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逐千金的归园田居》 第一章 倒霉千金 李微然是被一声惊雷炸醒的,她抬头看了一下床头的液晶钟,两点二十五。 窗外电闪雷鸣,开始有雨淅淅沥沥而来。 李微然从床上跳了下来,抓起雨衣一边穿一边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夜色里。 她的荷花啊!还差一场月光,明早就可以收获了,哪知道半夜竟会下起雨来。 她预售的一千瓶荷花纯露都已售罄,到时候让她拿什么跟那些粉丝交代。 没错,李微然是一位网红,不过她跟那些执着于大牌包包化妆品整容炫富的网红们不一样,她的卖点是纯净的甚至有点古意的田园生活。 自从三年前毅然决然的从大城市的三甲医院辞职以来,她遭受了太多的质疑。最不理解她的就是她的父母。 在他们的眼中,李微然用前半辈子拼尽了全力终于挤进了首都这样的大城市,还是事业单位,五险一金啥都有,甚至没有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一句话,不喜欢,说走就走了。 简直比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徐志摩还要潇洒。 辞职后干点别的什么也就罢了,偏偏跑去种地,想当年李微然爸在农村的时候,爷爷奶奶咬紧牙关供他上学,为的就是将来不再种地,谁知道这还不到三代,转了个圈,唯一的女儿又跑去种地了。气得李爸扬言要和她断绝关系。 不过李微然不在乎,人活一世,实在去日苦多,干嘛要让心为形役呢。 她撑着一只小木船,往荷花深处划去,不到半小时,船尾的塑料薄膜下已经堆了好几桶荷花了。 雨越下越大,荷花池里漫起了一层淡淡的水雾,天空忽然变成了半透明色,一朵朵的荷花亭亭玉立在无边的夜色中,竟然透露出几分诡异,似仙似妖起来。 饶是李微然这种胆子大的姑娘,心里也不由地有点打鼓,她嘴里大声地念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一边调转船头往回划。 忽然船桨不知道绊倒了什么东西,竟在水中硬生生折断,李微然一个重心不稳栽到了水中。 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境光怪陆离,荒诞又脆弱,李微然不停地挣扎着,却觉得双手好像被人抓住了。 “不准松手!我看看这个小贱货还敢不敢再去勾引人!也不撒泡尿照照,就算你跟你那戏子出身的娘一样,不要脸豁得出去,人家谭少爷有眼睛看你一眼?” 有人在她背后恶狠狠地说到。 李微然觉得胸口快要炸裂了,溺水的感觉真得生不如死,她剧烈地挣扎着,感觉意识又一次渐渐地抽离。 就在她快要溺毙的时候,被人抓着后脑勺的头发猛得从水里拉了出来。 大概觉得折磨够了,她像个破旧的布娃娃一样被人扔到了湖边的草丛里。 李微然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上,不停地有水从口鼻腔咳出,鼻涕口水混在一起,简直毫无形象可言。 她记得自己半夜掉进了荷花池,现在却艳阳高照,这是哪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稍微恢复了点神智就开始打量起四周来。 人工湖,到处都是修剪得宜的花木,这应该是一座公园,面前还有一群人,居高临下,面色不善地瞪着她。 而且,他们都还穿着,古装! 天哪,这是在拍戏吗? 自己是不小心闯入了别人的片场? 李微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觉的,她就想赶紧离开。 可是当她想要爬起来的时候,却突然觉得身体好像有千斤重,刚爬起一点点还没站稳,又突然重重地摔倒外地。 人群中发出一阵嗤笑声,显得特别鄙夷。 这也太没礼貌了!李微然不由一个白眼翻了过去,拍拍手刚想再次站起来,却突然一眼扫到了自己的手,白白胖胖,手心手背,都是肉。 她不敢置信地将双手在面前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摸摸自己的胳膊,摸摸自己的腿,天哪,都是肉! 要知道,她一米六七的身高,体重就从来没有超过一百一十斤,可目测现在的这具肉体,至少两百斤没跑。 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茫然地朝眼前那群人看去,希望能从他们身上找到答案。 人群外忽然传来一声低笑。 “钱嬷嬷。” 那人唤道。声音十分好听,如黄莺出谷般。 众人闻声纷纷让开一条道来,李微然看到了那个少女。她穿着樱花粉的上衣,上面用银线着小朵小朵的兰花,水绿色襦裙。站在一株盛开的绣球花下,笑盈盈地看着众人。 “三小姐,你怎么来了?” 一个看起来长得很壮实的中年妇女满脸陪笑地凑上前去,从李微然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她半湿的袖口和裙角。 看来刚才把自己摁到水里的必她无疑了。 钱嬷嬷。 李微然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今天府里办春宴,你们不要把动静闹得太大,免得叫别人看了笑话去。”绣球花下的女子轻声细语地说道,视线一转,在李微然身上停留了两秒,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你们从后面的小树林里走,把她押入柴房,晚上听母亲处置!” 众人无不应是,哗啦啦地冲过来架起李微然风一般地朝柴房走去。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李微然还是不得不认命地发现,她,穿越了。 大概在这具肉体的主人被那些刁奴反复摁入水中折磨的时候,落入荷花池的她穿了进来。 李微然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腿,这也太悲催了。 别人穿越都是公主千金的,一醒来就有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侯着,一屋子的山珍海味等着,从此穿金戴银,跟各路帅哥谈恋爱好不潇洒,可她…… 一来就差点没被人弄死不说,还穿到这么一个大胖子身上,看这样子,这胖子命也不太好,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要被这些人羞辱。 听那些刁奴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勾引,什么谭公子,好家伙,敢情身为下贱,心比天高啊。 李微然刚来这个世界,惊魂未定毫无头绪,又浑身湿淋淋地被丢到了柴房,又冷又饿中忍不住大哭一场,终于在饥寒交迫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章 驱逐 第二天天还没亮,头重脚轻的李微然就被人踹醒,强行塞进了一辆马车,里面还有两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丫头。 马车从后门出去,沿着一条大街走了约半个钟头,然后拐进了一条颠簸的小道,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天渐渐地亮了起来,道路两边尘土飞扬,不停地看到有人挑着担子进城。 除了车夫,那车上就剩下了李微然和那两个小丫头。 两个小丫头哭了一路,日上三竿,终于哭累了。 “你们叫什么名字呀?” 李微然笑眯眯地问她们。 虽然很悲催,遭遇很坎坷,抓了一手烂牌,昨晚还想着要不今天寻个死,看看能不能穿回去的李微然,此刻看着马车外的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突然决定还是好好活下去。 万一穿不回去,岂不是白死了? 两个小丫头睁着迷迷蒙蒙的泪眼见鬼一样地看着她。 “七小姐,我是流觞啊。” 其中一个圆脸的小丫头开口说到。 七小姐?李微然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有这么倒霉的小姐? “他们把我打了一顿,今天早上起来,我发现什么也记不得了,可能脑子被他们打坏了。” 李微然咧开嘴冲她们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两个小丫头皱着脸,眼中的委屈瞬间都变成了同情,也不知道是同情李微然还是同情自己,她们互相对视一眼,突然又哭了起来。 “哎呀,你们别哭了,都已经这样了,哭有什么用,不如你们跟我说说现在的情况,看看咱们能不能做点什么。” 李微然被她们哭得头都大了,哄完这个哄那个,两个小丫头也不过十一二岁,在自己那个世界估计还在上小学,正是心肝宝贝的年纪,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跟着自己一起被罚。 李微然使尽浑身解数,半蒙半猜,终于把这个世界自己的身世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在这里,她叫秦陌,是秦府排行第七的庶女,在她前面还有六个嫡出的哥哥姐姐,秦陌的娘是梨园戏子,生秦陌的时候难产而死。 李微然不由满脸黑线。 据两个小丫头了解,秦陌从小就好吃,六七岁的时候就已经胖的像个球了,因此很遭父亲的嫌弃。 在这种封建社会,庶出,亲爹不疼,亲娘已死,还有六个嫡出的哥哥姐姐珠玉在前,这还怎么混?怪不得在这个家里被欺负得连个丫鬟也不如。 偏偏这个秦陌还是个大花痴,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了千娇万宠的三小姐秦柔的未婚夫婿谭松明。 谭松明是江南百年书香门第谭家的嫡孙,两榜进士出身,少年才俊,更难的是还长得一表人才。用两个小丫头的话说,那是驸马也做得的。 偏偏秦陌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跑去给人家送点心。被拒绝了竟还要硬往人家手里塞。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饶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李微然,也不由得狂汗,这让她顶着这具肉体情何以堪啊! 好好的给人家送什么点心?又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好吃! 而这两个小丫头,一个叫流觞,一个叫曲水,五六岁被买进府就跟着秦陌。这次秦陌被大太太一气之下赶到了离京四百多里外的周家庄,两个小丫头也一并被赶了出来。 让这两个小丫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不仅仅是离开了雕栏画栋的秦府和热闹繁华的京城,据说这个周家庄穷山恶水,是个连口饱饭也不上的地方,那里的村民大多面目狰狞,夜里还会捉了小娃娃去吃。秦府的那些家丁每次吓唬自己不听话的小子,都会说,再闹就把你送去周家庄。 听说秦家祖先曾在此落草为寇,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征西大将军魏无信,后被招安,借此翻了身。发迹后的秦氏先祖为了警示后人,这才买下了这块地。 有没有警示到后人,李微然不知道,但大太太恨秦陌恨了八个洞,她现在倒是清楚得很。 接下来要怎么办?周家庄,穷山恶水。怎么个穷山恶水法呢?都是沙地?盐碱地?半年不下雨,一下下半年?不会寸草不生? 李微然用胖得几乎看不到骨头的手吃力地托着双下巴苦苦地思索着。不过首先,她得把肥给减了,这举手投足的实在太费劲了。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笨拙地挥舞着手在身上从头到脚地摸索了一圈,除了腰带上有块象征着秦府小姐身份的羊脂白玉,头上一根盘发的素银簪子,再也别无长物。 “七小姐你在找什么?”瓜子脸的曲水怯怯地问道。 “银子啊。”李微然颓丧地说,“好歹是个小姐,怎么比我当初辞职的时候还要穷!” “什么纸?”流觞疑惑的看着她。 李微然连忙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第三章 生病 日出月落,马车行驶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停了下来。 李微然从来没有坐过马车,更何况古代的马车又没有避震装置,把她颠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外加前天夜里在柴房又受了凉,马车停的时候她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怎么被人从那车上拖下来的都不知道。 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五天。 刚上马车的时候,她还想着既然暂时回不去,不如索性就当是一场异时空旅行好了!到哪里她还不就是她李微然么。只要她的记忆还在,有之前受过的教育,习得的技能傍身,到任何地方应该都不会过得太差的。 可是这个念头还没在她心里生根,就被这一路没日没夜的颠簸给颠没了。 在这个世界,活着好难啊。没有动车,没有网络,没有咖啡,没有奶茶,没有晕车药,现在她病了,连退烧药也没有。 李微然在梦里迷迷糊糊地想着。 有时还会梦到一个小女孩,粉妆玉琢的十分可爱,她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端坐在一张小杌子上,虽然年幼,却已可以端见日后的惊人容色。 旁边斜倚在贵妃榻上的夫人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光阴鸷,随后示意身边的丫鬟。 丫鬟会意,又往小女孩手里塞了几块糕点。 “春水姐姐,我吃不下了。” 小女孩脆生生地说。 “七小姐,那我们就先喝点茶。” 丫鬟说着殷勤地给她端了一杯茶水,揭开杯盖,上面满满地飘着一层山楂。 小女孩看着茶杯犹豫了下,还是接过皱着眉头咕噜噜喝完了。 …… “七小姐,来,今天这蹄髈不错,你多吃点!” …… “七小姐,这是稻香村刚出炉的驴打滚,还热乎着。” …… 场景走马灯一般变换,却都是那夫人身边的人在哄着小姑娘吃各种各样的东西。 到后来,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小胖子。 小胖子躲在无人的花园里抠着自己的喉咙,一边擦眼泪一边吐得昏天暗地。 …… “老爷,明天燕王妃要在西郊办马球会,我打算带着几个姑娘去长长见识,不过今天试马的时候,陌儿试了半天,连马背都爬不上去,你看这到时候四处都是公侯夫人的……” “那就让她别去了,也不知道随了谁,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 “谭公子现在正在花园里和哥哥们比试文采,我亲手做了一盒子点心,你去帮我送给他,并且不能说是谁送他的。” 美丽的少女冲小胖子眨眨眼睛,手里捏着一朵珠花在她面前晃了晃:“事情办好了我就还给你!” …… 春日桃红柳绿蝶舞蜂飞的花园里,几个青年才俊正在八角亭里吟诗作对。 小胖子脚下生风般地跑进亭子,将紧紧抱在怀里的一篮子点心塞到了一个身穿湖绿色长袍的青年男子手中。 那男子十七八岁左右,面如冠玉身姿挺拔。 李微然在心中暗自嘀咕,是有几分姿色,怪不得那两个小丫头说他驸马也做得。 只见那驸马也做得的青年男子一见小胖子如此行事,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他后退一步,避如蛇蝎一般连忙将篮子推了回去。 “七小姐请自重。” 四下里忽然响起了几声讥笑声。 那青年男子一听,不由得脸更黑了。 “啪!” 旁边站着的另一个墨色长袍的青年忽然抬手就给了小胖子一巴掌。 “真不要脸!我们在这里,凭你也有资格往上凑!” 小胖子白面馒头一般的脸上瞬间浮出了五道红色的指印,她眼中的泪忽然就涌了出来。她只是捂着脸呐呐不敢言。 李微然知道,她要是说了,她娘留给她的唯一的一朵珠花就要不回来了。 …… 李微然在梦里哭喊起来。她明明知道,这是属于秦陌的记忆。可是那惊惧不安的感觉,锥心刺骨的疼痛太过于强烈,以至于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把秦陌短暂的一生又经历了一遍。 第六天清晨,当太阳透过低矮破旧的窗棂照到李微然脸上的时候,她猛得睁开了眼睛。 “七小姐,你终于醒了!” 流觞抓着她的手,喜极而泣。趴在她床尾睡着的曲水闻言也猛得抬起头殷殷地望着她。 李微然看着她们熬得通红的眼睛,心里忽然漫起浓烈的感动和悲伤。她知道,这感觉也是属于秦陌的。 李微然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前一世,秦陌那么努力地隐忍低调,知道自己在秦府无所依靠,所以小小年纪不惜自毁,让所有人觉得她好吃愚蠢又懒惰来换得一时安稳。 可结果怎么样呢?还是依旧无法避免被人打击陷害,最后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可见有时候示弱并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一味地退让搞不好只会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让自己退无可退。 那么现在,作为秦陌活过来的李微然又该如何自处呢? 她转头看向低矮的窗户,阳光明媚刺眼,她微拢五指搭在了眼皮上。 这么好的太阳啊,正合适春播呢! 她断过流觞端过来的半碗粥一饮而尽,然后翻身下床。 可能是在床上躺太久身体有点虚,脚刚落地,两腿打了个颤犹如踩在了棉花上,差点没站稳。还好曲水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短暂的眩晕过后,她刚想要出去走走,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四章 再次被赶 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近,两个小丫头看着秦陌不由抱在一起瑟缩起来。 “小……小姐,外面……怎么了?” 流觞盯着门外哆哆嗦嗦地问道。 李微然,哦,不,应该是秦陌了。 秦陌不由再次叹了口气,这两个小丫头跟着之前那个秦陌到底在秦府里受了多少欺负!堂堂将军府出来的女使,不说气势高于普通百姓了,怎么一有风吹草动就成了惊弓之鸟,这畏畏缩缩的样子,连乡野村夫家的女子也不如啊! 秦陌看了她们一眼,只好自己去开门,手刚搭上门栓,只听得一阵震天响的拍门声传来,秦陌的手被震得发麻,几乎推不开门栓。 门外是一个小小的院子,此时被十几个身穿粗葛衣裳的壮汉挤了个满满当当。 秦陌藏在袖中的手狠狠地掐了一下另一只手的虎口,以抵抗脑中忽然腾起的那阵晕眩。 她不禁想到,还好这个秦陌身体足够壮实,要是换成她前世那个身材,这在床上躺个五六天现在哪里还能站得起来! 她缓缓地迈步走了出去,站在屋檐下,用自认为最不好惹的眼神从左到右扫视了一圈。 “各位有何贵干?”她朗声问道。 为首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只见他油腻腻的脸上挂着一丝谄笑,一双鼠目此刻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秦陌。 “七小姐,奴才是周家庄这边的管事,您可以叫我王显贵。” 秦陌冷冷地看着他:“原来是王管事。不知道王管事大清早带着这么多人气势汹汹地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王显贵对秦陌脸上的不快视而不见,依旧谄笑着道:“是这样的七小姐,这不马上要到立夏了,松安这里的习俗要在这一天之前请人做场法事好保佑庄子这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你们做你们的法事,关我何事?” “那王神婆是我们好不容易挤掉其他庄子才请来的,往年她都住在这里,”王显贵说着往秦陌身后一指,“我们本来也不想来叨扰您,可是周家庄实在是再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地方了,所以还请七小姐能挪个地方。” 秦陌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正是自己落脚的地方。 他语气恭谨,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截然相反。那一刻秦陌明白了什么叫用最软的语气说最硬的话。 秦陌虽然来自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没有什么阶级意识,可是并非对什么是主子什么是奴才一无所知。眼前这个奴才明显就是想要欺负到主子头上拉屎。 不知道为什么,一阵邪火忽然从心头冒了出来。被陷害从京城赶到这里也就算了,现在连这两间破屋子也不给她住? 秦陌气得声音都在发抖,她咬牙切齿地瞪着王显贵:“那我要是不让呢?” 王显贵闻言挑了挑眉,脸上依旧笑嘻嘻的,道:“那奴才们就只能帮帮您了!”他说着一挥手,站在他身后的那十几个壮汉黑压压地就要冲进来。 缩在屋子里的流觞和曲水见状不由吓得哭了起来。 秦陌听得她们的哭声,忽然觉得一阵无力感袭来,她努力压下心头的怒火,张开双臂挡在了门口。 阶下的王显贵眯起眼睛看着她,正要开口让那些人强闯的时候,秦陌忽然一改之前冰冷恼怒的态度,笑着说道:“不就挪了地方么,哪里需要劳动王管事!放心,我们这就挪!” 王显贵心头冷哼,上头说得没错,这小丫头果然是个贱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非要真得给点颜色了才知道厉害。 五天前送秦陌来周家庄的一位姓钱的嬷嬷特意来找过他,并且知会他,这位虽然对外说是来养病,其实是在府里犯了错来思过的,不要因为她是秦府小姐就对她格外优待。秦府小姐也分三六九等,有那真正的大家千金也有这样的贱坯。 钱嬷嬷临走前还暗示过他,如果表现得好,府里会考虑让他去管京城郊外的庄子。 京城郊外的庄子! 王显贵每次一想到这点就不由两眼发光,恨不能立刻弄死这个七小姐好去邀功。 秦陌转身进了屋,抬起袖子擦干了两个小丫头脸上的泪水,然后一言不发地收拾起了带来的行李。 两个小丫头见状,一边抽噎着一边帮忙收拾。 主仆三人就这样凄凄惶惶地被赶到了周家庄边上的一处荒地上,在齐膝高的野草中,三间几乎快要倒塌的茅草房就这样出现在了秦陌面前。 “小姐,这房子能住人吗?”曲水迷茫地看着秦陌。 秦陌苦笑,能住如何不能住又如何,她们难道还有别得选择吗?不知道夜里睡着之后这房子会不会突然倒了将她们压死。 秦陌安抚性地拍了拍曲水的肩膀,一马当先朝那茅草房走去。薄薄的鞋底踩在粗壮的草秆上硌得脚底板疼,秦陌皱皱眉头没有吭声。现在她就是身后这两个小丫头的精神支柱,要是连她都露出对目前处境的抱怨和不满,这两个小丫头就更没法过了。 不论如何,也是她这个主子没用,害得她们也跟着她一起被发配。 这三间茅草房也不知道荒废了多久,屋子里的野草都长得老高,梁上更是结满了蛛网。 只有屋前种着一株桃花,此时一树灿烂的桃花还透露着那么一点诗意。 秦陌心想,总还是有点好的。 秦陌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将屋子里的野草拔光了,又用一根枯树枝绑着拔下的野草将梁上的蛛网清理干净,然后趁着最后一缕霞光将两扇破破烂烂的门修得勉强可以用。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主仆三人这才发现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可是哪里有吃得呢?之前她们住在秦府修建的那座别院,厨房里还能找到一点吃得,可是她们现在仓促间被赶到这里,根本来不及也想不到去厨房带点吃得。 看着两个小丫头饿得眉头紧蹙又努力不想让她担心的样子,秦陌咬咬牙,起身推开门朝最近的那户亮着灯的人家走去。 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看看能不能讨点吃食了。 第五章 欺辱 秦陌边走边在夜色中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穷山恶水的周家庄。 确实是穷,看这些房子就知道了,几乎都是茅草房,虽然比她们现在安身的那两间好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隔着低矮的院墙朝里看去,家中也大多家徒四壁,许多人家都是黑灯瞎火的,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没钱点灯。 秦陌敲开了几户亮着灯的人家,可是她不但一无所获还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老娘我都恨不能去要饭了,你个小叫花子还跑到我家来要饭,眼瞎了吗?” “滚滚滚!哪有吃的!妈的我还饿着肚子呢!” …… 秦陌摸摸怀中那个素银簪子边在村子里边晃荡边垂头丧气地想,看来今晚只能委屈流觞她们跟着自己饿肚子了,等天一亮她就找个地方把这簪子卖了换点吃得。 正想着,忽然看到前面一户人家,屋里的光忽明忽暗,像是灶台下的火光。秦陌想,要不要最后再去试一下? 她站在门口正踌躇的时候,门忽然“哗啦”一下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和流觞曲水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一张脸是虽然面黄肌瘦也掩不了的俊俏,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秦陌:“你……有什么事情吗?” 秦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能不能问你们借点吃的?我,还有两个妹妹实在太饿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还的!” 那小丫头没说话,又盯着她看了两眼,就在秦陌以为没有希望的时候,她忽然扭身往里跑去,不一会抓着两个黑乎乎的粗粮馒头塞到了秦陌的手中。 “我家只有这个了。” 秦陌捧着那两个馒头,忽然泪盈于睫。 没想到,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她竟然被两个馒头感动了。 “你叫什么名字?”秦陌问她。 那姑娘忽然羞赧一笑:“我叫杏花。” “谢谢你杏花,我会记得你今日恩情的。”秦陌说着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回过头去,见那姑娘依旧站在门口望着她。 “杏花,我叫秦陌。” 很久以后秦陌才知道,那天杏花给她的那两个馒头是她第二天一整天的口粮。 就着屋后的溪水,秦陌和两个小丫头分了那两个黑乎乎硬邦邦的馒头,平常秦陌哪里看得上这样的吃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竟然从粗粝的馒头中尝出了一丝丝的甜。 有了这两个馒头,秦陌和两个小丫头好歹熬过了那漫长的一夜。 第二日推开门,秦陌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连绵起伏的高山。之前一直浑浑噩噩,昨天又忙着收拾住处,秦陌这才发现松安这里竟然到处都是山。只是不知道这大山里有没有宝贝。 秦陌吩咐流觞曲水去附近拾点干草,然后独自一人朝最近的一座山走去。 通常这个时节,山里应该有不少野味,没办法,总要先填饱肚子不是。 果然不出所料,她在山里摘了一大把蕨菜,又挖了一大堆春笋。她背着这些战利品喜气洋洋地回了周家庄边上那座茅草屋。 还没走近就觉得气氛不对,春日暖洋洋的风里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哭声。 秦陌心下一沉,丢下肩上的东西,快步跑到了茅草屋前,只见流觞曲水正趴在门前的泥地里,门口那株桃花被打烂的花瓣沾了她们一头一脸,她们面前居高临下站着一个穿着锦缎满脸不怀好意的男人。 只见他正一边拿脚踩着流觞的背,一边用手抓着曲水的头发狠狠地往后扯。 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两个仆人打扮的小厮。 流觞咬着嘴唇哭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曲水则倔犟地抬起头,一双含着泪水的眼睛中满是愤怒。 “你个小贱人还敢瞪老子!”那人骂着仰起了手。 眼见一个耳光就要落下来,那一刻秦陌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了脑子里。 “住手!”她一声厉喝。 那个人被这声厉喝吓了一跳,高高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扭头朝声音的来源看过来。待看清楚来人之后,他不由放开了流觞曲水,将她们重重推到一边后一脸阴笑地朝秦陌走了过来。 “关你什么事?死胖子!” 那人说着狠狠地推了秦陌肩膀一下,秦陌被推得重心不稳狠狠地摔倒在地。 那人看着秦陌四仰八叉的样子,忽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小姐!”流觞曲水脸色大变,也不顾那个男人就在跟前,连忙跑过去要将秦陌扶了起来。 奈何她们两个力气太小,秦陌又太重,拉了半天硬是没将人扶起来。 那人见状笑得更大声了,秦陌觉得他们好像随时都会笑断气。 无奈,秦陌甩开她们的手,自己撑着地站了起来。 她拍拍肥胖的肚子和粗壮的大腿,突然对这个身体厌恶至极。先不说这日子会不会有转机,这身肥肉无论如何都得减了。 “我大伯说得果然没错,这秦七小姐就是一只死肥猪,怪不得从京城被赶到了这里!我要是她爹,整天看着她就饱了,哪里还能吃得下去东西!不过这两个小丫头还有几分姿色,虽然不如杏花,倒是也可以带回去玩玩!” 那人背对着秦陌冲不远处那两个随从说道,然后再次朗声笑了起来,他的那两个随从也跟着放声大笑。 “宝爷说得对,她可不就是一只死肥—” 那个侍从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阵沉闷的声响,然后就看到一丝红线从自家少爷的额头顺着眼皮面颊蜿蜒往下爬,那丝红线还没爬到嘴唇,自家少爷就两眼一番瘫倒在地,他们这才看到了站在他背后的那个肥胖的身影。 她手里正抓着一块石头,一双和臃肿身材极不相称的漂亮眼睛中,此时正闪烁着噬人的光芒。 那两人随从看了一眼只觉得手臂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两人撇开视线不敢再看,手忙脚乱连拖带拽地带着自家少爷一溜烟地走了。 直到那些人走得没影了,流觞这才从呆若木鸡的秦陌手中夺下了那块石头,石头棱角锋利,秦陌握得太紧掌心早已起了几道血痕。 第六章 夜袭 “小姐你有没有怎么样?手疼不疼?” 流觞捧起秦陌的手,一边给她吹去伤口上的灰尘,一边不停地掉眼泪。 掌心传来阵阵刺痛,秦陌这才蓦然惊醒。 前世今生,这是她第一次动手打人。她的这双手原本是拿手术刀治病救人的。可是刚才,她竟然把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砸得头破血流。 原来兔子被逼急了真得会咬人啊。 秦陌张开手将哭个不停的流觞曲水紧紧抱在怀里,无声叹了口气。 唉,这哪是异时空旅行呐,明明就是异时空渡劫来的。 睡得迷迷糊糊之间,秦陌隐约听见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类似树枝折断的声音。 她在黑暗中“霍”得一下睁开眼睛,迅速而悄然地翻身下了床。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就开始变得格外警觉,大概是因为夜里总有莫名其妙的声音在她们居住的这个茅草屋周围出现。 譬如前两天,曲水就被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床上的几条蛇吓醒,然后抱着她哭了一宿。幸亏那几条蛇没有毒,不然她们早就死了。 此时隔着窗户纸,她隐约看见院子里翻进来几个人,他们鬼鬼祟祟,不时地交头接耳说些什么,又冲着几间屋子比划一通,似乎在讨论着要从哪里下手。 说不清是惊惧还是愤怒,秦陌只觉得浑身仿佛浸在了冰水之中,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秦陌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告诉自己千万不要慌。然后这才轻轻地把睡在床榻上流觞曲水摇醒,冲着窗外对她们使了个眼色。 “外面有人!”她对她们耳语道。 两个小丫头对看一眼,不知道是因为秦陌的话还是因为秦陌严肃的神色,她们瞬间面无人色。 “七小姐,那怎么办?” 流觞几乎要哭出来。 秦陌轻轻地叹了口气,现在是外有强敌环伺,内无半点支援。 “你们相不相信我?” 漆黑的夜里,借着外面透进来的一点点月光,她们看到了秦陌往常那双暗淡的眼睛此时亮得惊人。 仿佛被蛊惑般。 几乎不假思索,流觞曲水在黑暗中重重地点头。 窗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秦陌甚至可以听到大门上的铜环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吓唬吓唬她们,还是真得来要她们的命?不会先奸后杀! 这种紧要关口,她可不敢去赌这些鬼鬼祟祟趁夜而来的人是不是只是想和她们开个玩笑。 秦陌环顾四周,脸上忽然显出一抹毅然。 她掏出火折子,没有一点迟疑地点燃了床帏。轻薄的纱帐沾火就着,眨眼的功夫整张床就烧得通红。 秦陌抓起窗台边的一只缺了口的粗陶瓶子,揪出白天流觞插在瓶里的野花,用剩下的水将三人的头发衣裙打湿,拉起她们的手往后门冲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直到三人躲进了屋后的草丛,两个小丫头还没回过神来。 秦陌一手撩起衣裙捂住口鼻,一边注视着茅草屋周围的动静。 一共三个人,穿着庄稼人常见的粗布衣服,只是遮住了口鼻,见火烧起,从茅草屋西北角往村子的方向逃走了。 秦陌看着他们的背影,嘴角浮起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冷笑。 原来也只有这点胆子啊! 她慢慢地起身走出草丛,来到正烧成一团的茅草屋前。 火光直冲云霄。 仿佛是挣脱了枷锁的地狱之火,又仿佛是被囚禁千年的一只巨兽,那么的疯癫,那么张狂。 天空被烧成了白昼,远处的村庄,山野通通被照亮。 猩红的火光中,那个一身白衣的女子仿佛浴火而来,黑缎般的青丝在身后猎猎扬起。瘦削下来的眉眼格外疏朗清绝,仿佛一副意境悠远的水墨画,虽然体态还有点胖,但已经可以想见瘦下来以后会有怎样倾人城池的姿容。 流觞曲水不由看呆了。 同样看呆的还有闻讯而来的周家庄村民。 周家庄一向安稳无事,虽然穷得揭不开锅,但一年到头到难得有件新鲜事,所以那些村民一听村边上东家小姐住得茅草屋着火了,觉也不睡了,忙不迭的拎桶抱盆得都跑了过来。大部分人救火是假,看热闹是真。 村民来了一看,火太大,无从下手去救,索性丢开桶,扔下盆,专心致志地看起了热闹。 “这七小姐真惨啊,从京都孤零零地来到这养病已经够可怜了,这下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运气不好,怪谁呢?” “你们说,这好端端的怎么会失火呢?” “谁知道呢,会不会是两个小丫头粗手笨脚地打翻了烛台?” “要我说这王管事也太嚣张了,连东家小姐也不放在眼里,不知道仗了谁的势!” “嘘!你声音小点,小心惹火上身!” …… 一直到东方有了鱼肚白,这火才渐渐停歇,不过几间茅草房早已被烧得连渣都不剩。 看热闹的村民热闹看够了早就回去睡觉了。秦陌沿着烧成灰烬的屋子低着头慢慢地走。 昨晚那几个人十有八九就是王显贵派来的,之前他还只是东一下西一下的恶心恶心自己,自从她那天打了他的宝贝侄子以后,他的下手明显就狠了不少。 秦陌也是第二天才从杏花口中得知,被自己砸破头的那个人正是王显贵的侄子王大宝。王显贵兄弟二人总共就得了这么一个男丁,平日里宠得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在周家庄除了周家兄弟三个不给面子外,几乎可以说是横着走。 从小到大就吃了秦陌这一次亏,还见了血,现在还躺在床上直喊头晕,叫王显贵怎么能不恼火。本来他为了讨好上头就想着要用什么办法来整秦陌,这下好了,更加发自肺腑了。 秦陌看着地上犹在冒着青烟的黑渣,这茅草屋虽破好歹还能遮风挡雨,这下好了,连这个也没了。 难道真要带着流觞曲水去睡山洞?天哪,为什么都是穿越,她就可以这么倒霉! 流觞曲水看她拧眉托腮的样子,知道她在想事情,也不敢去打扰,只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她身后。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撒向大地的时候,秦陌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一摸怀中,那只素银簪子早已卖掉了,此时只剩下一块玉了。 秦陌的指腹慢慢地抚过上面雕刻的那个“秦”字。 怎么办? 卖! 第七章 卖玉 秦陌打定主意要卖玉之后,也不管那一堆废墟了,带着流觞曲水就往松安县城奔去。 走了大约有五六里路,忽然听得背后有人叫她。 秦陌回过头去,看到是杏花的爹周大叔正赶车牛车过来。 “七小姐这是要去哪里啊?” 周家三兄弟,杏花的爹周金生是老大,还有老二周木生,老三周水生。周家三兄弟因和镇上的李院外攀点亲,所以王显贵才对他们有了几分忌惮。 他们周家三兄弟倒是十分热心肠,见秦陌她们三个小姑娘,名义上虽是主子,却是虎落平阳被王显贵明里暗里的欺负,有时也会施以援手,所以秦陌心中对他们十分感激。 秦陌见周大叔相问,于是答道:“我们正要去松安城。” 周大叔见她们脸上身上黑乎乎的,脚上的鞋子也是破破烂烂,去松安县还有十几里路,不禁说道:“正好我也要去城里,你们就搭我的牛车!” 秦陌见牛车上堆满了箩筐,刚想推拒,却看到流觞曲水努力隐忍的脸,不由叹口气改变了主意。 “那多谢周大叔了。” 三人于是上了周金生的牛车。 “大叔您这是去县城做什么?”秦陌瞅着那堆得高高的箩筐,上面还覆了一层稻草。 周大叔听得她的称呼,连忙摆手回头道:“哎呦七小姐,您怎么还叫我大叔,这哪里敢当!叫我周金生就行!我这是要去昭楼给后厨送菜去呢!” 秦陌苦笑:“我现在哪里还是什么狗屁的小姐!要不是杏花的馒头,我们三人早就饿死了!您放心,我在这里一日就叫您一日大叔,等有一天我离开这里了,也还是叫您大叔!” 秦陌说得真心实意,周金生不由觉得眼眶有点湿热。他连忙眨眨眼睛咧着嘴笑道:“哎!那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大叔,以后有啥事情尽管来找周大叔!” 他们在城门口道别,并约好两个时辰之后还在这里会和。 周大叔要去的昭楼在东街,他告诉秦陌西街有几家当铺,要是去当东西千万不要只去一家,尽量多去几家比比价格。 这是秦陌第一次来到松安城,她站在熙来攘往的街头,看着大街上服饰各异的人,不由有点奇怪,这里难道是个少数民族聚集地? 只见白墙黛瓦褐色的窗棂在她面前宛如一幅图卷般徐徐展开,半空中随风张扬的各种幌子,长街上叫卖的人群,绿色的瓜红色的果,空气中飘荡着阵阵食物的甜香。 原来这就是古代的市集啊,真热闹啊! 流觞曲水却见怪不怪,她们有些奇怪地看着秦陌,虽然以前在京城她们不怎么允许出门,但比这热闹千百倍的市集也见过啊,何以这一个小小的松安就让自家小姐兴奋成这样! 终于走到了一家当铺门口。 进去就是一座高高的柜台,隔着一道长长的木栏,里面有个伙计从眼皮子下向上斜挑着视线觑着秦陌:“这位姑娘有什么事啊?” 他声音尖锐,颇有点拿腔拿调。原来到哪里都有这种势力之人! 秦陌也不想跟他计较,掏出怀中的玉在那伙计面前晃了晃,道:“当东西!” 那伙计看她衣着寒酸,料定她身上不会有什么好东西,见她拿出要当的东西也只是随意掸了一眼,却不料那玉色泽莹润,竟是件上品。他不由往柜台前勾了勾身子,刚想把那玉看得更清楚一点,对方却早已揣进了怀里。 “你出多少钱?”秦陌问道。 那伙计悻悻然地缩回了脑袋,颇有些不高兴地张开右手五指在空中摆了摆:“五百币。” 这里的货币单位,一千币等于一银叶,十银叶等于一金叶。五百币,秦陌算了下,大概只够买两袋大米。 秦陌转身就走。 那伙计在柜台后面连忙叫住她:“你等下!” 秦陌停住脚步回过头。 那伙计道:“这样,我看你一个小姑娘,给你再多出一百币!这已经到底了,你相信我,这条街上再不会有比我出价更高的了!” 相信你,我相信你大爷! 秦陌冷然一笑,这次走得头也不回。 她顺着长街,来到了一家名叫月泰的当铺前。 这家生意明显比上家要好,里面早已围着柜台站了几个人,伙计直接给她出价五个银叶。 秦陌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触手生暖。虽然秦夫人待她不怎么样,但同样的玉,秦陌穿越过来那天在秦柔的腰间也见过。所以她明白,这块玉应该是秦府统一打制的,就算不是极品,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秦陌对五个银叶的价格依旧不满意。 就在她打算去下一家的时候,忽然头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秦陌循声看过去,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双墨玉般的眸子,仿佛在极深极深的海底埋藏千年后现身世间,那双眼睛让秦陌觉得整个吵吵嚷嚷的大堂好像顷刻之间安静了下来。 静得她似乎能听到雪落松间的声响。一层一层,在空中旋转,慢慢叠落。燥热吵闹的大堂里瞬间弥漫起只在幽谷深涧才有的冷冽孤绝的香气。 第一次,秦陌觉得竟然有人单凭一张脸就能让他人产生惊心动魄的感觉。 那人一身玄色长袍,此时正负手站在楼上看着她。冠玉般的脸上有着淡如烟尘的笑意。 “我出一百金叶,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割爱?” 他的声音也是这样的清冽,鬼使神差般,秦陌看着他点了点头。 “北亭。”只听他对身后的一个侍从说道。那侍从应声朝秦陌走来。 直到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放到了她的手中,秦陌这才惊醒过来。 她在心中暗骂自己花痴,之前还嘲笑原来那个秦陌,没想到在这种绝世男色面前,自己也成了个怂包啊。 秦陌想着不由再次抬头朝楼上看去,楼上的人却早已没了踪影。 “姑娘是在找在下么?” 清冽的嗓音在背后响起,秦陌仓促回头,只见那张仿若松间雪一般的脸正离自己不足三尺。 秦陌登时觉得一张脸火辣辣的,她连忙捂紧口袋咧嘴一笑:“就是想提醒你,把玉收好,等我有钱了就找你赎回来!” 对方却始终笑眯眯地看着她,白璧似的脸上一派从容悠闲。 “姑娘放心,在下随时恭候!” “对了,你怎么称呼?到时候我怎么找你?” “姑娘还来这家店铺即可,在下姓周名权。” 周权。 秦陌在心中默念。 看着那个胖乎乎的身影消失在了街角,曾北亭这才十分不解地问道:“主人,这玉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一百金叶……”曾北亭欲言又止。 “你是想说这玉不值一百金叶对!” 周权手中握着那块玉,玉形如鹅卵,流畅莹润,他翻手将掌中的玉摊开,上面赫然刻着一个“秦”字。 “它姓秦,那就值。” 曾北亭道:“这位姑娘看着有点眼熟。” 周权从玉佩上抬眼看了一眼秦陌离开的方向,淡淡地道:“三天前,周家庄,忘了?” 曾北亭恍然大悟道:“哦,对,那个拿石头砸人的胖丫头!那她是……” “自然是秦煜的女儿,据说秦夫人强悍,这么落魄,应该不是嫡出。” 曾北亭忍不住嘀咕道:“秦煜我在战场上见过,也是相貌堂堂仪容不俗,怎么生个女儿长这样……” 第八章 盖房 有了这一百金叶,别说三间茅草屋,就是盖三进的青瓦房也够了。 但是秦陌并没有放肆。她明白,这钱是死的,花光了就没有了。她们在这里连谋生之道都没找到,就把浑身上下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卖了个精光,长此以往坐吃山空,搞不好还得去要饭。 而且就算是有了钱,她们三个小姑娘想要盖座房子,哪怕只是几间茅草屋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幸好有周大叔他们帮忙,秦陌这才将需要的木料之类的东西置办齐了。 这一日,还没开始动工,王显贵却出现了。 他绕着堆了一地的木料边走边尖着嗓子道:“七小姐您这是要盖房子?需不需要帮忙啊?” 秦陌正抓着扫把在扫地上的碎石草屑,闻言朝王显贵的方向扫得更起劲了,一时间地上烧得黑漆漆的灰兜头盖脸扬了他一鼻子。 王显贵也顾不上说话了,跳着脚直往后躲。 流觞曲水见状不由觉得十分解气,捂着嘴站在一旁偷笑。 她们的七小姐终于有了点将军府小姐的样子了! 一直将他赶过了河,秦陌这才丢开扫把叉着腰骂道:“我盖不盖房子关你屁事?这块地姓秦不姓王,姑奶奶我干什么还要请示你不成?你要是有种就派你那些个打手来把我弄死!整天鬼鬼祟祟的,算什么好汉!我告诉你,别以为京城有人给你撑腰你就可以为所欲为,用你那驴脑袋想想,她们干么不直接把我弄死,反而要大费周章地弄到这周家庄来?只要我爹秦将军一天没死,你就给我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果然,秦陌越骂王显贵的脸色越白,最后直接一溜烟地跑了。 王显贵不知道,秦陌早托杏花买通了王家的一个烧火丫头,那丫头有个哥哥跟在王显贵身边,几番周折终于打听清楚了他处处针对自己的原因。 原来是秦夫人担心自己在这里过得太好,一早就让送自己来的钱嬷嬷特意招呼过王显贵,还给了他五个金叶作为报酬。 秦陌不由冷笑,真是难为她这般惦记了。 第一天只来得及打了个地基,送走了几个工匠师傅,秦陌带着流觞曲水来到了周家,这段时间幸亏有了周家收留。 之前住过的那座秦府别院虽然也没见来什么神婆,可门上早落了一把大大的锁,反正死活就是不让她们住。 王显贵的态度显然就是秦府那边的态度,秦陌也不去自取其辱,索性一切从头开始自给自足好了。 周家虽然热情善良,可他们自己的日子过得也是捉襟见肘。秦陌于是塞给了周大叔几个银叶。周大叔涨红了脸坚决不肯收,秦陌的态度却十分坚决:“你要是不收,我现在就走,以后也不敢再来。” 周大叔看看外面黑透了的天,再看看秦陌满脸的毅然决然,只好收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秦陌就起来帮着周大婶做好了早饭,然后这才撸起袖子往昨天打好的地基处而来。 还没走近,远远地就看到那里围了几个背着竹筐清早打算上山的村民。他们七嘴八舌地对着地上指指点点。 “这谁弄得啊?这么缺德!” “就是啊,弄成这样还怎么用!” “这位七小姐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怎么运气这么差?” …… 秦陌拨开人群往里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 地基早已被破坏的七零八落,就连地上原本打算用来做横梁和柱子的十几根粗壮滚圆的木头此刻也是被不知道是什么的利器劈得处处都是裂痕。 秦陌觉得自己气得胸腔都快要炸开了,这未免也欺人太甚了! 她刚想要破口大骂,话到嘴边,忽然心念一转改变了主意。 秦陌笑眯眯地围着那堆烂木头走了一圈,就在村民觉得她是不是受得打击太大以至于有点失心疯的时候,她忽然身子往前一倾,神秘地冲他们说道:“你们可千万别碰这些木头啊!” 一个村民笑道:“干什么?莫非这些木头有毒不成?” 秦陌挺直了腰杆道:“这位大哥好眼光,这些木头是有毒。” 听她如此说,众人早笑了起来。他们猜得没错,这七小姐果然失心疯了。 秦陌见他们不信,也不恼,继续笑眯眯地说道:“我是为家里不容才从繁华的京城被送到这周家庄来的,可是你们听说过没有,破船也有三两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一个堂堂将军府的千金,就算再落魄,身上也总还是有点宝贝的。你们知道我从将军府里带来的最大的宝贝是什么吗?” 众人早就对她京城来此的经历十分感兴趣,此刻听她用这种淡然而神秘的语气娓娓道来,不由听得入神,皆问道:“什么宝贝?” “早就听说这里不太平,所以我带来了一种名叫落日散的毒药。这种毒药在战场上专门用来对付那些不听话的俘虏。中毒后的人会从第三个日落时分开始,身上的皮一块块往下掉。从头皮开始,到脸,到脖子,到躯干,到四肢,血肉模糊,远远看去,就像落日一样鲜红、美丽,所以才叫落日散。” 秦陌说着朝那些木头一摊手:“这些木头我担心有人来偷,所以才在上面下了点毒,没有事先吃下我的解药就去碰它们,下场会很惨哦!” 远处朝阳忽然冲破了地平线,秦陌负手而立,万丈霞光在她背后蓦然升起,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神秘不可知的色彩,秦陌的脸上此时闪烁着狐狸般狡猾的笑容,就着她刚才的那番话,看起来十分瘆人。 那些村民忽然觉得背脊发凉。他们目露恐惧,双手不由自主地交叉着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一摸之下竟然觉得有点火辣辣的疼,仿佛他们也已经中了那名叫落日散的毒药。 秦陌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们眼中的恐惧,脸上依旧笑嘻嘻的,忽然,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手,那些村民被她吓得集体倒退了好几步。 “啊哈!忘记告诉你们了,中了这落日散的毒,身上的皮掉光了,疼得抓心挠肝死去活来,却偏偏一时还死不了,家人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七天七夜,慢慢地,一点一点,熬死!” 那些村民听罢也不上山了,惨白着脸避秦陌如避蛇蝎一般跑回了村。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整个周家庄就传开了将军府小姐在木头上下了一种吓死人的毒药的事情。那些村民加油添醋地将秦陌口中的落日散更加深刻具体地描述了一番。 第九章 将计就计 待那些村民都走光了,只剩下秦陌一人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这才慢慢消失。 她冷冷地看着那堆被毁坏得几乎没有一根完好的木头,心中恶寒至极。 就算不能追回这些损失,不能真的将那些人怎么样,能吓唬吓唬他们,出出心中那口恶气也是好的啊! 秦陌这么想着,有些灰心丧气地回了周家。 “七小姐,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啊?”流觞满脸担忧地看着秦陌。 是啊,接下来该怎么办?买那些木头已经花了她几个金叶,虽然手中的钱还够用,但万一他们还要来捣乱怎么办?再多的钱也禁不起这样折腾啊! 秦陌有些头疼,她安抚性地拍了拍流觞的手:“放心,总会有办法的。” 谁知还没到午间时分,周大叔窄小的院子里一下子涌进了三个大汉。 他们一见到秦陌就连忙扑倒在地,“咚咚咚”擂鼓一般磕起了头。 “七小姐,求求您发发慈悲,把解药给我们!”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唾沫横飞地说道。 “我们也是没办法,王管事拿东边一块根本就种不出东西的盐碱地威胁我们,要是我们不去弄坏小姐的东西,就要把我们赶到那块地去!”另一个瘦高白净的跟着说道。 秦陌正在教周大婶制作笋干,闻言甩了甩手中的水珠,拉开一张竹凳子坐了下来。 “你们说是受王显贵的指使?”秦陌目光熠熠地看着他们。 几个人连连点头。 “昨晚你们一共有几个人?” “就我们三个。” 秦陌的手搭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她看着满脸惊慌跪在自己面前的三人,忽然心念一转顿时计上心头。 她笑道:“既然是受王显贵的胁迫才来弄坏我的东西,那你们也是受害者,解药我可以给你们。” 几人一听,心中大喜,嘴里不住道谢的同时又“噗通噗通”地磕了好几个响头。 他们本来就是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昨晚干了这样的坏事未免心中不安,一早就在村头靠近秦陌住处的地方晃荡,想听听那边的动静,谁知道动静没听到,反而等到了几个原本要上山,此刻却吓得屁滚尿流的同村。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描述中,几人早就慌得不行,站在村头的水井前商量了一上午,这才决定来求秦陌。 毕竟立刻中毒惨死跟去种烂地比起来,要可怕多了。 秦陌从竹凳子上站起身,双手朝下扶起那个瘦高白净的大汉。那大汉受宠若惊之下正要缩手推辞,手腕却被秦陌捏住,接着他感到手中多了一小包沉甸甸的东西。 他诧异地朝秦陌看去,秦陌冲他眨眨眼睛,凑到他身边低声耳语一番,那瘦高大汉眼睁得如铜铃一般看着她。 秦陌笑眯眯地站直了身体,用手拨了拨一支开到她跟前的野蔷薇花,道:“这件事情办好了,我就给你们解药。记得,你们只有三天的时间哦。” 野蔷薇的花瓣轻薄娇嫩,衬得面前这个胖乎乎的少女也无端明艳起来。 瘦高大汉呆呆地看着她,这七小姐看起来比他闺女还要小几岁,自家闺女在外人面前那是屁也不敢放,可是这个七小姐……要不是亲耳所听,他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番话是出自她的口中。 瘦高大汉悄悄地将那包沉甸甸的东西藏到了衣袖之中,带着几个人匆忙走了。 日暮时分是周家庄最热闹的时候,庄户们忙活了一天,回家吃罢晚饭便坐在村头那块空地上闲聊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 而这几天谈论的主要内容都是围绕着庄子上刚来的那位七小姐。 这一天他们聚在一起刚说到七小姐怎么得罪了王管事,就见王显贵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朝七小姐的住处而去。