说有他这么个人?!” “那怎么办?” “我的意思,最好是叫镇子上的人对那个什么侯府心生忌惮,不敢跟他们提到小兔。这样一来,便是那个什么侯府的人追来,我们只给他们来个一问三不知,推个干净,然后再想着法子把他们往别的方向一引,也就没麻烦了。”三姐道。 “要怎么做?”雷寅双急吼吼地扑向三姐。 三姐抿唇一笑,故作神秘地冲着几个小伙伴勾勾手指,小声将她的想法跟众人说了一遍,又拿手指按在唇边上,告诫着众人道:“我偷听到我爷爷跟两个爹爹说,要把小兔的事瞒着我们,所以我们也得保密,不能叫大人们知道我们知道了。知道吗?!”——而显然,她是误会了她所偷听到的话…… 于是,小兔和鸭脚巷的大人们守了同一个秘密之后,又和鸭脚巷的孩子们有了个共同的秘密…… 第十六章 ·李健 第十六章·李健 三姐跟着长辈们搬来江河镇时,已经是五岁年纪了,且她原就早慧,所以把镇上众人那欺软怕硬、胆小怕事,只有仗着人多势众时才不可一视的色厉内荏,早看了个一清二楚。她想出来的法子,其实说起来很简单,简单到用两个成语便能概括了。那便是:“妖言惑众”,和“祸水东引”。 从雷寅双家里出来,她和小静还有板牙,便分头行动了起来。 这江河镇上的居民,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可以说,一年到头连个小偷小摸的案子都少见,如今竟摊上个抓捕人贩子的大事,不管大人们事后回悟过来如何后怕,孩子们都只觉得这件事刺激、热闹、叫人听着就热血沸腾。 偏事发时正是午休的时候,孩子们不是在家里睡着午觉,就是被大人们锁在家里不放出去,竟是没一个人能够近距离“观摩”整个事件经过的。因此,看到鸭脚巷的三姐和板牙过来,虽然没看到昨儿当事人之一的“虎爷”,且三姐的那张利嘴还有些讨人嫌,那些孩子还是呼啦一下全都围了过来…… *·*·* 而三姐和板牙被孩子们围着询问昨天的事情时,小静则一脸乖巧地坐在她奶奶的身边,听着板牙奶奶和陈大奶奶,还有镇上的婆婆媳妇们,坐在街边阴凉处说着闲话。 妇人们的话题,自然也离不开昨天的那一场热闹。便有人说起那些被拐的孩子,说着最小的一个才两三岁,连话都还没说周全,这些为人母的不禁又是一阵感慨,纷纷骂着那“万恶的人贩子”。 小静忽然托着腮帮插嘴道:“不是说逃了一个人贩子吗?还听说那些人贩子跟京城的什么侯府有关系。万一那个人贩子引着人来报复,那可怎么办?” 显然这个问题昨儿晚上家里的男人们也曾议论过,妇人略一沉默后,便有个小媳妇把家里男人说的话给众人学了一遍,道:“虽然官府说,那个什么侯府是人贩子扯着虎皮吓唬人的,可谁知道真假呢?前朝的时候,可就没少出朝廷大官跟那些恶人相互勾结的事。我家那口子说,不定那些人贩子背后真有人的,不然哪能那么嚣张,拿刀拿枪不说,还当众喊出侯府的名字?” “就是就是!”另一个妇人也道,“都说京里的达官显贵比路上的蚂蚁还多。你们说,那么多的侯爷王爷,为什么那人贩子不叫别人的名号,偏叫出那个什么镇远侯府来?!叫我说,其中肯定有猫腻!” 板牙奶奶的眼一闪,跟着道:“是呢,还说双双救下来的那个孩子是什么‘世子’,我看啊……” “这还用说?”陈大奶奶抢着道,“不过是想把那孩子再骗回去罢了。这不,见骗不了我们,连刀子都动了。”又侧过脑袋对众妇人道:“你们说,自皇上登基以来,天下已经算是太平的了,便是什么江洋大盗,也都在一些穷乡僻壤里,城里什么时候见人动过刀枪啊!” “可见果然是有个后台的!”另一个妇人抢着下着结论。 顿时,众人一阵附和:“可不,肯定那个什么侯府就是他们的后台!”“偏官府的人还不信,竟说那些人贩子是在吓唬人!” “哎呦,这你也信!”一个奶奶挥着手冷笑道:“所谓‘官官相护’,又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那侯爷是个什么品级?昨儿来的通判老爷又是什么品级?别说来的是通判了,便是县太爷亲自来,也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官儿。而那位,可是战功赫赫的侯爷,还是皇上的亲妹夫呢……” 说到这里,老太太才忽然想起来,跟她们坐在一处的板牙奶奶的儿子,那个王朗,可还在衙门里当差吃粮的。她不禁一缩脖子,带着几分小民的忐忑和讨好,看向板牙奶奶。 板牙奶奶立时接话道:“可也不能凭着人贩子的一句话,就非说那人贩子跟人家侯府有关系。”又叹了口气,道:“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反正人贩子抓到了,孩子也给解救出来了。至于后头的黑手,管他做甚!” 她不说这话,不定人心里多少还对这种说法存着疑,她这么一说,倒不仅没给侯府洗白,反而更叫众人觉得那个什么“镇远侯府”有问题了。 小静又装着个天真模样,抬头跟她奶奶道:“我听人说,那些人贩子可心狠手黑着呢。说是有孩子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躲在一户人家里。偏那户人家胆小,把那孩子还给人贩子了。结果人贩子临走时,竟反手把那户人家全给灭了口呢。” “该!”陈大奶奶说着,回头嘲着一向跟她不对路的酒坊老板娘道:“昨儿听你家那位的意思,还想着把那些孩子还给人贩子呢。看吧,便是还了,也未必能得好呢!” 酒坊老板娘立时跳着脚地叫道:“我家那口子什么时候那么说了!他只是说,万一人找上门来报复,我们该咋办。要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这倒是……”顿时,妇人们一阵高低起伏的应和。 板牙奶奶叹道:“也没别的法子,咱们都警醒着些吧,看到镇上有陌生人出入,都多长几个心眼儿。跟外人也少说咱镇子上的事也就罢了。” 众人纷纷附和道:“是这个理儿。” 小静忽然又道:“那些被拐来的孩子,万一人贩子找人扮着他们的家长来认这些孩子,那该怎么办?” 板牙奶奶不禁一阵惊讶,低头看向小静。她可不知道几个孩子商量的事情,只惊讶着一向爱在人前装着文静的孙女,竟会接二连三地主动向人发问。 陈大奶奶答着小静道:“瞧你说的,哪有那么好骗的……” 酒坊老板娘报复着她道:“怎么就没那么好骗了?!我若是人贩子,我就先派个人往镇上打听那些被拐孩子的情况,比如那些孩子身上有什么记号,来的时候穿着什么衣裳等等的,然后再另找一个人,借着打听来的这些事情,冒充孩子的家长,遇上你这种没心眼儿偏又大嘴巴的,还不是一骗一个准儿!” “嗨……” 陈大奶奶瞪起眼,两个几十年的老冤家,不禁当街斗起嘴来。 众人看着热闹时,板牙奶奶则低头问着小静,“谁跟你说,人贩子灭了一户人家的?” 小静原正喜滋滋地想着,大人们的意思应该合了三姐的主意,忽然就听到她奶奶的问话。她不禁看着她奶奶猛眨了两下眼,那眼珠一转,笑道:“还能有谁,双双呗。” ——反正虎爷常常“脑洞大开”的(当然,这词儿肯定又是虎爷的发明)。 *·*·* 小静这里借着小老虎说事儿时,她弟弟板牙则在孩子们那边把这故事略改了改头面,直接推到了小兔子身上。 于是,同样的故事,在孩子们这边,则成了小兔子跟板牙说的“亲身经历”。 而比起胆气略缺的大人们,孩子们则热血多了。听着这杜撰出来的“灭门惨案”,孩子们一个个不仅没被吓着,倒更是义愤填膺起来,一个个直把小胸脯拍得震山响,说着若是人贩子再来抓人,他们要如何如何生擒人贩子,如何如何保护那些好不容易救出来的“可怜孩子”。 三姐和板牙对了个眼儿,便以她一贯的毒舌冷笑道:“凭你们?!” 仅这三个字,就跟油锅里扔了个火把似的,立时烧得群情激愤起来,有人嘲着三姐道:“你怕了就回家躲进被子里好了!连鞑子都叫我们赶跑了,还怕什么人贩子不成!” 三姐原是要引着那些孩子把话题往她想要的方向走的,却意外地勾出了“鞑子”二字。她不由冷笑一声,嘲着那几个孩子道:“说得好像你们见过鞑子的军队一样!”——当年鞑子的军队可从来没来过江河镇的。 便又有人嘲着三姐道:“说得你好像见过一样!” 三姐的脸色一冷,淡淡道:“我确实见过。我爹娘就死在鞑子军的刀下。就在我眼前。” 顿时,众人都不吱声儿了。 板牙看看三姐,抬手颇有些老气横秋地拍拍她的背,抬头对众人道:“我三姐虽然说话不好听,可仔细想想,其实也在理的。怎么说我们都还只是些孩子,打不过那些大人再正常不过了。而且,听说昨天都动刀子了。依我的意思,咱们硬跟那些人碰,肯定不得好的,倒不如智取。” 便有孩子好奇问道:“怎么智取?” 板牙道:“咱们镇子上那么多人,便是那些人贩子想来报复,也不敢明着来,肯定会乔装打扮成不相干的人,来问昨天的事。咱们对付他们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管谁来问昨儿的事,咱们都给他们来个一问三不知。若有人问起那些被拐来的孩子,咱们就直接把人往县衙引,就说人全被带到县衙去了。那些人贩子若有本事,叫他们去攻县衙好了!咱引着他们上当,可不比直接跟他们打在一处好?” “好主意,好主意!” 一些跟板牙交好的孩子们纷纷附和着,而那往常就跟三姐不对眼的,便挑着刺道:“什么灭门惨案!若真有这样的事儿,我们早该听说了,可谁又听说过?” 另一个孩子也道:“就是!不是说虎爷救下的那孩子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怎么还记得这事儿?这别是你俩故意编着来吓唬人的吧!” 三姐早料到会有孩子来挑刺了,抬头正想说,不记得自己名字,不代表不记得经过的事,却忽然听到人群后面一个声音道:“确有其事的。” 这突兀的声音,倒把围成一圈,正全神贯注听着三姐跟人吵架的孩子们全都吓了一跳。 众人顺着声音回头看去,这才发现,他们的后方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少年人来。 少年约十二三岁年纪,生得像个竹竿般又高又瘦。 高瘦少年跟认人一样,先是往人群中间坐着的板牙身上扫了一圈,然后看向三姐,却是意味不明地抿着唇微笑了一下,这才扭头对瞪着眼看着他的那些孩子们说道:“我们路过清水县码头的时候,正遇上官府盘查,说是附近的一户人家才刚被灭了门。不定就是那孩子说的那户人家了。” 虽然这少年是在替自己圆着谎,三姐仍忍不住问着他,“你怎么知道?” 少年看着她又是温和一笑,道:“我猜的。”又道,“昨儿被救下来的那几个孩子里,有两个还记得自己家乡的,不是说家就在清水县附近吗?再算着他们被拐的日子,倒正好是灭门案发生的那段时间。也就是说,灭门案发生的时候,那伙人贩子就在附近。这么看来,他们犯下这案子的可能倒是极大。” 少年人说得头头是道,不禁叫镇上的孩子们全都信服地看着他。便有个孩子问道:“你是谁啊?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三姐的眼一闪,道:“若是我没猜错,这应该是我们巷口那家还没开张的客栈的少东家。” “你叫什么名儿?”她抬着下巴,看着眼前那高瘦少年。 少年微微一笑,道:“我叫李健。你应该就是三姐了。早晨时,听姚爷爷提到过你。”又道,“你跟姚爷爷长得很像。” 第十七章 ·蛋炒饭 第十七章·蛋炒饭 三姐领着板牙和小静在外面煽风点火、蛊惑人心时,小老虎雷寅双则在家里忙着照顾她新得的小兔弟弟。 可见这小老虎是真心喜欢她这小兔弟弟的。那原放在她床头桌子上的、她爹亲手给她做的竹风车,如今都转移到了小兔的床头。 而虽然小兔说自己能走,小老虎还是坚决不让小兔的脚着地,直接把人从东厢她的床上,背进了西厢那张刚铺好的竹床上。 如今小老虎是九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加上一早就想着给小兔挪窝的事,所以那早饭她也没好好吃。这会儿又是打扫又是折腾的,还没到中午的饭点,小老虎就饿了。 鸭脚巷里三户人家,王家有两个主妇,一日三餐自是不成问题的;姚家三姐是个能干的,收拾打扫再带做饭,也是家务技能全满;唯独住在中间的雷家,照说虎娘去世后,雷寅双也该跟三姐一样担起家里主妇的职责的,可她那过世娘亲曾这么评价过她家小老虎:“我们家双双啊,五根手指头还没懂得怎么分岔呢。”所以,雷寅双做家务的水平,便是那种洗个衣裳能把衣裳洗成拖把,做个饭能把铁锅做着漏勺的极致水平。 虽说隔壁两家人都愿意救济着这雷家父女俩,可居家过日子原就是细水长流的事情,三家人便是亲如一家,到底不是一家。这一点,虎爹心里分得很清楚。因此,除非像今儿早晨这样,三家人早说好要聚在一处吃饭商量事,不然雷爹爹都是带着小老虎在自己家里开伙的——确切说来,是雷爹每天中午都会从后街集市他的铺子里赶回来给小老虎做午饭,然后顺带睡个午觉,下午再去铺子里干活。 而这会儿看着天色就知道,连中午的饭点还早着。 雷寅双揉揉咕咕叫着的肚子,扭头问小兔:“你饿吗?” 小兔一早也想着挪窝的事儿,所以他也没好好吃早饭,加上昨晚他发烧没胃口,连晚饭都吃得极少,这会也早饿了。 见小兔萌萌地看着她点头,小老虎抓耳挠腮了一会儿,想着家里的储粮道:“家里应该还有一块饼的,是前头针线铺的吴娘子嫁闺女时的喜饼。我再去烧点热水,咱俩泡着吃,好歹应该能等到我爹回来的。” 而叫小老虎愤怒的是,等她找出那块珍藏在橱柜里的喜饼时才发现,那喜饼上竟生了一层霉孢。她立时生气地冲着那喜饼大叫了一声,“啊!” 这是她的习惯,生气时,高兴时,都爱叫上这么一嗓子的。 可她却是忘了,如今她家里再不是只她一个,所以当小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时,雷寅双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 小兔站在厨房门口,扶着那门框探头看着她。 “你怎么下床了?!” 雷寅双赶紧丢开那块生了绿毛的饼,过去就要将小兔抱起来。 小兔摆着手道:“我没事,就只是崴了脚而已,不用力就不会疼的。” 这倒是实话。而且,其实前世时他的脚也只是伤成这个程度。不过因为他自小就没吃过皮肉苦,所以才把脚上的那一丁点疼当成了大事。也因此,后来江承平附和着他,夸大他脚上的伤情时,他才会那么深信不疑……直到后来真正吃过苦头,江苇青才知道,当初那所谓“疼得要死”的脚伤,其实根本就不算什么。 他一只手扶在雷寅双的手臂上,一只手扶着门框,探头往昏暗的厨房里张望着。 可见这雷家父女俩都不是会做饭的,那灶台上虽然收拾得很干净,可灶台边放着的那些锅盆瓦罐,却几乎每一只上面都带着被烧焦过的痕迹。 见他探头往厨房里张望着,雷寅双不禁叹了口气,指着那绿毛饼道:“坏了,没得吃了。”又道,“你能忍吗?要不我们忍忍吧。” “我还好,”江苇青道,“你呢?” 雷寅双原想逞能的,可看着小兔那纯净的眼,她不自觉就说了实话,扁着嘴道:“饿惨了。” “那我们看看家里有什么能吃的。” 小兔放开她的胳膊,单着一只脚跳进厨房,打开那橱柜往里查看着。 他那理所当然的一句“家里”,不禁叫小老虎眨了一下眼,然后咧嘴一笑,跟过去伸手架着小兔的胳膊,低头不放心地问着他道:“你这样真的能行?脚真的不疼?你可别逞强啊!伤了脚,跛了可是一辈子的事。” “放心,我不会跟自己过不去的。”小兔一边说着,一边抬着头看着橱柜上面一层,忽然指着个笸箩道:“那里面是什么?” 小老虎抬头看了看,道:“鸡蛋。板牙家的鸡生的。婶婶给的。”又道:“可是,就算有鸡蛋也没用,平常都是爹爹做饭的,我不会做饭。” 小兔道:“我会。” “咦?”小老虎立时扭头看向小兔。 小兔则指挥着她道:“拿两个鸡蛋下来,我给你做个蛋炒饭吧。” “咦?!”小老虎忍不住又发出一声惊叹,一边踮着脚尖去拿鸡蛋,一边扭头问着小兔道:“真的假的?你会做饭?你不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吗?” 小兔立时道:“小心!看着些,别打了。” 小老虎赶紧回头,小心地从那笸箩里拿了两个鸡蛋下来,又不相信地回头瞪着小兔道:“你真会做饭?!做蛋炒饭?!” 小兔接过鸡蛋,冲着她弯眼一笑,道:“等做好了,你吃上,不就知道我是真会还是假会了。”说着,便举着两只鸡蛋,单脚跳到灶台边,去查看还有什么可用的食材了。 小老虎看着小兔的背影眨了眨眼,见他清点着灶台上的作料,却是忽然想起来了,道:“蛋炒饭是要米饭的吧,家里没有啊!” 小兔一愣,回头看着小老虎微抿了抿唇。 见他这不如意的神情,小老虎赶紧道:“有面条的。要不,咱们下面吃吧。里面卧两个鸡蛋,你一个我一个。” 小兔却摇了摇头,垂眼看着捏在手心里的鸡蛋,小声道:“我就想给你做个蛋炒饭的。”——前世时,他第一次给她做的饭,就是蛋炒饭…… 小老虎可不明白小兔的坚持。可看着小兔这失落的模样,她又忍不住心软,于是那虎目往厨房里扫了一圈,指着米缸道:“家里虽然没现成的饭,可有米呀!我们把米做成饭,可不就有饭了?”说着,便拿了淘米箩去米缸里掏米。 小兔则看着她一阵无语。他记得他刚开始藏身乞丐群时,一个老乞丐最爱说的一句话便是:刚做好的饭炒着吃——多此一举。而且…… 真正的蛋炒饭,也不是用现做的米饭来做的……可他却很想再给她做一回…… 雷寅双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米饭来炒蛋炒饭才更合适,她只知道小兔需要米饭。于是她一边很是熟练地抖着那米箩,捡着米里混杂的稻壳砂子,一边道:“正好咱们顺便把午饭也带出来。等爹爹回来,只要炒个菜就行了,也好叫爹爹省点事。” 小兔听了,立时又蜷着那受伤的右脚在厨房里蹦哒了起来。 小老虎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在厨房里翻箱倒柜,问道:“你做什么?” 小兔道:“我看看家里还有什么菜,既然动了火,不如把午饭也一起做好了,省得爹爹回来再辛苦。”——他这“爹爹”倒叫得挺干脆。 不过,小老虎对于小兔能如此认同这个家,认同她的爹爹,她还是表示很高兴的。于是她弯着眼眸笑了,放下米箩,爬到一张小凳上面,从头顶的钩子上摘下一个竹篮,道:“在这儿呢。”又道,“昨儿爹爹回来时,还打了三两肉的,因天热,怕坏了,挂在外面的井里呢,我去拿,顺便淘米。” 小兔正低头查看着那些菜,听了她的话,抬头问着她,“你会?” 小老虎立时做出一副被冒犯了的模样,叉着腰道:“我就只是不会烧火而已,其他的事情我怎么不能做了?!平常我爹做饭时,可全是我打下手呢!”说着,手指头一戳小兔的脑门,提着菜篮和米箩便出了厨房门。 因那常年清澈的津河穿镇而过,所以小镇人家淘洗米菜和衣裳,一般都是直接去那津河边的码头。偏这鸭脚巷的三户人家讲究,竟每户人家都在家里打了口井。雷家的井,便在厨房的旁边,靠近姚爷家的那一侧院墙根下。 雷寅双出去淘米洗菜时,小兔江苇青倒并没有跟出去,而是跪在一张凳子上,扒着厨房的窗口看着她洗菜。 明明这小老虎不能算是个细心的人,可被他这么看着,许是要做个大姐姐的榜样,她竟头一次把米菜洗得那么认真,竟是险些把那青菜全都揉成了菜汁,直到小兔回过神来,看到那伤痕累累的菜叶,赶紧叫着“够了够了”,她这才放过了那些可怜的菜叶。 然后,接下来,除了把那小磨盘似的大砧板从雷爹爹常用的台子上搬到门口的矮桌上,好叫小兔坐着也能切菜外,就再没小老虎什么事了。雷寅双便托着腮,坐在小兔的对面,看着他切着那些菜和肉。而从他那利落的刀工上便可以看出,他果然没有说谎。 “可是,你怎么会做饭的呢?”雷寅双不解地问着小兔,“三姐不是说,你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吗?” 小兔抬眉看她一眼,没吱声。 “哦,”雷寅双立时自问自答道:“三姐说的,不是你说的。”顿了顿,她又道:“可你身上的衣裳,果然料子很好的样子呢。” 小兔再次抬眉看她一眼。 于是再一次不用小兔作答,雷寅双自己给了答案:“定是那些人贩子出于什么目的,给你换的衣裳……”说到这里,她脑洞再次大开,撑着手肘看着小兔道:“我知道了!难怪那些人说你是什么‘世子’。我猜,他们给你换上那身衣裳,原就是想要叫你冒充什么‘世子’的。至于说为什么……”她想不出来因由了,便大咧咧地一挥手,“嗐,肯定没好事!” 小兔忍不住又抬眉看她一眼。 接到他这眼风,小老虎弯着眉眼笑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脑洞太大了?” “……”小兔停了手里的刀,抬头问着她道:“什么是脑洞?” 小老虎指着自己的脑袋道:“就是脑袋里面想事情的时候,一不小心,把脑袋给想出一个洞来,然后就有各种想法从那个洞里冒了出来,那些想法又把脑袋里面的那个洞撑得越来越大,想法也跟着越来越多……” “越来越离谱。”小兔接道。 小老虎愣了愣,冲他眨着眼笑道:“对,就是这个意思。”顿了顿,又自我辩解道:“可有时候也不是那么不靠谱的,有时候也能叫我猜对了的。” “挺好。”小兔看着小老虎微笑道:“脑子里没什么想法的人才活得没意思呢。” 雷寅双原有些担心小兔跟三姐一样的看不上她脑洞太大,这会儿听小兔出言替她辩护,立时高兴地又弯了眼,笑道:“是吧是吧!我也觉得脑洞大不是什么坏事。你看,平淡无奇的一件事,你动动脑筋,就能把那件事想得那么好玩。多好玩啊!” 她觉得好玩时,小兔却是累惨了。 却原来,小兔手里的刀是雷爹爹常用的,是一把能砍骨头的大刀。而此时的他不过才十岁年纪,且还一向体弱,那小细胳膊握着那刀,原就已经有些吃力了,偏他还想在虎爷面前显摆自己的刀工,因此一开始时切得很快,到了这会儿,他就有点拿不动那刀了。 他审视了一会已经切好的菜,便抬头很是自然地指挥着小老虎道,“给我拿个碗过来。” 小老虎立时颠颠地跑去拿了碗过来,又看着小兔将鸡蛋磕在碗里,拿筷子熟练地将那蛋液打成旋涡状,她不禁一阵心痒,探着脑袋道:“给我玩玩呗。” 小兔冲她挑了一下眉,道:“你会弄撒了的。” “不会不会,我不会弄撒的!”虎爷就差拍着胸脯来保证了。 小兔明知道她肯定不行,可看着她那巴巴的小眼神,他却怎么也拒绝不了她,便只好叹着气,将碗递了过去。 于是,果然,小老虎把那蛋液撒出了碗边。 看着吐着舌头做着鬼脸的小老虎,小兔却并没有像板牙娘和板牙奶奶那样,再不许她碰碗了,而是冲她鼓励地微笑着,道:“慢一点,不要那么急。”说着,伸手过去握了她的手,两人共同捧着那只碗,小心地打搅着那蛋液。 见那蛋液再没有撒出来,小老虎不禁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又“啊”地叫了一声,回头看着头顶只到自己鼻尖处的小兔道:“看看看看,其实我也没那么笨,是吧?” 小兔的眼一闪,抬头看着她笑了。 于是,等雷大锤赶回来准备给宝贝女儿做午饭时,才刚一进门,就闻到满院子的饭菜香。他原还以为是隔壁王家飘来的香味,正抽着鼻子分析着是什么菜时,小老虎跟那猛虎下山似地,从厨房里扑了出来,一把抱住她爹的腰,兴奋得小脸一阵通红。 “爹,爹!”她大喊道,“我跟小兔一起做的午饭!我没把饭烧糊,也没有把厨房烧了。爹,我会做饭了!” 她的大嗓门飘过院墙,不禁叫左邻的王家婆媳和右舍的姚家祖孙,全都诧异地对视了一眼。于是两家人都顾不上吃饭了,齐齐敲响了雷家的大门,想要看一看小老虎创造的奇迹。 而看着厨房里那一荤两素的三道菜,以及三碗黄灿灿的蛋炒饭时,几个大人不由对了个眼,看着小兔同声问道:“是你做的?!” 小兔还没答话,小老虎就极自豪地抱着她小兔弟弟的肩,对众人宣布道:“全是他做的!不过菜是我洗的,火也是我烧的……”大概觉得自己有点抢占了小兔的功劳,她赶紧又补充道:“小兔教我烧的火。原来还需要根据炒菜做饭的不同需要,要调节火的大小的。爹,你都没教过我。” 雷爹:“……” 事实上,他教过小老虎无数遍的,偏这小老虎只把人的话当过耳清风,答应得快,忘得更快,下一次还是一个劲地猛往那灶下塞着柴…… “哎呦,没想到小兔这么能干!我说双双呀,你这哪里是捡了个弟弟,这明明是给自己捡了个小女婿嘛!” 板牙奶奶夸着小兔时,一个没留神,却是叫心里的想法就这么顺着嘴边溜了出去。 第十八章 ·龙川客栈 第十八章·龙川客栈 亏得板牙奶奶说到后面,自己也感觉到这话不该对个孩子说,便下意识地将声音收了一半。且正好这时候三姐撇着嘴说:“卖相好,不代表味道就好。”小老虎一听就炸了毛,所以她并没有注意到板牙奶奶的这后半句话。小兔倒是听到了,但他装作没听到的模样,白净的小脸上一片平静淡然。 而炸了毛的雷寅双则冲三姐不满地一瞪眼,又回身拿木勺从碗里挖了一勺蛋炒饭杵到三姐鼻尖前,冲她嚷嚷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都没尝过,怎么就知道味道不好了!” 三姐一眨眼。这小老虎对自己人一向很有忍耐力的,往常便是她再怎么拿毒舌刺她,她也只是憨憨一笑。而这却已经是这只小老虎第二次为了她这个才刚认下的“弟弟”冲她瞪眼睛了。 想着一个看上去才七八岁的孩子,就算那做出来的饭菜看上去不错,怕也只是“看上去”不错而已。三姐立时一撇嘴,不客气地握着雷寅双的手腕,将那勺蛋炒饭送进了嘴里。 于是,满院子的人全都带着好奇和探究的眼看向三姐——便是他们并没有像三姐那样说怪话,可那眼神里的意思,却是叫雷寅双清楚明白地看出来了,他们显然跟三姐一样,对这桌饭菜是抱着怀疑的。她不禁一阵气恼。 正恼着,小兔那略有些冰凉的小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于是她只好按捺下气恼,回了小兔一个安抚的微笑。 “怎样?”板牙性急地问着三姐。 三姐将那口蛋炒饭含进嘴里时,早做好了吃到一口过硬或者过软,过咸或者过淡,甚至是滋味奇怪的蛋炒饭了。而这一口蛋炒饭,却是叫她意外地眯了眯眼。 见她没吱声,姚爷便笑道:“我也尝尝。”说着,从雷寅双的手里接过那木勺,也挖了口蛋炒饭送进嘴里。 于是众人的眼又全都落到了姚爷的身上。 姚爷嚼了两口,不禁跟三姐一样,眯起了眼。不过他比三姐多了个点头的动作,道:“唔,味道不错。米饭不软不硬正正好,咸淡也正好,特别是这鸡蛋,炒得很嫩。”他评价着,扭头将小兔上下打量了一圈,道:“这真是你炒的?” “那还有假!”小老虎又一次抢着替小兔答道。她一边抢答,还一边卖弄着才刚从小兔那里学来的知识,“这蛋炒饭原该是用隔夜的陈饭炒才最好,可家里没有,小兔说,新做出来的米饭也能炒,不过得多放点油,不然会粘成一团。我们还又把刚做好的饭盛出来,放在扁筛子上面吹凉了,然后再炒的。瞧,米粒都没有粘到一起呢,看着一点都不像是新煮出来的米饭炒的,是吧!” 姚爷和雷爹都不擅长做饭,更不会做蛋炒饭了,倒叫他们听了个新奇。而板牙奶奶和板牙娘则忍不住对了个眼。板牙娘笑道:“这可真是刚煮出来的饭炒着吃——多此一举了。有这功夫,不如直接炒个鸡蛋做菜了。” 雷寅双愣了愣,她倒没想到这一点。她看看小兔,见小兔也在看着她,便抬着下巴维护着小兔道:“可我就想吃蛋炒饭啊!” 小兔江苇青心里一柔,忍不住紧了紧手里的小虎爪子。小虎爪子也回应地握紧了他。然后两个“孩子”相互对视着,笑了。 从雷家出来,板牙奶奶趁着人不注意,冲姚爷小声嘀咕道:“看来那孩子没说谎。一个富贵人家的孩子,还是个男孩,居然会自己做饭,且还做得这么好,显见着是在家里过得不好了。” 姚爷点点头,正待也要评论上一句,那边三姐已经开了自家的院门,回头冲他叫了声:“爷爷。”姚爷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冲着板牙奶奶摆了摆手,又使了个眼色,两家人便各自分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小老虎一直围着她的“小兔弟弟”打着转,倒叫她忘了另一件大事,直到一天早晨,巷口外忽然响起“噼哩啪啦”的鞭炮声。 正吃着早饭的小老虎立时就拿着馒头窜出了家门。 等她跑到巷子口时,便只见板牙竟跑在了她的前面,这会儿正踩在巷口的上马石上,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抱着巷子拐角处的墙面,探头往巷口右侧张望着。 直到这时雷寅双才想起来,那个被板牙奶奶和陈大奶奶乱点鸳鸯谱的“花姨”…… 于是她跑过去,想把板牙从那上马石上拉下来。板牙哪里肯让她,二人小小地交了一回手。雷寅双不像板牙,半个身子都在巷子外面,她到底被堵在一人宽的巷口里,连个胳膊都伸不直,那再好的功夫也施展不开,所以倒难得地在板牙面前落了个下风。板牙不禁得意一笑,不过最终还是稍稍侧了身子,让出一条缝隙来,好叫雷寅双也能看一眼巷口隔壁的热闹。 而这一眼,不禁叫雷寅双吃了一惊。 因小兔脚上的伤还没好,小老虎便一直守在家里陪着小兔,却是已经难得的好几天都不曾出过门了。所以当她扭头往右侧看过去,见巷口那家关了一年有余的旧客栈竟就这么悄没声息地焕然一新时,她不禁眨了眨眼。 雷寅双已经习惯看到巷口右侧一排灰蒙蒙的门板墙了,而如今那排门板则全都被卸了下来。透过大敞的门洞,可以看到店堂里各处都被洗刷得干干净净,连地面都似在闪闪发光一般。从她站着的角度,是看不到那门上新挂起的牌匾的,不过那一排从二楼上挂下来的四只大红灯笼,还是叫她知道了这家新开张的客栈的名字。 那四只透着节庆般喜气的红灯笼上,贴着四个金灿灿的大字——龙川客栈。 红灯笼的下方,几个小二正颇为勇敢地以手拿着二踢脚在燃放着。客栈另一边的地面上,直到客栈车马院的门口,则长龙似地盘着一条大红鞭炮,那鞭炮这会儿正“噼哩啪啦”地震山响着,炸起一地的红纸屑和腾腾的硝烟。 漫天飞舞的红纸屑中,只见那老板娘花掌柜仍是一身利落的黑色男装,头上也仍是那一头夸张的花簪翠钿,且还在鬓发边又特别地插了两朵大红花枝。她这会儿正站在客栈的台阶上,冲着来道贺的乡邻们拱着手。和她并肩站着迎客的,是今儿恰逢休沐的板牙爹王朗。在他们二人身后,一左一右还各站着两个人。左边,靠近雷寅双的这一侧,是老秀才模样的姚爷;而另一边…… 雷寅双见了,险些气歪了鼻子——那不是别人,正是她那高大威猛的爹,雷铁匠! 今儿一早,姚爷爷和板牙爹就过来招呼着她爹一同出了门。雷家父女两个向来是各人管各人的,且雷寅双见板牙爹爹难得逢着休沐,便当是他找着姚爷和她爹出去吃早茶的,也不曾在意。她却是再想不到,她爹不吃早饭就出门,却是来这客栈帮着花掌柜做开业准备的! 看着她爹居然和那个花掌柜并肩站在一处,且看样子还是在帮着那个花掌柜迎客,雷寅双的一张虎脸顿时拉成了马脸,手里的馒头也立时被她捏成了花卷。 依着她的脾气,她真想就这么跑过去把她爹拉回家去,可她也知道,这么做不仅显得她任性,也叫她爹丢脸。于是她只能忍了脾气,站在巷口处气呼呼地冲那一头花翠的花掌柜瞪着眼。 她这里生着气,那按在板牙胳膊上的手便失了分寸,直捏得板牙一阵呲牙咧嘴,赶紧扭着肩膀从她的掌下逃了出去。 他这一窜出去,雷寅双立时理所当然地占据了他那最佳位置。踩在巷口的上马石上,她先是瞪着眼冲那花掌柜运了一会儿气,见花掌柜只顾着跟来道贺的宾客说话,倒并没有跟她爹说过一句话,她这才从花掌柜身上移开视线,噘着个嘴,两只虎目一眨不眨地监视着她爹的一举一动。 好在雷爹这会儿也没空主动去“勾搭”花掌柜,他正充着迎宾的角色,把镇子上来道贺的邻居们往客栈里领着。 直到那鞭炮声响完了,雷寅双都不曾注意到,更没有像以前一样,跟板牙他们那些小子们一起冲进鞭炮纸屑堆里,翻找那些不曾燃响的漏网小炮。她只皱着个眉,捏着手里的馒头,严密监视着她爹和那个花掌柜之间的每个交肩错过。只要这二人稍说上一句话,或者相互对个眼,她手里的馒头屑便往下落一些。等周围围观看热闹的人们那议论声传到她耳朵里时,那馒头早被她捏得只剩下了一手的馒头渣渣。 “……不是说那个老板娘是寡妇吗?怎么还穿金戴银的?!居然插着大红花!” 雷寅双听到人群里有个声音小声道。 “嗐,这算什么,你没看她还穿着男人衣裳嘛!”另一个声音接道,“不男不女的,看着就不像是个正经人家!” “寡妇门前是非多嘛……”又一个声音小声道。 “我说里正老爹怎么会让这种人搬到咱镇子上来了?这不是存心要搅得镇子上的男人们心里发痒嘛!”一个媳妇不满道。 立时有一个媳妇答着她道:“这还用说!吴老爹虽然年过五十了,可也是个男人。你看你家男人的眼,从一开始就没从那寡妇身上移开过呢!” “呸!”之前那媳妇不高兴地反击道:“说得你男人没盯着她看似的!” 一阵乱哄哄的迁怒找岔非议后,围观的妇人们一致得出个结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与此同时,她们也还下了另一个结论:“这花寡妇也不是个善茬!” 看看那“不是善茬”的花掌柜,再看看“不是个好东西”的雷爹,雷寅双默默咬了咬唇。 第十九章 ·小书生 第十九章·小书生 客栈开业的鞭炮放完后,围观的众人渐渐也就散开了。雷寅双却仍是站在巷口的上马石上,抱着墙壁,歪头看着旁边的客栈里,她爹、姚爷和板牙爹爹一起,帮着那个花掌柜在招待着客人——看着就像他们跟这客栈老板娘是亲戚一般。 果然,有人拦下雷爹和姚爷,问着他们:“你们跟那个花掌柜,是亲戚吗?” 姚爷笑眯眯地道:“她家走了的那口子,算是我的学生。”又拍着雷爹的肩道:“跟他,还有阿朗,他们都是八拜兄弟。可惜叫鞑子给害了。” 雷寅双一边听着那边寒暄,一边注意着她爹的神情。她爹平常就不怎么爱把想法挂在脸上,这会儿更是叫她看不出个端倪了。 她正皱着眉头观察着时,忽然旁边有人问着她:“你是双双吧。”——虽是询问的口气,那话音里却是带着笃定的味道。 雷寅双垂眼看去,便只见那上马石前,不知何时摸过来一个陌生的少年。 少年生得又高又瘦,根条竹竿似的。这会儿雷寅双站在那及人小腿高的上马石上,可她目光平视时,居然直对着那少年的额头——也就是说,站在上马石上的她,竟只堪堪比那少年高出半个头而已。 作为江河镇上威名赫赫的“虎爷”,雷寅双不仅认得镇子上所有的孩子,便是附近几个村子里的孩子,她也全都认得。可眼前的少年,却显然是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 雷寅双不禁瞪着个眼,一脸警觉地看着那少年。 少年冲她友好地笑了笑,一边伸过手去,一边道:“下来吧,站在上面多危险,万一滑了脚,看磕了牙。” 这大哥哥似的体贴,不禁叫雷寅双看着他又猛眨了一下眼,然后低头看看他的手,抬头问着他:“你认得我?” “猜的。”少年微笑道,“你该是雷叔的女儿吧。前几天我姑姑就说,要请你和三姐,还有小静和板牙来店里坐坐的。可因店里忙着开张,且我们也是才刚搬过来,到处都乱七八糟的需要收拾,也只能先把这事儿放下了。” 一句“忙着开张”,立时叫小老虎拧了眉,抬眉瞪着那少年道:“花掌柜是你什么人?” “我姑姑。”少年笑道:“我们能搬来,多亏得有你们三家帮忙了。这会儿姚爷爷和王叔、雷叔都在店里呢,你要不要也来坐坐?” 叫那少年始料不及的是,他自报了身份后,眼前的女孩那原已经有些柔和了的眼神,竟一下子又锐利了起来。那孩子冲他一瞪眼,仰着鼻孔冷哼了一声,便跳下那上马石,转身就要往巷子里走。 却不想她的身后,那上马石旁还站着个孩子。两个孩子都是各自没防备,便这么撞在了一处。 亏得雷寅双是练武的,下盘根基稳扎,立时一把抱住了被她撞得摇摇欲坠的小兔。 “咦?你怎么跑出来了?!”雷寅双叫着,低头看向小兔的脚。 小兔也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道:“真的没什么了,好多了,可以走路了。” 这几天,每天晚上姚爷都会过来给他擦药酒,所以他脚上的伤好得很快。 而前世时他可没这个待遇。 前世时,虽然是虎爷雷寅双救了他,可因为他的娇气和任性,叫鸭脚巷的大人们都不愿意收留于他,所以早早就把他塞到里正家去了。而里正家的人,也不愿意在一个坏脾气的孩子身上浪费精力,何况他一点儿苦都吃不得,便是给他换个药,他都跟杀猪似的尖叫挣扎,且还不住口的咒骂那帮他换药的人。于是到了后来,干脆谁都不管他了。所以当江承平找来时,他才更加觉得自己是受到了亏待…… 这一世的他,身上却是再没有娇骄二气了。他抬头看看一脸担忧的雷寅双,又隔着她的肩膀,看向那站在巷口处望着他们的少年。 “这是……”他问。 “我叫李健。”少年冲他温和一笑,弯下腰,拿两只手撑着膝头,跟对个刚呀呀学语的孩子说话般,放柔了声音问着小兔:“你叫什么名字?” 雷寅双立时警觉起来,一转身,将小兔遮在身后,瞪着那个自称叫李健的孩子嚷道:“你想做什么?!” 她这一嚷嚷,倒把李健嚷得愣住了,便直起腰,有些怔怔地看着雷寅双。 而被雷寅双遮在身后的小兔,则忍不住从她的胳膊旁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李健。 小老虎这会儿自是不知道,对面的这个李健,将来会是她的丈夫。小兔听到这名字,却是立时就知道了。 前世时,他对这“健哥”是闻名已久,却是直到临死都不曾真正见过一面。如今真正见到,他才发现,眼前的少年虽然跟条竹竿似的又高又瘦,那五官相貌却是生得极好,自带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很能得人好感。 江苇青忍不住侧头看向雷寅双。 虎爷的相貌,虽然生得没有隔壁的王静美那般精致漂亮,却自有一股活泼的灵动之气。和这小书生似的李健站在一处……至少江苇青认为,李健这样的文弱气质是配不上虎爷的。 而,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虎爷?! 看着不过才九岁年纪的虎爷,江苇青的眉头微微耸起。 这三人正僵持着时,忽然有人在小兔的身后开口问道:“你们都堵在巷口里干嘛。” 众人回头一看,却原来是提着个竹篮的王静美。她的身后,是背着手的三姐。 “这是……” 王静美也是头一次见到李健,那脚下不禁微往后退了一步。 三姐伸手抵着她的背,不让她后退,道:“这是李健,隔壁客栈老板娘,那个花姨的侄子。” “你认得?” 雷寅双和小静同时回头。 “算不上认得。”三姐撇着嘴道,“不过是他主动过来跟我说了几句话而已。” 她撇开雷寅双和小静,隔着众人问着李健,“你堵在我家巷口里做什么?” 李健不禁一阵无语。他确实是站在巷口处的,却离着巷口还有一步之遥呢。那真正堵着巷口,叫人进出不得的,明明是雷叔家的女儿…… 不过,可见李健是个好脾气的孩子,他不曾辩解一句,便温和一笑,后退了几步,让出巷口——却是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雷寅双横了他一眼,扭头问着小静和三姐,“你们这是去哪儿?” 小静一抬手里的竹篮,道:“我娘和我奶奶叫我给花姨送贺礼去呢。”又回头问着三姐,“你去哪里?” 三姐道:“刚才鞭炮炸得人耳朵疼,我就没出来看那个热闹。想着这会儿人应该散完了,我这才出来的。”又问着雷寅双,“你看到我爷爷没?是不是还在客栈里面帮着忙?” 雷寅双奇道:“你怎么知道?” 三姐的两只眼往上一翻,道:“昨儿晚上板牙爹爹回来时,他们三个就在那里说着这件事了。你没听到?” 雷寅双不由眨了眨眼。她想不起来昨晚她干嘛了,但她确实没注意到三个大家长在议论着些什么——而她若知道,怕是会更关心一些的。 昨天天黑之后板牙爹才从城里回来。不过,便是天黑了,他仍是把姚爷和雷爹叫了过去,显见着是姚爷托他打听的事有了眉目。 板牙爹爹跟另两位大家长道:“若说京里的异动,倒是有的。听说太子殿下病了。虽然病情如何不曾传出来,可据说上面那位在开着朝会时,连着两次突然中断朝会,奔了东宫。可见,怕是病得不轻。” 姚爷捋着胡子道:“国之储君嘛。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京里怕是得有一阵子不得安宁了。”又问着板牙爹,“镇远侯府那边呢?” “打听了。”板牙爹道,“那镇远侯死了老婆后就再没有续弦,府里如今是老太太当家。他膝下只有两位公子,一嫡一庶。嫡的那个十岁年纪,三岁的时候被立了世子。听说是个混世魔王般的人物,他府里的下人都怕被派去侍候他。那个庶的,比嫡的年长了五岁,今年十五,年初时才领了个御前侍卫之职。听说那倒是个知书达理,待人温和的,且才学也不错,连上面那位都曾亲口夸过的。倒没听说那府里有走失孩子的事。对了,京里还有种说法,说是太子的病,就是叫那个世子给传染上的。似乎是那个世子打出生身子骨就不强健,如今常年养在京郊的温泉庄子上。据说太子爷就是去那庄子上看了他一回,回来就病倒了。” 他看看捏着胡子沉思的姚爷,又道:“我觉得不像。首先,年纪对不上。其次,性情也对不上。唯一能对上的,就是那孩子看着也不是个什么健壮的。” 姚爷道:“那京里还有别的人家走失了孩子吗?” 板牙爹爹摇头道:“都查了,都对不上。” 雷爹爹道:“许是别的地方的呢。” 姚爷也摇着头道:“那孩子虽然说着一口漂亮的官话,可仔细听,还是能听得出来一些上京的口音。可见,应该是个常年住在京里的。”顿了顿,又道,“怕是真如他所说的,家里人并不在意他的死活吧。” 板牙爹道:“正是呢,如今京里这种事很是常见。所谓‘富贵移妻’,现下那位坐稳了朝廷,手下那帮人可不就贪图起安逸来了?听说许多人便是没有休妻,也纳了美妾的,把家里搞得一团乌烟瘴气。什么受宠的小妾挤兑得原配宁愿回乡也不愿意在京城呆着的,什么后来生的孩子压得前头生的孩子抬不起头的,数不胜数。” 雷爹爹缓慢摇着头道:“听着也不像。若说他是前头生的,受着后头生的压迫,他才多大年纪?怕是生的时候,大兴才立国呢。” 姚爷同意地点了点头,道:“许是他的亲娘是后纳的妾,因什么原因失了宠,叫他被嫡母虐待着吧。”又道,“我总觉得这孩子应该不止七八岁年纪,只是长得小而已。” 板牙爹爹道:“我也想到了,所以是从五六岁一直查到十来岁的……” 且按下雷寅双不知道的这一段话不提,再说回那鸭脚巷口。 三个女孩子说着话的当儿,雷寅双已经弯腰背起了她的小兔弟弟——当然,小兔曾挣扎了一下的,可正跟三姐、小静说着话的雷寅双根本就没注意到,就这么直接背起了他。然后三个女孩一同出了巷口,站在巷口处,探头往那客栈里张望着。 第二十章 ·无事献殷勤 第二十章·无事献殷勤 女孩们从鸭脚巷口里出来后,李健立时殷勤地迎了上去,笑着问那三个女孩:“可要进店里坐坐?” 鸭脚巷的三个女孩相互对视了一眼。 伏在虎爷背上的江苇青虽然只是才刚加入鸭脚巷里的一个新居民,却是一下子就看懂了那三个女孩眼里暗含的警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雷寅双看向三姐。 三姐看向小静。 小静看看李健,装着个腼腆模样,扭着手里提着的竹篮,“羞答答”地对李健道:“你……能把我爹爹叫出来一下吗?” “好啊。”李健笑着,回身进了客栈。 三个女孩又是一对眼儿,然后小静冲着另外两个女孩一呶嘴,却是并没有跟在李健的身后,也没有学着板牙他们那些淘气男孩们的模样,就近凑到客栈门口看着热闹,而是学着街坊那些既好奇又矜持的妇人们,过了街,远远站在街对面的店铺廊檐下,等着板牙爹爹从客栈里出来。 站到街对面,雷寅双这才得以看清这间客栈的全貌——虽然其实这间店是她天天都得见的。 这客栈占地约是别人三间店铺的开间。客栈的一侧是鸭脚巷的巷口;另一侧则是一扇对开的木门,通往可以停放客人车马的后院——那扇木门的旁边,有一条不起眼的暗巷,原是隔开客栈和隔壁店铺的一条防火巷,这里,便是当初江苇青第一次遇到虎爷时藏身的那条暗巷了。 江苇青看着那条暗巷时,雷寅双则抬头看着客栈门头上新挂起的牌匾。作为打小就师从姚爷的学生,她一眼就认了出来,那黑漆牌匾上“龙川客栈”四个大字,是姚爷的墨宝。 “怎么叫龙川客栈?龙川离我们这儿远着呢。”小静扭头对三姐道。 三姐的眼一闪,看了小静一眼。小静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对三姐吃惊道:“难道说那个花姨……” 雷寅双也扭头看向三姐。 “许是吧,”三姐道,“不然我爷爷他们也不会这么卖力了。” 三姐和小静这语焉不详的对话,不禁叫小老虎背上的小兔眨了眨眼。他早就察觉到,这鸭脚巷里藏着秘密的。他原以为那秘密只是大人间的事,可如今看来,这几个孩子也并不是一无所知。连小老虎应该也是知道这个秘密的,所以在三姐和小静对答时,她一句话都没说,只又扭头往那边客栈里望去。 那牌匾下,客栈的大堂已经和雷寅双所知道的那个老客栈全然是两个模样了。 以前的老客栈,只在那牌匾正下方开了个门,左右临街的两边全是木板墙,所以那店堂里光线并不好,总叫人感觉阴森森的。如今的新客栈,却是把那木板墙全都拆了,做成了活动的门板。于是整个店堂一下子变得敞亮了起来。人坐在客栈里,就能把大街上的一切动静尽收眼底——当然,走在大街上的人,也能把客栈里坐着的人看个一清二楚。 除此之外,旧客栈那总是显得油腻腻的地面显然也被人用大力擦洗过了,竟似能映得出人影一般的干净。 店堂左侧的柜台,倒还是那只不曾油漆过的老柜台,只是柜台临街的一侧多了三只大酒缸——那酒缸,每只都差不多有小兔江苇青的个头那般高。柜台过去,靠墙的地方,仍是通往二楼的台阶。柜台后面的墙上,也仍和老客栈一样,挂着好几排酒水牌。酒水牌的旁边,倒是和以前不一样,多了一扇门。 雷寅双记得很清楚,那通往二楼的楼梯下方,柜台的旁边,原只有通往厨房的一扇门。如今那厨房门的旁边,却是又多出一扇门来——她自是不知道,以前的老板为人小心,把通往账房的门建在了厨房里面。花掌柜嫌厨房的油烟全都跑进了账房,这才把门给移了个位置。 这会儿那两扇门上全都挂着半截青花布的门帘。 雷寅双盯着那两挂门帘看时,江苇青也在盯着那两挂门帘。叫他觉得惊奇的是,这门上挂着的门帘花样,竟跟十年后他所熟悉的那个门帘一模一样……若不是花纹位置等细节上的差异,他都要以为这两挂门帘十年都不曾换过了。 他不由侧头看了看雷寅双——同一花样的门帘一用就是十年,这种事,似乎只有特别恋旧的虎爷才会做得出来…… 而…… 此时的虎爷怎么说也不过才九岁年纪,等她嫁给李健,能够做得这间客栈的主时,少说也得在七八年之后……这七八年间,若说门帘始终不曾换过花样…… 江苇青抬头看看那如穿花蝴蝶般在大堂里跟人谈笑着的花掌柜……好吧,怎么看,这花掌柜也不像是会在意这种小事的人…… 也就是说,至少在虎爷嫁给李健前,她就已经能够在这间客栈里做主了…… 而一想到她要嫁给李健……江苇青顿时感觉心里似塞了团麻一般,硬硬的、硌硌的,叫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于是他挣扎着,想要从雷寅双的背上下来。 感觉到他的挣扎,雷寅双扭头问着他:“怎么了?” 此时江苇青的头正靠在她的肩上,她那么一侧头,温暖的呼吸拂到江苇青的脸上,令他心头一颤,顿时安静了下来。 见他不挣扎了,雷寅双也没在意,便又扭头看向那边的客栈。 这时,李健已经把板牙爹爹从客栈里叫了出来。他以为几个姑娘会站在巷口处等着他的,可等他抬手指向巷口时才发现,人家早走开了。 倒是板牙爹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街对面店铺廊檐下的女儿。他笑着走过来,问着小静道:“怎么了?” 小静将手里的竹篮递过去,道:“娘说,花姨这里新开业,不好什么礼都不送的。” “嗐,”板牙爹爹笑道,“花姐又不是外人,你娘也忒客套了。”说着,到底接了竹篮过去。 一句“不是外人”,叫三个女孩儿相互对看了一眼。 此时李健也过来笑道:“几位妹妹也请客栈里坐坐吧。” 这一声“妹妹”,立时又叫三个女孩儿对了个眼儿。 板牙爹虽然注意到三个女孩儿间的眉来眼去,却并没有在意,只顺势问着三人道:“你们可吃过早饭没?原想着这里开业该忙乱的,就没叫你们过来。这会儿看着还行,你们要不要……” “不要,我们吃过了。”三姐立时摇头道,“王爹爹你赶紧回去吧,我爷爷叫你呢。” 板牙爹回头一看,果然是姚爷在冲他招着手,似乎是想借着他这身黑皮震慑一下镇上的乡绅们。他便冲三个女孩子笑了笑,又伸手摸摸小兔的脑袋,然后转身回了客栈。 那个李健却并没有跟着回去,而是轮流看着三姐、小静和雷寅双,微笑道:“今儿开业,确实忙乱了一些,等过了今儿,我叫姑姑单独请你们一回吧。” 三姐没吱声,小老虎也没吱声,一向八面玲珑的小静见两个小伙伴都不吱声,便主动站出来笑道:“再说吧。” 李健又轮着把三个女孩儿都看了一遍,点头笑道:“你们真跟姚爷爷说的一样呢。” 这含义不明的话,叫三个女孩儿又相互对了个眼儿。李健则冲着她们一点头,转身回客栈里帮忙去了。 “他什么意思?”雷寅双扭头问着三姐。 三姐一撇嘴,“无事献殷勤!” “长得倒不错。”小静忽然悄声道。 三姐和雷寅双立时扭头向她瞪了过来。小静眨着眼,一脸无辜地看着那二人道:“实话实说嘛!”又道:“而且,这也不能算是无事献殷勤吧,若花姨真是……那他该跟我们一样了……”说到这时,她才忽然想起,小老虎的背上还背着个小兔子,便看着小兔眨了眨眼。 三姐也看了小兔一眼,然后三人便掐了这个话题。 这边的动静,早落进了旁边那些妇人们的眼里。于是有人叫着王静美的名字,问着她:“小静啊,那个花掌柜,是你家什么亲戚啊?” 小静回头冲那妇人甜甜笑道:“你说的是花姨吗?我爹那边的什么亲戚吧,我也说不清。不过我娘说,我还没出生时,她就认得花姨了。要不,你们问我娘去?” 板牙奶奶虽然爱跟人碎嘴闲磕牙,板牙娘却最不爱听这些的。那些人见从小静这里套不出话来,又不敢把主意打到板牙娘身上,便开始在那里琢磨起怎么跟板牙奶奶套近乎来。 虽说一个个都知道板牙娘不好惹,可总有些爱看热闹爱挑事儿的主儿,不肯放过这种“下眼药”的机会,便有个妇人对小静道:“哎呦,你可得提醒着你娘,这种旧相识,又是寡妇人家,可最得当心了。” 小静再怎么八面玲珑,到底还是个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哪里听得懂那妇人的言下之意,不由抬着修长的眉好奇问道:“当心什么?” “当心……”那妇人原想把话说得再直白一些,可忽然想到眼前不过是几个未开窍的小姑娘,若真把话说得太过直白,倒显得她轻浮了。她便赶紧改了话,笑道:“你娘操心你们一家子老老小小的,如今又投奔来一个,你娘可当心别累着了。”话毕,立时转着话题问着雷寅双道:“双双啊,你背上背的是谁啊?” 雷寅双早想着找机会跟人卖弄她家这漂亮的小兔弟弟了,便一斜肩头,给人看她背上的江苇青,道:“我弟弟。” “咦?你什么时候有个弟弟了?”前两天回了趟娘家,不曾赶上镇上那抓人贩子的热闹的一个媳妇好奇凑过来,“便是你爹给你娶个后娘,进门就现生一个,也不会一下子长这么大呀!” 这“娶后娘”三个字,立时叫雷寅双冲那小媳妇瞪起了眼。 小媳妇却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她正一边打趣着雷寅双,一边歪头看着抬头看向她的江苇青。而在看到江苇青的脸时,她不禁一怔,忽地笑道:“哟,竟还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弟弟!长得快跟个女孩儿一样了。” 在座的众人,除了这个小媳妇,却都是知道鸭脚巷里收留了个被拐的孩子的。只是那天大家伙儿都忙着抓人贩子,一时也没人关心那个孩子。加上这几天那孩子和雷寅双都不曾在镇子上露过面,这会儿见小老虎把那孩子背了出来,又听那小媳妇夸着这孩子长得好,妇人们不禁全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三姐眼珠一转,立时在一旁提点着小兔,该叫这个“奶奶”,那个“婶婶”,这个“姐姐”,那个“妹妹”的。 也亏得江苇青不是真正的孩子,被这些妇人们围着,摸着脸蛋问着话,他倒也不显慌张或者畏手缩脚,只那么萌萌地抬着眼,应着三姐的话,乖巧地挨个儿叫着“奶奶”、“婶婶、“姑姑”什么的。 妇人们原就爱个漂亮的东西,何况眼前这漂亮的小东西还嘴甜,简直跟个萌宠似的。顿时,他这萌萌的小模样,软了周围妇人们的一片心,且这时候又有人小声说起他被人拐卖、伤了脑袋不记事、还被拐子打断了腿……等等“脑洞”激荡程度不下于雷寅双的那些故事,惹得那些妇人们对他更是动了怜惜心肠。 小静看了三姐一眼,立时不失时机地在人群里煽风点火道:“嘘!千万别再提这件事了,谁知道这会儿那人贩子在不在附近呢!” 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妇人们,一个个赶紧相互提醒着,小声道:“对对对,别提别提,咱镇上跟这件事无关……” 之前回了娘家的那个小媳妇这会儿也已经打听全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才刚为人母的她不禁怜惜地摸着江苇青的头道:“这么漂亮的孩子,怪道那些人贩子不肯放手了。” “还说!”她婆婆立时将她的手从小兔的脑袋上拍了下去,又换了自己的手,在小兔的脑袋上摸了一把,叹了口气,道了句:“可怜哟。” 虽说人人都夸自己的小兔弟弟长得可爱,这叫雷寅双听了挺开心的,可这些妇人们对小兔动手动脚,就叫雷寅双不开心了。于是她冲着三姐和小静使了个眼色,随口嚷了一声,“呀,灶上还坐着水呢!”便背着小兔冲进了鸭脚巷。 被小老虎被在背上的小兔最后看了一眼客栈柜台后面那两挂门帘,圈在小老虎脖子上的手臂不禁紧了紧…… 那时候,他白天在厨房干活,晚上等人都睡下后,他总是悄悄溜去账房帮虎爷盘着一天的账目。而明明他才是动脑筋算账的人,最后喊着饿的却总是在一旁打盹的虎爷。于是他只好在做了账房先生后,又再做一回厨子——他的厨艺,便是这么给锻炼出来的……直到有一天,虎爷笑眯眯地将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到他的碗里,笑话着他终于开始长肉时,他才意识到,原来虎爷喊饿是假,想要喂饱他才是真…… 江苇青又悄悄收紧了手臂,借着他这副孩童的皮囊,毫无顾忌地将脸贴在小老虎的脸旁。 虎爷拿脚推开自家家门时,三姐和小静却是全都不曾回家,而是跟在她的后面进了门。 一进屋,小静便问道:“那个花姨和那个李健……”她看看小兔,改了个隐晦的说法,“是不是那回事啊?” “是与不是的,回头问问大人们就知道了。”三姐道。 小静摇摇头,“就只怕又是不肯告诉我们呢。” 雷寅双一边将小兔放下来一边道:“别的倒罢了,就是平白无故的,我们跟他又不熟,他干嘛在我们面前充着个大哥哥的模样?!”她抖了抖肩,故意打着寒战道:“怪恶心的。” 三姐和小静全都笑了起来。小静还学着她的模样抖了抖肩,搂着三姐的肩笑道:“我倒无妨,就是三儿,怕是恶心坏了。长这么大,怕还是头一次有人在她面前充着老大呢。” 三姐道:“总之,我不喜欢他。你们发现没?他看我们的眼神,就好像我们都是些无知的孩子,他倒是个大人一样,怪讨厌的!” 雷寅双一撇嘴,跟着也道:“我也不喜欢他!”——只冲着他是那个什么花姨的侄子,她对他就喜欢不起来。 说着“讨厌”的两个女孩全都扭头看向没有表态的小静。 小静犹豫了一下,可惜道:“长得那么好看……” “你个花痴!”三姐的手指头立时戳上小静的脑门。 “重色轻友!”小老虎也跟着叫道。 “好嘛好嘛,”小静赶紧笑道,“那还是老规矩,咱……都不搭理他?” 看着三个女孩众志成城地点着头,小兔江苇青忍不住弯了弯眉眼。刚才他看着那门帘时,一时竟忘了一件事——他以为那门帘一直保持着旧花色,是因为雷寅双跟李健之间早有情义什么什么的,可这会儿他忽然想起来了,虎爷叫她那个后娘“花姨”的……就是说,若是他没有弄错,花掌柜后来嫁了雷爹…… 显见着小老虎也在想着这件事,愤愤地呲着个牙道:“定是那个花掌柜叫他那么巴结着我们的!” 而被人这样无端猜测着的李健,这会儿正在厨下一边帮着忙,一边跟厨子胖叔说着鸭脚巷里的三个女孩儿。 “真跟姚爷说的一样呢,”他笑道,“一个个对人都警觉得很。” *·*·* 与此同时,离江河镇约五十里地的徐县县衙里,县令老爷看着手里的名帖一阵疑惑。 “镇远侯府的大公子?来我们这里做甚?” 第二十一章 ·正确姿势 第二十一章·正确姿势 徐县县衙中,那收了红包将帖子递进来的师爷,凑到县令老爷耳旁小声道:“说是那府上有亲戚的孩子被人贩子拐了,因怕惹人闲话,就没敢往外声张。这不,听说咱县里救了几个孩子,便悄悄过来认一认,看看他们家孩子是不是也在其中。” 县令心里不禁更加疑惑了。抓到人贩子的事儿,上报了才不过几天,这会儿那公文怕是才过了府衙,远还没有到得京城,却是不知道远在上京的镇远侯府怎么会知道这个消息的……可老爷转念又想到,不定是那府里走失了孩子后,就一直派人追在这伙人贩子身后,所以才知道这件事的。 于是老爷想了想,对师爷道:“照理说,该亲自见一见那位大公子的,可如今京里风声紧着,这时候倒不好跟他们这些皇亲国戚有什么来往,省得将来落了人话柄。既然大公子说了,是悄悄来认人的,那就悄悄行事吧。公事房的那个王朗不是当地人吗?就叫他带着那个大公子去认一认人,这样一来也就不打眼了。” 师爷笑道:“那位大公子也是这个意思,最好什么人都不要惊动。不过今儿恰好逢到王朗休沐,他不在。” 县令道:“那就等明儿他来上差之后再说。”又小声嘱咐着师爷:“我不好见他,你替我好好款待那位大公子。虽说那位是庶出,可听说很得侯爷的器重,连皇上都夸过他才学的。咱们虽不巴结着那府里,可轻易也别得罪了。” *·*·* 再说回鸭脚巷。 那小静和三姐在雷家闲聊了没一会儿,隔壁就响起了板牙娘的声音:“小静,该做午饭了,回家淘米择菜啦!” 正聊到兴头上的雷寅双立时撇着嘴对小静道:“你娘也真是,整天就只知道支使你干活,怎么没见她支使板牙?!” 小静叹着气道:“谁叫我是女孩呢。” “女孩怎么了?!”雷寅双忽地叉起腰,圆瞪着眼道:“谁规定家务活就只该女孩子来干的,谁说男孩就不能干了?!你看我家小兔,做的饭比我爹做的都好吃。”又道,“你可别信你娘重男轻女的那一套,总当自己比男孩矮一等似的。” 小静看看一脸义愤填膺的雷寅双,不禁又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呀,被雷爹爹给惯坏了,什么都要跟男孩比。我娘说了,这就是女人的命,前辈子欠下的。要不那些和尚怎么劝人修来生呢,想要不受这份苦,来世修个男儿身吧。” 雷寅双张着嘴还想说什么,却叫三姐暗地里掐了一把。 而这“暗地里”,显然并不够“暗”,竟叫小静给看到了。不过她并没有说什么,只看着三姐笑了笑,抬头冲着院墙那头仍在叫着她名字的板牙娘应了一声“哎”,便转身出了雷家。 不一会儿,隔壁院里便传来了小静和她娘说话的声音。三姐这才回手戳着雷寅双的脑袋,压着声音道:“你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你以为她不知道?不过是她好面子,不肯往外说心里的委屈罢了,偏你还往她伤口上撒盐!” 雷寅双扁着嘴道:“我就是替她觉得不公平,婶儿也太偏心了。” “公平?!”三姐冷哼着又戳了她一指头,“这世上有什么是公平的?!人生来就有贤愚贫富之分,原就没地方找那‘公平’二字。再说,谁家这么大的女孩儿不帮着家里做家务?也只有你,竟什么都不会!小静说得对,你就是被你爹给宠坏了!”说着,又戳了她一指头,起身拍着裙摆道:“我也回家做饭了。” 雷寅双一向是“行动的巨人,言语的矮子”,叫她跟人动手她一点儿都不怵,偏口舌上笨了些。这会儿她直被三姐教训得一阵哑口无言,等到她终于想起来该用什么话回击三姐时,三姐的背影早消失在门外了。于是小老虎跳起来追出门去,抱着那半扇门,冲正从荷包里掏着钥匙准备开自家大门的三姐皱着鼻子嘲道:“说得姚爷爷没惯着你似的!就算我莽撞了些,可也没像你那样,生了张毒舌嘴!”她冲三姐一吐舌,用力合上门。 三姐愣了愣,看着雷家大门无奈地摇摇头,这才抬手开了自家的门。 雷寅双关了院门后,背靠在门上不服气地冲着三姐家的方向噘了噘嘴。 其实她也知道三姐说得没错,别看她爹人前不爱言语,却着实是最宠她的。别人家像她家这种情况,女孩儿早代替了过世的母亲担起家里的活计,只有她爹舍不得叫她吃苦,宁愿自己又当爹又当娘的…… 她默默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堂屋时,才发现小兔竟不在堂屋里。听着厨房里的动静,她便知道,怕是小兔也开始准备做午饭了。 虽然小兔伤了脚,可他却是个闲不住的,这几天,家里的一日三餐全都是他做的。 雷寅双探头往厨房里一看,便只见小兔果然坐在厨房的小桌边剥着毛豆。于是她也坐了过去,伸手从那笸箩里拿了把毛豆,笨拙地剥了起来。 小兔江苇青一边剥着毛豆,一边观察着雷寅双的脸色。 所谓“牙齿和舌头总有打架的时候”,加上那姚三姐还是个言语刻薄的,所以鸭脚巷的几个孩子间常常会发生一些小口角。不过小兔发现,虎爷雷寅双对她这几个朋友竟是出奇地有忍耐力,便是三姐说话简直是不带嘲讽不开口,也少见她会像刚才那样,跳起来去反击的。 显然,雷寅双心里藏着什么心思。这会儿她剥着毛豆的模样,明显带着八分的心不在焉,以至于竟把刚剥出来的毛豆扔到地上,反而把毛豆壳放进了碗里。 江苇青的眼微眨了一下,便伸手过去将她手里正剥着的毛豆拿了开来,然后低头将地上的毛豆捡了起来,又将碗里的毛豆壳扔了出去。 雷寅双看看他,再看看扔出去的毛豆壳,这才意识到自己帮倒忙了,便叹了口气,干脆也不剥毛豆了,只屈起手肘,往那小饭桌上一趴,无精打采地托着个腮。 “怎么了?”江苇青问。 “我在想,”雷寅双道,“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江苇青没有接话,只那么抬眼看着她。 不过显然雷寅双也不需要他接话,托着腮接着又道:“我娘没了以后,家里就只有我和我爹两个。板牙奶奶说,我爹该趁着年轻再娶一个,可我怕我爹再娶了之后,就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待我了。你说,我这么想是不是太自私了?我就只想到我自己,却是一点儿都没替我爹着想……” 看着陷入沉思的雷寅双,江苇青也跟着一阵沉默。 他之所以选择留下,除了不愿意重新落入前世的那种境遇外,最大的因素,就是他不愿意离开虎爷,不愿意离开前二十年生命中,唯一一个给过他温暖的人。他甚至悄悄藏着一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前世,他是注定错过了她,这一世,他却是再不愿意错过了。所以他要守着她,他要看护着她,他要陪她一起长大,他要一点一点地……将她据为己有…… “我错了,我真是太自私了!”忽地,坐在对面的小老虎那撑着下巴的手猛地落下,在小饭桌上狠拍了一记。她看着他大声说道:“真正关心一个人,应该是以他的想法为准,我不该以我的想法去限制他,更不应该因为我想要怎样,就去逼着他来顺从我的想法。真正关心一个人,应该由他自己去做主,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应该支持他,这才是关心一个人的正确姿势!” 江苇青的心头突地一跳,险些以为虎爷竟看透了他的想法,这是在给他警告了…… 他抬起头,带着怔忡看着她。 雷寅双却是误会了他这怔忡的神色,忽然冲他弯起眉眼,笑道:“是不是没听懂?” 江苇青犹豫了一下,点着头道:“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雷寅双的眼又弯了弯,重新坐回小凳上,拿起一颗毛豆,一边剥着一边对小兔笑道:“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我做梦的时候经常会梦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人,那些人还说着些稀奇古怪的话。比如这个‘正确姿势’,明明不该用在这里的,可我梦里的那些人偏偏就是这么用的。其实仔细想想,这么用也不是那么叫人听不懂,是吧?而且还挺有趣的。”顿了顿,她又问着他,“你有没有做过什么有趣的梦?” 江苇青再次怔了怔。这几天其实他一直在想着自己的奇遇。若不是那种被人杀死的感觉太过真实,若不是逃亡时那种饥寒交迫的感觉太过真实,他差点就要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个荒唐的梦了…… “我……可能……也许……做过吧……不记得了。”他不确定地道。 “你也不记得啦。”雷寅双道,“三姐和小静姐姐也说他们曾经做过一些奇怪的梦,不过醒来后都不大记得了。就是比如头一次去个什么地方,或者刚做了一件什么事,却突然感觉很是熟悉,就好像在梦里曾经到过这么个地方,曾经做过这么一件事一样。”她得意洋洋地晃晃脑袋,“不过我运气比你们好,我的梦我总能记得很清楚。告诉你吧,梦里还有人给我讲故事呢!那天我给你讲的那个梁山好汉的故事,就是梦里梦到的。” 又顿了顿,她忽然想到什么,将头伸过桌面,凑到江苇青的耳旁小声道:“我怀疑,那个花掌柜,不定之前就是开人肉包子铺的!” 她正说着,忽然感觉背后光线一暗,回头看时,才发现她爹回来了。 “爹,你回来啦!” 雷寅双扔下手里的毛豆,向着雷大锤扑了过去。 雷爹“嗯”了一声,笑着伸手抚了抚雷寅双的头顶。 江苇青看看他落在雷寅双头顶上的手,然后抬头看向雷爹的眼。雷爹的眼中,除了往常惯有的溺爱外,竟还多了一份不太明显的疼惜。于是江苇青忽然就有一种感觉,似乎是雷爹在门外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 他看向雷爹时,雷爹也抬眼向他看了过来。于是他站起身,冲雷爹叫了声:“雷爹爹。” 小老虎在她爹怀里扭头看着小兔做了个鬼脸。虽然小兔在她面前把那一声“爹”叫得极为顺畅,可当着她爹的面,他却又不好意思直接那么叫了,所以总和三姐他们一样,叫着她爹“雷爹爹”。 “又辛苦你做饭了。”雷爹爹对小兔笑道。 “都是一家人,道什么辛苦呀!”雷寅双抱着她爹的胳膊笑道。 于是,小兔对着雷爹爹抛过去一个他那标志性的乖萌笑脸——便是小老虎毫无保留地接纳了他,小兔却能感觉得到,这看似温和没脾气的虎爹,其实对他一直都是有所保留的。 第二十二章 ·大公子 第二十二章·大公子 从江河镇到徐县县城,若是骑马,不过只需一个时辰左右也就到了。可鸭脚巷的三户人家都不富裕,自然是养不起马的,所以板牙爹王朗也只能在休沐时才回镇上的家里,平常则是借住在县衙的班房里。 而借住在县衙的一个明显好处,便是叫他混得个人缘极佳。 如今大兴开国不过不到十年的时间,所以官风还甚是清廉,上上下下也都不曾像前朝那样出现人浮于事的情况,甚至可以说,县衙的人手全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可谁家里没个有急事的时候?便是找人代差,也需得人愿意。且,就算愿意,若叫人随便应付了差事,落了错处,最后还得是自个儿担着。而王朗因就住在县衙里,倒是极方便替人临时顶一顶差的。且他为人热心,不管谁托他代为当差,他总能尽心尽力把差事做得滴水不漏。 人情往来总是这般有来有往的,他愿意不计较得失地去帮人,县衙上下人等自然也愿意照顾于他。所以,他才刚一进县衙大门,便从门房那里知道了昨儿京里来人的新鲜事儿。 那门房话还没说完,师爷从厅上下来,正好看到王朗,便笑着把他叫进屋去,把那“京里来人找孩子”的事跟他说了一遍,又卖着人情小声叮咛着他道:“那可是皇亲国戚,小心伺候了,有你的好处。” 王朗听了心里不免一阵惊诧。他可是特意查过的,京里勋贵人家不曾有人报官说是走失孩子的。于是他问着师爷:“到底是什么人家,这么神秘兮兮的?而且,怎么没见上面行文下来?” 师爷故作神秘地摇着头道:“不该你知道的你别瞎打听。那位公子爷一来就说了,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又拿手遮了嘴,小声道:“我只告诉你,可别往外传。那府里丢孩子的事,怕是别有内情,不然哪有不报官,这么私下里查找的。”又嘱咐道,“你是个办差老道的,所以老爷才把这件事交给你来办。不过你自个儿心里有着数,只管当差拿赏就好,多余的事,别打听,知道多了没好处。” 可见师爷还是挺欣赏王朗的,所以才愿意多交待他这几句。 师爷交待完差事后,便回了厅上。王朗则沉思着回了公事房。 公事房里,几个老衙役正凑在一处边闲聊边喝着茶。见他进来,几人全都围了上来,问着他:“师爷给你交待了什么差事?” 王朗笑道:“也没什么。前几天我家那边不是解救了几个被拐的孩子吗?说是有人来认孩子,叫我带一带路呢。” 几个衙役顿时对了个眼儿。一个中年衙役过来,将手压在王朗肩上,小声问道:“可知道是谁来认孩子的?” 王朗道:“师爷没说,只说是京里的,不想让人知道身份呢。” 一个老衙役笑道:“这些人,总以为自己想瞒就能瞒了人。”说着,一脸高深地摇摇头。其他几个衙役也都那么一脸高深地微笑着。 王朗见了,那眼中微光一闪,装着个懵懂模样问着众人,“几位老哥,你们竟知道来人的身份不成?” 另一个老衙役依老卖老地笑道:“你到底年轻,不懂得这公门里当差的诀窍。我们老哥儿几个,可都是从前朝起就吃这一碗饭的。所谓‘瞒上不瞒下’,那些老爷们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儿,也不过是大家伙儿给那些老爷们一个面子,装着不知道罢了。” “那,京里来的贵人到底是谁啊?”王朗问道。 “若是我们没算错,”那个仍将胳膊压在王朗肩上的中年衙役道:“那该是镇远侯府的人。” 王朗不禁一震,“镇远侯府?!”——他可记得清清楚楚,家里的“小兔”说,是镇远侯府的人正追杀着他!他原当这是那孩子胡编的,却再没想到,竟真有镇远侯府的人追了来…… 且,还是以找孩子的名义追着来的。 王朗暗暗一阵警觉,回头问着那中年衙役:“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这还不容易。”中年衙役笑道:“来的那位公子哥儿,说是不想人知道他的身份,可他那一身作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普通人家的公子哥儿。且就算他不想露了身份,跟着他的那些人可未必会像他这样想。人嘛,总想叫人高看一眼,何况咱县城就这么一点点大。他们跟人说的话,来来去去的这么一串,傻子也能猜到他们的来处。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王朗立时奉承着那人,举着大拇指道:“还是五哥厉害!” “那是!”在巡捕房当差的中年衙役得意笑道:“咱县里那些偷鸡摸狗的案子,可不就是凭着这些细碎消息给破了的?何况还是这么显眼的一个大活人。” 另一个老衙役伸手拍了那中年衙役一巴掌,小声道:“你可收着些吧。这些事,我们私下里议论议论也就罢了,可别往外说,省得惹祸上身。”又探着头跟众人道:“你们可还记得,抓到的那些人贩子,也曾提到过这侯府的名字的。再没这么巧,偏如今那府里就来人了。要说这里面没什么事,鬼才信!” 一个老衙役掐着胡子道:“若说侯府跟人贩子勾结,我看着倒不像,不然咱们牢里关着的那几个,这会儿早叫人灭了口了。前朝时,这种事多了去了。” 那中年衙役道:“可也未必。咱们抓住的那几个,不过是跑腿的小角色,能知道什么大事。真正的主谋,是逃了的那个。想知道那府里跟这些人贩子是不是有什么关联,得等抓住那个人贩子才能知道。” “依我看,那府里应该不会参与这种事。那位侯爷可是战功赫赫,还跟皇家沾着亲,来钱的路子多了去了,完全没必要做这种龌龊生意。我看,不定真是那府里丢了孩子呢。” “便是真丢了孩子,这孩子也丢得古怪。”中年衙役道,“你们想,哪家丢了孩子会不报官,自己找的?便是那镇远侯手里握着兵权,如今还掌着一路兵马,只凭着他们一府之力,到底不如朝廷下文书,各关各卡一起查找来得更便宜。” “也只有一种情况下会这样。”之前那老衙役接着话道:“就是那府里的什么人故意把这孩子拐出来的,那府里不敢叫人知道了家丑,才这么私下里查找着的。” 说着,老衙役回身拍拍王朗,道:“你听着就好,一路上多长点心眼儿,别叫人猜忌了你,赏银没拿到,倒给自己招了祸。” 王朗赶紧应着,谢了那几位好心提点他的老油子们。 等王朗跟着师爷去见那位“京里来的贵客”后,他才知道,为什么那些老衙役一眼就看穿了这位公子哥儿的身份——便是那位公子哥儿想要低调行事,可跟着他的那些人,则一个个都恨不能在脸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上“上差办事,闲人避让”这八个大字的。 要说县衙的师爷,那可是衙门里的隐形二把手,他亲自登门,那些人竟也是拿鼻孔看着师爷的。好在师爷涵养好——当然,许也是忌讳着那位“公子哥”的出身——不曾跟这些人计较。 等里面传唤着请师爷进去时,王朗不禁暗暗提了神,小心翼翼跟在师爷身后进了客栈里那唯一一间天字号客房。 进得门来,王朗还不曾看清前方的人影,师爷那里已经向着屋里的什么人躬身施礼,口称“学生”了。 王朗赶紧也跟着躬身施礼。 然后,他便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师爷多礼。这位大叔也多礼了。” 王朗抬起头来,向着声音的来处看去。 便只见客栈那光线不甚明亮的窗前,站着个翩翩少年。少年身材颀长,一件八成新的白色暗绣竹叶纹长衫,将他那挺拔的身姿衬得如玉树临风一般。腰间单束着根素净的豆绿丝绦,除此外,别无装饰——这身打扮,一点不见奢华,却是难掩这少年自骨子里带出的那股世家贵气。 少年向着王朗和师爷迎过来,等他走到光线明亮处,王朗才发现,这少年虽然个子挺高,可那面容明显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 少年先是冲着师爷伸手虚扶了一把,然后看着王朗客气地笑了笑。 于是王朗又向着那少年躬身行了一礼,悄悄后退一步,藏在师爷的身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那个少年。 少年生得面容白净,眉宇修长,那双眼尾飞扬的桃花眼,看人时柔风一片,很能得人的好感。 可以说,这是王朗见过的,长得最为英俊的一个少年,竟是比他们家收留的那只小兔生得还要更好上三分。而若是非要在这少年身上挑个毛病的话,便是他的唇色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似乎显得过于红艳了些,竟跟点了胭脂一般。偏他笑起来的时候,那红唇被一口参差不齐的牙撑开,露出一侧尖尖的犬牙。 那森森的白牙衬着殷红的唇色,却是明显破坏了这少年给人的温文印象,显得有些锋芒毕露了。少年似乎也知道他的笑有些破坏了他的美貌,因此他那露齿的笑容只一闪的功夫便缩了回去,只余下唇角处一丝浅浅的笑意。 师爷给少年介绍了王朗后便告辞了。少年则看着王朗笑着道了声:“辛苦。”宾主二人客套地虚应了一回,少年又问着王朗:“那江河镇上距县城多远?救下来的孩子都是什么样的?几个男孩几个女孩?” 王朗道:“如今大多数孩子都被家长领走了,只还有四个孩子不曾找到家人,都是男孩儿。”又问着那少年,“不知道大公子要找的孩子,大约是多大年纪,身上可有什么标记?” 那大公子的眼闪了闪,只道:“如今这么白说着也说不清,不如你带我亲自去一个个看过,也就知道那些孩子里有没有我亲戚家那个被拐的孩子了。” 他这此地无银般特意指出的“亲戚家”三个字,不禁叫王朗的眼也跟着闪了闪。 第二十三章 ·怎么回事 第二十三章·怎么回事 那位大公子似乎对“亲戚家被拐的孩子”十分上心,只略问了王朗几句,便催着他上路了。 等一行人从客栈里出来时,王朗再仔细一看那些拿鼻孔看人的下人们,顿时就发现了一些之前那匆匆一撇不曾注意到的细节。 这些挺胸腆肚的“下人”,粗看上去一个个都是一副趾高气扬、鼻孔看人的模样,而此时那么仔细一看,他才发现,那些人的气势与其说是趾高气扬,倒不如说,是一种曾历经生死的铁血杀伐之气——若说这些人都是穿着便装的军汉,王朗再没有不信的。 大公子甚是客套地问着王朗:“你可会骑马?” 王朗眨了眨眼,歉意笑道:“小地方的人,不会。” 于是大公子比他更加歉意地笑道:“那就只有委屈你跟我同车了。” 王朗赶紧躬身道:“怎敢说委屈二字。” 他抬起头时,便只见那些侍卫们正纷纷对这位大公子露出赞赏的眼色,为首的那个大胡子更是一阵连连点头。 大公子似不曾注意到那些人的目光一般,又斯文地冲着王朗做了个请的手势,便扭头往马车停着的方向过去了。只是,在转身的当儿,他的唇角往上提了提,使得那颗犬牙在那抹殷红的唇色间飞快地一闪而过。 这丝暗藏得意的微笑,虽逃过了那些侍卫们的眼,却还是叫擅长观察的王朗给看了个正着。 大公子走到一辆马车旁,却是并没有先行上车,而是站在车旁,殷勤地等着王朗过去。 王朗见状,赶紧跑过去,一脸谦恭地随着那位大公子上了马车——当然,便是那位大公子请着他往车里坐,他也不会真那么不知趣地坐进车里,所以他只是斜签着身子,坐在马车的车辕上。 大公子看他一眼,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嘴里却仍是客气地请着王朗车里坐。 王朗客套了两句,到底不肯往车里去,大公子这才扶着一个中年男子的手上了马车。 那中年汉子也甚是满意地看了王朗一眼,便转身从另一边上了车,然后拿起架在车辕上的马鞭,喝了声“驾”,马车便缓缓往前驶去。那十来个侍卫,则全都纷纷骑着马跟在后面。 虽说王朗如今不过是县衙一个编外的差役,可在那十年战乱中,他却是曾做过斥侯的,最是擅长观察人了。那中年人看着他时,他也往那中年人脸上瞟了一眼。只这一眼,便叫他看出,这驾车的中年男子和那后面一身军汉气息的汉子们不是一个来路。这中年人,看着倒更像是在富贵人家内宅里当差的管事。 他正观察着,忽然听得脑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扭头看去,便只见那车壁上挂着的布帘被人挑了起来,大公子那张英俊的面容出现在布帘后,看着王朗笑道:“你该进来的,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王朗赶紧拱手道:“大公子有话便问,小的知无不言。” 大公子提着唇角笑了笑,干脆将那帘子往旁边一拉,屈着一只手肘搁在车壁上,指着窗外的店铺,跟王朗套近乎似的问着他当地的风光民情。马车从城门下经过时,大公子已经熟不拘礼地问起王朗家里的人口来。而若不是因为小兔的事叫王朗对这位大公子的出现起了警觉,不定他果真能当这少年是个难得的没有架子的贵勋子弟了。 出城约走了两里地后,大公子的话题便开始往那件人贩子的案子上引了。王朗先还以为他是绕着圈子打听那些被拐的孩子,可后来他便注意到,比起那些被拐的孩子,这位大公子似乎对那个逃走的人贩子更感兴趣,总拐着弯地向他套问着那个人贩子的年纪相貌特征,以及他逃走的方向、搜捕的情况等等。王朗则装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巴结模样,不着痕迹地反套着他的话。 这位大公子便是再怎么装着老成,到底不过才十四五岁,又哪里是经历过十年战乱的王朗的对手,不一会儿就叫王朗套出了一些情况。 果然,骑马跟在他们后面的那十来个人,并不是那府里当差的下人,而是镇远侯麾下的亲卫——就是说,这位大公子只带了旁边驾车的那中年管家一个人随行伺候。 如此轻车减从,若不是那位大公子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随和,不贪图享受,那便只有一个原因了:避人耳目。 ——怎么说那些侍卫都只是些军人,便是知道此行的目的,他们也不过起个保护追踪的作用,更细节的事,自然轮不到他们去处置。 这般想着,王朗看向那个大公子的眼里,不由更加暗藏了几分审视。 *·*·* 一行人到得江河镇时,已经是近午时分了。王朗便对大公子笑道:“这时候去里正家里,怕是他家里也不曾备饭,倒不如先找个地方用了饭,然后我们再去?” 大公子想了想,到底摇头道:“还是先看看那些孩子吧,不然我也没那心思用饭。”说着,一脸沉重地叹了口气。 王朗喏喏应了,便领着一行人往里正吴老爹家过去。 他进镇子时就特意留了个心眼儿,不曾打鸭脚巷前的老街上经过,而是特意从后面的庙前街上经过的。 果然,正如他所料的那样,这个饭点上,那店铺开在庙前街上的乡邻们正纷纷往家赶着去吃饭。看到他,便不止一个人停下来问着他:“不是昨儿才休沐的吗?怎么今天又回来了?”——可见这小镇上的人果然一个个都是知根知底的,连他该是当值还是休沐,小镇百姓竟全都一清二楚。 而且,小镇的人们也一如既往地对外人充满了好奇。众人嘴上虽问着王朗,那两只眼睛却是毫无顾忌地牢牢黏在那一队陌生人的身上。 王朗往人群里扫了一眼,见雷铁和姚爷都不在人堆里,不禁有些失望。不过,虽然搬回小镇才六七年的时光,他却是把小镇百姓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所以他立时在脸上堆了笑,回应那问话之人道:“这不,临时有公差,才刚进城,就又叫县令大人打发回来了。” 那人便顺势问道:“什么公差?” 王朗道:“县令大人命我领着人去吴老爹家走一趟呢……”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大公子那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莫要对人说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王朗回头,只见大公子此时早已经将头缩回了车内,且整个人都藏在车厢的暗处,似怕被人看到了一般。王朗立时作恍然状,拍着额头道:“瞧我,险些忘了,师爷明明有交待过的。”说着,回头冲围过来的乡邻们摆着官腔喝道:“让让让让,都让让,可别误了我的差事。” 虽说王朗在县衙里当差,可他对镇上百姓们一向都是客客气气的,忽然这么摆起官威,不禁叫乡邻们一阵不适应。便有人道:“这王七,倒抖起来了!” 而虽然大公子说话时是压着声音的,可王朗回头的动作到底还是叫人注意到了。便有人道:“我看王七不是那眼高于顶的人,瞧着倒像是马车里的人说了什么话,他这才摆了官威的。我看啊,那车里十有八-九是个什么大人物。” 又有人道:“这时候去里正家,再没别的差事了,定然是来认孩子的。” 于是又有那脑洞略大的把两件事并在一处联想着,道:“难道是什么大人物家的孩子走失了,不想让人知道,这是悄悄来认孩子的?” 众人正议论着,便只见雷铁匠和姚爷缓缓走了过来。立时便有人围了过去,把王朗回来的事跟姚爷说了一遍,道:“又是马车又是随从的,一看就是出身不凡的人家。” 姚爷和雷铁不由全都对了个眼儿。虽说不管是走老街还是走庙前街,都能到里正家,别人并看不出区别,姚爷和雷铁却一眼就看出了王朗这是在示警。 于是雷铁低头看向地上那尚未被人踩踏掉的马蹄印,道:“这马蹄铁上烙着什么印记。” 众人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那马蹄印上果然有不同之处。 便有个孩子在人堆里叫道:“我看到那马屁股上也烙着印呢。” “对对对,我也看到了!”挑着个货郎担子的贺货郎也在路边应道:“那应该是军马的烙印。这些人,定然不简单!” “军马?”众人不由全都回头瞪向贺货郎。 贺货郎以为众人是不信,立时放下那货担子,挺着胸脯道:“不信你们可以去百里外的府衙那边看看,那里至今还有东军驻扎着呢。那营里的马,每一匹身上都烙着这样的烙印。想来那马蹄铁上应该也有一样的印记。” 姚爷歪头分辨着地上的蹄印,道:“这印记看上去像是个‘中’字。” “这就对了!”小贺蓦地一扬下巴,“我一时好奇,也问过那些当兵的。当兵的说,各个军部所属不同,那马身上烙的烙印也不同。比如镇守着我们这一带的是东军,马身上都烙着个‘东’字。” “就是说,这是中路军的马了。”姚爷捋着胡子道:“领着中军的,好像是镇远侯吧?也难怪皇上会把中路军交给镇远侯掌管着,怎么说那中军都是镇守着上京的,不是皇亲国戚,怕也不好掌那一路兵马。” “什、什、什么?”忽然,有人反应了过来,“镇、镇远……侯?!”说到最后一个字时,那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连着几日都听到这个名字,镇上的百姓们不禁一阵面面相觑,然后又是一阵噤若寒蝉。 “不会吧……”有人小声嘀咕道。 姚爷的眼一闪,也装着才明白过来的模样,一脸忌惮地摇着手,小声告诫着众人道:“莫要多言,莫要多言,各自回家!这两天,都把自家孩子看牢了。小心口舌!” “是是是,对对对……”众人纷纷低声应和着,又悄悄相互推搡着,提醒着:“回家回家,吃饭吃饭,少言语,别惹事。” 看着那带着惊惧之色四散开来的人群,姚爷和雷铁对了个眼。雷铁小声道:“是小兔的家人,还是仇人?” 姚爷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然后伸手一拍雷铁的肩,道:“你暂时别回家,先去铺子里等着,我回去看看。” 雷铁想要说什么,可看看姚爷的眼,便点了点头,道:“双双她……” “有我。”姚爷说着,挥挥手,转身往老街上过去了。 姚爷以为,王朗一定是先把人带到里正家去,然后才会来鸭脚巷的。可等他转过街角来到老街上时,却是吃惊地发现,那鸭脚巷的巷口外,竟停着一辆陌生的乌篷马车。马车的四周,散着一些牵着马的粗壮汉子。这些人,便是穿着普通衣裳,看着也不像是个普通人。 姚爷的脚下微顿了顿,又看了一眼周围店铺里不时探出的脑袋,这才缓缓往巷口处过去。 他还没到巷口处,便看到王朗领着一个高瘦少年从巷子里出来了。 见只有姚爷回来,并不见雷铁,王朗立时悄悄松了口气,只客气地冲姚爷打了声招呼,却是并没有把他介绍给那个少年,只回头对那少年遗憾道:“真是可惜了,不是您要找的。不过没关系,里正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呢,大公子可是现在就去看看?” 大公子点点头,连眼尾都不曾往姚爷身上扫去,便和王朗一同上了马车。 看着马车驶远,姚爷这才匆匆往家赶去。他才刚进巷口,便只见三姐隐身在巷子的喇叭口处,踮着脚尖往巷口外张望着。见他进来,三姐便后退一步,让开巷口,又小声问着她爷爷:“人走了?” 姚爷点点头,问着三姐道:“怎么回事?” 三姐将手按在唇上,跑出巷口亲眼确认了一遍那些人果真都走了,这才笑眯眯地回到巷子里,拉着她爷爷的手,直接将人拉进了雷家小院。 而叫姚爷惊讶的是,小院里不仅是鸭脚巷三户居民都在,居然连隔壁龙川客栈的老板娘花姐和她侄子李健都在——包括小兔江苇青。 “怎么回事?”姚爷不禁又问了一遍。 第二十四章 ·偷梁换柱 第二十四章·偷梁换柱 却原来,那镇远侯府的大公子江承平虽然爱在人前装着个坦荡君子的模样,其实最是个心重的。当他看到王朗跟镇上百姓答话时,便一下子联想到之前师爷曾跟他说过的,这个王衙役家里也收留着一个被拐孩童的事来。 虽然王朗的对答一时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可他总疑心这王衙役是给什么人递了暗号——当然,就这一点来说,他一点都没有疑心错——所以,他立时问着王朗:“你家在哪里?” 王朗心头一跳,脸上却是不显,坦然指着津河的方向道:“我家住在另一条街上。”又指着前方道:“前面就是里正家了。” 大公子却仿佛没听到一般,道:“我才刚想起来,听师爷说,好像你家也收留着一个被拐来的孩子?不如我们先去你家看看吧。” 王朗一怔,心里不禁一阵侥幸。这大公子一路上都在套着他的话,却是自始至终不曾透露过知道他家里也收留着一个孩子的事。也亏得他多留了个心眼儿,在提到那几个孩子时,曾含混其词地提过家里也借住着一个的。 “可,就快到了……”他道。 大公子微笑道:“回头再来也一样。我有种感觉,你家收留的那个孩子,不定正是我要找的人。” 他这么说,王朗便不好再推脱了,只朗声笑道:“行,先去我家。但愿能如大公子所愿。”说着,指挥着马车转向了老街。 到得鸭脚巷的巷口外,王朗先行跳下马车,指着那狭小的巷口笑道:“我家就在那巷子里面了。”然后不等那大公子下车,便扬声冲着旁边的龙川客栈里叫道:“老板娘,给我备一些上等的酒菜,一会儿我们出来要用。” 柜台后的花姐忽然听到王朗正而八经地叫着她“老板娘”,立时知道事情有什么不对,便也扬声对他笑道:“这不是王兄弟嘛,怎么昨儿才休沐,今儿就又回来了?” “领着公差呢。”王朗拉着那不可一视的官腔架式,大声又道:“饭菜可得给我做得精细些,我这是要请城里来的贵客的。” 他冲着花姐嚷嚷完,一回身,立时又变作巴结状,搓着两只手,对那扶着中年管家的手正准备下车,却被他这一嗓子给嚷得紧皱起眉头的大公子谄媚笑道:“这都到饭点了,再没有饿着几位的道理。难得有贵人光临,还请大公子赏个脸,给小的一个孝敬的机会。” 那大公子再没料到他会突然大声嚷嚷起来,不禁疑心他这是在通风报信——不得不说,他确实没有疑心错——于是他摆着手,道了句“正事要紧”,都不曾让王朗在前面带路,便自己抢着先行进了鸭脚巷。 等他进到巷内,见这巷子里只三户人家,且还是条死胡同,再没有别的出口时,他这才微松了眉头,敛去那阴沉的脸色,回头对王朗笑道:“哪个是你家?” 王朗看看那三扇全都紧闭着的门,不禁一阵暗自咬牙,在心里对小兔默默道了声“抱歉”。他能做的都做了,可若是实在不能保全小兔,他也不会罔顾了鸭脚巷里众人的安危强行做些什么的。于是他笑着指着自家大门道:“这是我家……” 他话音未落,他家的大门便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个眉目生得甚是明艳的女孩站在门口处,一脸惊喜地看着王朗叫了声,“爹,你怎么回来了?”说话间,她忽然看到她爹身后还跟着几个陌生人,不由害羞地一低头,将身子半遮在门后,看着那大公子忽闪着修长的睫毛,问着她爹:“这是……” 所谓知女莫若父,王朗自然知道,自己的女儿不是那种会当着亲爹的面,对个陌生男子忽闪着睫毛卖弄风情的轻浮之人。见她如此,王朗心头顿时一动,便笑着道:“这位是县里过来的贵人,来看看我们家收留的那个孩子的。” 小静的眼立时瞪大了,抬头问着她爹:“是他家里人吗?”不等她爹应答,她便笑盈盈地出了门,再次忽闪着那长长的睫毛,对着大公子笑道:“再没想到,他家里人能找来。”又道,“那孩子今儿轮到在隔壁吃饭呢,我带你们去。”说着,故作害羞地垂了垂眼。 大公子江承平见了,心里不由微微一哂。眼前这卖弄风情的小村姑,并不是第一个受惑于他这美貌的,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于是他装着个斯文模样,对小静彬彬有礼地道了声:“有劳了。” 小静屈膝应了声“客气”,便一转身,来到中间那扇木门前,抬手嘭嘭地敲起门来。一边敲,一边还冲着门内大声喊着:“双双,双双,开门。” 直到这时,一直被小静堵在门内的板牙娘和板牙奶奶才将头探出门外。三个大人默默对了个眼,却只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一片茫然,然后三人便全都扭头看向那拍着门的小静。 就只听得雷家的门内一个声音应道:“来啦来啦!干嘛那么用力敲门,敲坏了你赔啊!” 听着这声音,王家众人不由又悄悄对了个眼——这声气儿,大公子自是不知道,他们岂能听不出来?这哪里是双双,明明是隔壁姚家三姐的声音! 果然,那大门拉开后,门里站着的人是三姐。 三姐瞪着个眼,冲小静恶狠狠地嚷道:“干嘛‘双双’‘双双’地一直叫,我耳朵又没聋,叫那么大声做什么?!” 小静一翻眼,“当我乐意叫你啊!”又回手指着身后正默默观察着她们的大公子道:“那孩子的家里人找来了。” 三姐探头看看大公子,撇着嘴道:“终于找来了!”说着,侧身往旁边一让,双手抱着胸,对那抬脚就要往门里走的大公子道:“你家这孩子也忒能吃了,我可丑话说在前头,这几天的饭钱你可得要给的!” 小静立时冷笑一声,“瞧你那穷酸样儿,人家公子说不给你打赏了?”又道,“那孩子呢?” “厨房里,正吃饭呢。”三姐晃了晃手里正拿着的筷子。 到了此时,王朗岂还能不知道,显然是三姐和小静他们这几个孩子,在这极短的时间里做了什么偷梁换柱的安排。于是,他赶紧抢先一步,走到厨房门口,往厨房里看去,见果然如他猜想的那般,便回头对大公子笑着道了声:“请。” 大公子冲着他彬彬有礼地颔首一礼,然后走到厨房门口,抬眼往厨房里看去。 就只见厨房里,一张矮桌旁,一个穿着件青色半旧衣衫的小男孩正埋头吃着饭。他那裹在灰色裤管里的一条腿则搁在旁边的一张矮凳上,似乎是腿上有伤的模样。听到厨房门口的动静,小男孩抬起头来,鼓着那两腮看着来人。 这是个生得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年纪约在八-九岁左右,一头乌黑的头发在头顶心里扎了根高高的马尾,那长长的辫尾从他脖子旁滑落下来,发梢掉进他正捧着的饭碗里都不曾发觉。 “就是这孩子,”王朗对大公子道:“被人贩子打断了腿,还伤了脑子,竟是一点儿也不记事了。” 三姐在一旁问着大公子道:“是你家的吗?” 大公子摇了摇头,后退一步,便准备转身离开。 三姐却忽然横出一步,拦在他的面前,双手抱胸道:“你不会是看他傻了,你就不肯认他了吧?!” “嘿,说什么呢!”王朗赶紧上前一把将三姐拨到一边,对大公子谄媚笑道:“大公子莫怪,我们这里的人家,都不是什么宽裕的人家,偏这孩子还能吃……” 大公子笑了笑,道:“无妨。”又叹了口气,颇为悲天悯人地道:“可惜不是我亲戚家的孩子。只愿他能早日找到他的父母吧。” “大公子慈悲心肠。”王朗奉承着,一边引着摇头叹息着的大公子往大门的方向过去。 临到门前,那大公子忽地回过身来,看着三姐问王朗:“听说那人贩子是被你邻居家的孩子叫破的,就是这姑娘吗?” 三姐立时撇着嘴道:“官府说有赏银的,我怎么什么还没看到?王爹爹,官府不会是忽悠我的吧?” 王朗忙道:“这不是行文还没下来嘛,你且等着,少不了你的。”说着,点头哈腰地便要引着大公子出门。 大公子却并没有跟着他离开,而是看着三姐温文一笑,道:“敢问姑娘,可还记得那人贩子的模样?” 三姐那细长的丹凤眼微微一眯,不由飞快地往那大公子脸上扫了一眼,然后又是一眯眼,撇着嘴道:“人贩子不是全被关在牢里了吗?你想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儿,去牢里不就知道了。” “逃走的那个,姑娘可还记得?”大公子问道。 三姐的眼不由又微不可辨地眯了一下,摇着头道:“吓都吓死了,哪个还去注意他们长什么模样!” 大公子失望地叹了口气,对着三姐很是礼貌地拱了拱手,道了声“打扰”。虽然王朗不曾开口问他一句,他还是主动向王朗和三姐解释道:“这人贩子忒是可恨了,若是叫我遇到,定然饶不了他!”又叹息道:“可惜没有画影图形,怕是就算跟他对面撞上,我也认不得人的。” 王朗赶紧奉承了他几句,二人这才转身出了雷家大门。 他们前脚才刚迈出门槛,后脚,雷寅双的脑袋就从厨房里探了出来。三姐和小静见了,立时双双过去拦在厨房门前,三姐狠狠瞪了小老虎一眼,一把将她的脑袋按了回去。 王朗领着大公子出来时,只见龙川客栈的花姐和李健一前一后地也从巷口处走了进来。花姐对王朗笑道:“王兄弟可真是,简简单单叫一嗓子就不管了。好歹也交待一声,你要请多少人啊,不然我们可怎么预备呢。” 大公子忙道:“不用预备了,”又对王朗道:“饭菜就免了……” 他看看那些在巷口外探头探脑往巷子里张望的小镇百姓,忽然扭头看了一眼那第三家仍紧闭的门,心头顿时一阵起疑,指着那门问着王朗道:“你邻居没人在家吗?”——连巷子外的邻居们都对他们这一行人如此好奇,没道理隔壁邻居家竟没个动静的! 三姐和小静一惊,正相互对视着,只见李健默默挤开跟着大公子的那几个侍卫,走到姚家紧闭的门前,踮着脚尖从头顶的滴水檐下摸出一把钥匙来。然后他转过身,背靠着那扇明明是从里面闩上的门,带着一脸好奇的神色看着那个大公子。 大公子见状,便对李健客气地笑了笑,却像是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问着王朗道:“对了,怎么没看到令郎?” 王朗的眼立时便是一闪。这位大公子还没出县城时就向他打听过他家的人口,那时候他以为这位是在跟他套近乎,如今看来,倒显然是在那个时候,这大公子就早有预备了……这位大公子,竟是比他想像的还要慎密多疑! 他扭头往板牙娘和板牙奶奶身后看了一眼,便将那藏在板牙娘身后,正啃着根玉米的板牙拉了出来。 “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叫大公子笑话了。” 见板牙直不愣登地瞪着大公子,王朗忙笑道。与此同时,他心里不禁又是一阵侥幸——亏得三姐他们没拿板牙冒充小兔。 大公子看着脸上沾着玉米残渣的板牙,对王朗客套了几句“虎父无犬子”,这才接着之前的话题道:“这饭菜就免了吧,还是辛苦王衙役带我们去里正家里一趟。” “这……饭总是要吃的……” 王朗装腔作势地固请了几回,大公子却只道“正事要紧”,于是王朗这才领着一行人出了鸭脚巷。 *·*·* 所以,姚爷回来时,板牙娘和板牙奶奶,还有花掌柜、李健等人,才全都齐齐聚在雷家小院里。 “怎么回事?”姚爷问道。 之前一直在厨房里做着饭,连王朗在巷口说话的声音都不曾听到的板牙娘也是同样的一头雾水,跟着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这是演的哪一出?” 板牙奶奶当时倒是在院子里听到王朗的声音的,可她也一样糊涂着,便对姚爷道:“听着阿朗在外头跟小花说话,我这里还没反应得过来呢,小静就忽然从墙头上翻到双双家去了。” 小静笑弯着眼眸才刚要答她奶奶的话,却叫三姐拉了一把。 三姐看向花掌柜。 姚爷立时明白了三姐的小心,颇为赞赏地摸摸她的头,笑道:“没事,你花姨不是外人。” 一句话,足够叫鸭脚巷的孩子们知道一些事了。 于是不等三姐开口,小老虎雷寅双就跳将起来,将整件事给众人说了一遍,“我也听到王爹爹在巷口外面说话了,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三姐和小静姐姐就从墙头上翻了过来。然后三姐一把把小兔给塞到床肚底下去了,又叫我扮着小兔的模样,不许开口说话。然后她俩嘀咕了两句,小静姐姐就又从墙头上翻了回去,三姐就装成是我的模样了。” 姚爷捏着胡子沉思了一会儿,问着江苇青道:“你可认得那个人?” 江苇青还没答话,雷寅双抢着拦在他的面前道:“他在床肚底下躲着呢,什么都没看到。而且,姚爷爷您忘了,他不记事的。” “不记事”的小兔江苇青却在雷寅双的背后抬眸看向姚爷。老少二人一阵目光交汇后,便都看懂了彼此眼里那不曾说出口的含意。 二人各自转开眼后,姚爷对几个孩子道:“不管怎么说,那些人没离开之前,你们几个全都在家里呆着,不许出去。” “啊……”小老虎失望地嘟囔了一声,道:“他们应该不会在镇子上久呆吧。” “就得看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来的了。”三姐道,“若是来认孩子的,从里正老爹家里出来,不管有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人,他们都该回城里去才是。若不是……” 她看着姚爷,把刚才那位“大公子”特意追问她那个逃走的人贩子的事跟姚爷说了一遍。 姚爷的眼眯了眯,然后对众人道:“只怕他不是为了认孩子来的。”又道,“他是什么身份,还得等阿朗回来才能知道。在这之前,大家都小心了。特别是你们,”他对花姐道,“开门做生意的,更得小心了。” ——而,有些事,便是各人都含了小心,却也不是就能躲得开的。 “行了,都散了吧,别惹了人眼。”姚爷道。 他这里话音刚落,三姐忽地横出一步,拦在李健的面前。 “等等!”她抬头看着比她高了一头有余的李健,“你怎么知道我家钥匙放在哪里的?!” 李健弯了弯唇角,道:“猜的。” 两个字,立时激得三姐那细长的凤眼,瞪成了小老虎那圆圆的虎目…… *·*·* 且说王朗领着大公子一行人从里正家里出来,不无遗憾地劝慰着大公子道:“可惜了,里面没有您要找的孩子。” 跟着一同出来的里正老爹道:“要不,您把你亲戚家那孩子的相貌特征给我们说说,我们也好帮着留意一二。” 王朗听了不禁一阵心惊——若这大公子形容的人恰是小兔,那可就穿帮了…… 好在大公子江承平对找孩子的事并不真是那么的上心,他没有接里正的话茬,而是反问着王朗和里正:“你们能确定,被认走的那几个孩子,里面没有被人冒领的?” 王朗笑道:“不可能的,都是由各地里正乡邻做证的。” 大公子却摇着头道:“总得再确认一下。”又对王朗笑道,“得再辛苦你一趟了,总要等全部看过了,便是没找着,至少我也能向家里有个交待。”说着,一脸疲累地叹了口气。 这时,只听那一直不曾开过口的中年管家道:“大公子连日奔波,已经很累了。这几户人家,就由老奴带着人去查看吧,大公子只在这镇上坐镇便好。”又回头对王朗道:“你家巷口的那家客栈,看着像是新开的,可否帮着我们大公子在那客栈里订一间房?” 王朗愣了愣,只得笑着应了声:“好。” 第二十五章 ·探听 第二十五章·探听 站在龙川客栈二楼的走廊上,江承平彬彬有礼地冲着回身向他行礼道别的王朗拱了拱手,含着微笑看着他下了楼梯。直到王朗的背影全然消失不见,他那一直提着的唇角才忽地往下一沉,看着楼梯方向轻轻冷哼一声,转身回到那间天字壹号上房。 房间里,福伯正从随身的行李里拿出江承平日常惯用的茶具。见他进来,福伯忙放下手里的茶具,过去关了门。等他再回头时,便只见他家大公子就那么瘫着四肢坐在窗下的椅子里,哪里还有一丝人前那挺拔斯文的形象。 福伯带着宠溺摇头笑了笑,过去蹲在江承平的面前,抬起他的一只脚,一边帮江承平脱着靴子一边道:“大公子莫要愁烦,这时候没消息,其实才是好消息。” 江承平任由福伯替他脱着靴子,抬起一只修长的手指按在额上,嘟囔道:“什么事情都不顺。” 福伯飞快抬眉看了江承平一眼。 偏这一眼,竟叫江承平捉个正着。他眼中顿时闪过一片恼怒,仍搁在福伯膝上的脚微动了一下,像是想要顺势踢过去一般。可他才刚一抬脚,许是忽然想到眼前之人对他的忠心,便又重重地将脚往福伯的膝上一放,道:“你是不是又想说,我不该没跟你们商量?!都说了,我那也只是临时起意,谁知道那小子竟真认得人贩子!” 福伯没吱声,给江承平的脚上套了只软底布鞋,又抬起他的另一只脚,替他脱了另一只靴子,这才缓声道:“老奴知道大公子的心思。可您如今不过才十五岁年纪,便是行事上不够稳妥周到,这次汲取了教训,下次不再犯就是。娘子派老奴来伺候大公子,原就是叫老奴替大公子拾遗补缺的,若是大公子一开始便能处处周到,倒没了老奴的用武之地了。” 他给江承平穿上另一只软底鞋,抬头看着江承平又道:“便是没能找到那个人贩子,大公子其实也不必慌张的。您也说了,您自始至终不曾亲自出面,全是由那个人跟人贩子接触的。如今那人早落入轮回了,便是官府抓到那个人贩子,便是人贩子真知道一些什么,到底没个真凭实据。倒是世子爷……” “别提他!”大公子江承平暴躁地喝了一声,拧着眉头道:“那个小王八蛋,死了才最好!我就只恨我当时怎么一时心软,竟只想着叫人贩子把他拐远了。早知道阿爹这么好糊弄,当初我就该直接把他给处置了,也就没今儿这些麻烦事了!” 他这般发泄了一通,忽然抬头看着福伯道:“你不会认为我心狠吧,对自己的亲弟弟都能……” 福伯猛地一阵摇头,冷笑道:“您拿世子爷当亲弟弟,可老奴瞧着世子爷可是从来没拿大公子当亲哥哥的。怎么说您也是他的兄长,可世子爷对您还是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别说是您,老奴看了心里也气不平的。他有什么?便是有个好出身,也不过是病秧子一个!论人品,论才学,他哪里比得大公子的一根汗毛!” 福伯这义愤填膺的话,听得江承平不禁微笑了起来,看着不过三十来岁年纪的福伯笑道:“你如今正当壮年,怎么跟胡大管家似的,一口一个老奴?” 福伯的眼一闪,道:“老奴哪敢跟胡大管家相提并论,不过是以胡大管家为榜样罢了。” 他看着大公子,大公子也看着他。然后大公子微微一笑,道:“若真有那一天,你定然是另一个胡大管家。” 福伯则压着声音道:“老奴倒认为,大公子的成就,怕是要比侯爷还高。” 主仆二人心照不宣地又是相视一笑。 大公子道:“虽然查访的事只是个留下的借口,可也不好什么都不做的。你去跟大胡子他们说,叫他们分成几队,分头去那几家看看。就说,我担心有人冒领了我弟弟,叫他们去确认一下。等他们走后,你跟我去街上转一转,打听打听,看看那个逃走的人贩子,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 福伯道:“其实便是不找也没事……” 江承平挥手打断他,“我知道。若那小子口严,没给那人贩子透露我的身份倒也罢了,我只是担心他嘴没那么严实。若是这个人贩子真是我要找的那个,万一他被官府抓住,报出我的名字,便是没有真凭实据,只凭着那小王八蛋下落不明一事,怕也会叫人疑心到我的身上。所以,需得在别人找到他之前……”他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 福伯弯腰恭维道:“还是大公子想得周到。” 大公子冷笑一声,“便如你所说,一回没做好没什么,可不能回回都没个长进。” 福伯沉思了一会儿,道:”您说,这伙人,是我们一路追踪着的那伙人吗?可怎么一路上都没看到世子爷的影子?如今只剩下那几个已经被人领走的孩子不曾查看了,想来被冒领误认的可能并不大的。” 大公子一皱眉,“你还真巴望着能找到他怎的?!我那不过是在大胡子他们面前装个模样,好叫阿爹知道我已经尽力了。”又冷笑道:“我倒巴不得他死在那伙人贩子手上,也好省了我的事。” “就只怕……” “只怕他命硬,最后被我找着了?”大公子冷笑道,“那样也好,顺便叫全天下的人都看看,我这做哥哥的,怎么尽心尽力地保护着一个任性没脑子的弟弟。不定因着这个,还能叫上面那位更加高看我一眼呢。”想着他那个一无是处,却因血统而霸占着世子之位的弟弟,江承平忍不住又是一声冷笑,“不过是来日方长罢了。那小王八蛋,便是回来……” 他冷笑着,两抹红唇忽地一分,露出左侧那颗尖尖的犬牙。 福伯默默看了大公子一眼,却是没有提醒他,若世子爷是“小王八蛋”,那么作为兄长的他,怕也是个“大王八蛋”了…… 换了双鞋,又换了身同样不显奢华的普通衣衫,大公子便示意福伯去找大胡子了。 福伯领命来到客栈的另一侧时,大胡子正在房间里跟麾下的几个老伙计们小声议论着什么。见福伯进来,旁人都站了起来,只大胡子仍是坐着,抬头问着福伯:“大公子可还安好?” 福伯叹了口气,道:“连着奔波了这么些天,便是我都有些受不住了,何况大公子才这个年纪。才刚我给大公子泡了杯安神的茶,好不容易才压着他睡下了。” “这算得什么苦。”大胡子不以为然道,“想当年我们跟着侯爷南征北战……” “诶,此一时彼一时,”一个老兵对大胡子笑道:“头儿可不能以我们那时候来要求大公子。如今京里那些勋贵子弟,一个个都是娇生惯养的,这么比起来,我们大公子算是不错的了。这一路都没叫一声儿的苦,且待人还和气,没个架子,很有侯爷当年的风范呢。” “这倒是,”大胡子点着头道:“少有人能跟大公子一样,便是对个下县衙役都是那么谦恭有礼。”又道,“对世子爷也是那么关心备至。明知道那些被人领走的孩子再不可能有冒领或误认的,还非要挨个去确认一遍。” “正是!”福伯忙笑道:“我过来,正是想跟几位商量这件事的。我们都知道,那些孩子再不可能有弄错了的,可各位也该体谅着我们大公子的一片心才是。只是,大公子到底才十五岁,且自世子爷出事后,我们大公子就再没睡过一个好觉,如今体力不支,才撑不住睡下了。我想着,几位爷是不是辛苦一趟,分着跑一跑,替大公子把那几户人家都走一遍?” “明知道不是,干嘛还要去走一趟?”一个老兵道。 “唉,”福伯叹着气,冲那人拱着手道:“只当是了结我们大公子的一个心愿吧。各位也知道,自我们世子爷失踪后,我们大公子就很是自责,总认为是他没能看护好世子爷。便是明知道那些孩子不是……唉,各位也帮着去查一查吧,好歹安了我们大公子的心。”又道,“若不是大公子这里没人伺候,原该我亲自去一个个看过的。” 那大胡子摇着头叹道:“难为大公子了。”又直言不讳道:“说起来,这明明是世子爷自己作死,竟甩了下人一个人溜出去。偏大公子心善,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得,看在大公子的份上,我们就辛苦一下,分头跑一趟吧。” 福伯那里千恩万谢地走了,大胡子便把手下的人分了几拨,派人去请了里正过来。 等着里正的时候,几人不免议论起侯府里的事来。 有人问着大胡子,“你常跟着侯爷回侯府去,可曾见过那个世子爷?” “见过,”大胡子不屑道,“纸片儿似的一个小人儿,风吹吹就倒的模样,哪里有一点侯爷那英武的模样!偏还生着一副臭脾气,看谁不顺眼,非打即骂。那屋里的东西,不管值着金山银山,不顺心了,说砸就砸。偏府里从老太太起,一个个看在宫里的面子上,都不敢管严了他。” 一个老兵小声道:“我听说,大公子额头上的那道旧疤,就是世子爷拿东西砸的。听说那时候他才五六岁年纪。还听说,他砸破大公子的头后,还不许人去找大夫,非扣着大公子陪他玩。若不是后来宫里过意不去,赐下秘制的膏药,不定大公子那张漂亮的脸就得破相了!” “哎呦,这算什么!”一个老兵道:“最恶劣的是,他养了条毒蛇,非叫大公子去摸。偏大公子摸了没事,他不信邪,就自己伸手去摸,却叫蛇给咬了。亏得他身边常年有太医伺候着,才及时捡回一条小命。可你们知道吗?事后他竟反口咬着大公子,说是大公子骗他去摸那蛇的。” “叫我说,都是宫里给惯的!那位爷自小没了娘不假,可我们侯爷怎么说都是他亲爹,能虐待了他怎的?偏太后这也不让管着,那也不让管着,倒养得他小小年纪行事就那么乖张,没个顾忌。这不,生生自个儿作出事来了。唉,也难怪侯爷不敢声张。若是能及时找回来还好,若是找不回来,怕是我们这些人统统都要跟着吃瓜络呢。” “亏得如今东宫病了,叫宫里一个个盯着那边,倒一时没人问起这位爷。不然,怕是这事儿再难瞒人的……” 且说大胡子领着人跟着里正出发去查访后,原该在睡觉的大公子便和福伯从二楼的客房里出来,在一楼的大堂里坐了下来。 他们才刚一坐下,那穿着身男人衣裳,却插着满头珠翠的老板娘便笑眯眯地迎了过来,一副自来熟的模样,问着大公子道:“可找到你亲戚家的孩子了?” 大公子的眼一闪,便知道怕是那个王衙役并不是个嘴严的。不过,只看着那个王衙役一路过来时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模样,他也猜到这位不可能是个会守口如瓶的。 大公子微笑着才刚要答话,就只见王衙役从旁边的鸭脚巷里拐了出来。见大公子坐在客栈的大堂里,他赶紧过来,很是谦恭地笑道:“小的过来晚了,在家里吃了个午饭。”又殷勤地问着大公子“可曾用饭”,然后便依着大公子的指示,只半个屁股沾着那板凳,在大公子的下首坐了。 没了王衙役的聒噪,大公子这才问着那老板娘:“听说那天抓人贩子时,老板娘也在场?可还记得那些人贩子长什么模样?” “记得记得!”花掌柜过来,带着明显的夸张,将那天跟人贩子“大战八百回合”的事演绎了一遍。 在她的描述中,那些人贩子个个都是腰围三尺,身高八丈,抬手能举天,跺脚地都抖的狠角色。而便是这样的狠角色,在镇上百姓们的通力合作下,到底全给擒住了。 “不是说逃了一个吗?”大公子带着一脸好奇的模样问着花掌柜,“老板娘可还记得,逃走之人长什么样儿?” 于是,花掌柜再次把那逃走之人形容成个巨无霸的模样。 大公子和福伯失望地对着眼时,花掌柜则不着痕迹地和王朗也对了个眼。 接下来,大公子和福伯不停地找着镇民们套问那天的消息。只是,镇上的百姓们或是畏手缩脚地一问三不知,或是如那老板娘一般,将整个故事演绎得一阵天花乱坠,竟是把擒拿人贩子的经过,讲述得比天启帝组建义军驱逐鞑虏、开疆辟土建立大兴的过程都还要更为曲折艰辛…… 这位自以为精明的大公子自是不知道,便是那些镇民们不曾因种种顾忌而对他们胡说八道,有王朗坐镇在这里,他们也再不可能听到一句实话的。 晚间,江承平回到自己的房里,不禁恨恨地骂了句:“愚民!” 福伯劝着他道:“小地方的人,没个见识也属常情。”又道,“倒是那个王衙役说的话,回头得再去县城问个清楚,若真是那样,不定世子爷已经……” 想着王衙役一时“多嘴”,提到那些人贩子交待过,曾把一些患病的孩子给“处理”掉的事,大公子的唇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道:“这样最好,我也不沾什么因果了。” ——他却是忘了,便是没有他之前的有心蛊惑,引着他弟弟江苇青离家出走,那人贩子也是他找着人招来的。 第二十六章 ·敲诈 第二十六章·敲诈 虽说姚爷已经猜到这位大公子大概不会那么痛快地离开江河镇,却是再没想到,他居然会住进龙川客栈。 于是,这一晚,鸭脚巷的众人全都提着一口气,生怕那位杀个回马枪……所以,那原该住在客栈里的李健,不得不冒充了姚家的孩子,在姚三姐的床上过了一夜;而三姐,则跟小老虎雷寅双挤了一床;至于雷家家主雷铁,干脆留宿在铁匠铺子里一晚都不曾回来。 亏得这位大公子对于找人的事并不是真的上心,且鸭脚巷几个孩子默契的表演也确实蒙蔽了他,不曾引起他的一丝怀疑,所以第二天一早,这位爷便在王朗的殷勤伺候下,领着一行人返回了县城。 虽然由于“小镇百姓的愚昧闭塞”,叫大公子不曾从江河镇上得到任何一条有用的消息,王朗的话却是提醒了大公子。于是他们一回到县城,大公子便又去拜访了县令大人,且从县令大人那里得到证实,人贩子手里果然是沾着几个孩子性命的。只是,这些人贩子并不是首脑人物,对于死了的那几个孩子是从哪里拐来的,一个个也说不得个准数,且那些孩子都叫他们随手抛到了河里,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时叫江承平也难判断,他那世子弟弟到底是活还是死——当然,就他而言,巴不得他是个“死”字的。 “那个病秧子,自小哪吃过这份苦。我看他便是没有病死,以他那骄纵的脾性,怕是十有八-九也会被人贩子给打死的。” 回到客栈,避了人,江承平不无幸灾乐祸地对福伯道。 福伯听了,立时提醒着他道:“回京后这话该怎么跟侯爷说,大公子得仔细掂量着。特别是,该怎么提醒着侯爷往宫里报这件事。可别闹到最后,没人记得大公子这‘千里寻踪’的辛苦,倒叫人给迁怒怪罪了。” 虽然福伯说得隐晦,江承平却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想着侯爷那“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禀性,他的脸色不禁一沉。而说到底,他不过是个才十五岁的少年,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便忍不住冷哼一声,对着福伯抱怨了一句:“阿爹他……” “咳。”福伯立时轻咳了一声,打断了江承平的抱怨。 江家自鞑子当政时便是当地的豪门大户,福伯更是那府里的家生子,可以说,他要远比大公子更为了解镇远侯的为人禀性。 这主仆二人对了个眼,便转了话题。 大公子道:“阿青是死是活且不论,就算他命大,被找了回来,之后总有法子慢慢收拾他的。倒是那个人,留着终究是个祸患,总叫我心里不能安生。偏那镇子上全都些愚顽不堪之人,竟连个人的相貌特征都说不清楚!如今我只担心我们追错了方向,叫那人给逃了。” “再逃不掉的。”福伯劝慰着他道,“便是镇上的人说不清,照着牢里那些人贩子的交待,我们应该是没有追错了人。” 大公子叹了口气,侧身坐在椅子里,以手撑着额头道:“再没想到那些人贩子竟如此狡猾。若不是问出那为首之人的相貌特征,加上阿爹给的又是斥侯营的好手,我们只怕早失了那人的踪迹了。” 当初江承平追着那些人贩子出京时,那斥侯营的人探查出,人贩子的船上只有三个人。可不知什么时候起,船上忽然就变成了五个人、七个人,然后又变成了三个、四个,直到进了徐县后,人数变成五人。而这五人里,除了他们正在追踪着的那个为首之人外,其他竟再没一个是当初从京里出来的人了。 福伯也叹道:“早听说那人贩子都没有单独犯案的,都是一路连成一条线,如今才真正知道,这浑水有多深……” “深不深的,与我们无关。”大公子漠然一挥手,“我只要找到那个人就成。” 福伯道:“对了,大胡子问,我们还要在这徐县待多久。” 江承平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冷笑道:“那镇子上的人,怎么想怎么奇怪。畏手缩脚的倒还好理解,毕竟那些是敢杀人的人。可那些胡说八道的,显然是想要把我们吓走。你说,他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福伯想了想,摇头道:“我倒更觉得,他们是在害怕着什么。这般夸大,倒更像是那河豚鱼,明明只那么一点大,遇到大鱼时,把自己鼓成个球,叫人觉得他们不好下口。”又道,“大公子是不知道这些小地方的人,怕是他们一窝蜂地去抓人贩子,也不过是出于一时热血罢了,如今见逃了个人贩子,只怕一个个又害怕起那人贩子会回头报复,所以才这样的。” 江承平想了想,忽地笑道:“你形容得倒也形象。”又道,“这样也好,只怕就算那人贩子回到那个镇上,镇子上那些人也不敢去抓的……” 顿了顿,他又道:“那人逃了也好。想来以他的狡猾,一时半会儿也不敢露面。我们找不着他,官府那些白吃粮的只怕就更找不着他了。你去跟胡子说,我们再在镇上住一夜,明儿还没消息,就回吧。京里的事也该赶紧回去打理打理了。听说太子爷不太好呢。” 福伯应着,便出去安排了。 等福伯回来时,手里却是多了只信封。却原来,就在刚才他们在楼上说话时,有个孩子往客栈里递了一封信。那封信上,明明白白写着“江大公子亲启”六个大字。 江承平和福伯不由对了个眼。他们来此,可以说是瞒着京里诸人的。而这镇子上,除了县令和师爷,怕是再没人知道大公子姓江了…… 二人盯着那信封一阵惊疑。半晌,江承平对福伯挥手道:“打开。” 福伯撕开信封,只见里面只薄薄一张纸。那纸上如蛤-蟆般趴着两个大字:世子。 江承平一惊,立时伸手抢过那张信纸,又翻过信纸的背面,便只见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北门桥二更。 他和福伯又对了个眼。 福伯压着声音咬牙切齿道:“这不怕死的!显见着是想敲诈了。” 江承平的脸色一阵变幻,又捏着那信纸在房间里来回转了一圈,然后站住,眯着眼冷笑道:“我原还怕他就此缩了头再不出现,倒叫人不好办了。既然他敢来……” 福伯一惊,抬头问着他:“大公子是打算……” 江承平那修长的眉梢微微一挑,露出那颗犬牙微笑道:“当然是要去赴约了。”顿了顿,又一指福伯,“你去。” 福伯再次一惊,“我?!” 江承平挑着眉道:“难道还要叫我亲自动手?!” 福伯的眼眨了眨,内心一阵挣扎。虽说他被娘子派到大公子身边,曾替他出过不少坏主意,便是如把个混混弄死之类的事,他干过也不止一回两回。可那些都只是他在暗处发号施令,真正的脏事全是由别人动的手……偏如今大公子只带了他一个出来…… “怎么?不敢?”大公子回身坐在椅子里,抬着双眼尾微挑的桃花眼,看着他微笑着。 这个微笑,却是叫那明明长得更像生母的大公子,一时间竟是和那不怒而威的镇远侯几乎一个模样了…… 福伯心头一跳,赶紧挺着背道:“为了大公子,老奴万死不辞。” *·*·* 于是近二更天的时候,一个裹着斗篷的人影,鬼鬼祟祟地摸到那已经宵禁了的徐县北门小石桥下。 那人影先是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见没有异常,便悄悄躲进了石桥的阴影之下。 这一夜,恰是个阴天,天上既没有星,也没有月,倒正是藏匿人的最好时候。那人在石桥的阴影下足足吹了有半个时辰的夜风,却是始终没能等来他要等的人。 就在他以为那写信之人爽约之时,忽然,他身旁那棵大柳树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那人蓦地一抬头,便和那树上蹲着的一人对了个眼对眼……却是不知道这树上之人是在他来之前就已经蹲在那里了,还是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悄悄潜伏过来的。 裹着斗篷的人被树上之人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却是忘了,他的身后便是那石桥的桥墩。后脑勺磕上桥墩,顿时痛得那人发出一声闷哼。 树上之人立时发现这声音不对,便忽地从树上跳下来,猛地以手肘压着那裹着斗篷之人的脖颈,沉声喝道:“你不是大公子!” 裹着斗篷的福伯再没想到会突然被人拿住要害,忍不住吓得一阵哆嗦,握着那人卡在自己喉咙处的手,抖着声音强作镇定道:“大公子又岂是你说见就能见到的?!” 那蒙面之人的眼微眯了眯,道:“我认得你,你是大公子身边的管家。你们……” 他话还没有说完,那原握着他手的福伯忽地一扬手,将什么东西往他脸上扬去。 那蒙面之人只觉得眼中一疼,吃惊之下,本能地便松了口。他正要后退,忽地又感觉腹部一阵冰凉,伸手摸去时,却是摸到他的肚子上,不知何时竟插了一把短刀。 “你……” 蒙面之人虽然眼不能视,却还是发出一声怒吼,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往四周一阵胡乱劈砍。 那人显见着是有些武艺的,福伯却是个不会武艺的,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躲避着那人的刀光。就在他一点点地往河边缩去,眼见着就要被那蒙面之人逼进河里时,忽然从街边的暗巷里射过来一只短弩,正中那蒙面之人的背心。那人闷哼一声,便倒地不动了。 福伯吓得缩在桥墩旁一阵哆嗦。只见一个黑影小心谨慎地从暗处慢慢走了过来。那黑影伸脚将地上的蒙面人翻了个个,对福伯道:“看看他还有气没气。” 这句话重复了三遍,福伯才回过神来,忙抖着个手过去探了探地上那人的鼻息,然后带着恐惧,抬头看着那个同样把自己裹在一袭斗篷里的少年,“死、死了……” “问出那小王八蛋的下落没?”江承平道。 福伯一窒。那人忽然跳下来卡住他喉咙的动作,早吓懵了他,以至于他全然忘了大公子的交待,便这么草草地动了手…… “他、他……他不肯说,还、还……”他结巴着。 大公子皱眉道:“我看到了。” 和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福伯不同,江承平自幼随着父亲习武,且那武艺还不弱,不然也不至于会在这黑灯瞎火中,一箭命中那个蒙面人。 他垂眼看看仍半跪在地上发着抖的福伯,心里一片轻蔑,嘴里却柔声安抚着他道:“辛苦你了。”他伸手拍拍福伯的肩,倒把福伯吓得又是一抖。于是他满是“内疚”地又道:“你走后,我想想我那么做太不应该了。我害怕,你应该比我更害怕才是,你都不会武。所以我就追了过来。”又道,“亏得我追了来,不然只怕我要后悔终生了。” 福伯的肩又抖了抖,抬起头,一脸感激地道:“亏得大公子及时出手,不然老奴这条命……”又道,“只可惜,没能问出世子的下落。” “便是不知道也没什么。”大公子伸脚踢踢地上的蒙面人,冷笑道:“那小王八蛋无非两种下场,或是被他转手卖了,或者已经死了。不管是哪一种,都是那小王八蛋的命数,再与我无关。我只要这人死了,我就再无忧了。” 他看看左右,见此刻夜深人静,刚才那人突然的一嗓子竟也不曾惊动到任何人,便脚尖一勾,将那蒙面之人踢下了河道。看着那具尸体顺着颇为湍急的水流越漂越远,直到消失在河道转弯处,他这才满意地笑了。 “等天亮后,你去雇艘船,我们从水路回京。若顺风顺水,也就七八天,我们就能到家了。” 自离京后,江承平还是头一次显得如此轻松。 *·*·* 虽然江承平很想能够早些时候赶回京去,偏是逢着梅雨时节,所以这一路并不显得顺风顺水。而就是这样,在处置了那蒙面之人后的第九天,江承平还是带着福伯平安回到了镇远侯府。 “没找着?!” 大堂上,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拧着眉,以一双和江承平极为相似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承平。 在镇远侯江封那不怒而威的威压下,大公子江承平却是一点儿也不显慌乱。他微垂着头,对他父亲轻声道:“我是听说太子殿下不好了,想着弟弟就是因为京里有流言说,太子殿下的病是弟弟传染所致,弟弟出于自责才离家出走的,这时候若是叫宫里知道弟弟不见了的缘由,不知道太后她老人家要伤心成什么样,我这才匆匆赶回来的。” 他的话,立时叫镇远侯的眼跟着一亮。之前江苇青离家出走时,他听信江承平的说法,误以为江苇青不过是一时贪玩,便不曾在意。而直到过了七八日都不见他回来,他这才慌张起来。只是,若这时候再往宫里报告江苇青失踪的消息,只怕太后会迁怒他这父亲做得太不称职,所以他才瞒了消息,命江承平一路追踪查访,务必要把小儿子找回来。如今虽说小儿子的下落还不曾查到,大儿子却是已经替他备了个隐瞒消息的完美借口——若说江苇青是因为太子才离家出走的,而他们隐瞒消息,不过是不愿意叫宫里再添烦恼,想来不管是太后还是圣人,都没理由怪罪于他了…… 看着变得又黑又瘦的大儿子,镇远侯江封不禁一阵心疼,起身走过去,伸手摸着大儿子的头道:“这一路辛苦你了,你赶紧回你院子收拾收拾,然后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吧,再给你姨娘报个平安。这些日子她们都担心坏了。” “不辛苦的,”江承平摇着头,满目含愁道:“可惜我没能把弟弟找回来。” 江封的脸色黯了黯,拍着儿子的肩道:“你已经尽力了。明儿我会把你弟弟走失的事禀报给圣人。圣人下个旨,总比我们这般盲目寻找要强。”又叹着气,道:“只愿你弟弟吉星高照,别出什么事才好……” 江承平忍了忍,到底没能忍住,便吞吞吐吐地把徐县抓到人贩子,却没有发现江苇青的下落,以及人贩子杀死被拐小孩的事都给江封说了一遍。 江封的脸色变了变,皱眉道:“有和尚给你弟弟看过,说你弟弟命格出奇,能逢凶化吉,你再不要信那些话,你弟弟定然没事!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他的!” 江承平抬头看看他父亲,垂眼恭敬地道了声“是”,心里却是忍不住一阵腹诽——显然,从他父亲的脸色就能看得出来,怕是他也知道,江苇青生还的希望不大。不过因为江苇青是江家和皇家唯一的血脉联系,他才舍不得这个小儿子“死去”罢了! 第二十七章 ·画影图形 第二十七章·画影图形 且让时间略倒回一点。 那天,王朗在巷口外高声示警时,小兔江苇青在小院里也听到了。他正竖着耳朵,分析着板牙爹爹这是什么意思时,忽然就听到两侧墙头同时发出一声轻响。抬头看去,便只见那总爱在人前装着个淑女模样的王静美,和自带毒汁的三姐,竟如两只灵猫般,齐齐蹿过墙头,跳到他和雷寅双的面前。 他还没能反应得过来,三姐便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将他推进西厢。然后,眨眼间,他便被人塞到了床肚之下…… “呆着,别动!”三姐冲他低喝一声,便又蹿出了西厢。 趴在床下,默默听着外面的动静,江苇青的眼眸中渐渐浮起一抹复杂的神色。 便是转换了一世,他又岂能听不出江承平的声音。听着鸭脚巷的众人联手蒙骗着江承平,他的心头忽地升起一股感慨…… 如今他已经十分确信,这鸭脚巷里藏着个大秘密。而藏着秘密的人家,一般来说都不愿意惹是生非,引人注目。所以他心里一直都很清楚,鸭脚巷的大人们决定收留他,不过是存着“奇货可居”的利用心思——便如他也不过是利用他们逃过眼前这一劫罢了——所以,其实他心里也一直很明白,若是藏匿他存在什么危险,鸭脚巷的人们是再不可能为了他这个外人跟人发生冲突的。他甚至觉得,若江承平真的找来,不定除了那一身热血的虎爷外,鸭脚巷里就再没一个人会主动站出来护着他了…… 可以说,自前世时,江苇青便不是个什么好人。那前十八年的人生里,他过得恣意妄为,眼里除了自己就再看不到别人;而后两年的逃亡,则叫他的人生全然翻了个个儿,叫他历尽沧桑,看尽世态炎凉……所以,虎爷给他的那点温暖,才会叫他如此念念不忘。他留下,也全然只是贪念着这一点温暖…… 为了能够留下,他在鸭脚巷的众人面前装着乖顺。可他心里却很是清楚,除了虎爷外,鸭脚巷的众人从来没有在他眼里留下过印记。他也一直提醒着自己,除了他的虎爷,其他人于他,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直到那坏脾气的三姐一把将他塞到床肚下…… 听着外面的动静,藏在床肚下的小兔默默垂了眼。等再抬起时,那突然间变得深沉的眼眸,重又恢复了那种小白兔般的纯净呆萌。 虽说鸭脚巷的众人叫江苇青颇为感动了一把,可前世激变的人生,早已经扭曲了他的性情,便是他再如何感动,却是再不可能把自己的秘密交托于任何人之手的。所以,当姚爷再次试探于他时,借着虎爷对他的保护,他仍是选择了保守他的秘密。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他那眼神里的细微变化,到底还是没能逃开姚爷的眼。 从一开始姚爷就注意到了,这“小兔”显然并不是他常在人前装着的那个乖萌模样。甚至可以说,除了面对小老虎雷寅双时,他看向鸭脚巷众人的眼神,就跟看着陌生路人的眼神没有任何区别。而经过这件事之后,这“小兔”再看向鸭脚巷诸人时,那眼神,就仿佛终于把人看进了眼里一样。 而,虽然这小子看人的眼神稍有和软,面对姚爷那隔三岔五的探问,他却仍然坚守着他的秘密不肯吐露。 “有意思。”姚爷摸着胡子一阵微笑。 至于说这“有意思”三个字代表着什么含义……却是只有姚爷自己知道了。 *·*·* 在大公子江承平回京后的当天,王朗便特意请假回了一趟家。于是,鸭脚巷的众人们才头一次从王朗那里得到确切的消息,得知来人竟果真是镇远侯府的人! 且那为首之人,还是曾被天启帝亲口夸赞为“谦恭有礼,颇有君子之风”的大公子。 这消息,不禁叫鸭脚巷里的大人们一阵面面相觑。 板牙奶奶道:“这么说,那府里竟真在追杀小兔了?!可是为什么?他不过是个孩子!” “也未必是追杀,”板牙娘道:“那府里不是说在找人吗?不定真是那府里什么亲戚家里走失的孩子。且就像我们之前猜测的那样,只怕这孩子并不是自己走失的,所以那个大公子才再三跟人打探那个逃走的人贩子。” “若是这样,许我们应该把小兔还给人家。”板牙奶奶道,“显见着是那家里有人出手管了这件事,小兔便是回去应该也不会再吃亏了。”她扭头看向姚爷。 姚爷却摇了摇头,道:“若是那样,那臭小子该会自己要求着回去的,偏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可见另有隐情。”顿了顿,他问着王朗道,“那个大公子,为人如何?” 王朗道:“表面看来倒确实是斯文有礼,可要叫我说,那是个心思深沉的,且还多疑。亏得他如今才十五岁,若再大一些,怕是个棘手的人物。而且,我总觉得他对那逃跑的人贩子的兴趣,要远大于找他家那个‘亲戚家的孩子’。” “那个人贩子,抓住没?”雷铁问。 “还没。”王朗摇头道,“这些人贩子最是狡猾不过,一旦失手,立时远遁。若我没有猜错,这会儿那人早蛰伏起来了,想要捉住他,怕是没那么容易。” “这个大公子,”姚爷捋着胡子道,“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他是庶出吧?” “是。”王朗道,“我又特意跟那些当兵的套了套近乎,倒是叫我打听到不少那府里的事。要说镇远侯跟当今上面坐着的那位,两家原是世交,两家的亲事也是早年就结下的娃娃亲。听说他们夫妇感情很好,只是子嗣运上差了些,那位夫人过门四五年都不曾生养,后来迫不得已,才由那夫人做主,给镇远侯纳了房妾室。这妾室倒是好运气,一进门就开花结果,当年就有了这位大公子。大公子出生的那年,正是上面那位举反旗的那一年,江家则是应和着他造反的头一批人。听说那位夫人把这大公子视若己出,便是在那动乱的年代里,也牢牢把那大公子护在膝下,不曾有过一点闪失。再后来,天启帝得了天下,大肆封赏时,那位夫人还曾动过心思,要把这大公子立为世子的。偏就在那个时候,竟查出她怀了身孕。这不,大公子的地位一下子就尴尬了起来。” 姚爷捏着胡子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他比那个世子,大了多少岁?” “五岁。”王朗道。顿了顿,他又道:“我旁敲侧击地问过那些当兵的,他们应该果真是为了找孩子才出京的。只是,到底找什么孩子,还有那孩子的模样出身,那些人竟统统闭口不言。可见,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会真是那府里的世子爷被人拐了吧?”板牙奶奶道。 王朗一阵摇头,“不会。怎么说那位世子爷也是天启帝的亲外甥,太后的亲外孙。若是他走失了,那府里哪敢对外瞒了消息。若能及时把人找回来还好说,若是找不回来,那可是妥妥的一个欺君之罪!” 板牙奶奶却道:“不定那府里就是打着能及时把人找回来的主意呢?” 板牙娘则道:“我觉得不是。之前不是有消息说,那个世子性情刁蛮吗?小兔那孩子别的不说,性情倒确实是个温顺的。” 王朗看看他媳妇,再看看他老娘,忽然笑了起来,道:“亏得双双不在。你们还记得之前双双编的那个兄弟阋墙的故事吗?若真是娘猜的那样,事情倒真有可能就是那样了——怎么说那个大公子都是作为承嗣之子被养大的,如今突然被个嫡出的弟弟抢了身份地位,他能甘心才怪,所以才找了个人贩子拐了他那个世子弟弟。这么一说,连大公子总打听着那个逃跑的人贩子的事,竟也对上版了。” 其他人听了全都笑了起来。板牙奶奶却没听明白王朗调侃雷寅双的意思,一脸糊涂地问着她儿子:“这么说来,小兔倒还真有可能是那个什么世子了?” 王朗忙笑道:“这倒不是,我只是说,若是双双在这里,不定又要怎么‘脑洞大开’了。” 沉默寡言的雷铁忽然又道:“小兔那孩子,其实也没他看上去那般温顺。” 姚爷笑道:“不过他对上双双时,倒是真温顺。” 虽然那孩子对谁都表现得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可人精似的姚爷哪能看不出来,只有在雷寅双的面前,这小兔才是真听话,面对别人时,这份“温顺”充其量不过是他的一层伪装而已。 姚爷捻了捻胡须,忽然抬头问着王朗,“那个世子,那些当兵的又是个什么看法?” 王朗道:“那些人虽没怎么说那位世子的坏话,不过那话里话外还是能够听得出来,那位大公子显然更得他们的爱戴。只怕,那个世子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不堪了。”又道,“这也难怪。他才刚一出生就被封了世子之位,偏他娘生他时亏了身子,还没满周岁,他那亲娘就没了。宫里的老太后体恤他自幼丧母,不肯叫镇远侯管严了他,难免就纵得他一副顽劣禀性了。” 板牙奶奶看看王朗,再看看姚爷,皱眉道:“说了这半天,我们家这小兔,到底是不是那个什么世子啊?若不是,他又是个什么来历?” 对于这个问题,王朗等三人都认为小兔不可能是那个什么世子,只姚爷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道:“那孩子的身世,我已经大概有个底了,不过眼下还不好说。”又道,“再看看吧,若我没算错,再过个几日京里应该还有消息传来。到那时候,便是我不说,你们也能猜到的。” *·*·* 果然,又过了几日,京里下了道公文,要求大兴境内各州各县查访镇远侯府走失的世子江苇青。 镇公所门前贴出这告示后,江河镇上提心吊胆着的百姓们不由全都大松了一口气,纷纷侥幸道:“没想到,那镇远侯府竟真是出来找孩子的。” 站在人群后方的王家婆媳俩则立时相互对了个眼,扭头往告示下的人堆里找着鸭脚巷的几个孩子。 此时小兔的脚伤已经基本痊愈了。小老虎左手拉着板牙,右手拉着小兔,后面跟着三姐和小静,几个孩子跟泥鳅似地直扎到那告示牌下。 告示牌旁,里正吴老爹正给不识字的乡邻念着那告示。小老虎虽然识字,却最是不耐烦看文字的,所以她并没有看那些文字,而是直直盯着那告示下的画影图形一阵研究,然后又扭头对照着小兔一阵打量。 直到听着里正老爹念完了告示,小老虎才对小兔笑道:“你的脸若是能够再长些,眼睛再细一些,年纪再长个两岁,就可以去冒充这个什么世子爷了。” 三姐撇着嘴道:“你不如直说,他若再瘦上一圈,就像那画上的人了。” 这倒确实是的。才刚被虎爷从河里捞起来时,这小兔瘦得可怜,可在将养了这小半个月后,不仅他脚上的伤好了,整个人也跟着胖了一圈。更何况…… 告示上的画像,显然是宫里的画师所绘,可以说,把被绑架前的江苇青画得是神形俱备。那画上的江苇青,生得极瘦,眉眼中带着股目下无人的高傲和凌厉。而画下的江苇青,却因重生一世,如那回炉再造的刀剑般敛去了锋芒,整个人都变得如水般的温润沉静——这会儿别说是江河镇上这些原就不认得他的人,便是京城里不太相熟的人,面对一个气质全然不同的江苇青,怕也不敢贸然相认的。 那雷家虽说不富裕,好歹还是有一面铜镜的,江苇青早就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变化,所以他才会壮着胆子,跟着虎爷他们一同来看告示。而虽说他自信自己应该不会被人认出来,却是直到听到吴老爹的断言,他那仍半悬着的心,才终于安稳地放下了。 吴老爹听到小老虎和三姐的对话,低头盯着小兔也是一阵打量,然后抬头对小老虎等人笑道:“还真是有几分像。不过,便是再像也不可能是。”他指着告示道:“告示上说了,人家世子爷是端午节后才失踪的,这小兔从河里被捞上来的时候,可是才刚过了端午没两天。从京城到咱这里,最快也要个七八天时间。这时间对不上,长得再像也不可能是的。” 至于说为什么他失踪的时间会有这种错误……江苇青的唇边蓦地闪过一丝冷笑。他若没有猜错,他父亲一定是在实在瞒不住他失踪的消息后才往宫里报的信,所以这失踪的日期才会有误。 第二十八章 ·双胞胎 第二十八章·双胞胎 到了六月底时,除了“不记事”的小兔外,其他几个被解救出来的孩子陆续都被家人认领了回去。 随着这些孩子的离去,因人贩子事件而一时躁动的江河镇,便如那涟漪散尽后的津河,渐渐重又回归了往日的平静。 这一日,天近正午时分,大太阳正烈着,那狭窄的鸭脚巷口里,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孩子。前面的孩子手里提着个食盒,出了巷口后,那孩子便回身等着后面的孩子跟上来。后面的孩子紧走两步,伸手想要去接那食盒,却叫前面的孩子闪身避开了。前面那孩子笑弯着眼,向着后面的孩子伸过手去。后面的孩子无奈地看看前面的孩子,便乖乖地握了前面那孩子的手。然后二人便这么手拉着手地,走在烈日下的老街上。 两个孩子看着都是差不多大的年纪,浑身上下也是一模一样的打扮——那头顶心里,都用红头绳高高扎着个马尾辫,发尾不曾盘束,就那么任发丝在脑勺后面晃荡着;身上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青花对襟布衫。及膝的布衫下,同样露着两截洗得发白的灰色裤管;脚上也是一模一样的黑色圆头布鞋——这般手拉着手地走在街上,远远看去,两个孩子除了个头高矮略有不同外,竟就像是一对双胞胎一般。 而直到走得近了,才会叫人注意到,这两个孩子长得并不相像。那个子略高的孩子,生着一张圆脸,黑而浓密的双眉下,是一双灵动的圆眼睛。且笑起来的时候,那鼻子会微微往鼻梁处皱起,在鼻梁间形成几道细细的纹路,看着就跟淘气小猫一般。 另一个孩子则比这个孩子略矮了四指左右。这孩子生着张瓜子脸,两道弯而秀长的眉下,一双眼睛虽然也是圆圆的,却是和另一个孩子的猫眼略有不同,眼尾微微往下垂着,看人时一派天真懵懂的模样。 此时正值盛夏,显见着那高个子的孩子是个活力四射的,早被晒成了煤球一般;而这矮个子的,却仍是肌肤白净得如雪团儿一般。 这会儿正是接近饭点的时候,那津河边的老街上人人都赶着回家吃饭,因此,虽然烈日当空,街道上却是显得格外热闹。两个手拉着手的孩子才刚一出巷口,便叫老街上来往人们的眼全都往他们身上看去。 那在街对面开着老虎灶的张老爹看到这两个孩子,便对二人高声叫道:“小哥儿俩又去给你爹送饭啦!” 张老爹生性诙谐,最爱跟人开个玩笑,可他老伴张奶奶却最是胆小怕得罪人的。听着张老爹的叫声,她立时过去在张老爹的背上拍了一记,笑骂道:“什么小哥儿俩,人家双双明明是个姑娘家!” 一个在老虎灶前打着水的媳妇回头看看雷寅双,对张奶奶笑道:“这会儿若是个外地人在,不定还真以为我们双双是个男孩呢。” 旁边另一个等着打水的媳妇笑道:“咱虎爷自小就长得像个男孩儿。这倒也罢了,偏他们家收留的这个小兔,明明是个男孩儿,倒越长越像个姑娘家了。瞧瞧,这一入夏,咱街上谁不是被晒黑了一圈?偏他倒是越晒越白。” “你嫉妒怎的?”前头那个媳妇回头打趣着她道。 “嗳!你不嫉妒?”那媳妇笑着,回手就在那正好路过她身边的小兔脸上摸了一把,道:“一个男孩子,生得这般白净做甚?倒是匀一点给你双双姐啊。看这小老虎晒得,掉进煤堆里都快找不着了。” 见那媳妇儿吃着小兔的豆腐,雷寅双不高兴了,伸手过去拍开那媳妇的手,皱眉道:“婶儿,男女授受不亲!” 老虎灶前的几人先是一愣,然后全都哈哈大笑起来。那媳妇指着雷寅双和小兔拉在一起的手道:“还男女授受不亲呢。我这算是‘男女受授不亲’,你那又算什么?还是说,说你长得像个男孩,你还真把自个儿当个男孩了?” 雷寅双冲着那媳妇一翻眼,拉着小兔的手道:“他是我弟弟,我自然能碰得,你却是碰不得的!” 她这话,逗得众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便有人问着她道:“小兔的家人至今还没找来吗?” 雷寅双还没答话,张老爹已经抢着笑道:“便是找不着也无妨,反正如今小兔已经认了大锤做干爹。”又对雷寅双道:“我看啊,干脆就这么一直在你家养着吧,就当是养个童养女婿的。赶明儿你俩大了,把那大红灯笼一挂,直接叫他入赘你家,你爹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叫张奶奶又在他背上拍了一记,喝骂道:“你个老东西,猫尿喝多了怎的?跟个孩子瞎咧咧什么呢!”又撵着雷寅双道:“你爹定然在铺子里等着你们了,赶紧走吧,这大毒日头下的,早去早回,可别中了暑气。”说着,推着小老虎和小兔的肩,直把他俩推过了街拐角,这才松手回去。 且不说前世,便是今生,小兔在雷家也已经住了一月有余,自然早知道雷寅双是个只会打架不会吵架的。这会儿见她鼓着两腮,便知道,她肯定又是在憋着气想着反击之词了——虽然便是她想到了,这会儿也已经时过境迁,无用武之地了。 他默默一笑,只沉默地拉着她的手,牵着她走到街边店铺里支出的凉棚下。 直到又拐过一个街角,那庙前街就在眼前了,雷寅双仍是没能想到什么可回击之词,不由气鼓鼓地道:“我要是三姐就好了,拿一根毒舌刺死他们!看他们谁还敢笑话我!” 小兔微笑道:“他们也没有恶意的。” 小老虎扁了扁嘴,道:“我知道他们是在开玩笑。要真有恶意,我早一拳头打过去了!只是……”她噘起嘴,“我可不高兴别人拿我寻开心!” 小兔看看她,道:“他们逗着你,不过是想要看你着急上火跳脚的样子。你越是生气,他们才越是开心。你若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还顺着他们的话说,不定他们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咦,好主意!”小老虎的眼一亮,不禁伸手在小兔的肩上拍了一把。 小兔一个没防备,立时被她拍了个踉跄。 小老虎赶紧一把拉住他,嫌弃地笑话着他道:“都站了一个月的桩了,你这下盘怎么还这么不稳?” 便是小兔脚伤未愈之前,见小老虎天天练武,他也常跟在她后面一阵乱比划的。只是,那时候鸭脚巷的大人们都没把这当作一回事,他也不曾跟人说过他有心想要学武。直到街上贴出寻找镇远侯府世子的告示,姚爷背着鸭脚巷的孩子们找小兔密谈了一次后,雷爹爹才正式开始教他练武。而姚爷,则负责了教他课业。 鸭脚巷的孩子们原就都是跟着姚爷读书的,可以说,几个孩子里学习最不好的,就是小老虎了。如今来了个小兔弟弟,小老虎满心以为自己再不会是个垫底的了,谁知这小兔竟是天资聪慧,一点就透,不管什么再难的课业,有时候连三姐都还不能理解时,他竟已经能够举一反三了。这直把姚爷喜得一阵眉开眼笑,不过才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姚爷便单独给小兔开上了小灶。给他布置的那些作业,雷寅双简直是连个题目都读不懂——虽然分开来每个字她都认得。 雷爹雷大锤的铁匠铺子租的是庙里的庙产,位置并不算好,已经是在庙后的犄角旮旯里了,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租金才十分低廉。好在这江河镇上只他这么一家铁匠铺子,便是地点偏了些,有人家需要修理打制什么铁器时,总还是会找上门来的。所以,这铺子虽然生意算不得兴隆,养活父女两个倒也还不成问题。 雷寅双拉着小兔的手来到铺子里时,雷爹正和姚爷坐在一处说着话。 姚爷行医,却并没有自己的医馆,平常都是在庙门旁摆个摊位插个幌子招徕生意的。只有气节不好时,比如这酷暑严寒时节,他才会把在他的摊子上摆上一块牌子,自己躲到铁匠铺子里来暂避一避寒暑。 刚来时,小兔江苇青看着鸭脚巷的三户人家各自把各自的生活都打理得妥妥当当,倒并没有感觉到三家人有什么生计压力。直到后来他从碎嘴邻居那里听说,这王姚雷三家“如何不会生活”,才渐渐发现,三户人家的生计果然不怎么宽裕。 至于说邻居说他们三家人家不懂生活,却是因为当初他们刚刚搬来镇上时,明明可以先租个房子住着的,偏偏三家人家竟是举三家之力,买下了鸭脚巷的三户院落,然后剩下的那点钱财,也就只够雷爹爹租下这么个偏僻的门面开个铁匠铺子了。 别人不知道,小兔却是立时就想到,他们三家如此作为,显然是为了保证他们能有一个安全的、不受人窥视的家。至于把剩下的钱全都投到铁匠铺子里,怕就是因为铁匠铺子在镇上是独门生意。姚爷虽然懂医,镇子上却早已经有了家医馆,加上那和姚爷一样在街边摆摊的游医,除非姚爷的名声打出去,不然只怕很难维持生计…… 他和小老虎雷寅双进到铁匠铺子里时,雷爹爹和姚爷一时都没注意到他们,所以叫他和雷寅双都听了一耳朵他们正在讨论着的事——似乎是龙川客栈的花掌柜有什么事拜托他俩。 见雷寅双提着食盒进来,雷爹爹和姚爷立时住了话题,一个过来接了雷寅双手里的食盒,一个摸着胡子笑问着今儿中午吃什么好的。 自小兔的脚好了后,他便给小老虎提了个建议,建议每天中午由他俩给姚爷和雷爹爹送饭过去,也好叫雷爹爹和姚爷省了中午往返的脚程,能在铺子里多休息一二。小兔如此建议,不过打着一箭双雕的主意,一来,讨好了姚爷和雷爹爹;二来,也是给自己制造机会跟虎爷更为亲近。小老虎自然猜不到他的私心,只觉得小兔果然是个心细会疼人的,当即拍案叫了声“好”,当天便如此行事起来。鸭脚巷的大人们知不知道小兔的私心,小兔一时也没能看得出来,不过板牙奶奶和板牙娘倒是把他一阵好夸,直夸得小兔脸上很是发烧了一阵子。 等雷爹和姚爷吃完午饭后,小兔利索地收拾了碗筷,终于抢在雷寅双的前面抢到了那只食盒。然后二人便又手拉手地,按原路往家走去。 回去的路上,雷寅双显得很有些心事重重,竟是连一向抢着提的食盒,都忘了从她那“体弱的小兔弟弟”手上抢回去。 其实便是前世时,小兔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如今遇到个爱聒噪的小老虎,就更不怎么需要他开口了。因此,小老虎这么突然一沉默,不禁叫小兔颇为不适应,便问着她道:“怎么了?” 小老虎拧着眉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着小兔道:“若是你没了亲娘,你爹要给你娶个后娘进门,你会愿意吗?”不等小兔回答,她便自己答道,“我心里不愿意,可又知道这样不对,所以……” “你为什么不愿意?”小兔歪头问着她。 “我……”小老虎想了想,噘着嘴道,“你不会笑话我吧?我就是不想叫人占了我娘在我爹心里的位置……” “可是,”小兔道,“你怎么能肯定,你爹有了别人后,心里就一定会没了你娘呢?就比如你喜欢三姐,就不能再喜欢小静姐姐了吗?” 雷寅双愣了愣,抬手抓抓脑门,烦恼道:“话不能这么说,这是两种不一样的感情。夫妻之间的感情,应该是一对一的……” “可你娘已经不在了。”小兔冷静道,“别说你爹是个男人,就是寡妇,朝廷都是鼓励再嫁的。前些天学的苏东坡的那个‘十年生死两茫茫’,你可还记得?便是他后来另娶了,也不代表他就忘了前头的那个啊。回忆起来的时候,他不是一样记得‘小轩窗正梳妆’的旧人吗?一样记得往日的情义,还是会为了亡妻伤心难受。对于死了人来说,这样应该就够了吧……” 这么说着时,他的心头不禁一阵迷茫。前世的他死了后,有谁会真为他伤心吗?算来算去,怕也只有他外祖母会为他落两滴泪了。便是虎爷,怕也只是遗憾居多…… “而且,”他又道,“你娘原是迫不得已才丢开你爹先走一步的,我想她大概也不会希望你爹以后的日子里总孤单一个人。人都是害怕孤单的,所以才总想给自己找个伴。可很多时候,因为这个那个原因,那个伴未必能够跟自己共度一生。我总觉得,便是一路作伴的人先走了,只要他死后还有人记得他,那他就不算是真的死了。只有不被人怀念的人,才是真的死了……”比如,前世的他。 亏得此时雷寅双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且她的想法一向古怪,倒也没有觉得小兔这副孩子模样说着大人的话有什么奇怪之处。而小兔的话,也叫她心头蓦地一动。于是她紧了紧手里的小兔爪子,叹气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差不多的说法来着——说,夫妻就像是同乘一辆马车的两个旅伴,一方到了地方下了车后,另一方也不需要觉得遗憾,更没必要停在原地不动,他应该带着过去的美好回忆继续往前走。只要他没有忘掉共同的过去,哪怕后面他又遇到别的同伴,也不代表他就是变心了……” 在烈日当空的午后,小老虎站在被太阳晒得泛着白光的青石条板街上,回头看着小兔,笑道:“谢谢你,我有点明白了。”又摇着他的手道:“亏得有你。我心里这些话,若是跟三姐说,怕是我还没说完,就得被三姐那根毒舌刺得满身血了。小静姐姐倒是不会气我,不过十有八-九又要拿那套什么人伦纲常的大道理来教训我。至于板牙,切,臭小子一个,什么都不懂。”她伸手揽过小兔的肩,拿脑袋顶着他的脑袋笑道:“亏得我从河里捞了一个你。如今有了你,我再不要他们了!” 第二十九章 ·打牙祭 第二十九章·打牙祭 小老虎雷寅双虽说已经想明白了,甚至跟小兔说,就算她爹给她找个后娘,她大概也能接受,可这并不代表谁都能够做她的后娘的。 所以,当她无意中听到板牙奶奶又在跟板牙娘嘀咕着巷口那花掌柜和她爹的事时,心里仍是一阵不舒服。 那天,几个孩子都聚在板牙家里写着作业,板牙奶奶和板牙娘则在厨房里面准备着晚饭。小老虎是个坐不住的,才刚写了几个字就喊着口渴,跑去厨房里倒水喝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板牙奶奶在厨房里跟板牙娘嘀咕着:“……年纪轻轻的,又没个孩子,往后大把日子可怎么过。” 雷寅双正疑惑着板牙奶奶这是在说谁,就听得板牙娘道:“不是有健哥的嘛。健哥总会给她养老的。” 小老虎这才知道,板牙奶奶说的是那龙川客栈的花掌柜。 因王爹爹明儿轮到休沐,照惯例,他肯定是要回来吃晚饭的,所以每逢着这个时候,板牙奶奶和板牙娘都会做上一桌子好吃的,然后顺便把鸭脚巷的其他两户人家也一并叫过来打牙祭。而因着上回大公子突击鸭脚巷时,李健和花掌柜帮着打了一回掩护,再逢着这样的时候,板牙奶奶便也会把他们姑侄俩给叫上。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叫板牙奶奶想到了花掌柜的终身大事。 板牙奶奶不赞同地对板牙娘道:“便是有健哥给她养老,到底不如有个知冷知热的身边人。”说到这里,板牙奶奶的声音忽地一轻,问着板牙娘道:“嗳,你说,我要不要给小花跟铁子两个牵牵线?他俩都是孤身一人,要是找个不知根底的外人,终究不好,倒不如他俩……” “娘!”板牙娘那正炒着菜的铁铲“当”地一下磕在铁锅边上。雷寅双赶紧悄悄从厨房窗口探出一点脑袋,就只见板牙娘皱着个眉头,歪头对坐在灶后控着火的板牙奶奶道:“这是不是又是陈大奶奶跟您闲磕牙的话?!您以后少跟她絮叨这些有的没有的事儿!花姐和大锤两个,可都是有主意的人,他俩若真能看对了眼,您老再顺势伸手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这会儿什么苗头都还没有呢,您那么跳出去贸然一说,不定倒叫他俩别扭起来。这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以后叫他俩还怎么相处下去?!” 板牙奶奶不禁被板牙娘说得一阵讪然,道:“我也就这么想想罢了。这不挺好的嘛。” “好与不好的,咱们也只能在暗地里先看着。”板牙娘道,“可这事儿若叫陈大奶奶那个大嘴巴宣扬开来,叫镇上人议论起来,花姐倒罢了,我敢说,大锤肯定是要避了嫌疑,再不敢往花姐面前去的!我看,不定俩人原可以有点什么的,叫你们这一闹,倒再不可能了!” “对对对,这倒是,”板牙奶奶道,“别看铁子整天不吭声,心思可是最细密的,不定还真会像你说的那样了。” 屋里,正写着字的小兔突然放下毛笔,站起身来。和雷寅双一样坐不住,却被他姐姐硬按在桌边的板牙立时抬头问着他:“你写完功课了?” 三姐头也不抬地道:“哪儿啊,定然是去看双双又在磨叽什么了。” 小兔没吱声,只冲着抬头看着他的板牙姐弟俩笑了笑,便转身出了屋。 小静凑到埋头写着功课的三姐耳旁,小声笑道:“我奶奶说,小兔就跟那刚出生的小鸡小鸭一样,把救他的双双当母鸡母鸭了,所以才整天只黏着双双一个。” 板牙听了这比喻,不禁一阵咯咯的笑。三姐停了笔,扭头看看已经走出门去的小兔,道:“我竟看走了眼了,原当这小兔是个乖的,如今我才发现,他也就只在双双面前才是真乖。我们几个跟他说话的时候,若是他不爱听,竟理都不理转身就走!真是个不可爱的孩子!” 便是小兔一开始装着个“呆萌属性”,如此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鸭脚巷的孩子们渐渐也就都明白了他的真性情。何况自鸭脚巷的大人们猜到小兔的身份后,虽然双方都没有挑明,却也达成了一种默契。知道自己再不会被赶走的小兔,便没理由再伪装自己了。于是他那呆萌模样下不爱搭理人的“酷属性”,便这么被“开发”了出来。 被虎爷雷寅双贯以“酷小兔”名头的江苇青从屋里出来,一抬头,就只见小老虎蹲在厨房的窗台下,两道黑而浓密的长眉皱得几乎都锁在一起了。傍晚那热力依旧的夕阳越过西边的墙头晒在她的身上,晒得她的额头处覆着一层密密的汗珠,她却跟全然没有感觉到这热度一般,抬着右手的无名指,一下一下地挠着鼻尖。 自前世时江苇青就知道,这是她心有所思,或者感觉不自在时才会有的一个小动作。 他这里才刚一抬腿,陷在沉思里的雷寅双便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回头看过来。见是他,她赶紧将一只手指竖在唇边,然后猫着腰从厨房窗下撤了回来。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额头上痒痒的,伸手一摸,竟全都是汗,她便抬起衣袖往额头上抹去。还没抹到额头处,她的手就被人抓了下来。 小兔看看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半旧的帕子递了过去。 雷寅双一看到那帕子就笑了起来,接过帕子一边擦着汗一边道:“我的帕子怎么在你那里?” “因为你老不记得带。”小兔道。他看看厨房,问着雷寅双,“听到什么消息了?竟大太阳晒着都不知道。” 雷寅双冲他摆摆手,道:“回家跟你细说。” 正说着,外面有人拍门。 板牙娘正在炒菜,板牙奶奶则在看着火,一时都走不开。板牙娘从窗户往外探头一看,见雷寅双和小兔都站在院子里,便对雷寅双吆喝一声:“双双,开门去。” 雷寅双应了一声,便跑去开了门。 而门才刚一打开,她便和板牙奶奶婆媳二人刚才正议论着的那位正主儿撞了个脸对脸。 花掌柜手里托着个大盘子,见雷寅双堵着个门冲她瞪着眼,便笑道:“发什么呆啊,赶紧把鱼接过去。”又扬声冲着院子里叫道:“小静,三姐,在不在?帮我端菜去,还有两道菜要拿过来呢。”说着,也不管雷寅双答应不答应,便把手里的盘子递到雷寅双手上,又嘱咐一声,“小心烫。” 在厨房里炒着菜的板牙娘听到花姐的招呼,立时顾不得灶上的菜了,探着头出来道:“怎么又从你们客栈里拿菜过来?