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是难以掩饰的兴奋,顷刻间全都“哗啦啦”跟了过去。 秦陌还有周家几兄弟正围着那堆被弄坏的木头不知道在商量着什么,周老三抓着一把铁锹,时不时地还在地里刨两下。 “住手!”忽然他们听到一声大喊,于是扭头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王显贵带着一群人正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 秦陌的笑嘻嘻地问道:“王管事带这么多人前来,可是要帮我盖房子?” 王显贵双手扶着膝盖喘了几口粗气道:“这地你们不能动!” 秦陌登时拉下脸来,她看一眼不远处,跟上来看热闹的村民早站了黑压压一片,于是用所有人都能听清楚的声音道:“王管事,你不要欺人太甚!之前我住在自家别院,你说那里要用来招待什么王神婆。为了全村能得个大丰收,为了大家伙,我自己受点委屈搬到这荒废多年的破茅草屋也就算了!谁知道就连这两间茅草屋也不知道为什么失了火,现在我把身上的首饰都当了想另外重盖两间,你还要来阻挠!你信不信我明天就告到县衙里去,叫县令大人看看你这刁奴是怎么欺主的!” 那些村民平日里多受王显贵欺辱,此时见好不容易东家来了个主子,却还因为顾及大家反被欺负,不由心中都有点愤慨起来,只是在王显贵往日的积威之下不敢发作。 王显贵当即赔笑道:“七小姐说哪里话,我这不是见这里被烧毁了,特意前来请您还搬回原来的住处么!” 秦陌面露嘲讽道:“搬回原来的住处?那王神婆来了住哪里?要是因为我一人而影响周家庄整年的收成那可就不好了呀!” “我刚得高人指点,说这里是周家庄的龙眼。”王显贵说着手一指秦陌脚下依旧黑漆漆的那块地,接着道,“若在此处盖间道观供以后来做法事的大师居住,可常保周家庄丰顺安宁!” 秦陌冷哼道:“那岂不就是我住到哪里,哪里便适合住大师?” 王显贵见秦陌不为所动,不由继续赔笑道:“七小姐,您看您们几个娇滴滴的姑娘盖个房子也不容易,不如索性就搬回去,那里我已经派人重新打扫过了,立马就能住,总比您千金之体一直住在庄户家里要好!”王显贵说着狠狠地瞪了一眼周金生兄弟几个。 秦陌摸了摸自己的指甲,一脸漠然地道:“那万一我要搬回别院了,你再说什么高僧大师的,要把我赶出来怎么办?我虽然是主子,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你也说了,我们几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这真要打起来哪里是王管事你,和你手下这些好汉的对手啊!” 王显贵竖起右手食指和中指道:“我王显贵哪是那种人,这次是真心实意地想请小姐您回去住的,若有反悔天理不容!自家别院,怎么也比这荒山野岭的要好是不是?” 第十章 立夏 当天晚上,秦陌就带着流觞曲水搬回了秦府别院。 杏花十分疑惑地问秦陌:“这王管事之前不是想尽办法也要把您赶出秦府别院,这怎么突然就转性了呢?” 杏花的疑惑也是周家的疑惑,周大婶拉着秦陌的手道:“这里面不会有诈?七小姐您要不还是别走了!” 周三婶连连点头:“对啊对啊,七小姐你就在这里再多住几天,看看那王显贵背地里到底搞得什么鬼! 这时一直皱眉沉默的周金生也忍不住开了口:“王显贵这么个雁过拔毛兽过留皮的人,怎么就答应要自己掏钱来盖道观呢?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曲水眼珠一转,不由惊喜地道:“不会是将军要来接小姐回府了?” 秦陌拍了拍曲水的脑门,道:“想什么呢!这天还没黑呢,你到发起梦来了!” 秦陌说着俯身冲周家众人鞠了一躬,真诚地道:“谢谢诸位关心,这段时间真是叨扰了,秦陌铭感五内!你们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秦陌说着看了一眼外面渐黑的天色,只听烧毁的茅草屋方向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的声响,秦陌笑道:“你们放心,王显贵来请我自有他不得不请的理由。只要我一日还姓秦,他就不敢真的把我怎么样!” 刚到别院安顿下来,就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流觞去开门,见走进来午间打过照面的那几个大汉。 他们一见秦陌连忙跪倒在地连磕了几个响头,这才急切地道:“七小姐让我们做的事情,我们都已经办妥了,还请七小姐把解药赏给我们!” 秦陌从袖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的小瓶子,从里面倒处三颗黄豆大小的褐色药丸。 三人连忙哆嗦着接过看都来不及看就赶紧仰头吞下,服下解药后哪里还敢多作逗留,匆匆行了个礼后忙不迭地退出了别院。 一直到了村头,几人才停下脚步长长地喘了口气。 “七小姐到底让你办的是什么事情?”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盯着那个瘦高白净的问道。 只见对方撇过脸连连摆手,仿佛不愿多提,过了半晌这才心有余悸道:“这位七小姐不愧是从京城来的,不简单呐!” “怎么不简单了?”另一个面如锅底的黑壮汉子问道。 瘦高白净的指着不远处被烧掉的那块地,那里王显贵正带着人点着火把趁夜在干活。 “王管事这是要在立夏之前将道观建好给王神婆住?”络腮胡子的大汉道。 瘦高白净的满脸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他们在挖银叶子呢!” “挖银叶子?”两人齐声说道。 “你们俩小声点!”瘦高白净的汉子慌张地四下看了看,这才小声地道,“你们当这王管事为什么这般反常?七小姐午间给了我一袋银叶子,让我偷偷告诉王管事,说这是昨天夜里毁坏地基的时候在那块地里挖出来的!” 两人这才恍然大悟道:“所以,王管事是认为那块地里埋了宝贝,这才宁愿七小姐搬回别院也不让她在这块地上重新盖房子,怕宝贝被她挖走?” 瘦高白净的大汉郑重地嘱咐两人:“这件事你知我知,千万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回去以后就是家里的婆娘也不能说漏了嘴!王管事和七小姐,咱们可谁也得罪不起!特别是这个七小姐,年纪不大,可这心思也太深了!依我看,王管事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几人说定了之后又发了个毒誓要将此事就此烂在肚子里,然后这才分头回了自己的家门。 却说王显贵那里,他怕夜长梦多,带人在那块地里挖了一夜。直到东方破晓,除了一个破陶罐子和几枚长了绿毛的铜币,什么也没有挖出来。 他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不由地想到,难道这地里只有那么一袋银叶子,又恰巧被那几个不长眼的挖到了? 王显贵不死心,又让人把那块地又重新翻了一遍。直到快正午,不但忙活了一宿加一上午的那些手下受不了了,就是一直叉腰站在一旁盯着的王显贵也觉得头重脚轻几乎站不住脚了,这才让众人散了回去休息。 王显贵在那块地里整整刨了三天,把整块地刨得松软又匀称,几乎立马就可以播种施肥种庄稼了,这才对这块地里真的只有那一袋银叶子这件事情认了命。 而此时秦陌正坐在别院的廊下悠闲地喝着从山里摘来的花草茶。她看着头顶天井围起来的那一小方蔚蓝的天空,不由开始心疼起来,那一大袋银叶子啊!真是白白便宜那王显贵了。 流觞曲水开心地在院子里收拾起来,流觞还从山里挖来了几株杜鹃种在了院子里,灰色暗淡的小院瞬间变得明丽起来。 秦陌赞赏地点点头,笑道:“前段时间我在山里看到了几株上好的山茶花,原本还想着等我们的茅草房盖好了就把它们挖回来种在门前,现在看来,我明天就可以去挖了。” 曲水奇道:“小姐您还认识山茶花?原来您在府里可是连桃花和梅花都会认错啊!” 秦陌脸上的笑容瞬间如烟尘般消失不见,她淡淡地道:“原来不是得藏拙嘛,我已经那么笨了还被人忌惮陷害,若是让她们知道你七小姐我博古通今无所不能,恐怕早就被他们弄死了,哪里还能活到今天!” 一番话说得两个丫头也跟着沉默了起来,她们忽然也想起了之前在秦府的那段受尽欺凌的岁月。 真是闲坐犹觉岁月长,不知春将尽。 王显贵在那块地里什么也没找到,眼看王神婆就要来周家庄,没办法,只能咬咬牙,用光了从地里挖出来的那袋银叶子不说,自己还倒贴了不少钱,这才将一间两进的道观盖好了。这下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气得他胸口疼了好几天。 经过了一整个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的春季,松安终于迎来了立夏,这个一年之中第一个盛大的节日。 这一年的庙会依旧选在了和周家庄隔着一座孤云山的清水寺外。那里自古就是举行大型活动的最佳地段,西靠孤云山,东边正对着神山轩辕山,南边沧浪河蜿蜒而过,端得是一块风水宝地。 不仅如此,沧浪河绕过绵延的群山,向西一直流经大炎腹地,各地的商船都会在这一日驶进松安,带来全国各地最时新的花样布料首饰还有各种画本子。 一大早,杏花就跑来了秦陌的院子。 “陌姐姐,我们去赶庙会,可热闹了呢!我爹还给了我十个币!”杏花说着开心地摊开了手掌,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铜币。 第十一章 杏花 自从解决了住的问题,秦陌便开始想着要怎么样去挣点钱,总不能真的就这么坐吃山空。 正好之前教周大婶制作的笋干被昭楼看上了,于是周大叔便让她和周大婶一起制作,自己帮忙拿到昭楼去卖,卖回来的钱大家平分。 秦陌十分感激,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着上山挖竹笋制作笋干。 此时秦陌看杏花兴冲冲的样子,不忍心拂了她的意,于是笑着说道:“我上午还得进一趟山,下午,下午我陪你去好不好?” 杏花用力点了点头,歪头一笑道:“那我先去清水寺等你,顺便再给你和爹娘他们求几道平安符!” 杏花说完甩着一条大辫子开开心心地出了门,瞬间走得没了踪影。 秦陌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十分自责,为什么那天没有和杏花一起出门,反而要让她一个小姑娘独自去清水寺等她。 秦陌那天下山回来已是午时,她简单收拾了一番便来到了清水寺。这是秦陌第一次来到这座闻名松安的寺庙。 清水寺建在了孤云山半山腰上,正值五月初,秦陌顺着高高的山阶爬上来,入目便是两排高大的银杏,一阵风吹来,银杏树碧绿细碎的叶子在风中宛如鱼鳞般晃动。 入了山门,左右各是朱红色的鼓楼和钟楼,钟鼓楼上的彩绘精致而庄严,令人望之生畏。正中是天王殿,殿门口的香炉前摆放着几盆白牡丹,白牡丹冰绡般的硕大花朵迎着后面的袅袅青烟,一时叫秦陌有些恍惚起来,有种仿佛置身天宫的错觉。 秦陌信步在寺里走着,外面五月的阳光已经有了灼人的温度,可是寺庙里却清凉如水,秦陌不由想,怪不得要叫清水寺,真是实至名归。 山下庙会正热闹,故而寺里香客并不多,秦陌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并没有看到杏花的身影,她心想,这丫头难道是等她等得不耐烦先下山逛庙会去了? 秦陌这么想着于是也下山朝庙会而去。 说是庙会,其实就跟现代的大型展销会差不多。毕竟来自现代这种物资极度充足丰盛的社会,秦陌逛了一圈,除了一些精巧的手工艺品,其余的并没有引起她太大的注意。 秦陌给流觞曲水买了一些糖炒栗子糖炒花生之类的就兴致缺缺地回去了。 谁知天刚刚擦黑,周大婶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她眼中含泪死死地盯着秦陌,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秦陌见状不由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周大婶见秦陌询问,嘴唇抖得更厉害了,甚至能听到牙齿相磕的“咯咯”声,她想说却说不出来,急得眼泪扑簌簌往下直掉。 秦陌拉了她的手,安抚性地顺了顺她的后背道:“周大婶,不要急,有话慢慢说。” 也不知道是不是秦陌的镇定感染了她,周大婶剧烈地喘了几口气,终于说道:“王大宝那个天杀的,他把杏花抢走了!”她说着大哭起来。 “混账!”秦陌怒喝,拉着周大婶拔腿便往王家而去。 远远地便看到周家三兄弟手中抓着农具正在王家门口大力地拍门。他们只是沉默而愤怒地拍着门,并没有嚷嚷。 秦陌看得心头一酸,她明白,越是在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女孩子的名声就越是重要,一个搞不好,杏花以后恐怕很难再说婆家。 她又加快了速度,最后几乎一溜烟地小跑了起来。 “别拍了,直接撞门!”秦陌看着那两扇关得死死的门,冷声说道。 周家兄弟这才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秦陌,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丢下手中的农具,退后几步开始全力朝门撞去。 撞了几下,那门却纹丝不动。秦陌走近几步,这才看出那门竟是上好的椴木,上面还包了半截子铁皮。 秦陌心中冷哼,凭他一个小小的庄头,竟然也用得起这样的东西,可见平时贪了多少! 忽然门内隐隐地传来一声女子凄厉的嘶喊声。 周大婶听得那哭声,瞬间奔溃,她死死地咬着嘴唇,拼命忍住了想要大声哭嚎的冲动,扑到门口,挥起拳头一下下砸在了门上,不一会手上就已是鲜血淋漓。 周大叔更是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一个七尺高的男儿,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秦陌觉得一颗心几乎都揪到了一起,她气得脸色发青,整个人都在微微地颤抖。 忽然一阵风迎面吹来。 秦陌四下环顾,问道:“二叔三叔,你们谁身上带了火折子?” 周水生抬头,见她一张欺霜赛雪的脸此刻阴沉得仿佛要噬人,不由心里“咯噔”一声。他掏出一个火折子,近乎畏惧地递到了她面前。 秦陌从不远处的草垛上拖来了一捆干草堆在了王家大门口,吹开火折子点上。干燥的草把沾火就着,不一会就烧得老高。 秦陌折身回去又拖了两捆干草丢在了火中。 堪堪烧着的时候,秦陌看一眼周二叔周三叔,冲着门口养着一丛碧绿菖蒲的水缸使了个眼色道:“二叔三叔,你们帮忙将这水缸里的水倒些在草把上。” 周家两兄弟瞬间福至心灵。 两人迅速拔掉了那丛菖蒲,抬起水缸就将刚刚烧着的草把扑灭。浓浓白烟从潮湿的草把中冒了起来,这时又一阵南风袭来,裹着这股白烟就朝王家院里吹去。 阵阵咳嗽声从王家大院里传来,秦陌还嫌这把烟烧得不够,不能将那老狗和小狗熏出来,于是又拖来几捆干草如法炮制了一遍。 不一会整个王家大院就烟雾缭绕仿若仙境,秦陌他们在外面听得里面的咳嗽哭喊声越来越大。 秦陌留下周水生守着大门,带着其余人绕到了后门。 果不其然,不一会就听到后门“吱嘎”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只见王显贵的兄弟王显富拖着衣裳不整的王大宝从里面冲了出来。 周大叔一见连忙冲上去一把揪住了王大宝,目眦欲裂道:“杏花呢?” 王大宝被烟熏得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此时被人宛如提小鸡一般提得双脚离地,早就不敢张狂,连忙指了指里面:“在屋子里。” 周大叔将王大宝重重摔在地上,也不顾里面浓烟滚滚,纵身就冲了进去。 秦陌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忽然漫过了浓重的苦涩与酸楚。 连一个乡野汉子为了自己的女儿都可以这般舍生忘死,自己那个当大将军的爹呢?就这样任凭自己像个垃圾一样被丢到了这荒郊野岭任人欺辱! 第十二章 杜衡 周木生见大哥冲进了院子,冲着前门喊来周水生看着王家父子,然后也跟着冲进的浓烟之中。 终于,周金生横抱着杏花,周木生一路护着走了出来。 杏花明显收到了惊吓,头发乱蓬蓬的,索性衣裳还算完整,她平日里一双水汪汪亮晶晶的眼睛此时无助地低垂着,缩在周金生的怀里,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兔子。 王大宝一见杏花宛如恶狗扑食般扑了上来。 “你已经进了我王家大门就是我王家的人了,怎么,你还想跑哪儿去?” 杏花一听,整个人都开始发抖,瑟缩着,嘴里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声,令人不忍卒听。 秦陌上前几步挡在杏花面前,她盯着王大宝,气到极处忽然微微一笑。 那笑容冰冷,仿佛寒潭中的一双手,突然一下子掐住了你的咽喉,王大宝忽然忆起之前被她砸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的事情,不由自主地捂着后脑勺往后退了一步。 “周大叔,你带杏花先回去。”秦陌微微侧过头对身后的周金生说道。 周金生点点头,抱着杏花和仍旧抹着眼泪的周大婶先走了。 待他们一走,秦陌冲周木生周水生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一人捉住了王大宝一只胳膊,周水声朝他膝弯里踢了一脚,王大宝瞬间跪倒在地。 秦陌从地上拾起了一根棍子,慢慢地来到周大宝面前,俯身对他说道:“你刚刚是哪只手碰得杏花?” 秦陌语气轻柔,脸上甚至还残留着微微的笑意。 她问得这般随意。 随意得仿佛是在问你吃过了没有要到哪里去这样的漫不经心。 可是这样的语气却让王大宝更加恐惧,他看着秦陌,强作镇定道:“你想怎么样?我大伯今天去庙会还没有回来,你要是敢把我怎么样,他回来不会放过你的!” 秦陌却仿佛没有听到般用棍子敲了敲他的右胳膊,淡然道:“哦,你说是这只胳膊啊!” 秦陌说着,手中的棍子忽然抬高,然后迅速用力掼下,只听“卡擦”一声,王大宝右边的胳膊忽然折成了一个诡异的姿势。 王大宝像是不敢置信般看着自己的胳膊,直到剧烈的疼痛如雷电般捶打着神经,这才反应过来。 鬼哭狼嚎般的喊叫声瞬间响彻云霄。 秦陌的眼神依旧冷漠如冰,她不顾王大宝的哭嚎,捏着手中的棍子抬起了他的下巴,继续问道:“还有哪里碰到杏花了?” 王大宝哪里还能作答,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混着鼻涕眼泪淌了一脸,整个人哼哼唧唧已经疼得有点迷糊。 周家兄弟看到王大宝这样方觉解了心中一口恶气,这才劝道:“七小姐,没必要为了这小畜生脏了您的手。杏花也没吃什么大亏,教训过就算了。” 经过这晚,他们心中已是十分感念秦陌,并不想让她一个姑娘因为周家搞出人命来。 周家兄弟想王显富赶紧将王大宝带走,回头找了一圈,却发现王显富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独自跑掉了。 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秦陌却十分淡定,她慢慢站直身子,脸色冷淡的看着不远处正打着灯笼蜿蜒而来的一群人。 “二叔三叔,你们站到一边去。”秦陌低声吩咐着周家兄弟。 兄弟俩对视一眼,明白秦陌这是想保护他们,心中却更加觉得若这时候将她一个姑娘家推出去未免也太不是东西。 “七小姐,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兄弟俩涨红了脸说道,他们一左一右站在王大宝身边谁也不肯挪动一步。 秦陌冷若冰霜般的脸上这才有了一丝暖意,她也不再坚持,只冲他们点了点头。 此时天色已晚,因为庙会的原因,不远处孤云山的另一侧还是火光冲天,照得穹顶似得天空变成了一片暗橙色。 那行人正快速地朝王家而来。 走在前面的带路的正是王显贵,一旁跟着王显富,兄弟俩皆对着后面的人点头哈腰,脸上五分焦急五分谄媚,看着十分滑稽。 待走得近了几步,秦陌这才看到走在正中的是一个身穿湛蓝色官袍的男子,约莫三十几岁。留着时兴的八字胡,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还未开口嘴角已带了三分笑意。 此人正是松安县令杜衡。因去年有熊节发生了严重的踩踏事件,他为此还被罚了半年的俸禄,所以今年他不敢掉以轻心,但凡有大型的集会就亲自来到现场维持秩序。 杜衡的身边还簇拥着四五个衙役和一个白衣书生样打扮的青年男子,后面不远处还跟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 王显富一见正在地上打滚的王大宝,连忙跑过来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心肝宝贝地叫着,一边冲着秦陌叫嚣道:“毒妇!你将我家大宝怎么了?大宝还是个孩子,青天大老爷你要为我们做主啊!” 王显贵见状也连忙冲那个身穿官袍的男子跪下,痛心疾首道:“杜大人,自从七小姐来到周家庄我们可是一直当菩萨娘娘在供着啊!不知道王某哪里做得不对,让七小姐可以这般痛下杀手!” 他说着膝盖在地上转了个弯冲着秦陌哭道:“七小姐,你有什么气尽管冲着我来!我们王家到这一代可就大宝这么一个男丁,你这是要绝我们王家的后啊!” 周家兄弟一见王家这般颠倒黑白,气得不行,周水生更是一下子跳到了王显贵面前道:“到底谁欺负谁?今天晚上要不是这个小畜生……” 周水生抬头看了一眼后面的人群,硬生生吞下了后半句话。 王显贵眼珠一转,瞬间明白了他在忌惮什么,于是紧紧追问道:“要不是我家大宝怎么了?你倒是说啊!你说不出来了是不是?你们周家就是看我当了这周家庄的管事眼红,这才哄着七小姐来迫害我们!你们周家不得好死!” 周家兄弟此时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于是索性也不打算说了,抓起地上的铁锹铁叉就要上前和王家拼命,却见秦陌早一步背身挡在了他们前面。 秦陌一眼也不瞧地上的王显贵,只对着杜衡微微一笑,道:“杜大人,你怎么看?” 杜衡当即上前一步,双手抱拳对着秦陌一躬到底,道:“下官松安县令杜衡,见过七小姐!下官不知七小姐玉临松安,没有早日过来拜访,还请七小姐不要见怪!” 秦陌背着手绕着跪在地上的王显贵走了一圈,淡淡地道:“他们说我打人了。” 杜衡笑道:“胡说!七小姐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能打得过谁?定是这刁奴欺主,自己撞到哪里了诬赖七小姐!来人,还不快快将这王家父子拖下去!” 第十三章 大炎 眼见着王家三人被带走,秦陌冲杜衡微微一俯身算是道谢,然后转身就要走。 她心中惦记着杏花,想要赶紧去看看。 谁知杜衡身边那个白衣男子却笑着挡住了她的去路,秦陌这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只见他不过二十出头,一身游历书生的打扮,长得却是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就随便往那里一站,自有一种温润疏朗的气场,像是之前被她当掉的那块玉,通透莹润,硬生生把一旁的杜衡衬得无端粗鄙起来。 秦陌皱起眉头望着他:“公子有何指教?” 那白衣男子见秦陌言语不客气也不生气,脸上的温柔笑意丝毫不减,道:“你就是秦陌秦小七?” 秦陌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我就是秦陌,怎么了?” “我叫欧阳桓,秦楚风托我来看看你,问你在这里过得可好?” 欧阳桓?不认识。 秦楚风? 有点耳熟,秦陌细细了想,是了,流觞跟她说过,这秦楚风是她同父异母的嫡出哥哥,行二,不像大哥秦燕风早早就跟随父亲去了军营,他从小就爱读书,立志要走科举之路。 秦楚风小时候也经常伙同秦柔她们一起欺负秦陌,各种恶作剧不断。 自从有一次哄骗秦陌爬水边的一棵歪脖子树,害得她失足跌落水潭差点淹死之后,不知道是不是问心有愧,对她就一反常态,不但日常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府里哪个丫鬟小厮对她不恭敬也总是这个二哥帮她出头,更不用说出去玩必给她带各种稀罕的小玩意儿,虽然每次都引得秦舒对她变本加厉。 不过秦陌记得,在梦里她还是对这个二哥十分畏惧。大概水潭溺水的记忆太过深刻,她本能地就对这个人亲近不起来。 想到这里,秦陌不禁浑身一冷。 如果记得没错,自那次溺水之后,秦陌就十分怕水,这在府里人人皆知。可她刚成为秦陌的时候,正被人死死地按在水里,原来那个秦陌最终还是死在了水里,死在了她最害怕的东西上。 那些人究竟是有多恨她? 秦陌面色微冷,淡淡地道:“那还要请你转告他,我一切都好,不劳费心。”秦陌说着转身就走,留下满脸困惑的欧阳桓。 他捏着袖子中还没有来得及拿出来的一袋金币,茫然地看着前方夜色之中走得头也不回的那个微胖的背影。 从那日秦楚风得知秦陌被赶到周家庄时那急切的样子来看,他和这个七妹应该感情甚笃啊,怎么今日这秦陌听到秦楚风却反应如此冷淡? 难道中间有什么误会不成? 欧阳桓想,此时人多,还是改日再来拜访。 秦陌却没空去想这些,她惦记着杏花,一阵风般地来到了周家。 周三婶恰好也在,秦陌刚要问杏花怎么样了,却见周三婶冲她摆摆手,接着又朝杏花的房间努努嘴,拉着秦陌来到了自己家。 一进门,周三婶就道:“刚睡着,抱着大嫂哭了好长一阵子。” 周三婶说着叹了口气。 “也怪我们不好,明知道王大宝那小畜生早就惦记杏花了,也没点警惕。” 周三婶拉着秦陌在院子里坐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这些年王大宝在周家庄干下的恶行。 王大宝前面有过两个老婆,都是被他虐待致死。王大宝十分变态,虽然常年家暴,却从来不打脸,所以他两个老婆尽管受尽虐待,面上却一点看不出来。 他第一个老婆死的时候,王家对外谎称是得了怪病,娘家也没有多疑。要不是下葬前,她娘跪在棺材边抓着她的手死活不肯松开,露出一截衣袖,搞不好这事到现在也没人知道。 谁知王家强横,连夜就把尸体烧了。 她娘也疯了。听说她娘当时掀起闺女的衣服,看到肚子几乎被打烂,全身上下,除了脸跟手,没有一块好肉的时候,当场就疯了。 第二个也是,不过第二个家里穷,差不多是被卖到王家去的,所以王大宝变本加厉,不到一年人就被折磨死了,死得时候还怀着四五个月的身孕,都已经显怀了。 所以周大叔周大婶一听王大宝带走了杏花才会那么着急崩溃。他们是情愿杏花死了,也不会愿意将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去的,这哪里是嫁女儿,分明就是将她往地狱里推。 秦陌越听心中越是恶寒,她只怪自己刚才下手太轻了,没有将他的两条腿也打断。看他以后还怎么去祸害别人。 还好杏花是个性情刚烈的姑娘,拼死反抗,加上秦陌他们去得即使,杏花除了一些皮外伤并没有吃更大的亏,只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尽管如此,秦陌还是自责不已,要是今天上午杏花来找她的时候,她能放下手中的活陪她一起去逛庙会该有多好,就不会有接下来的这么多事情了。 立夏过后,正是杨花乱飞的时候,树上的青梅也熟了。 秦陌从山中摘了满满一箩筐,打算泡一坛青梅酒留着下雪的时候喝。 她正在院子里和流觞抖开一篮子洗好去蒂的梅子想要先晾晾水汽的时候,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曲水拍手笑道:“定是欧阳公子来了!”她说着蹦蹦跳跳地跑去开门。 流觞看着曲水的背影不由嗔怪道:“小姐您也太惯着曲水了,你看看她现在哪里还有点侍女的样子,这要让人看到了非要说我们没规矩不可!到时候又要来编排您。” 秦陌勾起湿漉漉的右手食指刮了下她的鼻子,笑道:“知道啦女先生!我们这不是在乡下么,不要太拘着她了,你也放轻松一点,况且都到这犄角旮旯了,谁会注意我们!” 正说着,曲水笑嘻嘻地引着欧阳桓走了进来。 松安多山,周家庄附近更是有孤云山在内的几座名山。这段时间,欧阳桓借着爬山的名义时常来看望秦陌,给她带来各种各样的东西。 一开始秦陌是拒绝的,也不给好脸色。欧阳桓也不生气,始终以礼相待,慢慢地,秦陌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她觉得更多的是,欧阳桓带来的每样东西都送到了她的心坎里。所谓拿人手软,再给脸色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他不仅带来了各种各样姑娘们喜欢的新巧的小玩意儿,将流觞曲水两个小丫头的心收得服服的,还给秦陌带来了许多书籍。要知道这个时代,国家为了维护贵族的利益垄断了印刷,民间除了一些不入流的画本子,这些书籍往往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他和秦陌讲解现今天下大势。 从他口中,秦陌知道了,她现在所在的这个国家叫大炎。大炎北邻狄戎,东接月那。松安正是在大炎和月那的边界上。 三国之间一直战事不断。 早年间月那的国君乌渠孙就在御驾亲征的时候被魏无信斩首于松安附近,后来乌渠葵继位,又被魏无信的孙子,年轻的魏国公魏翊打得抬不起头,这才消停了多年。 现今大炎和狄戎正在打仗,松安往北千里的边境上早已战火纷飞。 乌渠葵也在同父异母的弟弟乌渠权篡位成功之后被处死。 不知道这新继位的乌渠权是什么态度,万一他要和狄戎联手,大炎恐怕要腹背受敌。 秦陌斟了一杯茶给欧阳桓,道:“那这场仗会打到松安来吗?” 第十四章 梨雾白 “大炎和月那还没有撕破脸,更何况松安和月那之间还隔着轩辕山,暂时应该打不过来。” 欧阳桓微笑地说着,抬手举起了秦陌递给他的茶杯,刚凑到鼻尖,就闻到一股如兰似桂的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再细细闻去,却又仿若一树沾雨的梨花,被风一吹,满树清冽的香气扑满怀的味道。 欧阳桓生于京城富贵之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更加上这些年走南闯北,自问这世上也很少有他不知道的东西了。 可是这茶却是第一次见。 欧阳桓看着手中粗糙的茶杯,里面的茶水却是蜜绿中透着点金黄,仿佛一块上好的琥珀,他轻轻戳了一口,入口柔软醇厚,回甘绵长。 欧阳桓轻轻放下茶杯,好奇地问道:“你这是什么茶?” 秦陌笑眯眯地又给他斟了一杯。 “怎么样?好不好喝?” 欧阳桓点点头:“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的茶,堪称一绝。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秦陌笑道:“我这茶名叫梨雾白,是我自制的。” 欧阳桓惊道:“你自制的?” 秦陌指着横梗在面前的那一座座连绵的山脉,道:“我在一座野山顶上发现了一棵长在云雾之中的茶树,采摘回来后,我用一种特殊的方法,糅合了几种不同的花香制作而成。” 秦陌只简单说了下这茶的由来,却对过程当中的艰辛只字不提。她一向明白,别人听你的经历也只是听个热闹,谁会真正关心你的不易。 这株茶树长在一座海拔约三千多米的山上。山路崎岖,山顶云雾缭绕,几乎罕有人至。 秦陌一个人爬到了山顶。中途被野猪追过,被毒蛇吓过,甚至还差点掉下了悬崖。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就对爬山这件事情保持了高度的热情。 山就在那里,从几千万年前就开始了,不去爬一爬,又怎么知道会遇到什么,有什么样的风景在等着她? 就比如这次发现的这株茶树。 只不过最高的那座山至今她还没有爬上去过。 太高了,一眼看不到头。和它一比,秦陌之前爬过的那些只能算小山包,简直不值一提。 而这座山就是轩辕山。 这是一座被村民当作大地之神来膜拜的高山。 山横跨大炎和月那,西边是松安,北边都是月那的国土,沿着山界一直向东通往月那的都城月城。其中离松安最近的是芜城。 至于南边,没人知道那边是什么。从陆地的两端看过去是终年大雾弥漫的汪洋,有误入的渔船,也有曾因为好奇而想去一探究竟的商队,却从来没有人能或者从里面出来。 民间有传说,说山的那边就是万丈火海,是蚩尤战死前的怨气聚集而成,我们所看到的那些终年不散的大雾就是火炙烤着海水升腾起的水汽。当年轩辕帝不忍看黎民百姓身受烈火之苦,在冬至这一日化身为山,替他们挡住了这场劫难。 所以两国边境的百姓就开始以轩辕帝为名,称这座山为轩辕山。每年冬至,这里都会举行巨大的祭祀仪式来纪念轩辕帝,称为有熊节。其热闹程度更胜于过年。 不过传说归传说,山的南边到底是什么却没人说得清。因为太高了,从半山腰开始就已是白雪皑皑,除非是现代装备齐全、经验丰富的登山运动员,大概还可以一试。 赤手空拳去爬这座山?秦陌倒是想,可也不能真的去送死。 欧阳桓放下茶杯,不由再次郑重地打量起秦陌,她还是一身简单的素色衣裙,身材高挑,虽然比之前在秦府匆匆一瞥见到时瘦了很多,身形比起一般姑娘来还是要壮实许多,只有白瓷般的脸上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睛亮若星辰。 她的背后盛开着几株一人高的蜀葵,这种花的花朵形似木芙蓉,乡下常见,家家户户都种,不需要打理,随种随活。每当这个时节就在农户的门口开得如烟如霞。 虽不如牡丹高贵,也不如兰花绝俗,但却自有一种勃勃的生命力。 秦陌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欧阳桓的注视,兴奋地道:“欧阳桓,你走南闯北的应该很有见识,我打算明天将这茶拿到松安最大的茶楼仙客来去卖,你觉得可行吗?” 卖茶? 一个将军千金? 欧阳桓目光晦暗地看她一眼,欲言又止道:“你……很缺钱吗?” 秦陌以为他误会自己嫌秦楚风的钱给少了,于是连忙摆手道:“倒是也不缺,但这么好的茶,我一个人喝岂不无趣?” 送走欧阳桓后,秦陌看着院子里的青梅都晾干了,和流觞曲水泡了满满一摊子酒埋在了院里一株海棠花下面,又将剩余的青梅做了青梅露,青梅蜜饯。 “小姐,你什么时候会这么多东西了?”曲水吃惊地看着秦陌无比娴熟地摆弄着那些锅碗瓢盆。要知道原来在秦府,她虽然不受待见,但也是从来没有碰这些东西的。 秦陌冲她眨眨眼:“怎么样,大吃一惊?本小姐会得东西还多着呢,以后有你吃惊的!” 黄昏,用过晚饭之后,秦陌坐在院子里喝茶,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正是上午欧阳桓给她带来的《兰溪游记》。 越读,秦陌就越是觉得《兰溪游记》的作者是个妙人。 他笔下的山川湖海视角独特,缈缈似天外飞仙,又炯炯似尘世豪杰。天文地理,历史典故,无不信手拈来,却又让人觉得和当时情景无比契合,丝毫不穿凿附会。 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了下来。虽已入夏,但山间吹来的风还是很凉。 流觞走过来嗔怪地端走秦陌手中的茶:“小姐,你这个时候吃冷茶,小心伤了脾胃,夜里睡不好!” 秦陌从书中抬起头冲她嘻嘻一笑,道:“没事,我现在每天干体力活,身体结实着呢!” 秦陌这段时间确实每天都在干体力活。 除了帮着周大婶制作笋干,她还抽空将这座寡淡的别院重新修饰了一番。 不但在屋前屋后种满了果树,还在大门到正屋两边的墙角种了一溜从秦陌从各种悬崖幽谷中搜罗来的山茶和杜鹃,甚至还在后院的东北角种了一株辛夷。 辛夷旁边的地也不能白白空着,秦陌松了土施过肥以后种满了各种当地菜蔬,此时正是各种瓜果上市的季节,每日收获的吃不完,秦陌还会吩咐流觞将多余的送去周家。 秦陌也不知道会在这里呆多久,但显然她已经做好了要在这里住个三年五载的准备。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她甚至不知道还会不会回秦府,如今之计,只能把眼下的日子过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十五章 仙客来 第二日,秦陌化名李微,女扮男装来到了当地最大的茶楼——仙客来。没错,就是那种过年时候大家都喜欢买了放在家里的花。秦陌第一次知道这名字的时候差点没笑出来。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茶楼,找到一张空桌自坐下,粗着嗓子对着店小二喊道:“把你们这最贵的茶给爷上一壶!” 店小二一见她衣着,不由心下有了几分怠慢,心想,没钱还要跑来充大爷!背地里冲她翻了个白眼,然后给她送来了一壶茶。 秦陌端起茶杯,凑在鼻尖闻了闻,就将茶杯掷在桌子上,质问道:“不是说要你们店最贵的茶?这就是最贵的?你是不是打量着爷没钱?” 她说着往桌子拍下了几枚金叶子。 店小二天天迎来送往的,也是个人精,见状连忙赔礼道歉:“客官莫生气,小的这就去给您换一壶!”说着连忙又去泡了一壶茶端了上来。 秦陌闻了一下,有几分清香,于是凑到唇边浅戳了一口,茶水在舌尖绕了个圈她就连忙吐了出来,皱着眉头道:“这真的是你们店最好的茶?这能喝?” 店小二心想,这人莫不是来找茬的?见店里此刻茶客众多,当下也不好发作,只好又陪笑解释道:“公子哪里话!这雨前龙井就是我们仙客来最好的茶了!茶叶产自江南最大的茶庄黄叶茶庄,泡茶的水是去年梅花上采集的雪水,烧水的柴更是从深谷里砍伐来的落叶松。这茶汤色泽清亮,茶香绵延流长,不知道公子是哪里不满意?” 店里其他的茶客其实也并非正儿八经来喝茶的,就是见仙客来敞亮,又有的说书,于是经常午饭过后约上好友来这里点上最普通的茶水瓜子,小座闲聊。 店小二的一番话此时说着这些茶客连连点头,恨不得都来尝一尝这闻名天下的黄叶茶庄的雨前龙井。于是不免纷纷指责秦陌牛嚼牡丹根本不懂茶。 秦陌却冷笑:“这茶就品一个味甘醇,性空灵,越杂越次。所以最大的茶庄产出来的未必就是最好的茶。茶庄需人打理,越大的茶庄就越需要人打理,人越多,气越浊,天长日久,生长环境既不空,又哪来灵。” 秦陌嗓音清亮,满脸飞扬的神采,那自信又骄傲的样子唬得茶肆里的众人皆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竖起了耳朵地听她侃侃而谈。 “而且这采茶之人需得完璧之身的少女,熟读诗书,性格天真温润,手指干燥无茧。” “公子此话怎解?为什么非得是完璧之身的少女?这手指干燥无茧我懂,但为什么还要熟读诗书,性格天真温润?”这时一个身穿靛蓝色长袍的中年男子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 “完璧之身的少女,气息纯粹;熟读诗书,思无邪,则又更纯粹;性格好,对待茶叶才会温柔;手指干燥无茧,采出的茶方能保留最原始的状态。不知道黄叶茶庄能否做到这些?” 茶楼里这些人大多出身市井,哪里听说过这些,不禁个个听得心驰神往,拍手称赞。 秦陌继续说道:“至于说煮茶的水,梅尖雪固然好,但又怎敌莲上露?莲花乃花中君子,品性高洁,出淤泥而不染,佛祖悟道,更是一步一莲花,试问世间哪种花能比莲花更干净纯粹,更有佛性?” 秦陌一番胡扯,突然想到,自己当时正是坠入荷花池才来到了这个时空。 靛蓝色长衫男子抚须沉吟,良久,忽然双手抱拳朝秦陌一躬到底。 “今日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公子对茶如此了解,不知在公子眼中,什么才叫好茶?” 秦陌等得就是这一刻,不枉费她吐沫星子都快说干了。 她摊开自己的包袱,从一个纸包里面捏了一小块茶,吩咐店小二烧来一壶水。 “如今没有莲上露,没有深谷松,但只要茶叶好,纵然最平常的水,也能泡出最好的茶。” 秦陌说着,开始温杯,洗茶。 当地饮用的都是绿茶,从未见过这种半发酵茶,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张望。 随着水注入杯中,茶叶慢慢舒展,一股似桂如兰的香气慢慢飘散开来,随着茶色一点点出来,茶水由清澈变得蜜绿中透点金黄,一阵幽幽的梨花香气开始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 众人顿觉心旷神怡,仿佛置身在一棵巨大的梨花树下。 秦陌将茶端给那个一直默默注视着她一举一动的中年男子。 只见他郑重地接过茶杯,先放在鼻尖闻了闻,闭上眼,满脸陶醉之色,接着轻轻啜了一口,忽然他猛得睁开了双眼,又急急地饮了一口。 放下茶杯,他有些郁郁地说道:“我曾自负尝遍天下之茶,任何的茶,我一闻之下便能知它名字、产地,可是今日竟然说不出公子的茶。实在惭愧。” 秦陌也不卖关子,扬脸一笑道:“我这茶,名叫梨雾白。” “梨雾白。”那中年男子重复到,忽得朝内间一扬手:“公子,还请借一步说话。” 秦陌拎起包袱就跟着他往里间走去。 秦陌一走进里间就被几个大汉团团围了起来。 她一看这情形,就猜了个七八成,不禁冷笑:“徐掌柜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这中年男人正是仙客来的掌柜徐启。 徐启笑看着秦陌:“姑娘刚才在外面弄这一出,不就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力吗?不如大家各取所需。” “那你是想和我谈生意了?不过,”沉静的目光从几个大汉身上徐徐掠过,道,“你这可不像谈生意的样子啊!” 徐掌柜朝几个人挥了挥手道:“这还不是急于想和姑娘谈成生意嘛!” 秦陌将包袱往桌上一甩:“徐掌柜是想要买我这梨雾白!” 徐掌柜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价格什么都好说,但求姑娘把这茶只卖我仙客来一家。” 秦陌当下也不客气:“那个五个金叶好了。” 徐掌柜这下不笑了,他摸着自己的那一撮山羊胡皱着眉思索着,半晌,这才狠心道:“成!那就五个金叶一斤。” 秦陌不接话,只盯着他笑。 徐掌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笑什么?莫不是反悔了?” 秦陌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不,不是五个金叶一斤,是五个金叶一两。” “什么!你想发财想疯了你!”徐掌柜激动地一张脸涨得通红。 秦陌狐狸般冲他眨了眨眼:“徐掌柜行家里手,一品之下肯定知道这茶一出足以动天下。而且这茶只有我有,也只卖你一家,到时候你完全可以吊高了卖,随你二十个金叶一两还是五十个金叶一两,这笔生意你不亏!” “听你说得像是那么一回事,但这个价格,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离这一射之地还有家福客来,你要对这价格不满意,我可要去那家了。”秦陌说着拿起包袱作欲走状。 “站住!”徐掌柜一声低喝,那几个大汉又冲了出来,恶狠狠地瞪着秦陌。 秦陌收住脚,嘴角闪过一丝讥讽:“我之所以没有先去福客来,就是因为知道徐掌柜的遭遇,不耻那朱掌柜为人,没想到你们俩竟是五十步笑百步,谁也不比谁干净!” 徐掌柜脸色铁青:“哦?那你到说说知道我什么遭遇?又如何不耻那朱狗!” “你当年历尽千辛万苦,从一个小伙计一步步做到了大掌柜,谁知你一手提携的二掌柜为了上位,竟然伙同东家宠幸的一个妾诬陷你中饱私囊,把你赶了出去,这才开了这仙客来。仙客来和福客来本就是冤家对头,你们不但是竞争对手,更有血海深仇,徐掌柜,我说的可对?” 那徐掌柜一张脸瞬间由红转青,他目光阴沉地盯着秦陌:“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她轻轻啜了一口茶:“我不但知道这些,我还知道当年你被赶出福客来以后,那二掌柜还霸占了你最心爱的女子,他霸占了她却不善待她,最后逼得她投缳自尽。” 徐掌柜的脸上闪过一抹痛楚之色,他咬牙切齿地盯着秦陌,一把夺过一个大汉手里的刀:“你既然知道这些,就不怕我将你一刀杀了,省得你再去朱狗那里恶心我?” 秦陌轻轻用食指推开那把刀:“大人你怎么舍得杀我,我可是来帮你的呢!” “帮我?帮你姑奶奶!”徐掌柜粗声粗气地说道,“帮我你怎么不把茶送给我!” “徐掌柜一把年纪,说起话来怎么这么孩子气!你我非亲非故,我跟那朱掌柜又无仇无怨,我就是想好端端跑上门来帮你,你敢受嘛!” 徐掌柜撇过脸不看她。 “你一心想弄垮福客来,却一直不得力。”秦陌根据从杜衡那里打听来的消息,半蒙半猜道,“徐掌柜要想远远地甩开福客来,单靠外面这些最多只点二等茶,一坐一下午的散客肯定是不成的。” 徐掌柜渐渐听出点味道来。 秦陌继续说道:“松安地处要塞,原来也是个繁华富庶之地,只因今上关闭互市,这才冷僻多年。你看这大街上乔装打扮潜入大炎采购的各路人马,只要东西好,并不问价格,他们背后必定非富即贵,这才是掌柜的目标客户啊!有了我这茶,仙客来一定可以打开另外一番局面!” 秦陌怀揣着一大袋金叶,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仙客来。她跟徐掌柜签下协议,每月供给他五斤茶,有了这项收入,今后的日子基本就不用愁了。 天色尚早,她也不急着回去,慢悠悠地在街上晃荡,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日子。 第十六章 三成盈利 秦陌没想到梨雾白竟然如此受欢迎,不仅松安的几家富户看得如珠如宝,就是在京城也渐渐的有了名头,就连月那的商客也争着来求购。 没过多久徐启就亲自找上了门。 他早在秦陌上门的那日就派人去打听清楚了秦陌的来历,松安什么时候冒出了这么一号他不知道的人物? “什么?秦府的小姐,来这里养病的?” 徐启听着下人的汇报,想起那日见到的那个壮实的身影,不禁面露疑色。 下人见状这才笑道:“这是秦府在松安庄子的庄头说的,我听完也不相信啊,于是出门的时候给送我出来的小子塞了几百币,那小子才一五一十地跟我说了真话。原来这秦小姐是犯了事被家中嫡母赶出来的。” 徐启听完敲了敲那小人的脑袋,笑道:“你小子拐弯抹角地,不就是想多讨点赏么!”说完吩咐人又给他抓了一把钱。 原来是被赶出来的,怪不得穿得那般寒酸,哪里能看出一点京城贵族的样子!就是那些贵族派出来办事的奴才也比她穿得要体面啊! 徐启此时站在周家庄秦府别院的门口,看着那扇年久失修的木门和木门上早已锈迹斑斑的两个铜环,心中也就见怪不怪了。 只是难得这秦小姐蕙质兰心,心性坚韧,竟然能炮制出了这样好的茶,还有胆量孤身一人跑到仙客来跟自己讨价还价! 徐启身边的孙二上前扣了扣门,不一会儿出来一个瓜子脸的小丫头,她双手把着门,只伸出一个脑袋,满脸狐疑地看着他们,道:“你们找谁?” 徐启笑眯眯地道:“我是仙客来的掌柜,今日特地来拜访秦小姐!” “那你等一下!”小丫头说着“哗啦”一声又紧紧地将门合上。徐启在外头听得门内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过了一会,门又重新打开,这时徐启才看到了站在门口笑吟吟的秦陌。 秦陌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一头乌黑的秀发随意挽了个髻用一块灰褐色的布扎在了脑后,衬着光洁白皙的额头,竟然有了几分乡野间的俏丽。 秦陌将二人迎到院里的一张石桌前,旁边种植着一棵高大的石榴树,此时已进九月,石榴花早谢了,树上挂满了一个个红彤彤的仿佛灯笼一般的石榴。 秦陌吩咐刚才开门的那个小丫头去泡茶,一面招呼二人就坐,一面笑着问道:“徐掌柜突然光临寒舍,可是茶叶有了什么问题?” 徐启笑道:“不是茶叶有什么问题,而是我想,秦小姐您每月跑来跑去的也累,不如索性将这茶叶的制作方法卖给我。您放心,价格方面好说!” 秦陌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正说着曲水泡好了一壶茶端了上来,给每人斟上。 徐启说了这许久的话也早就渴了,端起来一饮而尽,茶水清甜解渴,他不禁端着茶杯问道:“这又是什么茶?” 秦陌淡淡地道:“就是家中日常喝的凉茶。” 徐启道:“凉茶?” 秦陌笑道:“难道徐掌柜也看上我这凉茶了?” 徐启的眼中精光一闪,嘿嘿笑道:“不知道秦小姐这凉茶什么价?” 秦陌放下茶杯,道:“徐掌柜喜欢,我不妨给你抄个配方,价不价的就算了,本也不值什么。” 徐启一听心中大喜,连忙谢过。 秦陌吩咐流觞拿来之前欧阳桓送的纸和笔,端端正正地写下了配方。 徐启看得心头一惊。不是因为秦陌的字,而是这纸和笔在这个时代,寻常人除非家里有读书人,要到官府去报备,否则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徐启心想,这秦小姐虽然为正室所不容,到底是将军府的千金,却也不可小瞧。 于是郑重地接过配方,说着说着又绕回了之前梨雾白供不应求的事情上来。 秦陌沉吟道:“这件事情也并非不可商量,只是这茶树是我九死一生才在大山深处发现的,而这制作方法又是我呕心沥血费了很多心思才琢磨出来,此时硬要我说个价钱,却也是为难。” 徐启连忙道:“秦小姐您要不再想想价格,等过几天我再来?” 秦陌抓着笔杆在手中把玩,道:“倒是也不用这么麻烦。我有个提议,不知徐掌柜答不答应?” 徐启道:“秦小姐尽管说来,在下洗耳恭听。” 秦陌微微转过头看着他:“我要仙客来每年三成的盈利。”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孙二猛地抬起头看着秦陌,只见她的脸上还有着淡淡的笑意,眼中的神色却十分坚定,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又扭过头去看自家掌柜,只见徐启脸上的笑容却已经十分僵硬勉强,一张脸也有点发黑。 孙二不由说道:“秦小姐,这三成盈利……未免也太多了……” 秦陌盯着笔尖,用指甲拔出呲出来的一根狼毫,闻言斜乜了一眼孙二,浑不在意地说道:“这不是提议嘛,你们也可以不答应的。” 徐启瞪了孙二一眼,孙二忙讪讪地低下了头。 徐启强忍着心中的不快道:“这件事情还要容我回去跟东家商量一下才能回复秦小姐。” 秦陌放下笔站起来,伸手摘了一个又大又红地石榴放到徐掌柜手中,依旧笑眯眯地道:“那我等徐掌柜消息。” 又过了几天,徐掌柜再次登门,并且带来了盖着印章和手印的两份书契,上面写明了以仙客来每年盈利的三成来换取梨雾白的制作工艺。 秦陌接过书契,只略掸了一眼,便大手一挥在上面按下了手印。 徐启笑道:“秦小姐也不看清楚就按手印?万一我在里面写了什么糊弄您呢?” 秦陌浑不在意道:“这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既然能制作出梨雾白,自然也能制作出梨雾黑,梨雾红,梨雾黄,到时候这梨雾白可就不值钱了!” 徐启突然觉得自己问得好没意思,不由“呵呵”干笑了两声。 秦陌将一份写着制作方法的花笺递给了徐掌柜。 徐掌柜接过来并不看上面的字,只盯着纸张颠来倒去地看,嘴里喃喃道:“秦小姐,这纸……这纸……” 秦陌收过书契交给流觞保管,闻言道:“这叫花笺,是用纸浆混着干花制作而成。” 徐掌柜觉得这秦小姐真是处处让人意外,连所用的纸都是这般精巧无双,不由啧啧称赞。难怪东家一听她要三成盈利,眼都不眨地就同意了。 第十七章 欢沁 在将梨雾白卖给仙客来之后,秦陌在经济上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下终于不用担心会坐吃山空,她也可以由着自己的兴趣去游历研究这附近深山里的植物了。 秋去冬来,又是一个明媚的春天。 这一日,秦陌在一个缭绕着暗沉沉瘴气的深谷边缘发现了一株开花的谷物,这谷物形似现代的藜麦,只是长得更加高大。秦陌凑近一看,只见它花朵的雄蕊十分粗壮,秦陌盯着这株植物看了很久。 松安这边的主食主要是一种叫粟麦的谷物,这种谷物结穗稀疏,所以收成并不好,秦陌心想,如果把眼前这种植物带回去试着和粟麦杂交行不行呢,就用这株植物的雄蕊试着通过人工授粉的方式,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她在原来的世界只试过嫁接,也试过给玉米人工授粉,却从来没有试过用一种植物的花粉给另一株植物授粉。要知道不同植物之间是存在生殖隔离的。 秦陌这么想着,就打开背上的包袱,小心地将这株植物挖了回去。她又跟周大叔打了个招呼,从他家的地里挖回去了两株粟麦。 秦陌洗干净了欧阳桓送给她的毛笔,蹲在院子里开始了人工授粉。 曲水好奇地蹲在她的对面问她:“小姐,你在干什么呀?” 秦陌冲她神秘一笑,道:“佛曰,不可说。” 正在洒扫院子的流觞听到笑了起来:“欧阳公子不是说给小姐带得是松安志和兵书吗,怎么小姐倒看得满嘴佛曰子云的?” 流觞心中其实也挺奇怪,七小姐原本在府里是最不耐烦看书的,就是跟着其他几位小姐一起去上学,也总是因为背不出文章被先生罚抄书。怎么到了这里,每日除了爬山种花就是捧着书看个不停,天黑了也不愿意放下。 秦陌闻言也不解释,只笑了笑继续专心地抖着手中的毛笔。 她每日起床都要先看两眼这株粟麦,然后才洗漱出门。流觞曲水开始不放心也要跟着秦陌进山,每次都被秦陌制止。 “我爬山是为了减去这一身的肥肉,你们都瘦成这样了还跟着凑什么热闹!” 其实秦陌是担心山中多毒蛇猛兽,她们跟着自己会有危险。 山中也并不总是满载而归,有时候也会一无所获。不过秦陌抱着长见识的目的,遇到一些并不认识的植物,她就会十分谨慎,牢牢记住它的形态。 唉,要是身边有一个遍识百草的人可以跟她讲一讲该有多好啊!可是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有人跟她一样这么闲! 秦陌此时蹲在一株像兰花又像百合的植物前面,一遍好奇地上看下看,一遍胡思乱想着。 这花十分奇怪,在野生的状态下,一根枝干上竟然能并蒂开出红黄白三朵不同颜色的花,细看那枝干竟然十分纤细,却能撑住三朵硕大的花而不折断,真是奇事。 花开得娇艳,芳香扑鼻。 秦陌举目看去,见不远处稀稀疏疏也分散着几株,一株的花是红黄紫,另一株则是黄绿粉。 秦陌心中诧异极了,即使在原来那个信息十分发达能遍览全球各种植物的世界,她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花。 秦陌盯着那艳丽无双的花朵,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 “住手!”忽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厉喝。 秦陌的手在离那花不过一寸距离处生生止住,她茫然地转头四顾,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这里还有其他人? 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个鹤发童颜的老者。那老者健步如飞,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秦陌跟前,他抬起手中的拐杖猛地敲落秦陌犹自伸在半空中的手。 “喂,小丫头,你不要命了!”老者声如洪钟。 秦陌捂着被敲打的手背,疼得眼泪汪汪地看着那个老者。 “你干么打人?”她小声地控诉道。 那老者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道:“我要不打你,你还有命下山?” 秦陌疑惑地看着他。 那老者抓着手中的拐杖指着那开得艳丽的花朵道:“你知道这话叫什么?” 秦陌摇摇头。 “这花叫欢沁。那你可知道它为什么叫欢沁?” 秦陌再次摇摇头。 “因为种了它的毒会让人产生幻觉。它会激起人心底最深沉的欲望,想升官的做了高官,想发财的腰缠万贯,想美色的则欲仙欲死,所以才叫欢沁。”老头说着一声冷哼,“白日梦都不敢这么做,可不就是欢沁!” 原来是一种致幻剂。 秦陌好奇:“那产生幻觉之后呢?” 老者看她一眼,不屑地道:“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中这种毒的人在清醒之后往往觉得这人间再也无法忍受,无论阳光再怎么灿烂,芳草如何鲜美,食物多么美味,他们都觉得无趣极了,最后只有死路一条。你知道吗,这种毒攻心,中毒者最后都是自杀的。” 秦陌一惊:“这不就是毒品加抑郁症的合体么!” 老者好奇:“什么毒品?” 秦陌就滔滔不绝地跟老者解释现在提纯的那些毒品的作用机制以及抑郁症的临床表现和病理生理。 秦陌以为他会不感兴趣,哪知道对方却听得心醉神迷,最后直接拉着秦陌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来讲。 老者兴奋地拉着秦陌道:“有意思有意思!原来人体内还有一种叫阿片肽的东西,小姑娘,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秦陌道:“我原来也是个大夫,学得就是这些。” 老者道:“哦?你也是个大夫?那你师承何门何派?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过还有这种说法!” 秦陌道:“我的那个门派叫西医,至于我师承嘛,是我幼时在海外遇到的一个高人教了我这些,所以中原的人并不知道他。” 秦陌只好一番胡扯。 老者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沉吟了下,开始考起了秦陌的医理,两人虽然系统不一样,但总能八九不离十的对应上。刚开始是老者考教秦陌,到后来就变成了两人之间的唇枪舌战,一时中医大战西医。 一直到太阳西斜,老者才激动地一把拉过秦陌的手,满面红光地道:“小姑娘,不如你就拜我为师!我要将我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你!” 第十八章 粟麦 对于老者的提议,秦陌并不太感兴趣,前世她就是不想做医生了才辞职回去种地的,没道理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都两世为人了又要跑回去做大夫! “我不想拜你为师,我只想养花种地。” 秦陌一边和老者结伴下山,一边兴致缺缺地说道。 老者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在秦陌面前晃了晃,道:“这本《千草图》上记载了当今世上近千种可食可入药的植物,还有一些罕见的毒草,怎么样?感不感兴趣?” 秦陌伸手就想去抓,老者一扬手,书就到了一个秦陌够不着的地方。老者身材高大,但他似乎还怕秦陌能够着,竟然还踮起了脚尖。 “你要拜我为师我就将这本《千草图》送给你,要知道,当今世上可就只有这一本哦!”他循循善诱。 秦陌眼巴巴地看着那本书,心中十分想要拜读。这个世界的很多植物和原来那个世界都不一样,她能认出来的不过是最寻常的一些,还有大部分她甚至从未见过,譬如适才见过的欢沁,要不是这位老者搭救,自己恐怕回去就得抑郁。 秦陌心想,拜他为师也不吃亏,不说能跟他学到点什么,就是为了这本书也值,更何况,学了也不一定就要做大夫不可啊! 秦陌当下痛痛快快地对着老者磕起了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秦陌一拜!” 老人没想到她说拜师就拜师,一时到有点愣住了。短暂的怔愣过后,老者欢喜异常地受了秦陌这一拜。 “没想到我薛若怀花甲之年竟然还能收到这样的得意门生,我这一身所学终于有了资质最佳的传人,老天待我不薄啊!” 原来这位老者就是人称薛神医的薛若怀。据说他祖上曾在宫里当过差,家学渊源,到他这一辈更是杂学旁收,加之他资质出众又醉心于此,于是将当今的几大医学理念融会贯通,自称一派。 要知道,不论哪个时代,能誉满江湖被尊称为神医的,绝对屈指可数。 当然,自称的不算。 只是不知道这薛神医怎么跑到松安的这深山中来了。 秦陌问起时,薛若怀大手直摆,不耐烦地道:“京城的杏安堂也不安稳,今日国公夫人明日侯府公子的,请过去只是头疼脑热胸口闷的,哎呀,烦都烦死了!” 秦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所以你就出来云游了?” 薛若怀回过头瞪她一眼:“对师父怎么可以不用敬语?什么你啊你的!” “啊?”秦陌没反应过来,一脸呆地望着他。 谁知薛若怀早已换了一副嘻嘻哈哈的神情,道:“不过我就喜欢你不对我用敬语,现在留在杏安堂的你那两个师兄,动不动就板着个脸:弟子该死,请师父责罚。小小年纪老气横秋,没意思!还是你比较有意思!” 两人在山脚分手,相约第二天继续来爬山,薛若怀要教她薛医。 薛医是薛若怀在听秦陌说她之前学得是西医之后,给自己这门的医术所起的名字。 从那之后,一连半个月,秦陌都日日跟随薛若怀进山学习薛医,并认识山中的各种植物。 半个月后,薛若怀收到江南好友的来信,约他去江南喝自家酿的海棠春,于是就匆忙告别了秦陌,临走前还说,等他喝完那里的海棠春就回来继续教她。 秦陌也没功夫去想这老顽童一般的师父他口中的话是不是靠的住,因为院中她之前人工授粉的那两株粟麦抽穗了。 穗上的谷粒明显比周大叔他们田间的要长要多,接下来就是灌浆成熟期了。不知道这个阶段能不能顺利度过达到秦陌预想的结果。 因此秦陌接下来的重点就是关注这这两株粟麦,如果杂交成功了,在松安广泛种植开来,那这里就再也不会出现家家户户吃不饱饭的情况了! 经过一个月漫长的等待,这两株粟麦终于如秦陌所愿开始慢慢膨胀,最后变成了金灿灿的果实。收获的时候秦陌捧着饱满的谷子数了一下,一共收获了两百八十粒。 她将这些谷子看得如珠如宝一般收藏了起来。 一直到夏天过完薛若怀都没有再回到松安。时间一久,秦陌也就不再想着这回事。 又是一年悄然而逝,不知不觉间,这已是秦陌来到松安的第三个年头。 当山桃花开满山坡的时候,秦陌取出了前年收获的那些粟麦种子在院子里育好苗之后,将它们种在了别院后头的一小块空地上。她事事亲力亲为,简直将这些粟麦看得比院子里那几株罕见的山茶花还要名贵。 在秦陌的悉心照料之下,这些粟麦长势非常喜人,夏天才过了一半,就已经扬花抽穗,已结出了累累果实。 这一日她正带着帷帽在田间锄草,只听得“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至近而来。 奇怪,这里穷乡僻壤的怎么会有马蹄声?她不由停下手中的活计,双手支着锄头朝马蹄声看去。 远远的之间两人两马正从村边经过。已经几日没有下雨,马蹄扬起的尘土像是一朵朵黄色的云。 透过帷帽前的轻纱,秦陌只觉得先头马上之人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来。 秦陌拧眉想着,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刮过来一阵风,吹起了帷帽前的轻纱,正巧那人仿佛有所感应般回过头来。 那墨玉般的眸子,白皙莹润仿佛散发着淡淡光泽的一张脸,还有松间雪一般超凡脱俗的气质。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秦陌还是一眼就认出,他就是月泰银楼中买走她那块玉的人。 周权。 秦陌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只是两年不见,他的眉间又多了几分冷冽之气。 第十九章 夏梦 松安,孤云山侧。 身穿墨色长袍的男子在一棵树阴下勒停了马,静静地看着山脚下那个正在锄草的白色身影。 不一会儿,一个侍从打扮的男子从山的另一侧驱马而来。只见他在距那男子三丈远的地方勒停了马,翻身跪倒在地。 “主人!” 前面墨色长袍的男子微侧过身,点点头,道:“起来,打听得如何?” 正值盛夏,天气闷热异常。 豆大的汗水从那侍从额头滚落,但他却仿若无知无觉般答道:“适才那女子正是秦煜的庶女,她在侍弄的那些谷物据说是她自己在山里找到的一株野麦和当地的粟麦杂交而成的。” “秦煜的庶女?两年了,她还在这里?” “周家庄的人是这么说得。” “这秦煜的庶女对农耕之事倒是十分天才,梨雾白不错,如今她侍弄的这些谷物也不错,若是……” 墨色长袍的男子说着又往山下看去,离得那么远,依然可以看到山下那个白色身影的后背几乎已经被汗水湿透,但是她依然弯着腰在那里拔草,仿佛这是一件不得不为之事。 仙客来三成的盈利难道还不能满足她? 这么拼命为了什么呢? 他的眉头不由微微蹙起。 半晌,这才目光沉沉地道:“北亭,你派个机灵点的盯着点,如今战火渐起,这些谷物若是能成气候,就算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落到别人手中。” “是,主人!” 原来这两人正是周权和曾北亭。 曾北亭听着自家主人语气中对秦陌颇有赞赏之意,早已心下骇然,他跟着周权已有十二年,很少能听到他夸谁,并且还连着夸了她两次。 不过也不怪他们刚才没有认出她来,都说女大十八变,原来说得竟是真的,两年不见,她的变化又岂止是十八变,简直就是改头换面。 正是因为当初在月泰当铺见到的那个小胖妞给人的印象太深刻,所以此时的秦陌让跟着自家主人见遍各种美人的曾北亭瞬间觉得简直有了惊艳之感。 特别是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这美人仿佛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美,就这么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暴晒在烈日之下。却还是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却是无心最动人。 秦陌拔完草,眼看已近正午,这才将田埂上丢着得那些拔出来的杂草收拾了一下,又在一旁的溪流中冲干净了脚。 洗脚的时候,她看到小腿上不知道什么趴着一只蚂蝗,她尖叫一声,赶紧摘了一片叶子包着那软体吸血鬼哆嗦着将其扒拉下来,然后使出吃奶的劲一下子丢得老远。 秦陌看着那片叶子顺着溪流越飘越远,并没有觉得如释重负,而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弯腰低头将浸在水中的小腿和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见真得没有第二条蚂蝗了,这才慌慌张张撩起裙摆擦了擦脚,穿上下田前脱掉的鞋子,扛着锄头一溜烟地往回跑去,像是背后有鬼在追赶她。 在曾北亭看不到的地方,周权看着山下那个慌慌张张的身影,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他笑得那么开心,整个肩膀都在抖动。 秦陌直到跑进了自己的院子,摘下帷帽,丢掉锄头,踢掉了脚上的鞋,心头的那股战栗才稍稍松弛了下来。 要知道,从前世开始,她最怕的东西就是蚂蝗,她亲眼见过几条蚂蝗趴在一条蚯蚓上,把那只蚯蚓活活吸干。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能直视这种虫子。 她不明白,到了这个世界,原本很多常见的小虫子小动物都看不到了,为什么竟然还有蚂蝗! “流觞!快给我倒杯茶来!”秦陌冲着正在厨房忙碌的流觞大喊。 流觞正忙着做饭,听见秦陌叫她,连忙倒了满满一大杯凉茶交给在灶下添柴的曲水送了出来。 秦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就这么赤着脚躺倒在了石榴树下的藤椅之上。 她看着头顶热到近乎炙白色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顺手捞起椅边的一把蒲扇慢慢地摇了起来。 流觞端着做好的菜出来,见到秦陌不由吓得花容失色,连忙放下手中的菜,扯开秦陌的裙摆就将她的双足遮住。 “小姐!您怎么光天化日之下赤着个脚,这要叫人瞧见您的名声就全完了!”流觞说着几乎要哭出来了。 秦陌连忙安慰她,可是她越安慰,流觞就越自责越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她,到最后秦陌几乎指天誓日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流觞这才罢休。 末了流觞还是不放心地问道:“真的没有人看到您光着脚?” 秦陌再次发誓。 流觞这才扭身进了厨房。 秦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怎么忘了,这个世界礼教森严,女子赤脚和光着身子也差不离了,以后可得注意了。 吃过午饭,秦陌洗了个澡,这才觉得身上清爽了不少。她抓着欧阳桓之前带给她的那本《兰溪游记》坐在石榴树下的藤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这本书早已被她翻得书脊处都起了一层白白的毛边。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皮子很重,她就将书扣在脸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又回到了那些感觉相似的梦里。 她仿佛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意识无端剥离出来,几乎冷眼旁观着眼前那个拼命拍门的小女孩。 她知道那是小时候的秦陌,不过三四岁,梳着两个小圆髻,软软的齐刘海,穿着一身红色的棉袄,像是年画上的福娃,可爱得不得了。 她在黑暗中拼命地拍着门,小脸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鼻涕还是眼泪,哭喊得嗓子都变了音。 黑漆漆的大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任凭她怎么呼喊拍打,外面却无声无息,只有北风呼号着刮过树梢,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 她根本不敢回头,厅中停满了棺材。 那个胡子花白,总是对她十分严厉的老爷爷,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不但给了她糖人,还说要带她出去捉小兔子。 秦陌心里其实一直很怕他。他经常来府里,带来各种各样好玩的小东西,会跳的木头青蛙,会飞的竹蜻蜓,每个哥哥姐姐都有,只是不给她。 所以今天他给自己糖人的时候,秦陌几乎受宠若惊。更不要提他说要带自己出门去捉小兔子了。 她特别想要一只小兔子,三姐姐过年的时候就养过一只,有一天不小心跑到她脚边,她刚摸了一下就被三姐姐身边的红雾抱走了,红雾还狠狠地呵斥了她一顿。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只小兔子。她很想念它,它的眼睛那么明亮,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她出门前让小平子给她找了一个竹编的小笼子,又怕小兔子冷,还把自己唯一一件披风垫在了笼子底下,兴冲冲地跟着老爷爷出了门。 她一路从软轿换到了马车,小小年纪,又坐不稳,颠得在马车里滚来滚去。她心里想着小兔子,又想着老爷爷难得给自己好脸色,一路连一声也不敢吭。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间阴森森的屋子前。 老爷爷说,小兔子就在里面,让她进去找,他就在外面等她。秦陌心里害怕,可是她什么也不敢问,乖乖地走了进去。 外面阳光灿烂,里面阴暗潮湿,秦陌刚一进去,什么都没看清,门就被人从外面带上,“咔嚓”一声落了锁。 秦陌警觉地去拍门,可是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她壮着胆子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这里又破又烂,厅中摆满了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像是大木箱子,她忽然想到三姑婆去世的时候,她去磕头,三姑婆就是笔挺挺地躺在这样一个大箱子里,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棺材,回来还做了一夜的噩梦。 秦陌几乎是哭叫着往门口跑去,手里还死死地捏着那个粗糙的竹编小笼子。 秦陌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呆了多久,窗外透进来的光越来越弱,屋里越来越黑,像是打扫院子的孙婆婆闲暇无事跟他们讲过的十八层地狱。 她最后是被一只老鼠吓昏过去的。那只老鼠悄无声息地爬到了她的脚背上,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在冷笑。 她大病一场,像是惊弓之鸟,什么都怕,不愿意下床,不愿意跟人说话。在自己的房里躲了整整半年。 外面都说七小姐得了怪病,把脑子都病坏了。 病愈后的秦陌是有些痴傻起来,从一个机灵可爱的小姑娘变得一天到晚只知道吃。 在秦陌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那个胡子花白的老爷爷和大太太来看过她一次。 大太太有些犹豫地问道:“父亲,现在就动手是不是为时过早?” 老爷爷沉吟了一下:“不是老夫心狠,只是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啊。你看她这相貌,不是我不偏袒自家人,只是将来柔儿以及下面两个小的恐怕难及万一。当年秦煜那混账东西就为了那个贱人要死要活,将来难保不偏袒。枫儿,爹年纪也大了,能为你谋划一时是一时,就算不能永绝后患,也不能让她将来威胁到你们,想想那个贱人的死……” 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 秦陌是被流觞摇醒的,《兰溪游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到了地上,她茫然地看着一脸担忧的流觞和不知所措的曲水,一摸脸上,湿漉漉的,都是泪水。 夏日午后还是十分的炎热,可是秦陌却觉得心中像是冬日里喝下了一碗冰水,连呼出来的气都是凉飕飕的。 秦陌在秦府装傻充愣,小小年纪不惜自毁来求得周全,原来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啊! 第二十章 不速之客 秦陌的粟谷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丰收,小小的半亩地,大概收获了有两百多斤的谷子。 要知道这是周家庄大概三四亩地的收成,没想到意外的发现竟然将产量提高了七八倍。 秦陌心情大好,一连几天笑得简直合不拢嘴。 她留下了一些母种和过冬的粮食,然后将其余的都送给了周家。周家三兄弟自然又是一番推辞,在秦陌百般表示她们三个吃不了这么多,放在屋里也只是喂老鼠之后,这才不好意思地收了。 秋末,秦陌主仆三人将这小小别院的前后又重新整顿了一番,秦陌买来赤色的油漆将廊下几根斑驳的柱子重新刷过,又将枯萎的豆杆拔掉种上了绿油油的大白菜,水嫩嫩的白萝卜,红根绿茵的菠菜。 闲处光阴易过,当墙角脸盆大的白菜迎来第一次霜降,松安也开始了它无比漫长的冬季。 这一日秦陌见阳光大好,就想趁着有熊节到来之前再进一次山。每当这个季节山里就有一种叫熊茸的美味。无论用来炒大白菜还是烫火锅都十分的鲜美,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佳肴。 秦陌这天的运气非常的好,她在一片背阴的山坡上发现了一大片肥美的熊茸,她化身采熊茸的小姑娘,两眼放光不停地采啊采啊,不知不觉就忘了时辰。 冬日天黑得早,等她满载而归快走到山脚的时候,天已经快黑透了,远处的山影也显出了几分鬼气森森。 秦陌不禁打了个冷战。 天冷得出奇,她将篮子跨在胳膊上,拢着双手,又将脖子和大半个脸都缩到棉衣高高的衣领之中,快步往山下走去。 这么冷,夜里肯定要有场大雪。 快到周家庄的时候,秦陌忽然看到村头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歪脖子柳树下影影绰绰地像是立着一个人,她心下一计较,于是转了方向,打算绕个路回去。 临近岁末,还是小心为上。 谁知她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枯树枝,清脆的断裂声蓦然响起在静谧的夜色里。 秦陌心里一咯噔,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树下那人犹如鬼魅一般快速地来到她面前,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一把白花花的长剑就已经横在了她的脖子前面。 那把剑在风中抖动时发出十分动听的“铮琮”声,秦陌虽不会功夫,但也识得这是把好剑,能出现在这种穷乡僻壤,想必不是为财,至少不会是为了小财。 难道是秦府派来的? 想到这里秦陌不由开口道:“你想要什么,我们都可以谈。” “是你?”对方声音低沉。 秦陌听他的口气,倒像是一开始并不知道她是谁,于是壮着胆子道:“你认识我?” 对方却一声轻咳,像是终于支撑不住似的,原本横在秦陌脖子前面的剑忽然垂直向下重重地插进了下方冻得硬邦邦的泥土之中。 秦陌见状也来不及看清楚对方是谁,拔腿就要跑,刚走了两步,却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沉重的重物倒地的声音。 她又不停歇地往前跑了几丈远。 耳边只有她极速奔跑时风声,背后死一般的安静。 秦陌内心天人交战,最终她还是停下了脚步,慢慢转过了头。 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时她没有回头,那么一切是不是就会不同。 结了霜的泥土中躺着一个黑衣人,身形看起来有点眼熟。她趋步靠近,借着天边最后一丝光亮,她看清楚了那人的脸。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午后,熙熙攘攘的当铺中,那人一身玄色长袍,冠玉般的脸上有着淡如烟尘的笑意。 他怎么会在这里? 秦陌俯下身,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皱了皱眉,对方此时已面如金纸,她伸手摸向他的颈侧,细速无力的脉搏,轻得像是随时就要断掉。 秦陌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只看得到衰草枯杨和不远处黑漆漆的村落。 如果去喊周家人来帮忙,他们想必不会拒绝,可是,这人这伤,一看就不寻常。秦陌皱着眉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天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雪,细细簌簌,白色的雪落在对方黑色的衣服上又染上了红色的血,饶是夜色不明,也依然触目惊心,刺得秦陌眼睛发疼。 她撕下裙摆的一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掰开他紧紧捂着的腹部的左手。 长长的布条,先固定在伤口周围,绕半圈,从身下穿过,狠狠勒紧,再裹住伤口绕半圈,青葱般的手指在肋下熟练地打结。 她跪在地上,冷静而迅速地做着这一切。 秦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这个一米八几的男人拖进门的,流觞曲水一开始还以为她赤手空拳打了只野猪回来,提着灯笼上前,凑近一看,却发现是个昏迷不醒的男子,吓得差点连手中的灯笼都丢了出去。 “快来帮忙!”秦陌压低嗓音短促地命令道。 可能是她此刻过于的冷静严肃,原本吓得抱作一团的两个小丫头一触及她的眼神,就放开了彼此的手,惨白着脸上前,一人抬住了那个陌生男子的一只脚,主仆三人这才堪堪将他弄进了门。 “你俩去看下门口有没有血迹,有的话提水冲干净。”秦陌担心弄伤他的人会追过来,冷静地吩咐道,“还有,关好院门,手脚利落点!” 两个小丫头虽满心疑问,但见秦陌表情凝重严肃,却也不敢多问。 在她们眼中,面前这个七小姐早就已经不是当初在秦府时那个谁都能来踩两脚,还要靠她们来保护的孤女了。 两人提着灯,风一般跑了出去。 秦陌举着灯盏往周权走去,借着灯光,她这才看清楚了他的伤。 伤口在脐下三指处,很深,像是剑伤,周围组织平整,下手干净利落。 秦陌蹙眉,拧干帕子擦净他周围的血迹,净手后探了探,松了一口气。索性没有伤及内脏。 大概被秦陌的动作刺激到,那人昏迷中猛得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随即咬紧了嘴唇,咬得下唇鲜血淋漓,却再也不肯哼一声。 秦陌担心他会咬到自己的舌头,连忙捏住了他的下颌,奈何他的力气太大,秦陌四下环顾,没有找到趁手的东西,情急之下,竟将自己的手塞了过去。 当尖锐的牙齿咬破手背的皮肉时,秦陌开始后悔了,她亲眼见着殷红的血从自己的皮肉间溢出,没入对方的唇齿间。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癫狂。 尖锐的疼痛让秦陌眼前一黑,她本能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对方死死地抓住。 他贪婪地吮吸着,仿佛一个不知餍足的吸血鬼。 渐渐地,他的表情不再狰狞,眉目一松间再次晕了过了。 秦陌这才能抽出了自己的手,还来不及处理,就看到鲜红色的血从他腹部的伤口处涓涓地往外流,身下的被子早已被染得通红,刺得秦陌眼眶发疼。 她一边用力按压伤口止血,一边高声喊来了流觞。 “你按着,等我回来,千万别松开!” 她叮嘱着然后拔腿迅速朝屋外跑去。 外面的雪已经下得很大了,门前屋后积了厚厚的一层。 走到廊下的时候,脚下一滑,额头磕到了台阶,撞得眼冒金星,她来不及等那阵眩晕过去,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继续往屋后跑去。 那丛仙鹤草是她秋日打理后院的时候发现的,就在溪流边那株辛夷树下,当时差点被她当做杂草给除了。 《千草图》上有记载:仙鹤草,性平,味甘,治外伤有奇效。 雪越下越大,此时已如扯絮一般。 秦陌一路狂奔,冒着风雪来到了那株辛夷树下,却哪里还有仙鹤草的影子?早已被雪埋了个干干净净! 秦陌想也没想,扑在地上,双手并用挖起了雪,心底祈祷着,希望还能挖到一点枯草叶。 刚刚被咬伤的右手没入冰冷刺骨的雪中,疼得她眉头一紧,此时却也顾不了那么多。 雪下得那么大,仿佛可以瞬间白头,周围静得只能听到她自己的扒拉雪的声音。 簌簌……簌簌……簌簌簌…… 为了一个仅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竟然可以深更半夜冻死人地来刨雪。早知道,在原来她可是连马路上摔倒的老奶奶都不敢扶! 所以,为什么要这么拼了命地救他呢? 秦陌困惑起来。 那是她最好的朋友,才刚刚当上母亲。因为下班急着回家陪宝宝,车骑快了一点,结果被一辆小轿车的大灯晃到眼睛,撞到了堆在路边的砖块。 肝破裂。 她在手术室忙了一夜,用尽毕生所学,还是没能把人从死神手里抢过来。 宣布临床死亡的时候,她一个人躲在厕所哭得肝肠寸断。医院呆了那么久,不明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眼泪。 家里问她为什么辞职,她咬紧牙关不肯说出真实原因,只说不喜欢了。其实她明白,她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泪水一颗一颗砸在面前松软的雪地里,砸出了一个个深深的坑,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冻哭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借着雪光她看到了仙鹤草那卷曲干枯的叶子。 第二十一章 追兵 有了仙鹤草,周权的血才慢慢止住。 秦陌又马不停蹄地脱掉他身上那件染满了血又在雪地里拖了一路的外衫,清洗伤口,用酒消毒,包扎,将屋里烧得炭火拨旺。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跌坐在床边,背靠着床脚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心下一松,手背上以及额头上的伤这才后知后觉地疼了起来。 秦陌咧了咧嘴,救个把人就这样伤筋动骨,看来当初没有跟薛若怀学他的薛医实在是明智之举,她大概和这一行八字犯冲。 可能这一番折腾耗了太多力气,也可能是屋里的火盆烧得太过温暖,就这么想着想着,迷迷糊糊间她竟然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在黑甜乡里忽然被一阵急促地砸门声惊醒。 秦陌一向警觉,闻声迅速起身,谁知刚出门就碰到了慌慌张张来找她的曲水。 “小姐,院子外面来了好多人!拿着大刀,特别吓人!怎么办呀小姐?” 秦陌看一眼周权的方向,不觉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在见到周权伤口的第一眼,秦陌就知道这件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她揉揉太阳穴,头疼得想等那人醒来不问他要个几百金叶的医药费都对不起自己。 外面的敲门声越来越大,仿佛不如此就无法显示出自己的怒气,秦陌真担心再这么拍下去,外面那两扇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门恐怕要就此散架,到时候又要去找张木匠打门,打门肯定要花好几个银叶,真是……祸不单行。 远处北风劲扫山川原野,大雪依旧下得泼泼洒洒,如撒盐如扯絮。 真冷啊! 秦陌撑着一把油纸伞冻得指尖冰凉,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她也不敢走快,在一声声催魂夺命般的敲门声中,终于穿过了那条短短的青石板路来到了门口。 她一手撑伞,一手拉门栓,“吱嘎”一声打开老旧的木门。 这时一阵穿堂风吹来,扬起她的衣角,伞沿微微抬起,露出她冰雪般的一张脸。 外面乌泱泱地站了有二三十人。 秦陌放眼望去,竟然都是穿着戎装的士兵。 漫天大雪之中,他们身姿笔直,整整齐齐地列队立在一红一白两个青年男子身后。 他们显然也没料到开门的竟然是一个农家打扮的绝美少女,一时也有些怔愣住。 一头是训练严谨气势整肃的士兵,一头是身穿粗葛布的单薄少女。 双方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之中沉默地对峙着。 忽然听到少女一声浅笑,宛如二月山间的泉水般清澈空灵。 她慢慢地扫视了一圈,最后对着最前面那一红一白两个人影道:“不知各位深夜前来,所谓何事?” 少女的脸上有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不知道是无知还是无畏,对眼前的剑拔弩张竟视而不见。 那个红衣小将上前两步跑到她面前,扬了扬手中的剑道:“喂,小丫头,你有没有见到一个腹部受伤的黑衣人?” 秦陌看了他一眼,此人不过十八九岁,虽一身戎装,一张脸却比女孩子还要秀气。 秦陌笑着冲他摇了摇头。 “那你有没有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 秦陌依然笑着摇头,道:“这里只住着我们主仆三个姑娘,寒冬腊月的,一早就睡了,并没有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 红衣小将一听就急了,口气不善道:“那你让我们进去搜一下!也许那歹人就趁你们不注意自己溜进去了也不一定!” 他说着带头就要往里冲。 秦陌一个闪身挡在了他面前,仰起头毫不示弱道:“我说了没有,你聋吗?” “臭丫头你说什么!” 红衣小将气得面红耳赤,说着就要拔剑,却忽听那个白衣将领低声喝道:“魏翎,退下!” 红衣小将一听这声音瞬间就蔫了,临转身前还不忘狠狠瞪了秦陌一眼,只是他长得太过秀美,这一瞪非但没有威慑力,还显得奶凶奶凶的,秦陌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下那红衣小将彻底恼了,冲将过来,挥舞着手中的剑道:“你笑什么!这么好笑?” 秦陌也觉得这种严肃的生死存亡的时刻,就这么笑场了确实有点不太合适,于是偷偷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艰难地忍住笑意道:“没,没什么好笑。” “那你笑什么?”红衣小将依旧不依不饶。 笑你啊! 可秦陌知道此时这个马蜂窝捅不得,于是认真地答道:“我脸抽筋。” 听秦陌这么说,红衣小将还真的凑过来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她的脸。 那个白衣将领估计实在看不下去了,不动声色地上前将其挤到了一边,对着秦陌道:“我们一路循着血迹而来,如果人真的在姑娘这里,还望你能交出来,我们必定不会为难于你。” 秦陌毫无防备之下忽然撞进了一双如夜色般深沉的眼中。 他脖颈处的一圈白狐狸毛在回风舞雪之中氤氲起一层雾蒙蒙的颜色,衬得他如神只般俊美的一张脸也跟着如梦似幻起来。 这人的气质风采比起周权竟然丝毫不差。 他就这么盯着秦陌,虽说着循循善诱的话,目光中却带了三分审视三分探究还有三分警告。 秦陌不由觉得一阵心慌,像是小时候干坏事被班主任逮了个正着的感觉。 秦陌干笑两声,道:“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这时一个士兵凑到白衣将领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白衣将领听着眉头微微皱起,目光再次朝秦陌扫过来。 白衣将领还要再说什么,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马蹄踏在雪地之中,发出“簌簌簌”的声响。马上是一个红光满面的中年男人,手中还牵了条吠叫个不停的恶犬,而他的身后,秦陌数了数,起码跟了有四五十个壮汉。 秦陌院外原本种着水萝卜的那块地此时被这百来号人挤了个满满当当。可怜那些萝卜,她原本是打算用来做五香萝卜条的,这下在那些狠心的践踏之下哪里还有什么萝卜条,萝卜泥还差不多! 秦陌一边可怜萝卜,一边可怜自己。真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救个人而已,也能遭到这样的报应。这么多壮汉,别说小小的一块萝卜地,就是把她的小院踏平了也是不在话下的事。 真不行,就把周权交出去,谁知道这人到底在外面惹了什么事! 秦陌这么打算着,只听那个满面红光的中年男子粗声粗气地说道:“魏翊,你怎么也在这?” 白衣将领淡淡地道:“自然跟你一样的原因。” 中年男子见对方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不由翻了个白眼,嘴里不屑地哼了一声。他翻身下马,牵着狂吠的恶犬几步就来到了院门口,冲着挡在门口的秦陌道:“好狗不挡道,快给老子让开!” 秦陌心下大怒,她捏紧袖中的欢沁粉末,刚想呛回去,忽然眼前白影一闪,抬眼间那个名叫魏翊之人已经挡在了她的面前。 “永平侯,许久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粗鲁。” 魏翎说着一手看似随意地搭在那个中年男人肩上,寒冬腊月,呵气成霜的时节,那中年男人的脸上却瞬间冒出了豆大的的汗水,一张原本红润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魏……魏翊,你放手!”中年男子咬牙切齿地沉声说道。 她看到那个被称作魏翊的男子轻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仿佛替他掸去了一些并不存在的灰尘,道:“我刚才已经确认过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他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如果不看对面那个被唤作永平候的中年男人精彩的脸色,真要以为这两人是多年不见的老友正在雪中友好的寒暄。 永平候很不甘心,还想再说什么,却在对方警告意味十足的微笑中默默地闭了嘴,然后牵着那条吵得人耳膜疼的恶犬,一言不发地掉头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那一刻,秦陌几乎肯定,这个魏翊一定知道他要找得那个人就在她这里。 还有,这个名字为什么这样熟悉?自己在哪里听过? 魏翊。 秦陌忽然心头一跳,她猛得朝那白衣将领看去。 她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一向清淡的欧阳桓在提到这个名字时那满是推崇的口气。这口气秦陌太熟悉了,不就是现代小年轻在提到自己爱豆时的样子! 魏翊!莫非这人就是欧阳桓口中那个年轻的魏国公魏翊! 据欧阳桓所说,早年秦府发迹,就是因为秦氏先祖曾在战场救过大将魏无信,从此就一直依附于魏氏,唯魏氏马首是瞻,甚至在魏氏败落之际也不曾改弦易辙。 时隔几代,现在魏国公府已由年轻的魏翊当家。 秦陌曾听欧阳桓评价,魏翊此人少机敏,善谋断,他十六岁当家,适逢三王夺嫡,他不顾族老反对,倾魏氏全力支持齐王。后来齐王顺利登基,魏氏也一改之前的颓败之势,重新回到京都权势的中心。 眼前这个消失在风月之中的背影,真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魏翊? 秦陌几乎有点不敢相信。 她静静地立在门口发了半晌的呆,直到身上冷得打了个哆嗦,这才关起院门进了屋。 被这么一闹,哪里还能睡得着,索性换下了流觞。 她目光复杂地打量着床上那人,他静静地躺着,呼吸粗重,仿佛一条离了水的鱼。 即使意识迷糊,如此狼狈,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也是优雅的。仿佛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自制。 他到底是谁呢? 刚才那些人又为什么要抓捕他呢? 秦陌用干净的棉絮沾了水其他擦了擦被烧得干裂的嘴唇,又不时地拧了被雪水浸湿的帕子覆在他额头上替他降温。 此时已是深夜,外面落雪无声,整个世界一片寂静。就是在这样的寂静之中,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刀剑相击声,“琮”得一下,仿佛谁轻轻拨动了琴弦。 第二十二章 魏翊 秦陌扑过去快速吹灭了蜡烛,然后悄悄地跑到门边竖起耳朵仔细辨认了下,发现声音竟然是从院中传来的。 她提起裙裾,悄无声息地绕过一侧的碧纱橱,又穿过小小的厅堂来到了院子一端堆放杂物的耳房,透过破败的窗户纸朝外一看,只见对面的墙头上几个黑衣人正打得热闹。 “蒋安你别多管闲事,侯爷是派我们来是要捉拿朝廷钦犯!耽误了你负的了责吗?” 白花花的刀光剑影之中,只听一个黑衣人压低嗓门说道。 “巧了,我们大人说这里没有朝廷钦犯,只有秦将军的家眷,他担心有阿猫阿狗会趁他不在来生事,所有派我来看着!” 被围在中间的那个黑衣人丝毫不慌地答道,一边找准一个空隙猛地朝右边一个黑衣人一剑刺去,那人大惊之下脚下一个不注意,从结了冰的墙上滑了下去。 秦陌只听“轰”得一声,那人应该摔到墙外的小溪中去了,只不过这个时候,水面想必也应该早已结了厚厚的冰。 其余几个见同伴被打落,更加没命地冲中间那个黑衣人发动攻击。中间那人似乎并不想引起秦陌她们的注意,且战且退,硬是将几人引走了。 秦陌在耳房之中却听得心头大震,刚刚那些黑衣人口中的侯爷是谁?是之前那个永平侯吗? 难道他迫于魏翊的威势走了,到底不甘心,还要来杀个回马枪? 那么那个蒋安口中的大人又是谁?魏翊? 秦陌忽然又想起了那双如夜色般深沉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小院中恢复了之前的静谧,静得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秦陌的一场幻觉,她慢慢地推开柴房的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真是个漫长的夜啊! 秦陌闻到了一股幽幽的香气,裹着冰雪之气,清冽至极。 正是墙角那株冒雪盛放的腊梅。 秦陌立下花下呆呆看了半晌,到底惦记着屋里的病人,在廊下抖了抖身上的寒气,这才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迎着雪光,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床脚,秦陌大惊。 “喂,你是……” 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肩头一麻,竟然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也僵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秦陌心头冰凉,莫非这就是武侠小说中的点穴功夫?原来今夜最大的惊喜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她眼睁睁看着那人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短促的哨声,然后四五个人宛如鬼影一般潜入了她的房间,展开一张类似锡纸一般闪着银光的东西将昏迷中的周权一裹,悄无声息地再次消失不见。 就这么……走了? 留下秦陌在黑暗中无声地疾呼,那她怎么办啊? 秦陌也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维持一个姿势站了多久,直到背后再次被什么东西击中,她这才双腿一软,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蓦地里有人伸手一拉一拽,一阵头晕眼花之后,她发现自己已经稳稳地坐在了桌前的圆凳上。 好险,刚才忽然就摔了个狗吃屎。 “看来你好心没好报啊!” 忽然一个凉凉的声音在她头顶想起,秦陌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屋子还有其他人。 秦陌猛得回过头去,正双手抱臂靠在门口似笑非笑望着她的那人不是魏翊是谁?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秦陌一脸平静地嘴硬。 魏翊慢慢走到她面前,倒提着剑柄,静静地,一点一点地开始扒拉着桌上的东西。 仙鹤草,药碗,酒,剪刀,棉花团,还有沾着血的棉布条,一件被血浸透的玄色男式外衫。特别是那件外衫的衣襟袖口处还绣着缀满月牙的百胜纹。 这种贵族阶级才能用得起的服饰与这个朴素的屋子是如此格格不入。 杀人诛心啊! 秦陌脑中瞬间浮现出这个词。 这个魏翊真是狠,他不严刑也不拷问,他甚至什么也不说,只是慢条斯理地将这些东西一件件拨到秦陌面前。 秦陌想,这人也真是奇怪,这个时代又不像现代还要保证司法程序的严谨,现在月黑风高正是杀人的好时候,他要是认定自己有罪,一刀杀了她便是,干嘛还要在这里磨刀。 秦陌自知,以自己在秦府的那种卑微,和秦府在魏府面前的那种卑微,自己在魏翊面前简直就是卑微的平方,卑微到家了!她死在对方手里,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人会为此吱上一声。 她也知道,自己今生加上前世虽然比魏翊多活了几年,但段位明显不够,在这种千年成精的狐狸面前,根本用不着耍什么小聪明。 于是她索性老实坦白道:“我是救了那个人,但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刚才是谁将他带走了。” 魏翊显然不信:“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你就去救?” 秦陌此时破罐子破摔,闻言讥讽道:“在一个医者面前,病人是不分性别年龄种族贵贱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她不太记得了,其中有一条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我告诉你那人是敌国奸细呢?” “出了我这扇门他才是敌国奸细,在这里他只是个病人。” 话一出她就知道大事不妙,话说那么硬作甚!魏翊作为朝廷重臣又是名将,哪里能够用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去激他,本来他还只是有三分想杀她,这下好了,自己凭一己之力成功将想杀值拉到了九分。 见魏翊没有说话,秦陌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心想,就算死也要将伤亡降到最低,于是主动道:“你要杀就给个痛快,只求你别动我那两个婢女,她们什么也不知道!” 魏翊讥笑道:“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思去管别人。” 秦陌头一昂,道:“能管一个是一个,好歹一条人命。” “你救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又是为了什么?一条人命?” 秦陌无语凝噎。 “大概……脑子抽筋了!” 为了救人把自己也搭进去了,可不是脑子抽筋? “没想到秦煜竟养了好女儿!” 这话乍一听也不像什么好话,秦陌一时摸不清他到底什么意思,索性装聋就当没听见。 没想到魏翊说完这句话竟转身走了,非但没有要她小命,甚至连句重话也没说。 就这么走了! 第二十三章 范成风 天刚刚擦亮,流觞就来到了秦陌房中,她原本是让秦陌去休息,谁知推开门却发现房中空无一人。 床早已铺得整整齐齐,原本堆满了东西的桌子此时也收拾得十分清爽,盛着清水的瓮中插了一支开满了嫩黄色花朵的腊梅。 整个房中散发着幽幽的香气,干净的根本不像昨晚这里还躺过一个浑身是血快要死掉的人。 流觞十分疑惑地走到了院子里,见秦陌正十分有兴致地蹲在雪地里堆雪人。 “小姐,昨天那人呢?” 秦陌头也不抬地答道:“走了。” “走了?” 流觞更加疑惑,伤成那样了还能走路? 秦陌揉了个雪团朝她砸过来。 “傻丫头,他走不了,自有人可以抬着背着抱着走啊,管他那么多!” 雪团正中流觞的脑门。 “啊呀!”流觞一声惊呼过后,跺跺脚,也笑着蹲下身揉了个雪团朝秦陌砸了过来。 主仆俩人大清早在院子里打起了雪仗。 这一日竟然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秦陌带着流觞曲水在院子里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 “这天真冷啊,不如我们吃火锅?前天酿的米酒不知道好了没有,雪天火锅和米酒,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秦陌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兴奋地说道。 流觞曲水诧异道:“火锅?什么是火锅?” 秦陌神秘地冲两人眨眨眼:“一会你们就知道了!” 唯一遗憾的是,这个时代还没有辣椒,不过幸好有花椒。 秦陌用牛骨汤,花椒和花椒叶以及其他大料熬了满满一锅汤,又烧起了一个小泥炉。 桌上是各种洗干净的菜蔬和切得薄薄的肉片,以及昨天秦陌在山里挖来的熊茸。 昨天为了救周权,那篮子熊茸被她丢在了村头,今早天还没亮,她突然想到这一茬,赶紧提着个风灯将这篮子美味找了回来。 救人虽然救得不尴不尬还差点将自己赔进去,这篮子美味可不能再弄丢了。 熊茸在雪地里冻了一夜,用磨得锋利的刀切成片,竟成了一种果冻样的肉粉色,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秦陌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片丢到了红褐色的汤水中,心中默念。 一、二、三……七、八! 连忙夹起,轻吹一口气,丢进嘴里。 柔软嫩滑,芳香四溢。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味蕾爆开,那种难以言喻的满足真是振奋人心。果然是松安一宝啊!怪不得人人都在这个季节冒着严寒进山去寻。 这一刻,什么周权,什么追兵,昨晚的惊险早就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只有筷尖的那抹肉粉色才是要事! 见秦陌那么陶醉,流觞曲水也迫不及待地学着她的方法吃开了。 没一会儿就吃得大汗淋漓。秦陌起身推开了窗户,混着清幽花香的冷气迎面吹来,秦陌闭上眼舒服地叹了口气。 松安的冬天有大半时间都在下雪。 不是秦陌前世在南方见过的那种稀稀拉拉,十分敷衍的雪,而是漫天漫地的鹅毛大雪,一下好几天,整个松安银装素裹,变成了一副意态悠远的山水画。 一向闲不住的秦陌在这样的季节关起大门,很是安心地过起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生活。 不是读书赏雪赏花,就是和流觞曲水饮酒唱曲。 入夏时酿得梅子酒也被她们挖了出来,很是痛快地满饮了几大杯,流觞曲水从小进府,人际关系因为秦陌在府里的地位处得十分糟糕,所以她们只会几首十分蹩脚的歌谣,还是偷听别人学来的。所以秦陌便教她们唱一些现代流行歌曲,从邓丽君到王菲,两个小丫头学得十分开心。 “路纵崎岖,亦不怕受磨难,愿一生中快乐苦痛也体验……” …… “毋用计较,快欣赏身边美丽每一天,还愿相信,美景良辰在脚边……” 这是秦陌前世最喜欢的歌之一,充满了积极向上,活着不就应该如此? “愉快悲哀,在身边转又转,风中赏雪雾里赏花,快乐回旋。” 要说唯一的不好,就是入夜后院子里时不时的还是有点动静,也不知道是人还是山中出来觅食的野兽。 秦陌不放心,和流觞曲水搬去了相较而言更为偏僻的东厢房,那里有一道通往后山的小门,万一真的有危险,还可以偷偷溜出去。 临近冬至,这一日趁着天晴,秦陌吩咐流觞曲水送点腌制的蔬菜去周家,顺便还让她们稍去了几大块腊肉和其他一些风干的香菇木耳笋子之类的山货。周家人多,秦陌担心大雪封山,他们的吃食不够。 而她自己则躺在梅花树下翘着二郎腿,一边看书一边晒太阳,不知道是中午吃得太饱还是阳光太好,不知不觉上下眼皮就开始打起了架,于是她索性不再挣扎,以书掩面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盹。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拿走了她盖在脸上的书,刺目的阳光照在眼皮上,她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好流觞,我再睡一会会。”秦陌嘟囔着,以袖掩面翻个身继续睡。 忽然她听得一声轻笑,这声音…… 秦陌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入目便是一双墨色眼眸,眸中盛满笑意,正俯在她的上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秦陌一下子从藤椅上跳了起来。 “怎么是你?你怎么又来了?你怎么进来的?” 秦陌见鬼一般对着面前的周权问道。 那一夜三番五次的惊险她还历历在目,实在不想再自找麻烦。 只见他轻袍缓带,面色红润,丝毫看不出之前伤得快要死的痕迹。这恢复得着实有点快,而且看他圆润了不少的下颌角,可见这段时间营养也挺不错。 周权浅浅一笑:“你问这么多问题,我要怎么回答?” 秦陌却无所谓地摆摆手:“不回答也行,你来找我有什么事?赶紧说完赶紧走!” 周权一怔,道:“这么急着赶我走?” 秦陌心想,不赶你走难道等着官府上门来将我按同罪论处? 她面上干笑两声,道:“你不是还有伤在身?这么冷的天,我这里屋小院破,还是赶紧回家去比较好,万一在这里再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周权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道:“你不用担心,我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绿林大盗。我就是一个生意人,因生意做得太大,遭到了对家的陷害。” 秦陌听他这样说,不由将信将疑地问道:“对家?” 她想起回风舞雪之中那张俊美如神祗的面孔,难道他的对家是魏翊?可是在欧阳桓对于魏氏几乎事无巨细的描述中,也没听说过有人从商啊! 周权点点头:“对家。” 并不过多解释。 秦陌也不好多问,过了半晌,道:“那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可是那天有什么东西落在我这里了?” 她这么问其实有点心虚,那天他穿得那件染满血的外袍秦陌嫌晦气,早已让流觞拿去烧掉了。 那件衣服看面料可不便宜,他总不会要让她赔! 谁知周权却一笑道:“我是特意前来感谢姑娘救命之恩的。” 秦陌顿时心中一松,摆摆手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公子不必客气。” 周权看了她一眼:“我的性命在你眼中就这么不足挂齿?” “……” “范成风!”周权微转头对着梅花外空无一人的墙头唤道。 忽然人影一闪,一个青衣大汉悄无声息地跪在了周权的面前。 周权对跪在地上的大汉说道:“以后这位姑娘就是你的主子,你要不惜生死护她周全。” 第二十四章 芜城 对于周权的这份厚礼,秦陌其实是想拒绝的。 她们三个姑娘家生活在这里,身边多个男人不说流言蜚语了,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不太方便。 