再这样,下次可不敢请你了!” 花姐笑道:“也没什么,难得过来吃顿饭,加几个小菜而已。”说话间,三姐和小静都从屋里出来了,她便招呼着她俩道:“反正就这两步路,我就懒得拿食盒装了。来,帮我跑个腿,去拿一下。” 她一转身,带着三姐和小静去客栈里端菜了。 而直到这时,雷寅双才注意到,花姐的那个侄子李健,一直抱着两个酒坛子跟在花姐的身后。 小静走在三姐的前面,见李健抱着两个酒坛子站在门口,便对他笑道:“只一坛就够了,拿两坛过来,我爹和姚爷爷他们又得喝高了。” 走在最前面的花姐回头笑道:“一坛子都不够我一个人喝的。” 雷寅双原不想开口的,这时候也忍不住开口道:“酒就这么好喝吗?” 上次板牙家里打牙祭,花掌柜姑侄两个也带了酒过来的,结果叫鸭脚巷的大人们都喝了个微醺。雷寅双见大人们那样,便也想尝尝这酒的滋味,却是叫大人们联手给否决了。 见她勾着脖子看着他怀里的酒坛子,李健对雷寅双温和一笑,道:“如今你还小,等再大上几岁,你就也可以跟着尝尝了。” 他那里习惯性地充着个大哥哥的模样,雷寅双倒是没再像一个月以前那样炸了毛——也是,好歹人家李健曾经帮过鸭脚巷的一个大忙,雷寅双此人一向恩怨分明,承了人的恩情,再没有不还的道理。 何况,自龙川客栈开业以来,客栈和鸭脚巷里来往不断。在大人们的鼓动下,李健跟他们这几个孩子渐渐也都混熟了。于是,雷寅双他们几个便都知道了,这李健虽然个子生得高,其实不过才比三姐和小静大了一岁,今年才满十二岁而已。而这孩子不仅生得比同龄人高,性情也比同龄人更为稳重,且还跟三姐一样,天生就是个爱照顾人的——换句话说,就是天生爱在人前充老大的。 鸭脚巷这几个孩子里,小静原就是个“看脸的”,当初三姐和雷寅双商量着结成“不搭理李健联盟”时,她就不是十分情愿,如今见大人们纷纷鼓励他们跟健哥儿交好,她立时便叛出了“联盟”。板牙自然是跟着他姐姐的。雷寅双则又是个“知恩图报”的,所以,如今坚持着对李健抱着反感态度的,竟只有三姐一个了。 所以,三姐走过李健身边时,既便是李健冲她和气地微笑着,三姐仍是丢过去一对白眼仁儿。 见三姐冲李健翻着白眼,雷寅双便觉得,她得替三姐解释两句,省得叫李健误以为他们是不知好歹不知感恩的。 “你别生气,”因她手里还端着那盘子鱼,于是便靠过来拿肩头撞了一下李健,替三姐解释道:“三姐也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啦,就是吧,因咱鸭脚巷里几个孩子当中,就属她年纪最大,所以她自小就习惯了在我们面前当个老大。偏如今你来了,你的年纪还比她大,且你也爱给人当老大,三姐心里才不服你的。” 此时板牙和小兔已经听着板牙娘的吩咐,过来把李健腋下夹着的两个酒坛子都接了过去。空了手的李健低头看看雷寅双,见她那晒得黑黑的小脸上黏着几绺发丝,便忍不住伸手过去帮她挑了开来,又接了那盘一直被她端在手里的鱼,对她微笑道:“没事,我让着她便是。” 他端着那鱼才刚要转身,眼前忽地人影一闪,就只见那抱着酒坛子的小兔竟又跑了回来,一下子插在他和雷寅双的中间,抬着个下巴,睁着双圆圆的眼默默看着他。 这一个多月以来,不仅是鸭脚巷的孩子们渐渐知道了李健的禀性,李健也摸清了这巷子里几个孩子的脾气。他自然知道,小兔忽然这么跑过来,应该是他刚才替雷寅双挑开额头发丝的动作叫他看到了。 他垂眼看看个头儿尚不及他下巴处的小兔,忽地抬头对雷寅双笑道:“刚才你说我和三姐都爱充老大的话,怕是小兔跟你说的吧?”又充着个大人模样,伸手在小兔的脑门上弹了一指头,笑道:“人小鬼大!” 第三十章 ·秘密 第三十章·秘密 板牙爹爹带回来一个大消息——太子薨了。 端着酒盅的姚爷立时抬眼看向坐在小桌边的小兔。 感觉到他的视线,小兔夹菜的手在空中略顿了一顿,也抬眼看向姚爷。老少二人(如今也算是师徒)相互对了个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眼神,然后小兔便又垂下眼去,夹了一筷子鱼,放到雷寅双的碗里。 这会儿雷寅双正学着小静的模样剥着一只虾。她将剥好的虾递到小兔的嘴边,小兔伸碗去接,小老虎却摇了摇头,示意他张开嘴。 看着桌子对面坦然接受小静投喂的板牙,小兔略窘了窘,到底还是乖乖张开了嘴,接受了雷寅双的投喂。 大桌边,王朗也在看着小兔。见这虎兔二人一副“姐弟情深”的模样,却是立时就和他那个爱给人牵线的娘一样,联想到了很久以后可能会有的一桩好事。他把这念头在脑中转了两圈,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不过显然他比大字不识一个的板牙奶奶要更有城府,只在心里转悠着这个念头,却是一个字也不曾说出口。 他看着那桌孩子笑了笑,然后便扭过头去,继续跟姚爷等人说着京里的消息,“因着那位的英年早逝,听说当今连着七八日都不曾上朝了。想来也是,太子爷可不比其他几位皇子,自小就跟着当今一起打天下的,原是妥妥的一个接班人,如今竟这么夭折了,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位能受得住才怪。”他抬眼看看小兔,压着声音又道:“怪道上面对找人的事不怎么上心呢,出了这样的大事,谁还顾得上找个孩子呀。” 小兔虽然没有听清板牙爹压着声音说的后半段话,前半截话他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于是不禁想着前世时,他舅舅是不是因为他太子表哥的去世,而真的伤心得连误了七八日的朝会。 也不怪他不知道。前世时的他,被惯得眼里只有自己,加上那个时候他已经被江家找了回去,正因脚上的伤而怨天尤人着,连对他一向都是照顾有加的太子表哥去世的事,他都不曾放在心上,又哪里会去关注他舅舅心里会怎么想。他倒是记得,因为太子的去世,叫宫里诸人都没有像以前那样围着他、关心他,倒叫他跟宫里派来的太医撒了好一阵子的性子。 许正是这点点滴滴,叫他一点点地冷了太后和舅舅的心,以至于后来他出事后,他们全都相信他果然就是那样的人,竟是没一个相信他有可能会是无辜的…… 小兔埋头想着心事时,雷寅双则在悄悄观察着大人那一桌的动静——更确切地说,是观察她爹和花掌柜之间的动静。 巧的是,她爹和花掌柜正好挨在一起坐着。她爹的另一边,是姚爷;花掌柜的另一边,则是板牙奶奶。大人们议论了一会儿京里的消息后,板牙奶奶想到件什么事,便隔着花姐问了她爹一句。她爹隔着花姐答了板牙奶奶几句。那探着头的动作,一时叫他靠着花姐极近。雷寅双注意到,花掌柜那里还不曾有什么异常的表示,她爹却忽然挺了挺腰,再答着板牙奶奶的话时,他便宁愿答的声音大些,也不肯再像之前那样靠近花姐了。 板牙奶奶跟她爹交谈了几句后,又扭头过去跟板牙娘说起话来。这时,花姐忽然想到一件事,便隔着她爹问着姚爷,“姚爷您学问好,我想叫健哥儿也和三姐他们一道,跟着您读书,您看可好?” 花姐说话时,也跟刚才的雷爹爹一样,是勾着身子的,所以她的头一时靠得雷铁很近。于是雷寅双便看到,她那个古板的爹忽地挺直了脊背,且一边还悄悄往后撤了撤身子。花姐见他让开了一点,倒是不曾留意到他的不自然,只当他是在替她行着方便,便又往姚爷那边勾了勾头,继续着刚才的话道:“这孩子不像我,只会舞枪弄棒,读书上面倒是很有一些天赋的,且他也喜欢读书。我就想着,他若是有那个本事,将来看看他能不能往科举的路上闯一闯,好歹也算是条出路……” 花姐这不经意的靠近,窘得雷爹不自觉地又往后撤了撤。也亏得他身上有功夫,腰力不比常人,不然这会儿就该往后倒了。 此时大家都在各自说着话,除了雷寅双注意着她爹外,一时竟是没人注意到雷铁的窘状。直到跟板牙娘说着话的板牙奶奶耳边飘过花姐的话,便扭头想要问花姐健哥儿的学业,却是这才注意到雷铁那“铁板桥”似的身姿。 “哎呦喂!”板牙奶奶立时就笑开了,才刚要说什么,看看雷爹那发窘的脸色,忽地又闭了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的,拍着花姐的肩,问着花姐道:“你不是已经送健哥儿去学堂里读书了吗?” “是啊,”花姐回头答着板牙奶奶道,“我叫他去学堂,也不过是在学里挂个名,将来好有个名额去参加乡试府试而已。”又扭头对姚爷道:“健哥儿说,镇上学堂先生的水平就那样。所以我想着,不如平常叫他跟着您学,等学考时再去学里考个试,这样也就两全了。” 花姐答着板牙奶奶的话时,那身子不自觉地撤了回来。雷铁顿时松了口气,才刚要坐正身体,却不想花姐再次扭头跟姚爷说起话来。他一个收势不住,竟险些跟花姐的头碰在一处。 花姐这才意识到自己靠雷铁太近了。不过她原就是个不拘小节的,竟是一点儿也不曾注意到雷铁那不自然的脸色,只往后让了让,便又跟姚爷说起话来。 板牙奶奶默默看着雷铁的模样,心里不禁暗暗叹了口气。等酒喝完了,人都走了后,她不禁跟板牙娘叹道:“亏得听了你的,没提那话。你看铁子那模样,只怕这事儿难了。” 板牙娘没吱声,晚间跟王朗说起此事时,却道:“其实这也难说。大锤心里若是没个什么想法,怕也不会这样避着花姐了。” *·*·* 再说几家人散了席后,雷寅双和小兔两个扶着喝得微醺的雷爹回到自家小院。安顿好雷爹,雷寅双便拉着小兔在小院当中搭起凉床,又拿艾草熏了小院,便跟小兔两个一同在凉床上躺了,悄声跟小兔说着自己的心事。 “你说我爹是喜欢花姨呢?还是不喜欢?”小老虎趴在凉床上,拿一只手撑着头,看着身旁仰面朝天躺着的小兔道:“你看到他避着花姨的模样了吗?若说他是不喜欢她吧,依着我爹的脾气,不喜欢的人靠过来,他才不会躲呢,他该把那人逼回去才是。可若说是喜欢她,他干嘛那么避着她?” 小兔的眼闪了闪。他倒是更相信,那天小老虎跟他抱怨的话叫雷爹听到了,所以雷爹在面对花姐时,才会变得那么不自然——他可还记得,花姐才刚搬来时,雷爹爹也是常去客栈帮忙的。那时候他跟花姐之间说笑更是常事,花姐又是个不羁的,便是常常对雷爹爹动手动脚拍拍打打,他也没见雷爹爹有今天这种尴尬的避嫌动作…… 前世时,虽然家里曾想做主他的婚姻来着,可江苇青一向任性,便是宫里的太后都做不得他的主,所以他的婚事才那么一拖再拖,直拖到他十八岁出事都不曾定过亲……那二十年的岁月里,他从来不曾爱过什么人,所以他也难说,雷爹爹面对花姐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思。 “许是不喜欢吧。”他道。将心比心,若换作是他,喜欢了人,他一定会找尽一切机会黏在那人身边——就像他现在这样,黏在他喜欢的人身边——再不可能像雷爹那样,避人避得唯恐避之不及。 “啊……”雷寅双不禁失望地叹了口气,撤回支着脑袋的手,将下巴搁在臂弯里,眨着眼一阵沉思。 小兔扭头看看她,却是忽然想起之前李健伸手去拨她额头碎发的事来,他忍不住抬起手,在她的脑门上用力抹了一把。 正想着心思的雷寅双被他这突兀的动作吓了一跳,“怎么了?”她摸着脑门问他。 面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小兔只觉得心头一虚。他忙避开了眼,掩饰道:“有、有个蚊子。” “哦。”雷寅双倒也不疑有它,对着四周挥了挥手,赶走那只原就不存在的蚊子,然后又撑起下巴,喃喃叹气道:“可真是的,难得我想通了,偏我爹又不喜欢花姨。可除了花姨,我爹又能找谁呢?” “多啊,”小兔道:“不是说大王庄的那个什么寡妇,对咱爹也挺有心思的吗?” 小老虎一皱眉,“那怎么行?那是外人。” 小兔闷笑一声,“成了亲就是内人了。” “不是这个意思!”小老虎挥挥手,忽然坐起身,看着小兔道:“对了,我还没告诉过你呢,难怪你会这么说了。” 说着,她重又趴到小兔的身边,凑到他耳旁道:“我告诉你个秘密……” 小兔打断她,“既然是秘密,告诉我不要紧吗?” “有什么要紧的,”小老虎道,“如今你也是我们家的人了,我们家的秘密,自然也不会瞒着你。不过你得记住,这些话切不可以跟别人说去,不然我们几家人都要倒霉的。” 她凑到他的耳旁,悄声道:“其实吧,我爹不是一般人,叫人知道了,不定朝廷就要派人来拿我爹了。” “什么意思?”小兔也学着她的模样,翻身趴在凉床上,拿一只手撑着头,侧头看着她。 雷寅双道:“你该知道的吧,当年头一个站出来反鞑子的,是个姓雷的……” “我知道,”小兔道,“后来也是头一个称帝的。是叫应天皇帝吧?” “对对对,就是他!”小老虎道,“我跟你说,我爹我娘原都是孤儿,自小被那个应天皇帝收养,所以才跟着他姓的。后来应天皇帝反鞑子的时候,我爹我娘就跟着一同反了……”说到这里,雷寅双忽然反应了过来,“咦?你居然知道应天皇帝?你记得了?” 小兔顿了顿,道:“大概就跟识字一样吧,你提到我才知道我记得的。” “哦。”小老虎应了一声,不在意地又道:“下面的事便是你记得,怕知道的也是朝廷对外说的那一套。总之,这应天皇帝不仅是头一个反鞑子起义的,也是头一个称帝的。后来才又出了个什么大龙皇帝,再之后才是当今的天启帝。一开始时,三家还结盟来着,可后来见鞑子被灭得差不多了,这三家就开始你打我我打你的争起天下来。再后来,这个应天皇帝,就叫大龙皇帝和当今联手给灭了。我爹,还有姚爷和板牙爹爹,好不容易才逃出战乱,之后就带着我们三家人在这镇子上隐姓埋名住了下来……” “可是,”江苇青忍不住道:“我怎么记得,应天皇帝不是大龙皇帝和我……和当今联手给灭了的?好像是大龙军跟鞑子勾结,才导致他们全军覆没的。” “切,”雷寅双一撇嘴,“这是朝廷对外的说法,你还当真了!我听说,当初应天军遭鞑子包围的时候,曾派人给天启军和大龙军都送了求援信的,可两边都没派人来救。不仅没救,应天军逃出来的人马,还又遭遇到大龙军的包围,这才全军覆没的。” “听着这里面没天启军什么事啊?”小兔道。 “你怎么这么天真!”雷寅双拿手一点小兔的额头,“隔岸观火懂不懂?!”又道,“怎么说那应天军都是头一个站出来反鞑子的,又是三家联盟的盟主,偏最后没死在鞑子手上,倒死在自己人的手上。民族存亡的时候闹了这种内讧,这遗臭万年的名声,只有大龙军那个傻子才肯背!没见天启军后来打大龙军的时候,列数大龙军的罪状,这自己人打自己人,也是罪状之一?” “可是,”小兔道,“便是咱爹当年是应天军,这应天军早没了,而且我也没听说朝廷要追杀应天军的人啊?咱爹干嘛隐姓埋名?” “这你就不知道了。”雷寅双感慨道:“要叫我说,当年那三家,没一家是好东西。当初刚开始反鞑子的时候,许一个个还真是像他们喊的口号那样,一心为了‘驱除鞑虏’。可后来见鞑子竟不经打,一下子叫他们摧枯拉朽打下大半个天下,一个个心思就跟着活络了起来。要说这‘权势’二字,天下有几个能看透的?所以后来才一个个抢着称了帝,那之前的联盟,也就跟着明存实亡了。依我看,别说大龙军和天启军手上沾着应天军的血,只怕应天军的手上也没少沾那两家的血呢。” 她这两不相帮的语气,不禁叫小兔歪头看着她,道:“这是姚爷爷跟你们说的?” “哪儿啊,都是我们自己猜的!”小老虎忽然想起什么,对小兔正色道:“这些事你可别去问大人,他们都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当年搬过来时,我三岁,三姐和小静姐姐都已经五岁了。不过三姐记事早,早年的那些事,她模模糊糊都还记得一些影子,加上这些年大人们虽然什么都不肯跟我们说,那话里话外总带出一些消息来的。我们几个拼拼凑凑,也就凑出这么个大概来了。”又道,“我爹的功夫你也看到的,只怕当年他在应天军里地位可不低,可能跟天启军结下的仇也不小。偏如今是天启帝得了天下,我爹他们不露头也就罢了,万一叫人认出来,翻了旧账,我们三家怕是谁都跑不掉。” “可,王爹爹不是还在衙门里做事的吗?”小兔道。 “那倒没什么关系。”雷寅双道,“三姐和小静姐姐都说,好像当年王爹爹不是什么要紧人物,认得他的人并不多。姚爷爷原也不过是个幕僚,也不常往人前去的,认得他的人也不多。我爹就不同了,常跟在应天皇帝身后的,怕是认得他的人就比较多了。总之,”她拿肩撞了一下小兔,“你可千万别说漏了嘴,万一叫人告发了,咱这巷子里的人都得遭殃!” 小兔立时举起一根手指,“我发誓……” “得了,”他还没说完,便叫小老虎按下他的手指,笑道:“发什么誓啊,你记住了就好。咱是一家人我才告诉你的。” “可,这跟花姨又有什么关系?”小兔将渐渐扯远的话题又扯了回来。 “这个啊,”小老虎道,“我猜花姨前头死了的那个,应该跟我爹是一样的,所以姚爷爷和我爹他们才会这么帮着她。”说着,又晃着肩膀撞了一下小兔,“你说,就凭咱爹身上的这些秘密,他能找谁去?怕也只有知根知底的花姨了。偏如今又看不出他对花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顿了顿,她忽然翻身坐了起来,问着小兔道:“你说,我要不要直接去问他?” 小老虎雷寅双自小就是个如山泉般清澈透明的孩子,有心思从不瞒人,所有事情也宁愿摊开来跟人讨论。可她爹雷铁就不同了,倒是跟小兔更像是一对亲父子,都是那人前不爱开口,背后什么想法都往心里藏的。 小兔想了想,跟着翻身坐了起来,对雷寅双道:“我觉得吧,这时候你问他,他只怕不会对你说实话。而且,以咱爹的性子,不定就更要远着花姨了呢。” 凭心而论,只冲着李健的存在,小兔就不想雷家人跟那花家人有什么来往。但面对着小老虎那坦诚无垢的眼眸,便是他知道很多卑贱手段可以彻底分开这两家人,他也不愿意叫那些污淖污染了他和小老虎之间的纯净。 “你若是真看上了花姨,”他又道,“最好的法子,就是一步步的来……” 他话还没说完,就只见雷寅双的手指又戳上了他的额头。 “你哪只眼看到我看上她了?”小老虎撇着嘴道,“我不过是说,好像我爹也只有这么一个选择了……” 她默了默,忽然抬头道:“我爹这边先不急,我还是先看看花姨的为人再说吧,不然勾起我爹的心思,那却是个不靠谱的,我可没地方哭去!” “你要怎么做?”小兔问。 小老虎的眼一闪,捻着两个手指,痞痞地打了个响指,道:“考察!” 第三十一章 ·考察 第三十一章·考察 小老虎雷寅双向来是想到哪里就要做到哪里的。于是第二天,她便装着个没事人的模样,在客栈对面的酱菜铺子里一阵磨磨蹭蹭。两只圆溜溜的猫眼,则时不时地瞟向街对面的龙川客栈。 酱菜店的老板娘青山嫂子在柜台后面磕着瓜子。见小老虎蹲在酱菜坛子旁边半天没个动静,便好奇地把头探过那高高的木制柜台,问着她道:“双双啊,你干嘛呢?” 此时雷寅双正全神贯注看着那客栈里的动静,没提防青山嫂子会跟她说话。她猛地往起一站,那脑袋便把酱菜坛子上面盖着的竹笠给顶翻了。 “哎呦,你这熊孩子!”青山嫂子一看,立时丢了手里的瓜子,隔着柜台就往雷寅双的身上虚拍了两记,喝道:“还不赶紧给我捡起来盖好,看落了灰!” 雷寅双忙不迭地吐着舌头,把那竹笠捡回来重新盖好,又问青山嫂子道:“嫂子,对面客栈看着好像没什么生意嘛。之前生意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呀!”青山嫂子扭头看看对面,从碟子里抓了把瓜子递给雷寅双,道:“你说咱这屁大点的小镇子,前后统共不过才两条街,平常能有几个外人来?一天又有几个要住店的?前头那家客栈可不就是因为这个才开不下去的。便是如今这家比之前那家多了个卖酒水饭菜的营生,那真想请客的,都去庙前街上那几家正而八经的酒楼饭馆了,谁会请人来这客栈里喝酒啊,还不够丢人的!你说他家之前生意好,切,”她一撇嘴,“还不是花掌柜说,头一个月酒水打对折,才勾得那些爱贪小便宜的上门来充点人气。如今一个月过去了,没得打折了,你瞧,可还有个鬼影子上门?我看啊,花掌柜若是再不想想法子,只怕这店面又得换主家了。” 雷寅双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往街对面的龙川客栈里瞅着。 此时才刚过了辰时,太阳虽然已经升上了屋脊,却还远远没到热力四射的时候,所以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还挺多。而街对面的龙川客栈里,却是除了个无聊地趴在桌子上拿着抹布打苍蝇的小二瘦猴外,就再没一个人了,连花掌柜都没看到人影。 雷寅双盯着对面傻看时,青山嫂子忽然抬手在她头上拍了一记,问道:“我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家小兔呢?你俩不是整天形影不离的吗?” 小老虎心不在焉道:“他跟小静姐姐他们在码头边洗衣裳呢。” “啥?”青山嫂子立时把脖子往外一伸,“你说他在干啥?” “洗衣裳啊。”雷寅双回头看着青山嫂子,“这有什么奇怪的。” 事实上,自从她洗坏了板牙借给小兔穿的那身衣裳后,便是小兔的脚伤还没好,他们家的衣裳就归小兔洗了——其实这也不怪雷寅双,她虽年纪不大,可手劲却忒大,一不小心就把衣裳给洗得四分五裂,变成个拖把布了。为了不让一家人都没件完整衣裳穿,小兔只好在接了家里的厨房大业后,又接下了这洗衣裳的差事。 “嘿!”青山嫂子一听就笑开了,“从来只听人夸姑娘家能干,说她会洗衣裳会做饭的,可还没听谁夸过一个男孩会洗衣裳会做饭的。我说你哪是捡了个小兔回家,这是捡了个童养媳吧!” 青山哥正好抱着坛酱菜从后面出来,听到青山嫂子的话,便笑道:“你说什么呢?什么童养媳?咱双双可是个姑娘家。就算捡,也是捡了个童养女婿回来。” 两口子打趣小老虎的话,立时就叫她拧了眉。依着她的脾气,原是想要找着话顶回去的,可她转眼就想到那天小兔跟她说的话来。于是那眼珠一转,便改了主意,顺着他二人的话道:“童养女婿就童养女婿呗,我家小兔长得那么好,还这么能干,我也不亏呀。” 她这没羞没臊的话,倒一时堵得青山两口子没话回了。二人对了个眼,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冲她点头笑道:“对对对,不亏不亏。” 正笑着,忽然听到街面上传来一阵骚动。三人探头出去一看,便只见从街尾处过来三五个穿得甚是花哨的青年。为首的那个,两条瘦零零的胳膊套在件绿底大红牡丹纹的丝绸大衫内,却是故意敞着怀,露着搓板一样寒碜的肋骨。 看着那几个恨不能在街上横着走的青年,青山嫂子“咦”了一声,回头对青山哥道:“他竟还真回来了!我还当他舍不下县城的花花世界呢。” “只怕是混不下去才回来的吧。”青山哥小声道:“若混得好,五爷五奶奶也不会是那个模样了。” “他是昨儿跟着一起回来的吗?”青山嫂子问。 “这谁知道,”青山道,“反正昨儿我没看到他。” 青山嫂子想了想,道:“他不是把他们家老宅也给卖了吗?若是回来,住哪儿?” “能住哪儿?定然是祸害他兄嫂去呗。”青山道,“亏得我们家跟他们家早出了五服,不然,沾上一点都是倒霉的。” 雷寅双探头又往那几个人身上扫了一眼,就只觉得为首那个“绿牡丹”看着有点眼熟,可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便拉着青山的衣袖问着他:“那是谁啊?” “老陈家的败类。”青山嫂子撇着嘴道。 青山横了他媳妇一眼,对雷寅双道:“你竟忘了他了?他是陈五爷家那个败家子。” “哦……” 雷寅双立时想了起来,便拖着腔调应了一声。 陈姓是江河镇上的大姓,这青年是陈家五房的小儿子,好像是叫陈桥来着。 这陈桥是老来子,自幼娇生惯养,家里老两口对他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结果生生把这小子惯出个游手好闲的毛病。两年前,这小子不知怎么竟又沾上了一个赌字,在外面欠下赌债后,便回家逼着老子娘帮他还债。他老子娘拿不出钱来,又偏心,就逼着他哥哥嫂子替他还债。最后竟还想逼着他嫂子用嫁妆给小叔子还赌债,把他嫂子气狠了,便拿了根麻绳去陈家祠堂闹着要上吊,这才逼得陈氏族老们不得不出面主持公道,劝着老两口给他们兄弟分了家。偏那老两口还偏帮着小儿子,说以后就跟小儿子一起住了,不要老大养老,便把家里大部分的产业全给了小儿子,大儿子差不多可算是空着身子出的门。 这事儿当时在镇子上闹得沸沸扬扬,一点都不比一个月前抓人贩子的事引起的震动小。 “不是说,他把家里的东西都卖了,带着他老子娘去县城里发财了吗?”雷寅双探着个脑袋,一边研究着陈桥那裸着的鸡胸上绣的到底是猪还是猴,一边问着青山。 青山还没答话,恰巧贺货郎在店门前放下货担子换肩头,就给听到了,便过来插着嘴道:“哎呦,可别提了,他哪是个发财的命,早把家当全都赌光了。前儿我打县城过,路上遇到五爷老两口,唉,看着简直跟花子似的。听说如今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且五奶奶还病了。老两口这会儿也悔着呢,拉着我,跟我打听他们家老大的处境,说得直掉眼泪。我看他们是想回来的意思,偏当年把事情做得那么绝,这是不好意思回来呢。” 青山嫂子立时问着他,“你把这事儿跟大梁说了?” “没有呢。”贺货郎摇头道,“五爷五奶奶千叮咛万嘱咐,不叫我说呢。加上县城庙会昨儿才散,我这才刚回来,还没遇到大梁哥呢。” “哼,”青山嫂子冷笑一声,“什么千叮咛万嘱咐,你是没听明白那俩老货的意思!那俩老货,就是想叫你给大梁通风报信呢!便是当初说好了不要老大养老,如今他俩这处境,大梁知道了能真不管?怎么着那都是他的亲爹娘呢!偏你个实心呆子,竟没领会这层意思。这不,你没来得及给报信,自有别人给报了信。昨儿大梁就去县城把老两口接回来了。当时我就跟我们当家的说,老的回来没什么,可别把小的也招回来。瞧,我竟再没说错,这才一天,还真把小的给招回来了。”又叹了口气,道:“只怕大梁这回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我看我们镇子上,得有一阵子不太平了。” 这时候,正好有个农人挑着担桃子打陈桥身边经过。那陈桥也不问人,伸手就从那人的担子上拿了个桃啃了起来。农人瞪着眼才刚要冲他发火,可看看他这袒胸露怀的痞相,再看看他那胸口绣着的那团不知是什么的纹身,到底乡下人胆小,不敢惹事,只得忍气吞声地挑着担子快步走开了。 雷寅双最是看不得这种恶霸行为,不禁眯了眯眼。可惜的是,那乡下人自己胆怯缩了头,叫她就算想伸手管一回闲事都师出无名……于是她回头向四周看去。就只见街坊四邻们几乎全都跟青山两口子还有贺货郎一样,从街边的店里探着个头看着陈桥这一行人,一边窃窃私语地嘀咕着差不多的消息。 那陈桥早感觉到众人看过来的眼了,他却是一点儿也没觉得这眼神刺人,甚至还把那挺胸腆肚的姿势摆得更足了。他往街边一眼一眼地溜去,见街边的店铺几乎全是他打小就熟识的老字号,不由暗自皱了皱眉。他正盘算着要不要改一改计策,忽然就看到,那家客栈虽然还是个客栈,门头店招却是换了块。他的眼顿时一亮,回头招呼着身后跟着的三五壮汉道:“一早上过来,怕是还没吃饭吧?哥哥请你们。”说着,便领着人大摇大摆地进了龙川客栈。 且说瘦猴原正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打着苍蝇,忽然从眼角处看到有人进得店来,他立时堆上一张笑脸,才刚要起身迎过去,却是这才注意到来人的奇装异服,不禁打了个愣神儿。 不过显见着他也是个训练有素的,只愣了一瞬,那脸上便重又堆上笑,迎过去问着陈桥等人,“几位是住店还是打尖?” 陈桥连眼尾都不曾给瘦猴一下,只挑了张最显眼的桌子,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一边拿着腔调道:“你家有什么好酒好菜,给爷统统上上来。” 瘦猴的眼微微一眯,躬着身子笑道:“好酒好菜自是不少的,若是全部上上来,只怕这一张桌子都铺不下。几位爷是不是看着可心的挑几样?” 他话音未落,那陈桥便猛地一拍桌子,拿脚踩着那长凳,手指几乎直戳上瘦猴的鼻梁,大声骂道:“他奶奶的,你个不长眼的龟孙儿,叫你上你就上,废话那么多做甚!这是怕老子不给钱怎的?!告诉你,老子肯在你家吃饭,是你家的福气……” 他还没嚷嚷完,忽然就听到身后从高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哟,这一大早的,哪位爷这么大火气?” 陈桥扭头往后一看,便只见客栈通往二楼的楼梯上,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正扶着栏杆探头往楼下看着。那女子约二十七八岁的模样,生得杏眼红唇,眉梢眼底带着股泼辣之风。而最妙的是,这女子竟穿着身短打男装。腰间紧紧束着的腰带,勾勒出她胸前美妙的曲线。便是隔着栏杆,都能叫陈桥等人看到她那两条裹在裤管里的长腿。 女子弯着腰,越过栏杆往陈桥脸上看了看,笑道:“眼生。竟是个生客。”说着,大步从楼梯上下来,一边冲瘦猴吆喝道:“龟孙儿没长眼,你也没长眼怎的?客人都说了,好酒好菜统统上来,你废话什么?!还不赶紧备酒备菜去!” 说话间,她已经来到了陈桥几人的桌边,挽着衣袖对陈桥等人笑道:“小二不懂事,怠慢各位了。小店刚开张不久,承蒙几位错爱,肯在小店用饭,这原就是小店的福气。我看着各位有点脸生,不知可是咱镇上的乡邻?” 那陈桥先还疑惑着那句“龟孙儿没长眼”是不是这年轻妇人在暗讽着自己,可后面被她那连珠炮似的笑语嫣然一冲,顿时便叫他忘了那一句,只抬着头,摸着下巴,色眯眯地打量着这妇人。 这两年陈桥在县城里混着,可没少往那烟花之地溜达,故而他见过的美人也不算少。眼前这妇人的相貌虽比不上那些花街柳巷的头牌,却是自有一种别样的风流韵味。 “你,是这店里的老板娘?贵姓?”他问。 “嗐,什么老板娘,不过是糊口的生意罢了。”花姐假装没看到他那猥琐的眼神,回身从另一张桌上端了茶壶过来,给这几人一一倒了盏茶,又道,“我姓花,若不嫌弃,各位叫我一声花姐就得了。” 她放下茶壶,笑眯眯地看着陈桥又问了一遍:“您瞧,我这初来乍到的,镇上的人也没能认得全,还真不知道几位怎么称呼?几位可是咱本镇的人?” 花姐那里八面玲珑地应付着陈桥等人时,街对面,小老虎雷寅双却早已经不以为然地撇了嘴。 当初见这花姐逮人贩子时那般利落,雷寅双还以为花姐也是个爽利的,应该不会怵了陈桥这几个混混。却再没想到,她竟并没有像小老虎想像的那样“大发雌威”,而是笑靥款款地跟人套起近乎来…… 她正撇着嘴,忽然感觉身旁有人靠了过来。她本能地一闪,恰好闪过了三姐拧向她耳朵的手。 “咦?你们回来啦?”她弯起眼,冲着三姐、小静和小兔几个笑着。 “还好意思笑!”小静手里提着个装衣裳的篮子,冲小老虎不满地翻着白眼道:“便是你要躲懒,好歹也打声招呼啊!这一转眼人就没了,我还当你是掉进河里被水冲走了呢!” 三姐的手则不依不饶地又拧了过来,道:“你竟好意思把什么活儿都推到小兔身上,你瞧瞧小兔的手!” 在她俩身后,板牙手里提着个水桶。倒是小兔,正空着两只手。听到三姐的话,他立时心虚地把手往背后一藏。 “你的手怎么了?”小老虎肩头一晃,再次闪开三姐的袭击,过去一把拉住想要躲开她的小兔。 小兔扭着肩笑道:“没什么,不小心碰了一下。” 可他一个才刚开始学站桩的,武力值哪里抵得过从小就跟着雷爹练武的雷寅双,那小兔爪子立时就被雷寅双从背后拉了出来。 小兔天生是个晒不黑的,所以他的手跟他的脸一样白净。而这会儿,那白净的手背上,却是横着一条有点吓人的青紫。 小老虎一看就心疼坏了,想要去碰那块青紫,又怕碰痛了他,便皱着张脸,抬头问着小兔:“这是怎么了?” 板牙在小兔身后抢着道:“一个不留神,叫棒槌敲在手背上了。”又咧着嘴作心有余悸状,“好大一声,吓死人了。” “没没没,没有,真没有!”小兔赶紧一阵摇头,又抬着眼,甚是诚恳地看着雷寅双道:“真的,那是棒槌敲在石板上的声音,不是砸在我手上的声音。我就是缩手的时候缩得慢了点,就……就这样了。” 他们几个说着话时,青山嫂子从柜台后面出来,也探头往小老虎手上看了一眼,见小兔爪子上肿着一道青紫,立时也心疼地“哎呦”了一声,道:“赶紧找姚爷给看看,可别伤了筋骨。” “没事的,没伤着筋骨,这会儿已经不疼了。” 小兔抬头看向青山嫂子。那萌萌的笑眼,不禁叫青山嫂子的心里柔了一片,伸手摸着小兔的头夸了他一声:“真乖。” 小老虎则不禁好一阵自责。直到这时她才忽然想到,她不会洗衣裳,未必小兔就会的。且小兔来她家时,那小手白嫩白嫩的,似能掐得出水来一般,如今他的手看上去虽然还是一样的白,却再没了之前那种嫩生生的感觉——要说也是,世子爷江苇青在家时,可是连喝水都不用亲手捧着水杯的…… “真的没事吗?”小老虎抬头看向小兔,想从他脸上找出他隐忍着伤痛的表情来。小兔却仍是笑得那般呆萌萌的,在她的虎爪子下面动着手指道:“真没事,瞧,我能动的,真不疼了。不信你问三姐。” 三姐跟着姚爷也学了一点医术的,便撇着嘴道:“倒确实是没伤着筋骨。等回头我找点药酒,你给他揉揉。”又拿手指头一戳雷寅双的脑门,道:“早想说你了,你自个儿的活不做,尽推到小兔身上……” 她这指责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身后问道:“怎么了这是?” 众人回头看去,就只见李健不知何时进得店来,站在三姐身后,也探着个头,看着那被小老虎捧着的小兔爪子。 “哟,这是磕着了?”李健道,“我家里有药酒,来,跟我来。”他说着,便准备越过三姐去牵小兔的手。 小兔立时往小老虎身后一躲。三姐则横出一步,拦在李健的面前,冲他翻着个眼道:“不敢烦劳于你,我家里也有的。” 李健冲着三姐微挑了挑眉,半含微笑半含恼地道:“我早想问你了,我可有哪里得罪过你?你怎么好像总看我不顺眼似的?” 李健问着三姐时,雷寅双则扭头看着把半边身子都藏到她身后的小兔。若说三姐总挑剔着李健,是因为她自小充老大充习惯了,如今来了个真正的大哥哥李健,叫她感觉自己在鸭脚巷孩子间那“大姐大”的地位受到了挑衅;那么,她家小兔对李健这隐隐的敌意,就叫她没法子理解了。 她看着小兔想了想,决定回家后再好好细问他个究竟。 这时,小静见三姐和李健对上,早已经横着身子插到二人中间。她先是警告地瞥了三姐一眼,回头对着李健笑道:“健哥可别这么说,三姐没有故意针对你的意思。你该知道的,她就生了这么张臭嘴,可容易得罪人了。” 三姐一梗脖子,才刚要反驳,却是叫小静下狠手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她看看小静,再看看四周含笑看着他们的大人——这些人,简直是把他们的斗气当娱乐在观赏了——她只得撇了撇嘴,悻悻地扭过头去。 李健见状,便也笑了笑,见好就收。他对雷寅双和小兔笑道:“我家的药酒,连姚爷爷都说好的。” 小老虎看看虽然面上神色不显,却明显很不乐意跟李健亲近的小兔,回头对李健笑道:“不用了,其实我家里也还有些药酒的,我这就带他回家。” 她拉着小兔刚要往对面鸭脚巷走,却是忽然又想到一件事,便冲着街对面的客栈一扬下巴,对李健道:“你跟你姑姑说一声儿,那个陈桥,不是个好东西。对这种人,可一步都不能让,你让了一步,他就要进两步的。” 李健意外地看看她,又顺着她的眼看向那几个仍在店里胡吃海塞着,一边还拿话明里暗里调戏着花掌柜的陈桥等人。站在街的这一边,他虽然听不到那几个人都在说什么,但那些眉眼间的轻佻,却是一目了然的。 他看向他姑姑时,花掌柜也向他看了一眼。姑侄二人交换了个眼色。李健的眉头微拧了一下,然后很快又松开了,回头对雷寅双笑道:“没法子,开门做生意,来者都是客,不好得罪的。” 青山嫂子听了,不由叹息一声,感慨道:“是呢,一个女人家独自支撑家业,不容易哟。” 说话间,陈桥等人已吃饱喝足。陈桥给他带来的那几人使了个眼色,站起身笑道:“时辰不早了,咱赶紧把事儿办了吧。”说着,几人站起身,腆着肚子就要出门。 花姐见了,那杏眼顿时眯成了一条细缝,往瘦猴那里睇了一眼。 此时瘦猴哪用得着花姐招呼,早上前一步,拦在陈桥等人面前,对几人点头哈腰地笑道:“承蒙惠顾,一共一钱十二文。” “啥?”嘴角叼着根牙签的陈桥那眼一翻,抬脚便要去踹瘦猴,却叫他机灵地躲开了。陈桥喝骂道:“老子给你们面子才在你们店里吃东西的,竟还敢冲老子要钱?!要不是今儿老子心情好,又看你家老板娘伺候得殷勤,原该你们给老子打点些跑腿钱的,偏你竟给脸不要脸!”说着,举着巴掌就要往瘦猴脸上扇过去。 瘦猴的脸色一沉,那身子微往后一撤,便从他掌下滑了开来。 街对面,除了才刚入门的小兔江苇青没看懂,鸭脚巷的孩子们却是全都看出来了。这浑身没有二两肉的瘦猴,那身手竟似不弱的模样。 “嘿,你还敢躲?!”陈桥这一脚一掌全都没打到人,竟还不曾警醒,追着瘦猴又要动手。倒是跟着他的那几个有点眼色。于是一个汉子伸手拦住陈桥,凑到他耳旁小声嘀咕了句什么。 陈桥站住,看着瘦猴冷笑一声,道:“怪道敢跟爷要钱,原来是个练过的。来来来,你跟我这兄弟比划比划,你若打赢了他,这钱老子出。你若赢不了,对不住了,酒饭钱没有,往后每隔五日,你们家还得往老子这儿交个份子钱,也算是咱乡里乡亲相互照应了。” 他说这话时,是故意放大了声音的,且一边说,一边还拿眼瞅着那看热闹的街坊四邻。 站在雷寅双身后的青山嫂子立时倒抽了口气,回头对青山道:“难道这小子回来,是打的这主意?!” 要说这江河镇,正如青山嫂子之前所说的,前后不过两条街,人口也不过几百户,且多数还都是同族的。镇上两大姓,陈姓和王姓间还相互通婚,除了少数如雷家和姚家这样的外来户,竟是几乎人人都沾亲带故,所以,便是开门做生意,也不曾像县城里那样,遭遇到流氓地痞来收什么份子钱。 不过,虽然没经历过,一个个却也是听说过的。如今见陈桥拿龙川客栈开刀,众人立时“听弦音而知雅意”,哪能不明白这小子打的是什么主意。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时,忽然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笑道:“原来这位爷是做这种生意的。早说嘛。您早说,我们小二也不敢跟您硬顶了不是?偏您什么都不说,这可不就引起误会了?” 众人抬眼往龙川客栈里看去,就只见那老板娘花掌柜不知打哪里摸出一把檀香小扇来,正靠着柜台风情万种地扇着那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折扇。 “要交个什么份子钱,倒也不难。”花掌柜笑眯眯地道,“做生意的嘛,讲究个和气生财。可又有句话,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您老爱这份财,我们也得看看您老有没有这个道行不是?” 雷寅双回头,和小兔对了个眼——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是这么个解释吗? 第三十二章 ·叠罗汉 第三十二章·叠罗汉 要说这花掌柜,虽然爱在头上簪个翠钿首饰,却并不爱穿女装。搬到镇子上这两个月来,乡邻竟是一次都没见过女装的她,倒是大家渐渐都已经习惯了她整天一副男人婆的嘴脸。如今手里突然摇起这么一柄可笑的小折扇,众人对视一眼后,全都默默打了个寒战,脑子里闪过两个字:妖孽了…… 连镇上没什么见识的老百姓都觉得她“妖孽”了,在县城见过“大场面”的陈桥岂能感觉不出其中的怪异?可他当初把心思动到这江河镇时,就跟县城里的龙老大拍了胸脯做了保证,要拿下这江河镇的。 且这客栈老板娘虽然嘴上厉害,到底是个女人家,他才不信她有什么能力跟他和他带来的这伙人作对。便是这店里的小二有点身手,都说猛虎难对群狼,他就不信压不服这妇人……且,不定压服了这妇人后,他还能捞点别的想头…… 这般想着,陈桥的眼不禁往花掌柜的胸前瞄了瞄,走过去,凑到花掌柜的鼻尖前,冲她猥琐笑道:“哥哥有什么道行,妹子你可要亲身试试?” 花掌柜的脸色一阵微变。之前在眉山上面开“人肉包子铺”时,她也不是没遭人调戏过。只是,那时候她走的是黑道,便是遭遇这种恶心事,当即就能“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如今他们却是已经下了山,倒不好再叫手上沾了血腥。 看着鼻尖前那张满是疙瘩痘的脸,花掌柜一阵默默咬牙。顿了顿,她才敛了眼里的杀气,重新改换上笑靥,又合上手里的檀香扇,顶着陈桥的小鸡胸,将他隔在一臂距离之外,对他飞着媚眼儿笑道: “老娘还正有此意呢。看来兄弟你应该是你们这伙人里领头的了,我呢,是这客栈的当家人。叫小的们动手,打来打去,最后还是得咱俩上阵。这多麻烦啊,我看倒不如直接咱俩比划比划。兄弟你赢了我呢,老娘我认栽,要银子给银子,要人,”她冲着陈桥又飞了个媚眼儿,“也未必不能得了个人去。可若是兄弟你输了呢,银子你得给,你这人,老娘我也不嫌弃。我正打算在后院里种点花,还缺点肥,兄弟你这肥瘦正正好,太肥了,我倒怕把我的花给烧死。” 直到花掌柜那最后一个字落地,街上看着热闹的众人才总算听明白了她这话里的意思——这意思,是要剁了人沤花肥呢! 众人不禁一阵面面相觑。 虽说抓人贩子时,镇上百姓就见识过这花掌柜的彪悍了,可当时一个个自个儿正激动着,难免就忽略了别人,加上又隔了一月有余,当时那点事,早淡出了人们的脑海,如今见那见人一脸笑的花姐忽然跟个混混杠上……老实巴交的邻居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只有好战的雷寅双,那两只猫眼陡然间亮了百倍。她有心想要留下看个热闹,可小兔的手还伤着呢。于是她一脸纠结地低头看看小兔爪子上的伤,又抬头看看那剑拔弩张的客栈,心里一时衡量不定。 小兔哪能不知道雷寅双这爱看热闹的性情,且他到底是个成人的芯子小孩儿的壳,别人看的是热闹,他却是一眼就从那“份子钱”三个字中,想到了后面可能暗藏着的危机。 他抬头冲小老虎笑了笑,主动拉着她重又回到青山家的酱菜店里。于是他们二人,加上三姐小静这几个熊孩子,竟全都不忙着回家了,挤在那酱菜店的屋檐下,一边吹着那穿堂风,一边兴致勃勃地伸着个脖子往街对面瞅着。 李健竟也没回去,只和他们站在一处,伸着脖子往他家的客栈里瞅着热闹。 雷寅双一阵好奇,拿手指戳着李健的胳膊道:“你不过去帮忙?” 李健摇摇头,笑道:“我若过去,我姑姑定然要嫌我碍事的。” 板牙回头问着李健,“你会武吗?” 李健点了点头,“打小跟姑姑学着呢。”又低头对雷寅双道,“姑姑说,她练的路子不合适我,正想请雷爹爹有空教我一教呢。” 他这般说着,雷寅双才刚要张嘴答应一声“好啊”,却是忽然就被小兔拉着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小兔自己挤了过去,横在她和李健的中间,只装作他是想要看清前面的热闹才跟雷寅双换了个位置的模样。 李健却多少有些明白小兔对小老虎的占有欲的,但他只当他是个霸道的孩子,便看着雷寅双笑了笑,伸手在小兔的头上摸了一把。 而这一把,却是叫雷寅双有些不高兴了,拂开他的手道:“别摸他的头。大人说,小孩儿的头不能随便摸的,会变笨的。” 小静扭头看看她,笑道:“我看你就没少摸他的头。” “那不一样,”雷寅双振振有词道,“我是他姐姐,我们是一家人。” 这会儿小静也没那心思跟她争辩这些有的没的,只看着街对面,问着众人道:“要不要把姚爷和雷爹爹叫回来?总不好看着花姨吃亏的。”又道,“我看那陈桥倒也没什么,可你们看他后面的那几个,怕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几人中,除了小兔注意到那“份子钱”三个字外,三姐也注意到了。但她受阅历所限,并不明白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天性谨慎,看着那几人来路不善,便点了点头,推着板牙道:“你跑一趟。” 板牙还没吱声,雷寅双便已经答道:“放心吧,这些人,还不是花姨的对手。”何况,她可记得,他们家胖厨子也舞得一手好菜刀的。 和几个发小不同,也和镇上这些不识货的乡邻们不同,雷寅双打小就有练武的天赋,便是这会儿她才十岁不到,那眼力界已经不比她爹雷铁差多少了。当初抓人贩子时,虽然她只偷空瞅了一眼花掌柜和胖叔跟人动手,却已经对这二人的武力值有了个足够的认识。就她看来,这几个人就算是一起上,都不是花姨一个人的对手……唔,如果换作是她的话……大概对付起来也不会太困难吧…… 她捏着下巴,正在那里想像着要如何对阵那几个大汉的联手进攻时,三姐已经推着板牙,硬是逼着他去给姚爷报信了。 板牙心里哪肯依,他还想看热闹呢。可鸭脚巷诸人中,他天不怕地不怕,却是就只怕他老子和三姐。三姐冲他一瞪眼,立时便把他那想把差事推给他姐姐的念头给掐灭在肚子里了。他一咬牙,只好撒开脚丫,拼了命地往庙前街上跑,只巴望着他报完信回来后,还能看到一点热闹的尾巴。 可惜的是,他这美好的愿望终究还是没能达成。 当他先姚爷和雷爹爹一步跑回鸭脚巷口时,就只见那几个吃霸王餐的大汉,正叠罗汉似的,在街心里叠起一座高高的肉山来。那穿着身男人衣裳的花姐,则大咧咧地坐在肉山的最高处,一只脚踩在下面一个人的脑袋上,另一只脚横踏着上面一个人的屁股。搁在膝头的手上,仍捏着那把小巧的檀香扇子在挥着。见姚爷和雷铁赶过来,花姐抬着那扇子在眼前搭了个凉棚,冲着他二人咧嘴笑了笑。 板牙好奇地往那人塔上看了看,却是没看到那陈桥,便扯着雷寅双的衣袖问她,“陈桥跑了?” “哪儿啊,”雷寅双一指被压在最下面,只露出一抹绿色的陈桥,“呶,那儿压着呢。” 想着陈桥那纸片似的小身子骨,板牙就跟之前想起小兔手上挨的那一下一样,呲牙咧嘴地做了个怪相。然后又求着雷寅双,问着刚才打架的经过。 小老虎立时就在那里无比兴奋地比手划脚起来。 却原来,花掌柜放了狠话后,并没有主动动手,倒是陈桥欺负她一个女人家,伸手就往她脸上摸了过来。花姐冷哼一声,只一抬腿,就把陈桥踢到街心里去了。被龙爷派来协助陈桥开拓场地的几个大汉看了,岂有无动于衷的道理,立时全都围了上来。便如小老虎推测的那样,他们加在一起都不是花掌柜的对手。花掌柜都不曾动手,只抬着她那两条大长腿,左一脚右一脚的,就把那些人全都踹到了街心里,且还叠罗汉似的,将他们叠成了一摞肉山。 “这准头,这脚劲儿,没得说了!”雷寅双佩服地弯着两眼,“我早说他们打不过花姨的。” 一向崇尚个武力值的小老虎,这会儿哪还记得去纠结花姨跟她爹之间配对的问题,只一心回忆着花姨那看上去十分洒脱的脚法,且还脚痒痒地原地蹦了两蹦。若不是这会儿周围全是人,她就该踢着腿学一学花姐刚才使的那两招了。 她正蹦哒着,姚爷和她爹已经挤进了人堆里。 而另一边,陈桥的哥哥嫂子和五爷老两口也都接到消息赶了过来。等他们挤进人堆里一看,五爷两口子差点没吓死。自家儿子什么体质他们岂有不知道的,这会儿见他上面摞着一摞肉山,当即心疼地哭着喊着就扑了过来。陈梁两口子则交换了个苦涩的眼,站在原地没动。 这时,忽然有人把他俩往旁边拨了拨。两口子一回头,这才发现,原来是里正吴老爹过来了。 见里正也来了,花姐这才从那摞人身上跳下来,冲着满脸惊愕状的吴老爹一抱拳,道:“店里来了几个吃白食的,倒惊动老爹了。” 当初抓人贩子时,吴老爹并不在场。便是知道客栈的人是抓人贩子的主力,他也一直误以为那是客栈里的伙计们动的手,这爱穿男人衣裳的花掌柜最多不过是在后面动动嘴而已……直到他亲眼看到她跟个男人似地,叉着两条腿,坐在一摞男人身上…… 此时陈梁夫妇已经相帮着五爷老两口把陈桥从肉山下面挖了出来。见自家的掌上明珠一副有出气没进气的模样,一向泼辣的五奶奶立时便怒了,喊了一嗓子“我跟你拼了”,低着头就往花姐身上撞去。 雷寅双见了,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坏念头,猛地扑过去一把把花姐拽到了一边,另一只手则拉着吴老爹转了半个圈。于是,五奶奶就这么一头撞在了吴老爹的屁股上。 “哎呦!”吴老爹没个防备,捂着屁股就喊了一嗓子。 五奶奶却因惯性,往后坐了个屁股墩儿。抬头看去,见自己撞到的竟是个男人的屁股,五奶奶的老脸顿时羞臊得一片通红。她坐在地上,看看周围众人想笑不敢笑的模样,脸上一时挂不住,便踢腾着双腿,两只手“啪啪”地拍着那被太阳晒得发着白光的青石板地面,放声哭嚎了起来: “要人命了哦,我儿子不过上个街,这是得罪了谁了,竟叫人打个半死。偏家里这么多老少爷们竟都只看着个外姓人欺负本家人,真是没个天理了哦……” 她这话一嚷出口,街上看热闹的人顿时都对了个眼儿。围观的人中,至少有一半是姓陈的——包括青山两口子。而自古以来,大兴这地面上就讲究个姓氏宗族。所谓天大地大皇帝大,再下面就是宗族最大了。陈五奶奶说花掌柜打人什么的,怕是街上诸人都当个热闹在看着,偏她把这件事归咎于外姓人欺负本家人,那性质顿时就不同了。 且,对于爱穿男人衣裳的花掌柜,镇子上本来就有两种说法。一种,如陈大奶奶等受板牙奶奶影响的妇人们,都甚是同情地说,“她是寡妇人家,家里没个顶梁柱,便只好自己穿了男人衣裳来顶了家业,怪可怜的”;而另一种,则颇不以为然。认为花掌柜这是行为放荡,不守妇德。只是,小百姓有小百姓的狡黠,绝不会无缘无故去为难得罪一个人。便是看谁不顺眼,只要那人没碍着自己,或者更准确的说,没有头一个人跳出来当了出头鸟,便永远都不会有第二个跳出来当先锋的。 如今有个五奶奶当了出头鸟,立时,那些原本只在暗处递小话看花姐不顺眼的,那眼神就开始不一样了。 第三十三章 ·份子钱 第三十三章·份子钱 而虽说大兴讲究个姓氏宗族,可同时也讲究个礼仪廉耻。何况整件事的是非曲直,围观的众人也都是看在眼里的。见陈五奶奶当街撒泼,陈氏族人多少都觉得有些丢脸。于是陈大奶奶、青山嫂子等人全都围了过去,纷纷劝着她从地上起来。 五奶奶哪里肯依,人越是拉她,她就越是往地上躺,竟是闹得更凶了。且那话里话外都在挤兑着陈氏族人认怂,竟由着一个外姓人欺负本家人什么什么…… 虽说谁都知道那陈桥是因为什么被打的,可五奶奶这么说了,便是一向待人公正的青山嫂子都不好贸然开口替花掌柜说话了——一个不好,不定她就得被五奶奶缠上,说她“吃里爬外”什么的…… 所以,众人谁都没接五奶奶的茬,只在那里苦劝着五奶奶起来。 这世间有那明理之人,自然就有那糊涂之人。陈大奶奶和青山嫂子她们不肯做那糊涂之人,自是有人愿意跳出来显示一下自己是更懂得“宗族亲情”的。于是人群中一个三旬左右的妇人便跳了出来,帮腔着五奶奶指责着花姐道:“花掌柜也真是,都是乡里乡亲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把人打成这样。人家陈桥兄弟不定就只是忘带钱了,哪就能说他是存心要吃白食呢。” 妇人的话音刚落,就只见那一高一矮并肩站着的花姐和小老虎雷寅双,忽地全都扭头向她看了过来……不,正确说来,应该是向她瞪了过来。 而叫人惊奇的是,这二人不仅神情一致,竟是连动作都是出奇的一致。 听到那妇人的话后,花姐和雷寅双扭头看向那妇人的同时,都下意识地微微抬起的双臂,捏紧双拳,摆出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起式……这二人的眼睛虽然生得不像,却都是瞪得溜圆,且眼里露着同样凶悍的光芒。 两双凶光毕露的眼,以及四只捏紧的拳,立时就叫那妇人想起之前花姐只一脚就把个壮汉踢飞到街心的事来。顿时,那妇人一缩脖子,将自己藏于人后不吱声儿了。 她这里虽然躲得快,却还是叫雷寅双认出了她。花姐那里张着嘴还没出声儿,雷寅双已经冲着那妇人嚷嚷开了:“青松嫂子,又是你!我问你,你哪只耳朵听到陈桥说他忘带钱了?他说的明明可是不付钱……” “还说,以后每隔五日就要来收一回份子钱呢。”小兔忽然接着她的话道。 刚才雷寅双扑过去“做坏事”时,一时放开了小兔的手,所以小兔这会儿正和姚爷、雷爹爹站在一处。他抬起头,问着姚爷道:“什么是份子钱啊?” 姚爷一怔。他们是花姐处理完陈桥等人之后才到的现场,自然不知道之前发生的事,且他们也还没来得及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陈五奶奶就已经当街闹了起来。 要说姚雷王这三家搬来江河镇,怎么也有六七年的时间了。所以姚爷对镇上百姓的脾气禀性可谓是知之甚深。镇上人家,若说一个个有多恶,倒也未必,甚至可以说,大多数人在大多数的时候还是挺纯朴、挺善良的。便如大家对小兔的态度。镇上几乎人人都知道他是被拐的孩子,因此不管他走到哪里,那些婶婶大娘们都爱多照顾他一些。但与此同时,若是小兔跟他们家的孩子起了冲突,他们眼里就再没个什么公正同情了,他们只会凭着亲疏远近的关系来确定各自的立场——就是说,便是满大街的人都知道花姐是无辜的,只冲着五奶奶嚎出“外姓人欺负本家人”这一句话,就能叫整条街、甚至整个镇子的人都闭了嘴。便是大家心里其实都不齿着五奶奶和陈桥,当众却是再不敢有一个人站出来替花姐说一句公道话的。 所以,五奶奶闹开后,姚爷并没有贸然出头。他只默默站在一边,开动脑筋寻找着对策。就在他深感棘手之时,不想小兔嘴里忽然蹦出“份子钱”这三个字来。 姚爷正要低头追问小兔这三个字的由来,那边的雷寅双已经答着小兔的话嚷道:“什么‘份子钱’,不过是说着好听罢了。说白了,他们就是来收保护费的!你若不肯给,他们就往你们家门上泼狗血,扔死鸡,甚至放火烧房子,搞得你家鸡犬不宁。” 李健心头一动,立时走过去站在他姑姑的身旁,问着那终于缓过气来的陈桥道:“便如我姑姑所说,做生意,讲究个和气生财。这位大叔想要收个‘份子钱’倒也不难,我们也只当是破财免灾了。只是,请问这‘份子钱’是只单收我们一家,还是全镇家家有份?圣人有言:‘人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家家都收,我们家自不例外。可若是只是收我们一家,您这就是敲诈勒索之罪了。按照大兴律九则第十七条,得判你带枷示众十日,再看情节轻重,判三个月到三年不等之徒刑……” 他那里装模作样地继续吊着书袋子,可周围围观的乡邻们却早已经听明白了他话底暗藏的意思。于是,原本还碍着宗族名义不好表态的众人们,再看向陈桥的眼里,不禁都带上了一份警觉。 ——陈五奶奶那么一闹,一时叫镇上的人全都忘了这“份子钱”的事了。如今被小兔和李健这么一提醒,一个个不禁都人人自危起来。要知道,这江河镇原就不大,便是在街上开店做生意,做的也不过是本乡近邻的小本生意而已,原就是发不了财的,若是再像县城里那样,叫地痞流氓扒了一层利去,只怕维持生计都困难了。 于是,不仅那些不姓陈的街坊邻居,便是陈姓本家,一个个看向陈桥的眼里都带了不善。 里正吴老爹虽然姓吴,娶的却是陈氏当任族长的亲妹子。所以在陈家人面前,他还是有一定的话语权的。且他之所以能顺顺当当地做了那么多年的里正,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们这小镇子上没那些乌烟瘴气的人和事。如今见陈桥领着一帮外乡人来镇子上,且打的还是在江河镇“开疆辟土”的主意,吴老爹心里早窝了火。 于是他也走到陈桥面前,沉着张脸问着他:“小兔和健哥儿说的可是真的?!” 这会儿青山哥和其他那些都听到这一段的乡邻才终于敢站出来说话了,纷纷附和着道:“他就是那么说的。” 要说陈桥自小生活在江河镇上,所以也把这江河镇上诸人的脾气禀性摸得透透的——便如当初姚爷忽悠镇上百姓们去抓人贩子的事一样,镇上的百姓要说有热血,也是有热血的,却是因着保守的本性而谁都不肯做那出头鸟。且任何有危险的事,他们都宁愿选择不去直接面对冲突——所以陈桥才会跟龙爷把小鸡胸拍得震山响,打赌发誓地说拿下江河镇不费吹灰之力。 他对小镇百姓那胆小怕事不敢惹祸的性情可谓是把握得极准,所以他早已经拟定好了计划,打算从那些外来户的店铺开始起,一点点地把这江河镇给蚕食下来。他算得准准的,镇上百姓再不会为了几个外乡人出头,可他没算到的是,这看着软糯可口的客栈老板娘竟是块铁板,叫他这啃下去的头一口就磕飞了牙——磕飞了牙还不算,还叫一个半大小子当众嚷破了他那蚕食的心思,叫镇上众人全都对他起了警觉…… 陈桥不禁暗道一声“晦气”,赶紧对吴老爹一阵赌咒发誓,说他刚才那些混话只是弄着花掌柜玩笑的,不想却叫人当了真,等等等等…… 事情到了这一步,五奶奶也没啥好闹的了。倒是陈桥的哥哥陈梁,迫不得已,只好替弟弟付了客栈的酒菜钱…… 诸事落幕后,姚爷捋了捋胡子,小声对吴老爹道:“若是陈桥一个人,还真有可能是说笑的话。可我看跟着他的那几个,看起来就不是善茬。只怕真有人盯上我们镇子了。” 吴老爹沉着眉眼道:“姚爷怕是还不知道,花桥镇上那伙小子,竟也学着县城那些痞子们结了个什么团伙,如今也在闹着要收什么‘份子钱’,却是再想不道,这股歪风竟也刮到了我们镇子上。” 姚爷倒是头一次听说隔壁镇子上也有这种麻烦的,不禁意外地动了动眉。他略沉吟了一会儿,道:“如此说来,陈桥后面怕是还有人。这一次他们没能得手,怕是下面还有后手。老兄你可提着点神。” 吴老爹点点头,道:“您识文断字的,又见多识广,也帮兄弟留神一二。”又道,“回头我再往各家跑一趟,跟各家都把话说透了,叫他们管好自家那些不成器的。别的镇子如何咱管不着,咱这镇子上,却是不能叫这股歪风刮起来。” 姚爷回到鸭脚巷时,忽然闻到空气中飘着股药酒的味道,便往那开着门的雷家小院里一探头,喊了声“双双”,“你又怎么淘气了?这是磕到哪儿了?” 雷寅双从西厢里跑出来,脸上仍残留着一种奇怪的神色,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叫她不忍心去看的场景一般。“不是我,”她隔着院子答着姚爷道,“是小兔。我爹正在帮他上药呢。” “咦?他怎么了?”姚爷问着,便走了过去。 他跟着雷寅双来到西厢,只见小兔乖乖坐在床头上,雷铁则拿了张凳子坐在他对面,正往掌心里倒着药酒。 姚爷往小兔的手背上看了一眼,道:“哟,这是淤血了,得推开。” “嗯。”雷爹应了一声,便拿起小兔的手,大力搓揉了起来。 原本站在姚爷身边的雷寅双忽地往姚爷身后一缩。 感觉到她的异样,姚爷扭头看看她,见她一张小脸都皱成张猫脸了,便笑道:“你竟还怕看这个?往常你不是还自己给自己上药来着?” 雷寅双的手揪着姚爷的腰带,半露着个脑袋看着小兔的脸色,一边答道:“那是我自己,这不是不是我嘛!” 姚爷和雷爹都没听懂她这句话,不过显然小兔听懂了,抬头对雷寅双笑道:“不疼的。” 可说是不疼,哪能真不疼。雷爹手上一个用劲,便叫小兔忍不住“嘶”地倒抽了口气。 于是,姚爷立时感觉到,那揪着他腰带的小虎爪子颤了一颤。他低头看向雷寅双时,却是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发现,彪悍得不像个姑娘家的小老虎,居然跟那看不得伤口的小静一样,把头侧了过去。 姚爷和雷爹默默交换了个眼神。 小兔见小老虎这模样,便对她笑道:“你去把米淘出来吧,该做午饭了。” 雷寅双巴不得这一声,赶紧答应一声,转身就跑了出去。 其实小兔还有点舍不得来着,虽然看着雷寅双替他难过的模样叫他心里挺受用的,可看她感觉难受,他也不太好受……他正盯着雷寅双的背影看时,姚爷走了过来,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你是故意提到那个‘份子钱’的吧?”姚爷道。 小兔没有回答,只抬着那眼白微蓝的眼眸,一脸乖顺地看着姚爷。 姚爷笑了笑,忽然伸着指节在他额上敲了一记,道:“别拿对付双双的那一套来对付我。我问你,你可知道你眼下的处境?你就想这么混下去?” 小兔怔了怔,抬头看向雷爹。 雷爹却并没有在看着他。他扭头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过药酒,又倒了一点在掌心里擦热了,然后拉过小兔的手,继续替小兔推拿着那块淤青。 小兔再次抬头看向姚爷。这一回,他的眼里没了伪装,而是全然的清明神色。 “这才对。”姚爷的指节又在他的额头上敲了一记,道:“人不要只看眼前,要往远处看。将来你迟早是要回去的,回去后你要怎么做,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心里有个数了。那些会的不会的,只要是你想学的,都可以来问问我和你雷爹。我们虽然没什么大本事,到底比你多吃了几十年的咸盐。” 话毕,他忽然扭头看着雷爹又道:“健哥儿今儿表现也不错,倒叫我吃了一惊,也是个好苗子。” 雷爹正要点头,忽然就感觉到被他握在手里的小兔爪子微僵了僵。他抬头看向小兔,却只看到一张和自己差不多的、没什么表情的脸。雷爹心头一动,又捏了捏小兔的手,道:“明儿起,教你一套掌法。” 第三十四章 ·梅花小刀 第三十四章·梅花小刀 第二天,雷爹照常带着鸭脚巷的孩子们去津河对面的杂树林子里练武时,顺路也叫上了李健。 这还是李健第一次跟着他们一同去练武。小老虎好奇着他的武力值,又知道他是自幼跟着花姐和那擅舞菜刀的胖厨子学的武,多少有点武痴的她,这一路上都追在李健的身后问长问短地问个没完。 小兔实在不想她跟李健太过接近,便不着痕迹地拦了她两回。偏小老虎还没到开窍的年纪,哪里懂得他的别扭,只当他是小孩子闹腾,随便应付了他两句话后,又扭过头去兴致勃勃地跟李健讨论起昨天花姐那几招飞踢来——-这几招,李健也练过的。 见她如此,小兔想了想,也就没再继续纠缠她。他悄悄放缓脚步,渐渐落在了雷寅双和李健的身后。 三姐背着个手走在最后,见小兔也落在了后面,便迎上去,冲着前面的李健扬了扬下巴,道:“怪讨厌的一个人。” 她对李健的反感,哪能瞒得住姚爷的眼,所以叫姚爷背着人说了她两句。虽说她当面答应了姚爷不再找李健的麻烦,可心里到底压着股气。如今见一向黏着小老虎的小兔也被李健挤开了,她便打算靠过来找小兔结个盟。 小兔岂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他到底不是个纯粹的孩子,所以他只抬眼看看三姐,并没搭她的腔。 三姐立时被他那“你很幼稚”的眼神扫得愣了愣。她还没能反应得过来,就只见走在前面的雷寅双,一边跟李健说着话,一只左手则在背后左右晃荡地似捞着什么。 小兔见状,赶紧紧跑了两步,过去握住小老虎那只乱摆着的手。小老虎握住小兔爪子后,虽然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仍是那么热火朝天地跟李健聊着,小兔心里却已经受用了许多——不管怎么说,虎爷没忘了他…… 看看唇角微弯的小兔,三姐一撇嘴,不屑地嘀咕了句:“出息!” *·*·* 几人里,唯有小兔的功夫最差——这原也是件理所应当的事。小兔不像另外几个都是从小习武的,何况他自幼体弱,便是如今因着练武而渐渐不再是一副风吹吹就倒的模样了,到底底子太过薄弱。这近两个月来,就算他辛苦地练习着,体质也有了明显改善,但就以雷爹的标准来看,他仍然还是属于“弱不禁风”那一类的。而雷爹的功夫一向走的刚猛路线,他这小细胳膊小细腿的,叫雷爹有心想教他招式,都怕他不小心把自己的胳膊腿给弄折了……所以,在教小兔练武的问题是,雷爹可谓是煞费苦心。他思索了很久,都没能找到一套能适合小兔的套路,直到昨天给小兔上药的时候,他摸着那软软的小兔爪子,才忽然从记忆深处挖出一套差点就要忘了的八卦掌来。 那套掌法,走的是轻柔路线,且确实是更适合体质不是那么好的人练习。而虽然走刚猛路线的雷爹不爱用这套掌法,这看着绵软的八卦掌,若使好了,实战威力也未必就不如人。何况……反正将来这小兔便是袭了爵,也不可能真被派上战场的。所以雷爹当时就打算好了,从今儿起,他要教小兔这套掌法。 他那里一招一式地教着小兔八卦掌时,雷寅双则心痒痒地跟李健过起手来。而,虽然比起武艺来,李健更爱文艺,可叫李健深觉丢脸的是,比雷寅双大了三岁的他,居然在虎爪下都没能支撑过十个回合…… 一心二用的的小兔江苇青,一边听着雷爹讲解动作,一边偷偷关注着战局。见李健险些被雷寅双踹了个屁股墩儿,不由得有些幸灾乐祸。可幸灾乐祸过后,他又是一阵暗暗警醒——就算他学到老也打不过虎爷,可怎么也不能叫自己真跟只小兔似的柔弱——于是,他赶紧收敛了心神,全神贯注地跟雷爹练起八卦掌来。 虽然雷爹常能听到姚爷在背后夸小兔天资聪慧,什么都是一点就透,雷爹却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他私下里一直认为,小兔之所以读书读得好,不过是仗着他出身好,家里给他请了最好的先生而已——而小兔若是知道雷爹的想法,只怕要泪流满面了。确实,如雷爹所想,他确实可以给自己请个很好的先生。可当年他体弱多病,叫家里人有意无意地放纵了他,他自己也一直是自己娇惯着自己,所以竟是不肯吃一点苦。便是请了最好的先生来,他也只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姚爷之所以觉得他比别人强,与其说是他的底子打得比别人好,倒不如说,他是占了比鸭脚巷的孩子们多活了二十年的优势…… 雷爹教了小兔一个多月的基本功,虽然没发现这小兔像姚爷说的那般有什么过人之处,但小兔身上有一点特质,叫他极为满意。就是小兔很有耐心,且很能吃苦。单调乏味的站桩,若换作小老虎,早叫苦连天了,小兔则能一声不吭地从头站到尾,哪怕结束后两条腿抖得走路都成问题,雷爹却是再没听他叫过一声的“苦”。以他这世子爷的身份来说,雷爹觉得,这已经很难得了。所以,雷爹才愿意替小兔去想,他该练什么套路的功夫。 不过,他到底小瞧了小兔。在决定教小兔八卦掌时,他心里早做好了一套动作教一个月都教不会的准备,却是再想不到,小兔学东西竟真的如姚爷所说的那般出奇灵光,且他模仿能力还强。任何动作,只要雷爹说一遍,再演示一遍,便是小兔的动作一时还不能达到雷爹那样的流畅,那架式看上去却已经极像一回事了。 雷爹看了,这才信服了姚爷的那些判断。 他这里暗自点着头时,小老虎早高兴地扑了过来,抱着小兔就是一阵又搓又揉,直说他是个“聪明孩子”。 被小老虎搂在怀里的小兔抿着唇乐着,一边偷偷拿眼看向李健。 接到他眼风的李健,看看几乎把小兔夸上天去的雷寅双,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鸭脚巷的三个女孩中,三姐刁钻得叫人望而生畏,小静又圆滑得不像个孩子;唯有这雷寅双,个性爽朗,待人热情,身上既带着些许天真的孩子气,可又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刁蛮任性。所以,可以说,这三个姑娘中,李健最喜欢的就是小老虎了,他极不希望自己在小老虎的心里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偏他竟输在了她的手里…… *·*·* 等雷爹回到铁匠铺子里,把小兔学武的表现跟姚爷说了一遍后,不禁叹了口气,道:“可惜他的身份太复杂,不然您老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是不是正式收他做个入门弟子的。” 姚爷看看他,忽然笑道:“这可收不得,一收的话,辈分就不对了。” 雷爹一愣,抬头看向姚爷,见他笑得甚是古怪,只顿了顿,便明白了姚爷的想法。虽然仔细想来,这应该是个好主意,可……好吧,雷爹就跟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觉得那小兔便是当今天子——天下最尊贵的人——配自个儿的女儿也还都是差着许多分量的…… 姚爷斜睨着他的脸色,故意揭开那闷着的盖子又道:“他若真愿意一直这么黏着双双,将来也愿意去护着双双,对双双来说,这应该是件再好也不过的事了。” 雷爹又愣了愣,忽地一转身,跑到工间的后面,从一个暗格里摸出他的烟袋杆来——因为雷寅双总说烟草有毒,不许他抽烟,所以他才迫不得已,把自己的烟袋杆给藏了起来。 见他捏着那烟杆,心不在焉地想着心思,姚爷过去拍拍他的肩,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天下父母都一样,便是我,只要想到将来三儿也是要嫁人的,就觉得全天下谁都配不上她。只是,双双……到底不是三儿。” “我明白的……” 雷爹叹了口气,拿铜烟锅在地上磕了磕,又把烟锅伸进烟杆下面吊着的烟袋里挖了半天烟草,却是什么都没挖得出来。连姚爷都看出来了,那烟袋里应该是没烟草了,这心不在焉的雷爹却仍是不死心地拿烟锅在那绣花袋子里一阵乱搅着。 姚爷怕他把那半旧的烟袋给捅破了,便过去弯腰按住他的手,抬眉问着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什么以后?”雷铁被姚爷问得一阵摸不着头脑。 “双双嫁人后。”姚爷道,“你就打算一直这么一个人过下去了?你就真的不想有个自己的后?” 雷铁摇摇头,道:“双双就是我的后。” 他站起身,伸长手臂去开后面条案上的暗格,想要从那暗藏的抽屉里再拿一些烟丝出来。不想姚爷忽然在他背后问他: “你跟花姐是怎么回事?” 雷铁吃了一惊,那条受过伤的腿一下子磕在椅子边缘处,疼得他一抖,整个人险些趴在椅背上。 “什、什么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你们怎么回事?”姚爷眯缝着三角眼,带着老狐狸似的狡黠看着他,“我就只注意到,你好像老在刻意避着花姐。怎么?难道竟是叫板牙他奶奶说中了,你对人家有什么想法?” “什、什么话!”雷铁立时皱起眉,“且不说她男人是我兄弟,就是双双,也不乐意有个后娘的。” “哦!”姚爷顿作恍然状,“原来是因为双双啊!” 雷铁的眉不由拧得更紧了,正色对姚爷道:“这玩笑可开不得!她一个寡妇人家,在镇子上立足原就已经不容易了,若是再传出点什么闲话,可叫她怎么过活?!” 见他说得认真,姚爷倒不好再试探于他了。顿了顿,到底又带着份不死心,问着雷铁道:“可当初你俩不是挺要好的吗?跟兄弟似的……” “您也知道跟兄弟似的!”雷铁打断他,“我原就是拿她当兄弟的!”顿了顿,他站起身,回头睨着姚爷又道:“以后休要再提这个话题了!” 平常的雷爹,总给人一种温吞和善的印象,只如今说这一句话时,那眼里带着股睥睨威严之气。 这神色,不由看得姚爷眉头一跳,忍不住感慨道:“竟忘了,这才是铁将军的本色……” 雷铁的眉则又一次拧到了一起,闷声答着他道:“早没什么铁将军了,如今只有个打铁匠而已。” 二人不禁一阵沉默。 半晌,姚爷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人都是要往前走的。你和花姐也不例外。今儿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只是提醒你,双双是双双,你是你。等将来双双有了自己的小日子后,你要如何?难道还一直跟着她?” “我一个人也挺好。”雷铁闷声道。 “可双双会放心你一个人吗?”姚爷道。 *·*·* 这是大人们背后的话,双双自然是不知道的。这会儿她正痴迷于花姐的腿法,所以,竟是一反之前对花姐的各种提防,主动跑去客栈跟花姐套起近乎来——当然,她还不至于为了一套腿法就把她爹给卖了。 不过,这么一番相处下来,却是叫雷寅双渐渐发现,这花姨在很多方面,简直就是另一个她……比如,花姐对她所看重的人,总是极尽热情。便是雷寅双一开始对她没个好脸色,她对雷寅双就如雷寅双对三姐一样,不管三姐怎么毒舌,她似乎总能容忍……再比如,其实她的脾气跟雷寅双一样的火爆,不惹她时,她看着笑眯眯的一副无害模样,惹到她时,能立马变成母大虫…… 却说因着那天小老虎站出来替花姐说话的事,叫她如今在龙川客栈极受欢迎。特别是那胖叔。自从发现这雷寅双是个小吃货,对他做的东西格外“赏脸”后,胖叔便经常慷客栈之慨,借着客栈的东西给雷寅双做各色各样的小点心。 小兔是自幼吃惯了御膳房大厨的手艺,胖叔的那点手艺,说实话,前世时就入不得他的眼。而小老虎就不同了。鸭脚巷的三户人家家境都算不上富裕,所以除了一日三餐外,什么点心之类的,也只有逢年过节时才能吃得到。也因此,胖叔的那点手艺极得雷寅双的追捧。是人就有虚荣心,何况胖叔的厨艺原是家传手艺,便是他后来“改行”做了“人肉包子铺”的厨子……好吧,那也是厨子。总之,他的家传手艺一直没丢。但山上的那些糙汉子们,包括花姐,都是只讲究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的,量到就好,口味什么的倒是不讲究。如今来了个能真正品出滋味的小兔,和虽然品不出个好歹,却很会捧场的小老虎,直喜得胖叔几乎就要忘了谁才是这客栈的掌柜的了。 所以,那天,胖叔根据小兔的建议改了莲子糕的配方,重新做了莲子糕出来后,便叫了他二人过去尝鲜。他俩和花掌柜正在厨房里尝着莲子糕时,忽然就听到外面乱了起来。 花姐立时一个旋身,便从厨房里冲了出去。 小老虎也赶紧跟了出去。 她原想跟花掌柜一同冲到店堂里去的,却是叫小兔一把抓住她的手,拉着她站到柜台后面,隔着个柜台往店堂里看去。 这时店里只有一桌客人。刚才那声巨响,应该是那桌三个客人中的一人掀翻了桌子,所以这会儿店堂里一片狼籍。那三个客人里,一个站着,另两个则仍坐着。坐着的两人中,有一人正扶着另一个人的肩头。那个被扶着的人,则用手捂着嘴,指缝间还能看到那鲜红的血,正一滴滴地顺着他的手臂往地上滴着。那血淋淋的模样,看着颇有些吓人。 除此之外,叫雷寅双还吃了一惊的是,明明也有些身手的瘦猴,这会儿竟被那个站着的人揪着衣襟扣在手里——可见此人应该是有些功夫的。 他们出来时,那个揪着瘦猴的大汉正脸冲着街上大声嚷嚷着。街上来往的人和周围的住户,都被他这动静吸引了过来。 那大汉一边冲着围拢过来的人们嚷嚷,一边还挥舞着一块沾着血的瓷片,“大家都来看看嘿!看看这是家什么黑店!竟然在菜里放瓷片害人!看看我兄弟,舌头都叫这瓷片给割断了!老少爷们都过来,给咱兄弟做个证,今儿非要跟这里的掌柜的讨个说法不可!” 雷寅双正因这个意外怔着神,小兔忽然凑到她的耳旁小声道:“怕是陈桥派来的人。” 她立时恍然,赶紧撑着手臂趴到柜台上,拉了拉那靠柜台站着的花掌柜,又凑到她的耳旁一阵小声低语。 花掌柜的眼微眯了眯,冲小老虎点点头,又按着她的脑袋,把她按回到柜台后面,她则冷笑着走到那个站在门口的大汉身后,伸手拍拍那大汉的肩,道:“兄弟,讨说法便讨说法,你这么高的个子,揪着我家小二,也不怕把我家小二勒出个好歹来。我就怕,你兄弟的伤还没个说法,我家小二的命就得先损在你的手里了。” 被他揪着衣领的瘦猴一直在挣扎着,却是直到现在都不曾挣脱那人的手。他原就是只机灵的猴子,听到花姐这么一说,他立时翻起白眼儿,以喘不过气来般的声音嘶叫道:“放、放手,我、我要憋、憋死了……”说着,两眼一翻,竟装了个被那大汉生生捏昏过去的模样。 龙川客栈开业至今差不多快两个月了,周围的邻居们渐渐也都知道了店里各人的禀性,更是知道这瘦猴就是个活猴儿,平常就爱耍宝,如今见他这样,那笑点低的,忍不住就被他逗笑了。 大汉没料到瘦猴会来这一招,不由愣了愣。他再没想到,他们还没开始讹人,这店里的小二竟反过来讹起他们来了。大汉恼得甩手就想把瘦猴扔出去。偏他抓着人不放容易,这会儿想要把人甩开,竟不容易做到了。那看着浑身都没二两肉的瘦猴竟跟忽然间没了脊梁骨似的,整个人都瘫在他的手上,且那原正掰着大汉的手的两只猴爪子,却是改掰为抱,紧抱着那大汉的手,叫大汉想松手一时都做不到…… 于是街坊们便看到,一个足比瘦猴高了两头有余的大汉,手里拎着个半大少年在晃荡着。那少年就跟个没活气的皮影儿似的,全然瘫软在大汉的手上……如果给少年的身上装几根竹条,这活脱脱就是一出“皮影戏”了。 顿时,围观众人发出的笑声又大了一些。 大汉原想引着路人同仇敌忾的,不想如今因着瘦猴的耍宝,叫一个严肃认真的声讨现场,变成了一幕“皮影戏”。大汉不禁大怒,用力甩开瘦猴,伸腿便要去踹他。 瘦猴则机灵地一个转身,贴着大汉的胳膊就窜到了大汉的身后。 “臭小子,看老子不打死你!”大汉嚷着,挥着拳头就往身后打去。 却不想,他的拳头没打着瘦猴,倒叫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接了个正着…… “点子有点硬,我大意了。”瘦猴撤到花掌柜身后,对她小声道。 花姐点点头,趁着大汉用力夺回手臂时,故意一松手,以至于那个大汉一时收力不住,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摔到台阶下去。 花姐拍拍手,抬着下巴问着那大汉道:“可是陈桥指派你们来的?” 虽说因瘦猴的耍宝,叫看热闹的人没像大汉希望的那样全然关注着“他兄弟受伤”这件事,可店里坐着那么个满脸是血的人,围观的人们想忽视都难,所以一个个多少都在心里琢磨着这件事的。如今忽然听到花掌柜提到陈桥的名字,那机灵点的,立时一阵恍然。 自出了那件事后,陈桥虽然极少在镇上露面,镇上的人却是都是知道的,他一直赖在镇子上没有走。 立时,便有那见多识广的,在人后小声“科普”道:“这是地痞流氓常用的手法,自己拿瓷片割伤舌头,却说是酒菜里吃到的……” 果然,这人在这里说着因由时,那原本扶着受伤大汉的另一个汉子,上前质问着花掌柜菜里瓷片伤人的事了。 花掌柜一阵冷笑,走到那个受伤的汉子身旁,忽地抬起一只脚,往那汉子正坐着了凳子上面一踩,然后屈着一只手肘撑着膝头,冲那受伤大汉抬了抬下巴,道:“把手放下,给我看看伤得如何。” 那汉子和另两个汉子对了对眼,便放下手,伸着仍在流血的舌头给花姐看。 花姐的眼一闪,那手如闪电般向着汉子的舌头袭了过去。亏得那个汉子留了个心眼儿,才没叫花姐手里忽然出现的小刀真割去他的舌头。 “你要做甚?!”另两个大汉一见,赶紧冲过来护住同伙。 “做甚?”花掌柜一弹手里那薄如纸片却亮若星辰的梅花小刀,眯着两眼道:“你们兄弟几个又是自伤又是流血的,不就是冲着那点雪花银去的吗?老娘向来大方,不在乎那点银子。可怎么说老娘都是个生意人,讲究个公平交易,付什么价,就要收什么货。老娘开店做生意,哪能往自家的菜里放瓷片坏了自家名声,偏几位兄弟非说老娘的饭菜里有瓷片,还割伤了你们兄弟的舌头。既然咱谁也说不服谁,不如叫老娘真在你那兄弟的舌头上割一下,反正一笔账是账,两笔账还是账,老娘赔起银子来也心甘情愿。” 说着,她把那梅花小刀往空中一抛,再接回手上时,已经由一把变成了三把。 “老娘大方着呢,”花姐冷笑道,“只这么一条口条子,老娘收着不过瘾,另外两位兄弟若是愿意,老娘索性开个高价,再收两位兄弟的一对招子下来。三位兄弟想清楚了,就给老娘报个价吧。” 说完,她手指一弹,只见那银光一闪,三个大汉便忽的感觉到头顶心里一阵发凉,等抬手往头上摸去时,却是一个个都抓了一手的断发……三人的脸色不由同时一变。 地痞流氓使出这一招时,无非是欺负着店家胆小怕事,这三人却是再没想到,“点子”竟比陈桥说的还要扎手。他们只是以血光吓人,这位女掌柜竟直接就动了刀子,且还是往人脑袋上动刀子…… 流氓行事,拼的就是个不要脸和不要命。不要脸也没什么,脸又不是当吃当喝的;可真要命的时候,却未必就真有人敢拿一条命上去拼了。何况,“三个和尚没水吃”,三个同样吃了亏的地痞,遇到武力值一看就明显高于他们的对手,心里都暗暗指望着另外两个出头,于是三人面面相觑间,竟一时全都没了动静。 花掌柜见他们这模样,哪能不知道他们心里是认了怂,忍不住一阵冷笑,又道:“道上这种小活儿,竟也敢拿到老娘眼前来显摆。想当初……”她噎了噎,“老娘懒得跟你们这些龟孙啰嗦,你们后面应该还有个老大吧,不妨替我给你们老大带个话,他要真想收我这店子和我们镇子,就叫他亲自过来给老娘看看,看他够不够这分量。连个脸都不敢露的,那是王八……” 她那里威吓着那三人时,柜台后的小老虎雷寅双早看得两眼放光了。如果不是被小兔死死按着,这会儿她就该跳到柜台上面好看得更清楚一些了。 要说雷寅双原是最爱耍鞭的,如今见花姨耍刀竟如此“狂酷拽霸”,她只恨不得立时扑出去,叫花姨收她做个入门弟子。 然后…… 这熊孩子忽然就觉得,把她爹卖给花姐……这主意其实还挺不错的…… 第三十五章 ·守望相助 第三十五章·守望相助 江河镇就那么一点点大,前后不过两条街。以开老虎灶的张老爹的话来说,就是“前面老街上打死只蚊子,后面庙前街上都能听到巴掌响”。所以,龙川客栈里这么一闹开,还没等那三个被削了头发的地痞逃出镇子,镇上人家差不多就全都听说了这件事。 听到消息的姚爷立时就收了摊子,拉着雷爹赶到花姐的客栈里。 他们回来时,就只见那龙川客栈里竟是除了开业那天外,头一次有这么多的人。不仅老街上的街坊们都在,后面庙前街上开店的小店主们也都忧心忡忡地跑了来——想也知道,这些混混来闹事,绝不可能是什么单独的事件,加上之前陈桥漏出来的风声,不禁叫人一下子就想起当初鞑子当政时期,街头上地痞流氓横行的那个艰难岁月…… 这会儿客栈的店堂里坐着的,除了一个花掌柜外,满满当当全都是一水儿的当家老爷们。 老爷们谈论正事时,妇人们可以旁听,却是再没有参与的权利。所以她们或是靠着柜台,或是站在廊檐下,一边听着男人们的议论,一边开着她们自己的小会。 青松嫂子靠着柜台站着,,看着那唯一一个混在男人堆里的花掌柜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然后压低声音,扭头对本家弟媳妇青山嫂子道:“这花掌柜也真是,不就是讹几个小钱嘛,给了就是了,竟还动上刀子了。这下好了,两边竟结下这么大的仇怨。那些混混可都是滚刀肉,只怕不仅她要吃亏,不定连带着咱整个镇子上的人都得跟着遭殃呢。” 这会儿满屋子都是在议事的大人,原不该有孩子们在的。偏小老虎和小兔这两个熊孩子从一开始就缩在柜台里,后来陆陆续续来了人后,就叫花姐一时忘了他俩的存在。那雷寅双趁着大人都顾不上她,便干脆从账房里拖了张长凳出来,这会儿她和小兔两个正跪在那长凳上,各自趴在柜台边上,竖着耳朵听着这满屋子乱哄哄的议论。 那青松嫂子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偏她正好就站在雷寅双的面前。所以她的话一个字不落地全叫雷寅双听到了。雷寅双忍不住皱起眉,才刚要开口反驳于她,就听得青山嫂子已经在那里抢白着她嫂子道: “嫂子说的什么话!你以为那些人真是冲着钱财来的?只怕就算花掌柜破财了,也未必能够消得这个灾的。那天陈桥说的话,嫂子也是听到的,我看这些人不过是想着法子要往我们镇子里钻罢了。今儿他们挑的是客栈,不定明儿就要挑了嫂子家里,到时候倒看嫂子怎么破财消灾。” 青松嫂子被她弟媳妇抢白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嘀咕道:“我又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觉得吧,有些事,忍忍就过去了……” 雷寅双听不下去了,却是把腰一挺,两只手撑在柜台上,看着青松嫂子笑道:“青松嫂子可真是个圣母!” 这词儿在场的人几乎全都没听过,那青山嫂子忍不住问着雷寅双道:“什么圣母?” “就是圣人的母亲呗,”雷寅双道,“都说那圣人能忍旁人所不能忍,待人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打了左脸伸右脸的。这圣人的母亲,可不比那圣人还圣人?就像青松嫂子这样,别人欺上门来,能忍就忍了,不能忍的,往自己身上插把刀,然后继续忍。” 周围的妇人听了,不由全都哈哈笑了起来。这青松嫂子还确实是如雷寅双所说的那种禀性,遇到什么事儿都爱站在至高点上对别人指手划脚。当初五奶奶当街撒泼时,也是她头一个站出来“主持公道”的。 被雷寅双这么一挤兑,又被众人那么一阵嘲笑,青松嫂子脸上挂不住了,扑到柜台上,伸手就去拍雷寅双,一边骂道:“你个熊孩子,看我不告诉你爹去!” 雷寅双哪能叫她拍着,早把脑袋缩到柜台下面,冲着青松嫂子扒着眼皮做了个鬼脸。 便有人问着雷寅双,“你哪儿学来的这新鲜词儿?” 青山嫂子笑道:“还能从哪儿学的?定然又是她自己瞎编的。她打小就这么满嘴跑马。”她也伸着手越过柜台,在雷寅双的脸上拧了一把,笑骂道:“你爹那么个闷葫芦,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活宝!” 其实雷寅双自个儿也不记得她是打哪里学来的这个词儿,但她倒是知道这个词的意思的,便看着青山嫂子咬着舌尖又是一阵笑。 这边女人小孩们不知忧愁地小声说笑着,那边男人们的神色则是越发的凝重了。 陈大道:“亏得花姐会点功夫,胆子又大,这才把人给吓退了。我还记得那时候,街头上的混混就常用这一招骗吃骗喝骗钱财的。他说他是在你家店里受的伤,他手里有瓷片,还有人证,偏你倒没法子证明你的清白,便是告到官中,只怕也是判他赢判你输的多。”又叹着气道,“这些混混,都是那狗皮膏药。一旦沾上,不撕一层皮下来,你就再脱不得身的。” 青松和他那个“圣母”媳妇倒是不同,是个性情沉稳的。他道:“当年天启爷得了天下后,曾狠是下了一番功夫整治过这些人,咱镇子上也就是打那时候起才没人敢再收什么‘份子钱’的。太平了这么些年,怎么忽然又叫这些人闹了起来?” 一旁,雷寅双总偷偷叫他“愤老”的王二太爷翘着个胡子道:“什么叫太平了这么些年!你还当没人收个‘份子钱’,这世道就真太平了?!要叫我说,这世上什么时候都少不了这些好吃懒做、不肯走正道的人。比如咱镇子上,这种人可还少了?不过没叫他们形成气候罢了。还有那城里,我看那些分帮结派的小混混也没比前朝少了多少。就算开国那会儿,曾把这些人打压得抬不起头来,如今早时过境迁了,他们还不是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那设暗桩,开黑赌场的,可还少了?除了没敢明目张胆收那‘份子钱’,前朝混混们做的事,这些人哪样不在做着?” 陈大道:“如今可不明目张胆地来了……” 众人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时,里正吴老爹背着手走了进来。一阵招呼后,便有人问着吴老爹:“最近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闹成这样了?” 又有人问着:“县太爷可知道这些事吗?朝廷又有什么说法没?” 吴老爹叹着气道:“哪能不知道呢。可你们说,县太爷又能有什么法子呢?这些人,就像是那疥癣之疾,便是犯了事,也都是些小罪过。就拿今儿的事来说吧,就算咱们抓住了那些人的把柄,也不过叫县太爷把人抓过去打上几板子,关上几天。过后还不是得放出来。那些人,坐个牢于他们来说,不是受罪,倒像是上了一回金殿,见了一回皇上一般,出来后都是资历。要说为什么最近突然闹得凶了,我听说,是今年年初的时候,县城里那几帮子人火拼,其中有几家败了,被挤出了县城,所以才把主意打到我们这些穷乡僻壤里来的。” 陈大愣了愣,泄气道:“那就没法子了吗?” 吴老爹看看姚爷,道:“如今也只能咱们自己先警醒着了。若是再遇到像今儿这样的事,你们一个个的可再不能像今儿这样,只知道旁观看热闹,都不知道伸手帮一帮花姐的。咱得抱成团,这样才不会被人给欺负了。” ——这是之前姚爷给里正提的建议。 众人听了都觉得有理,于是个个都称好点头。 雷寅双却凑到小兔耳旁,悄声道:“鬼!我跟你打赌,若真有混混来闹事,这些人再不敢站出一个来的。一个个都指望着别人打头阵,他们好跟在后面捡个现成的好处呢!” 小兔扭头看看她。雷寅双一向给人的印象都是大咧咧的,可他却知道,其实这孩子心里什么都清楚的。 二人窃窃私语时,里正老爹正在那里跟众人商量着联保的事——就是附近的人家彼此守望相助,一家有难八方支援。 那青松嫂子忍不住又在那里嘀咕了,“有必要嘛,弄得这么咋咋呼呼的……” 而,很快她就会发现,这真的很有必要。 *·*·* 如今已经进入了七月,正是三伏天气,一年里最热的时节。小老虎天生怕热,便是到了半夜,她也总不肯回屋去睡,宁愿睡在院子里喂蚊子。小兔体弱,倒是怕冷不怕热的,可因着雷寅双想要睡在外面,他就也赖在凉床上不肯回屋。雷爹想着姚爷的话,就不愿意叫小兔黏小老虎太紧,可架不住小老虎也黏着小兔,何况他在小老虎面前向来没个当爹的威严,偏小兔还又是个会卖萌的,争执了两回后,雷爹自己就先心软了。他自忖他管不了这两个小的,也就干脆甩了手,自顾自地回了屋。 所以,当巷口外边有声音传进来时,睡在院子里的小老虎和小兔两个立时都被惊醒了。 ——这鸭脚巷的地形奇特,巷口窄长,底部开扩,就跟个喇叭似的。若是有人站在巷口外面说话,只要他是面对着巷口的,巷底的三户人家站在院子里就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当初王朗就是利用鸭脚巷这不为人知的特性往巷子里报的信。 被惊醒的雷寅双正要翻身坐起,忽然就被旁边的小兔伸手按住了肩膀。 这会儿小老虎热得就差要穿着肚兜睡觉了,小兔却把自己浑身上下都裹在一条薄被单里。他按着小老虎摇了摇头,又指了指房间,意思是叫雷寅双不要莽撞,先叫了雷爹起床。 小老虎却自恃武力值,只冲着小兔摆摆手,悄没声地下了凉床,眨眼间就翻上墙头,钻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第三十六章 ·示警 第三十六章·示警 当初板牙爹带着三家人回到江河镇上时,他家的老宅早叫王氏族人给收了去。因他们是打算要在镇上长住的,且王朗一家确实已经有三四十年不曾回来过了,于是王朗也就没跟族里提要回老宅的话,而是请族长帮忙作保,买下了鸭脚巷的房子。 这里原也是王氏族人的产业。因鸭脚巷的特殊形状,叫街上的声音很容易就传到巷子里去。那家人很是嫌弃这里住家不够清静,因此极是乐意把房子卖给王朗他们。而对于王雷姚三家来说,鸭脚巷的这一特性却并不是困扰,甚至可以说,这还是一道天然的防线。 鸭脚巷这传音的秘密,除了他们三家外,镇上知道的人并不多。而且显然,那几个聚在巷口处商量着要怎么在镇子上放火干坏事的黑衣人们也不知道这一点。 此时正是七月初,天空中只一弯细细的月牙儿,连星星都没有几颗。如此暗淡的月光,便是那些人正大光明地站在街心里,都叫人看不清模样,又何况他们全都躲在巷壁的阴影下。雷寅双悄无声息地翻出院墙后,便猫着腰藏在巷颈的喇叭口处。她小心探头往外看了半天,竟只隐约看到巷口处塞着一团模糊的黑影,连一共有几个人都看不真切。 而这些人在说着的事,却是叫她很吃了一惊。 这些人光听口音就知道,并不是本镇人士。那为首之人,被其他人称作“龙爷”。这会儿那龙爷正给手下那几个人布置着任务,什么人在哪里望风,什么人往什么位置放火,什么人又在哪里接应等等…… 雷寅双默默把那人的话全都记了下来。她才刚要回身去把这情报告诉她爹,忽然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恶狠狠的道:“别人也罢了,旁边客栈的那花寡妇,再不能轻饶!能烧死那娘们就最好不过了。” 这竟是陈桥的声音! 雷寅双正吃惊地眨着眼,就听到那个龙爷冲众人低喝了声:“行动。” 眨眼间,那些黑影就窜出巷口四散开来。最后的那几个人,则全都猫着腰,往巷口右侧摸了过去——那里,正是龙川客栈。 雷寅双不禁一阵大急,这时候再跑回家报信肯定来不及了,于是她想都没想便从巷口里冲了出去,一边往外冲,她一边用尽她最大的嗓门大声喊着:“来人啊,有贼人放火烧房子啦!” 此时那个龙爷和陈桥正在撬着客栈的门板,想要跑进店里去放火,却是谁都没料到,会忽然有人大声示警。 龙爷一惊,立时冲一个同伙偏头示意。那同伙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握在手里就往声音的来处跑去。 恰正好雷寅双也从巷子里往外跑,二人就这么撞了个脸对脸。 也亏得雷寅双还是个孩子,那个同伙一时也没听出来这叫嚷之人是个孩子。他顺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举着匕首就那么盲目地刺了过去,雷寅双只觉得眼前一阵风过,忙一矮身,便这么从那人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且还顺势点了那人胳膊上的麻筋。 “当”的一声,那匕-首就掉在了地上。 这时,那个龙爷已经听出来她只是个孩子了,忙冲那同伙喝道:“快让她闭嘴。” 同伙吃了个闷亏,又发现他吃的竟是个孩子的闷亏,那心头的火顿时就旺了起来,抬腿就冲着雷寅双踢了过来。 要说雷寅双虽然擅长打架,可那不过是跟小伙伴们的小打小闹,从来都不是以取人性命为目的的。而这被她激怒了的汉子,却是拳脚带风,一副恨不能一脚将她踹着透心过的架式。雷寅双则仗着她个子小,身法灵活,一边躲着那人的拳头,一边还不忘大声叫嚷。于是寂静的老街上,满满地回荡着她那响亮的童音。 见手下竟没能一下子拿下个孩子,还叫那孩子又叫了两嗓子,龙爷不由骂了声:“没用!”掏着匕-首也扑了过去。 雷寅双再怎么厉害,不过是矮子里面的将军,孩子里面的王罢了。两个成年男人,且还是两个懂拳脚的男人来围攻她,她一下子就显得捉襟见肘起来。她险险晃过那个龙爷,谁知迎面就是那个大汉的拳头。雷寅双往后一倒,避开了那汉子的拳头,却又看到龙爷的匕首向她袭了过来。 “小心!” 忽然,夜空中又响起一个孩子的声音。雷寅双就地一滚,虽然避开了那个龙爷的匕首,却是眼见着就把自己又送到那个大汉的脚下。她以为自己只怕要挨了这一脚了,不想那大汉忽然大叫了一声,踉跄着回头往身后看去。 雷寅双也顺着他的眼看过去,就只见小兔不知何时出现在那大汉的身后,且他的手里还拿着把明亮亮的匕-首——就是那个大汉被雷寅双弄掉了的匕-首。 大汉摸摸腿后,抬手看时,见竟是一手的血,立时怒吼一声,也顾不得雷寅双了,转身就冲着小兔扑了过去。 “小心!”雷寅双也冲着小兔喊了一嗓子。只是,这会儿她也顾不上小兔了,那个龙爷持着匕-首再次向她袭了过来。 龙爷的功夫果然要比那个大汉精道,只两三招,雷寅双就招架不住了。何况她还要忙里偷空注意着小兔那边的动静。 小兔才刚练了两个月的武而已,哪里是那个大汉的对手,早被追得狼狈不堪了。也亏得他如今跟雷爹学的是八卦掌,八卦掌又最是讲究个四两拨千金的巧劲和脚下的闪避功夫,这才没叫他吃了什么太大的亏。 说时迟那时快,虽然小兔和小老虎都感觉他俩好像已经跟龙爷周旋了半天了,其实前后不过才几息的时间。就在雷寅双替自己和小兔都捏着把汗时,街上终于有了动静。那客栈楼上,忽然亮起一道灯光。偏这会儿雷寅双因躲避那个龙爷,再次使出那地滚龙的招式,一抬头间,就恰好叫那道灯光晃了眼。她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等再睁眼时,就只见那龙爷狞笑着,举着匕-首向她刺了过来。 雷寅双立时吓出一身冷汗,狠命一蹬腿,让自己沿着青石板地面往后滑去,眼看着要害处避开了,只怕腿上难免要挨了一刀时,不想那龙爷忽地两腿一软,竟直直倒在了她的脚下。 直到这时,雷寅双才听到半空中炸响一个声音:“找死!” 她顺声抬头,就只见那声音响起处,一个人影如老鹰般,从二楼的窗口里凌空跳了下来。那人落地后,却是没看向雷寅双,而是向着那个正追在小兔后面的大汉扑了过去。大汉只得放弃小兔,回身过来迎战。却是只一个照面,就叫那人一脚将他踹飞了出去,然后就扑在街心里不动弹了。 雷寅双愣愣地看着凌空落下的花姐。直到花姐向她跑过来,她才想起来脚边还匍匐着一个“危险”。 等她低头看过去时,就只见那个“龙爷”仍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雷寅双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他的后脖颈上插着把梅花小刀。那刀身已经全然没入了他的脖颈,外面只露着一截不明显的刀柄。 她看着那梅花小刀发愣时,花姐已经跑了过来,先是一脚扫开那个龙爷的尸体,又屈着一条腿,半跪在雷寅双的身边,一边伸手在她身上乱摸着,一边焦急地问着她:“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雷寅双摇摇头,看着她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之所以一时出不了声,一则,是事情发展得太快,叫她有点反应不过来;二来,刚才她是真吓着了;第三…… 她不好意思地又往花姐的胸前瞄了一眼。 这会儿花姐的身上竟只穿了件亵衣,显然是直接从床上跳下楼的。便是今儿是上弦月,月光暗淡得叫人看不清路面,可那松松领口下露着的一大片雪白肌肤,以及短小亵衣下露着的半截腰肢,全都白晃晃地勾着人的眼…… 更要命的是,她这样半跪在雷寅双的面前,恰好叫那楼上的灯光从她背后照过来。灯光衬着花姐身上那白色亵衣和松松垮垮半吊在她腰间的撒腿裤,简直如透明的一般,把她整个身体的曲线映了个纤毫毕现。从雷寅双这个角度看去,她简直跟没穿没什么区别…… 要说雷寅双虽然是个姑娘家,可她家里已经很久没个成年女性了。且就算是她那过世的娘亲,也从来不曾这么衣衫不整地出现在雷寅双的面前过……所以,这竟还是她头一次看到一个成□□人的……呃,“*”。 雷寅双这熊孩子,一向有着猫一般的好奇心。这颇为养眼的一幕叫她只略尴尬了一下,就又偷偷抬眼瞄向花姐那线条优美的胸前。 她正偷瞄着,小兔捂着胳膊过来了。雷寅双立时觉得,自个儿一个姑娘看了花姐没什么,小兔一个男孩却是太不合适了,她抬着头才刚要叫小兔别过来,那眼角处忽然闪过一个黑影,再扭头往旁边看去时,就只见陈桥不知什么时候摸了过来,正执着把匕-首向花姐扑过去。 雷寅双吸着气才刚要提醒花姐小心,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喝道:“当心!” 随着她爹的呼喝,那陈桥不知被什么东西当着面门拍了过来。他立时丢了刀,捂着脸蹲在地上就长嚎了起来。 花姐一皱眉,过去在陈桥脑袋上狠踢了一下,那嚎叫声立时便断了。 见雷寅双张着嘴看着她,花姐笑道:“放心,没踢死他。”又问着雷寅双和赶过来的雷爹,“怎么回事?” 雷爹瘸着腿走到昏倒的陈桥身旁,从地上捡回自己的鞋,一边套上一边抬头,他才刚要答着花姐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是这才注意到花姐这一身穿着…… 古板的雷爹立时就自己呛着了自己。 雷寅双则是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把她偷听到的那些歹徒们的话给她爹和花姐,还有跟着赶过来的姚爷,以及被这偌大的动静惊动跑出来的陈大、青山等街坊邻居们都说了,正说着这些人分头放火的事,后面的庙前街上果然就亮起了火光。 姚爷立时就接过了组织权,吩咐着青山道:“赶紧去给里正报个信。”又叫着其他几个年青力壮的街坊,“分头往那几个点去看看。记得沿途敲锣……”交待完紧急的事后,他这才低头看向雷寅双,问道:“可伤到哪儿?” 这会儿雷爹早把雷寅双和小兔都检查了一遍,对姚爷摇头道:“都是些皮肉伤。”说着,那手带着股恼意,不客气地在雷寅双的后脑勺上拍了一记。 雷寅双冲她爹吐吐舌,倒没敢多话。等她注意到她爹身上竟只穿了件坎肩小褂时,却是不禁一阵疑惑。她明明记得她爹从巷口出来时,身上套着件衣裳的……而转眼,她就看到她爹的衣裳去了哪儿——正套在花姐的身上呢。 她这里看着花姐身上那件原属于她爹的衣裳眨着眼,姚爷那里已经把街坊们都组织了起来,又吩咐着三姐看牢鸭脚巷的孩子,特别是这不老实的雷寅双,然后回头对雷爹和花姐道:“这些人都是有备而来的,且看样子还都是老手。我就怕镇上的人对付不了他们……” 花姐立时道:“不怕,我和雷哥这就赶过去。若是点子扎手,凭着我俩,拿下应该不成问题。” 这时,李健挤了过来,对花姐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三姐一翻白眼儿,道:“你添什么乱!黑灯瞎火的,老实着些,叫大人也省点心吧!” 陈大听了,立时拉长音调应和着三姐道:“正是这话。”又回头喝着那些不知天高地厚跑出来看热闹的孩子,“都回去!”然后又伸手在雷寅双的肩上拍了一记,道:“你个熊孩子,这些人是你能对付得的?看看,若不是花姐,你这小命早没了!” 跟那个龙爷和那个大汉缠斗时,雷寅双全神贯注只顾着保命了,倒也没感觉到身上有什么不对。如今陈大的手这么一拍,她这才感到肩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再扭头看向小兔时,就只见正接受着板牙奶奶安慰的小兔也是一阵呲牙咧嘴。不用想也知道,这会儿小兔身上大概也跟她差不多,都是一块青一块紫了。 第三十七章 ·遇袭 第三十七章·遇袭 回到鸭脚巷内,板牙奶奶和板牙娘一人一个地“承包了”小老虎和小兔——这俩孩子,跟那俩大人打架时,用得最多的招术就是“懒驴打滚”。特别是雷寅双,几乎全程都是在地上滚着的,这会儿身上早不能看了。 板牙奶奶捉了小兔去王家洗澡,板牙娘就押着小老虎进了雷家的厨房。板牙娘还想亲自替小老虎洗澡来着,叫雷寅双好说歹说,才把板牙娘给推了出去。 打架的时候雷寅双没感觉,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有被那两个人实打实地打到过,可脱衣裳的时候,那感觉就来了。她只觉得浑身哪儿哪儿都疼,特别是肩上。她记得自己明明已经闪开了的。看来大人的拳头和孩子的拳头到底分量上还是有区别的,当时感觉只是轻轻蹭了一下,结果被打着就是被打着了…… 雷寅双呲牙咧嘴地泡进澡盆里。此时仍是半夜时分,板牙娘给她留了一盏豆大的油灯。借着昏黄的灯光,她盯着自己的胳膊腿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有什么青紫的痕迹——倒未必是身上没个痕迹,而是她一到夏天就晒成个煤球状,便是这会儿真被打青了,一时也看不出个状况。 要说这小老虎一向都觉得自己挺牛的,今儿跟两个大人过了过手,才知道,她那个“牛”字,也只能在孩子里面吹吹牛罢了。一向不服输的雷寅双兀自磨了磨牙,决定从明儿起,更加努力的练功。 雷寅双一边想着,一边冲自己握了握拳。油灯下,拳头在墙上印出老大一个影子。看着那影子,她忽地就想起花姐背着光时,那极为诱人的身体曲线来…… 想着花姐的凹凸有致,小老虎猛眨了眨眼,然后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一马平川。头一次,她意识到,等将来有一天,她的胸前也会和花姨一样,鼓起两个“大白馒头”…… 虽然厨房里只她一个,那门窗也关得好好的,熊孩子雷寅双仍是缩着脖子鬼鬼祟祟地往前后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才再次低下头,瞅着胸前一阵研究,甚至还好奇地拿手指戳了戳,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里怎么会鼓起来……她正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问问“万事通”的三姐知道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忽然就听到门外传来板牙奶奶跟板牙娘说话的声音。 “这小兔,真是人小鬼大!”板牙奶奶笑道,“才几岁大的小毛人儿,竟还知道害臊了,都不肯让我给他洗澡,非得自个儿洗。也不知道有没有洗干净。” 小静在一旁笑道:“奶奶,别说是您,除了双双,您看他什么时候叫别人碰过他?” “是哟,你不提我倒忘了。这小子,平常看着挺乖巧的一个娃儿,偏竟有这么个怪毛病。不过如今看着倒是已经比以前好多了。我还记得他才刚来的时候,连他姚爷爷给他把脉,他都要把手腕子搓上半天的。”又笑道,“不过小孩子小时候总有各种各样的毛病。拿双双来说,小时候离了她的那只布老虎,连觉都睡不着的,如今倒再看不到她抱着她的布老虎了。” 厨房里正洗着澡的雷寅双手下忽地就顿了顿。她娘告诉过她,那只布老虎是她还没出生时,她娘亲手给她缝的。三家人一路逃着兵荒,把什么都给丢了,唯这只小布老虎竟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她娘去世后,她就舍不得再抱着那只布老虎睡觉了,还特意让她爹给她做了个小樟木盒子,把那只布老虎收了起来…… “娘……”外面,板牙娘似乎也想起了那只布老虎的来历,便随口指了件事,打断了板牙奶奶的唠叨。 板牙奶奶答了板牙娘的话后,又问着她:“双双呢?还没洗完?” 门内的雷寅双这才回过神来,赶紧隔着门应了一声:“好啦好啦,这就好啦!”然后拿起瓢舀着水往身上冲去。 许是被板牙奶奶刚才的话勾起了心思,一向没有板牙奶奶那么感性的板牙娘也跟着忍不住叹了句:“这一个两个的,不过眨眼的功夫,竟都长这么大了。” “是呢,想当年……”老太太应着,忍不住又说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来。 那兵荒马乱年月里的故事,鸭脚巷的孩子们耳朵里都快听出一层茧子来了。也就只有在大人面前装着乖萌的小兔有那个耐心,听着板牙奶奶念叨那些连他都已经听过好几遍的故事。 等雷寅双顶着一头湿发从厨房里出来时,就只见板牙娘正指挥着小静和板牙他们几个把桌子板凳从屋里搬出来。板牙奶奶则背对着雷寅双,坐在凉床边缘处,一边给小兔讲着当年逃兵荒的事,一边给他身上抹着药酒。 此时小院里已经挂起了好几盏灯笼,可因为有板牙奶奶挡着,叫雷寅双一时看不到小兔到底伤得如何了。偏她洗澡的时候一时大意,叫水湿了她的鞋,她这会儿脚上趿着的,是她爹洗澡时穿的大竹板拖鞋,比她的脚要大了三圈都不止。她穿着那鞋往凉床那边才走了两步,就差点自己把自己绊了一个跟头。 板牙娘见了,喊了声,“才洗干净的,看再摔一身泥!”便过去一把将她抱到竹凉床上,她则转身进厨房替雷寅双收拾澡盆了。 直到坐到凉床上,雷寅双才发现,这会儿小兔正光裸着个上半身,让板牙奶奶往他的胸前抹着药酒。 便是在这昏暗的灯光下,她仍是能够清晰看到,小兔的锁骨下方印着块巴掌大的青紫。偏他还生得白,那雪白肌肤衬着那块青紫,却是愈发地醒目了。 她正盯着那块青紫看时,小兔忽然伸过手来,微凉的指尖轻触着她的唇角,问着她:“疼吗?” “什么?”她一愣,抬起头来。 就只见小兔微拧着眉尖看着她的嘴,手指再次轻轻碰了碰她的唇角,道:“这里都青了。” “啊,是吗?”雷寅双抬手摸摸唇角,话音里仍带着几分心不在焉。那两只眼却又一次不自觉地从小兔胸前的那块青紫,落到其下两个微微突起的粉色小珠上…… 若说小兔的雪白衬得那块青紫更加吓人,那么,这两点粉嫩,则被衬得更加粉粉嫩嫩了…… 呃! 等意识到自己的眼在看着哪儿时,雷寅双的脸上立时一阵发烧。她忙不迭地转开眼,捂着唇角支吾道:“那个,我不记得我有被他们打到这里了……” 直到雷寅双头发上的水滴到板牙奶奶的胳膊上,板牙奶奶才注意到她正顶着一头湿发,便回头喊着三姐道:“拿块巾子过来,帮双双把头发擦擦。”又责备着双双道:“真是的,这头发竟也不知道擦一下。等打湿了衣裳,黏在身上,看你难受不难受!” 三姐拿了巾子盖在雷寅双的头上,狠狠地把她的脑袋一阵乱揉,笑道:“她要知道讲究这个,就不会被人叫作‘虎爷’了,该叫她‘虎妞’才是。” “我才不是什么‘虎妞’呢!”雷寅双立时就炸了毛。不知为什么,打小她就特别反感人叫她“虎妞”,甚至因此没少跟人干仗。 可惜的是,她这只小老虎在鸭脚巷众人面前一向是只纸老虎,明知道她不高兴人这么叫她,板牙奶奶仍捋着虎须,笑话着她道:“是呢,怕就是这‘虎爷’叫坏了,竟把她叫得都不知道自己是男孩还是女孩了。” 这会儿板牙奶奶已经给小兔上完了药,正拿过他的衣裳,准备帮他穿起来。 小兔赶紧接过衣裳,笑道:“奶奶,我自己来。”说着,拿着那衣裳抻了抻上面折叠的印子,然后才抬着手臂慢条斯理地开始穿衣。 如今小兔在鸭脚巷落脚也快有两个月了,因此,三家人多少都知道,这小兔是个爱整洁的,竟是看不得衣裳上有一点皱褶。每次出门前,他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而因着他的到来,一向不怎么讲究的小老虎倒因此也跟着变得整齐了不少——要知道,小兔出现以前的小老虎就是个玩心重的,便是头发散了一绺,或者衣领歪了,甚至鞋尖破了,她都能那么毫不在意地往街上跑。 板牙奶奶看看过于仔细的小兔,再看看过于大咧列的小老虎,不由摇头笑道:“你们这一虎一兔,真该揉在一起和巴和巴,重新再捏两个小人儿出来。一个太讲究,一个就太不讲究了。你俩到底谁是男孩谁是女孩啊?!” 要说雷寅双长这么大,虽然常常被人问着她“到底是男是女”的问题,今儿却是她头一遭真正把这个问题听进了耳朵里。她抬头看看盘腿坐在她对面的那只雪白小兔,再低头看看自己那只晒得黢黑的小虎爪子,不由一阵自惭形秽起来……有生以来头一次,她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姑娘家…… 三姐替雷寅双擦着头发时,板牙奶奶则过来给雷寅双的胳膊腿上抹着药酒。从来不怕疼的小老虎,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是一阵大呼小叫地喊疼。 小兔听得心头一阵打颤,赶紧过去接了板牙奶奶手里的药酒,对板牙奶奶道:“我来吧。” 板牙奶奶将药酒递给小兔,奇怪道:“这孩子不是打小就不怕疼的吗?怎么今儿疼成这样了?别是伤到骨头了。” 三姐扭头看看雷寅双的神色,忽然在她脑袋上拍了一记,笑道:“你个小白痴,你以为你这么大喊大叫地怕着疼,你就像个姑娘家了?!”又抬头对板牙奶奶解释道:“奶奶才刚不是说她不像个姑娘家嘛,这丫头大概是觉得姑娘家就该是怕疼的,所以才这么大喊大叫来着。” 顿时,被道破心思的雷寅双咬着舌尖不吱声了。 板牙奶奶愣了愣,拍着大腿就乐开了花。才刚收拾完澡盆的板牙娘从厨房里出来,也一边放着卷起的衣袖一边笑着。小静和板牙更是不给面子的一阵哈哈大笑。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李健倒是说了一句:“双双这样挺好的。” 小老虎听了,便笑眯眯地转过头去,对着李健吐着舌尖做了个鬼脸。 看着她和李健相互打着眼风,正把药酒倒在掌心里搓着的小兔,那手忽地就是一顿,然后垂眼拉过小老虎的胳膊,学着板牙奶奶的模样,给她的胳膊上着药。 感觉到胳膊上的力道,小老虎从李健身上收回视线,低头看向小兔的手,心里忍不住一阵感慨。 刚才她喊疼,有一半是装的,另一半则是真的。而那份痛,却不仅仅只是她伤处的痛,还有被板牙奶奶那搓板似的掌心搓揉的另一种痛——板牙奶奶辛苦了一辈子,那手掌上全是茧子,搓在人身上,简直就跟刮刀一般。 而小兔的手掌心里则是软乎乎的。虽然他推拿的力道并不比板牙奶奶轻了多少,雷寅双却是一点儿没感觉到痛。 小兔握着小老虎的胳膊,专心地推拿着她胳膊上的青淤。那低垂的眼睫覆着眼眸,在他白净的脸庞上投下一道月牙状的阴影,使他看上去有种陌生的阴沉和抑郁。 雷寅双眨了眨眼,忽然很不愿意看到他这模样,便抬起手想去碰他的眼睫毛。 想着心思的小兔被她这突然伸来的手惊得猛地往后一缩,再抬起眼来时,那道阴影已经飞逝不见了。 雷寅双不禁满意地笑了,弯着腰伸手过去,又碰了碰他的睫毛,道:“你的眼睫毛真长。” 正给她梳着头的小静低头看看她,道:“其实你的睫毛长得也挺好看的,虽然不像小兔那么长,可生得又黑又密,让你的眼睛看上去很有神采。哪像我,睫毛细得都快看不到了。我听说西南有一种草,抹在睫毛上,能叫睫毛长得又黑又长……” 小静就爱研究个穿着打扮,对怎么美容什么的也特别的关心。 三姐道:“你可别瞎来,谁知道那草有毒没毒,万一睫毛没长出来,倒弄瞎了眼睛就不值得了。” 李健道:“小静也就那么一说,哪里就拿那草去抹眼睛了。” 三姐道:“我就那么一劝,哪里又叫你挑了我的刺?!” 李健道:“我听着可是你在挑别人的刺的。” “现在可是你在挑着我的刺!”三姐道。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阵着,板牙奶奶和板牙娘都摇头笑了。板牙奶奶伸手拍了李健一记,道:“你个大小伙子,跟个姑娘吵什么。” 板牙娘也拍了三姐一记,道:“健哥这点可没说错,你就爱挑人的刺。” 三姐不服道:“可今儿是他先挑我的刺的……” 这里正“三堂公审”着,忽然就听到外面街上一阵脚步杂沓,隐约还听到一些人在七嘴八舌地嚷嚷着。 “轻点轻点。”“慢点慢点。”“当心别颠着了……” 雷寅双立时从小兔的手里抽回手臂,找着鞋就想跳下凉床,偏她的鞋这会儿被板牙娘放在窗台上晾着,叫她一时够不着。 就在她喊着人替她拿鞋时,李健和三姐、小静、板牙,已经全都跑了出去。板牙娘和板牙奶奶追在后面喊都没能喊得住人。 小兔见状,便跳下床去帮小老虎把鞋拿了过来。她正穿着鞋,忽然就听到板牙奶奶和板牙娘在巷口处也是一阵惊呼。她和小兔对了个眼,都来不及穿好鞋,就那么趿着鞋帮,一把拉住小兔的手,二人就这么跑出了院门。 才刚出院门,他们顶头就撞见姚爷急匆匆地从巷口外进来了。 “怎么了?”雷寅双赶紧问着姚爷。 姚爷却没顾得上答她的话,头也不回地吩咐着紧紧跟在他身后的三姐道:“我拿着针包先过去,你把药箱收拾好带过来。”说着,这祖孙二人就一头扎进了姚家小院。 雷寅双和小兔对看一眼,赶紧跟在他们身后追到姚家。他俩还没到姚家门前,姚爷竟又急匆匆地出来了。他的手轻轻在雷寅双的头上拍了一记,又匆匆出了巷口。 小兔和雷寅双立时全都跟了上去。 等他们出了巷口,这才发现,隔壁的龙川客栈里一片灯光辉煌。客栈门前,则密密围了一圈的人。 见姚爷出来,众人全都一阵乍呼,喊着“姚医来了”,纷纷往两边让去。小老虎立时拉着小兔紧跟在姚爷身后,就这么穿过了人群。 等她跟着姚爷来到客栈大堂里时,就只见这会儿客栈里面已经坐了半圈的人了。有里正,有陈大,有青山,有胖叔瘦猴,还有本镇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且这会儿好几个人的身上都能隐约看到血迹。 小静和板牙也在。胖叔正抓着板牙的胳膊,看样子是不许他往楼上去。但板牙奶奶、板牙娘,包括李健都不在。 雷寅双往店堂里扫了一眼,见她爹也不在,她心头忽地一跳,赶紧回头往人群里又看了一圈,竟还是没看到她爹。于是她转头跑到胖叔身边,拉着胖叔的衣摆问着他:“胖叔,看到我爹没?” “你爹啊……” 胖叔的话还没说完,雷寅双就听到了她爹的声音。 “姚叔,快点。” 雷寅双一抬头,只见她爹站在客栈楼梯的顶端处,身上那件白色坎肩的胸部,印着一滩吓人的血迹。 “爹!”雷寅双惊呼了一声,便要往楼上扑去。 胖叔赶紧一把抓住她,连声道:“别怕别怕,那不是你爹的血,你爹没有受伤。” “谁受伤了?”小兔问。 “是花姐。那些王八蛋居然带着弓箭,他们在暗处放箭偷袭雷哥,花姐看到了,推了雷哥一把,结果自己没能躲开……” 第三十八章 ·疗伤 第三十八章·疗伤 这时正好三姐抱着姚爷的药箱跑了过来。 趁着胖叔被三姐分了神的当儿,雷寅双肩头一卸,便跟条泥鳅似的,从胖叔的手下滑了过去。 “哎……” 胖叔喊着伸手去捉,却只捉到没来得及跑远的小兔和板牙两个小子,雷寅双早跟在三姐后面咚咚咚地跑上了二楼。 客栈的楼上以前雷寅双曾来过,知道花姐和李健都住在东头顶间的那两间屋里,三姐却因着李健的缘故不爱来客栈,也从来没上二楼来过,因此,难免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稍愣了愣。雷寅双见状,便赶紧推了她一把,指了指东面的走廊。 果然,东边最里间的那间房门正敞开着,里面隐隐约约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 雷寅双和三姐过去时,就只见花姐拧着眉头闭着眼躺在床上,姚爷正坐在床边上给她扎着针。在姚爷的身后,板牙奶奶和李健手里各挚着一盏油灯给他照着亮。青山嫂子和陈大奶奶在桌边,一个在水盆里搓着巾子,一个拿剪刀剪着什么东西。板牙娘则站在床头处,不停从青山嫂子手里接过巾子,吸着花姐的伤口处流下的血。至于雷爹,却是跪在床的里侧,正用力按压着花姐的伤处。 雷寅双往她爹手掌按着的地方看过去,便只见花姐的胸前插着支已经剪掉尾羽的箭簇。箭簇下,那件曾叫她看直了眼的白色亵衣,早被鲜血染成一片鲜红。此时谁也顾不上花姐这模样是不是适合袒露在人前了,一个个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姚爷的吩咐。 三姐见状,便压着声音对姚爷叫了声“爷爷”。 姚爷都来不及回头看她,一边飞快地往花姐身上扎着针,一边对李健道:“把灯打近些。”又头也不回地冲三姐报了一连串的药名,道:“先把止血散给我,其他的分批熬了药拿上来。” 正坐在桌边剪着纱布备用的陈大奶奶见三姐不过是个才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怕她耽误了事,便想要过去帮忙。她那里才刚一放下剪刀,就只见三姐已经蹲在药箱前,极是熟悉地捡起药材来。 “双双。”三姐冲雷寅双叫了一声,雷寅双赶紧过去接了她捡好的药,不用她吩咐,便拿着药飞快地跑下楼去。 她把药交给小静,又把姚爷说的煎熬法子复述了一遍,看着小静去熬药,她这才回身跑上楼去。 等她再次回到楼上时,房间里的气氛已经没刚才那么紧张了,且花姐伤处的血流得也没有刚才那么恐怖了。 她进去时,正听着姚爷吩咐着她爹:“直着拔,一气呵成,别犹豫。”又叫着李健和板牙娘,“按住你姑姑,别让她挣扎。” 雷寅双立时也跑过去,从床尾处爬上床,跪在她爹的身边,帮着按住花姐的手臂,一边抬头看向她爹。 这会儿雷爹正垂眼看着花姐,见她一向红润的脸色变得一片苍白,偏仍一直倔强地咬着牙不出一声儿,不禁想起多年前两人并肩作战的往事来。“忍着点。”他轻声说着,一边以视线牢牢锁住花姐的眼,希望能借此叫她分了神,手下则干脆利落地用力一拔,将残余的箭头从伤口处拔了出来。 顿时,一股鲜血直喷出来,溅了雷爹一脸。雷爹也顾不上擦拭,因为那伤处又开始大量往外冒血了。亏得雷爹对付这种箭伤极有经验,立时伸手用力按住伤口周围。 此时雷寅双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模糊的印象,似乎她在哪里看到过,这种情况下她的手应该往哪里按,于是她赶紧放开花姐的胳膊,扑过去按在那印象里该按的地方。 姚爷正准备伸手去按那处经脉,见雷寅双竟不用人说也知道按哪里,不由惊奇地看她一眼。但这会儿他也顾不得分神了,赶紧拿过针包,迅速在花姐身上又扎起针来。 箭头刚刚被拔出时,花姐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身体也猛地往上一挺。亏得板牙娘和板牙奶奶都是有把子力气的,那李健和三姐虽然年纪小,也算是都有过见血的经验,早死死按牢了她。倒是青山嫂子和陈大奶奶受不得这血腥的场面,纷纷吓软了手,以至于姚爷回头要剪刀时,那二人谁都没能反应得过来。 此时胖叔正好把那熬好的药汁子拿了上来,听见姚爷的吩咐,便赶紧放下药碗,将剪刀递了过去。 胖叔忙着上来送药,也就没那空守着小兔这几个熊孩子了,这会儿叫小兔他们三个全都跟在他的脚后上了楼。小静一向有晕血的毛病,最是见不得伤口,便拉着小兔和板牙站在门外,没肯放这两人进屋。 姚爷接了剪刀,问着胖叔,“第二剂药可在熬着了?” 胖叔点头道:“瘦猴看着呢。” 姚爷看看他,对陈大奶奶和青山嫂子等道:“下面就是缝合伤口了,你们怕是看不得这个。”他看看三姐和雷寅双,对陈大奶奶又道:“把孩子们也都带下去吧。” 雷寅双虽然很想留下,可她也知道,下面怕是她帮不上忙的,便乖乖地下了床。 她回头看看花姐,见她合着眼,那眼睫微微颤抖着,额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心下不禁一阵佩服——便是花姐自始至终都忍着不喊不叫,一直按着她伤处的雷寅双却是能够从她那微微抽搐着的身体上得知,她正经历着怎样的痛楚。于是,花姐那原就已经挺高大的形象,在小老虎心中陡然又拔高了一节。 “花姨真厉害!”她忍不住赞道。 正闭着眼忍痛的花姐忽地睁开眼,居然看着她应了句:“不好在你们这些孩子面前丢了份儿。”——虽然她那微微打着颤的声音,有点破坏了这句豪言壮语。 板牙娘立时道:“别说话,省点力气吧。” 此时姚爷已经剪开了花姐伤处的衣裳,正一边观察着伤口流血的情况,一边测着花姐的脉搏。见那血渐渐止住了,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了开玩笑的心情,便答着板牙娘道:“你还不知道她?就是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烂!”又道,“亏得没伤到要害,就看今晚会不会发热了。” 把三姐李健和雷寅双从屋里带出来,正像轰鸭子一样赶着他们下楼的陈大奶奶听了,立时念了声佛,回头对青山嫂子小声道:“乖乖,这血流了得有一大桶了吧,竟还没伤到要害?!” 正被陈大奶奶推着的李健听了,脚下不禁一顿。 见他脸色发白,雷寅双忙道:“当年我爹腿伤了时,人都说救不活了呢,可姚爷爷到底还是把我爹从鬼门关上抢回来了。想来花姨应该也不会有事的。” 李健回头看看她,冲她露出个无力的微笑。 雷寅双刚想再安慰他两句,忽然手上一紧,低头看去,就只见小兔靠过来,握住她的手,正抬头看着她。 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满满的都是担忧。 正担忧着李健的雷寅双一愣,忽地便感觉到胸口一闷,竟有种想哭的冲动——这一晚,对于她来说,也真是够受的。便是后来发现受伤的人不是她爹,那会儿受到的惊吓也着实是够呛……何况,之前她还险些丢了小命…… 她用力握了握小兔爪子,却是这才感觉到手上一阵黏腻。低头看去,却原来是她的手上还沾着花姐的血……且这会儿也沾了小兔一手背的血。 她看着小兔爪子道:“我手上有血……” 小兔却摇了摇头,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 被小兔爪子那么用力握着,忽然间,那种四处不靠的彷徨,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烟消云散了。雷寅双怔怔看着小兔,一时搞不明白那种感觉从何而来,又因何散去…… 她正发着怔时,忽然又有一只手落在她的肩上。 她抬头看去,就只见李健的脸色已经缓和了过来。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看着她和小兔握在一起的手道:“来我房里洗洗手再下去,别吓着人。” 小老虎点点头,便没有跟着陈大奶奶等人一同下楼去,而是拉着小兔跟在李健身后进了他的房间。 李健的房间在花姐的对面,原是间普通的客房,不过只一张床一张桌子外加一个衣箱而已。但在衣箱和桌边,所有能放架子的地方,李健都给架了书架。那架子上满满摞着的都是书。 雷寅双脱口道:“你果然像花姨说的那样爱看书……” 话没说完,雷寅双就忍不住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因为李健的脸色因她提到花姨而又暗了暗。 虽然姚爷说花姐没伤到要害,可流了那么多的血,不到最后怕是谁都不敢说真的没问题。何况当初雷寅双她娘病倒时,一开始也不过是个小小的风寒,谁又知道最后竟会要了人命呢…… 李健默了默,从房门口提进一个装水的瓦罐,走到北窗下,将瓦罐里的水倒进洗脸架子上的铜盆里,回身对雷寅双和小兔道:“过来吧。” 雷寅双拉着小兔过去,抬着手臂由着李健帮她和小兔都卷了衣袖,看着他又道:“你别担心,姚爷爷的医术还是不错的,当年我爹伤成那样都叫他救回来了,花姨不会有事的。” 李健笑了笑,伸手摸摸她的头,道了声:“我知道。”他见雷寅双拉着小兔的手浸到水盆里,便又道:“我来帮他洗吧。” 小兔听了,立时往雷寅双的身边靠了靠。 雷寅双安抚地捏捏他的手,抬头对李健笑道:“你不知道,他不爱人碰他。” 李健看看小兔,笑道:“注意到了。”又道,“他倒是黏你。” 雷寅双理所当然道:“当然,我是他姐姐嘛。”说着,先替小兔洗了手。 ——要说小兔一个已经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能不会替自己洗手?可谁叫他如今是缩在一具孩子的躯壳里呢?所以…… 何乐而不为呢?对吧! 小兔一边乖乖地任由雷寅双帮自己洗着手,一边听着雷寅双和李健没话找话说。他哪能不知道,这小老虎显然是又动了慈悲心肠,见李健替花姐担着心,这是找着话开解李健呢。偏她不是小静那种八面玲珑的,这也真难为了她。 雷寅双洗完了手,接过李健递过来的巾子。这一回,她倒是没再帮小兔擦手,而是拉着毛巾的一头,示意小兔自己擦干手,她则一边擦着手一边抬眼往窗外看去。 此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从窗口看出去,只见朦胧的晨光中,远远近近都是一片低矮的屋脊。低头往下,则是客栈宽敞的后院。过了后院,隔着一道墙…… 雷寅双忽然就发现,那竟是鸭脚巷的喇叭底! 只是,从这个角度看去,最多只能看到板牙家的半截大门,另外两家则是只能看到门檐上的鱼鳞瓦,却是连院门都看不到一角的。 见她往窗外看着,李健走过来,推开窗,指着他们家的方向道:“之前还以为能看到你们在家做什么的,结果竟是连你们三家的大门都看不到。” 雷寅双一本正经地更正着他道:“还能看到板牙家的半截大门呢。” 二人对视一眼,不由都笑了。可笑到一半,想着对面的花姐,心情顿时又是一沉,都敛了笑容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儿,二人竟又同时说了声:“不会有事的……” 雷寅双看看李健,道:“你别太担心了。” 李健则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道:“你别担心我。” 在他的印象里,小老虎是个爽直率真得带着几分男孩气的孩子,却再想不到,她心里也有如此细腻的一面,竟一直在试图安慰他。 小老虎被李健这大哥哥式的抚摸弄得一阵不自在,躲开他的手,指着房间里到处堆着的书道:“这些书你全都读过吗?” “嗯。”李健收回手,看着那些书道:“我总觉得,人活一辈子,也就只是自己的这一辈子而已。可看别人写的书,就像是自己也跟着又活了另一辈子一样。你会跟着写书的人一起去体会他们的经历,去认识他们到过的地方,还会从书里知道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从别人的想法里领悟到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想法……” 他顿了顿,忽地收住话尾,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道:“我……不过是爱看一些杂书罢了。” 此时小兔已经走到书架旁,伸着脖子一一看起那些书的书名来。但他并没有伸手去碰那些书,而是回头问着李健,“我可以看看吗?” 这还是小兔进了房间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李健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李健一向是个聪明孩子,小兔对他似有若无的提防,他岂能感觉不出来?但他再没想到,小兔这“毛还没长全的孩子”,竟会对小老虎起那样的心思。李健和鸭脚巷的人们一样,也只当他这是经历大难后没个安全感,才那么黏着小老虎的。 但对小兔这人,李健则是渐渐发现,这孩子竟很有些深藏不露。虽然他看着不过十岁不到的年纪,心思却很不容易捉摸。别看他平常见了谁人都是一脸萌萌的笑,可骨子里跟谁都不亲近。且他那张乖萌的笑脸还极具欺骗性,总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好脾气的孩子,便是他不怎么爱在人前开口,也只叫人觉得他不过是腼腆而已…… 所以,小兔这么突然主动要求要看一看书,李健心里还有点小激动,认为自己这大概算是渐渐被小兔给接受了…… 若是江苇青听到他心里的话,大概会说一句:“你想多了。” 对于李健,江苇青心情很有些复杂。出于私心,他很希望他能从李健身上找到一些毛病,可他却发现,这孩子竟真如当年江河镇上人们夸耀的那样,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这孩子不仅聪明,还很懂事,也愿意花心思去照顾身边的人,待人还很是热诚……若非说有什么毛病的话,便是这孩子骨子里暗藏着一份不太惹眼的骄傲,入得他眼的,他会诚心相交,不入他眼的,他也不介意假意糊弄——换个不好听的词儿,就是为人圆滑。 平心而论,如果他有女儿,大概不会介意把她嫁给李健这样的孩子…… 小兔翻着书架上的书时,就听得雷寅双问着李健,“你以后想走科举的路?” 李健点头道:“是。”又道,“我想替百姓做点事。比如今儿的事,朝廷若真拿百姓当一回事,就不会放任这些混混出来害人。可我们平民百姓到底人微言轻,只有站在朝堂上,才能替百姓说话。” 江苇青心头一动。打前世到今生,他从来想过为别人做点什么。他忍不住回头看向李健,道:“今儿的事,怕也怪不得朝廷。朝廷也不知道这些人会这么胡来。” “可总能防微杜渐的。”李健道,“既然开国那会儿朝廷能下死力整治这些人渣,没道理现在倒管不了他们了。可见不过是不重视罢了。” 江苇青不禁一阵无语。且他多少怀疑着,这件事跟他许有那么一点点关系——要知道前世的这个时候,正是江承平找混混打伤姚爷和雷爹的时候。虽然这一世他没被江承平带回去,江承平也没个理由对鸭脚巷的众人下手,可……谁又能说得准呢? 小兔江苇青却是不知道,前世的这个时候,江承平为败坏他的名声而找的混混,恰正好就是龙爷这一伙人。当年龙爷一伙人在年初的械斗中失利后,原就计划着要夺下江河镇的地盘的,江大公子的要求于他们来说,不过是顺手而已。且前世的这个时候,花姐也和如今一样,跟陈桥起了冲突,却因着龙爷决定要先解决雷爹和姚爷而一时放过了花姐。 这一世,因着小兔的变化,则叫诸多事情都起了新的变化。 首先,因江承平没能找到他,自然龙爷一伙人就没了江大公子的“委托”,所以他们才把首要对付的目标对准了花姐的客栈。 其次,若是没个小兔,雷爹再不可能放任雷寅双一个人在院子里过夜的。正是因为有了小兔,雷爹才松了口,叫睡在院子里的小兔和小老虎在第一时间里都听到了巷子外面的异动…… 只是,再没想到的是,雷爹和姚爷逃了一难,却叫花姐又遭遇了前世不曾有过的血光之灾…… 小兔敛眉沉思时,就听得李健对他道:“这本书挺有意思的,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看。” 小兔低头看看手里的书,再抬头看看一脸“大哥式关爱”的李健,默默叹了口气,对他领情一笑,道了声“谢谢”。 便是李健再怎么装着成熟沉稳,到底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见平常不怎么给他面子的小兔今儿居然很给面子地冲他微笑了,这孩子立时高兴起来,习惯性地充着大人,想要伸手去摸小兔的头,可想到小兔的忌讳,只得收了手,回头问着雷寅双:“你爱看什么样的书?我也可以借你。” “我啊,”雷寅双一排排地看着那些架子上的书,道:“我爱看话本。不过我看你这里好像没什么话本。对了,”她忽然扭过头,带着丝狡黠,看着李健道:“你老实说,以前你家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这些书便是买一买,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呢。你家竟真那么有钱?!” 李健一窒。说实话,这些书……好吧,来历不那么清白。 见他这神色,雷寅双立时指着他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们家肯定是开人肉包子铺的!” 李健呆了呆。他们一家的来历,他也没想过要瞒鸭脚巷的众人,便摸着鼻尖,看着雷寅双和小兔道:“也……不能那么说。人命不值钱,做成包子就更不值钱了……还是钱比较值钱。” 第三十九章 ·审案 第三十九章·审案 雷寅双这里虽然故意跟李健开着玩笑,其实耳朵一直都是支楞着的,所以才一听到花姐那边的门响,她立时就跑出了李健的房间。 果然,花姐那屋的门开了,只见姚爷和一身血污的雷爹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从屋里走了出来。 从门缝里可以看到,板牙奶奶和板牙娘正坐在床头处照应着花姐。床上的花姐闭着眼,脸色一片叫人担心的灰白。 雷寅双心头跳了跳,跑过去靠着她爹的腿叫了声“爹”。看到她爹的那瞬间,那种想哭的冲动竟又升了起来,她很想朝她爹扑过去,想让她爹抱抱她……可她爹这会儿身上一片狼籍,连脸上都还沾着血点呢…… 李健跟在雷寅双的身后也出来了,见雷爹这一身狼狈,赶紧道:“姚爷爷,雷叔,先洗洗吧。”说着,推开了旁边一间空着的客房房门,把雷爹和姚爷让了进去。 得亏这客栈才刚开业,生意不好,至今竟是除了江大公子住过一夜外,还不曾接待过其他客人。不然这血腥的一幕,怕是早吓跑了客人。 雷爹也知道自己这一身被人看到不好,便点了点头。 姚爷倒是要比雷爹好得多,只手上沾着点血。 李健安排着二人进了客房,转身下楼去要热水给他俩洗漱了。雷寅双想了想,对她爹说了声,“我去给您拿衣裳。”便也跟在李健后面跑下楼去。 倒是总跟小老虎形影不离的小兔,居然没跟着小老虎跑下楼去,而是站在客房门口,抬着头,那么一脸严肃地看着姚爷和雷爹。 姚爷知道,这孩子怕是有话要说,便问着小兔:“怎么了?” 小兔道:“那些人……是不是冲着我来的?” 姚爷不禁和雷爹对了个眼。 雷爹走过去,看着他的眼道:“放心,有我们呢。” 小兔摇摇头,抬着头道:“如果……” 他的话还没说完,雷爹忽然把手伸了过来。他原想要去摸小兔的头的,可看看自己一手干涸的血迹,只得又放下了手,然后蹲在小兔面前,看着他的双眼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叫人带走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兔道,“如果……” “你不用想那么多,”雷爹再次打断小兔,“既然我们收留了你,就承下了这份风险。在你想回去之前,你谁也不是,就只是我们家的小兔。” 小兔顿时不吱声了。 其实他能感觉得到,雷爹对他一直都是有所保留的。他甚至好几次都感觉到,雷爹在暗中观察着他。如今雷爹能对他这么说,许是因为之前他不顾个人安危,扑出去帮小老虎对付那些贼人的缘故…… 小兔跟雷爹二人默默对视时,姚爷已经将水罐里的水倒进了水盆里。他一边洗着手一边回头教导着小兔道:“小小年纪,多操的心。虽说你能想到这一点是好的,可再想多了就是多余了。”又道,“依我看来,这些人应该不是冲着你来的。”洗完了手,他一边拿着巾子插着手,一边也走到门边上,低头看着小兔又道,“回头县里一定会把这件事查个仔细的。有你王爹爹在,就算上面有什么异常,我们也都能知道。你且放心,不会有事的。” 正说着时,就听到楼梯上一阵响。那雷寅双竟跟飞毛腿似的,不仅打包了雷爹的衣裳,腋下竟还夹着一套姚爷的衣裳。她咚咚跑上楼时,恰正听到姚爷说的那最后一句话。她以为小兔是在替花姐担着心,便过去搂了搂小兔的肩,道:“对,别怕,花姨会好起来的。”又道:“里正老爹说,已经派人去县里报信了,大概再半个时辰,县里就该来人了。” 她那最后一句话,是对姚爷和她爹说的。 姚爷看看雷爹,二人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言下的意思。 这时候,李健领着胖叔和瘦猴抬上了热水,雷寅双便拉着小兔避到了一边。 想到她经历生死时刻时,小兔也在被那个大汉追杀着,想来应该也吓得不轻。于是她抱着小兔的肩,将下巴搁在他的颈窝处,软软地道:“你也吓着了吧。其实我也……”顿了顿,承认道:“……吓死了。” 小兔抬头看看她,忽地回过身来,伸手用力抱住她的腰。 李健和胖叔瘦猴从客房里出来时,就只见小兔和小老虎在楼梯边抱成一团,一副相互取暖的模样。 想着这两个孩子经历的危险,胖叔不由叹了口气。再想到屋里躺着的花姐,胖叔扭头看看李健,忽地伸手过去搂了搂李健的肩。 李健僵了僵,推着胖叔笑道:“我又不是孩子。” 他抬着眼,带着三分羡慕,看着抱成一团的小兔小老虎。 见他不领情,胖叔便走到小兔小老虎的身边,抱着这二人用力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其实小兔也不怎么领情的,可打他记得的前世起,小老虎就是很喜欢跟人搂搂抱抱地表示亲近。这会儿胖叔主动过来,小老虎立时也伸手抱住了胖叔那胖大的腰围。 半晌,她才在胖叔怀里抬了头,问着他道:“有吃的吗?我饿了。” 这会儿外面天光已经大亮了,她才刚想问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就听到后面的庙里敲起了晨钟。胖叔数了数钟声,笑道:“是呢,折腾了一夜,怕是大伙儿都饿了,我去做早饭。” 李健忙道:“多做些,给街坊邻居也都备些。昨儿亏得大伙一起帮忙了。” 胖叔颇为欣慰地看看李健,道:“还是健哥想得周全。” *·*·* 花姐开始发热的时候,王朗领着衙门的人到了。 通判老爷对这江河镇也算是熟门熟路了,一来便征用了客栈的楼下,用来审理昨晚的案情。 这一次,便是姚爷再不想雷家父女在官府面前露面,也不得不叫他们出头了。一来,因为花姐是被朝廷禁器弓箭所伤,雷爹是当事人之一;二来,还有那个龙爷的一条人命在,偏小老虎也是当事人…… 昨晚,除了那个龙爷死了外,其他那些混混,包括陈桥,都被镇上百姓给活捉了。不过这些人虽然逃得一死,活罪却是没少受。都说水火无情,镇上人家最怕的就是火灾,偏这些人竟打着到处放火的主意,且不说最后还险些害了花姐的性命。被激怒了的镇民们同仇敌忾,一下子就从怂胆又变成了英雄胆,抓住这些混混后统统一通狠揍,要不是里正老爹喊着“别再弄出人命”,不定还得再弄死两三个的。 通判老爷上次来时,就对这闻名遐迩的“虎爷”颇感兴趣,如今听说她不仅是头一个报的信,还跟那混混头目交过手,且还险些被害了性命,通判老爷不禁对这胆子贼大的姑娘更是好奇了。 等里正老爹把雷寅双叫上来,通判老爷把她从头到尾一阵仔细端详,心里不禁有些诧异。他以为他会看到一个虎背熊腰的假小子,不想被里正老爹叫上来的孩子,虽然生得比同龄人都要略高一些,却并不是他所想像的那般粗壮,看着就根一株亭亭玉立的小白杨似的。 乡下孩子在十岁以前穿衣裳向来不分男女,都是一件遮到腿弯的大褂,下面一条撒腿裤。眼前的小姑娘身上也穿着这样一套看不出性别的衣裳。之前通判就听人(王朗)说过,这孩子生得像个男孩,如今他那么仔细一看……好吧,好像也没怎么冤枉这小姑娘。 这“虎爷”,虽然生得不是通判所想像的那般五大三粗,可那张脸,和卷起的衣袖下露出的胳膊腿,看着可是真黑。偏这孩子生着张团团的圆脸,那眼睛鼻子看着也是圆圆的——就这五官相貌来说,也是那种不分男女的相貌……特别是,被那身黑皮衬得更显灵动的一双猫眼,看人时少了份姑娘家的羞涩,多了份不遮不掩的直爽,以至于便是说她是个男孩,也不会叫人起了疑…… 见那孩子学着里正老爹的模样冲自己抱拳施礼,旁边围观的衙役们不由全都笑了起来,通判老爷也忍不住翘着唇角微笑起来,心里不禁对这错行了男子礼数的小“虎爷”又多了几分好感。 “虎爷”答着官爷的话时,也不像镇上百姓那般畏头缩尾,声音很是响亮。且这“虎爷”还颇有说书先生的功力,那清脆的童音如炒豆子一般,栩栩如生地描述着当晚发生的事,直把整个故事讲得是跌宕起伏,特别是那个混混头目拿着匕-首就要刺到她身上的那一刻,叫听的人全都忍不住替她捏了把汗…… “……然后,等花姨跑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个混混的脖子上插着把小刀。”雷寅双结束陈词。 直到王朗悄悄拉了拉通判老爷的衣袖,通判老爷才从“故事情节”里回过神来,问着雷寅双道:“就是说,你也没看到是哪个杀了这龙山的?” 雷寅双坦然摇头——之前姚爷就嘱咐过她,叫她别说是花姐动的手,省得镇上百姓对花姐起了忌讳。 因姚爷识文断字,这会儿被通判老爷临时征去做了个师爷。通判老爷探头看看姚爷记录的那些供词,又问着雷寅双道:“那个陈桥说,是花掌柜动手杀的人。”——倒也不是他有意挑着“虎爷”的刺,而是这是审案之必要程序。 “切,”雷寅双才不管什么审案,撇着嘴就是一通瞎话:“他还说花姨从楼上直接跳到街心里来的呢。花姨真有那本事,哪还会被人伤成这样?!当初花姨从店里出来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倒在我脚下了,花姨是后来才跑到我身边的。不信你问陈大伯伯,他们都看到的。倒是这个陈桥,拿着刀要刺花姨,我们大家可都是亲眼看到的!” 也亏得当时花姐是头一个听到动静出来的,陈大他们都是后来才跑出来的,所以他们还真没看到花姐甩刀杀人,也没看到她像只老鹰从楼上直接跳到街心里的英姿——所以雷寅双这谎话说起来全无半点压力。 通判老爷皱眉道:“那这龙山是何人所杀?” 雷寅双道:“我虽然没看到,不过我猜,不定是什么侠客正好打我们街上过,看到有地痞恶霸要杀我,就顺手给了他一刀。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 她这带着“天真”的话,不由逗得那些衙役们全都笑了。连通判老爷都笑了,回头对众人道:“我算是知道这孩子为什么把个案情说得跟说书先生一样了,怕是她平常就爱听说书看话本的。” 一个混混的死,原就不是什么大事,倒是作为良民的花姐被重伤的事,以及混混手上弓箭的来历,才是通判老爷要调查的重点。至于说雷寅双到底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看到”,不管是真是假,通判老爷都不打算细究。在这小县城里当官多年,他岂能不知道小镇百姓的那点尿性,生怕自己跟人命官司勾上,所以便是那人真是花姐所杀,怕也不会承认的。何况,如今花姐还是个苦主。 通判老爷又略问了几句,就把雷寅双叫过一边,叫上雷爹问了遍花姐受伤的经过。雷爹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一遍经过后,通判老爷就叫他也站到一边去了,然后再问了一圈镇上的百姓。核实了这些混混放火伤人的事实后,通判老爷便把那些混混拿绳子串成一串,带着姚爷记录的案情,回县城去继续审案了。 镇上百姓则仍围在龙川客栈前一阵议论纷纷。 这时候雷寅双也顾不得听那些八卦,回身就跑上了楼。 此时花姐果然如姚爷预料的那样在发着热。好在板牙奶奶和板牙娘对照顾病人极有经验,一旁还有细心的小静和三姐打着下手,小兔也不时地帮着端水换巾子——因怕叫那些衙役们认出他来,小兔便没有下楼去。 对于照顾人一事,雷寅双一向不怎么在行,她手足无措地在花姐床边站了半晌,终究没能找到她可以插手的地方,倒是站在哪里都有点碍手碍脚的,叫三姐嫌弃地把她一赶再赶,直赶到那床脚处。 雷寅双看着嘴唇灰白,脸颊却泛着桃红的花姐,不知怎的,忽然就联想到她娘重病时的那个模样。她心头蓦地一酸,伸手过去摸了摸花姐身上盖着的被子,小声道了句:“你一定要好起来。” 搓着巾子的小兔见了,便放下巾子,过去拉着她的手,将她从屋里带了出去。 板牙奶奶看看他俩,和板牙娘交换了个眼色,然后都忧心忡忡地看着花姐叹了口气。 小兔把小老虎拉回家时,雷爹正坐在自家堂屋的门槛上抽着他的袋烟。 这是小兔头一次看到雷爹抽烟,不由愣了愣。 雷寅双却是已经顾不上去怪她爹又在“吸-毒”了,跑过去将她爹往旁边挤了挤,也坐在门槛上,抱住她爹的胳膊,默默把脸贴在她爹的胳膊上。 雷爹抬手摸摸她的头,抬眼看向小兔。 于是小兔也走了过去,在雷爹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雷爹抬手也摸了摸他的头,三人不禁一阵沉默。 半晌,雷寅双道:“花姨会没事的吧?” “嗯。”雷爹和小兔同时应了一声,又下意识地相互对看了一眼,然后都扭头看向雷寅双。 雷寅双原是个生活很规律的孩子,这一夜没睡,加上又经历了几番变化,早折腾得她筋疲力尽了,她往她爹的腿上一趴,竟就这么睡着了。 雷爹和小兔又相互对看了一眼,却是谁都没有动,就那么坐在门槛上,陪着已经睡熟了的小老虎。 *·*·* 板牙奶奶和板牙娘足足照顾了花姐三天,才把她从鬼门关上拽了回来。 看着虽然虚弱,却对她笑得格外灿烂的花姐,雷寅双心头一动。那一刻,床上的花姐忽然就跟她病逝的娘亲合而为一,她险些忍不住冲着花姐叫出一声“娘”来。 第四十章 ·缅怀 第四十章·缅怀 雷寅双跟官府说不知道是谁杀了那个混混头目,不过是为了保护花姐的名节。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这谎言大概谁都骗不了,特别是镇上的百姓。 果然,没多久,镇上便有人在背后悄悄议论说,克夫的花姐是“煞星下凡”,取人性命居然连眼都不眨一下…… 一向“圣母”的青松嫂子在码头边一边洗着衣裳,一边跟人闲磕牙道:“我连看我家那口子杀鸡,那腿都发软,这可是一条人命呢!” 一直在上游洗着菜的三姐脸色一沉,忽地将那浸在水里的竹篮子“哗啦”一下提起来,回头瞥着青松嫂子道了句:“也没见您少吃一口鸡!”说完,提着篮子转身就走。 小静见了,也赶紧提着篮子跟上,一边回头对青松嫂子笑道:“听您的意思,该叫花姨放着别管,让贼人一把火烧了咱镇子才是正道了。真是好主意呢。” 青松嫂子被她俩呛得一时愣住了,直到三姐和小静的背影都消失在码头台阶上,她这才回过神来,指着她俩的背影道:“嘿,这俩小丫头片子!将来准找不到婆家!” 可惜此时三姐和小静都已经走远了,一句都没听到。 码头离着鸭脚巷原就不远,小静还没想到拿什么话开解生着气的三姐,两人就已经到了鸭脚巷口了。 她们正准备进去时,正好看到雷寅双和小兔两个从巷子里出来。于是她俩只好先避到一边,等他俩先出来。 雷寅双才刚一出来,三姐便劈头问道:“又要去哪里野?!” ——也难怪三姐要这么问了,雷寅双的手上提着她那条长鞭呢。 雷寅双抬头看看三姐板着的脸,就知道她应该是在哪里受了气的,倒也不曾在意三姐的迁怒,只憨笑道:“先给花姨送汤去,然后回头我去南湾那边看看,看能不能打到野鸽子,给花姨补补。” 三姐顿时没声儿了。 小静则好奇看着小兔手里提着的一只粗陶罐,道:“看着不像咱巷子里的东西。这又是谁送来的?” 小兔看向小老虎。 雷寅双替他答道:“是后头刀剪铺的陈三家里送来的,说是野鸽子汤,对养伤口最好了。”又道,“陈三叔说,他跟花姨没个来往,不好意思直接这么送过去,就给了你奶奶。奶奶正忙着,就把这差事交给了我们,叫我俩替她跑腿呢。”又凑到小静面前,冲三姐那里抬了抬下巴,压着声音问她,“谁又惹她了?” 小静便把青松嫂子的话学了一遍。 三姐愤愤不平道:“若不是花姨,镇上早不知道什么样儿了。如今花姨吃了这么大个苦头,他们倒不念她的好,竟嚼这些舌头!” 雷寅双听了不禁笑道:“世上的人原就分三六九等贤愚优劣。有那明理的,自然就有那糊涂人。有说花姨坏话的,可也有像陈三叔这样,都没跟花姨说过话,还知道给她送补汤的呢。那明理的,咱记下情分,以后找机会还了;那没什么情份可讲的,甚至还跟着胡说八道的糊涂人,跟他们那些人有什么好说的,以后各自离远了,他有什么难处也别想我们伸手就是了。这也值得你生气。” 要说雷寅双这孩子,明明看着一副大咧咧的禀性,好像什么事情都不会叫她放在心上一样,可小兔却知道,其实她心里自有她的细腻之处。且,她身上还有一种与她的性情经历极不相衬的成熟,以及一种对人性了解的通透。比如小镇百姓那矛盾的特性,连三姐都看不透彻,她却很能放得下。该承情的时候承情,该不搭理的时候坚决不理。 一般情况下,都是三姐说教雷寅双的,如今难得被虎爷反过来说教了她一通,叫三姐好一阵不适应,不由就又挑着雷寅双的刺,刺了她两句,然后才拉着小静一脸不高兴地钻进了巷口。 雷寅双和小兔都知道三姐这要强的毛病的,倒都是不以为意,只相互看了一眼。 二人才刚要回头往客栈过去,却是差点就撞到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李健身上。 李健手里拿着书包笔袋,看样子是要去学堂。 雷寅双想了想,问着李健道:“今儿初八了吗?”学里每月逢初八、二十八两次月考。便是花姐跟学里说好了,平常可以不叫李健去学里读书,考试时他则是必要到的。“学堂在镇公所那儿。”她指着相反的方向道。 李健没理她这话,只看着鸭脚巷里三姐的背影皱着眉头,然后低头对雷寅双道:“她干嘛老这么欺负着你?” 雷寅双愣了愣,然后笑了,对李健道:“三姐没欺负我,她就是……说话就这语气。” 李健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就替她找着借口吧。你也忒好脾气了。”他拿手指一拨她垂在脑勺后面的马尾辫子。 小兔立时就把小老虎拉远了一些,抬头不满地瞪着李健。 自小兔开始跟李健借书看以来,二人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了,可小兔仍然把小老虎视作是自己的“窝边草”,他可以容忍李健远远看着她,却是再不许他碰上一碰的。 李健不由抬着眉跟小兔一阵目光对峙。他开始有点烦这孩子的独占欲了。 他二人目光对决时,小老虎却是对身处的“战场”一无所知,只叹着口气对李健道:“你误会三姐了。” 李健从小兔身上收回眼,看向雷寅双。 雷寅双指指他手上的书包笔袋道:“你先去上课吧,回头我再跟你讲三姐的事,省得你老是误会她。” 李健道:“不急,考试前到学堂就行。”说着,从小兔手里接了瓦罐过去,一边领着虎兔二人进了客栈,一边问道:“这又是板牙奶奶熬的什么汤?” 雷寅双把这鸽子汤的来历给他说了一遍,又看着他把汤交给胖叔拎去后厨,她这才靠着楼梯栏杆,压着声音把三姐的事跟李健说了一遍。 却原来,三姐不仅早慧,记事还早。她记得的最早的事,便是应天军遭遇鞑子伏击时,她父亲将她捆在身上突围的事。那时候她不过才两三岁。当姚爷从死人堆里扒出三姐时,他以为三姐年纪小,什么都不记得了,可其实三姐什么都记得。她清清楚楚记得,前一天还逗着她说笑的叔叔阿姨们,如何惨号着被人像稻草一样收割了性命;她记得她母亲如何在把她抛给骑在马上的父亲后,被一支长矛钉在墙上;她父亲又如何用身体死死护住她,被鞑子的铁蹄踩得面目全非…… “之后的好几年,三姐都不肯跟人说话。”雷寅双叹着气道,“后来便是愿意跟人说话了,却是再不会和软着语气了。我猜,她大概以为和软着说话,会叫人觉得她很软弱吧,所以她才处处要着强的。” 李健听得不禁怔在了那里,心下一阵剧烈激荡。和三姐一样,他也曾亲眼目睹他父母的被害。那时候他也不过才三四岁年纪。但和三姐不同的是,他是真的不太记得那时候的事了,只在心里留下一些恐怖的阴影。偶尔午夜梦回时,记忆里模糊的尖叫仍能惊得他一夜不敢合眼……他简直不敢想像,一直什么都记得的三姐是如何挺过这些年的…… 他垂着眼,叫雷寅双一时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直到胖叔把那鸽子汤用碗盛了,放在托盘里端出来,见李健竟还站在楼梯下面,不禁奇道:“今儿不是要考试吗?再不去可真晚了。” 李健这才回过神来,对雷寅双说了句,“回头我们再聊。”便匆匆抱着书袋笔袋跑了。 雷寅双先还冲他的背影笑话着他,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追出去,冲着他的背影叫道:“我跟你说的,你可别告诉人去!” 李健转过身,倒退着冲她和小兔挥了挥手,喊了声“知道了”,便朝着学堂跑了过去。 不用上学的小兔和雷寅双这才再次回到客栈里。见刚才还在那里的胖叔这会儿竟没了人影,雷寅双赶紧问着守着店堂的瘦猴,“胖叔呢?” “上去了。”瘦猴道。 正说着,胖叔又下来了。 雷寅双问:“汤呢?” “送上去了。”胖叔道。 “谁在上面?”雷寅双又问。 “你爹啊。”胖叔的手在雷寅双的脑袋上按了一下,便又回他的厨房里忙碌去了。 雷寅双则和小兔对视一眼,手拉着手地上了二楼。 自花姐受伤后,雷爹就暂时关了铁匠铺子,每天早早晚晚都泡在客栈里帮忙——想也是,花姐是客栈的老板,老板倒下了,总要有个代为主事的,且不说花姐还是为了救雷爹才受的伤。虽然其实客栈也没什么生意……不,应该说,是没有生意,但以雷爹那种“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禀性,哪怕他天天耗在客栈里做白工,也绝不肯不做工的。 何况花姐确实伤得很重,便是板牙奶奶和板牙娘都很有一把子力气,要搬运病人换个药什么的,总有力不能逮之时,这时候就需要雷爹这么个成年汉子搭把手了——李健?十二岁的小李健连个半大少年都还没能算得上呢,他哪有那把力气。至于说胖叔和瘦猴…… 胖叔背着人对瘦猴说:“让雷哥尽尽心吧。雷哥这会儿心里肯定不好受着呢,他定然认为原该是他护着花姐的,如今倒反过来叫花姐为了救他而受了这么重的伤。”说完,还颇为善解人意地叹了口气。 ——别说,他还真说对了雷铁的心声。 雷寅双和小兔来到花姐的房门前时,远远地就听到屋里传来花姐说话的声音。此时离花姐受伤已经过去七八天了,便是花姐身体底子好,伤口愈合得也还不错,到底那天流了许多血,伤了元气,这会儿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沉,叫门外的两小只都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小老虎留了个心眼儿,捏了捏小兔的手,两个孩子便放轻了脚步,凑到门旁边往门里瞅去。 就只见那五大三粗的雷爹坐在床头的一张椅子里,正笨拙地端着个汤勺,试图给花姐投喂着。 花姐半靠在床头,整个上半身被纱布缠得就只露出一段脖颈,那平常总是一副烈焰红唇的模样,如今也因失血过多而显得唇色灰暗,却是有种别样的我见犹怜。 见雷爹小心翼翼地抬着那汤勺,且还因怕把那汤弄撒了而不自觉地半张着嘴,花姐是既好笑又无奈,对雷爹道:“你做不惯这些,等板牙奶奶过来我再喝也不迟。” 雷爹“嗯”了一声,不过显然并没有打算照着花姐的话去做,又固执地把汤勺往花姐的嘴边送了送。 花姐看看那汤勺,只得无奈地张嘴凑过去喝了那勺汤,看着雷爹又道:“你真不用放在心上,当时就算不是你,也是别人。” “可如今是我。”雷铁瓮声瓮气地应了句,垂头舀了一勺汤,再次往花姐的面前杵了过去。 花姐叹了口气,只好认命地喝起汤来。喝到一半,她忽然笑了起来,问着雷铁:“这像不像那回在西山,你为我挡了一箭的时候?嫂子没来时,也是我喂你吃药喝汤来着,你还嫌我动作粗鲁,不像嫂子那般心细,换药的时候总弄疼了你。” “我没有。”雷爹道。 “你明明就嫌我了!”花姐白他一眼,“你虽然嘴上没说,嫂子来的时候,你可松了老大一口气呢。” “你换药的时候弄疼了我是真的,其他我没嫌弃。”雷爹说着,又递过去一勺子汤,道:“亏得大柱兄弟不嫌弃你。” “是啊,”花姐不禁一阵缅怀,靠着枕头,眼望着帐顶道:“那时候我还常跟嫂子开玩笑说,将来要结个儿女亲家的……” 雷爹一阵沉默,低头拿着汤勺搅了搅汤碗,又抬头道:“你嫂子走的时候跟我说,人都是要往前走的,留在后头的,就留在后头吧,不要老回头去看,心里记着就好。” 花姐垂下眼,看着雷爹问道:“我还想着柱子呢。你想嫂子吗?” 雷爹点点头,道:“老感觉她就在厨房里,不过隔了道墙,我只要问一声儿,她就能在那边答应我似的。” 花姐眨眨眼,微笑道:“是呢,我也老有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只是下楼去了,只要我喊一嗓子,他就能跑上来一样。”这么说着时,她脸上虽然微笑着,眼角却微微有些水光在闪动。 小兔抬头看看雷寅双,轻轻扯了扯她的手,二人并没有惊动门里,就这么悄悄地又下了楼。 第四十一章 ·调-戏 第四十一章·调-戏 过了津河桥向南约七八里地,有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附近的人都把这里叫作“南湾”。 和雷寅双他们常去练武的那片无主的杂树林子不同,南湾的这一片山林是县城举人宋老爷家的产业。不过宋老爷并不是那种为富不仁的,只要不是进林子去盗伐树木,左右乡邻进去打点猪草或者逮个野鸟什么的,他家倒也不会介意。 只是,这会儿雷寅双却没什么心思去打什么野鸽子了,她和小兔坐在津河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着河水一阵发呆。 从山上流淌下来的津河打这片山林的中央蜿蜒穿过,遮天蔽日的树荫遮着这一段河湾,显得特别的阴凉。这是小兔头一次来这片林子,忍不住抬着头一阵东张西望,然后他就听到小老虎在那里对他说道:“我又想当然了。” 小老虎总爱对他这般自言自语,很多时候他都不需要吱声儿,只要支着耳朵听着就好——叫江苇青有点开心的是,他发现雷寅双只在他面前这样,不管对三姐还是小静,还有那个李健,她可从来没有对着他们这样自言自语过。