可事实证明秦陌有点想多了。 自从有了范成风,秦陌的院子里就再也没有深更半夜的出现过什么奇奇怪怪的动静,她们于是搬回了自己的屋子。 终于可以安安心心的一觉到天亮。 而且这个范成风平时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秦陌在后院给他收拾了一间屋子,可是他却很少住,也从来没有吃过秦陌一顿饭。要不是他像只轻快的鸟儿一般随叫随到,秦陌简直都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还在做着其他的兼职。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冬至,松安地区又迎来了一年一度最为盛大的有熊节。 据说节日当天上午会在清水寺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上午互市采买年货,晚上举办灯会,真是从早到晚的热闹。 全城的青年男女也会在这一天装扮一新,三三两两,呼朋引伴,只要不出什么乱子,父母长辈也不会过多的限制和苛责。 秦陌到松安的这几年,早已将这些节日和集市玩了个遍,除了人挤人,并没有什么新意。所以对于今年的有熊节就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倒是离松安不远的芜城,听说在这一天会有当地特色的灯马戏,十分有看头。只是因为芜城是月那的地界,距离有点远,加上听说那边治安不怎么好,所以秦陌一直没太敢去。 可是今年不同了,今年她有范成风了啊! 不得不说,周权真是个贴心的好人。 自从有了范成风,秦陌行事就要畅快多了,平时不敢进的山头也敢进了,不敢入的滩涂也敢入了,甚至连杜衡的衙门她都闯过好几次。那些据山为王据水为寇的土匪们远远的见到范成风,还没等他拔剑就都已抱头鼠窜溜之大吉。 秦陌曾好奇地问过他:“范先生,你原来不会是他们的大哥?怎么这些人见着你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秦陌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哪知范成风却十分认真地答道:“我不是他们的首领,但是他们的首领曾经死在我的剑下。” 秦陌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于是问他是怎么将这土匪头子斩于剑下的,可是无论她再如何追问,范成风都没有就此事再开口说过半个字。 秦陌和范成风驾着一辆轻便的马车提前一天出发,就这么游山玩水般地来到了芜城。 和大炎华丽雍容的风格相比,这里明显要硬朗许多。 灰色的城楼方方正正毫无修饰,亭台楼阁也是极尽简约之能事,大炎随处可见的额枋彩绘雕刻花窗这里用得十分的克制。 只有宽阔笔直的官道两侧那两排看不到头的柳树,才稍显温柔。只是此时正值隆冬,柳树掉光了叶子,只剩下干枯古拙的枝干将头顶瓦蓝色的天空分割成细小的碎块。 大概是为了庆祝有熊节,当地人在柳树上挂满了彩色的剪纸和丝线,风一吹,满树红红绿绿的像是在过圣诞节。 大街上挤满了高举彩幡在跳舞的人,有些则在腰间别了一枚腰鼓,细腰广袖的姑娘边跳边鼓。 秦陌此时女扮男装,见外面如此热闹哪里还坐得住,掀起帘子就跳下了马车。 “小姐!” 眼见着秦陌消失在了如浪潮一般的人群之中,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范成风不由也急了,站在马车上急急地喊着,却哪里还有秦陌的影子! 秦陌被人流推着往前,她虽然没学过跳舞,但一直对广场舞颇有兴趣,此刻混在人群中,她随着大流伸胳膊伸腿的,跳得十分开心。等到回过头想要去找范成风的时候,早已经走过了好几条街。 此时已近黄昏,秦陌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抬头一看,正好走到了一家名叫“醉春风”的酒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熊节的缘故,酒楼里熙熙攘攘十分热闹,窄袖革靴的月那人三三两两围在一起推杯换盏。 秦陌到的时候二楼靠窗一张窄窄的两人桌正好空了出来。 “客官要吃什么?” 身穿灰蓝色葛布衣裳,戴着白色圆帽的店小二一边大汗淋漓地擦桌子,一边热情地问道。 秦陌笑着问道:“我第一次来,就上几个你们家的特色菜!” “好嘞!”店小二一边说着,一边旋身下楼,嘴里喊着:“二楼靠窗客官一份炙羊肉,一份翡翠白片,一份龙翅炖大虾!” 炙羊肉秦陌知道,只是这翡翠白片还有龙翅是什么东西? 秦陌不禁摸了摸口袋,心道,这又是翡翠又是龙的,自己出门带得这点金叶子不会不够付这一顿的! 等到端上来,秦陌定眼一瞧,差点没笑出声。 所谓的翡翠白片竟然就是几团萝卜肉,而龙翅……瞧那细细长长,白白嫩嫩的,不是粉丝又是啥!她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秦陌抓起筷子先尝了一口翡翠白玉,只一口,却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软糯可口,舌尖轻触,丝丝缕缕鸡汁的鲜味溢满口齿,再品,又有一股淡淡的青酸中和了其中的油腻。 原来这翡翠白玉所取的竟是培植在当地一种木质松软的榆柳树干中,刚刚长到二十天的萝卜心。 她又夹了一筷子龙翅炖大虾。这菜名虽粗犷,可菜色却十分别致,秦陌竟然瞧出了点淮扬菜的精雕细琢出来。墨玉般的盘中,盛着几只壳肉分离过的大虾,中间穿插着的粉丝摆放成写意腾龙的样子,鲜活灵动,仿佛随时就要驾云而去。 粉丝中混着不知道什么肉末,晶莹似雪,又好像一滴清露,随时就会从云端跌落。 秦陌尝一口,鲜美至极,作为一个吃货竟然尝不出这究竟是什么肉。 邻桌有人哈哈大笑道:“是蛇肉,不然为什么叫龙翅!” 秦陌一听差点没吐出来。 邻桌看她如此,笑得更加欢快了。 其中一个身穿貂皮比肩的青年见秦陌长相出众举止不俗,心中十分有好感,见状倒了杯酒走到秦陌对面坐下,伸手一推,将酒杯推到她面前。 “小兄弟,第一次来芜城?” 秦陌只觉得胃里此时翻江倒海,于是也没多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管而下,像是酒精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清洗消毒了一遍,她这才觉得好受了许多。 秦陌朝对面那个浓眉大眼的青年点了点头,的确第一次来,没想到这里的人竟这般重口味。 她半真半假地道:“我和兄长听闻芜城的灯马戏十分热闹,就想来看看,不想人多走散了。” 青年男子十分不以为然地道:“灯马戏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女子和小孩儿才爱看的东西。” 他说着转而神秘一笑道:“芜城有更好看的东西,你想不想去看看?” 第二十五章 鸣玉楼 “更好看的东西?” 见秦陌露出好奇的神色,青年男子仿佛得到了很大的满足,他背朝后微微一仰,道:“过去的这一年你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鸣玉楼上月不眠,千金如纸玉如烟’。” 鸣玉楼上月不眠,千金如纸玉如烟? 秦陌摇了摇头。 没听过。 青年男子道:“那鸣玉楼一年一度的花魁大赛你听说过没有?” 秦陌继续摇头。 “这都没听说过?你跑芜城真得就只是来看灯马戏的?”青年男子吃惊地看着她。 秦陌点点头:“不然呢?” 短暂的诧异过后,青年男子开始循循善诱道:“就算只是为了看灯马戏,那也应该去鸣玉楼啊!谁不知道全芜城最好的灯马戏就在那里!” 青年男子瞄她一眼,神秘一笑继续道:“我看你年纪尚小,在下不才虚长几岁,勉强可以当你一声兄长。兄长告诉你,来芜城不看花魁大赛,日后谈论起来必然抱憾!” 秦陌好奇:“为什么?” 秦陌之前在电视里看过,花魁大赛不就是一群女子争奇斗艳,和现代的选秀活动应该也差不多。 青年男子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指:“你当每年这一日芜城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这里大半都是奔着花魁大赛来的!每年选出的新一届花魁不但引万人追捧,甚至她的衣裳妆发也会成为天下众女子模仿的对象!” 秦陌听着目光上下扫了一下面前的人,笑道:“莫非兄台也对新花魁的衣裳妆发感兴趣?” 青年男子也不生气,展扇一笑道:“我家里就是做这个生意的,自然感兴趣!” 秦陌欣赏他的爽快坦白,于是也顾不上吃饭了,兴致勃勃地拉着对方就走。 美人嘛,谁不爱! “孟兄,那今晚月不眠会不会来?”秦陌边大步流星地走在火树银花的官道上,边两眼放光地问道。 秦陌记得李白有诗: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诉愁不眠。 不知道这月不眠是个怎样的美人,能不能担得起李白这句诗的风流婉转。 原来这青年男子也是大炎人,姓孟名陈眉。据他自己所说,他们家从祖上开始就一直在大炎和月那的边境做点胭脂水粉绸缎布匹之类的小生意。 秦陌看着他一身不俗的穿着,明白他口中的小生意绝对是谦虚了。 “月不眠当然会来,新花魁选出来以后,要从前一届花魁手中接过象征花魁身份的鸣玉环。” 鸣玉楼在芜城最繁华的东城街。据孟陈眉所说,东城街原本是芜城最破最没人去的地方,自从有了鸣玉楼,这里便开始有了酒肆茶楼当铺绸缎庄胭脂铺。 真是凭一己之力带动了一整个地区的发展。 在秦陌的想象中,这鸣玉楼应该是何等的雕栏玉砌金碧辉煌,才能配得上这天下第一舞姬,让这么多人年年如朝拜一般到这里来只为见她一面。 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东城街的人群中头发挤乱了衣服也挤皱了,还差点挤掉一只鞋子之后,他们终于站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前。 小楼的额匾用古篆体写着“鸣玉楼”三个大字,颜色像极了《千里江山图》中山顶的那一抹抹令人心动的石绿。 “这就是鼎鼎大名的花楼鸣玉楼?” 秦陌指着眼前这座简单质朴到丝毫不染风尘气的小楼瞠目结舌地问道。 在这样的地方喝花酒,就不怕喝着喝着忽然六根皆断?还是这一届花客就雅好这一口? 和外面的拥挤不堪相比,这里就显得幽静多了,不过这一切还要多亏孟陈眉手中花高价买来的拜帖。 二人在门口整了整衣冠,迎着悬在檐下的那两盏并不如何明亮的风灯走了进去。 里面灯火通亮,空气中漂浮着一缕幽幽的兰香,大家按拜帖的不同分桌而座,顾及着身份礼貌的饮酒寒暄。在轻得快要断掉的琴声里,秦陌慢慢走了进去。 屋里的陈设也如楼外一般雅致无华,充满了文艺气息,秦陌不禁心中啧啧称赞,这老板不简单,明明风月场所搞得像是来谈恋爱的。 戌时三刻,忽然听得一阵笛声,霎时楼内灯火齐暗。 秦陌紧张地问身边的孟陈眉:“孟兄,这怎么回事?莫不是有刺客?” 孟陈眉低声笑道:“别着急,好戏马上就要开始了。” 孟陈眉话音刚落,只听快如急雨般的鼓声仿佛从屋顶传来,与此同时上百盏灯霎时齐明,照得整栋楼亮如白昼。 丈高的舞台后面走出两列踩着高跷骑着纸马的伎人,他们踩着鼓点穿梭在一张张的八仙桌之间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众人不住拍手叫好。 鸣玉楼一扫之前的文艺宁静,像是一锅煮沸了的饺子,显得热闹而又有生气。 忽然骑着纸马的伎人之中向半空中翻起了一团团的黄云,仔细一看,这才发现原来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孩童,他们约莫六七岁,穿着挂满流苏的黄色衣裳,脸上的胭脂滑稽有趣,不停地在那些纸扎的马背上翻着筋斗。 人们的情绪再次被点燃,他们用力地鼓掌,仿佛一块块竹片在地上不住地敲击,喝彩声震耳欲聋。 秦陌捂着耳朵也在大声地叫好,连孟陈眉凑过来跟她说了什么也没有听清楚。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灯马戏这才告一段落,随着鼓瑟交替,接下来就是今天晚上的重头戏——花魁大赛了。 只见一个梳着圆髻的小丫头高举着一面写着“小桃红”的牌子率先入场,她沿着舞台走了一圈,然后站定在舞台左侧。 孟陈眉跟她解释:“这个小桃红就是今天晚上第一个展现才艺的佳丽名讳。” 这个佳丽人如其名,端的是人面桃花,丽质天成,她带来了一段《桃夭》,那柔媚的身姿,眼波流转间仿若一道最艳丽的春光,旖旎、烂漫,晃得人简直不知所措。 秦陌禁不住又鼓起了掌,这鸣玉楼果然名不虚传,之前的灯马戏就不说了,单这个小桃红就不简单啊,起调如此之高,接下来想必会更加精彩。 孟陈眉没有夸张,千里迢迢来了趟芜城,如果没有来鸣玉楼回去肯定会抱憾。 秦陌正想着,小桃红早已退场,第二个佳丽名叫照流景。只见她一袭白衣,梳了个堕马髻,鬓边闲插着一支绿梅分外惹人怜爱。她抱着一把古琴袅袅娜娜从幕后走出,一举手一投足,皆是万般风情。 秦陌心中惊叹,原以为小桃红已经够惊艳,跟这个一比,格调上就先输一筹了。 照流景姑娘款款落座,试了试音,冲着台下微微颔首,这才开始正式演奏。 只见她长眉舒展,樱唇噙笑,素手拨金弦,高山流水般的琴音仿若盛夏古寺树荫下,一杯清凉幽远的茶,回甘无穷。 众人沉浸在这样的琴音中,身心似乎都得到了洗涤,而之前的欢快热闹仿佛只是隔夜的一场梦。 直到第三位佳丽已经登场,众人这才幽幽醒来。 秦陌混在人群之中看得如痴如醉,心中不停地评判比较,似乎每一个都难以舍弃啊,她不由万分纠结,一会儿这要怎么投票?她终于有点理解为什么会有汉皇重色思倾国了。 正在她觉得选谁都是对其余美人的一种辜负的时候,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暗悄悄地多了很多腰悬配剑之人,看起来像是官府中人。 秦陌疑惑地看向孟陈眉,对方对她使了个眼色,悄声道:“这些都是月那官兵,估计又在抓大炎人。” “抓大炎人?” 秦陌一听登时心跳如擂鼓,天呐,她只是来旅游一下,不会这么衰。 孟陈眉又道:“你来这里有没有找人办一张月那户籍?” 月那户籍? 秦陌茫然地摇了摇头。 孟陈眉叹口气,悄悄指着右手边一道悬着半张青色帘子的门洞对秦陌耳语道:“那里通往后台,现在肯定很乱,你混进去找套小厮的衣服换上,应该可以蒙混过去。” “那你呢?” “你不要担心我。”孟陈眉冲她眨眨眼,“别忘记我是做什么的。” 第二十六张 月不眠 秦陌见孟陈眉如此说,当下也不再犹豫,趁着那些乔装的官兵不注意,一溜烟钻进了后台。 后台的热闹比起前台也丝毫不逊色,之前在台上或妖娆或淡泊的各位美人此时挤在一间屋子里,你的丫鬟打碎了我的胭脂盒,我的丫鬟踩到了你的裙子,你占用了我的茶点,我抢了你的软榻,此刻皆像一只只杀红了眼的斗鸡,哪里还有半点适才让秦陌击节称赞的风采。 秦陌刚一进去差点以为自己来到了菜市场,不由满脸黑线。 女人的战争啊,果然不论何时都是如此不拘小节,锱铢必较。 秦陌转了一圈都没见着有小厮的衣裳,只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中找到了一件皱巴巴的罩裳,趁着角落灯暗,她想也没想就穿了上去。 刚整理好,忽然一声呵斥打断了她的遐想。 “喂,墙边那个,别杵着了,快过来,我家姑娘有事吩咐你!” 秦陌后知后觉地走了过去。 一张魅惑倾城的脸从对面的铜镜前缓缓转了过来。狭长慵懒的眉眼,小巧圆润的鼻头,仿佛王羲之《兰亭序》里的那个“之”子,美得恰到好处。 那人见到秦陌也是一愣,她也没想到鸣玉楼里竟然还有长得这么好的小厮,就是这一身衣服…… 短暂地错愕之后,她朝秦陌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我们姑娘,月不眠!”适才唤秦陌的那个丫鬟扬起下巴,十分傲娇的样子。 这就是上一届花魁,“鸣玉楼上月不眠,千金如纸玉如烟”的月不眠? 秦陌闻言不由多看了对方几眼。 谁知这两眼竟惹得那丫鬟不满意了。 “怎么,连我们姑娘都不认识?你怕不是混进来的?” 秦陌听她如此说,不由心虚,赶紧陪笑道:“不是,只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月姑娘,不觉被她的美貌倾倒了。” 秦陌生得好,此时女扮男相,虽然一身衣服破破烂烂,但也难掩风致,溜须拍马的话说出来竟十分自然,丝毫不惹人反感。 “绿筠!”月不眠轻声喝止了身边那丫鬟,转而笑着对秦陌说,“小兄弟,我此时走不开,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和她十分具有侵略性的长相不同,她的嗓音却是如水般温柔,像四月碧绿枝丫间温热的风掠过心头,秦陌也没问什么事情,鬼使神差般就答应了。 月不眠从袖中拿出一方锦帕,对秦陌说:“那就麻烦你帮我将这个送给天字一号的客人。” 秦陌接过,却触手有异,她将帕子翻转过来,下面果然压了一片金叶子。 “月姑娘,这是?” 绿筠抢先说道:“这是我们姑娘赏你的!今儿晚上就你的赏钱最多,还不赶紧去把差事办好!” 秦陌扬眉一笑,也不扭捏推辞,将金叶子和锦帕一起塞到胸前的衣襟里,转身就走。 绿筠见对方就此扬长而去,不由对着那瘦削修长的背影跺了跺脚嗔怪道:“姑娘,这小子真没礼貌,您给了他一个金叶子,他却连句道谢都没有,您看他那傲慢的样子!要我说给他几十币就够了!” 月不眠捻起镜子前的一朵绣花在鬓边漫不经心地比对着,对于绿筠的话不置可否。 秦陌拿人手短,于是专心地干起了跑腿的事情。大概流年不利,她没想到这楼看着不大,统共也没几间房,却像是遇到了鬼打墙,转来转去就在那里怎么都转不出去。 楼外寒风呼啸,楼下的丝竹喝彩声隔着一层楼闷闷地传来,秦陌走得背后直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真是见鬼了,这屋子难道是按八卦阵来造的?”秦陌正嘀咕着,忽然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秦陌警觉探头看去,只见之前在楼下见过的那群腰悬佩剑的官兵正朝这边而来。 秦陌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往身后的阴影处退去,却不想脚下一个不稳直接撞开了一间客房的门。 秦陌堪堪站稳,连忙将门从里面关上,也顾不上冒昧,低头对屋内人匆匆行礼道:“不好意思客官打扰了,今晚问卷调查,想问问客官对我们鸣玉楼可有什么不满意、满意以及非常满意的地方?如果老板觉得您的建议可行,届时会给您食宿八折优惠!” 秦陌一通胡扯,半晌不见却对方有所反应,正纳闷间,忽然听得一声低笑。 “你抬起头来。” 一个有点熟悉的嗓音懒洋洋地传来。 秦陌不由抬头,只见对面的榻上斜倚着一个人,他松散着外衣,一手提着碧玉壶,一手捏着碧玉杯,一双水汽氤氲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秦陌,却不是魏翊是谁! “是你!”秦陌慢慢直起腰杆,拧着眉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之人。 她觉得自己简直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三观碎一地。 在秦陌拼凑起的印象之中,他十五岁便已三元及第,达到了天下读书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高度,后因边境不稳屡遭外族侵犯而毅然投笔从戎,跟随祖父征战沙场,首战告捷,杀了月那首领乌渠葵,赢得了东南边境近十年的安稳。他更是凭一己之力打得狄戎抬不起头,从此看见大炎的士兵就避而远之。 传闻他不但天纵奇才,琴棋书画,医术占卜,兵法韬略,无一不精,而且自律专一,个人作风问题毫无瑕疵,连朝中的黑子都找不出半点错处。 就是这样一个完人,竟然跑来了鸣玉楼这种烟花场所,而且还如此衣裳不整地出现在了秦陌的面前。 紧接着,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从她脑中冒了出来:他会不会因为被撞破故而要杀了她灭口?秦陌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有可能,于是连忙背过身道:“客官打扰了!” 她说着也顾不上外面月那官兵了,就要夺门而出,谁知道对方却不依不饶。 “不是有问卷调查?”魏翊惺忪喑哑的嗓音悠悠在她背后响起。 秦陌干笑两声道:“客官取笑了,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不是我们的目标人群,您的意见不具备参考性。” “目标人群?那你们的目标人群是谁?” “自然是……和您不一样的人。”秦陌没想到这个魏翊看起来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却如此之难缠。 “那和谁一样?将军府的小姐?”魏翊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碧玉杯。 秦陌被他说得心头一跳。不说对方身份和自己犹如云泥之别,比起他来喝花酒,秦陌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混迹勾栏院这要传出去就够她喝一壶了,更何况京城还有个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嫡母。 想到这里,秦陌不由干笑两声,谄媚道:“魏大人好眼力啊,真是目光如炬!竟还识得小女子!” 魏翊勾了勾嘴角,猛然凑近秦陌道:“不会拍马屁就别拍,不嫌尴尬么?” 第二十七章 做戏 秦陌不防他忽然靠近,躲避不及,后腰硌到了桌角,疼得眼泪瞬间就溢了出来。 她的眼睛生得极美,若夏日之寒冰,冬日之暖阳,尤其是现在沾染了泪水,显得更加水雾迷蒙,清澈灵动,仿佛写意山水画里大片留白之中那令人格外心动神往的一笔。 两人此时离得很近,呼吸可闻,魏翊望着她,眸色不由暗了暗。 忽然一阵熟悉的踢踢踏踏声隔着雕花门由远及近地再次传来,一丝惊恐从秦陌的脸上一闪而逝。 她以为那些官兵已经走了,没想到竟又绕了回来。 “空空空!” 拍门声随即响起,秦陌被吓得一个激灵。 “就这点胆子还敢跑到芜城来凑热闹。” 魏翊勾了勾嘴角,冷嘲热讽道。 秦陌心中恼怒,面上却不露分毫,她轻笑着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魏大人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月那官兵在做什么?他们正在抓大炎人。我想,比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将军庶女,堂堂魏国公,据说还是从无败绩的一代名将魏翊应该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魏翊只觉一阵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边,他看着身边正笑得小狐狸般狡猾的秦陌不由也跟着笑了。 “哦,对我的评价这么高?” 秦陌脸上的笑意一顿,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接话。这人怎么如此自恋。 魏翊像是觉得她吃瘪的样子十分可笑,嘴角的笑意加深,忽然他长臂一伸,揽着她的腰猛地将她带到了怀中,另一手迅速扯下了她之前女扮男装束发的青色发带。 三千青丝瞬间倾泻而下,在橙黄色的灯光中划出了一道颠倒众生的弧线。 一切发生得太快,秦陌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巨大的破门声轰然响起,那群月那官兵气势汹汹地就闯了进来。 为首的那个将整个屋子迅速地扫视了一圈,见除了一对抱在一起的也不知道是男男还是男女的之外再无他人,不由黑着脸口气不善道:“听到敲门声为什么不开门?” 魏翊用一根手指轻佻地挑起了秦陌的下巴,嗓音魅惑道:“大人,这箭在弦上哪管得了其他?” 窃笑声从那群月那官兵中响起,他们彼此相视一笑,脸上浮现出了然的表情。 在秦陌拼凑起的对魏翊的印象中,他应该是个指挥千军万马征战沙场的将军,平日里就算笑起来也带着三分杀气三分威严,能令敌人闻风丧胆。 可是此刻,不知道是鸣玉楼里的灯笼太妩媚,酒气太温柔,还是他的眉眼太过精致风流,他如此孟浪,可是秦陌的一颗心竟然止不住地狂跳了起来。 果然酒色误人啊! 这人啊,真是不能太好看。 “你们笑什么?”为首的那个将领转过头一声怒喝,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只见那将领狐疑地看着魏翊,又看看秦陌,道:“这姑娘不是鸣玉楼的!” 秦陌心中“咯噔”一声,心想,鸣玉楼号称月西第一楼,里面那么多姑娘,难道这将领全部都认识不成? 魏翊挑起秦陌的一缕秀发,似笑非笑道:“哦?大人是如何得知的?” 那将领一声冷笑:“这姑娘一脸不情愿,你这不会是逼良为娼!姑娘,你有什么苦衷大可以现在说出来,本大人一定为你做主!” 他话音刚落,底下有人几步上前悄声说道:“大人,我们今天是来捉拿大炎奸细的!这小娘们虽然长得不错,可正事要紧啊!” 尽管他压低了嗓音,可粗旷的嗓音在安静的房间里还是显得十分突兀。 那将领一张脸瞬间由红转青,他恼怒地瞪着适才说话那人,道:“老子要你管!捉拿奸细重要,难道作奸犯科就不要紧?况且你怎知这男的不是奸细?你这么急着催老子走,难道你是同伙?” 他说着就要拿人,那人登时吓得脸色苍白,连连摆手否认,又不住点头哈腰地赔不是,那将领这才脸色阴郁地作罢。 眼见那将领摆完官威又要继续追究他们的关系,秦陌不由看了眼魏翊,只见对方也正望着她,一双漂亮明亮的眼中此刻尽是嘲弄之色,似乎在说,你这个坑货。 秦陌当下横生一腔孤勇,她眼一闭,踮起脚尖就朝魏翊的唇吻去。 湿润清凉的唇,还沾着一股淡淡的酒气,仿佛五月夜晚被雨打湿的蔷薇花瓣。 秦陌不明白,一个戎马半生,性格如此刚硬之人,为什么会有这样柔软到让人心颤的唇。 魏翊的眼中有片刻的怔愣,但也只是转瞬之间,他迅速反应过来反客为主,一手托着秦陌的后脑勺上前一步将她抵在一旁的漆红的圆柱子上加深了这个吻。 他极尽挑逗之能事,瞬间让这个吻变得格外旖旎火热。 那群官兵尽管平时花酒没少喝,此时也不禁看得面红耳赤起来,那将领终于意识到再这么看下去迟早要出事,这才黑着脸带头走了出去。 适才被一群人挤得满满当当的房间顿时空旷起来,可魏翊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他辗转在秦陌的唇舌之间,秦陌也被他吻得迷迷糊糊,直到他的唇沿着她的下颌角一路蜿蜒到脖颈处,她这才清醒过来,猛地推开魏翊,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室外吹来的风扬起一室柔软的轻纱,魏翊斜倚在柱子上静静地看着秦陌离开的方向,脸上浮现出一丝罕见的迷茫,一向冷静自制的眼中此刻也是暗流涌动。许久,终于在裹挟着隆冬寒气的风里渐渐平息。 月不眠一路分花拂柳而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外袍松散,独坐在桌边自斟自饮的魏翊,屋里的门大敞着,尽管烧着好几个火盆,却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 月不眠不由打了个冷战,她拢了拢裹在肩上白如雪的狐皮,反手关上门,上前几步轻笑道:“倒难得见你这样。” 第二十八章 偶遇 秦陌简直落荒而逃,她一路寻着僻静处,幸好没有再遇到那群官兵。 直到跑出了鸣玉楼,她伸出冰凉的手背贴着脸颊还能感受到上面滚烫的温度。 这个魏翊,简直流氓! 她不由恨恨地想到。 就在她咬牙切齿之际,一辆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了她的身边。 “姑娘,快上车!”车夫说着抬起头,宽大的草编帽檐下,一张冷硬而熟悉的脸出现在秦陌面前,不是之前走散的范成风是谁! 秦陌此刻披头散发,范成风望着她,眼神瞬间冷酷起来,他沉声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满街明亮的灯火下,秦陌的脸不由红了红,她冲范成风摆摆手:“没有的事,街上人太多发带不小心挤散了而已。” 她说着弯腰钻进了马车。 范成风听她如此说这才作罢。 “姑娘,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秦陌见如此问,不由又想起酒色迷离的鸣玉楼中,那个让人脸红心跳的吻。她默了默,道:“回去!” 确实,热闹也看够了,此刻秦陌已无心再继续逗留。 范成风听她如此说,一扬鞭,顿时,他们这辆小小的马车仿佛一条灵活的泥鳅般,在月那这座热闹繁华的边陲小城行驶得宛入无人之地。 就在他们穿过一条幽深漆黑的巷子再次来到灯火通明的官道,眼看城门在即之时,没想到竟然迎头遇上了一群巡逻的官兵。 “什么人?”对方口气不善。 秦陌不知道范成风对他们说了什么,片刻之后,那群官兵竟然列队退到一旁毕恭毕敬地让行。就连城门口驻守的那些官兵也没有对他们再次盘查。 马车风一般出了芜城,一路向东,朝松安而去。 秦陌静坐在马车里望着范成风的背影不禁陷入沉思。 他到底什么来历? 周权说自己不过是个生意做得有点大的生意人。 士农工商。这个时代的生意人虽然地位不如她原本那个时空那般低贱,可也好不到哪里去,区区一介商贾的手下,能让月那的官兵这般恭敬? 他们抵达周家庄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晨,秦陌在马车上颠婆了一夜,饶是年轻劲头足,下车的时候还是脚底一软差点没摔倒在门口冻得硬邦邦的泥地上。 “小姐!”早已听见动静跑来开门的流觞见状箭步上前扶住了她,待秦陌站稳,又退后一步忧心忡忡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皱眉开口道,“你这一走就是一天一夜,害得我们白白为你担心着急!” 秦陌笑嘻嘻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冲她眨眨眼道:“你可不知道,芜城的灯马节多么有趣,待我睡足了好好跟你们说说。” 流觞心疼地看着她眼睑下方的两抹青色,跺跺脚道:“先别管那些了,赶紧进屋,我去给你熬碗姜汤!” 她说着仿佛想起什么,对勒着缰绳的范成风道:“天气冷,范先生也进来喝碗姜汤祛祛寒!” 秦陌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天黑。此后便是接连几日的大雪,松安多高山,周家庄尤甚,大雪封路,秦陌倒是安心的关起门来,每日只和流觞曲水喝茶吃酒行令,有时被曲水缠不过便将前世熟读的那些传奇故事稍作改编添油加醋地说给她们听,日子过得倒也轻松惬意。 自两手空空地来到这个世界开始,秦陌就变得十分有危机意识。每年都是从开春起,便像只松鼠般开始屯很多吃食,有时候甚至宁可浪费点也不敢短缺。 如此这般,很快年关将至。 这一日阳光大好,秦陌正坐在掉光了叶子的石榴树下一边悠闲地翻着一本书一边看流觞曲水拉起绳子晒被子,久不开启的院门外忽然响起了“空空空”的敲门声。 秦陌看着眼院门的方向,这个时候谁会来呢? 仙客来今年的盈利早些时候朱掌柜早就派人送过来了,难道是杏花?如果秦陌没记错,今天她们全家应该去隔壁村的亲戚家喝喜酒去了。 秦陌正想着,曲水早就过去打开了院门。 “哎呀,怎么是你呀?”曲水的声音里满是欢喜。 来人被曲水挡了个严实,秦陌只看到一方白得耀眼的衣角。 那人越过曲水走了进来,依旧那般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未语先带三分笑,如这冬日暖阳般。 “多日不见,七妹妹过得可好?” 对方笑眯眯地看着他。 “欧阳桓!”秦陌一下子从藤椅上跳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秦陌虽然凭着身体的本能反应对秦楚风没什么好感,却意料之外地和受秦楚风之托来探望自己的欧阳桓混得很熟。 “路过松安,顺便来看看你。”他说完,两个青衣侍从将满满两大筐东西堆在了院子中间,秦陌看了一眼,是一些在松安有钱也买不到的吃食。 “快过年了,怕你这里吃得不够。” 欧阳桓笑着解释。 他站在洒满了阳光的小小庭院之中,温柔得仿佛这漫天飞舞的金色光线。 秦陌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有这样一个哥哥,虽然没有见过秦楚风,但她时常想,若他能像欧阳桓这样,那些过往自己就不追究了。 秦陌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她别过脸去,装作收拾适才随手丢在藤椅上的书。 “欧阳桓,我们到昭楼去吃饭!听说那里才花高价从冬城请了一位厨子,我们也去尝尝,看是不是浪得虚名!” 秦陌抱着书回头冲欧阳桓笑道。 她一身布衣,不染脂粉,未着钗环,朴素得仿佛一个农户之女。可是这一刻欧阳桓却忽然觉得,京城三千粉黛也不及她抬眸一笑。 两人径直往昭楼而来,因近年关,松安县城十分热闹,昭楼里更是人满为患。 秦陌见楼下大堂已坐满,不由心痛地捂住荷包拉着欧阳桓上了二楼包间。楼梯转角的时候,秦陌不妨迎面走来一人,那人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斗篷,正低着头匆匆下楼。 来不及躲避,秦陌被撞得差点摔下了楼梯,幸好欧阳桓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这才免了她一场血光之灾。 秦陌没想到她还没发作,对方倒是炸了锅。 “没长眼睛吗!” 对方口气十分不善,只见她拂下头上镶了一圈狐狸毛的斗篷,一双小鹿般明澈的眼中此时却满是戾气,正气急败坏地瞪着秦陌。 秦陌正想要理论,没想到对方目光一转,忽然温柔如水起来。 “桓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桓哥哥?秦陌纳闷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身边,只见欧阳桓神色略显尴尬地冲对方点了点头。 第二十九章 不欢而散 “桓哥哥,我听哥哥说你来了松安,正要去找你,没想到刚走出来就见到了你!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那姑娘两眼放光,盯着欧阳桓滔滔不绝,她化着最时兴的桃花妆,一身红衣,衬得她越发的明艳动人,仿若三月枝头最耀眼的那朵桃花。 真是一张让女人看了都忍不住想要去怜惜的脸啊! 然后她仿佛这才想起了秦陌般。 “你是谁?”她问到,口气中满是戒备。 秦陌看了眼欧阳桓,只见他长身玉立,眉头微微蹙起,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秦陌心下了然,于是微微一笑道:“我是秦陌。” “我问你是谁,不是问你叫什么!”对方柳眉倒竖,显然对秦陌的回答并不满意。 “对啊,我是秦陌。” “你!”她伸出一根手指着秦陌。 那根手指细若春葱,一看就是被千娇万宠着长大,从来没有沾过半点阳春水。 这个举动十分无礼。 秦陌前世从来活得有理有节,成年以后就是在父母面前都不曾骄纵过。她一直都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成长经历才会让一个人活得那么嚣张。 后来她明白了,不过有恃无恐而已。 自己远在京城的那几个姐姐应该也是如此。 秦陌懒得再和她周旋,淡淡地瞥她一眼,抬腿就走。 欧阳桓正要紧跟其后,岂料他身形刚动就被一只柔荑扯住了袖子。 那只手轻而固执。 “桓哥哥……” 欧阳桓看着自己被扯得皱巴巴的袖子,不由无奈道:“孟安若,你不要这样。” “桓哥哥……”孟安若再次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乞求,哪里还有半分适才的嚣张。 秦陌叹口气,道:“欧阳桓,我去楼上等你,你们慢慢聊。” 秦陌上楼,环顾一圈,楼上也都是人,好不容易等到临窗的一桌空了出来,秦陌连忙跑去坐下,怕迟了被人捷足先登。 没想到刚点了一壶茶,欧阳桓就回来了。 秦陌给他倒了一杯茶,促狭道:“那小姑娘谁啊?对你这么紧张!” 欧阳桓的脸几不可见的红了红,闷闷道:“还不是托了杜衡的福。” 秦陌本来只是随便问问,岂料他竟扭捏起来,不由顿时来了兴趣。 “哦?这还与杜大人有关?” 话音刚落,一个浑厚的声音忽然从楼梯口传来:“什么事情与我有关?” 来人轻袍缓带,一脸半永久笑容,正是许久不见的杜衡,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秦陌起身欠了欠,对面欧阳桓倒是坐得稳如泰山。 杜衡见秦陌行礼连忙让开:“七小姐使不得,这不是折煞下官么!” 秦陌道:“杜大人谦虚了,我一介民女无官无职的,不过狐假虎威罢了,大人再自称下官就虚伪了。” 杜衡早在周家庄那次就已经见识过这位秦府七小姐的厉害,没想到她不仅行事利落,说起话来竟也这般让人无法招架。 杜衡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又哈哈一笑,赔礼道:“七小姐高见,是杜某不是。” 杜衡孤身一人,并未带随从,显然就是出来凑个热闹的,此时正值饭点,昭楼里哪里还有空位,杜衡于是冲欧阳桓挤挤眼。 欧阳桓白他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往里坐了坐,给他挪了个位。 杜衡落座前还不忘朝秦陌拱了拱手,道:“多谢七小姐,自你芳驾来到松安,我还没有尽过地主之谊,这顿饭务必赏个脸,让我来请。” 欧阳桓被他气笑了,道:“给你让座的是我,你谢七妹妹做什么?” 杜衡但笑不语,自斟自饮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啜了一口摇摇头道:“这茶比起七小姐的梨雾白,差远了!” 秦陌食指轻抚着杯缘粗糙的纹理,看了一眼欧阳桓,道:“杜大人怎么知道梨雾白是我的?” 她记得自己和徐启可是签过保密协议的。于徐启,他想垄断梨雾白的供应,自然不愿有人知道这茶的来由;于秦陌,她知道京城有人盯着自己,巴不得她过得越惨越好,哪里能让对方知道名动天下的梨雾白是她一手炮制的。 杜衡瞥她一眼,眼中与他职场老油条并不相符的锐利一闪而逝,快得让秦陌觉得适才所见仿佛只是一场错觉,等秦陌再看过去的时候,杜衡脸上又是一派笑呵呵的表情。 杜衡又饮了一口茶道:“七小姐不用看子恒,他就算知道你的秘密也不会外传的。在下身为此地的父母官,如果连辖内的这点事情都弄不明白,那也太失职了。” 秦陌扬眉一笑道:“杜大人既知道了,我也不用遮遮掩掩,梨雾白确实是我供给徐启的,这缘由嘛,杜大人七窍玲珑心,想必自然清楚。” 杜衡盯着她,仿佛不愿放过她眼中的任何一丝情绪般。 “你很缺钱?” 秦陌记得相同的话欧阳桓曾经也问过她。 秦陌望着杜衡笑了,那笑意淡如云烟,根本未入心,眼底一片冰凉。 “不然呢?杜大人不会真得认为我是来此地养病的!一个将军府的小姐,纵然是个庶女,千里迢迢来此,身边会只有两个尚未及笄的小丫头,连一个家丁也没有?” 临风楼里依然嘈杂,可是临窗的这张小小方桌前却是一片寂静,欧阳桓和杜衡皆是愣愣地看着她,特别是欧阳桓,眼中渐渐有了痛色。 是啊,秦陌的处境,他们只要稍微往深里想一想就会发现端倪,可是他们谁都没有真正上过心。 要不是梨雾白一出动天下,谁会注意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将军府庶女?豪门贵女一抓一大把,比她尊贵比她有才情的女子多了去了,秦陌实在太不起眼。 秦陌面色淡然地饮了一口茶,这茶确是不如梨雾白,入口苦涩,回甘不足。 “可是非明不是托我……”欧阳桓欲言又止。 秦楚风字非明。 秦陌目露讽刺,尖锐道:“他们母子真是会做戏,一个像赶一条落水狗一般将我赶出来,一个又假惺惺地过来给颗糖,那我以后岂不是都要依赖着秦楚风活下去?他给,我就活,他不给,我就死。欧阳桓,若换作是你,你愿意这样屈辱地活着?” 欧阳桓心底大恸,他从来没有想过秦楚风千方百计托他带来的那些东西在秦陌眼中会是一种屈辱。 他艰难地说道:“可是,你从来都没有说过……” 秦陌觉得今天这顿饭是吃不成了,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说什么?说我过得很好,一个小姑娘在松安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靠自己挣了大把的银子?是嫌京城那个嫡母对自己的打压不够?还是说我在最难的时候,连个馒头都吃不上,只能落魄到去农户家里讨饭?” 秦陌拂袖而去。 她快速下楼,她知道,出了昭楼右转就有一条小胡同,那里通往西大街,可以雇到马车回周家庄。 不明白自己怎么了,明明只是想要开开心心出来吃顿饭,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昭楼明晃晃的大门离她不过几步之遥,秦陌觉得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她加快了脚步,眼看就要出门,却不小心又撞上了一个人。 秦陌心想,今天真是倒霉啊! 轻微的碰撞,盈满眼眶的泪水瞬间滚落,珍珠一般,洒到了对方锦绣堆积的衣袖之上。 秦陌仓惶抬头,却看到了一双暗如深夜的眼睛,她无心寒暄,匆匆道歉之后径直离去。 周权看着那个匆忙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衣袖上的那滴泪水。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玄色长袍,泪水落在上面迅速被吸干,只留下一圈淡淡的痕迹。 周权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北亭。” 身后的侍从上前一步,并不待周权具体吩咐,早已神会,恭敬领命而去。 第三十章 春归 终于熬过了松安漫长的冬季。 春来,万物复苏。 这一日晴光大好,秦陌一大早起床见到东方被朝阳映得暖灿灿的孤云山,忽然心念一动。 流觞擦完桌子出门泼水,正好看到秦陌背着个竹篓就要出门,便问道:“小姐,今天要进山吗?” 秦陌点点头,笑道:“我忽然想起薛老头给我的那本《千草图》中记载,孤云山北侧生长着一种名叫春归的草,只在春分前后出现,对冻疮有奇效,有了它,以后冬天你就不用受苦了。” 流觞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还有去年冬天冻疮留下的大片紫红色瘀斑,她心下感动,道:“这点冻疮,我都习惯了,小姐不必为我费心,况且这天一天天暖和起来,蛇虫鼠蚁什么的都开始出来了,山里多危险,还是别去了!” 秦陌道:“哪里有人会对伤痛习惯,你们跟着我,好日子谈不上,可也不能再叫你们受苦不是。” 曲水提着个篮子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见状笑道:“流觞姐姐你就别瞎感动了,依我看啊,小姐是借着给你找药去山里面玩呢!” 秦陌抚掌大笑道:“还是曲水了解我!” 流觞对着曲水啐道:“就你知道的多,成天正事也不干,就顾着跑出去找杏花胡闹!” 曲水笑嘻嘻地冲她做了个鬼脸,一溜烟地跑了。 眼看秦陌要出门,流觞紧张地看了看墙头,只见一道青影闪过,流觞轻轻呼出一口气,端着盆进了屋。 时候尚早,野外的青草尖上还有晨露在闪烁,秦陌背着竹篓轻快地走在进山的小路上,手上摇晃着一把镰刀,一边哼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调。 清晨的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空气里都是春暖花开的味道,秦陌闭上眼感叹:真是舒服啊!人活一世哪怕只是为了这一刻的朝阳清风也值了! 山中多密林,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是有些冷噤噤的,秦陌紧了紧身上的单衣,幸好早上起来流觞硬是逼着她穿上了这件衣服。 看来春捂秋冻不是没有道理。 孤云山往北渐渐地就没有路了,秦陌一边用镰刀开路,一边巡着书上的记忆寻找着那种没见过的春归草。一路枝蔓丛生,不一会秦陌就累得气喘吁吁。 一道青影闪过,范成风已经立在了秦陌的面前。 “姑娘,要不我来开路!” 秦陌已经对范成风的神出鬼没见怪不怪了,闻言只是摆摆手道:“多谢了!书上说那春归草狡猾得很,搞不好就藏在了这些杂草之中,你不认识,若一脚踩下去就不能入药了。” “是!” 范成风说完也没有再隐身,只静静地跟在了秦陌的身后。 秦陌盯着脚下的杂草一面小心地挥舞着镰刀,一面状似无意地问道:“范先生,你是哪里人氏?” 话出口身后却一阵沉默。 难道又走了? 秦陌不由回过头去,只见范成风正定定地看着她,秦陌淡淡一笑,道:“我就随便问问,你可以不回答。” 她这么说,声音明显冷了下来。 是啊,周权派他来保护自己,到底不是自己人,哪能这么轻易就交了底,更别说交心。 就在秦陌以为范成风不会在开口的时候,他忽然说道:“我是个孤儿,从小被卖到了月那,十二岁的时候主人从戏园子里买下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我,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跟着他。” “主人是周权?” 范成风点点头。 秦陌在荒僻的孤云山北找了很久,却一直没有见到书中描述的春归草。 是书中记载有误,还是春归草已经绝迹?抑或是今年气候有异,春归草萌发的时候不对? 太阳行至正南方,孤云山北侧完全隐没在阴影中的时候,天色忽然暗了下来,随即乌云大作,雷声阵阵。 “不好,要下雨了!” 此时他们身处之处正在半坡偏上的位置,土地松软,万一雨下大了,随时都有山体滑坡的危险。 秦陌环顾四周,这时候要下山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先找个地方避一避了。 因为一直没有找到春归草,秦陌已经偏离了往常活动的区域,这一片她并不是很熟,也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山洞之类可以避雨的地方。 她望向范成风,范成风轻轻摇了摇头。 没办法,只能边走边找了。 风越来越大,刮得树上新生的叶子上下翻飞,仿佛随时要离枝而去。秦陌和范成风逆着风艰难地往山顶走去,最不济,那里还有一座破庙。 约莫行走了半炷香的功夫,豆大的雨水开始穿过叶子尚未长开的树林打在了他们身上,雨滴虽大却并不猛烈,落在脸上手被上甚至还带了丝温热的柔软。 可就是这样温软的雨滴没一会儿就让两人淋成了落汤鸡。 范成风见秦陌走得吃力,便飞身上树砍了一截大小适中的树枝递给她。 秦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默默地接过撑着往前走。 山路湿滑,每向上走一步就有大片的泥土被带落。 雨越下越大,秦陌心想,再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就有点处境堪忧了。 又走了片刻,转过一颗约莫两人抱的大树,一个黑漆漆的山洞赫然出现在了两人的上方。 秦陌大喜,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是山洞下方的那个坡太过于陡峭,爬上去颇有点难度。 秦陌和范成风站在洞口下方张望着,瓢泼大雨冲刷着斜坡,简直没有落脚之处,就在一片泥泞之中,秦陌忽然瞥见了几抹艳色。 红若朱砂,蓝若晴空,黄若梨黄,白若冬雪……朵朵三色花朵开在了雨幕之中。 那是……欢沁? 就在那些妖艳的花朵之下生长着一小片松尖般细碎的草,竟然就是秦陌遍寻不见的春归。 大雨冲刷得人眼睛都几乎睁不开,秦陌望向范成风大声道:“你有办法上去吗?” 范成风四下张望,走到那棵两人抱的大树下挥剑砍断了一根缠绕在树干上的藤蔓,又试了试藤蔓的韧性。 “我先上去,然后把你拉上去。” 秦陌用力点点头。 范成风足下用力,身形一闪,落在了斜坡上一处突出的石块上,紧接着又一纵身,这才落在了洞口的一处平地上。 范成风找了一处比较结实的地上丢下了藤蔓,秦陌将藤蔓的末端在腰上缠了几圈,打了个结,然后用力拽了拽,示意范成风拉她上去。 纵然秦陌此时身量已轻,无奈自然条件太恶劣,范成风一边用力拉扯藤蔓,一边还得注意脚下松软的土地,就怕一个不留心两人都得掉下去。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秦陌这才爬了上去,等两人再次照面,饶是一向不苟言笑的范成风都难得忍俊不禁。 秦陌此时满身满脸的烂泥,活像是一只逃出升天的泥猴。 秦陌见状抹了一下脸,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雨如断了线,越下越大。 欢沁底下的那丛春归正好生长在洞外一处岩石边缘,眼看就要被雨水冲下去,秦陌小心翼翼地探过身去。 欢沁间杂着盛开在春归丛中,雨越大,它们开得就越是妖异鲜艳。 那抹抹朱砂红艳丽得几乎成了半透明色。 这样的红色,秦陌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了,离周家庄不远有座道观,那里住着一位王神婆,道观周围一年四季都盛开着一种名叫彼岸花的植物。 据秦陌所知,彼岸花只在每年八九月开放,不知道这王神婆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能让这花常开不败。 那妖异的,仿若来自地狱的颜色和眼前空蒙雨雾中的这抹红渐渐重叠。 一点点模糊。 一点点遥远。 一点点扭曲。 …… 秦陌慢慢朝那花伸出手去。 “住手!” 忽然一声仿若来自记忆深处的厉喝响彻了她逐渐恍惚的神智。 那是薛若怀的声音。 秦陌连忙缩手。 她刚刚是怎么了? 莫非这花即使不触碰也能惑人心智? 秦陌匆匆采了一小丛春归就要离开,没想到蓦地里伸出一只手来径直朝那欢沁而去。 第三十一章 解药 秦陌看着神色迷蒙的范成风,心底暗叫不好。 “范成风!” 秦陌大叫,可是范成风却仿若无知无觉般,对她的呼喊毫无反应。 眼看他的手就要碰到欢沁微微卷曲仿佛在向人招手般的花瓣,秦陌再顾不得其他,箭步上前,用力拍落了范成风的手。 她虎口处对着范成风,拍下的瞬间尾指扫到了一片柔软清凉。 范成风终于清醒过来,他迷惑地看着秦陌:“我刚刚怎么了?” 秦陌不答,她反转手心,看着手掌外侧沾染上的灰色粉末。 那是欢沁的花粉。 “这花有毒,碰不得……” 秦陌一语还未说完,就觉得沾染花粉的那只手开始变得有点麻木,她将手伸到洞口雨水汇集的水流下冲刷干净,然后和范成风进了山洞。 洞里竟然有现成的枯树枝,洞顶还凿了一个浅浅的壁龛,里面放着一个用过的火折子,应该是这附近的猎户留下的。 范成风将枯树枝堆积在一起,熟稔地升起了火。 “姑娘,你快过来将衣服烘干!” 范成风说着面朝洞口转过身去。 半晌,身后毫无反应。 “姑娘?” 范成风再次唤道,身后依然死一般的安静,只有枯枝燃烧的噼啪声。 “姑娘?” 范成风提高了声音。 依然毫无反应。 范成风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一点点地转过头去。 秦陌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半靠在墙角定定地看着范成风,一双如春月般皎洁明亮的眼中此时满是无助绝望。 “姑娘,你怎么了?” 范成风慢慢起身,试探般地朝秦陌走去。 秦陌依然没有回答,她静静地看着范成风,忽然一滴眼泪从她的眼中滚落。 一道惊雷闪过,范成风瞬间明白过来。 “是刚刚那花对不对?你说那花有毒!” 秦陌眨了眨眼,泪水如这洞外的春雨般滚滚而下。 她记得薛若怀曾告诉她,中了欢沁的毒之后,人会产生幻觉,它能激起人心底最深沉的欲望,清醒之后因忍受不了和现实之间的落差而自戕。 可是为什么她的症状完全不一样? 开始只是沾染花粉的那只手出现麻木,渐渐的是整个上肢,然后躯干,下肢,最后连声带都已经麻痹了。 薛若怀告诉过她千万不要去碰这种花,整个松安地区,除了欢沁,什么毒花毒虫他都能配制出解药,只有欢沁,至今无解。 范成风看着秦陌,脸上忽然出现了一抹毅色。 他从怀中掏出一管碧绿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走到洞口,对着漫天雨幕伸出了手。 一道白光从他手中箭一般直冲天际。 那是一枚信号弹。 范成风再次来到秦陌身边,他将火堆朝秦陌挪了挪,脱下外衣在火上烘干,然后轻轻地盖在了秦陌的身上。 可是此刻秦陌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了,她现在只觉得麻木,钻心噬肺般的麻木,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仿佛千万只蚂蚁在她的每一根肌肉纤维中用力啃噬着。 “你放心,他一定会来的,我也一定会救你。” 范成风轻声说道,仿佛立誓一般,郑重而坚决。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秦陌也的意识也渐渐模糊。 迎着漫天的雨汽,洞外走进来一个人,那人身形高大,几乎遮住了洞口大半的光。 秦陌迷迷糊糊地只觉得有人轻轻将她抱进了怀中,虽然那人动作已经十分轻柔,秦陌还是觉得浑身痛得心脏一阵紧缩。紧接着一股腥甜温热的液体涌入了口中。 可是秦陌此时仅存一丝残留的意识,哪里能喝得下去东西。 抱她的那人似是叹了口气,然后秦陌便感觉到一个柔软微凉的东西贴上了她的唇,那股腥甜再次以一种霸道不容反抗的力度涌进了她的口中。 渐渐地,秦陌开始有了知觉,意识也逐渐归位。 她忽然想到鸣玉楼中的那个吻。 那人柔软到让人心颤的唇。 秦陌蓦然睁开了眼睛,一张熟悉的脸在她面前放大。 长而浓密的睫毛,狭长微阖的眼,还有那股熟悉的仿若松间雪一般的味道。 那人见秦陌醒来,不由拉开了和她的距离。 他望着她幽幽地笑了,杏花般绯薄的唇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猩红的血,衬得他本就英俊的一张脸此刻宛若妖精一般魅惑。 秦陌愣愣地看着他,一时忘记了身在何处。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美得这样惊心动魄!甚至连眉梢的停顿都带着让人挪不开眼的生动曲折。 那人看着秦陌,忽然低头又吻住了她。 不同于魏翊做戏般的挑逗,这个吻霸道而强硬,仿佛想要留下点什么印记般,浓烈的血腥味充斥在两人的唇舌之间。秦陌才刚刚恢复了知觉,片刻间又觉得指尖开始麻木起来。 直到秦陌觉得胸腔因缺氧而快要裂开,周权这才放开她。 “记住,这是我的味道!” 周权用指腹擦去秦陌嘴角的血迹。 秦陌依然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之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忽然她的视线一转,横在他们之间的那只手,手腕处血肉翻飞,再割深一点只怕就会伤及筋脉了。 “你这是……” 秦陌记得薛若怀跟她说过,相传月那皇族之中有一支的血可解百毒,但月那皇族性情狠辣,手足相残更是不再话下,所以这个传说是否属实,这么多年,也没人有胆量更没人有实力去证实。 在秦陌原本十几年所学的科学知识体系中,血就是血清和血细胞,哪有什么能治百毒的可能。可是这个世界的逻辑已经远远脱离了她的认知,既然月那皇族的血可解百毒,是不是还有其他人的血也可解百毒? 只不过眼前这人,他真得会为了她不惜自残? 秦陌看着他手腕处因失血过多而泛白的伤口,泪水忽然又开始往下掉。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开局不利,每一步都走得万分艰辛。第一次,她有了一种想要去依靠的感觉。 孤云山顶。 两道修长的身影迎风而立,静静地远眺着脚下的万里河山。 “那枚信号弹是我们活着走出轩辕山之后我给你的,记得当时我许了你一条命,就这么用了不可惜吗?” “她救我一命,我还她一命而已。” “她最近有和什么人来往吗?” “只有建平侯长子欧阳桓。” “他们……” 周权沉默下来。 范成风道:“主上,要不我们带她走。” 周权摇摇头:“她在这里虽无人问津,可毕竟是大炎将军之女,我目前根基未稳,带回去太麻烦。” 第三十二章 厮打 这一日正逢秦陌与周大叔家合作卖到昭楼的一批山货出了点问题,秦陌一大早便被杏花叫走了。 秦陌这时其实已经并不缺钱了,但她心中感念刚到周家庄时周家对她的关照,所以便一直将这生意做了下去。 谁知秦陌前脚刚走,小院的宁静便被一阵粗鲁的敲门声打破。 流觞正在厨房将昨日秦陌挖回来的笋干焯水,曲水则配合着将过完水的笋干端到院中晾开。 那敲门声粗鲁而霸道,曲水闻声被吓了一跳,手中的笋干差点撒了一地,她回头和同样闻声出来的流觞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 小姐走了,范先生自然也跟着走了,现在这座小小的院落中只剩下了她们俩。 敲门声越来越大,那两扇门秦陌虽然之前才修葺过,可也经不起这样的敲打。 曲水慢慢将手中装着笋干的竹筐放在石凳上,她见流觞将双手在衣摆上擦了擦要过去开门,抢先一步冲到了门口。 门闩刚一抽出,曲水还没来得及去开门,门扇就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幸好曲水反应快往后退了一步,不然就迎面被砸到了。 只见一个一身大红色锦绣春装的美丽少女神情嚣张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个锦衣公子并四五个侍从。 她长了一双小鹿般明澈的眼睛,小巧圆润的鼻头,花瓣一样的嘴唇,活脱脱就像是春末枝头一朵灵动的石榴花。 “请问姑娘有何贵干?”曲水望着她问道。 这样的神情她们太熟悉了。 之前在将军府,六小姐秦舒过来找秦陌麻烦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情形。 那少女双手背在身后,用不屑的目光上上下下来回将流觞曲水打量了一下,又将这个小院扫视了一圈。 “秦陌呢?”她傲然地问道,像是一只骄傲的孔雀。 流觞紧张地问道:“你找我们小姐什么事?” 那少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仿佛看一只蝼蚁般看着流觞道:“笑话,我找秦陌什么事难道还要和你这样一个下贱的奴婢说?” 流觞闻言脸色不由白了白。 她们这些年跟着秦陌在松安,秦陌一直拿她们当亲妹妹看,平日里连句重话也舍不得说,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 曲水见对方如此无礼,登时柳眉倒竖,骂道:“看你穿得人模狗样的,我当是哪家千金小姐,原来也就是个三流货色!跑到别人家里撒野,你爹娘没教过你这么做人吗?骂别人下贱,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孟安若从小众心捧月般地长大,虽只是在松安这样的地方,那也是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何时受过这样的气,竟被人指着鼻子骂,一时急了眼,冲过去扬起手就曲水的脸上扇去。 曲水不像流觞,一向隐忍克制,她见对方竟然敢动手,也不管她身后是否跟了一堆家丁,反手就是一拳头还了回去。 孟安若一时被打蒙了,尖叫一声就扑上去扯住了曲水的头发,曲水哪里肯吃亏,揪着她的前襟连皮带肉一起攥在了手中。 “你们别打了!”流觞急得团团转,她看了看对面站着的四五个大汉,想去拉开两人又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才会让对方觉得自己不是在拉偏架。万一这些人也动起手来,就凭自己和曲水两人,肯定是要吃亏的。 孟陈眉之前一直好奇地在院子里转悠,这院落虽小且破,竟颇有一番格局,心里不禁对妹妹口中那个情敌有了几分欣赏。欧阳桓他认识,此人仗着有几分学识十分清高,怕是看不上自己这个胸无几两墨的妹妹。 没想到他一个没留意,那边竟然打了起来。秦陌的那个小丫头十分厉害,孟安若这时珠花掉落一地,发髻散了,衣裳领子也被扯得乱七八糟,眼见着就要被扯破,孟陈眉再顾不得其他,纵身上前护住孟安若,挥手扫开了曲水。 他拿一下并没有用力,可曲水当时全身的重量都扑在孟安若身上,一个没站稳就朝角落秦陌种植的一畦秧苗倒去,眼见就要将秦陌辛苦培育的秧苗压坏,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稳如泰山般挡在了她的身后。 那人小心地扶住曲水后,一个转身,只听“噌”地一声,一把露出半截的剑就已经横在了孟陈眉的脖颈间。 “你们来所谓何事?”范成风盯着孟陈眉冷冷问道。 原来是走到半路,秦陌想起今日李院外家要来取之前在秦陌这里预定的茶花,她担心流觞曲水搬不动,所以让范成风回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谁知竟恰好遇见了这一幕。 孟陈眉同样面色冷峻,他和范成风对峙着,气氛一时诡异地紧绷。 片刻,孟陈眉似是败下阵来,他勾勾唇道:“兄台误会,我妹妹认识欧阳桓,听闻秦小姐和欧阳桓也相识,此番只是来拜访一下,看秦小姐客居此地可有什么短缺不便之处。” 曲水忿忿道:“范先生,你别听他们的,他们就是来找小姐麻烦的,哪有上门拜访张口就骂,伸手就打的道理!” 曲水此刻也并不比孟安若好到哪里去,一张和秦陌有三分相似的脸上还沾了一些在孟安若脸上蹭到的胭脂。 流觞拉了拉曲水,小声道:“你就少说两句!” 孟安若听见曲水话,猛地从挣脱出孟陈眉将她揽在怀中的手,大叫道:“我就是来找茬的,怎样!秦陌不要脸,勾引桓哥哥!” 范成分原本已经收了剑,闻言猛地瞪向孟安若,他一双环目,此刻眼中杀气渐浓,比他手中的剑更加锋利,孟安若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一直到出了周家庄,孟安若才从范成风充满了杀气的眼神中回过神来。 “哥哥,那人是谁?”她心有余悸地望着孟陈眉。 “一个高手。”孟陈眉替孟安若理了理凌乱的鬓发。 “爹爹不是说那个秦陌是被赶出将军府的吗?一个被扫地出门的人,身边怎么还会有这样的高手?” 孟陈眉若有所思道:“我还没动手就已经被完全压制,这样的高手,只怕秦煜来了也不一定能敌。这个秦陌究竟什么来历?” 孟安若跺脚道:“哥哥你怕了?我可不怕!你没看到那天桓哥哥的样子,若是就这么让秦陌安安稳稳地呆在松安,我会死掉的!” 孟陈眉宠溺地看着孟安若,无奈道:“你就这么喜欢欧阳桓?” 孟安若点点头,小鹿一般湿漉漉的眼中满是坦然和欢喜。 “可是傻妹妹,没有秦陌,还有张陌王陌李陌,要通过让另外一个女人出局来得到一个男人,是不明智的。” 孟安若眼皮耷拉下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可是哥哥,你要是见过那天桓哥哥看她的眼神,就明白了。” 孟陈眉叹口气,无奈道:“好,有这位范先生在,我们明着是不能做什么了,我答应你,我们就找找她的麻烦让你出口气,可是我们也别做得很过分好不好?” 孟安若这才转忧为喜,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三十三章 北斗蕈 此时远在昭楼的秦陌正被一群人牢牢堵在了后厨。 “那些客人此时正上吐下泻,还有些已经神志不清,你必须要负责!走,我们见官去!” 昭楼的掌柜脸如锅底,冷冷地说道,完全不顾周金生如何解释。 周金生懊悔不已,原本以为只是这批干货口感不好,想着把秦陌请来解释一下,哪知道是食物中毒这样的大事。 秦陌望着眼前气势汹汹的掌柜和伙计,心中疑窦丛生。 他们供给昭楼这些山货已近三年,一向太平无事,且那些山货就是一些最寻常不过的笋干,香菇木耳之类,都是她亲手采摘来的。昭楼人来客往需求量大,往往她们一制作好就送了过去,基本也不可能存在霉变什么的。 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让外面那些人吃坏了肚子呢? 秦陌静静地立在哪里,一双漆黑的眼睛在昏暗的厨房里亮得吓人。她盯着掌柜问道:“你如何确定那些人就是吃了我们的山货才会出事?难道你们昭楼只卖我们的干货?” 掌柜还没开口,他身边就传来一声讥笑:“小娘子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推卸责任了!那些客人点的菜里面可都有你们的山货,其他的人没点的怎么都没事?这还不能说明就是你们的东西有问题?” 一番话说了店里其他伙计纷附和。 秦陌不由看了那人一眼,他一身鼠灰色长袍,上面若隐若现地泛着点点银光,竟是上好的入云锦。这一身行头可比一旁的掌柜金贵多了。 秦陌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酒楼急着脱身,今天要是找不到十分确凿的证据,这个黑锅恐怕他们是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了。 她见那伙计如此说,也不恼,只对着掌柜道:“今日就算死也该让我们做个明白鬼,我要看一下我们送来的那些东西。” 掌柜不耐烦道:“那些害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我早让人丢了!” 秦陌冷下脸来:“哦?是吗?这么重要的物证你竟然丢了?那你不就是明白着要栽赃?掌柜的你可想好了,若真是如此我可要去官府喊冤去了。” 掌柜这才让人将取来了一个大布袋子。 秦陌一眼就认出这布袋是流觞缝制的,流觞的女红这些年突飞猛进,能把简简单单的一只布袋子缝出天衣无缝的效果,要不是手边没有趁手的,而这些袋子又实在结实,秦陌才舍不得。 只可惜眼前这些人并不识货。 秦陌弯腰打开布袋。 笋干,香菇干,木耳干,另外一些比较珍稀的竹荪和猴头菇则装在里面的一个小口袋里。 秦陌一一翻看过去,时不时拿起一些放在鼻尖嗅了嗅,并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 这些人一口咬定是她的山货出了问题,那么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 秦陌正疑惑着,忽然在一堆深灰色的香菇中觉出了一丝异样。 她伸手将拿那点让她觉得不对劲的东西捞了起来,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北斗蕈! 这个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掌柜见秦陌蹲在地上半晌不作声,以为她终于发现了自己货的问题,不由冷笑道:“怎么样?没话说了!” 秦陌手中捏着那颗北斗蕈,起身轻笑道:“确实没话说,我们去见官!” 秦陌说得反常,掌柜顿时心中起疑,再一看她手中的东西,不由皱眉问道:“你手里是什么东西?我告诉你,你可别耍花样!” 秦陌转着手中那点深灰色道:“这是什么东西掌柜的你不知道吗?” 掌柜凑上前一看,恼怒道“这不就是香菇吗,你装神弄鬼地想做什么?” 秦陌看他的样子并不像是在说谎,于是道:“这东西可不是香菇,只要这么小小的一颗就能让你腹泻一个月。你看,他的顶端浮着七颗并不明显的白点,形似北斗七星,故名北斗蕈。” 掌柜怒道:“所以说就是你的山货出了问题!你把毒菇掺杂在里面卖给我们,外面这才有那么多人中毒!” 秦陌望着他笑了:“别急着定罪,这北斗蕈只生长在狄戎极寒的乌拉山顶,松安气候温暖湿润,根本就长不出北斗蕈。” “那我不管,总之这东西就出现在你们货物里,你就要负责到底!” “你的目的就只是要找个人定罪?外面那些人不管了?”秦陌说着凑到掌柜面前,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就不想知道对方将北斗蕈掺杂在这些香菇里究竟是想要害我,还是想要害你?” 掌柜望着秦陌,脸色变了几变,权衡再三,终于道:“那依你说,应该怎么办?” “如果掌柜的不嫌弃,小女子略通医理,不妨让我先到堂前给那些人先解了毒再说。” 一直忙到天都黑透了,秦陌才安置好了酒楼里那些中毒之人,她在井边汲水洗手的时候,哭笑不得地想到,之前被薛若怀威逼利诱学来的医术,此刻竟然派上了用场。 可见人生真是处处草灰蛇线伏笔千里。 秦陌洗好手泼了水,随便坐在了一截子没砍完的圆木上,仰首看着漫天繁星。 不知道看了多久,掌柜的这才提着衣摆匆匆而来。 不同于之前的轻慢,那掌柜一见秦陌便一躬到底,神情严肃道:“多谢小姐提点,在下这才能揪出内鬼,免了以后的祸事。” 秦陌起身避开,浅笑道:“掌柜的客气了,不知能否问一句,昭楼这内鬼是不是受了什么人指使?” 掌柜面色一悚,暗地里再次将秦陌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道:“小姐猜得没错,他一开始不肯说,一听要报官告知东家,这才招出是孟家。” “孟家?”秦陌重复道。 秦陌早就听说过松安孟家的大名,家主孟宗义在当地就是个地头蛇,松安最大的赌场妓院就是他家的。可是自己跟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他为什么要陷害自己?还是自己只是不小心受了波及?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那个长着一双小鹿般明澈双眼却言行嚣张的少女。 难道是她? 饶是这样,秦陌依然无法将这样阴毒的一个局和那个笑起来宛若桃之夭夭一样明艳的女孩子联系在一起。 她才多大?十四?十五? 先是打听到自己在给昭楼提供山货,再在昭楼中物色一个早就对掌柜不满一心想往上爬的伙计,利用对方的心理,将北斗蕈掺杂其中,还要在食客中毒之后,第一时间将嫌疑引到自己头上。 秦陌笑着摇摇头,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第三十四章 王弗 秦陌和周金生他们回到周家庄的时候已近子时,还没进村,远远地就看到了提着灯笼在村口转悠的流觞。 秦陌快步上前拉着流觞的手道:“做什么等在这里,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多不安全。” 流觞笑道:“没关系,有范先生在呢!” 秦陌这才看见抱着剑靠在一棵乌桕树上的范成风。 范成风慢慢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朝秦陌点了点头。 秦陌就此和周金生一家分手,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而去。 春末深夜,四下里一片静谧,空气里有温暖的花香,银色的月光缓缓流淌,洒满了山野村庄。 “困吗?”秦陌接过流觞手中的灯笼,拉着她的手问道。 流觞笑着摇了摇头,松开秦陌的手,双手依赖而亲昵地抱着她的胳膊。 秦陌也就任由她抱着。 “曲水呢?” “曲水本来也在的,后来靠着树睡着了,我就让她先回去了。” 流觞说着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于是一五一十地跟秦陌说了。 “你说什么?”秦陌停住了脚步,“孟安若来了?还和曲水打了一架?” “是啊,幸亏范先生及时回来。” 秦陌明白流觞一向稳重,她的话绝不会夸大。 “莫非真是孟安若要对付我?”秦陌喃喃道。 秦陌猜得没错,没过几天周金生又垂头丧气地来找秦陌。 秦陌正在院子里喝茶,见状放下茶杯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们卖给李员外家的花草出了点问题,他们家吵着要退货。” 秦陌因为身份问题,所以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假借周家之名在出售。 曲水闻言停下手中的活,没好气地说道:“那几株茶花卖到他们家都已经半个月了,这时候才说不要?当初他们说买来是为了给老夫人八十大寿添点喜气,小姐念他一片孝心,才把这几棵原本留给冯捕头夫人的茶花给了他,怎么,现在寿礼办完了就不要了?” 周金生道:“是啊,李老夫人的八十大寿前几天才过完,今天他们来非说这花根烂了,要退!” 周金生说着,一向老实憨厚的脸上渐渐有了愤怒之色,他拧着眉继续道:“李员外家要退货还没什么,主要是松安县就这么点大地方,之前在我们这买过花草的人家听说他家要退,也纷纷跟着要退!” 秦陌也是后来才知道,来买茶花的这李员外夫人乃前任京城府尹的侄女,是从京城远嫁过来的,她的审美一向为松安这些大户人家的女眷所推崇,当初听说她在这里买了几株茶花,那些夫人小姐的就一窝蜂地跟着来买。 所以现在听说她不要了这才跟着要来退。 那茶花因为稀有,他们定价二十两,这倒没什么,只是后来卖出去的那些,秦陌心中快速地算了下,大概一共有一千多两。 那个李员外夫人大概只买了五六株,才一百多两银子,秦陌记得当初还授意周金生给她打了个九折。 李员外家是松安数一数二的富户,秦陌相信他们应该不会因为这么点银子,就干得出这种出尔反尔的事情,而且昭楼的事情发生才没几天,要秦陌相信这只是个巧合恐怕有点难。 “我去会会这个李夫人。” 秦陌站起身说道。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两个时辰才来到了李员外家。 李员外家的院子修得十分气派,门口两头栩栩如生的石狮子,高高的院墙里一排排紫竹破空而出。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员外府,没想到规矩却多。也不知道经过了几层禀报,秦陌在外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进了他家的大门。 丫鬟将她引到了偏厅,告诉她,员外夫人正在会客,让她再等一等。 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饶是秦陌脾气好,此刻火气不由也上来了。 李员外夫人据说已有四十几岁,但保养得当,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出头。她穿着一袭湖蓝色的裙子,发间只点缀着几根镶着蜜蜡的珠钗,十分素雅别致。 她陪着一个身穿海清色道服的师太从正堂走了出来,与她清淡的衣着不同的是,她此刻的态度亲热而近乎谄媚。 “我已经听您的话把那些招引晦气的茶花都退干净了,接下来只要把那面镜子往西南方转一转,再做七七四十九天法事,昌哥儿今年秋闱是不是就真得十拿九稳了?” 临送那个师太出门前,李夫人依旧拉着她的手不放心地问道。 那个师太转过身来,一双美目滴溜溜直转:“这一切还要看你的心诚不诚。” 秦陌不由想起了在那个四周开满了彼岸花的道观里,袅袅青烟之中见过的那张脸。 王弗。 在松安,大家都叫她王神婆,每次提及,脸上都是一片虔诚的敬意。 秦陌却记得周家提起她时那满脸的恨意。 那是周三婶最小的儿子,刚满五岁,在山里被毒蛇咬了,王神婆为显能耐硬拉着她做法,一场法事还没做完人就没了。她说城里的大夫告诉她,要是再早来一个时辰就好了! “我悔得肠子都青了,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就这样了,王神婆还说是菩萨看他可怜,不忍他在人间受苦,召他做善财童子去了,要真是如此,菩萨怎么不把她召走呢!” “令公子高中了都是她的功劳,不中就是你的心不够虔诚,真是所有的话都叫师太说尽了啊!” 秦陌慢悠悠地走出来,语带嘲讽地说道。 王弗见是秦陌,不由似笑非笑地看向了李员外夫人。 李员外夫人连忙解释:“不是的神婆娘娘,这人是自己找上门的,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李员外夫人对秦陌怒目而视道:“你这小姑娘做什么跑到别人家里来信口开河!” 她说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一身粗布衣裳,不由轻慢道:“听下人说有个姑娘执意要拜访我,说,究竟是什么事?” 王弗冷笑道:“恐怕是为了你退了她茶花一事!” 秦陌看着王弗了然地笑道:“你果然知道那些花草是我的。” 王弗道:“我当然知道。菩萨跟前侍奉久了,什么都知道。” 李员外夫人听得不住地点头,看向王弗的眼神更加虔诚了。 秦陌讥讽道:“那佛祖有没有告诉过你,坑蒙拐骗的事情少做,小心有报应?” 王弗并不回应,依旧似笑非笑,一脸高深莫测。倒是李员外夫人坐不住了,也顾不得形象了,几步冲上前,还没近得了身就被范成风用剑鞘挡了回去。 王弗若有所思般地看了范成风一眼。 那边李员外夫人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幸亏有个丫鬟机灵扶住了她,这才让她免了在众人跟前出丑。 李员外夫人何曾被人这样无礼对待过,不由气得浑身筛子一般抖动,指着秦陌道:“你们是哪里来得泼皮,竟然在我府里这般撒野!还有没有王法了!来人!快将这两个人轰出去!” 秦陌回头对范成风道:“范先生,下次出手轻点,这么个娇滴滴的夫人,万一碰断了胳膊腿的,多可惜!” “是,姑娘!” 第三十五章 另辟蹊径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不停地颠簸,秦陌靠坐在车厢里,眯起眼睛看着在前面赶车的范成风。 “姑娘为何一直看着我?” 范成风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般问道。 秦陌闻言幽幽地笑了,她缓缓开口道:“我在想,你不问我为什么就这么走了,是你根本就不关心,还是你什么都知道。” 山间的风不时地掀起马车上靛青色的帘子,车轱辘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来这里这么久,秦陌依旧不太习惯坐马车。 范成风依旧没有回头,过了许久,这才艰难地开口道:“昭楼的事情我知道。” 昭楼的事情我知道。 秦陌明白,这句话应该就是他的底线了。 他知道,说明周权也知道。他们了解到什么程度?是一早就知道,还是事后才得到的消息?如果一早就知道,那么孟家的陷害和他们有没有关系?如果有,那么原因又是什么? 范成风为了避嫌,都应该三缄其口,那他又为什么要告诉自己? 现在已经肯定的是,王弗一定是和孟家串通一气来对付自己,他们对付自己只是因为小女儿家吃醋了,还是另有缘由? 秦陌沉思着,一路无话。 他们径直来到了周家屋后秦陌花钱盖得一座花房。 正是春天,原本已经略显拥挤的花房此时更是满满当当,原本留来走路的过道上摆满了退回来的那些花草。 秦陌问周金生:“是全部都退回来了吗?” 周金生沮丧道:“十有八九都退回来了,没退回来还是因为有些人家不当心把花养死了,就这样了他们还想来退。” 一旁的周大婶忿忿道:“那王神婆造谣说这些花草沾染了邪祟之气,摆在家里是会倒霉的,那些人家本来就迷信她的鬼话,哪里听得了这样说。” “凡人皆怕邪祟。”秦陌望着那些花草道,“周大叔,明天一早就将这些送到清水寺去,佛祖慈悲,定的容得下这些花花草草。” “七小姐,那我们以后的生意就不做了?” 杏花眼看秦陌要走,不由着急地问道。 自从秦陌来到周家庄,他们家受到了很多恩惠。谁也想不到当初那个深更半夜跑到他们家门口只为讨一口饭吃的落魄千金小姐,有一天会带着他们全家逃离贫穷的火坑,让他们从此过上可以吃饱穿暖的日子。 杏花明白,就算没有了这些生意,秦陌也不会看着他们挨饿,可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想要尽己所能地为她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给她看看花房,送送花草也是好的。 秦陌笑道:“傻丫头,谁说不做了?花草卖不掉,可以卖别的不是?” 秦陌让杏花清点了花房里剩余花木的种类数量,包括里面她精心培育的一些茶树。 然后她就回去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大早便来到了城中一家名为锦秀的绸缎庄。 绸缎庄里生意很好,秦陌一身男装,隔着一屋子的绫罗绸缎冲着正在忙碌的伙计道:“我找你们少东家孟陈眉。”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从一块烟霞色的布料后传来:“谁找孟陈眉?” “在下芜城李微。” 布料晃动,一个人影从后面闪了出来,见秦陌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不由喜道:“李老弟,你怎么来了?” 秦陌笑道:“自然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孟陈眉连忙做了个请的动作:“此时午饭尚早,我们去仙客来,我请你喝茶。” 秦陌挑了挑眉:“如此,多谢了!” 两人进了仙客来,刚一坐下,就有伙计满脸堆笑地送来了一壶茶并几碟子茶点道:“这是我们三爷请李大人的,还请慢用。” 秦陌抬眼扫了一圈,只见周三正站在柜台后面拨着算盘,见秦陌看过来,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秦陌心中佩服。 自己三年前第一次来仙客来卖茶就是化名李微,此后仙客来就一直按照惯例,年底送去分红,自己再也没有露过脸。 此人不过是朱启身边一个比较得力的管事,不但能第一时间认出她的样貌,甚至连她第一次来用得化名还记得这样清楚。 孟陈眉不由重新打量起秦陌。 “李老弟好大的面子,竟然能让这一向眼高于顶的周三对你刮目相看。” 秦陌笑道:“孟兄抬举,不过偶然结识罢了,算不得什么。” 孟陈眉喝了一口茶,但笑不语。 秦陌道:“其实我这次来是想要找你谈合作的。” “哦?合作?” “从现在开始,到立夏庙会之前,我无偿提供给你一批花草茶,凡来你店里购买布匹的,皆可获得一包。” 孟陈眉此刻眼中现出商人特有的精明,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秦陌:“无偿提供?就没有什么条件?” 秦陌笑道:“这唯一条件嘛,若是有回头客相问,你只需告之城东微然居就行。” “如此,获利的不过是那些客人和你,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秦陌起身给孟陈眉倒了一杯茶,道:“立夏庙会之前,城中有条件人家的女眷皆会裁制新衣,据我所知,锦绣绸缎庄可不是她们唯一的选择。今年有了我这年费花草茶的加持,孟兄一定可以拔得头筹。” 孟陈眉笑着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秦陌和孟陈眉起身离开仙客来的时候,徐启竟然出现了,他笑着过来打招呼。 孟陈眉看向秦陌的眼神不由又郑重了几分,临别前再三保证,一定会信守承诺。 秦陌目送孟陈眉离开,心底不由好笑,徐启这只老狐狸,十有八九自己刚才和孟陈眉的谈话让他知道了,他担心自己口中的花草茶会抢了梨雾白的生意。 秦陌在仙客来门檐下的阳光中负手而立,阳光刺眼,她微微眯起双眼,笑着说道:“徐掌柜放心,仙客来把梨雾白的名头打得这样响,每年又分文不少地给我送去分红,我不会搞黄这桩一本万利的买卖的。这花草茶几百币一斤,跟梨雾白不是一个档次的东西,只不过是我闲来无事,想做点小买卖打发打发时间。” 第三十六章 绑架 松安分东西两街。 东街酒肆花楼赌场林立,是个吃喝玩乐的好地方;西街则主要经营一些当铺绸缎庄之类的店铺。仙客来就开在东西两街交汇处,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这里也是全松安八卦的好去处。 此时刚及巳时,仙客来正是客似云来,在二楼靠窗正对着东西二街的包厢里,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正捏着一只碧绿的杯盏慢慢地啜着,目光淡淡地望向窗外的某处。 半晌,他放下手中的杯盏问道:“微然居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若深潭无波,难辨喜怒,垂手立在门口的仙客来掌柜徐启却觉得背后悚然一惊。 徐启连忙答道:“启禀主上,据陌姑娘自己所说这仙客来只是闲来无事开着玩儿。他们卖的是一些鲜花制成的茶叶和果饼之类的,因东西新颖价格低廉,所以生意也还过得去。可自从立夏庙会以来,上门的却突然火爆起来。小人特意派人去查了一下,不得不说这陌姑娘确实是个做生意的奇才。” “哦,是么?”周权淡淡地问道,口气里似有微微的笑意。 徐启心头差异,不由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周权正执壶给自己到了杯茶,橙黄清亮的茶水从紫砂壶口缓缓流出,衬着他绣满银色暗纹的黑色袖口更显幽深。他脸上的表情是一贯的优雅冷静淡定自若,那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才会有的漫不经心。 不知为何,徐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幕黄沙漫天金戈铁马的场景,那个手握千军万马之人勒马敌前,缓缓擦拭着剑上的血与尘,脸上浮现的应该也是这样的一种表情。 徐启低下头不敢再看,只将秦陌与孟陈眉的合作如实道来。 “不仅如此,她还命人四处宣告,凡在庙会期间去买花草茶可获赠鲜花饼一份,两人结伴前来可打九折,三人八折,四人七折。一时间微然居的花草茶和鲜花饼名声大噪,甚至还有许多来松安的外地人临走前也要来买一份带回去……” 徐启从商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生意还可以这么做。 他一直低着头回话,没看到对面坐着的那人渐渐冷下来的眉眼。 “你说,是她主动去找孟陈眉合作?”周权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着。 徐启一愣,揣测着周权这句话的意思,小心地答道:“据小人所知,的确是陌姑娘主动找孟陈眉的。”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个……小人并不知晓……” 周权也没有再问,他面色如常地坐在那里喝完了一壶梨雾白,然后径自去了。 直到周权走出了仙客来,徐启这才惊觉背后早就湿透了。 “二哥,主上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陌姑娘的事?”周三从柜台后面走过来悄声问道。 徐启瞥了他一眼:“你忘了那三成盈利了?以后这位陌姑娘的事情千万上点心。” 周三心下一凛,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仙客来是松安第一大茶楼,每年三成赢利是一次不小的数目,这三四年的所得已经够秦陌和两个小丫头吃到老了。可周家庄穷啊,秦陌暂居于此,每日所见都是一些吃不饱穿不暖的老人小孩,虽然她已经尽己所能地去帮助他们了,可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所以秦陌借着微然居的由头自己掏钱在周家庄开了一个作坊,专门生产花草茶和鲜花饼,由微然居负责销售,为了把销路打开,他们还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提供批发。 周家庄的人凡有此意皆可过来打工,按时辰论工钱,每月结算一次。 大家早就眼红周金生几兄弟跟着秦陌过上了吃香喝辣的日子,此时一见七小姐招工哪里还有半分犹豫,全都一窝蜂地跑去了作坊。 秦陌规矩也立得明白,十五岁以下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小孩一律不招,其余不论男女。每日辰时开工,申时收工。为了照顾大家还有地里的活要干,每日只需干满两个时辰即可拿钱,当然,多劳多得。 这一日天大暑,秦陌早起去了趟地里后便再也懒得出门,手中抓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家中只她一人,流觞曲水午饭后被杏花喊着到别村看戏去了,本来流觞见她一人在家不肯走,硬是被秦陌轰走了。 “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带两串糖葫芦。”秦陌对着一步三回头的流觞说道。 眼见着她们走远了,秦陌这才叹了口气。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哪个不爱热闹!流觞有时候就是太懂事了。 树上的蝉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响在头顶,吵得她太阳穴嗡嗡地疼,书也看不进去,索性丢在了一边。 她闭着眼睛,朦朦胧胧间正要睡去,忽然有个小孩儿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秦陌定睛一看,正是村西张大娘家的孙子,名唤狗儿的。 “七小姐,不好了!流觞姐姐和曲水姐姐在山北村被人打了!” 山北村正是杏花喊她们去看戏的地方。 秦陌心中一惊,连忙喊道:“范先生!” 只见树梢一动,人影闪过,范成风已经立在了秦陌跟前。 狗儿只在说戏的口中听过这样的身手,哪里真的见过,看向范成风的眼中充满了崇拜之色。 秦陌焦急道:“你快去山北村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她们被谁打了?你功夫好先走,我随后就来!” 秦陌给狗儿抓了一把钱:“多谢你来告诉我,这些你拿去买糖。” 秦陌一路朝山北村而来。 山北村和周家庄隔着一个小山头,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山下的庄稼地看不到一个人影,秦陌走得满身大汗,快要抵达山脚的时候,斜地里忽然窜出两个蒙面大汉,直冲秦陌而来,两个身手利落,对着她就是一记手刀。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秦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破庙之中,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艰难地环顾着四周。 庙中泥塑的佛像上结满了蛛网,地上乱七八糟的堆放着一些干草,像是流浪汉的容身之处。 这是哪里? 忽然她听到一阵咿咿呀呀的戏腔并着锣鼓声隐隐传来。 唱戏声? 看来,这里应该离山北村的戏台子不远。 到底是谁绑架了自己,又是所为何事? 她正想着,破败的庙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一张贼眉鼠目的脸探了进来。 秦陌见到来人,心中登时明白了大半,她不由一声冷笑:“我当是谁,原来是王家少爷!怎么,被我打断的胳膊长好了?” 一听她这样说,王大宝就想起了那个让他不敢回想的夜晚,那张美丽却如阎罗般的脸和面前的这张脸渐渐重叠,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仿佛从记忆深处再次席卷而来。 王大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之前断掉的那只胳膊,脸色扭曲地瞪着秦陌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小,小,小贱人!你还欠我一条胳膊!” 秦陌道:“怎么是我欠你的?杜大人可是说过,我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能把你怎么样?” 王大宝惊惧未退的脸上忽然怪异地浮起了一丝得意的笑容:“你提杜大人也没用,现在你就算叫天王老子也没用,一会等那些看戏的被引来这个破庙,看到你在这里偷情,呵呵呵,看以后还有谁会买你的东西!更别提回京城继续做你的千金小姐了!” 原来是有些人看微然居越做越大坐不住了。 可是从搭戏台子引开流觞曲水,到支走范成风,再守株待兔等着自己,最后再把几个村子听戏的人都引来,这样一个环环相扣的计划,光凭王家这几个有勇无谋之辈,就算有人借他们胆子,谅他们也没这个脑子。 那么背后究竟是谁呢? 这样费尽心力不留余地,看来是想要把她摁到烂泥里让她永远翻不了身了。 她已经一退再退,究竟是谁如此恨她? 秦陌一早就知道这个大宝色厉内荏,从小被惯坏了,就是个脓包,于是美目一转,盈盈笑道:“妙啊!俗话说打蛇打七寸,这么高明的手段想必是出自令伯父之手了?” 她说完不待王大宝出声又盯着他故作吃惊道:“呀!不会是你?” “当然是我!”王大宝顿了顿,“我大伯!” 秦陌望着他叹了口气,惋惜道:“只是这么精妙的布局到底还是美中不足。” 王大宝一听,一双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铃,怒道:“哪里不足了!” 秦陌宛然一笑,循循善诱:“你们王家只你一根独苗,为什么要派你来?我虽为将军之女,到底是个庶出的,不值钱!哪像你!到时候我被人撞见坏了名声不要紧,只是何苦又连累了你?” 秦陌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两百斤的胖子,这两年越发出落得天人之姿,只是身边一直有范成风,所以才没人敢打她的主意。 王大宝心中对秦陌既垂涎又发怵,此时见她放低姿态楚楚可怜,话里话外处处又为他着想,三魂七魄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他猫着身子凑过去一边想要去拉秦陌的手一边道:“神婆娘娘可是说了,你命硬,只有本少爷我才能压得住,别人不行!你放心,一会儿被那些人撞破了,本少爷就纳你为妾,以后一定好好疼你!” 神婆娘娘……王弗! 果然是她! 第三十七章 信 外面的锣鼓声渐渐停了,那气若游丝般的唱腔也越来越细,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白炙般的阳光从低矮的窗棂照进来,空气里安静的只听得到高树上的蝉鸣,惊雷般响在头顶。 眼见着王大宝的手就要碰到自己的手背,秦陌猛地一缩手。 另一只撑在身侧干草中的手死死地握着,指甲几欲在掌心折断,她咬紧牙关,心中恼恨至极。 王大宝见她缩手,登时拉下了脸,他下意识地就想动手,扬起的巴掌挥到半空到底不敢,只怒骂道:“小贱人!别给脸不要脸!你要不肯乖乖配合,到时候你名声臭了再也没有秦府这座靠山,小心爷把你卖到凤仙楼去!” 秦陌耳尖,隐约听到了一群踢踢踏踏地脚步声正往这边而来。 她知道王大宝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要是被人撞见,她在这个礼教森严的世界是不用混了。到时候真不如一了百了,搞不好还能穿回原来的世界。 想到这里秦陌反手抓住了王大宝恨恨放下的那只手,一把将他拉近。 王大宝不妨秦陌竟这般主动,一时竟难以置信地呆在了原地。 秦陌另一只手缓缓抚上了他的胸口,慢慢游走,渐渐来到了他的脖子。 王大宝闭上眼睛享受着,他不知道秦陌为何突然变了态度,但此时他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因常年干农活,秦陌的手略显粗糙,划过皮肤的时候有粗粝的感觉。可是架不住她实在长得美,王大宝这时哪里还会在意这些,只觉得飘飘荡荡简直不知身在何方。 秦陌的手随着他的脖子来到了后颈处,就在王大宝色授魂与的时候,猛地点向了他的风府穴。 王大宝就那么僵在了原地再也动弹不得。他似是不敢置信地盯着秦陌,不明白她刚刚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 秦陌却不想再多看他一眼,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就要离开,忽然瞥见了破庙中央那个挂满了蛛网的神像,那是一座泥塑的观音,观音像似笑非要,眼神迷离空虚,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众生。 秦陌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他的脚下,静静地和他对视着。 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吗? 有人作奸,有人犯科,有人以你之名行龌龊之事。 有人卖儿,有人卖女,有人一生勤勉死无葬生之所。 这些,你真的都知道吗? 道家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佛门也是如此吗?诸法空寂,道无明灭? 如果此身此世不渡,那么信你的意义又是什么? 秦陌目露讽刺,她回头望了一眼地上的王大宝,伸手扯下了佛像脚下半袭破破烂烂海清色的道袍,然后迅速扎了个人形草把将其裹上塞进了王大宝的怀里,摆了一个及其暧昧的姿势,这才在看戏的人来到破庙之前从后门走了。 她越走心里越冷,丝毫没有斗胜的快感。 明明她只是想要安安静静地过点自己的小日子,从来不去招惹谁,为什么一个两个都不肯放过她呢? 这次她可以侥幸逃过这一劫,那么下一次呢?她是不是还能有这样的运气了呢?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心里浑浑噩噩地想着这些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这般沮丧。 正如她所料,王弗带着一堆看戏的人宛如捉奸一般撞开了破庙的大门,见到的只猥琐地躺在地上抱着一个裹着块破布的稻草。 众人纷纷侧目。 王大宝向来恶形恶状,大家平时都避而远之,此时见他如此不堪,心中鄙视的同时还产生了一种类似报复的快感。 “咦,他抱着的这件衣服看着怎么这么眼熟?”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缁衣特有的海清色。 大家于是纷纷望向了王弗,刚刚明明就是神婆娘娘说昨夜菩萨托梦给她,山北村的破庙里有人行污秽之事,若不除去,恐会影响山北村未来几年的运势。 怪不得菩萨托梦给她,这原来是有人正肖想她呢!也难怪,这神婆娘娘长得也过于妩媚,要不是名声在外,众人一直不敢乱想,否则第一眼见到,谁会认为她是一个出家人呢! 王弗向来高深莫测的脸上此时也是一阵青一阵白,她朝王大宝啐了一口,骂了句“孽障”后拂袖而去。 秦陌闷闷地回了周家庄,刚走到院门口,便遇到了脸色凝重的欧阳桓,他一向优雅淡然,很少这样。 “怎么了?”秦陌问他。 自上次他们在昭楼不欢而散之后,秦陌已经很久没有他的音讯。 欧阳桓什么也没说,只递给他一封信。 秦陌疑惑地接过,展开,竟是秦楚风写来的。 秦陌知道这个哥哥因为愧疚还是什么的对自己一直很关心,经常托欧阳桓带东带西的,却是第一次给她写信。 秦陌站在夏日闷热的屋檐下读完了那封信。 原来是今年春天魏国公府大摆春宴,魏太夫人放出风声说是要替年轻的魏国公魏翊选妻,同时她又暗中透露希望将来魏翊的妻子和魏翖的最好是亲姐妹,以利于家族将来的团结。 秦夫人早就有意把秦柔嫁给魏翊,奈何与其他同样想将女儿嫁给魏翊的人家愁的一样,魏翊常年东征西战,一年有大半时间都不在京城,对那些上门说亲的媒婆,魏府均以边境未稳,魏国公无心婚事为由推拒了。拒绝得太多,别人虽贪恋年轻魏国公的人品才华和权势,渐渐的,也就鲜少再有人上门。 终于等到魏府松口,想将女儿嫁给魏翊的人虽多,但一想到魏翖,不由又开始踟蹰。 秦夫人这时终于想到了秦陌。 秦楚风写信来就是知会她一声,并告诉她万一京城来人千万别担心,他一定会替她想办法。 秦陌静静地读完那封信,又按着原本的折痕叠好放进了信封。 “这个魏翖是不是十分不是个东西?”秦陌嘴角浮起一丝讽刺的笑意。 欧阳桓看得心里一扎,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岂止不是个东西,这些年若不是魏太夫人打着魏翊的名头明里暗里地维护,他早被人打死不知道几回了。才十来岁就已经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去年还为了个戏子打死了永昌侯家的一个侄子,今年才过半,传闻家里已经死了三个小妾,两个娈童。” 秦陌点点头,讥笑道:“怪不得秦夫人会想起我了。” 第三十八章 魏国公府 秦陌嘴角的讥笑一闪而逝,快得欧阳桓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转瞬间,她又笑得眉眼盈盈。 她推开院门,对欧阳桓做了个请的动作。 院中的那棵石榴树在一天的炙晒之下有点萎靡不振,树下的藤椅上还丢着一本书脊已经发白的书,看来是她经常翻看的缘故。 秦陌挽起袖子,取出在井水中湃了一天的酸梅汤,倒了一杯端给欧阳桓。 流觞曲水还没有回来,有范成风在,想必她们应该无事。 欧阳桓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 触手冰凉。 在这炎热到连偶尔吹来的风都带着燥热的黄昏中,这方清凉简直沁人心脾。 欧阳桓忍不住五指并拢贴上了杯身,他低头看去,只见杯中之物呈漂亮的琥珀色,还未入口,就先闻到了一股清凉的甜香,那味道,有梅子的酸和桂花的香。 他一路火急火燎地赶来,这才觉得早已干渴不已,于是举杯啜了一口,酸酸甜甜,欧阳桓忍不住又喝了一口,不知道是不是太渴的缘故,他竟一口气喝了四五杯。 秦陌笑盈盈地看着他。 欧阳桓注意到她的目光不由脸上一红,放下杯子道:“七妹妹见笑了,这是什么如此甘甜?” “这叫酸梅汤,取乌梅,山楂,甘草,薄荷,陈皮,丧舍,洛神花,桂花,糖并山泉水一起熬制,放凉后装入密封的小坛子浸泡于井水之中,喝时取用即可。” 欧阳桓也不明白秦陌哪里来的这些新巧的心思,她的东西虽并不如何贵重,却是在别处从来没见过的。就譬如手中这盏酸梅汤。 秦陌在欧阳桓对面坐下,她望着欧阳桓道:“二哥在信中说,他会帮我想办法,只是不知道他会想怎样的办法?” 欧阳桓低下头沉吟道:“非明同我商量过,大不了就釜底抽薪让秦柔嫁不了魏国公。” 秦陌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似是讥笑道:“我记得秦柔的未婚夫婿不是江南百年世家谭府的谭松明?怎么,现在又要嫁魏国公了?” 欧阳桓望着秦陌,斟酌道:“秦柔和谭松明的婚事本就是秦将军和谭松明的父亲谭公望定下的,秦夫人和非明的外祖家一直就不太满意,正好之前……你当众和谭松明……秦夫人于是借此和谭家退了亲。” 秦陌顿时恍然大悟,原来之前秦柔威胁自己去给谭松明送糕点不仅仅是为了赶走自己,和谭府退亲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一石二鸟,真是好计谋! 欧阳桓见秦陌面色有异,以为是自己适才的话惹恼了她,于是连忙道歉:“七妹妹,你别生气,是我不对,这些旧事还提它做什么,都是我不好!” 秦陌微微一笑:“有什么不对,你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在京城那些人的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对不对?一个天天胡吃海喝的小胖子,却不知羞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主动去勾搭自己未来的姐夫。他们就是这么想的。秦夫人借此为秦柔退婚之后,怕是整个谭府都恨透我了。” 欧阳桓是个坦荡之人,此刻却难得的目光闪烁起来,他支支吾吾道:“不是的,七妹妹你别这样想,是那些人有眼无珠,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 呵,能有什么误会,不过是有心之人存心陷害而已。 只不过害得原本的秦陌送了一条命,不过在这些人眼中,这又算什么呢! 秦陌冷笑道:“这些人怎么会有眼无珠呢?嫡庶他们还是分得清的。嫡庶之别在你们心中,却无法左右我,秦夫人一手好算盘,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是我已不是当初的秦陌。就算鱼死网破,也绝不会叫别人摆布了去!” 秦陌说这些之时,脸上带着一种决绝。 欧阳桓看得心里悚然一惊,他慌道:“现在八字还没一撇,魏府能不能看上秦柔尚且两说,七妹妹,你可千万别做什么傻事!” 秦陌见他慌张的样子,不由心中感动,她脸上的表情软了下来,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只是二哥特意写信过来,恐怕这事已经八九不离十,我得早做打算。欧阳桓,你先把魏府的情况跟我说说,如果我没记错,这个魏翊今年已二十有六了,为什么一直不娶妻?当真是因为边境未稳?” 欧阳桓摇摇头:“京城里关于这件事情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他原来有个未婚妻子,只是还未及笄就过世了,魏国公一直难以释怀。还有的说,当今圣上想要将大公主嫁与他,所以一直在等着大公主成年。更有的说,是因为魏翊害死了自己的父亲,魏太夫人一直不肯原谅他,魏翊因此负疚而迟迟没有娶妻。” 秦陌好奇道:“魏翊害死了自己的父亲?这怎么说?” “当初三王夺嫡,到后来只剩下了韩王和当今圣上,前魏国公魏护原本是韩王的心腹,关键时候魏翊反水,韩王棋差一招输给了齐王,魏护因此引咎自杀。” 秦陌不由想起鸣玉楼中,那人恍若谪仙的样子,叹道:“都说月那皇族性狠辣,手足相残是常事。看来这位年轻的魏国公也不遑多让啊!” 欧阳桓急道:“魏国公他断然不是这样的人,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隐情!” 秦陌意识道自己唐突了,她怎么忘了欧阳桓每每在谈及魏翊之时那满脸推崇的样子,简直就是妥妥的小迷弟啊!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毁我偶像犹如杀我父母! 秦陌于是连忙道歉,但还是忍不住继续问道:“那依你所见,这里面有什么隐情呢?” 欧阳桓道:“具体是什么,恐怕只有魏国公自己知道了,只是现在的士子们普遍认为,就算魏翊私德有失,但瑕不掩瑜,和他的功绩比起来,这些根本就微不足道。” “这么盲目?” 欧阳桓的脸几不可见的红了红:“你身在闺中可能不知道魏国公在大炎年轻学子眼中的地位,大家纷纷都以模仿他为荣,更有甚者,直接投笔从戎远赴前线去了。” 秦陌了然,她无意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于是继续问道:“那魏翖呢?他和魏翊是什么关系?魏太夫人为何又如此维护他?” “魏翖是魏国公的堂兄,老魏国公魏无信当年有三子,老大魏安,老二魏护,也就是前魏国公,小儿子魏起。魏安早逝,只留下了魏翖,从小养在魏太夫人跟前。魏护则除了魏翊,还有个儿子叫魏翎,比魏翊足足小了七岁,自魏护死后,魏翊不想让他跟着魏翖厮混,就没有将他交给魏太夫人,而是一直将其带在身边,亲自管教;魏翊还有个小叔父叫魏起,只比魏翊大一岁,和魏翖同年,想必你也听说过,他现在正和令堂一起驻守北疆。” 秦陌听罢笑道:“就是说,整个魏府,一家几代的将帅之才,就魏翖不是个东西?” 欧阳桓点点头:“可能是魏太夫人怜惜他从小丧父,过于溺爱。” 第三十九章 王大宝之死 秦陌道:“听说我原来在京城也是很有名的,大家每年给京城的美女丑女排名,我年年高居无盐榜首,更有甚者说我:壮如牛肥如猪,看一眼饱三天。丑得这么有名,秦夫人就不怕那魏翖不乐意娶我?他们想将秦柔嫁给魏翊,可是魏府却不是非她不可。” 欧阳桓道:“这些什么排行榜都是那些京城那些好吃懒做之徒成天没事干搞出来的名堂罢了,七妹妹你不必当真!” 秦陌转着手中的粗陶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欧阳桓在她这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他不明白,秦陌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岁而已,有时候却深沉通透地叫他害怕。 他于是坦然道:“并非我不告诉你,只是我来之前答应过非明。” 秦陌继续转着手中的茶杯,道:“既然你不方便说,那让我来猜猜可好?我猜,秦夫人一定是说要将秦瑶嫁过去,而且这话不能明着说,只能暗示,就跟魏夫人想买一送一一样。说出来,走了明路,有些事情反而不好办。” “为什么是秦瑶而不是秦舒?” “我这个六姐自负容貌才华和秦柔不相上下,所以性情鲁莽暴躁,并不如五姐秦瑶的沉稳隐忍,这万一要是让她知道了,难保不闹将起来。” 欧阳桓叹道:“七妹妹见微知着料事如神。” 秦陌微微垂下眼睫,遮住眼中升起的冷意,半晌才道:“并非我料事如神,只是这些害人的手段,来来回回也不过就是这些而已。” “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既然他们想瞒天过海,那我就去京城提醒提醒魏翖好了。” 欧阳桓看着她,在这个古拙的庭院之中,一身的荆钗布裙,非但没有掩去她的风姿,反而越发衬得她超逸脱俗。 欧阳桓欲言又止道:“你这样去找魏翖……” 秦陌见他盯着自己,于是冲他眨眨眼道:“这样肯定不行,得做点手脚才行。” 之前薛若怀杂七杂八地教过她很多东西,其中就包括易容之术,时间有限她学得不精,不过把自己弄丑一点还是不在话下的。 两人正说着,院门被人从外“吱嘎”一声推开,流觞曲水神色怏怏地走了进来,见到欧阳桓,两人齐齐行礼,然后就垂头丧气地站在了一边。 秦陌于是站起身拉起两人的手仔细看了一遍,问道:“之前狗儿来送信说你们在山北村被人打了?到底怎么回事?” 流觞曲水对视一眼,又纷纷地下了头,只不说话。 “她们听到有人造谣说你不是,忍不住和人争论了几句,并没有打起来。”范成风抱着剑慢慢地走了进来,他见欧阳桓也在,愣了下,冲对方淡淡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秦陌笑道:“既然没有打起来,那你们这般失魂落魄的是为了何事?” 