可见小老虎心里真把他当自己人的。 可与此同时,叫他有点郁闷的是,他又害怕她一直把他当“自己人”…… 他那纠结的心思,雷寅双并不知道,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再没想到,她这里烦恼着要不要个后娘时,那二位心里头竟没一点意思往这方向想。且看样子,各自心里还都记挂着前面那位…… “怎么办呢?”她捡了颗石子扔进河里,“没起这个念头时,我觉得我爹一个人也挺好,可打起了这个念头吧,倒叫我觉得,这念头其实也不坏。你看,花姨一个人撑着这客栈也不容易,我爹一个人带着我也不容易,两人若真能成事,能够相互照应其实也挺好的,是吧。可……”她又往河里扔了颗石子,看着那涟漪叹着气道:“谁知道竟是我剃头挑子一头热……” 这会儿她和小兔正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那河水围绕着石头打了个漩,便往下游的江河镇流了过去。小兔学着小老虎的姿势抱着膝头,看着石头旁的漩涡想着自己的心思。 “他们没这意思也就罢了,可我怎么感觉心里堵得慌呢?”小老虎烦躁地一甩马尾辫,忽地将两只光脚伸进水里一阵乱踢,顿时搅得那小小的漩涡不见了踪影。 小兔眨眨眼,抬头看看她,抱着膝盖道:“大概是失望了吧。” “失望?”小老虎呆了呆,又歪头想了想,道:“啊,你不说我还真没觉得,原来我还是希望他们能成就好事的。可惜……”她忽地一拉小兔的胳膊,“你说,我要不要推他俩一把?” 小兔想了想,道:“你觉得咱爹和花姨,哪个是别人指使得动的?” 小老虎一闷,松开手道:“这倒是。”顿了顿,不甘心地又问着他,“那就这样了?” “嗯。”小兔道,“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有的事,不是你想有就有的,特别是两个人的事。你心里有,他心里没有,终究也成不了事……” 这么说着时,小兔不禁更加郁闷了。如今小老虎对他的好,说好听了,是把他当作自家人,不好听,那就真是把他当弟弟了……便是他想叫她对他生出别样心思,以如今他俩这样的年纪,怕也不可能。他原打算做个细水长流的功夫的,偏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李健…… 有时候焦灼起来时,他真想跟她挑明了说些什么,可他又知道,这时候他说什么都不合适,甚至可能还会起了相反的作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她,默默地看着她……至于说将来…… 如果她还是选择李健…… 江苇青猛地一摇头,他不愿意往那个方向想。 “可如果万一呢?” 心底,一个声音固执地问着他。 如果万一…… 他扭头看看一脸郁闷的雷寅双,叹了口气。他知道,他大概是不会强迫她的。毕竟,他最喜欢看到的,就是她那无忧无虑的笑脸。如果他的存在叫她不开心,他倒宁愿他不存在…… 前世时,没有他,她一直都活得很好。若这一世因为他的缘故叫她活得不如前世那般快活,那他……大概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吧……就像看着花姐那病歪歪的模样,他总有种莫名的心虚和内疚一样。 小兔抬眼看看雷寅双,见她一脸忧愁,便学着她往常的模样,伸手摸着小老虎的头,道:“桥到船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若是他俩有缘,就算你不插手,他俩还是会走到一起去的。可若没那缘分……强求也没用。” 是啊,强求也没用。守着她,叫她能一直这么单纯快活也不错。 他这么想着时,忽然就感觉手上传来一股力道,等他反应过来想要抵抗时,已经晚了一步,早叫小老虎钳着他的手腕,将他推倒在大石头上了。 “你这小兔胆子肥了啊,竟敢充个大人模样摸我脑袋!”雷寅双的声音里带着笑,故意以全身压住比她矮了半个头的小兔,“你不知道老虎的脑袋摸不得吗?今儿叫你吃个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了!”说着,伸着两根食指在他腰间一阵乱捅。 小兔生性怕痒,立时被她挠得缩成了一团,一边躲着她的手一边笑道:“是老虎屁股摸不得。” 雷寅双愣了愣才意识到果然是她自己说错了话。她喊了声:“好呀,这时候还挑我的刺儿,看我饶不饶你!”那手指越发地往他身上挠了过去。 小兔哪里受得这个,一边躲着一边笑,一边抓住她的手求着饶。 “叫声姐姐我就饶了你!”小老虎压在他的身上笑道。平常小兔总跟着大人叫她“双双”,她逼了他好几回他都改不了口。 江苇青被她挠得痒得不行,迫不得已,只好大声喊着:“姐姐姐姐,好姐姐,饶了我吧。” 小老虎这才放开他。 这会儿江苇青早被雷寅双挠得小脸通红了,偏一双眼里柔柔地荡着水波,映得那微蓝的眼白看着愈发的纯净。这萌萌的小模样,立时爱得雷寅双忍不住就凑过去,在他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又捏着他的下巴摇着他道:“你这小兔乖乖,将来也不知道便宜了哪家丫头。可有一点,你可不能有了媳妇忘了你姐姐我,不然我挠死你!” 她压在他身上,往他腰里又挠了一把,惊得小兔挺着身子躲着她的手,却是把自己又往雷寅双的怀里送了送——得亏得这会儿小兔虽然已经十岁了,却是发育得晚,便是这会因为雷寅双忽然的亲吻惹得他一阵心猿意马,到底这具身躯还是个不知事的孩子,不然若是身体真实反映了这会儿他脑子里转着的念头,不定这小老虎就得把他掀翻到河里去了…… 他抓住雷寅双那捣乱的手,抬眸看着眼前那张因树荫遮蔽而显得有些朦胧的脸,正色道:“再不会的,我心里你永远是第一位的。” 他这郑重的语气,倒叫雷寅双诧异地抬了抬眉,然后便笑了。她伸手拧着他的鼻尖道:“我可记下了。将来非把你这话学给你媳妇听不可,看你怎么跟她解释。”又作怪地往他脖子里搔了搔手指,痒得江苇青一缩脖子,她则哈哈笑道:“都说怕痒的人怕老婆,将来我看你定是跪搓衣板的命!” “什么是搓衣板?”小兔再次握住她的手腕,不许她再捉弄他。 雷寅双愣了愣,忽然撑起手臂,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 “什么?”小兔一阵茫然。 雷寅双又道:“咱这里洗衣裳都是用捣衣棒的,可我记得不知道哪里的人,他们洗衣裳用的是搓衣板。就是在一块木板上面刻出许多道棱纹,拿衣裳在上面来回地搓,然后衣裳就干净了。咱这里没人用这个。我若早想到这东西,你就不会叫那棒槌砸到手了。”又低头看着小兔笑道:“回头我就叫爹爹做一个,不定我用那个洗衣裳,就不会把衣裳洗烂了,这样也能帮你了,省得叫三姐说我欺负你。” 小兔道:“那,是不是我做了什么错事,惹你生气了,你就会叫我跪搓衣板?” 雷寅双却是没有注意到他在偷换着概念,拧着他的鼻子摇了摇,笑道:“我们家的乖小兔怎么可能会做错事呢?就算你真做了,姐姐我也舍不得罚你跪的。” “那,”小兔撑着手臂半坐起身,看着她又道:“那,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么叫你生气的事,我就主动去跪搓衣板。那你能不生我的气吗?”——他这么说,纯粹就只是想叫小老虎再在他身上多压一会儿,叫他多享受一会儿两人间的亲昵而已,却是再没想到,以后他会真用上这一招……当然,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雷寅双自然更不知道这小子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了,仍撑着手臂俯身在他的上方。她笑眯眯地看看他,又低头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道:“只要你不是做了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只要你是有理由的,姐姐我都不跟你计较。谁叫你是弟弟我是姐姐呢。”——当然,后来这一句话叫雷寅双自己后悔个半死……好吧,这还是后话。 调-戏完小兔,雷寅双到底还是从小兔的身上翻了下去,仰面朝天地躺在他的身边,看着天上悠悠飘着的薄云道:“行,我听你的,顺其自然,看他们之间有没有这缘份吧。” 她突然把话题扯开,小兔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是雷爹和花姐。 雷寅双想通了之后,便跳起身,去林子里抓野鸽子了。 小兔功夫才刚入门,自然还不能像小老虎那样在树上窜来窜去,便老老实实地在树林里琢磨着那套八卦掌。 那天他救雷寅双不成,险些连自己都栽了进去,这叫他心里对自己很不满意,所以最近练起功来,格外的认真。他知道自己底子差,就找着机会地锻炼自己。这会儿见周围没人,他便以双腿勾着树,把自己倒吊在树上,一边练着腰力腿力,一边想着鸭脚巷里的众人,以及鸭脚巷的秘密。 当初姚爷主张收留他时,江苇青心里就很明白,他们是打着借他的身份保护他们的主意。那时候他多多少少就已经猜到,他们大概跟朝廷有点不对付。所以当雷寅双告诉他,雷爹曾杀过他舅舅手下的大将时,他并不是很吃惊。虽然他觉得他舅舅不是那种小肚鸡肠容不下过去敌人的那种人,但便是前世的他不关心政事,因身处那个圈子,他多少也还是知道,便是他舅舅贵为帝王,也常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就是说,若是将来真有人对鸭脚巷的众人“秋后算账”,以他的出身,怕是未必能护得他们周全…… 如今他跟姚爷虽然没有师徒名分,他却能体会得到,姚爷对他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他更清楚地知道,这心血的背后,是姚爷无声的要求——以栽培他,来求得他未来的庇护。不是庇护他们这些成人,而是希望他能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庇护鸭脚巷的孩子们…… 而,他可以肯定的是,不管鸭脚巷里的哪一个受到了伤害,这都不是虎爷雷寅双能够接受的。 所以,守护住他想守护的,他需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他正一心二用着,忽然就听到下方一个声音问着他:“你在做什么?” 第四十二章 ·新朋友 第四十二章·新朋友 江苇青倒挂在树上,一边抱着双臂机械地做着卷腹向上,一边沉思着他的未来,所以也就没注意到有人靠近的声音。 当树下传来一个孩子好奇地问话时,他惊了一下,原就在艰难维持着的腿劲儿一松,竟险些从树上倒栽下去,吓得那树下的孩子“呀”地叫了一声。 也亏得如今的江苇青已经不是两个月前的他了。他猛地一提气,抓住树枝翻到树上,这才回头看向那个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孩子。 树下的孩子双手拢在唇上,正仰着脖子看着他。阳光透过树枝间的缝隙投下来,在一张雪白-粉嫩的小脸上投下一块块明暗不定的光斑,却并不妨碍他看清那孩子眼里天真的担忧。 这是个穿着甚是考究的小姑娘,看年纪应该跟虎爷雷寅双差不多大。小姑娘的两鬓梳着两条很是精致的垂髻,发髻的尾端各饰着一朵嵌宝錾金的流苏花。那长长的刘海用同一系列的嵌宝发梳别在头顶心里,露出其下饱满而洁白的额,以及一个挺翘的小鼻梁。 “你、你抓稳了,可别掉下来。” 小姑娘双手仍拢在唇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苇青,似乎害怕一个错眼,就叫他失手从树上掉下来一般。 若是换作别人,忽然看到树下冒出这么个漂亮的小姑娘,不定脸上就得有什么表情变化了。偏小兔江苇青原就不是个容易大惊小怪的人,加上这具躯壳里住着的又不真是个孩子,所以他只那么垂眼看着那小姑娘,竟没吱一声儿。 小姑娘见他不吱声,不由疑惑地歪了歪头,问着他道:“你能下来吗?还是……还是要我去叫人救你下来?” 小兔抬眼看看林子深处,辨了辨鸟雀惊起的方向,然后又垂眼看看那个小姑娘,一言不发地从树上跳了下去,惹得那个小姑娘又捂着嘴惊呼了一声,他则连个眼尾都没给那小姑娘递一个,便向着鸟雀惊飞的方向走了过去。 宋三姑娘宋欣悦捂着嘴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孩子的背影眨了好半天的眼没回过神来。长这么大,只要她有心卖好,还从来没人这么不赏脸的,偏这小孩儿竟不搭理她。这不禁叫宋欣悦有点不太甘心。 而且,虽然这孩子穿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看着像是附近村庄里的孩子,可那身形气质,却是一点儿也不输城里的大家公子。且不说他那眉眼俊秀得跟观音大士面前的金童似的,便是那细腻洁白得似半透明般的肌肤,就不比她差了多少。 一向爱收藏个美丽物件的宋三姑娘又眨了一下眼,便提着裙摆向那“小金童”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还冲那孩子的背影喊着:“哎,小哥哥,等等我!”——虽然她觉得,许这孩子年纪还没她大,但她自小就知道,嘴甜没坏处。 可那孩子明明都听到她的叫声了,却是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不过,他也没有阻止她跟着他就是。 宋欣悦跟在江苇青身后,一边锲而不舍地跟他搭着话,一边向四周张望着。见他竟是往林子深处走去,她赶紧冲着江苇青又叫道:“小哥哥,别再往前走了,再过去林子就深了,会迷路的。” 江苇青仍是没理她,依旧头也不回地往林子深处走着。 宋欣悦不禁瞪着他的背影不悦地鼓了鼓腮。想着她大哥曾再三告诫她林子深处那些可怕的蛇啊鼠的,小姑娘有些害怕,想要回头,可又不甘心就这么放走这么个漂亮的“小哥哥”。她犹豫着向左右张望了一下,却是这才发现,她不知不觉中竟跟着这个“漂亮哥哥”走出很远了。若要她一个人往回走……她还真有点不敢。于是迫不得已,她只好提着裙摆又朝江苇青追了过去。 江苇青只当身后没跟着个聒噪女孩的,只自顾自地那么往前走着。直到走到一片半坡地上,他站住,支楞着耳朵又听了听,然后抬头朝着一个方向喊了声,“双双!” 宋欣悦正疑惑着他这是在叫着谁,突然就听到那个方向有个声音答着他:“哎!” 那声音清脆而响亮,听着像个女孩的声音。 宋欣悦顺声抬头看过去,就只见那树木沿着半山坡往上越长越密。最浓密处,那树冠连成一片,看着层层叠叠、郁郁葱葱,几乎都叫人看不到树干。而那声音,便是从那绿色最浓处传来的。宋欣悦歪着脑袋往那片树木间瞅了又瞅,竟就是没看到那说话之人到底在哪里。 只听得那声音又道:“你站在那里别动,这下面有芒草,别划伤了你,我这就下来了。”又道,“我找到一窝鸟蛋。” 随着树叶一阵哗啦啦的乱响,宋欣悦这才看到那绿荫丛中冒出个青灰色的人影来。人影远远地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却是“咦”了一声,忽然一甩手,就只见一道细细的黑线从那人影的手里飞出,宋欣悦还没来得及看清那黑线是什么,树上的人影就跟着黑线一荡,从一棵大树荡到了另一棵树上。随着那根黑线的几起几落,只转眼间,那青灰色人影就荡到了他们的面前。 直到这时宋欣悦才看清,那像猴子般在树上荡来荡去的,竟也是个孩子。而那像蛛丝般吊着这孩子的黑线,则是一条长长的皮鞭。 那孩子落下时的身姿,与其说是从树上跳下来的,倒不如说是飘下来的。孩子落到他们面前,一边好奇地看着宋欣悦,一边抖了抖那另一端仍系在树上的皮鞭。皮鞭落下时,跟条黑色缎带似的在空中形成一道波浪纹。那孩子也不抬头,只那么随意抬手往空中一抄,便极潇洒地将那条长鞭折成几折收入了手掌心里。 如果说宋欣悦一开始跟着小兔跑,是因为不甘心被这么个“漂亮的小哥哥”冷落,那么这会儿看到雷寅双耍鞭子的狂霸拽酷,这孩子立时就忘掉了那个“漂亮哥哥”,只着迷地盯着雷寅双一阵打量。 然后,宋欣悦的眼忽地就又睁大了。 眼前的两个孩子,竟是一模一样的装扮。同样的青灰色衣裳,同样的深蓝腰带,同样的灰色裤子,甚至连脚上的鞋都是一模一样的黑色圆头布鞋,更别说那一模一样的、以同样的青灰色布带扎束在头顶心里的高高马尾辫了。虽然这二人从脸型到五官相貌生得都并不像,且一个生得极黑,另一个又生得极白,宋欣悦仍是一下子就在心里认定了,他俩应该是少见的双胞胎。 ——至于说雷寅双和江苇青为什么总穿一样的衣裳……话说那鸭脚巷的三家人里,就只有王家有当家主妇,所以三家人的衣裳鞋袜一向都是由板牙娘和板牙奶奶一并打理的。那板牙娘最是会精打细算过日子,知道东西买得越多,店家能给的折扣就越多,所以这么一来二去的,鸭脚巷里不分男女老少,便总有那么几身颜色面料一样的衣裳了。小兔身上的衣裳是板牙长高之后穿不下的旧衣裳。因有一次雷寅双无意中跟小兔穿了同一颜色面料的衣裳,叫镇上的人都说他俩像双胞抬,之后她就总故意找着跟小兔同样的旧衣裳出来跟他凑着对…… 宋欣悦打量着雷寅双时,雷寅双也在打量着她。 “哟,”她看着宋欣悦打趣着小兔道,“我说小兔,没想到你手脚够快的呀!我这不过才打了几只鸟儿的功夫,你就替你自个儿找了个小媳妇儿?” 江苇青可不高兴她开这样的玩笑,便横了雷寅双一眼,将手伸过去,道了句:“不早了,回吧。” 雷寅双习惯性地伸手想要去握他的手,却是直到看到手上拿着的鸟巢,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便献宝似的把那只小巧的鸟巢递到江苇青的面前,笑道:“看,不知道是什么鸟的巢,还有三颗蛋。” 虽然雷寅双是递过去给江苇青看的,可抢在江苇青之前就把头凑过来的,却是宋欣悦。 “呀,”宋欣悦道,“你把人家一家都连锅端了,这样好吗?那人家父母回来,看到孩子没了,家也没了,得多可怜啊!” 雷寅双一愣。说实话,从小到大她都不知道掏过多少鸟窝了,却是从来没想过那鸟父母的感受…… 她不禁看着那小姑娘一阵猛眨眼。要说雷寅双也算得是四乡八镇的“孩子王”了,江河镇周边村子里的孩子,只要是到过镇子上的,少有她不认得的。何况这小姑娘还长得这么漂亮,她再没有不记得的道理。可她偏偏就是不认得她…… 这小姑娘看着年纪似乎要比她小一些,那个头儿比小兔江苇青还要更矮些,偏又矮得娇娇俏俏地很是讨人欢喜。 雷寅双总说小静是个“看脸的”,其实她多少也是个“看脸的”。当初她之所以一眼相中小兔,想要留他给自己做弟弟,其实多少也有看小兔长得好的因素夹杂其中的。如今见这小姑娘生得可爱,且还跟她一样,是一副自来熟的禀性,这不禁叫雷寅双感觉无比亲切。于是她冲那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鞭梢蹭着鼻梁道:“这个我倒没想到过。”又道,“我弟弟身子不太好,我才想着掏些鸟蛋给他补补的。要不,我就只拿一个……不,还是两个吧,剩下的一个,送回去?” 宋欣悦再没想到,雷寅双不仅没觉得她这突然的插嘴很冒失,居然还一副跟她有商有量的模样。她不由抬眼飞快地把雷寅双打量了一圈,笑道:“好……” 她那个“呀”字还没说口,就听那个“漂亮哥哥”打断她道:“不好。” 江苇青绕过宋欣悦,走到雷寅双的身边,伸手接过那鸟窝,对雷寅双道:“你可还记得大壮家廊下的小燕子掉下来,大壮奶奶不让我们碰的事了?” “啊,对,”雷寅双一点就透,立时道:“大壮奶奶说,人手碰过的东西,大鸟都能闻到味儿,就再不会靠前了。”她看着那鸟窝,遗憾道:“怕是就算我们把这鸟窝还回去,大鸟也再不会回来了。”又对宋欣悦笑道:“下次吧。下次我再不连窝端了。这一回……”她看看那鸟蛋,再看看小兔,“还是烤着吃?” “蛋还能烤着吃?”宋欣悦惊奇道,“不会烤炸了吗?” 雷寅双立时笑了起来,道:“你当这是栗子呢,不会炸的。”她看看她,这才想起来问宋欣悦:“对了,你是谁呀?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又打趣着小兔,“你从哪里捡来这么个漂亮的小媳妇儿?” 虽说宋欣悦看上去很小只的模样,可在这一方面,却是比雷寅双开窍早得多,不禁红了脸,捏着衣袖噘着嘴道:“大哥哥说什么呢!我才不是这小哥哥的小媳妇儿呢!” 这一声“大哥哥”,把雷寅双叫得愣了愣。她扭头看看江苇青,再低头看看自己,不禁哈哈笑了起来,却是没有解开她的这个误会,道:“那你是哪个村子的?” 宋欣悦道:“我家在县城,不在这附近。不过我家有个庄子就在这里,沿着那条河向南一点点就是了。”又道,“我姓……” “宋!”雷寅双立时指着她笑道,“我猜你姓宋,你爹是县里的宋举人,可是?” 宋欣悦一阵惊奇,“你认得我?” 雷寅双摇头笑道:“我倒是不认得你,但我知道你家的庄子。当初你家建那个庄子时,还请我爹过去做了几天活呢。”又道,“我叫雷寅双,这是我弟弟,小兔。你叫什么?” “我叫宋欣悦,”宋欣悦笑道,“在家排行第三,家里人都叫我三儿,两个哥哥也可以叫我三儿。” 雷寅双笑道:“那我们可不能叫你三儿了,我家有个姐姐小名也叫三儿,这可要重起来了。” “你多大?”忽然,一直没跟宋欣悦说过话的小兔问着她。 “我九岁了,下个月的生辰。”宋欣悦笑道。 “啊,”雷寅双笑道,“那我比你大,我是正月里的生辰。至于小兔,”她伸手过去勾住小兔的脖子,笑道:“比你……” 她话还没说完,便忽然叫小兔在她腰间捏了一把。小兔截着她的话,对宋欣悦道:“我俩同一天生辰。” 雷寅双扭头看看他,然后眨了眨眼,倒也没有当着宋欣悦的面戳穿了他。 只是,她不戳穿他,他却是一下子就戳穿了她,“还有,”小兔指着雷寅双对宋欣悦道,“你得叫她姐姐。她跟你一样,是个女孩。” “呀!”宋欣悦忍不住又伸手捂住了嘴,吃惊地看着小兔和雷寅双道:“你俩竟是龙凤胎?!我还是头一次认得龙凤胎……你俩谁大?” “当然我大!”被戳穿了女儿身的雷寅双立时一挺胸。想着龙凤胎可比双胞胎还稀奇,她觉得叫人误会他俩是龙凤胎似乎也不错,便悄悄拧着又想开口的小兔爪子,盯着他的眼笑道:“是吧,小兔弟弟?” 第四十三章 ·误会 第四十三章·误会 若说之前宋欣悦是对小兔深感兴趣,那么在见识了小老虎那高来高去的“飞天”功夫后,这孩子立时就倒戈向了雷寅双。 此时她便闪着双星星眼,抬头问着雷寅双道:“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跟只……鸟儿似的,在树上飞来飞去,看着真漂亮。” 宁静的午后,离津河桥约十丈开外的鸭脚巷中,却忽然爆起一声尖叫:“雷寅双,你给我站住!” 随着这喊声,只见那鸭脚巷的巷口里,如炮弹般冲出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孩子来。那孩子上身穿着件大红的粗布衣裳,下面是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裤子。那头刚刚留齐的黑发在头顶高高束成一个马尾,在她扭头左右张望时,马尾辫便嚣张地随着她的动作一阵左右摇摆。 女孩往巷口两边各看了一眼,眨眼间便定了主意,脚跟一旋,转身向着津河桥的方向冲了过去。 直到她冲上了津河桥,那鸭脚巷的巷口里才一前一后追出来两个小姑娘。 两个女孩都是十岁出头的年纪,前面那个穿着件碎花衣裳的小姑娘,见红衣女孩已经跑上了桥,便跺着脚冲那女孩叫道:“双双,你再不站住,以后我们再不理你了!我可说到做到!” 红衣女孩似乎很是知道这穿碎花衣裳的小姑娘那说一不二的禀性,果然真的刹住了脚,站在那桥上,很是委屈地回头看着她俩。 “亏得她还怵个你。”后面追上来的女孩伸手拍了一下前面那个碎花衣裳的女孩,一边扶着墙喘息道:“不然凭我们两个,怕是谁都追不上她。” 那碎花女孩却忽地一回身,瞪着身后那个穿青花布衫的女孩道:“还说!你都跟她说什么了?她忽然就这么跑了?!” 青花衣裳的女孩猛地一直腰,直着嗓子喊着冤道:“我还糊涂着呢!我正讲故事哄她和板牙午睡呢,她忽然就从床上跳了起来,喊着什么‘不做小白菜’,然后就这么跑了。我奶奶跟着她后面叫,都没能叫得住她!” 二人一边说,一边沿着河边的树荫向着津河桥追了过去。 等她们来到桥下时,便只见那个红衣女孩果真没有再跑开。 穿碎花衣裳的女孩看看头顶上方那*辣的太阳,一边抬手遮在眉前,一边瞪着那红衣女孩,不客气地批评着她道:“你傻啊,不知道太阳晒人啊!站在桥上做什么?还不下来!” 红衣女孩子扁扁嘴,很是委屈地道:“是你说不许我动的。” 那青花衣裳的女孩立时就笑开了,指着红衣女孩道:“说你傻吧,你还真傻了!三姐不那么说,你可不又得跑了!凭我们两个,哪个能追得上你?” 见红衣女孩嘟起嘴,三姐无奈地摇摇头,走上桥去,伸手拉住红衣女孩的手,道:“好好的,不午睡,你跑什么?倒把板牙奶奶给吓着了。” 她拉着红衣女孩的手,想要将她拉下桥去。女孩却扭着肩,不肯跟她走。于是那穿着青花衣裳的女孩便也走上石桥,弯腰看看红衣女孩那板着的脸笑道:“到底怎么了?什么事情叫我们虎爷不开心了?你倒是说呀!” 此时正是天元八年,雷寅双九岁。 虽然才九岁,她这“虎爷”的绰号却早已经叫响了整个江河镇。甚至连周围四里八乡的淘气孩子们也都知道,镇上有她这么一号实力人物。 虎爷扁着嘴,扭着肩,不肯叫姚三姐将她从桥上拉下去,又避开王静美伸过来摸她脸的手,嘟着嘴道:“我要去找我爹。” 三姐和王静美对了个眼,便放开她的手,问着她道:“雷爹爹不是跟人约好下乡修水龙去了吗?得明天才能回来呢。你不是也答应了雷爹爹,会在板牙奶奶家里好好呆着的吗?怎么这会儿又闹孩子脾气了?” 雷寅双立时圆瞪起那双虎目,皱眉看着三姐道:“我才不是闹孩子脾气呢!我是有话要跟我爹说!” “你爹明天就回来了,”王静美道,“不过再等一天而已。什么大事竟叫你一天也等不得?” “当然是等不得的大事!”雷寅双甩着手叫道,“我怕晚了,不定我就得变成小白菜了!” 三姐不由又和王静美对了个眼儿。“什么小白菜?”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雷寅双张嘴才刚要回答,最讨厌晒太阳的姚三姐已经伸手遮着日头道:“先去阴凉处再说。” 于是三人手拉着手地下了桥。在桥下的柳树荫里坐了,三姐便问着雷寅双:“好了,你说吧。什么小白菜?” “小静姐姐故事里说的那个小白菜!”雷寅双撇着嘴道,“我才不要做小白菜呢!” 顿时,三姐又扭头看向王静美。 王静美眨着眼想了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推着雷寅双的肩,对三姐道:“才刚我哄她和板牙睡午觉时,给他们讲小白菜的故事来着。”又伸手去捏雷寅双的鼻子,道:“你怎么就是小白菜了?” 雷寅双皱眉推开她的手,道:“昨儿晚上板牙奶奶问我,想不想要个后娘,说我娘死了也有三年了,总不好老叫我爹单着。可我还想着我娘呢,我不想再要个娘。我爹也还想着我娘呢!可那天我又听到板牙爹爹跟我爹说,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偏我还是个女孩子,将来是没办法顶着我爹上山的,所以我爹得有个儿子。今儿一整天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偏刚才小静姐姐又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如果我爹真给我娶了个后娘,那后娘再给我爹生了个儿子,就像那故事里的,‘有后娘就必定有后爹’,你们说万一我爹不再疼我了,我该怎么办?!而且我爹长得那么好,还有一手打铁的手艺,想嫁我爹的人一定很多,不定这会儿那大王庄上就有不少人盯上我爹了呢!你们说,我能不着急吗?” “所以你就准备这么跑到大王庄上去找你爹,告诉你爹,你不要个后娘,不要个弟弟?”三姐忍着笑道。 见雷寅双很是认真地点着头,三姐立时笑出声儿来,伸手用力顶了一下雷寅双的脑袋,道:“怎么你也跟板牙奶奶一样,听风就是雨了?!” 这么说着时,她扭头看看王静美。王静美笑嘻嘻地道:“我奶奶本来就是那脾性。”又对雷寅双道:“我来告诉你,我奶奶怎么忽然想起跟你说那话的。是街口的陈大奶奶跟我奶奶说,咱们巷口的那个客栈啊,被人给盘下来了。说那新老板是个寡妇人家。你爹不是个鳏夫吗?俩老太太闲着没事一磕牙,就给乱点了一回鸳鸯谱。原是没影儿的闲话,偏你也是个虚的,竟真当一回事了。要叫我说。雷爹爹那么疼你,你不点头,他定然再不会续娶的。” 雷寅双托着下巴,闷闷不乐道:“可我爹不续娶,就没儿子了。” 王静美和三姐对了个眼儿,二人又是一阵偷偷闷笑。她俩都比雷寅双大了两岁。别看只两岁的差距,却是一个还是未满十岁的孩童,另两个,则已经当自己是十一岁的大人了。因此,两个大孩子都觉得雷寅双的烦恼很是好笑。 可雷寅双却是正而八经地烦恼着这个难题的。 “哎哟喂!”她学着板牙奶奶的口头禅喊了一嗓子,忽地一甩她那扎得高高的马尾辫子,辫子扬起时,险些打到一左一右那两个自以为已经是成年人的小姑娘。“女孩子怎么了!”雷寅双忽地站起身,用力握着拳头道:“谁说女子不如男?那穆桂英、花木兰,全是女的,不一样做英雄?!” 王静美忍不住道:“你是可以做个女英雄,可你却没法子给你们老雷家传宗接代啊。将来你结了婚,生了孩子,那孩子可是要跟人家姓的。” “这话一听就是你娘的腔调。”姚三姐撇着嘴道。 话说板牙娘自来就是个重男轻女的,没有板牙之前,便是板牙奶奶没唠叨她,她自个儿就把自个儿当作是王家的罪人了,总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可自生了板牙后,板牙娘便一改往日的卑微,简直像是擒了贼王平了反叛的功臣一般,连呼喝起板牙爹来,都是底气十足的高八度嗓音。 雷寅双重又坐了回去,托着下巴道:“打哪儿给我爹弄个儿子来就好了。” 王静美噗嗤一下笑出声儿来,推着雷寅双道:“倒不如说,将来你招个上门女婿更妥当些。这会儿便是你给你爹弄个儿子来,那也不是你爹的血脉啊。” 三个女孩在树下嘀嘀咕咕地说着虎爷的烦恼时,板牙娘出来了,站在鸭脚巷的巷口冲这边大声呼喝道:“小静,做什么呢?!你弟弟醒了,还不快回来哄你弟弟去!” 王静美赶紧回头应了一声,然后站起身,对雷寅双道:“回吧。这会儿你不睡个午觉,等下午做功课的时候,你又要打瞌睡了。” 姚三姐也站起身来,拍着裙子上的草屑道:“我功课已经写好了,还有最后一篇大字。” “诶?!”雷寅双抬头叫道:“你不是说要带着我写的吗?” “你?”三姐垂眼看看她,“写个作业,就跟那凳子上有钉子扎你似的。自个儿不认真,还扰得我也没法子专心,才不带你呢!” 王静美笑道:“但你还是得看着她些,不然这只小老虎又要想出什么花招来偷懒了。” 三姐冷冷横了雷寅双一眼,没吱声,只转身往家走去。 王静美冲雷寅双伸过手,道:“起来啦!” 雷寅双一扭脖子,抱着膝盖道:“三姐也就罢了,反正天生那脾气。没想到连小静姐姐你也这样说我,我生气了,不想理你!” 王静美看看她,伸手过去一戳她的脑袋,道:“倒不如说你是看人下饭。这句话你跟三姐说说看,看她会理你!”说着,干脆不搭理这闹着别扭的雷寅双了,扭头追上已经走远的三姐。 雷寅双原只是想要王静美来哄她两句的,却不想弄巧成拙,不由冲着两个小伙伴的背影噘起嘴。等那二人站住脚,回头向她看过来时,她则忽地一扭头,假装还在生气的模样。 偏三姐眼尖,就给看穿了,便一拉有些心软的王静美,道:“别惯着她!”于是二人手拉着手的回了鸭脚巷。那空荡荡的街上,便只有抱膝坐在树下的虎爷雷寅双一个人了。 “不理我?我还不理你们呢!”雷寅双冲着那二人的背影嘀咕了一句,便扭头看着那津河的河水发起呆来。 其实要打心里来说,雷寅双从来没觉得自己比那些男孩子差了哪里,至少镇上的那些男孩子——哪怕是比她大了许多岁的——都没一个能打得过她的。可世情如此,世人总认为女孩子便是怎么厉害,将来也是要嫁人的,是别人家的人。便如她爹,虽然宠她,疼她,可怎么说在别人看来,她都只是个女孩子,是没办法承继她爹的血脉的…… “胡扯!”她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往河里扔去,“我身上还不是一样流着我爹的血?!我的孩子难道就不是我爹的血脉了?!什么承嗣之男,不过是那些男人抬高自己的说法罢了!”说着,她又往河里扔了个石子。 石子落处,那河水泛起一层涟漪。涟漪渐渐荡开,于一个个同心圆的中间,忽然浮起一个青色的影子。 雷寅双呆呆看着那影子眨眼,再眨眼,然后伸手用力揉了揉眼——她敢对天发誓,在她的石子落进河水之前,那里什么都没有的! 她赶紧蹬掉鞋,甩掉身上那件板牙娘才刚给她做的红衣裳,扑通一声扑进河里,向着那个青色人影游了过去。 第四十四章 ·操心 第四十四章·操心 雷寅双最看不得的就是有人仗势欺人。对面那熊孩子抬脚就踢人,还拿马鞭虚抽人,虽然没真打到人,可那模样实足就是个小恶霸!她正想着装作不知道那少年的身份,先把人揍一顿再说的,偏这个时候,宋欣悦开了口。 且在宋欣悦说话的同时,又有人从树林的拐弯处过来了。来人一看这双方对峙的模样,便提着衣袍下摆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冲着雷寅双摇手高声叫道:“虎爷手下留情,误会,误会!” 若是别人,雷寅双不定就装着没听到,先给那熊孩子一鞭子再说。可这跑过来的小老头她认得,正是宋家庄子上的庄头儿。这庄头儿姓黄,是个为人挺不错的小老头儿。附近乡邻之所以能进宋家的山林里面逮鸟捡柴,全是这黄老头儿点的头。就连雷寅双他爹的铁匠铺子,也常受他的关照,接着些庄子上的活计的。 雷寅双只好不甘心地垂下手里的皮鞭,扭头往黄老头儿那里看去。 黄老头儿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其中一个人手里牵着一头毛驴,那驴背上还坐着个白胡子老头儿。 那白胡子老头儿和穿着身粗布衣裳的黄老头儿不同,身上是一件褐色丝袍,上面满绣着团纹百寿图,头上还戴着一顶员外方巾,看着就是个富家翁的模样——不用猜,定然就是宋欣悦的爷爷了。 果然,一看到那个老头儿,被小兔拦在身后的宋欣悦早大叫了一声“爷爷”,便向着那驴……那骑在驴上的老头,扑了过去。 得,这架肯定是打不起来了。雷寅双看看宋欣悦,再看看对面那个也是满脸不甘心的少年,冲他挑衅地抬了抬眉。 果然,只这一抬眉,就叫那宋欣诚又瞪圆了眼。 他们这里拿眼力火拼时,宋欣悦那里已经跟小鸟投林似的,扑进那骑驴老人的怀里,然后就是一阵不住嘴的叽叽喳喳——雷寅双知道,宋欣悦这是想借着她那连珠炮似的话分了她爷爷的神,好叫她爷爷顾不上计较她的错处。雷寅双自己就常用这一招对付她爹。 果然,那白胡子老头只顾着挡下宋欣悦差点杵到他鼻孔里的那只鸟腿,一时还真没顾得上追究她这私自离家的错。就在这时,宋老爷的身后又来人了。来是的一串三顶青篷小轿。那轿子才刚一落下,一个甚是富态的妇人就从轿子里扑了出来,搂着宋欣悦就是一阵“心肝肉”地乱叫。宋欣悦无奈地叫了那妇人一声“娘”,正准备把家人引荐给雷家姐弟时,那后面两顶轿子也落了地。一个看着年纪比她略大个几岁的女孩哭哭啼啼地从轿子里扑出来,一把拉着宋欣悦的衣袖,大哭道:“你可吓死我了,你若有个好歹,我就不活了……” 妇人听到那女孩的话,哭声不禁跟着更大了几分,偏又舍不得打女儿,便回手在那个年纪略大些的女孩身上拍了两记,骂道:“怎么不看牢了妹妹……” 这里一家人哭成一团,那里雷寅双看西洋景似地看得那叫一个带劲儿。只是,她爱看热闹,小兔可不爱凑这个热闹。且小兔心眼儿多,想着那个少年就已经是这么蛮横了,万一叫宋欣悦的家长再蛮横起来,怕是他俩就难脱身了。于是小兔悄悄一扯小老虎的胳膊,就这么拉着她退回林子里,从旁边的小道绕了过去。 等宋欣悦安抚了母亲和庶姐,再回头来找雷家姐弟时,哪还有个人影…… *·*·* 此时太阳已经挂在了西山顶上,通往江河镇的小道上,一高一矮两个孩子手拉着手的缓慢走着。西天的彩霞映在他们背后,在地上投照出两道长长的人影。 小兔看看地上比自己高了一小截的小老虎,便悄悄往前进了一步,于是地上的两个人影便一般高了。 拉着小兔爪子的小老虎见小兔走到了自己前面,便又把他拉回身边,叹着气道:“宋欣悦她娘抱着她哭的样子,就好像她真受了多大的罪一样。”又感慨道:“有娘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她顿了顿,回头看着小兔道:“你真一点都想不起来你爹你娘?” 小兔摇摇头,道:“隐约觉得,我应该是没娘的。” “啊……”小老虎叹了口气,立时接受了他的说法,道:“书里都说,有后娘就有后爹,怕是你爹待你也不好,不然哪能这么久了,都不来找你……”说到这里,她才后知后觉这话题有点伤人,便伸着胳膊搂住小兔的脖子。 小兔往她胳膊上蹭了蹭,道:“想来应该是他们待我不好,所以我才不记得他们的。不过没关系,我有你们。” 这句话,却是叫雷寅双又想起小兔的孤僻来,不禁歪头看着他一阵沉思。 小兔道:“那个宋欣悦,以后你还是别跟她走太近了。” “为什么?”雷寅双一愣。以姚爷的话说,她对人一向有种野兽般的直觉,好与不好的,她天生就能感觉得出来。而她对那个宋欣悦感觉挺好的,觉得这应该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小兔微拧着眉道:“她心眼儿忒多了,你心眼儿实,我怕你吃亏。” “是吗?”雷寅双歪头想了想,道:“她那应该不叫心眼儿多吧,她对我俩都没有耍心眼儿啊。不过我看她确实挺会做人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怎么说,小小年纪就一套一套的,一点都不像三姐,说话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小兔道:“我倒宁愿跟三姐呆在一起。”——至少三姐不会像那个宋欣悦那样黏着雷寅双,把小老虎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 雷寅双扭头看看小兔,忽然道:“你不提我还真没注意到,现在想想,好像我还真没见三姐怎么挑过你的刺儿呢。我、小静姐姐、健哥、板牙,我们几个谁没叫她挑剔过?可我却想不起来她有挑你刺儿的时候。” 确实,小兔很少挨三姐的挑刺儿。 小兔没吱声。 小老虎却一下子就找到了原因,搂着小兔的肩道:“仔细想想,好像你跟三姐就没说过几句话。便是说话的时候,也是极简短的。” 小兔踢着地上的石子道:“跟她说话累。一句话得想上好几遍,没个漏洞才能说出口的。” 雷寅双看看他,“噗”地就笑开了。她正要取笑他时,那贺货郎担着担子从岔道上过来了,打趣着他俩道:“背后一看,还当是谁家小哥儿俩,原来是你们小两口。这是去哪里打鸟了?”他看着小兔手上提着的那串鸟儿笑道。 一开始镇上人取笑雷寅双从河里替自己捞了个童养女婿回来时,雷寅双并不怎么乐意。后来还是小兔支了招,说是她越在意,别人就越会拿这个跟她开玩笑。于是雷寅双就依着小兔的主意,反其道而行,再被人取笑时,她就主动凑上去说:“是呢,捡了这么个又聪明又能干又漂亮的小兔女婿回家,我也不亏呀。”她的大言不惭,叫镇上人听了全都一阵哈哈大笑。笑完了,还真不再那么频繁地拿“童养女婿”取笑小兔了。只是,虽然再听不到那带着贬意的“童养女婿”一词,她和小兔是“小两口”的事儿,却等于是坐实了。 而所谓“温水煮青蛙”,从“童养女婿”到“小两口”,叫的人多了,渐渐的连雷寅双自个儿都不在意起来,所以听着贺货郎这么叫她和小兔时,她甚至都没想到要抗议,只站在路边等着贺货郎过来,问着他道:“你上次卖给胖丫的那个西洋小镜子,多少钱?我也想买个。” “哟!”贺货郎惊奇地看她一眼,笑话着她道:“你竟也照镜子?!” “哪儿啊,”果然,雷寅双一阵摇头,道:“我看小静姐姐挺喜欢那东西的,想问问多少钱。等她生日的时候,我买个送她。”又道,“你替我保密哟,不然我可不跟你买了。” 贺货郎笑道:“这样啊,我还当是你自己用呢。”说着,便报了个价,又道:“那玩意儿是官船下西洋带回来的,死贵死贵的不说,还金贵着呢,磕不得碰不得。要不是胖丫娘指明了要,我连进货都不敢的。你若真想要,我也不挣你的钱,就当是给你顺路带了。” 雷寅双默默算了算自己的小金库,叹着气道:“还差一多半的钱呢。等我凑够了钱,再请你帮我带吧。”她看看贺货郎那满满的货担子,道:“今儿货怎么这么齐整?是为了七月半的法事会吗?还有好几天呢。” “什么好几天,”贺货郎笑道,“也就还有三天而已,所以我今儿才去进的货。”又道,“我跟姚爷说了,到时候在他旁边占个位,你们也来赏赏光,给我凑点人气。” 雷寅双笑着应了。然后三人一路闲聊着,上了津河桥。 才刚走上津河桥,雷寅双耳边就炸响了板牙奶奶的怒吼:“双双!这一下午又野哪儿去了?都不见你归家!” 雷寅双抬眼往桥下一看,原来板牙奶奶正坐在桥下的树荫里,一边剥着毛豆,一边跟她的那些老姐妹们说着闲话。 见他俩这一身土兼一身汗的,板牙奶奶一把将小兔拉过去,颇为心疼地替小兔擦着脑门上的汗,又摸着他被太阳晒得发着烫的脸,道:“瞧这小脸儿晒得,这么红,可别中暑了吧?”又责备着雷寅双,“你跟个野猴子似的整天不归家也就罢了,怎么还拉着小兔到处乱跑?小兔身子原就弱,万一中了暑怎么办?!” 雷寅双看着小兔吐着舌尖做了个鬼脸。 “快回家去!”板牙奶奶反手就在雷寅双的屁股上拍了一记,道:“井里给你们湃着个瓜呢,要不是我拦着,板牙他们几个连一粒籽儿都不会给你们留!快回去洗洗,我这就回了。” 雷寅双答应一声,拉着小兔便跑回了家。 他们回家时,雷爹正在堂屋里洗着澡。雷寅双朝着堂屋喊了一嗓子,便去井台边把吊在井里的西瓜起了出来。等雷爹光着膀子出来时,这“小两口”已经把厨房里的小饭桌抬了出来,那瓜也切开了,正一人捧着一片瓜埋头啃着。 见雷爹出来,雷寅双抬手指了指挂在厨房窗台上的那一串小鸟。雷爹伸手摸摸她的头,又摸摸小兔那晒得泛着红的脸,便也拿了片瓜吃了起来。 直到解了渴,雷寅双这才回头问着她爹:“花姨好些没?” “慢慢养着吧。”她爹道。顿了顿,又道:“大后天就是七月半了,回头给你娘上个坟去。” “哦。”雷寅双应着,垂眼想了一会儿心思,抬头问着她爹,“学堂里一年要多少钱?” “怎么?”她爹道:“你想去学里上学?学里不收女学生的。” 雷寅双一阵拨浪鼓似地摇着头,抬手一指埋头啃着西瓜的小兔道:“是他。我想他该去学堂里上学才好。” 小兔一呆,猛地抬起头来,险些叫一粒瓜子给呛住了。小老虎赶紧伸手拍着他的背。 看着呛咳着的小兔,雷爹道:“不是跟姚爷学得好好的吗?” 小兔一边呛咳着,一边一个劲地猛点头表示赞同。 小老虎道:“听说学里不仅可以学到东西,最主要的是,还能认得许多新朋友。我就是觉得小兔胆子太小了,除了我们几个,他都没什么朋友,去学里不定能多认识几个朋友呢。” 直到这会儿小兔才缓过气来,抬手抹着嘴道:“我要真想认识,哪里不能认识,不过是有些人不值得去认识罢了。” 雷寅双:“……” 雷爹看看小兔,再看看雷寅双,忽然伸手在小兔头上又拍了一记,道:“你姐说得对,你该改改你这闷性子。” 小兔斜着眼看向雷爹:您老没资格说我吧…… 雷爹被他看得窒了窒,屈起手指在小兔头上报复地敲了个爆栗。 小兔捂着脑袋委屈地看向雷寅双。雷寅双却并没有注意这爷俩间的小插曲,她正盘算着怎么叫小兔改了他那孤僻的性情:“要不,明儿起,你别老跟着我了,多跟着健哥一块儿玩吧。你看他,差不多跟你同时间来镇子上的,可他已经有很多朋友了,交游甚广啊。” 这倒一点都不假。之前雷寅双说那个宋欣悦是个小人精,其实李健更是个人精。和宋欣悦一样,他也很懂得照顾别人的情绪。而任是谁,都爱跟自己觉得舒服的人在一起玩,所以他搬来不到一个月时,就已经跟镇子上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打成了一片。 至于小兔,因他的特殊遭遇,叫镇上人几乎都认得他,可他却真的并不认得几个,能叫得出名字的就更少了……好吧,就这一点来看,他那世子爷的高傲风范竟是一点没变。 看着满脸不乐意的小兔,小老虎默默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个儿这哪里是给人当姐姐的——她这做姐姐的简直是在操着为娘的心! 第四十五章 ·小兔的逆袭 第四十五章·挣钱的门路 自小兔来家后,雷寅双便看小兔是哪儿哪儿都好,待人又温柔又温驯。可渐渐地她才发现,小兔只在她面前是又温柔又温驯,对着别人,说好听了他是腼腆,说不好听,那就是孤僻,再难叫别人靠近他的。于是小老虎立时觉得,她有责任帮小兔小朋友变得开朗随和起来。 可惜她爹自己就是个闷的,所以一点儿也没觉得小兔这样有什么不好。在她爹那里没得到支持,小老虎便跑去跟姚爷讨主意。 许男人对这些都不太讲究,姚爷竟也和雷爹一样,觉得小兔这样没什么不好,甚至姚爷还觉得,他这样是“少年老成”。 于是雷寅双又把李健拖出来作范例。 姚爷看看她,却是没告诉她,虽然他觉得李健那孩子也是个可造之才,可跟小兔比起来,李健虽然人缘极佳,在为人处事上,却明显比这“孤僻”的小兔要稚嫩了许多。 “你是担心小兔不合群,会受镇上人的欺负?“姚爷一语道破了雷寅双的忧虑。 雷寅双立时连连点头,道:“人总要和气些,才能跟人处好关系的。” 姚爷笑道:“那你是觉得小兔跟镇上人关系不好?你可有看到过小兔跟人红脸吗?或者有谁故意欺负小兔了?” ……还……真没。 雷寅双眨了眨眼。虽然她家小兔不爱理人,可细究起来,似乎人缘还真不错——比她想像的要好。且不说不管他俩到哪里,总有人招呼他俩,便是小兔不爱开口,她也从没见镇上人对小兔摆过脸色。她倒是更常看到,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围着小兔,心疼他的遭遇,疼惜他的“腼腆”……而小兔再怎么不爱理人,当有人对他表示亲近时,他也从没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总是抿着嘴儿那么乖萌萌地笑着…… 好吧,雷寅双终于发现,她好像是白操心了——她总是这样,自己喜欢的东西便希望全天下的人都喜欢。在她眼里,小兔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孩子,所以她希望所有人也都喜欢小兔。可昨儿突然发现小兔其实没有她想像的那么合群后,她立时就忧心起来,生怕他这样的性情会遭遇镇上那些爱抱团儿的人的排挤。如今被姚爷这么一提醒,小老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虽然小兔在她面前本性全露,可在别人眼里,其实还是只乖萌小兔…… 姚爷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脑袋,便背着手回家去了。一边走,老头儿心里一边暗自发笑:一个世子爷要进什么学?将来都不用科举就能直接入朝为官的。他该学的,原就不是那些…… 想到这里,老头儿忽地为李健这样的贫寒学子们一阵打抱不平——这小兔,生来就叼着把金汤勺也就罢了,偏他小小年纪竟跟人精似的,也不见他怎么刻意讨好人,却于不显山不露水中,用自己的法子潜移默化地笼络住了别人。比如他和雷爹,比如镇上那些对他疼惜有加的镇民,再比如,那傻乎乎的小老虎。 唯一叫姚爷欣慰的是,小兔愿意对别人藏起本性,对小老虎却不会,所以才叫小老虎突然间意识到,原来她家乖小兔没她想的那么乖…… *·*·* 话说,最近雷寅双操心的事儿有点多。一则,她还是希望小兔能变得更开朗一些,能多交几个朋友;二则,花姨的伤好得极慢;三则,她爹老那么单着,叫她看着有点心疼;最后,最近她手头有点儿紧…… 鸭脚巷的三家都不富裕,所以也没有给孩子零花钱的习惯。小老虎的“小金库”,全是她自己捉鸟摸鱼提到集市上卖了后换得的零钱。而自家里多了只小兔后,她捉来的鸟兔和鱼虾,全给小兔补了身子,所以最近竟没能有一文钱的收益。 偏下个月就是小静的生辰了,她早在心里打定主意,要攒钱给小静买西洋镜的。如今数数扑满里的钱,小老虎不禁托着腮一阵犯愁。 此时她和小兔都盘腿坐在凉床上乘着凉,两人相对的膝盖中间,堆着几堆十枚一摞的铜板。 小兔拿手指推推最后几枚凑不足一摞的零散铜板,抬头问着雷寅双:“要不,换个其他东西?” 雷寅双一阵摇头,道:“我就想送她那个。” 却原来,小静爱漂亮,对这些亮晶晶的东西有种本能的喜爱。那日胖丫从她娘那里得了那面西洋镜后,就在镇上女孩子们面前一阵炫耀。小静不过是凑过去多看了一眼,却是叫胖丫说了半天的酸话。小静忍耐着走开了,雷寅双却受不得这个气,要不是被小静和三姐拖住,她就该伸手揍人了。 雷寅双托着腮道:“三姐说,胖丫是因为健哥儿才迁怒小静姐姐的。唉,”她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还说红颜是祸水,蓝颜也一样!” 李健虽然搬来镇子上没多久,却已经连着两个月是学里月考的魁首了,加上他长得也不错,家里还开着客栈——以雷寅双嘴里的词儿来说,那就是个妥妥的“高富帅”——所以镇上那些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们,都忍不住把眼放到了这个青葱少年的身上。 偏李健虽然看着跟谁都要好,相比较起来,却是跟鸭脚巷的孩子们更要好一些。而鸭脚巷的孩子当中,小静又是长得最漂亮的一个,于是她就这么“躺枪”了。 雷寅双抬眼看看小兔,忽然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笑道:“原还说叫你多跟健哥儿学学的,如今看来,你这样也挺好,至少没人敢打你的主意。” 其实要说起来,小孩之间交朋友,也爱看个“颜值”的。漂亮的孩子总比长得不那么漂亮的孩子更容易交到朋友,所以镇子上愿意跟小兔做朋友的男孩女孩也有很多。可因为他的“腼腆”,叫那些孩子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亲近,于是渐渐的,一个个莫名就对他抱了种“高山仰止”般的景仰,竟是轻易不敢相扰。 而李健则跟小兔相反,极为平易近人,所以……也惹来这一身的麻烦。 今儿恰又逢着隔壁王郎休沐,所以雷爹和姚爷又跑去王家喝酒了,这会儿雷家小院里只有小兔和雷寅双两个。 小老虎总爱对着小兔动手动脚,一般情况下,小兔只乖乖地受着,今儿却因着她那句“挺好”,叫小兔心头一动,忽地也伸手过去在小老虎脸上摸了一把,倒把小老虎摸得一个愣神儿。 见她瞪着双猫眼呆呆看着自己,小兔心头又是一跳,身子往前一探,贴在她脸颊上的手指移到她的耳朵上,捏住她那软软凉凉的耳垂。 小老虎的耳垂极大,圆圆的、像颗肉珠,摸在手里极富手感…… 小兔正摸得上瘾,小老虎却一缩脖子,咯咯笑了起来,“痒!”她推开他的手。 小兔一阵惊奇。和他浑身哪儿都怕痒不同,小老虎可以说哪儿都不怕痒,却不想今儿竟无意中叫他找到了她的脉门。想着下午她在河边的石头上胳肢他的那一幕,他心头一热,忽地就扑了过去,一把将小老虎按在凉床上,揉着她耳垂笑道:“还当你身上没有痒痒肉呢。” 两人正闹着,忽然就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咳嗽。二人扭头看去,就只见李健手里提着个食盒,站在大门边上揉着鼻子,一脸不自在地看着他俩。 看到李健,小兔的眼忽地就是一闪,却是故意又捻了一下小老虎的耳垂,惹得小老虎尖叫了一声,笑着将他掀翻到一边,反压到他的身上,又不依不饶地在他腰里挠了一把,挠得他怕痒地缩成一团,她这才撩着尚未干透的长发,抬头问着李健:“什么好吃的?” 李健看看雷寅双,再看看小兔,那胸口处忽然就升起一股没来由的酸胀。这陌生的感觉一时分了他的神,所以他没能及时回答雷寅双。 雷寅双则已经从小兔身上翻下来,一边找着鞋下床,一边歪头看着他笑道:“到底什么好吃的?竟还巴巴叫你送过来。” 贫寒人家,晚上没事的时候一般都不会留灯。此时雷家小院里,除了那凉床下点燃着一丛熏蚊子的艾草,闪着如星光般不定的微弱光芒外,院子里的一切,全都笼在一层轻纱般朦胧的月色下。 月色朦胧中,雷寅双笑盈盈地朝着李健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后,她歪了歪头,看着他的那双大而明亮的猫眼里,盛着猫一般的好奇。 李健见了,心头忽地又是陌生一跳。直到小老虎见他不吱声,干脆自个儿动手去揭那食盒,他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揭了那食盒的盖子,把食盒里的碗亮给雷寅双看,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胖叔做的绿豆凉粉,叫每家都送点。” 他有点不敢去看雷寅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便抬眼看向仍撑着手肘半趴在凉床上的小兔。 不过小老虎也没在看着他,她正低头看着那食盒。“啊,有口福了!”雷寅双开心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进了厨房。 李健站在院门处呆了呆,然后摇头笑了笑,提着食盒进了院子。走过凉床边时,他伸手在小兔的肩上拍了一记,笑道:“你们这么闹腾,竟也不嫌热?才刚洗的澡也算是白洗了。” 小兔的眼一闪,抬眸看向他。 那纯净的眼眸,忽的就叫李健有种被人看破心思般的尴尬。 此时小老虎已经拿着一把筷子冲了出来,答着李健道:“我们闹着玩呢,没出汗。”说着,她将一双筷子递到李健的面前。 李健忙道:“我吃过了,这是给你们送过来的。”他将食盒放在凉床上,见雷寅双只拿了筷子,竟没拿碗,便又道:“再拿只碗出来,我替你俩分分。” 雷寅双一边把筷子递给小兔一边笑道:“分什么分呀,就这么吃呗。分了碗还要再洗碗呢,多麻烦。”说着,就先行叉了一筷子凉粉送进嘴里。 小兔看看她,也叉了一筷子凉粉送进嘴里。 看着这二人头凑头地凑在那碗凉粉上方,李健心里不由又是一阵古怪。他转开眼,忽地看到凉床上散着些铜板,便笑道:“这是谁在数着家当呢?” “我呗。”雷寅双拿筷头拨了拨那些铜板,叹着气道:“下个月是小静姐姐的生辰,我想给她买个礼物的,可惜还差了一半多的钱呢。”又问着李健,“你可有什么来钱的路子?” 李健想了想,摇头苦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打小就是姑姑照顾着我,从来没叫我在钱上犯过难。” 他那言下之意,雷寅双倒是懂的。客栈生意的好坏,有眼睛的都看得到,如今这龙川客栈可谓是只出不进,便是花姐有再多的积蓄,怕也经不起这样的坐吃山空。偏如今她还伤着。 所以,想挣钱的,不止雷寅双一个。 雷寅双抬着头道:“没几天就是七月半的盂兰盆法会了,这是镇子上除了元宵和中秋灯会外最热闹的一次大集,前后共有三天。我想着,从明儿起,去抓点鸟或兔子,或者钓点鱼虾什么的换点钱。你要不要一起来?” 李健立时道:“好呀。” 小兔抬头看看他,道:“那能有几文?怕是对客栈没多大进益。”又对小老虎道:“天热,打的鱼和鸟都放不住,当天打了不定第二天就要臭掉了。” “那……” 三人不禁一阵敛眉沉思。 这时雷寅双也顾不上吃那凉粉了,拿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那凉粉。小兔见了,干脆叉了一筷子凉粉直接递到小老虎的嘴边上。小老虎张嘴吃了,“嗯”了一声,道:“胖叔的手艺就是好……” 她一顿,低头看看那已经只剩下碗底一层汤汁的凉粉,再抬头看看李健,忽地一拍凉床,道:“我有主意了!”不待那二人出声相问,她便大声道:“咱们可以卖凉粉!天气这么热,来赶集的人肯定乐意吃上一碗凉粉的,既解了暑气还又饱了肚子,生意定然不会差!” 小兔和李健听了,立时相互对看一眼,又各自低头想了想,都抬头道,“试试吧。”“可以试试。” 于是,三人也顾不上吃凉粉了,提着食盒便去客栈去胖叔商量细节了。 第四十六章 ·上坟 第四十六章·上坟 七月半这天,一早天还没亮透,雷爹就收拾了一个背篓,带着雷寅双和小兔出了门。 雷爹回身锁门时,雷寅双把那背篓从她爹的脚边提了起来。 她还没背上,就叫小兔一把将那背篓抓了过去。 雷爹扣上门,回身又把那背篓从小兔的背上抓了回来。 这三人演着默剧一般,早叫站在自家门前等着他们的板牙奶奶看到了,便过去拉开仍想跟雷爹抢背篓的小老虎和小兔,对二人笑道:“你们两个小的都别抢了,等过几年就该轮到你们背了。”又道,“省点力气,等会儿还要爬山呢。” 这是小兔头一次跟着去扫墓,他原当只雷寅双一家要去给她娘扫墓的,如今左右一看才知道,原来三家人都要去。 话说小兔娘在他还没满周岁时就没了,虽然逢着一年三节他也要去给他娘上香,可他娘在他心里也就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要说他会怎么悲伤,还真谈不上,倒是被他娘亲手抚养长大的江承平,每回都哭得很是情真意切…… 今儿是七月半,等鸭脚巷的众人从巷子里出来时,小兔才发现,赶着今儿去给先人扫墓的,并不止他们三家。去坟山的路上,小兔一直想着江承平,以及他对他娘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便没注意到周围同行的人在走到一半时,就各自散开了。等他回过神来时,那崎岖的小径上只剩下了鸭脚巷的三户人家。 雷爹打头走着,板牙娘扶着板牙奶奶跟在他的身后,接下来就是雷寅双他们这一溜几个孩子,王朗则扶着姚爷走在最后面。 一行人爬上一片无人的野岭,前方又是一座山岭。小兔正想问着雷寅双还有多远,就只听姚爷在他身后叹着气叫了声“老伙计们”。 他回头望去,就只见姚爷站在那里,手搭着凉篷望向前方的半山坡上。虽然姚爷的手遮住了他的眼,小兔仍是注意到,姚爷的唇角在微微颤抖着。 原本扶着姚爷的王朗眯着眼也看了看前方的山坡,便又要伸手过去搀扶姚爷。姚爷却推开了王朗的手,从小兔身旁挤到最前头,领着头地往那片山坡上爬去。 小兔踮着脚尖往那片山坡上看去,就只见那里零零落落地立着一排约四五座坟茔。他正张望着,小老虎伸过手来,握住他的手,拉着他跟着众人上了那片山坡。 直到走到近前小兔才发现,那排坟茔的上方竟还藏着座坟。那座坟垒得并不高,远远的几乎叫人看不到这里还有座坟。可那坟却圈得极大,几乎是下面那排坟的三倍大。 三家人绕过下面那排小坟,直接到了那座大墓跟前。直到这时小兔才看到,那坟前立着块跟那巨大坟茔不成比例的小小石碑。石碑上原该刻着一行浅浅的文字的,却因着风雨侵蚀已经模糊一片了。想着三家人搬来镇子上不过才短短几年功夫,小兔忽然就觉得,这许是故意刻得如此模糊,好叫人辨认不出碑上文字的。 来到大坟前,三家家主全都围拢到那块小小石碑前,一一从背篓里拿出祭奠贡品和香烛纸钱等物,然后三家人整整齐齐在墓前跪了,由姚爷主祭,敬了酒水等物。姚爷低声冲着那块石碑喃喃说了一会儿话,跪在小老虎身旁的小兔就只隐约听他感慨着什么“老伙计”、“伙计们”什么什么的,具体的却是一句也没能听清。直到最后,姚爷忽然大声说了句:“总有一天……”却又没了下文。 这一句“总有一天”,则忽地招下板牙奶奶的眼泪来。等姚爷那边祭拜完了,板牙奶奶扶着板牙娘的手站起来,对王朗道:“等我死了,千万记得把我和草儿全都送回龙川去。”又叹道,“既然接不来他们,那我们就过去,大家伙儿总还在一处。” 板牙奶奶那么说时,小老虎正把嘴凑到小兔的耳旁,小声跟他说着这大坟的来历。却原来,这是座空坟,是三家人用来祭奠当年龙川突围时的那些死难战友们的。因朝廷至今对当年争夺天下的那几路人马都没个好话,谨慎的姚爷才故意模糊了碑上的字迹,不叫人知道这里祭奠的到底是谁。 板牙奶奶那里话音落地,姚爷则背着个手,看着山坡对面的风景道:“等我死了,叫庙里的和尚把我化了,骨灰就洒在津河里,倒也干净。” 三姐一听就急了,跺着脚嚷道:“爷爷,您胡说什么呢!” 姚爷回头看看她,笑道:“生老病死原是人生常态,有什么说不得的?”又道,“我这下半辈子怕是得困在这里了,将来我死了后,就跟着水走,水流到哪儿我就去到哪儿,那才是大自在呢。”说着,他忽地看了小兔一眼。 接到姚爷眼风的小兔一怔,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姚爷并不是像雷寅双之前所说的那样,不知道他们这几个孩子已经知道了鸭脚巷的秘密。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有着这样那样的忌讳,姚爷他们才选择以这种隐晦的方式,让这几个孩子既知道了他们这些人的来历,又忌讳着不敢跟人提这个话题…… 而姚爷看过来的这一眼,却是明显想要叫小兔知道,他们是知道的。 想着姚爷这一眼背后的意思,小兔眨了眨眼,抬头看着姚爷微一颔首。 老少两只狐狸交换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眼色后,姚爷便欣慰地笑了,指示三姐背了他家的竹篓,往下面一排坟茔的角落里走去。那里埋着三姐父母的衣冠冢。 板牙一家虽然祖籍就在这里,但板牙奶奶还是把板牙爷爷和板牙几个伯伯的衣冠冢也设在了这里,所以他们一家也提着自家的背篓下了山坡。 雷寅双也抢了她爹的背篓,指着大坟正下方的一个小坟道:“那是我娘。”说着,拉着小兔来到那座小坟前。 雷爹仍是沉默着一一摆出祭品,雷寅双则坐在石碑旁边,笑盈盈地对着那石碑说道:“娘,我跟爹看你来了。今年咱家多了个人。看,”她拉过小兔,“这是小兔,爹认下的干儿子,我弟弟。长得好看吧。他可乖了,娘一定也会喜欢他的。”又道,“对了,咱家旁边搬来个新邻居,您再猜不到是谁——是花姨。花姨说她以前常偷吃你给爹做的饭菜,可是真的?可惜花姨受伤了,不能来山上。不过花姨叫我给娘带声好呢……” 她从背篓里拿出葫芦和帕子,倒了葫芦里的水沾湿帕子,一边仔细擦拭着石碑,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她娘说着些镇子上的变化,家里的事,以及鸭脚巷里其他人的趣事。 说着说着,她忽然一歪头,看着石碑道:“娘,您还记得您走的时候说,叫爹寻着合适的再给我找个娘的话吗?说实话,那时候我挺不乐意的,我娘就只有娘一个,我才不要别人做我的娘呢。可我现在想明白了,爹若是再找一个,不代表心里就没了娘,对吧。爹给我找个后娘,也不代表我就忘了我亲娘,对吧。若爹真有那缘分再找一个,其实也是件好事,至少爹有人照顾了,我嘛,也多个人疼我……” 在一旁烧着纸钱的雷爹再没想到她会跟亡妻说这些,不由看着雷寅双一阵呆怔。 雷寅双才不管她爹怎么想呢,只自顾自地把她心里关于后娘的种种挣扎,以及最近她在想着的几件事儿,全都一股脑儿地倒出来跟她娘一阵讨论,甚至还把她和小兔下山后要去集上卖凉粉的事儿都跟她娘汇报了一遍,然后才站起身,满意地看着那块洗得干干净净的石碑点了点头。 等她回过头来,就只见她爹蹲在一旁默默抽着旱烟,她忙过去一把夺了她爹的烟袋,责备着她爹道:“又抽烟!” 雷爹看看她,张嘴想要说话,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半天,才闷声道:“我没想给你找个后娘。” 雷寅双叹了口气,在她爹身旁蹲下,道:“其实就算找一个也没什么的。您想啊,我又不会做饭,又不会洗衣裳,还不会照顾人,您老是这么孤单单的一个人也不是事儿。便是找个老妈子帮佣还要花钱呢,您娶个媳妇回来,替咱做饭洗衣裳,还不用给工钱,多好。” 雷爹忽地一抬头,冲雷寅双瞪起眼。 雷寅双一阵哈哈大笑,道:“看吧,娶媳妇不亏本儿,女人嫁人才亏本呢。是吧,娘。”她回头调皮地冲着她娘的石碑吐了吐舌,就仿佛她娘真站在那里一样。 雷爹愣了愣,伸手一拍她的头,道:“你娘该扑过来拧你的嘴了。” “娘才不会呢。”雷寅双道,“娘最疼我了,才不会拧我呢。”又道,“爹,你还记得娘总说,能笑着就别愁眉苦脸的,能轻松活着就别背着个磨盘吗?娘总说您心里搁的事儿太多,您这样不好,真的。您该好好跟娘学学,也要跟我学学。瞧,我整天就笑嘻嘻的,娘看着也放心。不是吗?” 雷铁看看她,忽地叹了口气,站起身,伸手摸摸她的头,另一只手则抚向那块他亲手刻就的石碑。 第四十七章 ·名节 第四十七章·名节 便如雷寅双跟她娘所汇报的那样,她和小兔从山上下来后,都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庙前街上找李健。 他们上山时,天光还没有大亮。下山时,时辰也不算晚,那庙里的晨钟恰刚敲过辰正。 此时艳阳虽然才刚刚升起不久,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奶奶……”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变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休了他,踹了他,回头我就重新招个小女婿,照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的胡说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捶着她的膝盖笑骂道:“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二人正笑着,账房门口垂着的门帘一动,一个身影托着个茶盘,一瘸一拐地进了账房里。 雷寅双赶紧站起来,伸手接过小兔手里的茶盘,问着他:“怎么是你?大牛呢?” 小兔道:“楼上客人叫茶水。” 那低沉的声线,震得雷寅双到底没忍住,伸手搔了搔耳垂。 板牙奶奶则眯着个眼,把小兔一阵上下打量,回头问着雷寅双,:“双双啊,这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不记得了?” 雷寅双赶紧笑道:“这是新来的,奶奶不认得。奶奶叫他小兔就好。” 板牙奶奶眯着眼把江苇青又仔细看了一眼,道:“新来的?我怎么觉得好像见过他?” 第四十八章 ·订亲 第四十八章·订亲 庙后的放生池旁,小老虎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托着腮一阵凝眉沉思。小兔不知从哪里捡了把破蒲扇,坐在她的身旁替她扇着风。 小老虎左歪歪脑袋,右歪歪脑袋,终究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回头问着小兔:“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奶奶……”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变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休了他,踹了他,回头我就重新招个小女婿,照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的胡说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捶着她的膝盖笑骂道:“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二人正笑着,账房门口垂着的门帘一动,一个身影托着个茶盘,一瘸一拐地进了账房里。 雷寅双赶紧站起来,伸手接过小兔手里的茶盘,问着他:“怎么是你?大牛呢?” 小兔道:“楼上客人叫茶水。” 那低沉的声线,震得雷寅双到底没忍住,伸手搔了搔耳垂。 板牙奶奶则眯着个眼,把小兔一阵上下打量,回头问着雷寅双,:“双双啊,这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不记得了?” 雷寅双赶紧笑道:“这是新来的,奶奶不认得。奶奶叫他小兔就好。” 板牙奶奶眯着眼把江苇青又仔细看了一眼,道:“新来的?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我怎么觉得好像见过他?” 江苇青默默眨了一下眼。 雷寅双笑道:“奶奶肯定是记差了。”又从椅子上扶起板牙奶奶,道:“奶奶,要是没什么事,我送您回去吧,您一定又是瞒着小静姐姐一个人跑到街上来的。小静姐姐要是找不着您,该着急了。” 老太太一边任由雷寅双将她扶起来,一边喃喃抱怨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个个都没大没小的,尽爱管着我……” 她一边唠叨着,一边到底跟着雷寅双从账房里出来了。 雷寅双才从账房里出来,迎面就看到三姐冲她挑了一下眉梢。于是她便知道,三姐应该也听到了板牙奶奶的那番“告诫”,便冲着三姐咧嘴呲牙地做了个怪模样。 二人正互打着眼色,忽然,客栈外面响起一个妇人尖利的声音:“三娘,三娘!死哪去啦?!店里生意也不做,整天就只知道四处招摇,想给家里招个野汉子咋的?!你老娘我还没死呢!” 雷寅双一听这声气,那眉毛就竖了起来。板牙奶奶也生气地板了脸,冲雷寅双喝道:“叫那个老虔婆给我闭嘴!” “哎!”雷寅双应了一声,撸着衣袖便要冲出客栈,却被三姐一把拉住了。 三姐冲她摇摇头,道:“不用你。”说着,便从柜台后绕了出去。 客栈大堂里,几个住店的客人不知究竟,不由好奇地往店外探着头。 只见街上站着个精瘦的老太太,正叉着腰,远远冲着客栈里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见三姐出来,那婆子立时凶悍地扑上来,伸手要去拧三姐的耳朵。三姐才刚一躲开,她便尖声叫了起来:“反了你了!我是你婆婆,还教训不得你了?!”说着,伸手便在三姐身上一阵乱拧。 婆子一愣,立时缩了手。她的手虽然不再往三姐身上招呼了,嘴里却仍不干不净地骂着些什么“勾野汉子”之类不堪入耳的话。三姐只当没听到的,一转身,进了客栈旁边的那座小药铺。婆子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跟在她的身后谩骂着,直听得客栈里的那些男客们都难为情地避开了眼。 第四十九章 ·约架 第四十九章·约架 雷爹和花姨讨论着“互助”事宜时,是七月半大集的最后一天。 大集的第三天,也是庙里盂兰盆会的最后一天道场,晚间还要放焰口,所以这一天来赶集的人,竟一点儿也不比第一天少。 几个孩子前两天尝到了甜头,自然舍不下第三天的重头戏码。于是一早天还没亮,小老虎就拉着小兔跑去集上占位置了——他们这是小本买卖,算账也没什么复杂之处,每天收摊后,花姐和李健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就把当天的利润给结算了出来,且还顺手给各人报了各人能够得到的分润。于是鸭脚巷的孩子们忽然发现,他们一个个竟都成了小富翁和小富婆。雷寅双更是发现,她除了能给小静买来那面昂贵的西洋小镜外,似乎还能有不少余钱给她和小兔添点什么…… 被这笔意外之财刺激到的孩子们,不用人说,一个个都对这门生意更加用心起来。 要说江河镇前后只两条街,且家家户户都沾亲带故,便是有些人家里出了没出息的子侄,也少有敢像城里的混混那样拉帮结伙横行乡里的。唯一冒出个陈桥领着城里的混混来占地盘,还叫雷爹花姐等联手打得满地找牙,铩羽而归。因此,常跑码头的那些小商贩们突然发现,这江河镇虽然不大,但治安竟奇好,除了明面上该交的那些税费外,竟再没有别项暗地里的盘剥了。于是便有好几个人动了心,要把这江河镇作为他们常跑的码头……当然,此乃后话。 之所以提到这一点,是因为这是雷寅双他们头一次在大集上正而八经地摆摊设位。之前他们虽然也在集上卖过小零碎,却都是各人的小打小闹,是不需要给摊位费什么的,如今摊子铺大了,才渐渐知道那些常规摆摊的“规矩行情”。而摆摊做生意,也不是时时都有生意要忙碌的,闲了的时候,像贺货郎那等常年赶着各地集市的“老码头”们,总免不了相互拉扯几句闲话,对比感慨一下各乡镇集市的治安,以及他们曾遭遇过的、混混们的各色敲诈手段。于是几个孩子这才知道,原来大太阳底下还藏着这等见不得光的阴暗面。 所以,当宋欣诚摆着副挑衅嘴脸出现在凉粉摊上时,雷寅双他们几个,立时就把他归到“敲诈闹事”的混混那一类里去了。 至于宋大宋欣诚为什么会以这副嘴脸出现在这里……却是因着那天宋家庄的黄庄头无意中喊出的那句“虎爷手下留情”。 ——别人不知道,黄庄头岂能不知道,雷寅双那“虎爷”的外号可不是白得的,手上的鞭子更不是吃素的。他就曾亲眼看到过,那鞭子往天上一挥,就圈下几只鸟儿来;往水下一抽,就泛上几条鱼儿来的……至于说四乡八镇的孩子王,都不用虎爷动鞭子,只凭着一对拳头,早叫这野丫头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而自家大少爷…… 宋欣诚今年十三岁,以后世的话说,那正是个中二少年——还是自以为天下无敌的那种。 他出生时正逢着乱世的尾声,所以便是他家一向以诗书传家,他爷爷宋老爷子仍是给他请了个武先生。这孩子虽和雷寅双他们一样自幼习武,可要论起武艺来……那乡下武教头的银样镴枪头,哪能跟刀山血海里硬拼出来的大将军相提并论,偏这孩子还没个自知之明,自以为打遍县城无敌手便是天下无敌了,听着黄庄头那句充满讨饶意味的“手下留情”几个字,宋大少爷早气炸了肺腑。若不是当天他爷爷和老娘就站在对面,他当时就想找那雷寅双一较高下了。 且回家后,宋三儿宋欣悦还不依不饶地跟她爷爷告了她哥哥一状,直把宋欣诚如何不问青红皂白就想打人,还张狂地喊出“出了事我兜着”的话,全都给宋老爷子学了一遍。 那宋老爷子在前朝时就是个有名的雅士,最是在意个名声,也最忌讳家里子侄为害乡邻,听宝贝小孙女那么一说,老爷子立时就吹起胡子瞪起眼,把宋大拎过去狠狠地教训了一通不算,还关了他两天的禁闭。 宋大早听说了江河镇七月半大集的热闹,也早有心要去逛大集的,偏因着这点小事叫他爷爷关了他的禁闭,他不敢把怨气发作到他爷爷和宝贝小妹身上,自然就把所有怒气全都积到了那雷家姐弟身上。 也亏得他之前写信给城里的几个小伙伴,约了大家一同过来逛大集。而因着七月半是传统的“鬼节”,城里乡下讲究的人家都有些忌讳,便没在正日子放几个孩子下乡。直到十七这一天,打听着这是最后一天大集,且庙里还有*事,想着应该能借由佛祖的威力压住鬼气,家长们这才放了那几个熊孩子下乡。那宋大因此才被他爷爷给放了出来。 三四个城里来的熊孩子,在小镇的集市上晃当着,便是他们不表明身份,那身迥异于乡民的时髦装束,以及前呼后拥的小厮仆役们,也已经摆明了他们那似高人一等般的身份。 小镇百姓最是谨慎,看到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主动靠前。便是一向对外来事物充满了好奇心的孩子们,也只敢远远尾随着他们看个热闹。 宋欣诚见镇上的孩子都那么带着恭敬和畏惧远远尾随着自己,那自我感觉立时更加良好了起来。因此,当他在庙门口忽然看到雷家姐弟时,原本受着祖父的再三交待不许惹事的他,立时就把那交待甩到了脑后,卷着衣袖叉着腰,就站到了凉粉摊前,冲着忙碌着的虎爷一扬下巴,大声喝道:“你就是‘虎爷?!” 乡下人原就胆小,这会儿看到几个锦衣少年围了摊子,便是已经给了钱还尚未拿到凉粉的,宁愿破了这点小财,也不肯叫自家受了无妄之灾,立时拉着老婆孩子离了这是非之地。 这宋欣诚心里记着“虎爷”的模样,虎爷雷寅双却早已经忘了宋大——别说宋大,她连他妹妹宋三小姑娘都快忘光了——正殷勤地招徕着生意的小老虎一回头,见客人跑了,再一回头,看到摊子前面一排豪奴阔少,心里那个气啊! 自她得了“虎爷”的名号后,就常有人拿着那句“你就是虎爷”的话作为开场白来下战书。且才刚听贺货郎他们形容过街头混混们的恶形恶状,这会儿就算宋大没喝出那句挑战式的问话,雷寅双心里也已经把他们跟闹事混混给划了个等号。 因此,看到客人纷纷窜逃后,雷寅双并没有像李健那样去拦客人,而是二话不说地解了身上的围裙往小兔手上一塞,又冲宋大等人勾了勾手指,转身就领着人往街口外走去。 小兔一看,立时也解了围裙往小静手上一塞,转身跟了上去。 李健见了,也想跟过去,却叫三姐一把拦了下来,道:“没事儿,双双能应付。” 说话间,雷寅双已经领着人走远了。看到“恶少”走了,那些原想破财免灾的乡民们见了,顿时舍不得已经花了的钱,纷纷回来又要了凉粉。李健看着若自己再走开,这摊子上就忙不开了,只好一边安抚着客人,一边不放心地往小老虎背影上看了两眼。 板牙见他那样,便笑嘻嘻地一边给客人上着凉粉一边道:“放心吧,双双姐厉害着呢。” 再说那宋大。 宋大点着虎爷的名号,原不过是个开场白,下面原还有其他话要说的,却不想他那挑衅的词儿还没说出口,就叫雷寅双跟招猫招狗似地冲他勾了勾手指,然后人就自顾自地往街外头走了。 宋大愣了愣神,立时觉得这样也好,省得当街闹出什么事,叫老爷子知道,他的屁股又得遭殃。于是他向着他那些狐朋狗友们一歪头,一众人等便都跟在雷寅双身后往街口外挤了过去。 雷寅双是久见了这种阵仗的,自是不以为意。她一边走着,一边互按着两只手,活动着手指关节,一边想着这几个小子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不想忽然有人从后面跑上来扯了扯她的衣袖。 她回头一看,却是惊讶地发现,竟是小兔。 小兔没吱声,只顺势拉起她的手,抬着眼默默看着她。那微微泛蓝的眼白,衬得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更显……固执。 如今小老虎已经全然知道,小兔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乖顺,特别是他以这样固执的眼神看着人时,便表示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是万难更改的。 小老虎回头看看身后跟着的那一串“恶少”,对小兔道:“你还是回去吧,回头拳脚不长眼。” 宋大一向自诩英雄豪杰,听到虎爷的话,立时不屑地一撇嘴,拿鼻尖一看小兔,道:“爷不打女人。” 他听他妹妹说,这雷家姐弟是双胞胎,这会儿看着眼前一黑一白两个孩子,他本能地就把雷寅双当个男孩,把小兔当个女孩儿了。 小兔儿和小老虎却是并不知道他的这个误会,都愣了一愣,然后相互对视一眼,一时都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小老虎也不想多捉摸他的话。她看着小兔才想起来,好像自小兔来家后,她就再没跟人打过架了……这么想起来,她还挺有点想念打架的痛快的…… 她看看小兔,再回头评估了一下身后那几个“恶少”。只从他们虚浮的脚步她就能判断出来,这里面没一个厉害角色,便是那为首的看着应该是练过的,可也明显经不住她几拳头。她想着,叫小兔观摩观摩她实战,对小兔应该也是个提高,便改了主意,回手握了小兔爪子,拉着他头前领路,领着宋大过了街口,上了津河桥,来到镇子外面的杂树林里。 到了杂树林子里,小老虎到底担心有人会偷袭小兔,便指使小兔干脆爬到一棵树上坐了,她则在树下摆了个起式,冲宋大少招招手,道:“来吧。” 宋大被她招呼得一阵发愣。虽说他也是打着一较高下的念头来的,可也没这样不打招呼,没个开场白就开打的吧……可转念想想,便是说了再多废话,还是要打……所以他也不再废话,将那锦衣下摆往腰间一掖,也冲着雷寅双摆了个起式。 雷寅双看看他那并不稳扎的下盘,心里立时更有数了。于是干脆很是藐视人地收了起式,站在那里等着宋大的进攻。 宋大原还想谦让一下,让雷寅双先进攻的,这会儿见她这样,立时恼了,喝了一声就扑了上来…… 宋大来逛大集,没道理宋三在家不跟来的。只不过,宋三宋欣悦是个姑娘家,城里的姑娘都讲究个“贞静”,她不好跟着哥哥在集上逛,只能跟着她祖父、母亲还有婶婶等女眷们去了庙里听经。那宋大在凉粉摊前挑衅着小老虎时,家下仆役们原是上前拦了一回的,可他们也知道自家大少爷的脾气,见拦不住,便急忙派人跑到庙里去向家主报信了。 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小老虎竟那么干脆,连话都没跟宋大少交流一句,就领着人出了镇子摆开了拳脚……所以当听到消息的宋太爷和宋三姑娘等从庙里出来时,庙门前早没了宋大他们的影子。 亏得跟着宋大的人里面有老成的,见大少爷跟人在杂树林子里面打架,便又派了人手过来报信。 等宋家老太爷和宋二太太、宋三姑娘气喘吁吁赶到杂树林子里时,一场战役早已经到了尾声。 就只见雷寅双笑嘻嘻地站在树底下,连头发丝都不曾乱了一绺。那小兔坐在树枝上,托着个下巴看着热闹。在树荫外的一块阳光地上,宋大的那几个朋友,包括跟着宋大的几个小厮,全都“哎呦哎呦”地叫唤着躺了一地。唯一一个还站着的,是早被打得鼻青脸肿,偏还倔着不肯服输的宋欣诚。 宋欣诚从地上爬起来,虎吼一声,再一次往雷寅双的身上扑了过去。 雷寅双都懒得伸手,一边旋着脚跟避开他的攻势,一边给小兔讲解着这宋大失误的地方,以及若是她,她会如何做。 若不是她这样很不给面子地把他当了活教材,不定宋大早认输了。可这会儿便是他想认输,雷寅双这样当面打脸,也叫这中二少年很是下不来台,何况那边还躺着他的兄弟……所以便是为了面子,宋大也只好硬着头皮一个劲地往上冲,然后再被雷寅双一脚脚地踹趴下…… 宋三跟着宋老太爷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个凄惨的场景。 宋太太虽然也恨儿子爱惹是生非,可没个家长是不偏心的,何况这会儿唯一的儿子还被打成了个猪头。宋二太太“嗷”了一声,就扑过去护住儿子,又喝着家丁过来捉雷寅双。 乡下孩子打架原是常事,雷寅双还是头一次见打不过有家长跳出来帮忙的,不由一阵惊讶。不过她哪能叫那些家丁捉了她,立时一个翻身,就跳到树上,和小兔站在了一起。 此时小兔也从树枝上站了起来,手勾着头顶上方的树枝,低头看着树下被大人们护在中央的宋大,冷笑道:“技不如人还跟人挑衅,原是你的第一蠢;打不过人还不知收手,这是你的第二蠢;明明是你自己挑起的事端,如今见打不过了,就喊家长来仗势欺人,你还能更蠢一些吗?!” 小兔自己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所以他对宋大此时的心理把握得极准。果然,他这般一说,宋大立时推开他娘,又喝退围在树下的家丁,指着树上的雷寅双道:“今儿我打不过你,不代表我明儿就打不过你!” 雷寅双也不是那全然没个心机的,这会儿看到宋三,立时就想起树下那只“猪头”是什么人了。想着宋家在城里的名望,想着她不能给家里人惹了麻烦,她便收了之前的恶劣态度,笑眯眯地对宋大道:“行啊,我等着你,看你哪天能打得过我。”她看看他,忽地一搂小兔的肩,又对宋大笑道:“不过下一次我可不要亲自出手了,我怕把你打坏了。下次你还是找我弟弟练手吧,你俩水平差不多。” “呸,”宋大立时恼了,“我承认我打不过你,可这丫头……”他忽地一愣,指着小兔大叫道:“他是你弟弟?!你是姐姐?!” “是啊。”雷寅双见他一脸深受打击的模样,不禁一阵眨眼。刚才她把他打得那么惨,都没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几个孩子这里斗着嘴,全然当周围没个大人的模样。那宋二太太原想替儿子“主持公道”的,偏儿子竟不领情。且不仅儿子不领情,老太爷还叫人过来把她给叫开了,她心里不禁一阵不满,抬头瞪了树上那两个野孩子一眼,却是忽然认了出来,那俩孩子正是那天把她女儿从树林子里“捡”出来的孩子。于是,她立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那天回去后,她那儿子就为了黄庄头那句话,追着黄庄头打听了半天那个“虎爷”的事儿……只是,再听着几个孩子的对话,二太太也懵了……黄庄头可没说,这“虎爷”是个姑娘家啊……早说,她那个傻儿子也不会追着个姑娘家要“比武”了…… 跟在后面的黄庄头表示:冤啊,小老儿早说了,那是姐弟俩!这一高一矮,竟还看不出来谁是姐姐谁是弟弟吗?! 小兔若知道……好吧,谁叫他生得比人家矮呢…… 要说这一场架原就是宋大故意挑起来的,且如小兔暗讽的那样,便是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可不能输得没了风骨,所以宋大只好低头认了输。 孩子们原就那样,一场架打下来,未必就成了死敌,不定还能“不打不相识”呢。宋大又正是好武的年纪,见雷寅双一个姑娘家竟把他们几个都揍趴下了,宋大别扭片刻后,到底还是好武之心占了上风。加上雷寅双个性爽朗,这会儿她也有心要化解了那点矛盾,一来二去,宋大便有点忘了自家被个姑娘家打趴下的事,围着雷寅双一阵讨教。雷寅双也不藏私,就他和他朋友刚才那点拳脚指点起来。 就在宋大盯上雷寅双的武力值时,宋家太爷则是对三寸布丁似的小兔感了兴趣——别看小兔从头到尾就只说了那么几句话,这几句话的份量却是极重。一来压制了他孙子的好胜心;二来也逼着他们这些大人不得不有所顾忌,便是真想插手此事,也不好做得太过份……不论别的,只论这份心计,怕就不是他那个白白痴长人家好几岁的孙子能比的——当然,老太爷可不知道,这小兔是开了金手指的…… 宋老太爷是前朝名士,诗书画曾名扬一方,却因当时是异族当政,叫他不愿意踏入官场。后来大兴平定天下立了国,再开科举时,他却已经老迈了。偏他的两个儿子都资质平平,大儿子至今只是个秀才,二儿子倒是中了个举人的,可知子莫若父,老爷子觉得儿子的水平就那样,便是进京赶考也未必能考中,所以一直压着二儿子不许他进京。直到如今大孙子都十三了,他再压制不住,才勉强同意儿子明年进京一试。 老爷子不看好儿子,对自家几个孙子就更是失望了。老大家两个,头一个还没来得及序齿就夭折了,第二个因早产智力上有些问题,至于这一辈中排行老大的宋欣诚,这孩子明显就是个缺心眼儿的,老爷子也看不上。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唯一一个能拿得出手的亲孙子,老爷子总想着他能好。所以看到小兔后,老爷子立时就起了心思,想着能不能把小兔带回家,给自家孙子做个伴读什么的,希望以小兔的机敏,引得这一心仍只想着玩的大孙子开了窍。 所以,雷寅双跟宋大少打过架的第二天,宋老爷子就借口上门赔罪,带着礼物,由黄庄头陪着,来到鸭脚巷。 第五十章 ·结交 第五十章·结交 雷寅双跟宋欣诚打架时,雷爹和花姐已经商量定,订亲事宜一切从简。因花姐身上有伤还不能下床,且男女双方亲友团又是同一批人,于是二人决定把两边的酒都放到一处办了。虽然就经济实力来说,花姐要比雷爹有钱,且客栈的地方也敞亮,可花姐认识雷铁也不是一天两天的,知道他是个讲究“虎死不倒威”的,便没跟他抢,听着雷铁的主意把酒席办在了雷家小院里。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第五十一章 ·两年后 第五十一章·两年后 寒来暑往,光阴如梭。孩子眼里岁月的流逝,便如那流水一般,只有在遇到怪石险滩时才会在记忆里留下些许波澜,风平浪静时,甚至都叫人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 这般匆匆一忽,便已是两载过去,转眼又是一个新年在即。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奶奶……”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变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休了他,踹了他,回头我就重新招个小女婿,照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的胡说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捶着她的膝盖笑骂道:“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二人正笑着,账房门口垂着的门帘一动,一个身影托着个茶盘,一瘸一拐地进了账房里。 雷寅双赶紧站起来,伸手接过小兔手里的茶盘,问着他:“怎么是你?大牛呢?” 小兔道:“楼上客人叫茶水。” 那低沉的声线,震得雷寅双到底没忍住,伸手搔了搔耳垂。 板牙奶奶则眯着个眼,把小兔一阵上下打量,回头问着雷寅双,:“双双啊,这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不记得了?” 雷寅双赶紧笑道:“这是新来的,奶奶不认得。奶奶叫他小兔就好。” 板牙奶奶眯着眼把江苇青又仔细看了一眼,道:“新来的?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我怎么觉得好像见过他?” 江苇青默默眨了一下眼。 雷寅双笑道:“奶奶肯定是记差了。”又从椅子上扶起板牙奶奶,道:“奶奶,要是没什么事,我送您回去吧,您一定又是瞒着小静姐姐一个人跑到街上来的。小静姐姐要是找不着您,该着急了。” 老太太一边任由雷寅双将她扶起来,一边喃喃抱怨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个个都没大没小的,尽爱管着我……” 她一边唠叨着,一边到底跟着雷寅双从账房里出来了。 雷寅双才从账房里出来,迎面就看到三姐冲她挑了一下眉梢。于是她便知道,三姐应该也听到了板牙奶奶的那番“告诫”,便冲着三姐咧嘴呲牙地做了个怪模样。 二人正互打着眼色,忽然,客栈外面响起一个妇人尖利的声音:“三娘,三娘!死哪去啦?!店里生意也不做,整天就只知道四处招摇,想给家里招个野汉子咋的?!你老娘我还没死呢!” 雷寅双一听这声气,那眉毛就竖了起来。板牙奶奶也生气地板了脸,冲雷寅双喝道:“叫那个老虔婆给我闭嘴!” “哎!”雷寅双应了一声,撸着衣袖便要冲出客栈,却被三姐一把拉住了。 三姐冲她摇摇头,道:“不用你。”说着,便从柜台后绕了出去。 客栈大堂里,几个住店的客人不知究竟,不由好奇地往店外探着头。 只见街上站着个精瘦的老太太,正叉着腰,远远冲着客栈里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见三姐出来,那婆子立时凶悍地扑上来,伸手要去拧三姐的耳朵。三姐才刚一躲开,她便尖声叫了起来:“反了你了!我是你婆婆,还教训不得你了?!”说着,伸手便在三姐身上一阵乱拧。 三姐一边躲着她的手,一边冷声道:“这个月的家用你不想要了?!” 婆子一愣,立时缩了手。她的手虽然不再往三姐身上招呼了,嘴里却仍不干不净地骂着些什么“勾野汉子”之类不堪入耳的话。三姐只当没听到的,一转身,进了客栈旁边的那座小药铺。婆子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跟在她的身后谩骂着,直听得客栈里的那些男客们都难为情地避开了眼。 婆子见三姐只当她不存在一般,不禁愈发地恼火,亦步亦趋地跟在三姐身后,那骂的词儿也愈发地不堪入耳了,“你个丧门星,克死我儿子不说,还想活活饿死我和你小叔子不成!谁不知道你那死鬼爷爷把家当全都留给了你,偏你天天倒会跟我哭穷!自个儿穿金戴银勾三搭四,倒叫老娘我穿成这副破落模样!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想着哪天我死了,你好改嫁。告诉你,老娘我活成千年王八也不会放你改嫁的!你当我不知道你天天往隔壁客栈里钻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是看上了人家的富贵,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想要过去做个小。可惜你天天巴结着人家,人家可不稀罕看你一眼!你个骚蹄子……” 她正骂得兴起,忽然有人一把搭住她的肩头,将她的身子扯得转了个圈。 老太太一个立足不稳,险些摔倒。她抬头正待要骂人,却对上一双圆瞪的虎目。 “你再骂一句试试!”雷寅双冲她伸了伸她那白生生的拳头。 第五十二章 ·灶王爷 第五十二章·灶王爷 雷寅双回到家,也不等跟在后面的小兔关上院门,就提着那只狐狸兴冲冲地跑到堂屋的门前,一边伸手去推那关着的房门一边头也不抬地嚷了一嗓子:“爹,看……” 她抬头时,忽然就看到眼前两个人影飞快地往两个相反的方向闪去。 雷寅双吃了一惊,定睛细看,这才发现,原来屋里不只她爹一个,花姨也在。 自她爹跟花姨订亲后,花姨常来她家帮着做些缝缝补补的事儿。这会儿花姨手上拿着针线,针线的另一头还连在她爹的衣袖上——昨晚她爹不小心在门拴上挂了一下,衣肘处挂破了一道小口子。此时那道口子已经缝好了,只是线头还没有咬断。 若不是这二人忽然惊跳着往两个方向躲避的举止实在可疑,雷寅双不定还没注意到这二人的不自在,这会儿见这二人如此这般,她不由就忽闪着眼,探究地看看她爹,再看看花姨,心下一阵疑惑。 她爹那被打铁炉照得黝黑的肤色,看着似乎比往常颜色更深了一些。花姐那一向红润的脸颊,也更显红润了。 见她忽闪着眼看着他俩,雷爹和花姐不由更加不自在了。到底花姐玲珑些,反应也快,伸手一挽耳边的碎发,装着个无事人儿模样对雷寅双招呼道:“双双回来了。听你爹说,你一早去看你布下的那些陷阱了?可有收获?” 雷寅双又眨巴了两下眼,心头忽地一动,却是装着什么都没注意到的模样,举着手里的狐狸欢快道:“看,我逮到的。”又道,“我还抓到只活兔子,想着宋家姐姐妹妹都喜欢那玩意儿,我就把它送到他们家庄子上去了。黄庄头说,今儿他们庄子上正好要送年货进城去,正好可以顺路给她们带去。” 见她这般拉扯着闲篇,花姐和雷爹不禁悄悄互看了一眼,心底都松了口气。要说其实他俩之前并没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是花姐帮着雷爹在缝衣裳来着。雷爹原想把衣裳换下来给花姐缝的,花姐见那不过是一道小口子,便偷了懒,直接把雷爹按在椅子上坐了,她则靠着雷爹,一边跟他说着闲话一边缝着衣裳。等缝好了衣裳,她把头凑过去想要咬断那线头,忽然感觉到雷爹的眼落在她的脸上,她一抬眸,二人的眼神就这么对上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雷寅双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至于说他俩为什么忽然都不自在起来…… 花姐看看雷爹,见他也在从眼尾处悄悄看着自己,那脸上不禁又红了一红,一边挽着耳旁其实并没有落下的碎发一边对雷寅双道:“今儿祭灶,晚上过来吃糖瓜。”——雷寅双酷爱个甜食,胖叔又做得一手好甜食。 这时小兔已经关了院门,跟在雷寅双的身后进了堂屋。才一进门他就感觉到屋里的气氛有点诡异,便把屋里的三个人都打量了一圈。 只听雷寅双笑着应承道:“好呀。”又问着花姐,“你家还是健哥儿祭灶?” “是啊,”花姐笑道:“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嘛,这是规矩。” 于是雷寅双转着脖子看看他俩,忽然道:“那你俩到底什么时候成亲呀?早点成亲,这祭灶也不用分着两边祭了,灶王爷还能省点儿事呢。” 小兔险些“噗嗤”一下笑出声儿来。 雷爹和花姐则愕然地对了个眼,然后又飞快地各自转开了眼。花姐不自在地笑道:“那个,呃,不、不急……”说着,随口指着客栈里有事,便落荒般地想要逃开。偏她手里一直捏着那针线,而针线的另一头,仍然系在雷爹的胳膊上。这么一扯,竟险些把那才刚刚缝好的衣袖又给扯出一道口子来。 “哎……” 雷寅双提醒的话还没说出口,花姐已经飞快地松了手,又找着由头对雷寅双道:“你也该学一学女红了。便是不要你做衣裳,缝缝补补总要会的。我已经帮你爹缝好了,回头你把线头剪一剪吧,我才想起来,我那儿灶王爷还没请呢。”说着,便几步迈出雷家大门,一边头也不回地摇着手道,“晚上记得过来吃糖。” 直到走进鸭脚巷那最为狭长的一段巷道里,花姐才站住脚,抬手抚了抚发烫的脸颊。忆起刚才跟雷铁对上眼的那一刻,她心头忍不住又是一阵激跳。她低头看看地上青石板缝隙里残留的一点雪迹,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等再从鸭脚巷里出去时,则又是个强干利落得仿佛男子一般的花掌柜了。 堂屋里,雷寅双看看她爹,再看看那悬在她爹衣袖下方的针线,忽然一拍巴掌,道:“呀,我家的灶王爷也还没请呢。”她随手将那只狐狸扔到桌上,回手拉着小兔便往外走。走到门边,她蓦地一回头,看着她爹笑道:“五婶儿说,您可以把这狐狸皮做成围脖或手筒,等花姨过门时,也能算得是一抬聘礼了。我瞧着这主意挺好的。” 说完,也不看她爹是个什么表情,便拉着小兔跑出了家门。 他们出来时,板牙正站在自家门前抠着手指不知在想什么。见他们出来,便凑过来问着他俩:“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雷寅双道:“我家还没请灶王爷呢。你家可请了?” 板牙娘在院子里听到,立时道:“哎呦,我就说忘了什么,这要紧的东西给忘了。”说着,便扬声对雷寅双道:“帮我家也带一个。” 雷寅双才刚要答应,板牙已经叫道:“我去买我去买,我跟双双姐一起去买!” 雷寅双探头往王家小院里看了看,见小静蹲在井台边帮着她娘洗涮着,便冲着板牙一皱鼻子,道:“你这是找着借口想要上街去玩儿吧!你娘和你姐姐都忙着,你好意思一个人躲懒?” 板牙娘向来重男轻女的,便对雷寅双笑道:“他个男娃儿能帮什么忙?倒不如跟你去街上,还省得他在家里碍手碍脚地淘气呢。” 雷寅双看看小兔,不服道:“小兔也是男孩子,可他什么都会。” 板牙娘立时不客气地道:”还不是你欺负的他什么都得会,倒养得你什么都不会。将来看谁肯娶你!” 雷寅双又是一阵不服,道:“婶儿,照您这么说,这哪是娶媳妇儿啊,这是给自个儿找个不要给工钱的老妈子呢!这种人,别说他不肯娶,我还不乐意嫁呢!” 板牙奶奶在屋里听到,不由一阵哈哈大笑,站在堂屋门口指着雷寅双道:“你个没脸没皮的!哪个大姑娘家家的,把个娶啊嫁的挂在嘴边上的?!” 雷寅双冲板牙奶奶吐吐舌头,到底带上了板牙。三人转身才刚要走,雷寅双忽然想起三姐,便跑到姚家门前拍了拍门,问着在家里忙碌着的姚爷和三姐,“你家有请灶王爷了没?” 姚爷叹着气道:“才刚不小心,请灶王爷喝了一杯茶,不能用了,这得重新再请呢。” 雷寅双道:“那我给你家也带个回来吧。” 姚爷道:“倒是不用麻烦你,”又叫着三姐,“你跟双双一起去,你知道要哪种吧?” 三姐答应一声,一边解着围裙一边对姚爷道:“灶上您帮我看着些火,可别乱添柴,等它自己灭了也就好了,我回来再接着做。” 原来三姐正在做着过年时要用的卤味。因着刚才板牙娘的话,叫雷寅双很是不服气,便一边问着三姐卤味的做法,一边打头里出了鸭脚巷。 她才刚出巷口,一抬头,就看到李健正打巷口处经过。她赶紧冲他叫了一声,问着李健:“去哪儿?” “请灶神。”李健笑道,“竟差点给忘了。”又问着他们这一串人,“你们去哪儿?”听说也是去买灶王画像的,便笑道:“一起走吧。” 三姐一撇嘴,道:“又不是去打狼,还要结帮结伙怎的。” 李健笑道:“便不是去打狼,人多也能往下砍些价。”又对雷寅双道:“多出几文来,咱买点鞭炮,晚上放。” 板牙一听这主意,立时举着双手表示赞同。三姐则是一阵反对,于是三人在那里抬起杠来。 见那三人相互吵着嘴,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小兔扯扯小老虎的手,问着她之前的事。小老虎便抿着嘴偷笑着,把她刚才看到的那一幕给小兔说了,又悄声道:“你说,他俩是不是有点什么?” 小兔还没答话,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冷哼道:“哼,伤风败俗不害臊!” 虎兔二人扭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就只见胖丫从后面赶上来,看着他俩翻了个白眼儿,便超了过去。 那雷寅双哪是个肯吃亏的性子,伸手便拉住了胖丫,竖着眉问她:“你说谁呢!” 胖丫挣开她的手,翻着眼道:“谁领着就说谁呗!” “你!” 雷寅双立时气红了脸。她向来不擅长吵架只擅长打架的,偏她只跟男孩儿打架,从来不会动女孩儿一根指头,那胖丫正是抓住她的这一点,才敢如此挑衅着她。 要说胖丫为什么故意挑衅着她,却是要从那年雷寅双送给小静一面西洋镜做生日礼物说起。 算起来,胖丫跟小静还是未出五服的堂姐妹。正因为如此,生得矮而胖的胖丫便常常被人拿出来跟漂亮的小静做对比。没有人甘愿自己成为别人的陪衬,所以从很早起,胖丫就看小静不顺眼了。胖丫家里就她一个,她娘娇惯她,那年给她买了面西洋小镜,叫胖丫在镇子上的女孩子间很是风光了一阵子。小静是个爱美的,便也凑过去想要看一看那面镜子,却叫胖丫当众把她狠损了一顿……雷寅双见小静吃了亏,便想着买一面更大更好的镜子给小静做生日礼物,所以才有了后来摆摊的事。 而三天的凉粉卖下来,那分润竟是出乎雷寅双意料的多,所以她干脆给小静买了一面比胖丫那面镜子还要大上一倍的西洋镜。这面镜子一拿出来,立时镇上再没人围着胖丫了,加上三姐记仇,借着由头又把胖丫狠狠讽刺了一通,因此,胖丫就这么跟鸭脚巷的众人结下了梁子。 见雷寅双气红了脸却说不出话来,胖丫不禁一阵得意,斜眼看看她和小兔仍握在一起的手冷哼道:“男女授受不亲。大庭广众之下,孤男寡女手拉着手儿,这不是伤风败俗又是什么?!” “他、他是我弟弟!”雷寅双气得脖子都红了。 小兔见了不禁一阵心疼,赶紧将她拉到身后,看着胖丫冷冷说道:“所谓‘心里有佛所见皆佛’,心里全是龌龊,所见自然只有龌龊。” “你!” 这一回,被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则是胖丫了。 这时雷寅双也反应过来,立时接着小兔的话道:“若说我们姐弟拉个手儿都是伤风败俗,那昨儿你爹背你又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难道你爹就不是男的?!” “那,那是我爹,我亲爹!”胖丫一声尖叫,冲着雷寅双就是一阵张牙舞爪,“你敢说他是你亲弟弟?!还不知道是打哪儿捡来的野种呢,就好意思说他是你弟弟!” 雷寅双的脸色一变,“你说什么?!”她怒吼着就要扑上去,却叫小兔一把将她拦了下来。小兔才刚要开口,忽然听得三姐在胖丫背后道:“骂人野种的,也不想想自己的来处。你怎么知道你就是你爹亲生的?!” 却原来,已经走到前面的三姐等人也注意到了后面的吵闹。三人回过头来,恰正好听到胖丫那句“野种”。三姐向来护短,那淡眉立时就竖了起来,过来一把将胖丫拉得转了半个圈儿,冲着她抬着下巴便是一阵冷嘲热讽。 那胖丫哪里是三姐的对手,只三言两语就叫三姐连损带挖苦地给骂哭了。 “你、你们欺负人……呜,我要回家告诉我爹我娘,你们骂我爹我娘,呜,你们不得好死……” 李健背着手上前一步,道:“圣人云: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若不是你先辱及他人父母,别人哪里会辱及于你。且大兴律法明文规定,辱及他人父母先人者,视情节轻重执杖刑或带枷示众。小兔若真有心追究起来,怕是你得吃上官司的。” 因是年关,便是几个少年人聚在一处当街吵架,来往忙着办年货的人们也少有会驻足观望的。 而街对面,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子却忽然站住脚,伸着脖子往吵着架的几个少年人脸上一阵打量。 “娘,看什么呢?”一个约十六七岁的少年猛地拉了一把那个婆子,险些把那走着神的婆子拉得当街摔倒。婆子勉强站稳,却是不小心把身后那个拉着她衣角的两三岁孩童给绊倒在地。那孩子顿时大哭起来。 见那孩子哭闹,少年的两撇扫帚眉立时拧了起来,过去便狠狠在那孩子身上踹了几脚,怒道:“哭哭哭,除了吃就只知道哭,早晚有一天把你卖了换钱!” 婆子见了,赶紧过去将那孩子从地上拉起来,回头嗔着那少年道:“轻些,好歹是你亲弟弟,打坏了又要花钱。” “这讨债鬼,”少年怒道:“早叫你把他卖了,偏你嫌他这会儿卖不上个价,非要再养两年。我可丑话说在前头,要养你自个儿养去,我可不会累死累活来养活他!” “知道知道,”婆子一手抱起小儿子,却是并没有忙着安慰这受了惊的孩子,而是扭头看着她那大儿子笑道:“我们宝儿天生富贵命,眼下不过是一时的时运不济,且忍一忍吧,等过了这一段……”她忽然再次扭头看向街对面的那几个少年人,带着丝恍惚道:“该我儿的,自是跑不掉……” 面对街口站着的三姐感觉到从对面窥视过来的目光,便抬头往街对面看去。见一个妇人正哄着个哭闹的小孩,一旁一个少年人不耐烦地呼喝着那尚不知事的幼儿,她不禁微拧了拧眉,然后便不以为意地转开了眼。 她却是不知道,她这里才刚转开眼,婆子那双浑浊的眼便又一次凝到了她的身上。 “真像。”婆子小声嘀咕道。 第五十三章 ·除夕 第五十三章·除夕【小兔儿乖乖,把门儿开开】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 过了二十三,吃了糖瓜祭了灶,新年也就拉开了序幕。随着一阵扫尘除旧等等忙碌,除夕便如约而至了。 除夕夜里,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奶奶……”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变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休了他,踹了他,回头我就重新招个小女婿,照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的胡说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捶着她的膝盖笑骂道:“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二人正笑着,账房门口垂着的门帘一动,一个身影托着个茶盘,一瘸一拐地进了账房里。 雷寅双赶紧站起来,伸手接过小兔手里的茶盘,问着他:“怎么是你?大牛呢?” 小兔道:“楼上客人叫茶水。” 那低沉的声线,震得雷寅双到底没忍住,伸手搔了搔耳垂。 板牙奶奶则眯着个眼,把小兔一阵上下打量,回头问着雷寅双,:“双双啊,这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不记得了?” 雷寅双赶紧笑道:“这是新来的,奶奶不认得。奶奶叫他小兔就好。” 板牙奶奶眯着眼把江苇青又仔细看了一眼,道:“新来的?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我怎么觉得好像见过他?” 江苇青默默眨了一下眼。 雷寅双笑道:“奶奶肯定是记差了。”又从椅子上扶起板牙奶奶,道:“奶奶,要是没什么事,我送您回去吧,您一定又是瞒着小静姐姐一个人跑到街上来的。小静姐姐要是找不着您,该着急了。” 老太太一边任由雷寅双将她扶起来,一边喃喃抱怨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个个都没大没小的,尽爱管着我……” 她一边唠叨着,一边到底跟着雷寅双从账房里出来了。 雷寅双才从账房里出来,迎面就看到三姐冲她挑了一下眉梢。于是她便知道,三姐应该也听到了板牙奶奶的那番“告诫”,便冲着三姐咧嘴呲牙地做了个怪模样。 二人正互打着眼色,忽然,客栈外面响起一个妇人尖利的声音:“三娘,三娘!死哪去啦?!店里生意也不做,整天就只知道四处招摇,想给家里招个野汉子咋的?!你老娘我还没死呢!” 雷寅双一听这声气,那眉毛就竖了起来。板牙奶奶也生气地板了脸,冲雷寅双喝道:“叫那个老虔婆给我闭嘴!” “哎!”雷寅双应了一声,撸着衣袖便要冲出客栈,却被三姐一把拉住了。 三姐冲她摇摇头,道:“不用你。”说着,便从柜台后绕了出去。 客栈大堂里,几个住店的客人不知究竟,不由好奇地往店外探着头。 只见街上站着个精瘦的老太太,正叉着腰,远远冲着客栈里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见三姐出来,那婆子立时凶悍地扑上来,伸手要去拧三姐的耳朵。三姐才刚一躲开,她便尖声叫了起来:“反了你了!我是你婆婆,还教训不得你了?!”说着,伸手便在三姐身上一阵乱拧。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三姐一边躲着她的手,一边冷声道:“这个月的家用你不想要了?!” 婆子一愣,立时缩了手。她的手虽然不再往三姐身上招呼了,嘴里却仍不干不净地骂着些什么“勾野汉子”之类不堪入耳的话。三姐只当没听到的,一转身,进了客栈旁边的那座小药铺。婆子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跟在她的身后谩骂着,直听得客栈里的那些男客们都难为情地避开了眼。 婆子见三姐只当她不存在一般,不禁愈发地恼火,亦步亦趋地跟在三姐身后,那骂的词儿也愈发地不堪入耳了,“你个丧门星,克死我儿子不说,还想活活饿死我和你小叔子不成!谁不知道你那死鬼爷爷把家当全都留给了你,偏你天天倒会跟我哭穷!自个儿穿金戴银勾三搭四,倒叫老娘我穿成这副破落模样!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想着哪天我死了,你好改嫁。告诉你,老娘我活成千年王八也不会放你改嫁的!你当我不知道你天天往隔壁客栈里钻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是看上了人家的富贵,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想要过去做个小。可惜你天天巴结着人家,人家可不稀罕看你一眼!你个骚蹄子……” 她正骂得兴起,忽然有人一把搭住她的肩头,将她的身子扯得转了个圈。 老太太一个立足不稳,险些摔倒。她抬头正待要骂人,却对上一双圆瞪的虎目。 “你再骂一句试试!”雷寅双冲她伸了伸她那白生生的拳头。 那拳头虽然看上去白生生的没什么威力的模样,蔡婆子却是领教过其中厉害的,立时闭了嘴。噎了噎,她忽地往地上一坐,竟撒起泼来,拍着地面哭嚎道:“你们都欺负我一个寡妇人家,你看中了我家三娘,想收她做小,我不放,你们就这么欺负我,可没天理了……” 也亏得这时候她们已经进到了药铺里面,没有在大街上叫人看了笑话。 她这般一哭闹,不由叫雷寅双拧了眉,抬脚才刚要去揣那婆子,却叫三姐眼疾手快地一把给拦了下来。 “双双!”三姐冲她喝了一声。 雷寅双指着那婆子对三姐怒道:“吃你的喝你的,还败坏你的名声,不如让我一脚踹死她得了!也叫这世间清净一些!” 三姐生怕她真一脚踹出去,忙抱住她的胳膊摇头道:“为了这种人担上人命官司不值得。” 第五十四章 ·捉贼 第五十四章·捉贼 雷爹和花姐都不欲大办他们的婚事,便是板牙奶奶坚持,也不过只请了老街上来往密切的几家街坊邻居而已。等正月十三那天,宋家老爷子带着孙辈们躲到宋家别庄上时,雷爹和花姐的亲事早已经结成了。 三姐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奶奶……”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变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休了他,踹了他,回头我就重新招个小女婿,照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的胡说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捶着她的膝盖笑骂道:“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二人正笑着,账房门口垂着的门帘一动,一个身影托着个茶盘,一瘸一拐地进了账房里。 雷寅双赶紧站起来,伸手接过小兔手里的茶盘,问着他:“怎么是你?大牛呢?” 小兔道:“楼上客人叫茶水。” 那低沉的声线,震得雷寅双到底没忍住,伸手搔了搔耳垂。 板牙奶奶则眯着个眼,把小兔一阵上下打量,回头问着雷寅双,:“双双啊,这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不记得了?” 雷寅双赶紧笑道:“这是新来的,奶奶不认得。奶奶叫他小兔就好。” 板牙奶奶眯着眼把江苇青又仔细看了一眼,道:“新来的?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我怎么觉得好像见过他?” 江苇青默默眨了一下眼。 雷寅双笑道:“奶奶肯定是记差了。”又从椅子上扶起板牙奶奶,道:“奶奶,要是没什么事,我送您回去吧,您一定又是瞒着小静姐姐一个人跑到街上来的。小静姐姐要是找不着您,该着急了。” 老太太一边任由雷寅双将她扶起来,一边喃喃抱怨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个个都没大没小的,尽爱管着我……” 她一边唠叨着,一边到底跟着雷寅双从账房里出来了。 雷寅双才从账房里出来,迎面就看到三姐冲她挑了一下眉梢。于是她便知道,三姐应该也听到了板牙奶奶的那番“告诫”,便冲着三姐咧嘴呲牙地做了个怪模样。 二人正互打着眼色,忽然,客栈外面响起一个妇人尖利的声音:“三娘,三娘!死哪去啦?!店里生意也不做,整天就只知道四处招摇,想给家里招个野汉子咋的?!你老娘我还没死呢!” 雷寅双一听这声气,那眉毛就竖了起来。板牙奶奶也生气地板了脸,冲雷寅双喝道:“叫那个老虔婆给我闭嘴!” “哎!”雷寅双应了一声,撸着衣袖便要冲出客栈,却被三姐一把拉住了。 三姐冲她摇摇头,道:“不用你。”说着,便从柜台后绕了出去。 客栈大堂里,几个住店的客人不知究竟,不由好奇地往店外探着头。 只见街上站着个精瘦的老太太,正叉着腰,远远冲着客栈里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见三姐出来,那婆子立时凶悍地扑上来,伸手要去拧三姐的耳朵。三姐才刚一躲开,她便尖声叫了起来:“反了你了!我是你婆婆,还教训不得你了?!”说着,伸手便在三姐身上一阵乱拧。 三姐一边躲着她的手,一边冷声道:“这个月的家用你不想要了?!” 婆子一愣,立时缩了手。她的手虽然不再往三姐身上招呼了,嘴里却仍不干不净地骂着些什么“勾野汉子”之类不堪入耳的话。三姐只当没听到的,一转身,进了客栈旁边的那座小药铺。婆子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跟在她的身后谩骂着,直听得客栈里的那些男客们都难为情地避开了眼。 婆子见三姐只当她不存在一般,不禁愈发地恼火,亦步亦趋地跟在三姐身后,那骂的词儿也愈发地不堪入耳了,“你个丧门星,克死我儿子不说,还想活活饿死我和你小叔子不成!谁不知道你那死鬼爷爷把家当全都留给了你,偏你天天倒会跟我哭穷!自个儿穿金戴银勾三搭四,倒叫老娘我穿成这副破落模样!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想着哪天我死了,你好改嫁。告诉你,老娘我活成千年王八也不会放你改嫁的!你当我不知道你天天往隔壁客栈里钻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是看上了人家的富贵,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想要过去做个小。可惜你天天巴结着人家,人家可不稀罕看你一眼!你个骚蹄子……” 第五十五章 ·三姐的婚事 第五十五章·三姐的婚事 龙川客栈开业三年来,入住的客人总数加起来竟都不曾超过百位。如今龙川客栈在乡邻们的印象里,与其说是一间客栈,倒不如说是一间卖茶点酒水兼营着客栈生意的食肆更为恰当。 三姐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奶奶……”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变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休了他,踹了他,回头我就重新招个小女婿,照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的胡说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捶着她的膝盖笑骂道:“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二人正笑着,账房门口垂着的门帘一动,一个身影托着个茶盘,一瘸一拐地进了账房里。 雷寅双赶紧站起来,伸手接过小兔手里的茶盘,问着他:“怎么是你?大牛呢?” 小兔道:“楼上客人叫茶水。” 那低沉的声线,震得雷寅双到底没忍住,伸手搔了搔耳垂。 板牙奶奶则眯着个眼,把小兔一阵上下打量,回头问着雷寅双,:“双双啊,这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不记得了?” 雷寅双赶紧笑道:“这是新来的,奶奶不认得。奶奶叫他小兔就好。” 板牙奶奶眯着眼把江苇青又仔细看了一眼,道:“新来的?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我怎么觉得好像见过他?” 江苇青默默眨了一下眼。 雷寅双笑道:“奶奶肯定是记差了。”又从椅子上扶起板牙奶奶,道:“奶奶,要是没什么事,我送您回去吧,您一定又是瞒着小静姐姐一个人跑到街上来的。小静姐姐要是找不着您,该着急了。” 老太太一边任由雷寅双将她扶起来,一边喃喃抱怨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个个都没大没小的,尽爱管着我……” 她一边唠叨着,一边到底跟着雷寅双从账房里出来了。 雷寅双才从账房里出来,迎面就看到三姐冲她挑了一下眉梢。于是她便知道,三姐应该也听到了板牙奶奶的那番“告诫”,便冲着三姐咧嘴呲牙地做了个怪模样。 二人正互打着眼色,忽然,客栈外面响起一个妇人尖利的声音:“三娘,三娘!死哪去啦?!店里生意也不做,整天就只知道四处招摇,想给家里招个野汉子咋的?!你老娘我还没死呢!” 雷寅双一听这声气,那眉毛就竖了起来。板牙奶奶也生气地板了脸,冲雷寅双喝道:“叫那个老虔婆给我闭嘴!” “哎!”雷寅双应了一声,撸着衣袖便要冲出客栈,却被三姐一把拉住了。 三姐冲她摇摇头,道:“不用你。”说着,便从柜台后绕了出去。 客栈大堂里,几个住店的客人不知究竟,不由好奇地往店外探着头。 只见街上站着个精瘦的老太太,正叉着腰,远远冲着客栈里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见三姐出来,那婆子立时凶悍地扑上来,伸手要去拧三姐的耳朵。三姐才刚一躲开,她便尖声叫了起来:“反了你了!我是你婆婆,还教训不得你了?!”说着,伸手便在三姐身上一阵乱拧。 三姐一边躲着她的手,一边冷声道:“这个月的家用你不想要了?!” 婆子一愣,立时缩了手。她的手虽然不再往三姐身上招呼了,嘴里却仍不干不净地骂着些什么“勾野汉子”之类不堪入耳的话。三姐只当没听到的,一转身,进了客栈旁边的那座小药铺。婆子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跟在她的身后谩骂着,直听得客栈里的那些男客们都难为情地避开了眼。 婆子见三姐只当她不存在一般,不禁愈发地恼火,亦步亦趋地跟在三姐身后,那骂的词儿也愈发地不堪入耳了,“你个丧门星,克死我儿子不说,还想活活饿死我和你小叔子不成!谁不知道你那死鬼爷爷把家当全都留给了你,偏你天天倒会跟我哭穷!自个儿穿金戴银勾三搭四,倒叫老娘我穿成这副破落模样!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想着哪天我死了,你好改嫁。告诉你,老娘我活成千年王八也不会放你改嫁的!你当我不知道你天天往隔壁客栈里钻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是看上了人家的富贵,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想要过去做个小。可惜你天天巴结着人家,人家可不稀罕看你一眼!你个骚蹄子……” 她正骂得兴起,忽然有人一把搭住她的肩头,将她的身子扯得转了个圈。 老太太一个立足不稳,险些摔倒。她抬头正待要骂人,却对上一双圆瞪的虎目。 “你再骂一句试试!”雷寅双冲她伸了伸她那白生生的拳头。 那拳头虽然看上去白生生的没什么威力的模样,蔡婆子却是领教过其中厉害的,立时闭了嘴。噎了噎,她忽地往地上一坐,竟撒起泼来,拍着地面哭嚎道:“你们都欺负我一个寡妇人家,你看中了我家三娘,想收她做小,我不放,你们就这么欺负我,可没天理了……” 也亏得这时候她们已经进到了药铺里面,没有在大街上叫人看了笑话。 她这般一哭闹,不由叫雷寅双拧了眉,抬脚才刚要去揣那婆子,却叫三姐眼疾手快地一把给拦了下来。 “双双!”三姐冲她喝了一声。 雷寅双指着那婆子对三姐怒道:“吃你的喝你的,还败坏你的名声,不如让我一脚踹死她得了!也叫这世间清净一些!” 三姐生怕她真一脚踹出去,忙抱住她的胳膊摇头道:“为了这种人担上人命官司不值得。” 那婆子先还有些畏惧,听三姐这么一说,立时又嚣张了起来,竟主动往雷寅双的脚下扑着,一边嚷道:“你踹啊,你踹啊,你踹死我得了!” 她这么一嚷嚷,雷寅双倒收回了脚,推开抱着她胳膊的三姐,弯腰过去,跟拎小鸡似地一把从地上把那个婆子拎了起来,然后回头对挤在药铺门口看热闹的人群笑道:“瞧她说的,我不过跟她开个玩笑而已,竟当真了。蔡婆婆,你也太不识逗了。” 说着,还亲切地给蔡婆子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却又借着给她拍灰的机会,凑到她耳旁压低声音冷声道:“你当我傻啊,当着大家的面杀人。” 她退后一步,笑眯眯地又道:“不过,劝婆婆一句话,晚上千万别一个人呆着。咱镇子旁边那条津河可没上盖子,当心哪天你一不小心失足掉进去,泡肿了你的王八壳子。”她很是西洋化地冲脸色发白的蔡婆子耸了耸肩,又一摊手,笑道:“那可就跟我无关了。” 蔡婆子愣了愣才明白她话音里的威胁,顿时扭头冲围观的人群尖叫道:“你们都听到了,你们都听到了?!她威胁要杀死我!” 跟过来的胖叔抬手搔搔脑门,道:“我咋没听到?我就听到我们老板娘好心提醒你,别走夜路,小心跟你儿子一样掉进津河里淹死。对吧?”他回头冲一同围观的众人笑道。 可见这蔡婆子平常为人不咋地,围观的众人都附和着胖叔一阵点头称“是”,还有那知根知底的老街坊直接指着那婆子道:“你那儿子自个儿不学好,跟人赌钱吃酒,淹死在津河里,拖累了我们三姐一辈子,倒还有脸说三姐克夫!你也不想想,当初你们一家子来我们镇上时是个什么光景,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比叫花子还像叫花子,穷得叮当响!如今有房住,有饭吃,靠的全是三姐养活你们一家,偏你们还不知感恩,往死里欺负我们三姐。你们真当我们江河镇没活人了?!” 这边众人众口一词地指责着那个婆子时,夹在人群中看着热闹的江苇青不禁一阵诧异。他再没见过这样的街坊邻居。不管是他偷听到的,那个板牙奶奶跟虎爷说的那番话,还是现在众人指责那个婆子的话,都叫他感觉很是新鲜。 第五十六章 ·踏香 第五十六章·踏香 雷寅双找到江苇青时,他正坐在津河桥下那株歪脖子柳的树荫里,抱着膝盖,望着津河水发着呆。 站在堤岸上,虎爷张嘴才刚要招呼小兔上来,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第五十七章 ·小子丫头 第五十七章·小子丫头 虽说小地方的人对外界总抱着种难以遏制的猎奇之心,可与此同时,他们也是最懂得如何“明哲保身”的。遇到稍有不确定的事,他们宁愿远远围观着热闹,也绝不肯轻易靠前半步。 何况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奶奶……”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变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休了他,踹了他,回头我就重新招个小女婿,照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的胡说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捶着她的膝盖笑骂道:“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二人正笑着,账房门口垂着的门帘一动,一个身影托着个茶盘,一瘸一拐地进了账房里。 雷寅双赶紧站起来,伸手接过小兔手里的茶盘,问着他:“怎么是你?大牛呢?” 小兔道:“楼上客人叫茶水。” 那低沉的声线,震得雷寅双到底没忍住,伸手搔了搔耳垂。 板牙奶奶则眯着个眼,把小兔一阵上下打量,回头问着雷寅双,:“双双啊,这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不记得了?” 雷寅双赶紧笑道:“这是新来的,奶奶不认得。奶奶叫他小兔就好。” 板牙奶奶眯着眼把江苇青又仔细看了一眼,道:“新来的?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我怎么觉得好像见过他?” 江苇青默默眨了一下眼。 雷寅双笑道:“奶奶肯定是记差了。”又从椅子上扶起板牙奶奶,道:“奶奶,要是没什么事,我送您回去吧,您一定又是瞒着小静姐姐一个人跑到街上来的。小静姐姐要是找不着您,该着急了。” 老太太一边任由雷寅双将她扶起来,一边喃喃抱怨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个个都没大没小的,尽爱管着我……” 她一边唠叨着,一边到底跟着雷寅双从账房里出来了。 雷寅双才从账房里出来,迎面就看到三姐冲她挑了一下眉梢。于是她便知道,三姐应该也听到了板牙奶奶的那番“告诫”,便冲着三姐咧嘴呲牙地做了个怪模样。 二人正互打着眼色,忽然,客栈外面响起一个妇人尖利的声音:“三娘,三娘!死哪去啦?!店里生意也不做,整天就只知道四处招摇,想给家里招个野汉子咋的?!你老娘我还没死呢!” 雷寅双一听这声气,那眉毛就竖了起来。板牙奶奶也生气地板了脸,冲雷寅双喝道:“叫那个老虔婆给我闭嘴!” “哎!”雷寅双应了一声,撸着衣袖便要冲出客栈,却被三姐一把拉住了。 三姐冲她摇摇头,道:“不用你。”说着,便从柜台后绕了出去。 客栈大堂里,几个住店的客人不知究竟,不由好奇地往店外探着头。 只见街上站着个精瘦的老太太,正叉着腰,远远冲着客栈里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见三姐出来,那婆子立时凶悍地扑上来,伸手要去拧三姐的耳朵。三姐才刚一躲开,她便尖声叫了起来:“反了你了!我是你婆婆,还教训不得你了?!”说着,伸手便在三姐身上一阵乱拧。 三姐一边躲着她的手,一边冷声道:“这个月的家用你不想要了?!” 婆子一愣,立时缩了手。她的手虽然不再往三姐身上招呼了,嘴里却仍不干不净地骂着些什么“勾野汉子”之类不堪入耳的话。三姐只当没听到的,一转身,进了客栈旁边的那座小药铺。婆子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跟在她的身后谩骂着,直听得客栈里的那些男客们都难为情地避开了眼。 第五十八章 ·过客 第五十八章·过客 却原来,守着姚爷摊子的,竟不是姚爷,而是庙前街上那家药铺子里的坐堂先生。 姚爷是游医,照理说,该跟药铺子里的坐堂先生不对付才是,可奇妙的是,二人竟是棋友——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姚爷精通的是各种外伤,那坐堂先生精通的是内症,二人的“业务范围”并不相冲。且姚爷到底没那个资本备齐各种药物,他开的药方,总要到药铺子里去抓药的,所以两家其实也算是“业务单位”。 所以,一般若是姚爷那里有什么走不开的事,且坐堂先生又正好来找姚爷对弈,他总是很乐意顺手替姚爷看一看摊子的。 今儿便也是这样的情况。 “才刚小兔来找你姚爷爷,两人嘀咕了一阵子就走开了。你姚爷叫我帮他看一会儿摊子,说最多半个时辰就回来。”不等雷寅双再次发问,坐堂先生便颇为不高兴地堵了她一句:“我可不知道他俩去哪儿了。” 雷寅双一眨眼,赶紧换了个笑脸,对那脾气颇有些狷介的老先生一阵憨笑,道:“我没那个意思,就是吧……”她转转眼珠,回手一指那坐在枣红马上,明明硬忍着脚痛,偏还挤出一张和蔼笑脸的“账房先生”道:“就是这位爷爷崴了脚,看着疼得很厉害的样子。要不,您费心给看看?” 虽说坐堂先生精通的是内症,对于这种跌打外伤倒也不至于不会看。且医者父母心,便是老头儿脾气古怪,却不会把个病人撂在一边不理会。于是老头儿不客气地指挥着那几个“护院”把“账房先生”从马背上抬了下来,一边给那“账房先生”把着脉一边问着他受伤的经过。 “家主”自然是不会替属下答着这种问题的,那“账房先生”因搬动引发的痛楚,正白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所以也就只好由“护院头子”刘棕来答话了。他道:“我家……先生,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脚。麻烦您给看看,有没有伤到筋骨。” 坐堂先生翻着眼皮儿给首辅大人把了一会儿脉后,又摸了摸那伤处,见“账房先生”痛得连连倒抽气,老先生立时不以为然地一撇嘴,道:“小伤而已,不过是扭着筋了,并没伤着骨头。便是不上药,养个两三天也能好。” 见老先生这神气,雷寅双便知道,这位“账房先生”应该真的就只是个小伤——要说这位坐堂先生原就是个狷介的性情,整日里总是看谁都不顺眼,偏首辅大人被人那么郑重其事地从马上抬下来时,又是那么一脸的苍白,叫老先生误以为他这是得了多大的症候。如今诊出来竟是这等普通人家都不会当一回事儿的小毛病,老先生的脾气立时就上来了,直把这位白白胖胖的首辅大人当作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富家翁,所以说话才不客气起来。 雷寅双自然是知道这位老先生的毛病的,且她引着人来,原就是想着替她姚爷爷挣点诊费膏药钱的,便忙问着那老先生道:“那若是用了我姚爷爷的秘制膏药,该很快就能好吧?” 她的小心思,从来都是明明白白摆在脸上的,不仅天启帝等人看了个清清楚楚,老头儿又岂能看不出她的那点小算盘?便冲着她摇了摇头,从条案下拿出姚爷的药箱,翻出一枚狗皮膏药往桌上一拍,道:“便是不贴这药,过了两三天也就好了。贴了的话,睡一觉,明儿也就没事了。”——这种小伤,任是谁家都不会来花这个冤枉钱的。老先生虽然是生意人,却有着自己的坚持,绝不肯叫病人在不知情下乱花钱的。 而这一行人,自然是没一个缺钱的。雷寅双看看那“家主”,便替他们做了主,逼着坐堂先生给那“账房先生”贴了一剂膏药。 说来也奇,那膏药贴上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原本叫首辅大人痛得脸色发白的伤处竟真没那么痛了。天启帝见了,点头笑道:“果然是姚一贴。” 处理完伤处,那位“家主”却并不急着启程,而是坐在那里和坐堂先生拉起家常来。 可坐堂先生却是个脾气古怪,总认为富人都是为富不仁的,如今看这几位都是富贵人家打扮,老头儿心里就不乐意跟他们搭讪。他抬头看看已经偏了西的太阳,回头对雷寅双道:“你替你姚爷守着摊子吧,我那铺子里也走不开人呢。”说着,一把将雷寅双拉到条案后坐了,他则冲着天启帝和首辅大人拱拱手,便这么扬长而去。 天启帝原想找个成年人问问市景收成什么的,却不想那老头儿竟不乐意跟他说话,周围小镇百姓看着他们这一行人也跟看猴戏似的,只肯远观不肯靠前。于是他也就只好继续逗着雷寅双说话了。 好在这孩子是个有趣的,且似乎知道的事情还挺多。这么一聊,天启帝才知道,原来这丫头的爹是个铁匠,常常会被周边村子里的人请去修个农具什么的,偏她爹年轻时遇到鞑子伤了腿,所以这丫头常给她爹打个下手背个工具箱,倒是把周边的乡镇都跑了个遍…… 这么又坐了约有半个时辰,那位“姚一贴”仍是没有出现。 此时天启帝岂还能猜不到,那一位定然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这是在故意躲着他了。 他看看雷寅双。这会儿他俩几乎已经把能聊的话题都聊了个遍,那孩子正无聊地趴在条案上,拿着支半秃的毛笔,在那开药方的毛纸片上画着踏香的图形……至少天启帝觉得,那黑乎乎的一团,应该是这孩子总时不时拿眼去觊觎着的踏香。 ——便是没任何证据,只这孩子和她亲爹长得一模一样的眉眼,以及那骗不了人的家传绝学,还有这位秘制得一手治外伤的好膏药、偏又姓姚,还躲着不肯相见的“姚爷”,种种一切加起来,就足以从侧面印证了他心里的那点猜测。 若不是不愿意在这时候打草惊蛇,且当年他又是亲手替那位入的殓,他都想要叫这丫头带他去看一看,她那个所谓的“爹”到底是谁了。 当“账房先生”受不住“护院头子”频频投来的哀求眼神,再次征询地看向“家主”时,“家主”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摸摸雷寅双的脑袋,却是忽地一怔——他给忘了,这一身男孩儿打扮的孩子是个姑娘家。若是个男孩,他这样倒没什么,对个姑娘家,这样就显唐突了…… 当然,也幸亏她是个丫头。 天启帝的手在雷寅双的头顶上微不可辨地顿了一顿,到底还是顺着她那乌黑油亮的马尾辫子撸了下去。 小老虎自小就被人这么摸着脑袋,早被摸习惯了。她都没觉得这异乡来的客人充着个长者模样摸着她脑袋有什么不妥,因此只抬头看看那位“家主”,又带着种遗憾神情看看终究没能找到机会摸上一摸的大黑马,道:“姚爷肯定是有什么事耽误了。”又好心提醒着他们道:“你们应该是从城里出来玩的吧?要是想在太阳落山前赶回城里的话,这会儿就该走了,不然就得走夜路了。”她看看大黑马的蹄子,“听说马要是崴了脚,整个马可就废了,多可惜啊。” 天启帝听了,不由就扭头看向那崴了脚的首辅大人。 雷寅双那么说,只单纯是冲着马去的,结果叫那位“家主”这么一眼看过去,倒好像她在故意嘲讽着那个“账房先生”一般了。雷寅双赶紧一挺腰,站起身来,冲着那位“账房先生”一阵连连摆手,道:“我没有打趣您的意思,我就只是单说着那马的……” 每逢着这个时候,她的口舌就明显不够利索了。她不禁一阵恼火,瞪着那个“始作俑者”叉起腰,喝道:“没想到你竟也是这种坏人!别人不过一句就事论事的话,偏你们自己心里藏着坏心眼儿,故意把人的话往歪里带不说,回头还说是我说了人坏话!” 她这抱怨,不禁叫天启帝一阵感同身受。自他登基后,他的每一句话都要在脑子里过上个七八遍才敢说出口。而便是这样,他仍是常常被人抓住痛脚,或者被人有心利用——明明不过是一句无心的话,甚至只是特定场景下的一句特定的评语,却总有人故意曲解着他的本意,然后以此作为凭据,拿到朝堂上去一阵兴风兴雨…… 于是他叹了口气,收敛了笑容,冲着雷寅双拱了拱手,道:“是我错了。” 雷寅双原还有许多想要抱怨的话,偏此人竟如此干脆地认了错,倒堵得她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了。她看着他眨了眨眼,然后悻悻地放下叉在腰间的手,“算了,肯认错都是好孩子。” “噗!” 首辅大人一个没忍住,竟在御前失仪,笑出声儿来了。 *·*·* 等送走这些江河镇的过客,雷寅双抛着那位“家主”赏她的银锭,才刚一转身,却是差点就和小兔撞了个满怀。 于是她便知道,小兔肯定是一直跟着她的,不过没肯在陌生人面前露面而已。 “看,”她将那锭银锭抛给小兔,炫耀道:“竟是五两的,那些人可真有钱。” 小兔本能地一伸手,接住那锭银子,却是没有看向那银子,而是看着雷寅双一阵摇头,无奈地叹着气道:“你胆子可真大。” “怎么啦?”雷寅双一歪头。 “你知道那是些什么人吗……” 小兔话还没说完,雷寅双就撇着嘴道:“知道呀,无非是几个微服私访的大官儿嘛。” 她的话,立时就把小兔给惊住了,拿眼瞪着雷寅双道:“你竟知道?!” “这还看不出来?”雷寅双不以为然道,“且不说为首那两人一身的气派,只那些所谓的‘护院’,还有那几匹马,就不是一般人家里能养得出来的。” 她笑嘻嘻地拿肩一撞小兔,道:“还有,不是说皇帝南巡快到我们这里了吗?便是军队下来,还要派个探子探一探路呢,又何况这是皇帝佬儿。我跟你打赌,那几个,肯定是给皇帝探路来的,所以那老头儿才总勾着我给他讲各个村子里的风土民情。” “那你就给他讲了?” “是啊,干嘛不讲?”小老虎道,“我又没说谎。” 小兔一阵皱眉,道:“你不该告诉他你的名字的。” 雷寅双又是一阵不以为然,“便是我不说,他就不知道我是谁了吗?等回到城里,他肯定是要跟衙门里核实我的身份的。我若遮遮掩掩的,倒显得我家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一样,还不如这么大大方方跟他明说了,他反而不会起疑。”——她却是不知道,人家早对她动了疑心了……而且,还不是她以为的那个方向的疑心。 她看看小兔,忽然伸手搂住小兔的脖子,问着他道:“这么说,是你给姚爷爷报的信了?可不是已经有个大赦令下来了吗?姚爷爷干嘛还躲着不肯见人……” 她跟小兔说着话时,二人正好拐过街角。一抬头,迎面就看到刚跟坐堂先生打完招呼的姚爷过来了。姚爷恰好听到她最后一句话,立时不客气地拿指节在她脑袋顶上敲了一记,责备着她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哪个知道那人认得不认得我?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的好。” 雷寅双眨眨眼,却是咬着舌尖冲姚爷一阵憨笑,道:“我没想那么多……” ——当时她把人往姚爷那里引,不过是一时掉进了钱眼里,想着怎么从那些当官的身上刮点油水下来…… “好在这些人已经走了,且看样子应该也不会再回来了。” 雷寅双从小兔手里拿回那枚银锭,献宝似地给姚爷显摆了一回,又抛着那银锭,笑话着小兔和姚爷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人家不过是意外受伤,才临时跑进咱们这小镇子里来的。过客而已。若正而八经地请他来,那些大官儿还嫌咱这小地方体现不出什么市井民情,不肯来呢。再说了,当官的嘛,到一个地方总爱打听一下当地的民生,我不过顺着他们的意思跟他们拉个家常,说点趣事,再挣点零花钱罢了,偏你们一个个想那么多,没事儿都要被你们琢磨出一点事儿来了。” 并不知道自家还有许多秘密的雷寅双,自然不懂得姚爷和小兔的顾忌。而什么都不能明说的小兔和姚爷,当着小老虎的面,也只能相互交换着无奈的眼神了。 回到鸭脚巷,雷寅双拿着银锭去给鸭脚巷的众人们显摆了,姚爷则抓住小兔的胳膊,低声问着他:“你可得快些做个决断。过了这个村,可不一定再有这个店了。到时候,万一你还没见到你舅舅,就叫那不愿意看到你回去的人打了什么磕绊,我们几个可没那本事救你一条小命的。” 小兔垂着眼没吱声儿。 有时候姚爷挺讨厌这孩子这一点的。雷寅双那里清澈得如水晶一般,脑子里有什么念头脸上都能一目了然,偏这孩子把自个儿裹得严严实实,任何想法都不露一点端倪——亏得那瞎了眼的小老虎还整天说她这“小兔弟弟”是个没心机的,总担心他会在人前吃亏…… 不过,小兔有小兔的顾忌,就跟姚爷他们自个儿也有着一身的顾忌一般。这会儿小兔不愿意说出他的想法,姚爷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追问了,反正这孩子从来都是个倔强不肯听人劝的。他捋了捋那如今已经长及胸前的长须,叹着气道:“亏得那些人只是偶然经过,又不曾看出什么端倪,不然……” 小兔不知雷寅双的身世,所以天启帝那几句带着玄机的问话,不仅雷寅双没听出其中的奥妙,他也不曾听出有什么不对。跑去给姚爷报信,也不过是他和姚爷想到一处,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叫他舅舅看出什么端倪,在镇上多逗留了,叫他露了踪迹。他跟姚爷说起镇上的“来客”时,只简略地把来人的身份跟姚爷说了一遍,却是并没有提雷寅双报家世的那一段对话,所以姚爷也不知道,其实这雷寅双的来历,早引起了那位“来客”的注意…… 因此,第二天,朝廷的人马开进江河镇时,姚爷等鸭脚巷的众人不由都大吃一惊。 万幸的是,因着昨天跟那些“来客”说起山上的事,勾起小老虎打猎的兴趣。她忽悠了鸭脚巷的小一辈们一晚上,只忽悠到小兔和板牙两人,所以一早,三个小伙伴们就钻进了山林子里。且这熊孩子还给家里留了封信,说若是晚了,当晚就不回来了…… 原本因着这张小纸条而火冒三丈的雷爹,此时不禁一阵暗暗庆幸。 第五十九章 ·闯营 第五十九章·闯营 从七八岁起,雷寅双就常跟着镇子上的大孩子们进山林子里去套个兔子、逮点麻雀什么的。一开始雷爹还顾忌着她的安全不许她去,后来见她身手初成,只要不是什么大型野兽都很难伤到她,且他对小老虎从来都是硬不起心肠的,便无奈地跟她约定,不许她进深山林子,然后就放任她不管了——小老虎这一点禀性绝佳,只要是她答应了的事,她总能极认真地遵守着。 三姐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奶奶……”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变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休了他,踹了他,回头我就重新招个小女婿,照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第六十章 ·人赃俱获 第六十章·人赃俱获 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奶奶……”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变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休了他,踹了他,回头我就重新招个小女婿,照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的胡说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捶着她的膝盖笑骂道:“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二人正笑着,账房门口垂着的门帘一动,一个身影托着个茶盘,一瘸一拐地进了账房里。 雷寅双赶紧站起来,伸手接过小兔手里的茶盘,问着他:“怎么是你?大牛呢?” 小兔道:“楼上客人叫茶水。” 那低沉的声线,震得雷寅双到底没忍住,伸手搔了搔耳垂。 板牙奶奶则眯着个眼,把小兔一阵上下打量,回头问着雷寅双,:“双双啊,这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不记得了?” 雷寅双赶紧笑道:“这是新来的,奶奶不认得。奶奶叫他小兔就好。” 板牙奶奶眯着眼把江苇青又仔细看了一眼,道:“新来的?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我怎么觉得好像见过他?” 江苇青默默眨了一下眼。 雷寅双笑道:“奶奶肯定是记差了。”又从椅子上扶起板牙奶奶,道:“奶奶,要是没什么事,我送您回去吧,您一定又是瞒着小静姐姐一个人跑到街上来的。小静姐姐要是找不着您,该着急了。” 老太太一边任由雷寅双将她扶起来,一边喃喃抱怨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个个都没大没小的,尽爱管着我……” 她一边唠叨着,一边到底跟着雷寅双从账房里出来了。 雷寅双才从账房里出来,迎面就看到三姐冲她挑了一下眉梢。于是她便知道,三姐应该也听到了板牙奶奶的那番“告诫”,便冲着三姐咧嘴呲牙地做了个怪模样。 二人正互打着眼色,忽然,客栈外面响起一个妇人尖利的声音:“三娘,三娘!死哪去啦?!店里生意也不做,整天就只知道四处招摇,想给家里招个野汉子咋的?!你老娘我还没死呢!” 雷寅双一听这声气,那眉毛就竖了起来。板牙奶奶也生气地板了脸,冲雷寅双喝道:“叫那个老虔婆给我闭嘴!” “哎!”雷寅双应了一声,撸着衣袖便要冲出客栈,却被三姐一把拉住了。 三姐冲她摇摇头,道:“不用你。”说着,便从柜台后绕了出去。 客栈大堂里,几个住店的客人不知究竟,不由好奇地往店外探着头。 只见街上站着个精瘦的老太太,正叉着腰,远远冲着客栈里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见三姐出来,那婆子立时凶悍地扑上来,伸手要去拧三姐的耳朵。三姐才刚一躲开,她便尖声叫了起来:“反了你了!我是你婆婆,还教训不得你了?!”说着,伸手便在三姐身上一阵乱拧。 三姐一边躲着她的手,一边冷声道:“这个月的家用你不想要了?!” 婆子一愣,立时缩了手。她的手虽然不再往三姐身上招呼了,嘴里却仍不干不净地骂着些什么“勾野汉子”之类不堪入耳的话。三姐只当没听到的,一转身,进了客栈旁边的那座小药铺。婆子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跟在她的身后谩骂着,直听得客栈里的那些男客们都难为情地避开了眼。 婆子见三姐只当她不存在一般,不禁愈发地恼火,亦步亦趋地跟在三姐身后,那骂的词儿也愈发地不堪入耳了,“你个丧门星,克死我儿子不说,还想活活饿死我和你小叔子不成!谁不知道你那死鬼爷爷把家当全都留给了你,偏你天天倒会跟我哭穷!自个儿穿金戴银勾三搭四,倒叫老娘我穿成这副破落模样!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想着哪天我死了,你好改嫁。告诉你,老娘我活成千年王八也不会放你改嫁的!你当我不知道你天天往隔壁客栈里钻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是看上了人家的富贵,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想要过去做个小。可惜你天天巴结着人家,人家可不稀罕看你一眼!你个骚蹄子……” 她正骂得兴起,忽然有人一把搭住她的肩头,将她的身子扯得转了个圈。 老太太一个立足不稳,险些摔倒。她抬头正待要骂人,却对上一双圆瞪的虎目。 第六十一章 ·逸哥儿 第六十一章·逸哥儿 高公公将断弓呈给天启帝时,天启帝却是看都不曾看向那只断弓。 他正一脸阴鸷地盯着雷寅双,努力压抑着心头翻腾着的一片愤怒。 略过了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这愤怒竟是一种类似于被背叛的感觉。虽然就在刚才,他还在想着,便是他挺喜欢这孩子的,若那“鬼师”打算拿这孩子的身世做文章,他也不介意掐断故友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丝血脉。 此时雷寅双被两个军汉按在地上,高高抬起的脸上挂着一目了然的惊诧和呆滞,显然眼前的袭击不在她的意料之内。 她这神情不禁叫天启帝的怀疑稍稍松动了一下,不过转眼便又沉下眼眸。 确实也不怪他多疑。他之前是没往那个方向想,如今却是越想越觉得此事处处透着算计。且不说他在江河镇上跟雷寅双是不是真的偶遇,那苗家顶子村的事却确实是这孩子向他提起,他才兴起要上山一看的念头。而之所以选了在这一片林子里扎营,则是底下人听了徐县县令的建议。徐县县令则又是听了王朗的建议……至于闯营的雷寅双,显然再一次做了枚诱饵,所以她才会对他说那么一番话,叫他撤了身边大多数的警卫,这才叫那两个小子有了可乘之机。 ——可见“脑洞”这玩意儿,不是只有雷寅双一个人独有的。 天启帝眯缝着眼盯着雷寅双时,被人反剪着双手压在地上的江苇青则维持着跟雷寅双一样的姿势,高抬着脑袋,寻找着雷寅双的踪迹。 许是怕他和板牙会跟雷寅双“串供”,那些军汉并没有将他和板牙跟雷寅双扔在一处,而是单独扔在了一边。 他抬着头,透过高高的杂草缝隙往四周一阵张望,只眨眼间就看到了不远处被捆成一条僵虫状的雷寅双。这会儿她那纤瘦的身躯正被两个健硕的大汉压在地上,只能高高抬着个脖子,却是又叫他一眼就看到她脖子上缠着的一截白色纱布,以及那因挣扎而渐渐渗出纱布的一抹血痕。 前世时的江苇青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个霸道任性到目中无人的主儿,如今他这看似好好先生的模样,与其说是他“脱胎换骨”,倒不如说,是因为前世的那点坎坷,和跟在虎爷身边的几年平静生活,叫他渐渐学会了收敛。可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便是换了一世,他仍然还是他,那深入骨髓的傲气和霸道,却是一点儿也不曾变过。如今忽然看到被他细心呵护了多年的小老虎居然被人如此对待,且还在要害处见了血,江苇青只觉得眼前忽地一片血红,若不是身旁一直在大喊大叫着的板牙恰好在这时候被人堵了嘴,他不定也要跟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不过转眼他就冷静了下来。都不用怎么仔细分析,他就能预料到,只冲着鸭脚巷应天军的背景,不管他们有没有杀王刺驾,一个嫌疑却是再难逃过的了。唯一能救大家的,便只有他了…… 江苇青压抑下满腹的怒气,用力抬起头,看向他那五六年都不曾见过的皇帝舅舅,却因他被人死死按在地上,极目处只能看到一片草地,以及两支斜插在草地上的利箭…… 江苇青这里想着办法脱困时,天启帝却只不感兴趣地扫了被人扔在空地当中的两个男孩一眼,便又扭过头去,盯着雷寅双一阵暗哼。 当然,他还不至于怀疑这样的计谋是出自这孩子之手。但她的背后,可是站着当年应天军的军师,那赫赫有名的“鬼师”的。而他之所以对“鬼师”那么感兴趣,则是因为此人确实是有才学的,且如今三家争天下的事已经过去了十来年,他很希望能够说服“鬼师”为朝廷效力。却不想…… 许那人心里,始终只愿意效忠于他的故主一人,所以才会偷偷养了故主的这最后一丝血脉…… 这么想着,天启帝看向雷寅双的眼里,渐渐便带上了一丝杀意。 他眯缝着眼,正准备喝令人去捉拿“鬼师”时,忽然就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高声叫道:“你们都瞎了吗?!那刺驾的箭是什么箭?板牙的弓又是什么弓?他怎么可能射出这样的箭去?!” 一开始,天启帝还以为开口之人是雷寅双,可雷寅双的声音却是要比这个声音更加清脆一些,且她说话时虽然声调活泼,却总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亲昵感,此人的话语间却是透着一种不容忽视且理所当然地盛气凌人。 这语调天启帝可一点儿都不陌生。京城的世家子弟,以及他那些儿子女儿们,甚至有些朝廷大员们,只要不是对他,对别人说话时,总带着这么一种不经意地高高在上。 虽然心里觉得说话之人肯定不是雷寅双,天启帝仍是先看了雷寅双一眼。见她睁大着双眼,一边焦急地摇着头,一边看向那空地上的两个男孩,天启帝这才扭头看向刚才被他忽略过去的那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都是满脸的脏污,那个一直骂骂咧咧的男孩,此时早被人拿破布堵了嘴;另一个男孩则和雷寅双一样,虽然被人压着双肩,却仍努力高抬着头。 天启帝立时就注意到,这孩子生着一双好眼。那眼白微蓝的大眼睛,蓦地就叫天启帝有种说不清的熟悉之感。 那压着江苇青的侍卫,原还当他是个乖顺的,如今听他忽然一开口,立时都将手按在了他的头上,将他的脸压进土里,叫还有话未说完的江苇青啃了一嘴的草根泥土。 便是这样,他仍是高声叫道:“你们不是自诩是沙场上的老兵吗?怎么就不仔细看看那箭?!” 那“自诩”二字,不由就叫天启帝又眯了眯眼——近身伺候之人都知道,天启帝常爱自谦自己不过是个老兵而已…… 他想了想,却是先放过这一点疑惑,抬眼看向地上那两支险些要了他性命的利箭。 因他不曾吩咐过,地上的两支箭依旧原样插在地上。一只箭,斜插在一丛及小腿高的乱草旁;另一只,则插在因他滚动而压伏下去的一片野地里。 之前的遇袭受惊,加上因怀疑自己中了圈套而引发的怒气,叫天启帝一时只顾着生气了。如今听那孩子一嚷嚷,他才总算冷静下来。 便如他常常自谦的那样,作为一个老兵,冷静下来的他只一眼,就从那两只箭的位置以及形状上看出了许多之前不曾注意到的事来…… 他微眯起眼,头一次开始仔细回想着整件事的经过。 他记得当他从眼角处看到“虎爷”伸手要去摸踏香的屁股时,他正打算回头去喝止她的。只是,那一刻,不远处树上忽然出现的一点闪亮分了他的神。他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雷寅双的手已经落在了踏香的屁股上。受了惊的踏香带着他猛地往前一窜,于电光火石间,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左肩后侧挂了一下。战场杀伐十几年,早叫他形成了一种保命的直觉,便是他的头脑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于是他滚鞍落马,又依着直觉就势在地上连滚了好几圈…… 天启帝的眼一闪,立时拨过自己的左肩。果然,那左肩头后侧的衣料上,被划破了一道不起眼的小口子。 他放下手,目光深沉地看向雷寅双——就是说,若是没这孩子不知轻重地那么胡乱一摸,只怕此时他早已经挂了彩…… 天启帝向着高公公摆头示意了一下,高公公便命人去取了地上的两支箭。 天启帝就着高公公的手看看那箭和那把断弓,便回头吩咐着听到消息赶过来的刘棕,“你看看。” 被惊得出了一头汗的刘棕赶紧上前施了一礼,接过那弓箭一阵仔细打量,然后悄悄回头瞪了一眼那办错差事的副手,抬头禀道:“这弓是土制的弓,箭……”他略顿了顿,到底还是老实答道:“这是制式的箭。” 见他避重就轻,天启帝冷笑一声,问着他:“这样的弓,能射出这样的箭吗?” 刘棕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不能。这种土弓的材质不够硬,便是硬要用这种箭,最远也射不出三尺距离去。” 见他还算老实,天启帝便没再对他施压。 而那堵了嘴被压在地上的板牙,则立时跟条扔上岸的鱼似地,撅着身子就是一阵蹦哒,一边不甘心地“呜呜”抗议着。 雷寅双此时也反应了过来,抬着脖子冲皇帝叫道:“我们不是刺客,快放了我弟弟!” 天启帝横她一眼,见那些卫士按着她的脑袋,想把她也跟之前开口的那孩子一样按进土里,便随意挥了挥手,这才免除了雷寅双也啃一嘴泥的下场。 而虽说种种事实叫天启帝对雷寅双去了一些疑心,可到底今儿的事有着太多的巧合。他便冷哼一声,答着雷寅双道:“就算这两支箭不是你‘弟弟’所射,此事也未必跟你们没个关系。”说着,冲着刘棕一摆头,他则起身便走。 刘棕过去一把提起雷寅双,却是不知要如何处置于她。 王朗见了心头一慌,当即大叫了一声,只是他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看守他的侍卫一刀背给拍昏了过去。 便是被人很没面子地提着腰带拎起来,雷寅双也只咬着牙没吱声。可看到王朗被人打昏,她却是急了,不禁一阵大叫。板牙见他爹被打,立时也跟着一阵“呜呜”叫唤。顿时,场面又有点混乱了起来。 于一片混乱中,小兔那清凉的嗓音却是再次响了起来,“我以我母亲的灵位起誓,我们绝对没有危害陛下性命的嫌疑!我母亲叫郑帘,我叫江逸。我舅舅叫郑容……” 正挣扎着的雷寅双忽地就是一怔,扭头看向江苇青。 那已经骑上踏香的天启帝也是一怔,猛地回头看向江苇青,然后一皱眉头,拨转马头,缓缓向着江苇青踱了过去。 听江苇青报出皇帝的名讳时,看守着他的两个侍卫都吓了一跳,赶紧再次用力将他的脸按进土里。直到看到皇帝圈回马头,又冲着他们抬了抬手,这二人才松开一直揪着江苇青头发的手。 终于可以转动头部的江苇青扭过头去,吐出嘴里的草屑和泥土,又大声叫道:“我叫江逸,名字是母亲求舅舅所赐,说是要借舅舅的福气保我平安。母亲生前给我留的小字是‘苇青’二字。我生于太平初年三月初三,今年十三。”又重复道:“我舅舅叫郑容,明年恰好是他五十寿诞,也是我外祖母的七十大寿……” 提到外祖母,江苇青的声音忍不住颤了颤,却是强行压抑下那股忽然升起的酸涩,大声又道:“我是天元八年四月十三日,从京城西郊的碧水山庄被人带走的……” 那两个侍卫虽然松开了江苇青的头发,却依旧牢牢将他的双肩按在地上。江苇青知道,便是他抬头,大概也看不到正准备离开的天启帝,所以他并没有抬头,只侧脸贴着地面,闭着眼一味地往下说着。 所以,他并不知道,天启帝早已经甩鞍下了马,且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直到他听到头顶上方传来天启帝的声音:“抬起头来。” 那声音听不出一丝的喜怒哀乐。但压在他双肩上的手,却是立时就收了力道,且还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被迫抬头的江苇青睁开眼,眼里那未能消散的酸涩顿时化作一阵湿意。他用力眨着眼,抬头看向天启帝。 此时天启帝站得离他极近。挂在中天的太阳映在他舅舅的背后,使得那位帝王的面目一片模糊。江苇青不知道他舅舅有没有认出他来,可转念一想,便是认出了又如何?天家无父子,何况他们只是甥舅。当年他糊里糊涂陷进杀人案里时,他这舅舅不是也没有管过他是否清白吗?! 这么想着,他不由自嘲一笑,却于眨眼间,眨下一滴泪来。 一滴为前世的自己所流的泪。 他不愿意自己的狼狈落进他舅舅眼里。可既然不能叫他舅舅转开眼,至少他可以做到不去看他。于是他闭上眼,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又道:“我不求您信我是谁,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您相信,我们这些人没有害您之心,我只想请求您……”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叫那声音微微颤抖了一下,“求您不要随意下结论。毕竟,人的性命只一条,没了就是没了。”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前世时,他对他舅舅、对他外婆、对当年那些选择相信外面的传言,相信他已经变得无可救药的亲人们,心里其实一直都是怀着一股怨气的。所以每逢着外面又起了什么流言,明明只要他一句话就能澄清的事,他却死倔着从不肯开口自辨一句…… 结果便是,所有人都相信,他是坏的,江承平才是好的…… 苦涩中,忽然有一只温暖的手指拂过他的面颊。 江苇青忍不住睁开眼,却是这才发现,他舅舅不知何时竟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 “逸哥儿,”天启帝似叹息般轻声叫着江苇青的小名,手指抚过他脸上挂着的泪珠,“你这狠心的孩子,叫你姥姥好生担心……” 若只听他那平静没有起伏的声调,江苇青定然要以为,这不过是句官面堂皇的话而已。然而…… 那抚着他脸颊的手指,却是明显地在微微颤抖着。 自以为这世上再没人会关心于他的江苇青,鼻头忽地又是一酸。两世加起来已经二十好几的人,却是忍不住又滴下两滴泪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 天启帝正说着,忽然听得林子里又是一阵骚动。他收住话尾,站起身,往那边看了一眼。便有人来报,说是又抓住了一个疑犯。 他挥手让人放开江苇青,原想要伸手过去牵住江苇青的手的,却不想那孩子忽地一扭身,竟从他的手下闪了过去,转身跑向刘棕。直惊得原本看守着他的两个卫士以为出了什么变故,赶紧扑过去护住天启帝。 江苇青却是没理会身边的呼喝,仗着雷爹教的身法晃过那几只想要来拦截于他的手,只眨眼间便跑到雷寅双的身旁。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刘棕闷哼一声,原被他提在手里的雷寅双就这么落进了江苇青的手臂间。 “怎、怎么伤了?!要紧吗?” 他抚着雷寅双脖子上的白色纱布问道。 江苇青这紧张的神色,不由就叫天启帝一阵诧异。他的印象里,他这外甥待人一向冷淡,便是他和太后给予这孩子再多的关爱,也总被这孩子当作是理所应当一般。甚至有时候他胡闹了,他多说他几句,这孩子都能当着人极不给面子地掉头就走。若不是这张脸还是小时候的那张脸,若不是那眉眼间的熟悉感依旧,天启帝险些就要以为这是有人在冒充他那个失踪多年的外甥了…… 雷寅双拉开小兔的手,脸上的神情看着仍有些呆滞,“你……想起来了?”她盯着他的眼喃喃问道。 小兔一怔。二人目光交汇处,叫旁观的天启帝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的两个孩子被一层看不见的膜给单独隔在一个只有他俩存在的世界里一样。 这奇怪的感觉不由就令天启帝动了动眉梢,才刚要开口,林子边上忽然响起一阵呼哨。却原来,是嫌犯被带了过来。 看着那死狗般被拖过来的嫌犯,以及领队手里提着的制式弓,天启帝眉头一皱,只得先过去处理了这要紧的正事。 第六十二章 ·迁怒 第六十二章·迁怒 这件刺驾案,其实说复杂也不复杂,最初的源头,却是要从那年花姐遇刺的事儿说起。 三姐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奶奶……”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变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休了他,踹了他,回头我就重新招个小女婿,照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的胡说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捶着她的膝盖笑骂道:“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二人正笑着,账房门口垂着的门帘一动,一个身影托着个茶盘,一瘸一拐地进了账房里。 第六十三章 ·小兔不乖 第六十三章·小兔不乖 天启帝左手拉着小兔,右手拉着小老虎,身后跟着王朗父子,像个来串门的普通亲戚般走进鸭脚巷时,鸭脚巷里的三户人家全都是门户紧闭。 只不过,从紧闭的大门两侧各伫立着的一尊“门神”,便能叫人知道,这大门紧闭未必是鸭脚巷住户们自己的意愿。 在巷道突然扩开的喇叭口处站定,天启帝低头问着江苇青:“哪个是雷家?” 江苇青指了指中间的门。 于是高公公不待天启帝示意,便跑上前去敲响了雷家的大门。 下山时,天启帝抱着江苇青上了那匹大黑马,他原是指定刘棕骑马带着雷寅双的,虽然雷寅双对骑马一事眼馋已久,此时却是怎么也不肯跟着刘棕,宁愿挤上王朗父子坐着的马车。到了镇子口,天启帝又命人把她带过去,然后甚是亲昵地拉住她的手,就这么一手她,一手江苇青地带着他俩进了鸭脚巷。 于是雷寅双便知道,这甥舅俩一路上聊的肯定都是江河镇、鸭脚巷,以及,她。 明知道小兔这会儿正巴巴地望着她,雷寅双始终低垂着眼不搭理他。虽然她并不情愿被天启帝拉着手,此时也只能忍耐下来——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又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便是她心里对着小兔……不,镇远侯世子,有着千种恼怒万般不甘,此时已恢复理智的她,可不敢再像刚才那样,不管不顾地去捅皇帝佬儿的马蜂窝了。 那高公公站在雷家门前,才刚要抬手去拍门,雷家的大门竟忽然开了。显然,门里的人正时刻关注着门外的动静。 开门之人正是雷爹。雷寅双一看,顿时如那走失的孩子终于找到家长一般,满心委屈地大叫了一声“爹”,便猛地挣脱天启帝的手,又险险地差点将堵在雷家门前的高公公撞了一个跟头,然后就这么直直飞扑进她爹的怀里,抱住她爹的腰便不肯抬头了。 雷铁腿上有伤,哪里经得住小老虎这一扑,不由往后踉跄了一步,一只手撑住门框,另一只手则牢牢抱住小老虎的肩。只一眼,他就看到了雷寅双脖子上缠着的纱布,那脸色顿时一变。 紧跟在雷爹身后的花姐也看到了,忍不住“呀”地叫出声儿来:“双双,你受伤了?” 说着,硬是一把将雷寅双从雷爹的身上扯下来,一边急切地摸着她全身上下,检查着可还有别的伤处。 雷寅双噘了噘下唇,委委屈屈地冲花姐叫了声“花姨”,那眼里的泪花早已经打湿了睫羽。 花姨最是应付不来眼泪的,立时一把抱紧了她,一边抚着她的背,喃喃安慰着她“没事了没事了”,一边抬头怒目瞪向门外那仍拉着手的天启帝甥舅俩,特别是瞪着那咬着嘴唇不吱声的江苇青。 和雷爹订亲后花姐才知道,原来并不是她记错了雷寅双的生辰,而是这孩子原就不是她所以为的那个孩子。她所认识的那个雷爹的亲生女儿,早在龙川被围前就已经夭折了。一开始时,她和前世一样,原也打过亲上加亲的主意的,后来见小兔整天黏着小老虎,又听雷爹把姚爷的主意说了一遍,也觉得果然是小兔的身份才更能护住雷寅双,便没再像前世那样撮合健哥和双双两个。只是,这会儿眼见着小兔跟天启帝手拉着手地站在一处,她忽然就想到,小兔落难时一个模样,等他恢复了身份后,却未必还是原来的那个“小兔”了……不然,以小兔以往对小老虎的在意,哪肯叫人伤了她?且还是伤在这样的要害部位! 土匪出身的花姐再不管雷寅双受伤时小兔是否就在眼前,心里只恨着他没能护好双双,更是后悔着不该轻信姚爷和雷爹的话,却是忘了男人家看待事物的方式原就跟女人家不同。早知道小兔这么不可靠,她还不如撮合了双双和健哥儿呢,至少他俩身份地位对等,便是健哥儿想负了双双,好歹她也能出手管教他一二…… 就在她瞪着小兔鼻孔喷火时,一旁的天启帝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猛地抬手指住雷爹,“你,你……你是雷铁山?!你不是死了吗?!你竟还活着?!” 便如雷寅双猜的那样,下山的路上,江苇青早跟天启帝将这些年的经历都交待了一遍,所以天启帝是知道他一直在跟着姚爷学文,跟着雷爹学武的。姚爷的真实身份,天启帝已经猜到了,他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应天军里还有雷爹这么一号人物。 虽然当年应天军里,确实也曾有过这么一位姓雷的少年将军,且连名字都有些类似。只是就他所知,那位少年将军当年就已经跟着他的义父应天皇帝一同陨落于龙川山下了。应天皇帝的尸骨他好不容易才从鞑子手里抢了回来,那少年将军的尸骨却是无人知其下落…… 就在他满脸震惊地看着据说早已经死于敌军之中的雷铁山时,左右隔壁那两扇紧闭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全都被人拉开了。 立时,鸭脚巷里充斥起各种叫声。 “爹!”这是看到她爹被两个侍卫一左一右保护(看守)着时,小静发出的惊呼。 “娘!”这是和王朗站在一处的板牙看到他娘时的委屈叫声。 “回去!”这是看到小静想要扑出门去,以及看到姚爷想从院子里出来时,守在两家门口的“门神”们同时发出的喝令。 “爷爷!”这是三姐害怕“门神”的枪扎到自家爷爷身上,想要将姚爷拉回去的叫声。 一片混乱中,天启帝不禁一皱眉,冲着那几个“门神”喝了声:“退下。”然后看着站在门边上的姚爷笑了笑,道了声:“姚军师。” 姚爷目光一闪,倒也没否认,只从家里出来,看看江苇青,再隔着门槛看看雷寅双,问了声:“双双怎么了?” “误会,”天启帝道,“不小心伤了这孩子。” 姚爷的眉头皱了皱。 天启帝则又扭头看向雷爹,对着雷爹摇了摇头,苦笑道:“朕已垂垂老矣,将军却是风采依旧。” 这话则是夸张了。当年他认得雷爹时,雷铁山才不过十七八岁,恰风华正茂,如今却已经是年过三旬,且还有残疾在身。 雷爹默了默,道了句:“俱往矣。” 自天启帝报出雷爹的真实姓名后,花姐便一把将雷寅双推到了胖叔的怀里,她和雷爹并肩而立。胖叔则有样学样地将雷寅双又推到身后李健的怀里,他则也和那夫妻二人一样,将雷家那原就不大的门框堵了个严严实实。 虽如此,江苇青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被李健护在身后的雷寅双。他牙根一酸,才刚要挣脱天启帝的手,想要过去将小老虎拉回来,却叫天启帝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天启帝看着雷爹和姚爷笑道:“多年不见,老友重逢,想来彼此都有许多话要说。这里狭小,不是说话的地方,客栈那边应该早已经收拾妥当了,不如请各位移驾那边,倒也能坐下从容叙话。” 姚爷看看被雷家门里的众人堵得只露出一角衣摆的雷寅双,再回头看看天启帝,二人目光一阵交汇后,他便知道,这位显然是猜到了雷寅双的身世。他想了想,挤着笑道:“也是。不过,那些陈年旧事,怕是这些孩子们不感兴趣,不如就让他们留在这里吧。” *·*·* 傍晚时分,太阳虽然已沉下西山,天际却还透着一丝明亮。此时正是倦鸟归巢的时候,天色将暗而未暗,节俭惯了的小镇人家都还不曾点起灯火,那江河镇老街上的龙川客栈里,却早已经是一片灯火辉煌了。 这若是在平时,那些热心过了头的大婶大娘们还不知要怎么挤眉弄眼地评说着这户人家“不懂生活”,今儿却是再没一个人敢说上一句不是的——无他,一早儿皇上的御林军就封了江河镇,镇上的百姓这才知道,那“天上的紫微星”,大兴的开国皇帝,真龙天子天启帝竟亲临了他们这个龟不生蛋鸟不拉屎、前后统共才两条街的小镇子。 且,还征用了镇子上唯一的一间客栈作为驻跸的行宫。 昨日崴了脚的首辅大人今日不曾跟着皇帝上山去,却是被天启帝留在了江河镇上。也不知道天启帝给他交待过什么,总之,首辅大人进了镇子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命人封了鸭脚巷。第二件事,就是征了龙川客栈。 当时龙川客栈里只胖叔和李健两个。首辅大人倒也算得是明理之人,听说客栈老板娘家就住在鸭脚巷内,便“通融”地叫人把胖叔和李健给“送”进了鸭脚巷。 姚爷和雷爹还有王朗跟着天启帝去“叙旧”了,花姐不放心,非要跟着,于是雷家小院里就只有胖叔、李健,和掉了两滴猫泪后就恢复了常态的雷寅双。 天启帝带着几家家主去“叙旧”时,似乎忘了把留在三家门外的“门神”给撤走了。姚爷等人似乎也忘了提醒他,于是,三家人仍是不可以随意串门。但自小起,几家孩子串门就很少有走正门的,因此这会儿雷家的两边墙头上,各趴着板牙、小静和三姐。 那板牙见几个“门神”对他们趴在墙头上的举动无动于衷,干脆直接翻过了院墙,跳进了雷家的院子里。 此时雷寅双正背靠着厨房旁边的灰墙,垂着眼,默默板着一张脸。 要说小老虎很少出现这样神情低落的时候,她平常总给人一种阳光灿烂的感觉,似乎浑身充满了用不完的活力,如今这么一蔫巴,倒实实不像小老虎本人了,竟像是只落了难的病猫一般。 见板牙翻墙没事,三姐和小静便也都翻过墙去。 小静最是富有同情心的,立时过去要拉着雷寅双坐下。雷寅双却倔着靠在墙上不肯动弹。小静没了法子,便和三姐两个,就这么围着小老虎,替她解开脖子上的纱布,查看了一回她的伤处,再帮她换了一回药。 女孩子们忙碌着时,板牙则站在院子当中一阵手舞足蹈,汇报着他所知道的事情。 对于杀王刺驾的事,连他们带胖叔都不怎么关心,倒是江苇青和皇帝甥舅相认的事,把众人全都吓了一跳。 “是吧是吧?”板牙见门外守着的武士们没有要伤害他们的意思,那活泼的天性立时就散发了出来,扯着雷寅双的衣袖道:“我们都吓了一跳呢。再没想到小兔居然真的就是那年那个什么侯府在找的世子。而且,你们知道吗?他居然比双双姐还大了一岁呢,亏得双双姐叫了他好几年的‘弟弟’……” “别跟我提他!” 雷寅双忽地一甩衣袖,甩开板牙的手,扭头就跑回了自己的屋里。 小静和三姐对视一眼,赶紧跟过去,却发现,那从来不上门拴的门,居然被雷寅双从门里给拴上了。 从那被阳光晒得已经变了形的门缝间,两个女孩依稀能够看到,小老虎似乎就坐在门的背后,拿后背抵着门。 小静抬手想要敲门,却叫三姐一把拉住她,冲她摇了摇头。 雷寅双坐在门后,双肘搁在膝盖上,将脑袋抵着肘弯,只觉得满心说不出地委屈。 这时,就听得门外传来三姐的声音。三姐道:“你说,小兔这些年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装的?” “大概……是装的吧……”小静在三姐的暗示下犹豫道。 门内,原本将脑袋搁在臂弯里的雷寅双立时抬起头来。 这正是叫雷寅双最为恼火的一点。就跟她的心思总瞒不过小兔一样,当她问着他是不是想起来了时,只一眼,她就从他眼里读出了“内疚”二字。于是瞬间她就明白了,原来这家伙一直在骗着她,原来他一直什么都记得的……想着三姐总嘲笑她太过于轻信于人,想着她明知道小兔并不像他总表现出来的那般弱,她却总是忍不住要去护着他,为他出头,想着他不定因此而怎么在背后嘲笑她的愚蠢,小老虎只觉得牙根一阵痒痒,只恨那总爱装着个呆萌模样的小兔不在眼前,不然她肯定扑过去手撕了他! “可是,”门外,三姐又道:“他明明身世那么显赫,干嘛不回去,非要在咱这里躲着?” 雷寅双一怔。这问题她倒是没想过。 这个问题小静倒是知道答案的,对三姐道:“这个嘛,我大概能猜到一点原由的。” 和雷寅双一样,小静也爱听八卦。但两人不一样的是,雷寅双只把八卦当故事听,听完也就扔到脑勺后面不去想了;小静却是真对那些家长里短感兴趣,且还总能加以分析归类,于是,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有些明明是发生在千里之外的事——便如这镇远侯府的事——她竟也能说个头头是道。 “……小兔刚来时,我也想过他会不会就是那个世子的,”小静将她所知道的镇远侯府的八卦一一给众人说了一遍后,又道:“可听说那个世子是个娇生惯养之人,且脾气暴戾,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跟我们小兔一点儿都不像,所以我也就没往那个方向想。” 她这“我们小兔”几个字,立时恼得门后的雷寅双就站了起来。 正这时,只听三姐道:“不管小兔的真实脾性是不是传闻里的模样,不过我猜,想弄死他的人肯定是他的那个大哥。” 雷寅双一怔。 小静则道:“可听说那位大公子名声很是不错的,倒是小兔,名声很有些不好听呢。” 三姐道:“若我是那位大公子,只怕也要想着法子败坏小兔的名声的。你刚才也说了,他自小是作为承嗣之子养大的,若是没个小兔,这偌大的家业带爵位,便全都是他的,偏有了个小兔,叫他一下子从被人奉承着的未来家主,沦落为低人一等的妾生子。要是你,你可服气?换作是我,只怕也要想法子除了小兔的。” 雷寅双的眉头一皱,等她意识到她又习惯性地想要去护着小兔时,那眉头瞬间就皱得更紧了。 门外,三姐摇了摇头,“啧啧”地咂了两下嘴,又学着她爷爷的模样摸着下巴道:“这小兔可真不乖,这么大的事竟都瞒着人不说。”又忽地一挑眉,歪头问着院中的众人道:“你们说,我爷爷和雷爹爹、王爹爹,他们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三姐原是想要劝解雷寅双的,却不想说着说着,叫她脑子里忽地闪出这么个念头来。于是她也皱起了眉头——若是大家谁都不知道,也可以算是小兔情有可原了,可若是大人们都知道,偏只瞒了他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小伙伴……别说雷寅双,三姐想想都觉得有点心寒…… 李健原只站在一旁看着三姐和小静演着双簧的,这会儿见三姐也入了戏,不禁摇了摇头,过去拉了三姐一把,道:“想来小兔也不是有意要说谎的,这毕竟……” 他话还没说完,三姐身后的门上忽然响起一声重击。 “不许再叫他小兔!”雷寅双猛地一个转身,用力在门上狠捶了一拳头,隔着门冲门外的众人怒吼道:“他叫江逸,不是小兔,小兔根本……” 原来,她那又听话又温驯的小兔弟弟,根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雷寅双蓦地咬住下唇,愤愤地扭过头去。 正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动静,随着雷家院门“吱呀”一声开启,就只见换了身锦衣华服的小兔,不,镇远侯世子江逸,站在门外默默看着大家。 第六十四章 ·搓衣板 第六十四章·搓衣板 妈妈米呀,救命啊,后台又卡啦!!!!!!更新不了了!妈妈米呀,救命啊!!!!后台又卡啦!!!!! 板牙跟说故事一样说着小兔甥舅相认时,连三姐在内,一个个都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小兔便是身份再怎么变,他这个人没变,仍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个小兔。直到这一身贵气的小兔出现在他们眼前。 三姐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奶奶……”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变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休了他,踹了他,回头我就重新招个小女婿,照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的胡说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捶着她的膝盖笑骂道:“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二人正笑着,账房门口垂着的门帘一动,一个身影托着个茶盘,一瘸一拐地进了账房里。 雷寅双赶紧站起来,伸手接过小兔手里的茶盘,问着他:“怎么是你?大牛呢?” 小兔道:“楼上客人叫茶水。” 那低沉的声线,震得雷寅双到底没忍住,伸手搔了搔耳垂。 板牙奶奶则眯着个眼,把小兔一阵上下打量,回头问着雷寅双,:“双双啊,这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不记得了?” 雷寅双赶紧笑道:“这是新来的,奶奶不认得。奶奶叫他小兔就好。” 板牙奶奶眯着眼把江苇青又仔细看了一眼,道:“新来的?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我怎么觉得好像见过他?” 江苇青默默眨了一下眼。 雷寅双笑道:“奶奶肯定是记差了。”又从椅子上扶起板牙奶奶,道:“奶奶,要是没什么事,我送您回去吧,您一定又是瞒着小静姐姐一个人跑到街上来的。小静姐姐要是找不着您,该着急了。” 老太太一边任由雷寅双将她扶起来,一边喃喃抱怨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个个都没大没小的,尽爱管着我……” 她一边唠叨着,一边到底跟着雷寅双从账房里出来了。 雷寅双才从账房里出来,迎面就看到三姐冲她挑了一下眉梢。于是她便知道,三姐应该也听到了板牙奶奶的那番“告诫”,便冲着三姐咧嘴呲牙地做了个怪模样。 二人正互打着眼色,忽然,客栈外面响起一个妇人尖利的声音:“三娘,三娘!死哪去啦?!店里生意也不做,整天就只知道四处招摇,想给家里招个野汉子咋的?!你老娘我还没死呢!” 雷寅双一听这声气,那眉毛就竖了起来。板牙奶奶也生气地板了脸,冲雷寅双喝道:“叫那个老虔婆给我闭嘴!” “哎!”雷寅双应了一声,撸着衣袖便要冲出客栈,却被三姐一把拉住了。 三姐冲她摇摇头,道:“不用你。”说着,便从柜台后绕了出去。 客栈大堂里,几个住店的客人不知究竟,不由好奇地往店外探着头。 第六十五章 ·福星 第六十五章·福星 “就是说,你……让我想想。” 听江苇青讲述完他那离奇的遭遇,雷寅双拿手指虚点着半空,皱着眉头在脑海中一阵搜索。她记得似乎有个什么词儿是专门形容他这样的奇遇的。 “想起来了,”她叫道,“叫‘重生’!就是人死了之后,又回到过去洗牌重来。你!”她一拍桌子,拿手指住江苇青,“重生了!” “……” 江苇青看看那只几乎抵到鼻尖前的手指,再抬眼看向雷寅双。 这会儿他们正坐在厨房里。平常用来吃饭的小矮桌上,仅放着一盏油灯。那比豆粒大不了多少的灯光,映照在雷寅双的猫眼里,熠熠生辉得令人一阵起疑。可江苇青却忍不住松了口气。他就知道,自来爱听个奇闻怪谈的小老虎肯定会被他的遭遇吸引去注意力。这会儿她的脸上,哪还能找到一丝之前的气恼?看着就是一副准备“脑洞大开”的模样。 “人死了,不是该转世投胎的吗?哪有又投回到十岁年纪的。”他看着她的手指道。 “也……是……”雷寅双应着,收回手指,拿手背撑住下巴,一阵默默出神。 和万事不求甚解的小老虎不同,心细如发的江苇青凡事总爱究个根源,所以他一直都很想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却一直没能找到答案。这会儿看着雷寅双那不停忽闪着的浓密眼睫,他不禁觉得,这总有着各种奇思妙想的小老虎,不定还真能替他想出个什么原由来…… 果然,只见那双猫眼一阵忽闪后,雷寅双便猛地将双手往那矮桌上一撑,再次杵到他的鼻尖前,嚷道:“我知道了!” 江苇青赶紧一把按住那盏被她撞得摇晃起来的小油灯,皱眉责备着她道:“小心些!” 雷寅双则一如既往地不把这点小意外放在心上,只匆匆往他按住那盏油灯的手上瞟了一眼,见没烫着他,便又盯着江苇青的眼道:“这是个梦!” “梦?” “是的。肯定是个梦!”雷寅双笃定道,“你知道的,我就经常会做些稀奇古怪的梦,而且每回醒来的时候,都感觉梦里的人和事情特别真实,就跟我真的亲身经历过一样。你这所谓‘二十岁的时候被人杀死’的经历,肯定也是梦!” 江苇青可没少听她提到过她的那些梦。只是,她梦里出现的许多东西,便是她描述出来,也叫人难以理解。而且,和她的梦比起来,他的这个“梦”,则难免太过真实详细了。 “我……不知道……”他老实承认道。 雷寅双撤身坐回去,将手肘搁在桌子上,撑着下巴看着他道:“我知道!你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虽然你说你被人拐走之前,从来没有怀疑过你那个哥,呸,那个,江……江承平!可我知道,你这么聪明,肯定早就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不过是你太过相信那个家伙,不肯相信自己的感觉罢了。直到你遭逢大难,一直藏在你心底的那些感觉才向你报了警,所以你才会做了这样的梦,然后你就梦到了我……诶?” 正“脑洞大开”的雷寅双忽地卡了壳。在她把他从河里捞上来以前,他俩可还都不认识呢,他怎么会梦到她的?! 不过,很快,她的“脑洞”就给这个故事找到个合理的借口。她一甩马尾,道:“不是说‘冥冥中自有神灵’吗?我看,不定是你娘的在天之灵护佑着你,才在梦里向你示警的。” 雷寅双越想越觉得她这个解释最为合理,便自得地冲着江苇青一晃脑袋,笑道:“至于我,肯定是你娘知道,我是你的福星,所以才叫你提前梦到我的。” 豆大的灯光下,她这得意洋洋的小模样,叫江苇青的手指忍不住一阵发痒,却又只能克制着不敢有所动作。 他挺了挺脊背,暗含深意地看着她道:“也是,看来你是我娘相中的人。” 雷寅双哪里知道他的那点鬼心眼儿,还很是得意洋洋地顺着他的话一阵自夸,又兴致勃勃地跟江苇青讨论了一会儿他的“前世”……不,他的“梦”,然后将下巴搁在交叠起的手背上,感慨道:“原来我嫁给了健哥啊。” 顿时,江苇青就觉得牙根一阵发痒。若不是他答应过再不会对她说谎,他真不想告诉她这件事的。 他磨了磨发痒的牙根,“那只是个梦而已。” “可也说不准哟!”雷寅双抬着眼皮瞅他一眼,“怎么说我跟健哥都是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我爹还娶了他姑姑。这亲上加亲,可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江苇青忍不住又锉了锉牙,盯着雷寅双的眼道:“我跟你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啊!你不是说,我跟他是同一天到镇子上来的吗?那你认识我俩的时间是一样的长,怎么就只有你跟他才是青梅竹马了?!” 他这话里浓浓的酸味儿,令雷寅双从手背上抬起头,看着他一阵嘻笑,“哟,还吃上醋了?”她笑话着他。 事实上,她就没把她梦里嫁人的事当件真事来看待。且她如今才十二岁,刚朦朦胧胧有了一点初始的男女意识而已,对于什么男婚女嫁,可以说,她还没个实质的概念。此时便是说着她是谁谁谁的妻子,于她来说,也不过是一场家家酒,全不当真的。 江苇青被她嘲得脸一红,却是蓦地把心一横,伸手横过桌面,按在她交叠着的手背上,甚是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眸道:“便是要嫁,你也该嫁我才是。” “啊?”雷寅双一呆。 也亏得这小油灯不够亮,没叫雷寅双看出,其实此时他的脸上早已经红得快要能滴下血来了,“那个……”他磕巴了一下,“那个,镇上人不是总说,我是你家的童养女婿吗?便是嫁,你也该是嫁给我才对。” 刚才他离开客栈时,已经听明白他舅舅和姚爷雷爹的对话了,显然他舅舅有意招揽他们,可他们似乎并不感兴趣。虽然平常雷爹不怎么多话,但从花姐的言谈里,他却多少能够感觉得出来,他们对他舅舅其实心里还是怀着些抵触的。 他既然露了身份,那么舅舅肯定是要带他回京的,而雷爹却未必愿意进京,那么他和雷寅双,很有可能就此天各一方。这么想着,他便是一阵心慌慌的难受。于是他忍不住用力握紧她的手背。 雷寅双抬眼看看他,再看看他紧握着她的手,然后再次抬眼看着他,忽地反手握住他的手,问着他:“你是不是害怕你一个人回去,会吃亏?” 江苇青一怔,一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雷寅双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又道:“你别怕,你不是有个皇帝舅舅吗?你把那个混蛋拐你的事跟你舅舅说一说,让你舅舅把他抓起来,你不就安全了吗?” 江苇青不明白她怎么忽然扯到这件事上,便道:“可我并没有证据。” “你舅舅是皇帝,他还要什么证据?”雷寅双道。 江苇青一阵苦笑,道:“越是皇帝,行事反而越没有常人自由。若是别人家,护了短也就护了短,在他那里却是不行的。连我外祖母多赏赐我一点东西,我父亲都会被御史弹劾,又何况是这种没个证据的事。” 雷寅双不禁一阵沉默。 江苇青看看她,问道:“你怎么以为我是在害怕?” 雷寅双抬起头,“你不是因为害怕,才在我家躲了这么多年的吗?” 江苇青:“……” 他再没想到,雷寅双是这么想这件事的。可…… “可是,”他用力一握她的手,“才刚我跟你说的,是我想娶你……” “知道知道,”雷寅双跟哄孩子似的,在他的手背上摸了两把,道:“你现在的想法,其实也有个什么专门的词儿来着,我记不太清了,好像叫‘雏鸟’什么来着,说的就是你这种情况。说起来,其实你不过是因为我是那个把你从河里捞上来的人,又是你印象里头一个对你那么好的人,所以你才觉得你离不开我。可等你再大些,你就该知道,你想娶的人,未必是我了。” 江苇青一怔,再想不到她会这么说。他连忙抽回手,郑重道:“我是真想娶你!” “切,”雷寅双不客气地嗤笑一声,“你想娶我我就得嫁?!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你是真想娶我?”见他张嘴要说什么,她挥挥手,拦住他的话头,又道:“好,就算加上你梦里的年纪,就算你现在真是二十三岁,那你头二十年里,可有真心喜欢过什么人没?没有吧?那你怎么就知道,你想娶我,是因为你喜欢我,想跟我在一起,还是因为你觉得你呆在我身边特别安全,所以才想跟我在一起的呢?” “我……” 她再次挥手打断他那未能出口的话,又道:“便是你觉得你现在是二十三岁,已经是挺成熟的一个人了,我可才十二岁。你怎么就觉得,我长大了一定想嫁你呢?而且,我从没跟你说过,我可是从来没想过要嫁人的。嫁人这件事,我怎么都觉得是你们男人设下的一个陷阱。你想啊,嫁人前,我只要洗我自己的衣裳,做我自己的饭就好了,我嫁了你,还得洗你的衣裳,给你做饭,我吃饱了撑的才去给你当那个老妈子呢……” “洗衣做饭的人是我吧……”江苇青郁闷道。 雷寅双一愣,张了张嘴,忽地没声儿了。确实,自打小兔进了她家家门,这些家务活便都是他在做…… 她心头忍不住一阵愧疚,猛地一挥手,道:“总之,嫁人对女人一点好处都没有,我才不嫁呢。”又指着他道:“你也别说什么想娶我的话,便是你做了个怪梦,梦里觉得你已经活到二十岁了,可事实上你到如今也不过才十三岁而已。” 见江苇青又要张嘴说话,她蛮横地一把按下他的手,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不爱听你那么说。一则,谁也没规定说,你想娶我,我就必须得嫁你;二则,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的,可这种喜欢,就只是小伙伴们之间的那种喜欢,我可没觉得我喜欢你喜欢到非要嫁你不可。而且,我也没觉得你对我的喜欢,就是那种喜欢。再说了,我俩的年纪都在这里呢,说什么娶啊嫁的,你不觉得太早了?等再过个几年,你再大些,肯定想法就不一样了。”又告诫着他,“以后可别再跟我提这话了,我是知道你没那个意思的,可在别人听来,还当你是在调-戏我呢。” 她这里正说着,忽然便听得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响,原来是高公公过来宣旨,天启帝要宴请鸭脚巷的众人。 *·*·* 对于天启帝的要求,姚爷和雷爹他们都说要考虑一二。 天启帝对他们倒也不曾过于逼迫,只拉着他们一阵天南海北的“叙旧”,又说起他当年给应天皇帝收敛尸骨的旧事,以及若是他们肯随他进京,他会如何安置他们。 之前雷爹他们就知道,有人在龙川之上替应天皇帝立了座碑,他们却是再没想到,这是当年天启帝所立。 这几人中,姚爷今年不过才五十出头,雷铁山也不过三十四五岁,王朗虽比雷铁山略年长一些,也还未到四旬,可谓还都年富力强。便是雷爹腿上有了残疾,听着天启帝对他们的安排,几人说不心动那是假话。可心动的同时,多少总带着这样那样的疑虑,何况,他们还带着雷寅双这么个“定时炸-弹”。虽说皇帝已经默认了她的存在,别人呢?万一哪天叫人认出她的身份——偏这孩子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又会惹出什么样的祸事来?! 酒宴散后,雷爹和板牙爹都没有回家,全都聚在姚爷家里一阵商谈,却是直到天亮,依旧未能想出个万全之策。最后,姚爷一拍大腿,指着王朗道:“只能这样了,我跟你先随他进京。当年你不过是铁子的副将,结的仇家远没有铁子多,我又不过是个半截子入土的老头儿,便是有人要寻仇,也有限。” 他扭头看向雷爹,“等我们先跟他进京看看风向,他若真是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真心想用我们,你再进京也不迟。可若不是那样,至少我们也没有全部陷进去。” 王朗道:“可是,以什么理由留下呢?” 姚爷看看雷爹,忽地摇头一笑,道:“只怕此时也顾不得忌讳了,你正好可以拿花姑做借口,只说要养胎,等孩子生下来,怎么都是明年的事了。” 王朗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傻傻地问着雷爹,“花姐有了?!” 尚未大亮的天光下,雷爹那张黝黑的脸上竟隐隐透出一丝红晕来,讷讷道:“才,才刚怀上,还,还不足两个月呢,不好往外说的。”——乡里风俗,坐胎未足三个月前,是不宜叫人知道的。 “哎,”王朗喜出望外,拍着雷爹的肩道:“恭喜恭喜,”又道,“这孩子是个福星,来得巧!” *·*·* 这一夜,不仅鸭脚巷里的众人未能安眠,那龙川客栈里,江苇青也未能合眼。 几年来,江苇青早收敛了当年那“唯我独尊”的霸道脾性,以及那总随心而为的任性。如今的他,变得越来越像姚爷,凡事总爱在心里琢磨个透彻才会甘休。可唯独他对雷寅双的感情,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加以分析——她于他,就像她天生就该跟他在一起一般。 直到她那般说起,江苇青才惊觉到,他当初之所以会黏着她,恰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给过他温暖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愿意收留他、照顾他的人……虽然他不太明白雷寅双所说的“雏鸟情结”是什么意思,可板牙奶奶以前就拿那“初生的小鸭子”形容过他爱黏着雷寅双的原因,所以他大概也能猜得出来那两个字的含义。 只是,经过一夜的梳理,他却觉得,自己对雷寅双,那感情早已经不能用这两个字来概括了。或许“重生”以前,他对她确实存着那样的心态,可“重生”后,他对她,早不知不觉从当初的单纯依赖,发展到如今总希望她能反过来也依赖于他……所以,他才会包揽了家里的所有家务。 如今他对她的感情,却是除了当初那种“雏鸟”般的依恋外,还有着种难以割舍的亲情,以及一种午夜梦回时,总能叫他心头如擂鼓般突跳着的、闷闷燃烧着的热烈…… 虽然两世为人,他却是头一次对什么人有如此强烈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雷寅双所说的“那种喜欢”,他唯一知道的是,他不想、不能,也绝不会,将她让给任何人。 便是她说她才十二岁,便是她说,没个规定说他喜欢她,想娶她,她就必定也要嫁他,便是如此,他也不会放手…… 所以,当第二天,听说姚爷等人的决定后,他立时便找着天启帝,要求留下陪着雷家人,等花姐生产过后,他再跟着雷家人一同回京。 听着他的这个请求,天启帝似乎一点儿也不吃惊,只看着他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问了一句:“因为雷家的丫头?” 想着雷寅双那句“调-戏”的话,江苇青只咬着牙没有回答。 看着他这小模样,天启帝忍不住又摇了摇头。这外甥,几年不见,变化颇大,甚至连性情都不再是他印象里那般任性不羁了,只这犯倔时的沉默,竟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可知道,那丫头的真实身世?”天启帝忽然道。 江苇青一怔,抬头看向他舅舅。 天启帝叹息一声,把雷寅双的身世跟他讲了一遍,又道:“这样的身世,若要传扬出去,就算我不欲拿她如何,只怕朝中也要有人对她发难的。” 又道,“暂且不说她,单说你。昨儿你也说了,你被拐之事存着许多疑点。可你也该知道,有些事,我能替你做主,有些事,就算是我,也不好逾规行事。你若想要查明事实,给自己一个公道,就只能你自己去查。可你若要留下,给人趁机钻了空子,只怕以后就再没机会查清此事了。便是如此,你也要留下?!” 江苇青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点了一下头。 天启帝不禁一阵失望,看着他冷笑道:“还当你是吃一堑长一智,终究有些长进了,不想竟还是如此愚蠢!你要留下,无非是想就近守着那丫头罢了。可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又能守得她多久?便是将来真如了你的愿,你觉得,凭着那丫头的禀性,她能在你那个府里活个几天?!或者是,你觉得你是那府里的世子,那府里就没人敢动她了?!” 江苇青一怔。自然不是。那府里连他都敢动的。 其实这些问题他早有想过的,也知道哪怕是为了她,他也要想办法壮大自己、理清后患的,这会儿不过是因为分别在即,叫他一时心慌,才忘了之前的那些思虑…… 天启帝冷笑着又道:“且不说你家里和那丫头,只你那个‘杀神’老丈人。你可知道,当年他跟朝中多少人结下了死仇?他们一家若是进京去,遇到的麻烦只怕不会少,也不会小。你觉得你可有能力护得住他们一家?还是说,你就只指望着我来做你们的后盾?!但你要知道,便是如今我跟你挑明了你对那丫头的心思,也不代表我就会同意这件事。” 江苇青浑身一个激灵,飞快抬头看向天启帝。 天启帝冷笑一声,又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就算是我,也越不过你父亲和你家老太太去。再来,还有你外祖母。你觉得,他们对你就没个什么计划?!” 这问题他也曾想过的…… 江苇青脸色一阵发白。 看着这虽然比小时候壮实了许多,那身形却依旧偏于清瘦的外甥,天启帝心头蓦地一软,伸手抚了抚他那和雷寅双一样,高高扎束在头顶的柔顺长发,叹道:“你若想要别人顺从你的意思,你就必须站得够高,够那个资格叫人听从于你。”又道:“我已经派人往京里送了信去,你外祖母不知怎么盼着你呢。” 第六十六章 ·进京 下卷·天元十二年【京城篇】 第六十六章·进京 天元十二年,十月。 一阵秋风过处,驿道两旁粗壮的银杏树落下一地金黄。那南来北往的旅人见了,都不由得放缓了马缰,纷纷抬头欣赏起这醉人的秋景来。更有一老翁,倚着那挑起车帘的车窗,拍着栏杆唱起了曲儿: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后面一辆青篷马车上有人听到,立时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隔着那车帘冲前面马车里的老者扬声笑道:“老爷子,您唱错啦!健哥说,前面过了十里长亭,就算是进了京城地界啦。您家二老爷还有您那宝贝小孙女儿,肯定早在那儿候着您老了,偏您还唱什么‘离人泪’,忒不应景了。” 前面车里的老爷子呵呵一笑,应道:“那丫头你倒是来一句啊。” “丫头”倒也不怯场,应了声“来就来”,却是不知拿个什么敲着瓷器类的东西,唱道:“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前面车里的老翁捏着胡子,随着那女孩清亮的嗓音一阵摇头晃脑。见女孩只唱了上半阙就住了声,便回头道:“下半阙呢?” “下半阙不应景,就算了。”女孩道。 忽然,老翁的车旁响起一个粗哑的公鸭嗓子,接着那女孩的上半阙唱道:“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歌声毕,那声音“嘎嘎”笑道:“怪道她不肯接着唱呢,没一会儿就该见面了,哪来的‘相思泪’可流,自然是唱不下去了。”说着,又是一阵“嘎嘎”大笑。 说话的,是个骑在一匹大青马上的锦衣少年。随着他那肆无忌惮的大笑声,和他同行的另外二人却微蹙了蹙眉尖。 这二人,一个看着三旬左右,生得甚是威武,那细长的凤眼,挺直的腰背,以及颌下刚刚蓄了两年的三绺短须,使他看上去颇有些像那戏文里夜读春秋的关老爷。另一个,是个不过才十六七岁的少年。这少年和骑马走在前面的那个锦衣少年不同,身上仅穿着件朴素的浅灰色布袍,只是那眉宇间洋溢着的儒雅气质,却是颇为引人注目。 二人对视一眼,那布衣少年才刚要开口,忽听得身旁“哗啦”一响,原来是马车里的人一把拉开了车窗帘。那人从窄小的车窗内探出个脑袋,冲着前方那骑马少年喝道:“你个宋大,讨打是吧?!” 宋大哈哈一笑,扭头对那探出头来的女孩一阵挤眉弄眼,笑道:“没想到虎爷居然也会害臊。咱江河镇,谁不知道那江大世子是你家的童养女婿啊。” “嘿,我不发威你就当我是病猫呢!” 雷寅双忽地将小半个身子全都挤出那狭小的车窗,卷着衣袖就要去捞那骑在马上的宋欣诚,却是惊得跟在宋欣诚身后的雷爹立时就喝了一声:“双双!” 见雷寅双竟将小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车外,雷爹雷铁山吓了一大跳,以为她就要从车窗里倒栽出来了,不想她回头看他一眼,咬着舌尖冲他憨憨一吐舌,却是使了个铁板桥的功夫,又飞快地将那半个身子收了回去。 此时,不等雷爹开口,前面马车里的宋老太爷就已经回头喝着宋欣诚骂了声:“混仗,住口!” 宋欣诚吃了一吓,立时住了口。 雷爹叹了口气,过去拍拍宋欣诚的肩,道:“这原不过是别人看他俩从小一起长大,拿他俩开的玩笑。小的时候倒还无所谓,如今他们各自都大了,就不好再传出这样的话了。大公子以后休要再拿这事开玩笑。” 那宋欣诚虽有点缺心眼儿,却也不是那不明事理之人,立时回悟过来,不由涨红了脸,讷讷道:“我……没想那么多……” 李健冷哼道:“因你没有多想而惹下的祸事,还少了不成?!” 宋欣诚看看他,更不敢吱声了。同学一年多,他在学里不知道闯了多少祸,屡屡都靠着李健和镇远侯世子江苇青帮他混过关的…… 皇帝南巡那年,宋家二老爷顺脚就把宋大少年宋欣诚给带进了京城去读书。当年,因宋老太爷在乡下随性惯了,不愿意跟着二老爷进京城去受罪,便没跟着进京。而叫老爷子没想到的是,他想着乡下有个姚爷作伴,才选择不进京的,偏没到两个月,宫里下了道旨,竟把姚爷和王朗两家人都给调进了京城。老爷子咬着牙在孤寂中坚持了一年半,却是终于熬不住了。趁着宫里再次来人宣召雷家人进京的当儿,便也跟着一同进京了。 至于宋欣诚和李健,则是正好赶着回乡参加乡试的。 话说那年,小兔江苇青知道自己是必须得回京城后,便打起了李健的主意——小老虎对他尚未开窍,他是再不可能把个李健放在她身边的。因此,他便“勾结”了他的舅舅,对鸭脚巷的众人一阵花言巧语,只说姚爷将要进京,李健的课业又要如何?又说京城的书院如何如何了得,是天下的文章魁首。那天启帝更是乐得装个至诚君子,拍着胸脯保证,会把几家孩子全都安排进最好的书院里去读书,连女孩子们他都可以做主,让她们入那世家女子才能进入的女学去就读…… 而背了人,小兔则又学着他舅舅的那一套,把雷家进京后可能会有的艰难处境又扩大了几分跟李健那么一说。李健原就觉得,需得他出人头地才能护住家人,如今被小兔那么一忽悠,更觉得一阵紧迫,于是乎,都不用小兔开口,他自己就主动要求跟着姚爷他们一同进京了。 这一年多以来,果然不仅三姐和小静入了女学,李健和小兔也在京城最为著名的学府“良山书院”里就读。且恰好宋家二老爷也找着关系把宋大郎宋欣诚也送进了书院,因此,三人便成了同窗。 因着小兔的那番话,叫李健读起书来格外勤奋用功。今年正月里,他姑姑顺利产下一个男婴后,他便算计着,到了秋天,他表弟差不多也长到能够远行了,便是雷家人不主动进京,只怕京里也要派人去接的。所以他就磨着姚爷,终于让姚爷同意他今年回乡下场应乡试。偏正好那宋大又因口舌无忌而得罪了人,于是他俩便一道回乡应试了。 以宋大的成绩,名落孙山是早在预料之中的事。可却是除了李健自己,谁也没料到,才十六岁的他,不仅头一次下场就过了乡试,且还是中了头名解元。 等到秋闱结束后,果然如李健算计的那样,京里来了口谕。于是,虽然才十六岁,却已经是个举人老爷的李健,便这么颇为志得意满地,护着一家人上京了。 车外,李健教训着宋欣诚时,马车内,花姐也在教训着雷寅双。 “你怎么又如此了?!”花姐道,“到了京里你可再不能这样了。女孩儿家就得有个女孩儿家的模样,再这么毛手毛脚可是要惹人笑话的。” 雷寅双抬眼看看她,笑道:“花姨您可别光是说我呀,您什么时候把那一上火就满嘴‘老娘’的口头禅给改了,我大概也就能装个淑女模样了。” 二人彼此对瞪了一会儿眼,然后全都哈哈笑了起来。 那正坐在一堆厚厚被子上专心玩着布老虎的小石头听到他娘和他姐姐的笑声,便从那布老虎上抬起眼,看看他娘,再看看他姐姐,忽然就注意到那车窗上的车帘被拉开了,立时,他手一扬,便将手里的布老虎往窗外扔去。 亏得雷寅双如今功夫更是精进了,反手一抄,便将那只小布老虎从窗外又抄了回来。 小石头见了,弹着屁股蹦跶两下,拍着巴掌一阵“咯咯”地笑,又伸着手冲雷寅双“啊啊”地要着那只布老虎。 花姐赶紧道:“你可别给他,给了他,他又得往窗外扔了。”说着,将那车帘拉回原处,惹得小石头不满地“啊啊”又叫了两声。 雷寅双不在乎地将小老虎递给她弟弟,笑道:“多大的事儿啊,大不了我再给他抄回来呗。就算我没接住,掉到地上,叫健哥给捡一下也就是了。” 花姐冲她一翻眼,道:“他这坏毛病,就是你给惯出来的!”又道:“你忘了那宋大郎是怎么嘲着你的了?” 如今十个月大的小石头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抓着什么总想往地上扔,偏雷寅双简直就是个“弟控”——也不知道她打哪儿创出来的新名词儿——她弟弟扔,她就巴巴地捞回来再递给她弟弟,然后看着他再扔……那宋大见了,便扯着他那公鸭嗓子嘎嘎地笑话着她:“人家逗狗才这样呢,一个扔,一个捡。” “他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雷寅双愤愤道。 她正说着,忽然就听到外面那张狗嘴里又发出一阵鸭子般的嘎嘎笑声:“看,接我们的来了。” 虽然那宋欣诚已经是快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了,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记吃不记打,这才过了多久,竟就忘了他爷爷刚才的喝斥,回头冲着雷寅双的马车叫道:“双双快出来,你家小兔也来了。” 这一年多以来,雷家和京里没少通信,小兔更是仗着他身份的便利,几乎隔个三两天就往雷寅双那里寄一封信。只是,虽然他在信里说自己处处都好,雷寅双却总觉得他是报喜不报忧。 宋大的大呼小叫,立时叫他爷爷又把他教训了一通。雷寅双则伸手便要去掀那窗帘,却叫花姐一把按在窗帘上,“又忘了规矩了?!”花姐冲她低喝道。 自知道皇帝给雷爹在御林军里安排了个职使,一家人往后就是官眷身份后,花姐便总想把雷寅双培养成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她自己也努力装出个官太太的气派来。只是,她就是个女土匪出身,雷寅双又是野草般长大的,这番纠正的结果,却是弄得两个人都是一阵疲累不堪。 见花姐伸着手臂拦在窗口的模样甚是坚决,一旁的小石头也扒着她的膝盖想往她身上爬,雷寅双便一把抱起她弟弟,撇着嘴不满道:“什么破规矩!凭什么女孩儿家不能抛头露面?难道就凭他们男孩儿的脸生得大些?!” 花姐看看儿子那张养得肥肥的小脸,再看看如今因抽条越发显得下巴尖尖的雷寅双,噗嗤一笑,道:“可不,男孩的脸本来就生得要比女孩大些的。” 这般说着,到底她也好奇一年多不见的小兔长成什么模样了,便掀起窗帘的一角,和雷寅双两个探头看了出去。 第六十七章 ·迎客 第六十七章·迎客 那落满金黄色银杏落叶的官道上,远远跑来七八匹马。为首的,是个红衣少年。 少年打马急奔,将身后的人远远甩出三四个马身之远。夕阳下,便是远远的还看不清那少年的眉眼,只看着那矫健的白马,以及那一抹亮眼大红,还有马蹄扬起后,那漫天飞舞的金黄落叶,便已经是一幅画了。 倚着车窗的宋老先生见了,忍不住拍着栏杆赞了一声。 那白马驮着那红衣少年如箭一般冲到马队前,却是忽地一收缰绳,白马一个人立长嘶,落下马蹄后便稳稳地站住了。 少年立时甩鞍下马,先是冲着马车上的宋老先生抱拳叫了声“老先生”,然后便向着仍骑在马上的雷爹弯腰行了个大礼,抬着晶亮着眼眸叫了一声:“爹。” 雷铁山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年。虽然江苇青跟着雷寅双叫他爹,前后叫了都快三年了,这会儿再听到这熟悉的叫声,他却有种恍惚之感。与此同时,心里不禁又是一阵五味杂陈。 所谓世事无常,最初他们把雷寅双的安危寄托在江苇青的身上,是出于迫不得已。如今随着时事变化,至少对于皇帝来说,雷寅双的身份已经不再是个秘密,且他既然默认了她的存在,她的性命便再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对于雷寅双来说,眼前的少年便再没了那“护身符”的作用……虽然天启帝曾暗示,他希望雷寅双能够嫁给他的这个外甥,雷爹却忽然就发现,他竟不希望江苇青娶他的女儿了。便如李健回来时跟他们分析的,一来那侯府情况复杂;二来双双若嫁了江苇青,势必要跟官场,甚至皇宫里面打交道……这孩子禀性单纯又直接,不用往深处想,雷爹就觉得女儿不适合那样的生活。 雷铁山打心眼里不想有这么个女婿,可只要一想起当初姚爷怎么忽悠着这个少年的,古板周正了半辈子的雷爹忍不住就觉得,自己那样做,好像有些忘恩负义…… 就在雷爹被江苇青那一声“爹”叫得愣住时,马车里的雷寅双则凑在花姐的胳膊下面,巴巴地看着那……匹马。 是的,雷寅双根本就没注意到马上骑士是谁,她正跟当年盯着天启帝的那匹御马一样,眼珠都不错一下地盯着江苇青的那匹白马。 这白马看着虽然没有天启帝的踏香威武,却也极是漂亮。直到那匹马一个人立停下,马上之人翻身下马,雷寅双才注意到,原来那匹马并不是通体全白,那如长丝般随风飘扬着的马尾巴竟是黑色的…… 因他们的马车停在后方,所以雷寅双并没有听到江苇青的那一声“爹”。她正要跟花姐讨论一下此人是谁时,忽然听到前方一阵乱哄哄的闹腾,原来是板牙和几个陌生的少男少女过来了。 其中有几个头戴幂篱的少年人下了马后,将那幂篱的纱巾掀开,花姐才吃惊的发现,原来那竟是几个女孩子。再细一看,宋家二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其中。 众人下马后,围着雷爹李健和宋老太爷一阵行礼问好。那红衣少年见雷爹和李健陷于人群之中,一时顾不上他,便悄悄从人群里退了出来,转身向着后面雷寅双和花姐的马车走去。 直到这时,花姐才认出,那个红衣少年竟是小兔江苇青,便忍不住“哟”地惊呼了一声。 这一年多来,小兔的个头竟和那年长他两岁的李健比肩一般高了。 听着花姐的惊呼,雷寅双的眼才恋恋不舍地从那白马身上移开,却是忍不住就看着江苇青瞪大了眼。 而江苇青仿佛知道她们在看着他一般,远远地就冲着这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那披着夕阳走来的少年,身材颀长而挺拔。俊朗的眉眼被身上那华丽的大红锦衣一衬,愈发显得他唇红齿白,面容白净了。越到近前,那修长的乌眉,那深邃的眼眸,那微微泛蓝的眼白,以及那略薄的红唇边挂着的一抹灿烂笑容,便越是叫人移不开眼去——端的一个难描难绘的美少年! “嘘……” 花姐一个没忍住,竟痞痞地吹了声口哨。等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立时扔了那窗帘,下意识地伸手去捂嘴。 原挤在花姐胳膊下的雷寅双不禁哈哈一笑,可转眼就拧了眉。 和花姐不同,她并没有受江苇青的美色所惑,而且她正在心里把这一年多不曾见过的小兔,和她记忆里的那个小兔做着对比。 ——花姐的话不对!谁说男孩的脸肯定比女孩大的?!至少对于小兔来说,他的那张脸小得令人发指!特别是,明明他都长得跟健哥一般高了,居然一张脸还只是这么一点点巴掌大……回头看看自家弟弟那肥嘟嘟的小胖脸,雷寅双心里立时得出一个结论:果然,那孩子对她报喜不报忧了! 她正这么想着,忽然就听到花姐感慨道:“看来这孩子在家里处境还不错。” 雷寅双不由又是一拧眉,“怎见得?!” “瞧他那身打扮,”花姐道,“光腰间的那块玉佩,就足能买个百十亩良田了。”——这语气,显然就是那山大王评估“肉票”的声气儿。 雷寅双睨花姨一眼,“胖叔可不在,没人替你蒸人肉包子。” 胖叔自在惯了,不愿意进官场,又说什么“狡兔三窟”,只要有他在,好歹三家人都算还有条退路,便留在了龙川客栈里。 雷寅双撩开窗帘,一边往外看一边跟花姐又道:“以前他在家时,人家不也是好吃好喝好伺候着的嘛,也没见短了他什么,可他那就叫处境好了?!” 她透过窗帘缝看出去时,却忽然发现,小兔竟不见了。 她哪里知道,她和花姐说话的功夫,小兔早到了她们车窗外面,恰正好听到她这最后一句话。 江苇青的心头跳了跳,有些感动,也有些欣慰——总算他这一年多的书信没有白写。 一开始给她写信时,江苇青曾想过利用她那总是泛滥的同情心,写一写自己在那个家里的艰难处境来着,可他既不愿意叫她担心,又不愿意叫她觉得自己无能。而且,在他舅舅的默默支持下,如今他虽然还未能给自己报了仇,却也再也不是当初那看着高高在上,其实谁也不拿他当一回事的境遇了。只是,若要他把他使过的那些手段都写给雷寅双看,他又担心她会觉得他学坏了……于是,思虑再三,他便那么故意地藏半句露半句,信中从不说他的难处,只于解决了麻烦后,向雷寅双夸耀“战功”时才“不经意”地带出那么一两句之前受到的刁难。 于是,这在雷寅双眼里,便更加印证了他的“报喜不报忧”。 江苇青抿了抿唇角,抑下心头起伏着的欢喜,抬眼看看仍七嘴八舌抢着跟雷爹和宋老太爷说话的板牙等人,又默默清了清嗓子,这才对着那窗帘缝隙处叫了声:“花姨,双双。” 雷寅双早习惯了小兔那清亮的童音,忽然听到车窗外响起一个带着些许奇怪嘶哑的低沉嗓音,她不禁愣了愣。不过,便是那嗓音有了一些变化,她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是小兔的声音。于是她立时忘了花姐左交待右交待的“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的规矩,忽地一把掀开窗帘,抬头看着江苇青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 “诶?”雷寅双弯着眼眸看着他笑道:“你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 瞬间,江苇青就觉得,他俩似乎从来没有分开过。那熟悉的亲昵感,令他浑身一阵温暖,便抬眼看着车窗里的那张脸笑道:“你的声音也有点变了呢。” 确实,不仅小兔到了变声期,她也是。虽然她的声音还是一样的清亮,却再不是那种孩子似的童音了。 花姐再没想到雷寅双会猛地这么一把拉开窗帘,看着她张了张嘴,却是又看看那几个头戴幂篱的少女们,忽地一阵疑惑——不是说,城里的大家闺秀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吗? 不过,既然城里对女孩子的规矩,看起来好像没她想像的那般严苛,她也就犯不着再去阻止双双了。 她不由把江苇青一阵上下打量。 这孩子,虽然看着还是那熟悉的眉眼,却于无形中,又给人一种说不清的陌生之感。就好像,他只是皮相未变,骨子里却已经有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化一般…… 花姐打量着江苇青时,江苇青仍直勾勾地看着雷寅双。 这一年多以来,雷寅双抽条抽得很厉害。她原就生得不胖,这一下,更是显得她光长骨头不长肉了,甚至连那张圆脸,都有了个明显的尖下巴。唯一不变的,是那双镶嵌在一圈浓密睫羽中的圆圆猫眼,以及那眼眸里一如当初的清澈和爽利。 还有,她那标志般的、猫一般的笑容…… 看着每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便会出现在她鼻梁中间的那三道顽皮横纹,江苇青只觉得心头一热,一只手不自觉地便伸了过去…… 只是,他还没碰到她,便忽然叫一只小胖爪子于半空中拦截下了他的手。 那只肉嘟嘟的小手又快又准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江苇青还没反应得过来,那小家伙便“啊啊”地叫唤着,拉着他的手往自己的嘴里塞去…… 直到这时,被江苇青那直勾勾的眼弄得莫名有点脸红心跳的雷寅双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一把将江苇青的手从她弟弟的嘴边拉开,又拿眼尾斜着江苇青,嗔着他道:“喂,你傻啦?竟都不知道抽回手去!他正长牙呢,劲儿还大,咬得人可疼了。” 江苇青收回手,却是悄没声儿地以拇指抚了抚她手指碰过的地方,看着那个冲他吐着泡泡的小不点微一眯眼,道:“这就是小石头?” “是啊,”雷寅双笑着看向他,却是在他那仍有些直勾勾的眼撞在一处时,莫名又脸红了一下——这于她来说,倒是个挺新奇的体会。她眨了眨眼,眨过那瞬间的不自在,忽地将怀里的小家伙往窗口一举,冲着小兔献宝地笑道:“看,跟我长得像吧。”又指着窗外的小兔,教着她弟弟,“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小兔,你得叫哥哥。哥哥,小兔哥哥,兔兔哥哥……” 虽然知道她这是在教她弟弟说话,可听着她这么一口一声地叫着他“哥哥”……小兔的耳朵悄悄红了。 他又抚了抚她手指碰过的地方,只觉得浑身都沉浸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柔软之中。他看着雷寅双才刚要说话,忽然就听到那小不点儿冲他清晰地叫了声:“兔兔!” 雷寅双一怔,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在她弟弟脸上狠亲了一口,表扬道:“对,兔兔。他就是兔兔。” 于是,不知为什么,江苇青的耳朵又更红了一些。 其实,小石头跟雷寅双长得一点都不像。他那略长的脸型,以及那上挑的眼尾,看着明明就是雷爹的翻版,可雷寅双却就是认定了她和弟弟都长得像她爹。 小家伙别看才十个月,生得却是特别结实,那露在衣袖外的小胳膊跟藕节似的,让人看着很想咬上一口。且这孩子精力十分旺盛,小兔在车窗外站着的这么一会儿,他竟全然没个安静的时候,一直在雷寅双的腿上蹦跶着。这会儿正好江苇青的小厮拉着他的马过来,小家伙的眼立时便定在了那匹白马的身上。他回手一把扯住他姐姐的衣领,一边在他姐姐腿上蹦跶着,一边指着那白马一阵“啊啊”叫唤,显然是想叫他姐姐抱他去摸一摸那白马。 雷寅双原就是个爱马的,也早盯着江苇青的那匹白马看了半天了,这会儿跟她弟弟一样,亮着眼眸狠瞅了那匹马两眼,问着小兔:“你的马?” 江苇青笑道:“是。”又道,“我也给你备了一匹……”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雷爹不怎么高兴的声音在他背后响了起来。 雷爹道:“多谢世子,双双一个女孩儿家,还是不要让她骑马的好。” “爹!”雷寅双立时抗议地大叫一声,指着那边仍被宋老太爷拉着手说着话的宋家姐妹道:“她们怎么就骑了?!” 雷爹一窒,看着她,软绵绵地道:“你不会骑马……” 江苇青立时道:“我教她……” 雷爹一转头,那眼神立马凌厉了起来,堵得江苇青忽地就收了话尾。 再次转向雷寅双时,雷爹的声调又恢复了柔软,对雷寅双道:“等咱住下,爹教你骑马。”顿了顿,又道:“以后看有机会,再给你买匹小马。” 皇帝的口谕里只说宣他们一家进京,却是并未透露给雷爹安排的是什么差事。连他们家宅子,都是皇帝给分配的,所以雷爹还真不敢给雷寅双保证,什么时候才能给她买匹小马。 不过,便是这样,雷寅双也已经心满意足了。她冲她爹露出个最为甜美的笑容,夸着她爹道:“就知道爹最疼我了。” 江苇青则默默地心塞了一下。 一旁,花姐忍不住斜眼看着雷爹清了清嗓子。 雷爹摸了摸鼻子,假装没看到妻子那揶揄的眼,却是一转脸,对着小兔就又冷下脸来,道:“这车里都是内眷,世子在这边站着不妥。”又道,“宋老先生于世子好歹也有半师之恩,世子过来,还不曾去跟老先生打过招呼吧。” 江苇青赶紧道:“一来就招呼过了。这会儿那边人多,老太爷不喜欢人围着他,我就先过来跟花姨打招呼了。”他却是极技巧地没提雷寅双的闺名。 虽如此,雷爹的脸色也不曾好了多少。他早看到这小滑头溜过来跟双双说话了,不过因为一时脱不得身,才没办法阻止于他的。 至于李健,这会儿还被那几个雷爹并不认识的少男少女围着,问着他高中解元的事。 正这时,刚才听板牙介绍,似乎是定远伯府公子的一个少年,却是硬拖着那一脸不情愿的板牙过来了,且还远远地叫着江苇青“逸哥儿”。 于是,雷爹吃惊地发现,江苇青忽地将手伸进车窗内,拨开雷寅双仍抓着窗帘的手,却是“唰”地一下合上窗帘,又将那窗帘理得一丝儿不漏,这才转过身去,截住那位明显带着一脸好奇的公子哥儿。 “那个虎爷呢?就在车上吗?”陆山闪着两眼问着江苇青。 雷爹的脸色顿时便是一冷。 江苇青的眼也是不悦地一眯,看着陆山淡淡叫了声:“六哥。” 前世跟江苇青就是一对狐朋狗友、且最后不明不白死于江承平算计下的定远伯府小公子陆山,不禁看着江苇青那泛着寒光的笑脸打了个寒战,赶紧收了那轻狂的模样。 马车里,花姐忽地就明白小兔身上到底有哪点叫她感觉陌生了——这孩子,看着明明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可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冷冽的疏离之气。只有刚才跟双双说话时,他整个人才一下子鲜明活络起来。 坐在马车里的雷寅双正好奇着那个陌生少年居然知道她的外号时,那宋三儿也听到了那个少年的话,立时扭头白了她二姐姐一眼,又冲着她爷爷撒了个娇,便提着裙摆,按着头上的幂篱跑到雷寅双的马车边,敲着马车的车门笑道:“双双姐,快开门,让我上车。我爹和姚爷还有小静姐姐他们,都在十里长亭等着你们呢。” 第六十八章 ·十里长亭(上) 第六十八章·十里长亭(上) 皇帝南巡前,宋三儿就已经跟着她娘和宋二姑娘先一步进了京。算起来,她和雷寅双已经有整整两年不曾见过面了。虽说两家常有书信往来,可薄薄一张信纸,又岂能承载得了这两个原就爱说话的好朋友间的千言万语?因此,她这一上马车,简直就跟车里钻进了一群小蜜蜂似的,立时一阵笑语频传。 见宋三姑娘上了雷家的马车,宋二姑娘也赶紧跟过来,向着车内招呼了一声,便也想挤进车去。 宋欣悦赶紧摆着手道:“这车里不够宽敞,二姐姐你就不要上来了。” 其实宋欣瑜原就没真想上去,不过是想在人前摆着个跟雷家的亲近姿态罢了。 话说那年天启帝带着失踪三年的镇远侯世子江苇青回到京城后,京城上下一片震动,宋二姑娘更是吃惊不已。她再想不到,那叫她一丝儿也看不入眼的、不求上进的小兔,竟会是个堂堂的世子爷!她不禁深悔自己当初眼拙,竟未能在世子爷落难时及时伸一伸手,倒叫她错过了一段极好的机缘。 而更叫二姑娘后悔的是,她原以为凭着她爹的官身,她在京城能有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却是进了京后才知道,她爹那一点官位,在京城根本就算不得什么。而且京里的达官显贵们一个个都是眼高于顶,虽看着知书达理,背着人却是最为讲究身份地位的,偏她还是庶出……京里混了两年,叫她虽结识了一些高门出身的少爷小姐们,却是一丝儿的机会也没找着。偏这时候,又传来李健不仅中了举人,且还是头名解元的消息。 那十六岁的举人原就已经不多见了,十六岁的解元更是凤毛麟角,何况皇帝南巡时,可是亲口考证过这李健的课业的,且当时就给他评了“雏凤清音”四个字,可见将来必定是个前途无量之人。此时宋二姑娘不禁一阵深悔自己眼光不够,竟是放手太早,没能在李健未发迹之前就抓牢这个机会。 不过,宋二从不是个会轻易妥协之人,便是当初打错了主意,也不代表如今她没有改过的机会。 因此,当江苇青那里表示要过来迎一迎雷家人时,她立时便怂恿着她妹妹也跟着一同去迎一迎宋老太爷。当然,她的目的自然不在她爷爷身上,她不过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向江苇青和李健二人表示,她和雷家人关系亲近罢了。 所以宋三那么一说,二姑娘便欣然退了下来,只随口跟花姐和雷寅双打了个招呼,回身欲去寻着李健和江苇青搭话。 她这一回头,却是才发现,李健和江苇青竟早已经双双站在她的身后——确切说来,是都靠着那雷家的马车站着。 这会儿众人都已寒暄毕,雷爹便过去安排两家的马车重新启程的事了,于是江苇青和雷家的马车间就少了个阻挡。雷爹的眼还没往李健身上扫过,李健就已经明白了他姑父的心意,主动站了过来,补了雷爹走后留下的空缺。 他牵着马堵在雷家车窗旁的举动,未免太过显眼了些,江苇青忍不住就冲着他眯缝了一下眼——这是最近才跟他舅舅学的——然后,便含笑向李健道贺道:“恭喜了,解元公。” “多谢世子。”李健也含笑回礼。 二人脸上虽都带着笑,周边的空气里,却是莫名带上了一份寒意,冻得宋二姑娘默默哆嗦了一下,却是莫名就有点不敢靠前了。 这二人这般较劲似地站在一处时,马车里则是另一番欢乐景象。 那宋三儿宋欣悦比雷寅双还要小一岁,今年十二,可个头儿看着竟跟两年前没什么差别。于是雷寅双打趣着她道:“早听说京城什么东西都贵,难道竟贵得都叫你吃不饱怎的?怎么你瞧着竟不仅没长,倒还有点缩水了?” 身高是宋欣悦的致命伤,再经不起人一碰的,雷寅双这么一打趣她,她立时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一边嚷着“我好歹也长了一寸半的”,一边伸手去拧雷寅双,又笑骂道:“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吃了擀面杖似的!” 那小石头才刚开始呀呀学语,哪里知道她们这是在打闹着玩儿,一看那陌生姐姐扑到他姐姐的身上,小家伙立马不干了,在他娘的怀里虎下脸,冲着宋欣悦就凶巴巴地“哼”了一声——显然是他自己淘气时,大人都是这么对他的。 那宋三儿是她家里最小的一个,再小的孩子她几乎都没怎么见过,见小石头这生动的表情,不禁稀罕得不行,一把从花姐手里将他抱过去就不撒手了。雷寅双便教着小石头叫宋三儿“姐姐”。而这家伙虽然会叫“姐姐”,却因着刚才宋三儿动手“打”他姐姐,叫他起了小心眼儿,竟只直直瞅着宋欣悦,就是不肯开口。 这时,外面响起了雷爹招呼众人启程的声音。花姐撩开车窗帘看了看外面那些簇拥在马车周围的少男少女们,回头问着宋欣悦:“这些都是你家亲戚吗?” 宋欣悦正拿她衣襟上饰着的一枚如意平安扣逗着小石头去抓,听到花姐的问话,便轻蔑地一撇嘴,道:“什么呀,我家在京城可没什么亲戚的。” “那这些人……?” 见他们迎过来,花姐还当他们都是宋家的小辈了。 宋欣悦道:“除了那个定远侯家的陆山,其他几个是跟我爷爷交好的世交家的小辈,”顿了顿,又道,“还有几个,是我二姐姐的朋友。”说到这,她忽地回头看着雷寅双,诚恳道:“双双姐,我得向你道一声歉。刚才那个陆山,之所以会知道姐姐的外号,全都是我二姐姐的错。因小兔哥哥被找回来的事,京里人对你们一家都很好奇,偏我二姐姐老实,被人一哄,竟什么都说了……真是对不住姐姐了。” 花姐不禁微沉了脸。虽然宋三为了维护自家姐妹给宋二打了掩护,可花姐对这宋二姑娘的禀性也不是一无所知,自然不相信她是“因为老实才被人哄了”的。 雷寅双却一如既往地不将这些琐事放在心里,大咧咧地一挥手,笑道:“这有什么,我那外号都让人叫了这么多年了,便是没你二姐姐,也总有一天会被人知道的。何况……” 她扭头看着花姨一阵笑,“花姨总担心我们搬来京城后会被人欺负,如今有人先一步替我把名号打出去,倒是正好。若有谁想要欺负我们,冲着我那名号,他们也得先掂量掂量不是?” 说着,她还装着个大力士的模样,举着胳膊捏了捏拳头,逗得宋欣悦咯咯一阵笑,这才把那点愧疚给放下了。 花姐则一把拍开雷寅双的手,嗔着她道:“你可老实些吧!这京城可不比那江河镇。在镇子上,你打了人也就打了,大不了我跟人家爹娘撕破脸当街吵一架。这可是京里,听说随便哪个瓦片掉下来,砸着的至少也要是个州官。你爹如今是什么衔儿还不知道呢,万一你惹了什么大人物,我和你爹可没那个本事去捞你。” 话说,雷寅双的身世皇帝和雷家都不欲对外公开,所以她那阴差阳错的“救驾之功”自然也不好对外宣扬了,皇帝便将她的功劳记在了她爹雷铁山的身上。只是,因着他家一直未曾进京,皇帝佬儿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便一直把对他家的赏赐,还有雷爹将来进京后的职位给按了下来,只在口谕里说,等他们一家到了京里面圣之后再对外公布。所以花姐才会那么说。 花姐的话,引得宋欣悦掩口一笑,道:“怕什么,还有小兔哥哥呢。” 说着,一扭身,对雷寅双道:“我上次信里不是跟你说过吗?如今小兔哥哥和李健哥哥,他们两个在京城可风光了。两个人自打入了良山书院后,那书院月考的魁首就叫他俩给包了。这一回是这个,下一回必定就是另一个,再轮不到别人的。不过,有些事儿我没敢往信上写,我怕万一不小心叫我爷爷看到,会骂我。” 她拿衣袖遮着嘴,兀自“咯咯”笑了一阵才道:“你们再想不到,如今他俩在京城竟都混出个花名儿来了呢,李健哥哥的浑名叫‘花满楼’,小兔哥哥的绰号叫‘月孤城’。” “什么什么?”雷寅双立时一歪头,“花满楼?月孤城?”这两个名字,她怎么听怎么觉得耳熟。 “什么意思?”花姐也是一阵不解。 “意思是说,”宋欣悦笑道,“李健哥哥待谁都是那么好,就跟那开满楼的花儿一样,叫人看了就心旷神怡。小兔哥哥就正好相反,看着像那挂在天边的月亮一样,好像照着一座城,却是座孤城,谁也进不去。” 想着刚才那一瞬,小兔给她留下的印象,花姐忽然感慨道:“还真挺像的。” 雷寅双立时直着脖子抗议道:“哪里像了?健哥可没那么烂好人,小兔也没那么不爱理人!” 宋欣悦笑道:“那是对你吧!”又道,“你们不知道,如今小兔哥哥在京城可风光了,都没人敢惹的。从皇子殿下们往下数,就该算是他了。中秋的时候,太后给小兔哥哥赏了好多好东西,都惹得御史大夫们红了眼,往朝堂上递了弹劾奏章呢,不过全叫皇上压下了。” 她这话,却是叫雷寅双一下就想起那年小兔说过的话来,心里不禁一阵皱眉。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这看似烈火烹油,对小兔来说却未必是件好事……(待续) 第六十九章 ·十里长亭(下) 第六十九章·十里长亭(下) 雷寅双暗自思忖着江苇青的处境时,只听花姨对着宋欣悦又笑道:“我看你这两年在京城混得好像也不错呢。” “什么呀,”宋欣悦立时一阵抱怨,“往常你们总说我待人八面玲珑,我也觉得我再没个被人哄着上当的时候,可偏连我,都吃了人好几次的算计呢!”说着,便举例说了几件被人坑了的事,“虽都不是什么大事,可想想总叫人心里不舒服。” 又告诫着雷寅双,“姐姐可记住了,这京城可和咱们老家不一样,逢人真的只能说三分话,别人的话更是只能听三分……不,有时候连三分都听不得!这京里,人人都生着副透明的心肝八哥的嘴,骗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偏姐姐心眼儿实,我真怕姐姐上当吃亏呢。被人踩着利用也就罢了,最恶心的是,被利用了,回头人家还要笑你是个傻子!总之,以后不管谁跟你说什么,你都得掰碎了揉细了,想明白了再答话,不然天知道什么时候就掉进别人挖的坑里了。” 她拿手一指窗外,“就拿这些人来说。其中只有一些才真是我爷爷的老友,另一些,跟我爷爷不过是泛泛之交。不过是听说我爷爷跟着你们家一同上京来,而你们家又是小兔哥哥的救命恩人,他们才巴巴过来的。这些人,说白了,不过是想借由我爷爷和你们家,跟小兔哥哥搭上话罢了。至于我二姐姐的那些朋友,不提也罢。回头我介绍几个值得认识的姐姐妹妹给姐姐认识,其他人,姐姐就算不认识也不是损失。”又对花姨道:“这才是开始,如今京里人人都知道是你们家救了小兔哥哥,只怕等你们安顿下来,连宫里都要召见你们的。如今想借由小兔哥哥巴结着宫里的人不知凡几,我看,那些人迟早要把主意打到你们身上的,你们可都要小心了。” 花姨神色一阵凝重,雷寅双却仍是一副不很在意的模样,只笑嘻嘻地谢了宋三儿一声,便隔着窗帘往车外看去。 这会儿江苇青和李健都已经上了马背,正紧紧护卫在她们的车旁。李健靠着车窗一侧,江苇青则隔在外侧。这二正一边低声交谈着,小兔还一边时不时地往她们这边瞅上一眼。 车里的交谈声,淹没在一片杂踏的马蹄声,和前后那些叽叽喳喳的笑闹声中,叫江苇青便是有心想听,也只能听到一阵隐隐的笑声。那模糊的笑声,甚至都叫他分辨不出哪一个是雷寅双的声音。偏他有心想要绕过李健靠近马车,李健总能十分技巧地挡住他的去路,一边还装着个没事人儿一样,跟他高谈阔论着从京城一路北上的风光,以及他下场前后的一些趣事,又打听着书院里的一些事情,叫江苇青心里暗恼,脸上却不好表示出来,只能堆着张笑脸,跟他一阵虚与委蛇。 这一年多以来,京里人人都说他俩交好,大概也只有他俩自己知道,其实他们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面和心不和之中——于江苇青,是因为“前世”的心结而不待见于李健;而于李健,却是于这一年的相处中,越来越觉察到,那江河镇上的“乖萌小兔”完全就是这世子江苇青的伪装。剥去伪装,这位世子爷待人极是冷淡,且手段还格外奸滑。想着他家那傻乎乎的小老虎,李健当即便觉得,他绝不可能是雷寅双的良配——双方实力实在是太不对等了,万一哪一天,这披着身兔皮的狐狸露出獠牙,只怕转眼他家那只傻老虎就给吃得连渣儿都不剩了! 而江苇青之所以早一步打马过来,原就是想要利用从这里到十里长亭的一段路,好好跟雷寅双说一说话,解一解他的相思之苦的,却不想先是遭遇雷爹的拦截,后又是李健围堵,这二人竟拿他当贼一样防着,以至于他离虎爷不过是七八尺的距离,却是再难说上一句话,更别说是看上一眼了……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江河镇时,因为有个小老虎在,才叫江苇青变身为一只乖萌小兔的,如今回到京城,周围再次围满了那些阿谀奉承之辈,便叫江苇青那唯我独尊的世子爷脾性又占了上风。这会儿见不能如愿,他心里早不耐烦了,偏他再要使出之前的招数,暗示那些跟着他过来的少年们去缠李健,李健则是再不上当了,只牢牢卡在他和雷家的马车中间,就是不许他靠近雷寅双半步…… 于是乎,那些追着他过来,想着借机跟他套近乎的少男少女们,还没开口,就先已经感觉到一股侵人的凉意了,顿时再没一个敢主动去找江苇青聊天的,都纷纷隔着江苇青,跟李健拉着家常。 马车里,宋欣悦则跟雷寅双说起这两年来,她在京城遭遇到的“人心叵测”。 原就对京城充满了戒惧的花姐听了,不禁更是发愁了——连那么伶俐的宋三儿都玩不转这些“城里人”,她和小老虎这两个不会玩心眼儿的,可该怎么办? 小老虎大概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呃……),总之,她看上去却是一点儿也不怵,还颇有些踌躇满志地握了握拳,道:“我娘以前常说,‘吃亏上当只一次’。我这人虽不聪明,可也没有笨到家,便是真有人挖坑埋我,大不了我就认这一次亏。不过,我这人从不吃白食,亏也一样,吃便吃了,肯定是要付‘报酬’的,而且,是加倍的‘报酬’!”她冷笑着,把那指关节压得一阵咯咯作响。 这般闲谈中,他们一行人终于到了京郊外的十里长亭。 听着十里长亭的名字,雷寅双还当这里修着一排长长的歇脚凉亭来着。等到得近前她才知道,这里别说什么长亭了,连个短亭都没有。不过是因着这里正好据京城南门十里地,又因古诗词里总说着什么“十里长亭惜离别”,才叫世人把这地方称作了“十里长亭”。也因着这个缘故,叫这里成了京城人士送客和接人的首选之地。 雷寅双他们过来时,王朗一家和姚爷一家,以及宋二老爷夫妇,还有宋老太爷的一些知交好友,早已经在路边的酒楼上等候多时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跟这几家够得着关系或者够不着关系,却因听到风声而赶来的莫名人士。 不过,显然那些人也挺知趣,在江苇青的面前充分露过脸后,便带着自家子侄先行告辞了,余下的,便只有宋家和鸭脚巷的众人。 可见这京城的规矩果然和乡下大不同,明明是常来常往的两家人,如今却硬是分了男人们在楼下,女眷们在楼上。 一阵相互见礼毕,雷寅双和花姨便被迎上了二楼。因小静和三姐都不会骑马,那宋家姐妹跟着江苇青去迎宋老太爷和雷家人后,她们便在二楼上等着。这会儿看到雷寅双和花姨过来,那最爱动个感情的小静还未曾开口,便已经是一阵眼泪汪汪了。雷寅双和花姨都应付不来眼泪,雷寅双便抢着笑话小静道:“哟,这是谁欺负你了?竟这么盼着我来?”又拍着小静的肩,大咧咧地道:“别怕,如今我来了,我帮你打扁他们!” 却是逗得小静抹着眼泪就去拍打她,道:“休要胡说,如今你也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 小姐妹们逗着趣时,板牙奶奶和板牙娘,还有那宋二夫人,则围着花姐逗弄着那小石头。 说起来,自板牙后,他们鸭脚巷里还是头一次又听到婴儿的咿咿呀呀,把那喜欢孩子的板牙奶奶喜得是只见牙不见眼,也不管小石头沉得打手,竟抱着就不撒手了。 如今小静和三姐都已经十五岁,且都办过了及笄礼,那三姐依旧还是老模样,细长的眼看人时,总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小静却是变化极大。只见她一头乌黑的云鬓斜斜在地脑旁堆了个精巧的坠髻,浑身上下除了耳朵上两点碧绿的水珠状耳环外,便只在低垂的发髻尾端饰着一根流苏簪。身上一件浅红的大衫,里面衬着一色牙白的襦衫长裙,腰间一抹与外罩的大衫同色的束腰丝绦。这般淡雅装束,却是愈发衬得她面容姣好,眉眼温柔了。 雷寅双牵着她的手,将她浑身上下一阵打量,赞叹道:“呀,要是在大街上遇到,我都不敢认了。” 不得不说,小静自来就对打扮很有一套心得。便是进京才不过一年半的时间,她看着竟是连气质都和以前大不相同了,简直像是哪个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大家闺秀。 小静也不做作,伸着衣袖给她一阵展示,道:“我和三姐还有我娘、我奶奶,帮着你家收拾了小半个月的屋子,还给你添置了一些衣裳首饰,”又伸手一撩她那高高束在头顶心里的长马尾,“你可再不能这副打扮了……”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宋二姑娘在一旁笑道:“如今这不束发尾的马尾辫发式,已经是小兔哥哥的专有发式了呢,”——她跟宋三儿学,也叫着江苇青“小兔哥哥”,只是,这四个字出自她之口后,却是莫名就多了一股令人忍不住要起鸡皮疙瘩的黏腻之感。 “那天那个谁,”她笑着又道,“也想学着小兔哥哥那样梳头发的,偏他没生了小兔哥哥那张脸,结果叫人好一通嘲笑。” 雷寅双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正这时,只听候在雅间门外的一个中年妇人进来禀告,说是镇远侯世子江苇青“陪着”李健上来给板牙奶奶和板牙娘见礼了。 这中年妇人姓于,是板牙娘做主替雷家新雇的管家娘子。从刚才起,板牙娘就一直抓着花姐在跟她说着家里新添的这些仆妇。雷寅双一向不爱打理家务,自然也不爱听这些琐事,所以早早就跑到一边跟三姐和小静她们说话去了。 不一会儿,小兔和李健都进来了。一看到他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发式,雷寅双便一把将他拉了过去,不满道:“明儿不许你再学着我这么梳头了!这明明是我专用的发式,怎么就成了你的了?!” 雷寅双性子急,别的发式她一个人打理不来,只这冲天马尾辫最是简单,只要弯下腰,将所有头发抓到头顶心里就成了。所以小兔刚来时,她不仅自己这么打扮了,也给小兔这么打扮着。 听着她抱怨,小兔笑道:“你扎你的,我扎我的。你是女孩,我是男孩,我俩哪能一样呢。” 雷寅双一听也对,便不跟他计较了。 于是江苇青捞着机会将她拉到一边,小声道:“我可给你预备了好多……” 话还没说完,他就叫李健找着借口将他从雷寅双的身边拽了开来。 三姐和李健交换了个眼色,立时挤过去占住了雷寅双身边的位置。 三姐和李健,小时候就跟两只乌眼鸡似的,便是后来李健知道了三姐的身世,出于同病相怜,二人间渐渐平和下来,她对他多少仍抱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这一年来,因雷家还未有人进京,李健一直寄住在姚家,加上京城人的排外,倒意外地叫他俩渐渐生出一种同仇敌忾之心,这才渐渐比以前更亲近了些。 对于江苇青重归侯府后的变化,其实不仅李健心生忧虑,三姐的想法也跟他差不多的。因此,李健那儿只一个眼神,三姐便极默契地配合着他,将那如今变得危险起来的小兔,隔得离他们家傻老虎远远的。 见李健拖着江苇青走开,三姐便扭头对雷寅双道:“你别听他的,这发式原就是男孩儿的发式,以前是你年纪小,咱镇子上的人都见惯了你那样才没个什么,如今你都已经十三了,哪能再那样不讲究?回头……”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得江苇青在她脑勺后面道:“也不见得她就不能梳这样的发式,规矩原就是人定的,哪有不能改的。” 这话雷寅双爱听,便隔着三姐冲他弯起眼眸。 只见江苇青眼眸微闪,看着她又道:“而且,便是我俩扎一样的发式,只怕如今也再没人会说我俩是双胞胎了。” 雷寅双一听,果然如他所料的那样,立时绕过三姐,挤到他身边,和他比了比肩,然后皱着鼻子抱怨道:“你怎么都长这么高了?” 只比着肩头,江苇青就已经比她高了约有半寸——就这一点来说,江苇青可再不会抱怨的。前世的这个时候,他远没有现在这般高呢。 见她果然如他所料地那般靠了过来,诡计得逞的江苇青忍不住露出个微笑来,又一侧头,凑到雷寅双的耳旁小声道:“我还给你预备了几匣子小首饰……” 他话还没说完,雷寅双便撇着嘴道:“我可不要,好好的戴那些东西作甚?白坠得头皮生疼。” 江苇青赶紧道:“你放心,都是些轻巧的小首饰,再不重的……” 正说着,三姐猛地一拉雷寅双的胳膊,再次隔在二人中间,带着警告斜眼看着江苇青道:“你们咬什么耳朵呢?” 雷寅双道:“他说……” 江苇青立时堵着她的话道:“我正跟她说,给她预备的几个丫头,其中有一个手特别巧,会盘梳各种发式。” 雷寅双一下子就又被转移了注意力,抱着三姐的胳膊问着江苇青道:“怎么?人竟是你帮着找的?” 江苇青微笑道:“怎么说我也算是个地头蛇的。” “哎呦,那可多谢了。”雷寅双弯着眼道。 三姐不禁一阵恨铁不成钢。她看看雷寅双,忽地回头冲着江苇青冷笑道:“这方面自然是没人比江大世子更有经验了,我可听说,你那屋里光丫环就足有十几个之多,且个个都是国色天香。“ “真的?”雷寅双抱着三姐的胳膊一阵好奇。可转眼间,也不知道她的脑子里转起了什么“脑洞”,却是眼眸一沉,问着江苇青,“那些人都是谁给你的?” 江苇青只一眼便看出了她的担忧,笑道:“是我外祖母给的人。”又道,“放心。” 雷寅双这才松了口气,不禁跟江苇青玩笑着说,她打小就是自己打理自己,只怕不习惯人伺候。 江苇青听了,忍不住带着股幽怨看她一眼。 “怎么了?”雷寅双不解地一歪头。 “没……什么。” 江苇青一阵郁闷。想他堂堂世子爷,打小连衣裳都没自己穿过的,偏那三年里替她洗衣裳做饭,每天早晨还要负责把这爱赖床的懒丫头拽起床,有时候甚至还要亲手给她梳头洗脸……如今她居然还好意思说,她这一辈子从来没被人伺候过…… 想想小兔都忍不住要心疼一下自己。 第六十九章 ·新家(上) 第六十九章·新家 雷家的新居位于一处叫作细柳胡同的巷子里。 这里是天启帝给他们安排的宅院。 一开始时,雷爹还想清高一下,拒了这宅院的,亏得姚爷实际,知道“京城居,大不易”,可他却狡猾地没跟雷爹说实话,只暗示着雷爹去回忆一下皇帝要他们三家搬来京城的理由。于是,雷爹立马就联想到,天启帝这一安排背后,难免没有那监视之意,便只得歇了念头——就这一点来看,其实雷家父女两个都挺好骗的。 不过,后来雷寅双从小兔的信中得知,其实雷爹和姚爷都想多了。这宅子既不是像雷爹疑心的那样,是天启帝为了便于监视他们才分给他们的,也不是像姚爷猜测的那样,是皇家要拉拢他们给予的恩惠。原来,本朝立国至今,前后不过才十来年的功夫,从旧都迁至这座六朝古都后,天启帝总不能叫那满朝文武全都睡大街去,便将没收的前朝大官们的宅院作为一种福利,分给了底下的官员们——所以说,其实这是职工宿舍! 那细柳胡同和鸭脚巷颇有些类似,胡同口外的甘泉街,就和江河镇上的老街一样,并不是京城的主干道,因此,这里住家极是僻静。但,沿着甘泉街往前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是京城最为繁华的丹凤大街了。 细柳胡同之所以名为细柳胡同,是因着它地形狭长。胡同里一共住了十来家住户,几乎都是在朝的五六七品小官儿。算起来,这条胡同里竟是姚爷的官位最高。 虽说雷爹的任命还没下来,王朗和姚爷则早已经在朝廷当差一年多了。因王朗之前曾在衙门里当过差,且为人圆滑,便被天启帝分到鸿胪寺任了个从五品的员外郎,专负责跟那些外番扯皮拉闲篇;姚爷则较为轻松,在翰林院挂了个侍讲学士的衔儿。虽然他平常不怎么去上朝,只在皇帝议事时才会应召而去,却是个实实的正四品。 马车停在雷家新宅门口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一路长途跋涉,加上好友重逢时的一番激动,已经习惯了随着太阳作息的雷寅双,还在马车上时,就已经是两眼饧涩了。下了马车,她迷迷糊糊抬眼,就只见满眼都是灯笼在晃动。她爹隐约在那里跟谁说着“时候不早了,别犯了宵禁”,似乎是在赶着谁回家;又有谁嘲了她一声“瞌睡虫”;便有人上来扶着她的胳膊,将她送进了一个什么甚是安静的地方。 她摇摇晃晃地坐在什么东西上面,任由人给她解着衣裳,散着头发。直到一块热帕子擦在她的脸上时,她才略退了一些睡意,挣扎着道:“小兔别闹,我困死了,让我先睡会儿。”说完,推开那只手,也不管后面是不是床,就这么倒了下去。 第二天醒来时,雷寅双看着头顶那一水碧青的轻纱帐顶眨了半天的眼才反应过来,这会儿她既不是在北上进京的船上,也不是在沿途的驿馆里,更不是在鸭脚巷她那间东厢的卧室里——她家可没这么好的幔帐。 一种异样的感觉,令她躺在那里没动,只转着眼珠小心瞅瞅四周。 果然,隔着帐幔,她看到有个人影坐在离床不远处的一只绣墩上,正头靠着一张高几在打着盹。 雷寅双的眉不由微微一挑,悄无声息地坐起身。一低头,只见床前摆着一双鞋。虽是她的尺寸,却并不是她那双穿旧了的布鞋,而是一双桃红锦锻面,绣着松绿缠枝花样的新鞋。 雷寅双歪头欣赏了一会儿那鞋,便将脚套了进去,然后抬头打量着那个仍靠着高几打着盹的丫头。 她猜,这十有八-九就是昨儿小兔跟她说起过的,替她预备的丫鬟了。 这丫鬟看着比她要年长几岁,大约在十五六岁左右,生着一张粉白的鹅蛋脸,鼻子略有点长,鼻间几点俏皮的雀斑。 雷寅双凑过去看着那女孩时,许是些微的气息扰动,惊得那女孩忽地一抖,就这么蓦地睁开了眼。 于是,雷寅双和那女孩双双都被对方吓了一跳。 “哎呦!”雷寅双抚着胸口后退一步。 那女孩虽然也吃了一吓,却是生生吞下了一声惊呼,连忙从那张绣墩上站起身,垂手立在雷寅双的面前,不安地说了声:“奴婢该死,竟睡着了。” ——却是不讨饶,不多话,连一个多余的声响都没有。 可见这是个训练有素的。 不知为什么,出身小门小户,应该从没见过大家规矩的雷寅双,竟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这女孩的规矩之处。 她冲着自己疑惑地一眨眼,却是没去细究根源,只继续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女孩,嘴里笑道:“你一夜没睡,就在这里陪着我了?” 女孩规规矩矩地垂着眼,道:“冯嬷嬷怕姑娘半夜有什么需要,便命奴婢在这里守着姑娘。”说着,到底没忍住,飞快地从睫毛下方看了雷寅双一眼,问着她:“姑娘可是这就要起了?”又道:“这会儿应该还没到卯正时分。” 仿佛印证着女孩的说法一般,外面忽然响起“当当”的报时声,唬得全无防备的雷寅双蓦地一眨眼。 注意到她的眨眼,那女孩赶紧道:“这是……” “西洋自鸣钟吗?”雷寅双惊奇道。 丫鬟一愣,忍不住再一次违了规矩,从眉下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这自鸣钟是近几年才出现在大兴的,原是西洋番国的贡品,便是富贵人家都极少得见,偏自家姑娘明明出身小地方,应该不认得此物的,竟就这么一口就报出了这东西的名字…… 那丫鬟打着愣神时,雷寅双已经转身跑到了卧室门口。她才刚想要伸手去撩那卧室门上挂着的锦帘,帘子竟像无风自开般,忽地被人挑开了。 却原来,她的卧室门外正一左一右静立着两个小丫鬟。听见她过来的声音,一个小丫鬟立时无声无息地替她打起了帘子,另一个则仍敛手屏息立在门边上一动不动。 这些年,雷寅双一直不曾放下武功,便是还没到她爹那种于寂静中能分辨出有几人在呼吸的程度,却也是要比一般人耳聪目明得许多。但她刚刚在卧室里时,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外面有人——就是说,要不,这两个看着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是高手;要不,就是她们一直不曾发出一点儿动静,所以她才没有察觉到她们的存在。 便是挑着那门帘的小丫鬟,也和那没有挑着门帘的小丫鬟一样,规矩地低垂着眼,视线只凝在自己的鞋尖前,轻易绝不肯往旁边挪上一寸。若不是这会儿站得近,叫雷寅双听到这二人略有些紧张的呼吸声,她差点就要以为这二人是两尊画在门边上的假人儿了。 雷寅双看看这两个小丫鬟,然后回头看向身后的那个大丫鬟。 那个大丫鬟仍是低垂着脖颈站在原处,虽看似不动如山,却早已经根据雷寅双站立的位置,悄悄挪动着脚尖,让自己的头顶心始终正对着雷寅双所在的方向。 看着三个丫鬟那统一梳成“丫”字型的发顶心,雷寅双又默默眨了一下眼。她原不该有这样的认知的,可奇怪的是,她就是知道,这几个女孩,十有八-九是宫里出来的……至少,也是受过宫规调-教的,所以才有着如此高规格的行事规矩。 大丫鬟再次从睫毛下飞快地看了雷寅双一眼,便回身从衣架上抱了袭斗篷过来,小声道:“早起凉,姑娘可别冻着了。” 雷寅双这才从沉思中回神,低头看看身上穿着的白色中衣,却是忽然就想起昨晚。 昨晚虽然她困得要死,倒也不至于全无意识,因此,于睡意朦胧中,她还是知道有人在帮她换衣裳的。只是,迷迷糊糊中,她以为她还在鸭脚巷,帮她换衣裳的,还是她的小兔弟弟……如今清醒过来细一思量,她不禁一阵摇头。便是小兔没有认祖归宗回家去,以他俩如今这渐大了的年纪,也不好再这么不分彼此地厮混了。何况,小兔怎么说都是个男孩子,她居然以为是他在帮她脱衣裳! 这么想着,昨儿那白马红衣的少年模样,却是忽地就跃入了她的脑海。 时隔一夜,雷寅双慢了一步才反应过来——她家小兔,不知不觉中竟已经长成个倾国倾城的美少年了…… 推开大丫鬟试图给她披上斗篷的手,雷寅双弯着眼,冲着脑海里的美少年颇为自豪地微笑起来——她家小兔呢! 见雷寅双推开那斗篷,丫鬟尽职地又道了声:“姑娘当心冻着。” “我不冷。”雷寅双再次拒绝了那斗篷,这才从脑海里的美少年脸上收回神思,看着那丫鬟眨了一下眼,问着她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丫鬟垂手道:“冯嬷嬷说,等姑娘来了,再由姑娘赐名。” “啊……”雷寅双不禁为难地以小拇指挠了挠鼻梁,她最讨厌这种动脑筋的活儿了。“那,你原先叫什么?” 丫鬟道:“在家时原没名字的,后来嬷嬷给临时起了个名儿,叫-春歌。春天的春,歌声的歌。” “好名字!”雷寅双立时打了个响指,“就还叫这个吧。”又问着春歌,“昨晚我困得不行,竟就这么睡下了,这会儿浑身难受……” 她话还没说完,春歌就极机灵地接道:“姑娘可是想要沐浴?” 雷寅双立时又打了个响指,“对!” 春歌松了口气,却是看着雷寅双仍捻在一处的手指微微一翘唇角,向雷寅双屈膝行了一礼,道了声:“姑娘稍候。”又问着她,“姑娘可要先用点什么?姑娘昨晚都没用晚膳就睡下了。” “啊,好。”雷寅双应着。 她原以为,春歌肯定要出去安排一番的,却不想春歌没动,而是转身摸了摸一个套在暖罩里的水壶,倒了一杯水递了过来,对雷寅双微笑道:“姑娘略等一等,先喝口水润一润嗓子吧。” 雷寅双接过水杯,正想问着她:你不用去吩咐人备洗澡水吗?就听得外面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随着帘子被人轻轻挑起的声音,屋外响起一阵低语。然后她便听到两种不同的脚步声:一个极轻微的脚步声,又回到卧室帘外;另一个略沉重的脚步,则是“噼哩叭啦”地往远处奔去。 显然,是外间那两个背景画似的小丫头一直在注意听着卧室里的动静,所以不用春歌特意出去吩咐,外间的小丫头便自动往屋外传了消息,屋外又有其他人跑去办差了——这一下,雷寅双总算知道为什么江苇青的屋里要用着十几个丫鬟了。 嗯,缓慢抿着那正适宜入口温度的茶水,雷寅双心想,这人果然要比那“机器人”管用多了。 这般想着时,雷寅双不禁又是一阵凝眉。 若不是小兔那个离奇的“梦”,一向心大的雷寅双也不会觉得自己那些“梦”古怪了。如今细想想,似乎她打有记忆起,就一直在做着一些跟自己无关的梦。梦里的她,住着奇怪的高楼,做着奇怪的事,说着奇怪的话,通过一种叫作“电脑”的东西看着一些奇怪的话本;偶尔还透过那奇怪的“电视”,看着里面的人表演着一些不合情理的奇怪“电视剧”……若不是她知道自己生来就是雷寅双,且作为雷寅双活到至今,雷寅双险些就要以为,自己这状态,就是“梦”里那些话本中常提到的,所谓“穿越”了! 雷寅双走着神时,那春歌则听着窗外稍重的脚步声微拧了一下眉。 她悄悄看向雷寅双,见她眉头微蹙,却是误会了她的意思,赶紧敛手回禀道:“都是奴婢失职,没能调-教好那些小丫头,倒扰了姑娘清静。” 雷寅双一怔,眨了一下眼才明白她的所指,便笑道:“我什么都没听到。” 这时,外面的帘子被人轻轻挑起,随着一阵细碎的动静,以及一阵轻微的碗碟碰撞声,雷寅双便闻到一股香香的味道。几息后,也不知道春歌接到了什么暗示,忽然弯腰请示着雷寅双道:“姑娘,可要加件衣裳再出去?” 雷寅双低头看看身上的中衣,立时明白了这丫鬟言中未尽之意——这模样,大概是不适合在卧室外面出现的。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在“因不懂规矩被丫鬟耻笑”和“舒适随意”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这样就好。” 她站起身,走到卧室门口,还没伸手去掀帘子,帘外站着的小丫鬟就跟有双透视眼一般,又一次早她一步挑起了帘子。 雷寅双看看两个小丫鬟,差点忍不住要问一问她们:“小兔打哪儿把你们弄来的?” 第七十章 ·新家(下) 第七十章·新家 吃饱喝足,再泡了个舒服的花瓣浴,雷寅双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一个叫翠衣的丫鬟替她擦拭着她那一头长发,一边骨碌着眼,从镜子里打量着她身后那一溜垂手静立的大小丫鬟。 她进浴室洗澡前,春歌就告诉过她,家里下人们都是卯时三刻才会上来听差。这会儿她看到的,不过都是她院里轮到当天值夜的丫鬟们。所以,当她洗完澡出来后,不仅看到了那个春歌嘴里提到过的冯嬷嬷,还看到一溜十来个嫩葱般水灵的大小丫鬟时,倒也不显得怎么吃惊。 不过,这冯嬷嬷的模样,倒确实是出乎雷寅双的意料。也不知道她是打哪里得出的印象,总以为那什么“嬷嬷”,一定是个生得又高又瘦,长着张马脸,神情严肃得像是一辈子没笑过的妇人。却再想不到,这冯嬷嬷竟全然颠覆了她这错误的印象。 冯嬷嬷身材娇小,一看便是南方人。虽然年纪已经过了五旬,因她极擅保养,看上去却最多只有三四旬左右的模样。她生得面容白净,肤质极佳,圆圆的脸上一双弯弯的笑眯眼,看着跟老街上烧饼铺子的老板娘颇有些相似之处——那烧饼铺的老板娘待人极是亲切,可厉害起来时,也是只谁都惹不得的母老虎…… 雷寅双对人有种天生的直觉,一见这冯嬷嬷,她便觉得,她俩应该能够合得来。 冯嬷嬷也早听世子江苇青提过她要伺候的是个什么性情的人,如今当面一看,便知道这雷寅双不是那刁蛮任性的,于是嬷嬷那悬了一年多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 一见面,冯嬷嬷便给雷寅双交待了自己的履历。原来,她竟是前朝遗宫里出来的老宫人——那鞑子打进中原时,旧朝仍有一脉在南方苟延残喘着。直到应天皇帝兴兵抗鞑子的前几年,旧朝才彻底被鞑子所覆灭。冯嬷嬷便是那时候从旧朝遗宫里逃出来的幸存者。 正如那年天启帝在江河镇时对朝臣们发的牢骚一样,随着天下承平,如今权贵们越来越耽于享受,家里的女眷们也变得越来越讲究个规矩礼仪了,于是,如冯嬷嬷等幸存的旧宫人们,一时竟成了“抢手货”,不仅宫里愿意留用,外面有本事的人家更是花重金相聘。这冯嬷嬷,原是在小兔的亲姨妈临安长公主府里当差的,负责教养长公主的女儿德慧郡主。不知怎么,她就被小兔看中了,跟那临安长公主一阵撒泼打滚,硬是想着法子把她给要了过来…… “如今姑娘院子里的事儿,都是我在管着,将来却是要姑娘慢慢学着管起来的。” 冯嬷嬷抿着唇角笑着,那胖胖的脸庞上隐约印着一个浅浅的小酒窝。 雷寅双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暗道:要我管着,那要你们干嘛的。 冯嬷嬷哪里知道她此时就已经生了偷懒的念头,便把她院子里的丫鬟叫上来,一一给她见了礼,又介绍着各人负责的事务。 如今雷寅双的院子里一共有四个大丫鬟和八个中等丫鬟,还有若干小丫环——便是那跑起来控制不住脚步声的。 那些进不得屋的小丫环们不论,其他丫鬟全都是冯嬷嬷以前朝宫规一手调-教出来的……所以说,雷寅双竟是一点儿也没看错。 叫雷寅双惊奇的是,这冯嬷嬷挺会起名字的,四个大丫鬟名字都特别好听。那个给她守夜的春歌,是为首的总管大丫鬟;这正帮她擦着头发的,便是小兔告诉过她,最擅长给人梳头发的,叫翠衣,专管着她的首饰衣裳——雷寅双想想自己那尚未打开的行囊里有数的几件衣裳,就觉得,这丫鬟的工作应该挺闲——这会儿她还没看到,她的衣箱早已经叫小静和小兔给塞满了…… 接下来,那个个头比她还高,天生一副笑眉笑眼的,叫嫣然,是专管跟她出门诸事的;剩下一个温柔沉默的,名字就叫冬默。却是人如其名,看着就不怎么爱说话,但做得一手好吃食。今儿一早,雷寅双拿来垫肚子的那些糕点甜汤,便是这丫鬟的手艺。 剩下的八个小丫鬟,显然那冯嬷嬷就有些偷懒了,只依着时令叫她们: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 冯嬷嬷原想请雷寅双给几个丫鬟另外赐名的,雷寅双笑着拍了冯嬷嬷一记马屁,道:“嬷嬷这名字起得真好听,我肯定起不了这样好听的名字,就继续这么叫吧。” 等认完了人,外间那自鸣钟恰正打起辰初的钟声。外面有婆子来报,说是正院里老爷太太问姑娘可起了。 雷寅双应了声“就来”,便叫翠衣显示了一下她的手艺,将她那头乌黑的长发给盘梳了个极精致的旋髻,又从梳妆台上一个匣子里拿了几只精巧的花钿点缀在发间,春歌和嫣然则已经替雷寅双备好一身嫩绿配浅黄的家常襦衫长裙。 要说雷寅双到底是个姑娘家,也爱个漂亮的,不过一来她懒,二来她手拙,总弄不出个好模样,所以她才怎么省事怎么来的。如今既然有人操心给她打扮,她便乐得享受了。 等装扮完,往那一人高的西洋镜前一站,雷寅双自个儿险些没能认出自个儿来——镜子里,竟是个如初生嫩芽般一身清新的小姑娘。 *·*·* 昨晚雷寅双到家时,人已经困得不行了,所以她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的新家是个什么模样,如今睡饱了,又装扮一新,她便心情极好地出了门。 她早在信里得知,她家得了套前朝一个什么伯爵家里的宅子,不算两侧的偏院,光中路就有五进院落。若以雷爹眼下的身份来说,住着这样规制的宅子肯定是违规的,于是姚爷便在信里猜测着,许天启帝有意要给雷爹封个什么伯的爵位……当然,这是姚爷私下给雷爹的信里写的内容,雷寅双并不知道。 不管违不违制,这是皇帝分给雷家的宅子,雷家自然也就住得。作为家主,雷爹和花姨自是住了那正房上院的;如今李健的身上已经有了功名,他想着交友方便,便独占了一套临街的偏院;至于雷寅双,她对于吃穿用度都不讲究,便是当初三姐特特给她画了图样寄回去,她也没个什么说法,于是小静和三姐就替她做了主,那二人一致认定,她家景致最好的地方,是那最后一进院落,所以她的院子其实离主院挺远。 昨天雷寅双困得就差要被人抬进屋去了,今天出了屋,她才知道,原来三姐和小静之所以选这里,是因为她这院子紧临着她家的后花园。站在庭院当中,一抬头,她就能看到她家小花园里那郁郁葱葱的树木,以及一角飞翘的亭角——冯嬷嬷告诉她,那是她家的一角凉亭,建于一丛假山之上。站在亭子里远眺,还能远远看到那著名的曲江池。 此时晨光正好,雷寅双虽有心往后花园走一趟,却是先得去正院给她爹和花姨问个早安。于是她遗憾地耸了耸肩,便带着她的那些丫鬟和冯嬷嬷,浩浩荡荡地出了她的那个院子。 等出了院门,她偶然间一回头,才发现,她那院子的门楣上刻了两个篆字。虽然她不擅字画,可好歹跟着宋家老爷子混了这几年,倒也认得,那是“若水”二字。雷寅双想了想,又回头往自己院子里瞅了一眼,终究不解这二字的含义。 她的院子,是典型的北方四合院,三间正房带两厢,夹墙两间耳室,后面还有一排倒厦——倒也齐全。那迎着院门处,如从花园的山墙那边泄过来的一般,自墙头挂下一叠薄薄的假山石。雷寅双猜着那“若水”二字,大概就是因着这丛假山而来,只可惜她是个大俗人,怎么也没能从那片山石上看出个水的意境来。 这一路往前院过去,雷寅双才发现,她家地方果然如三姐信里写的那样,竟是极大,比以前鸭脚巷里三户人家加在一起还大了不知多少倍。一路上遇到的仆妇们,全都规规矩矩地垂首退到一边。只是,在自以为不为人所注意的时,那些人的眼,多多少少都在偷偷往她身上瞄着——想来也是,换作是她,大概也要好奇这新主人是个什么德性的。 这般想着,雷寅双便装着个对他们的偷窥无所觉的模样,背着手从容往正院过去。 冯嬷嬷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背着手走路的模样忍不住微皱了一下眉,可再看到她家姑娘从容应答着上前来问安的仆妇们,那落落大方的模样,忍不住又暗自点了一下头——这位,虽然仪态方面有些问题,但待人接物倒着实不错,看着一点儿也没有小门小户里出来的那种畏手缩脚,或者故作清高。 雷寅双就这么一路观赏着新家,一边进了正院。一抬眼,便只见那宽敞的庭院里,乌泱泱地站了一院子的人,却是男仆们分一边,女仆们分一边,一个个都屏息垂手,显得极有素养。在那排女仆们的最前方,站着的是昨天跟着王姚两家去十里长亭接他们的内宅管家于妈妈;男仆们的最前方,则是一个年约五旬左右的瘦小老头,姓王,他是雷家的外院管事。 于妈妈是板牙娘通过牙行找来的,这王伯则是小兔找来的。 王伯曾是鞑子的家奴,鞑子当政时,他在某王府里已经做到了二总管的位置。因着这个,后来鞑子被推翻后,他险些被义军当“汉奸”给砍了脑袋。小兔找到他时,他贫困潦倒得几欲沦为乞丐——他却是不知道,正因前一世的他真的沦为了乞丐,才叫小兔知道有他这一号人物的——那王伯原以为他此生再无前途可言,如今见雷家竟肯用他,他岂有不感恩戴德尽心尽力的道理?这次雷家进京,王伯便亲自去江河镇接了他们一家北上,沿途所有的事务也全都是他一手打点的。所以,比起留守京城的于妈妈来,雷寅双自然跟王伯更为熟悉一点。 见雷寅双进了院子,王伯那枯瘦的脸上立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竟是违了规矩,转身就抢了那传话婆子的差事,亲自替雷寅双打了帘子,对着屋里禀道:“大姑娘到了。” 他的逾规,叫那传话婆子一阵无措,只好拿眼看向于妈妈。 于妈妈许是觉得自己的领域受到了侵犯,便很是不满地横了王伯一眼。 这于妈妈,倒是比冯嬷嬷更合雷寅双脑海里那“一个管家嬷嬷该长成什么样”的想像。她大约四旬年纪,生得又高又瘦,一张瘦长的马脸看上去就有一种令人不敢小觑的威严——后来雷寅双才知道,别看于妈妈如此严肃,偏她身边那最爱跟人说笑的嫣然,竟是这于妈妈的亲生女儿。 不知为什么,雷寅双总不自觉地把这于妈妈跟江河镇上的陈氏族长太太给划了个等号——那陈家大太太也是个极重规矩的人,行事刻板到连脑后插着的两根簪子,那角度都是十年如一日地不曾变过分毫。就雷寅双跟她打交道时积累下的经验来说,其实这种人就是一张脸看着可怕,等熟悉之后,只要你不违了她的规矩,便是最好说话的一个人了。 雷寅双笑弯着眉眼跟于妈妈和王伯各打了一声招呼后,便那么蹦蹦跳跳地上了台阶。 虽然没人告诉过她,她却就是知道,若是里面的老爷太太不曾召唤,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冯嬷嬷和春歌她们是不应该跟着她进屋的。所以,上了台阶后,她便往身后瞄了一眼,果然只见冯嬷嬷领着若水苑里的丫鬟们,全都规规矩矩地归位到女仆那一列里去了,且冯嬷嬷垂手站到了于妈妈的身后。于妈妈见了,很是满意地冲着冯嬷嬷一颔首。 雷寅双咧嘴一笑,又谢了那仍挑着帘子的王伯一声,便笑盈盈地进了屋。 进到屋里,她还没有抬头,就先伸展着双手给她爹和花姐看她的新衣裳,“爹,花姨,看,我的新衣裳!”说着,她还就势转了一个圈。 等她转完圈,回头看向雷爹时,却只见她爹狠蹙着眉头。一旁手里拿着个鸡油卷,正喂着小石头的李健也沉着眉眼,只花姨站起来迎着她笑道:“哎呦,这么一打扮,才真是个姑娘家了。” “这也是那小子预备的?!”雷爹看着雷寅双的身后沉声问道。 那举着门帘正待要放下的王伯听了,赶紧进了门,垂手一阵沉默——他哪里知道,他可是跟着钦差一同去江河镇接人的。等他接了主人一家回府,才发现,府里竟多出许多之前没有的贵重摆设物件…… 雷寅双被雷爹那一脸冷气压得愣了愣,垂下手,回头问着花姨,“怎么了?” 花姨指了指一旁桌子上堆着的各色贵重摆件,道:“虽说这宅子是皇上分给咱住的,可这些东西,却是太贵重了,肯定不可能是这宅子里自带的……”她看看雷爹,小声道:“健哥也说,他回乡前,家里没这些东西的,所以你爹觉得,这些东西怕是小兔……哦,世子,是世子送过来的。” “便是他送过来的又怎么了?”雷寅双一阵不解,指着头上的花钿,以及身上的衣裳道:“我这头上的首饰也是他给的。倒是这衣裳,看着像是小静姐姐给挑的。对了,我那屋里还有座西洋自鸣钟呢,听说那玩意儿可都是贡品,肯定也是小兔拿来的。可这又怎么了?” 雷爹沉着眉道:“无功不受禄。” “咱不是有功吗?”雷寅双答着,坐到桌边,伸手捏起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扔进嘴里,含混道:“怎么说咱家还养了小兔那么多年呢,而且我对小兔可是有救命之恩的。再说,”她笑嘻嘻地一推她爹的胳膊,“小兔还叫了您三年的‘爹’呢,难道是白叫了不成?您就跟我学学呗,您看,我就坦然受用着。这可是我弟弟孝敬我的东西呢!” 当初天启帝只在江河镇上呆了一天就把小兔给带走了,所以,虽然明知道小兔比她要大上一岁,可因着一下子分开,叫雷寅双对小兔的感觉就这么一直停留在了当初。便是理智上知道小兔比她大,感觉上,她仍认为他是弟弟,她才是姐姐。 她的理所当然,却是忽地就叫雷爹生出一种“女生向外”之感——不会是他这傻女儿真对那江苇青生了什么情义吧?! 雷爹只觉得脑中一阵抽痛,忍不住就和同样眼带疑惑的李健交换了个眼色。 第七十一章 ·风评 第七十一章·风评 一家子才刚吃完早饭没一会儿,雷寅双正跟雷爹和花姨说着后面那个小花园的事,就听得外面回报,说是王员外郎家的夫人和老夫人来了——雷寅双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说的板牙奶奶和板牙娘。 果然,板牙奶奶和板牙娘带着小静进来了。相互一寒暄,众人才知道,王朗早在天还没亮时就已经上衙去了,板牙其实也跟着来了,可因他如今已经十二岁了,便是两家通家之好,这年纪轻易也不好再入内宅的。李健听了,便迎了出去。 雷寅双见状,忍不住一阵抱怨。 小静笑道:“规矩原是如此的,”又道,“你就只当是入乡随俗吧。” 雷寅双斜眼看看她:“你倒适应得快。” 其实倒不是小静适应得快,而是板牙娘打小就教着她们三个女孩儿一样的规矩,只是雷寅双总把那些话当过耳清风,偏那雷爹又是个对她狠不下心肠的,这才放纵了她。 她这不以为然的模样,倒是提醒了板牙娘,便在那里跟花姨说着要给雷寅双紧一紧规矩,省得叫人笑话了。又提醒着雷爹,雷寅双好歹是小兔江苇青的救命恩人,只怕宫里知道他们进京后,是要召见的。 正说着,姚爷带着三姐来了——和当年不过是雷爹副将的王朗不同,姚爷当年可是赫赫有名的“鬼师”。天启帝他入朝,一来,是真心看好他的才学,二来,则多少也借由他的身份收买人心之故。所以,王朗那里不敢误了差事,姚爷却敢凭借“简在帝心”四个字,三天两头地偷懒不去翰林院。 姚爷进来时,正好听到板牙娘说着宫里召见的事,便拉着雷爹去了外书房——虽然雷爹是个武将,姚爷仍是刻意给他备了个很大的书房。 书房里,姚爷掏出个要求觐见的奏折给雷爹誊写了一遍,又亲自陪着雷爹去宫门处投了奏章,只等皇帝有空召见了。他们回来时,就只见镇远侯世子江苇青已经由李健陪着,在正厅里坐了好一会儿了。 原来他们前脚才走,后脚江苇青就到了。可虽然雷爹不在家,还有个李健充着守门神。连那板牙都没能进得二门,李健又岂会放江苇青入那二门,所以雷爹他们进来时,那江苇青脸上虽挂着抹微笑,整个人却是透着股薄薄的凉意。 江苇青对雷爹行礼问安,且又叫了雷爹一声“爹”,叫得雷爹的汗毛陡然间都长长了些许,无比郁闷地对江苇青道:“世子身份尊贵,这一声‘爹’,可再别叫了。” 江苇青沉默了一会儿,却是没应诺他再不叫了,只转移着话题道:“我父亲听说您一家平安进京,原想今日来拜访的,我想着你们刚到,家里一定乱着,就给拦下了。不过我猜,我父亲大概还是会给府上递个贴子的……” 正说着,果然王伯在厅外回禀,说是镇远侯府的大公子亲自来送拜帖了。 照理说,雷爹如今是平民,仅冲着这身份的差异,就该他亲自接出去,可打立国前,三家争天下时,雷爹对镇远侯江封就没个好感,因此,便示意李健接出去。 李健回头看看江苇青,笑道:“要不,你跟我一同出去接着?” 便是江苇青不是个愿意跟人述说心事的,李健好歹也是当年的当事人之一。就算是小兔不曾跟人说过他被拐的真相,只冲着当年他宁愿假装失忆也不肯跟江承平相认,聪明如李健,又岂能猜不出其中的猫腻?何况,他跟江苇青进京不过是前后脚,那侯府待江苇青如何,以及如今江苇青在京城的风评,可是再没人比李健更为清楚了。 话说天启帝找到江苇青后,便派人往京里送了信,却并没有直接把江苇青送回京里,而是带着他继续南巡,直到诸事毕,才带着他回到京城。那时,京里早已经传遍了有关这位失而复得的世子爷的各种八卦。有说江苇青这些年被人当贼养着的,也有说他被卖到那些肮脏所在的,更多的,则是替侯府大公子江承平一阵打抱不平。 却原来,那侯府刚接到寻回世子的消息,侯爷便是一阵大怒,直把当年“寻世子不尽心”的大公子给关了祠堂。于是一时间,当年那位世子如何性情暴戾,如何总是欺压着大公子的旧事,再次被人翻了出来。等江苇青回到京城,便是应着他祖母所请,求侯爷把江承平放了出来,却也不曾有人承了他的情——也是,不管怎么说,那江承平这些年来一直都有个好名声的,江苇青的名声却已经是烂大街了。何况,当年江大公子“小小年纪千里寻弟”的故事,可是曾被编成话本子,在茶楼酒肆里传唱过好一阵子的,如今忽吧啦地转了说法,百姓哪有个会信的?别人不说那侯爷如何不靠谱,却只说是这世子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还没回京,就已经露出当年的霸道本性,欺压起可怜温驯的庶长兄来…… 李健跟着王姚两家进京时,那江苇青便正处于这样一种两极分化的境地——上层人士因着皇家对他的宠爱而热烈追捧于他;于市井间,他的名声却是几乎叫人掩鼻而过。 而,都不用怎么动脑子,李健就能知道,这后面有什么猫腻。 便是李健和江苇青一直处于那种微妙的对抗情绪之中,可就像雷寅双常说的那样,“自家人只能自家人欺负”,李健却是再看不得别人算计江苇青的。因此,只要不是关乎雷寅双的事,他俩总能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李健拉着江苇青接出来时,就只见眼前立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 那青年生得极是清瘦。一张狭长的脸上,一对眼尾上扬的桃花眼,则更加加强了那种细长单薄之感。偏这样寡淡的一张脸上,却是挂着抹谦和的笑意,看着仿佛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一般。 自那年在鸭脚巷里见过一面后,这还是李健头一次再见到江大公子。便是李健对他当年的印象不佳,却不得不说,十五岁时的江大公子,看着也算得是个浊世佳公子的。却再想不到,三年时间,竟叫一个浊世佳公子给长残了……若不是他笑起来时,那从唇缝间一闪而没的尖利犬牙,仍还留着当年那种破坏了美感的惊悚,李健差点就没能认出这江大公子来。 便是如今已经知道当年鸭脚巷的众人联手骗了自己,江大公子又哪里会记得李健这么个小人物,因此,宾主一阵亲切的寒暄。 李健放下茶盏,却是坏心眼儿地故意提及当年的事,又笑道:“这却怪不得我们。当初世子受了伤,什么都不记得了。便是直到如今,连他是怎么出事的,他仍是不记得。那时候我们只看他穿得普通,再想不到他会是个贵人,偏那些拐子又口口声声说跟府上有关系,所以大公子找过来时,我们都只当您是那拐子的同谋了,却再没想到,因此误了你们一家团聚。” 一句“拐子的同谋”,却是惊得江承平的背后隐隐出了一脊梁的汗,心里忍不住庆幸着,他早一步将所有的首尾都收拾了个干净。 *·*·* 李健在前厅拿旧事吓唬着江大公子时,雷寅双并不知道前面来了这么个人物,她正兴致勃勃地拉着三姐和小静去游她家后花园呢——虽然那二位对她家,其实比她要熟悉得多。 站在冯嬷嬷所说的那个凉亭上,远远往西看去,果然能够看到远处一片在秋阳下闪着波鳞的水面。 小静指着曲江池对岸一片隐隐绰绰的宫墙道:“那边便是皇宫了。”又给雷寅双普及着曲江池会向京城百姓开放的几个节日,道:“京里风沙大,一年四季都干燥得很,也亏得有那么一片水域才叫人感觉好一些。” “好什么呀,”三姐道:“根本就没用。我才刚来时,动不动就要流鼻血,直到过了好几个月……” “不流了?”雷寅双道。 “什么呀!流习惯了!”三姐道。 雷寅双一愣,忽地一阵哈哈大笑。笑声飘过那齐她肩头的女儿墙,惹得墙外的行人忍不住一阵抬头张望,却是只能看到那高高的青砖墙,再看不到墙里发出笑声之人。 三姐也笑道:“我现在根本就不敢碰我的鼻子,一碰就出血。”又问着雷寅双,“你可还好?有没有什么水土不服?” 雷寅双一捏拳头,笑道:“我是谁?虎爷!哪能像你那般弱。” 她这里一举拳头,立时便叫小静一巴掌将她的手拍了下去,道:“好容易见你打扮得像个女孩儿了,偏这动作还是那么粗鲁。赶紧改了吧,不然倒白费了我精心替你备下的那些漂亮衣裳了。” 雷寅双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勾着脖子问小静,“你不是说京城什么都贵吗?你哪来的钱给我添置这些衣裳?” 便是皇帝为了酬谢他们三家对江苇青施以援手,各给了一笔赏银,且板牙爹如今还领着俸禄,雷寅双可没少从小静的信里读到她抱怨着她娘给她的月银不够用的。 “我只管选衣料样式,付钱的事我可不管。”小静笑着,却是看着三姐微蹙起的眉尖坦白笑道:“这些都是我和小兔瞒着三儿和健哥儿替你准备的。也不知道他俩这是怎么了,竟忽然清高起来,说什么我们不该用小兔的东西。可我们跟小兔从来就没分过彼此,如今这般忽然分出个彼此来,你们也不怕伤了小兔的心的。” 又对雷寅双道:“你都不知道,那一回,小兔打宫里得了赏赐,给我们一人送了一匹宫锻过来,他俩就那么当面把东西给小兔退了回去。我看小兔虽然笑着,可眼圈都红了呢。可见你们这么跟他见外,他是伤心了。” 雷寅双听了,只觉得胸口一闷,连眼窝都跟着一阵莫名发热。她一回身,对随侍在凉亭外的春歌道:“你去问问,小兔……江世子还在我家不?若是在,就说我请他来逛逛我家后花园。”又皱着眉头道:“若是健哥还不肯让他进来,你就跟他说,那我出去也是一样的。” 果然,她这威胁起了作用。李健自然知道这小老虎蛮横起来可是说到做到的,于是只得带着江苇青和板牙从角门里进了后花园。 他们进来时,三个女孩已经下了那丛假山,正在假山旁的倚云轩里喝着茶。雷寅双做着主人,请众人喝了一回茶后,便直接叫着江苇青,笑道:“你不是说你是这京里的地头蛇吗?指给我瞧瞧,哪儿是哪儿。”说着,却是不顾李健和三姐瞪起的眼,拉过江苇青的手,便和他上了那假山上的四分亭。 冯嬷嬷也觉得他俩这样手拉着手地不适合,便张开嘴,却是立时就叫江苇青一眼扫了过来。 不过江苇青也知道,冯嬷嬷是对的,只作着要扶雷寅双一把的模样,不甚情愿地从她的手心里抽出手,道:“小心脚下。” 雷寅双看他一眼,没说什么,便提着裙摆上了那假山。 才刚一进凉亭,她便一转身,看着站在比她低了两级台阶上的江苇青,皱眉道:“怎么回事?你哪里得罪了我爹和健哥?我怎么瞧着他们好象不愿意你跟我说话一样?” 可见雷寅双也不是个傻子,早感觉出来雷爹和李健对江苇青的“严防死守”。 江苇青心里自然是知道缘由的,他却什么也不能说,只叹息了一声,站在那台阶上,默默看着雷寅双。 从昨儿他们进京,直到现在,他才头一次有个机会好好把雷寅双打量一番。 昨儿马车里的她,看着还有点不辨男女的模样,如今则全然是个鲜嫩小姑娘的模样了。如今正抽条的她,显得又高又瘦,那扎束在腰带里的一节纤腰简直不盈一握,偏胸前却已经开始微微隆起…… “往哪儿看呢!” 忽的,江苇青的脑门上挨了一记虎爪。 他抬起头,就只见雷寅双一手护在胸前,一只手遮在他的眼前,正虎视眈眈地瞪着他,偏一张小脸上竟隐隐泛起一层红晕。 自过了新年后,雷寅双就发现,她那平板似的胸前,忽地“发”起两个小“面团”。虽然小时候她曾好奇且羡慕过花姐那伟岸的胸,可轮到自己时,她却是各种不适。且不说那地方各种碰不得地疼,那微微的隆起,也叫她莫名就有种不能为人所道的尴尬。要不是那里实在是一碰就痛,她都想干脆拿布条裹平了了事。偏如今这臭小子往哪里看不好,竟直勾勾地盯着她的…… 江苇青要知道她此刻的想法,只怕要大喊冤枉的。他就那么随意一看,且还没能看个仔细,就叫她一巴掌拍上了脑门。 和她厮混了这么久,这竟还是他头一次看到她在他面前露出这种女儿家的羞态。看着满脸胀红的雷寅双,江苇青也莫名地脸红了起来。 他转开眼,指了指她的身后,道:“好歹你退一步,我也好上来。” 雷寅双这才发现,她一直堵在入口的地方,便装着个没事人的模样,转身让开了路。 第七十二章 ·四分亭 老神仙端起茶盏,抬眉间,正瞥见老太太的神色。他垂眼微一思量,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却是他忘了,宫里育有三皇子的沈娘娘和老太太是嫡亲的表姊妹。虽说如今皇帝陛下刚刚年过五旬,身体康健,只是这最后的承嗣问题迟早是要摆上台面的。 思量定,他状似无心地用碗盖略浮了浮茶叶,又道:“说起来,这四皇子也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听说他极不爱读书,却偏爱摆弄那些奇技淫巧,连皇上都笑话他不像是生于皇家的,倒像是个匠人出身。” 他放下茶盏,又抬眼看看若有所思的老太太,笑道:“对了,老夫人可曾听说京城的一桩奇闻?” “什么奇闻?” “那个福临大公主,竟是又和离了。” “又和离?!这都第二回了吧!” 惊讶之下,老太太的话不禁脱口而出。刚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忙又道:“虽说我大周朝不像前朝那般道学,只是老这么着,到底名声有碍啊。” “这还不是最奇的,最奇的是,她下个月又要出嫁了。” “咦?却是嫁谁?” 老神仙笑弯着白眉道:“老夫人再想不到的一个人。” “谁?” “不知老夫人是否还记得,大公主第一次和离时,京中曾有传言……” 老神仙不再往下讲,只拿眼睨着老太太。 老太太略一眨眼,不禁抚掌笑道:“竟是那人?!竟叫她如愿了不曾?” “可不正是!”老神仙也笑道,“当年也是阴差阳错,大公主指婚的旨意刚一出来,可巧那一位的原配就去了。若不是宫里压着,只怕当年大公主就不肯嫁呢。折腾到如今,到底还是和离了。不过,听说因为这件事儿,朝堂上还打了好一番的口舌官司,只怕那一位的仕途就要到此为止了。” 老太太摇摇头,笑道:“此人是简在帝心,就算此番下来了,难道往后还没个起复的时候?只是,却是没想到,到底叫她如了愿。呵呵,说起来,那人也是个有情有义的痴情种子。” 老神仙点头称是,心里却道,端看是对谁了,对于那位死得不在时候的原配来说,倒也未必。 此时,就听老太太那里吩咐道:“去请太太姨娘们来。” 春风答应着去了。 老太太又扭头对着老神仙叹道:“老神仙莫要怪我小题大做,只是这每每夜半梦回,想起当年的事儿,我仍然会被吓出一身身的冷汗,不得不防啊。现如今,也只有康儿有了后,我才能彻底放心。” “老太太且安心,”老神仙安慰道,“我给伯爷排过命盘,他命中是有子的,只是来得略晚一些而已。” “虽是如此说,到底……”老太太又叹了口气,道:“那边一口气生了四五个小子,康儿这边却是一连串的丫头片子,你又叫我怎么能安心啊。” 正说着,只见春风打起帘子,让进了李氏和众位姨娘。 老太太对老神仙一伸手,笑道:“有劳了。” 老神仙忙起身回礼。 那边厢,众丫环婆子如众星捧月般将六姨娘扶至一旁的小几边,又替她卸了手镯,枕了药枕,覆了丝帕,这才请过老神仙。 老神仙捻着胡须凝了神,将六姨娘的两只手腕诊了又诊,就在老太太的脖子几乎伸长了两倍时,他终于起身了。 却只见他就着铜盆不慌不忙地洗了手,这才转身向老太太打了个揖,慢条斯理地说道:“可是要恭喜老太太了呢,”顿了顿,眉开眼笑道:“是个男胎。” 老太太一听,顿时喜出望外。下面站着的众人也忙都一起向老太太道贺:“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 一时间,萱怡堂里喜气洋洋,直把老太太笑见牙不见眼,一边叫着“同喜同喜”,一边又吩咐春熙晚上给全府加餐,又道:“老六劳苦功高,给她院子里的每个人都多发一个月的月钱!” 一句话,喜得林妈妈忙上前谢恩。 老太太笑道:“且好生伺侯着你们姨娘,以后有得是赏!” 那边热闹着,这边三姨娘不由凑到太太耳旁说道:“老太太是不是太性急了?万一生下来不是个小子又该如何?” 太太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听到三姨娘说话,只茫然看了三姨娘一眼,就又转开了视线。 顿时,三姨娘知道太太的心思肯定是又埋进她那未完成的绣像里去了,不禁觉得一阵无聊,便甩着帕子转身走了。 一旁,四姨娘挣扎半晌,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挪到太太身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叫了声:“太太。” 太太扭头看看四姨娘,就又漫不经心地转回头去,只把胆小的四姨娘为难得够呛。 最后,还是黄鹂拉拉太太的衣袖,又冲着四姨娘呶了呶嘴,太太这才想起还有一件大事。 她起身对着老太太禀道:“老神仙顺便也替四姨娘看看吧。” 此言一出,众人俱都是一愣。 “怎么?老四也有了?!”老太太忙问。 太太点点头,却是又坐了回去不吱声儿了。 只把老太太恨得狠狠瞪了她一眼,就扭头看向二姨娘。 偏偏二姨娘也是头一回听说此事,不由低头一想,笑道:“怪道昨儿太太叫人请了大夫呢。四妹妹也真是,这是好事儿,干嘛还瞒着不让人知道?” 四姨娘缩在太太身后嗫嚅道:“我、我、我……我不是想瞒……我、我我我也是才、才知道……” 这四姨娘胆小,府里人人皆知,故而老太太也不难为她,转身对老神仙笑道:“既这么着,又要再劳烦老神仙一下了。” 老神仙略一弯腰,便请了四姨娘到另一边去把脉。 这边,老太太一边分神看着那边,一边扭头对六姨娘道:“听说前儿你还闹着要老爷带你去湖上?真是胡闹。你这个样子怎么还能出门?也亏得老爷没听你的,要是万一有个闪失,那可如何是好。” 当初这六姨娘和罗伯爷的事,老太太原本是死都不肯松口的,后来还是听到文老总管说起六姨娘家里有八个哥哥,父辈还有十一个叔伯,甚至连爷爷辈都只有男孩没有女孩时,她这才因动了别样的心思而点了头。如今一看,倒真是有些因果了。因着这一阵高兴,老太太不禁就把平日里对这六姨娘的嫌恶悄悄消退了一些。 只是,六姨娘萧氏今年也才不过一十七岁,前十六年都是在溱潼湖上自在养大的,且正如文伯所言,萧家三代人里就只得了她这么一个姑娘,她打小就没被人说教过,故而听了老太太这番话后,不禁就噘起了嘴。还是林妈妈看她神色不对及时拉了她一把,她这才极不情愿地咽下到了嘴边的反驳。 那边,四姨娘很快也诊完了。 “如何?”老太太巴巴地问道。 “恭喜老太太,”老神仙笑道,“四姨奶奶这胎该还是个女胎。只是,这一胎要比上一胎壮实,应该可以平安生养。” 四姨娘上一胎也是个女儿,只是没能活过周岁。 听着又是个女儿,老太太不禁有些失望,也就没那么上心了,只问了声,“几个月了?” 老神仙笑道:“该是跟六姨奶奶差不多的月份。” 又道:“说起来,四姨奶奶这一胎和六姨奶奶那一胎,胎相上倒都是有些不同寻常之处,只是老道道行浅,一时间倒还参详不透,需得回去好好琢磨一番才是。现如今也只能告诉老夫人,只怕这二位都是有些来历的。” 这话里却是暗藏着好几番的乾坤。 只可惜老太太终究不是悟道之人,自然参详不透这老神仙话里的真意,只当他是看出了什么不凡,忙伸着脖子问道:“老神仙可是看出了什么?” 老神仙掐着手指装模作样半晌,摇头笑道:“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有些话实在不是老道能说的。” 老太太听了不禁一阵且喜且忧,到底不死心,又小心翼翼问道:“却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老神棍只掐着指尖摇头不语。被问急了,就笑道:“所谓‘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老太太该是知道,每个人,特别是这有些来历的,自打一坐胎起,身上就带着各自的天劫和运道。老道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帮着众生应劫增运罢了。” 他偷觑了老太太一眼,又叹道:“罢罢罢,凭着我跟府上的关系,就是拼着损了这几十年的修为,便替那位挡一挡劫数吧。” 这番话说得不明不白,却叫老太太听了心惊肉跳,也不敢再细问下去,只连连道谢。 老神仙又道:“赶明儿我再让徒弟送几张符来,应能保得这二胎平安。” “多谢多谢,有劳有劳。”他的话还没说完,老太太那里就一叠声儿地道着谢,又道:“还请老神仙多多费心,明儿起,我们府里的供奉加倍。” 这番厮缠,老道为的就是这一句,他心中自是如开了花儿一般,脸上却是不显,只弯腰作揖为礼。 —*— 送走老神仙,老太太正要再嘱咐六姨娘几句,就听到门外一阵脚步踢踏,萱怡堂的门帘忽地就被人撩开,一个小身影飞一般窜了进来,直扑向老太太的膝盖。 “老太太救我,大姐姐要打我呢。” 老太太吃了一惊,低头一看,却原来是二姑娘,五岁的罗修婍。 “今儿我非打你不可!” 随着另一个气哼哼的声音,六岁的大姑娘罗修妍也跑了进来。 老太太本就不喜欢女孩儿,此时不禁皱眉低喝:“还懂不懂规矩?!” 抱住她膝盖的二姑娘抬眼偷瞄了瞄老太太的脸色,忙放开她,规规矩矩站好。 那大姑娘罗修妍却没她有眼色,瞅着这是个好机会,便上前飞快地拍了她一记。 顿时,二姑娘望着老太太放声大哭。 老太太立刻虎下脸,喝道:“大姑娘的奶娘呢?!” 大姑娘的奶娘怯生生挪过来,跪在堂下。 “你就是这么看顾你们姑娘的?竟由着她的性子胡闹?!”老太太喝道,“还不拉下去?!” 见婆子来拉她的奶娘,大姑娘立时不依了,冲过去护住奶娘,犟着脖子对老太太嚷道:“明明是小二先扯坏了我的手串儿,是她先胡闹的,凭什么老太太就只罚我一个?!我不服!” 此时,二姨娘也忙上前一步,拉着二姑娘问:“可是你弄坏了姐姐的东西?” 二姑娘只转着眼珠不答。 老太太一看便猜到了事情的原尾。原来,前儿大姑娘得了一串手串,二姑娘当时就眼红想要,大姑娘偏不肯给,那一日这两人就闹过了一回,想是这一回是那一日的后续。 老太太想到了,二姨娘自然也想到了。她看看老太太,不禁气恼地推了二姑娘一把,道:“还不快去给大姑娘道个歉?” 二姑娘本就觉得因自己是庶出,别人都巴结大姐姐而轻忽她,如今见亲娘也不维护她,不由急了,红着眼嚷道:“你们都偏心,只喜欢她不喜欢我,呜……”说着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一回,却是货真价实的眼泪横飞。 老太太最烦这等哭哭啼啼的场景,当即便皱了眉头。 二姨娘一看,忙捂了二姑娘的嘴,把她抱了下去。 而端坐在一旁的大太太,竟像是没看到自己女儿一脸委屈地站在那里一样,仍然木头人儿似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最后还是跪着的奶娘没法子,只得告了罪,起身将大姑娘哄了出去。 老太太不满地瞪了太太一眼,心下一阵腻烦,便挥着手把众人都赶了出去。 —*— 太太领着众位姨娘从萱怡堂里退出来时,正遇上老太太的陪房黄妈妈从外面回来。 别人倒还罢了,各自打了个招呼后就都随着太太走了,只有那二姨娘脚下顿了顿,笑咪咪地迎上黄妈妈,道:“妈妈总算是回来了,这一路可还顺利?”又道:“妈妈怕是还不知道吧,老神仙刚走,说是六妹妹怀了男胎。那四妹妹悄没声儿的竟也怀上了,说是个女胎呢。” 说着,意味深长地望了黄妈妈一眼。 那黄妈妈笑道:“哟,那我可得快些去跟老太太道喜去。”说着,也意味深长地回了二姨娘一眼,二人便各自走开了。 黄妈妈一进萱怡堂,老太太就把身边伺侯的人全都遣了下去,扭头问道:“怎么样?” 黄妈妈垂手禀道:“老太爷的意思,还是由我们府里选一个姑娘送进去。说是从小一起养着,到底也就有了情份。”顿了顿,又道,“那边正闹得不可开交呢,人人都想着往那里送人,是老太爷说,江阴常氏的牌子太打眼,这才想到我们家头上。” 老太太沉吟半晌,摇着头道:“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情不靠谱。兄长那里尽想着锦上添花,却是忘了过满招损。不管怎么说,我们家在宫里已经有了一位娘娘,如今若是贸贸然再往那皇子府里塞人,谁知道上头会有什么想法。且,虽说我们避到这里也有七年了,可保不住京里还有那时时刻刻惦记着我们的人呢。别事情不成,倒叫我们这些年的苦头都白吃了。” 这么说着,老太太终于有了决断,一拍膝盖,道:“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我们不掺和的好。” 黄妈妈迟疑片刻才应了一声“是”,又笑道:“只是可惜了,听说小皇孙殿下生得一副好相貌。” 第七十三章 ·进宫 她这么一说,逗得老太太心下不禁又是一阵动摇。思量半晌,她最终还是咬牙决断道:“就这么着吧。这会儿小皇孙得宠,人人眼睛都盯着这一块,咱们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再者说,你看康哥儿可是那种能做什么大事情的人?唉,反正我也看开了,也不求我们家能更进一步,只求能保着这爵位往下传,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也老了,别的也没什么盼头,就只盼着能早一日抱上我的小孙子就好。” 说到这,不禁一阵眉开眼笑。 黄妈妈忙也笑道:“正是呢,还没恭喜老太太。”说着,行下礼去,“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这是双喜临门呢。” “什么双喜临门,”老太太拉起她,笑道,“若是老四肚子里也是个男胎,那才是真正的双喜临门,不过又是一个丫头片子罢了。” “既然说到这里,”黄妈妈转着眼珠笑道:“有件事儿得提醒着老太太呢。虽说如今离着临盆还早,可将来孙少爷的屋子、奶娘、丫环,等等一应的人手事物,怕是得从现在开始就要预备着了,总不能委屈着我们小爷啊。” “这还真是!”老太太笑道:“还是你仔细。别的倒也罢了,这人手上,可得精挑细选。” “正是呢。”黄妈妈忙站起来,道:“要不,我这就去请太太来商议此事?” 一提到那个木头人儿媳,老太太脸上的笑意就淡了大半,叹道:“快别提你们太太了。原想着大家世族出来的女儿,该是个平稳大方的,谁知她却是大方平稳到跟一根木头一样,竟是八风不动!也难怪康儿跟她凑不到一块儿……” 说到这,老太太不由就住了口。眼前之人虽是心腹,可有些话到底还是不能说。她不由就叹了口气,道:“要是她能有玉安一半的能耐,我也就不用操那么多的心了。” 黄妈妈笑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说到底,还是老太太您太能干了,连个身边出去的丫头都比正经主子强。” “呸!”老太太笑骂道,“这话可该是你说的?” 黄妈妈忙轻轻一打自己的脸,笑道:“可不是,老奴造次了。只是看着老太太天天为了府里的琐事操劳,老奴心下不忍罢了。” 老太太长叹一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做个甩手掌柜?康儿已经是那种性子了,你们太太又是这样的性子。但凡他们中有一个是有担当的,又何必要我操这些心。” 黄妈妈又往老太太跟前凑了凑,低声道:“恕老奴再说一句造次的话。除了太太,府里不是还有二姨娘嘛。二姨娘是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且现下也帮着老太太管着家事,如今放着这么个现成的人不用,倒叫老太太天天受累,就是我们这些底下人看着,心里都不落忍呢。” 黄妈妈一边说,一边拿眼觑着老太太的脸色。 老太太瞟了她一眼,沉默半天,叹了口气,道:“玉安虽好,只是没有哪户正经人家说是绕过主母让个妾掌事的,这名声我们府里可丢损不起。” “当家掌事的当然还是老太太您啊!”黄妈妈道,“只是有些事情,比如这选奶娘丫环,老太太尽可以放手先叫姨娘管着嘛。” 老太太的眉一皱,不禁又斜了一眼黄妈妈。 黄妈妈忙又道:“老奴的意思是,老太太不如就把这件事交给太太和二姨娘一起去管。依着太太那油瓶倒了都不愿伸手的性儿,只怕最终也是把这件事推给二姨娘去做,自己只担个名儿。如此一来,老太太既轻省了,外头又传不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岂不两便?” 老太太看看她,又低头思忖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也罢,且就依你说的,先把这件事情交给她们试试看吧。” 大太太李氏领着众姬妾回到正房,还没进院门就摆着手道:“不早了,都散了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钻进了绣房。 好在众人也都知道她的那一点痴迷,也不以为意,行了个礼后就各自散了。 绣房里,留守的大丫环黄莺正在分线,见太太进来,忙笑着迎了上去叫了声:“太太。” 太太点点头,低头去看她分的线,“可是按我的吩咐,分的六股?” 黄莺挪过一个线架子,指着上面如蛛丝般似有若无的丝线笑道:“岂止是六股,还分了些十二股的。太太不是说,用十二股的最能绣出这轻薄飘逸的笼纱效果吗?” “咦?你竟能记着?”李氏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去看那十二股分线,点着头笑道:“这必不是你分的,你这粗手笨脚的我还不知道?” 黄莺一吐舌,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太太,我确实是没这能耐,这是李妈妈临走之前弄的。” 太太疑惑地一抬头,“李妈妈去了哪里?” 黄鹂正端着茶盘进来,笑道:“太太怎么忘了?前头来报,说是李妈妈那个夫家侄儿得急症死了,您准了她的假,还赏了她十两银子呢。” “啊,是了,”李氏这才想起来,笑道:“倒是我忘了。” 她转身坐到绣架后,拿起一根针,又捻起一丝十二股分线,望着那刚刚完成一半的绣像道:“才刚在老太太那里,我忽然想到,这笼纱单用一种长针来绣,到底有些单调,串着用长短针许会好些。你们觉得呢?” 黄鹂和黄莺不禁对视一眼。 不过,太太也没指望她俩能答出什么。她自顾自地穿了针引了线,就低下头去聚精会神绣起那幅观音大士像来。 看着太太又沉迷进绣像里,黄莺一扯黄鹂的衣角,两人悄悄退出绣房。 刚出房门,黄莺就低声说道:“才刚缠枝来说,二姑娘故意弄坏了我们大姐儿的手串,跑到老太太那里去哭诉了一番,又叫我们大姐儿挨了训斥,可有这事?” 黄鹂点点头,叹道:“我们大姐儿脾气急,哪像那对母女,个个都是人精!偏我们太太又是个诸事不理的,只是委屈了大姐儿。” 黄莺也是个性子急躁的,一听就毛了,道:“太太也真是,整天就只痴迷一个刺绣,家里大事小情全不管,倒叫那些人蹬着鼻子上了脸,竟敢作贱起我们大姐儿来!今儿他们敢这样,明儿就敢更进一步!要依着我的性子……” “依着你的性子待要如何?” 忽然,从院门处传来一个爽利的声音。二人一抬头,却见院门口处站着一个瘦长脸型,举止利索的中年妇人。 一见来人,黄莺不禁一缩脖子,吐着舌叫了声“李妈妈”,又迎上去笑道:“妈妈怎么这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在家过夜的吗?” 李妈妈拉长着脸瞪她一眼,又扭头问黄鹂,“老神仙怎么说?” 黄鹂低声禀道:“老神仙说,四姨娘是女胎,六姨娘倒是个男胎。” 李妈妈的眉一皱,低声咕哝了一句:“竟还真是。” “怎么?”黄鹂忙道:“妈妈可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 “可不是嘛!不然我也不会放下那边跑回来。”李妈妈看看那低垂的珠帘,问:“太太在里面?” 黄鹂和黄莺同时点头。 “那好,我这就去找太太。”李妈妈说着就进了绣房。 绣房里,李氏坐在绣架前,正心平气和地绣着观音像。那模样,看上去倒比绣样里的观音菩萨更有几分脱离红尘的味道。 看着这一幕,李妈妈不由就是一皱眉,上前低声叫道:“太太。” 李氏从绣架上抬头,望着她笑道:“妈妈回来了?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 李妈妈不由长叹一声,上前一把拉住李氏的手,拿掉她手里的绣花针,劝道:“妈妈知道姑娘心里头有怨。只是,姑娘好歹也要知道保重,凡事往开处想才是,何苦拿自己作贱呢。” 听着李妈妈用着还在闺阁里时的称呼称自己,李氏的神情不由就是一呆,顿时低下头去。 李妈妈又道:“你是妈妈奶大的,妈妈还能不知道你?从小心思就重,所有的苦处都不肯对人言,倒生生把自己憋成一个木头人。” 李氏不由把头偏向另一个方向,却就是不肯抬眼去看李妈妈。 李妈妈又道:“只是,事已至此,姑娘再多想也是无益。如今就算不为自己保重,看在大姐儿的份上,姑娘也该振作起来才是。” “振作起来又如何?”李氏低低应着,从李妈妈手里抽回手,又拈起那根绣花针,一边抚摸着尚未完成的绣像一边道:“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如今的我,只是活一日是一日罢了。” 李妈妈一愣,不由顿足道:“都是老爷误了姑娘!当初若是如了姑娘的心愿……” 她忽地打住。李氏抚着绣像的手也是一顿。 李妈妈自悔失言,忙道:“姑娘莫怪,是老奴失言了。” 李氏摇摇头,木然一笑,道:“我谁都不怪。要怪,也只怪我的命不好。”她的语调平板无波。 李妈妈心疼地望着她,不禁一咬牙,再次上前拿开她手中的针,道:“姑娘且放宽心,不管她们生养多少个,是男是女,终究还是要叫你一声‘母亲’的,你又何必在这里自苦。等那六姨娘生养了,只要太太把哥儿抱过来自个儿养着,最终也是谁都越不过太太去。” 李氏听了先是皱皱眉,后又眨眨眼,忽地就笑了。 “我说妈妈怎么突然跟我说起这些有的没的,却原来是为了这个。实话跟妈妈讲,我从来就没把她们放在心上过,生男生女,生多少个,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就算她们一个个都生了儿子,我也不会抱来养在我这里。有那功夫,不如绣我的观音大士像,修一修我的来生的好。” 听她这么一说,李妈妈倒是一呆。 “对了,妈妈不是家去了吗?怎么又来了?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 李妈妈神情一正,道:“我家那是小事,太太这里才是大事。才刚我在外面听说,那几个老不死的天天在老太太跟前撺掇着,说是要叫老太太把家事交给太太,然后再叫那个,”她伸出两根手指,“在背后帮衬着太太。哼,这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谁不知道她们是打了主意要叫太%4在人前装个傀儡,背后却叫他们得着实惠,想得倒是美!” 李氏看着李妈妈微微一笑,道:“妈妈这是气的什么呢?且不说我是没那个心管这府里的事,就算有心,还能管成什么样?老太太又岂是个愿意放手让别人管事的人?按我的意思,我连那个傀儡都不要做才好。” 见李妈妈又要说话,李氏摇摇头,从她手里拿回绣花针,一边理着针上的丝线一边道:“我这一辈子,已经是这样了,这府里的事我是丁点儿也不想过问,只要他们不缺了我的短了我的,管他外面洪水滔天呢。” “可是,”李妈妈急道,“太太总要为大姐儿想想。难道将来……” “将来大姐儿终也是要嫁出去的。到时候,我替她挑个她中意的好人家,再叫她带上我的那些陪嫁,还能叫人看轻了她?我只想着,将来别再叫她受我这份苦楚就好,至于其他的,”李氏唇角挂上一丝冷笑,“我且看那些人能演得一出什么样的好戏来。” 她抬头看看拉长着脸的李妈妈,又道:“知道妈妈这是心疼我。只是,我劝妈妈也别操那么多的心,他们府里的事关我们什么事,妈妈只要把我那些嫁妆打理好了,让我们娘儿俩不吃了他们的亏就行。至于这府里的,不沾那个腥气儿也罢了。” 李妈妈皱眉望着太太良久,又道:“别的事太太可以不管,有一件事情太太必定要管。” “什么事?”见她说得郑重,太太不由就停了针线,抬头看向李妈妈。 李妈妈咬牙道:“六姨娘肚子里的那一个,太太无论如何都要养在膝下才是,许那就是府里唯一的哥儿了呢。” 太太一听,不由冷哼一声,道:“你又不是没见着老太太高兴的那个样子,这哥儿定然是要养在老太太跟前的,我才不去讨那个嫌呢。”说着,转身去推李妈妈,笑道:“妈妈家里还有事呢,尽去忙你的吧,成的事我自己有数。” 说完,竟不再搭理她,兀自埋头绣她的绣像去了。 李妈妈看看太太的背影,不禁长叹一声,只得默默退了出去。 她出来时,一直在门外听着动静的两个丫头不约而同全都围了上去。 李妈妈看看那二人,一咬牙,跺着脚道:“太太是天生的菩萨心肠,我们却不能如此。就像黄莺刚才讲的,不能老是被人蹬着鼻子上了脸,倒显得我们的不尊贵。我家里的事还没完,你们几个心里都提点着些,若是老太太那边有什么动静,赶紧来报我。”说完,便又匆匆走了。 ---------------------- 自打大周朝立国以来,平阳伯府的爵位已经承袭了三代。虽说历代都放出去不少家人,可也架不住府里不断的添丁进口。那排沿着老宅后街所建的下人房,渐渐也就不够住了。 不过,因李大生前伺弄马匹尽心,甚得罗老爷的赏识,故而他家倒是得了座位置不错好宅子。因此,李妈妈出了后角门,只又拐了两个弯,便到了李大家。 刚到李大家门口,李妈妈就是一愣。 才刚她听到消息急匆匆赶回上房时,棺材铺的伙计正好送来棺木,她想着入殓诸事总是要再折腾一番的,这才抽着空离开了一会儿。却不想等她回来时,那李大虽说是已经装殓妥当,可这李家门前却是冷冷清清。从敞开的大门望进去,除了跪在棺材旁的李大老婆和女儿李满儿,竟是连一个上门吊唁的都没有。 “咦?人呢?!”李妈妈问。 李满儿正担心着她娘,忽然听到有人问话,就抬起头来。见是婶婆,不由两眼一红,道:“因他们来人说,这里离着府里近,不让请和尚道士,荣华叔就领着我姥姥去找叶管家理论了。” “什么?!”李妈妈一听就火了,“这是哪里的话?!前儿东边的刘老栓死了娘,不也请了和尚道士?!那会儿怎么没听他们放一个屁?!显见着是看人欺负呢!” 说着,李妈妈转身要走。满儿忙放开扶着她娘的手,膝行到李妈妈跟前, 第七十四章 ·觐见 第四章人有私心亲人也分先后 自打大周朝立国以来,平阳伯府的爵位已经承袭了三代。虽说历代都放出去不少家人,可也架不住府里不断的添丁进口。那排沿着老宅后街所建的下人房,渐渐也就不够住了。 不过,因李大生前伺弄马匹尽心,甚得罗老爷的赏识,故而他家倒是得了座位置不错好宅子。因此,李妈妈出了后角门,只又拐了两个弯,便到了李大家。 刚到李大家门口,李妈妈就是一愣。 才刚她听到消息急匆匆赶回上房时,棺材铺的伙计正好送来棺木,她想着入殓诸事总是要再折腾一番的,这才抽着空离开了一会儿。却不想等她回来时,那李大虽说是已经装殓妥当,可这李家门前却是冷冷清清。从敞开的大门望进去,除了跪在棺材旁的李大老婆和女儿李满儿,竟是连一个上门吊唁的都没有。 “咦?人呢?!” 李妈妈问。 李满儿正担心着她娘,忽然听到有人问话,就抬起头来。见是婶婆,不由两眼一红,道:“因他们来人说,这里离着府里近,不让请和尚道士,荣华叔就领着我姥姥去找叶管家理论了。” “什么?!”李妈妈一听就火了,“这是哪里的话?!前儿东边的刘老栓死了娘,不也请了和尚道士?!那会儿怎么没听他们放一个屁?!显见着是看人欺负呢!” 说着,李妈妈转身要走。 李满儿忙放开扶着她娘的手,膝行到李妈妈跟前,拉着李妈妈哭道:“婶婆别走,快看看我妈吧,我妈看上去不好呢。” 李妈妈这才想起来,李大家的还有着七个月的身子。待转回身,就只见那李大家的脸色青白地倚靠着棺材,已经哭得似神智不清了。 想着那李大从小死了爹娘,好歹也算是在她膝下长大,且天性最是老实本分,这李大家的也是禀性柔弱,想着这个家以后的艰难,李妈妈不由跟着一阵揪心。她叹了口气,道:“你妈这个情况也不适宜再呆在这里。我且扶她进去,你一个人在这里守灵可使得?” 李满儿此时也不过七八岁年纪,虽说心里怕着棺材里的人,却又想到那是自己的亲爹,便向李妈妈磕了个头,道:“有劳婶婆帮着照应我妈了。” 李妈妈看看这孩子,暗自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 这边,李妈妈刚安置好李大家的,那边满儿姥姥和李荣华就气冲冲地进了门。 “怎么说?”李妈妈问儿子。 “别提了,那姓叶的一早就躲出去了,王八蛋!”李荣华骂道:“倒是底下人透了句话,说是这宅子离府门近,若是想请和尚道士,只要搬到后面去不碍着人的眼就成。听听,定是有人眼红这宅子,要逼着他们孤儿寡母给人搬家腾房子呢!他娘的,老爷太太都什么还没说,他们倒狐假虎威作威作福起来!” 李妈妈一听,也气坏了,道:“他叶二不就是仗着二姨娘在老太太跟前有些体面嘛,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人?!不行,我要去找文大管家,倒要看看那姓叶的能怎么说!” 她一转身,差点跟老伴李全福撞了个满怀。 “你给我站住!”李全福一把拉住李妈妈,沉着脸喝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你这火爆脾气?!” 他瞪了李妈妈一眼,又转向满儿姥姥道:“论理,这里确实是不让喧哗的,只是老爷太太仁厚,向来不管而已。如今他们抓着这一条,却是叫我们也没处理论,说出去,倒全是我们的不是。” “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李妈妈气哼哼地道。 李全福看了李妈妈一眼,又对满儿姥姥道:“请和尚道士在庙观里做法事也是一样。” 李妈妈还待要讲什么,却被李全福又瞪了一眼。李全福把她拉到一边,问:“才刚你上去,太太那边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一提这话,李妈妈又是一肚子的气,道:“太太那里你又不是不知道,早已经被冷了心肠。只怕就算被欺负到头上,她还只觉着是替上一辈子还债呢!” 顿了顿,她压低声音又道:“太太叫我们只管打理好她的嫁妆,其他的事,不问也罢。只是你瞧瞧,这还是你的亲侄儿呢,就被欺负成这样了,若是再叫他们得了势,还不知会怎样!” 李全福刚要接话,一扭头,只见李满儿和她姥姥都在那边望着他们,他忙住了口,转身对满儿道:“和尚道士的事,我让你荣华叔替你去办。其他的事你也别管,只好好守着你的孝就是。”又对满儿姥姥道:“我跟她婶婆,还有他荣华叔身上都有着差事,只怕也不能时常照应她们母女,往后这个家里的事,怕是要姥姥多费心了。” 那满儿姥姥是老经世故的,因丈夫死得早,又只有满儿娘这一个女儿,这才依附着女婿过活。如今女婿去了,见女婿的亲叔叔也不过是这个态度,便知道事无可为,只得谦卑地笑道:“倒叫她叔公费心了。日后还望看着走了的人的份上,多疼顾着些满儿。” 一句话说得李妈妈又心酸起来,便一时嘴快,应承道:“你们家只李大身上有差事,如今他这一走,倒是艰难得很。好在府里头四姨娘和六姨娘都有了身子,将来总是要用奶娘的,等满儿娘生下肚子里的这一个,我且看看有没有机会让她进府当个奶娘吧。” 那满儿姥姥一听,不由就是两眼一亮,千恩万谢地送那夫妇二人出了门,又送李荣华去了庙观,这才回里屋去看满儿娘。 望着女儿那青白的脸色,老人家流着泪叹了声:“苦命的儿。”抬眼间,又看到前几日李大拿回家的那匹红锦锻——却是老爷赌马赢来,赏给女婿的。想着当日还说着要怎么给满儿和肚子里的那个裁衣裳,只转眼的功夫人就没了,只剩下这些个死物件,老太太一时也悲从中来。 —*— 李妈妈跟在李全福身后往家走。做了二十几年的夫妻,她一眼就看出老头儿心绪不好,便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李全福停住脚,白了她一眼,“说话做事之前,好歹也要先用心想一想!今儿要不荣华运气好没遇见人,我也来得巧,岂不是要叫你们娘儿俩闯出祸事来?!” “这是怎么说的?”李妈妈一头雾水。 李全福又睨了她一眼,转身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摇头叹道:“现如今这府里,太太显见着是不愿意管事了。且就算我们硬顶着太太出面,终究也强不过老太太去,只怕这二姨娘当家,该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时候你又何苦去得罪叶二?再说,我们手上有太太的嫁妆,总也吃不了什么亏。倒是荣华,他的将来要好好打算打算。