曲水一张脸憋得通红,忿然道:“那些狗娘养的,竟然说您和王大宝那小王八羔子有……有一腿!气死我了!” 秦陌闻言忍不住笑起来,拿手点着她的脑门道:“来这里几年,别的没学会,这脏话倒是张口就来。” 曲水辩解道:“是真的!不信您问流觞姐姐,他们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您正和王大宝在山北村的破庙里行苟且之事,我们不信,和他们吵起来,大家就说要不就到破庙里去看看。” 曲水说着大哭起来:“我们招谁惹谁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您?” 秦陌的笑容淡了下来,她将哭得抽抽嗒嗒的曲水搂进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看着流觞道:“然后呢,你们看到了什么?” “我们没有去破庙。杏花一听到有人提到王大宝的名字,捡起一块砖就拍到了对方脑门上,把那人砸得头破血流,他的家人就要动手,幸好范先生到了,于是我们就陪着她去了县衙。杜大人说要查清楚,暂时收押了杏花。” 秦陌对欧阳桓道:“杏花的事情还要麻烦你去跟杜大人说说,劳他通融一二,我这妹子不懂事,行事鲁莽了些,若对方没什么大碍,要赔多少银子尽管说。” 欧阳桓于是点点头,起身告辞,只往松安县衙而去。 流觞见欧阳桓离开,对秦陌道:“听范先生说您随后也要去山北村,我们还担心了一路,那些人背后就说得如此不堪,当着您的面指不定怎样呢。” 秦陌道:“傻丫头,不知道说人坏话就要背地里说才有意思吗?我要真去了,他们就不会说了。” 这时一直抱剑立在一旁的范成风突然道:“我明明见你出了村口,后来为什么又没去?” 见范成风如此问,秦陌心下诧异。他以前从来没有问过秦陌为什么。 他从来不问,仿佛他什么都知道,又仿佛他只是被指派过来完成一个任务,任务对象如何他根本就不关心。 “我去了,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我就回来了。” 范成风道:“什么事情?” 秦陌于是将适才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下。 尽管她已经尽量轻描淡写,语气轻松,可是个中的危险,还是让流觞吓得面色铁青,曲水更是停止了哭泣,从秦陌怀中露出了满脸的惊恐与愤怒。 范成风的眉头也随着她的话而渐渐蹙起,不待秦陌说完,只见他身影一闪瞬间没了踪影。 “小姐,范先生怎么感觉怪怪的?” 望着范成风消失的方向,流觞喃喃道。 曲水仿佛想到了什么:“范先生不会去帮您报仇去了!” 这一天,秦陌正在院子外面的一块空地上给前段时间种下的豇豆扶藤,周大婶提着一篮子瓜果来了。 她见到秦陌在地里忙活,连忙放下菜篮子撸起袖子就要来帮忙。 秦陌一见到她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也不说破,只笑道:“周婶婶,这个时候怎么有功夫来我这里?” 周大婶见秦陌问,这才想起正事,她连忙道谢,不住地搓着手道:“杏花的事情,听说是七小姐您托人和县老爷打得招呼,钱也是您赔给人家的,我们现在暂时拿不出那么多,能不能……以后就从我们家的工钱里扣?” 她说着连忙将菜篮子提到秦陌面前:“这是我今早刚去地里摘的,您尝尝鲜。” 秦陌笑着接过,道:“婶婶,您这么说就见外了不是,杏花我当作自己的亲妹子才会这么帮她。” 秦陌说着叹口气:“我刚到这里的时候,要不是杏花的馒头,我们主仆三人早就饿死了,哪里还有今天,所以婶婶你千万别跟我客气,这些都是我欠杏花的。” 周大婶见秦陌如此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道:“谁人不说杏花是个好孩子呢,要不是那件事情……她自从那件事情之后受了刺激,平时看不出来,可是只要一听到王大宝的名字就要发疯!” 周大婶说着落下泪来:“可怜她才十五岁,这次还好有您帮她,这以后万一要是再闯出什么祸来可怎么办?她还小,以后还要嫁人……之前那么多人来我家说亲,现在我们连稍微好点的人家都不敢想了……七小姐,您不知道,一想到这些我就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啊!” 秦陌皱眉道:“杏花这样多久了?怎么从来没听你们说过?” 秦陌猜测,杏花这应该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么久了,再治疗可就难了。 “这种事情,我们哪好意思往外说。幸好老天有眼,终于收了那姓王的,不然还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 秦陌疑惑道:“这话从何说起?” 周大婶道:“七小姐您还不知道呢!昨天夜里王大宝出门喝花酒回来的路上掉进李员外家田地旁边的臭水沟淹死了!要说也奇怪,那臭水沟里的水只到脚脖子,竟也能淹死人,您说不是报应是什么!现在王家不发丧,说要告李员外呢!” 秦陌忽然想到了曲水的话,转而她又摇了摇头,范成风只是受命而来,和自己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为自己出这个头。 秦陌于是对王大婶道:“现在王大宝死了,肯定到处都在谈论此事,这段时间就别让杏花出门了,正好过几天我要出趟远门,要不就让杏花到我院子里来陪陪流觞。” 周大婶见秦陌如此说,不由感激不尽,连连道谢着回家去了。 第四十章 进京 秋风起,蟹黄肥。 秦陌带着流觞曲水紧赶慢赶,终于在中秋前后将地里的粟麦都收上来晒干了装袋。 今年她足足收了十大袋,望着那些金灿灿的稻谷,她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她忍不住想,要是可以在松安乃止全大炎推广这个品种该多好,那样就不会再有饿殍遍野的事情发生了。 想归想,忙完这些,她便开始收拾起去京城都行囊。 “小姐,这些衣服怎么够,京城比这边要冷,你们还是把夹袄也带着!对了,你们银子带够了没有?这些吃得路上肯定也不够,我再去给你们做点点心!” 秦陌拉住旋身就要去厨房的流觞,笑道:“好流觞,真的够了,我们是去办事的,又不是游山玩水。” 流觞闻言低下了头。 秦陌知道,因为自己只带了曲水,她为此心中十分失落,于是安慰她道:“好流觞,我只带曲水是因为微然居离不开你,现在正是中秋,微然居生意正忙,一切都拜托你了!我答应你,明年有机会一定带你到京城去玩,还有你想要什么吃得玩的尽管说,我一定给你带回来!” 流觞连忙摇头,道:“我不是因为去不了京城难过,小姐,我舍不得您……” 秦陌心下感动,拉着她的手苦笑不得道:“我去去就回,来回路上也算上的话,最多不过十天就回,干什么做出这副小媳妇的模样?” 曲水一边做鬼脸吐舌头,一边拿手在脸上画着羞她,流觞转悲为怒追着她要打,曲水机灵哪能让她追到,两人围着圆桌跑来跑去,登时主仆三人笑作一团。 第二日天还未亮,秦陌带着曲水就出了门,流觞提着灯笼一直将她们送到了村口,直到两人的身影沿着山脚转了个弯再也看不见,流觞这才擦着眼泪回了小院。 山路两边灰绿色的节节草上犹带着夜晚潮湿的雾气,天边已出现了鱼肚白,远处朦胧的山影仿佛一幅用墨过多的山水画。 “小姐。”曲水蹦蹦跳跳地边走边问道,“您为什么不把范先生也带上?” 秦陌刮了刮她的鼻子道:“因为你家小姐我穷啊,只负担得起两个人的路费!” 曲水瞪大眼睛看着她:“去年徐掌柜送来的银子都花光了吗?咱们又没钱了?” 秦陌笑道:“是啊,谁让我们曲水姑娘每天吃那么多,把她家小姐都吃穷了!” “哪有!我哪有吃那么多!”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抵达松安县城的时候还未到巳时。秦陌在西大街雇了辆马车,谈好价格后直奔京城而去。 八月二十八,是魏太夫人的六十大寿。 这天一大早,魏府所在的东南大街便已被络绎不绝的马车堵了个水泄不通。 与这些华丽的马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夹杂在其中的一辆装满了果蔬的牛车,牛车上坐着个约十七八岁的乡下姑娘,只见她耷拉着眉眼,面色黝黑,才入秋,脸上就已皲裂不堪,泛白的嘴唇,一双粗糙的手紧拉着缰绳,在她的背后还躲着一个,看起来年纪要小几岁,似乎十分怕生。 可是在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那个看起来十分怕生的姑娘,一双葡萄般的大眼睛却滴溜溜直转。 “小姐,这魏国公府好大的气派,竟来了这么多人!”声音也如黄莺出谷般动听。 原来这两个乡下丫头打扮的正是秦陌和曲水。 她们本来以为魏国公府要办六十大寿这样的宴会,人手肯定不够,到时侯扮成丫鬟混进去应该也不是很难,却不成想,这魏国公府规矩甚严,哪怕招个丫鬟也要盘问祖上三代。 正在两人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魏府酉时落下门闩之际,遇上了两个同样倒霉的庄户。他们的牛车在路上坏了,耽误了些时候,紧赶慢赶也没能在今天把菜送到。 两个足有七尺高,憨厚壮实的庄稼汉急得在魏府门口嚎啕大哭。 秦陌问他们为什么哭,这菜明天送不也一样? 庄稼汉告诉她,这菜若不赶在入夜前放进魏府特制的地窖,到了明天就不新鲜了。魏府的管家十分严苛,到时候肯定不会收了他们这些菜,整个农庄的庄户们每年就指望着府里的这点赏钱给家中老小做两身新衣裳了,这下全让他们搞砸了,怎么能不难过。 秦陌见他们哭得可怜,于是道:“我有办法帮你们。” 两个庄稼汉互相看看彼此,对秦陌道:“我们非亲非故的,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秦陌心中道,原来这两人只是看起来憨厚而已,转念又想,出门在外,谨慎点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也不再言语,带着曲水转身就走。 那两个庄稼汉见秦陌要走,一时急了,连忙拉住陪笑道:“贵人别怪我俩多心,实在是之前被骗怕了!若您有办法,千万帮帮我们!” 此时正值夏末,秦陌想起早起时见打尖的客栈里空下来几个坛子准备腌制新一季的咸菜,于是花了几币向客栈掌柜的租用了一夜,然后指挥那两个庄稼汉将牛车上的菜通通放了进去,再盖上盖子隔水保存。 几人一直忙到了掌灯之分,也不想这么早睡,于是在客栈的院子里喝起了酒。 两个庄稼汉感念秦陌,于是和她闲话家常起来。 “两位大妹子,看你们也不像是京城人氏啊,你们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秦陌正在头疼明日要如何混入魏府,见他相问,忽然心念一动,道:“我有个妹妹在秦府当差,家中老母亲病重,想见她最后一面,奈何魏府规矩大,根本见不着面,只叫我们回去等。我们等的,可家中还剩一口气的母亲等不起啊!” 提到魏府规矩大,两个大汉不由连连点头,见秦陌说得悲戚,又感念她在自己危难之时相助,于是豪气道:“你们不必担心,你只管把妹子姓名和在哪一房当差告诉我们,明日我等进了魏府一定替你把话带到!” 曲水望着秦陌,眼珠一转道:“二位大哥,做什么这么麻烦,不如带我们进去,我们保证不给你们添麻烦!” 两人互相看看彼此,面露难色。 秦陌也不勉强,端起酒杯:“你们有差事在身,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天也不早了,喝完这杯,咱们就散了!” 谁知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秦陌的门就人敲响。 “大妹子,你一定要帮帮我们!” 原来是昨天散了之后,这两个庄稼汉半夜肚子饿,吃了从家里带来的半个馒头,直拉了一夜。 秦陌简直哭笑不得。 现在她和曲水挤在这一堆华丽的马车中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走错了门,于是只好笨拙地掉头。这牛车,秦陌还不太习惯。 门口的那一堆马车中间,有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青年格外打眼。其中一人正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离开的牛车上的那两个背影。 “子恒,你看什么呢?”一个身穿雾白色锦袍的男子跟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却发现那个方向除了辆牛车什么也没有。 欧阳桓回头笑道:“好像看到个熟人,不过可能是我看错了。” 提到熟人,秦楚风不由冲他眨眨眼,低声道:“今天韩国公府的杜小姐也来了哦!” 欧阳桓当即拉下了脸:“非明你不要胡说,凌薇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只当她是妹妹。” 秦楚风见他不悦也不在意,用胳膊肘捅捅他道:“我胡说要什么紧,真正要紧的恐怕是你家中那些长辈!你要不想被乱点鸳鸯谱,最好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 欧阳桓心想,这两人真不愧是亲兄妹,连说话的口气都一模一样。 秦陌一路提心吊胆地驾着牛车来到了魏府的后门,那里进进出出的也有很多来送货的。秦陌下车对了魏府的手牌,和曲水牵着牛进了魏府的后门。 后门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人这才来到了一扇如意门前,门前站着一个不苟言笑的嬷嬷,见两人来了,拉长嗓音道:“就在这里停下,将东西搬进来。” 秦陌于是勒住了牛车,和曲水两人吃力地将一筐筐的菜抬下来,走上三节石阶,再跨过高高的门槛,放眼就是一个宽敞的院子,约比她在松安乡下的那个大了五倍不止。那里早就堆满了果蔬之类的,秦陌于是和曲水将一筐筐的菜依次和那些放在了一起。 秦陌耳朵尖,听到廊下几个小丫头凑在一起说闲话。 “唉,听说没有,这次秦府的几个小姐都来了!特别是大小姐秦柔,长得那叫一个美,太夫人还送了她一块通体碧绿的翡翠呢,你说她有没有可能成为咱们未来的国公夫人?” “她原来不是定过亲吗?怎么又要嫁给国公爷?” “你那都是什么陈年消息!他们早就退了,谭公子这次也来了,也不知道他们见面了会不会尴尬!” “就算如此,秦府一直巴着咱们国公府,他家小姐嫁国公爷?她配么!” “死丫头,就你最厉害!” “嘻嘻……” 这时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一个小丫头,绕到几人身后满脸坏笑地“呼”了一声,几个小丫头吓得连忙四散开来,见到来人,这才纷纷边拍着胸脯边惊魂未定地骂道:“要死啊你!大白天装神弄鬼!” 那小丫头叉着腰也不恼,闻言笑道:“告诉你们,今天大公子也回来了,你们还在这里嚼舌根,小心一会儿春嬷嬷派你到前院去!” 几个小丫头一听到大公子纷纷露出惊恐的表情,不敢再说笑,赶紧各干各的去了。 这大公子,想必就是魏翖了。 第四十一章 婢女 眼看牛车上的菜终于要搬完了,秦陌正寻思着怎么找个由头混到前院去,忽然走进来一个精干的嬷嬷。只见她高高的颧骨,薄到只剩一线的嘴唇,一身爽利的打扮,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昨儿个点到的几人跟我走。” 她站在那里自有一股威严,声音不大,穿透力却强。她话音刚落,瞬间走过来几个人,在她面前一字儿排开。 “昨儿个不是点了八个人?剩下的两人呢?” 一个小丫头唯唯诺诺道:“春嬷嬷,红玉和蓝衣今天一早让大夫人叫走了。” 这小丫头口中的大夫人就是魏翖的生母。 春嬷嬷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随机四下一看,叫住了正磨磨蹭蹭要出去的秦陌和曲水。 “喂,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做什么的?” 秦陌带着曲水上前,低眉顺眼道:“嬷嬷,我们是下面陶子庄上来送菜的。” 春嬷嬷听罢挑了挑眉道:“真是奇了,今年怎么派了两个小丫头来?” 秦陌听她如此说不由心头跳了跳,谁知春嬷嬷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对着二人大手一指:“碧影,你带她二人去换套府里的衣裳,赶紧将角门外那些菊花搬到前院千里亭去,各个府里的夫人小姐们都快来了,迟了小心李管家罚你们去家庙!” 众人一听连忙答应,一溜烟地朝角门跑去。碧影也赶紧带着秦陌曲水去了换了秦陌婢女的衣裳。 秦陌正愁怎么去前院,这下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们一人抱着一盆开得金灿灿的金丝菊跟在了碧影身后,碧影怀中那盆明显更加贵重的绿菊随着她的身影晃动间时不时露出一花半叶。 秦陌边走边悄悄四下大量着。 “碧影姑娘,你们国公府真大啊!这七拐八绕的,也难为你不但长得好,记性竟也这么好,换做我早就晕头转向了!”秦陌故作没见识地拍着前面碧影的马屁。 碧影在府里一直都是最低等的丫鬟,平日里根本就没人把她当回事,听秦陌这么奉承她,心里受用的很。 她一改之前带秦陌曲水换衣服时的不耐烦,虽然眉目间还是充斥着浓浓的优越感,口气却好了许多。 “那是,我从十岁进国公府到现在已经六年了,岂是你一个刚进府的乡下丫头可比!” 曲水听不下去了,撇撇嘴拿一根手指在背后轻轻捣了捣秦陌,秦陌回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继续道:“碧影姑娘,我刚才听那些人提到大公子一个个都十分畏惧,我们这一路上不会碰到他?” 碧影听对方提到“大公子”,不由停住脚步回过头将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虽然穿了府里的衣服,也掩盖不了对方满身的泥土味,那张黝黑粗糙的脸,连自己都不想多看,于是嗤笑道:“你就把心稳稳当当地放肚子里,像你这样的,大公子根本看都懒得看。不过……” 碧影说着又看了眼秦陌后面的曲水,阴阳怪气道:“倒是你身后这个,到时候头低着点,不该看的别乱看!” 在秦陌原本的计划里,曲水只是在后院打掩护,秦陌并不打算带着她去前院找魏翖,那样太危险。所以易容时对她下手不是太狠,毕竟那些药粉涂在脸上又闷又痒并不好受。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把她抹得比自己还黑,秦陌心中正暗自后悔。曲水和她有三分相似,可就这三分已经让她在一众丫鬟中十分打眼了。 魏府的花园里种着大片的枫树,远远看去仿佛一片辉煌灿烂的花海。 碧影说着便不再搭理秦陌,昂首挺胸地大步往前走,要穿过枫树林的时候,迎头就遇见几人正站在一片微波荡漾的湖水边说笑。 碧影赶紧示意两人绕道,奈何另一头也正远远走过来几人,三人无奈只好暂时先躲了起来。 “魏翎,你家太夫人这寿宴办得,不知道的还以为又是一场春宴呢!” 一个手拿折扇的锦衣公子兴致勃勃地说到。 在大炎,春宴就是一场贵族青年男女间的交流会,往往由各府的主母牵头,大家轮流办。秦陌记得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秦府就正在办春宴。 只听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不耐烦道:“我哪里知道!我看这些人八成就是冲着我大哥来的!一群庸脂俗粉,我大哥要看得上我早就抱上侄子了!” “怎么,魏国公也回来了吗?” “当然!祖母做寿他怎么能不回来!” “怪不得,我说怎么今天满京城的佳人都来到贵府了,真是让人大饱眼福!要说魅力,这整个大炎还有谁能越过魏国公去!” 另一个人说道:“我刚进门的时候瞧见秦夫人和她家三位小姐都来了,她家三小姐秦柔果然名不虚传,虽然只远远的一眼,那风姿,啧!” 他说完就有人窃窃笑了起来。 “说到秦府,他们家那个庶女来了没有?” “听说几年前她大庭广众之下和自己未来的姐夫拉拉扯扯,被罚到庄子上去了,更何况今天什么场合,她哪有资格来!” “哪个庶女?” “张兄你初来京城自然不知,他们家那个庶女比她三姐秦柔可有名多了,天下美人嘛大多美得差不多,可丑女却不一样。” 有人接过话道:“她在京城的时候可是霸占过好几届无盐排行榜的,听过一句话没有?肥如猪壮如牛,看一眼饱三天!” 一群人又笑了起来。 曲水一张俏脸在他们的嘲笑声中涨得通红。 魏翎挠挠头,困惑道:“你们说得那个秦府庶女可是叫秦陌?” “怎么,魏小将军你认识她?” 他们说着皆好奇地望着魏翎。 魏翎想起风雪之中那个仿若来自化外一般的少女,心中更加困惑了:“胡说!你们一个个的都见过秦陌吗就在这里信口开河!” 魏翊说过那天那人就是秦府七小姐秦陌,魏翊说得话是绝对不会错的。 “当然见过了!那天她跟谭松明拉拉扯扯我就在现场,谭松明脸都绿了,不信一会秦越风来了你亲自问问!” “可是那秦陌明明长得……”魏翎还待反驳,忽然一团黄色的东西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直直砸向了他的腿,幸好他躲得快,那团东西只砸中了他的外袍,魏翎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盆菊花。 他看着被弄脏的外袍,怒道:“哪个不长眼的,给我滚出来!” 碧影也呆了,她用仿佛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盯着秦陌,像是要在她身上盯出两个洞来。 秦陌冲她尴尬地笑了笑,随即拍拍身上的枯草,从藏身的树丛底下钻了出去。 她低着头慢慢走到魏翎身边,谦卑道:“是女婢手滑,公子莫怪!” 她说着抬起头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冲魏翎眨眨眼,低声道:“小将军,你放我走,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魏翎不妨她忽然靠近,忽然闻到了一股类似梅花的冷香,那气味似乎在哪里闻到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再看眼前那人,虽然又黑又丑,但一双眼睛却生的极美,不由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那人没等到他再次发作,已经一溜烟地跑了。 喂,说好的秘密呢?敢欺骗小爷! 魏翎心中恼怒道,不过转念一想,此时人多不好发作,看那人一身府里丫鬟的装扮,只要在府里,谅她也跑不掉。 第四十二章 唱和 曲水见秦陌跑了也拔腿跟上,碧影虽然生气,心中恼怒这乡下来的丫头行事粗野,但眼见着两人跑犹豫了下也跟着跑了。 等到出了枫树林,秦陌赶紧道歉。 碧影柳眉倒竖,怒骂道:“你知不知道国公府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这般撒野!” “都是我不对,只是我从来没见过长得像小将军那般好的年轻公子,一时鬼迷心窍了!” 秦陌信口胡诌道。适才她也是没办法了,她还没见着魏翖,众人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四年前,这魏翎要是先替她平反了,她这趟就白跑了。 碧影听她如此说,不由嗤笑道:“咱们三公子长得是好,不过那是因为你还没见过咱国公爷!那才叫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碧影说着一脸花痴样,似乎魏翊就在她面前,半晌才回神冲着秦陌道:“你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他们这样的身份岂是你可以肖想的!” 秦陌小声提醒道:“碧影姑娘,你看我这花也不小心弄砸了,要不你们先过去,我再回去搬?” 碧影开口就想要反驳,不过想到之前春嬷嬷的警告,不由满脸嫌弃道:“那你赶紧去,认得路?” 秦陌唯唯诺诺道:“认得认得,多亏碧影姑娘选的这条路好认!” 碧影说着扫了一眼曲水,瞪道:“你手里的花呢?” 曲水哭丧着脸道:“适才不小心丢在那里了!”她说着指向三人适才呆过的湖边枫树林。 眼见那里的人越围越多,碧影就没让她再回去捡,十分嫌弃道:“你们乡下来的就是麻烦!不管你们了!”她说着一扭身走了。 曲水冲秦陌吐吐舌头,两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打量起四周,只是不知道这魏翖会在哪里。 “小姐,不是说这魏大公子十分好色?你说他会不会往女眷多的地方去?” 秦陌点点头:“只是今日那些年轻小姐大多随着长辈而来,这魏翖臭名昭着,那些名门闺秀们避之唯恐不及,哪里会搭理他,他也就只能远远看两眼调戏调戏今日入府的婢女罢了。” 之前听碧影说过魏国公府围着千里湖而建,府里风景最好的地方就数这千里湖畔的千里亭,往往女眷入府都喜欢往那里去。 且千里亭外有一大圈依水而建的水榭,内设九曲台,听闻已故的凤栖公主曾在上面一舞动天下,后人都以能在其上一舞为荣,今天魏太夫人大寿,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有人跳舞祝寿。 秦陌和曲水在花木掩映之下小心翼翼地靠近千里亭,她们并未见过魏翖,只能一一排查了。 魏翖想必是个无法无天的纨绔,柳树下那个一身枣红色长袍看起来有点拘谨的肯定不是了。 那两个面对着千里湖侃侃而谈,满脸踌躇满志的应该也不是。 至于那个身穿雾白色长袍,正和一个同样锦衣玉带的少年在一座八角亭中喝茶的,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秦陌定睛一眼,原来竟是欧阳桓,他对面那个看起来也有些眼熟,和自己似乎还有几分相似,难道就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二哥秦楚风? 秦陌不敢多做逗留,怕对方认出自己,拉着曲水赶紧跑了。 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了一排木芙蓉下,隐隐地听到调笑声。 “好莺儿,多日不见你越发俏丽了!” “大公子惯会取笑奴婢。” “怎么是取笑呢?满府里就你最善解人意,等我娶了秦府小姐,就回禀了老太太纳你为妾,再不让你做这些伺候人的粗活……” 两人说着又是一阵让人脸红心跳的浪笑。 秦陌赶紧捂住了曲水的耳朵,曲水则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秦陌只好尴尬地笑笑,光天化日之下,府里还有这么多客人,敢如此孟浪的,除了魏翖应该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秦陌躲在暗处等待着时机,好不容易挨到那两人完事,那个丫鬟整理好衣裳慌慌张张走了,隔着一道一人高的茂密花墙,秦陌开口和曲水一唱一和起来。 “唉,听说没有,咱们夫人要把五小姐嫁给魏府大公子呢!” 魏翖正打算走,忽然听到两个小丫头鬼鬼祟祟地咬耳朵,里面好像还提到了自己,不由停下了脚步。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是对外这么说,夫人怎么舍得将五小姐嫁给魏大公子,毕竟是她自己亲生的。” “啊?那到时候魏府来要人怎么办?不是五小姐难道还是六小姐不成?” “你傻呀,六小姐不也是她亲生的?你忘了咱们府里不是还有个七小姐?” “七小姐呀!”秦陌故意拉长了嗓音,“她又胖又丑,满京城谁不知道她胖如猪肥如牛看一眼饱三天,魏大公子什么眼光,能看得上她?” “这你就不知道了,到时候花轿抬进魏府,由不得他不要!这可是夫人身边的春水姐姐亲口说的!” 魏翖听得勃然大怒,他朝着眼前的木芙蓉花抬腿就是一脚踢去,踢得整棵花树不住地摇晃,大朵大朵粉色的花掉落一地。 “谁在那里嚼舌根,赶紧给我滚出来!”他咆哮着。 秦陌见目的已达成,拉着曲水一溜烟地跑了,她们穿着魏府婢女的服饰,很快便钻到了人群中,魏翖四处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人,眼看午宴就要开始,这才满脸怒火地走了。 这天阳光灿烂,微风徐徐,空气里似乎还流动着若有似无的花香,魏太夫人兴致大发,提出要在花园里办午宴。众人来魏府本来也不是吃饭的,见魏太夫人如此说不由纷纷附和,又有人提议既然都在户外了不如索性就去千里亭,那边湖光山色的,清爽又有趣。 魏太夫人目露赞赏,连连称是。 下人们便忙碌开来,搬桌子的搬椅子的,秦陌和曲水正想要乘乱溜走,忽然一道尖细的声音冲她们喊道:“那边那两个,没看到这边忙成这样了,不知道来帮忙吗?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偷懒!” 秦陌无奈,只得和曲水帮着去搬桌椅。 第四十三章 寿宴 魏太夫人的席坐设于千里亭,其他人则按男女分坐左右水榭。 宴席过半,魏国公才姗姗来迟。 只见他轻袍缓带,一袭简单的暗青色长袍,却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如夜色般雾沉沉的眼中依然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缓缓从左右水榭之间的过道朝千里亭走去,短短几丈的路程竟然被他走出了一种旁若无人的悠然感。 此刻私下里鸦雀无声,只有湖上微风拂过水榭边帷帐的沙沙声。 青年公子那边都是瞻望偶像的热切,年轻姑娘那边则是乍见意中人之时那种羞涩中又透露着热切的期盼。 秦陌冷眼瞧去,秦柔在看向魏翊时竟然也偷偷红了脸,而另一边正目不转睛看着秦柔的谭松明一张俊脸则霎时铁青。 魏翊朝魏太夫人行过礼,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锦盒递上,淡淡道:“这是孙儿特地为祖母准备的寿礼。” 魏太夫人面色冷淡地点点头,接过后随手给了一旁的嬷嬷。 魏翊在魏太夫人的下首落座,丝竹声继续,大家又开始说笑。 这时永昌侯夫人端起酒杯起身道:“太夫人,这么干吃着有什么意思,听闻今天来的姑娘公子们都颇有才华,您家这鼎鼎大名的九曲台这还空着啊,依我看不如大家上去展示展示也叫我这样的老货开开眼界!” 永昌侯夫人从小在先太后身边长大,性子爽朗不说,更是会察言观色,因此在后宅女眷中颇得人缘。 听她自称老货,魏太夫人早就笑得前仰后合,边举着帕子擦笑出来的眼泪边指着对方骂道:“你年纪轻轻就自称老货了,这是置我于何地啊?” 但这一举动无意正中在场各位的下怀。 孔雀的尾巴早就高高翘起,就差一个开屏的理由了。 永昌侯夫人于是命下人拿来一个绣球,一人背对着众人敲鼓,大家轮流传,鼓声停时绣球在谁的手中,谁就要上台表演一个节目。 秦陌心道,不就是击鼓传花么,原来贵族间也玩这个。 第一次鼓停的时候,秦瑶正要将绣球传给秦舒,只见她耳听着鼓声停,手指轻轻一拨,迅速地将绣球拨到了秦柔的手中。 秦舒看着空荡荡的双手,气得浑身都在抖动,只是碍着在公共场合不好发作,暗中狠狠地瞪了秦舒一眼。秦舒瞥过脸只当没看见。 秦柔温婉一笑,她抚了抚鬓边秀发,抱着绣球优雅地站起身来。 永昌侯夫人早就过来亲昵地拉住了秦柔的手,满面笑容地说道:“早就听闻秦府三小姐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更是个才女,琴棋书画样样了得,不知道今天打算表演什么?” 秦煜最近在边疆屡立战功,圣上也屡次在朝堂上嘉奖,秦府女眷自然也就跟着水涨船高,这些秦柔自然明白,往常哪里见永昌侯夫人对自己这般亲热。 永昌侯夫人的掌心湿冷,秦柔的手被她攥住觉得像抓住了一条蛇在手心里,早就觉得十分不舒服。闻言她不露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盈盈一拜道:“夫人谬赞了,今天风和日丽,柔儿就为大家作一支舞助兴!” 秦柔换上了一身绯色水袖舞裙,步履轻盈地登上了九曲台。 当她曼妙如飞天一般舞出第一个动作的时候,秋日的水榭中顿时一片寂静,大家一时都忘掉了之前在做的事情,如痴如醉地欣赏了起来。 霓凰舞! 台下的秦舒气得眼圈通红,她愤恨地盯着台上那个正在跳舞的身影,继而又剜了一眼正在专心致志欣赏舞蹈的秦瑶。 这个马屁精,一天到晚就知道讨好秦柔! 这支舞她们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排练了很久,还非要跟她选一样的,分明就是要抢她的风头。 这些年谁人不知道秦府有个才貌双全的三小姐,可谁人知道她秦舒!连父亲母亲和外公都一心向着秦柔,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她挑,挑剩了不要了,才轮得到自己和秦瑶,秦瑶长相普通没有骨气不敢去争也就算了,可是论相貌,论才艺,自己又哪里输给秦柔了! 秦舒绞着手中的帕子,恨不得在秦柔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一曲终了,众人纷纷鼓起掌来,甚至有人称赞道,当年凤栖公主的风采也不过如此了! 秦陌看到谭松明脸色阴沉,手不释杯,她不由想到,他当真就那么爱秦柔?那可真是更要恨死她了。 秦夫人爱怜地看着正款步下来的秦柔,继而又朝秦瑶赞赏地点点头。 秦柔一边故作羞涩地接受着众人的称赞,一边偷偷朝坐在那里的魏翊看去,只见他正轻轻晃动着手中的茶杯,仿佛根本就并未注意到这里的热闹。 秦柔不由咬了咬下唇,十分不甘心地换过衣服落座。 游戏继续,第二次是落到了韩国公府的大小姐杜凌薇的手中,有秦柔珠玉在先,其他人也不好跳舞了,于是她弹了一曲《平沙落雁》,她弹得极好,让人仿佛一眼就可以看到秋高气爽,广阔的江边,风静沙平,鸿雁飞鸣。 只是魏太夫人和永昌侯夫人都是喜爱热闹之人,并不太喜欢这样的曲子,所以当她抚完最后一个音符,众人也都只是看在她姑妈慧贵妃的面子上敷衍地赞美了几声,倒是男席那边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杜凌薇朝欧阳桓看过去,见对方也正朝她看来,不由莞尔一笑。 鼓声再次响起,这击鼓的怕不是和秦府认识,这次鼓停的时候,绣球又到了秦瑶手中,秦舒正在气头上,也顾不得身份场合了,见状猛地朝绣球一拂,只见那只五彩缤纷的绣球越过众人的头顶朝侍立在一旁的婢女砸了过去。 秦陌的视线正看好戏一般在秦柔和谭松明之间来来回回,突然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朝她面门直直砸了过来,她下意识就伸手抱住。 “哎呀,这不算,重新来。”有人喊道。 秦陌这才意识到刚才朝自己砸来的是什么东西,一时间抱着那只五彩斑斓的绣球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正不知所措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怎么不算,依我看,这些小姐们的表演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不如就叫这丫头跳上一个,管保更有意思!” 来人正是迟迟没有露面不知道在哪里鬼混的魏翖。 一直神游太外的魏翊这才回过神慢悠悠朝这边看过来,他比魏翖还要小上一岁,可魏翖却十分杵这位堂弟,见魏翊面色不善,不由呐呐地闭了嘴,扭股糖一般来到了魏太夫人身边。 魏太夫人亲昵地摸了摸他有些凌乱的发髻,嗔怪道:“都多大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你看看你这衣衫不整的成何体统,跟着你的丫鬟小厮呢,看我回头不罚他们!” 魏翊瞥了一眼上首的祖母和堂兄,好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现场的气氛蓦然紧张起来,不过片刻间,魏翊又低下头继续喝起了茶,仿佛刚才他浑身暴涨的戾气只是大家的一场错觉。 魏翖又在魏太夫人面前扭了一阵,魏太夫人无奈道:“罢了罢了,就让那小丫头表演一个,大家纯属当作中间插个小玩意儿,只是不许上九曲台!” 众人一时纷纷了然,怪不得魏翖能养成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任谁被这样娇宠着骨头都硬不了啊! 秦陌抱着绣球在那里一时十分为难,倒不是她羞怯,而是这个时代这些名门淑女们会的东西她一样也不会,表演什么呢?总不能现场表演如何开肠剖肚,好展示一下自己十年的外科功底。 曲水私底下扯了扯她的袖子,悄声说道:“怎么办啊小姐?” 秦陌也想问怎么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上去唱一首小曲儿?想到这里她自己都想笑。 就在无可奈何之际,她忽然感受到一道探究的视线,抬头一看,正是直勾勾看着她和曲水的欧阳桓,她不由冲对方苦笑了下。 “她们俩并不是府里的丫鬟。” 忽然一个管家身份的人站出来说到。 此言一出,众人皆哗然,不是魏府的丫鬟,莫非是刺客? 欧阳桓已经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见状连忙走到两人身边赔罪道:“这两人是我的侍婢,因不小心被茶水弄脏了衣裳,所以向贵府借了两件,两个小丫头不懂事扰了各位雅兴还望恕罪,容回带回去教训!” 欧阳桓说着就要带两人离开。 “等下!”一直和同伴饮酒取乐说着边疆趣闻的魏翎忽然拦住了欧阳桓的去路。 第四十四章 要人 魏翎打量着欧阳桓身后的秦陌,忽然伸出一只手宛若拎起一只小鸡般将对方提溜到了自己面前,欧阳桓想要伸手去拦,奈何对方有功夫在身。 “哈,我说怎么都找不到你,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魏翎恶狠狠地盯着秦陌,“你之前拿花盆砸我,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说,什么秘密?” 众人没想到一个小丫头竟然还能引出这许多故事,不由一边咂舌,一边兴致勃勃地朝这里看过来。 只有杜凌薇,看看欧阳桓又看看秦陌,脸色不是很好看,等她看清对方只不过是个面色黝黑皮肤粗糙,和自己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的小丫鬟之后,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一点。毕竟欧阳桓再怎么眼瞎,应该也不会看上这样的人。 秦陌再次尴尬地笑了,她指了指魏翎提着她衣服的手:“好汉,有话好好说!” 那边静坐着的魏翊轻轻咳了一声,魏翎这才放开她:“我不管,你今天不说出是什么秘密,就别想走出魏府!” 秦陌小声道:“既然是秘密,哪能让这么多人知道!” 魏翎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是,于是道:“那你跟我到一边去说。” 魏翖虽然杵魏翊,却不买魏翎的账,闻言反对道:“这小丫头还没有跳呢,你把她带哪儿去?跳完再走!” 曲水见自家小姐被人当众问难,不由张开双臂老鹰护小鸡一般将秦陌护在了身后,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看着众人道:“她不会,我来!” 曲水此时救主心切一腔孤勇,心里却到底害怕,秦陌见她的肩膀都在微微抖动,心里叹了口气,将曲水拉倒了自己身后。 丢脸就丢脸,上去随便唱唱就好了。 谁知魏翖一见曲水,哪里还看得上秦陌,他手指着曲水对秦陌道:“你滚开,就她了,让她跳!” 欧阳桓气得脸色铁青:“魏公子请高抬贵手,不要为难在下的婢女!” 本来因为秦陌长得丑而放下一颗心的杜凌薇见到曲水的模样顿时就不淡定了,她刚才还纳闷欧阳桓虽然对待下人十分宽容和善,可也得顾及身份不应该在这样的场合为其出头才对,怎么今日如此反常,原来是为了这个小丫头。 魏翖靠在魏太夫人身边笑嘻嘻地说道:“玩个游戏而已,这满京城的千金小姐都玩得起,偏你的婢女玩不起,欧阳桓你什么意思?” 魏翖的这句话十分恶毒,将在场所有参与游戏的人都拉到了自己这一边,欧阳桓此时想要再维护秦陌就等于要冒着得罪这所有人的风险。 欧阳桓看了一眼秦陌,眼中十分无奈。 秦陌福了福身,忍着屈辱低头道:“奴婢二人哪里敢和各位小姐相提并论,只是我这妹妹虽然会唱歌,但需要我弹琴才能唱好,奴婢二人今日有幸一起献个丑,各位贵人就当解个闷!” 魏太夫人不欲在自己的寿宴上为两个小丫头搞出什么不愉快来,见魏翖还要开口,不动声色地在他手上拍了一下,对众人笑道:“既如此,就给这位姑娘抬架琴来。” 秦陌前世还是在少年宫学了几年古筝,早已忘了大半,她说献丑倒不是谦虚,就是名副其实地献个丑。 她的琴声吱嘎难听,在场的各位面色各异,还有忍不住地偷偷笑出了声,心想欧阳桓这两个小丫头怕不是来搞笑的。就连一直心不在焉的魏翊都朝这边看了两眼。 幸好曲水的嗓音动听,秦陌教她们唱得歌里,她最喜欢这首《水调歌头》,于是张口就来。 这个曲调与这个时代的曲调大相径庭,众人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倒也觉得新奇。 一曲终了,众人看向秦陌时满是嫌弃,倒是曲水,因清秀俏丽的五官,仗义的性格外加动听的歌喉,搏了个满堂彩。 经此一事,欧阳桓也无心宴会,带着秦陌和曲水向魏太夫人匆匆告罪后转身就要走,谁知刚走出水榭,就被追过来的杜凌薇拦住了去路。 随着她一起出现的,还有欧阳桓的继母建平侯夫人以及杜凌薇的生母韩国公夫人。 建平侯夫人掸了一眼曲水对欧阳桓道:“子恒,这小丫头往日没见过,你从哪里买来的,怎么见人也不行礼?” 秦陌和曲水闻言赶紧下跪,心中只求能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欧阳桓与这个继母向来不太亲厚,见她发问本不欲作答,只是多双眼睛盯着他,他只得敷衍道:“在外游历买的。” “淑娟,我看这丫头长得伶俐,正好凌薇屋里还缺一个丫头,不如就给了我们。” 韩国公夫人言笑晏晏地看着建平侯夫人,言语间就要要人,不知道是觉得欧阳桓的意见并不重要,还是因为欧阳桓适才的维护太过明显,想要一探究竟。 此话一出,欧阳桓的脸色瞬间沉到了底,虽然不是亲生,但建平侯夫人对欧阳桓太过了解,知道这是触到了他的逆鳞。她这个继子,什么都好,平时脾气也好,心里再怎么不情愿,面上功夫却还是做得足足的,可一旦翻了脸,那就不管不顾了。 建平侯夫人表面不动声色,心中还是怪韩国公夫人行事太过鲁莽,根本不给自己留余地。 韩国公夫人是建平侯夫人的表姐,韩国公府因当今韩国公的妹妹慧贵妃在宫里受宠而十分得势。建平侯府如今大不如前,早就想借着和韩国公府接亲而翻身,恰好杜凌薇又一直对欧阳桓芳心暗许,这是两家都乐见其成的美事,眼见着要谈婚论嫁了,不想如今却凭空冒出来一个小丫头。 建平侯夫人于是赔笑道:“这丫头看着粗鄙,又不懂规矩,凌薇千娇万宠的,要是被她冲撞了岂不是我的过错!我看不如远远地赶了出去,我另外再替她寻一个温柔体贴的。” 谁知杜凌薇却不领情,她把玩着手中的扇子,笑眯眯地走到曲水身边,拿扇骨敲了敲她的后背,说:“不,我就要她!” 曲水匍匐在地,一动不敢动,闻言整个人不禁瑟缩起来。她之前在京都早就听说过杜凌薇骄横,如何骄横法她之前还不太懂,不过自从见识过孟安若,她就深刻地了解了。 可是孟安若毕竟只是个商户之女,她仗着秦陌还能痛痛快快地和对方打一架,这要是到了杜凌薇手里,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秦陌也是气得不行,她正要发作却被欧阳桓按了下去,只见他上前一把打掉了杜凌薇抵在秦陌后背的扇子,怒道:“我的人,你们凭什么说要就要?经过我的同意了吗?” 杜凌薇与欧阳桓自幼相识,鲜少见他如今这般恼怒的样子,一时不由呆住了。 韩国公夫人护女心切,登时拉下脸道:“子恒你什么态度!不就问你要个小丫头,至于这般对凌薇大呼小叫的吗?这幸好还没进你们建平侯府的大门,不然指不定你日后会对她怎样呢!” 建平侯夫人见她这话说得严重,也不管是否会得罪欧阳桓了,当下怒斥道:“子恒,还不向凌薇道歉!平日里你祖父父亲怎么教导你的,长辈们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 外人只道建平侯的继室和亡妻留下的长子关系不合,想着这继室平日里定是对这长公子多有苛待,却不知平日里她对欧阳桓连句重话也没有,这是她嫁过来十五年第一次对欧阳桓发火。 建平侯十分重视这次的联姻,不止是他,整个侯府的生死存亡就看这场婚事能不能成了。好在凌薇自小爱慕子恒,但如果此时冒出来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难保韩国公府不会激愤之下作罢。 欧阳桓还欲再说,只见建平侯夫人的眼中已有哀求之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建平候夫人笑着拉起杜凌薇的手:“难得你看中姨妈家的什么东西,不就是个丫头,尽管带回去就是,如果以后她不听话,也任凭你处置。” 眼看着曲水就要被当做一件东西送出去,秦陌再也忍不住,她以手撑地就要站起来,忽然觉得后背一麻,再也动弹不得。她又试着张了张口,发现竟然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群人说笑着离开,欧阳桓在继母哀求的目光中被杜凌薇拉走,曲水也被带走了,没有人在意仍旧跪在地上的秦陌。她穿着婢女的服饰,以额触地,跪在一丛开得洋洋洒洒的凌霄花下,就像身后的这花一样,卑微至极。 秦陌眼看着曲水一点点离开她的视线,一颗心忽然尖锐地疼了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一颗颗低落在身前的泥土之中。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一双密云纹的靴子停在了她面前,那人弯下腰,手指轻点了下她的后背,她忽然觉得适才的麻木感消失殆尽,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现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 “为什么要阻止我?”她质问他。 隔空点穴。 这样的功夫,在场的除了魏翊,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使得出。 第四十五章 种稻 魏翊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正在耍性子的小女孩。 “我不阻止,你又能干得了什么?亮明身份?就算你嫡母饶得了你,你觉得凭你的身份,你争得过韩国公府?” 秦陌哑口无言。她心中瞬间滚过千般念头,可是最后却发现,没有一个具有可行性。 来到这个世界后,这是第一次,她开始憎恨自己这个卑贱的身份。她恨得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曲水离开的方向,魔怔了一般。 魏翊抬眉看她一眼,淡淡道:“这事交给我。” 秦陌极缓慢地转过头来,像是根本就没听明白他的话一般,木然道:“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里带着柔软的哭腔,不知道为什么,魏翊忽然觉得心头一跳。 “你说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我说,人我替你要回来。” 秦陌怔怔地看着他:“为什么?” 他们总共也就见过三面。 雪夜初见时他一身戎装,眼神锐利,仿佛山野间最机警的狼。 鸣玉楼里他眉间染醉,衣带半解,就像这炎京里最常见的纨绔。 而此刻,他轻袍缓带,负手而立,淡淡道,人我替你要回来。 魏翊却笑了:“你就当,我日行一善!” 魏翊领着秦陌上了一辆停在魏府大门外不远处的马车。 马车驻停的地方在一棵柳树下,车内十分宽敞,魏翊慢慢地倒了一杯茶,不急不慢地啜着。 他不说话,秦陌也不问,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对坐着。 九月的风褪去了夏日的燥热,带着一种暖洋洋的触感,柳树下不时传来“啾啾啾”的鸟叫声,恍惚间竟然有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温柔错觉。 “这梨雾白真是好茶,怪不得炎都人人都以饮此茶为荣,甚至还因为买不到而大打出手。” 魏翊慢悠悠地说着,给秦陌也倒了一杯。 秦陌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她双手接过魏翊的茶,心中不禁有点怔愣。 秦陌心中斟酌一番,这才道:“大人要是喜欢,等我回了松安,保管您以后日日都能喝到这茶。” 她说得真情实意。 魏翊却笑了。 秦陌虽然第一次听到有人为了这茶大打出手,但现在梨雾白什么价,她心中却也有数。但魏翊却仿佛丝毫不奇怪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慢慢转动手中的茶杯,道:“你倒真把松安当家了,怎么,打算在那里过一辈子了?”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秦陌无心再关注茶的事,连忙掀起轿帘的一角,只见建平侯夫人正和韩国公府的女眷出门,曲水远远地跟在最后,似乎是怕她跑了,一左一右两个丫鬟死死地将她夹在了中间。 就在秦陌看着窗外的时候,身后蓦然响起了一阵风,秦陌回头,却只看到了魏翊月白色的长袍一角在马车门帘处一闪。 再看,他已经走到了那群女眷的面前。 众人分尊卑长幼见过礼。 魏翊忽然指着人群最后面的曲水,对韩国公夫人说道:“家母身体一直不太好,玄恩法师说,需要一个阴月阴日阴时阴刻出生,且两耳垂皆有痣之人替她带发修行方可化解此难。小侄我苦寻多日不得,今天见这婢女双耳有痣,特意去打听了一下,才知正好是我要找寻之人,希望夫人不吝相赐,来日必当登门重谢!” 韩国公夫人本来就不是非曲水不可,要她走只是怕她继续狐媚欧阳桓,耽误了自己女儿的幸福,如今见一向对人不冷不热的年轻魏国公能放下身段如此低声下气地跟她讨要,哪里还有不给之理。 一直到魏翊走远了,韩国公夫人依旧嘴角带笑地张望着。 “娘,建平侯夫人都走了,你还在看什么呀?”杜凌薇拉着她的袖子不满地嘟囔着。 “你说早知道这魏国公如此平易有礼,我们把你许配给他该有多好!” “娘,你说什么啊!魏翊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这辈子非欧阳桓不嫁!” “傻气!”韩国公夫人捏起一根手指恨铁不成钢地点了一下杜凌薇的额头。 曲水战战兢兢地上了马车,一看到秦陌,满脸的不敢置信,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忽然滚滚而下。 她抱着秦陌嚎啕大哭起来。 “小姐,刚才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曲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 秦陌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闻言柔声说道:“怎么会呢,我们曲水这般机灵听话,我怎么舍得不要你!”一面不由得也跟着红了眼眶。 魏翊一直把她们送到了炎都城外。 尘埃滚滚的官道上,秦陌对着魏翊深深一拜:“大人不计较我之前三番五次地冒犯,不计前嫌相助,秦陌铭感于心,今后必当结草衔环相报!” 魏翊深深看了她一眼:“结草衔环倒不必,你今后只要时刻记得自己是大炎子民就行。你父亲再不称职,此刻却为了家国正厮杀于战场,望你好自为之!” 已是日暮时分,夕阳将炎都城外广袤的平原罩上了一层烟绯色的轻纱,官道上行人逐渐稀少。 魏翊说着转身就要离开,秦陌拧眉看着他。 他这番话是在点她什么呢?让她对秦煜不要再心怀怨恨?可是她现在活得很自在,只要秦府的人不要像这次一样主动来找茬,她平时几乎都快要想不起来这些人了。 “等一下!”秦陌忽然开口。 魏翊转过头来,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我平生最不喜欢欠别人的,大人这次帮了我,需要我怎样报答你?” 魏翊挑了挑眉:“那你打算怎样报答我呢?” “我可以给你金叶,一千一万,你想要多少?” 话一出口,秦陌就后悔了。魏翊什么人,三代国公,位极人臣,自己那三瓜俩枣能入得了他的眼? 果不其然,对面的魏翊勾了勾唇角,颇为讥讽地笑了。 秦陌的脸刷得一下红了,眼见他抬腿就要上车,忽然福至心灵。 “大人是不是在为军饷之事烦心?” 魏翊猛得扭过头来看她,目光锐利地仿佛要将她凿穿一般。 自尊心却仿佛在秦陌的心中点了一把火,让她能挺直了腰杆迎着他的目光无畏道:“我有办法可以在半年之内为大人筹足未来三年的军饷。” “哦?未来三年粮饷?” 魏翊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浓浓的审视意味。 大炎和狄戎这场战争本来已经打得对方弹尽粮绝,眼看胜利在望,却不知为何对方突然一夜之间又兵强马壮起来,若不是他派去月那的探子传来情报,让他知道是月那在背后捣鬼,魏翊几乎就要相信这是狄戎在故意示弱好叫他们轻敌。 这场仗本来十拿九稳,因为月那的搅局,突然僵持了下来。 这两年,大炎靠着往年的强盛,粮饷尚且没有问题,可是再这么打下去可就说不定了。所以他此次回京主要就是和户部商量军饷一事。户部给他最大的保证也不过是再筹半年的粮食,也就是说,他必须要在半年之内结束这场战争,否则就会动摇国本。 只听秦陌嗓音清脆地答道:“是!” 魏翊收回思绪:“怎么筹?” “粮食长在地里,自然是种出来。” “种出来?”魏翊静静地看着她,“稻子一年只能收获一次,就算把大炎每年收获的所有粮食都拿来做军饷,也才勉强够吃三年。可是把粮食都收走了,那些老百姓怎么办?大家都不用吃饭了?” 秦陌道:“如果稻子一年可以收获三次呢?” 收获三次? 魏翊的眼中忽然迸发出了异样的光芒,有质疑,有诧异,更多的则是浓烈的兴趣。 大炎气候温和,除了松安地界和其他少数区域,大部分地方都是以平原为主,适合种植谷物,百姓安居乐业,所以大炎才能一直以中土正统自居。 魏翊不懂农事,可是自古以来,大家都用同一种方式种着同一种稻谷,如果能换个品种,换个方式呢? 谁又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呢? 魏翊再次打量着秦陌,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小瞧了她。且不管能不能种出来,这种颠覆般的想法就已经十分难得。 如果真得可以种出来,有了这些粮饷,还愁什么仗打不赢! “你有什么办法?” “我之前培育了一个新品种,大人如果愿意相信我,过完这个冬天,大人敢不敢让全大炎的百姓都种上我的这种稻谷?” 魏翊自然不敢。万一出了岔子,他千刀万剐不要紧,那么多百姓怎么办! 秦陌当然也料定了他不敢所以才这样说,如果真得让全大炎的百姓都去种,她哪来那么多种子! 秦陌十分可惜地说:“如果不能让全大炎的百姓都种我的稻谷,那就让松安的百姓来种!我知道大人担心什么,松安多山地,百姓反正也不靠种谷物为生,而且那里穷山恶水,他们一年之中有半年都在饿肚子,大人放心,他们会高高兴兴种我的稻谷的。