太太生大姐儿时伤了身子,怕是将来也就只大姐儿一个了。我想着,将来大姐儿出门,定是不会叫我们两个老的跟着,可若是叫荣华接了我的班,倒叫我俩临老没了送终的人。所以我正想着,要怎么往文大管家那里使劲,叫荣华能往老爷跟前去才好。如今你们若是为了这点小事得罪了叶二,别的不好说,他暗地里使两个绊子,你说亏也不亏?” 李妈妈一愣,想了想,道:“可是,太太跟二姨娘,又哪里是会善终的事……” “笨!”李全福打断她,又白了她一眼,“二姨娘是什么样的人?那可是表面功夫做到了骨子里的人,又哪能做出那种会跟太太撕破脸的事?只要我们不多事,她也不会来烦难我们。就算叶二霸道些,只要我们不挡着他的道,他又何苦来碾压我们。” “可是,”李妈妈紧跟上两步,“那到底是你的亲侄儿亲侄媳妇,难道就眼看着他们被人欺负?” “这又哪里算得上是欺负了?姓叶的话虽说得难听,可理上却是挑不出一丝的错。如今大小子也没了,他媳妇又是个外聘的,那房子原也不该他们能住。也就只是搬个家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若是把这事闹到文大管家那里,伤了叶二的脸面不说,我们跟大管家也就那么点子交情,叫你用来帮了她们母女,却是就帮不了我们荣华了。你心里且掂量掂量,这孰轻孰重?再者说,肚子里的那个,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若是个小子,我这做叔公的能不接济着?要是还是一个丫头,将来也只是再给一份嫁妆的事。我们好歹也不会看着她们娘儿几个过不下日子去不是?何况,你也答应了,将来有机会把满儿娘弄进府,只不亏了她们就是……” 这夫妻二人闲话着,却是没留神身后缀着个满儿。 —*— 满儿怀里抱着用青包袱皮包着的红锦锻,愣愣地站在那里望着叔公和婶婆远去。原是姥姥说,家里守着孝,这东西是用不上了,且拿去还了叔公家的人情,却没想叫她听了这么一番话。 满儿抱着包袱回到冷冷清清的家里,见她娘又出来了,正跪在灵前,一脸呆滞地望着那具棺材。她姥姥似是劝不住她娘,也只得在一旁陪着。 望着那仅有的两个亲人,满儿一撇嘴,扔下手里的包袱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倒是把满儿娘从混沌中哭醒了过来。满儿姥姥也忙上前拉过满儿,细问究竟。 待满儿哭着将事由说了一遍,满儿姥姥含着泪道:“傻孩子,你凭什么要你叔公婶婆对你如同对你荣华叔一样?你又不是他们亲生的儿。人有私心是常情。你婶婆有心荐你妈进府,就已经是在照顾我们了,我们原该感恩,怎可因此反生了怨气?我们心里总该承着他们的情才是。再说,这人走茶凉,世情如此。” 第五章举手之劳正好为我所用 一句“人走茶凉”,说得满儿娘又哭了起来。 满儿也哭道:“可是,他们要赶我们走呢。” 姥姥叹道:“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忍一时海阔天高吧。何况,我们还要顾着你妈肚子里这个。” “我偏不!”满儿倔强地一仰头,“天底下总有说理的地方,我去找文爷爷去!”说着,不待姥姥伸手来抓她,就径自跑得没影了。 “这孩子!”望着满儿的背影,姥姥急得直跺脚,“这不是要惹出事端来吗?!” “妈,且让她去。”忽然,满儿娘伸手抓住母亲的手臂,哭道:“如今也就只剩下我们娘儿几个了,满儿若不再强硬些,就算肚子里的这个生下来,只怕也没了我们母子的活路。且让她凭着孩子气去闹一闹,只怕这样还没人敢明着欺负我们了。” —&— 这文大管家因是府里几辈子的老人了,故而他家的宅院位置最好,正位于老宅后门的正对面。 顶着个重孝的满儿来到文大管家门上时,却也是凑巧,平阳伯罗世康正好打算从后门溜进府去,便就这么瞧见了她。 要说堂堂平阳伯为什么放着正门不走,非要偷偷摸摸从自家后门溜进府去,却还要从老神仙说起。 因罗老爷一直记着老神仙今儿上门的事,又知道那是块撕不下来的狗皮膏药,怕从正门进出被那牛鼻子撞个正着,故而打从山里打猎回来后,干脆就直接奔着后门来了。 罗老爷刚一住了马,就看到一个穿着重孝的小丫头跪在文家门前,周围还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丫头小子,不由一阵好奇。 “那是谁?”他用马鞭指着满儿问。 旁边,恰是长随刘二。因和李大有着不错的交情,自然是一眼就认出了满儿,便垂手应道:“那是李大的女儿,满姐儿。” 罗老爷立时就想起了今天输掉的赌局,不由感念起李大来,道:“真是,果然是好人不常命啊。李大多好的手段,竟就这么没了。” 听着这话,最受宠的长随林四不由一撇嘴,故意做出一副酸相,道:“老爷这话说的,倒是我们这些祸害该活千年了?” 一句话逗得罗老爷哈哈大笑。 “你个猴儿,就你嘴巧!”罗老爷冲着他虚挥了一下马鞭,跳下马来,又道:“走,我们也过去瞧瞧。这好好的不在家里守孝,倒跑来别人家门前跪着,瞧着怪瘆人的。” 罗老爷这么说,那边,文大管家的儿媳也在那里对满儿说着差不多的话,“你这叫什么事?!穿这么一身往我们家门前一跪,到底有个忌讳没有?!” 满儿冲她磕了个头,哭道:“婶子休怪,只是满儿也没法子了,只能来求文爷爷给做个主。” 这里一阵乱哄哄,加上老爷突然绕到后门回府,里边早有人去给文伯报了信。 文伯气喘嘘嘘地赶到后门,一眼就瞧见罗老爷伸长着脖子站在人群中,一脸兴致盎然地望着人堆里。 “文爷爷来了。” 不知是谁叫了一嗓子。人群忽地一分,就露出那个跪在他家门前的,惹是生非的瘦小身影来。 看着那身重孝,文伯不由就是一阵皱眉。他偷眼看看躲进人堆里的罗老爷,知道那位爷是兴起了玩性,不想露了身份,便也装作没瞧见的模样,走到满儿身边,温言问道:“你是李大的女儿吧?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你且起来,跟爷爷进去慢慢说。” 那满儿顶着一口气跪在那里,早就料想着要挨一顿骂,甚至一顿打的,却没想到文爷爷竟然是和颜悦色,那口气顿时就塌了下去。说到底,她也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不由就扯着文伯的衣袍下摆,放声大哭起来。 他儿媳一看,便拉着个脸想要上来推开满儿,一抬头,却见文伯冲她使着眼色,她只得一肚子疑惑地退了回去。 那文伯抬手在满儿头上轻拍了两记,温言又道:“好了好了,知道你刚死了父亲,心里难受,只是,你该不是为了这个才来我家门上哭的吧?” 那满儿这才记起大事,便抽噎着将事情讲了,却是没指名道姓地指责谁,又道:“我们断不敢坏了府里的规矩,已经请了和尚道士在庙里做法事。且我们也知道,我爹没了,家里又没人在府里当差,断不敢再赖着那房子不让。只是我爹才刚死,我娘还怀着我弟弟,如今看着也有些不好,满儿这是没法子了,只得来求文爷爷做主给宽限些日子,等我弟弟下了地,我们再搬家。求文爷爷可怜,呜呜……”说着,又磕下头去。 第七十五章 ·憨人憨福 第七十五章·憨人憨福 宫里规矩大,凡事都有个条条框框,觐见的时辰也都是事先订死了的。当初太监来宣旨时就已经跟雷家人说了,他们需得于辰时三刻进宫,且只能在宫里逗留一个时辰,巳时三刻就必须出来。 可显然这规矩是约束别人的,对宫中最是尊贵的二位,这规矩自然就不是规矩了。 到了巳时三刻,太后仍是抓着雷寅双的手不放,一个劲地问着她江苇青的事。雷寅双正说着她如何带着小兔上山抓鸟摸鱼打牙祭时,外面太监宣着皇帝到了……于是,等雷家人终于出宫时,便听得那城墙上正撞钟报着午初时刻。 雷家人告退,小兔江苇青自然也没理由再在宫里逗留了,便婉拒了太后留他下来用午膳的打算,紧跟着雷家人的脚后面出了宫。 宫门外,雷爹骑在马上,正等着花姐和雷寅双上马车时,忽然就看到江苇青从宫门里面追了出来。他一皱眉,才刚想圈马过去拦下江苇青,江苇青已经直直跑到了马车车窗前,隔着车窗问着已经上了马车的雷寅双:“九表哥和十表哥跟你还说了什么?” “没有啊,我不喜欢那个九皇子。”雷寅双直言不讳道。 刚才雷爹和江苇青跟着天启帝来到慈宁宫时,一开始大家还在说着江河镇上的事,可不知怎的,九皇子忽然就提起雷寅双在慈宁宫门口评说内侍索要赏银之事来,又极巧妙地把他那番有关官员贪腐的话嫁接到她的那段话后面,叫天启帝误以为所有的话都是雷寅双说的,把雷寅双大大地赞扬了一回。 虽然得了赞扬,可雷寅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便当即指出,那最后一句话其实是九皇子说的,她不敢贪功。 她这句话一出,当时便感觉到场面有那么一瞬微妙的凝滞。虽说紧接着天启帝就把九皇子也大大夸奖了一番,雷寅双却总感觉到,她似乎坏了什么好事一般。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跟过来的雷爹问。 江苇青点点头,道:“我们回去细说。” 于是,原本不想让江苇青跟着他们一同回府的雷爹也只得点头了。 回到细柳胡同,除了板牙爹爹去了衙门外,鸭脚巷的众人居然都在。 见花姐和雷寅双下了车,板牙娘和板牙奶奶赶紧迎了上去,还没进得正院,花姐就在板牙娘板牙奶奶一口一声地追问下,说起皇宫里的热闹来——仿佛那被皇家气派压得心底生怵的人不是她一般。 雷家这一回进宫,是得了许多赏赐的。小静和三姐围着那些赏赐之物一阵赞叹时,雷寅双不无遗憾地道:“也就只能看着罢了,换不来钱的。这上面都有皇家的印记。” 小静立时扭头笑着她俗。 正说着,宫里内侍来宣旨了,却是雷爹的任命正式下来了。 雷爹得的官职,把众人全都吓了一大跳。 “不至于吧!”再次偷懒没去衙门的姚爷都忍不住惊呼出声了。 在宫里时,雷寅双就已经听天启帝说起过对她爹的任命。只是,她一个乡下丫头,进京才不过五六天而已,对朝中的官职品级几乎一无所知,如今见姚爷都那么吃惊,她才觉得不对,便把江苇青拖到一边,问着他究竟。江苇青便小声给她解着惑。 却原来,金吾卫是负责守卫皇城的,直接管着皇帝的出入安危。那都指挥使则是金吾卫的最高长官,从二品的衔。历来担任这一要职的,都是深得天子信赖的重臣近臣,偏雷爹才刚进京,担不得“近臣”二字,且冲着他那么一段“黑历史”,似乎连个“重臣”二字也担不得……不仅担不得,严格说来,他更应该是天启帝提防着的人才对…… 姚爷忍不住小声道:“听说西南那边仍是不太平,仍有人打着旧时大龙军和应天军的旗号在生事。皇上如此对你,怕不仅仅是因着对你的看重,也有……” “也有‘千金买骨’之意。”雷爹接着姚爷的话道。他也早想到了。 “不过,”姚爷摇着头又是一阵感慨:“皇上竟敢如此用你,却是再想不到的是。可见那位果然是个有胸襟的……” 二人对视一眼,却是不禁都想起那位真正的雷爹来。比起这一位,那位输得也不冤枉…… 雷爹一阵沉思,忽然扭头问着和雷寅双头凑头说着小话的江苇青,“世子刚才在宫门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江苇青只得住了跟雷寅双的小声嘀咕,抬头答着雷爹道:“宫里的人消息总是要比外面灵通一些,我看九皇子那么做为,怕是已经先一步知道了您的任命,这是想给双双卖个好的。偏双双没领他的情。” 姚爷自是不知道慈宁宫里的那一段,雷寅双见江苇青和她爹都不是那种擅长说故事的,便抢着把九皇子如何抬着她说话的事给姚爷学了一遍,又道:“也不知道他那是有意还是无意,把话说得那么模糊,叫皇上误以为那句话是我说的了。我想着小兔说过,那宫里的人个个都生着副玲珑心肝透明脾胃,看着说好时未必就真是为了你好,而且我也不喜欢白占人便宜,就没顺着他说,而是把实话告诉了皇上。” 她顿了顿,不解地一偏头,“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说了之后,好像惹到谁不高兴了。可我仔细看了看,又没看出什么人不高兴了。” 姚爷看看她,忽然抬手一拍她的脑袋,笑道:“你呀,憨人憨福。” 雷寅双摸着脑袋一阵不解。 姚爷则又看着江苇青,道:“你说还是我说?” 江苇青对姚爷谦逊一笑,道:“您老。” 姚爷点点头,对雷爹道:“原当皇上不过给个闲差的,却再想不到竟是把你安插在如此要紧的位置上。这样一来,情况就不同了。你可知道,上个月万寿节时,朝中御史上奏章请立太子之事?” 雷爹一阵摇头。那会儿他们还在江河镇上呢。 姚爷叹了口气,便把事由给雷爹说了一遍。 雷寅双对朝政并不感兴趣,才刚想站起身走人,江苇青却按了一下她的肩头,低声道:“你也听着。” “我又不上朝听政,我听着什么?”雷寅双不解道。 江苇青皱起眉,俯到她耳旁小声道:“我看九殿下找上你,不仅是因着你爹,许还因着你在宫墙内跟我舅舅相遇时,我舅舅对你的态度。” “怎么了?”雷寅双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啊。 江苇青看看她,只说了四个字:“投其所好。” 雷寅双只是懒得动脑筋,见小兔不肯明说,她也只得勉为其难地动了动脑筋,于是立时便明白了,江苇青的意思是说,九皇子看到她在皇帝和太后面前都挺得巧的,所以才故意给她卖个好。偏她还不领情,倒一下子把九皇子的心思就这么表露在人前了…… 那边姚爷已经给雷爹说完朝上的纷争,道:“虽然皇上觉得自己正千秋鼎盛,可怎么都是年过半百了,加上皇子们渐渐都大了,难免心思浮动。” 江苇青道:“以前没说,是觉得许没那个必要,如今因着雷爹爹的这个差使,只怕您一家都会成为他们关注的一个重点。”他看着雷寅双和花姐重申道:“特别是女眷。如今情况不明,他们自己不能出面,最常用的手法,便是在内眷中下功夫。” 话说天启帝极是能生,膝下光皇子就有十六个之多,公主倒是只一个,且于战乱时就已经夭折了。这十六个儿子中,最大的便是前些年早亡的太子;最小的,去年才刚刚出生。大兴律规定,皇子满十四岁后便要封府出宫。封府出宫的皇子才有资格介入政事。因此,不算那夭折和不满十四岁的小皇子们,如今够资格争一争那太子之位的皇子,就有六位之多。 自来立嗣,或论嫡庶,或论长幼。偏偏那已故的元后只生了先太子一个,太子亡故后,便再无嫡出一说。而若说要立长,先太子之后是二皇子年岁最长。只是,二皇子自生下来就先天不足,如今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剩下的几个皇子中,年纪次长的四皇子生母却只是个才人,且为人庸碌。再往下便是六皇子了。六皇子生母是如今执掌六宫的徐贵妃,不管论年纪还是出身,似乎都是他最为合适,偏他性情桀骜,不得天启帝的喜欢。再往下,是今年刚二十岁的七皇子。七皇子的生母是德妃娘娘,其性情豪爽,行事干练,曾被天启帝夸称“性情最像自己”,可谓是如今立嗣的最热门人选。剩下的两位皇子都是今年才刚满十六岁的小皇子。一位是和六皇子一母同胞的九皇子了——便是今儿招惹雷寅双的那一位——虽然天启帝不喜欢其亲兄长,却对这个长得酷似自己的儿子颇为喜爱。最后一位是十皇子,其生母淑妃早亡,是德妃娘娘将他一手带大的,所以一般都将他视作是七皇子的附庸…… “就是说,”差点被众皇子们给弄晕了头的雷寅双一阵翻眼,最后对江苇青总结道:“归根到底,就是贵妃娘娘跟德妃娘娘,在争未来的太后之位嘛……” 此时姚爷已经拉着雷爹去外书房继续给他讲解朝政去了,花姐也和板牙奶奶板牙娘叙话去了,只雷寅双等小辈们还坐在花厅里。 她这么一说,小静立时皱眉喝了她一句:“瞎说什么呢!” 江苇青则一脸宠溺地看着雷寅双,笑道:“这话就在家里说说吧,出去说,会惹麻烦的。” 雷寅双白他一眼:“当我白痴啊!不是因为你们,我才说得这么直白的嘛!” 李健和三姐对视一眼,却都是一阵无语。 对于江苇青的告诫,雷寅双其实颇有些不以为然的,只道:“便是这些人有意跟内眷交好又能如何?什么时候朝廷许女人当官了,只怕巴结我们还有些用处,不然都是白搭。” 江苇青道:“别人看的可不是你能不能在朝堂上帮着他说话,他们看到的是你家里和他那一派系亲近……” 他话还没说完,就叫雷寅双不感兴趣地挥着手打断了。她翻着眼道:“真是麻烦,哪有你说的那般厉害!我与人相交,只看那人值不值得相交,至于他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与我何干?难道说,我跟某个皇子成了朋友,便表示我爹就是他那一派系的了?若朝里的大人们看问题都如此肤浅,那我得替皇上一掬同情之泪了。这皇帝当得,也忒累了!” 江苇青哪里不知道,她的性情直接,原就不爱这些弯弯绕,所以才如此抗拒。“我是怕你吃亏。”他柔声道。 “我娘说过,不贪便宜不吃亏。”雷寅双立时一竖她那白生生的小拳头,看着他盈盈笑道:“就像今儿的事,九皇子那里再如何,我只守着我该守的本分,多一分我也不要。当然,少一分也不行。该如何我就如何,我行得正坐得正,还怕了谁不成?!便是谁给我下套,真叫我吃了什么亏,大不了我揍回来就是!” 江苇青看看她,默默叹了口气,趁着小静扭头吩咐茶水,李健又和三姐在低声说着什么,没人注意他俩的当儿,飞快地伸手一拨她额头的刘海,道:“算了,你随意吧,大不了我替你看着些。” 这话雷寅双爱听,抓下他的手笑道:“看,万一我有什么差迟,不是还有你嘛。”她不想再跟人讨论这些让人心烦的事了,便扯开话题道:“如今觐见也觐见过了,家里也收拾妥了,我想明儿去街上看看,你可有空?” “有。”江苇青一口答应着。 李健回过头来,正好听到,立时在一旁提醒着他道:“不是说明儿你父亲要过来拜访的吗?” 江苇青一怔。因着雷家忙着宫里的觐见,所以镇远侯过来拜访答谢之事便拖了下来。雷寅双是个女孩儿家,自然不用出去应酬镇远侯,可作为被搭救一方的江苇青,却是不得不到场的。 于是第二天,镇远侯带着两位公子和一大车礼物来雷府答谢雷家搭救之恩时,小兔的救命恩人早坐着马车,跟闺蜜们上街玩去了。 第七十六章 ·小抄 第七十六章·小抄 雷寅双进京那天,一则是天黑了,二则是几个好友挤在一辆车上,勾得她一路只顾着跟人说话了,也就只抽空匆匆往窗外瞥了几眼街景而已。因此,她对京城最深的印象,竟是她在她家后花园的四分亭上远远看到的那一湾碧波。 如今,那湾碧波就在她的脚下。 坐在茶楼二楼的雅间里,隔着那浩淼的曲江池水面,雷寅双看看湖对岸那掩映在绿树红墙里的隐隐宫阙,又低头看看楼下环湖大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忍不住感慨了一声:“真该让我爹和花姨也来看看。” 花姨总以为,京城的大家闺秀们都守着旧朝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式规矩,却不知道,鞑子入侵中原多年,受着外族的影响,本朝——至少京城的姑娘们——其实并不像前朝那般守旧。从二楼那不曾挂着任何遮蔽物的窗口往下看去,雷寅双满眼看到的,都是或步行或骑马、结伴出行的女子们。且许多女孩子头上连个帷帽幂篱都没有。 且不说那些打扮入时的姑娘们,只那些健壮的马儿,就叫历来爱马的雷寅双看了个两眼放光。 站在茶桌边充当着主人的宋大听到雷寅双的感慨,却是误会了她的意思,只当她是遗憾雷爹和花姐没能一起来,便放下茶壶对雷寅双笑道:“来日方长,如今雷爹爹也得了官,以后这样的机会有的是。” 虽说李健早一年多以前就入了京,可他心里压着学业,无心游览,因此对京城竟是一点儿都不熟悉。宋大则不同,他天生好武不好文,到京城未满两个月,便已经把京城上下跑了个遍。打雷家还在进京的路上,他就频频跟雷寅双吹嘘着京城各处的热闹了,且还自告奋勇地要给她当个向导。他们人还没进京,他那游览京城的计划就已经列了好几套了。偏自雷家进京后就一直忙着觐见等事,直到昨晚才事毕。虽然小兔江苇青那里明里暗里想要说服雷寅双等着他来给她当向导,雷寅双却觉得逛街不过是小事,且她性急等不得他,便连夜给宋大和宋三、以及那虽不讨喜却又不得不带上的宋二送了信去,两边约着今天一同出游。 自接到雷寅双的信后,宋大也十分尽职。头一件,便是早说好的,要带雷寅双去那有着百年历史的“和春老”茶楼吃早茶。这临着曲江池的老茶楼的雅间极难订到,宋大的小厮几乎是连夜排队,才好不容易抢到这最后一间雅间。 “对了,还没问你呢,”宋欣诚按着茶壶问雷寅双,“不是说今儿镇远侯要去你家拜谢的吗?你这个主角儿不在家,不要紧吗?” 旁边三姐听了,立时翻了个白眼儿,不客气地道:“她一个姑娘家,即便是小兔的救命恩人,也没个让人来拜谢她的道理!” 虽然那宋大是一点火星就能炸开的骡子脾性,偏对三姐的毒舌他是无可奈何——若三姐和雷寅双一样武力值高强,他也能不把她当个姑娘家,口舌上辨不过的可以拳脚上论输赢,偏三姐就一张嘴厉害,倒叫他不好“恃强凌弱”了,每每只得郁闷地吃下这个哑巴亏。 见他一脸憋气的模样,小静闷下一个笑,打着圆场道:“那府里没个内眷,要来也不过是他们父子三人。有花姨在家应酬也就够了,不需要双双在家的。” 宋大赶紧借坡下驴,笑道:“是了,我都忘了,镇远侯一直未曾续弦,那府里没个女眷的。” “怎么没个女眷了?”忽然,宋二插话道:“我听说,那府里是个姨娘在当家呢。” 小静不由就和三姐交换了个眼色,雷寅双也是一阵诧异。哪怕她们几个如今不是跟着冯嬷嬷在学着礼仪规矩,只冲着小镇百姓们眼里的认知,那姨娘也不是个能上得台面的存在——便是真在家里当家做主,也只能是私下里的说法,对外则是再提不得一句的。 偏因着宋二姑娘是姨娘生的,倒叫她们不好说话了。 小静默了默,笑道:“你定是听错了,那府里一直是老太君在当着家呢,便是真有这么个姨娘,怕也不过是从一旁帮衬着罢了。再说,老太君可是长辈,就算是双双救了小兔一命,也没个叫老太君登门道谢的理。于礼不合呢。” 宋欣瑜原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的,偏她总听她的那些朋友们那么议论着,便忘了,于京城的高门大户来说,许多事都是能做得却未必能够说得的……如今被小静这么绵软地一堵,宋二立时闭了嘴,却是悄悄往心底的小黑本上又狠记了一笔。 宋三儿宋欣悦见姐姐不高兴地垂了眼,便也打着圆场道:“我们就这么甩下小兔哥哥,他得不高兴了吧?” “可不!”雷寅双立时笑道,“昨儿走的时候,那嘴噘得都可以挂油壶了。” “说起来,”三姐忽然冷笑道:“那位侯爷可真会作戏,如今只怕全京城没几个不知道他家今儿要来雷家拜谢的事了。” “救命之恩呢,”宋欣悦笑道,“何况,昨儿双双姐还得了那么厚的赏赐。” 正夹着五彩蒸饺的雷寅双一怔,抬头道:“我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呢,你怎么就知道我得了很厚的赏赐了?” 宋三儿笑道:“姐姐不知道吗?那宫门外面天天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呢。谁家,什么人,什么时辰进的宫,什么时辰出的宫,进宫时是个什么打扮,出宫时得了什么赏赐,都有专人抄了小抄往各家投递呢。昨儿姐姐是不是原该巳时三刻出宫的,出宫时却已经打午时了?可见是准的!” “小抄?”雷寅双一阵惊奇,“那是什么玩意儿?” “就跟邸报差不多,”李健笑道,“不过是民间所出,上面记栽着五花八门各种消息。原是只在茶楼酒肆有售的,如今只要你有兴趣,跟那茶楼说一声,每天有新的小抄出来时,会有专人给送到你府上。宋三妹妹说的,应该是那专门记载着宫门消息的宫门小抄了。” “是。”宋三回头笑道,“我看的正是宫门小抄。” “诶?”初来乍到的雷寅双又是一阵惊奇,“怎么竟还有这玩意儿?!这不是在窥探宫闱了吗?” “切,”三姐横她一眼,“你算个什么宫闱?真正要紧的大人物,人家也不敢往那小抄上写了。抄这玩意儿的人也不傻,不过是傍着皇家挣点小钱罢了,写的也全是无关政务的小事儿。你若想看个新鲜,往门外叫一声儿,一文钱一份,立时就能递进来一份。” 这里不等雷寅双叫,宋大宋欣诚已经笑嘻嘻地站起身,亲自出门去吩咐了一声。 桌边,李健又道,“我记得去年的时候,曾有御史弹劾过这小抄来着,不过叫皇上给留中了。皇上说,这不过是百姓亲近皇家的意思,原不过图个一乐,不必当真。” “是呢,还是皇恩浩荡。”宋大站在门边上笑道:“说起来,那小抄原不过是商家相互通报消息的小玩意儿,可也不知道哪个聪明人从中看出了生财的路数,这才跟着兴起了什么宫门小抄。对了,还有那学子小抄,就是专门记载那些学子聚会时写的诗文什么的,你表哥可是那上面的常客呢……” 说话间,果然外间递进来一份宫门小抄。 雷寅双接过来一看,只见那所谓小抄不过是张不足一尺见方的纸,上面以蝇头小楷写着年月日时,以及觐见人的身份。显然宋欣诚是特意要了一份昨儿那写着他们一家觐见时情况的小抄。那上面不仅记录了她和花姨的穿着打扮,以及出宫时内侍捧出来的各种赏赐,甚至连小兔追出宫门后,隔着车窗跟车内说了几句话,都一一记录了下来。若不是上面不曾注明小兔到底说了什么,雷寅双险些就要以为,那写小抄之人就紧随在他们身边了…… “嘿,”雷寅双颇感兴趣地一弹那小抄,笑道:“真神了,这些人怎么知道我家姓什么,又住在哪里的?”只眨眼功夫她就想明白了,自问自答着又道:“看来这是内侍里有人往外报消息呢,不然他们哪能知道得那么详细?” “也未必是内侍,”李健道,“也有可能是守宫门的那些兵丁。什么人,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出,进的时候带了什么,出的时候又带了什么,宫门的守卫也都是要记录在案的。” “可是,谁爱看这玩意儿呢?”雷寅双不以为然地抛开那小抄,“写些市井八卦我可能还感兴趣些。” 宋大立时道:“你可别说,以前还真有这种的,上面记载着一些大户人家的阴私事,你家小兔可没少上那种小抄。不过显然是写的东西得罪了人,没多久就叫人给‘抄’了,所以如今写小抄的人也谨慎得很,得罪不起的,会惹祸的消息,他们再不肯写的。所以,便是皇上那里不管,也没人真敢乱写。说起来,这倒是少了许多趣味。” 宋大和雷寅双一样,向来唯恐天下不乱的。他拿起雷寅双抛开的小抄,拍着那宫门小抄道:“瞧瞧,满篇都是什么衣裳什么首饰,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女孩儿怎么就爱看这些,怪无聊的。” 雷寅双也跟着一阵点头。 宋三儿道:“那只能说是你不会看。会看的,能从中看出许多东西呢。” “比如?”雷寅双道。 “比如,姐姐昨儿在宫里比预计的时辰多逗留了一刻钟;这些赏赐物,从太后到皇上,再到那些妃嫔娘娘们,竟是一个没漏,便是别人不知道你们家跟小兔哥哥之间的渊源,只从这些就足以看出来,宫里对姐姐一家是十分重视的。” 她指着落款处的时辰又道,“这是昨天下午出的小抄。再合着昨儿晚间出的衙门小抄,上面记着雷爹爹得的官位,两相一比较,就足以叫京里人知道,你们一家虽然是才进京,却也不是那种没根基的人家,至少是‘简在帝心’的。以后若是在路上遇到了,能和你们家交好自然最好好,若是不能,也千万别得罪了。” 宋三儿这么说时,不仅雷寅双,连李健都眼带惊讶地在看着她。 雷寅双咂着舌,伸手过去一拧宋三儿的腮帮,笑着道出了李健不曾说出口的心声:“乖乖,虽说你原就比我机灵,可再没想到,进京一年,你就精进成这样了,小小年纪竟就能想到这些?!跟你一比,我更成个傻子了,竟是什么都没看得出来。” 宋三儿被她说得小脸一红,躲着她的手笑道:“哪里是我精进了,不过是常听三姐姐和小静姐姐那么分析着,听得多了,也就跟着学了一点皮毛。” 雷寅双摇头笑道:“那也得学得会啊!换作我,站在旁边听个三年也学不到的。” 三姐瞥她一眼,嘲道:“还不是因为你懒!凡事总挑着那最轻省的法子,就是不肯动一动脑筋!亏得人是一刻也离不得这脑袋的,不然,我看你定然连个脑袋都不愿意带出门,嫌累得慌!” 顿时,众人都是一阵笑。 见众人笑得开心,雷寅双便咬着舌尖也跟着笑道:“好吧,我承认我懒。不过,我也确实是没你们聪明……” 关于她是不是真笨,小静和三姐还有李健,三人似乎都有话要说。只是,三人张嘴的同时,还没来得及出声,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喧闹声。三人才刚一回头,就只见守在门口的小厮被人裹胁着,撞开雅间的房门冲了进来。 几乎是即刻的,哪怕还没看到门外之人,雷寅双便已经感觉到一阵不善的气息。 *·*·* 雷寅双原以为,闯门的大概是些纨绔子弟什么的——至少她脑海中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本里都是这样描写的。可等她定睛一细看才发现,她猜错了。 门外守着的,原是宋欣诚的两个小厮。这会儿,其中一个小厮正被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孩推搡着,竟就这么直接给推进了门内;而门外的另一个小厮,则被其他几个丫鬟纠缠拉扯着堵在门边上。 隔着那被推开的门,雷寅双眼尖地看到,有一角华丽的妃色衣衫飞快地一闪而过,消失在楼梯的方向。 那两个推着小厮闯进来的小丫鬟年纪都在十一二左右。其中一个眼睛细长的小丫鬟抬着下巴把屋内的人打量了一圈,便放开那个小厮,看着宋欣瑜拍着巴掌笑道:“呀,果然是宋二姑娘在这里。”又一旋身,站在门口向着外面的走廊上招手叫道:“桔儿姐姐快来,果然是宋二姑娘定的雅间呢。要不咱们跟宋二姑娘说说,请二姑娘把这雅间让给我们姑娘用吧。” 第七十七章 ·朋友 第七十七章·朋友 小丫鬟这透着无礼的话,立时就叫雷寅双瞪大了眼看向宋二——要知道,这宋二可是最讲究个身份体面的,岂能容得一个小丫鬟如此放肆?! 而叫雷寅双意外的是,那宋二宋欣瑜竟只咬着唇,涨红了脸,居然没有开口喝斥那个小丫鬟。 雷寅双只当这宋二是自恃身份,不愿意当众跟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计较,她却是不知道,这会儿宋二心里虽然也恼得要死,可她是真不敢像以前对待雷寅双他们那般,随意对这么个小丫鬟发火。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丫鬟有个她惹不起的主人…… 这嚣张的小丫鬟,是户部赵侍郎家六小姐身边颇为得宠的一个丫鬟。且不说那户部侍郎恰正好是她父亲的顶头上司,那侍郎夫人还跟宫里的徐贵妃是同族的姐妹。只冲着对方比自家高出这许多的身份地位,二姑娘就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只能默默咬牙,忍下了这份屈辱。 从几个丫鬟纠缠着小厮撞开门,到那小丫鬟冲着走廊上大呼小叫,也不过是转瞬的功夫。雷寅双正看着宋二低垂的脑袋心生诧异时,那楼梯上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响动。人还不曾过来,她就听到一个声音喝令着那几个缠住小厮们的小丫鬟们退开。几个小丫鬟倒也听话,纷纷放手退开了,只有那个招呼着“桔儿姐姐”的小丫鬟,仍堵在雅间大敞的门口未动。 只眨眼间,雅间门口便出现了一个年纪约在十五六岁的大丫鬟。 那丫鬟穿着件翠绿色掐浅绿牙边的齐腰比甲。站在门口处,她不是先向雅间里被打扰的众人行礼问安,而是先冲着那个招呼她的小丫鬟低喝了一句“没规矩”,然后才以带了尺子般的衡量眼神,飞快地把屋内众人全都扫了一圈。见雅间里除了一个生面孔的女孩外,其他几人都是认识的,且那几家家主的官位都不如她家老爷,丫鬟心里微微一哂,这才转过头来,换上笑脸,向着屋内的众人一一屈膝行礼,口称:“宋公子、李公子、王姑娘……”竟是把除了雷寅双之外的在座众人全都一一点着姓氏问了一遍安。 然后,她回过身,重又对着宋二屈膝行了一礼,笑道:“小丫头冒失了,还请二姑娘海涵。”不等宋二接话,她就如炒豆子一般,自顾自地对宋二又道:“听说这雅间是二姑娘定的?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们表小姐才刚到京里,我们姑娘特意请了表小姐来这和春老吃早茶,偏下面的人办事不力,竟没能定到雅间,不知道姑娘能不能把这雅间让给我们姑娘使使?上次姑娘不是问我们姑娘,能不能代为引见我们表小姐的吗?我们姑娘原说没个由头不好办的,如今若是承了姑娘的这份情,改日倒正好可以由我们姑娘还上一席,请我们姑娘把二姑娘引见给我们表小姐呢。” 这不带喘气儿的一长串话,直听得雷寅双看着那丫鬟就是一阵扬眉。虽然这丫鬟的言辞听起来要比之前的小丫鬟恭敬了许多,可那暗藏于话音之下的轻视,仍是叫人一目了然,甚至连不爱动脑筋的雷寅双都听出来了——这丫鬟的意思是说:她家姑娘想要请一个刚进京的表亲吃早茶,偏没能订到雅间,而正好之前宋二似乎曾拜托过她家姑娘代为引见那个表亲,不过她家姑娘当时没同意,如果今天宋二表现好,愿意让出这间雅间,那她家姑娘就勉为其难地代为引见一下。当然,不是在今天,而是改日。 雷寅双扭头看向宋二。 在她的印象里,宋二除了眼高于顶外,还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最是受不得别人的这种轻视。偏如今竟连着两个丫鬟都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她的模样……雷寅双那一向过于发达的“脑洞”,忍不住就开始高速运转起来——这宋二,进京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到底做了什么,竟在别人眼里落下这么个巴结富贵的可悲印象?! 雷寅双跟宋二宋欣瑜,早几年前就相互看不顺眼了。若不是因为宋家二房的三个孩子中,有两个孩子都跟鸭脚巷的孩子们交好,万事都避不开这宋二,雷寅双真不愿意跟她有任何来往。而在两家分开的一年多时光里,虽然宋家跟雷家时有书信往来,却因着她和宋二的不对路,叫宋大、宋三的信里都很少提到宋二。至于三姐和小静,一个是根本就看不上那宋二,另一个则一心要做淑女,再不可能说别人的是非的,所以,对于宋二怎么会在别人的脑海里落下这样的印象,雷寅双还真是一无所知。 雷寅双看着那垂首沉默着的宋二时,旁边宋大已经忍不住了,把手里的小抄重重往桌上一拍,冷哼道:“这雅间是我订的,你问她做甚?!” 那叫桔儿的丫鬟显然早知道这雅间是谁订的,所以竟一点儿也不惊讶,扭头对着宋大又屈膝行了一礼,笑道:“大公子跟二姑娘不是一家嘛,您订的跟二姑娘订的也没什么区别。”又问道:“不知大公子能否相让?” “不能!”宋大一口回绝。 那丫鬟看看他,却是暗含轻蔑地微微一笑,扭头对宋二道:“二姑娘您看……”又道,“要不,您劝劝大公子吧。实话不瞒姑娘,虽然我们姑娘请的是我们表小姐,其实还有其他姑娘作陪的。比如周尚书府的两位姑娘,还有刘翰林家的小姐。对了,还有表小姐的两位朋友,平宁侯府和定远伯府的两位姑娘。” 这含着威胁又带着炫耀语气,不由令雷寅双又是一阵扬眉,回头看向宋二。 那宋二依旧低垂着脑袋,仍是一声不吭。 雷寅双忍不住道:“这是谁家的丫头啊?说话怎么这么嚣张?她家姑娘认得什么侯府伯府的小姐很了不起吗?” 三姐冷笑道:“你才刚来京里,自然是不知道她的身份。这丫头是户部赵侍郎家六姑娘身边的丫鬟。她所说的那个表小姐,若是我没猜错,应该是指安远侯府的大姑娘了。安远侯府,是宫里德妃娘娘的娘家,据说这位大姑娘颇得贵妃娘娘的喜爱。” “啊,”雷寅双拖着腔调应了一声,看着那丫鬟笑道:“原来是德妃娘娘家里的亲戚,果然好威风,我差点就当是德妃娘娘亲临了呢,难怪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也难怪那位姑娘觉得派个丫鬟过来,就能叫人给他们挪地方了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丫头的意思我算是听明白了,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茶楼自然也是皇上的茶楼,皇上是他们家亲戚,那么皇上的东西,自然也就是他们家的东西了。可是这意思?” 她故意装着憨,回头问着三姐。三姐还没吱声,小静先微笑着答道:“这可不好说,毕竟,人家没那么明说。” 她们三人演着双簧,那丫鬟却是脸色一变。 这丫鬟好歹是官宦人家出来的,雷寅双那里扯着虎皮作大旗,拿皇权说事,她又岂能听不出其中的利害。而她之所以在她家姑娘面前抢了这件差事,原是觉得这应该是件手到擒来的事——且不说那宋家老爷不过才是六品小官,她家老爷则是朝中二品大员;那宋二还总是处处讨好巴结着她家姑娘。如今难得有这样一件让他家上赶着巴结的机会,丫鬟桔儿觉得,宋家再没个不肯的。 叫她没想到的是,那宋大竟毫不给面子地一口回绝了,偏宋二从头到尾都垂着头假装木头人儿!最可恨的是,这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小姑娘,竟信口雌黄,把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和皇家威严扯到了一处。 桔儿冷笑一声,拿眼扫了扫雷寅双,又看看李健。虽然李健在京城也算是有些才名的,可到底不过是个白身,家里还没个家世。她再次冷笑一声,却是不对着别人,单对着那宋二姑娘又冷笑道:“亏我们姑娘当二姑娘是知心好友,才派我来问这么一声儿的。姑娘不愿意也就罢了,竟还有的没的说了这一堆,显见着姑娘是没把我们姑娘放在眼里了。既这样,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姑娘自重吧。”说着,冲着宋二生硬地行了个屈膝礼,都没搭理其他人,就这么一扭头,领着小丫鬟们走了。 这些丫鬟走时和来时一样,都如风一般。只眨眼的功夫,那雅间门口便只剩下了宋欣诚那两个面面相觑的小厮。 李健见了,不由摇了摇头。那户部侍郎原不过是碌碌之辈,之所以占着那么个位置,不过是天启帝要借着他和德妃的那点姻亲关系,向某些人表个姿态罢了。偏那位侍郎大人是个看不清的,还自以为自己果然是个什么栋梁之才,引得他家几位姑娘少爷全都恨不得在京城横着走一般。 他这般想着,抬头正要提醒宋大小心赵家的后手,忽然就听得宋三儿在一旁叹道:“只怕这事儿没完。” 李健不由一阵惊讶,回头看向宋三儿。 宋大则冷哼道:“来就来,怕他怎的?!凡事总要有个先来后到,难道他家还能不讲个道理?!” 直到这时,宋二才抬起头来,带着不安道:“可,若真闹起来,怕是会影响到父亲……” 三姐忍不住就冷笑了一声,引得雷寅双扭头向她看了过去。但难得的是,三姐竟什么怪话都没说出口,只伸手夹了只小笼包,放到雷寅双面前的碟子里。 而她没有开口,宋大却已经直言不讳地问到宋二脸上:“你是在为父亲担心,还是在为你自己担心?!” 又冲宋二不满道:“早跟你说了,离你那些狐朋狗友远些,你偏不听!你也不看看,你交结的都是些什么人!不是想借着你跟小兔勾上关系的,就是你想借着人家巴结上那些高门大户的。难怪连个丫头都瞧扁了你!偏怎么劝你都不听,倒生生带累得我和三儿也跟着你一同受气!下次我再看到你跟这些人来往,就先打断你的腿!” 原本被几个丫鬟那般轻贱,宋二心里就已经是又气又恨了,如今再被她哥哥当众这么一骂,那眼泪立时就流了下来,跺脚恼道:“我哪有?!明明是你们一个个全都看不起我,都欺负我,我、我……” 宋二之所以有心跟那侍郎家的姑娘交好,原不过是想着借别人的高枝儿,叫人也高看她一眼的,偏如今竟落得连丫鬟都不把她瞧在眼里的下场。宋欣瑜不禁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她想,她之所以受人轻慢,还不是因为她是庶出,若她和宋三一样,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还有谁敢轻视于她?!她哥哥也再不可能像这样当着别人的面给她难堪。她越想越难受,索性不管不顾地往桌子上一扑,便放声大哭起来。 宋大最烦宋二这动不动就大哭的毛病了,正想再喝斥她两句,忽然就听得门外又是一阵骚动。他还没来得及转眼,才刚刚被合上不久的房门竟又一次被人撞开了。 这一回,撞开门的,是两个年纪在十五六岁左右的健壮小厮。 跟在那两个小厮身后的,是一个大约只有八-九岁左右的小男孩。 小男孩的身后,则是刚才被赶走的那些大小丫鬟们。 小男孩一身富贵打扮,脖子里左一层右一层地套满了项圈璎珞等等镶金嵌宝的饰物。一张肉乎乎的包子脸上,鼻孔朝天扬着,淡淡的双眉高高飞起,几乎都要飞上了半空。小男孩高挽着衣袖,叉腰站在走廊上,颇为嚣张地冲着屋里的众人大声喝道:“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抢我六姐姐订下的雅间?!我六姐姐好脾气,不跟你们计较,小爷我可没那么好性情。我们用不到,砸了也不让你们用!”说着,他冲着带来的那些丫鬟小厮们一挥手,“给我砸!” 那些丫鬟小厮们答应一声,便果真要往雅间里冲。 雷寅双一见,赶紧站起身来,伸手护住坐在她两边的三姐和小静。李健也站起身,将坐在三姐旁边的宋三儿遮在身后。 而若不是宋老太爷管得严,那宋大宋欣诚在家乡妥妥的就是一方恶霸,偏如今竟有人“恶霸”到他的头上来了,且听那声气儿,不用想都能猜到,定然是先前的丫鬟诬赖他们抢了她们定下的雅间。 宋大不禁大怒,喝了一声“谁敢”,一个健步冲过去把住门口,和他那两个小厮,把个雅间的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那几个丫鬟虽然把安远侯世子给忽悠了来,却是到底不敢真跟一位少爷动手,不由就被那宋大的气势给压制住了。 见丫鬟小厮都不敢上前,那包子脸怒了,尖着嗓门怒吼一声“我敢”,低着头便冲着宋大撞了过去。 宋欣诚自幼好武,这些年跟着雷爹,武艺更是精进不少,如今对付三五个大汉都不在话下,又岂能叫一个小毛孩儿给打着。只见他一伸手,便捉住了那少年的衣领,一把将那包子脸给提了起来。 丫鬟小厮见状,立时一阵乱,那叫桔儿的大丫鬟更是转身就冲着楼下嚷嚷开了:“来人啊,快来人啊,世子爷叫人打了……” 宋大一怔,提着那包子脸转向自己,忍不住嘀咕道:“哪来那么多的世子……” 偏他只是提着那少年的衣领,并没有制住少年的手脚,因此,竟叫那包子脸的拳头险些挥到他的鼻子上。宋大吓了一跳,本能地一挥手,便将那少年扔了出去。 此时雷寅双已经跑到了门边上。她从宋欣诚的胳膊下往外看去,便只见那少年跌了个屁股墩儿,却是愣愣地在地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许是那些丫鬟的叫嚷给了这孩子灵感,他忽地回过神来,蹬着两腿,便是一阵“哇哇”地假哭。 随着这阵喧闹声,从楼下“蹬蹬”跑上来好几个打扮得甚是精致的女孩子。为首的,是个看上去要比雷寅双略大上一些的女孩。女孩生得眉目清秀,一看便是那知书达理的。她先是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小男孩,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小男孩假哭的把戏,但她并没有当面拆穿那男孩,只微拧着眉头,抬眼看向宋欣诚。 这女孩没吱声,跟在女孩身后的一个女孩却已经尖叫了一声,“表弟!”又喝问着那几个丫鬟,“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打安远侯世子爷?!” “他!” 立时,连丫鬟带那个包子脸,全都抬手指向宋欣诚。 宋欣诚双手抱胸,扬着下巴冷笑道:“是他讨打!” “你!”包子脸气得也顾不上假哭了,翻身爬起来就又要扑过去。 那赵六姑娘见了,忽地越过那个斯文女孩,冲过去一把抱住那包子脸,以一种凄苦的声音高声叫道:“表弟,你不要过去,他是京城有名的混世魔王,你打不过他的……” 立时,这句话如火上浇油一般,叫包子脸一阵跳脚。他推开她的手,怒吼着就向着宋大又冲了过来。 站在宋大身后的雷寅双见那女孩竟使阴招挑事,一双圆圆的猫眼顿时就瞪圆了。她伸手往宋大的肩上一抹一带,眨眼间,连宋大都没能反应得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和雷寅双就已经换了个位置——他,被雷寅双拨到了身后,雷寅双则代替他站到了人前。 此时那包子脸已经冲了过来。见对手忽然从一个少年换成了一个少女,包子脸想要收势,却已经收势不住了。 眼看着他就要撞到雷寅双的身上,雷寅双忽地一抬手,掌心在他肩上一按,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就只见那包子脸在原地滴溜溜地转了个圈,然后,眨眼间,他便再一次被人提了起来。 只是,这一回,他却不是被人提着衣领了,而是直接扣着脖子就那么提了起来。 包子脸原想故技重施,抬手去揍雷寅双的鼻子的,却是这才发现,这会儿他竟是全身酸软,怎么使劲都抬不起胳膊来…… “表弟!”“阿贤!” 对面的赵六姑娘和那斯文女孩见包子脸被制住,都吃了一惊,不禁都惊呼着向雷寅双扑了过来。 雷寅双立时像提一只麻袋般,猛地将那包子脸杵到那两个姑娘的鼻尖前,还威胁地晃了晃那“麻袋包子”。 看着包子脸被提离地面的双脚,两个女孩赶紧全都站住,以惊骇的眼神看着雷寅双。 直到这时,雷寅双才有空去打量那个挑事的女孩。 这女孩看年纪应该跟她差不多大,眉目间有着股难掩的高傲神态。不用说,这位应该就是那几个丫鬟的正经主子——赵侍郎家的六姑娘了。 她瞪着那挑事的姑娘时,旁边那个斯文女孩先开了口。 “姑娘,有话好说,请先放了我弟弟。” 那女孩倒挺有礼貌的。 雷寅双冲着赵六瞪了一会儿眼,这才看向那个斯文女孩,却是坚决地一摇头,板着脸道:“不能放。这世上有些人听不懂人话,既然这样,那就找一种能叫你们听懂的方式。” 她晃着那包子脸,问着他道:“谁告诉你,是我们抢了别人先订下的雅间的?!” 那赵六姑娘一听,立时叫道:“报官,快报官,这还有没有王法了?!青天白日的,竟然有人当街胁持安远侯世子,还不赶紧来人报官去!” “对,报官!必须得立时报官!”忽然,李健的声音在雷寅双的肩后响起。 他站在雷寅双的身边,一本正经地对她说道:“你可小心些,别叫这孩子伤到你。”又扭头对那赵六姑娘道:“赵姑娘说得再对也没有了,这种情形也只能报官了。至于姑娘说这孩子是什么世子,抱歉,我们还真不认得他。我们只知道,这孩子无缘无故冲进我们的雅间里来,又是喊打又是喊杀不说,还胡言乱语,说什么我们占了他姐姐订下的雅间。谁都知道这和春老是百年老店,历经三朝而不倒,口碑最是要紧。若是有人预先订下的雅间都能叫不相干的人占了,我看这店也不用再开下去了。可见这孩子是在满口胡话。大兴律法明文规定,若是疯子伤人,伤人者是不用服法的。如今这情形,我们也顾不得探究这位小公子是个什么身份了,还是照着赵六姑娘的主意报官吧。他是疯子也好,是世子也罢,总有官府给个说法的,至少我们不会莫名其妙担了什么干系。” 分开一年半,雷寅双已经很久不曾听到李健扯什么大兴律法了,如今再次听到这说法,她忍不住抬起头,看着李健皱着那鼻子就笑了起来。 她看着李健露出她那猫一般的笑脸时,对面的斯文女孩也看着李健低声问了赵六一句什么。赵六点了点头,带着忐忑看向那个女孩。女孩却并没有再看向她,而是扭头看向雷寅双,眼里闪过一丝了然。 那姑娘忽地越众而出,走到雷寅双的面前,敛着衣袖冲她行了个屈膝礼,然后站起身,看着雷寅双和李健等人诚恳道:“几位姑娘,几位公子,真是对不住,是我没能看顾好我弟弟,才叫他给各位添了这些麻烦。还望各位看在他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饶恕他这一回。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没能管教好我弟弟。”说着,又屈膝行了一礼。 雷寅双向来是遇强则强的,如今这姑娘一示弱,她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便习惯性地拿无名指挠着鼻尖,看向李健。 李健原也不想跟人结仇,便冲她微点了一下头。 雷寅双皱了皱眉,虽然已经决定要放了那包子脸,可到底心里气难平,于是她一瞪眼,愤愤地晃着手里的小男孩,喝道:“今儿是看在你姐姐没做错事,却要因你向人道歉的份上,我才饶了你的。但你别以为你年纪小,别人就该包容你!下次再叫我看到你这么胡搅蛮缠不讲理,就是天王老子来,我也照样先揍扁了你再说!” 说到这里,她才忽地想起,这孩子是被人忽悠着当枪使了的可怜虫。 于是她摇着他又道:“便是你年纪小,好歹也该学着分辨一下是非。不是你亲近的人说什么,那就一定是真的,谁知道人家是不是拿你当枪使呢!你个小笨蛋!” 她捏着包子脸的脖子,再一次将他当麻袋似地摇晃了一下,这才松开手,一把将那孩子推进他姐姐的怀里,然后看着站在那姐弟二人身后的赵六挑衅地竖了竖拳头。 赵六脸色一变,指着雷寅双喝道:“你胡说八道……” 安远侯府大姑娘石慧忽地回头看了赵六一眼。赵六一窒,立时不敢吱声了。 大姑娘揽着她弟弟的肩,先是低头看了一眼小男孩的脖子,见上面连个红印都没有,这才放下心来,然后抬头问着雷寅双:“还没请问姑娘大名?” 雷寅双颇为警觉地一歪头,皱眉道:“你要知道我名字做甚?打击报复?!” 石慧微微一笑,道:“不,只是想跟姑娘交个朋友。”又道,“我叫石慧,这是我弟弟石贤。” 雷寅双歪头看看石慧背后那因她这句话而脸色更加不善的赵六,冲着石慧一摆手,道:“我看还是算了吧,有人可不高兴你跟我做朋友呢。” 石慧抿唇笑道:“做朋友是为了让自己高兴,可不是让别人高兴的。” 雷寅双的两眼一亮,笑道:“这话说得好。”说着,蓦地伸手过去一握那石慧的手,道:“我叫雷寅双,幸会。” 石慧被她握得愣了愣,才刚要去回握她的手,雷寅双已经松了手。石慧看着她笑道:“幸会。” *·*·* 重新坐回雅间的桌旁,雷寅双吃完这家百年老店赖以成名的驴肉火烧,才注意到三姐和小静都皱眉看着她。 “怎么了?”她咬着筷头问,却叫小静一把将她的筷子打落下来。 “注意举止!”小静低喝一声,又问着她,“你真打算跟那个石慧做朋友?” 雷寅双眨眨眼,道:“我没感觉到她对我有什么恶意。她愿意跟我做朋友,那就做呗。” “可是……” “我知道,你们又要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是?”雷寅双笑盈盈地道,“可我想来想去,我身上应该没那个石慧可以图谋的东西吧?就算她想替她那个胖弟弟报仇,也得先打得过我才行。” 小静皱眉道:“你别总自以为你武功高强,别人都打不过你。要赢你,也未必非要在武力上……” 小静的话还没说完,三姐忽地一拍她的肩,冲她摇头道:“算了,你说再多,她当过耳清风也是白搭,倒不如就让这丫头吃一回苦头吧。” 雷寅双又抓起一只驴肉火烧,学着三姐的模样摇着头道:“你们呀,总爱把人往坏处想。岂不闻佛曰:心中有佛,满地是佛;心中有魔,满地是魔?交朋友也是一样,你想要交到一个什么样的朋友,你就能交到什么样的朋友。比如……”她看看宋三,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而便是她没有明说,三姐等人也都知道,她指的是宋二。 这宋二,以势利的一颗心去交朋友,交到的,自然也只能是一些势利的朋友。 只可惜,宋二不懂这个道理。借口头疼先行离开的宋二,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字:恨! 宋欣瑜不明白,明明她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连个丫鬟都敢如此轻视于她?!明明她才是受害者,为什么她哥哥妹妹都说错在她的身上?!明明她是真心真意想要跟人好好做朋友的,为什么那些人都只想利用她,拿她当笑料?!最可恨的是,明明她有心想要交结安远侯府大姑娘而不能,偏那整天只知道傻乐、一无是处的雷寅双,居然能叫石慧主动提出要跟她做朋友! 第七十八章 ·蜜酒 第六章五姨娘卖弄风情遭训斥 且放下后街的事不提,单说罗老爷回府,听得老管家说起那个老神棍早就走了,不由跺脚道:“早说嘛!倒叫爷跟做贼似的,从后门溜进来。” 文伯又笑道:“说起来,家里有件天大的喜事,老奴还没恭喜老爷呢。” “哦?”罗老爷扬起眉,“这么说,老六被断了男胎?” “不仅如此,可巧四姨娘也被诊出有了喜,虽说老神仙断的是女胎,却也是一件双喜临门的好事。老太太高兴,一早就吩咐了酒席,说是等老爷回来,要一起乐呵乐呵呢。” 罗老爷听了不禁也一阵喜笑颜开。他原本并不怎么看中子嗣,可架不住淮南郡王整天带着个小世子在他眼前显摆。且那小世子今年才刚刚六岁,正是童言稚语最为可爱的时候,因此他看着便有些眼红,也想着能有这么个陪自己玩耍的儿子。 于是,他也不回房换衣裳,直接就奔着萱怡堂而去。 一进门,就只见他的一妻五妾竟然全都在。 “哟,今儿人齐整嘛。”他笑道。 “可不是嘛,”老太太笑道,“家里也有阵子没什么可乐呵的事了,今儿趁着机会大家聚聚,也是个意思。”又问,“你这一身箭袖短打的,是去哪儿了?” “跟郡王爷出城打猎了。”罗老爷一边应着,一边扭头吩咐:“去,把我打的山鸡收拾出来,炖几只给老太太尝尝鲜。” 老太太也在那边吩咐,“还不赶紧给你们老爷拿衣裳来换?” 那边,二姨娘早笑道:“还用得着老太太操心?我们太太早就吩咐下了。”说着,讨好地望着大太太笑。 只是,大太太人虽坐在那里,思绪却仍在她的绣房里,听着有人提及自己,也只是随意抬头看了一眼二姨娘,便又低下头去。 三姨娘远远站在窗下看着这一幕,不禁觉得有趣,便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来。 上头,老太太早就对大太太不抱指望了,故而只装作没看到这一幕。只是,见二姨娘竟主动维护太太,她不觉就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很有识人之明。便又扭头问罗老爷。 “就只你跟郡王爷两个?” “岂止,一大帮子人呢。”罗老爷笑道,“郡王爷还把小世子也带着了。” “哦?我怎么记得,那小世子只比我们大姑娘小了个月份而已,怎么,这就能骑马打猎了?” “也只是个意思罢了。”罗老爷笑道,“倒是能骑个小马,打猎是谈不上。那个周明远啊,只是找个由头领着孩子出来玩罢了。” 虽这么说,罗老爷心下还是一阵悠然神往,心想,赶明儿他也可以带着儿子出去,教儿子骑马打猎等事了。 因说到孩子,老太太就想起了白天黄妈妈的话来,扭头对太太说道:“这老六和老四肚子里的,也该准备准备了。如今我也老了,精力也不济,这些事你就管上吧。” 太太听了不禁一阵皱眉,站起身回道:“媳妇没当过家,不会。” 这么被儿媳妇硬生生顶回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老太太不高兴地敛了笑容,沉着脸道:“谁又是生来就会的?不会就学嘛。” 大太太只低头不语,给老太太来了个“打死不开口,神仙难下手。” 老太太心头的火顿时就旺了,怒道:“你既不能,你后面不是还有几个姨娘吗?每个人帮一把手,还不能架起你来?” 老太太这句话一出口,满屋子的声音顿时便是一静。 只是,仅眨眼的功夫,各人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着各自先前在做的事了。 太太左右看了看,知道此事已避无可避,只得叹了口气,应道:“母亲既如此说,媳妇听命就是。” “这才是嘛。”老太太立刻变回和蔼的模样,“你们年纪轻轻的就想着躲懒,让我这老太婆可怎么办啊。” “那还不是因为这个家有您老撑着,我们才大树底下好乘凉嘛。”二姨娘忙上前凑趣笑道。 于是众人也跟着一阵凑趣捧场。 一旁三姨娘斜眼看着众人,唇边不禁挂上一丝冷笑。 此时,有人拿来了罗老爷的衣裳。那二姨娘正在老太太跟前说笑着,见状忙反身想要上前,却不想被五姨娘抢了个先手。 五姨娘抢着接过衣裳,先是冲着罗老爷飞了个媚眼儿,然后才伸手去替他宽衣解带,更换衣裳。 那罗老爷在女色上不如对打猎那么上心,可跟前有个美人儿冲着自己搔首弄姿,总也能代表着自个儿的男子气概,不由就弯腰凑到五姨娘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五姨娘抬眼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又低垂下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只两只白玉雕就的耳廓渐渐地红了。 罗老爷看了心下不禁一动,便悄悄抬手在五姨娘的腰上拧了一把,低声道:“今晚等我。” 五姨娘又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微不可辩地点了点头。 他们这一番小动作,自以为瞒过了众人,其实却是谁也没瞒得过——包括老太太。 老太太最恨的就是这种会卖弄风情的小妾,当下便冷着声音道:“老五,你干什么呢?给你们爷换件衣裳都这么磨磨蹭蹭的,是不会换还是怎么?!” 一句话说得五姨娘脸色“刷”地一下就红了,忙从罗老爷身上缩回手,可怜兮兮地退到一边。 她的这番娇态又引来罗老爷的一阵怜香惜玉。可看看母亲大人那透着冷气的脸,罗老爷也不愿意为了个小妾惹老太太不快,便哈哈笑道:“我才刚打趣了她几句,她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这五姨娘马氏出身小吏之家,父亲是淮南郡王府里的一个小小书记官。因她自持美貌,总觉得自己是堪配王侯的,却偏偏那郡王府里门第森严,王妃又是一等一的人才,竟叫她无处下手。又瞧着郡王府常来常往的罗老爷是个伯爷,还是个个性不拘的,因此这么一来二去,便被她勾上了手。这等风流事在郡王爷那里自是不理论,那郡王妃本就只恨找不着理由把她打发出门,知道此事后更是忙不叠地将她打包送来了伯爵府。 失了颜面的常老夫人虽说恨儿子不检点,可最恨的,还是这个勾带坏儿子的贱人。因此,打五姨娘进门起,她就没得过老太太一个好脸色。 “哼!”老太太冲着五姨娘冷哼一声,瞟了儿子一眼,想要再讲几句重话,到底不想冲了今儿的喜事,只得忍了下来。又对罗老爷说道:“旁的日子随你怎样,今儿你得歇在老六那里,今儿可是她大喜的日子,你可不许扫了大家的兴!” 却是又忘了隐形人般的四姨娘了。 那边厢,六姨娘听了这话自是喜不自胜,五姨娘的脸色则变得一片苍白。二姨娘看看老太太,又趁人不备和黄妈妈交换了一个眼色。三姨娘一边微笑着一边看着这众生百态,只觉得今儿晚上的时光过得甚是韵味悠长。 三姨娘自以为自己是个看戏的,却不想她的神情全都落进了老太太的眼里。老太太不禁就沉了脸,道:“如今这府里的规矩是愈发的散漫了。我原想着姐儿们年纪又小,养在姨娘们跟前也没什么,且我们又不是在京里。如今看来倒是我错了。赶明儿等老四老六这一胎都落了地,一个个全都给我挪出来,归到太太名下养着!”又盯着三姨娘道:“从明儿起,叫几个大的姑娘都跟着老三读书识字去! 这三姨娘韦氏和五姨娘不同,她出身书香门第,其父生前还是个闻名江南的才子。若不是家中连遭大难,有着仪州才女之名的她怎么也不会落于平阳伯这么一个纨绔之手。 三姨娘自负清高,向来不参与府里的事。听着老太太的话,她不禁一阵诧异,忙起身禀道:“这怕是不妥吧?姑娘们都还小呢……” “有什么不妥的?!”老太太猛地一眯眼,“小五才三岁就已经开始读书识字了,其他几个姑娘难道比她还小?!”又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里给五姐儿开蒙的事儿!” 那三姨娘顿时不吱声儿了。 五姨娘回了房,甩开丫环的手就往床上一扑,失声痛哭起来。 这府里的话向来传得极快,五姨娘从府外带进来的奶娘钱氏忙上前抚着她的背,叹道:“姨娘这又是何苦。当时若是能听我一分劝,今儿也不会被人低贱至此。” 五姨娘狠狠地拍开奶娘的手,哭骂道:“死老太婆,自个儿管不住男人的心,吃了别人的亏,倒在我这里找补,怎的不去死啊!” 先前的那位平阳伯是有了名的宠妾灭妻。这一句话直吓得奶娘不管不顾地扑上来去捂五姨娘的嘴,“我的姑奶奶,这些话可是能说的?!” “怎的不能说?!惹毛了我,无非是一剂耗子药的事!”五姨娘虽发着狠,到底还是胆怯,不禁压低了声音,恨声又道:“奶娘是没听到,要把小六小七都归到太太名下呢!老爷要来,她也不让。她这是要断了我的活路,既如此,便拼得个鱼死网破又如何!” 奶娘劝道:“姨娘先消消气,且不说两个姐儿归在太太名下,明儿寻起亲事来也是好的。就说老爷,又岂是老太太能管得住的人?只要姨娘多在老爷身上下功夫,将来还怕没有你的?都说王八活千年,可没见过有人真能活上个千年的。” 五姨娘垂泪道:“只怕我被她作贱得活不到那一日。” 奶娘心道,当日千说万说,是你非要走这一步的,如今又能怪谁。嘴上却劝道:“且熬着吧。别的不说,只看老太太自个儿,早年间被那几房妾室弄得连第一个孩子都没能保得住。可你看如今,那几房老姨奶奶又在何处?!所以说,忍一时海阔天高,还怕将来没有见着天的一日?且,这些都不是大事,姨娘得快些生个儿子出来才是根本。” 一番话劝得五姨娘自是低头不言。半晌,五姨娘低声道:“老太太说,要让太太管事儿,还说让我们帮衬着太太。我想着,老二是老太太的人,老三又是那种清高的性子。老六一个乡下丫头,见识有限。老四更是一个没魂儿的皮影。如今太太跟前竟是没一个能得依重的人,如果此时我出来帮着太太,你觉着太太会认我的好吗?” 第七章唇枪舌剑各方争权夺利 这边五姨娘和奶娘商议着,那边二姨娘的院子里也是灯火未熄。 金锁服侍下两个姑娘,抬眼看看正屋,便掀帘子进去,见她妹妹金环还在那里鼓捣着熏香,忙低声问道:“怎么这会儿了还在摆弄这个?姨娘还没睡下?” 金环摇摇头,扣上熏香炉的盖子,又冲里屋一呶嘴,道:“黄妈妈还没走呢。” 正说着,黄妈妈由二姨娘相送着出来了。 两个丫环连忙敛首站好。 黄妈妈看看金锁,笑道:“二姑娘和四姑娘可是都歇下了?” “是,”金锁笑道,“所以才来报二姨娘一声。” 黄妈妈点点头,道:“两个姐儿身边有你,姨娘也能放心了。” 说着,又转向二姨娘,道:“老太太虽那么说,到底还该有个主次才是。这中间的关节,姨娘自己要把握住才好。” 二姨娘笑道:“多谢妈妈提点。” “这有什么,”黄妈妈摆摆手,“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虽说如今你老子娘都不在了,可往日的情分还在。我不看顾着你,又能看顾谁去?行了,别送了,也晚了,都歇着吧。”说着,便领着上夜巡查的人走了。 二姨娘站在帘下,低头思索片刻,又扭头看向两厢,见那里灯火都熄了,便问金锁:“四姑娘今儿咳嗽可好些?” “好多了,晚上已经不咳了。” 金锁一边应着,一边扶了二姨娘回屋,又道:“老太太到底是怎么想的?现成的放着姨娘不用,倒还叫上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姨娘们,也不怕府里被折腾得乱了套。” “你懂什么?!”二姨娘“啪”地一指头弹在金锁的额上,笑道:“老太太这么做自有她这么做的情由,岂是你能知道的?” 金锁摸摸额,笑道:“可不就是不知道才问的嘛。姨娘给说说?” 二姨娘又看了一眼两个女儿的卧房,叹了口气,道:“别以为老太太老了,就好糊弄,她心里明白着呢。现下我们这是在老宅,人情往来不多,家里没个分寸也没人理论。若是将来回了京城还是这样,那可是要贻笑大方的。何况,也没有哪个大家世族说是由一个妾出来主事的。就算上头顶着太太的名,若下头只有我一个,明眼人谁又看不出来?还不如把所有人都拉上,各自分派了事由,倒也让人无话可说。” 想到老太太这一招似在防备着什么一样,二姨娘的心不由就是一沉。 那小金环向来是个聪明的,眨着眼笑道:“这么说,分派了什么事由,倒是关键了?” 二姨娘不由赏识地看了她一眼,又伸指头一弹金锁的额头,笑道:“瞧瞧,你比起你妹妹来,可是差着一大截呢!” 金锁抬手揉了揉脑门,道:“可她比起姨娘来,差的就是一座山了。” 这马屁拍得二姨娘甚是开心。主仆三人说笑了一会儿,二姨娘想起两个女儿,不由又愁起眉,拉着金锁的手嘱咐道:“我只有这两个姑娘,将来若真分出去住,就只能靠你帮我照应着了。你可得替我好好地上着心,千万别叫那些人带坏了我的姐儿们。” 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小二的性子有点偏,我看她那个奶娘不顶事,赶明儿金环去二姑娘跟前吧,别人我也不放心。” —*— 第二天一早,太太领着众姨娘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想着昨儿晚上说的事,便对太太说道:“这府里添丁,其他的事都还好说,只这奶娘、丫环、婆子都得仔细挑选才是。还有,原先姑娘们都还小,各人跟前的丫环婆子也都只是混着姨娘们的一起在用,倒没怎么细分。如今只等老四老六生了后就要各人分了院子,既这么,所需的人手你们也一并给挑了吧。” 太太无精打采地应下,领着众姨娘退了出来。 快到上房时,五姨娘见太太又要依着往日的习惯,不进院子就要遣散她们,她忙上前一步,笑道:“这还是老太太给太太的第一件差事呢,可是得做个开门红才好。” 第七十九章 ·乡下人 第七十九章·乡下人 今年恰逢天启帝的五十寿诞,同时也是太后的七十大寿。便是在民间,家里逢着有老人过五十或七十整寿,都是要大肆庆贺一番的,又何况这是天家。之前天启帝以百废待兴为由,减了万寿节的庆典,这千秋节的庆典却因沾着个“孝”字是再不能省的。 千秋节这天,一早,天还没亮,冯嬷嬷就领着一队丫鬟们闯进雷寅双的卧室,把爱赖床的她从被窝里挖了出来。一阵梳妆打扮后,雷寅双被那总担心着会迟到的花姐塞进马车时,脸上仍带着几分未消的睡意。 等雷家的马车到得宫门前,天边才刚微微吐出一些鱼肚白而已。虽如此,那宫门外却早已经排起了一条长长的车阵了。她们的马车才刚刚在队尾停下,后面立马就接上了别人家的马车。 隔着那车窗,看着后面仍在陆续增加的马车,终于完全清醒过来的雷寅双不禁一阵咂舌,道:“我还当我们来早了呢,竟已经来了这许多人。”又问着花姐,“离着庆典不是还有一个时辰的吗?” 花姐两眼直视前方,头也不回地答着她道:“今儿人多,入宫又需得一个个验明身份,等轮到我们,时辰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雷寅双回头看向花姐,见她互握着双手,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那挺得笔直的脊背,看着就像是绑了块木板一般,便笑道:“其实我瞧花姨您原本的模样就挺好的,干嘛非要学着别人的模样?” 此时她们的马车正随着车队时走时停,那么端庄稳坐的花姐,居然连头上花冠都不曾颤动一下。她僵直着脖颈答道:“这可不行,你爹好歹已经是二品大员了,且我们又是头一次在人前露面,可不能有所差池,会叫人笑话你爹的。” 雷寅双忍不住一翻眼,道:“爹说他怕人笑话了吗?” 花姐斜睨她一眼,道:“你爹自然不会,关键是别人会怎么想你爹。” 雷寅双不以为然地一皱鼻子,才刚要再说什么,花姐冲她一皱眉,又道:“如今不仅是我,你自个儿也要注意起言行举止来,别在人眼里落了笑柄。” 这话雷寅双可不爱听,不满地皱起鼻子,道:“那我若是真被人嘲笑了,是不是就是给您和我爹脸上抹黑了?” “哪能呢……” 花姐的话还没说完,雷寅双就笑眯眯地堵着她道:“这不就得了!只要你们没觉得我给你们丢了脸,别人的看法于我何干。” 又道:“同样的,只要我和爹没觉得您丢脸,别人怎么看您,于我们何干?再说了,谁也不是银子,必得人人都喜欢……不,就算是银子,也有人不喜欢呢。只要你喜欢的人喜欢着你,你管得别人做甚?” 花姐看看雷寅双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忽地一阵感慨。曾几何时,她也像雷寅双一样,从来不介意别人的眼光的。可如今拖家带口的她,却是再不可能有往日那种豪情了。何况,皇帝为什么把雷铁山抬到那样一个显眼的位置上,其目的连姚爷都摸不透,花姐自觉她于政事没办法给雷爹更多的支持,但至少她可以做到,不给他拖后腿。 看着雷寅双那猫一般皱起的鼻子,花姐忽地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叹道:“年轻真好。” 雷寅双不解地眨着眼,还没弄明白花姐的意思,就听得跟车的王伯在车外跟什么人报着他父亲的官名。 王伯话音落地,又有人高声唱了一遍她们的名字。雷寅双便知道,她们已经到了宫门处。 果然,从马车上下来,便有个小内侍迎上来,躬身引着她俩往宫门内过去。 许是记着上一次忘记打赏的事,花姐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荷包递给那内侍,却是吓得内侍忽地就后退了一步。 立时,雷寅双听到前方有人嗤笑了一声。 她蓦地抬头,就只见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着身鹅黄衣衫的少女正拿衣袖掩着口,眼带轻蔑地看着花姐。那少女的前方站着个身穿三品诰命服饰的妇人。妇人听到那女孩的笑声,便回头问了声:“燕儿?” 那叫燕儿的女孩闷笑一声,回过头去,凑到那妇人的耳旁小声笑道:“娘,后面那个金吾卫指挥使夫人,果然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人呢。这种场合居然还给内侍塞荷包,真好笑。” 那女孩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偏雷寅双和花姐都是练武之人,耳力不比常人,竟都给听到了。直到这时雷寅双才想起冯嬷嬷曾说过的“打赏原则”——打赏的事只能在私底下悄悄进行,若是在人前露了痕迹,则会被人笑话穷酸。更何况,今儿是太后的千秋盛典。和上一次她们进宫时的情况不同,这一回是国之大典,这种情况下自是不适宜给人另外打赏的。 此时花姐也反应过来了,不由得涨红了脸,默默收了那荷包,只当什么都没发生的,带着雷寅双随着那内侍往宫门内走去。雷寅双则瞪着个眼儿不满地看着前方的那对母女。 女孩那般说时,她母亲立时责备了她一句,然后回头看着花姐和雷寅双抱歉地笑了笑。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花姐自不好跟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计较,便也僵硬地回了她一个微笑。 那夫人冲着花姐客气地点点头,回过头去就对她女儿道:“便是她们叫人看不上眼,你也不该这时候说。万一叫她们听到呢?” 女孩撇着嘴道:“听到便听到呗,怕他作甚,她家不过是个守宫门的。” “你知道什么?!”那夫人低声喝斥道:“那金吾卫原是皇上的私卫,一直都是由皇上亲掌着的,我大兴自立国起就没设过指挥使,偏如今任命了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可见不是个简单的人家。这种人家,没探明根基之前,便是不能交好,也最好不要得罪。” 那母女二人自以为是在窃窃私语,却不想,每一句话都落进了花姐和雷寅双的耳朵里。 雷寅双和花姐对了个眼儿。这情形其实之前姚爷李健还有江苇青都曾说过,可如今亲耳听到别人这般议论,仍是叫她俩感觉……很是怪异。 那妇人跟女儿私语完后,便放缓了脚步,一边回头冲着花姐微笑着,似乎是想要过来搭话的模样。 雷寅双可不高兴跟这种人“交好”,便拉着花姐,指着路边的花花草草跟花姐一阵假意嘀咕。花姐岂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便配合着她,二人谁都不曾看向那对母女。 那夫人见状,便只得罢了结交的念头,又看到前方有其他可以“交好”的人选,便拉着她女儿快走几步,去追别的女眷了。 雷寅双看看花姐,二人都笑了起来。 今儿的千秋庆典并没有安排在慈宁宫举行,而是安排在靠近御花园的承安殿。从宫门到承安殿,需得走上好长的一段路,中间还要穿过好几段宫墙夹道。而于雷寅双来说,这已经是她的二进宫了。因此,便是那窄而细长的宫墙夹巷依旧威严高耸,却已经再不会像头一次那样,带给她极强的压迫感了。花姐那里拿捏着所谓贵妇人的端庄步伐,目不斜视地随着小内侍往前走时,雷寅双则多少有些不安分地前后左右一阵张望。 一早起,雷寅双被冯嬷嬷拖起梳妆打扮时,还曾抱怨着冯嬷嬷把她收拾得太过隆重了,可这会儿对比着那前后一溜“行走的首饰”们,她才发现,她的打扮真的算是很素净了。 因今儿是太后的好日子,冯嬷嬷便替雷寅双挑了件颇为抢眼的大红底色绣深红卷云纹的交领广袖襦裙,腰间束着深红丝绦。那头长发依旧如上一次进宫时一样,梳成未成年女儿家独有的垂髻,只是将束发的丝绦换成了仅绿豆大小的錾金小花,如露珠般点缀于垂髻之上。 原本冯嬷嬷还想给雷寅双挂上金项圈、玉璎珞等等饰物的,却叫雷寅双给坚决地拒了。她虽然不讲究个穿戴,但她喜欢利落,最是受不了这些叮叮挂挂的物件。不仅如此,她还嫌弃那件襦衫宽大的广袖不够利索,趁着冯嬷嬷有事走开的当儿,竟拿丝绦胡乱把两只衣袖给扎了起来……等冯嬷嬷回来时,则是木已成舟。便是解开那丝绦,衣袖也早已经皱得不能见人了。而再换一套衣衫,时间上又来不及了。亏得冯嬷嬷见多识广,转眼就想出补救的办法,用那和腰间同色的深红色丝带,替雷寅双把两只衣袖给缠裹成箭袖的式样,又在那丝带上别了一串和发间同款的细小金花——别说,比起那飘逸的广袖,这带着英武之气的箭袖,竟是格外地适合雷寅双。便还不是十分满意,事已至此,冯嬷嬷也只能就这样捂着眼睛把雷寅双给打发出门了…… 江河镇上的老派人都认为,未成年的女儿家即便戴个首饰,也不适合戴金饰的。且就算有什么重大场合非戴不可,什么钗环簪珮,最多只能选取其中的一两样。雷寅双觉得自个儿头上加身上,都足有七八件之多了,可这会儿再看看别人,却是才发现,哪怕是年纪比她小的,那头上什么花钿金簪流苏步摇等物,竟都是一应俱全的。 那承安殿离着宫门有点远,她们这般随着内侍往宫里走时,雷寅双一路竟看到好几件掉落的首饰。 也不知道最后被谁发了一笔横财去——雷寅双这般想着,冲自己做了个鬼脸。 直走了约三刻钟左右,雷寅双她们才被小内侍领到承安殿前。此时那殿前的空地上已经聚了不少早到的命妇们。便是不认识人,单从那诰命服饰,雷寅双便认出,最靠近正殿处的都是超品及一品的诰命,后面依次排着二品和三品。虽说宫中要求肃静,此时到底没到庆典开始的时分,因此,空地上处处扬着一片人们压着嗓门说话的嗡嗡声。 内侍给花姐指点了二品官眷们该站的位置后便躬身退了下去。看着那满眼的诰命服饰,头一次以官太太身份出席这种场合的花姐不禁有些紧张,便用力握了握拳。 雷寅双见状,上前悄悄握住花姐的手。 花姐低头看看她,深吸一口气,反握住她的手,对她笑道:“走吧。”说着,带着雷寅双向那二品官眷们该站的位置走去。 雷寅双先正好奇看着前方的承安殿,等感觉到有人正在看着她时,她顺着那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却是忽地就瞪大了眼。她看到了一个熟人……也不叫熟人,许还能叫仇人——赵侍郎家的六姑娘! 见她看过来,赵六冲她挑衅地一扬下巴,转过身去,跟一个和花姐穿着同品级服饰的中年妇人说了句什么。 那妇人也转过头来,以极高傲的姿态把雷寅双和花姐上下扫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去,跟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于是,陆续的,围在她周围的人都扭头向雷寅双和花姐看了过来。 花姐心里原就有些生怵的,如今被众人这么肆无忌惮地一打量,她握着雷寅双的手顿时更显僵硬了。 雷寅双一眨眼,用力一拽花姐的手,笑道:“花将军,上马备战!” 花姐一怔,猛地扭头看向雷寅双。 “花将军”这称呼,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听到过了。如今蓦然听到,竟是叫她忽地就感觉到一阵久违的热血沸腾,连耳畔嗡嗡的低语声,也似乎于忽然间变成了当年沙场上的厮杀怒吼。 她低头看看雷寅双,再抬头看向远处那些唇边挂着轻蔑笑意的贵妇们,瞬间,当年持刀立马,等着出击时的满满战意盈满胸怀。她用力一握雷寅双的手,抬着下巴笑道:“错了,不是备战,是迎战!” “嗯!”雷寅双用力一点头,二人便这么手拉着手,走进那二品官眷们所站的位置。 她俩才刚刚站定,便只见不远处一个和花姐穿着同等诰命服饰的圆脸妇人转过身来,笑眯眯地向着花姐行了一礼,问着她道:“冒昧了,还不知道夫人如何称呼?” 见那圆脸妇人看着不像有恶意的模样,花姐便回了一礼,应道:“我姓李,夫家姓雷。这是我女儿。” 雷寅双没吱声,只学着小兔在陌生人面前装着乖萌,也向着那妇人屈膝行了一礼。 那妇人看看雷寅双,又特意往她那别出心裁的衣袖上看了一眼,才笑盈盈地道:“令千金好标致的模样。”不过显然,这只是一句客套话,那夫人接着又道:“夫人夫家姓雷?这么说,夫人是那新任金吾卫都指挥使雷大人的夫人了?” 花姐微笑着敛袖一礼。 “果然是呢!”那夫人笑盈盈地一合掌,“才刚我就这么猜来着。”又笑着问道:“听说夫人一家才刚刚到京城?可还呆得习惯?” 此人虽然笑语盈盈,看着似乎对花姐没有任何恶意的模样,雷寅双却注意到,从头到尾,此人只打听着雷家的事,却是一个字也不曾提过她自己的身份。于是她也堆着个笑模样,问着那妇人道:“不知如何称呼夫人?” 那妇人一愣,笑着叫了声“哎哟”,才刚要答话,忽然就听得赵六儿在一旁冷哼道:“没规矩!大人说话,哪有孩子插嘴的份儿?!” 雷寅双的眉立时一扬,回头看着赵六弯起眼眸,冲她甜甜笑道:“姐姐说得真对,大人说话,哪有孩子插嘴的份儿。可这位夫人正要说话呢,姐姐这般乱插嘴又算个什么?!” “你!” 赵六儿记恨着那天在和春老茶楼的事,一心只想打击报复雷寅双了,因此才抢着说话的,却是没注意到那圆脸妇人正要说话。 而圆脸妇人见自己忽然成了雷赵两家孩子争执的中心,她看看花姐,再看看那站在赵六身后的赵夫人,立时乖觉地一缩脖子,转眼就退到人群里不见了踪影。 雷寅双正盯着那妇人的背影时,就听得赵六身后的赵夫人冷哼道:“小小年纪就如此牙尖嘴利,长大了还不知道是个怎样的泼妇!果然是乡下长大的,没个规矩教养!” 若是有人攻击花姐,不定花姐还能怵上几分,偏偏这赵夫人竟直接对上了雷寅双,花姐那护犊子的性子立时就爆了起来,瞪着个眼就冲那赵夫人喝道:“你他娘的放什么狗屁?!” …… 顿时,四周一片寂寂。 花姐则是一怔——装了这半天的官太太,却是因着这冲冠一怒而前功尽弃了…… 而,奇妙的是,她竟一点都不后悔。 忽然间,花姐一阵豁然开朗。就算她把个官太太装得再像,别人不认同的依旧不会认同。且,就如雷寅双所说的那样,别人认同与否原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与其那般压抑着自己,倒不如还是如此这般凭着心性行事最为直接痛快! 想通了的花姐把心一横,猛地一撸衣袖,指着那赵夫人喝道:“今儿可是千秋节,太后的好日子,偏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竟在这里挑三挑四,你居心何在?!” ——得,她倒先把个屎盆子给赵夫人扣上了! 果然不愧在江河镇上跟人吵了那么多年的架。 雷寅双笑眯眯地看看终于恢复元气的花姐,回头冲赵夫人一撇嘴,大声道:“我们是乡下人又怎的?夫人有意见?不过这京里可不止我们是乡下人,便是如今我大兴朝的官员们,又有哪一个不是出自乡野起自微末的?难道只夫人是贵人出身不成?我大兴立国前,可只有鞑子才有贵人一说,难道夫人是那鞑子余孽?!” “你!” 赵夫人再没想到,这雷家母女竟如此泼辣,在皇宫里都敢当面诬赖撒泼。一向自恃身份高贵的赵夫人便是跟人不对付,也都是背后施计,绵里藏针的,何时跟个村妇似的跟人当面吵过架?!如今面对着花姐那几乎指上她鼻尖的手指,她也只有被气得手脚发抖的份儿。 她忍不住扭头看向旁边的夫人们。 而能够入得宫闱的,没有几个是没眼色的。便是真有那没眼色的,在花姐喊出“太后的好日子”这一句后,一个个也要掂量一下,要不要在此时参与闹事。何况,这“乡下来的雷家母女”,一看就长着张不好欺负的脸,可别像那赵家人一样,没欺负着别人,倒把自己给拖下水,丢了脸面……于是,便是以往那些总以赵夫人马首是瞻的,见赵夫人的眼神碾压过来,一个个也只低了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 那赵六见母亲也败了北,顿时急了,跳着脚地喝骂起来,“到底谁在挑事?!”又指着场边维持秩序的内侍喝道:“还不来人,把这两个不懂规矩的赶出去!” 因之前安远侯一家不曾回京,那德妃娘娘在京城只赵夫人一个同族姐妹,因此对赵家的女眷颇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偏赵六不明白德妃娘娘这不过是移情作用,只当她真得了娘娘的欢心,因此才这般吆五喝六起来。而便是她真得了德妃娘娘的欢心,如今统治六宫的是徐贵妃,德妃不过是从旁协理,内侍哪会应着她的招呼。 见招呼不动,自觉失了面子的赵六更加急躁起来,竟不管不顾地喝骂了内侍几句。 赵夫人此时已经回过神来,见女儿竟失了分寸,喝骂起不相干的内侍来,赶紧将女儿拖到一边,拿眼狠狠瞪着花姐和雷寅双道:“雷夫人说得对,今儿是太后千秋,再大的事也不该闹起来。但此事没完,事后只怕我家老爷要上本弹劾贵府有失礼仪的。” 花姐一听,顿时一阵忧心。雷寅双则笑盈盈地道:“夫人请便。对了,夫人可千万记得提醒赵大人一句,写弹劾奏章时千万要写上,乡下人低贱粗俗,便是入朝为官,也不懂得治理朝政,最后只会尸位素餐。” 她这话,叫赵夫人一阵皱眉,看看她,冷哼一声,却是没接她的话茬,扭过头去不再理她们了。 花姐悄悄握住雷寅双的手,询问地看向她。她也不明白雷寅双这话的意思。 雷寅双笑着凑到花姐耳旁小声道:“上次皇上遇刺时就曾抱怨过,说是如今朝中的大臣们都已经忘了根本,不记得当初开国的辛苦了,又说如今一个眼高于顶只顾着享乐什么的。我跟您打赌,那赵大人若真敢那样写,皇上非被气死不可。不过就算他不写,今儿这事,肯定也要有人报给皇上听的。哼,到时候,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亏!” 花姐不禁惊奇地看着雷寅双——就如天启帝曾经想到的那样,花姐也忽然发现,若真把雷寅双当个只知道莽撞行事的愣头青,最后还真不知道到底是谁吃亏呢。 第八十章 ·千秋盛典 第八十章·千秋盛典 两家人争执的时间并不长,便是花姐脱口而出的那句粗话颇为引人注目,到底因为四周都有人在说话,而叫她那一声不过只引来附近的一些侧目而已,倒也不曾引起于殿前站着的司仪太监的注意。 而等赵夫人稍稍平息了一点怒气,想起可以通过向司仪太监举报来报复雷家人一个“殿前失仪”之罪时,却是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 她那里正衡量着指使女儿当着所有人的面专门跑去告状,是否会叫人觉得她有失风度时,就只见前面过来一个执着拂尘的中年太监,问着众人道:“谁是金吾卫指挥使雷大人的家眷?” 赵夫人的眼一闪,只当是那司仪太监终于还是知道了雷夫人口出恶言的事,立时微笑起来,主动对着花姐点头示意道:“这位便是。” 中年太监见状,便跑到花姐面前又问了一遍她的身份。花姐点头应了,太监便躬身恭敬道:“还请雷夫人和雷小姐随咱家走一趟。” 花姐一怔,脱口问道:“有事?!” 中年太监被她这凶巴巴的口吻问得一怔,正要答话,就听得那赵夫人冷笑一声,装着个和蔼模样斜睨着花姐道:“雷夫人乍然富贵,想来是不懂得什么叫宫规礼仪的。好叫夫人知道,宫内最是一个讲规矩的地方,夫人刚才口吐恶言,早已经触犯了宫规,这应该是上面追究起来了。我看夫人还是什么都别问,赶紧跟着去的好,若是晚了,叫上面觉得夫人这是有意怠慢,罪加一等就不好了。” 直到赵夫人如此说,雷寅双才忽地惊觉到,她们果然冒失了,花姐那句没忍住的粗口,若被人抓住不放,果然是一件逃不掉的罪过…… 她看着花姐,不禁一阵忐忑。 而比起她来,花姐则显得镇定得多。对于赵夫人那表面和善骨子里却是冷嘲热讽的话,花姐不加理会,也再没追问那中年太监为何而来,只应着太监道了句“有劳”,便带着雷寅双跟在太监的身后,往前面的承安殿上走去。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了,承安殿内却依旧是一片灯火通明。因为那大殿建于高高的台阶之上,雷寅双看不到那殿内是否有人,只能看到大殿门前站着的一排太监和宫娥。 而等她和花姐随着那中年太监走上承安殿高高的台阶时,她立时便听到大殿内传出一阵高亢的说笑声,甚至还有人用比花姐还粗鲁的话在骂着娘。雷寅双不禁一阵惊诧,不由就和花姐对了个眼。 中年太监领着她俩在殿门外站定,却是并不曾进到殿内,只低头冲殿内低声禀报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此时那大殿上仍是一阵热火朝天的说笑声,只听那殿内一个妇人正粗鲁地骂着什么人:“球!老娘再不信他死了老婆就不会再娶了!” 这大殿之上,居然还有个爱自称“老娘”的…… 便是雷寅双心痒痒地很想抬头,却因着之前的失仪,叫她心里生了顾忌,此时则是再不敢挑衅宫规了。 她低垂着眼装着乖顺时,忽然就看到前方飘过来一角绯色衣裙。 那衣裙停在她的正前方,隔着殿门前高高的门槛问着她:“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虎爷吗?” 雷寅双终于没能忍住,飞快一抬眼。就只见那殿门内站着一个年纪在二十七八岁左右的青年妇人。那妇人梳着高高的八宝云髻,发间点缀着一套闪闪发亮的红宝石头面。那宽朗饱满的额头处,还悬着一粒拇指大小的水滴状红宝石,身上罩着件绣五彩蝶纹的绯色大袖衫——这华丽的衣饰,端的把此人衬得如神仙妃子般明艳照人。 雷寅双只匆匆瞥了那女子一眼,便赶紧垂下头去。而她虽然自觉动作挺快,这一眼到底没能逃过那女子的眼。女子哈哈笑道:“看了就看了,又装着什么乖。”又回头不知对什么人说道:“这装着乖顺的小模样,看着倒真有点儿像逸哥儿呢。” 雷寅双不禁一阵诧异,又是一阵尴尬。她想了想,一咬牙,索性抬起头来。 “这才对嘛!” 那隔着门槛面对着她的女子笑道,却是把她和花姐一阵上下打量,然后回头冲着身后笑道:“娘,我看这孩子也没你说的那般机灵嘛,看着倒有点呆呆的。” 说着,她极不见外地伸手拉住雷寅双的手,引着她迈过承安殿那高高的门槛,对雷寅双笑道:“既然我弟弟叫了你三年姐姐,那么算起来,我该勉强也能算得是你的姐姐了。” 便是没看到临安长公主从她的身后走出来,只听她这般说,雷寅双也已经认出了眼前女子的身份——这位看起来性情颇为爽朗的女子,应该就是临安长公主的独生女儿,冯嬷嬷的原主,德慧郡主了。 她这里想到冯嬷嬷,恰好德慧郡主也想到了,笑问着她道:“冯嬷嬷可还好?我丑话可说在头里,人是逸哥儿硬从我那里抢走的,他可答应我的,若是将来我生了个女儿,你可还得把冯嬷嬷还给我!” 雷寅双忍不住就冲着那位郡主眨巴了一下眼。听着冯嬷嬷话里,以及江苇青信里偶尔提及的德慧郡主,她还以为郡主跟江苇青差不多大的年纪呢…… 此时临安长公主也走了过来,对花姐笑道:“还当你俩没到呢,原来竟早到了。”又道,“一早逸哥儿就跑来,逼着我和德慧应下,要照应好你俩的。怎么?跟人起冲突了?” 雷寅双这才知道,原来那太监是长公主派来的。而且显然,刚才的那场口角风波,并没能如她所愿那样掩过人的耳目。 只见花姐颇为抱歉地冲着长公主一抱拳,道:“长公主恕罪,我自幼出身乡野,不懂宫里的规矩,说话也粗鲁惯了,若是真犯了什么规矩,我认罚便是。” 看着她竟行着个男子的礼数,长公主一愣,不由盯着花姐的脸一阵疑惑。算起来,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位雷夫人了。可这会儿眼前的这位雷夫人,却是和她印象里的那个行动如同木头人一般的拘谨雷夫人,简直可说是判若两人。 且,这模样的雷夫人,忽然就叫长公主有种奇怪的熟悉之感…… 长公主这里打着愣神时,忽然就听得殿内有个人嘎嘎笑道:“可是那个骂赵家婆娘‘放狗屁’的雷夫人到了?你们怎么都站在门口说话?也让人进来给我们瞧瞧啊!还是说,你俩怕我们吓坏了人家?!”说着,又是一阵嘎嘎的笑。 单听声气儿,雷寅双便认了出来,这正是那个自称“老娘”的人。 她越过长公主向着那承安殿上看过去。 就只见那灯火通明的承安殿内,正坐着七八个年纪从三四旬到五六旬不等的妇人。这些妇人身后,还各围着一些年青的妇人和少女,显然应该是各自的直系亲属了。单从这些人身上的服饰授带上,如今正跟冯嬷嬷学着规矩的雷寅双便已经认出,她们都是当朝超品的命妇们——就是说,她们应该都是开国元勋家的女眷们了。 ——此时雷寅双还不知道,这些人并不止是那四公八侯家的内眷,其中有些人还如花姨一般,当年曾亲自领军上阵杀过敌的。而她们之所以能有这殊荣坐在承安殿上等着天启帝和太后,却不仅是因为她们家里男人的功勋,也因为她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病痛和残疾的。 所以,当雷寅双发现,那说话之人左眼上竟罩着一只绣花眼罩时,她忍不住就眨巴了一下眼。 那自称“老娘”的,是个年约三四旬左右的妇人。妇人以一种大马金刀的气势坐着。那气势,忽地就叫雷寅双感觉一阵眼熟。转眼间她就明白了,这气势,她在她爹和花姨,以及板牙爹身上都曾看到过——这是一种曾历经生死的血腥味儿…… 此人身上也佩着超品的服饰。只是,雷寅双对朝中勋贵还不是十分熟悉,因此一时也分辨不出她到底是谁家女眷。直到那妇人身后的一个女子笑话着那妇人,尊了她一声“长公主”。 雷寅双不禁又是一阵疑惑。就她所知,天启帝只有两个亲生的姐妹。一个是江苇青早亡的母亲;另一个,便是眼前的临安长公主了。 她看着那位独眼“长公主”,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朝中还有这样一个“长公主”。 她这里打量着那人时,忽然就听到身旁的花姐猛地倒抽了一口气。 雷寅双扭头看过去,只见花姐吃惊地抬起一只手,指住那个正取笑着那位“独眼长公主”的妇人。 许是意识到自己这样指着人失了礼数,花姐忙又飞快地缩回手,只是,那仍牢牢盯着对面妇人的眼中,却是渐渐浮起一丝迷茫和疑惑。 而那位取笑着“独眼长公主”的妇人,此时也在扭头看着花姐。见她手指指过来,那妇人脸色一变,忽地挺直了腰杆,怔怔地看着花姐。 见她二人都变了脸色,不仅雷寅双,德慧也是一阵诧异,扭头看看那妇人,又回头看看花姐,问着那妇人道:“难道国公夫人竟真认得雷夫人?” 雷寅双听了,立时扭头把那位国公夫人一阵仔细打量。 就只见那是个和花姐年纪相仿的妇人。便是只这么坐着,那位夫人看起来也极是高挑。只是,不知为什么,她的身形却又给人一种过分单薄之感。 这位国公夫人正侧着身子对着雷寅双和花姐。此时只见她也抬起一只右手,指住花姐,颤着声音道了句:“你……” 她忽地摇了摇头,垂下手,盯着花姐又上下看了一圈,问着德慧郡主道:“不是说,要引着雷铁山雷将军的夫人过来的吗?这位又是谁?” “这就是雷夫人啊!”德慧郡主诧异道。 “不是说……”那位国夫人再一次把话咽了回去,又摇了摇头,疑惑地拧起眉,问着花姐:“夫人贵姓?” 花姐仍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的脸,几乎是本能地应道:“姓李。” “竟不姓花吗?”那夫人脱口道,却是又失望地一阵摇头,道:“不对不对!雷将军和花将军都是各有家室的人,不可能是你,不可能……” 忽地,雷寅双就感觉到,身旁的花姐如触电般打了个寒战。 花姐看向那位国公夫人的眼蓦地又瞪大了一些。就在她张开嘴,想要说什么时,外面忽然传来内侍的禀报:“皇上和太后的銮驾已经起了!” 殿内顿时一阵骚动,原本坐着的众人都纷纷站了起来。 而花姐和那位国公夫人,却仍是各自没动,只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对方。直到那独眼的长公主招呼了那位国公夫人一声,那国公夫人才从花姐脸上移开了视线。 花姐的脸上则是闪过一阵激动。但她很快就压抑下了自己,低头看看正满眼好奇看着她的雷寅双,道:”我们也该归位了。” 显然,这会儿花姐很有些心神不宁,甚至都忘了要跟恰好被人招呼走的临安长公主母女打招呼,便这么带着雷寅双回到她们原该站的位置。 她们站定后,雷寅双回头看向承安殿上,就只见那些原本在殿中歇息的超品夫人以及皇室内亲们也都出来了,正各按品级在殿前平台的右侧排位站定。 直到这时雷寅双才发现,那位曾跟花姐对了半天眼的国公夫人竟只有一条右臂,整个左臂竟是被人从肩膀处砍断了,所以她才给人一种格外单薄之感…… “花姨,”她小心问着花姐,“你是不是认得那位国公夫人?” 花姐没吱声,只是,从她努力压抑着的神情便能看出,她仍是十分激动。 雷寅双不禁又是一阵不解。可花姐不愿意说,且这会已经响起了净道的巴掌声,她只好将满腹的疑问全都咽了回去。 沿着殿前台阶往下,是一条宽宽的甬道。雷寅双她们这些女眷全都排在甬道的右侧,左侧此时仍空着。不过没隔多久,便只见一队内侍领着朝中文武大臣们走了过来。不一会儿,甬道左侧便站满了朝中的大臣们。 雷寅双踮着脚尖往对面的人群里找了一圈,竟没能找到她的父亲。于是她不死心地又仔细地找了一圈,竟还是没能找到。她回头想问花姐有没有看到她爹,却是这才发现,花姐又在走神了。 她伸手碰碰花姐,正待要说话,忽然,那净道的巴掌声变得密集起来,且远处还渐有乐声传来。果然,不一会儿,便只见一对对的仪仗过来了。远远看到銮驾的金顶,那司仪太监立时高喝一声:“拜!”于是不管殿上殿下的众人,全都如风吹麦浪一般倒伏下去。 雷寅双虽然也跟着跪了下去,却是到底忧心着她父亲的下落,便悄悄抬头往前偷窥过去。 这一看,居然还真叫她看到了她父亲——原来她爹竟紧跟在圣驾的后面! 天启帝的圣驾过后,便是太后的凤銮了。 那凤銮旁,依旧是一身大红衣裳的江苇青显得格外显眼。 雷寅双抬眉偷窥着江苇青时,就只见江苇青竟跟心有灵犀一般,忽地也向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于是,二人的眼就这么直直对了个正着。 江苇青看着她翘起唇角,那弯弯的眼眸,看得雷寅双心头莫名就是一阵暖暖的欢喜,便也冲着他弯起眼。 许是江苇青盯着雷寅双看的时间有点长了,叫那坐在凤辇上的太后注意到了,便也顺着他看的方向转过头来。 雷寅双见状,立时吃了一吓,赶紧老老实实垂下头去。 而与此同时,她心里不禁一阵奇怪——这会儿跪着迎驾的人,少说也有好几百号的,偏他只这么随意一扭头,居然就准准地看到了她…… 天启帝下了御辇后,亲自过来扶了太后,然后一众人等便进了承安殿。等皇帝和太后落坐后,殿前的司仪太监便对着众人唱起礼来,千秋盛典终于拉开了序幕…… 第八十一章 ·花将军 第八十一章·花将军 一套繁复的仪式礼毕,雷寅双悄悄活动了一下跪痛了的膝盖,正想着终于结束了时,却是又从那大殿里出来一个太监。 太监手捧一册杏黄的圣旨,开口便是一阵骈四俪六。听着那歌功颂德的陈词滥调,雷寅双几乎一阵昏昏欲睡。正这时,她忽然就从那圣旨里听到一个似乎不该出现在圣旨里的名字:雷越。 别人许不清楚这个名字指的是谁,雷寅双却是再清楚不过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自打她会写自己的名字后,每年逢着三节,她爹给那些死于战乱的亲朋故旧烧纸钱时,总要她亲手写上这么一个名字——这名字,正是那位短命的应天皇帝的名讳。 忽然听到那圣旨里提到“应天军”,提到“应天军首领雷越”,雷寅双不禁一阵惊讶,赶紧抬头向着殿前看去。 而显然,因着这名字吃惊的众人不止是雷寅双一个。旁边那些文武大臣们也是不顾此时正在宣旨,而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直到那掌着殿前礼仪的官员生气地拍了两声巴掌,场面才重又恢复安静。 雷寅双悄悄和花姐对了个眼,不由都竖起耳朵一阵细细聆听。 却原来,这圣旨的主旨竟是在重新定义当年一同抵御鞑子的应天军。天启帝于诏书中首次提出,应天军于国有功,于民有义,是义军,是天启军的友军。且圣旨中还高度赞扬了“应天军首领雷越”首举义旗反抗鞑虏的功勋(却是隐去了他那短暂的称帝史),还追封其为义王,以表彰其民族气节。 除此之外,圣旨中还公开追封了一批当年死于鞑子之手的义军将领。其中有天启军,有应天军,甚至还有几个大龙军的将领。 追封完死人,圣旨的最后又加封了一批至今仍活着的义军。而于这批人的名单中,雷寅双就听到了她爹雷铁山的名字——她爹被加封为忠毅公。 那诏书中还特别强调了他当年与鞑子作战的种种功勋,且还向世人着重介绍了他当年在应天军中的身份地位…… 这样的圣旨,不仅叫隔着一道甬道的文武大臣们一阵议论纷纷,雷寅双和花姐也是一阵面面相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啊!说好是因着雷寅双的“救驾之功”才论功行赏的呢?怎么倒把她爹的老底给翻腾出来了?! 便是雷寅双不通政务,此时也感觉出了一些什么不一样。 她俩正面面相觑时,前面跑来两个小内侍,冲着她俩行了一礼,笑盈盈地道:“太后宣召。” 等雷寅双和花姐再一次进到承安殿内时,就只见天启帝坐在上首,太后坐在天启帝的旁边,后宫的徐贵妃和德妃等都侍立在太后的身后。而叫雷寅双没想到的是,连徐贵妃等人都站着,江苇青这么个小人儿居然得了个绣墩,正靠着太后的膝前坐着。 至于她爹,则规规矩矩地站在御前。 雷寅双只那么飞快地往上溜了一眼,便随着花姐上前给天启帝和太后见了礼。她以为天启帝很快就会喊“起”的,不想只听天启帝在上面吩咐了一声:“念。” 于是,那白白胖胖的御前总管高升便展开一册圣旨,又是一阵骈四俪六地诘屈謷牙。虽如此,雷寅双到底还是听懂了——这圣旨,竟是表彰花姨的,且还封了花姨一个“奉节夫人”的封号。 万幸的是,这道圣旨中没再像之前那道圣旨里吹捧她爹那样,大肆宣扬花姨当年在应天军里的事迹。那不知内情的,还当她这封号是夫荣妻贵的结果。 高公公宣完了旨,雷爹雷铁山便领着妻女一阵谢恩。谢恩毕,雷寅双和花姐站了起来,雷铁山却依旧还是跪着。 他对天启帝禀道:“皇上心胸宽阔,能容世间万物,如今既然封了义王,臣愿请旨去祭扫义王之陵,一来全了旧主之恩,二来也是为陛下祭奠天下英灵,愿他们永佑我大兴盛朝。” 天启帝细眯着眼将雷铁山一阵打量,道:“你就不怕因你此举,叫朝中诸人诽谤于你?” 雷铁山道:“臣所依者陛下,只要陛下明白臣是怎样的人,别人的言语臣自是不惧。” 那君臣二人一阵对视,然后天启帝便点头应了一声“准”,又道,“既追封了爵位,那陵寝也应该要有相应的规制才是。”说着,侧头和一旁立着的首辅大人讨论了起来。 直到这时雷寅双才发现,原来那位首辅也不陌生,正是那年崴了脚的那位“师爷”。 看着天启帝和那位“师爷”议着正事,雷寅双忽地扭头看向江苇青。 虽然她爹和李健总拦着江苇青,不许他跟她过于接近,可即便这样,他俩仍能时不时地找着机会见上一面。因此,雷寅双便渐渐发现,这相隔的一年多时光里,其实多少还是叫江苇青有了一些变化的。最明显的,便是他看人时,多了些她之前从不曾见过的细微表情。比如他不高兴时,或者有心想要算计什么人时,就会微微眯起眼来……如今看着天启帝,雷寅双才知道,他的这个表情是跟谁学的。 *·*·* 那千秋盛典上颁布施恩的圣旨,这原是一向的惯例。可是除了内阁的几位大臣,朝中大多数的大臣们竟是谁都没有料到,今年的“恩典”会是如此之大。因此,之后的种种典礼仪式上,众文武大臣多少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且都找着一切机会凑到一处窃窃私语着。 好在大臣们和内眷一起向太后祝寿的环节,于整个典礼中占时并不算长。宣完圣旨后,又是一番叩首谢恩,恭祝千秋,天近午时时,天启帝领着众臣再次向太后贺了千秋后,便退了出去。那承安殿上,只余下众女眷们,等待着宫中的赐宴。 虽说江苇青已经十四岁了,早已经到了不适合留在宫闱之内的年纪,可架不住太后老人家不放人,于是他便被硬留了下来。 而太后感念雷家救助江苇青的恩情,便特意将雷寅双召到身旁,和江苇青分左右坐在她的两侧。花姐则隔着临安长公主母女俩,坐在下首的一席上。 太后对雷寅双笑道:“再没想到,你爹竟就是当年那位赫赫有名的雷将军。” 虽然江苇青早已经知道了雷爹和花姐的身份,却因着“应天军”三个字太过敏感,所以不管是他还是天启帝,都悄悄把雷家人隐藏的那一层身份瞒了太后。直到今儿宣旨,太后才知道,原来这雷铁山竟就是当年的那位雷将军。 那坐在雷寅双身旁的德慧郡主看看对面那一身大红锦衣的江苇青,再扭头看看身旁同样也是一身大红襦裙的雷寅双,抬头对太后笑道:“他俩这模样,看着简直就是那观音座前的金童玉女呢。” 太后扭头往两边看看,这才注意到,两个孩子竟都穿着一样的大红衣裳,不由哈哈一笑,对德慧道:“你要拍马屁,直说便是,偏拿他俩说事。” 雷寅双却是因着德慧的话,想起那年她和江苇青扮着金童玉女的故事来,便把那件事当个趣闻跟太后说了一遍。 江苇青哪里肯叫人知道他曾扮过玉女,便绕过太后,想要去捂雷寅双的嘴。只是,雷寅双的武力值可不是他能拿得住的,到底叫她带说带笑地把故事给太后说全了。 见一向不爱理人的江苇青竟能主动跟雷寅双闹在一处,又听着逸哥儿不在身边时的趣事,太后不禁一阵开心大笑。 她们这里正说笑着时,雷寅双忽然就注意到,坐在德慧郡主下首的花姐脸上竟又露出那种恍惚的神色了。且花姐的眼,似克制不住一般,总时不时地瞅向对面。 花姐的对面,不远处,正坐着那位断臂的国公夫人。 而那位国公夫人,也在直勾勾地瞅着花姐。 雷寅双忍不住小声问着江苇青:“那是谁啊?” 江苇青顺着她的眼看过去,道:“你该知道本朝的‘四公八侯’,这十二位开国元勋吧?” “知道啊。”雷寅双道。 “那位便是‘靖安定宁’四位国公中安国公的夫人……” 说到这里,江苇青的声音忽地一顿。 “怎么了?” 雷寅双回头看向他,见他的眼又微微眯了起来,便笑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了?” 而太后见他俩凑在一处咬着耳朵,也问道:“你俩在说什么呢?倒也说来听听啊。” 江苇青的眼一闪,却是勾着雷寅双的脖子,拉着她凑到太后跟前,小声道:“竟给忘了,那位安公国夫人,听说以前是应天军娘子军里的女将……” “啊?!”雷寅双忍不住叫出声儿来。 太后看着他俩道:“是啊,这又怎么了?” 江苇青道:“外祖母您还不知道,那位雷夫人,以前是应天军娘子军的首领,人称花将军来着。” “啊?!”这一回,则是太后惊讶了。 于是三人全都抬着头,看着那仍直勾勾相互对瞅着的花姐和安国公夫人。 太后忍不住道:“她俩这是没认出彼此来吗?” 正说着,忽然只见那位安国公夫人猛地站起身,端着酒杯上前向太后祝了一回寿,然后回过身来,却是没有回原位,而是走到花姐面前,先是叫了声“夫人”,又犹豫了一下,问着花姐道:“夫人真的不姓花?” 花姐直直看着那位国公夫人,却是忽地微笑起来,只是那唇角微微的颤抖,看得人心里也跟着一阵打颤。她看着那国公夫人低低叫了声:“阿英,原来你活下来了……真好。”说着,竟是红了眼圈。 顿时,安国公夫人就是一呆,手中的酒杯“当”地一声掉在地上。 太后立时握住雷寅双和江苇青的手,简直跟看戏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的二人。 原还准备上前指责国公夫人失了仪态的司仪太监见状,便只当什么都没看到的,转开了眼。 那国公夫人则仍是和花姐一阵默默对视,只是,二人眼里都渐渐蓄起泪来。花姐点着头道:“真好,你还活着,我当你们都没了……”说着,到底忍不住滚下泪来。 那独臂的国公夫人嘴唇抖了抖,却是呜咽一声,扑过去抱住花姐,哽咽道:“我、我也以为你们都死了……” 此乃千秋庆典,忽然有两个人竟当众抱头痛哭,一时间,惊得那有资格在承安殿上坐着的众女眷们全都停了说笑,呆呆地看着那边。 那独眼的长公主,原正跟人说着话,忽然注意到那边,却是一愣,猛地站起身来,冲到花姐和国公夫人身后,问着那国公夫人:“难道,这竟真是花将军不成?!” 安国公夫人陈英抱着花姐抬头,看着那独眼长公主点了点头,哭声忍不住又大了一些。 那独眼长公主激动地看着花姐叫了一声:“花将军,你可还记得我吗?我是郑宁……”她话还没说完,便叫花姐一把拉住,然后三人一同抱头哭了起来。 而,听着这郑宁的名字,雷寅双才一阵恍然——花姐是应天军中娘子军的首领,而这样的娘子军,其实并不是应天军中独有的,天启军中也有。天启军中娘子军的首领,则是天启帝的一个堂妹,便是这郑宁,封号为长宁长公主。 雷寅双没少在市井的说书先生那里听到过这位“宁将军”的事迹。但民间都习惯了称呼她为“宁将军”,竟少有人称呼她的封号,所以雷寅双才一时没能想到她…… 忽然,太后松开雷寅双的手。 雷寅双回头,就只见太后从一旁的宫娥手里接过一块帕子,正在拭着泪。雷寅双扭头看向殿上,便只见有好些年纪稍长的人,竟也都跟着花姐她们在落泪。倒是如她,还有德慧等年轻的,多少都有点发懵。 德慧问着她母亲,“这是怎么了?” 临安长公主抹着眼泪道:“怪道我看着雷夫人觉得有点眼熟呢,原来她竟就是当年的花将军。你可还记得那年我们在河南被围的事了?那时便是这花将军带人把我们救出重围的。”又感慨道:“那年你十岁,你宁姨十六,后来才听说,花将军那年也才不过十七岁年纪。所以你宁姨才拿她当榜样,也建了一支娘子军。” “啊?!”德慧一阵惊讶,道:“不对啊,花将军不是姓花吗?雷夫人姓李啊!” 雷寅双忙道:“我花姨确实是姓李,不过她确实也是那个花将军。” 那李健姓李,作为他的亲姑姑,花姐自然也是姓李的。不过因她家被鞑子害得家破人亡后,她拉着一帮人马落了草,因怕连累仅剩的亲人,且她立志要做个当代的花木兰,这才对外自称了“花将军”的名号。后来她被应天军收编后,这名号便一直跟着了她。便是雷爹,也是在她带着李健下山后才知道,花姐其实并不姓花。 话说当年应天军在龙川被围时,花姐正领着娘子军在外作战。得到消息赶去救援的她们,却是正中大龙军的伏击,不仅她丈夫死于那一役,她麾下的娘子军也在那一役中全军覆没。那位安国公夫人陈英,原也是娘子军中的一员虎将。那一役中,花姐曾亲眼看到她几乎被敌军劈为两半,因此心里早认定了她再不可能活着的,所以刚才蓦然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才会如此纠结,不敢相认…… 她们这边哭得起劲儿,惹得太后也跟着掉了眼泪。临安长公主见了,便责备着长宁长公主道:“你们叙旧也不看个时间地点。” 三人这才收了泪,上前向太后请罪。 太后抹着泪摆摆手,又指着德慧道:“那些过去的事,她们这些小的大概都忘得差不多了。也亏得你们今儿提起,倒叫哀家想起那些亡故的人了。如今我们能过上这太平日子,都因着那些人的牺牲,可再不能忘了他们啊。”又给着恩典笑道:“你们几个大概有许多话要说,”叫小内侍开了偏殿,笑道:“且叫她们到那边哭个痛快去。” 太后这边的动静,很快便传到了朝上。那文武百官虽也在领着赐宴,话题里仍是议着刚才那道“恩典”。太后的话传到天启帝那里,原正听着朝臣因给义王雷越修建王陵之事在扯皮的天启帝忽地把酒杯一放,道:“太后所言极是,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前人的牺牲。虽说我大兴立国乃是上承天意下顺民心之故,可若是没有天下义士万众一心驱除鞑虏,又哪来如今的安定?!众卿也不要再议给义王修陵是否合宜了,朕意已决,凡是为天下苍生做出过牺牲的义士,就有资格享有百姓的香火供奉!” 见天启帝圣意已定,众臣虽仍各有不满,一时也无可奈何了。 天启帝看看众人,却又冷笑道:“如今天下承平不过才十几载,且不说那年青人已经不知当年的凶险艰难,朕看,便是从那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如今怕也有许多人早忘了根本,只当自己天生就是这贵人的命格了!才刚朕就听到有人在大放厥词,说什么乡下人没个规矩教养,不够资格入朝为官等等。可若论起来,本朝文武,谁又不是乡野出身?!这才吃了几年细粮,一个个就嫌身上的土腥味儿难闻了?!” 这两年,天启帝曾屡次当众感慨过朝中那些功勋大臣们放纵了自己的事儿,因此听他如此说时,朝中大臣们都不曾怎么特别在意。直到众人回到家里,听到家里的女眷们说起承安殿上赵雷两家女眷的口角,众人这才知道,皇上的这一段话竟是事出有因的。而因着天启帝的话,叫那德妃娘娘也深觉失了颜面,便派了个内侍去赵侍郎家里,将赵侍郎夫妇都训斥了一番。赵侍郎也深觉恼火,至于他如何关起门来训妻训女,就不是外人能够知道的了。不过,之后倒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京里贵人圈里都不曾再看到赵家母女的身影。 此乃后话。 如今雷爹雷铁山已经是忠毅公了,因此,他的席位被排在开国四公的后面。而不巧的是,这“靖安定宁”四大开国元勋竟是人人都曾跟雷爹交过手的,甚至那诸公之首的靖国公许立水,其亲弟弟还是直接死在了雷爹的枪下。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便是此时是在御前,便是中间还隔着三位国公,靖国公看向雷爹的眼里依旧是杀气满满。 天启帝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便打着哈哈,给他二人各赐了一杯酒,道:“之前是各为其主,如今你们同朝为官,该一心为公才是。” 虽然他二人都垂眼应了一声“是”,可彼此间那一点既燃的紧张气氛,却是一点儿也不曾减弱。靖国公虽有心寻仇,可到底不好驳了皇帝的面子,便借着敬酒,和雷爹拼起酒来。本朝非皇族不能封王,那四公之首的靖国公,也可算得是朝中武将之首了。那些将领们见靖国公跟新晋忠毅公拼起酒,便都纷纷拿着酒杯上前助阵,却叫靖国公挥手给赶开了,又指着雷铁山喝道:“老子战场上输过你,就不信这酒场上也喝不赢你!” 雷爹哈哈一笑,端着酒杯站起身,一语双关道:“酒场就如那战场,拼的是实力运气,愿赌服输而已!”说着,拿着酒杯就冲着靖国公的酒杯撞了过去。 *·*·* 天启帝的这一则诏书,不管是为了宣扬他那帝王的胸襟也好,还是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只是在弘扬民族大义,最后的结果,便是把雷家给抬到了人前。 而对于这乍然的富贵,雷爹则显得格外的冷静。自很久以前起,他就知道,天启帝做一件事绝不会只为了达成一个目的。如今他于诏书中如此行事,果然是有他的考量的。细分析起来,无非是以下几个原因: 其一:虽然如今的雷爹腿有残疾,可他到底成名已久,且那一身丰富的作战经验作不得假,天启帝惜他是个人才,所以才如此重用于他。 其二:和追封应天皇帝为义王一样,天启帝善待雷铁山,一则是借由一个活生生的雷爹向世人展示他那帝王的胸襟;二则,大概也是想将雷爹竖成典型,好让大兴境内那些仍抱着种种疑虑不肯归顺的势力看着活样本。 第三:作为一个曾经的敌军将领,雷铁山入朝为官,注定了他只能成为一个除了天启帝,谁都依靠不上的孤臣——对于如今已经坐稳了江山,却开始忧心起渐渐膨胀的昔日小伙伴们的天启帝来说,这一点犹为重要。 最后,自万寿节起,朝中那些老臣们便以社稷安危为由,总逼着天启帝立皇嗣。而虽然年至半百,天启帝仍认为自己正年富力强,很不愿意听那些老臣们的摆布。因此,任用雷爹,其实于某一方面来说,也是天启帝在敲打那些自持功勋的重臣们,以及一些于暗处蠢蠢欲动的皇子们。 天启帝的用意,不仅雷爹看得很清楚,朝中稍有头脑的人也都看出来了。因此,虽然雷家一时如烈火烹油一般,真正明智老练的人家,却是谨慎地选择了跟他家保持距离,以免叫皇帝生了猜忌…… 当然,有明智的,便有那不明智的。朝中有像靖国公那样一心寻着雷爹麻烦的,自然也有看到天启帝重用雷爹而想着顺杆爬的。把靖国公喝倒后,雷爹依旧两眼清明。那凑上来敬酒的人中,便渐渐有人提到了李健,夸着他是少年才俊,又明里暗里地打听着李健的亲事,甚至连雷寅双都被人屡屡提及。 雷爹听了,忍不住一阵皱眉。李健也就罢了,今年好歹十六了,婚事也该提上了日程,可他家双双今年才十三啊! 第八十二章 ·赐宴 第八十二章·赐宴 当年天启军中吃过雷爹亏的,自然不止靖国公一家。靖国公在前朝挑衅着雷爹时,后面承安殿上,也有女眷因此而站出来挑剔着花姐——却是有个现成的好理由:太后千秋,偏雷夫人竟当众失态大哭,不说犯了忌讳,也是件极为失礼的事。 太后颇不以为然地一挥手,笑道:“法不外乎人情,何况她们这是生死重逢。” 这时,正好有内侍进来禀报,说是外面的官眷们要进来给太后贺寿。太后一听,赶紧把人宣了进来,就此将这件事给岔了过去。 因受承安殿内地方所限,那有资格坐在大殿里的,除了四公八侯外,便只有一些朝中重臣的家眷了。余下的女眷们,则只能在殿外的露天里享受着这宫中的赐宴。 那太后原不过是个普通妇人,因她儿子成了天下最尊贵的人,她才被尊为太后的。如今看着那些组团进来敬酒贺寿的女眷们竟都是一派拘谨作派,老太后忽然就想起很久以前,家里请客时,那宾主尽欢的热闹来,于是便吩咐着众人不用拘礼,只管随意。 而就如天启帝所言,大兴立国至今,前后不过才十五年时间,便是如今强调着宫规礼仪,其实从骨子里来说,大家身上的土腥味儿都还不曾完全褪尽。加上又有个酒水助兴,首先从那满口“老娘”的长宁长公主起,渐渐的,大家也都放开了,却是寻亲的寻亲,访友的访友,拼酒的拼酒。看着这满殿的热闹,老太太这才高兴起来,又拉着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姐妹们说起了家长里短。 听着各家的八卦,太后那两眼闪亮的模样,忽地就叫雷寅双联想起江河镇上那些常跟板牙奶奶聊天的老太们。二者唯一的区别,大概就只差着手上的一把瓜子了。 虽说雷寅双也爱听个八卦故事,可太后她们说的那些人和事她全都不知道,加上花姐这会儿还在偏殿那边不曾回来,叫她多少有点不太放心。偏周围总有人凑过来想要跟她搭话。一开始时,还有德慧郡主帮着她挡驾,可后来连德慧郡主也叫人缠上了,她便只能自己应付了。 她脸上硬堆着笑,应付着那些被家长支过来敬酒的同龄人时,忽然就发现,原来江苇青那边的处境跟她也差不了多少。但显然,他比她要擅长处理这种事。有人过来向他敬酒时,他也极给面子地微抿上一口,但若是有人想要跟他搭话,他就只那么微笑地听着,却是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以一种无形的冷漠逼得人不得不知难而退。 雷寅双见了不禁一阵佩服,有心想要学他,却又觉得,便是她板着张脸,大概看起来都没有他笑眯眯的模样更有威慑力……这般想着,她不由就冲着江苇青皱着鼻子做了个鬼脸。 江苇青的眼其实一直都是落在雷寅双的身上的。见她终于向他看了过来,便对着她向着偏殿的方向侧了侧头。 雷寅双赶紧一阵点头。 于是江苇青站起身,凑到太后耳旁,跟她小声说了句什么。 太后连连点头道:“好好好,你们去吧,”又回头对雷寅双笑道:“若看到什么有趣的事,可记得回来说给我听。” 雷寅双便知道,太后是允了他们离席了。她立时弯着眼,清脆地答应一声。 江苇青则走过来,弯腰拉起她的手,将她从席位上拉起来,然后二人便这么手拉着手地跑出了承安殿。 如今江苇青可十四了。便是太后心里当他还是个孩子,众人眼里可不是这么一回事。于是,满大殿的人看着他俩拉在一起的手,那神色不禁就是一阵古怪。 德慧郡主注意到众人的眼神,便故意对太后抱怨道:“逸哥儿可真是,平常行事不是挺稳重的嘛,今儿怎么倒莽撞了起来?便是双双年纪还小,到底是个姑娘家,他哪好这般冒冒失失去拉人家手的!” 太后一听就皱了眉,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逸哥儿也还小着呢!何况他俩从小一起长大,又是患难之交,双双心里把逸哥儿当她兄弟一样,逸哥儿自然也就把她当他的亲妹子了。” 太后这话,别人听了倒还罢了,唯有一人听了,那脸色不悦地一沉。 和前面朝堂上一样,最靠近太后处的,是皇室内眷。往下,便是开国四公家女眷们的席位。再过去,才是那八侯的席位。那镇远侯于八侯中排在第三位。可便是如此,镇远侯府程老太君的位次仍是几乎已经排到了角落里。 程老夫人不知道这样的安排是不是故意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自江苇青被找回来后,皇家对他们家颇有些怨言的。便是太后那里什么都没说,老太君依旧能感觉得到,太后心里其实是在怪罪着他们家的——就好像他们家是故意弄丢了她那宝贝外孙一般!程老夫人生气地想。 而叫老夫人不满的是,那江苇青明明是她的亲孙子,可这小混蛋竟自始至终只知道巴结皇家!虽然打这孩子小时候起,老夫人就不怎么常见到他,可自打他被找回来后,她仍是明显地感觉到,这孩子的变化很大。小时候的他,总爱黏着家人,可自打他回来后,竟是变得对家人格外冷淡,甚至冷淡到明知道这种场合里他该过来向她请安问好,竟都不愿意。 老太太忍不住抬眼看向四周。江苇青对她的无礼,肯定已经落进了四周那些势利之人的眼里,因此,老太太总觉得别人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各自讥嘲。 这还罢了,最叫程老夫人觉得难堪的是,太后竟当众那么抬着雷家,就仿佛怕人不知道是那家人曾救助了江苇青一般。老太太认为,这明显又是太后的一个诡计,她这是在于无声中指责着他们家亏待了江苇青,亏待了她那个宝贝外孙——就好像江苇青应该是她家的人,而不是姓江一样! 程太夫人愤愤地饮进杯中酒,重重地放下酒杯。立时,旁边有一只指尖修长、骨肉匀称的玉手伸过来接了那只酒杯。 程太夫人惊讶抬头,却是这才发现,她的眼前正站着一个年纪在十四五岁左右的女孩。 女孩生着张精致的瓜子脸,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弯弯的柳眉,樱唇未语含笑,竟是个极标致的小人儿。 这小人儿还生着一双极漂亮的手。那纤纤玉指执着一把酒壶,一边往那酒杯里续着酒水,一边对程老夫人笑道:“外祖母尝尝我这酒。听内侍说,我那一桌的酒和外祖母这边是不一样的,我尝着竟一点都不辣,想着外祖母爱喝甜酒,就给外祖母带过来了。” 这女孩正是程老夫人唯一的外孙女儿,孙莹。 老夫人育有一子一女,儿子便是镇远侯江封了,女儿女婿当年也是跟着天启帝一同造反的,后来大兴立国后,虽然她儿子得了个一等侯,女婿却只封了个三等伯的爵位,如今于兵部任着侍中一职。这孙莹,便是她女儿所育的三个孩子中唯一的一个女孩。 家里男孩多了不稀奇,因此程太夫人很是宠爱自己的这个外孙女儿,且这孙莹自小长得美丽,如今虽然才十四岁,却已经是京城闻名的美人儿了。看着外孙女儿那如鲜花一般娇嫩的脸庞,老太太只觉得满心的欢悦,拉着孙莹在同一张椅子里坐了,问着她:“怎么就只你过来了?你娘呢?” “娘被尚书府的二夫人绊住了,我不耐烦听那些事,就先来陪外祖母了。”孙莹笑道。又歪头道:“才刚外祖母看来好像在跟谁生气的样子。谁惹您老生气了吗?” 程老夫人的脸色顿时一沉,怒道:“还不是那个孽障!只知道巴结着上面,竟忘了,他是姓江的!” 孙莹眨了眨眼,看着程老夫人笑道:“外祖母您定是误会表弟了,表弟最是守礼的一个人,岂能忤逆了外祖母?以我看,大概是太后心疼表弟,一刻也离不得他的缘故。”说着,抬眼向着大殿里一阵张望,问着她外祖母道:“表弟呢?怎么没瞧见?” *·*·* 而此时的江苇青,则和雷寅双两个隐蔽在偏殿的窗外,正偷听着偏殿里,花姐等人的一阵哭一阵笑又是一阵说。 当年天启军虽然没能赶上救援应天军,却也收容救助了不少应天军的残兵败将。这些人,之后几乎都参与了平定大龙军的战斗。战争结束后,大兴正式立国,有些人选择了回乡,还有一些人,则选择了留下继续为朝廷效力。这会儿围着花姐一阵哭一阵笑的,都和那安国公夫人陈英一样,是幸存的应天军女眷们。 雷寅双听了一会儿壁角,见她们说的都是以前的一些人和事,且说到那最后,总又要说上一句这人死在了哪场战役里,那人死在了哪个地方,叫她听得忍不住一阵鼻根发酸。雷寅双一向不喜欢这种悲情的场面,便拉着江苇青悄悄走开了。 二人找了个僻静处坐了,雷寅双呆呆望着天上的白云,思绪一时不知飘向了何方。 江苇青默默陪了她一会儿,便抬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想什么呢?” 雷寅双抓下他的手,又下意识往他的肩头瞄了几眼,江苇青立时猜到,她应该是在想安国公夫人受的伤,便比着自己的肩头道:“听说,是从这里被人一刀砍断的。” 雷寅双只觉得汗毛一竖,立时一把将他那只比划着的手拍开。顿了顿,她叹了口气,道:“这么重的伤,居然还活下来了,该算得是个奇迹了吧。只可惜我们来晚了,竟没听到她是怎么得救的,又是怎么嫁给安国公的……” “问我呀。”江苇青把脸凑到她的面前,歪头笑道。 “你?”雷寅双一阵惊讶,“你知道?!” “是啊,这可是一段佳话呢,京城可没人不知道的。”江苇青笑着又道。 便如花姐刚才所说的那样,娘子军遭遇伏击时,陈英是在花姐眼前被人生生砍掉半边肩头的,因此,花姐才认定了她再不可能生还。而若不是她命大,濒死之际恰好遇到天启帝派来的援军,她也再不可能活下来…… 却原来,当年天启军接到应天军的求援信后,果然曾派出过救援人马的。只是,因他们已经知道这一场袭击是鞑子和大龙军相互勾结的,因此一路前进得极为小心。便是这样,一路上也曾几番遇袭。只是,等他们来到龙川时,到底还是迟了,竟只赶上替应天皇帝收尸。 至于陈英,则是恰好遇到了由天启帝麾下大将高泉所率的一路救援军。那个时候,其实没人觉得受了如此致命伤的她能够活下来,可她却凭着一股要为死难姐妹报仇的信念,顽强地活了下来。这在天启军中曾引起一番轰动,也叫高泉对自己救下的这个女子生了兴趣,以至于到后来不知怎么就看上了她。那陈英因为自己已经成了废人,再不可能上战场替死难的姐妹和自己报仇,便和高泉打了一个赌,若是他能替她报仇,她就答应嫁他。 结果,这高泉果真做了那灭掉大龙军的先锋。 大龙军兵败后,大兴终于统一了天下。天启帝改年号为天元,将都城从旧都迁到这新都,且开始大肆封赏功臣。那高泉便是在那时候被加封为安国公的。 当安国公高泉带着诰命来要求陈英履行赌约时,陈英整个人都傻了…… 江苇青原不是个爱说故事的人,偏他给雷寅双说起这故事来,竟像是变身为一个说书先生一般,把整个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叫雷寅双听得一阵心醉神迷,忍不住伸手过去揽住他的肩头,感慨道:“真浪漫!” “浪……”江苇青从没听过这个词,显见得又是雷寅双新创的。“什么意思?”他问着她。 “呃……” 雷寅双一阵语塞,她心里知道这词儿是什么意思,可叫她说,她还真说不出来…… 就在他们四目相对,江苇青等着她的解释时,忽然就听得身后有人笑道:“光天化日之下就这般勾肩搭背,你俩羞也不羞?!” 二人才刚一回头,就叫德慧在他俩的脑门上各弹了一指头,又瞪着江苇青道:“不是说你俩是去听壁角的吗?两位夫人都已经回去了,偏你俩倒没了影子,把外祖母给吓的,只当你又丢了呢!” 说着,她一手拉住一个,笑道:“还不快跟我回去。”却是趁着雷寅双不注意,冲着江苇青使了个眼色,语带双关地笑道:“我跟外祖母说,如今你俩可都是那风头上的人物,人前背后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看着呢,再不可能丢的。” 第八十三章 ·嬉闹 第十章神仙打架李满儿得进府 终于,府里选人的日子到了。 因说要先选小丫头,故而这日一大早,天才刚刚擦亮,满儿姥姥就拉着李满儿的手,把她送到了伯爷府的后门外。 那里,已经有不少大小丫头们聚在一处等着府门打开了。 说着,又看了看左右,低声道:“若是那叶二管家真的容不下你,你也别跟他硬顶着,咱回来就是,将来总还有机会的。可千万别叫自己吃了亏,知道吗?” 姥姥说一句,满儿就应一声,又含泪道:“姥姥,家里就你跟妈两个了,你们千万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一句话说得满儿姥姥也红了眼眶。 正这时,府门打开了,一个管事妈妈出现在门口,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些待选的小丫头们,道:“人都到齐了?” 不待下面回答,又道:“我报名字,报着的进来,没报的,先站远些。” 那满儿不由攥紧姥姥的手。 姥姥忙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 不一会儿,果然报到了满儿的名字。姥姥一推满儿的肩,满儿扭头看看姥姥,又怕那管事妈妈不高兴,忙匆匆忙忙地奔上台阶。站在台阶上,她又扭头看了一眼姥姥,却被管事妈妈骂了一句:“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满儿提了一口气,便一扭头,毅然走进平阳伯府的大门。 —*— 等人都到齐了,领头的管事妈妈把这些小丫头子们领进一处院子,又挨个儿地看了她们一圈,忽然大喝一声:“都给我站直了!家里没管你们的饭吗?” 满儿一激灵,赶紧挺胸站好,却没想到头上挨了一下。 “低头!没规矩。”管事妈妈喝道。 满儿赶紧低头,同时倒也机灵地记着挺直腰。 管事妈妈见她是个机灵的,心下不由高看了她一眼,倒也没再难为她,又移向了下一个。 直到满儿站得腰背都僵了,那位管事妈妈这才满意了她们所有人的表现,道:“虽然招了你们进府,却不是说你们谁都能留下。等一下周妈妈还要过来亲自过目,合格的,才可以到得太太姨娘们的面前。而太太姨娘们说看不中的,你们还是要从哪来的回哪去。只一条,任何时候都给我记着规矩,主子不问话,谁也不许出声!以前还有被主子刷下来就哭天抹泪的。告诉你们,这是府里,不是你们家,要哭也给我死回你们自己家哭去,别在主子们面前丢人现眼!可是记住了?!” 小丫头们三三两两地应着。 那婆子一拧眉,喝道:“答话要干脆!” “是。”满儿忙领着头地应了一声。 她出声时,正好周妈妈进来,不由就看了她一眼。 此时,那位管事妈妈正站在人群的那一头,倒是没看到周妈妈进来。 周妈妈又看了满儿一眼,扬声道:“有才家的,人都到齐了?” 那有才家的这才看到周妈妈,忙迎过来,笑道:“齐了。只是这年纪大的大,小的小,怕是不合用呢。” 周妈妈点点头,指着她手里的册子道:“不管怎么着,先挑一遍吧。”说着,便往廊下的一张椅子那里走去。 待周妈妈坐定,有才家的这才转向这些女孩子,道:“从第一个开始,一个个上来,各自先报一报名字,再报一报你们父母的名字,以及在哪里当差。” 于是,从站在第一个的姑娘开始,小丫头们一个个上前,先报了各自的名字,又报了父母的名字。 那周妈妈和有才家的凑在一处,或是点评一下这人的口齿不清,那人的规矩不到位,便轻轻巧巧地刷下了七八个人去。 队伍里,还没轮到的姑娘们渐渐都紧张了起来。满儿不由也紧张起来。她攥紧拳头,一双眼睛偷偷注视着廊下,两只耳朵也竖得高高的,听着两位妈妈们对前面那些姑娘们的评点,一边暗自揣摩着等一下自个儿该如何上前,如何行礼,如何开口,如何说话。 这么想着,很快便轮到了她。 她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廊下,快步走到周妈妈面前,屈膝行了一礼,口里说着:“给两位妈妈请安。” 周妈妈不禁微一点头。别的孩子上来都是说的“给妈妈请安”,倒不像这孩子这么会来事儿。 有才家的对满儿印象也不错,便放软了一些声调,道:“说说吧。” 满儿又行了一礼,依着刚才有才家的教导的站姿站好,垂手低头道:“小的叫李满儿,父亲生前是老爷的长随李大,母亲在家没有领差事。” 她的话刚说完,便觉着上头的两个人同时一默,不禁微一抬头,看了过去。 却只见有才家的脸色有些古怪,周妈妈则是微眯了眯眼,问道:“可是前些日子刚死了的那个李大?” “是。”想着去世的父亲,满儿眼圈不由一红,只硬忍着才没让泪涌上眼眶。 “我听说,你还在府外遇到了老爷,老爷已经答应你进府了?”周妈妈这么说着,扭头看了有才家的一眼。 有才家的正懊恼着自己看中的人怎么偏偏是叶二管家嘱咐要刷下去的,因此脸上一时没能收得住,倒叫周妈妈看了个正着。 周妈妈不禁一哂,道:“既是老爷答应下的,且这孩子规矩也不错,我看,就留下吧?” 那有才家的此时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答应着在李满儿的名下做了个记号。 满儿一听这话,大喜,却也不像之前留下的那几个那么张扬,只又屈膝行了一礼,安静地说了声:“谢谢两位妈妈。”便退了下去。 等第一遍选完,原先几十位姑娘,如今就只剩下了十二三个人。满儿恰是她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行了,”周妈妈看看剩下的这些,满意地点点头,道:“你且好好教着些规矩,再过三日,就得带过去给太太挑选了,到时候可别出什么差错。” 有才家的应着,把周妈妈送出了院门。 周妈妈临走之前,忽然似想到了什么,扭头看了一眼那些孩子,又招手把有才家的叫过来,道:“我听着,那个叶二好像跟李大家有些不对付,是吗?” 有才家的一惊,忙道:“这个倒是不知道呢。” 周妈妈微微一笑,道:“李大在我们家那个手下多年,我倒也是知道一点的,那是个老实人。他的孩子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且还是老爷看中的。你且尽着些心吧,我看那丫头,有前途。”说着,便甩着衣袖走了。 这一番话,倒是叫有才家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回到院中,有才家的把满儿打量了又打量,见那李满儿只不过七八岁年纪,且生得黄皮瘦骨、细眉小眼的,怎么看也不是个美人胚子,却是不知道周妈妈那句“老爷看中的”,到底是指的什么意思。 然而,这么一来,原本想着随便挑着错就把这孩子刷下去的,如今也无法做手脚了。 等晚上散了班,有才家的回到家,那吴有才赶紧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有才家的不由就白了他一眼,道:“真是神仙打架,我们小鬼遭殃!谁都知道老太太跟前,这周妈妈和黄妈妈不合,而那黄妈妈又跟二姨娘交好。如今这周妈妈是盯上了那个李满儿,你说我能动什么手脚?没的把我自己给埋进去!” “那,二管家那边怎么回?”吴有才问。 有才家的只恨得拧着当家人的耳朵骂道:“别人家的男人都有用,就我们家的男人这么顶不起来!倒问我怎么回?!我管你怎么回!你只说有周妈妈护着就是,有官司让他们上面去打去,关我们屁事!”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看那孩子倒真是个好的,将来或许有造化倒也不定。” —*— 这边,吴有才把话递给叶二,那叶二心头好一阵恼火,找了个空子就去了二姨娘那里,向姐姐抱怨道:“这么点子小事情,竟没想到弄得我好一阵的灰头土脸!姐姐千万替我瞅瞅,那丫头到底是个什么狐骚媚子!” 二姨娘不由白了她兄弟一眼,道:“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还狐骚媚子!且不说这件事本就是你自己不尊重,给自己找了这等子气受,原也活该,如今还敢来我这里抱怨。那李大虽死了,却也是在老爷跟前挂了名号的,连那房子都是老爷给他的,你说你这是图的什么?家里是没地方给你住了还是怎么?” 那叶二不由噘起嘴,道:“你就知道骂我!不是为了你,我能惹这一身臊?!那房子原是黄妈妈家的小二要的。他不是年底就快要成亲了吗?觉着一家子挤在一处实在憋屈,这才找到我这里。我也是想着你平日里常受着那个黄妈妈的照顾,就顺手还了黄妈妈一个人情,谁知道会弄成这样。” 二姨娘略一低头,想了想,道:“如今既然周妈妈要保她,倒是不好怎么动她了。还有,如果我没记错,太太跟前的李妈妈是李大的婶娘。算了,这事儿你别管了,我找个机会替你出了这口气就是。” 第十一章惠而不费二姨娘卖巧 满儿她们在小院子里跟着有才家的学了三天规矩。 这三天里,姑娘们起早贪黑地练着规矩。那李满儿虽说是这些丫头里面年纪最小的一个,但也是最能吃得苦的一个。 有才家的有心想要挑剔她一下,却发现这李满儿十分乖觉,不仅所有规矩上手都比别人快,且也做得最好。渐渐的,有才家的也就放下了那点子小心思。毕竟,谁都是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的。 且,就像周妈妈讲的,这孩子必是个有前途的。俗话说,莫欺少年穷呢。 这一日,终于到了太太姨娘们要挑人的日子了。 一大早,天还没亮,小丫头们就被有才家的吆喝着起了床,一一换上府里丫环们的统一服饰后,各人再相互检看了一遍,有才家的拍着手道:“今儿就要看你们的运气了。运气好的,自然是在主子屋里当差。运气不好的,这时候被刷回家,你们不嫌丢人,我都替你们臊得慌。好了,别的话我也不讲了,一个个都给我提起精气神儿来!” 她看看满儿,又道:“这些日子对你们严些,却也是为了你们好。往后各位往高处走时,可别不识了好人心。” 这些丫环里年纪最大的赵小妹忙笑道:“哪能呢,这几天都亏了妈妈照应了呢,我们感激都还来不及。” 有才家的看了她一眼,又溜了满儿一眼,点头道:“这就好。” 说着,就有人来叫了。 于是,有才家的让众丫环们按年纪大小站成一列,便领着她们去了花厅。 到了花厅,却只见当院里已经满满当当站了一院子的丫环们——原来是其他各处的小丫头们也一起过来待选了。 满儿心下不禁打起鼓来。若论在同一批进府的人里,满儿自信还是比得过别人的,可跟这府里已经当着差的人比,她却是没了那份自信。 正这时,只听厅里一个低柔的声音说道:“既这么着,就开始吧。” 满儿偷眼看去,只见花厅当中坐着的一位华衣妇人,她的婶婆李妈妈正站在那个妇人的身后。满儿想,这一位该就是太太了。 此时,那位曾见过一面的周妈妈也站在太太的面前,听了太太的吩咐,她垂手应了声“是”,便转身走到廊下,扬声对着院子里的大小丫环们说道:“按着年纪,五个一组,分着批的上来。上来后,各自先报了名字,有什么专长的也一并说了。” 满儿看着前边那些大丫环们整齐地答应了一声“是”,又齐整地行了个屈膝礼,心下便暗暗记下了这些细节。 满儿她们在小院子里跟着有才家的学了三天规矩。 这三天里,姑娘们起早贪黑地练着规矩。那李满儿虽说是这些丫头里面年纪最小的一个,但也是最能吃得苦的一个。 有才家的有心想要挑剔她一下,却发现这李满儿十分乖觉,不仅所有规矩上手都比别人快,且也做得最好。渐渐的,有才家的也就放下了那点子小心思。毕竟,谁都是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的。 且,就像周妈妈讲的,这孩子必是个有前途的。俗话说,莫欺少年穷呢。 这一日,终于到了太太姨娘们要挑人的日子了。 一大早,天还没亮,小丫头们就被有才家的吆喝着起了床,一一换上府里丫环们的统一服饰后,各人再相互检看了一遍,有才家的拍着手道:“今儿就要看你们的运气了。运气好的,自然是在主子屋里当差。运气不好的,这时候被刷回家,你们不嫌丢人,我都替你们臊得慌。好了,别的话我也不讲了,一个个都给我提起精气神儿来!” 她看看满儿,又道:“这些日子对你们严些,却也是为了你们好。往后各位往高处走时,可别不识了好人心。” 这些丫环里年纪最大的赵小妹忙笑道:“哪能呢,这几天都亏了妈妈照应了呢,我们感激都还来不及。” 有才家的看了她一眼,又溜了满儿一眼,点头道:“这就好。” 说着,就有人来叫了。 于是,有才家的让众丫环们按年纪大小站成一列,便领着她们去了花厅。 到了花厅,却只见当院里已经满满当当站了一院子的丫环们——原来是其他各处的小丫头们也一起过来待选了。 满儿心下不禁打起鼓来。若论在同一批进府的人里,满儿自信还是比得过别人的,可跟这府里已经当着差的人比,她却是没了那份自信。 正这时,只听厅里一个低柔的声音说道:“既这么着,就开始吧。” 满儿偷眼看去,只见花厅当中坐着的一位华衣妇人,她的婶婆李妈妈正站在那个妇人的身后。满儿想,这一位该就是太太了。 此时,那位曾见过一面的周妈妈也站在太太的面前,听了太太的吩咐,她垂手应了声“是”,便转身走到廊下,扬声对着院子里的大小丫环们说道:“按着年纪,五个一组,分着批的上来。上来后,各自先报了名字,有什么专长的也一并说了。” 满儿看着前边那些大丫环们整齐地答应了一声“是”,又齐整地行了个屈膝礼,心下便暗暗记下了这些细节。 第八十四章 ·玩具 话说这男人跟女人吧,古人早就好有一比,就好比那干柴和烈火,没遇上时各安天命,一旦相遇,那后果是不堪设想,即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也能烧成一片。因此,从那一天起,这三姑娘跟七宝之间基本就没我什么事了。我呢,正好着趁着这俩人你侬我侬之机,加紧寻找属于我老猫的春天。 我想过了,我不能就这么败在大黑猫的手下。且不说我对小白猫有着什么样的感情,光是为着我是八宝村最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纯情专情又多情的纯种狸花猫,也不能败在这么一只名不见经传耳不闻声传黑不溜秋灰不溜丢的怪里怪气的杂种大黑猫手里! 它小白猫不就是喜欢面瘫男嘛,这又不难,从今天开始,我也不笑了。板着脸谁不会? 刚这么想着,出门就遇到了小白猫。 小白猫冲我甜甜一笑,叫了声:“狸猫哥,这是要去哪儿呀。” 我学着黑猫的架式,爱理不理地哼了一声,扬首阔步地走了过去。 小白猫诧异地看看我,眼神里有着一股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崇敬之意。 瞧,这招果然管用。 我神气活现地走开了,让小白猫独自在风中凌乱地怀念着我那冷峻的背影。 可是,好景不长,没多久我就被大黑猫给堵在一条巷子里了。 “你……想干嘛?”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它那金色的眼眸我就发怵。 黑猫的眼神暗淡,神情里有种看不明白的痛楚。它对我说:“你为什么不能对它好一点?” 它?谁? “它是那么的喜欢你,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对它好点?!” 看着它痛心疾首的模样,我却是一脑袋的浆糊。它是谁?谁又是它? “对不起,那个,您说的‘它’……到底是指谁啊?”我怯生生地问道。 “你!” 黑猫恼火地瞪起眼,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只听我身后传来什么动静。我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是谁过来了,它就像见了鬼一样,撒丫子一溜烟地跑了。 我正纳闷着,只见小白猫拐过街角踱了过来。 望着大黑猫的背影,它的神情也很是悲伤。 这又是哪出对哪出呀!我如同掉进了五里迷雾。 小白猫叹了口气,垂着肩,忧伤地问我:“狸猫哥哥,我真的很让人讨厌吗?” 唉,怎么说呢?我狸猫虽然不是一只什么好猫,可也装不像那种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更何况人家还用那么一双水灵灵、泪汪汪、透着无限凄凉的哀愁眼眸在瞅着我呢! 我立马忘了自己的失意,本能地选择安慰小白猫。 我说:“没有没有,小白猫妹妹是村子里最俊俏的猫咪了,怎么会有人讨厌你呢?” “那为什么它见着我就躲?”小白猫满腹哀怨。 呃,是哟……然后再在背后以那种奇怪的眼神偷偷地窥视我……这大黑猫真是很诡异呢! “狸猫哥,你是村里最聪明的猫咪了,你帮我想想办法好不好?”小白猫轻轻抵着我的肩,冲我撒着娇。 我这人吧,是吃软不吃硬,就怕别人给我来这么一个软招。于是,当即一阵骨酥腿软,就有些把持不住。我逞强道:“别急别急,让狸猫哥好好替你想想。”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这是在做什么呀?!承诺想办法把我所心怡的人跟我的情敌凑成一对?!那我不是十三点嘛! 小白猫可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立刻欢呼一声,又冲我撒起娇来:“狸猫哥最好了。” 得,为了这声“最好”,我把自己给卖了。 我给小白猫出了个主意,既然它喜欢大黑猫,干脆直接跟它挑明了去。咱是谁?咱是猫呀,不能因为跟人类接近就学着人类来那种粘粘乎乎的不利索劲。不是喜欢对方吗?直接让它知道好了。要是它也喜欢,那正好两下里合拍,省得大家都这么猜来猜去的。要是不喜欢,趁着年轻各自赶紧发展更合适的对象。要知道,不仅仅是“人生苦短”,猫寿更短啊! 这小白猫真是跟人类呆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都没什么猫性了,只学着人类那套腻腻乎乎的矜持模样,一会儿说什么被人拒绝很难看啦,一会儿又说如果它不喜欢它该怎么办啦……看得我火了,威胁它说,你再不去我可不管啦。这才催着小白猫去向大黑猫告白。 小白猫把大黑猫约到河边的大白杨树下,又非逼着我躲在树上替它壮胆——你说天下哪有这种事?我自己亲手把我心爱的小白猫推向我的情敌不说,还非要让我亲眼看着他们两情相悦!我这情操是何等的高尚,我这奉献是何等的无私,我…… 我趴在大白杨上,几乎被自己给感动得掉下眼泪来。 这时,树下那一对正在那里窃窃私语着。不知道小白猫说了什么,大黑猫似乎吓了一跳,不由往旁边闪去。小白猫急了,追过去又说了些什么。我发现大黑猫的脸色突然不那么黑了,似乎被吓白了,它一个劲地摇着头,表情很是痛苦。 这是咋回事?! 我动动耳朵,静静地伏在那里窥视着。 大黑猫终于退到了白杨树下。 小白猫步步紧逼着问:“只要你说一句不喜欢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缠着你。”说着,又凄然一笑,“大不了我跟尼姑庵的姑子们去吃斋念佛去。” 啊?不会吧!这么点小打击就要出家?大黑猫不喜欢你,好歹还有我呢! 我还没来得急出声,就只听大黑猫说:“你不可以这么糟蹋自己!” 小白猫任性地叫道:“我就要!命是我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不知道为什么,我眼前突然闪过好多前世看过的电视连续剧。 果然,大黑猫也不让我失望地向前一步,拦住小白猫,“你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 小白猫说:“你凭什么说我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的命就是我一个人的!” 大黑猫说:“你就是不能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的命就不是你一个人的!” 小白猫说:“我就说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的命就是我一个人的!” 晕……我晕了…… 幸好大黑猫改词了,说:“你怎么这么任性呢?!” 小白猫说:“我哪里任性了?” 大黑猫:“你就是任性了!” 小白猫:“我再任性也没有你任性!” 大黑猫:“我从来不任性,明明任性的是你!” 哦,妈妈米呀!我穿越了也没能逃过那天雷阵阵?! 就在我即将口吐白沫之际,大黑猫突然悲痛万分地吼道:“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你不知道我已经很痛苦很难为了吗?!我没有资格让你喜欢我,我不能给你幸福啊!” 哦,妈妈米呀……我心底的哀嚎还没叫完,只听大黑猫爆出一条惊天□□。 它悲嚎道:“我是一只阉猫啊!我怎么还有资格来喜欢任何人?!我恨,我恨啊~~~” 呃哦……事关他人*,这种是非之地我得赶紧离开…… 我刚想离开,却只见小白猫动情地向大黑猫扑去,一边深情地道:“我不在乎,我喜欢的是你,是你这个人,我不在乎你有什么残疾,你有什么不适。就算你有什么残疾,让我们一起来面对好不好?你不要这样子,你这样子让我……我好心痛好心痛,你知道吗……” 请原谅,后来的事情我不知道了,我想我被雷给劈晕了。等我醒来时,已经是满天的星光,大黑猫也好,小白猫也好,早都没影儿了。至于大黑猫有没有接受小白猫的感情,我也不知道。拖着像是被雷公电母胖揍过一顿的身体,我缓缓向家走去。刚进家门,就只见一道闪电向我脑门劈来,紧接着,是三姑娘的一声怒吼:“走了就再别进这个门!” 妈妈米呀!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老天爷,你到底想干什么呀!还有,竹西,你到底想干什么?! (竹西:我?老狸猫你不要不知好歹!我是看快要过年了,大家多少都会有点年饱,所以想让大家吐上一吐,正好借机清肠胃,我是好意懂不懂?!) ***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 趴在墙头上,看着头顶明晃晃的月亮,我就是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小白猫宁愿喜欢一只阉猫也不喜欢我?!难道是我不够温柔体贴?我都帮它倒追黑猫了,还不够温柔体贴?! 或者是我不够英俊漂亮?我可是纯种的中国狸花猫哎!它是谁?一只没品种的野种黑猫而已!甚至没有我一半的学识,更没有我历经两世的见识……我竟然输给了一只,一只,一只不能猫道的残疾猫?! 不是我歧视残疾猫,我只是,只是,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唉! 我正在这里自哀自叹,那边不知道怎么就惹恼了七宝,拿了土块就往我这边扔过来。 可惜的是,他的准头也太差了点。 我鄙夷地看看墙上被土块打出来的污斑,把身体韶关蜷得更紧一点,埋下头去不再理睬他。 这人类也是反复无常,刚刚还好得蜜里调油似的,转眼就翻眼不认人,一副仇人的面孔。竟然还敢说最善变的是猫,简直是污蔑! 七宝看我不理他,竟然孩子气地又捡了一块石子打过来。 你说人类讨厌不讨厌呀,我趴在墙头上看月亮关他什么事?非要赶我走。 好,我走,我再也不管你们的事了。三姑娘跟七宝也好,小白猫跟黑猫也罢,我全不管了!让你们天下大乱去! 可每每想到小白猫竟然宁愿喜欢大黑猫也不肯喜欢我,我那自以为坚强的内心就有着丝丝抽痛。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对小白猫的情远比我想像要深啊…… 就这样,在我正兴意阑珊之时,大黑猫找上了我。 我们默默对视着。良久,大黑猫叹道:“那天,我知道你就在树上。” 知道又怎样?我冷笑,说:“放心,我不是多嘴的人,也不喜欢议论别人的*。” 大黑猫赶紧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那番话本来就是说给你听的。” 嗯?什么意思? “我……”大黑猫的脸奇怪地红了一片,“我,我想你应该有感觉……我虽然是一只阉猫,可我……” 突然间,我的心脏开始“砰砰”乱跳起来。它想讲什么?它到底想讲什么?! 我不知道它想讲什么,但我知道有些话是我不想听到的,所以赶紧打断它,问:“你跟小白猫怎么样了?” 大黑猫正色道:“我拒绝它了。可它的勇敢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或许我是卑微的,可我的感情不卑微,我的心是真挚的。既然是真挚的,就没必要遮遮掩掩……” 哦,妈妈米呀!我尴尬得简直无处立足。它的感情是真挚的不错,可,可我不是*猫啊…… 我局促不安地倒换着四着爪子,偷偷窥视着它道:“呃,那个,不是我……唉,怎么说呢?我不是……那个,我是喜欢……唉,”我一咬牙一跺脚,坦率地道:“我是喜欢小白猫的呀。” 大黑猫用它那金色的眼眸看看我,平静地笑道:“我告诉你我的感情并不是想要你怎么回报我。你可以继续喜欢你的小白猫,就像我会继续喜欢你一样。这是两回事,这一点都不会妨碍到我对你的感情。”说着,它故意从贴着我很近的地方慢慢踱开。 妈妈米呀,这事闹的…… 事情还没完,它刚走开,小白猫便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很是幽怨地望着它的背影。 它望着黑猫的背影,幽幽地问我:“你喜欢我?” 我很尴尬。真的,别看我这猫吧,平时大大咧咧的,可我从来不跟别人说情啊爱的。如果是往常,我一定会习惯性地打着哈哈走开。可刚刚黑猫的一句话勾动了我的心弦。 “或许我很卑微,可我的感情不卑微……” 任何人都有喜欢别人的权利。我抬起头,望着小白猫那又清澈的眼眸,勇敢地点了点头。 小白猫看看我,又看看大黑猫的背影,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可我喜欢它。” 我再次尴尬地点点头。老天爷让我们拥有喜欢一只猫的权利,却并没有让那只猫有同时也喜欢我们的义务,这就注定了世间会有那么多的苦恋。 看我在沉思,小白猫再次叹了口气,幽幽地说:“而它喜欢你……” 是啊,这老天爷就是喜欢胡作非为…… 小白猫看看我,突然问道:“那你会喜欢我到什么时候?” 我凝视着它。突然间,我明白了一个真理。当你以为自己喜欢什么人时,你未必真的是喜欢它。而当有一个竞争对手同时也喜欢它时,哪怕那是一片烂菜叶,你也会当作是珍馐美味一般来争夺。而当没有人跟你竞争时,你会突然发现,这只不过是一片烂菜叶而已。 小白猫不是烂菜叶,可在突然间,我发现对她的感情淡了,甚至淡得像是从来没有过。与此同时,在我心里,却有另一份感觉慢慢沉淀了下来。 而我又不可能把这一切真相告诉小白猫,于是,我敷衍道:“难说,可能会有一阵子吧。” 小白猫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它点点头,又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说:“它说它会一直喜欢你,而你说你会一直喜欢我,我……我想我会一直喜欢它……”它又耸耸肩,呢喃着,“真是一个难题呢。”便慢慢地走开了。 话说,我是一只哲学猫,一只不仅对人类抱着怀疑态度,对猫类也同样抱着怀疑态度的的哲学猫。每当人类和猫类说着什么“一直”、“永远”之类的誓言时,我总是会冷笑。这种概念模糊的词只会误导人们去追求天边的、永远也够不到的、不切实际的东西。为什么大家不说明天,或者后天,或者三个月、三年之后?为什么不明确地说出那些谁都能等得到的时间?为什么大家都非要说一些没有人能看得到的、没有边际的模糊概念?大概就因为谁也看不到,所以更容易忽悠人吧。而我的情感变化也再次证明了,世间没有“永远”这种东西。 从那天开始,大黑猫仍然像往常一样默默地注视着我,而我却发现我越来越经常会在身后寻找着它的目光。 那天,我们三姑娘终于出嫁了。坐在屋顶上,避开喧闹的人群,我独自望着月亮,脑海里却不断闪过一对金色的眼眸。然后,那对眼眸的主人就出现了。 第八十五章 ·朋友 第十二章 “啊……” 顿时,绣楼上响起一阵杀猪般的尖嚎。 “叫!” 珊娘恶狠狠地低吼一声,毫不客气地又往那白生生的光屁股上甩了三巴掌。 “啊啊啊……” 小胖子叫得更凶了。 跟在李妈妈身后冲进来的那些丫鬟奶娘们,大概也没料到这才刚回家的十三姑娘竟如此凶残,一下子全都呆在了那里。直到珊娘甩出第二组的一套三联掌,这些丫鬟婆子们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叫着“二爷”,便要往上扑。 就只见珊娘长发一甩,以膝盖压住那个尖嚎着的熊孩子,回手指向众人,“谁敢过来?!” 那狠眯起的媚丝眼儿里凶光毕露,顿时镇得众人全都怔在那里不敢上前了。 “打死她!快给我打死她!” 偏那小胖子不服气,在她的膝盖下挣扎哭嚎着,一边回头招呼着他的那些丫鬟婆子们。 “打死我?!那我先打死你好了!” 珊娘一瞪眼,回手就不客气地在那熊孩子屁股上又狠揍了三巴掌——这三巴掌,可比之前那六巴掌都要重得多。 “啊……” 小胖墩儿的干嚎顿时就变了调,这一回,是真飙出眼泪来了。 “姑、姑娘息怒,这是二爷,是您弟弟啊……” 为首那个看着像是奶娘的人,见珊娘如此逞凶,偏又不敢上前,只得在床前脚榻边跪了下来。 原本跟着二爷的那些丫鬟婆子见了,也全都呼啦啦地跪了一地,一个个的磕头求饶声竟是一声儿高过一声。那乱哄哄的声音,顿时拱得珊娘心火又窜高了一丈,回手就在小胖子的屁股上示威似的又拍了三巴掌。 “再吵!” 打完人,她回身指住一地跪着的众人。 顿时,那片哭嚎声为之一静,满屋子就只剩下被珊娘压住的那个熊孩子仍在扯着嗓子嚎哭。 “还哭!” 像头被从冬眠中吵醒的熊一般,凶性大发的珊娘毫不客气地又揍了那熊孩子一套三联掌。 大概是看着他的人全都跪在那里不敢上前相救,没了救星的小胖子终于知道怕了,哭嚎着大喊道:“别打了,别打了,哇……我不哭了,呜……疼……” 确实是疼。珊娘的手都打麻了。 看着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小胖墩,珊娘嫌弃地松开手,任由那小子跟见了鬼似的,提着裤子手脚并用往后退去,她只站在那里若无其事地甩着手掌。 那熊孩子直退到床脚处,抱住床脚委屈地一撇嘴,看样子又想开嚎。 甩着手掌的珊娘回眸一瞪眼,小胖墩打了个嗝,害怕地咬住自己胖胖的小拳头,竟真不敢哭了——那幼稚的举动,险些逗笑了盛怒中的珊娘。 见小胖子终于乖顺了,珊娘这才回身料理那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 她冷笑一声,头也不抬地吩咐含着包眼泪被挤在门口处的六安:“去,叫马妈妈过来。” 六安赶紧领命而去。 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寂静。 寂静中,李妈妈抱过一袭大红氅衣严严裹实了珊娘;三和拿过绣鞋,跪在床踏上小心替她穿上鞋;五福踮起脚,将她那头被斗篷压住的长发从斗篷内理出来,又拿了一根丝带匆匆系住。等打理好这一切,那三人全都静气屏息地屈膝行了一礼,默默退到一边。 ——下床气的姑娘威武雄、凶残,连她们都不敢惹的…… 那跪了一地的众人,全都小心翼翼看着三和她们几个围着十三姑娘打着转,却是再没一个敢出声了。 终于把自己收拾得能见人了,珊娘再次甩了甩手,勾起唇角,回眸看着当先跪在脚榻旁的那个妈妈笑道:“还不知道妈妈是谁呢。” 比起之前那细眯着眼的凶残模样,明明此刻她脸上带着笑,却仍莫名就刺激得众人后背一阵生寒。 “嗯?” 珊娘扬起眉,像在试验着鞋底的柔软度一般,拿单薄的睡鞋在那转着眼珠不吱声的妈妈肩上轻踩了一下。 这极具侮辱性的动作,顿时就叫那个妈妈的脸色变了变,忙垂头答道:“奴婢是二爷的奶娘,奴婢姓孙。” 她飞快地偷抬了一下眼,便只见那大红氅衣里裹着的人儿,虽看着小小的,一副身量尚未长足的模样,偏那被雪白蓬松的狐皮领口衬得格外粉嫩的一张小脸上,一双细而弯长的狐狸眼里满是讥诮。 奶娘默默打了个寒战,飞快地垂了眼,心下却是一阵后悔——不该想当然地以为这十三姑娘是落了毛的凤凰,而顺应讨好小主子,却白被人当枪使了一回。 “哦,原来你是二爷的奶娘。”珊娘笑道:“敢问,奶娘这一大早就带着二爷来我屋里做什么?” “不是,是二爷……” “啧,”珊娘很不淑女地一咂嘴,“孙奶娘可想好了再答。怎么说二爷才七岁,便是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怕也是别人挑唆的。奶娘可是负责照顾二爷的人,二爷行事若有什么不妥,头一个该站出来规劝的,便是奶娘。那么我再问一遍,奶娘这一大早的,带着二爷来我这屋里喊打喊杀又哭又嚎的,这是要做什么?” 孙奶娘的汗顿时就下来了。她能怎么说?二爷是被人挑拨着来找大姑娘晦气的,我则是顺势来讨好二爷的?! “奶娘既然答不出来,不如问问二爷吧。”珊娘笑着,回身问那仍抱着床柱不撒手的小胖墩,“你这一大早跑来,是要做什么?” 小胖墩这会大概是屁股上不疼了,一梗脖子,嚷道:“你占了我姨娘的院子……” “啧!”珊娘又是一咂嘴,打断小胖子的话,回头问着奶娘:“不如奶娘给二爷说说,这是谁的院子?” 奶娘不敢抬头。 于是珊娘哼了一声,“嗯?” 奶娘一抖,只得咬牙道:“是……是姑娘的院子。” “啊,对了,”珊娘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着小胖墩,“你可知道我是谁?” 小胖墩忽闪着眼没敢答话,显然是知道的。 “看来二爷是不知道呢。”珊娘微微一笑,裹着那氅衣弯腰凑到奶娘跟前,“那还请奶娘教一教二爷吧,我是谁?” “是……是大姑娘……” 侯家各房实在是子孙太多,故而虽然大家族聚在一处时,兄弟姐妹们都以族里的排行相称,但各自回到各房时,便又以各房自个儿的排行另论了。所以这侯玦虽在族里排行第十二,在外面被人叫作“十二爷”,在家时,还是被下人们叫作“二爷”的。 而十三姑娘侯珊娘,在五房自然是被叫作“大姑娘”了。 五房的大姑娘,族里排行十三的侯珊娘一抿唇角儿,笑盈盈地又道:“还请奶娘给二爷说一说,这‘大姑娘’,跟二爷是什么关系?” “大、大姑娘是……是二爷的长姐。” “哦,”珊娘笑道,“那么,再请奶娘给二爷解释一下,何谓‘长姐’?” 既然已经服了软,这奶娘倒也光棍,磕着头道:“所、所谓长姐如母,二爷该敬重着大姑娘才是。” “那么,这么一大早的,二爷领着你们——啊,不,我说错了,是你们领着二爷来我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 “二、二爷受了人的蛊惑……”奶娘赶紧磕头认错,“是奴婢该死,没能劝住二爷……” 珊娘笑得更温柔了,“可才刚你们这么又哭又嚎的,是不是想着,便是没占着我这里什么便宜,也要叫人觉得,我是在欺负你们?” 奶娘不吱声了,只一个劲儿的磕着头。 珊娘又笑道:“我才刚回来,没那么旺盛的精力去管那些闲事。既然你说是有人蛊惑的二爷,我只当就是这么个说法了。不过,奶娘既是二爷的奶娘,就该担起奶娘的责任来,等会马妈妈来了,还请奶娘费心,把事情经过跟马妈妈好好说上一说,怎么着也该给我个交待才是,总不好白叫我受一场委屈。至于现在,我要更衣了,还请妈妈领着你的人出去,随便找个地方跪一会儿吧。” 孙奶娘磕了头,才刚要领着人退出去,珊娘忽然又道:“对了,才刚二爷说,我这院子是谁的?” 她看向偷偷摸摸想要跟着孙奶娘她们一同退出去的侯玦。 侯玦害怕地一缩脖子,嘟囔道:“姨娘一直都很喜欢这个院子,父亲都快同意了,若是你不回来……” “哦?原来二爷是替你姨娘出头呢。”珊娘笑道,“好孝顺的孩子。明儿我得去学里跟先生说一说,我们十二爷真孝顺,要替他姨娘出头,教训他姐姐呢……” 一声“十二爷”,顿时叫侯玦听明白了,他这才刚回家的大姐姐是在暗示,她打算把事情闹大,闹到族里,甚至是学里…… 侯玦已经七岁了,世家大族的规矩他并非不懂得,当下一声尖叫:“不要!” “为什么不要?那么孝顺的事。”珊娘看着他一阵阴笑,“还是说,原来二爷心里也明白,姨娘就只是姨娘,当不得家里的正经主子?更没个做弟弟的,竟为个姨娘要抢姐姐院子的?且不说还这么一大早,就带着一帮子人冲进姐姐的房里胡闹?”她笑容微微一沉,“也或者,二爷就只是存心故意来踩我的?” 侯玦又是一缩脖子。今儿一早他姨娘在他那里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加上翠翘在一旁敲着边鼓,他头脑一热,便什么都没细想,就这么冲来替他姨娘撑腰了…… “出去!” 珊娘蓦地一声低喝,直喝得那小胖墩明显打了个哆嗦,都顾不得捂那仍麻麻痛着的屁股,忙不迭地领着他的奶娘丫鬟们一溜烟地跑下楼去。 等马妈妈领着人来到绣楼时,便只见绣楼前不大的庭院中,竟呼啦啦跪了一院子的人,甚至连二爷侯玦也老老实实跪在那里。 而在楼上慢慢换了衣裳,洗漱完毕的珊娘听到楼下传来马妈妈的问话,探头往楼下一看,看到那小胖墩居然也跪在院子里时,忍不住就笑了。 隔着那做成美人靠式样的栏杆,她问那小胖墩道:“你这是在给我上眼药吗?” 小胖墩赶紧摇头,又看了奶娘一眼,垂眼嘟囔道:“弟弟无礼,这是给姐姐陪罪呢。” 珊娘一挑眉,不由就仔细看了那奶娘一眼,心里忍不住一阵暗自点头——原来这五房也不全是马妈妈这样的棒槌。 而叫珊娘惊讶的,不仅是她那个弟弟的奶娘。站在庭院当中,马妈妈的马脸抖了抖,竟也冲着楼上挤出个笑脸,那老货居然冲着珊娘屈膝行了个福礼,笑道:“请姑娘安。”说着,便想要上楼来。 珊娘眨巴了一下眼,赶紧冲着她一挥手,道:“先说一说我这院子里的规矩,我这楼上可不是谁都可以上来的。” 她回手一指院子里跪着的那些人,“这些人,妈妈领走吧,至于什么事,我懒待说,妈妈自个儿问去。还是昨儿那话,我怕麻烦,妈妈管好妈妈的差事,凡事别烦到我这院子里来,我自然也不会去烦妈妈。至于那些想烦我的,比如那位,”她向着院门外抬了抬下巴,“妈妈若能处理好自然最好,若是处理不好,怕我是没那个耐烦的,便是简单粗暴了些,也请各位担待了。” 说着,她一挥手,“行了,都出去吧,没事别来打扰我。” 马妈妈咬咬牙,冲着楼上行了一礼,转身领着众人退了出去。 ——却不是马妈妈学机灵了,而是昨晚上吃了一肚子气的她被几个心腹那么一劝,再一分说,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而已。 此时出了绣楼的她一抬头,便看到了之前珊娘手指的那位——正是她那个光长了一张脸,偏没长脑袋的姨娘女儿。 马妈妈忍不住又是一阵咬牙,先撇了孙奶娘他们,过去拉着马姨娘就把她推回她自个儿的院子了。 “我的祖宗,你能不能消停些?!”马妈妈气呼呼道,“那位你也瞧见了,不是个吃素的!咱们如今身份不如人,既然斗不过,也只能暂时让一步了!” “凭什么?!我不服!”马姨娘含着泪道,“我在这房里苦熬这么多年容易嘛?偏她这么一回来就当众踩着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你就挑着二爷去生事?!你也不怕坏了二爷的名声!那可是我们母女一辈子的依靠!”马妈妈生气道。 “我这不是气不过嘛!”马姨娘抹着泪,“她不过是个庶女,还是得罪老太太被赶出西园的,竟还那么嚣张!娘看看隔壁几房,哪一房的庶女不是缩着脖子在太太跟前讨日子,哪个像她这样敢跟娘大小声儿?!娘可是太太的奶娘呢!便是跟她翻了脸,太太也定然是站在娘这一边的,娘还怕她个什么?!” 马妈妈咬牙道:“我怕她个球!一个毛都没长全的细毛丫头,我怕她什么?!不过是如今她处处都占着理,万一真闹出来,真叫上头知道了,吃亏的总是我们。那丫头才刚回来,正是要处处拿捏着人,给自个儿竖标杆的时候,偏你还上赶着给她摞台阶去!我劝你且忍耐些,这后宅过日子又不是一天两天,长长久久下来,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且两说呢!” 马姨娘一听便知道,她娘是有主意了,忙问道:“娘可是有主意了?” 马妈妈却是长叹一声,道:“能有什么主意?我们终究是给人做奴才的。”说着,她凑到马姨娘的耳边,低声道:“如今我也算是看出来了,便是在这后宅里得点尊重,在主子面前,我们仍是什么都不算。所以,我打算明儿去找一找你舅舅,你舅舅说的那件事,倒是可以再琢磨琢磨。” 马姨娘却想不到那么多,只推着她娘的胳膊道:“那死丫头呢?竟由着她作威作福不成?” “你急什么?”马妈妈的马眼儿一瞪,“这会儿老爷不在家,才由得她嚣张罢了,等老爷回来,你那里多下点功夫,还不是什么都有了?今儿她可是叫二爷在她院子里跪着呢!” 冷笑一声,马妈妈又道:“那丫头这么多年都养在老太太那边,跟老爷太太可是谁都不亲。老太太那里跟老爷是什么样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时候,太太这里有我,老爷那里有你,她一个不得老爷太太器重的小虾米,我倒要看看她能翻出什么大风浪来!” 第八十六章 ·帝王心术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七宝便下了田。直到各家房顶上飘出炊烟,这才回来。 推开三姑娘家的大门,只见廊下已经摆好了一桌饭菜,三姑娘正在井台边打着水。 七宝冲三姑娘一笑,走到桌边勾头看了看,道:“煎饼子!有日子没做了。”说着,便要伸手去拿。 “哎,”三姑娘赶上来,“啪”地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洗手去。” 七宝回头看看井台边打好的水,摸摸手背,憨笑着走了过去。 他一边洗脸洗手,一边道:“才刚我顺道去了大叔公家,大壮哥他们答应帮我照看着田里。” 三姑娘白了他一眼,低声嘀咕道:“根本没这必要的,还怕我被人拐了不成。” 七宝手中微微一顿,抬头瞅了三姑娘一眼,半戏谑半认真地道:“正是呢。” 三姑娘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道:“那今儿你不白耽误了?他们从城里头来,就算是卯时出发,也得巳时才到。” 她布好碗筷,坐在那里望着七宝。 “怎么会白耽误呢?那些犁头、镰刀什么的,也有很久没有收拾了。本想着等下雨时再收拾的,现下既是有空,就顺手做了也一样。” 七宝擦完脸,来到廊下。那初升的朝阳映在他的背后,竟似给他镀上了一层金光。左耳下的金环也随着他的行动闪烁着令人目眩的光芒。这光芒衬着那黝黑的肌肤,更显出他五官的俊朗和身材的挺拔。 三姑娘心头突然滑过一阵悸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沉甸甸地往下坠去。她不自在地挪了挪凳子,垂下眼帘不肯再看他。 “另外,堂屋里那把太师椅也老是吱吱嘎嘎地响,总想修,也老是没个时间,正好趁着这个功夫也收拾一下。若还有空,我还打算把后院的牛栏、猪圈也理上一理,顺便给田里积点子肥。” 七宝低头看看三姑娘,见她身上穿着一套青灰色的男装,便微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不要提醒她换女装,又问道:“你今儿打算做甚么?只在家等着?” “哪能呢。等一下我还要跟荷花去采桑叶呢,这蚕子眼见就要入眠……” “这是四眠了吧?” “是。等侍候好了这些小祖宗,我约了荷花一起来打草把子,虽说还有七八天蚕子们才要上山了,早些预备下总是好的。这是我第一次试着养夏蚕,虽说有春蚕的经验,到底心里没个底。且他们都说这夏蚕容易得病,我却一次也没碰上,这倒让我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事才好。” 七宝笑道:“这不好吗?你还想蚕子得病怎么的?再说,你也是老养手了,有什么问题能难住你?明儿只等着丰收就是。” 三姑娘也笑道:“我只望我养蚕子的本领能有你侍弄田的一半就成了。我想,回头得给蚕花娘娘上柱香,好歹求个心安吧。” 正说着,荷花敲门进来了。 “可好了?”荷花没料到会看到七宝,那俏脸上顿时蒙了一层红晕。 “荷花妹妹可吃了?”七宝客气地礼让着。 “吃了。”荷花慌慌地应着,只站在门口,不好意思进去。 三姑娘看在眼中,心下也不乐意让她进来,便放下碗,道:“这碗且放着,我采完叶子回来收。你且忙你的。” 说着,挽过竹篮,搀着荷花走了。 走出几步远后,荷花这才缓过神来,问:“七宝哥今儿怎么没下地?” 三姑娘噎了噎,她不想告诉荷花相亲的事,便道:“理他呢,许是他今儿想歇歇。我看有些蚕子已经不动了,只怕今明两天就要入眠,你说,这叶子要不要少采些?” *** 侍弄完蚕子,又给蚕花娘娘上了香,三姑娘这才回房换了那套白衣白裙出来。 七宝正低头磨着犁头,猛一见三姑娘娉娉婷婷地走出房门,一时间竟失了神。 见七宝愣愣地望着她,三姑娘不禁不好意思起来。 “做甚什么这么直勾勾地望着人?” “三儿真好看。” 七宝不自禁地夸着,却惹得三姑娘羞红了脸。 “就你嘴贫。”她啐道,“你只是平日里见我穿男装惯了,猛一见我穿着女装希奇罢了。比起荷花来,我可差远了。”说着,将一条蓝色围裙系在腰间。 七宝也有些脸红心跳的,他忙岔开话题道:“荷花呢?你不是说要跟她一起打草把的吗?” 三姑娘看了七宝一眼。原本她是计划着跟荷花一起打草把的,只是一想到荷花对七宝的意思,心底不自觉地又泛起酸来,便不想让他们有机会呆在一处。 “人家也有人家的事儿,我怎么知道。” 三姑娘低头整理着廊下的稻草,避而不看七宝的眼睛。 七宝原就只想与三姑娘两人在一处说说话,也不想有第三人在场的,听着这消息更是高兴起来。于是,两人一个在井边,一个在廊下,边做着手里的活,边拉着家常。不一会儿,太阳便当了空。 七宝磨好了镰刀、犁头,又将堂屋里的太师椅搬出来放在廊下。 三姑娘见他满头的汗,便扯下自己的汗巾子帮他擦着。 七宝低着头,任由三姑娘擦着他的额,眼睛却一不留神溜到她那嫣红的嘴唇上。 三姑娘的唇像一只饱满的红菱角,看着让人陡生邪念…… 七宝心中突地一跳,忙直起腰,躲开三姑娘的手,只那两只耳朵却莫名的红了起来。 三姑娘笑道:“真是人大了,替你擦个汗还带害羞的。小时候我还帮你擦过更埋汰的东西呢。” 七宝瞪了她一眼,装出凶狠的模样低头俯视着她,道:“也只有你老是把我当作孩子,如今我可大了。” “是,如今你大了。” 三姑娘笑着收回手。一抬头,只见七宝正勾头望着她,那低俯的姿势却像是要将她包裹在胸前一般。她的脸蓦然一红,慌乱躲闪的眼睛正巧撞进七宝那黑曜曜的眼眸。在那清澈的眼眸里,生生地倒映着她的模样…… 她忙转过身,一边用汗巾子擦着自己的脸,一边喃喃地抱怨着:“这天也太闷了,几时才能下雨啊。” 擦过脸颊的那一块正是湿湿的,上面全是七宝的汗。三姑娘一愣,心中那块沉沉坠着的东西突然间竟又悬浮了起来。 “只怕快了。”七宝应着,转身去修理那只老太师椅。只是那突跳的心却久久不肯回复平静。 老话说:热在三伏。虽然才头伏,那太阳却已经是让人受不了的*。老槐树上,知了也在拚命地叫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宣泄掉内心骚动着的燥热不安。廊下,七宝与三姑娘各自陷入各自的心思,默默做着手中的活。一时间,大院里只有那知了的鸣叫声让人更觉着天气闷热、心情浮躁。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响起车马的声音,原来是五姑爷来了。 三姑娘忙解开腰间的围裙,开门迎了出去。 七宝也将廊下收拾了一下,洗洗手迎过去。刚走到门口,便见五姑爷姚举人领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走进来。 “哟,七宝也在啊。” 姚猗冲七宝打着招呼。 “嗯呢。” 七宝答应着退后一步,偷眼打量着那个跟在姚举人身后的人。 那是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的书生,一件簇新的月白色长衫罩着他细长的身形,再配上那白净的面皮、清秀的五官,更显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七宝心中顿感轻松。他想,三姑娘必不会看中这样的。 他回头看看三姑娘,却意外地发现她半低着头,脸颊竟是红红的,那手指还下意识地缠绕着腰间的束带。 她竟是一副少见的女孩儿家的羞态! 七宝心中立马一沉。 “两位快请屋里坐。” 他反客为主,冲姚猗笑道。 姚猗素来知道七宝与殷家的关系,故而也不以为意,只笑了笑便与那位白秀才相让着,走进堂屋。 给殷老爷上完香,姚猗又回到廊下,笑道:“这天该是要下雨了吧,也太闷了些。屋子里头更闷,我们且在廊下坐着说说话,好歹有些穿堂风。” 三姑娘刚要开口回应,便听七宝接道:“如此甚好,你们坐,我沏茶去。” “哎,”三姑娘拦住他,“你粗手笨脚的,哪会这个。你且陪着客人说说话,我来吧。” 此话正中七宝的下怀,他也不客气,将倒翻过来的太师椅重新扶正,一屁股坐下,抬眼望着那个书生。 “先生是城里的教书先生?” 那白秀才还没开口,脸先红了,道:“敝姓白,在梅岭书苑教书。” 姚猗素知七宝向来是个稳重的,今儿却一反常态地喧宾夺主,不由想起临行前五姑娘说的那些话。五姑娘曾经把二姑娘说的话向他学了一遍,现如今看着七宝的神情,似乎还真有那么一回子事呢。他不禁好奇地观望起来。 三姑娘提着茶壶出来,对姚举人笑道:“这是刚炒的大麦茶,解暑的。五妹妹在家时最爱喝这个。等一下我包一包,你给五妹妹带去。另外还有刚腌好的咸鸭蛋,也带些去吧。” 姚猗一听,顿时大喜,道:“五儿这些日子胃口一直不好,我正想着要用什么给她调调呢。” 他见三姑娘忙着端茶倒水,便又道:“三儿快别忙了,坐下说会子话。” 按理说,姚猗该叫三姑娘姐姐的,但他的年龄又比三姑娘大,便只随着岳父叫她三儿。只七宝在一边听了却突然不开心起来,竟像是姚猗在不经意间踩倒了他刚种下的秧苗一般。 三姑娘笑笑,给众人倒上茶水后,便依着姚猗的话坐在七宝的旁边。 姚猗道:“白兄与我是多年同窗,那年若不是因为有孝在身而误了秋闱,也早该中举的。今年正逢乡试,我看白兄必能及第登科。” “哪里哪里。”那位白先生谦逊着。 七宝突然道:“白先生平日里只教书吗?可有别的营生?” 白先生腼腆地红了脸,几乎是惊慌地望着姚猗。 姚猗忙放下手中的茶盅笑道:“白兄家里还有一个庄子。” 七宝问:“平日里也是自己料理吗?” 白先生皱起清秀的眉,道:“在下是读书人,岂能料理那些俗务?” 七宝不禁看了三姑娘一眼,又问:“那你家庄子是谁帮你管着?” “自然有管家管着的。”白先生轻声说着,又向姚猗转过头,“这位是……” “我是三姐姐的干弟弟。我干爹刚刚去世,临终前曾让我多关照着三姐姐。”七宝目光炯炯地瞪着那位白先生,直看得他向椅子里缩去,“这么说,白先生只会教书喽?” 姚猗咳嗽一声,心下暗暗佩服二姑娘的见解。他笑道:“七宝,我知道你一向不同意这么一句话,不过人人都在说的。” “什么话?”七宝回问道。 “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七宝拧起眉,“我只知道民以食为天,若没了我们种田人,光剩下你们读书人,谁种粮?谁织布?” 三姑娘惊奇地望着七宝。她从来没有见过七宝如此咄咄逼人的,便问道:“七宝,你今儿怎么了?中暑了吗?” 七宝这才猛然醒悟到自己的出格,不禁涨红了脸,垂下头去不再吱声。 姚猗看看七宝,又看看三姑娘,再回头看看白秀才,不禁冲自己摇摇头。三姑娘的这趟差事倒真是有点意思,只是有些对不起朋友。 第八十七章 ·进学 第八十七章·进学 正如小静所说的那样,千秋节一过,雷寅双就该入女学去读书了。 对于上学这件事,其实雷寅双打小就挺好奇的,只可惜镇上的学堂里不收女生。后来,听宋大跟宋三儿说,学里是个交朋友的好地方,她还曾动过要把不合群的小兔送去上学的念头,到底因为江苇青不乐意而没能成行。再后来,三姐她们进京后,天启帝果然按照约定,把李健和板牙都送进了良山书院,三姐和小静也被送进良山书院附属的女子书院去就读了。从三姐她们的信里,雷寅双得知,学里果然是个好去处,不仅能够学到许多有趣的课程,还能结交到不少新朋友。因此,雷寅双对女学充满了向往。 一早,天色还没大亮,雷寅双早早地就起了床。收拾妥当后,她便坐在厅上等着时辰了——学里是辰时三刻才开课,可这会儿连雷爹都还没去上朝呢。 花姐抱着小石头送着雷爹出来时,就只见雷寅双背着个手,在二门的花厅上跟推磨一般打着转。雷爹以为她这是对上学的事紧张,便住了脚,看着她一阵犹豫——昨儿他就说,要亲自送雷寅双去女学里报道的,却叫雷寅双给坚定地否了。 见他这神色,雷寅双哪能不知道他这是又动摇了,便赶紧跑出花厅,推着她爹道:“您上您的朝去吧,能有什么不放心的?有三姐姐和小静姐姐陪着我嘛!”说着,到底手脚利落地把她爹推出了二门。 直接把她爹交到她爹那些亲卫的手上,雷寅双这才转身要回二门去。就听那已经上了马的雷爹在她身后挣扎着又道:“要不,还是叫健哥送你……” 他话还没说完,雷寅双已经回过身来,两只手坚定地在半空中劈了个叉状,道:“不要!不就是去学里报个道嘛,搞得我跟那从没出过家门的三岁小屁孩儿一样,我才不要你们送我呢!” 正说着,恰好李健从角门处进来了,便对雷爹笑道:“姑父放心,我会把双双送到学里……” “不要!” 雷寅双立时又要蹦哒起来,却叫李健冲她使了个眼色,扭头对雷爹笑道:“时辰不早了,姑父快走吧,不然上朝该迟了。” 雷寅双一听,到底怕耽误了她爹,只得先忍耐着不吱声了。 雷爹领着人才刚出门,雷寅双就扭头对李健道:“我不要你们送,我要自己去学里!” 李健微笑道:“哪怕只是为了叫姑父姑母放心,你也且将就一下吧。” 雷寅双一噎,虽然有满脑子想要反驳的话,却一时如那茶壶里煮着的饺子一般,就是倒不出来,只能愤愤地拿眼瞪着他。 抱着小石头站在垂花门下的花姐见了,不由笑出声儿来,扬声对雷寅双道:“是呢,健哥儿说得对,你且将就一下吧,省得叫我们担心。还是说,你要我和小石头一起去送你?” 雷寅双皱着下巴回头猛瞪了花姐一眼,直瞪得花姐一阵哈哈大笑,便抱着小石头回了内院。 想着雷寅双被李健堵得圆瞪着双眼说不出话来的模样,花姐一边走一边笑,一边还逗着怀里的小石头道:“果然一物降一物呢,可是?” 也不知道小石头能不能听懂他娘的话,他拉着花姐的衣襟冲着他娘一阵咿咿呀呀地叫唤,显然是想让她娘抱着他去找他姐姐玩去。偏他娘这会儿虽然跟他说着话,其实脑子里早已经想着别的事了。 这几天,上门道贺的客人里,可没少了打听李健的人——想想也是,李健过了年就该有十七了,早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之前之所以没有提起,一则是因为那时候他们的身家背景不好为人所知,顾忌颇多;二则是李健要专心学业,一时没能顾得上;第三,也是因为花姐觉得李健是个有前途的,江河镇上的女孩虽纯朴,到底见识差了些,不说李健满不满意,花姐自个儿就没一个看得上的。 如今他们全家进了京,雷爹得了爵位,李健自己也争气,还考中个解元。虽说这样一来,于他的婚事上多了许多可选择的余地,到底他们家在京里没个根基,对京城各家更是不知底细。而与其贸然选错了人,害了健哥儿的一辈子,花姐觉得,倒不如依着她以前那亲上作亲的想法,把李健跟双双重新给凑成一对儿呢。反正如今雷寅双的身份在皇上那里已经留了案底,也再不怕人翻旧账了……虽然这样一来,颇有些对不住小兔…… 可是,不管是从为人父母的角度去看,还是从双双的利益出发,花姐都觉得,只冲着江家那个背景复杂的家,他就不是双双的良配。倒是李健,若是双双嫁了他,嫁人前和嫁人后几乎没什么区别,总还在一个家里…… 花姐的想法,雷寅双自然是一无所知。直到看着花姐抱着小石头进了二门,雷寅双那打了结的舌头才稍稍松开一些,便扭过头来,叉腰瞪着李健道:“你这是变相要挟!”又耍赖道:“不管,反正我不要你们送!” 李健眨眨眼,指着身后道:“苇青也说过要来送你呢。” “啊?!?”雷寅双却是误会了他的这个手势,只当江苇青就在李健的院子里了,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他背后看去,一边不满道:“真是的,不就是去上个学吗?一个个干嘛非要送我?这又不是组队上山打狼!” 李健的眉微微一挑,道:“原来你愿意他送你啊。” “我干嘛要人送?!”雷寅双没明白他话底的意思,冲着李健翻了个白眼儿,道:“他人呢?”又皱着眉道:“他这是要逃学吗?他可跟你不一样,如今你不用再去学里了,难道他也不用去了?” 李健如今可是举人老爷了,如果他愿意,直接出仕做个小官吏都未尝不可的,自然不需要再去学里的,而江苇青虽然不需要参加科举,可他到底才十四岁,还没到“毕业”的年纪,所以还得乖乖上学去。 “他人呢?”雷寅双盯着李健背后又问了一遍。 李健挑着眉梢道:“原来你果然还是想苇青送你啊。” “谁说的!”雷寅双不由跳起脚来,反驳道,“你们谁我都不要!特别是小兔。他若敢逃学,看我不揍他!”又问道:“他人呢?” 李健仔细看看雷寅双,见她脸上果然一片坦荡,便知道,就算江苇青那边起了什么念头,至少他家双双是没那个意思的,便放下心来,对雷寅双笑道:“我可没说他在我那里。”又道,“今儿是你头一天去学里,先生和掌院那里都要打个招呼的。这些事便是你能做得来,也该由家里人出面才是,这才是对师长的敬重,倒不是家里人不放心你。” 雷寅双又噎了噎,看着李健不满一噘嘴,道:“就欺负我没你们能说!你们要做什么事情,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反正到最后我都是没理的那一个!” 李健不由一阵笑。又收了笑,对她正色道:“学里远不是你想像的那样简单,特别是,能入女学就读的,都是勋贵世家的女儿。那些女孩子一个个都眼高于顶,若是叫你头一天就一个人去学里,别人不会说是你怕麻烦,只会说是家里人不看重你,才没个人护着你去学里。还有,”他看看她身后,“你的那些丫鬟呢?” 雷寅双道:“学里不是只让带一个丫鬟吗?” 李健皱眉道:“你且都带上。便是不能都进学里,就叫她们在外面候着。”又道,“这是体面规矩。” 雷寅双可不理解这种“体面规矩”,正准备继续抗议,冯嬷嬷早在一旁笑着回应李健道:“大爷劝劝姑娘吧,我早那么劝姑娘来着,偏姑娘就是不听,还说让人那么干守着是浪费。” 于是,也不管雷寅双同意不同意,李健便和冯嬷嬷商量着重新打点了雷寅双要带去学里的东西。 等雷寅双发现,冯嬷嬷把她平常喝茶用的那套彩釉茶具都给打包塞给春歌时,她不由就是一阵翻眼。可这一回有李健帮着冯嬷嬷压制着她,便是她满肚子抗议,也叫李健找着各种理由给驳了回去。 等守门的小厮通报到里面,说姚王两家小姐都已经准备好要去学里时,雷寅双才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去上个学,花姐要给她备两辆马车了。却原来,她独个儿坐一车,她的丫鬟们抱着她专用的那些物件,也得要再装一车的…… 虽说如今王姚雷三家还和以前一样做着邻居,却是再不可能像鸭脚巷时那样,是紧挨着的邻居了。从细柳胡同进来左手第五家,是板牙家。隔了两户,才是姚爷家。而再隔上一户,对门才是雷家。 雷寅双上了马车,马车一出门,她便看到,那胡同里已经一溜停了四辆马车了。显然是王家和姚家也是跟她一样的规格——小姐上学,两辆马车伺候…… 雷寅双的马车驶到姚家门前时,那姚家守门的老家人便把她的马车拦了下来。裹着件斗篷的三姐这才被丫鬟婆子们如众星捧月一般侍候着从门里出来,上了雷寅双的马车。再往前一点,是同样规制的王静美。 等自家小姐上了马车后,那些送着小姐出门的婆子丫鬟们才纷纷退回到王府门内。 雷寅双回头看看身后一条长龙般跟着的马车,忍不住一阵咋舌,道:“要得如此排场吗?” “要。”小静和三姐异口同声道。 雷寅双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二人道:“我怎么感觉,在信里报喜不报忧的,不止小兔一个?!” 三姐扭头看看小静,撇了一下嘴,道:“早说不该那样写的,偏你不听。” 小静也撇着嘴道:“不是不想让她瞎操心嘛!”又看着雷寅双道:“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糟糕,便是以前在江河镇上,新搬来的人也总要被人欺负一下的,不过等大家熟识了之后也就好了。学里也一样,就像你以前常说的,谁也不是银子,非要人喜欢不可。这世间有喜欢你的人,自然也就有那不喜欢你的。不过,像我那天跟你说的那样,若遇到有人惹你,你可千万别冲动,有什么事只管告诉先生,先生再不许人在学里闹事的。至于出了女学大门,那就另论了。” 雷寅双看着她俩一阵眨眼,道:“怎么听着,好像学里不是个好去处一样呢?” 三姐双手抱胸,撇着嘴道:“反正我是不喜欢学里的。学的东西都是我们以前学过的不说,周围那些同窗还都蠢得要命……” “咦?”雷寅双立时扭头瞪向她,“你信里不是说,学里能学到好多有趣的东西吗?” 三姐一窒,不情愿地道:“有些课业还是挺有意思的。就是同窗太蠢,明明很容易就能弄明白的问题,非要先生反复地讲,弄得我都没兴趣往下学了。”又冷哼道,“亏得女学只需要上半天课,下午爱去不去,不然我才不耐烦把时间耗在学里呢。”又拿下巴一指小静,“她倒是混得如鱼得水一般。” 小静笑道:“我倒真是喜欢学里,不为别的,别处可没法子认识那么多人去。” 三姐截着她的话,对雷寅双道:“别看她整天装个淑女模样,其实骨子里跟她奶奶一样,就爱听别人家的一个八卦故事!”又道,“我们每天同来同往的,说实话,学里的那些女孩子,我还真没记住几个,偏她竟几乎个个认识,且也不嫌麻烦,竟还个个都能说得上话!” 小静笑道:“不过是彼此给个面子情罢了,别人肯笑脸对你已经是一种周到了,又何必不理人呢。” 这一点雷寅双的观点和小静相似,她也是个爱结交朋友的。可三姐就不同了,她宁愿独处着,便又是一撇嘴,道:“学里唯一的好地方,就是藏书阁了。” 雷寅双听了,立时哈哈一笑,道:“我早猜着你会这么说的。” 三姐看看她,笑道:“我也猜到你会最喜欢上什么课了。骑射课!” 大兴以武立国,且之前受异族统治长达五十年之久,民间尚武之风犹存,便是女孩子学骑射,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只不过是近年来,随着天下承平,民间生活日渐安逸,才叫新贵间渐渐又兴起了那为鞑子所灭的前朝的旧式礼仪规矩。 “说到这个,”小静盯着雷寅双头顶上的发辫道:“你怎么又改回原来的发式了?不是跟你说了,这是男孩子的发式,不合适女孩子的吗?” 今儿雷寅双又和以前在江河镇上似的,把头发全都梳到头顶心里高高扎起,只留了尺余长的发尾散在脑后。 “谁说的?!”雷寅双立时一扭头,给小静和三姐展示着她脑后梳起的发辫,以及那别在发髻根部的一圈细小花钿,“这可不是男孩儿的束发,这叫……”她努力回忆着翠衣告诉过她的发髻名称,“好像是叫什么高髻来着,不过翠衣加了些变化,没把最后的发尾收进去。” 出于新奇,前些日子里,雷寅双几乎是一天换一个新发式,穿着打扮也都由着翠衣她们去搭配。可打从千秋宴上回来后,许是过了那股子新鲜劲儿,她竟又犯起了懒病,每天里依旧是怎么简单怎么来。且她打小就习惯了一低头就有发尾扫过脖子的感觉,如今突然把那发尾梳了起来,不由就叫她觉得脖子上一阵空荡荡的别扭。只是,再想像之前那样扎个马尾,于她如今的身份到底是不合适了,于是翠衣便挖空了心思,替她梳了这样一个发式。虽前面看有点像男孩的发式,后面却依旧有着女孩儿发式的精致。 三姐也把雷寅双一阵上下打量,道:“这发式也就罢了,明明这衣裳跟我们一样,怎么穿在她的身上,还是像个男孩儿?!” 女学里规定,学生们只能穿学里统一下发的月白色圆领衫去学里上学。这会儿雷寅双身上便穿着和三姐、小静一模一样的衣裳。只是,她不喜欢那宽大的衣袖,便找了她爹的一副皮护腕束住了袖口……于是,明明浑身上下都是一副女儿家装扮的她,看着却硬是多了几份男孩儿的爽利劲。 小静笑道:“不知道如今她跟逸哥儿站在一处,还像不像个双胞胎了。”又笑着问雷寅双道,“你今儿头一天入学,他可有送你什么礼物?” 三姐一听就微皱了眉。 雷寅双则不以为然地一撇嘴,道:“不就是上个学嘛,还送什么礼!”又一指窗外,“我原想着一个人跟你们去学里也就罢了,偏健哥叽叽歪歪说了一堆的歪道理,我也拦不住他,就随他去了。” 那李健一直骑着马跟在她们的马车旁的。小静顺着雷寅双的手指往窗外看了一眼,忽然笑道:“瞧,那是谁?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雷寅双和三姐立时扭头看向窗外,就只见李健的身旁,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骑在白马上的红衣少年来。 许是感觉到马车里投来的眼,江苇青扭头看着车窗上低垂的纱帘微笑了一笑。 小静忽然花痴地合着手笑道:“以前一起住着时怎么都没觉得?如今他这般一长开,倒是越发的好看了。” “嗯、嗯!”雷寅双立时一阵与有荣焉地猛点头。 花姐看看她们,气得一扭头,真心不想理这花痴二人组。 第八十八章 ·考核 第八十八章·考核 雷寅双很想问问江苇青是不是真为了送她上学而逃学了,可因她是坐在马车里的,江苇青则是骑马走在最外侧,他们中间隔着个李健,叫她不方便问他话,她便只得暂时按捺下满腹的疑问,扭头过去又跟三姐和小静打听着学里的事情。 这良山书院乃是个传承了近两百年的古老书院。鞑子统治时期,书院曾一度随着旧朝南迁。大兴立国后,天启帝力邀书院迁回京城,且还特别拨了上曲江的一处原皇家园林作了书院的院址。而虽说旧朝讲究个“女子无才便是德”,草莽出身的天启帝却认为,一个知书达理的母亲更能教养出一个知书达理的孩子,所以他倒是颇为支持开办女学的。只是,到底不好把男学生和女学生们放在一处,于是天启帝便在一堤之隔的下曲江那边给女学也圈了一块地。 因此,虽然良山女学隶属于良山书院,且连教课的先生都有相互兼着的,其本身倒是和良山书院并不在一处。 从细柳胡同到女学,若不走大道,穿过京城里四通八达的胡同,最多也不过一刻钟的路程。 雷寅双她们的马车穿过胡同来到湖滨大道上时,她立时明显地感觉到,路边的车马多了起来。且时不时还有人撩起车帘相互打着招呼。只一看那些打着招呼的女孩身上相同的月白色圆领长袍,雷寅双便认了出来,那些都是女学的学生们,她未来的同学。 雷家进京还不满一个月,因此,京里的人家都还不认得雷家马车上的标记。但三姐和小静的马车就跟在雷家马车后面。同学一年多,关系稍近一些的,倒也认得她俩的马车,便有人也同样招呼着她们。这一路来,雷寅双就老听到后面有人隔着车帘招呼着她俩,王家和姚家的车夫则屡屡陪礼笑道:“我家姑娘不在车上。” 三姐冷笑一声,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雷寅双没明白她的意思,就听她又道:“这些打招呼的人里头,倒有一大半从来没跟我说过话。” 小静也苦笑道:“虽然都跟我说过几句话,可也从来没像今儿这样主动过来问好的。” 雷寅双隔着那车帘往后面看了看。就见那些马车打过招呼后,并没有让出车道来,而是纷纷抢着挤在她们这辆马车的后面。 她不由侧头往车窗外看了看。 车窗外,江苇青和李健正和她们的马车并排而行着。那二人一路都在谈论着什么,且似乎还争论得颇有些激烈。从窗口外飘进来的只言片语,雷寅双才知道,他们说的是西南的战事。据说好像是西南的外番有些不□□分。 雷寅双看看他俩,再回头看看跟在后面的马车,问着小静和三姐道:“她们应该猜到你们在我车上了,怎么都没个人上来问一声?” 小静笑着一阵摇头,道:“果然临时抱佛脚没什么用处。这才几天,你就把冯嬷嬷教的那些规矩礼仪忘了个干净?” 三姐也道:“你还当这是在江河镇怎的?这可是京城!京城有京城的规矩,没经人引见过的,就是陌生人。若是你坐在我们的马车上,她们可以借由我们来跟你搭话,这不算失礼;但如果我们坐在你的马车上,她们若是想要绕过你这个主人来跟我俩搭话,便是对主人家的一种不恭敬了。” 小静扭头看看窗外,笑道:“别的时候亏点礼数她们大概不会在意的,这时候,只怕谁也不愿意。” 三姐则嘲笑着江苇青和李健道:“看杀卫玠。” 雷寅双也扭头看看那二人,见他们一个俊逸一个舒朗,心底不由一阵自豪,回头笑道:“可惜板牙不在。若要论起来,我倒觉得板牙长得比他俩还要更好看一些呢,只是如今身量还未长足,才吃了一些亏。” 正说着,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从马车后面传了过来,“前面可是雷家姐姐的马车?” 雷寅双扭头往后一看,就只见长宁长公主家的小女儿苏瑞骑着一匹小马,横冲直撞地跑了过来。她仿佛没看到护在马车旁的李健和江苇青一般,竟硬是生生将他二人从马车旁挤了开来。此时雷寅双已经拉起了车帘,苏瑞一把抓住那车窗框,冲着雷寅双就是一阵叽叽呱呱地说笑。 李健和江苇青对视一眼,只得勒马退到了马车的后方。 苏瑞并没有入良山女学就读,而是入了离良山女学不远的另一所范氏女学。宋二和宋三姐妹便是那学里的学生——后来雷寅双才知道,这范氏女学是苏瑞的姑姑办的。 雷寅双很是喜欢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便把她介绍给了三姐和小静。苏瑞最爱看个美人儿了,忽然发现小静,立时亮着眼眸道:“姐姐长得真好看。”又回头对着后方叫道:“哥哥,我不要骑马了,我要跟姐姐们一同坐车。” 雷寅双奇怪地顺着苏瑞的眼回头看过去,这才发现,他们的后方不知何时跟上一辆装饰得很是华丽的大马车,把原本退到车后的李健和江苇青都给挤得没影儿了。 听到苏瑞的话,那车夫紧加了一鞭子,大马车赶上来和雷寅双她们的马车并驾齐驱着。那车帘一挑,却是从车窗里露出一张略有些苍白的脸来。车内之人责备着苏瑞道:“又淘气!喊着不肯坐车的是你,非要骑马的也是你,这会儿又闹什么?!”说着,那人歉意地隔着车窗向着雷寅双一拱手,笑道:“雷姑娘见谅。” 雷寅双不由看着车内之人一阵眨眼。 刚才因被苏家的马车隔开,这会儿才赶上来的江苇青见了,立时便知道,她肯定是不记得苏琰的名字了,不由就弯眼微笑起来。 不过,便是不记得那马车里的人到底叫什么了,雷寅双好歹还记得这张脸的,也知道他是苏瑞的哥哥,便冲着那边马车里还了一礼,叫了声“苏大哥”。 苏琰微怔了怔。这是他和雷寅双的第二次见面而已,且两家还没有相互拜访过,因此,其实雷寅双还不够称呼他一声“大哥”的。可比起坐在雷寅双身边的另外两个姑娘称呼他“世子”,他忽然觉得,便是被叫“大哥”其实也没什么,因为,显然雷家姑娘的这一声“大哥”,并不是有意要跟他套近乎,应该就是她那么随口一叫的罢了。 苏琰那一向和煦的笑容不由更和煦了三分,笑着跟雷寅双寒暄了两句,便软硬兼施地哄着那比他足足小了八岁的妹妹,只说他们这样把路给堵了(这倒是实情),又骗着苏瑞重新上了马车,然后向雷寅双等人拱了拱手,他便带着不情愿的苏瑞先行一步了。 虽然雷寅双既不像小静那般擅长察言观色,也不像三姐那般通透人心,但这苏琰的神色变化,倒也没能逃开她的眼。因此,他那一开始无来由的警觉,不由就叫她有些奇怪。见苏家马车走远了,便回头跟三姐道:“这人好生奇怪,一开始干嘛拿那种眼神看我,好像我要拐了他妹妹似的。” 三姐噗嗤一笑,道:“他那样看你,才不是怕你拐了他妹妹呢,他是怕你对他有什么企图!”又笑道,“才刚我竟说错了,那位才是真正的卫玠呢,我们家的这两个,不,三个,可都算不上。”说着,却是不顾小静的阻止,对雷寅双说起那苏琰的八卦来。 却原来,这苏琰竟真有个诨名叫“赛卫玠”的,因为他不仅长得好、有才学,还和那传说中的卫玠一样是盏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 三姐颇为八卦地笑道:“听说在健哥和逸哥儿之前,京里就数他长得最好了。便是如今,差不多也是他们三个平分秋色呢。” 小静皱着眉头责备了她一句,道:“哪好在大街上议论男孩子长相的?!” “嘁!”三姐不以为然地一撇嘴,翻着白眼骂了她一句“假正经”。 雷寅双也探头笑道:“才刚你还说小兔长得好来着。” “那可不一样,”小静反驳道,“怎么说那是我们自家……”她顿了顿,忽地笑了起来,摇头道:“总之,你们还是注意着一些自己的言行吧,女孩子家的名声最是要紧了。” 雷寅双和三姐对了个眼儿,各自又是一撇嘴。雷寅双道:“别人如何看我,跟我何干?为了别人看得顺眼,叫我委屈我自个儿,我可不干。” “我也没那么傻。”三姐也道。 三人说话间,马车便到了那著名的柳堤。柳堤的左侧,一道缓坡上去,便是良山书院的地界。而沿着柳堤向前,经过一道高高的砖雕牌楼,那就进了女学的地界。 雷寅双心里记挂着江苇青逃学的事,一下了马车便迎着李健走了过去。只是,等她走到李健面前时,却是没看到江苇青,便问着李健道:“小……江苇青呢?” “去学里了。”李健道。 “啊?”雷寅双一怔,想了想从镇远侯府到书院的路线,不由一阵皱眉——再怎么走,也不会绕到细柳胡同去啊! “他来干嘛的?”她问,“我还当他逃学了呢。” 李健微微一笑,倒也没瞒她,道:“他原是有这个打算的,我就把你的话告诉了他。他大概是怕挨揍吧,就改主意了。”又冲着身后的小厮一歪头,笑道:“他原给你带了一套瀚墨轩的文房四宝,我先替你收了,等回去再给你。”说着,兄妹二人便在三姐和小静的带领下,进了女学的大门。 雷寅双不明白江苇青今儿这是什么意思,便跟在李健身后嘀咕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啊?昨儿晚上送书过来的时候怎么不顺便给我?而且家里也不可能就短了我的笔墨啊?他这一大早的,放着自个儿的学不上,跑过来干嘛?” 李健听了,不禁一阵暗暗笑话着江苇青这是媚眼儿抛到了灯影里。他岂能不知道,江苇青这是想要偷偷在雷寅双的身边织一张无所不在的大网呢,偏这网再如何织得周密,双双眼里看不到都是白搭。 这般想着,李健都不知道该不该同情一下江苇青了。 *·*·* 因上课的时辰快到了,三姐和小静便先回了教室,只由着李健带着雷寅双去了教谕处。 凑巧的是,今儿掌院不在,只有教谕在。 那教谕是个年过四旬的妇人,头上的发髻盘得铁打不动,一张脸更是透着森森寒气。她从鼻尖处看看雷寅双,道:“以前没进过学?” 这高高在上的腔调,不由就令雷寅双微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恭敬答道:“是。” “可识字?” “识得。” “那就好。”教谕翻了翻手边的一本花名册,道:“既这样,且先把你编入到辛字辰班吧。” 雷寅双正要弯腰行礼时,那一直被教谕冷落在一旁的李健忽地上前一步,向着教谕行礼道:“舍妹入学,不需要考核一番吗?” 雷寅双这才忽然想起来哪里不对。三姐和小静可都是交待过她的,入学第一关是要先考一考各人的学识程度,然后根据考核的结果再来分班的。 她抬头看向那个教谕,就只见那教谕皱了皱眉,似乎颇不高兴李健的发问。不过她到底还是答着李健道:“有这必要吗?” “有。”李健沉声道。 教谕一扬眉,看看雷寅双,对李健道:“如今府上风头正劲,有个什么事都会叫人传得沸沸扬扬,偏李公子又是才名在外。公子可想清楚了,真想叫你这表妹在人前考核一番?!” 直到此时雷寅双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位教谕是以为她那所谓的识字,也就是识得个《百家姓》、《三字经》而已,竟是怕她受李健的名声所累,万一考得太差,叫人耻笑了去。 她立时上前一步,朗声道:“学生愿意参加考核。” 要说起来,其实雷寅双也很好奇自己这些年学的东西,到底都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鸭脚巷的几个孩子中,李健和小兔自是不用说,三姐和小静更是一个聪慧一个听话,这几人的学业从来都不用大人们操心的。就是那和雷寅双一样贪玩的板牙,也因他是个将来要顶起门户的男孩子,而被他爹娘和姐姐逼着不得不用功。至于雷寅双,因她爹那放羊吃草的溺爱,加上她身边还有个总不忍心看她抓耳挠腮而偷偷帮她作弊的小兔,她对学业的事一向又是得过且过,所以她一直都是很有自知之名地把自己定义为“鸭脚巷里最不学无术的一个”。即便这样,她仍暗搓搓地觉得,自己应该比板牙也差不了多少的。 而叫她惊讶的是,姚王两家先一步进京后,板牙也跟着李健和江苇青一同入了良山书院。虽然他的上面压着李健和江苇青,他居然也没有落后太多,每个月的月考竟也排在学里的前十名以内。 因此,雷寅双不禁更想知道,自己跟京城的女孩子们比起来,到底是好还是差,又差了多少…… 等雷寅双默完一段四书五经,又按照先生的要求写了一段她最痛恨的经义释解后,那位被教谕临时招来的老先生看看雷寅双,点着头道:“看得出来,基本功还是有的,就是不够扎实。”然后给她评了个“乙”字。 对此,雷寅双已经很满意了。她原就不是个爱读书的…… 耗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做完了所有的测试后,雷寅双的成绩出来了——她于四书五经和女诫内训这些需要死记硬背的课目上都得了个“乙”。琴棋书画四艺中,她的棋和书也得了个“乙”。至于女红,雷寅双直白地跟先生坦言,虽然她能在十步之外用针在墙上刺出一幅画来,但针眼后面穿上线,她就全然无能了。那女红先生也是个性情诙谐的,便真的给了雷寅双一把针,见她果然能用针在墙上钉出一朵牡丹花来,竟因此也给了她一个“乙”字,叫教谕先生大皱其眉。女红先生还颇为振振有辞地道:“她们这样的人家,学这些原不过是要教她们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将来不至于叫人给蒙骗去罢了,难道还要叫她们去做绣娘裁缝怎的?” 除了这些“乙”之外,不仅叫教谕很是吃惊,雷寅双自己也挺惊讶的是,其他课目她竟然全都得了一个“甲”,包括她认为自己最不擅长的算筹一课…… 综合起来,雷寅双被排到了甲字丙班。和三姐、王静都不在一个班里——小静在甲字乙班,天才三姐则是自入了学后就一直是女学里的魁首,所以她在天才班,甲字甲班里。 而等雷寅双真正入了学,看到那辛字班上都是些七八岁的孩子,她才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场什么样的羞辱。 考完后,那位看似高傲无礼,其实只是刚直铁面的教谕才向她和李健坦言道:“我得向二位道歉,竟是我想差了。”又对雷寅双道:“因有人跟我说,你从小在乡下长大,便是识字也不过是粗识得几个字而已,偏你家如今又如烈火烹油一般,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盯着你们家。我便想着干脆免了这个考核,原来竟是我想差了。” 而,至于是什么人对教谕说的这番话,那位教谕到底没肯透露。 便是她不说,等雷寅双发现她和靖国公府的大姑娘许丹阳也是同班同学,且还无缘无故被她撞翻了桌上的纸笔砚台后,大概也就猜到了——无非是天启军的这一帮子女们。 第八十九章 ·吃亏 【不会生活】 没住防震棚时,大家的住房虽然都不宽裕,可关起门来一家是一家,谁也不清楚谁家的事。而这防震棚就不同了,它几乎没有任何隔音效果,谁家有点什么风吹草动,邻居们都会听得一清二楚——用李大大那稍嫌粗鲁的话来说,就是“中间一家放个屁,左右四家邻居都能听到响”。因此,那天大毛妈妈跟大毛爸爸刚一吵嘴大家就都听到了。 大毛妈妈是个十分彪悍的女人,身高一米七四,看上去要比大毛爸爸高出半个头。大毛爸爸很瘦,不喜欢说话,见了人也不爱笑,所以大院里的孩子都有点怕他——除了他的儿子大毛。大毛还经常在孩子们面前夸口,说在他家一切由他说了算,他是老大,他妈妈老二,他爸爸老三,他姐姐大丫最没出息,是个受气包。 这天,不知为什么大毛妈妈跟大毛爸爸吵了起来,大家刚要支起耳朵听个仔细,突然,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显然是谁挨了谁一耳光。 大妞心想,坏了,大毛爸爸又挨打了——因为她常听大毛说他妈妈打他爸爸的事——随后静默了两秒钟,就在大妞担心是不是人高马大的大毛妈妈把大毛爸爸给揍昏过去了时,一声凄厉的哀嚎刺破苍穹。 “我把你个杀千刀的,竟敢动手打我?!我让你打,让你打……” 挨打的竟然是大毛妈妈! 立刻,只听得各家的桌椅板凳一阵乱响,大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冲出家门,向大毛家跑去。距离最近的已经在那里开始劝架了。 听着那边的热闹,大妞恨不能插上一双翅膀飞过去瞧个明白。可爸妈正堵在门口呢——大妞的爸爸很讨厌邻居这种有热闹就跑去围观的行为,也明令禁止大妞姐儿俩跟着学。 大妞这心里就像有只猫在抓一样的难受。 正难受着,突然,在她家芦席墙根下探出两个脑袋 梁星和梁宇! 二妞刚想叫,梁星赶紧打了个手势让她别叫,然后又指了指对面的芦席墙,那意思,他只是借道的。大妞两眼一亮,立马跟在梁星梁宇后面钻过芦席墙。二妞也只犹豫了一秒就跟了上来。 显然,想到这个主意的人不止梁星一个。他们刚钻进李红军家,就看到李红军的屁股消失在卫红家的芦席墙下。 在卫红家,大妞他们和卫红、李红军兄妹会合在一处,大家一起趴在卫红家的地上,从芦席缝下向大毛家张望着。 此时,大毛妈妈和大毛爸爸已经被大人们分开了。大妈妈一边替吓得哇哇大哭的大毛和大丫擦眼泪,一边说:“能多大的事?就打得这鸡飞狗跳的,也不怕吓着孩子。” 大毛妈妈推开拉着她的李大大和李大妈,往地上一坐,拍着自己的大腿就冲大妈妈哭诉起来。 “哎哟喂我的大妈妈噢……呃……这个日子没法过了噢……呃……我怎么这么命苦噢……呃……当初真是瞎枯了眼才会嫁给他这么个黑心辣子噢……呃……替他生儿生女洗衣做饭没人领情就罢了噢……呃……还要被他打噢……” 大毛妈妈拉长了音调哭一声念一句,每一句都要用尽一口气,就在大家都在替她担心,怕她一口气喘不上来时,她又长长地“呃”了一声,顺便倒抽一口气,然后连哭带念地又数落出第二句。 她这哭一声念一句然后倒抽一口气的方式煞是新颖,大妞这个爱哭鬼几乎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愣是不知道哭竟然也能哭得这么抑扬顿挫富有艺术性,不由听呆了。 二妞也听呆了,趴在大妞肩膀上问:“大毛妈妈是在唱歌还是在哭?” 大妞摇摇头,下意识地开始模仿大毛妈。刚哼哼了两句,就只见大毛妈妈猛地止住一个倒抽气,翻着一双怪眼下死眼瞪着她。 大妞吓得一缩脖子,赶紧躲到芦席墙的那边去了。 大妈妈又问大毛爸爸:“到底是为什么吵架?” 大毛爸爸气乎乎地一抬手,指着地上一只打烂的碗说:“世上还有这种婆娘!天天跟我哭穷,说家里缺这个缺那个,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她偷偷背着我给大毛一天一个鸡蛋!我们家什么情况大妈妈你是知道的,我跟大丫想要多喝一口粥都要看她的脸色被她唠叨上半天,大毛才多大点小毛人儿,就一天一个鸡蛋!这惯孩子也惯得太离谱了……” 大毛妈妈跳起来骂道:“啊,是我吃了吗?是我吃了吗?我还不是跟你们一样天天喝粥,我怎么就惯孩子了,我怎么就惯孩子了?给大毛吃个鸡蛋又怎么了?啊?这孩子从小就三灾八难的,我这又是为了谁啊?啊?还不是为了你们陈家!大毛还不是你们陈家的种?你个死老子没本事给孩子挣吃的也就算了,我这当妈的从牙缝里省出几只鸡蛋你又看不得了?啊,怎么着,你还想不要脸来跟孩子抢东西吃怎么着……” 大毛妈能吵架是大院里闻名的。可大妞觉得大毛妈的水平真的不怎么样,颠来倒去老是重复着那么几句相同的话。 正在大家看得兴意阑珊想要撤退时,大妈妈大概也听腻烦了她这和尚念经似的道白,转身对大毛爸爸说:“这清官难断家务事,谁是谁非我也不问了。但有一点,你个大老爷们打老婆就是你不对。” 大毛妈妈一听,赶紧应和道:“对,就是,打老婆算什么本事!” 大妈妈忍不住横了她一眼,又道:“这说明,在你的思想深处还是有大丈夫作风,这点一定要好好检讨。” “对,检讨!”大毛妈妈又在大妈妈身后跟着挥手。 大妈妈皱皱眉,转头对大毛妈妈说:“这夫妻俩过日子,哪有锅边不磕灶台的?都相让着一步不就没事了吗?何况我看平时大毛爸爸对你也挺好,你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原谅他?!”大毛妈妈瞪起牛眼,“凭什么原谅他?!” “那你想要他怎么样?”大妈妈强压下不耐烦,问道。 大毛妈妈咬牙切齿地道:“他要给我赔礼道歉,还要写个大字报给我公开道歉……” 她的话还没说完,大毛爸爸就跳起来叫道:“休想!” “看看看看!”大毛妈指着大毛爸爸。 大妈妈想了想,说:“既然他不肯道歉,你又不肯原谅他,那这么着吧,交给组织上来处理他。” 大毛爸爸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大毛妈妈点点头,冲着大毛爸爸恶狠狠地说:“好,组织上要好好教育教育他!”回头想了想,她又问道:“组织上会怎么处理?” 大妈妈道:“扣工资……” 大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光听了“扣工资”这三个大字大毛妈妈就叫了起来。 “哎哟喂,我的大妈妈哎,你可行行好,千万不能扣工资……” 周围围观的人不由全都笑了起来。 大妈妈也忍着笑道:“那怎么办,他又不肯给你道歉,你又不肯原谅他。为了让他长点记性,这工资一定要扣的。” 大毛妈立刻赔上笑脸道:“那我原谅他我原谅他……” 大毛爸爸在一边倒不干了,“我没什么需要她原谅的……” 大毛妈妈赶紧上前一步拉开大毛爸爸,阻止他再开口,一边转头对大妈妈笑道:“大妈妈说得对,一家子哪有锅沿不碰灶台的呀,这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夫妻打架不记仇嘛。” 说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见没什么热闹好瞧了,孩子们全都偷偷地撤退出来。卫红捂着嘴笑道:“都说大毛爸爸怕大毛妈妈,今天竟然也有胆子打了大毛妈妈一巴掌,够厉害的。” 梁星活学活用,立刻套用上一句毛-主席语录,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凭计划粮吃饭,每月的定额就那么多,子女多点手头再散漫一点的人家往往过了月中就到不了月底。大妞家就大妞爸爸跟大妞妈妈两个人挣那么点死工资,而且上面要养奶奶,还要时时周济外公外婆,下面又要养大妞姐妹俩,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好在大妞妈妈跟大妞奶奶都是会过日子的人。就这样,一家人一个月都不敢吃上几只鸡蛋,何况大毛家的条件还不如大妞家。 大毛家也是只有大毛爸爸和大毛妈妈两个人挣着工资,可是他们家上面要养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四个老,下面还要养大毛、大丫,三丫、四宝四个小的。因为养不起孩子,三丫和四宝从小就被送到乡下爷爷奶奶那里去了。就这样大宝还一天一个鸡蛋……全院的人听了都不由咋舌,都觉得大毛妈妈太不会生活了。 *** 大妞他们住的防震棚是搭在红星生产队的红薯地上的。当初因为事出紧急,生产队只粗粗地把地里种的红薯给刨了一遍就走了。因此,地下还有不少漏网的红薯。 那天,二妞拿着小铲子在自家门口挖土玩,挖着挖着就挖到一只大红薯。奶奶看看四下无人,便偷偷地藏了起来,晚上给全家人煮了一锅红薯粥。 爸爸看着碗里的红薯很是惊讶,问:“哪来的红薯?” 二妞很自豪地说:“我挖的。” 爸爸皱起眉,教训道:“这地是跟红星生产队借的,这红薯还应该归生产队所有,以后不许乱挖了。” 大妞二妞咬着筷子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可是,大妞家不挖,其他人家照样挖。那天大妞到李红梅家串门,就看到她妈妈在偷偷地洗着一脸盆红薯。再看看她家的地,已经翻得跟马路对面刚犁过的田差不多了。 大妞回家告诉爸爸妈妈,爸爸说:“别人家挖是别人家的事,我家坚决不许挖。” 奶奶听了没吱声,等爸爸妈妈上班后,自己拿着铲子开始在屋里刨起地来。等爸妈下班回家时,家里的地早就给翻了个遍。 奶奶瞪着眼说:“咋个?我翻的,我自己跟伢仔吃,你们不要吃好了!” 于是乎,那个月,几乎家家的防震棚里都飘着红薯香。 除了烤红薯、煮红薯粥外,奶奶还跟邻居们交换了一些自创的红薯做法。比如李妈妈的“炒三丝”(土豆丝、黄瓜丝、红薯丝)。但最受欢迎的还是大妈妈的“红薯芋头汤”(红薯、芋头切丁,然后一起煮,煮完后再洒上一把香葱,“煞是香的咧……”)。直到多年后,二妞人在国外,仍然念念不忘当年的红薯芋头汤。 【不会生活】 没住防震棚时,大家的住房虽然都不宽裕,可关起门来一家是一家,谁也不清楚谁家的事。而这防震棚就不同了,它几乎没有任何隔音效果,谁家有点什么风吹草动,邻居们都会听得一清二楚——用李大大那稍嫌粗鲁的话来说,就是“中间一家放个屁,左右四家邻居都能听到响”。因此,那天大毛妈妈跟大毛爸爸刚一吵嘴大家就都听到了。 大毛妈妈是个十分彪悍的女人,身高一米七四,看上去要比大毛爸爸高出半个头。大毛爸爸很瘦,不喜欢说话,见了人也不爱笑,所以大院里的孩子都有点怕他——除了他的儿子大毛。大毛还经常在孩子们面前夸口,说在他家一切由他说了算,他是老大,他妈妈老二,他爸爸老三,他姐姐大丫最没出息,是个受气包。 这天,不知为什么大毛妈妈跟大毛爸爸吵了起来,大家刚要支起耳朵听个仔细,突然,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显然是谁挨了谁一耳光。 大妞心想,坏了,大毛爸爸又挨打了——因为她常听大毛说他妈妈打他爸爸的事——随后静默了两秒钟,就在大妞担心是不是人高马大的大毛妈妈把大毛爸爸给揍昏过去了时,一声凄厉的哀嚎刺破苍穹。 “我把你个杀千刀的,竟敢动手打我?!我让你打,让你打……” 挨打的竟然是大毛妈妈! 立刻,只听得各家的桌椅板凳一阵乱响,大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冲出家门,向大毛家跑去。距离最近的已经在那里开始劝架了。 听着那边的热闹,大妞恨不能插上一双翅膀飞过去瞧个明白。可爸妈正堵在门口呢——大妞的爸爸很讨厌邻居这种有热闹就跑去围观的行为,也明令禁止大妞姐儿俩跟着学。 大妞这心里就像有只猫在抓一样的难受。 正难受着,突然,在她家芦席墙根下探出两个脑袋 梁星和梁宇! 二妞刚想叫,梁星赶紧打了个手势让她别叫,然后又指了指对面的芦席墙,那意思,他只是借道的。大妞两眼一亮,立马跟在梁星梁宇后面钻过芦席墙。二妞也只犹豫了一秒就跟了上来。 显然,想到这个主意的人不止梁星一个。他们刚钻进李红军家,就看到李红军的屁股消失在卫红家的芦席墙下。 在卫红家,大妞他们和卫红、李红军兄妹会合在一处,大家一起趴在卫红家的地上,从芦席缝下向大毛家张望着。 此时,大毛妈妈和大毛爸爸已经被大人们分开了。大妈妈一边替吓得哇哇大哭的大毛和大丫擦眼泪,一边说:“能多大的事?就打得这鸡飞狗跳的,也不怕吓着孩子。” 大毛妈妈推开拉着她的李大大和李大妈,往地上一坐,拍着自己的大腿就冲大妈妈哭诉起来。 “哎哟喂我的大妈妈噢……呃……这个日子没法过了噢……呃……我怎么这么命苦噢……呃……当初真是瞎枯了眼才会嫁给他这么个黑心辣子噢……呃……替他生儿生女洗衣做饭没人领情就罢了噢……呃……还要被他打噢……” 大毛妈妈拉长了音调哭一声念一句,每一句都要用尽一口气,就在大家都在替她担心,怕她一口气喘不上来时,她又长长地“呃”了一声,顺便倒抽一口气,然后连哭带念地又数落出第二句。 她这哭一声念一句然后倒抽一口气的方式煞是新颖,大妞这个爱哭鬼几乎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愣是不知道哭竟然也能哭得这么抑扬顿挫富有艺术性,不由听呆了。 二妞也听呆了,趴在大妞肩膀上问:“大毛妈妈是在唱歌还是在哭?” 大妞摇摇头,下意识地开始模仿大毛妈。刚哼哼了两句,就只见大毛妈妈猛地止住一个倒抽气,翻着一双怪眼下死眼瞪着她。 大妞吓得一缩脖子,赶紧躲到芦席墙的那边去了。 大妈妈又问大毛爸爸:“到底是为什么吵架?” 第九十章 ·一力降十会 第九十章·一力降十会 和才刚认识雷寅双的于春儿不同,三姐和小静都知道,雷寅双从来就不是个愿意忍气吞声的,因此,见她忽然按捺下怒气,又语焉不详地说着什么“宁为人知莫为人见”,二人便都知道,她心里定然是有了什么谋算。只是,再细问,雷寅双却是什么都不肯说了。 其实雷寅双的计划很简单。那许丹阳对她玩阴招,那么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是。既然学里当着人不能动手,那等出了女学,她给那许丹阳套黑麻袋,痛扁她一顿总可以吧!所谓“宁为人知莫为人见”嘛,这一招她小时候就玩过的! 要说雷寅双自小就武力值惊人,几乎三天两头地把人打得来家里找雷爹告状。偏雷爹又不是花姐那样口舌利落的,总免不了要为了雷寅双向人低头。雷寅双见了心疼极了,便学会了这招“宁叫人知莫叫人见”——谁来告状她就尾随谁,然后找着机会套那人的黑麻袋痛扁一顿——直到后来花姐嫁给她爹。以花姐的泼辣和护短,都不用雷寅双再在背后使阴招,就能把人骂得不敢上门,因此,雷寅双已经很久都没套过人黑麻袋了。 而,等雷寅双再想以小时候的阴招去对付许丹阳时,却是忽然发现,她竟做不到了。 自打进京后,雷寅双身边就总围满了人。她打小就是个爱热闹的,所以也不曾在意过,直到如今她想溜单行动,才忽然发现,成了公府小姐的她,再不是江河镇上的那个野孩子了,竟是到哪里都有人紧紧跟着。 而,便是她能甩开春歌等人,她发现她也没法子像在江河镇那样去跟踪许丹阳。一则,她对京城道路不熟;二来,许丹阳也跟她一样,进进出出都跟着一堆的丫鬟婆子;第三,那许丹阳上学放学不是坐车就是骑马,而她至今还不会骑马呢…… 那女学里不仅每天只半日的课程,且还三天一休沐。雷寅双吃亏后的隔日,便是她入学后的头一个休沐日。她用了一个下午兼一整个休沐的时间来观察许丹阳,最终发现,自己难以在学堂外找到套许丹阳黑麻袋的机会,便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把主意打到了学里。 自雷寅双叫教谕罚了后,许丹阳见她竟没什么反击的手段,便以为她和班上那以胆小出名的于春儿一样,是怕了她们,竟屡屡于教室里拿言语挑衅着雷寅双。她哪里知道,雷寅双一向是个简单直接的孩子,她心里想着要在学堂外面套许丹阳黑麻袋,觉得总要一笔算了账的,也就懒得搭理她平常的那点小挑衅了。如今见不能在学堂外面正大光明地耍阴招,这孩子立时就把注意力转到学里了,自然就再容不得她那般放肆了。 这天课间,许丹阳又拉着她的那些狐朋狗友在那里对着雷寅双一阵指桑骂槐时,雷寅双便装着伸懒腰的模样,指间微动,一把石子弹了过去。顿时,连许丹阳带围在她周围的那些女孩子们,一人头上挨了一石子。 “呀!”女孩子们惊叫着,捂着脑袋扭头向雷寅双瞪视过去,就只见雷寅双学着许丹阳平日里看她的模样,正挑着眉头扬着下巴望着她们,甚至连唇边那抹歪斜的微笑都学得极像。 而许丹阳却是头一次知道,自己这样微笑时竟是如此气人,她立时站起身来,冲到雷寅双的面前喝道:“你打人!” 雷寅双挑着眉笑道:“拿贼拿赃,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打人了?” 许丹阳一窒,喝道:“我们后面就只有你,不是你打的,又能是谁?” 雷寅双笑道:“我可老老实实坐在这里呢,我拿什么打你了?” 有个细心的女孩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递给许丹阳道:“看,她肯定是拿这个打的我们!” 许丹阳接过那石子就往雷寅双的鼻尖前一杵,怒道:“你还想抵赖?!” 雷寅双斜挑着眼看着她,冷笑道:“原来随便在地上捡颗石子就能说是我打的呀,那怎么不说泰山还是我堆的呢?” “你!”那许丹阳气得拿着那石子便要来丢雷寅双。 雷寅双立时学着那天许丹阳的模样,“啊”地尖叫一声,抱着脑袋就往旁一躲,仿佛许丹阳真的打了她一般。 那许丹阳正愣神时,就听得教室门口有人喝了一声,“住手!” 众人一回头,就只见教谕正黑着一张脸站在教室外。直到这时众人才想起来,下一堂课正是李夫人的课。 雷寅双看着李夫人就尖叫了一声:“先生救命,许大姑娘要打我!” 偏那许丹阳因为吃惊,高抬着的手一直没有放下。那教谕三两步过来,猛地把她的手往下一按,又那么一抄,便从许丹阳的手心里抄过了那粒石子,握着那石子伸到许丹阳的面前喝问着她:“你要做甚?!”说着,便当众把许丹阳教训了一通。 教谕的身后,雷寅双则得意洋洋地冲着许丹阳一阵歪嘴抹脖子地做着怪相,气得许丹阳三尸暴跳,也顾不得教谕正在训话,抬头就恶狠狠地瞪着雷寅双。 李夫人见她瞪着身后,便也转身向身后的雷寅双看去。 叫许丹阳没想到的是,那雷寅双如变脸一般,立时冲着教谕露出一脸畏畏缩缩的害怕神情来,叫教谕见了不由在心里微叹了口气。 要说那天许丹阳和雷寅双起冲突的事,教谕其实对来龙去脉一清二楚,但到底是雷寅双动手的错处更大一些,所以她才罚了雷寅双的。而其实之后,她也一直注意着许丹阳和雷寅双之间的事,因此,对于许丹阳这些天以来的挑衅,教谕可谓是清清楚楚。叫她吃惊的倒是,头一天里还暴躁得先动了手的雷寅双,这几天里竟一直“克制着自己”,连回嘴的事都不曾有过,更不曾向先生告过黑状,因此,教谕此时心里早不自觉地偏向了雷寅双——她哪里知道,雷寅双只不过是因为想着要在学堂外面海扁许丹阳一顿出气,才没去搭理她在教室里的挑衅而已。 教谕看着许丹阳怒道:“别以为我没看到这几天你的所作所为。你觉得你的行为,可合一个淑女的规范?!你……” 她那里不客气地教训着许丹阳时,雷寅双则找着一切机会冲许丹阳做着各种鬼脸,气得她对着雷寅双又是一阵怒目而视。 教谕见她竟仍冲雷寅双狠狠地瞪着眼,不由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教室门外就把许丹阳赶出了教室,又叫她去教谕处站着去,等她上完这一堂课再来处理她。 被先生赶出教室,对于学生来说,可以说是件莫大的耻辱。若说之前许丹阳对雷寅双不过是家族旧恨,如今则是又添上了一笔她自己的新仇。于是,在雷寅双上头一堂骑射课的那一天,雷寅双被许丹阳领着她的那些小伙伴们赌在了马场的草料堆背后。 只是,若比吵架,雷寅双必输无疑,可动起手来——何况雷寅双的手上还拿着马鞭——她岂有个会输的道理? 那被人拉开的于春儿只听到草料堆后面一阵“哼哼哈嘿”,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雷寅双终于觉得报复够了,便拍着双手从草料堆后面转了出来。 此时被两个大个子女孩抓住胳膊的于春儿早哭成个泪人儿了。那两个女孩见从草料堆后面出来的人居然是她,不由都吃惊地松了手,向着草料堆后面跑了过去。于春儿则哭着拉着雷寅双一阵查看。 雷寅双笑道:“我没事……”正说着,就听得草料堆后面传来一声尖叫。 雷寅双立时拉着于春儿跑了过去,竟是假装她才过来的模样,看着那地上叠成一摞的许丹阳等人吃惊道:“这是怎么了?谁把你们打成这样?!这人定是个武功高手吧?竟一个人就干翻了你们六个人?!哎哟喂,不知道告诉先生,先生会不会信呢……” 那被压在最底下的许丹阳气得拿拳头一阵捶地,雷寅双却笑眯眯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又拿一只手去捂于春儿的眼睛,道:“哎呦喂,我最不敢看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了,春儿姐姐胆小,肯定更不敢看了,对不住啊,我们先走了。” 等走出老远,她忍不住就笑弯了腰,看着仍呆呆地回不过神来的于春儿道:“你可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一力降十会。”雷寅双得意地晃着拳头道:“小静姐姐总说拳头硬没用,要叫我说,那是不够硬才没用的,真够硬了,你倒看有用没用。” 于春儿回头看看那边,担心地道:“她肯定会报复你的。” “行啊,”雷寅双又晃了晃拳头,笑道:“就看我俩谁的拳头硬呗!” 这是雷寅双的头一堂骑射课,虽然那马是匹老马,连背都塌了,因她终于给自己报了仇,加上对骑马一事向往已久,雷寅双竟是一点儿也不嫌弃,乐吱吱地在先生的教导下,由马夫牵着那匹老马,带着她在马场上绕了老半天。 她原想像其他已经学会骑马的同学那样,让马夫将缰绳交给她的,教骑射的先生却说什么也不肯,只说叫她先学会怎么在马背上稳稳坐了——虽然雷寅双已经是坐得很稳了。 而直到骑射课结束,雷寅双既没看到许丹阳等人回来,也没看到教谕夫人来找她的麻烦。事后雷寅双才知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真把许丹阳她们几个打服了,几人竟跟先生说,她们是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才摔了个鼻青脸肿的。雷寅双这才知道,为什么教骑射的先生明明夸着她有学骑马的天分,却怎么也不肯把缰绳交给她自己掌着。 头一堂骑射课的第二天,则是雷寅双在学里的第二个休沐日。 因头一天的骑射课,正勾得雷寅双对骑马一事心痒难耐,很想找着机会去学骑马。偏雷爹如今公务愈加繁忙,李健又因才名在外,天天被他学里的先生带着各处参加文会,她想找个人教她骑马竟都找不着人。直到这时,雷寅双才忽然想起,她竟有个七八天都不曾收到过江苇青的消息了。 想着她只顾着报仇的事,竟忘了江苇青,她不由咬了咬舌尖。又算着今儿正好也是良山书院里的休沐日,她便写了个帖子,叫来春歌,让她找个人去请那镇远侯府的世子爷。 春歌拿着帖子不禁一阵烦难。今儿不巧,不仅主人和大爷不在家,主母也出门吃酒了,连冯嬷嬷也因家里有事而请假不在,偏自家姑娘却在这时候要请个外男上门作客……这、这于礼不合啊! ——却原来花姐也不在家。自他们家封了爵,工部派人来改了家里的门楣后,花姐就陷入了各种酒会茶会之中。雷寅双只去过一次那种场合后,就再不乐意去了。花姐也因总有人有意无意地打听她和李健,便也放任了她。今儿是平肃伯府上大姐儿的满月宴,花姐带着小石头出门应酬了,也就只留了雷寅双一人在家。 春歌拿不定主意,便跑去请教王伯。 王伯倒颇有些不以为然,笑着问春歌:“我们大爷旁边的那个院子,是给谁留的?” 那是雷寅双非说什么“狡兔三窟”,特别给江苇青在家里备下的院子。 王伯又叹道:“你们也是世子爷亲手挑上来的,该也知道,他和家里关系不一般。不仅他拿我们老爷夫人不当外人,连我们姑娘也拿他当亲兄弟一样。再说,他又不进二门,好歹还有我们这些人呢。” 春歌一听便释然了。 江苇青倒也来得快,信送出去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便已经坐在了忠毅公府二门处的花厅上。 雷寅双过来时,还没进门,就已经看到他沉着一张脸,默默垂眼坐在厅上了——那模样,不用人说也知道,是生气了。 雷寅双自知理亏,便对一直在厅上陪着江苇青的王伯,还有跟着她的春歌等人一阵挤眉弄眼。众人也都看出了那世子爷正生气着,见姑娘这模样,都猜到她大概是要伏低做小去哄那世子爷,又不肯叫他们看到,便都捂着嘴笑着,悄悄撤到厅外侯着了。 雷寅双还怕人偷听,硬是把人撵出三十步开外才罢休。 她回过身,见江苇青仍板着一张脸坐着,便笑嘻嘻地跑过去靠着他坐了。她才刚要开口说话,却不想江苇青忽地站起身,竟跑到她的对面去坐了。 雷寅双吐着舌尖憨笑了笑,便腆着脸又跑到他的身边坐了。见他又要再次起身走人,她赶紧一把拉住他,笑道:“你要真不理我,就不会来了。如今来都来了,还假装什么生气嘛!” 江苇青气得扭头狠狠瞪着她。 他原就生得白,这般一生气,却是涨得小脸通红,惹得雷寅双手指忍不住一阵发痒,差点就想上手去揉他的脸了。可回头看看厅外不远不近围着的春歌和王伯他们,她只得按捺下这个念头,起身将他按在椅子里,向他腆脸笑道:“我向你赔礼道歉还不行嘛,这几天事多,就忘了你了。” 这“忘了你”三个字,于雷寅双不过是随口一说,于江苇青,却是胸口一痛。 他蓦地反手握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问道:“这几天,你真的一次也都没想到过我?!” 雷寅双想了想,道:“想到过的呀。”又道,“我正要问你呢,我头天去报道时,你过来干嘛的?就只为了送我那一匣子笔墨的?!” 她话音一落,却是眼前忽地一花,竟是江苇青猛地站起身,转身就把她推到了旁边的椅子里,然后一手按着她的肩,一只手仍握着她的手,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她。 他捏着她手的劲道,不由令雷寅双疼呼出声,叫道:“轻点,你捏疼我了!” 这话不知怎么,竟像是激怒了江苇青一般,他猛地用力压了一下按在她肩上的手,那双原本如婴儿般纯净的眼,这会儿却如卷着风云一般,升腾着一股雷寅双所不能理解的怒气。 “我管你疼不疼,你都不管我了!”他怒道:“你可知道这几天我受着怎样的煎熬?!我明知道你入了学,有了自己的朋友,就再不会需要我了,可我还是想试试,我想看看,我若不主动来找你,你会不会记得有我这么个人。结果呢?你果然一点儿都没想起我来!我明知道,一直都是我牵挂你多过你牵挂我,可我能怎么办?!你想叫我怎么办?!” 他这伤心的模样,竟是雷寅双头一次见。直到这时,雷寅双才意识到,这一回她果然是真伤了他的心了。 而他的话,更是叫雷寅双于愧疚之外,还有些心疼。以前,在她不知道他能从容应对江家人时,她多少还替他担着些心的。可在千秋宴上,她亲眼看到他应对自如后,她便放了心了。知道自己再不用充当他的守护后,她更是极少会想到他。她以为,没有她,他也会没事的,怎么说他的背后还有比她强大了许多的皇帝和太后。 直到这时,她才忽然醒悟到,原来,她在他的心里,真的不仅只是个守护者的角色,显然她在他的心里,有着一个特别重要的位置……而反观自己,恰正如他所说,其实一直以来,他对她的牵挂,都是多于她对他的牵挂的…… 雷寅双不禁一阵愧疚,忙抬头看着他连声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小兔你别生气,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只顾着自己而忘了你,对不起……” “不,你还不明白,”按着她的肩,江苇青摇着头,伤心道:“你始终都没明白,我要的不是你的道歉,我只想要你……”他咬住牙,下巴微微颤抖了一下。 虽然他没把话说完,雷寅双却忽地懂了,他想说的是,“别丢下我一个人”。瞬间,想像力丰富的雷寅双便想像着,这些天里,他是如何在孤独中煎熬着的。而,大概没人比她更知道,眼前这死心眼儿的孩子有着一副如何孤僻的性情…… 这般想着,雷寅双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她抬起那一只仍自由着的手,轻轻覆住他的脸颊。 伤心中的江苇青一怔,看着她眨了眨眼,呆呆道:“你……哭了?” 她的眼底,荡漾着微微的水汽。 他蓦地松开她的手,带着惊慌道:“我、我、我……真捏疼你了?!” 雷寅双看着他,忽地又是一阵感动。这死心眼儿的笨小兔,明明心里气着她,她那里一个帖子,他仍然还是飞奔着来了。她这里才刚一道歉,他立时就不生气了…… 她蓦地一眨眼,眨掉眼里那因感动而升起的些许水汽,那原本抚在他脸颊上的手,却是改抚为拧,忽地用力拧住他的脸颊,愤愤道:“我不去找你,你就不能来找我了?!还非要我下帖子来请你,果然如今你架子大了怎的?!还跟我闹起脾气来……” 厅外,听着厅里远远传来雷寅双的喝骂,嫣然踮起脚,想看清厅上的状况,却□□歌猛地拉了她一把,低声喝道:“别淘气!” 翠衣也抻着脖子道:“好像打起来了。” “没事,”打江河镇上转过一圈,曾听无数乡邻说过虎兔之间友爱故事的王伯颇有把握地道,“世子爷总会让着我们姑娘的。” 第九十一章 ·马场 脖子里扎着一条脏污领巾的大汉叫刘三,是周军地字营一个小小的伍长。 虽说是个“小小”的伍长,手下却也管着“十来个兄弟七八条枪”。而且,此次伐吴他也曾立下一些小小军功,想来凯旋后晋为庶长总是跑不掉的。 谁知也该是他家祖坟上冒青烟,搜山时竟然让他撞上了在逃的吴王。双方在铜山下那座有着百年历史的济颠庙前僵持了整整两天,直到盟军大部队源源不断开来,吴王眼见逃生无望,这才绝望地自杀了,临死前还不忘放一把火,把自己连同跟他一起逃亡的宫人全都烧化作一堆焦炭。 虽然没抓到一个活着的吴王,这死了业已变成一堆焦炭的吴王也颇值一些身价。昨天傍晚,丞相帝师接到消息来看了现场后曾拍着刘三的肩头说,等周主、郑王和白王一道验看后,只怕当即便封他个什么爵位也是未可知的事。 这消息让刘三喜出望外。但他同时也清醒地认识到,这个赏赐是建立在他能否好好看守这堆焦炭的基础上的。因此,虽然看着那堆人形焦炭既恶心又让人毛骨悚然,他还是尽心尽责、小心翼翼、同时也是胆颤心惊地在旁坚守了一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听到有马车从山下驶来的声音。刘三正在那里整队准备迎接三位大王的銮驾,却不曾想,跑上山来的竟是两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 为首的那个少年身量还未完全长成,一副五短身材配上一张带着婴儿肥的圆脸和一双弯成新月状的眉眼,使他看上去很像人们过年时贴在门上的抱金鱼福娃,煞是可爱。 而后面跟着的那个少年…… 刘三倒抽一口冷气。他甚至没见过比他更美丽的女人! 只见这少年身材修长,那出着毛的狐皮斗蓬衬着一张素净的瓜子脸,显得他如谪仙般飘逸出尘。再看他那挺直的鼻梁,那泛着水润光泽的樱桃小口,那说书人形容的“白水银里养着黑水银”般晶莹清亮的眼眸,以及那细腻得不见一丝毛孔的肌肤……这位少年似乎只能用“玉人”二字来形容。 刘三困难地呑咽了一下。传说吴王好男风,如果这是吴宫里的娇娃,也难怪吴王会有龙阳之兴…… 不过,这两位少年周身穿金饰玉,一看便知出身豪门。刘三虽然举剑拦住对方,心里泛着无数龌龊的念头,行动上却不敢真的有所冒犯。 他正在那里犯着嘀咕,不知该拿这两个少年怎么办时,眼前突然一花,在少年和他之间,竟然又平空冒出一个少年来。 一个眉宇间刺着山形纹饰,剃着光头的十六七岁少年。 少年只一脚就齐齐踢断了那十来杆红樱枪。 刘三就算不认得他这一脚功力,也该认得他眉间的刺青——那是山族人特有的标志。 众所周知,彪悍善战的山族人一般就三种身份:雇佣兵、保镖、杀手。 雇佣兵是要穿制服的,杀手再大胆也不可能出现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因此,显然,这个光头少年是后面那两位少爷的保镖。 白飒歪着头,冲堵在前边的光头少年笑道:“哟,shawn,身手大有进步嘛,这次比上次又快了两秒。” 肖恩很是不喜欢主人家这位肆无忌惮的亲戚,因为他常常拉着世子出入一些危险场合。甚至可以说,只要哪里有危险,白靖安公就会在哪里——或者说,只要有靖安公在的地方就会有危险。 而且,他也很讨厌靖安公用那种奇怪的腔调念他的名字。 肖恩生怕一个忍不住,那脸不屑会得罪雇主家这位难缠的亲戚,便仰起头假装看天,装作没听到白飒嘴里冒出的那一串串让人听不懂的新鲜词。 “谁敢动手?谁敢动手?!”这时白术也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冲那些士兵像赶苍蝇一样挥舞着刚才替郑太擦泥点的汗巾,一边扯着公鸭嗓子威风十足地喝道:“瞎了你们的狗眼啦,没看见这是郑王世子殿下和白国靖安公大人嘛!” 若说眼前这两位少年只是郑国和白国的贵族子弟,刘三还不怎么害怕,可一听这两位的名头,他发抖了。 要知道,现任周国国君姬胜有两个同胞姐姐,小姐姐嫁给了郑王——便是眼前这位郑王世子的亲生母亲;大姐姐则嫁给了当年的白国太子。要不是那位太子爷短命死得早,她也该是白国皇后的命。所幸这位太子爷还给长公主留下一个遗腹子——便是眼前这位圆脸少年。 长公主对此子是爱若性命,别说是不小心碰着这位小公爷一点油皮,光被长公主听说他曾拿剑指着他,只怕也会被活剥了一层皮去…… 想到这,刘三不由打了个冷战,赶紧一挥手,领着手下拖着吹火棍灰溜溜地缩到一边,兀自拍着胸口压惊去了。 见当兵的都退走了,白飒嘻嘻一笑,拉着郑太就往台阶上跑。 一阵风从大雄宝殿的废墟上吹下来,带着一股让人窒息的浓郁焦臭。郑太只觉得一阵恶心,便捂住鼻子拖着脚,不肯再往上去。 白飒可不管他乐意不乐意,硬是拉着他向前跑,几乎把郑太给拖倒在地。 郑太求救似地看看肖恩——肖恩正两眼望天,竟然没瞧见雇主那可怜兮兮的眼神。 他又回头看看白术——白术虽然同情他,却不便违了自家的小主子,连忙也学着肖恩抬头去看天。 此情此景,郑太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跟着白飒上了台阶。 上得台阶,两人一抬眼,不由全都大吃一惊。 这大雄宝殿早已烧得只剩下了一个框架,就连高台上的济癫像也已烧化成一堆黄土。 这些他们都曾远远地望见过,也不以为意。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在黄土堆的周围竟然堆放着一具具烧焦变形的人体残骸。 也不知道是为了邀功还是出于某种变态心理,那些周军士兵清走尸体四周的杂物,只单留下一具具焦黑蜷曲的尸体横七竖八地保持着他们生命最后一刻的姿势。 这些曾经是人类的尸体,有些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有些还能看到一点皮肉的模样。有些似乎在被烧之前就已经死了,有些则明显当时还活着。 看着那些求救般伸向天空的焦枯手臂,和只剩下牙齿清晰可见的炭黑头颅,郑太立刻捂着嘴跑下台阶。 白飒再大胆也忍不住阵阵寒毛倒竖,于是二话不说,也跟着郑太一溜烟地跑开。 两人一口气冲进松林。 深吸了几口带着松脂清香的空气后,白飒假装大胆地笑道:“你跑什么呀,不就是一堆尸体嘛。” 他这么一说,又让郑太想起那些尸体来,不由一阵干呕。 白飒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嘻笑道:“难怪你老子嫌你娘,你上了战场还不拿刀砍人了?你想想,要是那一刀子正好划拉在肚子上,那个肠穿肚烂……” 郑太赶紧推开他的手向前跑了几步,抱着另一棵树狂吐起来。 白飒一阵哈哈大笑。 郑王郑文允自诩豪杰,最看不上的就是儿子郑太这副比女人还精致的模样。偏偏他后宫粉黛三千,就只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比起郑太的敦厚纯良,他宁可欣赏白飒这样的玩世不恭和胡作非为。因此,和其他亲戚不同,他倒是经常鼓励郑太跟着白飒乱跑,好让循规蹈矩的郑太多少能沾染点白飒那略有些疯颠的肆无忌惮。 白飒回头看看大雄宝殿,冲郑太笑道:“喂,我念首诗给你听。” 也不等郑太回答,他便拖着腔调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京,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突然,不远处冒出一个声音应和着他。 白飒吓了一跳,赶紧住声四下张望,却没看到一个人影。 只听那个像是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声音又艰难地念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很久以前白飒就发现,这不同的两个世界里有着诸多共同点——也就是说,这个世界里同样也有僧道儒,有鸟生鱼汤(姚舜禹汤),有屈原杜甫,甚至连他们给后人留下的那些咏诵千载的诗篇都相差无几。但有一点白飒敢拿他的脑袋担保。那就是:到目前为止,这个世界里还没出现过一个叫作张养浩的人,也没出现过这首叫《山坡羊》的曲子,更没有一个被叫作潼关的地方。 白飒和郑太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顺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在他们身后十来步远的地方,是一小片光线暗淡的林间空地。 空地中央,突兀地拱着一个土丘——一个显然是在匆忙中挖成坑,又在匆忙中填成包的小土丘。 土丘下方,隐约可见数具潦草掩埋的孩童尸体。 在那些被泥土胡乱盖住的肢体间,白飒眼尖地看到一张脸,一张沾着血迹和尘土,却依旧充满生命活力的脸。 一张绝不可能属于死者的脸。 此时,一道阳光终于冲破云层的封锁,透过虬龙般苍劲的松枝洒向那个土丘,洒向土丘下那些还没来得及长大便已夭折的生命,也静静洒在那张脸上,洒进一双如琉璃般清澈澄净的淡金色眼眸里。 那双眼睛明亮而热烈,看到白飒和郑太向他走来时,眼眸深处似乎还泛起些许的笑意…… 和白飒不同,一开始郑太并没发现那个少年。他甚至都没认出泥土下埋了些什么。当他跟着白飒走到土丘前,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时,不禁大惊失色,赶紧收脚站住。 白飒则径直走到少年的跟前。 很难说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一首在这个世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元曲,竟然被这个活埋着的少年轻轻松松且准确无误地念出了下半阙,这……意味着什么? 他低头看着那双在阳光下浅淡得仿佛要穿透整张面孔的眼眸,心头一片混乱。 “你……受伤了吗?” 少年的脸上全是干涸的血迹。看着那斑斑血迹,白飒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似乎少年也觉得这个问题很傻,不禁愉快地弯了弯眼眸——虽然他几乎整个人都深埋在死人堆里,只有一个脑袋和半截手臂露在坑外。 白飒不禁又是一阵混乱。他隐约想着,这似乎不应该是一个被埋在死人坑里的活人该有的表情,便蹲下身,伸手碰了碰少年那冰冷的手指,下意识地又问了一个更傻的问题。 “你,还活着吗?” “应该是吧。” 这一次,少年的微笑已经明显漾到了唇边。 然后,他困难地动了动脑袋。一只搁在他头顶上方的手臂向旁滑去,露出另一具压在他身上的少年尸身。那个少年的脖颈几乎被砍作了两截。 壮着胆子慢慢靠近过来的郑太恰巧看见这一幕,不禁吓得“哇呀”一声大叫,转身飞也似的逃开。 白飒看看郑太,又看看那个少年,犹豫了一下,伸手拉住少年的手臂,想要把他从坑里拉出来。 他刚一使劲, 第九十二章 ·小女婿 脖子里扎着一条脏污领巾的大汉叫刘三,是周军地字营一个小小的伍长。 虽说是个“小小”的伍长,手下却也管着“十来个兄弟七八条枪”。而且,此次伐吴他也曾立下一些小小军功,想来凯旋后晋为庶长总是跑不掉的。 谁知也该是他家祖坟上冒青烟,搜山时竟然让他撞上了在逃的吴王。双方在铜山下那座有着百年历史的济颠庙前僵持了整整两天,直到盟军大部队源源不断开来,吴王眼见逃生无望,这才绝望地自杀了,临死前还不忘放一把火,把自己连同跟他一起逃亡的宫人全都烧化作一堆焦炭。 虽然没抓到一个活着的吴王,这死了业已变成一堆焦炭的吴王也颇值一些身价。昨天傍晚,丞相帝师接到消息来看了现场后曾拍着刘三的肩头说,等周主、郑王和白王一道验看后,只怕当即便封他个什么爵位也是未可知的事。 这消息让刘三喜出望外。但他同时也清醒地认识到,这个赏赐是建立在他能否好好看守这堆焦炭的基础上的。因此,虽然看着那堆人形焦炭既恶心又让人毛骨悚然,他还是尽心尽责、小心翼翼、同时也是胆颤心惊地在旁坚守了一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听到有马车从山下驶来的声音。刘三正在那里整队准备迎接三位大王的銮驾,却不曾想,跑上山来的竟是两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 为首的那个少年身量还未完全长成,一副五短身材配上一张带着婴儿肥的圆脸和一双弯成新月状的眉眼,使他看上去很像人们过年时贴在门上的抱金鱼福娃,煞是可爱。 而后面跟着的那个少年…… 刘三倒抽一口冷气。他甚至没见过比他更美丽的女人! 只见这少年身材修长,那出着毛的狐皮斗蓬衬着一张素净的瓜子脸,显得他如谪仙般飘逸出尘。再看他那挺直的鼻梁,那泛着水润光泽的樱桃小口,那说书人形容的“白水银里养着黑水银”般晶莹清亮的眼眸,以及那细腻得不见一丝毛孔的肌肤……这位少年似乎只能用“玉人”二字来形容。 刘三困难地呑咽了一下。传说吴王好男风,如果这是吴宫里的娇娃,也难怪吴王会有龙阳之兴…… 不过,这两位少年周身穿金饰玉,一看便知出身豪门。刘三虽然举剑拦住对方,心里泛着无数龌龊的念头,行动上却不敢真的有所冒犯。 他正在那里犯着嘀咕,不知该拿这两个少年怎么办时,眼前突然一花,在少年和他之间,竟然又平空冒出一个少年来。 一个眉宇间刺着山形纹饰,剃着光头的十六七岁少年。 少年只一脚就齐齐踢断了那十来杆红樱枪。 刘三就算不认得他这一脚功力,也该认得他眉间的刺青——那是山族人特有的标志。 众所周知,彪悍善战的山族人一般就三种身份:雇佣兵、保镖、杀手。 雇佣兵是要穿制服的,杀手再大胆也不可能出现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因此,显然,这个光头少年是后面那两位少爷的保镖。 白飒歪着头,冲堵在前边的光头少年笑道:“哟,shawn,身手大有进步嘛,这次比上次又快了两秒。” 肖恩很是不喜欢主人家这位肆无忌惮的亲戚,因为他常常拉着世子出入一些危险场合。甚至可以说,只要哪里有危险,白靖安公就会在哪里——或者说,只要有靖安公在的地方就会有危险。 而且,他也很讨厌靖安公用那种奇怪的腔调念他的名字。 肖恩生怕一个忍不住,那脸不屑会得罪雇主家这位难缠的亲戚,便仰起头假装看天,装作没听到白飒嘴里冒出的那一串串让人听不懂的新鲜词。 “谁敢动手?谁敢动手?!”这时白术也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冲那些士兵像赶苍蝇一样挥舞着刚才替郑太擦泥点的汗巾,一边扯着公鸭嗓子威风十足地喝道:“瞎了你们的狗眼啦,没看见这是郑王世子殿下和白国靖安公大人嘛!” 若说眼前这两位少年只是郑国和白国的贵族子弟,刘三还不怎么害怕,可一听这两位的名头,他发抖了。 要知道,现任周国国君姬胜有两个同胞姐姐,小姐姐嫁给了郑王——便是眼前这位郑王世子的亲生母亲;大姐姐则嫁给了当年的白国太子。要不是那位太子爷短命死得早,她也该是白国皇后的命。所幸这位太子爷还给长公主留下一个遗腹子——便是眼前这位圆脸少年。 长公主对此子是爱若性命,别说是不小心碰着这位小公爷一点油皮,光被长公主听说他曾拿剑指着他,只怕也会被活剥了一层皮去…… 想到这,刘三不由打了个冷战,赶紧一挥手,领着手下拖着吹火棍灰溜溜地缩到一边,兀自拍着胸口压惊去了。 见当兵的都退走了,白飒嘻嘻一笑,拉着郑太就往台阶上跑。 一阵风从大雄宝殿的废墟上吹下来,带着一股让人窒息的浓郁焦臭。郑太只觉得一阵恶心,便捂住鼻子拖着脚,不肯再往上去。 白飒可不管他乐意不乐意,硬是拉着他向前跑,几乎把郑太给拖倒在地。 郑太求救似地看看肖恩——肖恩正两眼望天,竟然没瞧见雇主那可怜兮兮的眼神。 他又回头看看白术——白术虽然同情他,却不便违了自家的小主子,连忙也学着肖恩抬头去看天。 此情此景,郑太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跟着白飒上了台阶。 上得台阶,两人一抬眼,不由全都大吃一惊。 这大雄宝殿早已烧得只剩下了一个框架,就连高台上的济癫像也已烧化成一堆黄土。 这些他们都曾远远地望见过,也不以为意。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在黄土堆的周围竟然堆放着一具具烧焦变形的人体残骸。 也不知道是为了邀功还是出于某种变态心理,那些周军士兵清走尸体四周的杂物,只单留下一具具焦黑蜷曲的尸体横七竖八地保持着他们生命最后一刻的姿势。 这些曾经是人类的尸体,有些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有些还能看到一点皮肉的模样。有些似乎在被烧之前就已经死了,有些则明显当时还活着。 看着那些求救般伸向天空的焦枯手臂,和只剩下牙齿清晰可见的炭黑头颅,郑太立刻捂着嘴跑下台阶。 白飒再大胆也忍不住阵阵寒毛倒竖,于是二话不说,也跟着郑太一溜烟地跑开。 两人一口气冲进松林。 深吸了几口带着松脂清香的空气后,白飒假装大胆地笑道:“你跑什么呀,不就是一堆尸体嘛。” 他这么一说,又让郑太想起那些尸体来,不由一阵干呕。 白飒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嘻笑道:“难怪你老子嫌你娘,你上了战场还不拿刀砍人了?你想想,要是那一刀子正好划拉在肚子上,那个肠穿肚烂……” 郑太赶紧推开他的手向前跑了几步,抱着另一棵树狂吐起来。 白飒一阵哈哈大笑。 郑王郑文允自诩豪杰,最看不上的就是儿子郑太这副比女人还精致的模样。偏偏他后宫粉黛三千,就只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比起郑太的敦厚纯良,他宁可欣赏白飒这样的玩世不恭和胡作非为。因此,和其他亲戚不同,他倒是经常鼓励郑太跟着白飒乱跑,好让循规蹈矩的郑太多少能沾染点白飒那略有些疯颠的肆无忌惮。 白飒回头看看大雄宝殿,冲郑太笑道:“喂,我念首诗给你听。” 也不等郑太回答,他便拖着腔调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京,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突然,不远处冒出一个声音应和着他。 白飒吓了一跳,赶紧住声四下张望,却没看到一个人影。 只听那个像是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声音又艰难地念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很久以前白飒就发现,这不同的两个世界里有着诸多共同点——也就是说,这个世界里同样也有僧道儒,有鸟生鱼汤(姚舜禹汤),有屈原杜甫,甚至连他们给后人留下的那些咏诵千载的诗篇都相差无几。但有一点白飒敢拿他的脑袋担保。那就是:到目前为止,这个世界里还没出现过一个叫作张养浩的人,也没出现过这首叫《山坡羊》的曲子,更没有一个被叫作潼关的地方。 白飒和郑太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顺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在他们身后十来步远的地方,是一小片光线暗淡的林间空地。 空地中央,突兀地拱着一个土丘——一个显然是在匆忙中挖成坑,又在匆忙中填成包的小土丘。 土丘下方,隐约可见数具潦草掩埋的孩童尸体。 在那些被泥土胡乱盖住的肢体间,白飒眼尖地看到一张脸,一张沾着血迹和尘土,却依旧充满生命活力的脸。 一张绝不可能属于死者的脸。 此时,一道阳光终于冲破云层的封锁,透过虬龙般苍劲的松枝洒向那个土丘,洒向土丘下那些还没来得及长大便已夭折的生命,也静静洒在那张脸上,洒进一双如琉璃般清澈澄净的淡金色眼眸里。 那双眼睛明亮而热烈,看到白飒和郑太向他走来时,眼眸深处似乎还泛起些许的笑意…… 和白飒不同,一开始郑太并没发现那个少年。他甚至都没认出泥土下埋了些什么。当他跟着白飒走到土丘前,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时,不禁大惊失色,赶紧收脚站住。 白飒则径直走到少年的跟前。 很难说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一首在这个世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元曲,竟然被这个活埋着的少年轻轻松松且准确无误地念出了下半阙,这……意味着什么? 他低头看着那双在阳光下浅淡得仿佛要穿透整张面孔的眼眸,心头一片混乱。 白飒则径直走到少年的跟前。 很难说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一首在这个世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元曲,竟然被这个活埋着的少年轻轻松松且准确无误地念出了下半阙,这……意味着什么? 他低头看着那双在阳光下浅淡得仿佛要穿透整张面孔的眼眸,心头一片混乱。 “你……受伤了吗?” 少年的脸上全是干涸的血迹。看着那斑斑血迹,白飒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似乎少年也觉得这个问题很傻,不禁愉快地弯了弯眼眸——虽然他几乎整个人都深埋在死人堆里,只有一个脑袋和半截手臂露在坑外。 白飒不禁又是一阵混乱。他隐约想着,这似乎不应该是一个被埋在死人坑里的活人该有的表情,便蹲下身,伸手碰了碰少年那冰冷的手指,下意识地又问了一个更傻的问题。 “你,还活着吗?” “应该是吧。” 这一次,少年的微笑已经明显漾到了唇边。 然后,他困难地动了动脑袋。一只搁在他头顶上方的手臂向旁滑去,露出另一具压在他身上的少年尸身。那个少年的脖颈几乎被砍作了两截。 壮着胆子慢慢靠近过来的郑太恰巧看见这一幕,不禁吓得“哇呀”一声大叫,转身飞也似的逃开。 白飒看看郑太,又看看那个少年,犹豫了一下,伸手拉住少年的手臂,想要把他从坑里拉出来。 他刚一使劲, 第九十三章 ·兄妹 “怎么回事?!” 白飒爬起来,恼火地把头伸出车帘外。 却只见白芷青白着一张小脸,愣愣地坐在驾驶位上。在马车前方,那四匹“大奔”的脑袋旁,站着一个剃得光溜溜的秃脑壳。 听到他的问话,肖恩转过身来。白飒这才看到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男孩。 男孩因为受惊过度而脸色煞白,一双大眼睛乌黑乌黑的,满是惊恐。 “石头!” 车后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妇人跌跌撞撞奔过来,一把将那个男孩抢进自己的怀里,上上下下摸索着男孩的身体。 “你怎么样?石头,有没有被撞着?哪里疼,告诉娘。”妇人紧张地絮叨着。 男孩看到母亲,这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肖恩赶紧替那男孩回答他的母亲:“他没被撞上,我及时……” 那母亲猛地抬头瞪向他,眼神里的愤恨让肖恩住了口。 这时,车后方又挣扎着走过来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女孩。那老人似乎腿脚不便,小女孩正费力地支撑着他。 “石头娘,石头怎样了?”老人气喘吁吁地问那妇人。 妇人警惕地看看白飒,又瞪了白芷一眼,然后单手抱起男孩,另一只手牢牢搀住老人的胳膊,引着他向车后走去,不再理会白飒等人。 “怎么回事?” 白飒一边问白芷,一边看着那一家人离开。 在马车后方不远处,是一片废墟——这里在战前应该是一个小村镇,此时则早已成为一片瓦砾场,唯有官道旁的一栋二层小楼逃过了劫难。 此时,楼前聚集着一群同样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 “这、这孩子……”白芷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显然,他也被吓得不轻。“……突、突然窜了出来。要不是肖公子……” 肖恩走过来,冷冷道:“你的车速太快了。”说着,白了白飒一眼。 白飒并没看到他丢过来的白眼,他还在看着那一家人。 见那一家人走过来,几个妇人迎上去接过老人,一边低声询问那个妇人。剩下的人见白飒在打量他们,便全都警觉起来,小心地将那一家人护在身后。 看着他们敢怒不敢言的神情,白飒不由摸了摸鼻子,扭头吩咐白芷减慢一些速度,重新缩回车内。 “这里应该离渡口不远了。”他道。 车内,郑太也隔着窗户在看那群妇孺。他们当中,那个残疾老人是唯一一个成年男子。 “那些……” 郑太的话还没问完,白飒就已经猜到了,接过去说道:“那些男的肯定是被拉去当兵了。” 这时,只听车外白芷轻轻吆喝了一声,马车缓缓启动。 郑太猛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扔出窗外,扔向那群人。直到马车走出了一段,才有一个孩子挣脱母亲的手,犹豫着上前捡起那只钱袋。 马车缓缓向前。 雷靠在软垫上,闭着眼睛像是在假寐。白飒眯眼望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郑太手托腮帮,默默望着车窗外的风景。一时间,车厢里只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 半晌,郑太看着路旁三三两两走过的前越士兵喃喃低语道:“希望她们的男人也能早点回去。” 白飒抬眼看看他,冷笑道:“不可能。看到那些越兵没?跟他们当初一样,现在吴国是战败国,他们得替我们几个国家服劳役,怎么着也得过个三五年才会被放回去。” “没有国了。”忽然,雷轻声道。 郑太和白飒不由对看了一眼。 可不是嘛,已经没有什么吴国了。当然,也不再有越国、雷国…… 越接近渡口,路边返乡的吴人就越多。 面对昔日的敌人,急于归乡的前越士兵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只是默默赶着自己的路。 而那些返乡的吴人却是心怀警戒。只要有人靠近,他们就远远躲到官道两旁的荒田里去,等来人走远了,这才重新回到官道上继续赶路。 见白飒的马车过来,那些人又纷纷逃向荒田。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孩子实在跑不动了,便呆呆地站在原地,满怀恐惧地望着马车。 郑太不忍地低下头,伸手在怀里摸了摸,却摸了个空,便抬头问白飒:“你的钱袋呢?” 白飒从怀里掏出钱袋,默默扔给他。 郑太从钱袋里抓出一把钱,向那个孩子扔去。 孩子似乎没想到会遇到如此好事,不禁愣了愣,然后赶紧弯腰捡钱。 几个胆大的孩子见此情景,便追着马车跑了几步。 郑太又扔出一把钱。 这大大鼓舞了那些孩子,又有更多的孩子挣脱大人的手,加入捡钱的行列。 看着那些孩子,白飒嘀咕道:“就这点钱,你能救得了几个人?” 郑太掏出最后一把钱看了看,答道:“能救得一个是一个。” 他把钱再次撒向那些孩子。 而让郑太没想到的是,那些钱很快便导致了一场小型争夺战。最后,甚至连大人也参与了进来。 马车继续前进,将那场纷争留在身后。郑太郁闷地叹了口气,放下窗帘说道:“但愿他们能早点安居乐业。”停顿了一下,又感慨道:“幸亏战争已经结束了。” “结束?”白飒扬扬眉,冷笑道:“只是暂时的而已。不是我瞧不起人类,只要还有人活着,就总还会有战争。” “为什么会有战争?” 忽然,角落里传来雷低低的声音。 白飒和郑太扭头看去,只见雷盯着在风中飘动的窗帘,目光显得迷离而恍惚。 “为什么?”白飒的冷笑更深,“因为人之劣根本性,因为人的贪婪*!” “怎么说?”郑太不解。 “你没瞧见刚才的混乱吗?没捡到钱的想要捡到,捡到钱的想要更多,那怎么办呢?只有一个字:抢!而谁又愿意让别人抢走本来可能会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于是不可避免就有了战争。所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就是这个道理。” “早知道我就不扔那些钱了,”郑太后悔道,“或者平均给他们每人发一文也是好的,那就不会有这场混乱了。” “未必。”白飒摇摇头,“有一句俗语你别忘了,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了一文还想两文呢!可每人手里就只有一文,怎么办呢?还是只有一个字:抢。我看,最后难免还是会变成战争。” “那,按照你的说法,就没办法阻止战争了吗?” 白飒的解释让郑太大惑不解,这些理论大大违背了他的平生所学,可听上去似乎又很有道理…… 他暗想,等回到家,一定要跟老师好好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白飒咧嘴一笑,道:“所以啊,我从来就没瞧得起人类过。” “说得好像你不是人一样。”郑太嘀咕着,又抬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有消灭了人的私欲,才不会有战争。” “消灭私欲?!”白飒哈哈大笑,“你觉得这可能吗?” “可能!”郑太郑重地点点头,“只要教化世人,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礼义廉耻,那就不会再出现像刚才那样的事了。” 白飒从来就不相信教化的功效,冷笑道:“连孔夫子都说‘食色吾所欲’呢,想要让人类断绝私欲,除非你不是人。” 他看看一直没吱声的雷。雷仍然以迷离的眼神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似乎是在若有所思。 “你怎么看?”白飒问。 雷眨眨眼,以一种类似自言自语地声调轻声吟唱道:“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日不得闲……” 白飒浑身一震,两眼不禁放光,接着唱道:“……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 于是,在冬日那似醒非醒的朝阳下,在离怀南古渡不足三里处的坑洼官道上,响起一阵并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歌声。 “……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多少同林鸟,已成分飞燕。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恋。爱人不见了,向谁去喊冤。问你何时曾看见,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有了梦寐以求的容颜,是否就算是拥有春天?……”(注:李宗盛词) *** 一江春水向东流。 由于铜山的阻挡,怀河在距离古渡口上游几十里的地方向北拐了一个“门”型的弯,然后又在下游几十里的地方,被十万大山夹道形成的险峻峡谷重新迫向东方。因此,水流相对平缓的怀南古渡便成为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在它还是吴越边境时,肖恩曾经来过这里。但即便是在那时,这古渡口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聚集过如此之多的士兵。 当他看到那些前越士兵拥堵在刻有“怀南古渡”四个大字的石碑下,焦虑不安地相互询问时,心头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而当他站在马车上,越过众人头顶远远看向渡口,却只看到码头边一片密密麻麻的褐色郑军制服后,预感顿时化作现实。 “看到什么了?”白芷问他。 肖恩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警告身后车厢里那些“劫持”了他的人。 这时,白飒也探出头来。 “又怎么啦?” 他不耐烦地一抬头,却正好看到一个人影如鬼魅般飘过人群头顶的上方,向着马车飞来。 一个虽然满头白发、却其实并没有那么老的“老”太监…… 白术! “坏了,快跑!” 白飒大喊一声,也顾不上郑太和雷会怎样,推开肖恩就跳下马车,没命地往人群里钻。 肖恩毫无防备,立刻被他从马车上推了下来。 也幸亏车旁挤着不少前越士兵,他又是一个练家子,反应快,这才没被摔个狗啃泥。 狼狈地站稳身形后,肖恩愤怒地转过身去寻找白飒的人影,却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身材干瘦的白术拎着白飒的脖颈,就如同一只鹰隼叼着只肥美的大白兔般,从人群的头顶又飞了回来。 白术……那个整天挂着谦卑笑容的唠叨老太监竟然是个武功高手! 肖恩惊讶地大张着嘴。 也难怪那个小太监会有如此身手了。 他还没从吃惊中回过神来,身后又传来一阵盔甲叮噹,扭头一看,那些前越士兵早就分到了路的两边,中间露出一队盔明甲亮的王家卫队。 队伍正中,郑王铁青着脸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威严地注视着那辆斜在官道旁的马车。 此时郑太也钻出了马车。看到父亲,他赶紧低了头默默下车,站在一边等着父亲的发落。 郑王勒住马冷冷看着儿子,见郑太垂着脑袋一付认命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一言不发地挥挥马鞭,立刻有人拉来一匹马。 郑太垂头丧气地爬上马背,那人却并没把缰绳递给他,而是当他是个孩子一样替他牵着马,把他领到郑王的面前。 郑王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从鼻子里冷哼一声,绕过他驱马向前。 郑太只得乖乖跟在他的身后。 经过肖恩身边时,他歉疚地看着肖恩,刚想张嘴,却只听郑王又是一声冷哼。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赶紧垂下眼帘,任由父亲的侍卫牵着他的马默默前行。 另一边,白术一抖手,白飒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直接砸进马车车厢。 白飒重重地摔在车厢板上,直撞得眼冒金星,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他知道,这一回他可真是把老爷子给惹火了,所以也没敢叫疼,只是乖乖躺着装死。 白芷从来没见白术发过这么大的火,吓坏了,赶紧上前跪倒,哀求道:“师傅……” 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白术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 “爷胡闹,你也跟着胡闹?!”白术嘶声喝斥。 白飒听到巴掌声,再也顾不得装死,连忙爬起来冲白术叫道:“您别为难他,都是我的错……” 白术不理他,只是狠狠盯着白芷道:“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吗?你不知道有很多人就等着这样的机会吗?!你……” 白芷直起腰,梗着脖子道:“爷回去就能安全吗?还不是一样要提心吊胆过日子!” 白术抬腿就想踢飞这小子,可看看他那委屈而倔强的眼神,却不知怎么就是抬不动那条腿。他长叹一声,又轻轻掴了白芷一耳光,道:“你小子又懂什么?!” 第九十四章 ·吻 第五章 珊娘以为,以五太太那不问世事的性情,等得到消息再派人来接她,怎么也该是两三天之后的事了,不想第二天还不到午时,老太太那里就有了动静。 上了年纪的人,似乎都挺爱热闹的。老太太的屋里一如既往地一派欢乐祥和。珊娘进屋时,不仅是有着正经西园编制的七姑娘和十一姑娘在,那预备役的十四姑娘也在,同时还有大哥哥家的小预备役大妞妞,以及如今正管着家的大太太陈氏和她的儿媳大奶奶赵氏,众人一同在老太太面前承着欢。 见珊娘进来,众人的笑声微不可辩地滞了一下。看着众人那不知是真同情还是假同情的眼色,珊娘忍不住就叹了口气,安慰着自己——只要过了这一关,以后她就再也不用强打精神,应付这些不想应付的人了。 “小十三儿来了。”被十四姑娘和妞妞一左一右围着的老太太冲珊娘招了招手,笑得仍是那么慈眉善目,“快来快来,前儿我怎么说来着?没想到竟真叫我说中了,你父亲母亲果然在家想你了,这不,派人来看你了呢。” 竟只是来“看”她,而不是来“接”她的?! 珊娘眨了一下眼,抬眼看向老太太时,便只见老太太那松驰的眼皮下,一双依旧晶亮的眸子里带着种审视的神情。 于是珊娘便知道,有麻烦了。 显然,隔了这两日,老太太的怒气散去后,此时多少有点回过神来了。 ——也是,往日西园姑娘里最有前途、最是听话、最求上进的十三姑娘,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这么懈怠懒散了呢?总得有个原因吧!回过神来的老太太这会儿心里不存疑才怪! 看来她若想要从西园脱身,还得再努把力才行。 珊娘想着,便笑弯起那双柳叶媚丝眼,也不去看堂下那两个显然是她母亲派来的妇人,只迎着老太太伸出来的手,过去笑嘻嘻地先给老太太请了安,又给站在老太太身后的大伯母和大嫂赵氏见了礼,再回身跟众姐妹们招呼了,最后逗着大妞妞叫了人,这才状似无意地挤进老太太和十四娘的中间,把原本挨着老太太的十四娘往旁边挤了挤。 她的这番表现,显然叫老太太觉得,她还是有心在自己面前争一争宠的。于是老太太只装作没看到十四那几乎黑了半边的脸,拉着珊娘的手问道:“才刚你大伯母还在说,这一回的方子是大德堂的奎大夫给开的。那奎大夫可是从太医院里退下来的,一把脉息自是没话说,你吃了可觉得有起色?” 珊娘岂能听不出来,老太太这是在给她垒台阶? 话说,老太太这人,珊娘其实还算是有些了解的,那性情脾气最为刚硬,容不得别人的半点忤逆,便是珊娘的生父五老爷,明明是老太太的幺儿,照理说应该是最受老太太宠爱的一个,却因他生性疏懒,不听老太太的教导,而被老太太放逐出侯家的权力层之外,如今也只在家当个米虫罢了。 至于珊娘,这么几次三番地怠慢老太太,换作别人,老太太怕早就翻脸了,偏这一回居然竟还肯再给她一次机会…… 珊娘觉得,这份看重实在是有点“重”…… 这份“看重”,若是换作前世那个仍是很有“上进心”的十三姑娘,怕早就感激涕零了,偏如今的这位已经“大彻大悟”,只漫不经心道:“就那样吧。大夫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叫我慢慢将养着呢。” 老太太掩于松驰眼皮下的眼立刻锐了几分。这么一仔细打量,老太太觉得,她好像知道了这丫头是出了什么毛病——无非是这几年都做着西园里的第一人,叫这小十三儿的尾巴翘上了天,如今变得“恃才傲物”起来了! 要说老太太之所以这么两次三番地破了自己的规矩,除了因这小十三虽说是庶出,身上到底流着自己的血脉之外,还有几分惜才的意思。只是,老太太也深知,便是再有才学的一个人,一旦变得任性高傲失了分寸,不懂得“恭顺”二字,那么这人即便再优秀,也是要不得的。 显然这小十三儿是这些年叫她给宠坏了! 这么想着,老太太的神色顿时又淡了几分。 ——也好,人有了比较,才会知道什么是该珍惜的。且放她回去好好过一过那跟西园里不一样的日子吧! 于是老太太放开珊娘的手,指着堂下那两个妇人道:“那是你父亲母亲派来的人。”又对那二人道:“你们姑娘来了,你们老爷太太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珊娘回头看向堂下,只见堂下站着两个婆子。一个约五十来岁,生得高颧骨薄嘴唇,看着有些刻薄相;另一个约四旬左右,团团的脸儿看着倒是挺讨人欢喜,只是那有些飘忽的眼神叫人觉得,此人定然不是个主事的。 果然便是那个高颧骨的婆子代表着这二人先开了口。那婆子堆着一脸僵尸般的笑,道:“老爷太太派我们来给老太太请安,顺便瞧一瞧姑娘。如今见老太太一切安好,姑娘也好,我们老爷太太也就放心了。” 咦?这婆子居然没按着剧本走! 这会儿不仅珊娘诧异了,老太太那像是困倦般半垂下的眼皮,也在瞬间抬了起来。 “哎呦,还说什么放心,”老太太叹息道,“倒是我的不是了,把个好好的孩子交给我带着,偏我竟还让孩子病了,如今倒是我不好意思去见你家老爷太太了呢。” 一旁的大奶奶赵氏忙道:“这哪里是老太太的责任?这是节气不对,家里好几个都病着呢。” 七娘也笑着附和道:“是呢是呢,我娘这几天身上其实也不大爽利,只是没敢告诉老太太罢了。” 大太太笑道:“这死丫头,竟什么都往外说!我那算是什么毛病,不过熬一熬的事。” 老太太正色道:“你可别仗着自个儿年轻就胡来,这会儿熬一熬,等将来到了我这岁数,你们就知道厉害了!老大媳妇,我劝你还是该跟小十三学学,多保养着自个儿一点,不然小毛病拖成大毛病就不好了。你们瞧瞧十三,这才多大点的年纪,就整天这么没精打采的,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偏我这西园里没个清净的时候,整日里人来人往的,便是想叫她将养着也难。她原先在家时住的那个院子倒是比我这里清静,我正想着要不要把她送回去,等养好了再接进来呢。” 珊娘垂着眼没吱声,下面那个面相刻薄的婆子倒先急了,扬声道:“这可使不得!” 她这突兀的一声,顿时叫众人全都盯着她瞅个不停。 老太太满脸的皱纹抖了一抖,才逼着自己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问着这不识相的老奴才道:“怎么使不得了?” 那婆子这会儿回过神来,怕是也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了,只讷讷道:“老太太这里什么都是好的,姑娘在老太太这里娇养惯了,怕接回去不习惯呢。” 这话说的……简直是好说不好听!往浅了说,是五房眼皮子浅,叫老太太替他们养着姑娘;往深了说,简直就是五房不准备认回这十三姑娘的意思了! 于是众人看向珊娘的眼里,不禁带了更深的意味。 珊娘其实很想自个儿开口说:接我回去吧,我病着呢,留在老太太这里不好,会把病气过给老太太的……可她也知道,这会儿她不能开口,只要一开口,不定就前功尽弃了。 好在五房派来的两个婆子并不都是那么不靠谱的。那面相刻薄的婆子见众人都瞪着她,多少也明白回错了话,不由一阵胆怯,忙悄悄拿手去扯身边那个圆脸婆子的衣摆。 圆脸婆子垂手立在她的身旁,心里忍不住一阵暗恨,可她也知道这马脸婆在太太面前的体面,便是办坏了差事,回去受罪的也妥妥的只是她一个人! 万般无奈,圆脸婆子只得挺身而出,堆着笑道:“老太太这里固然什么都是好的,可我们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一直叫老太太替我们姑娘操劳着,这也太不孝了。临来时我们老爷太太并不知道姑娘病了,若是知道,定然早就接了姑娘回去,哪能叫老太太再替我们姑娘的病操心呢?老太太只管放心,等我们姑娘调养好了身子,我们再把姑娘送来侍奉老太太。” 这才像个人话嘛! 不按剧本走的剧情终于拐了回来,老太太脸上的皱纹这才服帖了,看着那圆脸婆子笑得甚是温暖,“也是呢,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土窝,想来十三离家这么些年,也是想家了,回去住些日子也好。我这里乱,原就不是人将养的好地方,等明儿她大好了,我再接她回来。” 于是,珊娘回家的事终于得到了一个大圆满的结局——只除了那个一脸刻薄相的婆子不太满意。 老太太倒也没逼着珊娘立时三刻走人,回头仍拉着珊娘的手细细嘱咐着,“别急着回去,叫丫鬟们替你慢慢收拾着,东西也只把你用得着的带着就好,将来还要回来的。” ——珊娘不禁想,老太太这言下之意,不会是指:该带的带走,不该带的可别带,她还要留给下一位进驻的姑娘使呢…… 且不管老太太那番嘱咐的真正用意是什么,总之,嘱咐完这些话后,老太太便命人把五房派来的那两个不靠谱婆子和珊娘一同送回了珊娘的院子。 好吧,其实老太太的“不急”只是那么一说,心里还是想着赶着人早走早好的意思。 珊娘懂的。 第五章 珊娘以为,以五太太那不问世事的性情,等得到消息再派人来接她,怎么也该是两三天之后的事了,不想第二天还不到午时,老太太那里就有了动静。 上了年纪的人,似乎都挺爱热闹的。老太太的屋里一如既往地一派欢乐祥和。珊娘进屋时,不仅是有着正经西园编制的七姑娘和十一姑娘在,那预备役的十四姑娘也在,同时还有大哥哥家的小预备役大妞妞,以及如今正管着家的大太太陈氏和她的儿媳大奶奶赵氏,众人一同在老太太面前承着欢。 见珊娘进来,众人的笑声微不可辩地滞了一下。看着众人那不知是真同情还是假同情的眼色,珊娘忍不住就叹了口气,安慰着自己——只要过了这一关,以后她就再也不用强打精神,应付这些不想应付的人了。 “小十三儿来了。”被十四姑娘和妞妞一左一右围着的老太太冲珊娘招了招手,笑得仍是那么慈眉善目,“快来快来,前儿我怎么说来着?没想到竟真叫我说中了,你父亲母亲果然在家想你了,这不,派人来看你了呢。” 竟只是来“看”她,而不是来“接”她的?! 珊娘眨了一下眼,抬眼看向老太太时,便只见老太太那松驰的眼皮下,一双依旧晶亮的眸子里带着种审视的神情。 于是珊娘便知道,有麻烦了。 显然,隔了这两日,老太太的怒气散去后,此时多少有点回过神来了。 ——也是,往日西园姑娘里最有前途、最是听话、最求上进的十三姑娘,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这么懈怠懒散了呢?总得有个原因吧!回过神来的老太太这会儿心里不存疑才怪! 看来她若想要从西园脱身,还得再努把力才行。 珊娘想着,便笑弯起那双柳叶媚丝眼,也不去看堂下那两个显然是她母亲派来的妇人,只迎着老太太伸出来的手,过去笑嘻嘻地先给老太太请了安,又给站在老太太身后的大伯母和大嫂赵氏见了礼,再回身跟众姐妹们招呼了,最后逗着大妞妞叫了人,这才状似无意地挤进老太太和十四娘的中间,把原本挨着老太太的十四娘往旁边挤了挤。 她的这番表现,显然叫老太太觉得,她还是有心在自己面前争一争宠的。于是老太太只装作没看到十四那几乎黑了半边的脸,拉着珊娘的手问道:“才刚你大伯母还在说,这一回的方子是大德堂的奎大夫给开的。那奎大夫可是从太医院里退下来的,一把脉息自是没话说,你吃了可觉得有起色?” 珊娘岂能听不出来,老太太这是在给她垒台阶? 话说,老太太这人,珊娘其实还算是有些了解的,那性情脾气最为刚硬,容不得别人的半点忤逆,便是珊娘的生父五老爷,明明是老太太的幺儿,照理说应该是最受老太太宠爱的一个,却因他生性疏懒,不听老太太的教导,而被老太太放逐出侯家的权力层之外,如今也只在家当个米虫罢了。 至于珊娘,这么几次三番地怠慢老太太,换作别人,老太太怕早就翻脸了,偏这一回居然竟还肯再给她一次机会…… 珊娘觉得,这份看重实在是有点“重”…… 这份“看重”,若是换作前世那个仍是很有“上进心”的十三姑娘,怕早就感激涕零了,偏如今的这位已经“大彻大悟”,只漫不经心道:“就那样吧。大夫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叫我慢慢将养着呢。” 老太太掩于松驰眼皮下的眼立刻锐了几分。这么一仔细打量,老太太觉得,她好像知道了这丫头是出了什么毛病——无非是这几年都做着西园里的第一人,叫这小十三儿的尾巴翘上了天,如今变得“恃才傲物”起来了! 要说老太太之所以这么两次三番地破了自己的规矩,除了因这小十三虽说是庶出,身上到底流着自己的血脉之外,还有几分惜才的意思。只是,老太太也深知,便是再有才学的一个人,一旦变得任性高傲失了分寸,不懂得“恭顺”二字,那么这人即便再优秀,也是要不得的。 显然这小十三儿是这些年叫她给宠坏了! 这么想着,老太太的神色顿时又淡了几分。 ——也好,人有了比较,才会知道什么是该珍惜的。且放她回去好好过一过那跟西园里不一样的日子吧! 于是老太太放开珊娘的手,指着堂下那两个妇人道:“那是你父亲母亲派来的人。”又对那二人道:“你们姑娘来了,你们老爷太太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珊娘回头看向堂下,只见堂下站着两个婆子。一个约五十来岁,生得高颧骨薄嘴唇,看着有些刻薄相;另一个约四旬左右,团团的脸儿看着倒是挺讨人欢喜,只是那有些飘忽的眼神叫人觉得,此人定然不是个主事的。 果然便是那个高颧骨的婆子代表着这二人先开了口。那婆子堆着一脸僵尸般的笑,道:“老爷太太派我们来给老太太请安,顺便瞧一瞧姑娘。如今见老太太一切安好,姑娘也好,我们老爷太太也就放心了。” 咦?这婆子居然没按着剧本走! 这会儿不仅珊娘诧异了,老太太那像是困倦般半垂下的眼皮,也在瞬间抬了起来。 “哎呦,还说什么放心,”老太太叹息道,“倒是我的不是了,把个好好的孩子交给我带着,偏我竟还让孩子病了,如今倒是我不好意思去见你家老爷太太了呢。” 一旁的大奶奶赵氏忙道:“这哪里是老太太的责任?这是节气不对,家里好几个都病着呢。” 七娘也笑着附和道:“是呢是呢,我娘这几天身上其实也不大爽利,只是没敢告诉老太太罢了。” 大太太笑道:“这死丫头,竟什么都往外说!我那算是什么毛病,不过熬一熬的事。” 老太太正色道:“你可别仗着自个儿年轻就胡来,这会儿熬一熬,等将来到了我这岁数,你们就知道厉害了!老大媳妇,我劝你还是该跟小十三学学,多保养着自个儿一点,不然小毛病拖成大毛病就不好了。你们瞧瞧十三,这才多大点的年纪,就整天这么没精打采的,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偏我这西园里没个清净的时候,整日里人来人往的,便是想叫她将养着也难。她原先在家时住的那个院子倒是比我这里清静,我正想着要不要把她送回去,等养好了再接进来呢。” 珊娘垂着眼没吱声,下面那个面相刻薄的婆子倒先急了,扬声道:“这可使不得!” 她这突兀的一声,顿时叫众人全都盯着她瞅个不停。 老太太满脸的皱纹抖了一抖,才逼着自己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问着这不识相的老奴才道:“怎么使不得了?” 那婆子这会儿回过神来,怕是也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了,只讷讷道:“老太太这里什么都是好的,姑娘在老太太这里娇养惯了,怕接回去不习惯呢。” 这话说的……简直是好说不好听!往浅了说,是五房眼皮子浅,叫老太太替他们养着姑娘;往深了说,简直就是五房不准备认回这十三姑娘的意思了! 于是众人看向珊娘的眼里,不禁带了更深的意味。 珊娘其实很想自个儿开口说:接我回去吧,我病着呢,留在老太太这里不好,会把病气过给老太太的……可她也知道,这会儿她不能开口,只要一开口,不定就前功尽弃了。 好在五房派来的两个婆子并不都是那么不 第九十五章 ·争风吃醋 这府里要添人的消息,不到当晚便传遍了整条后街,就连在家守着孝的满姐儿一家也都听说了。 晚间,姥姥一脸忧愁地望着在灯下做着针线的满儿母女,道:“虽说老爷答应了让满儿进府,且眼下又有这么个机会,只是,如今你们身上都守着孝,若是因此错过了,可如何是好?” 满儿放下针线,抬头道:“要不,我再去求一回文爷爷?” 姥姥赶紧摇手,“快别!那天若不是正好遇到老爷,就你那么一身孝的跪在人家门口,遇到性子差些的可不得打杀了你!” 满儿也知道自己那天莽撞了,咬着唇低头不语。 满儿娘道:“要不,还是去问问她婶婆吧?” 姥姥听了转身下地,去翻找那天没送出去的那个青皮包袱,一边道:“你们两个都不方便出门,还是我去吧,顺便把那匹缎子送过去,也是个人情。” 满儿一听就不乐意了,抬头道:“送给他们做什么?还不如给了白爷爷呢!” 满儿娘皱起眉,放下活计,教育女儿道:“知道你是那天听了叔公婶婆的话心里不舒服。只是,人却不是像你这么看的。那天你白爷爷对你存了一念之善,故而你感念他的恩情,可你却是忘了你叔公婶婆平日里对我们的照顾了。且不说你爹打小没了爹娘,是他们辛辛苦苦给拉扯大的,就说你爹的这后事,若不是有他们和你荣华叔搭手,就凭我们孤儿寡母的,又怎么能办得周全?如今你倒因着一句话就觉着他们比不上白爷爷了。若是如此,以后又有谁再敢来照应你?” 一番话说得满儿再次低下头去。 姥姥看看满儿,叹了口气,劝满儿娘道:“满儿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只是一时想岔了而已,等回头自己转过弯来就好了。” 说着,抱了那包袱就出了门。 等她摸着黑来到李妈妈家门前时,却只见李妈妈正在门前送客。那人姥姥倒也认识,也是后街上不曾得了差事的人家。想来对方也是来走李妈妈的门路的,姥姥想了想,就悄悄往旁边的巷子里避去。 旁边的巷子底,住的正是老太太院中的那位黄妈妈。满儿姥姥刚避到巷子口,就见地上投下一束光影,黄妈妈家的门开了。 姥姥唬了一跳,赶紧又往角落的阴影里躲去。 却只见一个大着肚子的媳妇和一个老妈子从黄妈妈家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举止矜持的黄妈妈。 “你们且放心,老太太那里我多少还是能说得上话的,”黄妈妈对那对婆媳笑道,“你们回去且安心等着消息吧。” 那婆婆回身笑道:“有您老这一句,就什么都有了。只是,也是我们贪心了,若是能直接到得哥儿跟前,那才是最好呢。” 虽然背着光影儿,却是谁都能感觉得到,那黄妈妈脸上的笑意敛了回去。 “这却不是我们做下人的能做得了主的。”黄妈妈淡淡地道。 那媳妇比婆婆机灵,忙一拉婆婆的衣袖,对黄妈妈笑道:“叫妈妈费心了。能进府去,不管是奶哥儿还是奶姐儿,都已经是我们的福气了,我们却是没得挑的,只等着主子们来挑才是。” 黄妈妈这才重又换上笑脸,道:“正才是这个理儿呢。好了,也晚了,不送你们了,慢走吧。”说着,就回身关了门。 门外,那媳妇埋怨婆婆:“您也忒性急了些,先求着进了府,之后的话不就好说了?” 那婆婆也觉着自己有些造次了,忙笑道:“我不是心疼那些银子嘛,总要砸在实处才是。” 婆媳俩小声说着话,却是没注意到墙角里躲着个人。 等人走远了,满儿姥姥这才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望着那对婆媳的背影,姥姥不由就叹了口气——只怕满儿娘进府的事也没那么容易呢。 等姥姥来到李妈妈家,李妈妈笑道:“亲家来得正好,我也正要去找你们呢。想是你们也听说了,府里正是要用人的事?” “正是呢,”姥姥笑道,“正是因为这事来的。因我们想着,我们家里那两个苦命的身上都还带着孝,万一因为这个叫主子们挑剔了,倒是没法子了,因此心里没底,来讨她叔公婶婆一个主意呢。” 李妈妈笑道:“这有什么,都是做下人的,在主子面前哪还有什么守孝不守孝的。我听着,那天满儿可巧遇到了老爷,倒是被老爷亲口同意进了府?” “唉,”姥姥也不说满儿听到的那些话,叹道:“那孩子也是有些牛心古怪,因心里不平,就这么闹了起来。也是她爹在天之灵保佑,没给惹出什么事端来……” 她这话音还未落,就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道:“哪还没惹出事端啊,早得罪人了。” 姥姥回头一看,却是她荣华叔。 李荣华刚刚回来,一边掸着衣裳一边对姥姥道:“我刚听说,那叶二听到这件事,气了个仰倒,在那边叫嚷着,说是就算老爷让满儿进了府,他也有法子叫我们满儿一辈子出不了头呢。” 姥姥一听,心下便是一沉。 那李全福原本是避在里间的,听到这话不由一掀帘子出来问道:“你是听谁说的?” “还能有谁?叶二手下的那个歪嘴刘呗!下午他到我们铺子里去,说是老太太叫给蕃厘观送些供奉,因此就说到了这上头。”他看看满儿姥姥,又道:“没想到满儿倒是个有血性的,是我的好侄女!” 他这话刚落地,脑袋上就挨了他老子一巴掌。李全福怒道:“教过你多少回了,做人莫出格!谁知道哪天你就挡了谁的道,挨了谁的踩?!满儿她年纪小不懂利害也就罢了,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这么不懂分寸?!” 那李荣华心里不满,嘴上却是不敢顶嘴,正好他媳妇迎出来,问明白他还没吃晚饭,便扯着他去了厨房。 那李全福叹了口气,扭头看到满儿姥姥满脸的惊慌,便安慰道:“那叶二虽那么说,却也未必就能做得到。只要把满儿弄到内院当差,他手再长,也伸不到内院去不是?” 姥姥道:“可那二姨奶奶……” 李全福道:“二姨娘跟她兄弟可不一样,那是个水晶心肝的人儿,才不会为了这点子面子上的难看跟个小孩子过不去。再说,好歹还有她婶婆在里头照应着不是?” 那李全福嘴上这么说着,心里想的却是怎么叫叶二在满儿头上出了这口气才好,也省得将来带累到自家。 姥姥自是不知道他肚子里的算计,只当他是个好的,好一番千恩万谢。 李妈妈也道:“今儿我们也议到府里请奶娘的事了。我想着,满儿娘虽说是外聘的,说起来也算是咱们府上的人,等明儿我得空往周妈妈那里去一趟,把她的名字也填上,想来这点面子我还是有的。” 姥姥谢了又谢,忽然想到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因道:“才刚路过老太太院里那位黄妈妈的门上时,看到丁帽儿的老娘跟他媳妇了。听那意思,他们是冲着做哥儿的奶娘去的。我们也想不到那样的好事,只求着能有份差事,有个活路就成。” 李妈妈甩着衣袖冷笑道:“这是怎么说的?凭什么只他们能想这等好事?那哥儿将来可是要养在我们太太名下的,难道倒叫他们往里安插人手?”又道:“你且别管了,这事有我呢!有着自家人不用,难道还要用他们外三路的?” 姥姥听了忙不叠地连声道谢,又道:“听说那位六姨娘也是溱潼湖上的?说起来倒还是乡亲了。” 李妈妈一怔,眨着眼笑道:“正是呢,倒是忘了,你们家也是溱潼湖上的。” “是啊,”姥姥笑道:“只是离家的日子也久了,连那口子土腔都变得差不多了。” “这倒是好事,”李全福忽然插嘴进来,对李妈妈道:“赶明儿你跟六姨娘提一提这件事儿,只怕对满儿娘也有好处。” 李全福的插嘴倒叫李妈妈吃了一惊,不禁拿眼去看老头子。 待送走了满儿姥姥,李妈妈笑道:“你这倒了油瓶都不敢扶,生怕担了干系的性子,怎么今儿倒变了,竟说出那样的话来?” 李全福白了李妈妈一眼,道:“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哥儿的亲娘。如今能多拉上一层关系,将来也能多出一条路来。再说,满儿娘要是能做了哥儿的奶娘,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好处呢。这件事你且上着些心,别的事宁可让一让,只这一头必是要争一争的。” 李妈妈不禁皱起眉头,道:“黄妈妈是跟二姨娘要好的,那丁帽家的走了黄妈妈的门路,最后必定是要归到二姨娘那里。前儿你又说不可跟二姨娘那边起了冲突,这若是要争哥儿的奶娘,估计这冲突是免不了了。” “啧!”李全福一咂嘴,斜睨着李妈妈道:“你怎么这么笨呢!所以我才叫你往六姨娘那里递信啊!凭着这乡亲的关系,想来六姨娘也愿意用满儿娘。这样一来,也算是把我们摘了出去,你只需暗地里使劲就好,只千万别跟二姨娘那边当面冲突起来,你可记得?还有,满儿的事你也不要强出头,若那叶二想拿满儿出气,且让他出就是,先顾着满儿娘这一头要紧。” “那哪成?!”不待李全福说完,李妈妈就叫道:“被他欺负到头上,又叫别人怎么看我们呢?!” “唉,你可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李全福摇头叹道,“那叶二跟他姐姐可不是一样的性子,这口气不叫他出了,还等将来让他为难到我们头上?!也只有这样,大家伙儿才都能过得去。” “可是……”李妈妈叹了口气,道:“这么一来,倒是可惜了满儿了,那么机灵的一个姑娘。” 李全福道:“这又有什么可惜的?等她娘做了哥儿奶娘,还怕她将来没个前程?” —*— 这一夜,后街上那门户关了又开的人家,岂止是黄妈妈和李妈妈这两家,就连五姨娘身边的钱妈妈家门前也没断了这迎来送往。 和钱妈妈家住一个院儿的丁帽娘和他媳妇从黄妈妈家回来,刚关上房门,就听到对门钱妈妈家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丁帽娘是个好打听是非的,忙把耳朵凑上门缝。丁帽媳妇是个有成算的,瞥着婆婆哂笑一声,便扶着腰回了里屋。 不一会儿,丁帽娘进来了,就到媳妇面前笑道:“你道是谁去了钱妈妈家?” “还能有谁?”丁帽媳妇边嗑着瓜子边道,“定是谁家的老婆孩子还没个差事,寻上了她的门路呗。要叫我说,那些人也是眼界头不好,也不想想,那五姨娘在府里是个什么样,在老太太面前都不讨好的人,求了她的门路能有个什么用?这抱腿也得抱条粗腿不是?所以我才说,别舍不得那些银子,直接求到黄妈妈那里,可不比求她们这些歪门斜路的强百倍?至于那些银子,等进了那府,做了哥儿的奶娘,往后有多少得不到?” “是、是,”丁帽娘知道这媳妇向来是个算计得精的,忙笑道:“还是媳妇你的主意正。只是,我才刚瞅见秧草娘领着个大肚子从钱妈妈家出来。论起来,他们家也没个大肚子啊!” “妈你傻了不是?自家没有,亲戚那里还能没有?这可是将来的小伯爷,谁不眼馋啊!那五姨娘在府里没什么根基,自然是要从外头找一个来。若是真能当上哥儿的奶娘,将来五姨娘在府里也能容易些不是?” 第九十六章 ·奉旨道歉 第一章·虎爷 时节已进入三月,却因连着几日阴雨,使得气温骤降,叫人很是领教了一回倒春寒的威力。 雷寅双缩着双肩进到厨房里时,大厨胖叔正满头大汗地擦洗着一口铁锅。见她进来,胖叔立时不满地把手里的抹布往锅边上一摔,叉腰冲她嚷嚷道:“你瞧瞧你瞧瞧!谁家大厨还管刷锅洗碗的?赶紧把大牛还我!要不,我可撂挑子不干了!” 雷寅双滴溜溜地转着两只眼珠,看看那些从前面店堂里撤下来,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残羹剩饭,一边动手把那些饭菜拼凑到几只大碗里,一边冲他敷衍笑道:“知道啦知道啦!回头我就写个招人的告示。”她从橱柜里拿出一个食盒,将那几只大碗装进食盒,又以无名指搔着鼻尖,看着那食盒不满意地摇摇头,然后便在厨房里翻箱倒柜起来。 许是被她敷衍过太多次了,这一次,胖叔可不上当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唠叨道:“你这话都说了好几天了,告示在哪儿?你前头缺人手,也不能挪用我这后厨的人手啊……” 说话间,他忽然看到雷寅双的手伸到那只正在灶台上保着温的笼屉上,胖叔立时上前一步,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按在那只笼屉上,冲雷寅双瞪起眼,“咋?!你又想干啥?!” 一激动,胖叔那已经改了多年的老家口音竟都给带出来了。 “那个,”雷寅双回头,讨好地冲胖叔皱着鼻子笑道:“今儿客人不多,前头的剩饭剩菜也不多,我看看可还有剩下的馒头……” “有也不能给你!”胖叔一口回绝。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双双啊,咱家开的是客栈,不是济贫院,你拿剩菜剩饭去救济那些乞丐,叔说过你一句没?可这馒头是要卖钱的!健哥儿这次进京赶考,万一中了,往后哪里不要用钱?钱从哪来?不都是这一饭一菜里来的?别人花过钱的,吃不下的,你拿去叔不拦你;可这些要卖出去的东西,叔可不许你动!” 雷寅双看看那只按在笼屉上的手,抬眼笑道:“我都瞧见了,就只剩下两只馒头了,卖了也发不了财,不如给我吧。”说着,拨开胖叔的手便又要去揭那笼屉。 “哎,你这孩子!”胖叔急了,下意识施出小擒拿的功夫去叼雷寅双的手腕。 雷寅双嘿嘿一笑,“叔你打不过我的。”说着,手腕一翻,肩头一耸,竟叫曾做过十来年打家劫舍生意的胖叔都没能看清她的动作,那胖胖的身躯就不由自主地被她推得倒退了三步。 “就两只而已,别那么小气嘛,只当是我吃了的。”雷寅双-飞快地从笼屉里抓出那两只馒头,又抄过那只食盒,不等胖叔反应过来骂她,便提着食盒从后门溜了出去。 “这孩子!”胖叔冲着她的背影跺脚喊了一嗓子。 蹑在门后看他有没有追出来的雷寅双听到他的叫声,不由撇着嘴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早不是孩子了。” 这一年是天元十八年,雷寅双十九岁,嫁人都已经有两年了,可在那些看着她长大的人们眼里,她仍是个“孩子”。 *·*·* 厨房的后门外,是龙川客栈宽敞的后院。过了后院,一道窄小的黑木门后,是一条又窄又短的暗巷。巷里别无人家,只角落里堆着些不知道什么用途的破箩筐。此时,暗巷里早已聚了几个小乞儿,正巴巴地望着那客栈紧闭的后门。 小乞儿们和雷寅双一样,在这寒冷的天气里缩着肩,一边看着客栈后门的动静,一边搓手跺脚地抱怨着这出人意料的倒春寒。忽然,巷底那堆破箩筐边似有个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一个小乞儿无意中看到,不由吓了一跳,探头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破箩筐的缝隙间挤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再细一认,这才看清,那团黑物竟是个人。且还是个跟他们一样衣衫褴褛的人。 单看那人蜷成一团仍有只箩筐那么大,便可断定,此人应该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小乞儿立时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乞儿,冲那角落呶了呶嘴。于是几个乞儿全都回头看向那团黑影。 似乎是他们的目光惊动了那人。那人忽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的脸。看年纪,最多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 立时,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警惕地扯着另外几个乞儿,将他们全都拽到靠近客栈后门的地方,一边小声告诫着众人:“别看别看,当心他恼了打人!” 年纪最小的那个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便问着他道:“你认识他?” “不认识。”大孩子偷偷瞅了一眼仍蜷在角落里的青年,低声道:“你又不是没吃过亏,这些年纪比我们大的,最爱欺负我们这些打不过他们的了。上次你讨到的馒头,可不就是这么被人抢走的?可记住了,遇到这样的,什么都别说,赶紧走开。知道吗?” 几个小乞儿乖巧地点了点头。其中一个忍不住回头看看那个青年,小声道:“以前在镇子上没见过他,怕是个新来的吧。” “那虎爷会给他吃的吗?”另一个小乞儿问。 “不会。”大孩子道,“虎爷有虎爷的规矩。他那样的,虎爷才不会搭理他呢。” 说话间,陋巷外陆续又进来几个乞丐,却不是老残就是幼弱,再没一个像角落里的那人一样,是个青年的。 显见着这些乞丐彼此间都是认识的,看到角落里的陌生青年,这些或老或小的乞丐们似乎全都很是忌惮于他,都离他远远的,凑在一处低声议论着。有人道:“我去把虎爷的规矩跟他说一说,不定他就走了。” 之前被大孩子告诫过的小乞儿忙道:“万一他打你呢?” 那人道:“这里他不敢的,我一叫,虎爷肯定出来。”又道,“现在不把他支走,万一等虎爷进去了,他回头抢我们的怎么办?” 一个老乞丐忙道:“那就更不能告诉他了。”他小心看看角落里的青年,又侧过身子背对巷底,压低声音对众人道:“现在说了,不定他就得到外面等着我们了。倒不如叫虎爷看到他。只要虎爷知道有他这么个人,我们就再不用怕他欺负人了。” 一番话,说得其他乞丐们一阵频频点头,然后全都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当那巷底的青年不存在一般,只耐心地守着客栈紧闭的后门。 今儿虽没再像前些天那般阴雨连绵,可仍是个阴天。那阴阴的天色,再加上暗巷两侧高高的围墙,一时竟叫人分不清此时的时辰,只能感觉到那穿堂风如刮骨钢刀般,刮得人连骨头缝里都在生痛。直到陋巷里聚集了约十来个老弱病残的乞丐,那客栈的后门才“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 原正缩着手聚在一处的乞丐们见了,立时一哄而上,全都聚到客栈的后门处,一边向那门里的人伸着各自的吃饭家伙,一边谄媚招呼着:“虎爷早,请虎爷安,虎爷安好……” 这里闹哄哄的一团,那巷底的角落里,青年这才伸直一条右腿,撑着手臂,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以手扶着那潮湿的墙壁,才刚要挪动冻僵了的双腿,忽然听到客栈后门里传出一阵清朗的笑声:“得了得了,少拍我的马屁!都把碗收回去,按照老规矩,排好队,一个个来,不会漏了谁的。” ——却是个女人的声音! 就在那青年发愣之际,那些老弱病残们已经全都规规矩矩地排好了队。青年想了想,弯腰从地上捡起属于他的那只破碗,便撑着墙壁,缓慢地挪到那队乞丐的最后面。 排在他前面的是个小乞儿。感觉到后面有人,小乞儿回头看看他,张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看看他那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个头,小乞儿到底没敢开口,只缩着脖子扭回头去,悄悄往前靠了靠。 随着前面的乞丐一个个领了食物走开,很快的,青年乞丐排到了能够看到客栈后门的地方。 直到这时,青年才看清门里站着的人。 门里站着的,是个年纪约在二十上下的青年女子。女子脑后梳着个妇人的圆髻,那宽宽的额下,生着两道英气十足的剑眉。剑眉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这会儿,那圆圆的眼正笑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儿。 “别急,人人都有份儿,少不了你的。”女子接过一只几乎杵到她鼻尖前的破碗,冲那性急的小乞儿笑道。 她笑起来的时候,鼻子会微微皱起,在两眼之间形成三道若有若无的细细纹路——顿时,青年乞丐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些乞丐们叫她“虎爷”了…… 只是,这明明是个女子…… 那个差点把碗杵到雷寅双鼻子上的小乞儿看着雷寅双不好意思地笑了。 “虎爷”雷寅双也冲他笑了笑,然后将那只装了食物的破碗递还给他,一边对众人解释道:“今儿前头生意不太好,剩下的东西不多,大家伙儿且将就着些吧。” 排在小乞儿后面的一个老乞丐听了,立时念了声佛,道:“虎爷仁义,我们这些人,能有口吃的活命就够了,哪有什么挑捡的。何况虎爷一照顾我们就是这么多年。” 另一个已经领到食物的老乞丐也回身过来冲着雷寅双拱手道:“是呢,这些年多亏了虎爷的救济,不然我这把老骨头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喂狗了。” 二人的话,引得那些已经领到食物、以及尚未领到食物的乞丐们竟全又都聚了过来,纷纷向雷寅双表达着感激之情。 要说雷寅双自小就是男孩般的爽利性情,于她来说,跟人动手容易,口舌上的事她却实在是应付不来,哪怕是被人夸奖。她不自在地拿无名指搔了搔鼻尖,然后挥着手笑道:“得了得了,都别吹捧我了。我这里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不过是靠着这家小客栈糊口罢了。能给你们的,也不过是那些客人们吃剩下的残羹剩饭,倒掉也是倒掉,可当不得你们这一声谢。得了,快都别说了,下一个下一个!” 也正因为她的不自在,所以之后给那些乞丐们分食物时,为了不让人看到她发红的脸,她一直低着头。因此,她一时竟都没注意到,那些已经领了食物的乞丐们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散开,而是仍三三两两地聚在后巷里,且还一边悄悄注意着那个排在队伍最后面的陌生青年。 江河镇原就不是个很大的镇子,加上雷寅双给乞丐们定的规矩,所以每天受她救济的乞丐人数基本都是不变的,甚至有些临时找到活计的,都不会过来麻烦于她——也就是说,每天过来受她救济的人数只会比她预料的少,绝不会多出来一个。而因着前几天接连阴雨,她预料到怕是外面的活计难找,便按照人头把食物准备得足足的,却不想分到最后,竟还有一个人没有分到。 她看看空空的食盒,一边抬头看向那最后一个乞丐,一边笑道:“你等我一下,我去厨房看看……”忽地,她话尾一断。 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这排在最后的,竟是个陌生的乞丐。 且还是个看起来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 她不由耸起剑眉,将那乞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这乞丐生得有些单薄,个子也算不得特别的高,至少在雷寅双看来是如此——当然,这也因为雷寅双生得比一般女子都要高挑的缘故。 青年乞丐没吱声,只默默望着她,竟叫从不关注人长相的雷寅双一下子就注意到,那青年生着一双极漂亮的眼。眼珠是深邃的棕褐色,眼白则像个孩子似的,微微泛着些许的蓝。 第九十七章 ·生辰礼 三姐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奶奶……”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变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休了他,踹了他,回头我就重新招个小女婿,照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的胡说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捶着她的膝盖笑骂道:“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第九十八章 ·守陵人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奶奶……”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变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休了他,踹了他,回头我就重新招个小女婿,照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的胡说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捶着她的膝盖笑骂道:“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二人正笑着,账房门口垂着的门帘一动,一个身影托着个茶盘,一瘸一拐地进了账房里。 雷寅双赶紧站起来,伸手接过小兔手里的茶盘,问着他:“怎么是你?大牛呢?” 小兔道:“楼上客人叫茶水。” 那低沉的声线,震得雷寅双到底没忍住,伸手搔了搔耳垂。 板牙奶奶则眯着个眼,把小兔一阵上下打量,回头问着雷寅双,:“双双啊,这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不记得了?” 雷寅双赶紧笑道:“这是新来的,奶奶不认得。奶奶叫他小兔就好。” 板牙奶奶眯着眼把江苇青又仔细看了一眼,道:“新来的?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我怎么觉得好像见过他?” 江苇青默默眨了一下眼。 雷寅双笑道:“奶奶肯定是记差了。”又从椅子上扶起板牙奶奶,道:“奶奶,要是没什么事,我送您回去吧,您一定又是瞒着小静姐姐一个人跑到街上来的。小静姐姐要是找不着您,该着急了。” 老太太一边任由雷寅双将她扶起来,一边喃喃抱怨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个个都没大没小的,尽爱管着我……” 她一边唠叨着,一边到底跟着雷寅双从账房里出来了。 雷寅双才从账房里出来,迎面就看到三姐冲她挑了一下眉梢。于是她便知道,三姐应该也听到了板牙奶奶的那番“告诫”,便冲着三姐咧嘴呲牙地做了个怪模样。 二人正互打着眼色,忽然,客栈外面响起一个妇人尖利的声音:“三娘,三娘!死哪去啦?!店里生意也不做,整天就只知道四处招摇,想给家里招个野汉子咋的?!你老娘我还没死呢!” 雷寅双一听这声气,那眉毛就竖了起来。板牙奶奶也生气地板了脸,冲雷寅双喝道:“叫那个老虔婆给我闭嘴!” “哎!”雷寅双应了一声,撸着衣袖便要冲出客栈,却被三姐一把拉住了。 三姐冲她摇摇头,道:“不用你。”说着,便从柜台后绕了出去。 客栈大堂里,几个住店的客人不知究竟,不由好奇地往店外探着头。 只见街上站着个精瘦的老太太,正叉着腰,远远冲着客栈里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见三姐出来,那婆子立时凶悍地扑上来,伸手要去拧三姐的耳朵。三姐才刚一躲开,她便尖声叫了起来:“反了你了!我是你婆婆,还教训不得你了?!”说着,伸手便在三姐身上一阵乱拧。 三姐一边躲着她的手,一边冷声道:“这个月的家用你不想要了?!” 婆子一愣,立时缩了手。她的手虽然不再往三姐身上招呼了,嘴里却仍不干不净地骂着些什么“勾野汉子”之类不堪入耳的话。三姐只当没听到的,一转身,进了客栈旁边的那座小药铺。婆子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跟在她的身后谩骂着,直听得客栈里的那些男客们都难为情地避开了眼。 婆子见三姐只当她不存在一般,不禁愈发地恼火,亦步亦趋地跟在三姐身后,那骂的词儿也愈发地不堪入耳了,“你个丧门星,克死我儿子不说,还想活活饿死我和你小叔子不成!谁不知道你那死鬼爷爷把家当全都留给了你,偏你天天倒会跟我哭穷!自个儿穿金戴银勾三搭四,倒叫老娘我穿成这副破落模样!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想着哪天我死了,你好改嫁。告诉你,老娘我活成千年王八也不会放你改嫁的!你当我不知道你天天往隔壁客栈里钻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是看上了人家的富贵,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想要过去做个小。可惜你天天巴结着人家,人家可不稀罕看你一眼!你个骚蹄子……” 她正骂得兴起,忽然有人一把搭住她的肩头,将她的身子扯得转了个圈。 老太太一个立足不稳,险些摔倒。她抬头正待要骂人,却对上一双圆瞪的虎目。 “你再骂一句试试!”雷寅双冲她伸了伸她那白生生的拳头。 那拳头虽然看上去白生生的没什么威力的模样,蔡婆子却是领教过其中厉害的,立时闭了嘴。噎了噎,她忽地往地上一坐,竟撒起泼来,拍着地面哭嚎道:“你们都欺负我一个寡妇人家,你看中了我家三娘,想收她做小,我不放,你们就这么欺负我,可没天理了……” 也亏得这时候她们已经进到了药铺里面,没有在大街上叫人看了笑话。 她这般一哭闹,不由叫雷寅双拧了眉,抬脚才刚要去揣那婆子,却叫三姐眼疾手快地一把给拦了下来。 “双双!”三姐冲她喝了一声。 雷寅双指着那婆子对三姐怒道:“吃你的喝你的,还败坏你的名声,不如让我一脚踹死她得了!也叫这世间清净一些!” 三姐生怕她真一脚踹出去,忙抱住她的胳膊摇头道:“为了这种人担上人命官司不值得。” 那婆子先还有些畏惧,听三姐这么一说,立时又嚣张了起来,竟主动往雷寅双的脚下扑着,一边嚷道:“你踹啊,你踹啊,你踹死我得了!” 她这么一嚷嚷,雷寅双倒收回了脚,推开抱着她胳膊的三姐,弯腰过去,跟拎小鸡似地一把从地上把那个婆子拎了起来,然后回头对挤在药铺门口看热闹的人群笑道:“瞧她说的,我不过跟她开个玩笑而已,竟当真了。蔡婆婆,你也太不识逗了。” 