只是,如此一来,我只能先给大人半年的军饷了。” 魏翊看着她:“既然松安多山地,你的稻谷又种在哪里?” 秦陌扬眉一笑:“山人自有妙计,大人你就看好!” 阳光下她的笑容仿若一颗耀眼的钻石,魏翊竟然觉得有点移不开眼。 第四十六章 丈量 秦陌一路快马加鞭地回到了松安。 年关将近的时候,她再次收到了秦楚风的信,信中只说让秦陌不要再担心,婚事已经作罢。 秦陌将信沿原来的折痕叠好放进了梳妆台的抽屉里。 冬季刚过,松安县衙便来了一辆马车。 “七小姐,杜大人派我们来接您去趟县衙,说有要事要跟您商量。” 还没到松安县城,远远地便看到杜衡和魏翎等在了管道上。杜衡两手交握在袖中,魏翎则不停地踢着路上的石子,大概等的时间有点长,颇为不耐烦的样子。 秦陌心中了然地笑道:“杜大人,小魏大人,你们好啊!” 经过一整个漫长的冬季,魏翊那边始终无声无息,秦陌还以为他将这件事情忘了,原来只是时候没到而已。 杜衡依旧笑得像一尊弥勒佛。 倒是魏翎不满地叫了起来:“魏大人就魏大人,什么叫小魏大人!听着多别扭!” 秦陌不理他,放下了帘子,马车一路径直进了杜衡在府衙专门为她准备的别院。 一进别院,杜衡对着秦陌一揖到底:“不知七小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秦陌挑了挑眉:“没想到杜大人对此事竟也如此上心!” 杜衡一改往日的半永久笑脸,此刻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神色:“不瞒七小姐,战火绵延,大炎和狄戎的边境早已民不聊生,多少人卖儿卖女家破人亡!松安只因为离得远,土地贫瘠,所以还能暂时偏安一隅!如果军饷再跟不上,后果将不堪设想……此事事关我大炎的生死存亡,杜某虽一介小官,但也深知皮将不存,毛之焉附的道理。” 秦陌深深地凝视着他,忽然觉得心中好像有一簇火苗正在被点燃。 “杜大人相信我?” “连魏大人都相信七小姐,杜某自然相信。更何况,就凭七小姐到松安短短年余,就能仅凭一己之力在此穷山恶水的地方过得这般风生水起,杜某哪里还敢怀疑七小姐的能力!” 杜衡说着说着又露出了溜须拍马的本性,秦陌适才产生的那么点沉重感倒去了大半,不由笑了起来。 魏翎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们相视着笑得十分开心,他登时就愤怒起来。 “前方都快要饿殍遍野了,你们还有心思笑!”他指着杜衡,“杜衡,小心我告诉兄长让他摘了你的乌纱帽!” 杜衡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秦陌看着魏翎,不急不慢地说道:“魏翎,你现在去丈量下松安所有可以用来种植的土地,我要知道这里面有多少耕地,多少林地,多少荒地。” 魏翎跳了起来,他不敢置信地盯着秦陌,同时用一根食指指着自己的脑袋:“你敢指使小爷我?” 秦陌微笑地看着他:“你兄长让你配合我,要不你去问问他?” 魏翎瞪着秦陌,眼中仿佛可以喷出火来,他忽然猛地一甩衣袖,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我明天早上就要。”秦陌在他身后轻飘飘地说道。 魏翎的脚步一滞,回过头给了她一记凶猛的眼刀,怒气冲冲地出了秦陌的别院。 杜衡有些担忧地说道:“七小姐,小魏大人他……” 杜衡欲言又止。 秦陌揶揄道:“你是担心他的态度,还是担心他的能力?” 杜衡尴尬地咧了咧嘴。 “你放心,魏翊既然让我有事去找魏翎,他的能力应该没有问题,至于他的态度,”秦陌笑得有恃无恐,“有魏翊撑腰,我还怕这小屁孩?” 杜衡听她如此说,一颗悬着的心瞬间落地。他倒不是怀疑魏翎的能力,只是这小魏大人一向桀骜不驯,他是真得担心这两人都这么年轻,一山不容二虎,到时候光顾着窝里斗而把正事抛到一边去了。 送走魏翎和杜衡,秦陌洗漱完便早早睡了,第二日天刚擦亮,她就醒了。 也是奇怪,原来那么爱睡懒觉,看多少名人名言励志书籍都改不了的坏毛病,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竟然不药而愈。 秦陌也想过,有可能是这个世界的娱乐活动太有限了,每日早早入睡,睡得早自然也就起得早。 幸亏起了个大早,秦陌梳洗完毕,刚坐在桌前端起一碗粥,魏翎就一阵风一般刮了进来。 他将一摞子纸重重摔在秦陌手边。 “给!你要的东西!”他的声音里还是没什么好气。 秦陌抬起头看他,只见他两只眼睛中布满了血丝,原本白皙的一张俊脸也显得分外苍白,显然是一夜没睡。 秦陌放下手中的碗,捡起他丢过来的那摞子纸,上面笔迹工整,一手飘逸的柳体,秦陌还未看清上面的内容,心里先赞了一声好。 秦陌一张张地往下看,内容翔实罗列有序,连秦陌之前因为担心时间仓促怕他完成不了而没有交代的一些细节都兼顾到了,并且标记得清清楚楚。 “魏翎。”秦陌不由抬头扫了他一眼。 “干嘛!”魏翎口气十分不耐烦。 “我忽然发现你还挺能干的!” 没有接话,秦陌抖了抖手中的纸张,又扫了他一眼,看到他的脸上浮起了两朵可疑的红晕。 “要你发现!”魏翎小声地嘟囔着,忽然拔腿跑了。 秦陌看着他的背影,笑得伏在桌上起不来。 用过早饭,杜衡来了。 “杜大人早啊!” 秦陌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慢悠悠地啜着一杯茶。 “茶水粗陋,希望七小姐不要介意。” 秦陌放下茶杯:“大人圣人门第,岂非不知‘君子寡欲则不役于物,可以直道而行’的道理?茶能喝就行,不必穷讲究。” 杜衡闻言一惊,贵族公子小姐有几个不是从小锦衣玉食,穷奢极欲着,能这么想的又有几个?看向秦陌的眼神不由又多了几分敬重。 “眼看已到春分,不知道七小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秦陌拍了拍桌子上的那一摞子纸:“魏翎一早就已经把土地丈量的结果送过来了。” 杜衡不由吃惊:“小魏大人已经来过了?” 秦陌点点头笑道:“他不但把我昨天交代他的事情做了,连松安一共有多少个乡里亭,之前分别种植什么,收成如何,都一一记录在册给我送来了。” 杜衡不由惭愧:“是我怠惰了。” “来日方长,杜大人不必如此。” 秦陌顿了顿,接着说道:“如此说来,像松安这样山地较多的地方,往年稻谷的收成并不理想,老百姓大多种植一些粗茶,番薯和中草药。” 杜衡点点头:“松安一向以中草药和茶叶闻名,稻谷确实种得不多。” “除了耕地少,种植稻谷还有哪些困难呢?” “自然是灌溉问题,河水无法通过开渠倒灌进丘地,除此之外,松安多少年以来祖祖辈辈都在种植中草药,老百姓对这个也比较熟悉,乍然之下让他们改种水稻,恐怕有点难度。” 第四十七章 打探 秦陌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太阳渐渐高升,又是一个艳阳天。 一年之中适合稻谷种植的就那么几天,就算从现在开始,他们不吃不喝地去游说那些老百姓,恐怕也不能抢在这个节气中把秧苗种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秦陌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句诗。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她忽然豁然开朗。 “杜大人有没有把松安改种稻谷的消息发布出去?” 杜衡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有些不确定地答道:“自然是已经发布出去了,早在接到魏大人的信时就已经张榜公布了。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妥?” “那倒没有,只是还要劳烦大人再去张贴一张公告,凡是在清明之前愿意改种稻谷的,就可分得上等耕地,谷雨前愿意改种的,可分得中等丘地,到立夏再改种的就只能分得下等山地。凡愿意种植稻谷的,可以去各地的亭长那里登记造册。” 杜衡一一记下。 秦陌见他脸上尚有犹疑,不由问道:“杜大人可有什么难处?” 杜衡如实相告:“七小姐想必应该也知道,松安还有许多庄子是炎都一些高官的,这些恐怕……” 秦陌扬了扬手中那摞子纸:“杜大人顾虑的这些事情,我们魏大人早就考虑到了。他已经摆平了其中官职最大的几个,其余的,我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杜衡笑起来:“是下官多虑了。” 其实秦陌心里对于魏翊虑事之周全还是刮目相看的,他才多大?二十?二十五?在她原来的世界里,这个年纪不过大学刚毕业,初入社会还是个毛兵头子,能知道什么,可是魏翊,毫不夸张地说他已经凭一己之力撑起了大炎的半壁江山。 午时刚过,周家兄弟三人来到了秦陌暂居的别院。 周家兄弟庄稼人,不喜拐弯抹角,在给秦陌见过礼之后,开门见山地问道:“七小姐唤我们前来,可有什么事情需要吩咐?” 秦陌指了指一边的椅子示意他们坐下。 “你们可知道了松安改种水稻的消息?” 周家兄弟愣了下,周金生这才开口说道:“我们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 “那你们有什么想法?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你们要是相信我,尽管照实了说。” 周家兄弟对视了一眼,不由都笑了起来:“七小姐说什么!我们种得是秦府的地,自然是东家让种什么我们就种什么!” “如果这块地是你们自己的呢?” “我们的?” “对,你们的。” “如果是我们的地,那肯定是想种药种茶啊!”周水声说道。 “如果官府让你们种水稻呢?” “七小姐,您不知道,我们这里根本就不适合种水稻。”周金生面有难色,“要是适合,我们早就种了,何必祖祖辈辈受穷!” “哦?”秦陌露出好奇的神色,尽管她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但还是想从这些实实在在种地的人口中再听一遍,“是怎样的一种不适合?” 周金生率先说道:“水!种稻子要水,我们这边的这些山地,除了老天下雨,哪里还有水,光靠一趟趟地去挑,家里十个劳动力也不够啊!” 周木生接过话茬:“而且我们这边很多盐碱地,根本不适合种稻谷!” “别说什么盐碱地了,七小姐您出门去看看,都是坡底,怎么种稻啊!” “种稻子要种子,我们现在家家户户青黄不接,家里一粒米都挤不出,拿什么种地里去!” …… 弟兄三个犹如打开了话匣子,收都收不住,不但给了意见,也顺便发了通牢骚。他们是真心认同并且相信秦陌,并没有因为她也姓秦而三缄其口。 秦陌点点头,见聊得差不多了,于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让你们去种稻子,你们愿不愿意去种?” 兄弟三个不说话了,再次面面相觑,屋里一时鸦雀无声。 秦陌也不催促,只静静地看着他们。 仿佛过了许久,秦陌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们回去!” 兄弟三个期期艾艾地站起身,走了几步,周金生忽然扭过身说道:“七小姐,您还没跟我们说在哪块地里种,什么时候种呢!还有……” 周金生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能不能先借我们一些种子……七小姐放心,等稻子收上来,我们一定立马还给您!” 秦陌只当他们不愿意,哪里想到这几个朴实的庄稼汉跟自己想得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她心里感动,闻言不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别急,你们且先回去等着,秧苗到时候给你们送去!” “那我们就回去等七小姐的消息!” 他们说着就要走,秦陌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他们:“我一个姑娘家,离家在外,身份多有尴尬,还希望你们回去后不要提到我跟这件事情有关。” 兄弟三个拍着胸脯说道:“我们明白,七小姐放心!” “还有,这件事情是上头的意思,你们回去后一定要多多支持官府的每一项举措,多表现,这对你们只有好处。” 兄弟三个郑重道谢,欢天喜地地走了。 送走周家兄弟,秦陌就蜷缩在那张太师椅上,开始想着周氏兄弟适才的话。 缺水。 丘陵 盐碱地。 这松安真是……一言难尽! 每一个都是硬伤。 秦陌不由地又想到,这秦夫人究竟有多恨自己,秦府在大炎有那么多庄子,偏偏把她送来了这里。 外面艳阳高照,屋子里却阴凉如水,虽已是春天,呆得久了还是觉得浑身冷噤噤的。 她正想要到外面去走走,忽然一个讥诮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一个姑娘家,坐没坐相,成什么体统!” 秦陌连忙放下原本蜷缩着的腿,迅速地站了起来。 只见魏翎一脸鄙视地看着她,也不待她招呼,自顾自地就寻了张椅子做了下来,还耀武扬威般地翘起了二郎腿。 秦陌气结,走上前不由分说,一脚踹下了他翘着的那条腿。 魏翎大怒:“你怎么还动手!” 秦陌冷笑:“你来到我的地盘自然要守我的规矩!” “你什么规矩!” “不准翘二郎腿。” 第四十八章 火龙珠 “你!”魏翎指着秦陌半天说不出第二个字。 秦陌见状,只好贴心地给了他一个台阶:“别你你你的了,说,来找我什么事?” 魏翎气得不想说话,要是别人他早一脚还回去了,可是眼前这个人不行,且不说兄长正在用她,伤不得,就是光想到秦楚风也足够让人泄气了。 魏翎撇过脸不理她,秦陌见状不由觉得好气又好笑,她索性也不理他,拿起一顶斗笠,迎着阳光就出了门。 刚走出二道门,魏翎就风一般追了上来拦住她的去路。 “你要去哪儿?” 秦陌隔着一道纱帘好整以暇地回道:“干君何事!” 说完如期地看到魏翎的脸色又变了几变,但这次他终于忍住了。 “你以为我想管你!要不是担心你稻子种不出来人先跑了没法和兄长交代,我管你去哪!” 秦陌笑了起来。 “你就跟着我!”秦陌绕过他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忽然转过身朝他做了个鬼脸,“跟屁虫!” 魏翎不防她忽然转身,差点撞了上去,闻言气得骂道:“你才跟屁虫!你全家都是跟屁虫!” 两人一路吵吵闹闹地出了城。 松安海拔千米左右的山,秦陌差不多都爬了个遍,此时她再次来到了其中视野最好的孤云山。 “让你种稻,你倒好,跑来爬山!”魏翎指责秦陌。 秦陌扫他一眼:“你年纪不大,怎么跟个大婶一样成天叨叨叨个没完?你跟魏翊真的是亲兄弟?” 说完十分怀疑地看着他。 魏翎再次气得说不出话,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秦陌忽然发现逗他还挺好玩的,不由再接再励:“哎呦,这小脸,还红了。” 秦陌说着上手就要去摸,魏翊仿佛看见了什么毒蛇猛兽,猛得朝后退了一大步,惊恐地指着秦陌:“你一个姑娘家,不但动手,还动手动脚!小心传到炎都嫁不出去!” 秦陌哈哈大笑,笑得简直直不起腰。 山顶的风徐徐吹过来,秦陌遥望着对面的轩辕山。 似乎不论看过多少次,轩辕山带给她的震撼都丝毫不会减弱。它仿佛一座擎天柱,上接着碧落,下连着黄泉。 据说从来没有人爬到过山顶,没有人知道山顶有什么,山那边有什么。 秦陌有时候会忽然怀疑,山的那边是不是真的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熊熊烈火。连穿越这种事情她都遇到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呢? 魏翎见她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轩辕山,不由好奇:“山有什么好看的?” “你看到那皑皑的白雪了吗?” “当然看到了,小爷我又不瞎!” 秦陌收起了玩笑的心思,罕见地没有回嘴怼他。魏翎等了半天也不见她有下文,竟然还有些不习惯起来。 “你说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那些雪变成水呢?”秦陌像是在跟他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魏翎有些不满她的态度,没好气地说道:“放火上烤一烤不就变成水了!” 秦陌重复着他的话:“放火上烤一烤。” 她忽然盯着他:“我听说有一种火龙珠,放在屋内可以让整间屋子即使在寒冬腊月也温暖如春,这是传说还是世间真有此物?” 魏翎被她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然,不由避开了她的视线。 “这不是传说,不过对你来说也跟传说差不多。” “什么意思?”秦陌疑惑。 “意思就是,就算世间有这个东西,你这辈子也不可能看得见摸的着,可不就跟传说差不多?” “为什么?” 魏翎上下扫了她一眼:“小爷我都没见过,就凭你一介庶女?” 魏翎虽然自从在松安遇到秦陌后对她的态度已经改观,可是之前对于她的偏见积累已深,此时一个不小心就脱口而出。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可是覆水难收,他几乎在意识到的那一瞬间就小心翼翼地朝秦陌看去。 哪知道秦陌却毫不在意,她的关注点都在他的前半句上。 “你也没见过?那这火龙珠在哪里?”她拧着眉追问道。 魏翎这次再开口显然小心多了,他掩饰性地咳了咳:“在月那。乌渠权听说过吗?听说就放在他的宠妃郑贵妃的宫里。” 乌渠权? 魏翎看她有些愣神,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喂!吓傻啦?” 秦陌拨开了他的手:“你有办法可以搞到火龙珠吗?” 魏翎见鬼一样看着她:“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月那是你家吗?东西只要是在大炎,哪怕是在大炎的皇宫,我都有办法搞到!可那在月那哎小姐!乌渠权什么人?自己的手足都能杀得干干净净!这样的人你敢靠近?” 秦陌再次看向对面的轩辕山。 那些终年不化的雪,如果可以变成水流下来,灌溉的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还有什么会比这个更好? 她不是没想过制作水车引河水倒灌,可是那只适用于低坡度的丘地,对于稍微有点海拔的地方,需要一层层开凿渠沟,如果再有两个月的时间还有可能,现在再开工,还要改造梯田,只怕会影响今年的春耕了。她也不是没想过早两个月就开始挖沟渠,可那时候松安正是连绵的大雪,到处都是冻土,那时开工太劳民伤财。 可是怎样才能得到这火龙珠呢? 抢肯定是打不过的,去偷的话可行吗? 秦陌心中快速地计较着,脚下却生风般地下了山。 魏翎一面紧紧地跟着,一面又眼都不眨地盯着她,怕她走太快不小心踩空。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秦陌指着脚下的地丘地对魏翎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分头行动。我去解决灌溉的问题,给你十天,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这些丘地改造成梯田。” “梯田?”魏翎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新鲜的词。 秦陌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怎么就忘了呢,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梯田这种东西。 于是她仔仔细细地跟魏翎解释了什么是梯田,以及改造中的一些注意事项。 魏翎却越听越憋屈,这女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自己吵架吵不过她就算了,连这么绝妙的主意竟然都是她先想出来! 魏翊之前问他关于在松安种稻子有什么看法,跟秦陌一比,自己说得那都叫啥! 魏翎在心中暗暗发誓,在今后的种稻工作中一定要知耻而后勇,绝不能再输给秦陌! 第四十九章 一诺千金重 秦陌在山脚就提出要和魏翎分开各自行事,魏翎虽别扭,却还是坚持把秦陌送到了周家庄,这才转身离开。 秦陌一回去就被流觞拉住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了几遭。 “小姐,他们把你叫走做什么去了?怎么好几天了才回来?” 秦陌无奈地笑道:“放心,胳膊腿都在!就是商量一些事情” 听说是商量事情,流觞这才作罢。 寒暄过后,秦陌朝站在一旁的范成风点了点头,范成风会意,跟着她进了屋。 “范先生,你说你从小被卖到月那,是否听说过火龙珠?”秦陌开门见山地问道。 “知道。” “它是不是真得可以在寒冬腊月让一整间屋子温暖如春?” 范成风摇摇头:“不是一间屋子,是一座宫殿。” “这火龙珠当真如此珍贵?” “月那常年寒冷,但这火龙珠的珍贵之处还不只在于它的功效。在月那,火龙珠就相当于大炎的传国玉玺。当年乌渠孙原本是要传给义安王的,只是后来被乌渠葵抢走了。义安王杀了乌渠葵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回了火龙珠。” 秦陌奇道:“既然这火龙珠有这么重要的政治地位,为什么乌渠权还把它放在了郑贵妃的寝宫?” 范成风忽然笑了:“义安王的后宫里没有什么郑贵妃,那都是大炎民间说书的胡编乱造的。” 秦陌瞠目结舌。 好你个魏翎,说书听来的东西也敢拿来哄我! “要混进月那皇宫的话……难不难?” 虽然是为了家国大义,但偷东西毕竟不光彩,秦陌不觉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范成风一改之前难得的轻松闲适,眉头一冽,警惕道:“你去月那皇宫做什么?” “去偷火龙珠。” 她心里预演过很多次,要怎么引起这个话题,又要怎么跟范成风解释。最后发现,还是如实相告最合适。 以范成风和周权的关系,自己有什么事情,范成风必定不会隐瞒周权。 秦陌一点也不相信周权说得关于他只是个商人这样的说辞,而范成风,一个能让月那士兵毕恭毕敬的人,他们的身份必定不会简单。 范成风死死地盯着秦陌:“姑娘,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义安王做事向来果决狠辣,万一被他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 “我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可是我答应过别人,所以一定要得到这火龙珠不可。” “答应别人什么?去偷火龙珠?” 范成风口气尖锐。 自来到秦陌身边,范成风就一直如老僧入定般鲜少有情绪起伏的时候,好像只是在执行一个不得不为之的任务。 秦陌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范大哥,你觉得人活一世为了什么?” 秦陌不答反问。 范成风没有回答。 秦陌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范大哥,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担心我年纪小会被人利用。我没有答应别人去偷火龙珠,只是我承诺的事情有了火龙珠才有把握可以完成。” 一诺千金重。 他看向秦陌,明明那么纤细柔弱,可是许多七尺男儿都做不到的事情,她却能够放下一切去坚持。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那我陪你一同去,冬城里我还有几个旧相识。” 范成风见秦陌如此坚决,也不再劝说,当即简单收拾了下行李就随秦陌前往月那。 秦陌不善骑马,于是范成风驾了一辆轻便的马车,为了节省时间只在途中稍作了个把时辰的休整。 马车颠簸了七天七夜,终于抵达了月那,秦陌没料到会这么冷。松安已是阳春三月,这里还大雪纷飞,幸亏范成风临走前提醒她把最厚的那件棉袄带上了。 “要不我们歇息一天,明天夜里再行动?” 范成风看秦陌的一张小脸几乎冻成了透明色,心有不忍,于是提议道。 秦陌轻而坚决地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我们今天夜里就行动!” 他们住在了离冬城不远的一家客栈,下午的时候,秦陌在房内休息,听到隔壁范成风的门轻轻打开再合上的“吱嘎”声。 秦陌端着茶杯,搭在杯身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天不知不觉就黑了,知道范成风过来敲门,秦陌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房里枯坐了一下午,浑身上下冷噤噤的仿佛在冰水中泡过。 她跟在范成风后面慢慢靠近了月色中仿佛冰雕一般的冬城。 范成风对这里熟门熟路,他带着秦陌绕过了守城的将士以及一波又一波巡逻的护卫,来到了西南角一个隐藏在茂盛枯草间的狗洞前。 狗洞很小,仅容一个十来岁的小孩通过,秦陌暗自庆幸,幸好减肥成功,这要换做一年前,自己怕是钻不过去。 范成风道:“还要委屈姑娘你了。” 秦陌深深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不委屈。” 范成风默了片刻,继续道:“狗洞连着一座废弃宫殿里的枯井,几乎没有人知晓。地图想必您已经背熟,一切小心,我就在此处等您,明天早上第一遍鸡叫过后,无论东西有没有得手,您都记得一定要离开!” 秦陌点点头,弯腰进了狗洞。 天色已黑,洞的那边只有十分微弱的一点月光,凭着这点光亮,秦陌好歹出来了。 枯井中垂下来一根绳子,下面系着一个汲水用的木桶。 秦陌用力拽了拽绳子,见够结实,没有因为常年无人使用而风化,这才将绳子解下来绕在腰上打了个结,然后抓着绳子爬了上来。 外面也是没有半点灯火,只有银白色的月光倾泻而下,照得整座框架宏伟的宫殿越发的鬼气森森。 秦陌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冷宫。 第五十章 潜入冬宫 秦陌从包袱中掏出范成风事先给她准备的宫人衣服换上,然后趁着夜色,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冷宫。 明明只是隔着一道城墙,可是这里竟然充斥着一种奇异的温暖。看来世人所传火龙珠的功效果然不假。这么一想,她又开始振作起来。 她一边走一边飞快地回忆着范成风之前为她绘制的那副冬宫地形图,竟然丝毫不差。 她知道自己在赌,赌赢了得偿所愿,赌输了可能就得客死他乡了。 就这么提心吊胆地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她看到了那座挂着“木桶局”牌匾的灰败宫殿。 木桶局是专门涮洗冬宫中马桶的地方,这里的管事姓施,据范成风说曾经受过他的恩,所以此次才愿意帮忙。 大概因为木桶局是整个冬宫最不受人待见的地方,所以这个施管事这么多年才能在波谲云诡的冬宫里偏安一隅。 入夜的木桶局静得宛如秦陌刚刚走进的那座冷宫,她轻轻推开锈迹斑斑的木门,老旧的门枢仿佛一把拉坏了的二胡,发出突兀刺耳的“吱嘎”声,秦陌吓了一跳,惊魂未甫之际,忽然从阴影中走出了一个年逾六旬的老翁。 他一头银发,混沌的脸上一双眼睛却在月色下似开似阖,宛若一头假寐的猛兽。 秦陌静静地站定,等着那人先开口。 “姑娘贵脚临贱地,有何公干啊?”老翁慢悠悠地说道。 “我找施逊。” “找他何事?” “履道坦坦,幽人西南而来。” 老翁听罢,蓦然睁开双眼,仿佛不敢置信般紧紧地打量着秦陌。 秦陌心中一定,知道眼前这老翁便是范成风让她去找的施逊,于是在夜风中扬眉而笑。 老翁忽然拱手朝她一恭到底,短暂地诧异之后,迅速换上了一副恭敬之色。 “老朽苟活至今,就等着报答当日之恩!还请姑娘相告,故人有何相托?” “我要取火龙珠。” 木桶局又恢复了之前死一般的宁静。 施逊慢慢地直起了腰杆,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他警惕地盯着秦陌,似乎想要在对方脸上窥探出一些蛛丝马迹。 这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一双眼睛却如潭水般深不见底。 她是奉范成风的命令来取火龙珠?还是有其他的什么原因? 世人皆知火龙珠对于月那皇族的重要性,如果事败,不要说乌渠权,整个月那都不会善罢甘休的。 施逊眯起了双眼。 夜风吹开了秦陌鬓角的几缕发丝,她感受到了一种只有暮春暖阳下的风里才会有的气息。 施逊终于开口:“不是老朽贪生怕死,只是这火龙珠并非寻常之物,姑娘有没有觉得这座冬宫相较于别处格外温暖?它是可以被感受到的,除非把它装进那火龙匣。偷火龙珠尚且九死一生,更何况还要同时偷走那火龙匣!姑娘可曾想好了?” 火龙匣? 秦陌倒是头一次听说这珠子还有配套的匣子。 她点点头:“我既然不远万里来到月那,势必要得手,不过老翁你不必有卖国之责,我只是借来一用,并非要占为己有,假以时日,必定完璧归赵。” 施逊脸上现出一股倨傲之色:“什么国不国的,老朽本也不是月那人,至于还不还,跟我又有什么相干?范成风对我有救命之恩,既然姑娘以他的名义找过来,我势必是要帮你的,只是成不成那就要看姑娘你的本事了!” 远处忽然传来阵阵丝竹声。 “今晚冬宫里有夜宴,陛下在宴请狄戎的使者。”施逊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说道。 秦陌想,难道魏翊说得是真的,月那果然在暗中勾结狄戎人? “火龙珠就在陛下居住的主宫,只是主宫门禁森严,你若扮成寻常婢子必定会被识破,容我想想怎么才能混进去……”施逊拧眉思索片刻,“听说狄戎为了讨好义安王,顺便折辱大炎,花高价买了一批大炎的乐伎送进了冬宫,这些乐伎初来乍到,两相不熟,你一会儿就混进这群乐伎里。对了,万一让你们去表演,唱歌跳舞什么的你会点?” 施逊也就随便问问,秦陌之前说幽人自西南而来,于是他心中认定了她来自大炎,大炎丰硕,人民好歌舞,贵族尤甚,所以一个姑娘家会跳几支舞唱几首曲简直就是和吃饭喝水一样是件理所应当之事。 秦陌闻言尴尬地笑了,这才露出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该有的娇憨。 前世她唯一会跳的就是第八套广播体操,到了这一世也丝毫没有长进,可是这哪能拿得出手! 施逊在想着其他的事情,并没有注意她脸上的表情,带着她就来到了专门安置歌舞伎的歌舞局。 他们躲在暗处,施逊打晕了一个出来如厕的乐伎,让秦陌换上了她的衣服。 范成风让她来找施逊果然有他的道理,施逊虽年逾六旬,但思路非常清晰,他预想了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应对之法以及逃生之路。秦陌离开前,他不放心又让秦陌复述了一遍,这才满眼担忧地放她离开。 秦陌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安置这群歌舞伎的偏殿,一群女子正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地讨论着。 “听说这义安王很年轻,才二十几岁。” “对啊,不但年轻,听说长得也是面如冠玉风流倜傥!” “嘘——你们还是小声点,我怎么听说他杀人不眨眼呢!” “杀人不眨眼又不杀你,他对后妃们好着呢,可见也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君。” “小红姐姐,你就别犯痴了!” “对啊,再怜香惜玉,怜得也不是你这根香,惜得也不是你这块玉!” 众人压低嗓子一阵轰笑。 秦陌为了不引人注目,跟着众人一起傻笑,心中无语,真是哪里有人群哪里就有八卦。 幸好月那有规矩,所有的歌舞伎都必须带着面纱示人,秦陌这才在十几个虽惶恐却年轻活泼的女孩子中安然混到了宣她们进主宫表演的旨意。 她低着头跟在一群红衣乐伎的后面,亦步亦趋地进了乌渠权的主宫。 第五十一章 乐伎 秦陌竖起耳朵,虽低着头,却一路处处留心,想要伺机溜走。 不知道走过了几道宫墙,穿过了几道游廊,终于在一株并不属于这种冰天雪地的巨大凤凰花树前,领着她们的那个侍者停下了脚步。 在遮天蔽日的火红色的花冠下,只听那个侍者恭敬地说道:“一共乐伎十五人,就此有劳姐姐了。” 对方应该年岁偏长,嗓音温柔:“一路辛苦。” 她语气郑重,仿佛对方是跋山涉水而来。 她们完成了交接,由那个年岁偏长的侍者清点人数后,又走出几个婢女手脚麻利地依次搜过身,这才领着她们走进了一座明显更加辉煌庄严的宫殿。 宫殿正中的牌匾上书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闻心殿。 秦陌心想,原来这才是主宫,幸好之前没溜走,不然查得这么严,今晚恐怕是进不去了。 穿过那棵凤凰花树,一行人又继续往前走,不同于之前时不时地还会路过一些无人处,闻心殿里虽安静,却侍者成群,一直到了供歌舞伎更衣上妆处,秦陌都没有找到开溜的机会。 闻心殿里有专门的侍妆司,并不需要她们自己动手化妆,可是既然要化妆,必然是要掀开面纱的。 秦陌眼看着就要轮到她了,终于坐不住了,她走到侍立在门口的一个婢女面前。 “敢问这位姐姐,茅房在哪里?” 秦陌小声地问道。 那个婢女却仿若未闻,眼观鼻鼻观心,压根不搭理她。 秦陌只好又问了一遍。 婢女依旧不理她。 “你别问了,没有我的命令,她们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的。” 一个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秦陌回过头,只见侍妆司的首领侍者冷冰冰地看着她。 秦陌看看她又看看那个婢女,不由咋舌,这冬宫的宫规未免也太过森严。 秦陌见这首领侍者也压根没有要回答她的样子,索性也不再开口,正好最里边背对着众人的那个乐伎上完妆正要离开让出位子,于是她赶紧一溜小跑冲了过去。 摘下面纱的时候,侍妆司的那个宫人正低着头调胭脂,调完后目光漫不经心地在秦陌脸上打了个转,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目光又飞快地转了回去,定定地看着她。 秦陌冲她眨了眨眼睛,那宫人像是这才惊醒般,一时竟有点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先干什么。 秦陌的这个妆上得格外久,直到那边都催了,给秦陌上妆的那个宫人这才扫完了最后一笔眉尾。 秦陌也无心看自己化成了什么样,抓起面纱往脸上一捂就赶紧混进了队伍中。 看来只有等混过这一场才能再找机会溜进乌渠权的寝宫了。 宴会厅的屋梁目测至少有十几米高,秦陌偷偷瞄了一眼,这大厅简直跟西方的大教堂不相上下,而且这里明显更加暖和了。 火龙珠一定就藏在这附近。 灯火辉煌的殿堂里间杂着坐满了服饰各异之人,端坐上首者隐没在重重珠帘之中,看不太真切。 见她们入殿,一个身穿狄戎服饰的人站起来。 “这是我们陛下从大炎数千能歌善舞的女子之中特意为陛下挑选的乐伎,只愿能博陛下一笑!” 坐在上首那人似是勾了勾嘴角,不置可否。 倒是紧挨着他的一个面容俊美却目光狠戾的男子哈哈一笑:“你们颂干倒是会来事!知道我们陛下就好这口,一下子送了这许多来!” 他说要又“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大殿之中此时落针可闻,衬得他的笑声格外诡异。 众人正襟危坐屏声静气,没有人敢回应他的话,眼角余光则不时地朝上首偷偷望去。 似乎是为了缓解这种尴尬,丝竹声悠然而起,有人朝她们使眼色,领头的乐伎心领神会,随着乐声翩然起舞。 这些乐伎常年练习,体态婀娜,身段柔软,秦陌默默地躲在舞群后面划水,努力跟上她们的动作,心中暗暗祈祷,希望没有人注意到她。 “啧啧啧,听闻大炎女子善舞,我今日瞧着也不过如此嘛,你瞧瞧,这胳膊腿都伸不开,还不如我府里头的舞姬!是大炎女子不行,还是你们颂干眼光不行啊!这打仗打不过那姓魏的,怎么,连挑几个舞姬都挑不好?” 先前出言不逊的那个男子,一边端着酒杯咂舌,一边又开始阴阳怪气地开了口,不知道是情商太低,还是太过嚣张。 “诸九王你什么意思!” 狄戎的使者顿时拍案而起,虬髯遍布的一张圆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 其他的使者纷纷应声而起,怒视着仍旧坐得四平八稳的诸九王。 有月那大臣站起来一边安抚狄戎使者,一边打着太极。而重重珠帘背后,乌渠权则始终一言不发。 秦陌继续混在人群中努力划水,心中则暗暗奇怪,这些人到底在唱哪一出,这乌渠权听起来厉害,可是看起来怎么却像个傀儡,被底下的人如此明嘲暗讽竟也忍得住。 狄戎的使者此次前来本来就是有所求,因此姿态放得很低。若不是诸九王这般赤裸裸的讽刺,他们也不会闹将起来。此时见有人安抚,也就顺着台阶下了。可是没想到刚一落座,那边诸九王却又轻飘飘地开了口。 “啧啧啧,你们看看那女子,跳得像不像只鸭子!哈哈哈哈……” 众人的视线随着诸九王挥指的方向齐刷刷看过去,只见人群后面,是有一个正吃力地挥舞着胳膊腿的舞姬。 秦陌只觉得身上突然变得火辣辣地,一时还没意识到诸九王说得就是自己,继续小心地瞥着前面的那个乐伎,努力地想要跟上对方的动作和节拍。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后背几乎已经湿透。 天知道,跳舞真的好难啊! 忽然一个狄戎的使者冲进人群一把揪住了秦陌,恶狠狠地将她往前一推:“丢人显眼的东西,你他妈胳膊抽筋了?” 这个使者明显脾气暴躁且没安好心,秦陌摔去的方向正是诸九王的酒桌。她猝不及防,重摔之下,只觉得眼前不停地闪着白光。 诸九王面前的一壶酒被撞翻,清亮的酒打湿了秦陌的花袖和领口,她脸上的面纱不知何时掉落在地。 诸九王正要发作,可是一看到秦陌的脸,目光突然就变得有点呆。 之前推秦陌的那个狄戎使者大步流星地走上来抓起她的后背就要将她丢出去,没想到诸九王出手如闪电,一把制止了那个使者,揽着秦陌的腰将她带到了怀里。 “诸九王你什么意思?” “你们打翻了陛下赐我的酒又是什么意思?” “不是你说这舞姬跳得像鸭子?我正在替你教训这不识相的大炎女子!” “舞虽然跳得不怎么样,不过这小脸爷倒是喜欢。” 秦陌自面纱掉落到被诸九王搂在怀里一直低着头不敢反抗,她做贼心虚怕被人看出她是混进来的。她看着被诸九王踩在脚下的那块面纱,努力想要捡起来重新戴上,可是这个姿势在旁人看来竟像是在投怀送抱。 第五十二章 出逃 “原来诸九王如此挑剔是因为看上我们的美人了呀!” 狄戎使者阴阳怪气地说道。 向来刻薄的诸九王竟然罕见的没有回怼,只是哈哈一笑就继续喝起了酒。 “难得九王叔有这般兴致。” 珠帘声动,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上方传来,秦陌捡面纱的动作忽然僵在了的半空。 这声音…… 诸九王的手不住地在秦陌的腰间摩挲,依旧态度傲慢:“我贪财好色你应该高兴才是!” 乌渠权轻笑:“我要是不高兴呢?” 诸九王又端起了一杯酒:“那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不高兴!”他说着猛地将酒杯掼在地上。 随着酒杯碎裂,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了几十个黑衣人。 乌渠权嘴角轻蔑一撇,身形忽如鬼魅般朝诸九王迫近。诸九王像是不敢置信般盯着乌渠权,就在乌渠权的手指距离他的脖子一尺之距时,诸九王这才大梦初醒般一把将怀中的女子朝对方抛了过去。 乌渠权向来阴沉狠辣,就在众人都以为那乐伎就要香消玉殒之时,只见他手到半空却硬生生转了方向。 惊鸿一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怎么是你?”他皱眉望着秦陌。 秦陌却仿若没有听到他的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 吵吵嚷嚷的当铺里,那人一身玄色长袍,冠玉般的脸上有着淡如烟尘的笑意。 “你怎么称呼?到时候我怎么找你?” “在下姓周名权。” …… 周权。 …… 乌渠权。 …… 她猜测过很多次他究竟是谁? 是月那的高官?皇族? 却唯独不敢往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去想。 周围已是一片刀光剑影。 乌渠权本可以出其不意擒贼擒王,没想到一击不中,对方已遁之千里,再想故技重施已不太可能。 他的人渐落下风。 早有人劝过他,对于诸九王这种乱臣贼子,大可以多布些人手,是他太过自负,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凭一己之力制服对方,好叫其输得心服口服。 眼见诸九王的人已将这闻心殿重重包围,乌渠权不顾怔愣的秦陌,拉着她杀出一条路冲了出来。 又来到了之前见过的那棵巨大的凤凰花树下,乌渠权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见追兵还未追过来,这才揽着秦陌跃身上了树。 漫天火红色的花影,映得天边的月色仿佛也变成了火红色。 这般妖娆诡异,仿佛一个火红色的梦境。 秦陌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接着落入了一个黑色的通道。他们一路滑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一个猛子扎进了一堆柔软似云堆却寒冷刺骨的东西里。 秦陌艰难地从那云堆了探出头来,发现置身之处竟是重重积雪。她慢慢站起来,极目四望,目之所及都是白茫茫一片。 有沙沙声在背后响起,秦陌转过头,乌渠权正在不远处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这是哪里?”秦陌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轩辕山。” “轩辕山?”秦陌吃惊,茫然四顾。 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大概在轩辕山半山腰偏下一点的位置。 从进入月那开始到他们的国都冬城,一路似乎都是在往上行驶。所以从闻心殿逃出来径直入了轩辕山半山腰理论上也是说得通的。 只是从冬宫里挖条秘道直入这茫茫雪山,不知道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而且以密道入口的隐秘程度,恐怕这世上也没几个人知道。 秦陌正怔怔地看着脚下的雪山,没想到蓦地里一只手忽然游蛇一般飞闪过来掐住了她的脖子。他力道很大,秦陌被掐得完全没有反抗之力,连哼都哼不出一声。 “你混进冬宫所谓何事?” 乌渠权面容沉寂,声音冷漠。 秦陌面色逐渐变得苍白,眼看就要晕厥,乌渠权终于松开了手。 秦陌趴在雪中剧烈地咳嗽着。 “怎么,范成风没有告诉你?”秦陌哑着嗓子抬头看他。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之前还想着范成风也许会看在他们之间这点小交情的份上帮她一把,现在看来,简直就如跳梁小丑一般。 漫天冰雪中,他们静静地对峙着。 “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 半晌,他终于开口道。 秦陌目露讥讽道:“救你的时候,你说你只是一个商人,可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商人,竟然能让魏国公和建平侯同时来搜查你的下落?我曾经想过很多,就是从来不敢去想你会是乌渠权。” 乌渠权抿紧双唇,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她继续道:“当初你说为了报答我,将范成风派给我,可是我一介小小庶女,哪里就值得这样一个绝世高手的保护。” 她盯着对方的眼睛:“你应该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你费尽心思地将范成风安插在我身边又是为了什么?秦煜?可惜你要失算了,在秦煜心中,我可能连个婢女都不如呢。” 秦陌踉跄着从雪地中站了起来,说着自顾自地笑了:“尊敬的义安王,不瞒您说,民女这次来就是为了你们月那的国宝火龙珠。我实在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她缓步上前。 适才被乌渠权掐住的脖颈处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她慢慢地靠近,直到呼吸相闻。 乌渠权盯着她脖子上的猩红,目光暗沉如夜。 秦陌拔下头上的发簪放到乌渠权的手中,青葱般的手指慢慢覆上他的掌心,将他的手指一点点收拢。簪子冰冷的触感烫得他心中一惊。 “我这样的人啊,就应该即刻杀了了事。” 她淡淡地笑着,然后抓着他的手猛得朝自己的心脏处扎去。 乌渠权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发簪的尖端快要刺破她身上单薄的衣服时,这才忽然惊醒般手腕一翻,锐利的簪尖堪堪避开了她。 乌渠权捏着那根发簪的手迅速地背到身后,寒声道:“还轮不到你来教本王!” 秦陌面色苍白如身后的雪山,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暮鼓晨钟般震耳欲聋。 乌渠权面色冰冷:“你一个将军府的小姐,一天到晚除了挖泥巴就是要置人死地,你们大炎的女子从小学得就是这些?” 秦陌生硬地扯了扯嘴角:“不学这些学什么?学着如何在嫡母刁奴的欺害下吟诗作赋?还是学着在穷山恶水饭都吃不饱的庄子上抚琴跳舞?” 她低垂着眉眼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整个人单薄得仿佛随时都要随风而去。 乌渠权知道她是故意的。逼他杀她是故意,卖惨卖乖是故意。他什么都看在眼里。 他闭眼叹了口气,解下身上的披风往前一扬,轻轻披在了秦陌的身上。 披风上犹带着乌渠权身上的温度,秦陌早已冻得四肢僵硬,不由往宽大的披风里缩了缩身子,一股冷冽的松针香气混杂着刚刚在宴席上沾染的脂粉香气猛得窜入鼻尖。 第五十三章 雪山行 他们顶着风雪艰难地往上走。 秦陌前世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这一世也没练成什么神功,只不过因为常年锻炼,身体素质比较好而已,但是很快,在轩辕山严酷的环境下她就有点受不了了。 乌渠权给她披上的那件衣服根本抵御不了这漫天的风雪。 乌渠权一言不发地在前面走着,秦陌亦步亦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她整个人冻得昏昏沉沉,不妨脚下一滑沿着身侧的山坡直直摔了下去。 冷。 这是秦陌此刻唯一的感受,冷到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冷得似乎连心肝胃肺都变成了硬邦邦的一团。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似乎就一直憋紧了一口气。想要有钱,想要强大,想要流觞曲水跟着她不再挨饿受冻,想要不会再像个垃圾一样被扫地出门,想要把那个早已溺死在春日湖水中的秦陌的那一份连本带利地活回来。 她沿着积雪皑皑的山坡往下滚去,来到这个世界后的一幕幕迅速地在眼前闪过。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会来冬宫吗? 就在她已抱着必死的决心之时,忽然她感到自己似乎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丝丝缕缕龙涎香的气味冲入鼻端,让她豁然有了片刻的清醒。 “乌渠权……” 秦陌压根就没想过关键时候他竟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救自己。虽然之前他也救过他,但那些对他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同于此时此刻,搞不好他们滚落的声响稍微大点就会引起雪崩。 她望着他,心中震动。 他是英俊的,这种英俊不同于魏翊的耀眼明亮,自有一种清冷孤绝的气质,仿佛茫茫人世间,只剩他一人禹禹独行。他不需要任何人,亦不被任何人所需要。 “冬宫一千两百三十八口,从八十岁的老阿嬷到才出生几个月到小娃娃,他都不放过。” …… 她又想起了之前听过的关于他的那些传说。 相传十一年前,义兴王乌渠孙被魏无信打败,战死在松安。他留下了四子三女,为了争夺王位自相残杀,长子乌渠葵在杀死老二老四后,不知道为何却对当时还未满十岁的乌渠权手下留了情。当然,这也为后来更大的悲剧埋了伏笔。 “整个冬宫成了红色的地狱,血一直流到了护城河。” …… 到底是怎样的滔天恨意,才能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下此毒手呢? 蛰伏的那些年,他又究竟经历了什么呢? 他浑身浴血终于身处高位,却还要经历人臣叛乱,他身边是否还有可信任之人? 秦陌心中无端酸楚起来。算起来,自己之前在这个世界的处境似乎比他还要好一点。至少她还有可记挂和记挂她的人。如果她今天死在这里,还有人会因为她的离去而悲伤难过。 轰隆隆的声音响彻耳际,虽然处境更加险恶,但秦陌觉得乌渠权双臂和胸膛围起的这方小天地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能量,她的手脚终于有了知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停止了坠落。 秦陌抬眼看去,却撞进了一双乌沉沉的眼眸,她视线慢慢下移,只见有暗红色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滑落。 一滴一滴,掉落在惨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秦陌眼眶刺痛,有眼泪涌了出来。 她手忙脚乱地用衣袖替他去擦拭嘴角的血迹,语不成调:“你……怎……怎么样了?” 乌渠权用指腹擦去了她脸上的泪珠,粗粝的指腹拂过冻僵的脸颊留下一阵战栗。 忽然,他笑了起来。 不同于往常的阴沉难懂,他笑得全无阴霾,仿佛雨过天晴吹来的风,那么轻柔无邪。 “没事,死不了。” 他浑不在意道。刚说完,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着咳着头一偏猛地喷出了一口血。 秦陌大惊失色,第一反应就是要去检查一下乌渠权究竟伤在了哪里,没想到手还没沾到对方的衣角,乌渠权就避开了,他挑了挑眉:“你平时也是见个男人就上下其手?” 秦陌冷哼道:“我都不担心吃亏,你倒介意被我占了便宜?” 她说着,到底没有再坚持。 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他的借口,这个男人,是不想在她面前示弱。 秦陌站起来,举目四望:“你对这里很熟?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蔽身的地方?” 乌渠权手往右上方一指:“如果我记得没错,那里应该有个山洞。” 雪越下越大,两人顶着让人睁不开眼睛的风雪艰难地朝乌渠权记忆中的那个山洞走去。 山洞隐藏在一处落满积雪的小山丘背后,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找到。秦陌扶着乌渠权往里走去。尽管乌渠权避开了她的检查,但初步判断,他刚才可能摔断了肋骨,得赶紧找个东西将断掉的骨头固定起来,防止进一步损伤。 可是这茫茫雪山,除了雪哪里还能找到什么东西。 她略一思索,朝乌渠权伸出手。 “我的簪子呢?” 乌渠权淡淡道:“刚才救你的时候丢了。” “是吗?”秦陌瞥了他一眼,手在他襟前拂过,故作夸张道:“哎呀,原来掉在这里了!” 乌渠权轻咳一声,耳廓处浮现出淡淡的粉色。 “原来掉在这里了,本王还以为掉在雪地里了。” 秦陌将发簪固定在乌渠权后背受伤处,又将他之前裹在她身上的外袍割裂,撕成布条,一层层小心地给他做了个简单的包扎。 “这样裹起来有用?”乌渠权看着被包得像粽子一样的自己,不由觉得好笑。 秦陌也有点不好意思,包得确实有点丑,很久没练,有点手生了。 “丑是丑了点,但谁说没有用?”秦陌下巴一扬,“这可是薛若怀教我的外家三十六式中的一招,专治你这种跌打损伤。” “没想到你还师从薛若怀?” 秦陌小声嘀咕道:“你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 她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花瓷的小药瓶子,从里面抖出了两颗赤色的药丸,她捏起其中的一颗塞到乌渠权嘴边。 乌渠权皱眉:“这是什么?” 秦陌笑得邪恶:“自然是杀人的毒药,你吃下去,立时三刻便会毙命!” 乌渠权忽然就着她的手猛地一口将那颗赤色的药丸吞了下去。 他嘴唇柔软,带点湿漉漉的冰凉。秦陌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指尖,一时有点愣住。 第五十四章 拒绝 那两颗药丸是薛若怀云游之前送她的,据说对外伤有奇效。 秦陌看着剩下的唯一的那颗赤色药丸,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收好。 “怎么,不是毒药么,心疼了?” 乌渠权只当她心疼,语气不由冷了下来。 秦陌道:“有空关心我,不如想想我们要怎么出去。” 她看乌渠权的衣服前襟有些松散,怕他重伤之下再受风寒,于是将他的衣服紧了紧,又脱下他之前脱了披在她身上的外衣重新给他裹上。 这个姿势十分亲密,像是丈夫临出门前,妻子在替他整理着装。 秦陌恍然未觉,乌渠权的耳朵却又红了,他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仿佛冬日在她小院里闻到过的腊梅香气。他微微偏过头去看她秀美的脸庞,那毛茸茸的长睫毛,仿佛某种温软的小动物。 鬼使神差般,乌渠权忽然开口道:“秦陌,你到我身边来。” 秦陌心头大震,她猛地抬头朝他看去。乌渠权静静地看着她,目光热切而专注,仿佛想在她的脸上找寻什么蛛丝马迹。 “大炎也没什么让你在乎的人,不如你到我身边来,以后让我来照顾你。”乌渠权循循善诱,“不止火龙珠可以给你,就算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来送你。” 乌渠权的语气充满蛊惑,秦陌呆呆地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她真得很想点头答应了。