第九十九章 ·三姐的亲事 三姐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第一百章 ·提线木偶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奶奶……”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变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休了他,踹了他,回头我就重新招个小女婿,照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的胡说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捶着她的膝盖笑骂道:“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二人正笑着,账房门口垂着的门帘一动,一个身影托着个茶盘,一瘸一拐地进了账房里。 雷寅双赶紧站起来,伸手接过小兔手里的茶盘,问着他:“怎么是你?大牛呢?” 小兔道:“楼上客人叫茶水。” 那低沉的声线,震得雷寅双到底没忍住,伸手搔了搔耳垂。 板牙奶奶则眯着个眼,把小兔一阵上下打量,回头问着雷寅双,:“双双啊,这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不记得了?” 雷寅双赶紧笑道:“这是新来的,奶奶不认得。奶奶叫他小兔就好。” 板牙奶奶眯着眼把江苇青又仔细看了一眼,道:“新来的?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我怎么觉得好像见过他?” 江苇青默默眨了一下眼。 雷寅双笑道:“奶奶肯定是记差了。”又从椅子上扶起板牙奶奶,道:“奶奶,要是没什么事,我送您回去吧,您一定又是瞒着小静姐姐一个人跑到街上来的。小静姐姐要是找不着您,该着急了。” 老太太一边任由雷寅双将她扶起来,一边喃喃抱怨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个个都没大没小的,尽爱管着我……” 她一边唠叨着,一边到底跟着雷寅双从账房里出来了。 雷寅双才从账房里出来,迎面就看到三姐冲她挑了一下眉梢。于是她便知道,三姐应该也听到了板牙奶奶的那番“告诫”,便冲着三姐咧嘴呲牙地做了个怪模样。 二人正互打着眼色,忽然,客栈外面响起一个妇人尖利的声音:“三娘,三娘!死哪去啦?!店里生意也不做,整天就只知道四处招摇,想给家里招个野汉子咋的?!你老娘我还没死呢!” 雷寅双一听这声气,那眉毛就竖了起来。板牙奶奶也生气地板了脸,冲雷寅双喝道:“叫那个老虔婆给我闭嘴!” “哎!”雷寅双应了一声,撸着衣袖便要冲出客栈,却被三姐一把拉住了。 三姐冲她摇摇头,道:“不用你。”说着,便从柜台后绕了出去。 客栈大堂里,几个住店的客人不知究竟,不由好奇地往店外探着头。 只见街上站着个精瘦的老太太,正叉着腰,远远冲着客栈里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见三姐出来,那婆子立时凶悍地扑上来,伸手要去拧三姐的耳朵。三姐才刚一躲开,她便尖声叫了起来:“反了你了!我是你婆婆,还教训不得你了?!”说着,伸手便在三姐身上一阵乱拧。 三姐一边躲着她的手,一边冷声道:“这个月的家用你不想要了?!” 婆子一愣,立时缩了手。她的手虽然不再往三姐身上招呼了,嘴里却仍不干不净地骂着些什么“勾野汉子”之类不堪入耳的话。三姐只当没听到的,一转身,进了客栈旁边的那座小药铺。婆子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跟在她的身后谩骂着,直听得客栈里的那些男客们都难为情地避开了眼。 婆子见三姐只当她不存在一般,不禁愈发地恼火,亦步亦趋地跟在三姐身后,那骂的词儿也愈发地不堪入耳了,“你个丧门星,克死我儿子不说,还想活活饿死我和你小叔子不成!谁不知道你那死鬼爷爷把家当全都留给了你,偏你天天倒会跟我哭穷!自个儿穿金戴银勾三搭四,倒叫老娘我穿成这副破落模样!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想着哪天我死了,你好改嫁。告诉你,老娘我活成千年王八也不会放你改嫁的!你当我不知道你天天往隔壁客栈里钻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是看上了人家的富贵,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想要过去做个小。可惜你天天巴结着人家,人家可不稀罕看你一眼!你个骚蹄子……” 她正骂得兴起,忽然有人一把搭住她的肩头,将她的身子扯得转了个圈。 老太太一个立足不稳,险些摔倒。她抬头正待要骂人,却对上一双圆瞪的虎目。 “你再骂一句试试!”雷寅双冲她伸了伸她那白生生的拳头。 那拳头虽然看上去白生生的没什么威力的模样,蔡婆子却是领教过其中厉害的,立时闭了嘴。噎了噎,她忽地往地上一坐,竟撒起泼来,拍着地面哭嚎道:“你们都欺负我一个寡妇人家,你看中了我家三娘,想收她做小,我不放,你们就这么欺负我,可没天理了……” 也亏得这时候她们已经进到了药铺里面,没有在大街上叫人看了笑话。 她这般一哭闹,不由叫雷寅双拧了眉,抬脚才刚要去揣那婆子,却叫三姐眼疾手快地一把给拦了下来。 “双双!”三姐冲她喝了一声。 雷寅双指着那婆子对三姐怒道:“吃你的喝你的,还败坏你的名声,不如让我一脚踹死她得了!也叫这世间清净一些!” 三姐生怕她真一脚踹出去,忙抱住她的胳膊摇头道:“为了这种人担上人命官司不值得。” 那婆子先还有些畏惧,听三姐这么一说,立时又嚣张了起来,竟主动往雷寅双的脚下扑着,一边嚷道:“你踹啊,你踹啊,你踹死我得了!” 她这么一嚷嚷,雷寅双倒收回了脚,推开抱着她胳膊的三姐,弯腰过去,跟拎小鸡似地一把从地上把那个婆子拎了起来,然后回头对挤在药铺门口看热闹的人群笑道:“瞧她说的,我不过跟她开个玩笑而已,竟当真了。蔡婆婆,你也太不识逗了。” 说着,还亲切地给蔡婆子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却又借着给她拍灰的机会,凑到她耳旁压低声音冷声道:“你当我傻啊,当着大家的面杀人。” 她退后一步,笑眯眯地又道:“不过,劝婆婆一句话,晚上千万别一个人呆着。咱镇子旁边那条津河可没上盖子,当心哪天你一不小心失足掉进去,泡肿了你的王八壳子。”她很是西洋化地冲脸色发白的蔡婆子耸了耸肩,又一摊手,笑道:“那可就跟我无关了。” 蔡婆子愣了愣才明白她话音里的威胁,顿时扭头冲围观的人群尖叫道:“你们都听到了,你们都听到了?!她威胁要杀死我!” 跟过来的胖叔抬手搔搔脑门,道:“我咋没听到?我就听到我们老板娘好心提醒你,别走夜路,小心跟你儿子一样掉进津河里淹死。对吧?”他回头冲一同围观的众人笑道。 可见这蔡婆子平常为人不咋地,围观的众人都附和着胖叔一阵点头称“是”,还有那知根知底的老街坊直接指着那婆子道:“你那儿子自个儿不学好,跟人赌钱吃酒,淹死在津河里,拖累了我们三姐一辈子,倒还有脸说三姐克夫!你也不想想,当初你们一家子来我们镇上时是个什么光景,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比叫花子还像叫花子,穷得叮当响!如今有房住,有饭吃,靠的全是三姐养活你们一家,偏你们还不知感恩,往死里欺负我们三姐。你们真当我们江河镇没活人了?!” 这边众人众口一词地指责着那个婆子时,夹在人群中看着热闹的江苇青不禁一阵诧异。他再没见过这样的街坊邻居。不管是他偷听到的,那个板牙奶奶跟虎爷说的那番话,还是现在众人指责那个婆子的话,都叫他感觉很是新鲜。 他出生时,便是这世间仍战乱频频,他却因他舅舅的势力扩张而不曾受过一点战争的波及。他那舅舅更是在他三岁那年统一了天下,登基做了大兴的开国皇帝。所以自小起,他身边结交的人,不是那些鞑人入侵前残余的世家子弟,便是那些跟随他舅舅创国立业的新贵家族。这些人,当面光鲜,背后却是再不肯为了跟自己无关的事伸一伸指头的——便如他之前,曾几次三番想要找以前那些跟他称兄道弟的人,希望他们能帮他在皇帝面前说上一句话,最后等来的,却全都是官府来捉拿他的衙役…… 至于他舅舅…… 江苇青一阵默默握拳。他一直知道,他在京□□声并不好。那时候他从来没有在意过,因为他知道,那些传闻里的许多事他都不曾做过。但他却忘了,便如三姐告诫虎爷的:三人成虎,便是他没做过那些事,因他不曾辩驳过,加上太后因为护短,不许人来问他的罪,倒叫人觉得他真有罪一般了。以至于,闹出人命后,竟再没有人相信他了……包括他的皇帝舅舅、太后外祖母…… “回了!” 忽然,胖叔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他抬起头,只见胖叔倒背着双手走在他的前面,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着他:“回去把菜给我摘了。真是的,以前你都是怎么活过来的?该摘叶子的你摘菜梗,该摘菜梗的,你倒把菜叶子全都给我呼噜了!今儿再出错,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晚饭你就别想了,饿着吧!” 胖叔虽这么凶巴巴地教训着他,江苇青却觉得,他对自己,显然比家里那些总是对他笑脸相迎的仆役们更是亲近。 第一百零一章 ·待价而沽 三姐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 第一百零二章 ·私会 第一百零二章·私会 雷寅双原以为江苇青派花影勾着她出来,是要跟她私下里会上一面的,结果如今竟变成了组团游览蒲园。她看看那似松了一口气的花影,不禁更加疑惑着江苇青此举的目的来。 而,直到德慧带着她和苏瑞、马铃儿等看完了兰花,那陆崇又跟只欢脱的小马驹似的拉着她在蒲园里一阵前后左右地乱跑,那江苇青竟始终不曾露面。直到前面有婆子找过来,向德慧说着厅上酒宴将要散了,雷寅双才最终意识到,显然江苇青并没有打算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来一场“私会”,他的这番安排,大概就只是想让她看一看他生活的地方而已。 这般想着,雷寅双忍不住就生了气——她一个女孩子都没有因那些闲言碎语避着他,他倒装起假正经来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去女学上学时,她比往常提早了一些从家里出来。 虽说当初小兔跟她约好了要接送她上下学的,可这个计划很快就因小兔受伤和她被雷爹带出京城而中止了。她回京后也曾去过两天学里,可上下学的路上她始终都不曾遇到过江苇青。 因她爱骑马不爱坐车,如今她上学都是骑着她的小黑马的。雷爹怕她出事,便特意从他的卫队里挑了两个武功高强的侍卫并几个精明干练的管事和家丁,每天专门负责护送她上学。雷寅双性情活泼,且也没什么架子,平常的时候总爱跟众人闲聊几句家常的,今儿大家则明显感觉到,他家姑娘心情不好。大概是不想让人看到她不爽的模样,一向不爱戴幂离的姑娘,今儿竟还难得地在头上罩了个遮至肩头的帷帽。 见雷寅双不想开口,话多的嫣然和一众护卫家丁们也全都知趣地没吱声儿。一行人这么沉默着走过湖滨大道,即将拐上那通往女学的柳堤时,雷寅双却忽地勒住马,看着良山书院的方向站住不动了。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看向管事。管事则回头看向嫣然。嫣然赶紧催马上前,问着雷寅双:“姑娘,怎么不走了?” 雷寅双没吱声儿,却是忽地翻身下了马,牵着她的马靠在路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嫣然和管事一阵面面相觑,正想再次上前询问时,忽然只见马路对面跑过来一个腰间围着条白围裙的小伙计。伙计冲着雷寅双弯腰一礼,陪着笑道:“姑娘可是在等人?”又道,“人已经在楼上等姑娘多时了。”说着,回手一指马路斜对面和春老茶楼。 嫣然等全都下意识地顺着伙计手指的方向往茶楼的二楼上看去。就只见那边好几个窗口处都站着人,也不知道那伙计指的是哪一个。 而雷寅双却是一眼就看到了江苇青。 今儿江苇青并没有穿着那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标志的大红衣裳,而是穿着件极不起眼的烟灰色长袍。只见他头戴一顶黑纱软脚幞头,那帽沿直压至眉上,原就只露出巴掌大的半张脸,偏他还将手肘撑在窗台上,下巴搁在掌心里,修长的手指直遮至眉心处,竟又挡住了剩下的一大半……亏得雷寅双居然还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雷寅双那遮在帷帽内的眉立时就是一竖。她把马缰绳往嫣然身上一抛,就这么气冲冲地跟着那伙计过了马路。 那伙计并没有领着她走正门,而是引着她从旁边的小巷里走的侧门。到得二楼,伙计才冲着那雅间的门伸出手,一个“请”字还没出口,就只见雷寅双抬起脚,显然是想一脚踹开那房门,偏就在这当口,那房门竟自己开了,却是叫雷寅双一个收脚不及,险些闪了腰。 门内,江苇青冲她呲着口白牙,笑道:“猜着你就要来堵我。” 雷寅双愣了愣,看着江苇青眨巴了一下眼,忽地一扭身,擦着他的胳膊进了雅间。 此时护卫着雷寅双的管事家丁们也都赶了上来。只是他们不好进雅间去,便扭头看向嫣然。嫣然赶紧上前,才刚要跟着雷寅双进雅间里,就只见江苇青看着她挑了一下眉梢,却是忽地合上那雅间的门,险些没撞到嫣然的鼻尖。 嫣然看看那门,再看看管事,只得硬着头皮把那合上的门又推开了。门一推开,她就看到她家姑娘已经揭了头上的帷帽,正冲着那江大世子怒目而视。见她探头进来,她家姑娘瞪着的眼儿立时转到她的身上,冲她喝道:“外面等着!” 自来雷寅双对谁都是笑盈盈的,她那几个丫鬟还从没见她冲人发过脾气,如今她这一瞪眼儿,那生生虎威顿叫嫣然浑身汗毛一竖,本能地就合上门退了出去。 雷寅双扭回头,再次冲江苇青瞪起眼。 此时江苇青已经在桌边坐了下来,且那姿势竟跟他之前趴在窗台边的动作一模一样。他以手肘撑着桌面,下巴搁在手心里,虽然屈起的手指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那弯弯的眼仍能让雷寅双看出,他这会儿正笑着。 立时,雷寅双就是一阵恼火,她正要开口骂人,忽然就听得一个既熟悉又带着些许陌生的声音笑道:“往常总是我主动去找你,这一回我是故意不去找你的,就想看看你会不会主动来找我。” 雷寅双眨了一下眼才反应过来,这是江苇青的声音。刚才他开口时她还没注意到,这会儿她才注意到,小半年没见,他那嗓音竟变得愈发浑厚低沉了。 坐在那里的江苇青,看着似乎比之前又高了一截,那肩也更宽了一些——于不知不觉中,他竟已长成个大人了…… 她盯着他看时,就只见他渐渐敛了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他的眼仔细地扫过她的眉眼,又顺着她的鼻梁落在她的唇上。那目光,如有实质一般,忽地令雷寅双忆起他的唇压在她唇上时的那种感觉。 她蓦地一眨眼,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脸颊忍不住一阵发烧。 自那件事之后,一开始时,她还总有意无意地会去回忆那个吻,可后来随着二人久不见面,那种令她脸红心跳的感觉渐渐也就淡了。而和当下的那些女孩们不同,因雷寅双那些古怪的梦,叫她的想法很是与众不同,因此她从没觉得一个吻于女孩来说就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毕竟这件事原就发生在一个特定场合里,在小兔受了那么大的惊吓之后。她觉得自己总想着那个吻,也不过是因为她好奇着那个吻带给她的新奇感觉罢了…… 直到如今被他那般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才忽然意识到,似乎新奇的背后,还有着一些别的情愫…… 一阵莫名心虚之下,她立时冲他色厉内荏地喝了一声:“看什么看?!” 江苇青仍以手指遮着唇,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道:“你想我没?” 雷寅双一噎,险些呛咳起来。 江苇青又道:“我总觉得是我想着你多些,而我于你,似乎是可有可无占了多数,所以这一次你回来,我刻意没去找你,我就想看看,如果我不去找你,你可会主动来找我。” 忽的,雷寅双心头又是一阵发虚。确实,她并没有总想着他的,因为便是她不想着他,他也总会在她周围出没,直到这一回…… “等等!”她蓦地将双手往那张茶桌上一撑,伸着脖子看着他道:“若依你的说法,你的那个丫鬟,叫……对了,花影的,又是怎么回事?”——那花影再不可能是自作主张来勾着她去“游览”蒲园的吧! 江苇青从掌心里抬起头,又一转手腕,将双手搭在一起,然后将下巴搁在指背上,两只眼依旧保持着那种一瞬不瞬的凝视,看着她道:“你不是总说想知道我住的地方是什么模样吗?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我让人带你去看看罢了。” 雷寅双的双手撑着桌面,探头看着他。近距离之下,她才忽然发现,他的眼白似乎没小时候那么蓝了,竟是变得更加的黑白分明。而于这黑白分明中,她那倒映在他眼眸中的身影,则是格外的清晰。 那黑白分明的眼,那固执凝视着她的视线,以及那眼眸中倒映着的人影,不由叫雷寅双一阵轻微恍惚。 恍惚中,她听到他轻声道:“我想你了。很想。你想我了没?” 于恍惚中,她轻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忽然间,江苇青的唇边绽出一朵微笑。那笑意沿着他唇角翘起的弧度,直达眼底。他伸过一只手,手背抚过她的脸颊。 这轻柔的触感蓦地令雷寅双回过神来,那原本在他的凝视下变得悠长而缓沉的心跳,忽地如刚骑马狂奔过一般,跳得又快又沉,叫猝不及防的雷寅双猛地直起腰,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上胸口。 她这忽地一直腰,便叫江苇青的手脱离了她的脸颊。他看看自己仍伸着的手,再看看不知不觉中涨红了脸的雷寅双,以及她那仿佛迷了眼一般,用力忽闪着的眼睫,然后将视线定在她那抚在胸口处的手上。 “你长高了,也长开了,还……”他微妙地顿了顿,抬眼看着她,微笑道:“还长大了。” 他那暗示的眼,立时叫雷寅双如被踩了尾巴的小老虎般跳将起来,却是猛地往他脑门上拍了一虎爪子,又忽地侧过身去抱住胸,怒瞪着江苇青喝道:“往哪儿看呢!” 恰如江苇青所言,这半年来,她长高了,也长开了,还……长大了,已经再不是刚进京时那细瘦的竹竿模样,特别是胸前的曲线,虽然还比不上小静和花姐,却要比三姐和宋三儿强了太多。而最叫她满意的是,虽然最近一个月来她一直跟着雷爹在外奔波,可似乎翠衣的方子有用了,她自己都明显感觉到自己变白了许多。 今儿江苇青的头上戴了顶软脚幞头,蓦地被拍了这一虎爪子,那幞头立时就被拍歪了。 他不紧不慢地扶正帽子,心下却是一阵小小的得意。以前他就怀疑,自己于雷寅双来说,不过是从小的玩伴。而那天他吻了她之后,她那种种不在意的表现,则更加印证了他的这种怀疑。他知道,他若不做一些改变,只怕他于她之间一直就是那样了,所以这一次他才故意压抑着自己没去主动接近她——当然,他绝不会允许她真的忘了他,所以才有花影的那件事。 而,万幸的是,她果然如他所推测的那样,主动来找他了。 至少这表明了,在她的心里,其实她对他并不像他所以为的那样无动于衷。 “我猜,你大概以为我之所以避着不见你,是因为最近京里的那些流言吧。” 他拿过茶壶斟着茶,又抬眉看向雷寅双。 他的这话,却是才提醒了雷寅双,她找他的目的。于是她再次将两只手撑上桌面,看着他道:“是呢,我才反应过来,你不觉得,最近这流言很有些古怪吗?便是市井百姓爱拿皇家说事,可怎么也不该拉扯到你的身上啊,你年纪还没到呢……”说到这,她却忽地才想起来,江苇青可不是家里老大,忙又道:“还有,你家那个江大还没娶亲吧?他多大了?怎么那些闲话就扯到你的身上了?” 那江承平比江苇青大了五岁,如今已经是二十岁了,便是在平民百姓中都算是晚婚的了,又何况世家勋贵间一向奉行早婚的。 江苇青没有急着答她的话,而是把那斟好的茶水推到雷寅双的面前,问着她:“你该是吃过早饭了吧?可还想吃点什么?” 雷寅双不满地瞪他一眼。 江苇青这才收了那事不关己的笑,抬眸问着她道:“那以你看,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昨儿忽然意识到这件事的诡异之处,雷寅双就开过她的“脑洞”了,于是立时答道:“十有八-九是你家那个江大往外放的话吧?他这是想要叫人觉得,你是在跟皇子们抢亲?”顿了顿,她皱了皱眉头,道:“许还想叫人对你留下狂妄自大的印象吧。” “还有,”江苇青接着她的话道,“叫某些心底不够宽的人记住,我曾差点碍了他们的路。” 雷寅双垂眸沉思着,见桌上放的都是她爱吃的早点,便是她已经吃过了早饭,仍是忍不住伸手夹了只汤包。直到一只汤包下肚,她才开口道:“他也忒性急了些吧,如今皇上正春秋鼎盛呢,只怕哪一个冒头都没个好结果。” 虽然雷寅双于小事上经常会糊涂,可她的大局观向来强于别人。江苇青赞赏地看她一眼,夹了只翡翠虾饺放到她面前的小碗里,一边道:“他也不得不性急了。他可二十了,偏他看中的人家,人家看不中他。看中他的人家,他又嫌人家于他无益。” 雷寅双抬眼瞪着他:“你就由着他这么算计着你?” 江苇青抬眉看着她微微一笑,“你觉得我可是那种会被人算计的人?何况,我可是吃过一次亏的。” 话虽如此,他却并没打算跟雷寅双说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因为他知道,本质来说,她是个简单的孩子,并不爱那些复杂的事情。于是他故意引着雷寅双,渐渐将话题从江承平的身上移开,又说起那几位皇子的亲事来,然后看着她笑道:“如今你可是香饽饽。” 雷寅双倒是一点儿也不紧张,撇着嘴道:“只要皇上那里还用着我爹一天,他就绝不可能把我嫁给哪个皇子的。” 当年的事,说好听了,是天启军收拢了应天军的残部;说不好听,就是天启军吞并了应天军。这一部分残军如今虽然在朝中军中都不曾占着什么高位,可于那些手中没有一兵一卒的皇子们来说,却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且不说皇帝那里拿雷爹还别有打算,便没这打算,只冲着雷爹对那些原应天军部属的号召力,天启帝也绝不会放任任何一个皇子来打她的主意。且,已经订了亲的三姐不论,只怕连小静也不可能跟皇家挂上关系的。 她这般分析着时,那吸着汤包的江苇青抬眉看她一眼,然后放下筷子,笑道:“这你就错了。我舅舅有意让我十表哥娶小静姐姐呢。” “啊?!” 这于雷寅双来说,可是个大新闻。她眨巴了一下眼才想起来哪一个是十皇子。 十皇子的母亲生前似乎是四妃之一,份位也不算低,只是死得早了些。他母亲去世后,天启帝就把他放到德妃娘娘的膝下养着了。德妃娘娘自己有个七皇子的,因此十皇子给人的印象,多是随在七皇子身后的一个小尾巴而已。雷寅双想了半天,就只记起来当初在慈宁宫门外见过一面时,他那带着审视的眼,以及元宵宴上,他扫着她们这些女孩的那种事不关己的眼神。 就是说,他并不是夺嗣的热门人选了。雷寅双心里暗道。 她想了想,到底不明白天启帝此举的意思,便问着江苇青:“皇上这是个什么意思?” 江苇青倒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看着她笑道:“其一,舅舅也很愿意叫天下人看到,他很重视以前曾为民族大义出过力的人。其二,小静姐姐嫁了十表哥后,其他几个表哥就再不好冲着你们几家下手了。其三嘛,大概因为最近七表哥和九表哥的斗法有些过了,舅舅想着抬一抬十表哥,叫他们两边都收敛一下,顺便也叫朝中有心人看到,除了那二位外,其实其他人也是有可能的。” 雷寅双用力一眨眼:“分化?”又歪着头一阵沉思,道:“王爹爹会同意吗?” “为什么不同意?”江苇青淡淡道,“不管是我舅舅还是王爹爹、姚爷,或者你爹,其实他们双方都希望以某种方式结成同盟的。这也算是一种结盟了。” 雷寅双抬眼看向他。虽然江苇青于她的面前一直表现得既体贴又温柔,可她却一直都知道,似乎是除了她之外,他对任何人,哪怕是姚爷、雷爹,还有他舅舅,甚至是那疼他入骨的太后,他都没办法打心眼儿里去亲近对方。 想着他那糟糕的“前生”,她不禁为他一阵心疼,便夹了那笼屉里最后一只汤包放在他面前的瓷碟中,皱眉道:“小静姐姐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不过,就算知道,雷寅双也能猜到她是什么样的反应。 王家和雷家可不一样,雷爹什么事都依着雷寅双的,板牙家里则一直都是重男轻女的。何况小静一向是那种“尊重传统”的人,如果她爹点了头,小静再不可能有一句反对的话的。哪怕她从来都没见过那位十皇子。 这么想着,雷寅双忍不住就替小静抱怨了一句:“好像小静姐姐都还没见过那位十皇子呢。” “见过。”江苇青说着,将那最后一只汤包又夹到她的碟子里,道:“我安排的。” “诶?!”雷寅双立时一阵大感兴趣。 “其实十表哥并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他不过是天生不爱张扬罢了。知道舅舅的意思后,他就叫我想办法让他俩见上一面。” “他找小静姐姐干嘛?”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江苇青放下筷子,重又交叠起双手,将下巴搁在手背上,看着雷寅双笑道:“小静姐姐是个什么打算,你得去问她。”又道,“我们且不说这些了,给我说说,你跟雷爹爹去祭陵的事吧。龙川什么模样?” 雷寅双想着问他还不如直接去问小静,便丢开这话题,开始叽叽呱呱地跟他说起龙川,说起龙川上的那些守陵人。 听着那些守陵人的怪异反应,雷寅双是不解,江苇青心头却是一阵了然,不禁有些暗怪雷爹考虑不周,把雷寅双往那危险的地方带,便抬眉对雷寅双道:“那种地方,以后你别去了。” “那可不行,我娘还葬在那边呢!” 说着说着,雷寅双便把话题扯到了苏琰身上,“原当他是盏美人儿灯来着,风吹吹就要坏的,可这一路来,居然人还挺结实,一次都没病倒过。倒白瞎了他那‘赛卫玠’的诨名了。不过一般来说,这种大病没有小病不断的,反而比常人更容易活得长久。” “正所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江苇青忽地冷笑道。 虽然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雷寅双还是敏感地感觉到,似乎苏琰哪里惹他不痛快了。于是她询问地冲他歪了歪头。 江苇青一怔,赶紧收起那满肚子的醋意,转移着话题问起江河镇上的诸人来。 等远处报恩寺里报着午时的钟鼓声,随着春风飘进窗棂时,雷寅双才惊讶地发现,她和江苇青竟对坐着闲聊了整整一上午。至于上学什么的……早被她忘了个干干净净。 第一百零三章 ·下注 第一百零三章·下注 刚到京城时,雷寅双对江苇青是各种不放心,总觉得没她在一旁看着,以他那柔弱小白兔的模样,肯定是要受人欺负的。而偏偏江苇青因着跟皇家的关系,又总身处于各种流言之中。虽然那些流言也并不都是说着他的坏话的,可雷寅双已经先入为主了,听到这些传言时,往往对那些好话一带而过,而把那些坏话全都听进了耳朵里,加上她又擅长“脑补”,因此,她总觉得,江苇青的处境肯定不好,不过是他总对她报喜不报忧罢了。 直到昨天的“蒲园一游”,以及和春老茶楼上的这一顿“加餐”,雷寅双才于忽然间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中,江苇青早已经长大了,再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她保护的瘦弱小兔了。如今的江苇青,便是没把姚爷的心眼儿学了个十成十,至少也学了个八-九成的,何况他还有个愿意教导他的皇帝舅舅。 雷寅双觉得,这孩子终于可以叫她放一放手了。这般想着时,她不禁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怅然。 而这怅然,却是并没有叫她维持多久,很快她就发现,她放心得太早了。 *·*·* 且说雷寅双觉得,江苇青终于可以不用她再去操心后,便又开始操心起小静的婚事来。 小静虽然看着性情温柔,其实骨子里和三姐一样地有主见。雷寅双很想劝她别什么都听她爹她娘的,可她也知道,只要她敢说一个字,小静立时就能给她重上一堂《女四书》。于是她只得抱怨到三姐那里。 “总要像你跟宋大哥那样,彼此有个感情基础,成了亲以后两人才能过到一处去。可你看看他俩,也就只见过一面而已,这盲婚哑嫁纯粹就是瞎猫捉老鼠,全凭运气的事儿,万一将来他俩性情不合,或者那人有什么毛病,对小静姐姐不好了,我们谁又能帮得上忙?”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就气起板牙爹来了:“王爹爹也真是,便是他们家重男轻女,也没个这么不拿小静姐姐当回事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叫三姐不客气地拍了她一巴掌,喝道:“胡说什么呢!如今这形势又岂是由得我们的?!便是为了叫朝中那些总盯着我们的人放心,我们三家里面也必须要有一个人跟皇家结亲的。你我两家都不适合,如今也唯有他们家最合适了。王爹爹这个决定,可以说是为我们大家做的牺牲,偏你还这样说他,忒没良心了。” 又道:“王爹爹也不是不疼小静,这十皇子可是两个爹爹和我爷爷考量半晌才定下的人选。不说别的,如今这几位皇子中,也唯有他性情最是沉稳,且后面没什么根基,将来便是小静嫁了他,也再不可能被欺负的。说起来,我倒不担心小静,我担心的倒是你。” “我?”雷寅双一阵眨眼。 “你也十四了。”三姐道。 “啊?怎么了?”雷寅双不解地一歪头。 三姐皱眉道:“小静自小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偏你跟个‘怪胎’似的,打小就满脑袋瓜子的古怪念头,偏雷爹爹还宠着你,都不许别人管严了你,倒纵得你那性子愈发的散漫了。如今你在家里还好,等将来出嫁了,你可怎么办?你的那些古怪念头,只怕当今世上再没几个人能受得住的。如今你愁着小静,我倒是反而愁着你呢,你说你将来可怎么办?” 这一点雷寅双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她也知道自己的很多想法和大家都不太一样,所以一般情况下,在外人面前她都是藏着掖着的。只是,平常交往也就罢了,若是居家过日子,又哪能藏得住,总有露馅的那一天的…… 三姐的忧虑,不由叫雷寅双自己也皱起了眉头。她想了想,觉得自己的那些古怪念头,只怕还真没什么人能够接受,便撇着嘴道:“若是那样,大不了我就不嫁人呗。” 三姐横她一眼,“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如今之计,也唯有给你找个知根知底、从小一起长大的了。唯有这样你才不会被人嫌弃。” 三姐那里想着的是李健,雷寅双的脑海里却是立时就闪过江苇青的影子。 ——唔,这主意好像不错哎! 她突然觉得,嫁给小兔也不错,他俩彼此知根知底不说,他还喜欢着她,她对他…… 雷寅双胸口“突”地一跳。蓦然间,她觉得,她对江苇青,其实,也……挺喜欢的。 忽然,三姐用力推了她一下。 “啊?”走神中的雷寅双这才发现,她漏听了三姐的话。 “我问你健哥下场都准备得怎么样了。”三姐问,又看着她忽然飞起两片红云的脸颊道:“你又想到什么古怪念头了?!” “没、没什么。” 雷寅双拍拍发烫的脸颊,答着她道:“健哥看着还好,倒是花姨,紧张得什么似的,只差要天天盯在健哥的身后了。我跟她说,她那样会叫健哥紧张的,她这才没总给健哥送吃的。”又道,“今儿小兔那里送了只考篮过来,我看到里面居然还放了只小炭炉,说是他们考试的那三天里,还得自己给自己做吃的,真辛苦。” 今年的会试定在三月二十五日。到了二十五这一天,雷爹和花姐都说要去送考,却叫李健给拒了。至于雷寅双,她想做什么事的时候向来是不容人拒绝的,因此,最后只有她给李健去送考了。 在贡院外,雷寅双遇到了宋家人。那宋大虽然文科不行,武科倒是可以试试的,所以他报了武科,恰也是于今天下场。那宋家可不像雷家,只雷寅双一个来送考,他们竟是全家都来了,包括那以诡异眼神看着雷寅双的宋二。 宋二的眼神,不用人解释,雷寅双也能明白,只怕是她也听说了最近的谣言,以为她终将要嫁给哪个皇子的。雷寅双可没那个兴趣去给她作解释,所以也没搭理她。 这边把两个考生送进各自的考场后,送考的诸人就该打道回府了。那雷寅双见这会儿天色还早,便约着宋三去逛街。宋三看着她道:“你竟还能有心思去逛街?你就不替健哥紧张?” 雷寅双笑道:“我们紧张有什么用?在里面考试的人是他们。再说了,那是健哥啊,他若考不好,我看就没人能考得好了。” 要说起来,除了对那江苇青,雷寅双对自家人一向有着一种盲目的自信。比如她就总认为,三姐是全天下最聪明的女孩子;小静是最漂亮的;李健则是状元之才。如今只是考进士而已,她相信,健哥稳中的。 二人说着话时,那宋二凑了上来,对宋三笑道:“难得双双约我们逛街,我们就陪她一回呗。” 雷寅双不由就看着她眨巴了一下眼——她记得她就只约了宋三的…… 那不明真相的宋老太爷听到宋二的话,只当真是雷寅双约了她俩去逛街,便也跟着劝着宋三,又对宋二道:“你们三个里面你最大,你可要照顾好你两个妹妹。” 宋二脆生生地应着,却是叫雷寅双想拒绝也说不出个“不”字来了,只好不情不愿地带上了宋二。 往常时,那宋二总嫌雷寅双的性情太过粗犷,不像个女孩儿家,因此对她多少总有些爱搭不理的,今儿却是一反常态,很是殷勤地跟雷寅双搭着话,倒把宋三儿给挤到一边去了。 雷寅双和宋三没滋没味地逛了两家店铺后,就都偷了懒,找了间茶馆坐了下来。 今儿是会试的日子,所以茶馆里诸人的话题,也多是围绕着会试的,更有人猜测着下个月的殿试上,谁会拔得头筹。 刚来京城时,雷寅双就发现了,京城百姓都很有赌性,什么事情都能叫他们往那地下赌庄里送钱,这会试和殿试,自然也是赌局的大户。 雷寅双和宋家姐妹坐在桌边旁听了一会儿,却是都惊讶地发现,这一届的文科也罢了,和往年一样竞争激烈;而武科,居然很多人都看好宋大的! 却原来,大兴的武科不仅仅只考武,也要考文的。许多考武科的人,都纷纷栽在了四书五经上。而那宋大看着学文不成,其实不过是他很不幸地跟学霸李健和江苇青排在了一处而已,若论起来,虽然他于四书五经上不出色,却到底每年也都是摇摇晃晃过了岁考的。且他的拳脚功夫在京城也早已经打出了名声,因此那些赌客们才纷纷看好于他。 闲着无聊,雷寅双便找茶馆的小二买了一份有关会试的小抄。以那小抄上的内容来说,似乎很多人都认为,虽然李健的才学在京城挺有名,但因为今年下场的各地名士竟是比往届都要多,而李健过了年才不过十七岁年纪,和那些久负盛名的名士们比起来还太过稚嫩了些,所以看好他的人其实并不多。 雷寅双看了,心里很是不服气,于是便叫来小二,把她积攒下来的月例银子全都压在了李健的头上。当然,还有宋大。那宋三儿见了,也礼尚往来地压了李健一票。倒是宋二,只说她把月钱花光了,没往这上面下注。 伙计叫来中人,给雷寅双和宋三儿办下注手续时,雷寅双俯在宋三儿的耳旁低声嘀咕道:“可惜江苇青不下场,不然我也愿意赌他一赌的。” 偏那中人耳朵尖,竟给听到了,便笑道:“跟姑娘一样想法的人竟有许多呢。以前大伙儿都说那镇远侯府的江大公子是个有才学的,世子倒是个顽劣的,如今看来,竟是颠倒了过来。听说去年的岁考,那位世子爷又得了良山书院的魁首。那可是良山书院呢!倒是那位大公子,却应了那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话,已经好几年没听说他有什么过人之处了。” 雷寅双不知道,小兔也没跟她说过,其实前世时江承平可是实打实的进士出身。江苇青出事后,江承平袭了那世子之位,他便成了前无古人的头一个“进士世子”。因此,不仅朝中诸臣,连天启帝都十分器重于他。而这一世,自江苇青“失踪”后,虽然太后那里不肯承认,江承平和江家人却都已经深信,江苇青肯定是死在外面了。江承平认为,这世子之位迟早都是他的,于是之前的那些“潜心好学”就再没必要维持了。甚至到了后来,他更是借口要帮助侯爷处理侯府事务,连学里都不去了。而等到江苇青平安归来后,江承平发现他还得再靠着科举上位时,却是才意识到,他的学业早已经荒废了……江苇青被接回来时才十三岁,他却已经十八了。便是重新拾起书本,他却是又发现,原本不爱读书的江苇青认真读起书来竟是比他还会读书,竟不费力就考了个魁首回来……想着等他学业有成,那江苇青只怕早已经扎稳了根基,江承平便歇了这从文的心,听从镇远侯的安排进了军队。 此乃别话,且再说回雷寅双。 其实市井间也并不都在说着小兔的坏话的,像这样表扬小兔的话,雷寅双也常常会听到。不过她认为,小兔的好处她早就已经知道了,并不需要她过多的去关注,所以她才把注意力都放在那些说小兔不好的坏话上。可自打知道小兔挺擅长“扮猪吃老虎”这一套后,她再听那些赞誉,却是感觉又不一样了,竟有种与有荣焉之感。于是一高兴之下,她给了那中人一份厚赏。 那中人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雷寅双回过头来正要跟宋三儿说话,却是忽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巴掌响。一回头,就只见一个穿着华丽彩衣的小女侍正抬着一只手掌,她的对面,那个刚才跟雷寅双说话的中人,则一脸惊讶地捂着一边脸颊——显然刚才那一声响,是他挨了那小丫鬟一耳光。 这突兀的一耳光,打得茶馆里的众人全都是一阵发愣。 就听那小丫鬟叉着腰横眉怒目道:“这是教教你规矩!侯府的闲话也是你能说得的?!下次再叫我听到你这狗嘴里乱嚼蛆,就不是一耳光了!” 那中人常年在市井间厮混,便不说这丫鬟的喝骂,只这一身富丽的装束也能叫他猜到,这小丫鬟该是个贵人家的下人。只怕是他刚才一时嘴快说到贵人是非时,叫那府里的亲友给听到了,这才指使人来上手教训他的。那中人倒也光棍,立时狠甩了自己几耳光,冲着那小丫鬟一阵点头哈腰,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雷寅双跟看西洋景似地看着那边。她正猜着那小丫鬟会不会是镇远侯府的人时,就只见那小丫鬟冲着中人的背影冷哼一声,又扭头恶狠狠地瞪了雷寅双一眼,然后掉头出了茶馆。 茶馆外的台阶下,一辆马车旁,一个女孩头戴着一顶遮至裙摆处的幂篱,正被几个丫鬟婆子团团围着。小丫鬟上前向着那女孩行了一礼,低低说了几句什么,甚至还又回过头来狠狠瞪了雷寅双一眼。那幂篱女孩也扭过头来,隔着厚厚的面纱把雷寅双从上到下都打量了一圈,然后冷哼一声,这才扶着那丫鬟的手上了马车。 那小丫鬟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可架不住雷寅双的耳力不比旁人,却是隐约听到,那小丫鬟似乎是在替江承平打抱不平的意思,其间还说了她一句“暴发户”什么什么的,还说她竟跟贩夫走卒似地在茶馆里学着人下赌,一看就是没教养等等。 雷寅双忍不住挑起眉梢,看着那渐渐走远的马车扭头问着宋三儿,“那是谁家的马车?” 宋三儿则扭头看向宋二。 果然,宋二不负众望地答道:“那是定武侯家的车。刚才那个女孩,应该是定武侯的姐姐,何桦。” 雷寅双不由又看了宋三儿一眼。要说起来,她和宋三儿一样,在京城人缘都算得是好的,认识的人头也多,可要论起对各家情况的了解,她们两个竟都抵不上宋二一个。 宋二自来就有这样的本事,明明是初次见面的人,只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她便能打听出那人的身家背景,甚至包括对方家里复杂的姻亲关系,她居然都能说得个头头是道——就跟她偷看过人家的家系族谱一样。 至于说定武侯,雷寅双倒多少还知道一点的。那老定武侯和靖国公是连襟,且于战时还救过靖国公的性命,自己却落了个重伤。三年前,老定武侯旧伤复发没了,爵位便由他如今才八岁的长子给承继了。这何桦,便是如今的定武侯何寿的长姐。因那府里一直在守着孝,所以雷寅双和宋三儿虽然都知道那户人家,可对她家的情况却是知之甚少。偏宋二这“万事通”竟还能知道,便对二人又八卦道: “那个何桦,原名叫何花来着。因她嫌这名字不好听,就给改了。她比如今的小侯爷足足大了十岁,今年已经十八了,不过还没订亲。听说老定武侯还在世时,她家里原是和那镇远侯府上议着亲的……是跟那位大公子。听说当年定武侯之所以同意这门亲事,是因为他们都以为江世子已经不在了,以为那位大公子肯定会成为世子的。不过因为到底那封号还没下来,这亲事才给暂时搁置了下来。偏就在这时候,老侯爷竟没了。再一年,世子又给找回来了。不过那府里虽说老侯爷没了,老侯爷的娘亲老老太君却是还在的。老老太君见了这情形,哪里还肯再认这门亲。倒是这位何大姑娘,心里似乎认定了大公子呢。” 顿了顿,宋二看着雷寅双又道:“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如今的那位定武侯,小时候有个‘送子麒麟’的绰号,凡是抱过他的,回去后定能生个儿子的。这绰号,其实就是那靖国公府上传出来的。那国公府里多年来就只有许丹阳一个,可自那位‘送子麒麟’出生后,国公夫人抱了他一回,回去后就生了个老来子——就是如今才七岁的那个小世子。因着这些关系,叫那两个府里好得跟一个府里出来的一样,那何桦也跟她那表妹许丹阳最为要好。” 她拿眼睃着雷寅双。两个国公府之间的矛盾,在京城早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雷寅双则在想着她刚才所说的,这何大姑娘跟江大的事。 见她不接话,宋二又道:“我听人说,这些年那江大一直往何家送着年节礼呢,可见他对这位何大姑娘还是有心的。偏如今她的丫鬟竟为了他当众站出来打人,可见这并不是什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事。而且……” 她故作神秘地朝着雷寅双和宋三儿一探头,“我听说,最近这段日子,那位江大公子跟靖国公府上来往密切,你们猜,他是不是想通过靖国公,让那府里的老太君点头啊?” 雷寅双不由皱起眉头。自江苇青生辰后,那江大就再没回中军营去,而是被程老太太留了下来。 要说起来,那江大怎么都已经是二十岁了,虽然对外说,他是因为寻找江苇青才耽误了婚事的,可明眼人心里都清楚得很,不过是京城的勋贵人家向来心眼儿多,一个个竟都跟那故去的老定武侯一样,在江大没能成为真正的镇远侯世子前,谁都不会轻易往他身上下注罢了。 而…… 想着若是江大娶了何桦,背后再牵连上靖国公府的势力,便是知道江苇青再不是那“柔弱小兔”,雷寅双那才刚放下没几天的心,却是再一次又为他提了起来。 第一百零四章 ·私定终身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奶奶……”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变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休了他,踹了他,回头我就重新招个小女婿,照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的胡说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捶着她的膝盖笑骂道: 第一百零五章 ·武状元和文探花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第一百零六章 ·招蜂惹蝶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第一百零七章 ·苇青的算计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第一百零八章 ·受伤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第一百零九章 ·夜闯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奶奶……”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变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休了他,踹了他,回头我就重新招个小女婿,照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的胡说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捶着她的膝盖笑骂道:“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第一百一十章 ·报仇 第一百一十章·报仇 此时便能看出雷寅双这等业余的贼偷和那专业杀手间的差异来。雷寅双这里不过是稍愣了愣神,再想追着那杀手的踪影,却早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虽然雷寅双的胆子贼大,可她也不笨,知道这时候若是贸贸然到处去找那个黑衣人,搞不好很有可能倒叫自己成了第二具尸体。想着那杀手是冲着江大去的,于是她干脆直接奔了江大的新房。 那江大的院子紧邻着老太太的院子。这会儿那院中一片灯火通明,从院里传出一阵阵女眷们的笑闹声,竟是一声儿高过一声儿。显然不是众人不知道江苇青出事了,就是根本没人在意他到底有没有出事。 雷寅双这般想着,不由又咬了咬牙,却是没从正面潜进去,而是从老太太的院子绕到后面,然后翻上屋顶,悄悄爬到屋檐边缘处,探头往下看去。 亏得今儿是三月初三,天上只一道浅浅的蛾眉弯月,加上那院里被照得一片透亮,倒反衬得那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更显黑暗了。此时便是有人抬头往屋顶上看,一时也不会注意到那屋檐上竟趴着个人。 雷寅双趴在屋檐上听着底下的动静。这会儿下面新房里的热闹应该是已经到了尾声,听着那些女眷们交谈的内容,雷寅双才知道,似乎是刚刚江大的那些朋友们来闹过新房了,这会儿江大将人送了出去,所以新房里只有江家的几个近亲女眷们坐在那里陪着新娘。至于那程老夫人,因她是长辈,这场合可不适宜她久坐,所以她只在新房里略坐了坐就早早地撤了。 雷寅双原以为那些女眷们大概要陪着何桦直到江大回来的,不过似乎那些人并没有这个打算,她只在那屋檐上趴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那些女眷们便说笑着从新房里退了出来。有个老妈妈奉着老太太之命,吩咐着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好好侍候大奶奶”,又叫人出去递话,“不许再灌大爷酒,叫大爷早些回来”等等,女眷中促狭的,还回头冲着新娘子调侃了几句“早生贵子”等等的喜庆话,然后众人便跟着那婆子出了江大的院子。 片刻后,院里便只剩下了侍候的丫鬟婆子们。 雷寅双静静看着那些丫鬟婆子们往那新房里送着吃食和水,又听着何桦在屋里嗡嗡的说着什么,只可惜因何桦在房里说话,那话音传不出来,叫雷寅双并没听到她到底在说什么。 不一会儿,有个婆子从屋里出来,问着廊下的一个丫鬟道:“那汤可还在温着?”那丫鬟答着“是”,那婆子又叮嘱了一句,“去看看,可别冷了。”然后那婆子又转身进了新房,那丫鬟则扭头去了东间的茶水间。等那丫鬟从东间出来时,另一个丫鬟凑过去笑着问道:“什么宝贝汤水?竟叫陈妈妈问了七八遍。” 丫鬟歪头看着那丫鬟笑得一阵古怪,道:“得我们姑娘和姑爷一起喝的汤水。你可还要知道?” 偏那丫鬟竟还没听明白,倒叫这丫鬟红了脸,伸手拧着她的脸道:“不害臊的,这也能乱问?!” 那丫鬟这才反应过来,然后二人红着脸一阵嘻笑。 若换了别的女孩子,不定还未必能听明白这两个丫鬟在说什么,偏雷寅双总能知道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所以立时便明白了,那所谓的“汤”,应该是给江大两口子“助性”的东西。 雷寅双的眉梢一挑,抬头看了看前厅的方向,见那江大应该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来,且她也没看到那杀手的踪影,想着不管那杀手会不会得手,她反正是要捣一点乱的,于是捏捏怀里从那位十二姑娘那里得来的药包,便从屋后悄悄翘了东间的窗翻了进去。 那个妈妈所说的“汤”,正极显眼地放在一个精致的保温食盒里。雷寅双毫不犹豫地将那药包里的药粉全都倒进了那两碗“汤”里,然后又按原路退了出去。 她正想再次翻上屋顶时,却忽地站住了。她才刚想到一个问题——那杀手是要找江大麻烦的,可这内宅里到处都是女人,万一他行事不成,仅女人的尖叫声就足以叫他暴露了…… 显见着她果然是业余的。直到这会儿她才想起来,若要刺杀江大,显然在新房和前厅都不是最有利的,当然是于他回新房的路上更容易找到机会。 这般想着,雷寅双也不上屋顶了,干脆向着前厅潜了过去。 她这里既要防着那些巡夜的人,还要防着被杀手看到反过来找了她的麻烦,加上她的“业务”实在是不熟练,于是一个不小心之下,竟跟两个巡夜的撞了个脸对脸。 那两个巡夜一愣,立时就看到了她脸上蒙着的黑巾——不用说,不是强盗也是贼了。 “什么人?!”二人立时暴喝一声,敲着梆子就向她追了过去。 雷寅双拔脚就是一阵狂奔。眼见着前方一棵大树,她想都没想就窜了上去,却不想迎面一阵刀风袭来。亏得她早将鞭子拿在了手上,那鞭梢一卷,将她送上另一根枝干,却是恼火地回手就回敬了那偷袭她的人一鞭子。 叫她没想到的是,那人一闪身,虽然执着匕-首的手逃过了她的鞭子,她那鞭梢却是一下子就卷掉了那人脸上的蒙面巾。那人大惊之下,也顾不得跟雷寅双纠缠了,跳下树就窜了出去。 那雷寅双原也想往另一个方向逃窜的,却不想几个巡夜家丁已经从几个方向跑了过来。也是她运气好,那些人没看到她窜上树,就光看到那个杀手从树上窜出去的背影了。 “在那!” 立时,众人全把那杀手当作了雷寅双,敲着梆子就追着那个杀手跑远了。 直到树下再没人经过,雷寅双才长出一口气,又伸手抹了抹额头。三姐以前总打趣她,说她这人似天生头顶祥云一般,虽然会惹麻烦,可每回竟还总能于关键时遇难成祥……以前她是打死不认这说法的,她认为她之所以能于最后掰回局面,靠的是她自己的实力。今儿的事却是叫她不得不承认,自个儿的运气真不是一般两般的好。遇到个杀人犯居然还能全身而退…… 经这一闹,侯府里原本松懈了的防卫立时便收紧了起来。此时便是雷寅双还想找着谁晦气,也再不可能像之前那样如入无人之境了。她不敢再惹麻烦,便认了认方向,飞速跑回了蒲园。 直到回到蒲园,雷寅双才想起来,她把泰山给忘了。 等月影跑出去把泰山给找回来时,这小子早已经吓哭了。 “还、还当您被抓了……”泰山抹着眼泪道。 这时雷寅双才知道,那府里似乎并不知道他家里出了人命案,都当不过是有贼偷趁着他家办喜事遣了进来——这倒是常有的事。 这会儿府里各处都加紧着排查,花影不安地看向雷寅双道:“这时候肯定是出不去了。” 雷寅双倒也不慌张,皱着眉头想了想,回头吩咐着泰山道:“好像华山的身材跟我差不多。”她对江苇青的几个小厮可远比对他这几个“影”要熟悉得多,“等一下你出去后,看看华山回来没。他若是回来了,你叫他别让人看到,先到我家去呆着。明儿一早你再进来,我再扮作华山的模样跟你一同混出去。” 泰山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立时如有了主心骨一般大松了口气。只是,他正要依着雷寅双的吩咐出去时,那蒲园紧闭的大门忽然被人拍响了。 众人顿时一阵慌乱。 雷寅双赶紧压着手掌叫众人镇定下来,又道:“无非两种可能,一个是来排查贼偷的;另一个,应该也是想来问一问小……世子下落的。”又道,“若有人问,你们就说,世子送忠毅公夫人回府了,因已经这时辰了,夫人怕世子犯夜,就留世子住下了。”又对泰山道:“就说你是才刚接到消息,所以才进来通报一声的,这会儿你们正打算去回禀老太太和侯爷。至于我……” 她看看几个“影”,见那个已经哭红了眼睛的鸿影身材跟自己差不多,便道:“找一身你的衣裳给我。” 雷寅双这里跟着鸿影去换衣裳时,花影已经把那敲门之人引进了蒲园,且按照雷寅双的吩咐把话说了一遍。好在那些人并没有像雷寅双猜的那样有胆子搜查蒲园,只略看了一看,那为首的婆子还说了几句“世子果然长大了,出门都不记得跟老夫人打声招呼”之类的风凉话,然后众人便都退了出去。 因着这样那样的意外,雷寅双那颗报复的心原都已经淡了,这会儿听着一个管家婆居然也敢话里带刺的讥嘲江苇青,她那“护犊子”的性子立时就暴了起来。 等花影被老太太教训得眼泪汪汪地回来时,就只见穿着身丫鬟服饰的雷寅双正双手叉胸,低头坐在椅子里敛眉沉思着。见她进来,雷寅双抬头问道:“江大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花影道:“老夫人没让惊动那院里。” “哼!”雷寅双立时冷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花影又道:“因进了贼人的事,侯爷发怒了,只怕……” 她的话虽没说完,雷寅双也知道,她这是替她担心,怕她明天不好脱身。 雷寅双倒也不惧。她相信,便是她脱不了身,等明儿江苇青醒了,他也能想到法子帮她脱身的。 想到个“醒”字,她却是忽然就想到钟大夫说,他有可能醒不过来的事……雷寅双天性乐观,任何事都不愿意去想不好的结局,可便是如此,她仍忍不住一阵低落。 忆着江苇青软软伏在她肩上时的重量,忆着他对她低喃着“守着我,别让人碰我”时,那全然松懈下来的模样,雷寅双的唇角抖了抖,忽然只觉得眼眶一阵发热,胸口闷闷的好一阵抽痛…… 几个影垂手站在一边,不时偷偷向着雷寅双偷窥过去一眼,然后又不时地相互交换一个眼色。 江苇青和他这几个小厮丫鬟的关系,远不如雷寅双和她那几个丫鬟亲近。可以说,他的这几个丫鬟和小厮,其实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江苇青对他们,从来只要求他们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便好,再多的,他就不乐意叫他们知道了。所以江苇青的那点小心思,这几人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便是去年花影曾被要求招待过一回雷寅双,她也以为,那是因为忠毅公曾救过世子的缘故,偏听说自大兴立国前,侯爷就曾吃过忠毅公的大亏,对那府里很是不待见,世子爷不好顶着侯爷的不满向忠毅公府里示好,所以这才这般曲折安排的…… 而今儿的事,则是全然颠覆了几个丫鬟的印象。直到这时她们才意识到,自家世子跟这位大姑娘的关系显然非同一般。而这位大姑娘,又显然更是“非同一般”…… 四个影守着雷寅双枯坐了足有半个时辰,月影不由拉了拉花影的衣角,示意着她上前。 花影想了想,便上前一步问着雷寅双:“这时辰离天亮还早着,姑娘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 落进沉思里的雷寅双一怔,抬头问道:“什么时辰了?”话毕,便看到那条案上的自鸣钟上显示着,此时不过才是子正时分——前后发生了这么多事,居然离她翻墙闯进侯府才不过过了半个时辰而已。 雷寅双皱了皱眉,吩咐着那四人下去各自休息,她依旧以双手叉着胸,坐在那椅子里一阵不高兴地拧眉——她还没替小兔报仇呢! 可她不休息,那四人哪敢休息,便都站在一边陪着她。 雷寅双见状,只得装着个休息的模样,却是没有去旁边待客的厢房,而是挑了江苇青书房后面的那张小床躺了下来。 见她歇下了,几个影退出去后,不免一阵面面相觑。若说去年时,江苇青悄悄安排着花影那般行事,几人只当是他在这府里做不得主,才不得不那样避着府里的人行事的,如今那番作为,却是又有了别样的含义。顿时,几个影都觉得,自己似乎是偷窥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天性直爽的月影忍不住道:“只当我们世子爷是感着那府里的救命之恩,原来……” “嘘!”她话还没说完,便叫最为沉稳的花影拉了她一把,道:“这话也是你说得的?!” 月影赶紧收了口。顿了顿,又道:“可我们爷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雷寅双自己心里得了结论,却并没有跟这几个影说。连她今晚的遭遇她也不曾透露分毫。 月影这般说时,几人全都看向雁影。向来心思最玲珑的雁影道:“我猜,定然是我们爷在那院里吃了什么大亏。” 鸿影忍不住又开始掉眼泪了,道:“都是我不好,没看顾好世子爷……” 月影不耐烦地打断她,问着众人道:“你们说,大姑娘来是要做什么的?” 花影立时道:“阿弥陀佛,还是什么都别做吧。这要是出一点什么事,剥我们的皮也赔不起呀!” 这般说着,几人一阵不安。月影道:“我去看看。” 而,等她转过书房里那扇屏风时,就只见屏风后的床上竟空无一人……雷寅双又跑了。 几个影顿时一阵冒冷汗。偏这会儿各处早已经下了锁,且因着“有贼人潜入”的缘故,府里各处竟是比往日里更严了三分,便是她们几人想要出去打探个消息都不能,一个个只能焦急地竖起耳朵听着府里的动静——若是这位大姑娘真遭遇到什么不测,府里肯定会有什么响动的。 这般提心吊胆了约有半个时辰,书房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响。月影赶紧绕过那屏风,却是正和那重新换回一身黑衣的雷寅双撞个正着。 雷寅双看着四影一阵眨眼,笑道:“都还没睡呢。” 四个影:“……” 若换作是雷寅双的那四个丫鬟,早不客气地围着她,非要她交待自己的去向不可了,可江苇青的这四个影,却是早被江苇青训练得不肯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了,见雷寅双平安归来,几个影松了口气后,竟直接当她不曾离开过似的,殷勤问着她要不要吃宵夜等等……直到天色大亮,四个影却是再没叫雷寅双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那天色才刚蒙蒙亮,一身小厮打扮的雷寅双便抱着花影收拾出来的衣物,低着头跟在泰山的身后出了二门。 那守着二门的婆子倒是照例问了一句。泰山难得耐心给人解释道:他家世子爷昨晚在忠毅公府上住下了,这是要给世子爷送换洗衣裳去。然后他便带着那抱着换洗衣裳的“华山”,一同骑马往忠毅公府过去了。 他俩的背影才刚消失在巷口,那镇远侯长子江承平才刚办完喜事的院子里,却是忽地传出一声尖叫。 因昨晚抓了一夜贼却一无所获的护卫家丁们听到,立时全都紧张了起来,只当是那贼人钻进了新房。众人急匆匆地往着那院里奔去,却是还没跑进院子,远远就听到那女人的尖叫声中又夹进了一个男人的尖叫。片刻后,竟又响起第二个女人的尖叫。 那随着何桦陪嫁到江府来的下人们,虽然还不熟悉自家姑爷的声音,对自家姑娘的声音可是再熟悉不过。听到那第二个女人的尖叫后,何桦的奶娘便急了,赶紧喝着几个粗壮婆子撞开新房大门。 而那大门刚一被撞开,众人便看到,那被装点得一片通红的喜床上,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抱着被子捂着胸口,正闭着眼睛发出一声凄厉过一声的尖叫。而被子的另一边,一个同样赤-裸的男子正夺着被子的一角掩着那要害处,一边也在同样高声大叫着——这,正是那新郎倌,江承平。 这一幕,原看着似乎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地方,直到奶娘看到…… “啊……”奶娘忽地尖叫起来,抖着手指指着那抱着被子缩在床角落里的女子嚷道:“你、你是谁?!我、我家姑娘呢?!” 奶娘的声音刚落,就听到那床下传来何桦的哭声,“我在这里。” 奶娘跑去一揭那床围,却只见她家姑娘正屈着身子抱着胸,躺在那床下——当然,作为新娘子,她也是光着的…… 而,既然新娘在床下,那床上之人…… 众人抬头看向那个仍尖叫不止的女子,却是这才认出来,那竟是应该睡在老太太的院子里的程十二姑娘…… 这边新房里如炸了锅般热闹时,忽地,侯府某个僻静之处,竟又响起一声尖厉过一声的哀号,原来是昨晚遇害的那个婆子,终于叫人发现了尸身……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家暴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虎吻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惹祸精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第一百一十四章 ·暴走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坦白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釜底抽薪 第一百一十六章·釜底抽薪 太后的主意其实很简单,釜底抽薪而已。 只是,她也是打年青时候过来的,自然知道,这时候的江苇青是再听不得一句反对的,便是她想要阻碍,也绝不能把手脚落在明处,更不能叫江苇青知道了她的想法。 因此,老太后十分狡猾地藏起她的小心思,只故意在江苇青的面前装着替他的伤势担忧的模样,哭天抹泪地说着种种不放心,非要留那江苇青在宫里养伤不可。 江苇青这一身的青紫,只是看着吓人而已,其实跟去年摔断腿的事根本就不能同日而语。去年他被太后留在宫里养伤一事,就已经惹来无数口舌了,如今他好歹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了,自然更不可能被留在宫里的。他那里劝着太后,太后假意一番坚持后,便说起如今江家越来越不像话,放他回家“养伤”她肯定是不放心的。江苇青也想着那府里如今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他才不要回去趟这一淌浑水,于是一个大意之下,便入了太后的觳,就这么被太后忽悠去了城外的皇庄里。 江苇青被送走的第二天一早,花姐那里就接到了太后的懿旨宣召。 太后送走江苇青时,只许他往雷家报了个口信,因此,雷家人并不知道他已经向太后坦白了他和雷寅双的事。接到懿旨时,花姐倒是有过一份怀疑的,可当即就被李健和雷爹否了。他们都认为那江苇青一向是稳妥之人,在雷爹松口之前,他是再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的。众人那么一分析,便都觉得,太后召见花姐,十有八-九是为了江苇青那一脸的伤痕。 虽说之前江苇青就已经跟雷家诸人串过口供了,花姐进宫时,心里仍有些忐忑的——将心比心,若是雷寅双跟江苇青出去,结果弄了这么一身的伤回来,便是那江苇青没有过错,她自己大概多少也要迁怒的。 这般想着,花姐的行止言谈就更加谨慎了。 万幸的是,太后似乎并没有迁怒的意思,甚至还因着江苇青“送夫人回府而避开了夜闯贼人”一事,跟花姐道了好几声“侥幸”…… 花姐进宫时,在家里坐不住的雷寅双则跑到宋家串门去了——其实她是想听一听京城人家是如何评说侯府这件事的。而虽然她不待见宋二的禀性,可宋二的消息灵通却是不争的事实。 她到宋府时,恰赶上一个好时候。那宋二夫人和宋大正双双站在廊下送着一个大夫出去,宋二夫人一副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宋大则看着一脸回不过神来的痴呆相。 宋大如今在兵部当差,见他竟没去衙门上差,且还是这么一副神情,雷寅双的脑海里灵光一闪,立时跳到宋大面前,闪亮着两眼问道:“不会是我三姐姐有喜了吧?”——算起来,三姐嫁给宋大正好六个月,半年了。 宋大仍是一脸怔怔地反应不过来,宋二夫人则已经一把拉过雷寅双,嘱咐她道:“快别说出去,日子还浅着呢,可别惊了胎神。” 这一点忌讳雷寅双倒还是知道的,便冲着宋二夫人做了个在嘴上插了把锁的动作,却是拉着宋二夫人一阵兴奋地跳脚,小声道:“我要做姨了!”顿了顿,又摇着宋二夫人的手笑道:“不对,是您要做祖母了!” 直到这时宋大才回过神来,却是凑过头去,一脸震惊状地道:“我要当爹了!” 雷寅双一看他这傻样,立时哈哈笑了起来。 宋二夫人也忍不住一阵笑,对雷寅双道:“去看看你三姐姐吧,不过可别叫她劳了神。” 雷寅双答应一声,抢在宋大的头前跑进了三姐的院子。 这会儿宋二宋三都在三姐的床前跟三姐小声说笑着,竟都是一副怕惊动了胎神的小心翼翼。见雷寅双进来,三姐惊奇道:“你怎么来了?” 雷寅双哈哈笑道:“天上的神明通知我的,说今儿你家有喜事,叫我赶紧来凑个热闹。”说得屋里的人全都是一阵笑。 那二夫人和宋大陪着雷寅双在房里略闲话了几句后,宋大便因着衙门里有事而出去了。二夫人叮嘱二姑娘和三姑娘陪着雷寅双,又嘱咐众人不要过多劳累了三姐后,她也去忙着她的事去了。 那宋三儿虽然比雷寅双还小了一岁,可她自来就是人小鬼大,雷寅双是直到昨天才明白自己对江苇青的心思,宋三儿则早就悄悄和李健看对了眼。可虽说他俩看对了眼,且家里也不反对,却因着她姐姐宋二的亲事还没个着落,且那已经十八岁的李健是老牛吃嫩草,才十四的宋三儿还尚未及笄,所以两家暂时都没打算挑明了这桩婚事。可即便如此,这会儿看着雷寅双这个未来的小姑子,三姑娘脸上仍是一阵不自在。 她正准备找着借口闪人时,却被雷寅双捉住,把她好一阵戏弄。 如今三姐可是宋三儿的亲嫂子,自然不好再像以前那样看着雷寅双欺负人了,便帮着那宋三儿,斜睨着雷寅双道:“你先别捉弄三儿,我正要问你呢,江苇青家里是怎么回事?” 姚爷就住在宋家隔壁,三姐每天都要过去给姚爷料理家务的,所以雷寅双那晚干的好事,三姐早听姚爷说过了。如今她唯一不知道的,也就只有姚爷回去后,雷爹痛扁江苇青的事,以及雷寅双和江苇青之间已经挑明了的事…… 三姐这般问着,雷寅双自然也就知道她是知情了。不过她仍装着傻,道:“什么?你是指江大结婚的事吗?我可不乐意去吃他的喜酒,就只花姨去了。” 她俩这里假模假样地绕着圈子说话,不知内情的宋二则是一阵小激动,卖弄着她那灵通的消息道:“你竟不知道吗?那府里出大事了……”却是噼哩啪啦地把那晚上的事说了一遍,又道:“听说昨儿晚上那个程十二寻死来着,不过因被看得紧,到底没能死成。” 顿时,雷寅双一阵良心不安——那程十二给江苇青下的不过是迷药,又不是□□,她报复报复也就罢了,可再没想过要弄出人命来的…… 三姐一眼就看出了雷寅双此刻的想法。其实要说起来,她对于雷寅双害程十二的事倒没什么意见的,她有意见的,是雷寅双这丫头胆子竟如此之大,一个人跑去干出这样危险的事不说,还跟个杀人犯撞了个脸对脸!这会儿见雷寅双眼神闪烁,三姐立时拿眼斜着她道:“说起来,也是那夜闯侯府的贼人做得忒过了。要知道,名节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三姐这话,原是要勾起雷寅双的内疚,她好趁势劝一劝雷寅双行事多用用脑子的。却不想,雷寅双一听就撇了嘴,道:“我可没看到她哪里把自个儿的名节当一回事了。”——给小兔下药,最后是什么目的,拿脚后跟想都能猜得到。既然她自个儿都不在乎自个儿的名节,别人干嘛要替她在乎! 顿时,雷寅双的那点小内疚就被三姐的这句话给抹平了。 那宋二哪里知道这二人话里暗藏的机锋,竟还同意着雷寅双的话点头道:“是呢,大嫂别当那个程十二是个好的,你们是不认识她,我倒是认得她的,不过不是很熟。我朋友也跟我说过不少她的事。据说当年世子还没被找回来时,她原是一心想要嫁给大公子的。后来世子被寻回来后,那侯府的老太太有意让她嫁给世子,想来她心里更向着大公子一些,所以才出了这等事的。嫂子才刚说,这是那些贼人做下的,可我倒觉得未必。那贼人无非是为了求财,且还因此伤了人命,这时候逃都来不及,哪还有时间做下那样的事。外面都说,不定是她自己做下的,为的就是逼着大公子收了她呢。” “不可能吧!”宋三儿道:“且不说私奔为妾,事情闹成这样,她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这肯定不是她的本意,不定是有人陷害于她呢。” 雷寅双:“……” 宋二冷笑道:“我倒信她能做出这种事来的。只怕她的原计划并不是这样的,可能是哪里出了错才闹成如今这种模样。上个月的时候,李娇娇家里请酒,她也去了,我可是亲眼看到她找着机会想往外院里钻的,要不是娇娇一直盯着她,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呢,把娇娇恼得什么似的。她出了事没什么打紧,李家可还要名声呢!” 宋二这般说时,雷寅双不禁看着宋二一阵眨眼。要说起来,她之所以看不上宋二,就是因为宋二的功利心太重。之前因为觉得李健有前途,她曾有意要勾引过李健的,后来又觉得李健配不上她的官家出身而疏远了他。再后来李健和江苇青在良山书院出名后,她曾又找着机会往二人身边凑。可即便如此,她到底仍保持着女儿家的矜持,除了于正常的场合里找着机会表现自己之外,倒从不曾像程十二那样对人耍弄阴谋或者干出下药这种没底线的事来。 这般想着,雷寅双忽然就觉得,宋二为人虽不讨喜,也不是全然没有可取之处的。 只听宋二又叹道,“大公子也是可怜,到底还是被她给算计了。收吧,对江大奶奶没个交待;不收吧,等于是逼着这程十二去死。” “哼,”雷寅双立时冷哼一声,道:“怎见得江大就是无辜的?!不定里面还藏着什么污秽事呢!” 宋三儿一听就笑了,道:“那你给编编。” 以往雷寅双就常根据听来的八卦编一些所谓的“幕后故事”的,因此她笑道:“这有很多可能啊,比如,江大曾经答应过程十二什么,程十二这是在报复他的始乱终弃;或者江大和程十二都做过什么对不起某人的事,所以某人才如此报复着他俩;再或者……” 三姐听她总用着“报复”一词,生怕那聪明的宋三儿看出端倪来,赶紧捂着耳朵道:“行了行了,这是什么好事呢,竟还说到我面前来。” 一句话,却是叫三个女孩儿才想起来,如今三姐的肚子里可还有个宝宝呢,再听不得这些污秽事的。于是三人赶紧丢了那不合时宜的话题,围着三姐又是一阵说笑。 雷寅双带着三姐的喜讯回到家时,花姐才刚回来。她叽叽喳喳地说着三姐的好消息,因此也就没注意到,花姐的脸色很有些不对。 雷寅双道:“我在想,我要给我那小外甥送些什么礼物。”又道,“小兔主意多,偏他出城去了,不然倒可以问一问他的主意。” 说到江苇青,她才想起太后召见的事,又问着花姐:“宫里找你什么事?” 花姐的眉头动了动,那已经到了嘴边上的话,到底还是给咽了回去,对雷寅双笑道:“太后打算在上曲江开个赏春宴,叫你们这些女孩子们都去呢。” “好呀好呀!”雷寅双一听便拍着巴掌一阵叫好,道:“如今□□正好,我原就想找着机会出城去踏青的,能有这个机会游上曲江就更好了。”又问道,“什么时候?到时候小兔脸上的伤应该也就好了吧。” 见她三句话不离江苇青,花姐硬是扯着唇角笑了笑,那噎在喉间的话,如一根鱼刺般,既吐不出,又吞不下。 直到晚间,雷爹下衙回来,花姐那梗在喉间的话才终于得以一吐而尽。 却原来,太后找花姐过去,说的话总结起来只三条。 其一:江苇青到了结亲的年纪了,太后看中临安长公主的夫家,那宁国公的孙女马铃儿,认为她出生名门,知情达理,又乖巧懂事,正是江苇青的良配。因他们夫妇于江苇青也有一段养育之恩,所以她想问一问他们的看法。 其二:雷寅双也十五了,正是该选婿的年纪,雷家有何打算?要不要她这个老太婆帮忙牵线? 其三:她娘家有个侄孙不错,跟雷寅双年纪相当,可于赏春宴时,两家相看相看,到时候她要讨杯媒人酒喝的…… “你说,”花姐撑着下巴一阵皱眉,“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雷爹没吱声儿,只默默咬紧牙关——太后的意思,其实花姐也懂的,总的来说就一句话:太后她老人家看不上她家雷寅双! “揍轻了!”雷爹怒道。 花姐看看雷爹,哪还能不知道,雷爹这是迁怒于江苇青了。她叹了口气,道:“你说,太后是不是知道了江苇青的心思,所以才特特找我去说这些话的?” 又忧虑道:“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双双?我担心我若不说,将来若是没个结果,受伤的只会是双双。可若告诉了她……”她长叹一声,“也会伤着她的。” 顿了顿,她道:“不知道皇上那里是什么意思。当年他倒是乐见其成的。可便是他同意了,太后那里不同意……偏他家里还那样……我原想着,便是他家里那样,有太后护着,小两口的日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如今这样,只怕这门亲再做不得了。” 沉默半晌,雷爹忽地一吸气,皱眉道:“明儿你还是把太后的话告诉双双吧。” “可是……” “长痛不如短痛。”雷爹道,“你再告诉她,不仅太后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宫里看不上她,我还看不上那小混蛋呢!” “可是……” “放心,”雷爹安抚地拍拍花姐的手,道:“我的女儿,别的没有,骨气总有的。别人看不上她,她再没有倒贴上去的道理,何况天底下又不是他江苇青一个儿郎,双双又不是非他不可,我看苏家的那个苏琰就不错。” 花姐却远没有雷爹那般乐观,道:“就只怕双双死心眼儿……”顿了顿,她忽然又道:“你说,江苇青知不知道太后的意思?” 雷爹的脸立时就黑了,“知于不知道的,关我们什么事,他想娶双双,没门儿!” 第一百一十七章 ·翻墙 第一百一十七章·翻墙 太后的心思,其实也没能瞒得江苇青多久。 等他到了皇庄上,看着诸事安排妥当,准备坐下给雷寅双写封信时,却是忽然就反应了过来——他那里毫无保留地向太后吐露了他的心愿,可其实太后从头到尾就没给过他一句明确的答复。 而,这就已经是一种答复了。 江苇青自幼失恃,且家人与他又不亲近,所以他天生就有一种不安全感。加上两世的遭遇,叫他对任何人都抱着一份本能的警觉。太后之所以能够糊弄住他,与其说是太后有多精明,倒不如说,是他因为多年心愿终于得了正果,叫他一时得意忘形才导致的疏忽大意。如今冷静下来回头细一思量,便是他还不知道太后的具体打算,多少总能猜到接下来太后将会如何行事。 想着太后可能会有的小动作,江苇青不禁一阵焦急,也顾不得此时天色已晚,竟连夜又赶回了京城。只是,他到得京城脚下时,已经是半夜时分了,除非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情,否则这城门是再不可能为他开启的。 若不是几个小厮长随劝着,江苇青几乎都想守在城门边上等着那城门开启。最后好说歹说,他才被劝着就近找了家客栈歇息。只是,他这一夜到底未能入眠。 这一夜,花姐和雷爹也没能睡好,倒是雷寅双,着着实实一场好眠。 第二天一早,雷爹怕见雷寅双伤心失望的模样,难得没在家里吃早饭就急急赶去上朝了。还不知道太后打算的李健倒是就着昨儿雷寅双哭着喊着要嫁江苇青的事,狠狠嘲笑了雷寅双一番。雷寅双脸皮再厚也是个姑娘家,当即追着李健一阵扑打。 那心事重重的花姐原正一边喂着小石头吃饭,一边想着要如何跟雷寅双开口的,如今见李健居然拿这件事跟雷寅双开玩笑,雷寅双虽然且羞且恼,可那异常明亮的眼神,以及因泛着红晕而显得格外娇艳的脸庞,却是处处透露着她从心底泛起的喜悦……花姐看了,不禁一阵咬牙,既恨雷爹居然把这件为难事推给她来做,又恨她那侄子太没眼色,居然拿这件事戏弄着雷寅双,叫她愈发地难开口了…… 偏这时候,那小石头见哥哥姐姐打闹得有趣,却是也不肯好好吃饭了,从那小椅子上面溜下去,也跟在两个大的后面一阵上窜下跳。 花姐见了,不禁一阵又气又恼,伸手捉住小石头就往他的小屁股上盖了两巴掌,直拍得小石头一阵震天的哭嚎,她则也不管儿子的眼泪,扭头就喝着李健,把他也给臭骂了一通——她到底心疼雷寅双,倒是没有骂她。 直到这时,这兄妹三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花姐的情绪不对。顿时,如今已经学会看人脸色的小石头那哭声就弱了下去。奶娘也看出夫人情绪不对了,赶紧把小石头给抱了下去。雷寅双则和李健交换了个眼色,想着雷爹居然也难得地没在家吃早饭就去上朝了,二人都猜错了方向,以为雷爹和花姐这是吵架了。那李健为人最是奸滑,见小石头被抱了下去,他是再不肯留下给花姐当出气筒的,便赶紧拿了两个包子,不顾雷寅双那里挤眉呶嘴地给他打眼色,转身就去翰林院上差了。 见人都走了,雷寅双这才小心翼翼地问着花姐,“怎么了?可是我爹惹你了?” 花姐原还想着如何缓着一些把事情告诉雷寅双的,可她自来直爽惯了,又想着这些事终究该叫雷寅双知道才是,于是一咬牙,到底毫无保留地把太后的那些话都给雷寅双学了一遍。 可见花姐果然不如雷爹了解雷寅双。她原以为雷寅双听了大概会哭的,却不想雷寅双竟连眼圈都没红,只板着一张脸自始至终沉默着。 花姐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到底还是没能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便又把昨晚她和雷爹得出的结论给她说了一遍,“我们原想着,便是那府里那样,只要你们两个好好的,加上后面有宫里的支持,你将来的日子总不会差的。可如今这样,只怕这桩亲再做不得了,不然受苦的只有你。” 这般说着,她不禁又恨上了江苇青。虽然她也知道,这件事上,江苇青也挺无辜的。可他既然起了那样的心思,就该把他那边的麻烦事给扫清才是,结果她家还没嫌弃他家的那一团乱,她家双双倒先遭人嫌弃了!便是她不是雷寅双的亲娘,这会儿想着太后那暗含嫌弃的眼神,到底也忍不住一阵气愤难平。 她看着雷寅双,雷寅双却一直没个动静。半晌,她推着雷寅双的膝盖问着她:“你是怎么想的?” 正板着一张脸默默生气的雷寅双这才回过神来,却是冷哼一声,猛地往起一站,咬牙道:“爹说得对,他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呢!这世上又不是只他一个,离了他我还不嫁人了!”——却是直接就恨上了江苇青。 想着太后那里声称要给她做媒拉纤的话,她忍不住又是一阵咬牙切齿,怒道:“我爱嫁谁就嫁谁,还用不着他家人来替我操心!”说着,抬脚踢向身旁的一张花梨木太师椅。 顿时,只听得“咔嚓”一声,太师椅那杯口粗的椅腿就这么被她生生踢断了。 花姐猛地一眨眼,心里不禁一阵庆幸,亏得江苇青不在眼前,否则断腿的还不知道是椅子还是他呢…… 正这么想着,偏外面有婆子来报,说是“镇远侯世子来了”。 “来得好!”雷寅双立时喝了一声,却是又揣翻一张茶几,卷着衣袖便要出去。 花姐见了,哪敢真放她出去见江苇青——她把江苇青给打一顿,哪怕踢断腿什么的倒也没什么,可万一太后的话传出去,她家双双别说嫁人了,连做人都难了! 花姐一边抱住暴跳如雷的雷寅双,一边回头冲着门外喝道:“什么狗屁世子?!我们府上再不认得这号人,赶紧给我把人打走!” 很多时候,主人总不自觉地把家里的下人当作家具一般的存在,可其实要说起来,家里没一件事是能够瞒得过下人的。所以,昨儿东小院里的事,虽然有忠心耿耿的春歌嫣然等做了防备,其实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便是那不知道的,只看着那镇远侯世子整天黏着他家姑娘,其实一个个心里多少都拿那江苇青当未来的姑爷待的。 要说起来,虽然自家老爷看起来不怎么待见江世子,可自家夫人却是从来没有对他恶声恶气过。如今听着夫人如此吩咐,便是不知内情,出于护主的本能,一个个都觉得,肯定是那江世子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才把自家姑娘和夫人气成如此模样。 于是,一身风尘扑扑,赶在城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就窜进城门,且险些还叫那守门卫士把他当不轨贼人拿了的江苇青,就这么一头雾水地被雷府的守门小厮拿扫帚给赶走了。 不过,如今的江苇青可不是前世那过得浑浑噩噩的江苇青了,他有心想要打探什么消息,自有他的渠道。不到午时,他就已经知道了太后的手脚,自然也就知道了雷家人为什么如此不待见他了。 若换作别的什么年青人,不定就得进宫找太后算账了,江苇青却并没有那么做。出于一时大意,他已经出过一回错了,自然不肯再错第二次的。何况,便是太后的自作主张给他惹来这样的大-麻烦,她到底是出于爱护他的一片心——虽然有点多余,与其把力气浪费在跟太后吵架上,甚至最后闹僵了,倒不如想办法叫太后改了对他婚事的看法,这才更为实际。 至于雷寅双这里…… 不用说,光用猜的,江苇青就能想像得到,太后那么说时,花姐会怎么想,雷爹又会怎么想,以及雷寅双又会气成什么模样……既然明着见不着人,他大概也只能学着雷寅双,半夜去翻墙了。 他家双双可说过的:山不来见我,我就去见山。 于是,半夜时分,雷家也和镇远侯府一样,遭“贼”惦记上了。 *·*·* 要说起来,那雷家,包括雷寅双的小院,原就是江苇青一手布置出来的,所以比起雷寅双闯进他家的不辨东南西北,他可是占据着极大的优势,避开那巡夜的婆子,就这么直直地扑进了雷寅双的小院。 出了这样的事,雷寅双是再不可能像昨儿那样睡个好觉的,所以,江苇青翻墙进来时,一抬头,就看到她的身影正映在卧室的窗纱上。 如今正是三月天,夜晚虽带着些许寒凉,却也已经有了春的暖意。从那半扇开着的窗棂看进去,江苇青立时便看到了雷寅双,以及那在她指间翻飞着的,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 雷寅双目光炯炯地瞪着屋内的一件什么东西,却是忽地一抬手,那寒光一闪,不远处传来“咄”的一声轻响,然后他便听到雷寅双咬牙切齿地骂道: “死小兔,臭小兔,居然敢嫌弃我,看我不戳死你!” 顿时,江苇青的眉间一阵刺痒,仿佛那把梅花小刀已经戳上了他的脑门一般。 第一百一十八章 ·哀兵 这会儿防盗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奶奶……”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变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休了他,踹了他,回头我就重新招个小女婿,照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的胡说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捶着她的膝盖笑骂道:“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二人正笑着,账房门口垂着的门帘一动,一个身影托着个茶盘,一瘸一拐地进了账房里。 雷寅双赶紧站起来,伸手接过小兔手里的茶盘,问着他:“怎么是你?大牛呢?” 小兔道:“楼上客人叫茶水。” 那低沉的声线,震得雷寅双到底没忍住,伸手搔了搔耳垂。 板牙奶奶则眯着个眼,把小兔一阵上下打量,回头问着雷寅双,:“双双啊,这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不记得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赏春宴 第一百一十九章·赏春宴 其实要说起来,雷寅双不过是被伤了自尊而已。如今见江苇青顶着一脸叫人不忍目睹的青紫,大半夜的翻墙来找她解释道歉,便是她事后反应过来,知道他这是对她摆着哀兵之计,可他的心意总实实在在在那里的。雷寅双又不是那性情刁蛮之人,江苇青这里一番伏低做小,她心里也就原谅他了。 不过,便是原谅了他,该计较的仍是要计较的。 话说那江苇青自以为他已经用哀兵之计打动了雷寅双,便是雷爹和花姐那里对他仍是一点儿松动也没有,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惧的,甚至还偷偷绕过两个家长,给那雷寅双递纸条,约着她“老地方见”。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在那和春老的茶室里枯等了一天也没等到雷寅双。半夜里再想翻墙去找雷寅双问一问情由时,却是忽然发现,原本守卫很是疏松的忠毅公府,不知因着什么情由,忽然就成了铜墙铁壁。以至于他一个大意之下,险些叫雷爹的亲卫给捉了个现行。 唯一叫他略有安慰的是,雷寅双找着机会回了他一张纸条,只说那晚他翻墙之事到底落了痕迹,家里人以为她家被贼惦记上了,所以才严守了门户,叫他切不可再半夜爬墙。至于说她失约,则是花姐忽然盯她盯得紧,她脱不开身的缘故。 而虽说花姐和雷爹看雷寅双看得紧,叫江苇青想要与她私会而不能,可她家里倒并没有不许她出门。总有意无意在细柳胡同附近打转的江苇青,已经好几次在路上遇到和石慧或者苏瑞等约着逛街玩耍的雷寅双了。只是,因他脸上青紫还未退尽,加上他家里如今正处于风头浪尖之上,他不想惹来更多闲话,便总戴着一袭幂篱遮住身形,以至于雷寅双都没有注意到他,他也没有主动上前招呼她,只坐在路边的茶摊上默默看着她快活地跟人说笑而过。 古诗有云,热恋中的男女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虽然因着种种原因,叫江苇青没办法直接跟雷寅双说话,如今只这么隔着街口远远看上她一眼,见心上人笑靥依旧那么明媚,江苇青心里就已经很是受用了。而他却是不知道,后世还有一句话,叫“热恋伤智商”,便是聪明如他,又哪里想得到,那雷寅双只肯回他一张纸条却不肯去见他,原是早打定主意要故意折腾他一番的。 不过如今江苇青身上可是担着差事的,自然不可能整日里只耽于儿女情长。最多不过是在查到雷寅双跟朋友约着见面的消息后,他找着机会靠过去看她一眼罢了,平常该上差的时候他依旧还是要当差的。只太后那里听说那“调虎离山”之计根本没起作用后,招着他过去,祖孙二人明里暗里地交涉了一回。太后依旧没有点明她不满意雷寅双,江苇青也没有挑明了此事,更没有像太后以为的那样,找着机会在她面前替雷寅双说好话,甚至还有些像是忘了那天他如何在她面前袒露心扉一般,竟是再不曾提起此事,倒叫一直暗暗提防着他生气,心里早想了无数对策的老太后有种扑空的怅然。 江苇青于太后那里做着冷处理时,也找着机会在他舅舅那里旧事重提了一回。他对雷寅双的心思,他舅舅天启帝是早就知道的,且当年他就说了,他并不反对这门亲事,但如果江苇青自己搞不定他父亲和长辈,天启帝也不会为了他而做那个恶人的。如今旧事重提,多少察觉到江苇青和太后之间的小摩擦的天启帝便再次重申了这个态度——想要我的支持,可以,前提是,你自己去搞定你外祖母和你爹! 就在江苇青筹划着自己的未来,想着如何叫太后和侯爷点头时,雷寅双也没闲着。 太后要办赏春宴的消息,早引得京城里那些有资格受邀的名门世家的女眷们激动不已了。照惯例,春秋两季原就是世家的交际旺季,各家以各种名目举办的各种宴会,除了交际外,最大的一个目的,便是“相亲”了。往年太后只乐呵呵地看着别人家里办宴会,她坐在一旁听八卦就好的,今年却不知为什么,竟主动提出要办这么一场赏春宴,若真有人家在这场合里看中了谁家子侄,到时候若有机缘,请太后做媒人,那可是一件无比风光之事。 因此,一时间,竟似连京城的街头都繁华了许多,各家长辈带着晚辈添衣裳、制首饰,好一派春光无限。 而受着太后“好意”,必须得去赏春宴上相亲的雷寅双,自然是不肯错过这个热闹的。如今三姐有孕在身,小静做了王妃娘娘难得出王府大门一回,好在她还有宋二宋三石慧孙莹等人。 说起孙莹,在没了程十二这件事之前,明白了自己心意的雷寅双想到孙莹看向江苇青那含情脉脉的眼就腻味。可经过程十二这件事后,她忽然就觉得,所谓“知好色而慕少艾”,孙莹喜欢小兔其实也没什么错,甚至对她这种勇于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的行为,她还挺钦佩的。特别是,孙莹最多不过是爱在江苇青的面前打转,且还时不时拿那种爱慕的眼神勾着江苇青而已,比起程十二的下作来,雷寅双觉得,孙莹简直就是一个真正的淑女。因此,不管孙莹是出于什么原因和目的才约着她逛街的,雷寅双倒也没有刻意去拒绝。 许是别有机缘的缘故,雷寅双虽看着一派天真,可她看待事物的方式和想法总是有些与众不同,有时候甚至显得格外的成熟。她待人待事总是一分为二,比如她对孙莹的看法,再比如,虽然她已经不再生江苇青的气了,可她却并没有原谅他对她用那哀兵之计,所以她早就打算好要于暗处摆他一道的。 对于太后,雷寅双同样也是一分为二来看的。虽然她恼恨太后看不起她,可与此同时,她也很能体谅太后的心情。不管怎么说,与她无关的太后是不可能像她爹和花姐那样以宽容的眼来看待她的,太后只会以江苇青的外祖母的身份去挑剔她。 而从太后的角度看来,雷家不过是近两年才冒出来的新贵,雷爹虽有名,却到底不像江苇青的爹那样是建国的功臣。这样的身世背景,显然对江苇青的前途没什么太大的帮助。除此之外,雷寅双也知道,自己的性情可能也不入太后的眼。太后喜欢的那个马铃儿,是个安静懂事又乖巧的孩子。别说太后,连雷寅双自己都挺喜欢这孩子的。而雷寅双却是那种活泼到有些跳脱的,有时候她甚至跳脱到连花姐都有些吃不消,太后看不上她,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当然,对于太后的看不上,雷寅双心里很是不服气…… 赏春宴这天,看着太后笑盈盈地跟各家上前问安的女孩儿们拉着家常,却在轮到她时故意装作回头和别人说话而忽略过她,雷寅双忍不住就暗暗撇了一下嘴。 阳春三月,正是一年中风光最好的时节。上曲江池旁,柳枝低垂,繁花似锦。便是不受太后待见,能趁着这大好春日游一游皇家上苑也是件令人赏心悦目之事。所以雷寅双的心情倒也没怎么受到影响,倒是和她同一批上前向太后问安的其他姑娘们,因她们没有像之前那几批姑娘那样得太后的青眼,而多少都有些失落。 问完了安,雷寅□□快抬眸往太后那里睃了一眼,却是立时就看到了站在太后身旁的江苇青,以及被太后叫到身旁,正跟太后说着话的那个马铃儿。 没看到江苇青之前,雷寅双倒还淡定的,这会儿看到他,再看到太后一脸亲切地跟马铃儿说着话,顿时,太后传给花姐的那几句话就化作一根硬刺,实实扎在了雷寅双的心上。她原就计划着要教训一下那总拿她当白痴耍着的江苇青的,如今这念头就更强了。 于是,她假装没看到江苇青巴巴望着她的眼,只低眉顺眼地随着众人一同退了出去,又在江苇青追出来之前,飞快地穿过人群,只眨眼间就跑得没影儿了。 江苇青原想向太后告罪一声去追雷寅双的,可一扭头,看到太后偷偷打量他的眼,他立时便从雷寅双的身上收回了眼,却是暗暗看了一个小内侍一眼。那内侍微一躬身便退了出去。 至于雷寅双,跑出江苇青的视线后,她便背着手,站在曲江岸边看着对岸的市井繁华一阵发呆。 在她身后,那些已经觐见过太后和正等着觐见的人们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闲话着。既然这是一场以相亲为目的的盛宴,往常那壁垒森严的男女大防于今儿也就没那般严苛了。这会儿站在雷寅双身后的,除了各家女眷外,还有不少正当适龄的少年人。自然,这些男子全都规规矩矩地陪在他们的母亲姐妹身边——便是知道今儿是赤-裸裸的相亲宴,该有的那一层遮羞布还是少不了的。 雷寅双心里正冷笑着时,身后忽然就传来了苏瑞的声音。 “双双姐,干嘛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呀?” 雷寅双一回头,却惊讶地看到,原正陪着太后说话的马铃儿被苏瑞拉着向她跑了过来。 其实论起来,马铃儿只比雷寅双小了半岁而已,可她生得格外娇小,又是一张带着婴儿肥的娃娃脸,和苏瑞站在一处,竟似跟苏瑞一般年纪似的。而这两年来,雷寅双却是窜得极高,如今于京中同龄的女孩子里,竟已经少有比她还高的。和这娇俏玲珑的马铃儿站在一处,雷寅双忽然就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根可以去戳天的撑衣杆了。 苏瑞拉着马铃儿跑过来,她倒是连大气儿都不带喘一下,可马铃儿就不行了,扶着膝头一阵喘息,喘得苏瑞对她一阵看不上,推着她的肩道:“叫你平常多走两步,偏你只信你娘说的什么贞静淑德,轻易不肯动弹。瞧你这小身板儿,弱得跟只鸡似的,风吹吹都要倒了!” 顿时,雷寅双心理平衡了。 她正要问马铃儿怎么出来了,就听那苏瑞抢着道:“太后说,离开宴还有些时候,且这园子也不常对外,叫我们自己先去逛逛去呢。姐姐应该是头一次来吧?我和马姐姐都是来过的,我俩给你当向导可好?” 苏瑞是长宁长公主之女,马铃儿是临安长公主的侄女,二人都是皇亲国戚,自然比起别人更有机会来这片皇家园林。 不等雷寅双回应,苏瑞就已经连珠炮般地又道,“别处的景致倒也罢了,我只单爱溢池那边的风景。不过听说今儿的午宴是设在溢池边上的,还要曲水流觞作戏什么的,所以这会儿那边已经围上了,一时也过不去。除了那边,大概就得数正德殿那边桃花林值得一看了。姐姐要不要去?” 雷寅双原也没个特别的计划,回头看到长宁长公主正拉着花姐说着什么,她便和花姐招呼一声,被苏瑞拉着往正德殿那边过去了。 一路闲聊中,雷寅双才知道,太后原是指着江苇青,叫他带着马铃儿和苏瑞以及其他几家姑娘出来逛园子的。不过苏瑞自认为她对这园子极熟,不需要“逸哥哥”做向导,便和那还不知道太后的意愿,同样自认为不需要向导的马铃儿自顾自地跑开了。至于江苇青,一向心大的苏瑞一开始还没注意到,那心细的马铃儿可是立时就注意到了,除了她俩,其他几个姑娘可都是巴不得由世子作陪呢。 看着两个小姑娘笑得一阵怪模怪样,雷寅双看着马铃儿也不由得一阵眼神古怪——得,太后老人家倒是相中这姑娘了,可人家姑娘怎么看也不像是看上江苇青的模样呢! 第一百二十章 ·桃花林 第一百二十章·桃花林 这时节,正是桃花开得最为茂盛之际。正德殿旁的那一大片桃花林,远远看去灿如一片云霞。春风过处,落英漫天飞舞,又于地上铺就一层叫人不忍落足的娇嫩。 显然认为这片桃花林景致最佳的人不止苏瑞和马铃儿,她们过来时,那边已经聚了许多的人,却是有男有女,甚是热闹。有人于树下铺了毡垫坐着饮茶赏花,有人铺开笔墨当场吟诗作画,看着倒是风雅得紧。 因心里记挂着江苇青和那些缠着他的女孩儿们,雷寅双的眼便本能地往人堆里找着江苇青的踪影,因此,当宋三儿宋欣悦和石慧双双拦在她面前时,她一时竟都没能注意到,直到她险些撞上这二人。 宋三儿之所以也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爹宋二老爷刚刚迁升为户部侍郎。宋二老爷完全出乎他家老爷子的意料,竟极是适合当官,进京后他的官位几乎一年一升,如今已是妥妥的正二品高官。大兴开国至今也不过十来年时间,比起立朝之初那些一年升三级,三年位及人臣的,宋二老爷这种稳扎稳打的升迁速度倒也不算是十分惹眼。不过,京中那些精明人士,倒是立时就看出了宋二老爷的潜力,甚至于私底下打赌这宋二老爷何时能再进一步,甚至入内阁为相…… 此乃闲话,雷寅双并不关注。叫她关注的,倒是如今宋老爷这么一升职,宋家几个尚未婚嫁的姑娘就变得格外吃香了。她表哥李健和宋三儿的事虽然两家早有默契,可未定下婚约前,万事都有变数的。 宋三儿见雷寅双盯着自己的脸看个不休,便伸手摸了摸脸,道:“怎么了?我脸上粘东西了?” 雷寅双这才收回眼,看着她和石慧笑道:“你俩怎么凑到一处去了?你二姐姐呢?” “谁知道呀,”宋三上前,习惯性地抱住雷寅双的胳膊,抱怨道:“原还在身边的,可转眼就不见人了。还是慧姐姐告诉我,说是她跟她那几个朋友上画舫游船去了。真是的,走开也不说一声儿!” 石慧也笑道:“倒也怪不得她,她原是被我那几个姐姐妹妹拉上船的,一时没找着你罢了。” 宋三儿心里不以为然,脸上也不好表示,只笑了笑。 石慧和宋三儿都是因着雷寅双才认识的,彼此间并不算是十分了解,所以二人说话都是有所保留的。雷寅双却是对双方都很了解,她甚至还很了解宋二。见宋二这般急得连招呼都没打就上了画舫,便猜到湖上肯定有什么人吸引了宋二。不过她也懒得理会,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宋二的想法原就与她无关,她也管不着。倒是石慧提到她的那几个姐姐妹妹的神情,叫雷寅双忍不住扭头看了石慧一眼。 石慧家里嫡出的女儿就她一个,所以她嘴里的姐姐妹妹,肯定不是一母同胞的,要么是旁支别系的,要么就是她家那些庶出姐妹。雷寅双本人没什么嫡庶观念,可她知道石慧心里是有的,甚至因着家里的一些琐事纠纷,叫她跟她家那些姐姐妹妹的关系还颇有些紧张。 见雷寅双看过来,石慧笑了笑,转移开这个叫她不痛快的话题,对雷寅双道:“你也要去看他们吟诗作画吗?小心被人缠上,叫你也下场一试。” 雷寅双笑道:“叫我下场我就下场?我可没那么听话。”又指着那些坐在林间饮茶闲聊的人道:“倒是像他们那样挺不错的。” 宋三儿立时笑道:“才刚看到你之前,我和慧姐姐就在树底下坐着的。”说着,回手指着她俩刚才坐着的那块绣毡,却是这才发现,那块绣毡又叫人占了去。她不禁遗憾道:“呀,有人了。” 石慧道:“大不了叫人再拿一块来,我们往林子深处走走,不跟她们混在一处。” 苏瑞是个坐不住的,立时就学着宋三儿抱住雷寅双的另一条手臂,反对道:“光坐着多无聊啊,我们还是先逛逛吧。” 马铃儿却是好静不好动的,道:“坐着看风景也不错呀。” 对于是坐着还是四处走走,雷寅双没个意见,可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觉得坐着更惬意,只苏瑞纠缠着雷寅双,非要她陪她四处逛逛。雷寅双没个妹妹,苏瑞性情又格外娇憨,缠得她没了法子,便安抚着她道:“这半天了,你不渴?略坐坐,喝杯茶,然后我们再逛去。” 不一会儿,那内侍拿来绣毡,几人便往林子深处过去。找了个平坦处,石慧指挥着人铺开绣毡,马铃儿吩咐着人准备茶水,宋三儿在一旁帮忙,倒是雷寅双和苏瑞两个袖手旁观。那苏瑞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却是放开一直缠在雷寅双的胳膊上的手,扭头往林子外面跑去。雷寅双喊了她两声都没喊住她。不过雷寅双也知道,今儿这是在皇家上苑里,苏瑞再淘气也不会出事,便也就放任了她。她则依旧抄着手,看着石慧马铃儿等忙碌着。 这般看着,雷寅双忽然就是一阵自我怀疑。她忽然发现,也怪道太后看不上她,比起马铃儿、石慧和宋三儿来,她果然没个女孩儿家的模样。从进林子起,她就万事不操心,既没像石慧那样想到要叫人备绣毡,也没有像马铃儿那样想到要备吃食,更不会像宋三儿那样指挥着人拾遗补漏布幔帐……总而言之,她竟是一点儿也不懂得照顾人,倒总是反过来叫人照顾着她了…… 想到之前在江河镇上时,也是小兔照顾她多于她照顾着他,雷寅双忍不住就咬了唇,扭头往四周一阵张望——江苇青受太后之命照顾着那些被太后看好的女孩子,那么,他是不是也像当初照顾她那样,在照顾着那些人了?! 顿时,雷寅双就如咬了口酸枣儿一般,满嘴的既酸又涩还牙疼。 她这里醋海翻波时,那边石慧等人已经布置妥当。见四周都已经围好了幔帐,那石慧当先脱了鞋正襟跪坐于绣毡上,又拍着绣毡对站在一旁皱眉发呆的雷寅双道:“过来坐呀,发什么呆啊?” 雷寅双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学着她的模样也脱了鞋,在绣毡上坐了,那神色仍有些怔怔的。 “我说,”石慧猛地一推她,道:“今儿你是怎么了?从刚才起,看着就魂不守舍的。” 雷寅双看着她一阵猛眨眼,却是这才想起来,今儿她来可不是要吃小兔的醋的,她来是要向太后表示,便是没小兔,愿意娶她的人也大有人在的。偏自打看到江苇青,又听苏瑞说起太后支使江苇青招待那些世家女起,她就什么都忘了。 她一咬牙,微甩了一下头,振作起精神笑道:“哪有魂不守舍了?不过是第一次来,看呆了罢了。” 石慧笑道:“这就看呆了?这里比起西山皇家猎苑的风景可差远了。将来若是有机会跟着皇上去秋狩,那满山的层林尽染,你岂不是要连眼珠子都转不过来了?” 雷寅双笑道:“那倒未必。你也知道的,我自小就在山林子里钻进钻出,一年四季的山景我看了不知多少,倒是这皇家园林的气派,我是头一次见。说起来,我家那里也有桃花林的,不过我家那边的桃花跟这宫里的桃花不尽相似,看着也就只一种粉色的。不像这林子里的桃花,竟是从极浅淡的粉到极浓艳的紫,竟有这么多种颜色。” “那是因为,这片林子里种的桃树不是为了结果,光是为了看花的。” 答着雷寅双的,是个男子的声音。 几个女孩儿一阵诧异,回头看去,就只见那围起挡风的幔帐后面露着一张人脸。春风过处,那树顶的花瓣随风飘零,有一瓣花瓣淘气地粘在那人的发鬓处,却是愈加衬得那人脸若桃花一般了。 “苏大人。” 石慧赶紧站起身向苏琰行礼。 苏琰摇了摇头,笑道:“今儿这场合就不讲究什么礼仪了,几位……”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像是被人猛地推了一把似的,身体往前倾了一下。紧接着,那帐幔后面就传来苏瑞的声音:“哥哥可真是的,站在这里说话做什么?过去嘛!” 随着苏瑞的话音,不一会儿,雷寅双便看到,苏瑞以两只手拉着苏琰的一只手,硬是把他从帐幔后面拽到了绣毡前。 这小姑娘的怪力,雷寅双可是多有领教。而苏琰看着仍是一副“病卫玠”的苍白模样,却不想居然要苏瑞用两只手才能拉得动。 自去年随雷爹祭陵回来后,雷寅双就再没见过苏琰,听说他被皇帝外派了什么差事,最近才回京。如今见苏瑞把苏琰拉过来,她忽然就想到江苇青曾告诉过她的,苏琰曾向她爹提过亲…… 顿时,雷寅双抬起头,用心把苏琰一阵上下打量。 若拿苏琰跟江苇青相比,显然江苇青要低人家一头的——不是说身高。 若论身高,苏琰要比江苇青略矮一些。就相貌而言,二人应该在伯仲之间。虽然近年来,江苇青常常被人评说“少年老成”,说他虽然才十六岁,那行事作派竟是比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还要沉稳,可他与苏琰相比较起来,却显然是苏琰更能得人的信任。不为别的,只因江苇青身上总缠绕着一股阴寒之气,便是他看着人总是唇角含笑,却终究能叫人察觉到他骨子里的一种傲慢和疏离。苏琰则正和他相反。这苏琰虽然看着一副不太健康的模样,可他待人接物却全然一派温和风范,便如这拂面的春风一般,叫人打心眼儿里愿意跟他亲近。 就他了! 看着唇角含笑,向着她们盈盈施礼的苏琰,雷寅双默默一握拳。 第一百二十一章 ·破绽 第一百二十一章·破绽 跟着苏琰一同被苏瑞拉过来的,还有三个年纪在十七八岁到二十上下的青年。 这三个人里,雷寅双只知道那个卫胜的名字;其他两个,一个她勉强知道那人姓蒋;另一个,则就只是面熟而已了。 要说起来,雷寅双天生就不是那种心思细腻之人,虽然这几年里她在京城也算是混得如鱼得水,勋贵家的女孩子少有她不认得的,可许是因为她不上心的缘故,对于那些女孩子家的兄弟们,她就少有能叫得上名字的了。这三人里,那卫胜家里跟她家走得极近,卫胜的母亲跟花姐还有板牙娘很是要好,所以雷寅双才记住了他的名字。至于那个蒋姓少年,则是因为他曾是某个流言故事的主角,才被雷寅双记住了个姓氏。至于剩下那个,雷寅双知道他们曾在不同的酒宴上见过,大概也曾被人介绍过姓名的,可她这时却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那人叫什么了。 她那里打量着来人时,苏瑞已经拉着她哥哥在绣毡上坐了,又对众人笑着解释道:“才刚我就说好像听到我哥哥的声音了。我就想着,我们几个这般枯坐着多无聊啊,既然我哥哥在,倒不如把他拉过来,叫他给我们讲讲他们出使关外的故事呢。可好?” 最后两个字,却是回头征求苏琰意见的。 苏琰看着苏瑞一阵无奈且宠溺的笑。他还尚未开口,那个雷寅双叫不出名字的少年已经笑道:“拉都拉过来了,这会儿就算他说不行,你肯放他走?” “那自然是不行的!”苏瑞立时直起腰,跪在那绣毡上冲那少年噘嘴道:“霖表哥真讨厌!” 雷寅双的眼从苏琰身上转开,看向那个少年。 那是个跟江苇青年纪相仿的少年,长而窄瘦的脸上生着两道极为引人注目的浓黑大刀眉,眉下的眼精光四射,看着就是一身彪悍的武人气息。 虽然不记得此人的名字家世,雷寅双倒还记得,她和这位“霖表哥”曾在宫宴和外面的酒宴上都见过面的。既然苏瑞叫他“表哥”,就是说,他不是那“小和尚”定文侯苏文山的外甥,就该是皇室中人了。 她打量着那位“霖表哥”时,那个“霖表哥”也在看着她。只是,他打量她的眼神却多少有些奇怪,似暗含着某种审视一般。 想着太后要替她做媒之事,雷寅双不由就暗皱了一下眉——这家伙,不会就是太后的那个“打算”吧?! 她瞪着那人时,就听得石慧对苏瑞笑道:“苏大人此次是出使去的,只怕不方便说吧。” 苏琰笑道:“倒也没什么不方便说的。不过,石姑娘有一点说对了,因是出使去的,我还真没怎么注意关外的风情,倒是霖哥儿,跟关外的那些人打成了一片。不如叫他给你们讲讲。” 此时苏琰正巧被苏瑞拉着坐在雷寅双的身边。苏瑞看看雷寅双,忽然扭头对那位“霖表哥”道:“要说起说故事来,我哥还真没霖表哥讲的好……”说着,她便挤到那“霖表哥”的身边,缠着他说故事去了。 雷寅双则撑着手臂凑到石慧的身边,低声问着她道:“那人是谁啊?” 她这里话音刚落,就看到原正逗弄着苏瑞不肯说故事的那个“霖表哥”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就仿佛他耳力惊人,听到了她问石慧的话一般——她却是不知道,人家还真是耳力惊人,真听到了。 雷寅双心里正疑惑着时,石慧已经拿衣袖遮在脸旁,低声笑话着雷寅双道:“知道你不爱记人名,可也不至于连他都不认得吧?那是淮安王。” “啊,他呀!”雷寅双立时低低叫了一声,那眼忍不住又往淮安王郑霖的身上扫去。 这淮安王郑霖的父亲老淮安王是天启帝族兄,娶的恰是太后的亲侄女。老王爷也是当年跟着天启帝一起造反的元勋之一。只是,抗鞑子、打大龙军那种千军万马的大战役老王爷都安然闯过来了,却不想最终陨落于大兴立国后一场平定山匪的小战役,身后只留下郑霖这么一个遗腹子。 太后那里虽然没有明确给花姐说过,她要给雷寅双牵线的是个什么人,雷寅双的第六感却在告诉她,应该就是此人了。 那郑霖见雷寅双频频往他这边看过来,便猜到,太后打算给他俩做媒的事,这女孩儿应该也是知情的。只是,叫他诧异的是,这女孩儿的表现却是一点儿也不像他所认识的那些姑娘家——任是哪个女孩儿知道眼前之人是即将跟她相亲的,大概都不会像她这样,竟如此直白而不知闪避地瞪着他吧。 其实要说起来,郑霖认人这一方面恰和雷寅双是四斤八两。虽然他和雷寅双曾在好几个场合里见过,可就和雷寅双不记得他是谁一样,他也从来没有怎么关注过雷寅双。 这一年,郑霖已经十七岁了,家里也早就操心起他的婚姻大事来,可他自己却是一点儿也不着急。自幼听着父辈故事长大的他一心向往着做个征战杀伐的将军,对女孩子可没多大兴趣,特别是,他自幼认识的那些女孩子们一个个都装着个淑女模样,那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叫他看着就不感兴趣。倒是像雷寅双和苏瑞这样爽利的,比较合他的眼缘。太后跟他祖母说起雷寅双时,郑霖原都没想起来是谁,这会儿名字和人对上号,他忽然就发现,若是娶了这姑娘也不错,至少这姑娘看着精气神十足,不像其他姑娘那样叫他看着就腻烦。 他这般想着,心下不禁一阵活络,便也不再逗弄苏瑞了,开始眉飞色舞地给众人讲起关外的风光来。 如果换个时辰,不定雷寅双对他的故事还挺感兴趣的,可不巧的是,他是太后要推给她的人,不管他本人是好是坏,首先这一点,就叫雷寅双对他没个好印象了。所以,当他那里把故事说得天花乱坠,引得苏瑞、马铃儿和宋三儿等都不自觉地向他围过去时,她却悄悄拿着一碟点心匿到帷幔围着的一棵树下,只远远看着那边的热闹。 这郑霖显然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且也热衷于受人瞩目。他原是打算吸引着雷寅双的注意的,这会儿见苏瑞等人都闪亮着眼看着他,且不时还有周围的人被他的故事吸引过来,他立时就忘了初衷。 至于一时被人忘了的雷寅双,却是心不在焉地靠在一棵树上,一边咬着手里的点心,一边拿眼扫着那被郑霖吸引过来的人群,心里则下意识地想着江苇青的下落,以及这会儿他是陪在谁的身边,在逗谁开心,给什么人端茶倒水…… 就在她越是想像脸色越是阴沉时,忽然有个人靠了过来,对她笑道:“其实根本没他说的那般夸张,那马贼加起来不过十来个人而已。” 雷寅双一怔,抬头看去,就只见苏琰手里端着两杯茶走了过来。 “什么?”她道。 苏琰看看她,一边将一杯茶递给她,一边笑道:“原当你听故事听迷了,原来在开小差呢。想什么呢?” 那年一同南上北下祭陵时,雷寅双和苏琰早就已经熟识了起来。虽然这一年来二人都没怎么见面,可他们之间的友情依旧存在的。 雷寅双接过茶盏,抬头看看苏琰,却是忽地又扭头以一种做贼般的眼神小心观察了一下四周。 见这会儿别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个郑霖身上,且她又是挑着帷幔与树形成的角落里坐着,一时倒也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雷寅双便放下茶盏,撑着手臂靠近苏琰,歪头问着他道:“你家是不是向我家提过亲?” 正在她身旁盘腿坐下的苏琰一顿,不由斜睨着雷寅双一抬眉。便是知道这丫头是个贼大胆,他也再想不到她会问得如此直白。 他看看她,微微一笑,道:“可惜你爹没同意。” 雷寅双不禁也学着他的模样一抬眉,“诶?你还真提过?” 苏琰意味不明地又看她一眼,微笑道:“你我家世相当,更别说我母亲一直以你母亲为楷模,两家若能结亲,也挺好的。” 这言下之意,是指这婚事是他母亲提的,不关他事了? 雷寅双的眉又飞了一飞,却是更靠近他一些,歪头看着他道:“就是说,这结亲的事,不是你的意思?其实你并不喜欢我了?” 苏琰端着茶盏凑到唇边的手立时就是一顿。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四周,见没人注意到这边,便回手一弹她那几乎都要凑到他肩上的脑门,笑道:“怎见得我不喜欢你了?我可一直拿你当瑞儿一样的。”顿了顿,又笑道:“可惜你爹没同意,不然,我俩一定能成为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雷寅双伸手捂住脑门,看着苏琰一阵不解。他这云淡风清的模样,叫她很有些拿不准他这话里的真假。对于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该是什么模样,雷寅双虽没什么经验,可到底有个死缠烂打的江苇青给她做着对比,因此,苏琰的神情作派就很值得商榷了——至少雷寅双觉得,他这哪里是在向喜欢的人表白,明明是语带戏谑嘛! 她想了想,看着苏琰肯定道:“你不喜欢我!”见苏琰挑着眉头要答话,她赶紧又更正道:“不是喜欢一个女孩子的那种喜欢。就像你说的,你对我就只是像对瑞儿那样,拿我当妹妹一样的喜欢着。”——还拿她当个同性朋友一样的在捉弄着! 苏琰看看她,无奈地一摇头,笑道:“亏得是我。你这些话可再别说给别人听,会吓煞人的。”说完,却也是一歪头,又拿那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雷寅双笑得一阵高深莫测。 雷寅双自然不知道,因同被天启帝作为第二梯队栽培着,苏琰和江苇青之间早于暗处结成了一种同盟关系。且二人不仅是亲戚,还都是聪明人,他俩在外人看来虽交接不多,其实彼此间早有默契的。只是,自打这次出使关外回来后,苏琰就忽然发现,虽然他和江苇青之间的合作依旧,他却总能感觉到江苇青身上透出一股似有若无的敌意。要说起来,江苇青此人极有城府,别人轻易看不透他的想法。虽然京城人人都知道他和雷家有着过命的交情,且他也一直把雷寅双护得好好的,可苏琰和京城其他人一样,都以为这二人是两小无猜的那种关系,却是再没往男女私情上去联想。直到雷寅双这般忽然提起他家向她提亲之事,苏琰才豁然开朗。 虽说江苇青对外从来不曾露出过什么痕迹,可“老奸巨猾”如他,加上雷寅双又不是个有心机的,当年祭陵的路上,他早就从雷寅双那里听说了她和江苇青之间的事,甚至还知道她给江苇青起了个“小兔”的绰号的事…… 看着仍歪头研究着他的雷寅双,苏琰的眼微微一闪,却是飞快地看了一眼远处被一个小内侍领着往这边过来的人影,然后又伸手弹了一下雷寅双那饱满的额头。见那人原本平稳的步伐忽然乱了节奏,苏琰微一抿唇角,再次露出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来。 雷寅双哪里能够看透他那暗含深意的微笑。她瞪着苏琰研究了一会儿,却是忽然就觉得,这待人和煦一如春风的苏琰,其实跟三姐一样惹人讨厌,都是那种喜欢以智商碾压别人的人。偏偏她又不够聪明。这么想来,还是她家小兔好,便是她不聪明,他也愿意将就她,从来不会对她露出这种高人一等的神情。 这般想着,她不禁不满地一撇嘴,抬眼间,却是忽然就和苏瑞回头看来的眼对在一处。 苏瑞心虚地一缩脖子,赶紧又扭回头去。 顿时,雷寅双明白了——显然是这丫头不知道打哪里知道了她家替她哥哥向她提亲之事,她这是在替她哥哥牵线做红娘呢! 刚才苏瑞缠着她要带她四处去逛逛时,大概就是打了主意要带她去见苏瑞的。后来见她不肯动弹,这小丫头就改了计策,直接跑去把她哥哥给拉了来……亏她还以为那丫头是一派天真到没个心眼儿的! “怎么?可是跟逸哥儿吵架了?” 忽然,苏琰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 “啊?” 雷寅双一惊,扭头看向苏琰。 就只见苏琰盘膝坐在离她一尺之外,手里仍端着那只茶盏,却是又那么高深莫测地看着她笑了笑,然后扭头看向没被帷幔围着的那一面树林,然后再次回头看着她笑道:“看到没?你家小兔一副要吃了我的模样。” 雷寅双猛地扭过头去,果然看到那人群外,一身烟灰色长袍的江苇青站在一株桃树下。明明四周都是人,明明他头顶上方的花瓣似雪花般飞舞而下,她却有种错觉,就好像他站在一处无人的空旷之地里,整个人显得既清冷又孤寂,仿佛只要那春风再猛一些,他便会毫不留情地随着春风飘然而去一般…… 雷寅双的心头一跳,莫名地就在他脸上凝住了视线。 绣毡上,苏瑞等人都围坐在郑霖的身边,听着他眉飞色舞地讲着关外的故事。被他的故事吸引过来的人群,熙熙攘攘地围绕在绣毡四周。绣毡外,有别家的女眷也看中了这一片林中空地,正指挥着内侍们架帷幔设毡垫,忙得不亦乐乎。 而这一派热闹景象,却是和雷寅双与江苇青完全无关。二人隔着人群,就那么默默对望着,直望得旁观的苏琰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鼻尖。 于是,雷寅双隐约听着一个声音在她耳旁笑道:“我怎么忽然有种性命堪忧之感?算了,我还是过去解释一下吧,我可不想莫名其妙被人刺杀在某条暗巷里。” “啊?” 雷寅双茫然应了一声,再扭头看回来时,就只见苏琰掸着衣摆上的花瓣站起身来,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道:“我原还奇怪着,怎么我回来后,他对我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今儿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笑着摇了摇头,道:“原当他是全无破绽的,原来破绽都在你这里。” “啊?” 雷寅双又是一歪头,有听没懂。 不过显然苏琰也没打算再解释。他回头看了一眼如冰柱般站在那边树下的江苇青,又低头对雷寅双笑道:“要不要我替你俩打个掩护?” “啊?” 雷寅双又傻傻地应了一句,然后一回头,就看到那明明冷着一张脸,偏偏唇角含着一丝笑意的江苇青沿着帷幔外侧绕了过来。 江苇青绕着帷幔走到雷寅双的身旁,二人隔着那半人高的遮风帷幔一阵面面相觑。他看着她,却是连眼风都不肯往那就站在一旁的苏琰身上扫去,而是忽地一弯腰,下一瞬,雷寅双身后的帷幔便被人掀了起来,一只手伸过帷幔捉住她的胳膊,眨眼间,她便被一股大力拖过了帷幔…… 看着落回原处的帷幔,再看看凭空消失了的雷寅双,苏琰伸手摸了摸鼻子,一抬头,却是又和已经直起腰来的江苇青对了个眼。 江苇青一脸严肃且挑衅地瞪着苏琰。 苏琰则飞快回头往四周扫了一圈,见没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便冲着江苇青弹了弹手指。 江苇青的眼一眨,眸中闪过一丝意外,倒也领情地向着苏琰微一颔首,立时半扶半抱地拉起正弯腰拔着鞋的雷寅双,挟持着她在树林间一阵飞快穿梭,眨眼间便混入林中看不清人影了。 看着那二人消失的背影,苏琰摇头笑了笑,一转身,却是险些和郑霖撞作一堆。 “咦?”郑霖道,“才刚看到雷姑娘坐在这里的呢?” 苏琰一抬眉,看着他笑道:“你看差了吧?一直就我一个人站在这里的。” “是吗?”郑霖一阵迷惑,又回头往四周找了一圈,道:“才刚明明看到她在这里的,怎么这么一会儿就不见了?” “找她有事?”苏琰好奇问道。 郑霖一怔,那被太阳晒得微黑的脸颊上忽地泛起一层红晕,讷讷道:“没、没……也没什么……”却是支吾着转身急急走了。 看着他走远的背影,苏琰回头再看看江苇青消失的方向,然后又摸了摸鼻尖,嘿嘿笑道:“有意思。” 话音落处,他忽然发现,江苇青带走雷寅双的事,并不是没有人发现。 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石慧从江苇青和雷寅双消失的方向收回眼,不禁看着苏琰怔了怔,然后冲他露出一个客气且疏离的笑容,便扭头看向了别处。 第一百二十二章 ·狼变 第一百二十二章·狼变 再说回被江苇青挟持了的雷寅双。 江苇青过来时,雷寅双就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了。若换作别的女孩儿,只怕还要犹豫一下什么世人议论之类的事,她可向来是不畏人言的,所以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点,她想的是,这会儿四周都是人,便是她有话要问他也很不方便。 正想着,江苇青忽然就掀了帷幔,直接把她从帷幔下方拽了出去。他如变魔术一般,忽地往她脚下扔了一双鞋,恰正是她原本放在绣毡外的鞋。不过他倒是没有看向她,而是警惕地看着四周。雷寅双立时配合地拿起鞋穿上。只是,她的鞋还没穿好,那江苇青就忽地抱住她的肩,挟着她往林子深处掠去,害得她还没穿好的鞋险些又掉了。 “鞋……” 她的呼声才刚出口,就听得江苇青在她耳旁“嘘”了一声。于是雷寅双做贼般地往四周看了一眼,见这会儿别人的注意力都被郑霖等人吸引住,没人注意着他俩,她赶紧一咬舌尖,却是一边拔着鞋一边任由江苇青半挟半抱着她,转眼就被江苇青带着跑出了众人的视线。 显然江苇青对这一片皇家园林极熟,不一会儿,他便拉着雷寅双跑出了桃花林。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梅树林,如今梅花早已落了,只留下满树的绿荫。江苇青飞快确认了一下四周,见这里果然没人,便挟着雷寅双钻了进去,却是到底还是怕人打扰了他俩,又于林子深处找了株枝叶繁茂的老梅树,一弯腰,抱着雷寅双就跳上了树。 直到将她放在高处的一个树杈上,他则站在略低的一根树枝上,和那坐在树枝上的雷寅双两眼平齐,然后便那么默默凝视着她,以目光对她表示着不满。 雷寅双看看他,又低下头去看了一眼费了翠衣好多心血才绣成的绣鞋。这会儿那鞋上镶着的小米珠早叫她蹭掉了好几粒,且鞋帮上还沾着不少青草汁。连原本雪白的袜子上也沾了不少泥点和草汁。 “瞧瞧你干的好事!” 她一抬脚,让江苇青看她的鞋。为了让他看清楚她弄脏了的鞋袜,她还特意提起了裙摆,却是不小心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脖子来。 当年,总爱往外跑的雷寅双,一到夏天便总被晒得跟个小煤球似的,但江苇青却知道,在那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她的肌肤是如何的白皙。那时候他还小,便是看着心动,身体到底还没学会怎么反应。这会儿这么一眼看过去,却是忽地就叫他喉间一哽,那心跳一沉,瞬间又如野马狂奔一般,砰砰地跳得叫他眼前一阵恍惚。至于那早已经于午夜梦回时熟悉了的身体上的冲动,却是叫他险些忍不住闷哼出声。 他伸着一只手臂握住她坐着的那根树枝,另一只手则准确地捉住她的脚腕,拇指如自有意识般地拂过她那柔滑温暖的肌肤。那美妙的触感,令他的呼吸不由又沉了一沉。他本能地向她靠过去,灼热的眼落在她的唇上,偏不知死的她依旧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他刚才的粗鲁,直到那翻腾着的欲念因压抑而愈发地凶猛,因凶猛而愈发地难忍,因难忍而叫他的自制力越来越濒临崩溃…… “你……” 抱怨着的雷寅双抬起眼,却是这才发现,小兔那原本平和温柔的眼里,正肆虐着一股猛兽般的热烈。她一怔,尚未明白他这炙热的眼神是个什么意思,他已经猛地松开那原本扣在树枝上的手,却是一把扣住她的脖颈,用力将她拉向他,那唇准确而凶猛地盖向她的唇…… 也亏得他的手及时牢牢扣上她的脑后,才没叫她因本能的避让而栽下树去。 要说起来,其实雷寅双对危险总有种天生的直觉的。可也不知道是江苇青伪装得太好,还是她先入为主,这么些年来,他在她面前的柔顺和不知反抗,早叫他那“小白兔”的形象深入了她的心底,如今他忽然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蛮横和霸道缠上她的唇舌,便是她一向自认为武力值高于他,竟也挣扎不得,她这才惊讶地发现,小白兔退却那层皮后,原来竟是只大灰狼! 江苇青扣着她的头,唇舌激烈地邀约着她,缠绕着她,叫原本有一肚子抱怨的她,头脑渐渐也迷糊了起来。她抬手环上他的脖颈,下意识地将他拉进怀里,偏过头去开始回吻他。他咬她,她便也反咬她,他吮着她,她也反吮着她,他做什么,她就学着什么,那份忽来的聪慧,激得身陷激情中的江苇青几乎丧失了最后一丝理智。 他忽地抬起头,强迫自己放开她那仍被他紧握在手里的脚腕,又以额抵着她的额,默默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以拇指拂过她那被他吻得泛着莹润的唇,低哑着声音道:“你是故意的吧。” “什么?” 被那狼吻吻得找不着北的雷寅双,乖乖靠在他的怀里,看着一脸的痴迷。这神情,勾得江苇青险些又要低下头去。 他顿了顿,又深吸一口气,扶着那险险就要从上面的树枝上滑下来的雷寅双的腰,平视着她的眼道:“你是故意勾着我吃醋的吧?” “啊?”雷寅双一怔,那飞到天际的心神这才归了位,却是立时就是一个横眉怒目,用力一戳江苇青的胸口,怒道:“我看你脸还大到没边儿了!我勾着你吃醋干嘛?” “那你干嘛让他靠你那么近?”江苇青道。 “谁?” “苏琰!”江苇青皱着眉,又学着苏琰的模样一弹她的脑门儿,道:“竟还许他这样对你!” 雷寅双被他弹得猛一眨眼,抬手捂住脑门,看着他愣了愣,然后一抬眉,笑道:“怎么?原来是你吃醋了!” 顿时,江苇青的脸色僵了僵,耳根一阵可疑发红。 雷寅双歪头看着他,忽然哈哈一笑,将头凑过去,盯着他的眼笑道:“还真吃醋了?” 她原只想着让太后知道,优秀如苏琰都曾向她提过亲的,却是再没想到,会勾得江苇青吃了醋。 她这里哈哈笑着,却是笑得江苇青的脸红了红,忽地一梗脖子,伸头怒道:“我就吃醋了!”说着,拽过她的肩,在她的唇上颇重地咬了一口。 “嘶……”吃了一疼的雷寅双赶紧推开他,捂着唇怒道:“你属狗的?!” “我属牛。”江苇青一本正经地答着,又道:“你离他远些。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对你是个什么心思……” 他的话音忽地一断。因为捂着唇的雷寅双,正用一种嫌弃兼鄙夷的眼神看着他。 他愣了愣,心下一窘,赶紧转着话题,抬手拉着她那仍捂在唇上的手,柔声道:“怎么?真咬重了?让我瞧瞧。” 雷寅双拍开他的手,又伸着舌尖舔了舔他在她唇上留下的几颗牙印,皱眉瞪着他道:“他对我什么心思,你管得着吗?!太后不是认为我配不上你吗?那我给自个儿找个配得上的总可以吧?!” 她眼带嫌弃地将江苇青上下一扫,冷哼着又道:“她当你是个宝,别人都是根草!那行,我就让她看看,不是全天下的人眼神都跟她一样的不好使!人家苏琰比起你来可一点儿也不差,要人品有人品,要家世有家世,偏这样的人还向我家提了亲!便是她看不上我,我也还没落魄到要她来给我做媒牵线!” 江苇青一愣,却是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雷寅双那受伤的小心灵一直都没能缓得过来。倒是他大意了,只当哄得她不生他的气了,她便不会把太后的“多此一举”再迁怒到他的身上。 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太后那里我会解决的……” 他话还没说完,雷寅双的眼便又是一横,给了他一个不屑的一瞥。 他默了默,又道:“我知道你喜欢快意恩仇,可这件事急不来。虽然我也可以选择跟太后挑明我的态度,可那样对你没一点好处。怎么说她都是我的外祖母,不管我做什么,她很容易就能原谅我,可她一定会迁怒于你。我不希望她这样对你,我希望她能放下她对你的偏见,希望她能跟我一样地喜欢你,庇护你。我不想骗你,家里那一团乱,有些是我能解决的,可有些事,就连我外祖母和我舅舅都没办法插手。我答应过咱爹,绝不会叫我家那一团乱影响到你,可我能力有限,所以我要争取一切有利条件,在你身上织出一张足够的保护网,便是哪天我一时大意,没能护得你周全,至少也要让那些人心生忌惮,不敢动你一根毫毛。双双,你得给我时间,好吗?” 他抬起手,指尖抚过他留在她唇上的牙印。对于他在她唇上留下的记号,他忽然有种异常的满足,甚至想把这个记号做得更深一些…… 雷寅双哪里能够猜到,他一边一本正经地给她做着解释,心里一边却在翻腾着这样一个有些邪恶的念头。她的唇原就被他吻得微微肿了,再被他咬上一口,却是一阵又麻又痒的难受。于是她一边舔着伤处一边道:“不是我不给你时间,我只怕我们没时间了。太后万一乱点鸳鸯谱,我还好说,我爹和花姨再不可能把我随便嫁人的,你呢?万一太后忽悠着你家里人……” 她那红润的舌尖一下下舔着被他咬出来的两点小坑,直看得江苇青的神思一阵恍惚,竟是连她在说着什么都没能听得清,就只觉得喉间干涩得厉害。他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那喉结上下一动,却是忽地就吸引了雷寅双的注意。 “咦?” 她猛地住了嘴,歪头看着他脖颈上微微的突起。自小一起长大,她自认为她对他的身体已是极为熟悉(至少外面看得到的部分),却还是头一次注意到,他那原来平滑的脖颈间竟不知何时突起了这么个陌生的小玩意儿。 在她的凝视下,他的喉结不自觉地再一次上下蠕动了一下,却是立时就勾得那好奇宝宝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喉结,然后抬头问着他:“这是什么?怎么以前好像没有?” 那喉结在她指尖下忽地一滑,然后再次抵上她的指尖。她正好奇着,就听得江苇青在她耳旁低低叫着她的名字。 “双双……” 那声音,是从没有过的低哑,仿佛他正努力压抑着什么一般。 她抬起眼,便只见那阳光透过叶间枝头,斑斑驳驳地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那低垂的睫羽盖着他的眸光,却遮不住他眼底翻腾着的欲念。 他抬起手,握住她的指尖,将她的手从那敏感的脖颈上移开,看着她的眼道:“你放心,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他的唇落在她的指尖上。他将她的手抵在唇上良久,只是,这点碰触不仅不曾解了心底翻腾着的那片饥渴,反而因着她不曾抽回手,以及她指腹的柔软,而激得他想要的愈发地多,那欲念愈发地猛烈…… 他叹了口气,自嘲一笑,那沉沉的睫羽覆着眸光,凝视着她唇上已经淡去的牙痕,哑声低喃道:“还劝你忍耐,偏最没耐心的,其实是我……” 他放开她的手,却是用力环上她的腰,又捧起她的脸,再次脱了那小白兔的皮毛,化身为一只不知魇足的大灰狼。 第一百二十三章 ·曲水流觞 第一百二十三章·曲水流觞 苏瑞曾告诉雷寅双,那赏春宴设在溢池边上,且席间还要以曲水流觞作戏。 “曲水流觞”这种雅事,雷寅双只在书中读到过,却还没亲身经历过。在她的想像里,这赏春宴上的“曲水流觞”,怎么也该跟当年王羲之醉书《兰亭集序》时相仿,该也是设在小溪两旁的。 当溢池边上敲起开宴的钟声,雷寅双和江苇青以及那些散在园中赏景的人们纷纷闻声聚到溢池时……说实话,雷寅双很有点失望——这哪里有什么溪流呀!不过是于一片青砖铺就的空旷地面上,挖出一道不足三尺宽的浅渠罢了。 那九曲回环的浅渠边上,设着一个个古朴的毡垫和小几。而浅渠外的空地上,则又另设着一张张高几和宽大的坐椅,看着像是和浅渠边上分了两块区域一般。 雷寅双挤在尚未落坐的人群里看着那溢池边的热闹时,却是立时就叫那眼尖的苏瑞给抓个正着。 苏瑞跑过来,一把拉住雷寅双的手,问着她道:“姐姐去哪了?叫我好找。” 雷寅双不由心虚地看了一眼前方。 前方,一帮内侍和宫女们如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江苇青,将他送到太后的身边。 听到钟声后,江苇青便带着雷寅双钻出梅林。二人没走多远,便遇到领着太后懿旨寻过来的小内侍。 原来江苇青甩开太后让他招待的那几个女孩后,其中几个颇有心机的,只说要侍奉太后,竟又折回到太后的身边,却是于无形中告了江苇青一状。太后怕江苇青是寻着雷寅双去了,便派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来寻他。 也亏得从梅林里出来时,因着刚才那番耳鬓厮磨叫雷寅双难得地薄了一回脸皮,没肯跟他并肩而行,加上小内侍也不知江苇青对雷寅双的心思,这才没叫人对他俩起了疑。 “也就随便走了走。”雷寅双应付着苏瑞的话,又指着场内道:“这是要做什么?” 苏瑞笑道:“曲水流觞呀!”说着,便把今儿宴上的规矩给雷寅双说了一遍。 却原来,果然这赏春宴是冲着相亲去的。太后吩咐,所有未婚的男女都要于场内的毡垫上坐了,等开宴后,那“曲水流觞”的流觞杯停在谁的面前,谁便要或吟诗或作赋,哪怕只是说个笑话,总之,要各展才艺。至于场边的高几,则是各家家长们的座位了。 此时已经陆续有人在那流觞渠坐了,苏瑞也拉着雷寅双下来,一边道:“我跟姐姐坐一处。”一边回头招呼着马铃儿,“铃儿姐姐也跟我们坐一处吧。” 马铃儿摇头笑道:“才刚内侍过来说,太后让我坐到那边去呢。” 雷寅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便只见最靠近太后处,已经坐了好几个女孩儿。江苇青和淮安王郑霖也坐在那边。 她看过去时,却是正和江苇青看过来的眼撞在一处。而隔着一道浅渠,正有个女孩探头问着江苇青什么。立时,雷寅双心里就是一阵醋海翻波。她不客气地冲他抛过去一对白眼儿,回头对苏瑞道:“看来早就设好了位置,不好随意乱坐的。” 苏瑞还没答话,有人在她背后笑道:“这倒也不是,除非是太后特意招过去的,不然大家都可以随意坐。” 雷寅双一回头,便只见石慧看着她挑着半边的眉,那眼神里透着一股暧昧之意。 她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 和石慧一同过来的宋三儿则又习惯性地拉住她的一条胳膊,问着她道:“才刚你去哪儿了?叫我们好找。” 石慧的唇角忽地一抿,低下头去以衣袖遮住一个笑,却是又抬眉飞快地睃了雷寅双一眼。立时,雷寅双便猜到,江苇青带走她的事,应该是被石慧看到了。 而直到这时,雷寅双才忽然想起来,石慧家里似乎也在跟江苇青议着亲事的…… 石慧抑去唇角的笑,又冲着雷寅双心照不宣地眨了一下眼,笑道:“我们几个一处坐吧。”说着,便拉着雷寅双,挑了一处浅渠走势平缓之地坐了。 她占了雷寅双的右侧,那苏瑞便抢在宋三儿的前面占了雷寅双的左侧。宋三儿无奈,便只得在苏瑞的身旁坐了。 几人坐下后,见苏瑞正跟宋三儿说着话,雷寅双便扭头悄声问着石慧道:“你看到了?”又问着她,“还有别人看到吗?”当时她看江苇青在望着风,也就没去注意四周的动静。 她的厚脸皮,不由就逗笑了石慧。石慧凑过来,悄声笑话着她道:“你竟也不知道脸红一个!”又瞥着坐在上首的江苇青道:“你俩胆子可真大!万一被人看到,看你怎么办!” “不会的。”雷寅双颇为自信地道。一直以来,她对江苇青都有种盲目的信任,她相信江苇青不可能置她于任何险境。他那般当众带走她,肯定已经是于暗处观察好了,知道他俩被人看到的可能性极小才会那般行事的——她哪里知道,那会儿的江苇青早被一坛子醋浸坏了脑子,哪里还记得他俩身处何地,连站在咫尺距离外的苏琰他都险些没能看得到。 石慧颇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正待还要说些什么,旁边的苏瑞忽然站起身来,冲着远处挥手叫道:“哥哥,这里!” 顿时,雷寅双便知道,这小丫头还没歇了那做红娘的心思。她不由无奈地一摇头。只是,当她顺声回头看过去时,却是惊讶地发现,苏琰不知怎么竟跟李健站在一处说着话。 听到苏瑞的叫声,苏琰也回头往这边看来,然后对李健说了句什么,二人便向着这边走来。 李健如今早入了翰林院当差,自然不可能跟着花姐和雷寅双一同过来赴宴。看到他时,雷寅双一阵惊奇,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皇上那里有事召他进宫。办完了正事后,天启帝忽然想起太后在这里正举办赏春宴,又想到探花郎李健还尚未婚配,便遣着他和几个同样未婚的年轻臣子一同过来了。不过,大概是天启帝也知道,这种场合他若在,只怕没人会自在,所以他本人倒是没有过来。 李健随着苏琰走过来,一番见礼后,二人便和雷寅双等人隔着那条浅渠对坐了。 那李健和宋三儿的婚事虽说两家都已有了默契,却因着宋三儿还尚未及笄,两家都不曾对外挑明。因此,在座的众人中,只有雷寅双知道他俩的事。雷寅双一向是个淘气的,这会儿见那人前总摆着个大哥哥款的李健,难得地管不住自己的眼,那眸光总往宋三儿身上瞟,直看得宋欣悦低了头,只好假借饮茶来遮住羞红的脸颊,雷寅双不禁就是一阵窃笑。 看到雷寅双的坏笑,宋三儿的脸更红了,隔着苏瑞就悄悄拧了她一下。 不过,玩笑归玩笑,雷寅双到底还是替这二人打了一回掩护,对李健笑道:“表哥来得正好,我正发愁呢。瑞姐儿说,那流觞杯停在谁的面前,谁就要上去吟诗作赋。叫我上去打套拳还行,做诗什么的我可不行,到时候你可得帮我。” 正拉着李健在毡垫上落座的苏瑞抬头笑道:“这么多人看着,到时候只怕谁也帮不了谁。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又不是什么文会,原也不限于吟诗作赋的。听瑞儿说,你极擅长说故事,上去说个笑话也成。” 说话间,上面有内侍宣布宴席开始了。 于雷寅双的想像中,这“曲水流觞”应该是个如何高雅的游戏,结果等开始了,她才失望地发现,这也就是一种变相的“击鼓传花”之戏而已。那流觞杯顺水而下,或因浅渠中的卵石水草挡住去路,或是靠到池边时,便有小内侍捞出酒杯递给最靠近的人。那人饮了酒后,或作诗或作画,还有弹琴吹箫的,总之,不过是向人展示各自的才学而已。 这般看着那些公子仕女们各逞才能,却是叫雷寅双想起她那些古怪的梦里曾看到过的话。她凑到石慧耳旁小声笑道:“我不记得在哪里看到的话了,说这所谓的‘才艺’,不过是为了增加自己在婚姻市场上的砝码,争取个更好的买家罢了。” 这话若是说给别人听,或许会觉得雷寅双的话有些惊世骇俗,石慧则因着她的遭遇而早就对婚姻一事冷了心肠的,却是“噗嗤”一笑,凑到雷寅双的耳旁笑道:“亏你怎么想得到的。我原也有这种感觉,偏不知道怎么拿话形容,倒是你一针见血了。” 雷寅双看看她,问道:“你那件事,可有什么进展没?”她问的是石慧家里要给她跟江苇青联姻之事。 石慧端着酒杯冷冷笑道:“‘待价而沽’的何止我们女儿家。听说他父亲也还在挑选着。人嘛,总想以最低的价,买最好的货。” 雷寅双忍不住回头看向江苇青。 坐在上首处的江苇青正将手肘搁在膝上,举着酒杯默默看着她。隔着一道浅渠,马铃儿和他相对而坐。不过,这会儿马铃儿正跟坐在江苇青身旁的郑霖说着话,而郑霖的眼,则也跟江苇青一样,落在雷寅双的身上。 马铃儿身旁的一个女孩举起酒杯,似乎是在向江苇青和郑霖敬酒。郑霖瞟了那女孩一眼,动作很是飒爽地冲着那女孩推了推手里的酒杯,然后一饮而尽。江苇青则跟没听到似的,只自顾自地端着酒杯看着雷寅双的方向,叫那敬酒的女孩一阵下不来台。直到郑霖看不下去,伸手推了江苇青一下,他这才跟刚回过神来似的,敷衍地冲那女孩抬了抬手,然而也只是微抿了一口酒水而已。 看似乐呵呵地坐在流觞亭里的太后见了,那眼眸不由沉了一沉,又顺着江苇青的眼看了雷寅双一眼。 此时雷寅双已经从上首收回了视线,因为石慧正跟她说着:“我不知道你俩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劝着你少往他身上放些心。这种事,不是说你和他愿意就能成事的,万一不成事,将来你要如何?你这里要死要活,他还不是该娶谁娶谁。” 顿时,雷寅双那丰富的想像力便猜着,只怕石慧那个早亡的姑妈,当初是有意中人的了。 她想了想,道:“我信他。”见石慧不满地拿眼瞪着她,她又笑道:“便是最后我俩真没那个缘份也没什么,只要他不变心,我总还是我。” “他若变心了呢?”石慧道。 雷寅双默了一默,想像着那种情况,想像着太后或者他父亲给他另结了亲事,而他因无力反抗顺从了……她忽地一笑,端着酒盏碰了一下石慧手里的酒杯,道:“他若无心我便休。便是他变了,我还是我,不过是收回放在他身上的心罢了。” 石慧横她一眼,道:“你现在说得轻巧,只怕你将来做不到。” 雷寅双摇了摇头,笑道:“我相信我能做得到。因为,我心里不止只有他,我还有我的家人,我的朋友,还有我自己的一方天地。他不是,也不会成为我的全部,便是放在他身上的心落了空,也不过是暂时缺了一块而已……” 说到这里,她忽地一顿。便如她所说的,就算如今她和江苇青情投意合,她也从来没有把江苇青当作一个不可或缺的东西,就像她所说的,万一将来江苇青变心了,她可能会伤心,会难过,甚至会觉得被辜负了,但她相信自己是绝对不可能为了他要死要活的。可…… 江苇青呢? 她扭回头,隔着人群看向江苇青。 他总说他只有她。听多了这句话,她渐渐也就只当这是一句情话而已。可如今回头细想想,她忽然发现,只怕这死心眼儿的孩子心里还真的只有她…… 忽然间,雷寅双觉得,其实她从来没有好好回应过江苇青。她对他,多少带着几分轻慢之心的,因为她知道,他的心全在她这里…… 这般想着,一向总讲究着个公平的雷寅双只觉得浑身一阵不自在,且心里也替江苇青一阵默默地心疼。 “你俩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忽然,对面传来苏琰的声音。 雷寅双抬头,见苏琰冲着她举起酒杯,她便也举起酒杯,隔着浅渠和他对饮了一杯。她却是不知道,她这里和苏琰对饮的这杯酒,竟是在江苇青的腹内化作了一坛酸醋。 当流觞在马铃儿身旁停住时,那马铃儿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忙悄悄往旁边移去。偏那内侍已经从渠中捞起了流觞杯,递到了她的面前。 太后见了,对坐在身旁的临安长公主哈哈笑道:“没想到竟是铃儿中了。”又对马铃儿道,“我知道你擅琴,逸哥儿擅笛子,不如你俩合奏一曲如何?” 太后这举动,显然是在公然做媒了。顿时,所有人的眼全都落到了马铃儿和江苇青的身上。 第一百二十四章 ·做媒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合奏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吵架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买猪看圈 第一百二十七章·买猪看圈 “诶?!这就过关了?!” 和春老茶楼二楼的雅间里,雷寅双吃惊地看着难掩一脸得意的江苇青。 因着前世的事,江苇青既便是面对家人,也难以全然放开心防。可太后在他心里的分量到底和别人不太一样。和他那虽然身为皇帝,却不得不因大局而有所顾忌的舅舅不同,不管在前世还是今生,太后都以一种极蛮横的姿态在维护着他——虽然经常起着反作用。前世他出事后,太后也曾如此蛮横地想要保下他来着,可到底因他犯的是“杀人”重罪,加上他因误信江承平的话而选择了“在逃”,以至于激起朝中公愤,叫他舅舅也不得不顾及民情而选择秉公而断……可便是这样,不得不说,太后是真心溺爱着他的。 所以,当太后暗搓搓地谋划着要拆散他和雷寅双时,他才没有急着跳起来跟她对着干。比起两相对立,江苇青更希望他的外祖母能看到雷寅双的好,能真心接受雷寅双。也因此,他才于暗处下着手,一点点地牵着太后的情绪,引着太后往他所希望的方向看去,直到最后不得不向他妥协。 当然,雷寅双那鲁莽的挑衅行径,也误打误撞地帮了他不少忙。 不过江苇青可不会告诉她这一点的。只要想着她是如何利用着苏琰的,他就打心底里往外冒酸水儿。 但便是他不说,雷寅双也不是个傻子,只延着事情发展的脉络和太后的变化那么前后一推测,她多少也就猜到了自己那番胡闹从中起到的作用。 于是她晃着脑后的马尾辫,得意笑道:“亏得我来那么一手。难怪三姐总叫我福将呢。只要有我雷寅双出马,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她这得意的小模样,不禁叫江苇青一阵又爱又恨,便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道:“你还好意思说!也幸亏我家的热闹转移了别人的注意,不然,只冲着你当众邀着苏琰一事,就够叫人嚼你一阵舌头的!” 雷寅双咬着舌尖冲江苇青憨笑了笑。其实不仅是那些守旧的人认为女孩儿不该主动对男孩示好,便是雷寅双自己也是这样看的,所以她才觉得程十二下作,宋二和孙莹则因到底守着这样一条底线而得了她的尊重。不过,她当时那么行事时,可没考虑到这一点,就凭着冲动想叫太后知道,她并不是没人要的了。 “是呢,正要问你呢,”她揉着脑门,转移着话题问着江苇青道:“那个程十二,算是江承平的妾了?我怎么又听人说,好像是平妻呢?” 江苇青冷笑道:“自《大唐律例》起,各朝各代都只承认一夫一妻,哪来的平妻一说。所谓‘平妻’,不过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一种掩人耳目的说法罢了。若将来他江承平真发达了,你看朝廷可会给他两个诰命。” 此时他二人都趴在和春老茶楼二楼那雅间的窗台边。隔着一条热闹的街道,对面便是下曲江的一池春水。那曲江上游湖的画舫众多,不时能有弦乐随风飘来。雷寅双侧身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将双肘搁在窗台上,下巴搁在臂弯里,歪头看着江苇青。江苇青则站在她的身边,撑着手肘伏在窗台上,也在低头看着她。 今儿雷寅双身上穿着件长及膝盖的烟灰色束袖短衣,下面配着一条牙白撒腿裤,裤脚处打着精致的烟灰色绣花绑腿,脚上蹬着一双乌底小蛮靴,头顶高束着一条粗粗的马尾辫,额间还勒着一条绣着蕃草花纹样的烟灰色束发带——看着好一副飒爽英姿的女英雄模样。 太后的赏春宴后,京城仕女间忽然就兴起了一股似男儿般的箭袖短打热潮。虽然雷寅双不爱在衣饰打扮上用心,可她的几个丫鬟全都是极认真负责之人,总按着京里最新的流行打扮着她。这一身装束里,她唯一做的事,也就只是挑了挑颜色而已。而,不仅她那几个丫鬟不知道,连雷寅双自己都不知道,其实这一身打扮,最初的起源竟还是因为她于赏春宴上跟郑霖对剑时,以及跟苏琰合奏时的那身劲装…… 看着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居然也兴了一回时尚热潮的雷寅双,江苇青默默弯了弯眼。 其实她不仅没有意识到时下的流行和她的关系,她应该也没有注意到,她挑衣裳颜色时,竟总多少是受着他的影响的。以前他因太后之命总穿着一身大红衣裳时,雷寅双也爱挑着大红的颜色来选衣裳。如今他偏爱个烟灰色,她则也跟着改了烟灰。 这,至少应该说明,其实在他俩尚未挑明情意之前,他在她心底就已经占了一席之地吧。 这般想着,江苇青那因苏琰而总酸涩着的心,总算舒服了一点。 雷寅双却是根本就没意识到,江苇青的脑子里早就开了小差,她仍想着江家的热闹。以她对江苇青的了解,她总觉得江苇青肯定也在这件事里插了一脚的。于是她直接问着他道:“其中你做了什么?” 江苇青倒并不意外她的这一问,弯着眼笑道:“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在程家人想弄死程十二时,提前给程十二报了个信,然后又指点了她一下,教她该去哪里找活路罢了。” 和以从龙之功起家的镇远侯府不同,府里老太君的娘家,那程家自来没什么鼎力的人物。当初于战时,程家就是依附于镇远侯府的,大兴立国后,那程家家家主不过得了个可有可无的勋位。偏他家没个自知之明,觉得自家如今好歹也算得是高门大户了,因此,程十二的事,简直是狠狠打了程家一耳光。 按照世家的规矩,便如石慧那不听话的小姑一样,家里犯了错的女眷,或是会被送入家庙,或者干脆一根绳儿勒死了算,对外还能叫人说上一句“死者为敬”的话。一向要个脸面的程家自然不可能容忍一个已经身败名裂的女儿,所以,他家便想以了结程十二的性命来洗刷自家的耻辱。只是,这件事里面到底关系着江大的名声。程老太太虽然维护娘家,却更不愿意叫她那最心爱的孙子传出“逼-奸人命”的恶名,便施压让程家人于暗处动手,省得传出什么不好的风声来连累了江大。于是,程家便悄悄把程十二送出京去,直等到江大的婚礼过了两个月,京里有关那件丑闻的风声渐渐平息,程家才开始准备动手。 而叫程家没想到的是,此事不知怎么竟走漏了消息,那程十二竟逃出家门。 叫程家和江大更没想到的是,那江大费尽心机向他过去的老师洗清自己的冤屈后,头一次参加老师特意为他而办的文会时,竟叫那找过来的程十二当众堵了个正着。 程十二摆着个哀兵之态,在众人面前向江大哭诉着自己的无辜,哭诉她想以死表明清白,又怕被人继续误解下去,哭诉着她不愿意背着恶名而死,又哭着问江大她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便是这件事里江大也是无辜的,面对一个弱女子的求助,他若无动于衷,肯定是极失君子风度的一件事。何况这里还事关着一条人命。若他不知道还情有可原,如今知道了,他自然不好放着程十二不管…… 一番鸡飞狗跳后,江大的后院失了火。那何桦原本就不是个心胸开阔之人,便是江大为情势所逼,不得不收了程十二,何桦哪里肯依,在江家一阵大闹。此时程老太君是真后悔一时一意孤行,替长孙娶了这么个跋扈的媳妇儿。她原就觉得,她的亲侄孙儿给她孙儿做妾已经是件极委屈极丢脸之事了,偏这何桦还闹得家宅不宁,甚至于还不告而别,自己跑回了娘家。 老太太可是个有脾气的人,加上经江承平一番分说利害,她正后悔着把孙儿卖得太贱了,见何桦居然不打招呼就跑回了娘家,倒叫他家占了理数,便干脆摆出一副“过不下去就和离”的姿态,却是吓得如今家世早不如往昔的定武侯府连夜把何桦给送了回来。偏程老太太以此为把柄,逼着何桦承认程十二一个“平妻”的身份——虽然就如江苇青所说,官方可不承认什么“平妻”一说的。但,因着这件事,江家、程家,还有何家,三家却是彻底地撕破了脸面…… 程十二扑到江大脚下的那一天,恰正是太后的赏春宴过后的第二天。于是,雷寅双于赏春宴上的大胆行径,却是一下子就被这件事给盖过了风头。所以江苇青才会有此一说。 程十二正式被一抬小轿抬进江府,是在端午节的前两天,五月初三。那时离江大和何桦成婚恰好刚刚满两个月。京城诸人连着看了半个月的戏才终于看到这结局之处,一番感慨唏嘘之余,一个个心里多少暗含着一种不可告人之快感——有权有势的人家也不是事事尽如人意呢…… 至于雷寅双,亲手导致这一“悲剧”的“刽子手”,此时难免又有点“圣母”心肠了,看着江苇青不安道:“万一那程十二真死了,算不算是我造的孽?” “怎么可能!”江苇青立时又是一指头弹上她的脑门儿,皱眉道:“且不说程十二是咎由自取,便是她真死了,那也是程家的罪过,关你何事。” “那就好。”雷寅双皱起鼻子笑道。 要说起来,其实她这“圣母心”多少有点假。她之所以在他面前这么说,不过是情人间那种爱在对方面前装着自己很美好的小心思罢了。至于那程十二和江大还有何桦的结局是好是坏,她可管不着,反正那三人一样的叫人讨厌。 “太后虽然点头了,可你爹那边怎么办?还有我爹那边?”雷寅双看着江苇青问道。 她不太懂得朝政,但也知道,她爹和江苇青的爹分属两个不同的阵营。且不说政见不同,便是个性方面,她爹死板得不知变通,而江苇青的爹却是浑身的灵动,惯常见风使舵,叫雷爹千分万分的看不上。 昨儿晚饭时,花姐曾不小心提到江家的热闹,雷爹就很是鄙夷地把江家的家风给批了一通,还意有所指地看着雷寅双郑重道:“买猪看圈,那样的人家,谁嫁过去都只有吃苦受罪的份儿。” 江苇青托着下巴道:“侯爷那边好说,只要我想法子让我舅舅出面就成。倒是咱爹那边……” 雷寅双看看那只不安于圈的“猪”。虽然江苇青早就不叫镇远侯江封“父亲”了,可这“咱爹”两个字……他也叫得忒溜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情敌 第一百二十八章·情敌 虽然江苇青对雷寅双说,雷爹是个问题,其实他心里一点儿都不认为他老丈人是个过不去的难关——以雷爹对雷寅双的溺爱,只要双双咬死了非他不嫁,便是“咱爹”看他有一千一万个不顺眼,“咱爹”迟早得点头。 江苇青之所以那么跟雷寅双说,不过是因为他感觉到,这小老虎如今正因她忤逆了雷爹,而对她爹生出一份愧疚之心。 雷寅双的尿性,没人比江苇青更为清楚了——她就是个软心肠的小傻瓜! 这孩子,自小就武力值惊人,加上骨子里还有她亲爹那点“英雄情结”的隐性遗传,以至于她总以强者自居,身边的人不管谁处于弱势,她都本能地想要去维护对方,同情对方(比如被太后乱配了鸳鸯谱的那个马铃儿)。只要江苇青敢承认一句他有办法对付雷爹,雷寅双立时就能站到雷爹那一边去。且以她一向的破坏力,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做了那给江苇青拖后腿的“猪队友”。 所以,把雷寅双吃得死死的江苇青才总爱在她面前装着个弱者模样。 ——唔,那句俗语怎么说来着?扮猪吃老虎。他江苇青就是一只觊觎了老虎多年的猪! 虽然这只“猪”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走到了今日,可要真“吃”下那只“老虎”,眼前其实还拦着一座大山的——却既不是他老子,也不是雷铁山,而是江苇青那心思诡谲的亲舅舅,天启帝郑荣。 世人总说定文侯苏文山是只“老狐狸”,可在“老狐狸”苏文山的眼里,他的那点手段心计比起天启帝来还差得老远。若说他是一只“老狐狸”,那么天启帝就是一只已经修炼成精的“老狐狸精”,还是无利不起早的那种。 天启帝之所以能够成为开国之君,自然其本身就是个胆识谋略手段皆超人一等的一代枭雄,所以他的性情极为复杂且矛盾。在他的眼里,亲情要讲,但必要时让位于利益也没什么不妥;利益要讲,但也不能全然只为了利益而没个底线。所以,虽然他很有些看不上那一味只知逐利的镇远侯江封,可这并不妨碍他于朝政上用着他;虽然他敬重雷铁山的耿直忠厚,却也不会因此就全然接纳雷爹的那些政见。对于亲生儿子,天启帝是且利用且警惕;倒是对唯一的外甥江苇青,他培养起来全无半点心理障碍。所以,江苇青父子感情不好,天启帝心里其实暗搓搓地还挺高兴的。至于江苇青最大的那个心愿……天启帝表示:我凭什么要帮你?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要我帮忙,拿利益来换! 其实要说起来,江苇青并不是没有办法和手段去为自己争取来这门婚事,可受天启帝“调-教”至深的江苇青如今也全盘学了他的那点心计谋算——能以最小的投入得到最大的回报,又何必劳心劳力舍近求远?虽然他自认为自己能护得住雷寅双,可能借着他舅舅的“虎皮”为他俩再多撑起一道屏障,他又何乐而不为? 不过,要他舅舅答应伸手帮忙,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早在当年天启帝把雷寅双当作一根挂在驴子鼻尖前的胡萝卜,诱着他回京时,江苇青心里就很清楚地知道,若不能叫他舅舅在他身上得到千倍万倍的回报,天启帝是不会伸手的。 ……雷寅双如果知道她在江苇青的心里,从“老虎”变成“猪”,又从“猪”变成一根“胡萝卜”,只怕又得挥舞着梅花刀追杀他了…… 不过,在江苇青投入全部精力去为天启帝“卖命”前,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 要说起“情敌”,那些份量不够的不提,最叫江苇青挂在心上的,只两个:一个是定文侯世子苏琰,一个是淮阳王郑霖。 那苏琰虽然早明里暗里表示过,他和雷寅双之间只是兄妹之情,可一味忙着看戏的他却是忘了也告知他母亲一声。因着雷寅双的“不当之举”,叫长宁长公主原本都已经灭了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于是赏春宴后,她便又请临安长公主跑了一趟忠毅公府。 虽然雷爹还是拒了这门亲,可这一下算是触到了江苇青的逆鳞上了。 于是江苇青不管不顾地给苏琰狠挖了一连串的坑,便是苏琰也不是个吃素的,到底还是吃了两三回闷亏。自知理亏的苏琰只好摸着鼻子向江苇青求和,深深表示: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小两口的报复心,也忒重了! 而比起对雷寅双并没什么企图心的苏琰来,那对雷寅双明显生着非分之想的淮安王郑霖,就是江苇青心里默默认定必须要碾死的一只“臭虫”了。 苏家旧事重提的第二天,虽然没能请动太后做大媒,淮阳王府的老王妃还是找了个跟雷家相熟的女眷上门去为自家孙儿提亲。当然,同样叫雷爹和花姐给婉拒了。 和原本就对雷寅双无意的苏琰不同,淮安王郑霖一向自认为他是个军人,一个战士。便是遭遇了拒绝,他依旧秉承着“不抛弃不放弃”的军人信念,竟仍不屈不挠地缠着雷寅双。 世间的女子,大概十有八-九都愿意身边围绕着一些受自己吸引的蜂蜂蝶蝶的,偏雷寅双就是剩下的那骨骼清奇的十之一二。她从不认为身边围绕着那些自己不感兴趣的蜂蜂蝶蝶是什么值得炫耀和骄傲的事,生情干脆的她,最是反感那些明明对对方不感兴趣,却因着自己的一点虚荣而勾着对方黏黏乎乎断之不清的事。王府的提亲,雷爹和花姐是在征求过她的意见后才拒绝的,所以她知道郑霖的心思,也知道自家已经明确拒绝了这门亲,如今见郑霖竟如此不爽利,雷寅双的心情便更加地不爽利起来。 六月时,宋三儿及笄,兼着李健订亲。雷寅双帮着花姐忙里忙外招待客人时,还得分神应付那只烦人的“苍蝇”。最叫她气恼的是,这郑霖人前人后总摆着副“护花使者”的模样,叫全京城的人都看出了他对她的情意。偏雷寅双的那些小伙伴们又恰都处于青春年少之际,对这种事是格外的敏感,加上雷寅双平常就是个很能开得起玩笑的,于是便不止一个人拿郑霖跟雷寅双开起玩笑来。这些不带恶意的戏谑,惹得雷寅双是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她不好冲朋友发火,便把所有怒气都积到了郑霖的身上,只恨不能寻个机会套了那郑霖的黑麻袋才最是畅快。 偏那郑霖竟是个没眼色的,便是雷寅双对他不加辞色,他对她依旧如忠犬一般地不离不弃,以至于雷寅双每每偷溜出家门想要去和江苇青私会时,十回里总有六七回会被这小子盯上。 这一天,雷寅双原和江苇青约好了去马场骑马的,才刚出门便又和那郑霖“巧遇”上了。于是忍无可忍的雷寅双一言不发地拨转马头就出了城——她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揍郑霖一通出出气。 郑霖倒是没有多想,反正每回他跟上雷寅双时,雷寅双对他总没个好脸色。但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雷寅双早晚有一天会被他的痴情所打动。所以,当他发现雷寅双带着他越走越偏,越走周围越没什么人烟时,心里还小小的期待了一下,只当是他终于感动了雷寅双,她这是找着机会要跟他独处来着。 直到雷寅双忽地下了马,一脸杀气地甩开一根长鞭,又冲他勾着手指,一副要找他决斗的架式,他才微微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对。不过他依旧没有在意,还当她是要考较他的武艺,便真个下马应了雷寅双的挑衅。 亏得江苇青的情报工作做得不错,就在雷寅双见郑霖居然不知死活地把跟着他的人全都遣开,她正想着其实她可以顺势就地杀人埋尸时,江苇青骑马急奔了过来。 直到看着江苇青急急奔到雷寅双的面前问着她的安危,看着雷寅双一直板着的脸上对江苇青露出那种从来没有对他露出过的灿烂笑容,郑霖才忽然意识到,他好像真忽略了什么…… 要说起来,虽然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江苇青和雷寅双两个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且雷家对江苇青还有养育救助之恩。可奇怪的是,除了当年雷家刚进京时,曾有人别有用心地说及他俩将来必定是一对儿的话,可近两年来,却忽然就没人这么说了。连郑霖在内,便是大家都知道他俩一向比别人亲近,多数人也只当他俩是幼时的情意,是兄妹之情…… 之所以会有这种奇怪的现象,其实大多数还该归功于太后。因太后不看好这一对,自然就没人把他俩的关系往那个方向去想了。加上江苇青是个稳得住的,那稳不住的雷寅双又是最近才“开窍”的,所以才没叫旁人看出什么痕迹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也是太后觉得他俩不般配的一个不太重要的原因:他俩那相貌气质看着就不像一家人。 如今的江苇青虽然比前世时生得要高,可那唇红齿白的小模样自幼就没怎么变过,看着就透着一身的文弱气息。而雷寅双则明显是武将家的姑娘,浑身的活力四射。所以,也难怪太后会认为,该给江苇青配个文雅秀气的小姑娘,雷寅双则正适配郑霖这样行伍的…… 安抚住暴躁欲怒的雷寅双后,江苇青回过身来,却是又挑战了郑霖的另一个认知——他竟主动向郑霖下了战书。 郑霖又不是瞎子,只冲着刚才江苇青当着他的面,毫无顾忌地把手放在雷寅双的肩上,且雷寅双不仅没生气,二人间还一阵眉目传情,他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至于江苇青的主动挑衅,显然是针对他最近总缠着雷寅双的一种报复了。 不过,江苇青不知道的是,他这里不过是找着机会平息心里的醋意,顺便替雷寅双出气罢了,郑霖那里却是误会了,竟把他的挑战当作是二人间争夺雷寅双的一场赌注。只不过因为雷寅双还在,两人才不好挑明了而已。如此一想,他哪有不应之理。 何况,在他的印象里,江苇青这个远房小表弟一向以才学出名,可没听说他会武。加上他幼年时给人留下的弱鸡印象太过深刻,便是如今他看起来已经全然是个健康的少年人了,郑霖可不认为他能跟自己相比。他甚至跟江苇青打赌,江苇青绝不可能在他手下走过三个回合。 他的自信,没刺激着江苇青,倒先刺激着雷寅双了。雷寅双叫嚣着,说江苇青于十招内肯定能打败郑霖……她是一时嘴快,不顾现实才那么随口吹牛的,江苇青又岂能不知道自己的实力,他更知道郑霖的实力。也许雷寅双跟郑霖对上,两人还能旗鼓相当,他对上郑霖,百十来招内应该没问题,时间一长,他肯定是要漏馅的。于是他便就着雷寅双的话偷梁换柱,却是三言两语,便把她叫嚣的内容窜改为郑霖“若十招内拿不下他便自动认输”。 江苇青十岁起才开始练武,且之前他一直是体弱多病之身,先天就不如雷寅双和郑霖。好在他跟雷爹学的是一身游走避让的轻巧功夫。若跟郑霖硬碰硬他肯定不行,要躲过郑霖十招,哪怕百招,他倒是很有把握的。于是十招后,郑霖果然没能拿下他。 面对这样的结局,郑霖肯定是口服心不服的,便恨恨地一跺脚,回头对旁观战局的雷寅双道:“明明我比他更适合你!” 雷寅双立时不客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儿,道:“鞋适不适合脚说了算,旁人说了可不算!”说完,便一脸欢欣雀跃地跳到江苇青的身旁,直把郑霖给醋了个够呛。 “我肯定比他更喜欢你!”郑霖咬牙又道。 “这可未必。”这一回,却是江苇青抢在雷寅双之前答着他道,“而且你都不明白双双是什么样的性情,就说喜欢她,你不觉得你这话说得太突兀了?!双双已经明着跟你说过,她不喜欢你这样纠缠着她了,偏你竟还当她是那种明明心里没那个意思,却黏黏乎乎不愿意放手的造作女子。双双从来就不是那样虚荣的性情,她尊重别人,更尊重自己,她心里对你没那种意思,自然就会很干脆地拒绝你,绝不会像别人那样拖泥带水,给人虚假的希望。 “也或许你是觉得,只要你‘精诚所至’,她一定会‘金石为开’。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对双双公不公平?你觉得你喜欢她,你就有权利缠着她,在她面前争取好感,可你想没想过,你这样做给她造成的麻烦和困扰?你喜欢她,是你的事,可她并不欠你什么,偏你这样缠着她,倒好像她真欠了你什么似的……” 江苇青的话还没说完,雷寅双就从他身后探头出来,瞪着眼对郑霖道:“就是就是!你喜欢我,我很感谢你,但我并不感激你。而且我也不觉得我有那个义务非要去回应别人的喜欢,偏你这样纠缠不休,叫我觉得我好像平百无故倒欠了你一份债似的。可凭什么?又不是我叫你喜欢我的,凭什么你给我造成那么多的麻烦后,我倒成了欠债的那个了?!我爹说,世间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偏偏你这笔债,还不是我自个儿背上的,是你硬栽到我身上的。告诉你,我可不认的!” 那郑霖看多了京城女孩子欲拒还迎的把戏,却是从来没想过,雷寅双是真没把他放在心上。之前便是看到她对江苇青有所不同,他原还觉得自己未必不能再争取一下的。如今雷寅双这般一说,他哪还能不明白,他是真没机会了…… 他看看被江苇青遮在身后,双手抓着江苇青腰侧的衣裳,只露出半张脸的雷寅双,再看看护在雷寅双身前的江苇青,心里微微一叹,暗道一声“到底错过了”,却是爽朗一笑,冲着雷寅双抱拳道:“那倒真是抱歉了,再没想到,我会给姑娘造成困扰。” 看着他打马跑远的身影,雷寅双不禁一阵眨眼,将下巴搁在江苇青的肩上,笑道:“其实他人还挺不错的。你若待我不好,我就找他当‘备胎’去。” 虽然不明白“备胎”是什么,但顺着她话里的意思,江苇青大概还是能猜得到的。于是他一斜眼,看看她搁在他肩上的脑袋,又看看四周,却是忽地一侧身,回手捞过她便往肩上一扛,往那林子深处钻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出征 第一百二十九章·出征 都说外甥像舅,其实骨子里的江苇青跟天启帝很像,都是那种万事谋定而后动的。对于如何争取天启帝的支持,江苇青心里早有打算,只是,如今时机未到而已。 所以,当秋风起处,关外传来消息,说鞑子残部突然袭击位于大兴和鞑子之间的那些草原部族,且还一连灭了三个亲大兴的部落时,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早在两年前,鞑子死灰复燃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朝堂之上。只是,在经历了多年战事,好不容易天下承平后,大兴朝野上下普遍都存在着一种厌战情绪。便是人人都知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可仍有不少人抱着侥幸心理,认为便是鞑子东山再起,想要再像当年攻进关内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朝中短视之徒有之,那高瞻远瞩之辈自然也不缺,特别是身为开国之君的天启帝。别人可以耽于安逸,他则再不可能不居安思危的。而一直被他培养用来做着资料收集分析工作的江苇青,自是要比别人更早知道他舅舅的心思和打算——这一仗,迟早肯定是要打的。 鞑子之所以会在蛰伏多年后突然有所动作,却是因为年前苏琰受命出使关外,与关外不少的部落达成盟约一事。为杀鸡儆猴,鞑子才发起了这么一场突袭。 天启帝那里正愁没个借口出兵,如今见关外结盟部落求援,加上鞑子的来势汹汹,叫大兴百姓忽然就回忆起当年鞑子的凶残来。为免重蹈覆辙,朝中上下很快就达成了出兵的共识。 只是,天启帝费了十来年时间,才好不容易以水磨功夫从朝中大将们的手中收回了大部分的兵权,如今又逢战事,看着那些纷纷要求出征的老将们,便是人家没那个重夺兵权的意思(何况还是有的),作为天子的他难免也要有些顾忌的。于是,这一回的领兵之权便落到了“后起之秀”雷爹的身上——谁叫雷爹光有个响亮的名声,可于军中却并没有什么根基呢。 朝中一阵吵吵嚷嚷后,北伐之师的名单便确定了下来。却是以雷铁山为主将,忠勇伯王朗为先锋,定文侯苏文山为军师兼监军。 其实姚爷很想重上战场的,可他再过几年就该七旬年纪了,天启帝岂肯放他涉险,于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江苇青,便毫无异意地入了苏文山帐下做了个参军。那定文侯世子苏琰因曾出使关外,对关外各个部族十分熟悉,便也入了他爹帐下随军。 另外,姚爷的孙女婿,武状元宋欣诚,和淮阳王郑霖于大营中一阵较量比武后,二人各得了一个左右先锋之职,归在王朗帐下听令。 江苇青之所以看中这样一个机会,是因为他知道,比起于太平年间想要建功立业来,战时更能让人脱颖而出。而他能想到的,没道理别人都想不到,所以那几位盯着储君之位的皇子们也纷纷行动起来,一时间是人人争先,个个恐后,几位皇家贵胄们几乎就差要当场咬手指写血书来表决心了。而朝中众臣们也拿此事当着个试金石,纷纷看着天启帝的反应。 天启帝的反应是:只要请战的,他统统都允了。却是并不曾让他们独领一路人马,只统统塞到雷爹的麾下,命雷爹把他们当个普通部卒相待…… 原还感激着天启帝启用之恩的雷爹接到这道旨意后,差点儿撂挑子不干了——合着把他当成个看孩子的了! 于是天启帝学着江苇青摆了个哀兵之态,找来雷爹一番详谈,又大大吹捧了一阵雷爹的正直不阿,再摆着一副烦恼父母心的模样,把历练孩子的心思给雷爹细细一讲,那比雷寅双耳根还软的雷爹就这么被忽悠着点了头,心甘情愿地替天启帝去试练他那几个儿子去了…… 关外报来消息时,是八月上旬。经过一个月的排兵布阵,叫大家连中秋节都没能安生得过,到了九月,北伐军便已成型了。 九月初九重阳这一日,天启帝亲于西山大营检阅北伐军,然后大军便向着北方关外开拔而去。 *·*·* 十里长亭外,送别亲人北上的北伐军亲眷家属们全都聚在路旁,等着大军开拔而过。 那路旁,各家搭起的长棚延绵出去近一里多长。 雷寅双站在自家的凉棚下,踮着脚尖往西山大营方向张望着。在她身后,李健抱着小石头,正扭头和姚爷说着话。 她家凉棚的左边,是宋家的凉棚。如今怀孕已足六个月的三姐和宋夫人坐在两张椅子里,正头靠头地窃窃私语着。宋二站在宋夫人的身旁,宋老太爷则被宋三儿拉着,和雷寅双并肩而立。几人一同往着西山大营的方向。 在雷家凉棚的右侧,则是王家的凉棚。如今刚满十四岁的板牙王凌志没能捞着机会随父出征,这会儿正噘着嘴满脸不痛快地跟他娘闹着别扭。板牙奶奶在一旁劝慰着他。板牙娘和小静则也跟雷寅双一样,站在最靠近路边的地方,看着大营的方向。 十皇子敬王也请战随军出征了。只是,比起其他几位有母族的皇子来,没个母族的他难免显得势单力薄,所以敬王妃王静美便没有让王府专门搭个送亲棚,只挤在自己娘家的凉棚下面。反正她爹是先锋,她是既送夫又送父。 隔着一条马路,雷家对面是定文侯苏家的凉棚。那长安长公主几乎和板牙一样地板着张脸。在她的身后,花姐和安国公夫人陈英,以及以前曾参过军的一些娘子军女将们正聚在一处颇为气愤地争论着什么。 李健隔着马路看看那些叽叽呱呱骂着娘的妇人,然后一脸镇定地伸手去捂小石头的耳朵。他也曾请战来着,只因如今翰林院中尚未散馆,他才没被选上。 这一次出征北伐,以前的那些娘子军女将们都动了心,也纷纷跟着请缨出战。连雷寅双都在偷偷谋算着,只要天启帝一点头,她立马报名从军去。不过,天启帝到底没肯点这个头。别人还罢了,长宁长公主这个好战份子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乐意,所以直到现在还在骂骂咧咧着。 其实花姐也于背后抱怨了许久的,只说“世间男人都一样,用得着女人时才拿女人当人看,用不着时,只当个花瓶似地收着”,说得雷爹一阵憨笑,却是到底也没肯松口带上她。 被挤在一旁的苏瑞伸手掏了掏耳朵,见雷寅双听到骂声向她们这边看过来,她便一猫腰,丢开她娘,窜过路这边来,凑到雷寅双的身旁问着她:“你见过打仗吗?” 她出生时,天下已经承平了。 说实话,便是雷寅双出生在战乱年代里,她对战争也没什么印象了。她记忆里最早的事,就已经是他们家在江河镇上落户以后的事了。因此,其实她对战争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认知。不过三姐和小静都还记得的,特别是三姐,当年是被姚爷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可便是她俩曾跟雷寅双描述过战争,这到底不是她的亲身经历。 但比起像苏瑞这样出生在战后的孩子,她到底要比他们多知道一些战争的残酷面。只是,她天性乐观,且也坚信着这支由她爹领着的队伍一定能够凯旋归来。于是她仿佛不知道战争的危险一般,只开心地和苏瑞以及不知何时挤过来的板牙、陆崇等讲起战争,以及战争里的英雄人物来,却是激励得这群少男少女们恨不得立时也拿起刀枪跟着一同去北伐。 她这里正发挥着说故事的天赋,把个北伐吹嘘得如摧枯拉朽般容易时,远处忽然就传来一阵鼓响。有人喝了声“来了”,于是,她的“听众”们立时一哄而散。苏瑞飞快地窜过马路,花姐也从苏家回到自家凉棚下,那被派来维持秩序的京兆府衙役们则用水火棍重新架起一道屏障,不许众人越过屏障冲撞了部队。然后,众人便看到,随着一阵烟尘四起,北伐大军在军鼓的催促下,缓缓开了过来。 打头的,自然是骑在黑色大马上的雷爹。先锋官王朗和军师定文侯苏文山分左右列在他的身后。再往后,则是四人一排的将官们。将官们后面,是同样四人一排的骑兵。骑兵过后,是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步兵。 瞬间,只见那路面上一片盔甲闪亮,枪尖如林。路边的众人被这支军队的威武之气震慑得静默了片刻后,却是“轰”的一声,人群如潮水一般沸腾起来。被拦在路边送着亲人出征的家眷们,此时再也顾不上往日的矜持,却是一声声地呼唤着“兄弟爷叔”,纷纷祝愿着亲人们平安归来,祈愿着大军早日凯旋。 雷寅双也不例外。她站在水火棍后冲着她爹一阵用力挥手,又学着那些百姓的模样,把手拢在嘴边上,把明明昨晚已经跟她爹交待过无数遍的那些话又大声地叮嘱了一遍,却是也不管她爹能不能在这片吵杂声中听到她的声音。 在她的周围和对面,花姐、长宁长公主,甚至包括一向讲究个淑女风范的小静,也都跟她一样,像个疯婆子似地,把手拢在嘴边上,冲着军队里的亲人们叫喊着、嘱咐着、叮咛着。 雷爹领着几位主将和王爷过去后,后面便是先锋营诸人以及江苇青他们这些参军参将们了。 立时,宋家人呼唤着宋家人,苏家人呼唤着苏家人,不远处淮阳王府的老王妃也激动地叫着自家宝贝孙子的名字,吩咐着他注意安全等等——虽然其实于这一片吵杂中,谁也听不到谁在叫喊着什么。 不过,便是众人于一片吵杂声中什么都听不清,便是军容整齐的大军不允许东张西望,那军中之人仍是控制不住地四下里转着眼珠,寻找着自己的家人。 和苏琰、郑霖、宋欣诚并肩而行的江苇青,大概是唯一一个没有在人群里找着家人的人。因为他知道,这里不会有他的家人——他家唯一一个会做表面功夫的镇远侯,此刻正在西山大营里护卫着天启帝的安全。而他祖母据说因他出征之事病了,所以他大哥要在家里侍奉祖母,自然不能来送他。 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他也从来没拿他们当亲人。 江苇青微笑着,目光于人群中扫过,只专注地找着一个人的身影。 只是,眼前几乎人山人海,且人人都在挥舞着手臂,竟叫他一时很难于人群里找到他想看到的那个人。正皱眉间,他忽然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几乎盖过了全场的喧嚣。 “小兔,小兔!” 人群中,忽然跃起一个身影。那醒目的大红色衣袖,于秋风中用力挥舞着,仿佛是新嫁娘的喜服一般。 江苇青两眼一亮,立时便盯着那一身大红再转不开眼了。 见他看过来,雷寅双便不再蹦跳了,只站在那里看着他皱着鼻子开心地笑着,一边比手划脚地嘱咐着他注意冷暖,注意安全……她顿了顿,然后看着他又开心地皱了皱鼻子,用最大的声音冲着他大声喊道:“我等你!” 顿时,她的声音再一次盖住了四周的喧嚣。也亏得这种场合下各家都只顾着关注各家的亲人,暂时倒没人有那个好奇心去找谁的嗓门这么大。 再次听到雷寅双的声音,看着她那笑得格外灿烂的笑脸,江苇青悄悄违了军纪,冲着她不甚明显地挥了一下手,然后提着唇角无声地应了句:“等我。” *·*·* 随着最后一个人影远去,大军过后,尘埃落定。送别的亲人们纷纷收拾着凉棚准备打道回府。直到这时花姐才发现,雷寅双仍痴痴盯着大军远去的背影,脸上依旧挂着那灿烂得如晴空万里般的笑容,只两只眼里亮晶晶的,似随时能滴下泪来一般。 “怎……” 花姐的话还没问出口,雷寅双就已经回过头来了,却是伸手捂住脸颊,皱着眉头露出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样,揉着腮帮抱怨道:“坏了,脸麻了。” 雷寅双自幼就是个乐天派,她极少去想什么不好的事,且万事都爱往最乐观处想。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便是她装着个一派天真的模样,给板牙和苏瑞他们编着战斗故事,把那残酷的战争编得如一场不会流血的游戏一般,其实她心里深知,这些意气风发的将士,未必一个个都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但…… 大军出征,诸事取吉。所以,她要笑着送他们出征,就像将来笑着迎接他们的凯旋一样! 第一百三十章 ·斑衣娱亲 第一百三十章·斑衣娱亲 雷寅双之所以会给苏瑞他们几个灌输那种“打仗很容易”的错误印象,其实是出于她自己的一种美好愿望。她希望战争能够如她的话本故事里那样,自己人不用怎么流血就能胜利。 其实市井百姓间普遍也和雷寅双一样抱着乐观的心态。但他们这么想,却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一回大军北伐的对手是他们的“手下败降”,再次打败鞑子应该不费什么吹灰之力。 直到第一份军报,以及随后而至的第一份伤亡名册公布出来,曾经历过战乱的人们才于猛然间忆起战争的可怕。 第一仗,虽然是北伐军胜了,却是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 要知道,自古以来大兴就是以农耕为本,而鞑子却是祖祖辈辈都于关外的草原上驰骋。如今大兴北伐军出关应战,几乎是以己之短击彼之长。加上两方世仇,鞑子还是上一场战争的落败方,此番交手,对方的求胜心远比北伐军更为迫切,而北伐军中则也不乏像市井间那样因之前的胜利而麻痹大意者,因此,多种因素叠加后,才导致了这么一场几乎不能算是胜利的胜利。 花姐和雷寅双听到这个战报时,她们一家正和其他出征军的女眷们一起,聚在定文侯府里。 因着国有战事,如今京城各家早停了往日的那种应酬酒宴。雷寅双和花姐她们之所以都聚在苏家,则是因为长宁长公主是她们这些女眷们当中,唯一一个有本事比外面早一步弄到兵部战报的。 所以,她们也是除了朝中诸臣外,很少的一些知道这场初战的胜利来之不易的人。 回家的路上,听着巡街衙役们敲锣打鼓地向百姓们宣传着首战告捷的喜讯,雷寅双看看花姐。她正抱着小石头,一脸的神思恍惚。小石头则乖乖地靠在花姐的怀里,带着种似懂非懂的警觉——这孩子虽然才三岁,那性情却是既不像雷爹又不像花姐,倒隐约有着些李健和江苇青的影子。 想到江苇青,雷寅双的心跳沉了沉,却是用力一握拳,对花姐道:“娘你放心,爹肯定不会有事的,有小兔在呢。小兔只是看着不中用罢了,其实他肚子里的鬼主意可多了。不是说鞑子光有一身蛮力吗?对付他们肯定没问题的。” 花姐从思绪中抬起头,看看雷寅双,忽地就笑开了,道:“你是不信你爹呢?还是只信江苇青?” 雷寅双一听就红了脸,讷讷道:“不、不是不信爹,不是……多个人多份力嘛……” 看着花姐那带着戏谑的眼,雷寅双的脸更红了,却是忽地一扬下巴,死猪不怕开水烫地道:“反正小兔也不差的!” 花姐又看了看她,微叹着气道:“你真想好了?他家里一团乱,你应付得来?”——她也算是看明白了,这“女大不中留”,加上雷爹对上雷寅双可从来不曾有过一回胜算的,只怕这女儿是嫁定了。 雷寅双也明白花姐和她爹的顾忌,用力点着头道:“以前小兔只一个人在那府里,便是那样他也没吃过什么大亏。如今加上一个我,我相信我俩能对付他们的。” “怎么对付?”花姐皱眉道,“那可是长辈,搞不好一个‘孝’字就能压死你们两个小辈了。” 雷寅双张了张嘴。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对付。不过,她一向坚信,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于是她又是一握拳,“不管怎么说,我跟小兔两个联手,总好过他一个人单打独斗。” 她这战意满满的模样,不禁叫花姐又叹了口气。雷爹他们出征前,江苇青曾找雷爹深谈了一次。具体说了什么花姐不太清楚,但她还是看出来了,自那以后雷爹看江苇青的眼神便有些不太一样了,至少开始有点像丈人考察女婿的眼神了。 嫁女儿是将来的事,眼前最要紧的,却是千里之外的战事。曾经也是一员女将的花姐忍不住失落地叹了口气,扭头看着车窗外初冬的街景道了句:“不知道这场战事什么时候能结束。” 雷寅双一向是个乐观到有些盲目的,不过朝中有些人似乎比她还要盲目乐观。许多人都认为,这场战役最多到年底就能结束。甚至当太后听说江苇青也要随军出征,抓过天启帝一阵哭闹时,江苇青和天启帝也都曾拿“不定年前就能回来”的话骗过老太后。而这首战的惨胜,却是及时地给那些盲目乐观着的人们敲响了警钟。 大兴承平不过才十几年,便是朝廷那里对百姓一向是“报喜不报忧”,百姓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渐渐的,随着春节临近,市井间再没人肯相信“这场战事年前就能结束”的预言了。也亏得除了头一场战役胜得有些艰难外,之后的几场战役打得都甚是漂亮,甚至其中一场战役只以伤亡不足百人的代价歼灭了近千的鞑子,这才稳住了人心。 如今大兴再次对阵上鞑子,可再不是十几年前那种万事吃紧的状况了。承平十几年的大兴养精蓄锐不说,曾深受鞑子奴役的百姓们也没一个肯再回到那种战乱年代里去,所以便是朝廷不曾怎么宣传号召,年关时,从各勋贵人家起,一个个竟是主动为军队捐款捐物,筹集冬衣冬被等等。如花姐她们这些军属们,更是亲自动手,为前线将士缝制衣物鞋袜。 冬至前的一天,因前些日子小石头不小心受凉生了病,花姐便留在家里陪他,单由雷寅双带着她家筹集赶制的冬衣棉鞋等物送去定文侯府。 到得苏府,把东西交给长宁长公主,又照例问了一回战报,知道前线虽然战况胶着着,可大军并没有吃亏后,雷寅双大松了口气。正要告辞时,恰遇到同样来送捐赠物的石慧母女。 石慧拉过雷寅双,见她娘和长公主等人都各自忙碌着,便悄声问着雷寅双:“你可有收到你爹和江世子的信?” 雷寅双摇头,又好奇反问着她:“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家里不是没人从军吗?”石慧她爹是文官。 石慧的眼眸莫名一闪,摇头笑道:“没什么,就是好奇一问。好像宋三儿和马铃儿家里也没收到家信呢。” “这是自然的。”雷寅双卖弄着从花姐和长宁长公主那里听来的消息,道:“关外又不像我们关内,三里一村五里一镇的,据说关外经常是八百里不见人烟,便是有家信,也没办法及时传递。何况如今前方战事正吃紧着,只怕一来他们没空,二来,也不好占了传递战报的驿马来做这等事。花姨说,等过段时间,关外的局面打开了,就该有信来了。” 似乎是老天爷听到了雷寅双的话一般。第二天,兵部竟真有人送来了雷爹和江苇青写回来的家信。 自然,按照大兴的规矩,未婚男女是不可以私相授受的,所以,江苇青那信是夹带着雷爹的信中的。 当花姐意味深长地把信递给雷寅双时,雷寅双这傻丫头都没意识到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只一脸甜蜜地拿着信,回屋去看她这辈子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去了…… 花姐以为,那信里大概会有些什么肉麻的话,不过她多虑了。既然这信是通过雷爹的手寄来的,想也知道,那江苇青是不可能在老丈人有可能会“检查”的情况下,往信纸上写什么不宜公开的情话的。而且,以雷寅双的性情,便是他写了,只怕她也不一定能领情,不定还会觉得他肉麻。所以,他的信,若换个角度来看,完全就是一篇军旅日记。除了战友间的趣事轶事外,便是大段大段的塞外风光和异族风情。 江苇青到底是才名在外的,一支生花妙笔写得雷寅双好一阵心痒难耐,只恨那天启帝如花姐她们这些女兵们所抱怨的那样,“鸟尽弓藏”,居然再不许女子从军。 在全民支援前线战事的热切中,新的一年来到了。 这一年新年,宫里诸事都因战事减了规格,只元宵赐宴略扩大了规模。太后特命那些有父兄子侄从军的女眷们,都可以入宫参加宫宴。 宴上,太后出人意料又不怎么出人意料地把雷寅双给招到了身边——去年的这时候,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马铃儿。江苇青则坐在太后的另一边。 见太后的眼也在看着对面的那个空位,雷寅双心头一阵感慨。 太后看看身边空着的位置,又回头看看雷寅双,眼眸中不由闪过一阵遗憾之色。当初若不是她阻着,想来如今逸哥儿的亲事已经有了着落。有了牵挂的他,肯定再不会像这样不顾忌安危地以身涉险…… 太后眼里似有泪光闪动,雷寅双又岂能看不出,太后这是在替江苇青担着心。于是,她便又发挥起她那说故事的天分,把江苇青信里提及的那些内容,加上她的一些演绎,竟是说得如一部书一般的热闹,算是替江苇青“斑衣娱亲”了一回。 太后又岂能不明白她的心意,抹着那笑出来的泪,拍着雷寅双的手道:“你是个好孩子。如今你爹不在家,我的逸哥儿也不在家,以后你有空了,就常进宫来陪陪我这老婆子吧。” 雷寅双自认为她有那个义务替江苇青尽孝的,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太后那里虽然语焉不详,可她对雷寅双的亲近态度,以及和雷寅双交谈时总有意无意地提及江苇青,这事儿在有心人眼里看来,便是一个很有些明确的信号了。 隔了一排的座位后面,镇远侯府程老太君听到众人私下里的议论,再看向雷寅双时,那微微闪烁的眼神,立时就让感官敏锐的雷寅双后脖颈处一阵发痒,只是回头四顾时,到底没有看出来那恶意来自何方。 第一百三十一章 ·流言蜚语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凯旋 第一百三十二章·凯旋 此次遇袭,雷寅双本能地就感觉到,原因肯定不是官府对外公布的那一个。可她有心想问,偏还找不着一个人来问。 花姐一看就是个不知内情的。在家里把那背了黑锅的鞑子骂个半死后,她竟是头一次约束了雷寅双的行动,再不许她再像之前那般随便出门了。 雷寅双觉得,许李健和姚爷多少知道一点什么的。可凭着他二人的心计手段,只要他俩不肯说,雷寅双还真没那本事从他们的嘴里往外掏话。 偏一向被雷寅双当作智囊的三姐刚于月初时生了个儿子,如今正在月子里,她自是不好去打扰于她。 而一向消息灵通的宋二,她家里给她寻了门亲事。对方是宋二老爷的同僚兼好友家的三公子,虽说也是庶出,可其人相貌出众,品性才情也是个好的,宋二自个儿看着似乎也挺满意。如今不过因着朝廷有战事,两家才暂时没有公开议亲。所以最近宋二都在家里装着淑女。不过雷寅双觉得,便是没这件事,以宋二的本事,应该也只能打听到一些市井八卦,这种深度的消息她肯定也是打听不到的。 至于敬王妃小静,自嫁给十皇子后,这夫妻俩就在人前没了声音。加上小静一向的理想就是做个贤妻良母,如今更是安于本分,万事都中规中矩,再不肯乱说乱动一步的。所以雷寅双也指望不上她。 石慧嘛……她家里受着宫里那位的指使,原想要让她跟江苇青结亲的,可墙头草一般的镇远侯见皇帝似乎并没有明显偏向七皇子那边的意思,便一直态度暧昧地敷衍着她家。自京里盛传起江苇青欲娶雷寅双的话之后,石家就再不乐意看到女儿跟雷寅双来往了,如今两个朋友想要见上一面都难的。 雷寅双把身边亲近之人一一盘点了一回后,却是更加思念起远方的那个人来了。 自江苇青走后,她总以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面对众人,似乎她真乐观到了不知战争的危险一般,却是没人知道,每回跟着花姐去听战报时,她的指甲总将手心里抠出一道青紫来,生怕会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雷寅双一直都知道,她不是个很聪明的人,许多阴谋诡计她根本就看不穿,每回总要小兔给她掰开揉碎了讲,她才能知道那些事件后面所隐藏的深层含义。偏如今他远在千里,叫她想问都问不到人……且,她也不想告诉他她遇袭之事。虽然太后那里常常似自我安慰般地向她强调着,江苇青只是军中参将,只管参谋军务,并不需要亲自上阵杀敌,可自小听多了战斗故事的雷寅双却深知战事无常的道理。只要是在战场上,就没一个人能说是百分百安全的。便是冲着这一点,她就不想让他分心…… 不过,很快雷寅双就知道,就算她想瞒过江苇青,他也有自己的渠道知道此事。于是,事隔一个月后,雷寅双收到了江苇青的一封信。 信中,江苇青很是平静地告诉她,她遇袭之事,背后另有黑手。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他认为,应该跟江承平脱不了干系…… 却原来,早在雷家还在江河镇时,江承平就曾想过要对雷家下黑手的。不过深知其本性的江苇青早有防范,早派人于暗处把雷家人给护了起来,才叫一向谨慎的江承平没敢轻易下手。后来雷家进京后,江承平也曾动过一些歪念头的,但因江苇青的一些故意误导,江承平只以为他是感念雷家的救命之恩,对雷寅双也不过是青梅竹马的感情,所以江承平倒并没有刻意去找雷寅双的麻烦,而只是针对着江苇青搞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而已。 直到江承平大婚时发生了那样的事,以后随后雷寅双和江苇青之间挑明了关系,叫江苇青一时激动,不仅让太后知道了他的心思,也于行动中叫江承平注意到了他对雷寅双的不同。 那江承平自来就是个谨慎的,虽然看出了雷寅双对江苇青的重要,他并没有贸然出手,而挑着如今朝廷集中精力面对战事,市井间多少有些动荡的机会,又借着无数道掩护,买通几个泼皮无赖去拦截雷寅双。便是不能真把她怎么样,只要传出她曾被人截掳的消息,对于女孩来说,她这一辈子便再没有出头之日了。 江苇青于信中承认,其实自打雷寅双入京后,他就一直借着“一些势力”于暗处护卫着她的,且那“势力”也答应他,于他离京后好好护住她的,却到底是百密一疏,以至于出了这样的纰漏。好在那“势力”也知道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所以明明拷问出那些泼皮是受雇于人,官府仍是给他们定了个“里通外敌”之罪,至少这样一来,不会伤到她的名节…… 合上信,雷寅双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不用说,江苇青所依仗的“势力”,肯定就是天启帝了。 她遇袭后,天启帝龙颜大怒,除了责令京畿衙门于京城内外盘查“奸细”外,还给雷家苏家王家等北伐军将士的家里都加强了防卫。太后那里更是特特赐了“受害者”雷寅双两个武功高强的女护卫…… 雷寅双感慨着时,却是不知道,因她遇袭的事,江苇青险些当了回逃兵。 天启帝在知道雷寅双遇袭的事后,也是吃了一惊。因最近前方战事将有大动作,江苇青那里需要人手,他只想着方便江苇青的调派,便把京城那些原属江苇青的手下都给他派了过去,却是导致京城人手一时不足,以至于被人钻了空子,险些让雷寅双遇了险。 早在江苇青出征前,天启帝就答应了江苇青要照应好雷家人的,这件事却是狠打了天启帝的脸。偏那做下这种事的人狠戾干脆,见势头不对,便连着把中间的好几条线都给断了,以至于再难查出真凶。 那天启帝向来就是“打草耧兔子——两不误”的性情,见事已至此,便干脆给那些混混按了这样一个杀头之罪,却是一来激起民愤,激励着大兴百姓的同仇敌忾之心,二来也是转移视线,不叫人坏了雷寅双的名节。 天启帝自以为他处理得当,便悄悄瞒了江苇青这件事。可如今的江苇青羽翼渐成,便是天启帝有意瞒他,他也自有消息渠道。知道此事后,他差点就连夜跑回京城去了,偏那么不巧,叫巡夜的雷爹把他抓个正着,这才没叫他做成逃兵。 第二天,冷静下来的江苇青倒也不再闹着回京了,却是在给他舅舅写的密函中,在说完正事后,一本正经地再次感激起当初天启帝答应他派人保护雷家人的话来…… 收到密函的天启帝顿觉脸上又是一疼。 为挽回面子,原打算等战事结束后让江苇青狠狠求上他一回的天启帝,只得改了主意,没好气地把镇远侯给请了来。 于是,隔日宫里就传出消息,说是镇远侯江封请天启帝为媒,替那远在前线的世子江苇青,向忠毅公的独女雷寅双提亲。天启帝慨然允诺,只说等战事结束后便替两家做个大媒。 *·*·* 直至又一个金秋十月,这场战事才终于以大兴的全胜而告终。 十月金秋,京城郊外的十里长亭处,那银杏树看着比当年雷家进京时似又粗壮了许多。那同样铺满了金色落叶的官道,这一回却是再没人有那吟诗作赋的热情了。此时,不管是雷寅双还是宋家老太爷,他们的热切,全都给了远处官道上渐行渐近的那片烟尘。 “看到没?看到没?”苏瑞拉着雷寅双的手一阵跳脚,指着那片渐渐弥散开来的黄烟道:“肯定是他们回来了。” “瑞儿,快回来!” 官道的对面,长宁长公主冲女儿招着手。趁着大军尚未过来,衙役们尚未封道,苏瑞赶紧答应着从官道上窜了过去。 和去年送别北伐军时一样,苏家的凉棚搭在雷家的对面。雷家凉棚的左右,则仍是王家和宋家。姚爷仍和去年一样,挤在雷家的凉棚下。只李健手上抱着的,已经不是小石头了,而是三姐的儿子,宝儿。 初为人母的三姐和雷寅双一同站在官道旁。而雷寅双的另一侧,则是石慧。 趁着这会儿大军还没到,雷寅双扭头好奇问着石慧道:“你家又没人出征,你这是来迎谁的?” 石慧笑道:“我来看热闹的。怎么?非要迎谁才能来吗?” 自宫里传出皇帝要亲自替她和江苇青保媒的话后,石家人大概觉得跟镇远侯府联姻的事没什么希望了,却是一下子就改了态度,不仅不再阻着石慧和雷寅双来往,且还很有鼓励的意思。雷寅双这“傻白甜”自然不会往深处想,石慧却是猜到,大概是她家里想借由她跟忠毅公府搞好关系,好替她那个表哥七皇子争取支持。 想着家里人的天真,石慧默默冷笑一声,又扭头看向大军过来的方向。 雷寅双看看石慧,疑惑地偏了偏头。她明显感觉到,石慧今天来是有什么目的的,可若她不肯说,雷寅双自认为凭她的本事肯定是问不出个结果的,所以她干脆就不费那个脑筋了。 前方,忽然响起一阵梆子响。那些原本笑嘻嘻抱着水火棍站在路边的衙役们听到,立时将手里的水火棍一横,又吆喝着那些冲上路面的人们下了官道,却是正式封了道。 不一会儿,从后面跑过来两辆并列的马车,车旁左右各有两个黄门小内侍,却是一车舀水洒地,一车以净土铺地。 看着这架式,雷寅双不由扭头看向马车过来的方向。 往城门的方向,那边正是旌旗招展,人头攒动。礼部早早就已经在城门外搭起了一座受降台。此时那木台上文武百官齐聚,正中央一顶明黄伞盖下端坐的,正是天启帝本人。 “来了!” 忽然,石慧紧张地抓住雷寅双的胳膊。 雷寅双赶紧回过头去,就只见那洒水垫土的两辆马车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随着一阵阵整齐的军鼓声,那道扬起烟尘愈行愈近。渐渐的,原本影影绰绰的人影变得愈加分明。再近些,雷寅双头一眼就看到了她爹。 只见雷铁山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那□□的马,却再不是出征时的那匹大黑马了。雷寅双从她爹的信里读到过,那匹大黑马中了流矢,已经阵亡了。虽然雷爹在信中再三保证他一切安好,但雷寅双早知道她家人,包括江苇青那“报喜不报忧”的特色,因此仍是急切地踮着脚,一眼一眼地往她爹身上瞅着。可这会儿雷爹正顶盔贯甲,把全身遮蔽得不露一丝肌肤。不过,单看他那挺拔端坐在马上的身姿,想来他应该没受什么大伤。 此时,官道两旁早已经是欢声雷动。雷寅双盯着她爹打量了几圈,实在看不出破绽后,便也跟着活络了过来,跳着脚地冲着她爹挥手大声喊着“爹”。立时,她的大嗓门一下子盖过了众人,竟叫雷爹也听到了。便是要维持着军姿,雷寅双仍是感觉到她爹向她和花姐看过来的眼,于是她蹦跳得更加起劲了…… 她哪里知道,她这欢脱的尖叫早传到了后面,叫亲自来迎接凯旋大军的皇帝太后全都听到了。如今太后三天两头的找着雷寅双进宫去陪她,所以她一下子就听出了人群里雷寅双的尖叫,便侧头对皇帝笑道:“这疯丫头,这是高兴坏了。” 好在这时候高兴坏了的人不止雷寅双一个。虽然有人因雷寅双的大嗓门冲她一阵侧目,可更多的则是被她的激动带动得也跟着忘了形,不管大军中有没有自己的亲人,一个个都冲着大道上拼命挥手呐喊着。 元帅过后,照例是先锋、军师,然后便是元帅帐下的那些将军参将了。 雷寅双抻着脖子往人群里找着。她早就不去看那阵亡名单了,怕的就是在那名册里看到认识的人。她宁愿自欺欺人地挤在人群里,只看到眼前活着的人,就仿佛没人伤亡一般。 不过,便是如此,她仍是看到了,那淮阳王郑霖的胳膊用一条布带吊在胸前;苏琰那总显着病弱般苍白的脸上,竟多了一道深深的伤疤;宋大和陆山等看上去还好,虽然人人都比出征时壮实了,可那一张张脸早被塞外的风霜催得又黑又皴,看着简直像是一排排的煤球。 偏于这一排排的煤球间,极显眼地露出一张白净的脸庞…… 妖孽的江苇青,竟还跟小时候一样,怎么都是晒不黑。一排排透着威武之气的精壮军士中,单他一个仍是那副唇红齿白的小白脸模样! 雷寅双的眼往江苇青身上狠扫了几圈,见他露在外面的肌肤上倒看不出有什么明显伤处,那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咚”地一下落了地。 她和江苇青隔着人群遥遥对望一眼,正激动地要跳脚招手时,雷寅双忽然感觉到胳膊上一紧。扭头看去,就只见石慧紧攥着她的胳膊,以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巴巴地看着江苇青。 雷寅双心头突地就是一跳,还当这石慧是对江苇青突然生出了什么情意,正这时,就听石慧喃喃道:“不是说人好好的吗?怎么都伤到脸了?” 雷寅双一怔,再往江苇青那边看去时,就只见与江苇青并排而行的几人中,唯有苏琰的额头上露着一道疤痕。她这才反应过来,石慧说的是苏琰。 “诶?!”她忍不住叫出声儿来——这俩人,什么时候有情况的?!她怎么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可一阵电光石火间,她忽然就想起石慧曾有好几次拐弯抹角地向她打听前线来信的事…… 她看看石慧,又扭头看看那仍在行进中的大军。因着石慧这一分神,叫她都没来得及跟江苇青打什么暗号,那队人马就已经走过了她家的凉棚。后面过来的人都不是雷寅双关注的重点,于是她反手攥住石慧的胳膊,硬是把她拉出了凉棚。 将石慧拉到人群的后方,雷寅双立时逼问着她道:“到底怎么回事?!” 石慧虽然自知一时失态了,此时仍一味地装着傻,笑道:“什么怎么回事?” 雷寅双不满地翻了她一眼,“不拿我当朋友是吧?!”又伸手一抹她脸上没抹尽的眼泪,“你这眼泪是为谁留的?别告诉我这是为了江苇青,他脸上可没伤。” 石慧看着她默了默,叹了口气,苦笑道:“不是有心瞒你,这不过是我的一个痴念罢了,不提也罢。” “什么叫不提也罢?”雷寅双岂肯罢休,立时就缠上了她,“我可什么事都不瞒你的。” 见摆脱不了雷寅双,石慧只得叹着气道:“你别再问了,原就是不可能的事。我是什么身份?娶了我就等于是站了队。他家是再不可能同意的……”她顿了顿,摇着头又强调了一遍,“不过是我的一时痴念罢了,他那般问我时,我就没同意。我早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啊?!” 雷寅双忍不住又叫了一声。这句话的信息量有点大…… 她正呆怔时,石慧猛地拉了她一把,笑道:“以后再说吧,仪式要开始了。” 雷寅双也知道,这时候没办法细问她什么的,只得暂时住了话头,和石慧重新挤回凉棚。 此时大军都已经于官道上站定了。前方受降台上,礼部的一应仪式已经开始了。一套繁复的歌舞献祭毕,雷铁山下马上台,跪在天启帝的面前进奏着什么。因着雷家的凉棚离着主台那边有点远,叫雷寅双没能听清她爹的话。不过,便是猜也能猜出,大概是请功献俘什么的。 天启帝站起身,亲手扶起雷爹,旁边出来一个内侍,捧出一道圣旨大声宣读着什么。虽然那内侍的嗓门挺大,连雷寅双这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可那文绉绉的骈文叫雷寅双听起来颇有些吃力。不过,便是听不全,她大概也能猜到,想来不过是封赏之类的旨意。 果然,她爹再次出列,受完封赏后,又换了定文侯苏文山上前…… 此时有资格上台接受封赏的,应该都是于大战中立了首功之人。不一会儿,雷寅双看到江苇青和苏琰双双越众而出,便握着石慧的胳膊一阵激动。小兔立功的事,她早在军报里读到过了。但不知为什么,军报上并未详细提及他是因何而立功的。 他二人在台上扣头谢着恩,雷寅双看看苏琰,忽然扭头问着石慧:“他什么时候跟你说这事儿的?我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石慧以复杂的眼神看着那台上接着旨的苏琰,道:“大军出征前。”顿了顿,叹着气又道:“而且,我当时就已经拒绝了,也没什么好跟你说的。” 偏她那纠结的神情,可不像是真心要拒绝的模样…… 雷寅双探究地盯着石慧的脸看时,忽然就听到脑勺后方,那受降台上下传来一阵喧哗。 她扭头向声音的方向看去,就只见苏琰已经站了起来,可江苇青仍跪着,且天启帝正拉着她爹的手仰头大笑着。 “怎么了?” 她一头雾水之际,忽然就看到板牙拖着小石头,如两条小泥鳅般从前方的人群里钻了过来。没等站定,板牙便喘着气报告道:“双双姐,皇上给你和小兔哥哥保媒呢,雷爹爹答应了……” 他话还没说完,小石头就一下子蹦到他姐姐的身上,抱着雷寅双的腿大声叫道:“姐,你要做新娘子啦!” “哗”的一下,四周那些原本和雷寅双一样搞不清状况的人们,那眼全都向着雷寅双看了过来。 于是,脸皮厚得能跑马的雷寅双,居然平生头一次受不住别人的眼,扭头把脸藏到花姐的背后…… 第一百三十三章 ·出嫁 第一百三十三章·出嫁 婚姻大事,自然不可能凭着受降台上的一句话就搞定的,所以隔了一日后,雷家就接到了天启帝赐婚的旨意。 又一日后,镇远侯府就敲锣打鼓地送来了聘礼。 雷爹是万分不想女儿早早出阁的,于是咬死要让雷寅双满十八岁后再嫁人。此时雷寅双才十六而已,便是过了年,她也才十七…… 想了“虎爷”两辈子心思的江苇青,在没吃到那口“唐僧肉”之前,什么艰难险阻他都能忍得,如今那“唐僧”就在锅里了,居然老丈人叫他再熬上两年,他哪里还能忍得住。于是一番讨价还价兼各种心计手段后,最后由太后出面做主,把婚期订在来年的五月份。 其实,雷爹最后之所以会妥协,严格算来并不是江苇青的功劳,而是因为……唉,他深深自悔自己没能教好女儿,竟叫女儿的胳膊拐往外长着。 听说雷爹居然把婚期拖到两年后,雷寅双头一个就不干了。江苇青此次载誉归来后,那镇远侯府里,侯爷倒还好,老太太却找着理由折腾了好几回江苇青,叫雷寅双听说后很是气恼,只说不放心江苇青“在那府里单打独斗”,逼着她爹答应她早嫁;加上花姐到底是草根出身,和民间百姓一样认为女儿家该“早嫁早得福”,雷爹一个人抵不过后宅的两张嘴,最后才不得不落了败。 不过,因着此事,江苇青又叫雷爹给恨上了。自二人订亲后,他和雷寅双就再没见过面。 大兴的规矩,订了亲的男女双方原就不许私下里见面的,女方更是自订亲后,就跟得了传染病似的再不许见人,要被锁在内宅里准备嫁妆、学习料理家务等等事务。因此,雷爹便正大光明地把雷寅双给扣在了家里。至于再像之前那样趁着夜色翻墙…… 雷爹表示:当我是死人啊! 所以,自十月里订亲,直到次年五月初九的婚期来临前,江苇青和雷寅双这对苦命鸳鸯,竟是一次见面的机会都没能捞得到。 不过,备嫁中的雷寅双倒并没有感觉到这时日难熬,因为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虽然她不擅长女红(好吧,严格说来,她根本就不会女红),好歹那喜服上面也还需要她假模假样地扎上两针的(虽然之后又叫翠衣给原样拆了)。而且,嫁妆可不止喜服一项。 直到这时雷寅双才知道,她爹早在江河镇时就开始替她备嫁妆了。拿打家具的木材来说,那时候她家还没发达,家里的钱不多,所以雷爹一开始给她备下的都是些不太值钱的松木、水曲柳等等。等后来她家搬到京城,手里有钱了,雷爹又默默给她添了些花梨木、香檀木等等贵重木料。如今光这些木材种类,数数就有七八样之多。花姐更是跟雷爹讨论着,干脆把这些木料全都打成家具,值钱的主人房用,不值钱的给陪嫁下人房里用。 雷寅双:……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衣裳首饰饰品摆件类的东西,花姐简直是只买贵的不买对的,叫京城的各类铺子都大发了一笔横财。 对此,其实雷寅双很有些意见的。便是俗礼中规定,新娘嫁妆里必须包括多少套衣裳首饰,她却总认为,衣裳够穿,首饰够戴就行,再多就是浪费了。何况,谁知道今年流行的东西明年是不是就是落伍了。与其把钱花在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上,倒不如全都折成银子给她的好……雷爹一听她这话,立时就把那原计划中的五万两的压箱银子又给加了一万两,却是立时就把雷寅双吓得再不敢开口了,生怕她爹为了风光嫁女儿而掏光了老本。 花姐听说后,一阵哈哈大笑。却原来,北伐一战中雷爹不仅得了名,还得了利。除了朝廷的各种奖赏外,作为元帅,她爹还分得了许多战利品。且战后大兴与关外的通商什么什么的,在江苇青和苏琰的主持下,叫雷爹也分了一杯羹。直到这时雷寅双才知道,难怪自古武将们爱打仗了,容易出功绩不说,还能发财! 也是直到这时,雷寅双才知道江苇青的功绩为什么于战报上不显了。因为他的功绩很难以杀敌多少来体现,他的功绩,都落在战时和关外各部落的联合纵横、以及鞑子王庭落败后各方利益划分的计谋策略上了。 在忙忙碌碌中的备嫁中,新年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过去了。似乎只眨眼间,原本看着挺遥远的婚礼竟就这么到了眼前。 五月初九这一天,镇远侯府那边什么动静,雷寅双不知道,反正忠毅公府这边一早就如炸了锅般热闹开了。 尚在五更天里,冯嬷嬷就把抱怨连连的雷寅双从床上挖了起来。一番仔细的沐浴熏香后,终于醒过神来的雷寅双精神抖擞地坐在梳妆台前,由着那据说是宫里出来的喜娘替她绞面梳头上妆。 丝线绞着脸上汗毛的那种似刑罚般的痛,令雷寅双一阵大呼小叫,也叫特特过来给她送嫁的三姐不客气地把她给嘲讽了一番,“什么时候竟这么金贵起来了?当年跟人打架打得浑身青紫,都没见你这样叫过。” 被丝线绞得一阵眼泪汪汪的雷寅双摸着那通红的脸颊抱怨道:“那种疼也就是干干脆脆地疼一下,这种疼竟是一点儿也不干脆,简直就是凌迟!” 此时小静正好被人送过来,听她这般口没遮掩,便上前在她肩上拍了一巴掌,笑道:“今儿可不许胡说,你的好日子呢。” 三姐看看镜子里尚未梳妆完毕的小新娘,却是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捂嘴一笑,然后凑到雷寅双的耳旁问着她:“昨儿花姨可有跟你说什么?” “什么?”雷寅双茫然看着镜子里的三姐。 三姐脸上的笑显得更怪异了,把手拢在她的耳旁,小声道:“哎呦,这可怎么办?绞面的这一点点疼你都受不住了,今儿晚上可怎么办?” 雷寅双愣了愣才明白三姐的意思,那刚被丝线绞得一片光洁的脸上顿时一片通红,却是反手就拍了三姐一记,道:“还当你是正经人!” “我怎么不正经?人伦大事呢!”三姐挑着那细细的眉笑着。 便是没听到三姐的话,到底是从小一起厮混着长大的,小静猜也能猜到三姐肯定没好话的,不由也红了脸,上前推着三姐道:“真是,都是做母亲的人了!” 正说着,花姐带着个婆子进来了。婆子手上的托盘里,放着一盏枣桂莲子汤。雷寅双不爱吃莲子,看着那汤不由一阵苦脸。不过她也知道,这是规矩,只好皱着眉头在花姐的手里勉强意思了一下。 喂着雷寅双吃完这“早生贵子汤”,花姐便由着喜娘去折腾新娘,她则反身过去问着小静最近的情况。 此次征战中,敬王的表现竟是出人意料的好,甚至当九皇子因不听指挥盲目进攻而陷入敌阵时,还多亏了他才及时救了九皇子的一条小命。不过,自大军凯旋后,他并没有如人们所意料的那般活跃开来,而是依旧故我地谨守门户,似一心只要做个闲散王爷一般。这番行径的直接结果,就是他回来的第二个月,敬王妃那里就传来了喜讯。如今小静怀胎已近六个月了,不过那肚子看上去却并不大。于是,自认为是过来人的三姐和花姐,这会儿都不管那仍上着妆的新娘子了,纷纷在雷寅双的卧房里讨论起育儿经来。 不一会儿,板牙奶奶和板牙娘也过来了。众人就雷寅双的妆容和喜服发表了一回议论后,却是又把话题都集中到了小静的肚子上,叫那被翠衣和喜娘围着的雷寅双好一阵郁闷——今儿她才是主角好吧! 板牙奶奶她们八卦着时,其实雷寅双也没闲着。她一边任由那京里最为有名的梳头娘子给她盘着头,手上则不住地从翠衣端着的盘子里拿着各色点心往嘴里塞着。因为就“过来人”三姐和小静以及花姐等的经验来说,等上完了妆,她就要饿上一天的。 等盘完了头,吃完了两盘子点心,窗外原本昏暗着的天色渐渐便明亮了起来。她这里才刚由着梳妆娘子给她上好妆,点好唇,外面忽然就传来了鞭炮声。 “来了来了!” 耳报神一般的板牙带着小石头冲进院子里通报一声后,便又滑不留手地转身跑出去看热闹了。 那原本正就着小静肚子猜着男女的花姐立时站起身来,赶紧催着喜娘给雷寅双换了喜服,又扶着雷寅双在床边上坐了,却是看着被插了一头珠翠的雷寅双忽地就发起怔来。 “怎么了?”板牙娘问。 花姐的眼圈红了红,握着手道:“我还想着当初头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呢。跟个假小子似的,如今竟要嫁人了。” 她这般一说,引得一向多愁善感的板牙奶奶也跟着红了眼,看着雷寅双道:“是呢,生下来的时候跟只小猫似的……” 板牙娘一惊,赶紧借机在老太太的胳膊上捏了一下。 板牙奶奶立时嗔怪地看了板牙娘一眼,扭头对雷寅双嘱咐道:“双双啊,记住了,便是你嫁了人,你依旧是雷家的女儿,是我们家的双双。要是江苇青他敢欺负你,回来告诉奶奶,奶奶替你教训他!” 三姐笑道:“谁欺负谁还不定呢。”说得鸭脚巷的老人们都是一阵笑。 正笑着,外面板牙又跑了进来,嚷了一句“外头催了”,却是扭头又跑了。跟在他身后的小石头也有样学样地叫了声“催了”,然后也跟着跑了。花姐见状,刚吩咐着人看顾着他俩,别叫他俩摔了,却是一回头,就看到雷寅双自个儿拿起那放在托盘里的盖头要往头上盖。 “哎,干嘛呢!”三姐赶紧把那盖头抢了下来,笑道:“这催妆诗一首还没送进来呢,你倒急着盖盖头了。没见过像你这么急着要嫁的新娘子。” 说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叫一向厚脸皮的雷寅双都红了脸,只得又坐了回去。最后还是小静厚道,教着她道:“你就当今儿的你是个木头人儿,喜娘叫你做什么你再做什么,别的时候只管坐着就好。” 因出了一回丑,雷寅双再不敢随便乱动了,只得老老实实地坐着。直到外面一阵锣鼓宣天,她被人从床上扶下来。 “哎,哭嫁,得哭!” 忽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 雷寅双抬起头,就只见花姐和板牙奶奶都红了眼圈,连三姐和小静也都红了眼圈,偏她一点想哭的意思都没有。于是她咧了咧嘴,可发现自己还是不想哭,倒挺想笑的,却是忍不住就冲着花姐等人一皱鼻子——笑了。 她这一笑,逗得正伤感着的花姐等人立时忍不住全都笑了起来。 “罢了,赶紧把盖头盖上吧!”花姐笑道,“这孩子,瞧不见也罢了。” 盖头下的雷寅双忍不住就咬着舌尖做了个鬼脸。本来嘛,嫁人是喜事,就算舍不得爹娘,心里知道就好,干嘛非要哭给别人看! 不过,当她和江苇青在堂上拜别爹娘,听着她爹依着礼俗嘱咐着她那些“孝悌礼敬”、“勿念父母”的老话时,雷寅双仍忍不住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听着那从盖头下传来的浓重鼻音,原本心里就不舍得的雷爹险些就想把女儿给抢回来了。幸亏江苇青见雷爹脸色不对,赶紧冲着司仪使了个眼色。那机灵的司仪赶紧催促着李健把雷寅双背出门去,江苇青这才有惊无险地把人给“抢”上了花轿。 第一百三十四章 ·妖精打架 第一百三十四章·妖精打架 之后的整套婚礼流程,雷寅双都依着小静的话,全程听着喜婆的摆布,倒再没出过什么错。 只是,大兴的婚俗讲究个“两头摸黑”——即,接新娘之吉时需在太阳初升之际,合卺礼之吉时则在黄昏之后——因此,等到黄昏该行大礼时,那只偷偷就着丫鬟的手略用了一些点心的雷寅双早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当喜气洋洋的新郎倌在喜婆的祝词下,拿秤杆挑开新娘头上的喜帕时,江苇青惊讶地发现,有小半年没见过面的雷寅双居然只匆匆往他脸上扫过一眼,便以一种痴念缠绵的目光,直勾勾地定在不远处那张摆满了四碗八碟冷热荤素的小团桌上。 直到这时,一直处于大志得酬之志得意满中的新郎倌才发现,他百密一疏,竟忘了大兴之陋俗——婚礼当天,为煞新人的性子,新娘是要生生饿上一天的……偏打小雷寅双就是个饿不得的,一饿那脾气就容易暴躁…… 自古以来,揭盖头便是闹洞房的一个序曲。这会儿见盖了一天盖头的新娘终于露出了真容,虽然挤在新房里看热闹的人中大半都是认得雷寅双的,此时仍都假装着好像头一次见她一般,纷纷说着什么“新娘漂亮”、“郎才女貌”等等吉利话。其中有些性情促狭的,不免拿话揶揄打趣着一对新人,不过那话音里总能叫人听出善意来。直到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当有人夸着雷寅双的嫁妆丰厚时,一直坐在旁边没吱声的何桦忽然冷笑一声,大声答着那人道:“婶娘说的很是呢,弟妹这嫁妆,便是公主也比得了。才刚我还听人说,只怕国公爷把全部家当都给了弟妹做嫁妆呢。”说毕,装着她不过是在打趣新人的模样,捂着嘴咯咯一笑。 她虽如此掩饰着,明白人则还是都听了出来,她那言下之意,是在暗指忠毅公雷铁山为嫁女儿而打肿脸冲胖子。要知道,雷家进京不过才几年,直到如今,京城勋贵圈中仍有不少人当雷家是“暴发户”来着。 和雷寅双并肩坐在喜床上的江苇青听了,不禁暗皱了一下眉。逗着新娘开口,也是婚礼中的陋俗之一,何况雷寅双一向是“护犊子”的禀性。他生怕她那暴脾气当众发作起来,落了人的话柄,便赶紧借着宽大衣袖的掩护,碰了碰雷寅双的腿。直到看着她艰难地把眼神从那桌酒菜上收回来看向他,江苇青才意识到,这丫头根本就没注意到周围的人在说着什么,她正拼命冲着那桌酒菜咽着口水呢! 雷寅双的禀性,京城该知道的人都是知道的,那何桦自然也知道,这会儿见她竟不上勾,何桦不由就有点恼羞成怒了,正要再说几句怪话,忽然就见那安国公夫人陈英对她笑道:“大少奶奶这话听着怎么有股醋味儿?不会是因为你弟妹的嫁妆比你的丰厚,你吃醋了吧?”说着,却是学着何桦刚才的模样,抬起那唯一的一条胳膊掩着嘴,看着长宁长公主一阵乐。 长宁长公主和陈英对了个眼,也笑道:“是呢,我还记得当初大少奶奶嫁过来时,那开箱的一只角只压了一千两银子。偏这忠毅公大手笔,一只角就压了一万两。虽说大家伙儿都知道他雷家不缺钱,可也没得这么惯着女儿的。亏得你们江家也是不缺钱的,换作别人家里,只怕要接不上手了。” 何桦听了,那眼角不由又抽了一抽。她之所以会说那番怪话,除了她一直看雷寅双不顺眼外,恰也因着这开箱一事。 大兴的婚俗中,有婆家开箱验嫁妆之礼俗。但这开箱却是有一定规矩的。那新娘的娘家会在钱箱的一只角压上一定数额的压箱银子,婆家开箱时,却是要以不等数额之银子补齐另外的三只角——一般来说,婆家给多给少只是个意思,但勋贵人家讲究面子,都是以娘家的压箱钱为基数,垫上那三只角的。比如当初何桦出嫁时,她母亲给她压箱角的是一千两银子,等到了江家,程老太太开箱验礼时,便补了其他三只角,共三千两银子。 这钱,自来都算是婆家给新人的见面礼,归新娘个人所有的。偏雷爹大手笔地给了雷寅双一万两的压箱银子……就是说,江家开箱时,需得给补上三万两…… 江家可还没有分家,这雷寅双刚进门就刮了三万两银子入账,何桦不眼红才怪! 何况,因着这件事,她还被程老夫人叫过去臭骂了一通…… 那程老夫人因为不满意这门亲事,偏又没那个胆子跟皇家威仪相抗,便来了个消极怠工,只说自己病了,整个婚礼都不曾露过一面。她认为自己的缺席等于是削了新娘的面子,哪里知道转眼就出了这开箱之事。 因老夫人的缺席,这开箱之事自然就落到了“长嫂”何桦的身上。当程老夫人在自己院子里听说雷家居然封了一万两的开箱银子,而何桦居然没跟她商量就从公中拿了三万两齐了礼后,便是老夫人明知道这笔银子是非出不可的,仍忍不住迁怒到长媳身上,把何桦叫过去一顿臭骂…… 气不过的何桦正欲再出言挑衅,德慧郡主走过来,笑盈盈地握着她的手道:“这两年这府里也亏得你操劳了,如今双双嫁过来,以后你也能轻松一些了。只望能早日听到你的喜讯。” 何桦听了,那脸色不禁又是一变。 那江苇青可是妥妥的镇远侯世子,将来这府里必定是他们夫妻的。德慧这话,明着说她以后不用那么辛苦管家,暗地里,不过是指着这份家产原就没她的份。 而叫何桦感觉委屈的是,自她嫁过来后,程老夫人就对外宣称,把管家之权全都交给了她。可事实上,这府里真正的当家人一直都是江大的亲娘程娘子,她充其量就只是个被人竖在那里的傀儡罢了。当不当家,何桦原是无所谓的,反正程娘子当家所扣下的钱,最后也是归他们夫妻的。偏江苇青大婚之事,因程娘子的身份上不得台面,老太太这才支使着她,却不想因着开箱之事,叫她连个苦劳都没捞上就挨了一顿骂…… 若是江大对她还一如当初她未嫁时那般小意温存,何桦觉得她也未必不是不能忍了老太太对她的不公平,偏她满心欢喜地嫁了江大的第一天,就兜头遇上程十二的事。便是一开始她还能管束着江大,不许他进程十二的门,可后来渐渐的,她就再管不住他了。而就算她有心想找那程十二的麻烦,那到底是老太太的亲侄孙,背后有老太太撑腰,叫她这正妻居然拿这么个妾没辙。何况她嫁过来已经两年了,那肚子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程十二比她先开了花。亏得那一胎先天不足,未满三个月就掉了。虽如此,到底叫她落下一个心病,生怕叫个姨娘抢在她的前头生出个庶长子来…… 被德慧的话戳中疼处的何桦一阵默心烦意乱,却是再没那个心思去找雷寅双的麻烦了。 见她终于安静了,德慧扭头冲着江苇青微一挑眉,得了江苇青一个感激的眼神。 这里暗地里一番波涛汹涌时,那里喜婆已经走完了礼。新人对饮了合卺酒后,众宾客便都被请到前面去吃喜酒了。 等人都走了,江苇青从床边上站起来,刚要开口,便只见雷寅双如饿鬼投胎一般,丢下他就扑到那小团桌边,伸手拿起一片酱牛肉就塞进了嘴里。 见她饿得狠了,江苇青不禁一阵心疼,赶紧过去给她倒了杯水,又伸手帮她拆着头上那沉重的凤冠,道:“花姐没给你备些小点心吗?” 雷寅双于胡吃海塞中抽空道:“早吃完了。”又问着他,“他们许你吃东西吗?”见江苇青点头,她不禁一阵不平,于抱怨中也不曾停了手里的筷子。 江苇青见了,安抚地抹着她的背笑道:“慢些吃,可别撑着。”晚上还有活动呢…… 想着晚上的活动,他喉头一动,却是干脆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一边替她挑了几样她爱吃的菜放在碟子里递给她,一边看着她那被抹得又红又白的脸笑道:“先把这些吃了垫一垫,其他的,等你卸了这一头一脸的粉再吃可好?” 雷寅双这才想起来,脸上还抹着一层“浆糊”。此时肚子里有了些吃食,她也不着急了,就着江苇青的手喝了口茶,笑道:“早上喜娘给我上妆时,我差点被镜子里的自己给吓着。三姐说,新娘必须得画成这样,这是规矩。对了,我好像记得在哪里看到一种说法,说是新娘太漂亮容易被人抢了亲,所以才要画成这副鬼样子……” 她这里一边吃一边随意跟江苇青聊着天时,江苇青就那么乖乖地坐在她的身旁,不时给她布一布菜,递一递水,或者将她那因拆了凤冠而有些散乱的长发时不时地捋至她的耳后。直到外面有人来请江苇青去前头敬酒。 江苇青不甚情愿地皱了一下眉,替雷寅双将那绺落下来的长发再次挽至耳后,柔声道:“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话虽如此,那手指却依旧恋恋不舍地绕着她的长发,看着没个要起身的意思。 这会儿雷寅双已经填了个半饱,抬头间,见江苇青的那个丫鬟,叫花影的,一脸为难地在门外打着转,便推开江苇青的手道:“去吧,外头的人都等着你呢。”又给他出谋划策道:“你可别跟人拼酒,意思一下就装醉。那年江大不是让你顶上的吗?今儿正该他还你。” 虽然这原就是江苇青的打算,可被她这么正大光明地说了出来,倒叫江苇青心头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某种心痒痒的、叫他等不及的迫切…… 不过,许是江大不曾用心替江苇青挡酒的缘故,或者仅是他太高兴了,一时没能把握住,总之,江苇青被送回来时,却不是装醉,而是真的有些醉了。 此时雷寅双早已经换下那身累赘的喜服,且还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见一身酒气的江苇青被送回来,她原还当他只是装醉,直到他当着一屋子下人的面,捧着她的脸,那红艳艳的唇一个劲地要往她脸上印,她这才意识到他是真醉了,不由一阵脸红。 好说歹说地将那醉鬼拖进净房里洗涮干净,又扔上床,雷寅双看着抱着枕头嘟嘟囔囔的江苇青一阵无奈摇头。 不一会儿,丫鬟送进来一盏解酒汤。雷寅双颇不温柔地将江苇青从床上拎起来,硬是将那解酒汤给他灌了下去。 也不知道是解酒汤的功效,还是江苇青原就醉得不如她想像的那般厉害,雷寅双这里看着冯嬷嬷领着人把新房里的酒菜等物都撤了下去,正想着要拿这醉鬼怎么办时,一扭头,就对上了江苇青的眼。 “娘子。” 江苇青那亮晶晶的眼,叫雷寅双一时搞不清他这是醒了,还是仍醉着。她正要开口,江苇青却忽地一伸胳膊,拦腰抱住她,便当着那还没退出去的丫鬟们的面,将她压在了床上。 冯嬷嬷一见,赶紧跟轰小鸡似的,把春歌和花影等人全都轰了出去,她却并没有走开,而是守在房门边上,侧着耳朵贴着房门听着门里的动静。 门里,忽然响起一阵噼哩叭啦的交手声。先是江苇青“哎呦”了一声,紧接着雷寅双也跟着“哎呦”了一声。雷寅双怒道:“你敢咬我!”江苇青道:“不仅咬你,我还要吃了你……” 冯嬷嬷的脸一红,有心想退开,可想着前一日宫里传来的密旨,她只得忍着尴尬,替宫里那老太后帮这小两口把着门…… 门内,俩妖精打架的声音渐渐从真刀实枪,变成了“真刀实枪”。谨守着规矩必须听房的冯嬷嬷的老脸红成一片,却不得不听着那房里的动静。那屋里,一会儿似是男妖精镇压了女妖精,一会儿又似女妖精打压下男妖精……最终,于一阵模糊不清的低喃后,女妖精忽然发出一声痛呼,“啊,疼!”随着“啪”的一声皮肉相击声,冯嬷嬷似于脑海中看到新娘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新郎那光裸的背上,紧接着,她便听到她家姑娘恼火抱怨道:“别乱动……嘶,疼!死小兔,你倒是轻……啊!我说你到底会不会呀?!啊……” 冯嬷嬷表示:不忍卒听…… 而房内的新郎倌,则咬死了牙,盯着怀中那双圆瞪着的眼道:“我会让你知道我到底会不会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下马威 第一百三十五章·下马威 雷寅双是被热醒的。 过了端午后,天气原就已经开始渐渐热了起来。雷寅双原就怕热,偏这会儿某人还不自觉,拿自个儿当被子似的,把大半个热乎乎的身子都盖在她的身上。 半梦半醒间,雷寅双皱着眉头拱起背,原想要把背上的那床“被子”掀开的,却不想她不仅没能掀开那“被子”,倒叫那“被子”更加缠在了她的身上,且那“被子”的温度,似也升得更高了。 这也罢了,偏那“被子”似还长了刺一般,直刺得她的脖子后背一阵麻痒。 “嗯……” 她抗议地低哼着,伸手去推那埋在她的肩背上作着怪的“被子”,手却被那“被子”一把抓住,且还十指紧扣,叫她动弹不得。 她挣扎着睁开眼,就只见她的肩上伏着一张脸。那白皙的下巴上,竟覆着一层陌生的浅青色。 雷寅双茫然眨了一下眼。 “醒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耳旁低喃着,那热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叫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又下意识地抻了抻腿……于是,某个平常并不在意的地方,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酸胀感,立时就唤醒了她仍混沌着的意识。 她扭头又看了看那趴在她的肩上笑得一脸春意盎然的人。见他的下巴上竟覆着一层浅浅的胡茬,便好奇地伸手摸了摸——这,是她的新婚之夜呢……不对,该是昨晚是她的新婚之夜吧? 她扭头看向帐外。 帐外,那梳妆台上如儿臂般粗细的红烛仍兢兢业业地燃烧着,因没人打理而过长的灯芯时不时地爆出一两朵灯花来,显得甚是喜庆。而,虽然室内红烛高照着,此时窗外已经透出了天光。果然,天就要亮了。 看着透着微亮的窗棂,不知怎么,雷寅双忽然就想起昨天早晨三姐打趣她的话。她于心中默默对比了一下丝线绞着汗毛的痛,以及因某人的急切和生涩所导致的痛,然后忍不住就撇了一下嘴——三姐又忽悠她! “嘶!” 脖弯处的某块软肉被人轻轻叼起,吸吮,啃咬着。那夹杂着丝丝酥麻的痛,令她微微拱起背,却是恰好给了某只大手一点活动的空间。要害处遇袭,雷寅双如触电般缩起身子,又猛地一个翻身,眨眼便镇压下了作着怪的某人。 她翻身骑在江苇青的身上,将他那不规矩的手压在他的头顶上方,瞪着眼恼道:“你什么时候改属狗了?!” 不用低头看她都能知道,她身上到处都有被某个改了属性之人咬出来的点点瘢痕。昨晚她一时乐在其中,所以才没跟某人一般见识,偏某人咬她还似咬上瘾头来了,倒没完没了了! “有句老话,叫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那被镇压下的某人顺从地躺在枕头上,却是恰好就着这大好的姿势,欣赏着眼前的“美景”,一边以一种装腔作势的淡然道:“谁叫你怀疑我会不会的。” 那话音里暗藏的得意和骄傲,忽地就叫雷寅双红了脸。她用力一压江苇青的手腕,嗔着他道:“本来嘛!你若真会,也不会弄得我那么难受了。” “一回生两回熟,头一次不是没经验嘛,第二次不就好多了?你不是也……” 某不要脸的小兔表着功,却是立时惹得新娘一阵恼羞成怒,猛地伸手捂住他的嘴,恨声道:“闭嘴!” 江苇青不由就在她的掌心里一阵笑,笑得雷寅双又羞又窘,伸手就去拧他腰间的软肉,却是一个不留神,叫他逮着机会一下子将她从身上掀了下去,转眼间二人便攻防互换了…… “双双……” 江苇青低喃着,捧起雷寅双那发着烫的脸,唇即将覆上她的红唇时,外面忽然响起一个放肆的声音。 “哟,这都什么时辰了,二爷和二少奶奶竟还没起呢。” 雷寅双蓦地一扬眉——这声气儿,难道是传说中的下马威?! 江苇青则猛地一皱眉,正待要翻身坐起,小两口便听到一个声音在窗外压着嗓门骂着小丫鬟道:“今儿谁当职看门的?竟也不知道通报一声!亏得这是老夫人身边的金妈妈,若是叫什么猫啊狗的也这么不经通报就随便乱闯进来,万一惊着我们爷和奶奶,你们哪个吃罪得起?!” 雷寅双不由就是一抬眉。 见她眼带惊讶,江苇青微微一笑,低头在她唇上轻咬了一口,道:“这是月影,最是牙尖嘴利了。” 这时,就听窗外又响起另一道温婉的声音:“妈妈早。妈妈可是过来巡夜的?” 这声音雷寅双倒是认得的。这是四“影”之首,花影的声音。 只听外面默了默,然后又响起另一个婆子的声音,显然是跟着金婆子的另一个婆子。那婆子笑道:“花影姑娘说笑了,都这早晚了,还巡什么夜。我们是奉了老夫人之命来取元帕的。” 元帕? 雷寅双一愣,险些没想起来这是什么东东。而江苇青的脸色顿时就是一沉。 只听月影在外面冷笑道:“两位妈妈说笑了吧,是老夫人命二位这时辰就过来的?!这会儿可才刚打过卯初呢。还是说,咱府上什么时候改了规矩?!” 江苇青立时俯在雷寅双的耳旁悄声道:“府里的规矩,每天卯正三刻要去老太太那里请安。” 外面,花影接着月影的话笑道:“昨儿可是我们爷和我们奶奶大喜的日子,老夫人哪能这般不知体贴。依我看,只怕是两位妈妈办事太过勤勉,这才忘了时辰,这早晚就在咱院子里大呼小叫了呢。”却是不知又转向谁,笑道:“叫嬷嬷看笑话了。我们府里原没这么不规矩的人,只怕是两位妈妈只心急着老夫人之命,就忘了咱院里原还有嬷嬷在呢。”又扭头对那两个婆子介绍道:“这位便是冯嬷嬷了。” 这话雷寅双就听不明白了。她出嫁,她的人自然是要跟着做陪嫁的。她那四个大丫鬟的身契都在她这里,所以算是陪嫁过来的丫鬟。不过冯嬷嬷却不同,她是自由之身。因她无儿无女,又跟雷寅双投缘,所以雷寅双问了她之后,便把她作为客卿带过府来了。 可听着花影的意思,似乎冯嬷嬷另有别的身份一般。 她正疑惑着,江苇青又凑到她的耳旁低声道:“我猜着他们就要刁难我们,所以先求了太后一道旨。冯嬷嬷如今算是太后派来的,想来有她在,他们也不敢怎么过分刁难我俩。” 江苇青没明说的是,他之所以这般安排,其实也是早想到了那元帕之事。虽然按照规矩上来说,该男方的女性长辈一早来收元帕的,可他才不愿意他和雷寅双如此私人的东西叫别人得了去,所以才假借着太后的名义请了冯嬷嬷来。有她在,这“宝贝”自然该归她收着。 果然,窗外,冯嬷嬷隐晦地表达了新人房里的事需得她亲自处理,等明儿新人进宫谢恩时,她也好有话回太后。 那两个婆子中,姓金的那个似乎是个难缠的性子,颇有些不依不饶地在那里跟花影废话着。花影则皮笑肉不笑地随意应付着。可便是如此,雷寅双也看出来了,这府里显然连个下人都不怎么把江苇青当一回事的。 雷寅双抬起眉,一脸同情地看着他道:“你往日里就是过的这种日子?”——果然他这世子当得只是个表面风光罢了。 她伸手抚过他的脸,冲他用力一点头,战意满满地握拳道:“你放心,如今我来了,你再不是一个人在单打独斗了。” 江苇青低头看着她,那往日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心里,有某种东西满满的似要溢出来一般。他俯下身,用力抱紧她,贴着她的脸颊低喃道:“我要你嫁我,不是要你去冲锋陷阵的。你且放心,我能护得住咱俩。我对你只一个要求,只要你呆在我的身边,在我能摸到的地方。我只要咱俩一辈子不分开,这样就好。” 他抱着她的力道,叫雷寅双于恍惚间似又看到当年那个没个安全感的孩子一般。她伸着光裸的手臂环住他,一边用力搂着他的脖子,一边轻轻应了一声:“嗯。” 一阵耳鬓厮磨后,外面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直到听着外面的自鸣钟打响卯正的钟点,江苇青才松开雷寅双,二人这才起了床。 翠衣和春歌等人围着雷寅双,帮她梳妆打扮时,江苇青则坐在外间听着雁影的汇报。 直到这时雷寅双才知道,昨晚他们这蒲园竟颇不宁静。听雁影的汇报,似曾有两批人来捣过乱,甚至还有人曾有意往院子里放把火的,不过都叫江苇青安排的人给排除了险情。 雁影汇报完后便退了下去,江苇青则挑开卧房门上挂着的珠帘进来,自那首饰盘子里挑了根步摇,亲自插在雷寅双的发间。见她一直从镜子里盯着自己,江苇青微微一笑,看着镜子里的她道:“人家新婚之夜叫你摆了那么一道,还不让人报复你一下?” “诶?!”雷寅双一惊,扭头看着他道:“他猜到是……” 江苇青的手在她肩上捏了一下,止住她没说完的话,笑道:“怀疑可不需要什么证据。再说,反正这早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便是没那事,他们不顺遂,自然也看不得我们如意的。给我们找点晦气原是应有之意。” 雷寅双一阵沉默。 江苇青以为她是担忧在接下来的认亲礼上,老太太等人会给他们制造麻烦,便看着镜中的她微笑道:“你且放心,这府里上下最爱的就是一张脸面,再没人敢当面撕破脸的。而且,还有我呢。” 雷寅双倒不担心那认亲之事,反正那些人她都没放在心上,便是得罪了她也全无压力。她皱眉道:“那件事,其实还真是我做得莽撞了。便是那个程十二自甘下作,何桦多少有点无辜呢。” 江苇青的眉头一皱,又用力握了一下雷寅双的肩,道:“知道你容易心软,可当初这段婚姻,原就是她自己求来的。她要嫁的是什么样的人,她自己识人不清,原与你无关。” 话虽如此…… 江苇青看看她,便把昨儿何桦的话给她学了一遍。 果不其然,雷寅双那点“圣母心”立时化作了乌有。她啪地一下将手里的簪子往梳妆台上一拍,怒道:“她竟敢那么说我爹?!” 顿时,那根金簪就这么被拍得变了形。 江苇青见了,悄悄隐去唇边的一个微笑,又把如今府里的事仔仔细细给雷寅双说了一遍,道:“这府里说是大奶奶在当家,其实一直都是程姨娘在管事。如今你嫁进来,论情论理这家都该交给你来管着。不过老太太肯定是不乐意的,只怕她们会拿对付何桦的那一招来对付你,只叫你对外白担着个管家的名头。既这样,不如从一开始咱们就不应下这件事……” “干嘛不应?!”雷寅双瞪着眼道:“这府里原就是你的,我们干嘛把这府里让给他们?!” 江苇青握着她的肩笑道:“说实话,这府里的这一点家当,我还真没看在眼里。而且,我可舍不得你为了别人辛苦。你若想管家,咱这蒲园,还有我的那些产业,够你管的。至于这府里,管他怎么烂到底呢,你再别介入。”因这会儿他俩说着私事,丫鬟婆子都退了出去,江苇青便弯腰贴在她的脸旁,亲着她的脸颊道:“我娶你,可不是叫你来给别人当管家婆的。” 江苇青虽如此说,雷寅双心里却只有三个字——凭什么! 老太太凭什么那么对江苇青?!同样是亲孙子,她凭什么只关心江承平而看不到江苇青?!若那江承平是个好的,江苇青又自己有本事,原本让也就让了,偏那人还陷害着她家小兔,叫他自小到大受尽苦楚。凭什么?!便是江苇青不想去争,便是她也不在乎这府里的一切,可叫她平白把这些本该他们的东西让给仇人,那她才是真“圣母”了呢! 镜子里,雷寅双那双猫眼熠熠生辉,看着简直像是一只盯上猎物的老虎一般。 第一百三十六章 ·认亲 第一百三十六章·认亲 雷寅双不明白程老夫人为什么不待见江苇青,江苇青心里倒是有数的。 当年天下大乱之初,那江郑两家虽都是一方大户,地位看似差不多,其实要论起家产田亩来,江家要比郑家更为富庶一些。所以当年江老太爷给江封定了郑家姑娘时,程老太太心里颇有些不乐意,她认为郑家的家世根本就配不上她江家,何况她早看中了她娘家的侄女。偏那郑家姑娘嫁过来七八年都不曾下个蛋,却还占着茅坑不拉屎,这叫程老太太更加不待见这儿媳妇了。 可谁曾想风水轮流转,她看不上的郑家转眼竟成了帝王之家,倒是她家,成了进退都要跪拜亲家的人臣。 这也罢了,好不容易她把娘家侄女弄进府来,且她侄女也争气,给她生了个乖孙,原以为至少江家的家业能如愿交到跟她血缘更亲的孙子手中,却再想不到那不会下蛋的居然在这时候又下了个“蛋”,倒叫她的乖孙一下子由承嗣之子变成了个身份尴尬的庶长子…… 因着这种种因由,那争强好胜惯了的程老夫人能喜欢江苇青才怪! 不过,雷寅双所以为的那个“下马威”,倒还真是冤枉了程老夫人的。虽然程老夫人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出身,可到底还没那么眼皮子浅,会一大早就派两个下人去下新娘子的面子。要说起来,这件事不过是那两个婆子见老太太对世子爷的这门亲事不满意,二人揣摸着上意自作主张的行为罢了。 这两个婆子的自作主张,却是又给了雷寅双另一个错误的印象,以为江苇青在这府里活得多憋屈。其实要说起来,因着太后的护短,这府里还真没什么人敢当面得罪江苇青。唯一的例外,只有老太太院子里的人——虽然有太后护着,可因着一个“孝”字,便是老太太的人真得罪了江苇青,只要老太太不许他追究,江苇青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雷寅双的误解,叫她总拿着那种心疼的眼神看着江苇青。而江苇青因着她的这个眼神而一时心痒,便没有去纠正她的这个误解。于是,等夫妻俩收拾妥当,从蒲园出来后,便是一路看到他们的下人们全都规规矩矩依礼垂手而立,雷寅双仍是呈着个怒目金刚状。 江苇青,则一脸幸福地任由她这么一路散发着“虎威”,然后二人就这么进了老太太的院子。 二人一进院子,雷寅双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种尖刻道:“二爷二奶奶怎么这时辰才来?老太太和大爷大奶奶都等了老长时间了呢。” 雷寅双抬头,就只见那阶下站着个六旬左右的妇人。那妇人虽然穿着像个仆妇,可头上却插金戴银,那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看着也是一副倨傲之态。 江苇青看看那老妇,回头对雷寅双道:“这是金妈妈,老太太的陪房。” 雷寅双恍然道:“哦,这位就是那个不认得钟点的金妈妈呀。”说着,一脸同情地看着那金妈妈道:“其实不认得那西洋钟的钟点也没什么,妈妈只要耳朵稍微好使一点,听着那城楼上的钟鼓声也能认得时辰的。便是耳朵不好使,妈妈可是我们府上的元老了,明儿专门给妈妈配个小丫头,帮妈妈听着钟点,一样不会误事的。” “噗。” 跟在江苇青和雷寅双身后的月影立时不客气地嗤笑出声。 金妈妈则一下子涨红了脸。她原不过仗着老太太陪房的身份,加上欺负那新嫁娘进门都是要低头做人的,她这才敢跳出来踩一踩新娘的面子。她却再想不到,这二奶奶却是和大奶奶当年刚进门时不一样,竟是没一点儿新娘子该有的羞涩。她脸色变了变,又看看虽然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是透着冰寒的江苇青,挤着个笑对雷寅双道:“二奶奶好利的口舌,倒叫老奴没话回了。” 雷寅双笑盈盈地道:“没话回就闭嘴呗,想来老太太用人也只是看人能不能干,而不是看人会不会说的。妈妈既然不会说话,以后干脆就别开口吧。”顿了顿,却是又一脸诧异地看着金妈妈道:“可是,便是妈妈不会说话,好歹该替我俩往里面通报一声吧?难道妈妈连这点差事也不会?” 金妈妈再没想到雷寅双竟盯上她了,只被噎得老脸一阵通红,便一转身,恨恨地拧着旁边一个小丫鬟的胳膊道:“没听到二奶奶的吩咐?!还不往里通报?!等老太太请你呢!” 那金妈妈原就站在正屋的台阶下的,所以她和雷寅双的对话,这会儿早传到里面了。等被金妈妈拧过胳膊的那个丫鬟急急跑进去通报,又回头来替小夫妻俩打起竹帘,他俩双双进得屋去,雷寅双早已经料到,那程老夫人肯定没个好脸色的。 不过,叫雷寅双意外的是,老太太居然没刁难她,只装作没看到他们夫妻冲她行礼的动作,扭头问着程姨娘道:“怎么侯爷还没来?” 程姨娘笑道:“才刚下面来回禀,说是老族长到了。想来侯爷在外面待客呢。”又道,“这会儿离着吉时还早呢。” 雷寅双一边屈膝一边听着上面那二人旁若无人的对着话,一边默默数着数。等数到五时,见老太太依旧跟程姨娘说着话,她便干脆地自个儿直起了腰。 一旁,江苇青竟如同跟她约好了一般,同时默契地直起腰来。 顿时,上首那程老夫人的脸色就更不好了。不过,老太太依旧没有发作。 何桦见了,眼神不禁一阵古怪。她嫁进江家也有两年了,自然知道那程老夫人不是个好性情的。见雷寅双两口子居然没等老太太叫起就站起身来,偏老太太那里竟没个表示,她心里立时就不满了。要知道,当年她刚嫁过来时,可没少被那程老夫人折腾。 她正想着要不要开口挑拨两句时,外面小丫鬟进来报说:“族长夫人到了。” 说话间,江氏族人女眷们陆续进来了。 此时雷寅双倒装着个新嫁娘该有的羞涩模样,缩着手脚站在江苇青的身边不吱声儿了。老夫人则一脸和气地跟亲戚女眷们说着话,便是有人打趣到雷寅双这里,老夫人也装着个慈祥模样,替她把话头接了过去。 于是雷寅双便发现,这程老夫人果然如江苇青所说的那般,便是背后有千般手段,当着人,她却是极注意维护江家的脸面的。 这就好。雷寅双心里一阵冷笑。 这边众人寒暄了一会儿,便有婆子过来禀报道:“前头说吉时就快到了。侯爷说他就不过来了,请老夫人带着大爷大奶奶和二爷二奶奶直接去祠堂那边呢。” 老夫人听了,便扶着金妈妈的手,和族长夫人走在最前方。雷寅双等人纷纷跟上。 趁着众人边走边聊天的功夫,雷寅双小声问着江苇青,“怎么叫你二爷?” 江苇青微微一笑,道:“老太太的意思,说是这样叫着才像一家人。” 雷寅双的眼一眨,抬头看看那正扶着老太太的胳膊,和老太太亲热地说着话的“大爷”,顿时便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果然,老夫人只把这位“大爷”当未来的家主呢。 她不由又暗暗冷笑了一声。 大兴婚俗,新婚第一天的一早是要祭拜家庙,记新人的名字入族谱的。等雷寅双她们到得府里的祠堂前时,只见侯爷和族长等族里德高望重之长辈都已经到了。一番祭辞毕,冯嬷嬷这才奉上一直由她保管着的元帕,由江苇青亲手投入了火盆里。 火光冲起的瞬间,一直悄悄注意着老太太神色的雷寅双忽然发现,老太太的神色里透出一股懊恼之意。顿时,她不禁开起“脑洞”,觉得老太太一早那么积极地派人去收元帕,不定是想从中做什么手脚呢。比如,万一那元帕叫人掉了包,上面没个痕迹什么什么的…… 她这里走着神时,这祭拜之礼已毕,侯爷江封把众人往旁边的花厅上让去,江苇青则借着转身,悄悄捏了一下雷寅双的手,她这才回过神来。 祭完家庙,下面就该是认亲了。 众人于堂上坐定后,雷寅双便跟在江苇青的身后,由花影和春歌两个捧着茶盘跟随着,从老夫人起,一一给众亲戚敬茶、改口。 雷寅双一直等着老太太来刁难她,可直到她敬完一圈茶,收了一茶托的见面礼,又给出一茶托的见面礼后,老夫人那里一直都是一脸和蔼地笑着,就像是她果真是个慈爱的老祖母一般。 倒是何桦没能憋住,装着个亲热模样,拉着雷寅双的手道:“早听说你是个能干的,以后我们府里上上下下就要靠你多费些心了。家里谁有哪里做得不对,弟妹只管像今儿一样的指出来。想来有弟妹在,家下人等都会越来越规矩的。” 顿时,众人都拿眼好奇地看向雷寅双,叫雷寅双几乎都能听到众人心底的八卦之声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新娘子嫁过来才一天就出什么妖蛾子了吗?嗷,有热闹看嗨! 雷寅双偷眼看看坐在上首的程老夫人,见她脸色一阵难看,不由看着何桦就皱着鼻子笑了起来。果然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呢。这位不知道程老夫人爱面子吗?便是家里有再多的争斗,也不会乐意叫别人看了自家热闹的! “看嫂子说的,”雷寅双立时笑眯眯地给何桦挖了个坑,“咱府里上上下下可都是守规矩的呢。老太太管家这么多年,哪里要我一个小辈来说什么。何况我又懂得什么,以后一切都还要跟老太太学着呢。”——那何桦的意思,原是暗示着她这个新娘子才刚嫁过来就不安份,却是硬叫雷寅双给掰成她在指责程老夫人治家不严了。 程老夫人听了,那眼神微微一利,却是心里冷笑一声,就势接着雷寅双的话茬道:“正是呢,以后这个家可是要交给你管着的,你跟着我学,可别叫苦啊。” 一直等着老夫人放大招的雷寅双立时就明白了,果然姜是老的辣,她这里一直等着老太太冲她放大招,可显然老太太才不会当着人的面落了口舌呢,那大招,在没外人看着的地方等着她呢! 第一百三十七章 ·教导 第一百三十七章·教导 新婚头一天,祭祖认亲。第二天,进宫谢恩。第三天回门…… 一番忙忙碌碌下来,恰是诸事顺遂,连仗着程老夫人的势“欺新”的金妈妈,也只在头一天里作了点怪,第二天就没了声息,倒叫一直等着老太太那里“放大招”的雷寅双颇有些失望。甚至新婚的第四天,当她和江苇青一早去给老太太请安时,老太太还打趣着他俩道:“晨昏定省原就只是个形式,你俩若真有心孝敬我,赶紧给我生个重孙儿才最是要紧。” 那慈祥的模样,差点就叫雷寅双真以为自己是嫁进了一个什么上慈下孝兄谦弟恭的楷模人家。 天启帝给江苇青的婚假只五天。第五天,江苇青便该去上朝了。 一早,雷寅双围着江苇青一阵打转后,小两口便亲亲热热地说着话,一同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当着江苇青的面,老太太仍笑盈盈地说着什么“都说了你们不用天天过来”的话,可江苇青父子几人才刚一出门去上朝,老太太看向雷寅双的眼神立时就变得尖利了起来。 她看看垂手立在廊下的冯嬷嬷,扭头对雷寅双笑道:“显见着这几日你是真辛苦了,瞧瞧,眼底下青影都出来了。知道的,只说你俩是新婚燕尔,他年青贪嘴,不知轻重;不知道的,只怕要说你妇德不修了。”——却是指着雷寅双贪着房中之事的意思。 雷寅双的眉忍不住就扬了起来。 老太太则装着个没看到的模样,仍是笑得那般慈祥,对雷寅双又道:“知道你是新媳妇,脸面薄。可他有什么不是,你也不能尽这么纵着他。虽说宫里给了你们一个管事嬷嬷,可这种事她一个外人到底不好开口,也只有我这老婆子不怕讨嫌,来跟你说这些话了。老二他自小没了亲娘,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给拉扯大的,想来说你们两句,你应该不会觉得我这是插手管了你们房中之事吧?” 雷寅双眨眨眼,心里想像着小静会如何回话,便学着小静的模样,甚是恭敬地一敛衣袖,笑盈盈地答着老太太道:“老太太这是哪里的话,怎么说您都是我们的长辈。长辈教训小辈,小辈只有听着的理儿,哪还能怪了长辈的不是。”——却是打了个太极。 老太太听了,心里不禁一阵诧异,不由眯着眼把雷寅双一阵上下打量。 一直以来,她都不怎么待见雷家人,且又自恃身份,从没跟雷雷寅双直接打过交道,可便是这样,因着这门亲事,她到底也曾细细打听过雷寅双的性情为人的,知道她就是直来直去的性情,加上她居然在新婚头一天就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当众发作了金妈妈,老太太心里立时就将她定义成一个行事冲动没脑子的蠢货,所以这新婚的头几天,老太太才放纵着她,就等着把雷寅双的心养大了,她好来挑着刺的。 偏这头一爪子下去,雷寅双竟没有应招,而是滑不留手地闪了过去。 老太太倒并不觉得这是雷寅双有多机灵,只当她到底顾忌是新嫁进来的,行事带着几分小心才没有上当。于是她在心里冷笑一声,脸上依旧堆着笑,又道:“你既不嫌我,那我干脆就多说两句。这一家有一家的规矩,你才刚来,我们家的规矩不知道原该多问问才是。比如那日我派金妈妈去你们院子里看你们,听说都那时辰了你竟还没起?这就不好了。老二他是男人,白日里当差辛苦不说,他自小身子骨还不健壮,早上能让他多睡一会儿也是我这做祖母的心疼他的缘故。可虽说我免了他的晨昏定省,到底容易落了人把柄,说他不孝。他那里因着这个那个缘故做不到或者问做不好的事,作为他的妻子,你却是要首先替他多分担一些才是。何况老二如今可是咱们府里的世子,将来是要承袭他老子爵位的。你没嫁过来之前,家里没个能顶事的,我才不得不撑着这把老骨头帮你们把这家管起来的,如今你既然来家了,这里里外外可都要你一桩桩一件件地承应起来才是。你可不能偷懒。” 又道:“府里下人都是卯初三刻点卯议事的,你大哥大嫂他们是卯正三刻过来给我请安,我看,以后你也别来太早,每天赶在府里下人点卯议事前过来就行了。” 雷寅双抬着眼皮看看老太太,心里也是冷笑一声,脸上则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 于是这整个一天,雷寅双就再没捞到坐的机会,却是一直如那些管家娘子们一样,站在老太太的身边,跟着老太太“学管家”。 雷寅双自幼练武,别说让她就这么空着手站着,便是叫她肩上扛个百十来斤的大包站一天,她都不带叫个累的。倒是一直养尊处优的老太太,以前管家的事都是交给程姨娘来做的,如今却因着要折腾雷寅双,她不得不打叠起精神来料理家事,加上她到底也有了岁数,等江苇青等人下了衙回到府里时,雷寅双那里面不改色心不跳,老太太却只觉得腰酸背痛,连晚饭都没怎么用,就进屋躺着去了。 江苇青虽不明所以,可他到底回来都好几年了,在这府里并不像老太太和雷寅双以为的那般“没个根基”,所以一回到蒲园,他就知道了老太太的作为。顿时,一张俊脸就黑了下来。 雷寅双却颇不以为意,见人都出去了,便将手肘撑在茶几上,探过身子去揉他的脸,一边笑嘻嘻地道:“恶婆婆折腾小媳妇的手段,咱在江河镇上时可没少听说。何况她怎么着也不会罚我去担水劈柴不是?不过是站在一边看她冲着下人耍威风而已,她还能打我骂我,不让我吃喝怎的?” 又笑道:“老太太真够蠢的,她若真像你之前说的那样,不过是想让我白担个管家的名头,就不该让我听人回事。今儿这一天,我可没白站呢,府里什么人管着什么事,什么事大概又是个什么规矩流程,竟叫我听了个七七八八。只怕再这么听两天,便是没她,我也能撑起事来呢。你信不信?” “信。” 江苇青立时按住她的手,以脸颊在她的掌心里蹭了蹭。别人都只看到雷寅双那风风火火的咋呼性情,只他知道,其实雷寅双粗中有细,只要她上了心,几乎没有能难得住她的事。而且…… “其实,我也没你以为的那般没用。”他伸手将她从茶几那一侧拉过来,抱着她的腰,抬头看着她的眼。出于男儿的自尊,他可不能继续再装着个弱势模样了,便给她交着底道:“其实这府里我也有人手的,不过一直没让他们浮出水面罢了。你若真想管了这府里,也不是没人可用……” 听他说着这府里的谁谁谁是他的人,谁谁谁是江大的人,谁谁谁又只听侯爷的话,雷寅双的眼不由越瞪越大,终于忍不住扯着他的腮帮笑道:“那天谁跟我说,这府里不要也罢的?!你若真没那个心,怎么竟知道得这般清楚?!可见你又在扮猪吃老虎了!” 被扯得一张脸几乎变型的江苇青干脆将她往怀里一带,低声笑道:“是呢,我最爱吃老虎了……” 且不说这会儿那蒲园里满园的春-色,只说江大江承平回到他的院中,迎头就只见何桦拉长着一张脸坐在上首。 见他进来,何桦立时站起身,又挥手让丫鬟婆子全都退下去,她则上前替江大解着腰带,一边不满道:“老太太说,要让那个雷寅双掌家呢。” 江承平一怔,低头看着何桦默了默,才微笑道:“二弟是世子,这府里迟早是他们夫妻的,原也该让弟妹学着掌家才是。” 何桦抬头看向江承平,见他仍是那么一脸的温润君子模样,心里不禁一阵气恨,咬牙道:“凭什么?!”说着,还发脾气地将江承平的那根玉带用力一抻。 见何桦只顾着咬牙生气,也不来帮他脱衣裳,江承平便自己抬手解着衣襟,一边斯文笑道:“凭他是世子。”——这话,听着似乎没什么,其实仔细分辨,则还是能分辨得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来的。 可惜的是,何桦并不是个聪明人,竟一点儿也没听到江承平那隐于话后的咬牙切齿。 那江承平自幼就装着个温润君子的模样,随着年纪渐长,这伪装渐渐如刻入了他的骨髓一般。便是在人后,他轻易也再不肯褪下这张假面具,以至于渐渐的,便是他心里对什么事再恼火,脸上也再不显了。 比如此刻,见何桦只顾着自己生气,竟不知道过来伺候他更衣,江承平心里早压了气,却只默默咬着牙,习惯性地压抑着自己。 他一边自己替自己脱着外面的大衣裳,心里一边想着江苇青被找回来前,那几年顺遂的时光。那时候,他才刚刚习惯放下伪装,却是再想不到,他以为不可能生还的江苇青居然被天启帝带了回来。只是,这时候他再重新戴上伪装,却已经叫人起了疑心。 直到如今,江承平也猜不透,江苇青到底知道不知道当年他做下的那些事。在江苇青小的时候,便是江苇青总不拿他当兄长待,可他们兄弟间到底还是保持着一份亲密的。可自打江苇青被找回来后,江承平便发现,这层亲密再看不到了。而若说江苇青知道了那些事,或者仅仅只是怀疑,那他至少该对他设下提防才是。可当他依旧以小时候的手段,针对着江苇青做下一些小手脚时,偏依旧还是奏效了。因此,江承平相信,江苇青应该并没有对自己起疑。 只是,叫江承平疑惑的是,除了一开始的那些算计外,之后他再想算计江苇青,那些计划似乎总要出一些意外,叫他的盘算落了空。倒是他,因着江苇青失踪那几年的一时张狂,叫他以前无瑕的名声竟沾上了一些不该有的闲言碎语。也因此,这几年里,他变得比小时候还要更加地谨言慎行了。 江苇青一回来,江承平便知道,若再想除掉他,只怕没那么容易了。不过他并不担心,以有心算无心,他觉得自己总有算计到的一天的,在这之前,他只要再像以前那样,努力让自己更为出色就好。 可叫他觉得奇怪的是,在江苇青任性霸道的小时候,天启帝对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是真心的看中,甚至曾屡屡当众表扬过他。可自江苇青失踪后,他就很少再被天启帝召到面前去问话了。而自江苇青被寻回来后,天启帝更是像是忘了他这么个人一样。 其实被天启帝忘记,多少叫做贼心虚的他还挺乐意的,可借不上皇家的势,就叫他不乐意了。而当他打算借由他父亲势从军中起势时,却忽然发现,他似乎一下子走了霉运,他的种种谋划算计,总因着这样那样的缘由而落了空。甚至最后连婚事,都莫名其妙地被老太太给搅了局。 老太太的想法,江承平多少能够明白一些的。老太太自来自大,她之所以看中何桦,一来是何桦巴结得紧,二来也因为何桦这人没什么心机,叫老太太觉得自己能够把这样一个孙媳妇握在掌心里。只是,她竟一点都没跟他商量就急着订下这门亲,这却是大大出乎江承平的意料。 其实他多少怀疑着这件事里有着江苇青的手脚的。虽然这几年他和江苇青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可每每他想算计江苇青却是一点成效都没有,偏自己的事竟屡屡受挫。直到这时他才多少有点意识到,江苇青应该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可当他细细追问起老太太时,老太太却是坚决地否认了江苇青曾跟她说过什么,甚至连当初这般急着给江承平定亲,也不过是因为他老子江封那里想要给他定一门老太太不认同的亲事,老太太急着抢先下手才导致的结果…… 江承平一边沉思着,一边自己动手脱了外裳。而原该服侍他更衣的何桦,则仍一脸的愤愤地抱怨着老太太的偏心。 “当初我刚嫁过来时,哪敢乱说一句话?老太太的院子里,别说人了,便是一只猫,我都得敬着。可她倒好,新婚第一天就那么打着老太太的脸,偏老太太跟没看到一样。凭什么?!就因着她是世子夫人?!那诰封可还没下来呢!” 何桦的喋喋不休,不由就叫江承平心里一阵烦闷。他有心想要告诉她,老太太眼里那江苇青根本就什么都不是,可又知道这何桦不是个嘴严的,他若说多了,不定什么时候就叫这蠢女人给宣扬了出去。他只得闭了嘴,心里却是默默窝了一把火。 虽然江苇青从来不忌讳向人表现他和雷家人的亲近,可江承平竟硬是被他误导得以为,他是拿雷家人当亲人。直到两家订亲,江承平才吃惊地发现,原来江苇青早就在计划着这件事了…… 想到前几天的婚礼,不由就叫江苇青也想起自己那个糟心的婚礼来。便是没个明证,只冲着被塞进他新房的人是程十二,以及之后他母亲告诉他的,当天程十二下药的事,这一切就足够他怀疑那背后的黑手是江苇青了。而当他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发现他的谋算全都落了空时,他才于猛然间意识到,许这些年江苇青都是在扮猪吃老虎。他甚至隐隐感觉到,一直被他轻视着的江苇青,不定早已经成长为一个他惹不起的庞然大物了…… “你倒是说话呀!” 见他始终不开口,何桦猛地推了一下他的胳膊。 偏此时江承平正伸手去拿那家常衣裳,她这么一推,恰将那衣裳给推到了地上。 顿时,那压在江承平心上的火一个没忍住,就这么窜了上来。因何桦背后不仅有定武侯府,还有靖国公府,他不敢对何桦如何,便冷哼一声,也不穿外衣了,只甩手就出了上房。 “诶?!” 一头雾水的何桦追出门去,见他竟拐进了后面程十二的罩院,她的脸色顿时就是一变,跺着脚便追了过去。 于是,镇远侯府的下人们又听到大爷的院子里,响起了那众人早已经熟悉的一阵哭闹声。 第一百三十八章 ·扮猪吃老虎 第一百三十八章·扮猪吃老虎 要说程老夫人,虽然如今已经贵为侯府老太君了,其实她骨子里依旧是当年那个大王庄上的农家女。甚至,就眼界见识来说,她都还没有宫里那个她一直看不顺眼的老太后的见识广博。因此,便是她这些年学着那些真正的大户人家老太君,于人前装着个体面模样,背后依旧还是拿当年从农庄上学得的那些手段管着侯府的。 比如,老太太就认为,新人进门,她怎么着都要拿捏一把,好叫那新媳妇知道,这府里谁才是当家做主的那一个。因此,其实不仅是雷寅双,当初何桦刚嫁进江家时,也曾遭遇过老太太的一番折磨的。 只是,老太太却忘了一句话:因人而异。她故意让初为人妇的新娘子就那么站上一天,这一招当年曾把娇生惯养的何桦整治得脸色发白,偏放到雷寅双的身上,她竟跟个没事人儿一样…… 当老太太于腰酸背痛中醒来时,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跟个自小在乡野间长大的野丫头比体力,那简直是找虐! 不过,便是这一招没能起作用,老夫人也并不气馁,反正她手段多的是。 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忍着浑身酸痛,早早地就起了床。她昨儿可说了,要雷寅双赶在下人们进来回事前到她这里来报道的。世人都说,老人家睡眠少,小人家总是睡不足,何况那小两口还在新婚燕尔中,她才不信雷寅双能起得那么早! 而当堂上的自鸣钟指向卯初三刻时,老太太失望地发现,雷寅双居然真的踩着点儿进了她的院子,这不禁叫老太太很是郁闷了一下,装着个和蔼模样笑道:“都说年青人觉多,不想你倒起得早。”却是到底没能忍得住,又道:“不过,以后你可是府里的当家人,下人们只需赶在卯初三刻前到就行了,你却最好能早些来才是。” 那金妈妈接到老太太的眼风,立时也对雷寅双皮笑肉不笑道:“是呢,照老年间的规矩,小辈儿需得赶在长辈醒来前伺候长辈起床梳洗的,不过如今是老太太慈爱,才免了两位奶奶的规矩罢了。” 金妈妈的话,立时叫何桦把含在嘴里的哈欠给咽了回去。虽然昨儿老太太的交待只是针对雷寅双的,可作为长孙媳,她也不好不跟着过来。而金妈妈的话,却是一下子就叫她想起当年她刚嫁过来时,老太太折腾她的那些手段来。 她偷眼看向老太太,心里哪还能不明白,老太太这是要把当年曾在她身上用过的手段,都往雷寅双的身上再使一回呢! 当年何桦之所以离家出走,除了那程十二的原因外,也因着老太太的那一通折腾,叫从小娇生惯养的她哪里吃得住。偏最后老太太摆出一副“过不下去就和离”的姿态,倒叫不想和离的她被动了,只得向老太太低了头。而自那以后,老太太就一下子和软了下来,倒再没从规矩上折腾着她了。算一算,如今她才刚过了一年的安生日子而已,却显然要因着老太太“调-教”雷寅双,叫她也不得不跟着受连累……就像今儿老太太拿大道理逼着雷寅双早起的事,便是这里没她什么事,作为长孙媳,她也没办法置身事外的。何桦不敢给老太太脸色看,只好回头狠狠地挖了雷寅双一眼。 雷寅双却连看都没有看向她,只一脸茫然状地看着金妈妈道:“今儿我来晚了吗?行啊,明儿我再早点来就是。” 这坦然状,倒叫老太太不好说什么了。老太太噎了噎,才装着个慈祥老祖母的模样,问着雷寅双道:“你过来时,老二可起了?你可别惊动了他,那孩子打小就体弱,能多睡会儿就让他多睡会儿。”——这话,怎么听都有挑拨的嫌疑。 果然,雷寅双在心里一阵暗暗撇嘴,她又不是江苇青的丫鬟!不过她虽然在心里撇着嘴,脸上倒还知道要装着个恭顺模样的,便敛着衣袖对老太太笑道:“老太太大概不知道,当年世子还在我们家时,他每天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辰起的,我们要跟着我父亲一起练功呢。” 她却是不知道,她于无意中竟透露了江苇青的一个秘密——江苇青练武之事,这府里可没一个人知道。 老太太听了,心里一阵诧异外,又是一阵暗恼,然后不禁一阵暗暗心惊。 和所有的封建大家长一样,老太太认为家里的晚辈都是承了她的生养之恩才来到这个世上的,所以,他们一个个都欠了她天大的恩情。她认为,只单凭着一个“孝”字,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家里的这些小辈们,小辈们却不可以对她有一丝一毫的怨怼。便是她自江苇青出生起就一直冷淡着他,在她心里依旧认定了,江苇青必须无条件地敬爱着她,更不能背着她有任何的动作和秘密。虽然自江苇青被找回来后,老太太就感觉到,他对自家人似乎比小时候还要清冷了,可她原就不在乎江苇青的想法,她只要他乖乖听话就好。而这些年来,江苇青倒还真是听话,一次也没有忤逆过她。便是她那里偶尔因着江承平的事迁怒于他,他也都是恭恭敬敬地退让了。倒是每每于事后,叫她那越来越不听话的儿子江封,和宫里那个总爱跟她作对的老不死知道了,倒反过来又把江承平给难为一通。 虽然江承平曾提过,许这背后有江苇青的手段,老太太却始终不怎么相信。所谓三岁看老,打小江苇青就是个性情孤傲的,便是受了气也不知道怎么替自己找回公道。不是老太太看不起他,他在老太太的眼里,其实就跟他那个亲娘一样,是个窝囊废,白有一个好身世兼一副好皮囊了! 便是他的这门亲事,老太太也没觉得这是江苇青的心愿。她以为这一回,又是她那眼皮子浅的儿子江封,和那总不愿意看她舒心的天启帝母子联手做下的事。直到如今听着雷寅双说到江苇青居然一直跟着雷铁山练武强身,偏她竟一点儿都不知道,一直以为自己把江苇青牢牢掌握在掌心里的老太太才霍然惊觉到,许在她眼里一向像个兔子般乖顺的小孙子,只怕是个扮猪吃老虎的…… 而,很快她就知道,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她眼里认定了是个“全然没心机的蠢货”的小孙媳妇,其实也是只扮成猪的老虎! 等按照惯例,一家子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吃完早饭,又送走侯爷父子们去上朝后,老太太便歪在那软榻上,对雷寅双笑道:“我老了,精力不济,以往都是他姨娘帮着我持家的。照理说,这一摊子事都要交给你,偏你才刚来,什么都不知道,这么一下子交到你的手上,累坏了我可是要心疼的。如今不如还是叫你姨娘先替你管着,你就跟着她学吧。”却是指使着雷寅双给程姨娘打下手了。 不过,雷寅双发现,那程姨娘果然是个能干的,昨天老太太辛苦到傍晚才处理完的事,程姨娘那里不到中午就处置完了。 午饭时,以雷寅双这新媳妇的身份,老太太自然不会放过她,便叫她站在一旁伺候着她用膳。雷寅双却全然没个新媳妇的羞涩,虽然叫她伺候她也老实伺候着,可老太太那里怎么折腾她,她转眼过来就怎么折腾程姨娘。 比如老太太要喝汤,她转眼就命令程姨娘给老太太盛汤去。 当金妈妈再次充作打手,责问她怎么指使姨娘做事时,雷寅双则又装着个白痴模样,瞪着一双大眼睛道:“不叫姨娘去,难道叫你们这些下人去?老太太不嫌你们手脚不干净,我还嫌呢。姨娘好歹是公公的屋里人,怎么着手脚都比你们干净些。” 那金妈妈可没那胆子对雷寅双说什么程姨娘是长辈的话,程姨娘也不好意思替自己分辨,倒是那被带累得也不能安生吃个午饭的何桦,拉长着脸喝斥着她道:“这原该是你做的事。” 雷寅双眨着眼笑道:“可我怕我初来乍到的做不好呢。且不说前头还有嫂子你在,便没有嫂子,怎么着姨娘在这府里都几十年了,伺候老太太也好,当家管事也好,都是做熟了的,肯定比我强,我得跟姨娘慢慢学呢。”——却是拿早上老太太的话堵了众人的嘴。 程老夫人一阵郁闷——你这是扮猪吃老虎吧?是吧?是吧! 午膳毕,老太太按着惯例是要午休的,于是她又折腾着雷寅双,叫她在一旁替她捶腿。 雷寅双一脸为难地道:“老太太也知道的,我打小习武,这手劲儿太大,我怕伤着老太太。” 老太太可不信这个邪,便看了一眼何桦。 果然,何桦再次跳了出来,冲雷寅双冷笑道:“你没试过怎么知道。” 雷寅双虽看着一脸犹豫,那眼里却忽地闪过一道光芒,道:“那,我试试吧。若捏疼捏伤了老太太,老太太可别怪我。” 老太太心里一拎,还没明白她眼里的那道光芒是个什么意思时,便感觉到腿上似被人拿住了麻筋一般,那个酸爽!偏这酸爽劲上来,叫她浑身一阵虚软,连喊着叫雷寅双住手的力气都似被抽空了一般。直到雷寅双暗笑着默默松了手,她这才缓过劲儿来,却是抬手就要去搧雷寅双的耳光。 雷寅双岂能叫她搧着,装着个本能模样那么抬手一格,她是一点事儿都没有,老太太哪里经得住,却是立时捧着胳膊就哀号了起来。 偏雷寅双还装着个茫然模样,问着老太太这是怎么了。直到金妈妈上前撸起老太太的衣袖,叫众人看到她胳膊上被雷寅双的手刀劈出的一道青紫,雷寅双才恍然道:“哎呦,这可怎么好,再没想到竟误伤了老太太。”又对老太太道,“才刚都说了,我打小习武,手劲大,没个计较的。而且,我们习武之人天生比别人警觉,便是有个苍蝇蚊子飞近了,我们都要本能地去灭了它的,再没想到老太太的手会突然靠过来。”又一脸疑惑道:“老太太突然把手伸过来,是要做什么的?”却是不待老太太答话,她便一撸衣袖,从金妈妈的手里抢过老太太的胳膊,大包大揽道:“没事没事,不过是一道淤青罢了,这种事我最懂了。当年练武时我可没少受过伤,这时候就该赶紧揉开了,不然得疼上好几天呢。” 说着,也不顾老太太的呼痛,就这么下着狠手地给老太太推拿起来,一边还不住口地安慰着老太太道:“老太太这会儿千万别怕疼,这会儿疼了,以后就不疼了。”又叹着气道:“都是我的不是,我再没想到老太太会突然伸手过来,不然也不会误伤了老太太。回头叫世子知道了,不定要怎么罚我骂我呢。我这就给老太太揉开,将功折罪!”说着,低头一阵认真“折罪”。 养尊处优惯了的老太太哪里经得起雷寅双的这一通野蛮推拿,早疼得有出气没进气了。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过来,刚才雷寅双眼里闪过的那道光芒是个怎么回事。她有心硬扛,可哪里吃得这份苦。有心挑剔,这会儿她的胳膊还被雷寅双牢牢拿着呢。于是她只得咬了牙,从牙缝间挤着话道:“不怪你,这原是个误会。” 雷寅双偷偷看看老太太,见她额头都见汗了,这才见好就收。她松了手,却还得好卖乖,站起身来,一脸局促不安地看着老太太道:“都是孙媳妇的不是,老太太怎么罚孙媳妇,我领着就是,只求老太太可千万别生气,我真不是有心的。” 老太太看看被生生揉得扩大了数倍的一片青紫色,再看看雷寅双,挤着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有心的。” ——你是故意的! 晚间,雷寅双得意洋洋地把今日交锋的过程告诉-江苇青,又晃着脑袋求表扬道:“我觉得我肯定是跟你学坏了。” 江苇青道:“那我还可以把你教得更坏些……” 干完了“坏事”,抱着因吃饱了而昏昏欲睡的雷寅双,江苇青的眼里闪过一片冰寒。 那日他对雷寅双说,除了那该他得的爵位外,他对这府里的产业一点儿没兴趣,其实这是他的真心话。可既便是他不想要这份家业,也绝不愿意叫自己吃了人的算计,所以他才在这府里到处安插了人手。而便是如此,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管了这府里的事。所以,当雷爹因他家里的不平静而不同意他和雷寅双的亲事时,其实他心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的。他认为,他娶了雷寅双后,老太太肯定是不会把家交给雷寅双来管着的,只要他们不跟老太太争权,只要他能掌握住自己的院子,他就能保证他俩的日子过得舒心顺遂。可显然他懂得权谋,懂得战略,却是一点儿也不懂得女人的内宅。便是他不想去惹他们,可看样子,别人偏要来惹他们的…… 其实依着江苇青那睚眦必报的脾性,他早想过,干脆弄死江承平得了。只要江承平一死,老太太那里没了指望也就安生了。可曾经死过一次的他,深深怀疑着死后有没有地狱一说,他更相信“现世报”,与其叫江承平就这么痛快地一死了之,他更宁愿他活着,带着卑微小心翼翼地活着。他要一点点地消磨掉江承平的所有希望,叫他永远能够看到前头的亮,却永远也得不到他一心想要的……所以这些年来,他才一直在韬光养晦着,一直瞒着这府里上下他真正的实力。而如今他却是后悔了。他想,他应该早些露出獠牙来才是,只有这样,叫那些人知道一个“怕”字,才叫他们轻易不敢来惹他和雷寅双。 当他把他的想法告诉雷寅双时,原本已经昏昏欲睡的雷寅双一下子就醒过神来。和江苇青一样,她也不相信人死后有什么地狱的。与其想着叫阎王爷来主持公道,她更宁愿自己替自己报仇。所以,她很支持江苇青对江承平的阴毒手段。至于老太太…… “放心吧,她不是我的对手。”她拍拍江苇青那光裸的胸膛,笑道:“有句话,叫: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更是无穷。你可别剥夺了我的乐趣。” 掌下胸膛上那细腻的肌肤质感,叫刚吃饱的雷寅双忽然又有点馋了,便装作不经意地模样,手指悄悄往那突起的一点樱红上抹过,皱着鼻子笑道:“我俩可真是天生的一对,都不是好人。” 江苇青一脸高冷地看看她,却是忽地就抱着她一个翻身,压在她身上笑道:“可不,天生一对,都爱扮猪吃老虎。” “你这是在自认为自己是猪吗?”将要被吃的老虎笑得一阵妩媚。 “不,我是只兔子,被你捡回家的小兔……” “啊,兔爷……嘶,又咬我!” “活该,该叫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兔子急了会咬人的……” 好吧,一夜无“话”。 且说次日一早,那堂上的自鸣钟才刚打过卯时,正酣睡着的老太太就被一阵动静给吵醒了。 她还没睁开眼,就听得一个声音在她的院子里大声说道:“啊?老太太还没起?是我来早了吗?……啊?我说话声音太大了?……哦,那我们小声一点。” 恰正是雷寅双的声音。 屋里的老太太忍不住一阵咬牙切齿。便是雷寅双已经放小了声音,可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醒了就是醒了,哪还能如年轻人那样,倒头就能再睡个回笼觉。 头一天如此,第二天照旧,当第三天,雷寅双再次于卯初就出现在老太太的院子里时,眼下有着一道青影的老太太只得硬撑着个笑脸道:“你还年轻,不必天天如此勤勉,熬坏了身子怎么办。以后你还是在老时辰跟老二一同过来吧。” 雷寅双脸上笑着,眼珠却在骨碌碌地转着。她想着,是不是找个什么法子,把这“晨昏定省”也给免了,省得她和老太太二人两看两相厌……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夺-权 第一百三十九章·夺-权 要说起来,程老夫人打心眼儿里就没瞧上过雷寅双。她一直认为雷寅双就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野丫头,驯服起来肯定毫无难度。可直到如今亲身对上阵,老太太才发现,那些流传千年的老话果然饱含着前人们无上的智慧——所谓“一力降十巧”,便是她这里有再多的精妙手段,遇上一个比大腿还粗的胳膊,最后吃亏的只能还是大腿…… 不过,老太太可没那么容易气馁。大兴这片土地上自古以来就讲究个孝道,这雷寅双嫁过来才几天就害得她又是失眠又是受伤的,老太太想着,只要她把雷寅双的恶行恶状宣扬出去,别说雷寅双,就连江苇青也得在她面前跪着。 于是,一向不怎么爱跟人走动的老太太,忽然就变得积极了起来,竟是连日往各家的聚会上走动着。 而因那时候雷寅双还在新婚里,照规矩是不好四处走动的,所以等她听到外面风传她在家里仗着武力欺凌长嫂忤逆祖母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若换作别人,比如小静,不定还真是个畏惧人言的。雷寅双自小就是个心理强大的,她认定是对的事情,便是全世界说她错了,她都再不会低头,又何况是些勋贵人家讲究个脸面,便是说小话,也往往只敢在背后,倒少有人敢把那些话搬弄到她的面前——其实细说起来,也不是没人搬弄,而是那些搬弄的人,最后总发现,下不来台的不是那雷寅双,而是她们自己。所以,在一个个见识过雷寅双的不好惹之后,便再没人敢惹她了。 比如,雷寅双新婚刚满一个月时,江家的一个族叔过大寿,那程老夫人带着何桦和雷寅双去人家吃寿宴时,便有人充着个长辈的模样,话里话外地教训着雷寅双不敬长辈不友妯娌。 雷寅双那火爆脾气,可再听不得人冤枉自己的,当即差点就掀了桌子,直指着那婶娘的鼻尖,逼问着她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那婶娘久在勋贵圈中厮混,一向习惯了便是谁心里有气,当众都不肯撕破脸皮的,哪里知道这雷寅双简直就是那绣楼上钻进的一只大马猴,竟是一点儿也不按套路走,当即被雷寅双问了个面红耳赤,嗫嚅道:“别人都这么说……” 雷寅双立时冷哼一声,不客气地一扬下巴,瞪着个大眼质问着那人道:“别人是谁?婶娘既然说是别人说的,那您指出一个人来。只要您指出那人,我只找那人评理去,再不跟婶娘相干!”——竟是一副咬死了不松口的模样。 那婶娘被雷寅双的质问逼得一阵下不来台,赶紧拿眼看向程老夫人。老夫人哪有不抓着这机会的道理,立时拍着桌子当众发作起来,喝斥着雷寅双道:“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雷寅双却摆着个“二愣子”的模样,冲老太太瞪着眼儿道:“老太太可别怪我说话难听,我这也是为了维护咱府上的脸面。话都传成这样了,便是老太太大度不跟那些人计较,我可再忍不得的!” 又回头瞪着那婶娘道:“您那些话的意思,不过是说我忤逆了老太太,欺负了大嫂子。今儿她们两个可都在这里呢,您当着大伙儿的面问一问老太太和大嫂子,我什么时候,在哪里欺负她们了?!人证在哪里?物证又在哪里?便是到了三司衙门,也没个没凭没证就给人定罪的!” 那程老夫人便是往外放着风说雷寅双种种不好,到底为了她自己的颜面,没肯明着说她和雷寅双之间交锋的过程。众人只知道雷寅双是个不听话的,老太太不满意这个孙媳妇,至于这孙媳妇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还真没人知道个详情。 众人都飘移着眼不接话,老太太见势头不妙,便默默咬牙忍耐下来,转头劝着雷寅双道:“不过是外面人见不得我们家的好,才传了那些闲话罢了,你婶娘也是关心你。” 谁知老太太摆着个息事宁人的姿态,雷寅双却更加不依不饶了,瞪着老太太道:“以前我不知道这些闲话也就罢了,今儿既然叫我知道了,我非要给自己讨个公道不可!” 又拿一双吓人的大眼睛,瞪着那早缩起脖子,一心想把自己埋进人堆里的婶娘,张牙舞爪地质问着她道:“老太太说婶娘这是在关心我,婶娘可别怪我这小辈不懂事、不领情,说实话我可真没瞧出来婶娘哪里是在关心我了。您老若真是关心我,听到这种闲话后,便是不指望你作为江家的长辈出面维护我这新进门的小辈,好歹您也该找我私下里问一问黑白曲折,而不是仅凭着一些空口白牙的道听途说,就当个罪证来质问于我!便是婶娘从没进过女学,也没读过什么书,想来也该知道什么是妇德妇言,什么是口舌是非的,偏您今儿这行径,知道的,只说婶娘是热心过了头;不知道的,怕要说婶娘这是犯了那口舌之诫呢!” 自来大兴就是个人情社会,人与人之间都讲究个情面,只要不是摆上明面的你死我活,一般来说大家都没个当面跟人撕破脸的。雷寅双的不依不饶,却是有违了那“见面留三分”的行为规矩,便有那脾气不好的长辈怒道:“逸哥儿媳妇,见好就收吧,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雷寅双立时扭头冲着那人就顶了一句:“被说闲话的反正不是您,您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再退一万步说,这可不关着我个人。我们同为江家人,我被人泼了污水,难道于整个江家的脸面上就有荣光怎的?!在各位长辈看来,今儿是我一个小辈牙尖嘴利不饶人了,可在我看来,我维护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体面,而是整个江家的体面。如果今儿我被自家人踩了都不肯开口还击,将来总有一天,我们整个江家的脸面都要被人拿来当作擦脚垫的!为防患于未燃,今儿我也不能放过这件事!” 此大义一出,顿时没人敢再开口了。 而,便是雷寅双没有搬出这套“大义”,只冲着她那副不管不顾要拼命的架式,这些人当即也认了怂,生怕自己被她这不懂规矩的“愣头青”给缠上。 雷寅双斜眼看着众人,心里却是一阵轻蔑冷哼。打在江河镇上时她就知道一个真理:凶的怕狠的,狠的怕恶的。这些人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 虽然赢了这一仗,可老是被老太太下着暗手,雷寅双心里也很是不爽的。于是,在江苇青于悄无声息中渐渐打压着江承平甚至他父亲江封时,雷寅双则想着怎么才能从老太太的手里收回管家之权。 偏她还没有个动作,老太太就又欺负到她这里来了。 这一日,是江苇青的姑父顺宁伯的生辰。一早,顺宁伯夫人就派人把老太太和何桦、雷寅双都接过府去。于闲聊中,老太太跟人说起如今是雷寅双在掌家的事来,却是把雷寅双当作当初的何桦一样来对待了。 雷寅双听了,哪肯像何桦那般老实地担了这虚名,立时回头笑道:“老太太可别打趣我了,那天老太太还说我太年轻,担不起这掌家之事呢。”又看着众人笑道:“不瞒各位,如今我们府里其实是程姨娘在管着事的,虽然老太太叫我和大嫂都跟程姨娘学着,可程姨娘怕是觉得我俩太年轻担不起事,至今也没敢放一放手呢。” 顿时,老太太的脸就黑了。 程姨娘管家的事,其实是京里一个公开的秘密。可便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到底是不能拿上台面来说的事,偏雷寅双这“愣头青”居然当众这般给捅开了。于是,众人看向程老夫人的眼里都带上了几分异样,甚至有那和程老夫人一向不对付的,假模假样地劝着她道:“哪个孩子天生就知道怎么走路的,总要慢慢历练着才能成长起来。自古慈母多败儿,你可不能因为心疼她们就误了她们呀。” 说得老太太一阵咬牙切齿,恨恨盯着雷寅双笑道:“是呢,老姐姐你说的是,到底还是我太心软了些,明儿就叫她俩学着当起这个家来,也好叫她俩知道知道,维持这一个家有多不容易。” 回府后的第二天,老太太果然就把府里的对牌交给了雷寅双,却是又于暗处和程姨娘商量了一通,冷笑道:“想从我手里□□,也不看看她的分量!” 不过,别说老太太瞧不上雷寅双,其实雷寅双心里也从来没瞧得起过这老太太。程老夫人可不是宫里的老太后,当年太后刁难雷寅双时,她是全然没法子的,谁叫太后不仅有权势,还有江苇青的真心敬重呢。可如今面对程老夫人,雷寅双便只当她是只纸老虎了——比武力值,老太太都经不起她一根手指头;比智力值,便是她也没多聪明,后面不是还有个擅长扮猪吃老虎的小兔呢嘛! 因此,当老太太和程姨娘一心想要看雷寅双管家的热闹时,却是根本就没想到,江苇青早已经在府里布下了暗棋,属于她们的那些手下才刚一消极怠工,这里雷寅双立时就扶持起了一帮新的人手,却是轻轻巧巧地就夺了权。 便是老太太指使着人去给雷寅双捣乱,那雷寅双仍是执行着“一力降十会”的野蛮政策,谁捣乱,一个字:打!打完了撵出去永不录用!居然没到三个月,还真叫这小两口把府里的管家权给夺了过去。 不过,雷寅双可不是个爱给人干活的。她得了管家权后,转手便把手中的权利分了下去,连一直被老太太架空了的何桦都得了好处,倒叫何桦看着雷寅双好一阵不知该说什么才是。 其实对于何桦,便是江苇青曾经那么劝慰过雷寅双,雷寅双心里仍是觉得对她抱着一份歉疚的。所以,一般来说,只要何桦脑子不抽抽,不被老太太利用着主动来犯着她的事,她都宁愿让着一点何桦的。 何桦虽然娇横,倒也不是全然不知好歹,何况这两年里她在这府里也颇受了一些从来没有过的搓磨,雷寅双暗地里的示好,叫她警觉又疑惑,偏她只要略跟江承平提及江苇青和雷寅双的事,那江承平便立时冷下脸来,不等她第二句话出口,他竟转身就走。叫何桦生气的是,每回他避出去,都故意往程十二的屋子里去。何桦不好跟江承平吵闹,便只好去找程十二的晦气,于是,大爷的院子里便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其实最近江承平的日子也很不好过。程姨娘早于暗处拿银子给他置办了一些产业的,可最近不是天灾就是*,居然连着亏损了好几个田庄及铺面,以至于叫今年的进益竟缩减了九成。偏如今他正谋着一个肥差,上下打点缺不得银子,而程姨娘那里却因老太太一个失手,竟丢了管家之进益……此时若是江承平还不知道这背后有江苇青的影子,他年幼时也再不可能有个“才子”之名了。 只是,便是他知道,此时也是形势比人强,他再抗不过羽翼已成的江苇青,只得默默咬了牙,继续于表面上装着个温驯兄长的模样。 可便是他于江苇青的面前装着个温驯兄长的模样,便是江苇青早决定了不让他得个痛快的了断,可总有这么个讨厌的人在眼前晃着,江苇青觉得自己大概也会忍不住干脆除了他算了。 而就在江苇青想着要不先把这人从眼前挪开时,雷寅双于意外中发现了一个人——当年她大闹江府时,那个曾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杀了个婆子的刺客! 第一百四十章 ·顶罪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第一百四十一章 ·秋狩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野战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天行健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第一百四十四章 ·虎威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奶奶……” 雷寅双看着板牙奶奶一阵哭笑不得。当年她之所以会跑到河边去捡回来一个什么捞什子世子,就是因为板牙奶奶听说她爹和花姨的事后,跟她说什么“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异想天开地想要给她爹捡一个现成儿子回来。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板牙奶奶这听风就是雨的禀性竟一点都没变。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样的人。”她安慰着老人家道,“他要是真变心了,那我就依着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休了他,踹了他,回头我就重新招个小女婿,照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她的胡说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捶着她的膝盖笑骂道:“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二人正笑着,账房门口垂着的门帘一动,一个身影托着个茶盘,一瘸一拐地进了账房里。 第一百四十五章 ·诡计 第一百四十五章·诡计 秋狩原是秋祭的一部分,天启帝下场意思了一下后,便再没去围场了。于是,从第二天起,众人就呼朋唤友地各自组了团。 京城人士自来赌性坚强,遇到这种可一较高下的场合,便是朝廷明令不许赌博,仍有人于暗地里打起赌约来。于是乎,那箭术出人意料的江苇青,和仅凭着一条长鞭就能猎得猎物的雷寅双,便成了各组人马相争的热门猎手。 可惜的是,这小两口不爱带着别人一起玩,单只他俩组成夫妻档,于围场里杀进杀出,叫人好不眼热。 那雷寅双自小打的都是真正的野味,这围场里放养的小动物自然不够她过瘾的。于是到了第三天,她就开始磨磨叽叽地跟江苇青抱怨着,想要到更深的山林子里去打猎。 江苇青原就答应过她的,所以倒也没有像她所以为的那样,找着借口来推托。不过,江苇青到底不放心就他们两个往深山里走,便硬是拉了苏琰,又让雷寅双叫上了石慧。 苏琰和石慧都以含着别样情绪的眼扫过江苇青,只雷寅双这傻妞什么都没察觉到,一马当先地进了山林子。 于是,当天,雷寅双又爆出个小热门,她打到一只豪猪。 这可是围场里没有的猎物。 于是次日,便有不少自诩少年豪杰的世家子弟们都学着雷寅双他们,往更深的山林子里过去了。 等雷寅双发现,山林子里到处都是人头,惊得鸟儿们都不肯出声了时,直气得她一阵跺脚。 同时被气得想要跺脚的,还有个江承平。 就如同江苇青已经摸清了他的禀性一样,他也差不多摸透了江苇青的行事规律。他猜着江苇青肯定是要全程黏着雷寅双的,也猜到了雷寅双肯定不愿意将就围场里那些现成的猎物,所以他将他的“主意”全都放在了这一片山林子里,只等找着合适的机会便要下手。却再想不到,因雷寅双一个无意的举动,竟勾得那些好胜的世家子弟们全都跟着钻进了这片山林,倒叫他的“主意”没办法施展开了。 万幸的是,这西山围猎原就定了至少要进行十天的,如今才过去五天而已,他还有一半的机会。何况,他曾亲耳听到雷寅双跟江苇青抱怨着山林子里人太多,影响她打猎的话。那江苇青哄着雷寅双说,要往更深的林子里去,且还答应这一回什么人都不带。 偷听到这一段对话的江承平,只顾着满心盘算着如何更改他的“主意”了,却是一点儿也没注意到,江苇青打眼尾处扫向他的眼风。 果然,到了次日,雷寅双和江苇青二人便再没出现在那片如今已经变得人山人海的山林子里了。 江承平着意观察了两天,才发现,他俩果然往更深的林子里去了,且果然就只他们夫妻两个。 如今已经是围猎的第八天了,如果他再不动手,只怕就要错过这一次的机会了。 一早,江承平假意收拾着自己的马匹,那眼却是一直在偷偷瞅着江苇青和雷寅双的动静。等看到他二人都上了马后,他便给福伯打了个信号,自己先骑马进了林子。 对身后阴谋一无所知的雷寅双和往日一样,跟江苇青随意说笑着。二人出了马场,刚要转进山林,后面忽然跑来一个侍卫,对江苇青道:“陆五爷请江世子等一等他,他就过来。” 这侍卫所说的陆五爷,除了江苇青的发小陆山,便再没有别人了。 前世时,这陆山就是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连带着教得江苇青也学了一身的不良习性,且最后二人都没得个好下场。这一世,江苇青算是“改邪归正”了,可那陆山却因没他那样的机缘,依旧还是那个不知上进的纨绔。亏得江苇青因对他心生有愧,一直死拖活拽着他,不许他堕落成前世那般的“臭名昭著”。 可便如此,在内心里一片阳光向上的的雷寅双看来,这陆山依旧算不得是个好人,偏一向待人清冷的江苇青,竟“顾念着儿时的旧情”,总愿意拉扯着他。 便是至亲至近的夫妻,雷寅双也不好干涉江苇青如何交友的。何况,她身边的那些朋友里,也有好几个是江苇青所不认同的呢。 于是她撇了撇嘴,挑着眉梢对江苇青道:“肯定又是缠着要跟我们一起走的。你可不许答应他!”说话间,恰正看到石慧骑在马上一阵东张西望,便对江苇青招呼一声,打算过去找石慧聊天。 江苇青正眯着眼眸看着那个走远了的侍卫,听她这么一说,便也扭头看了看石慧,叮嘱着雷寅双道:“你别走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了。”却是惹得雷寅双压着声音小声嘲笑了他一番,“还怕我丢了怎的?”便骑着马去找石慧了。 此时石慧仍在东张西望着。雷寅双靠过去后,便笑着问她,“你在找谁呢?” 石慧皱眉道:“我在找我弟弟。明明一同出来的,偏不知怎么就没了踪影。” 当年那赵六挑着小胖墩石贤去找雷寅双的麻烦时,雷寅双就已经摸透了石贤的性情。这孩子看似霸道,其实骨子里是个胆小如鼠的。她对石慧笑道:“你那弟弟,天生一副老鼠胆儿,他还能作什么怪?左右不过是在这围场里,你还怕他丢了怎的?” 石慧担忧道:“若只他一个,我也不担心了。可我最后看到他时,他是跟许丹青和何寿在一块儿的。那两个可是无法无天的闯祸精!” 那定武侯何寿是遗腹子,被家里宠得几乎要上了天。他表弟许丹青则是个老来子,且靖国公膝下存活的儿子,就只剩下他一个了,也是个早被家里惯得没了形状的。这二人合伙作起怪来,那威力几乎能够踩平半个京城。 雷寅双听了,不由也皱起眉头。 正这时,陆山的那个双胞胎妹妹陆月骑马跑了过来. 要说起来,其实陆月跟雷寅双的关系挺有些特别的。她们都当对方是好朋友,偏在别人眼里,总认为她俩是不死不休的“死对头”。之所以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却是因为她俩天生都是那种好斗的禀性,且还都不肯服输。往往一句话不对,二人就当众抬起杠来,虽然很快就会和好,可见惯了表面维持着“你好我好大家好”,背后却各种记恨的那些世家女子们,哪里懂得她俩之间的坦荡胸怀,却是不管她俩如何申辩她俩是好朋友,竟再没一个人肯相信这话的。连陆月的母亲都不肯相信。 陆月一过来便不客气地问着雷寅双和石慧,“你们看到我家崇哥儿没?” 雷寅双逗着她道:“你问人问题,不得先礼貌一些?” 陆月白她一眼,“我可没那个时间跟你玩笑,我正着急着呢!”又问道:“到底看到我家崇哥儿没?” 她说的是陆崇,她大哥和德慧郡主的儿子。那陆崇过了年就该九岁了,如今正是狗也嫌的淘气年纪。 正在找着弟弟的石慧顿时感觉到一阵不对劲,赶紧问着她:“怎么了?崇哥儿也不见了?” “嗐,”陆月着急道:“那小魔头,对他真是不能心软!前儿他差点就跟我五哥他们混进山林子里去了,亏得我大哥把他捉了回来。昨儿他就缠上了我,诅咒发誓说会乖乖在围场里待着,我看他可怜这才答应他的。偏这一错眼,人又不见了。不会是跟人溜上山了吧?哎呦,这可要命了!” 石慧的脸色一变,道:“前几天我弟弟就在闹着说要去后山的,说什么后山有老虎,他们约好了要去打老虎。”说着,忽地踩着那马蹬往围场里一阵张望,又道:“那时候许丹青和何寿也在的,我原没在意……” 另外二人听了,顿时也都学着她的模样,往围场里一阵张望。可到底围场挺大,只这么看着也看不清个人影,于是三人便都圈马进了围场。 三人分着三个方向把整个围场找了一圈,却是不仅没看到石贤和陆崇,连那许丹青和何寿的人影都不曾见到。 再次于围场边集合时,石慧身边还跟上了苏琰苏瑞两兄妹。不等雷寅双和陆月开口询问,苏瑞便已经抢着道:“我在马场时,看到他们几个在一起嘀嘀咕咕来着,可我才一走近,他们就全都跑开了。” 石慧皱着眉道:“只怕真去后山了。” 陆月一听就急了,拨转马头便要往后山方向寻过去。 苏琰赶紧拦住她,道:“后山那么大,只我们几个只怕不顶事。”又扭头对苏瑞道:“你去通知靖国公和陆家姐夫,叫他们多带些人手过来。”苏瑞走后,他又问着雷寅双:“逸哥儿在哪儿?” 雷寅双扭头往江苇青站着的地方看去时,却只见那里已经没了人。她这才想起来,她跟着石慧等去围场找人时,忘告诉-江苇青一声儿了。 “我去找他。”她道。 苏琰道:“你们也多叫些人手。”又道,“我们几个先往后山方向过去,只望能在他们进山前堵住他们。若是没能拦住,我们会在山口处等你们。” 雷寅双点点头,知道这时候时间耽误不起,便转身去寻江苇青了。苏琰则带着石慧和陆月往后山的方向过去了。 似乎是雷寅双那好运道又发挥了作用,她正准备找人问一问江苇青的去向时,就只见江承平的那个伴当,叫福伯的小老头儿向她跑了过来。 “二奶奶可是在找二爷?”福伯抹着汗道,“小的看到二爷带着陆家五爷兄妹两个一起进林子去了。” 雷寅双一听就拧了眉,瞪着福伯重复道:“你看到二爷带着陆家五爷,还有他妹妹,一起进了林子?!” 福伯被她那含着精光的眼瞪得蓦地打了个寒战,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应道:“是、是……” 虽然他家大爷早算计好了,以二奶奶的脾性,是再不可能容忍江苇青带着她的“死对头”陆月一起进山林打猎的,可他到底没个底…… 就在福伯以为大爷的算计大概是不灵了时,那雷寅双一挑眉,指着山林的方向问着他道:“那边?” 福伯顿时松了口气,连连点头道:“是、是,就是那边。” 看着雷寅双打马往他指的方向奔去,福伯抹了抹额头的虚汗,又心虚地往四周看了一眼,然后从树后牵出一匹马,急急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很快,福伯便于那个方向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二爷,”他冲江苇青叫道,“二奶奶等不及二爷,先进林子去了,叫我告诉二爷一声呢。” *·*·* 要说雷寅双真的会笨到信了福伯的话吗? 自然不会。 且不说她才刚跟陆月分开,只冲着江苇青,也不可能不跟她招呼一声,就丢下她自个儿先进林子去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肯定是个诡计了。 对于好奇心超强的雷寅双来说,便是知道这是诡计,她也再不可能会避开的。何况,那江苇青自来就最爱扮猪吃老虎了,她这也算是近墨者黑,见福伯那般说,她也不去拆穿他,只假装顺着他的话,往福伯所指点的方向过去。 只是,等她走出福伯的视野后,她便又圈马回来,偷偷跟在了福伯后面。因此,当自以为得计的福伯拐进山林去通知江承平时,他却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在他身后,那和江苇青汇合的雷寅双,正以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他的背影…… 第一百四十六章 ·熊孩子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第一百四十七章 ·意外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第一百四十八章 ·回京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 “啧啧啧,”那人咂着嘴一阵摇头,道:“听说今年赶考的学子特别多,老先生们都预测说,咱们府衙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里,百个里头能中一个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这真可谓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呢。” 另一个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健哥儿是什么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说,健哥必定能够高中!”说着,冲虎爷一抱拳,笑道:“我在这里先预贺虎爷了。” “多谢多谢。”雷寅双冲着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于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没赶上个好时候。咱大兴刚建国那会儿,那百里外的旧都还是京城时,咱这江河镇怎么着也算得是京郊畿县。自来京畿学子高中的机率就要远比其他地方的学子多上几成,若我们生在那个时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气下场一试运气的!” “得了吧,”虎爷雷寅双兜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个脑崩,笑道:“你忘了?那时候天下正乱着呢,除了咱大兴国,东边还有个什么应天国,中原还有个大龙国。那会儿连鞑子的狄国都还没有完全灭国呢!那么乱,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么科举给你参加。便是鞑子的科举,会许你个汉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个时候,我看这会儿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逃难躲鞑子呢!” 她提到那几个国号时,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飞快看了雷寅双一眼,冲她喝道:“看来你闲着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过来学着怎么算清你这糊涂账!” 雷寅双一窒,立时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冲三姐迎了过去,扒着那柜台道:“就是这账记得糊涂,我才算不过来的。” “那你不会记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双立时喊冤道:“哪里是我记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记的……哎呦!” 她话音未落,就叫正好买菜回来的胖叔在她脑勺后面敲了一记,怒道:“明明记账是你的事儿,你求我帮你,我才免为其难帮你记上两笔的,这会儿你倒嫌我记得不好了?!赶明儿你还是自个儿记吧!” 雷寅双再没想到叫胖叔抓了个现行,便回头冲胖叔皱着鼻子又是一阵讨好的笑。她正想着要怎么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着那个白色陶罐,拄着根拐杖艰难地迈过客栈那高高的门槛,便忙丢开胖叔迎了过去,一边叫道:“奶奶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也该叫我过去才是。” 板牙奶奶将那罐子递给她,摇头道:“整天坐在家里也无聊,趁着把罐子还你的当儿,我也上街来逛逛。”说着,抬头看看站在柜台边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双的胳膊,“我有话问你。” “哎。”雷寅双应着,搀扶着已年过七旬的板牙奶奶穿过柜台,来到后面的账房,一边回头招呼了一声:“大牛,倒杯茶来。”一边问着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问你呢。”板牙奶奶拉着雷寅双在桌边坐了,问着她道:“健哥儿走了多久了?” “得一个月了吧。”雷寅双道。 “那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板牙奶奶问。 雷寅双笑道:“科举过后还要等放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若中了还有殿试,我算着,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来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拍着雷寅双的膝盖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儿赶考,他俩不说留下来照应你,倒带着小石头送你娘回乡了。” 雷寅双笑道:“这原是我娘的遗愿。这都十来年了,总因路远没能叫我娘落叶归根。如今正好赶上有顺路的船,多难得的事儿。不然那么远,又只有我爹和花姨两个,加上小石头,我还不放心他们呢。再说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镇上又有你们大家伙儿照应着我,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盖。 雷寅双便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对了,”板牙奶奶道,“这一打岔,险些忘了。这人一老吧,就老爱琢磨一些有的没的。我想着健哥儿这一去赶考,不会不回来了吧?那戏文里的蔡伯喈、陈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后变心的。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大咧咧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可得上着点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别像戏文里的赵五娘和秦香莲那样,傻傻地在家等了那么多年才想起来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时候,什么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因今儿突然想到,怕到时候忘了,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儿的。你可千万自个儿记在心里,到时候就依着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吗?”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变心,看咱鸭脚巷的老少爷们哪个肯饶他!”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大结局 三姐防盗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抬头,就只见雷寅双以毛笔的笔杆敲着脑袋,正看着柜台上摊着的账本发着愁。 她立时一旋裙摆,转身便要出去。 可雷寅双已经看到了她,忙不迭地丢开手里的笔,直接就从柜台上面翻了出去,伸手拦在她的面前,冲她皱着鼻子讨好笑道:“姐姐来都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又要走?” “说什么?这还不明白!”三姐白她一眼,指着柜台上摊着的账册道:“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叫我,我来都不来!”她绕开雷寅双又要往外走。 雷寅双忙拖住她的胳膊,谄媚笑道:“好姐姐,救我一救。你知道的,我打小看到这些数字就眼晕。”她双手合十,冲三姐摆出个苦瓜脸。 三姐瞪了她一会儿,无奈一摇头,道:“那时候就叫你好好学,偏你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刻都坐不住,现在抓瞎了吧!”虽然抱怨着,可她到底还是被雷寅双拖到了柜台后面,一边又道:“现在有我帮你,等健哥放了榜,再放出去做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有健哥啊!”雷寅双理直气壮道:“到时候自然有他看这些捞什子账本,才不用劳动我呢。” 三姐又横她一眼,冷笑道:“那他娶你干什么?!” “嘿!他娶我难道就是叫我替他看账本的?!”雷寅双答得更理直气壮了。顿了顿,她又将脑袋凑到三姐耳朵旁,小声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花姨和我爹希望他娶我,你说他是会娶我,还是会娶你?” 三姐脸色一变,啪地将那才拉过来的算盘往柜台上一磕,唬得雷寅双一眨眼,立时咬住唇不吱声儿了。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三姐冷冷道。 雷寅双想说,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可看看三姐不豫的神色,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这话以后再不许说了。”三姐一边对着账册打着算盘一边道:“你是说着无心,旁人听者有意,还当我跟健哥之间真有什么呢。一传二二传三,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她停住手,横了雷寅双一眼,道:“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以后改一改你那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吧。” “哦……”雷寅双乖乖应了一声儿,便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三姐打算盘。 她正看着,忽然有人敲了敲柜台。雷寅双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板牙,便笑着翻起柜台上的盖板钻出去,道:“你这是才上差呢,还是下了差?” 板牙道:“哪有那好命,这时辰就下差了。正巡街呢。”又道,“还有豆浆没?早起时奶奶说想喝豆浆来着。” “有有有,”雷寅双应着,“你去巡你的街吧,回头我给板牙奶奶送去。” “不用,反正我也要回家一趟的。”板牙道,“我自个儿去后厨拿吧。正好,我听说你收留了个小乞丐,我看看。”说着,便熟不拘礼地掀着帘子进了后厨。 雷寅双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忽然回头对三姐道:“我做人有那么不靠谱吗?连他都管着我!” “有。”三姐头也不抬地应着。 雷寅双一撇嘴,便掀着帘子跟在板牙后面进了后厨。 这会儿胖叔已经去集市上买菜了,后厨里只有小兔在擦洗着灶台。这是她收留小兔后的第三天。要说小兔似乎确实不怎么会做事,一开始时,不是磕了碗就是打了盆,叫胖叔时不时就要冲他嚷上一嗓子。可到了第二天,胖叔就不怎么冲他嚷嚷了,因为他似乎模仿能力特别强,不过一天而已,做起事来,至少那模样已经像那么回事了。今儿是第三天,早饭后,胖叔居然肯放心留小兔一人守着厨房,自个儿去了集市上买菜。 雷寅双进来时,小兔正跟板牙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她自然知道,板牙是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威吓小兔的。而小兔显然是被板牙那身衙役的黑皮给震慑住了,这会儿正带着兔子般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板牙的一举一动。 “就是他?”板牙回头问着雷寅双。 “啊,是。”雷寅双道。她知道,怕衙役的不仅只有小偷地痞逃犯,还有他们这些曾在街头讨生活的乞丐们。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兔的肩,安抚着他道:“你别怕,这是板牙……你得叫他一声哥。不过他没我大。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凑到小兔耳旁小声道:“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她这番话,把板牙想要震慑小兔的企图破坏了个一干二净。板牙无奈看她一眼,不死心地又威吓着小兔道:“对,只要你不犯事,你就不用怕我。” 而事实上,一个黑衣衙役忽然闯进厨房来,也真把江苇青给吓得不轻,只当他的身份暴露了。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那一直捏着抹布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虎爷雷寅双只是看起来大咧咧的,她想细心时,还是挺能细心的,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轻微动作,便笑着推了推江苇青,道:“他是来打豆浆的,还不快去!”又嘱咐了一句,“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陶罐装。”然后横身堵在板牙和小兔中间,对板牙笑道:“罐子先放在你家里,不用特意送回来,等我有空了再去取,顺便也看看板牙奶奶。” 板牙应了一声,便被雷寅双半强势地推出了厨房。他不满地看着她道:“我是为你好。不明不白收留一个人,总得有人震慑一下他,不然万一他起了坏心怎么办?” “知道知道,”雷寅双敷衍笑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我信我看人的眼光,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人。” 板牙没吱声儿,只斜眼看看雷寅双。雷寅双默了默,道:“就只那一回没看准。” 板牙也默了默,看着柜台后面打着算盘的三姐小声道:“那时候你还闹着要留下他做你的弟弟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小兔隔着帘子递出个白色罐子,板牙才从沉默中回神,对雷寅双道:“都忘告诉你了,京城那边有消息说,在荒山上发现了那个世子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了。”又叹了口气,道:“这案子总算结了。” 雷寅双则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活该!” 二人各自走开后,厨房那垂着的半截门帘后,小兔江苇青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抹布。因为他知道,一旦官府认定了他的死亡,那离他真的死去也就不远了。 这会儿,客栈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正高声谈论着五月里皇帝要下旧都南巡的事。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往旧都方向逃,就是因为他知道他舅舅每隔三五年便要回旧都一趟的。在京城,如今已经升任为御前禁军统领的江承平是再不可能叫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的,所以他才想着来旧都寻找机会。可以如今这情况来看,只怕他机会渺茫。 且,他有种感觉,怕是那些杀手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利刃在暗处等着他了。而他,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感觉到危机时,竟一点儿也升不起逃跑的念头…… 他挑起门帘,看着柜台后面头凑头站在一处的那两个年轻妇人,心里不禁一阵羡慕。逃亡前,他可以说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九岁,几乎人人对他都是谦恭有礼,再没人敢反驳他一个“不”字,可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也从来没有人像对虎爷那样,便是嘻笑怒骂,骨子里则是掩饰不住的关怀…… 忽然,虎爷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江苇青手一抖,立时放下帘子,回身过去继续擦着那已经被他擦得纤尘不染的灶台。 不一会儿,虎爷雷寅双便探头进来了,对他笑道:“看来我给你起名儿起错了,倒叫你看上去真跟只兔子似的,老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干活,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而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把龙川客栈当你的家,把我当你姐。等时间处长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胖叔也好,板牙也好,哪怕是防卫心最重的三姐,也都会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的。” “喂!”三姐立时在她脑勺后面叫道,“我怎么防卫心重了?!” 虎爷冲江苇青吐舌做了个鬼脸,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雷寅双正要过去安抚炸了毛的三姐时,一个客人忽然拦住她,对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赶考了?”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