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可以对她说,就算想要天上的星星也摘来给她。更何况,这个男子年轻英俊,世间又有哪个姑娘不会心动呢? 可是答应了之后呢?她的未来在哪里呢?在月那的深宫,凭着乌渠权的宠爱,她或许可以一时风光无两,但之后呢?自己命运将从此系在一个男人的悲喜之间。这是一种极端不对等的关系,或许秦陌可以接受,但李微然不会。 秦陌艰难地收回了视线,淡淡道:“不早了,你先休息,我替你守着。” 乌渠权垂下眼眸,不再说话。 夜越来越深,秦陌抱着自己的膝盖缩在角落里,不知不觉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冷。 像是有细细密密的针在身上反反复复地刺。 钻心噬骨一般。 眼皮似有千斤重,她告诉自己,千万不要睡着。之前她听过太多有人在雪地里一睡就睡过去的故事。 人在极度的严寒中,器官会开始衰退,呼吸减慢,最后据说会在一种奇特的温暖错觉中死去。 秦陌迷迷糊糊地想,难道自己就要死去了?不然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冰冷的洞穴突然变得温暖了起来?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仿佛踩在了软绵绵的云端之上,周围繁花似锦,鸟鸣如歌,像是回到了故乡。 “秦陌,醒醒!” “秦陌!” 梦里似乎有人在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秦陌悠悠睁开眼睛,乌渠权正俯身满脸担忧地看着她,他好看的眉眼几乎都皱到了一起。 “我刚刚是不是差点死了?”她忽然哭了起来。 乌渠权不顾身上的伤,用力将她搂进了怀里,他长出了青色胡茬的下巴搁在了她的头顶:“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他轻而坚定地说道。 秦陌忽然想起初次见面,他一身玄色长袍,凌驾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上,一双墨玉般的眸子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那天的天气,温度,风吹来的方向,以及,他脸上的每一寸表情。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那么清楚。 “你刚刚梦到什么了?”乌渠权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让人听得想落泪。 “我梦到了我的家乡。”秦陌的嗓音里依旧带着浓浓的哭腔。 “你的家乡?炎都?” 秦陌摇摇头:“不是炎都。那里叫徽州。” “徽州?”乌渠权拧眉思索,可是脑海中却没有一丝关于这个徽州的记忆。 “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地方,我在那里养花种菜,无忧无虑,每一天都是听着鸟声醒来,枕着花香入眠。那样好的日子啊,却永远回不去了。” 也许是因为外面的一切纷扰都被这茫茫雪山隔绝了,也许是酷寒之后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太麻痹人的意志,自从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这是秦陌第一次放下心防说起了前世。 “不要担心,以后还会有的。”许久,乌渠权低声说道。他说得那么肯定,像是某种承诺。 “不如你到我身边来!”他竟再次说道。 …… 仿佛过了许久,秦陌盯着他的眼睛终于缓缓摇了摇头。 她有很多话想说,她想解释她不答应并非是因为不想和他在一起,但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陌再次沉沉睡去。 乌渠权看着她的睡颜,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意。 “你现在不愿意也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是我的。” 秦陌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刺眼的雪光透了进来。 “醒了?”乌渠权微笑地看着她,仿佛之前她的拒绝只是一场梦。 秦陌见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靠在了他的怀中,不由赶紧起来检查他的伤口,一边自责道:“你的伤怎么样了?我怎么睡着了?“ 乌渠权揉揉酸胀的肩膀,皱眉道:“好像不怎么好。” 秦陌一听更加自责。 “好了,骗你的,我没事,这点小伤早习惯了。” 这点小伤?肋骨都断了叫小伤? 到底之前经历过什么才会让他将这样的伤说得如此云淡风轻满不在乎?秦陌的眼中有满满的惊痛。 乌渠权瞥她一眼:“你那什么表情,搞得像是我要死了一样。” 秦陌尴尬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今天还蛮暖和的啊!” 话一出口,她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外面冰天雪地,可洞里却温暖如春。 这奇异的温暖,秦陌昨夜一直认为只是自己的一种错觉。可是如果不是错觉,那又怎么解释呢? 秦陌在洞里转了转,摸摸墙壁又摸摸地面,努力想要找出这温暖的来源。 乌渠权见状从腰上扯下了一个香囊,道:“你是不是想知道这里为什么这么暖和?” 秦陌点点头。 乌渠权从香囊里掏出一个鸡蛋大小的椭圆形的匣子,那匣子灰扑扑的,其貌不扬的样子。 他慢慢地打开匣子,突然一颗滚圆的像是夜明珠一样的珠子蹦进了秦陌的视线。 那透亮的桔红色,像是火山爆发冒出的岩浆,又像是地狱深处冒出的一把火。 “这是……” 秦陌指着那颗珠子惊诧地说不出话来,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这就是火龙珠。” 乌渠权从匣子中拿出那颗珠子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谁能想到,这天下都在争夺的珠子就这么随便地被我揣在了身上呢?也是,他们根本连火龙珠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秦陌看着那个桔红色的珠子,瞬间觉得整颗心都在砰砰乱跳。 火龙珠。 轩辕山。 只要她能把这颗珠子在雪山上留下两个月,那她这次的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 回去以后她就有充足的时间挖水渠,造水车。 秦陌看了乌渠权一眼,如果开口问他借的话,他会答应吗? 乌渠权却像是引诱她般说道:“这珠子可是好东西啊,不但可以让一座宫殿变得四季如春,更是可以祛病消灾延年益寿。” 秦陌强作不在意地笑了笑:“既然这么多人都在争夺,那你……可要收好了。” 乌渠权像是遗憾般道:“你知道曾有多少人为了这颗珠子家破人亡吗?这样举世无双的宝物,你竟然就这样拒绝了。” 秦陌再次尴尬地笑了。 乌渠权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将珠子放进了匣内,匣子一合,瞬间将火龙珠的光彩掩盖地干干净净。 那个其貌不扬的匣子应该就是施逊所说的火龙匣了。 只是不知道乌渠权之前藏得好好的,为什么忽然会拿了出来。难道这雪山的寒冷连他也觉得受不住? 不过要不是他打开了火龙匣,秦陌恐怕早已经冻死在这里了,哪里还能见到这传说中的火龙珠。 外面的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秦陌扭头看着洞外:“我们得赶紧走了,不然在这空无一物的雪山里非活活饿死不可。” 第五十五章 拿什么偿还 乌渠权对轩辕山的地形十分熟悉,竟然能在这漫天一色的白茫茫中准确的找到那些藏得十分隐蔽的洞口。 秦陌不禁暗暗想到,莫非他从小就是在这轩辕山长大的不成? 大雪如扯絮般遮天蔽日,刚走出洞口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周身已是一片雪白。 不知怎的,秦陌忽然想起了一句十分矫情的歌词: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她被自己逗乐,低下头偷偷笑了起来,心里明媚得仿若四月的阳光。 乌渠权听到动静,侧过头去看她。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她低垂的眉眼,柔美的下颌线条。她的睫毛很长,此时挂满了冰霜,仿佛生来就和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般。 此时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嘴角扬起,瞬息之间整个冰雪世界都因此变得山明水秀起来。 乌渠权受了她的感染,眼底竟也有了一丝罕见的透明笑意。 “你笑什么?” “就是觉得很开心啊,现在你不是月那的义安王,我也不是秦府的庶女。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们在一起淋了一场雪。” 不想从前,也不想以后。就这一刻,被爱着,我很开心。 秦陌再次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细白的牙齿,珠贝一般,叫人舍不得移开眼。 乌渠权揉了揉她头顶柔软的秀发,一颗心仿佛也瞬间跟着柔软起来。 “傻。”他轻笑道。 秦陌忽然想到什么般,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乌渠权:“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乌渠权勾起嘴角笑道:“你要火龙珠?” 秦陌摇了摇头:“我混进冬宫这件事情,你能不能不要追责于范成风?” 其实在闻心殿,乌渠权第一眼见到她时那震惊的眼神就让秦陌明白,范成风并没有拆穿她。可是之前是她太过于愤怒于乌渠权的欺骗,迁怒于范成风。 此时回过神来,秦陌心中明白,范成风到底是乌渠权的人,就这样背主,会有怎样的下场,她并非不知。 乌渠权却瞥开了视线,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我知道你们这样的世家,规矩很严格,可,能不能为了我破一次例?” “月那立国两百余年,无论治国还是治家,向来令到必行,有咎必罚。为你破例?那你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代他受过。” 乌渠权上下扫视着她:“代他受过?只怕你受不起。” “那你要怎样才能饶过他? 乌渠权眼神暗了暗:“你知道的,我只要你。” 秦陌道:“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是义安王,我不再是秦府小姐,我就跟你走。天涯海角,生死不弃。” 乌渠权明知道她在敷衍,但听到“天涯海角,生死不弃”这样的话,心中还是十分受用。他眯了眯眼睛:“记得你说过的话。” 乌渠权要找的那个洞口在一处看起来毫无特点的雪地上,洞口被积雪覆盖,四下里看去到处都是一片白,如果不是他带路,恐怕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找到这个地方。 他用脚踢开了上面厚厚的一层雪,露出来一个圆形的铁盖,正弯下腰去拉的时候,却被秦陌拦住。 她自告奋勇:“你背后还有伤,我来!” 乌渠权有点好笑,也不坚持,他直起身子后退了两步。 秦陌摩拳擦掌大步上前,短短几步路竟被她走出了豪气干云的气势。 只是这股子气势在她的手搭上圆环时泄了个一干二净。 这铁盖仿佛是长在了雪山上一样,秦陌拉了一下,没有任何反应。 她不甘心,双手用力,憋得脸都红了,那盖子依然没有反应。 见鬼了! 她再次使劲,这下连脚都用上了,却依然拿那个盖子无可奈何。 她还要再使劲,忽得被乌渠权猛得抓起手腕翻转过来。他力度不大,秦陌却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只见他眉头皱了皱,轻轻地掸去她掌心上面的铁锈。 “还是我来,别把自己弄伤了。” “没事没事,我皮糙肉厚,不打紧!” 乌渠权瞥她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单手抓起圆环。 那铁盖在他的手里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也没见他怎么用力,那铁盖就顺势而开。 秦陌惊叹不已,她凑过去一看,还是一个漆黑的通道,看起来深不见底,里面风声呼啸。 “我们……从这里跳下去?” 乌渠权点点头:“这是唯一的出路,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就在秦陌看着那个洞口心里有点发怵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风声。 “不好!” 乌渠权一声大叫,抓着秦陌的手就要往那个洞里跳去,可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一个雪色的庞然大物扑了过来,秦陌落后一步被它拉住了腿。乌渠权不敢用力怕伤了她,只好放手。可是他一分神,自己没收住往洞里跳的步伐。 “秦陌!”他一声痛呼。 坠落之际,他抽出腰间的短刀用力地扎向洞壁,这才堪堪止住了下坠的势头。 洞壁外层结着厚厚的一层冰,短刀就扎在这层冰中,乌渠权心知支撑不了多久,于是想要借力跃出洞口,可是他还未有动作,那雪人却丢下秦陌朝乌渠权扑了过来,没想到它太过笨重,一掌正好打到了洞口的圆盖上。 圆盖应声而合。 就在盖子将要合上的时候,乌渠权扯下腰间装有火龙珠的那个香囊用力朝外抛去。 “匣子上有开关,好好活着等我来救你!” 乌渠权的声音越来越遥远,洞里传来轰隆隆的风声。 秦陌忍不住庆幸地呼出了一口气,还好,他们中好歹逃出去了一个。 那雪人的目标显然是乌渠权,见他消失在了洞口,无可奈何之下只是不停地冲着那个圆盖愤怒地咆哮。 雪人的咆哮声中隐隐带了悲鸣,令人不忍卒听,它和乌渠权似是旧识,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雪人一边引颈长啸一边以手捶胸,秦陌早已躲到了一块岩石背后,大气不敢出。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雪人的嘴角有了红色的血液溢出,它才停止了自虐般地捶胸顿足,“呜啊呜啊”地走了。 它的脚力似有千金重,整个大地都在它的脚下隐隐震动。 看着它消失的再也看不见踪影,秦陌这才走了出来。 她来到洞口,慢慢地捡起那个绛红色的香囊,拿出了里面椭圆形的匣子打开,那个如岩浆如火焰般的珠子再次跃入眼帘。 范成风曾经说过,火龙珠就相当于大炎的传国玉玺,是帝位的象征。 他……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留给自己? 仅仅是因为怕她孤身一人会冻死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吗? 那次他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出现在她面前,即使伤得那么重,救治过程没有麻醉药疼得那么深切,他却依然能够保持他的冷静自制,秦陌前世行医十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父母双亡,手足相残之后,蛰伏了十年才得到的帝位,得到的这身份的象征,就这么给了她,仅仅因为怕她冻死? 仅仅因为怕她孤身一人冻死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秦陌此行本来就是为了这火龙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乌渠权心甘情愿拱手相让以后,她忽然觉得有点烫手。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这稀世珍宝,而是一簇活生生的火焰。 前世今生,她最怕欠别人什么,因为担心还不起。 秦陌觉得心中满满当当,酸涩难当。 她感觉又有泪水似乎要涌出,这两天是怎么了,总是哭个不停。 她孤零零被人丢到匪盗四起的松安之时,心中尚且积极无畏,可为什么如今被人关心惦念了,却反倒开始害怕起来。 秦陌看着手中的火龙珠和火龙匣,那匣子不知道什么木料制成,竟然还散发着幽幽的香气。在匣子的顶部有一块衔接处,秦陌试着用手一转,手中的火龙珠里似有火苗在跳动。 忽然,秦陌觉得一股绵绵不绝的热量从火龙珠中传出。这热量随着衔接处的转动由小至大,竟然可以调节。 而且它的热量没有向心性,只要在它的辐射范围内都能感受到同等的温度。 秦陌捧着火龙珠慢慢回到了之前乌渠权带她暂时躲避风雪的那个洞里。 第五十六章 光灭 那个洞的出口正对着镇北大营,这里驻扎的都是乌渠权的心腹,他连夜带着兵马杀回了冬宫,不到三天就收拾了那些叛军。 可是这短短几天对乌渠权来说却漫长的像是一生。 冬宫里,白色的剑影闪过,血染执剑人的眉梢。 “一群乌合之众!” 乌渠权一声冷笑。 有手下来报:“陛下,诸九王那个逆贼已经伏法,属下应该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乌渠权大步流星地朝闻心殿外的那棵凤凰花走去,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拉到冬宫门口五马分尸,记得把文武百官都喊来瞧瞧,告诉他们,这就是犯上作乱的下场!” 背后断掉的骨头还没有好全,可是乌渠权却再也等不了了。 别说断了屈屈一根肋骨,就是更重的伤他曾经也经受过。 没有人关心,伤也就只是伤而已,甚至连痛都不配。 他来不及处置平叛以后的残局就心急如焚地再次来到了轩辕山。 一走出洞口,一股奇异的温暖扑面而来,乌渠权心头大喜。 他寻着热量,将他们之前一起走过的路线,从处理伤口的山洞到他们走失的那个出口统统找了个遍,火龙匣半敞着丢在了山洞的角落,火龙珠幽幽地闪着光芒,可是却没有看到秦陌的身影。 “秦陌!” 他放声大喊,嗓音里带了些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颤抖。 “秦陌!” 她去哪里了? 出口处的顶盖那么重,以她的力气绝无打开的可能。 而入口就更不可能。 当初他建造这两个密道的时候就是依势而建,从一头到另一头,从高到低,只能滑行而下,绝无逆行的可能。 她到底去哪里了? 乌渠权在轩辕山找了整整三日,却始终一无所获。 到了第四天,他终于撑不住了,在眼前开始出现重重黑影的时候,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打开了出口的圆盖跳了进去。 回去后他就病了,在冬宫里躺了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一向热闹的冬宫谢绝了一切丝竹声乐,众人只知道他们的王病了,却不知道其实是他的心丢在了轩辕山。 整个冬宫经历了有史以来最寒冷最漫长的一个春天。 火龙珠依旧静静地躺在轩辕山中。乌渠权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万一她还活着,有火龙珠在,至少她还能多一丝生机。 她答应过他,有那么一天,她会天涯海角,生死不弃。 一天没有找到她的尸首,他就绝不相信她已经死了。 即使希望那么渺茫。 当初他被乌渠葵丢到轩辕山的时候,尚有千鳞甲护体,可依然九死一生,秦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茫茫雪山之中,要怎么生存? 乌渠权大病初愈可以行走的时候,又反复进了几趟轩辕山,他慢慢扩大了搜索范围,依然一无所获。 眼看五月将至,他终于暂时放弃了搜索,因为乌渠孙的忌日将至。 他轻装简从地来到了松安,每年的这一日他都会来此祭奠。当马慢慢地走过那座小院时,他仿佛依稀又听到了那熟悉的笑声。 他似乎从来没有说过,远在月泰之前,他就已经见过她。 第一次见她,她还是个胖乎乎的姑娘,穿着一袭杏色的衣裙和两个小丫头站在破败的院子里仰着头敲树上的花。漫天的花雨下,她笑得那么开心,杏色的裙角扬起,像一朵盛开的扶桑花。 乌渠权当时很疑惑,为什么一个人可以笑得那么透亮,仿佛心里头从来没有任何阴霾。 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大炎名将秦煜的庶女,虽是名门之后,从小活得也很艰难。嫡夫人更是趁着秦煜外出打仗,将她赶到了这穷山恶水的松安县。 这哪里是心里头没有阴霾,明明是她挣扎着从这阴霾中破茧而出,然后将这些苦难都踩在了脚下而已。 那是乌渠权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不如一个女子。 马慢慢的从院墙上黛色瓦片叠成的花窗前走过,乌渠权贪婪地望着小院里的一切,这些都是她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如果不是分别的那么突然,像是活生生从身上割裂了一般,乌渠权也不会意识到原来自己竟然会那么在意一个人。 小院里一棵歪脖子树上同样挂满了一串串白色的花朵,风吹过,带来阵阵清香。 一个身穿藕荷色衣裙的女子坐在树下,她低着头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书。她看得很仔细,手搭在书脊上,许久才翻过一页。 乌渠权的视线从她手中的书上慢慢移到她的脸上,那线条绝俗的下颌骨,蔷薇花一般娇憨的嘴唇,挺拔英气的鼻子,狭长的眉眼。 这天下,除了秦陌,还有谁能有这般气质! 乌渠权猛地勒停了马,他怕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睛,再次朝花窗里的那个身影看去。 忽然有人从里间走了出来。 “我说秦陌,你也太抠了,我哥上个月才让人给你送了满满一车京都各种好吃的,你就拿了一盘瓜子打发我!别忘了那些梯田都是谁没日没夜挖出来的!没有我,你第一季的稻子也收不上来!” 那人赖在秦陌身边,嘴里说着控诉的话,语气里却满是撒娇的意味。 魏翎! 魏翊唯一的弟弟。 他怎么会出现在秦陌的院子里? 他哥上个月给她送吃的? 他哥? 乌渠权冷笑,是了,魏翎的哥哥除了魏翊还会有谁?也是,他们本都是大炎人,秦陌的父亲更是魏翊的手下,他们走得近自然是理所应当! 秦陌抬头扫他一眼,眼睛里亮晶晶的都是笑意:“是哟,我们小魏大人功劳最大!不过是谁挖梯田把人家祖坟也给挖了?害得那些村民跑去衙门差点把杜衡的房顶都给掀了!” 魏翎听了这话脸瞬间涨得通红,他小声地嘟囔:“那些坟连块墓碑都没有,谁知道是什么!” “你说什么?”秦陌故意装作听不见,大声问道。 “不给就不给!小气鬼!” 魏翎一跺脚一溜烟朝后院跑去了,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嚷道:“范成风!出来陪小爷过几招!” 乌渠权看着秦陌望着魏翎跑走的方向笑着摇了摇头,不同于在他身边时的紧张提防,此刻她的脸上一片宁静安详,她低下头就着适才被打断的地方重新读了下去。 书册的封面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兰溪游记》。 马背上,乌渠权死死地盯着小院里的一切,汹涌的恨意忽然漫上了心头。 像一个巨大的浪花,兜头扑灭了心中刚刚被点燃的那点微弱的光。 第五十七章 水车 一行没有读完,秦陌忽然觉得心中有点异样,她猛地抬起头朝花窗外看去,却只看到院墙上一丛开得泼泼洒洒的蔷薇花。 可能是自己多心了。 秦陌笑了笑,又重新低下头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读得那么熟了,却再也看不下去一个字。 她索性丢下书站了起来。 越过小院低矮的外墙,远远地可以看到天边轩辕山淡淡的剪影。 上次她差点以为自己就要交待在轩辕山了,幸好关键时候范成风赶来救了她。 不知道乌渠权现在怎么样了,叛乱应该平定了。如果诸九王谋反成功,以他对狄戎的态度,魏翊应该早就不用为这场战事操心了。 可是他在来信上还详细询问了他们今年接下来两季水稻的种植计划。 “七小姐,水车已经按照你给的样式制作好了,我们今天要不要去看一眼?” 杜衡满面春风地推门走了进来。 之前秦陌跟他解释过水车的构造和用法,杜衡还觉得她太天马行空异想天开,可是当工匠按照她的图纸一点点把那个巨大的水车造出来的时候,杜衡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秦七小姐可真是天纵奇才啊! 他哪里知道,秦陌脑中的知识体系早比他们先进了几百到上千年。这水车还是中学历史课本上学过的东西,在她那个时代根本就不算啥。 秦陌扭过头:“好啊,当然要去看看了!” 秦陌低下头,流殇为她戴上斗笠,又小心地扶好露在斗笠外的发髻,系好带子,这才满意地看她出了门。 “七小姐,马车就在外面。” 杜衡殷勤地指着不远处。 秦陌笑起来:“就这么几步路还坐什么马车,不过倒是要劳驾杜大人陪小女子走走了!” 建造水车的地方就在离周家庄不远的孤云山脚下,那里多的是擎天大树,方便就地取材,而且第一批挖好的水渠就在沧浪河与一边修建好的梯田之间。 十几个工匠花了小半个月才造好了第一架水车,秦陌和杜衡到的时候,八九个精壮的年轻人正在“嘿呦嘿呦”喊着号子,他们拉绳子的拉绳子,扶底座的扶底座,一座巨大的形似摩天轮的水车慢慢站立在了沧浪河上。 杜衡仰着头看着那巨大的支架,口中不住地发出惊叹声。 “妙!妙啊!七小姐你是如何想出这个东西的?” 秦陌静静地看着那座前世她也只是在书中见过的水车,闻言只是但笑不语。 火龙珠她在离开轩辕山的时候留在了山洞里,她担心乌渠权找不到,所以开启了它最小的能量。她估摸着最多十天,乌渠权一定会找来轩辕山,火龙珠短短十天的开启应该起不了什么作用,她已经做好了无功而返的打算。 没想到无心栽柳,就是这短短几天的能量,竟然能让轩辕山的积雪化成的溪流直到今天还在涓涓地流淌,大大地解决了松安第一季稻子的灌溉难题。 可她也不能抱着侥幸的心里,这些溪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干涸了,所以她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来了杜衡商量挖水渠造水车的事情,并且接连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地凭一点残留的印象画出了水车的构造图。 水车终于安置妥当,人们慢慢地转动它巨大的轮子,一桶一桶清亮的河水源源不绝地从沧浪河灌进了水渠。干涸的水渠宛如一个渴极了的人,“咕咚咕咚”贪婪地吞咽着沧浪河里的水。 远处的梯田里又是一片绿油油的新苗,正在努力地舒展着向上生长。田间陌上是忙忙碌碌的农人,大家都在为新一季的稻谷卯足了劲。 秦陌看着这幅景象,心中忽然涌出了一种家国安宁的美好愿景。这种感觉陌生而热切,像是习武之人忽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四肢百骸奔流着一股汹涌的,暖洋洋的气息。 前世她活在一个美好的太平盛世里,所有情绪都是关于个人的,利害计较得失也都是关于个人的,很少会有思考家国大义的时候。 可是现在,她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时空,本来对于家不家国不国的并未放在心上,家负了她,国也不是她原来的国。 可是原本的秦陌身上流淌的毕竟是大炎的血。 没有了大炎就没有松安,没有松安就没有周家庄,没有周家庄她们世外桃源一般的小院也将不复存在。 皮将不存毛之焉附,覆巢之下无完卵。 更何况还有这些百姓。 一阵风吹来,掀起秦陌斗笠上罩着的面纱。那边原本围着水车庆祝的人们看到这一幕一时不由看呆了。 杜衡注意到这些,轻咳一声,像个老父亲护崽子一般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替秦陌把面纱拢好。 “七小姐,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 秦陌点点头。 用过晚饭,秦陌照例来到了培育秧苗的暖房,里面除了这些秧苗还有一些珍贵的花木。 当她转过一株一人高的茶花时,忽然看到前面还未发芽的水稻种子前佝偻着一个身影。 “谁在那里?”她警惕地问道。 那个身影一僵,慢慢地转过身来。 “李婆婆?” 秦陌蹙眉,这个李婆婆正是周家庄唯一的那个秀才李秀才的娘。 她怎么会来这里? 李婆婆讪讪地开口:“七小姐。”话音刚落,她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李婆婆你这是做什么?” “七小姐求求你也让我们去种稻子!” 李婆婆边说边哭。 李秀才自从十五岁考中秀才后就屡试不第,可他却不甘心,媳妇也不娶,更不从事任何生产,每天埋头苦读,为了三年一次的上京赶考已经花光了老太太所有的积蓄,两人的生活每况愈下。李婆婆说她也是无奈之下才会来求秦陌。 秦陌小心地扶起了李婆婆,并吩咐流殇拿来五个银叶塞到她手里。 “种子和地都是朝廷派发的,我小小一个官宦人家的庶女,哪里说得上话!你我算是相识一场,帮不了你什么,这五个银叶你先拿去救急。听说朝廷在每个乡里亭都设立了登记造册之处,你先去登记试试,到时候朝廷自会给你安排种子和土地的。” 李婆婆听罢也不再坚持,接过银叶千恩万谢地走了。 第五十八章 断螽散 看着李婆婆消失在了大门口,流觞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姐你为什么要给她银叶而不直接让杜大人给她块地呢?” 秦陌拢了拢袖子,斜睨了她一眼:“傻丫头!” “小姐,这老太婆有问题。”曲水也跟随着秦陌的视线朝望去,跟秦陌有几分相似的脸上,两弯秀气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哦?哪里有问题?”秦陌望着她,眼中露出笑意。 “小姐你参与种稻这件事情全松安知晓的恐怕也没几人,她一个乡下老太婆,又是谁告诉她的这些事情?” 暮色降临,绯色的霞光笼罩了小院,一旁的金银花上开满了双色细长的花朵。 秦陌笑眯眯道:“万一她只当我和杜衡有私交,想让我替她去求个情呢?” “那她大可以大大方方地来求您,为何要偷偷溜进这暖房?而且,她是什么时候来这个院子的?” 秦陌笑意加深:“她一个老人家,也许进来的时候没有遇到人,误打误撞地走进了这暖房也说不定。” 曲水挠了挠头不吱声了,显然是被秦陌问到了。 就在这时,一道浑厚的嗓音忽然响起。 “大炎不同于月那,对待读书之人极为重视,特别是有功名在身之人,官府每月都有银子补贴,够他们娘儿俩吃喝了。进京赶考者更是可以申领盘缠,又何来花光她一辈子积蓄之说!除非这秀才整天花天酒地不务正业,可她刚才又说了,这秀才整日只知道读书,连媳妇都不愿娶一个,这岂非自相矛盾?” 秦陌扭过头,见来人正是杜衡,他负手站在一座藤蔓交错的花架子下,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 秦陌看着他终于不笑了:“所以,漏洞真的很多是不是?” 她拧着眉望向院外:“那她跑到我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忽然她仿佛想到了什么般,重新折返回了适才看到李婆婆时对方站立的地方。 果不其然,那一大片的稻谷上蒙了一层白色的粉末,她用手指沾了一点,正要放到鼻尖却被流殇一把拍落在地。 “小姐!小心有毒!” 秦陌笑了笑:“你忘了我是神医薛若怀的关门弟子了?这点小把戏奈何不了我的。”她说着重新又捻起了一点粉末放到了鼻尖。 断螽散! 被这种药荼毒过的植物表面看来无异,会继续生长,也会抽穗开花,但是却结不出任何果实。 好狠的手段啊!秦陌心中隐隐发寒。 这样的稻子种下去,几个月的忙活,最后只能收获一堆稻草! 秦陌连忙命流觞曲水提来干净的水将这些稻种清洗,浸泡。 这李婆婆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 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是朝中的政敌打击魏翊,还是敌国派来的奸细? 总不会是为了害她小小一介庶女! 直到这一刻,秦陌才真正觉出了这件事情的风险,看来她这里已经被人盯上了。 外面天渐渐黑了,杜衡这次来本就是找秦陌商量种子的事情,没想到却遇到这样的事情。 他神色凝重,思索片刻道:“七小姐,这些种子不宜放在这里了,我们挪个地方!” 秦陌望着那些差点被毁的稻种点了点头:“确实不适合再放在我这里了。” 送走了杜衡,秦陌又来到了花房,范成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抱着剑立在一旁。自从上次他瞒着秦陌的行踪,虽然乌渠权答应了秦陌放过他,但到底心里还是存了嫌隙。 范成风跟了他十几年,了解他的为人,一朝背叛,用不复用。 秦陌看到范成风嘴唇苍白,仿佛受了很重的内伤,不由关切道:“你受伤了?” 范成风道:“小伤,不碍事。” 这口气和乌渠权倒是如出一辙。 想到乌渠权,秦陌忽然朝范成风深深一拜,道:“先生为了帮我,见弃于义安王,这份恩情,秦陌永远铭感五内。” 说起来,自从范成风将她从轩辕山救下来至今,秦陌还没有郑重谢过他。 范成风却往旁边挪了两步,避开了秦陌这一拜。 他语气落寞道:“我帮你,是因为敬重姑娘你小小年纪,便知道一诺千金重,但其实,我这样做又何尝不是在背信弃义。” 秦陌歉然:“之前我并不知道周权就是义安王,否则也不会问你火龙珠的事情。是我让先生你左右为难了。” 范成风反问道:“你帮着杜衡种稻谷是为了要支援大炎和狄戎的战事吗?” 秦陌默了片刻,坦然道:“是。魏翊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这就是我承诺的报答。” 范成风道:“实不相瞒,我到你这里来之前,义安王曾答应过我,等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就放我自由。我跟了他十几年,陪他腥风血雨地厮杀,现在年纪也大了,想找个地方养老了,还望姑娘你能成全。” 秦陌心中震惊,却又觉得这一切仿佛都在意料之中。 她明白他的处境,也理解他要离开的无奈,于是也不再留,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荷包塞到范成风手中。 “我知道像先生这样的人物,送钱未免俗气,但江湖路远,柴米油盐皆需要钱。你护我一场,我现在能给你也只有这个了,还望先生不要推辞,让我心里也好受一点。” 范成风也不再推辞,双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荷包。 “你既然要帮魏翊,就要做好和义安王决裂的打算,此中凶险想必你心里也有数。我这一去,你身边就两个小丫头,关键时候护不住你。你若相信我,我在江湖中有一个旧时,姓徐名青松,武艺不再我之下,由他来当你的护院,我也走得安心。” 秦陌听罢再次朝范成风一拜:“如此,就多谢先生了。” 第五十九章 立夏庙会 范成风走了没两天就到了立夏,松安县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立夏庙会。 这一天几乎全松安的家家户户都起了个大早,女人们早就收拾出了家里农暇时积攒下的手工活,而男人们则打包了地里的农产品,准备拿到到庙会上去卖,顺便买回一些平时需要的日用品。 一些走不开身出门的,早早就托了关系好的左邻右舍帮自己代买代卖。 里面还夹杂着一些江湖卖艺的,和一些走街窜巷的小商小贩,这些人平时活跃在一些繁华的大都市里,也就在这么几个特殊的节日里会出现在松安。 他们带来了紧张刺激的表演,时兴的廉价首饰,布料,麦芽糖,糖人,没有字的小画册,等等一些深受松安百姓喜爱的小玩意儿。 每当这个时候,一户人家往往都会选出一个代表去赶庙会,被选中的人满脸喜气洋洋。特别是小孩子们,简直比过年还开心,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吵着要跟随家里的大人去赶庙会。没去成的能在家里哭半天,哭累了,就跑到村头眼巴巴地等着大人回来。 秦陌身边的两个小丫头,平时数曲水胆最大也最爱玩,可是大概去年在魏府被吓到了,这次也不吵着要出门了,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栽花种菜。 倒是秦陌,一大早的就穿戴整齐了准备出门。 “小姐这是要去赶庙会?” 流觞端着茶走进来,看秦陌这幅装扮,不由吃惊地问道。 不同于这个年纪的小姐们,秦陌一向就不爱热闹,最讨厌往人堆里扎,平日无事,一个人能看一天的书,种一天的花,爬一天的山。她自得其乐,从来也不觉得无聊。 流觞进门的时候,秦陌正摆弄着那顶怎么都戴不好的斗笠,闻言随口道:“不是去赶庙会,不过也差不多。” 流觞见状放下了手中端着的茶盏,笑着走上前帮秦陌戴好了那顶斗笠,又替她放下了纱帘:“都立夏了,现在中午日头大,小姐仔细别晒到了。” 秦陌看着铜镜中戴得端端正正的斗笠,不由笑道:“真奇了怪了,这斗笠仿佛只听你的话似的,任凭我怎么都弄不好。” 流觞也跟着笑起来:“这本来就是我的活啊!” 秦陌临走前对流觞说:“晚上我要吃糖醋鱼。” 秦陌确实不是去赶庙会的,准确的说她是去监工的。自从第一架水车造好,杜衡和魏翎信心大涨,连带着魏翊在信中也显出了对此事的重视。 之前诸九王谋逆,恰逢狄戎使者来访。秦陌后来每当回想此事,包括乌渠权在宴席上的隐忍和发作,她都觉得这可能不是一个巧合,搞不好狄戎就是乌渠权的一个幌子,他早就想除掉诸九王了。 要知道自从乌渠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拾了诸九王之后,凉川就被狄戎攻破了。 要说这之间没有什么联系,秦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可是这些她没有办法告诉魏翊。 万一魏翊问起来她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她该如何回答?说她夜闯冬宫?说义安王乌渠权一早就认识她,不但带着她出逃,还为了她将火龙珠留在了轩辕山? 这些都是秦陌心中无法告人的秘密,甚至连流觞曲水,她都不曾透露。 凉川是大炎东部一个重要的军事重镇,它和狄戎之间隔着一座不比轩辕山逊色多少的乌拉山,乌拉山纬度高,更是终年积雪几乎不可翻越。而它和月那之间则相隔着一片绵延千里的密林。林中弥漫着常年不散的瘴气,据说从来没有人能活着从里面离开。 此次之所以能被攻破,是因为狄戎的士兵仿佛从天而降,凉川的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没有人知道那些狄戎人是如何出现的。 凉川失守就等于打开了大炎的东门,敌军若踞守在此则大炎将再无宁日。 魏翊听到消息后连夜点兵,他带领十万精兵奔赴到了离凉川仅一江之隔的知坞。 要说魏翊现在最缺什么,那自然是粮草了。 是的,凉川失守,意味着战局被狄戎硬生生扭转了过来,他比原来更缺粮草了。 所以秦陌这里更加不能掉链子。 自从发现李婆婆在水稻种子上下毒以后,秦陌就已经想好了引蛇出洞的方法,可是凉川的失守硬生生打乱了她的节奏。 她一路无话来到了建造水车的沧浪河边,工匠们正在紧锣密鼓地赶工,伐木的伐木,推刨的推刨,凿眼的,打线的。而不远处山脚的空地上此时聚满了前来赶庙会的民众,又是另一派热闹景象。 杜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前几天起就忧心忡忡地开始布防。人流从哪里进,哪里出,哪里可以折返,哪里可以疏散,早已一一标记清楚,并安排好人手到时候定点维持秩序。 秦陌听魏翎说来不禁啧啧称赞,这杜衡就是放在现代,也绝对是个高级管理者。 “秦陌……” 魏翊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了起来。 秦陌收回在那些水车零件上的视线,疑惑地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下药的老太婆是什么来路?” 秦陌眼神暗了暗,她收回视线,转向了身侧碧波如镜的沧浪河。 仿佛过了许久,只听她用很轻的声音说道:“想过。” 怎么没有想过,早在杜衡提醒她大炎秀才的待遇时她就想到了。大炎重视读书人,那哪里不重视?自然是月那。月那人重武轻文,向来瞧不起读书人。至于狄戎,狄戎没有秀才。 范成风走之前提醒过她,既然要帮魏翊,就要做好和乌渠权决裂的打算。 乌渠权虽然在轩辕山表现出了对她的几分在乎,但这点在乎在他的江山大业面前,想必是不值一提的。 魏翎惊道:“你也认为是朝中那些跟我兄长不对付的老匹夫从中作梗?” 秦陌白了他一眼:“你的格局就不能打开一点?朝中那些老臣,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他们又不能未卜先知,知道秦陌会帮魏翊筹集粮草,提前那么久在周家庄这样一个谁也瞧不上的地方布下对付他的眼线,能这么做的,必定是对边境有所图谋之人。 第六十章 山崩 秦陌站在沧浪河边呆呆地想着这些,忽然一阵“呜呜呜”的哭泣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逾六旬的老翁正缩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抹眼泪。 “老人家你怎么了?”秦陌弯下腰关切地问道。 老翁犹自哭个不停,他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儿子……前两天上山砍柴……谁知却再也没有回来……” 秦陌诧异:“上山砍柴?是哪座山?” 松安大大小小的山她爬了很多,搞不好就是她曾经爬过的某一座,可是她一个姑娘都能毫发无伤地回来,更何况是一个成年男子? 老翁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朝正在举办庙会的地方指去,顿了顿,他睁着朦胧的泪眼又将手抬高了一些角度:“就是那座山……我儿子在里面砍了十几年的柴,从来没出过事,怎么这次就一去不回了呢……那些杀千刀的都说他叫野兽叼走了,可是那座山里明明连野猪也没有几头的……” “那你上山去找过吗?” 老翁哭道:“怎么没有?我在里面找了一天一夜,可是什么也没找到……” 自从发生李婆婆事件以后,秦陌的神经就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此时乍闻这事,就觉得有蹊跷,可是一时又说不出来哪里蹊跷。 就在她想着要怎么先安慰这个老翁,等晚些时候找杜衡派人再去找找等时候,忽然水车那边传来一阵巨响。 秦陌猛地朝那边看去,只见第一架已经造好此时正在咕噜咕噜汲水的水车像一个喝醉了酒的巨人般在她眼前轰然倒下。 那些精巧的木质结构在地上摔了个稀烂,成了一堆无用的木块。 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大地都跟着晃动起来。 那边赶庙会的百姓都被惊动了,大家也不买东西了,循声望去,纷纷瞠目结舌,瞬间整个世界静得出奇,连风声也听不见丝毫。 短暂的震惊过后,秦陌拔腿就朝水车跑了过去。 怎么回事? 明明一直转得好好的,底座自己也反复确认过再牢靠不过,怎么会忽然就散架了?在水车底下忙碌的那些匠人们有没有受伤? 秦陌心神俱裂。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自己托大了,是图纸出了问题?还是松安等地质太过松软,根本支撑不起这样大的东西? 跑向水车的那短短几十米路,秦陌觉得像是跑完了一生那么漫长。 如果说水车出了问题,那是不是开渠倒灌的计划也要跟着泡汤? 她急着想要一探究竟,可是还未等她赶到跟前,背后紧接着又传来了一阵仿佛天塌地陷般的轰鸣。 秦陌被震得耳朵里传来阵阵刺痛,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身子一轻,一个陌生男子带着她凌空飞到了沧浪江中的一艘小渔船上。 小渔船被这整耳欲聋的声音震得不住地晃动,秦陌堪堪站稳,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地面腾起了一朵巨大的土黄色的云。 她盯着那朵云,一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朵云隔绝了人的视线,仿佛地狱里的催魂符,久久不肯散去。秦陌觉得自己的心脏砰砰砰地仿佛要破胸而出,心中强烈的不安几乎要将她吞没。 她拒绝去想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团土黄色的云。 终于,那座塌掉了半边的山在重重腾空而起的尘土中慢慢进入了她的视线。 山脚下除了尘土和山石,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水车,没有工匠,没有庙会,没有欢欢喜喜来赶集的人。 什么都没有。 被倒塌的那半座山埋得干干净净,仿佛片刻之前的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是一场华丽的海市蜃楼,是秦陌一厢情愿的错觉。 若不是关键时刻这个陌生人相助,带着她逃到了沧浪江里的这艘小渔船上,恐怕埋在下面的人里面也有她一个。 “不!” 过了许久,秦陌这才悲痛欲绝地喊了出来,五感一度失灵。 这是她前世今生第一次目睹这种血淋淋的大型灾难,太痛苦了,仿佛整个灵魂也被这场山崩给掩埋了。 秦陌面朝着庙会的方向,“噗通”一声跪到了船板上,船上还有一些没有清理干净的螺壳,硌在膝盖上,可是她仿佛无知无觉。 忽然她觉得喉头一阵腥甜,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喉咙里喷涌而出,她趴在船沿上,殷红色的血滴入碧绿的沧浪江,瞬间消失无踪。 “姑娘!”陌生男子急切地唤道。 秦陌仿佛游魂一般,半天才回过神来,听清了对方在说什么。她冲着他凄然一笑:“什么都没有了……” 一句话还未说完,她就昏了过去。 徐青松迅速上前扶住了她纸片般单薄的身影。 他应范成风之托来到了松安,谁知初次见面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徐青松一早就认识了范成风,知道他就算在陪着乌渠权卧薪尝胆时那般艰难的境遇里也从不轻易开口求人,所以在得知他这般郑重地相求自己来护卫的人竟然只是大炎一个不受宠的将府庶女时,心里还是有些不情愿的。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值得他出手? 可是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姐,又是这般花一样的年纪,不是应该待在深闺里和小姐妹吟诗赏花买胭脂游园么?最不济也应该待在闺房里绣花,这些天灾人祸的又与她何干,竟然能让她急得吐血? 第六十一章 碑文 薛若怀云游前担心松安不太平,秦陌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万一有点什么,自己又不在,所以把身上仅剩的三粒驻魂丹都留给了她,嘱她关键时候服用,可以用来救命。 其中一颗在轩辕山时,她拿来救了乌渠权,另一个在范成风走的时候,她放在了送他的装金叶的荷包里,本以为最后一颗再也用不到,没想到终于用来救了自己。 秦陌这一觉直睡了七八个时辰,直到第二日黎明,这才悠悠转醒。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她又回到了之前的世界。应该是辞职前,她在病房查房,忽然整个楼都开始晃动起来,天花板的集成吊顶一块块往下掉。病房哀鸿一片,大家四处逃窜,跑得动的往门口挤,跑不动的也拼命往外挪动,最后摔下床来。 秦陌抱着病历,无助地看着这一切,她不知道要先去救哪一个。 正在这时她觉得自己白大褂的一角像被什么东西扯了扯,她低下头一看,是一个小男孩,眼睛很亮,他仰头望着她。 “姐姐我害怕,姐姐你带我走好不好?” 你带我走好不好? 她多想带他走,可是她无能为力。 秦陌豁然睁开了眼睛,梦中的一切还在刺痛着她的心,牵扯得掌心也跟着刺痛起来,她死死地捏紧了拳头以此来缓解这种强烈的不适。 “小姐你终于醒了……” 曲水一下子扑到了她跟前嚎啕大哭起来。 秦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没事。” 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 流觞立在她的床前,两只眼睛早已哭得又红又肿,像只兔子。 晕倒前的一幕幕忽然在秦陌眼前再次浮现,她只觉喉头一阵哽咽,道:“难为你们在这里守着,我没事了,你们赶紧去歇着!” “姑娘……” 隔着一扇屏风,外面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阁下是?” 秦陌问道,眼睛却是看向流觞曲水。 曲水连忙解释道:“这位是徐青松徐先生,他说是范先生举荐他来做小姐护院的。” 徐青松…… 秦陌想起来范成风离开之前是提到过这个人,于是对屏风外虚弱道:“既是范先生举荐的,徐先生以后就是自己人了,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徐青松轻咳一声道:“遇难者家属在和官府挖尸体的时候,挖出了一块碑。” “一块碑?什么碑?” 秦陌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块很普通的碑,不过上面刻了一句预言。” 徐青松嗓音低沉下来。 “什么诗?” “立夏万鬼哭,秦氏……东西路。” 立夏万鬼哭,秦氏东西路? 秦陌呆呆地念了一遍,瞬间整个人如坠冰窟。 立夏万鬼哭,指得应该就是这场山崩的灾难。全松安被埋了多少人秦陌不知道,不过看那天一眼望过去黑压压的全都是人头就可以估摸出,大概和现代一场大型演唱会的人差不多了。 秦氏东西路。 东西路。 “陌”的意思就是田间东西走向的小路。 秦陌上面三个姐姐,秦柔,秦瑶,秦舒,每个人的名字都寓意美好。只有她,田间小路。这样普通低贱到不值一提。 “秦氏东西路”分明就是指名道姓地在说她。 正说着,魏翎忽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也不顾青天白日擅闯女子闺房的忌讳了,劈头说道:“秦陌我给你准备了马车,就在外面,你收拾收拾赶紧上车!离开松安,越快越好!” 秦陌看着他急切地样子,心中不由越来越沉:“是因为那块碑?” “你知道了?哎呀没时间说了,赶紧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魏翎急得就差上蹿下跳了,他一把扯过流觞推到秦陌床前:“快给你家小姐把衣服穿上!快点啊!我在门口等你们!” 他说着又旋风一般出了门。 秦陌当下也不迟疑,这碑文指向如此明显,分明就是冲着她来的。 只是她衣服才穿好,魏翊又冲了进来。 他面色凝重:“后面有没有路?我们从后面走!” 曲水连忙点头:“有!” 他们来到了后面,刚走到那株辛夷花前,忽然从院墙外丢进来密密麻麻的石块。 “糟了!”魏翎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后面的路也被堵死了。” 他们又重新退回了屋内。 霹雳啦的石块砸在门上,像是下了一场冰雹。 “秦陌!你这个扫把星!赶紧滚出来!” “秦陌我要你为我儿子陪葬!” “你还我爹爹的命!你还我阿姐的命!” …… 院墙外群情激愤,秦陌透过轻薄的窗纱往外看去,那些人有秦陌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认识的人里有在绿柳荫下和她闲话家常过的,也有受过她恩惠的。 不管往昔如何,此刻却都无一例外地用最恶毒地话来诅咒着她。 秦陌想说,她一个小女子哪里有这么大的能耐,可是她明白,现在就算她浑身长满了嘴,恐怕也没人愿意听她的说辞。 这块碑文简直就是把她和这场灾难钉死在一起了。 真恶毒啊! 毒到秦陌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辩驳。 如果李婆婆就是乌渠权的人,那么这场因势利导是不是也是他一手策划的呢?她知道会因为帮魏翊而和他决裂,但真的要做到这种让她万劫不复的程度吗? 秦陌的眼神迷惘起来,看起来可怜巴巴,像是某种柔软的小动物。 魏翎见惯了她嚣张嘴毒的样子,此时见她这样,不由心中不忍,他磕磕巴巴地说道:“你……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小院的门已经被激愤的民众撞开,他们踩烂了秦陌精心种植的茶花,打落了爬满院墙的藤蔓蔷薇,踢碎了用来装饰小院的陶土罐。 他们仿佛一架推土机,所到之处,一切都被夷为平地。 “秦陌你滚出来!” …… 那株前年除夕放烟花时不小心被烧毁了半边,今年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槐花树也被愤怒的人群推倒在地。 混乱之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烧死她!” 那些百姓像是受到了蛊惑般,也跟着叫了起来。 “烧死她!” “烧死她!” “烧死她!” …… 有人已经点燃了火把,大家人传人,眼看就要将房屋点燃,流觞早就怕得躲到了秦陌身后,曲水强自镇定,只是抓着棍棒不停颤抖的手出卖了她。 魏翊和徐青松一人提刀一人持剑挡在了她们的身前。 “魏翎,徐先生,你们让开。” 就在大家都在想着万一那些疯狂的百姓冲了进来,他们要如何才能防御的时候,秦陌忽然十分安静地开了口。 第六十二章 火刑 秦陌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以这种人人恨不得得而诛之道方式在这个世界名声大噪。 她“吱嘎”一声推开了小院的门。 在她身后,魏翎、徐青松、流觞和曲水皆双目通红,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了出去,然后又看着她慢慢回过身。 她一一看过他们每个人,仿佛在跟大家道别,然后再小心地把门关好,把他们挡在了里面。 事已至此,她一人赴死,总比拖着他们和她一起下黄泉的好。 上次中了欢沁的毒性以后,她潜心钻研,费尽心力改良了这种毒药的毒性。 想当初薛若怀死乞白赖收她为徒,倒也真的教了她不少东西。若不是他,以秦陌以前世学习西医的思路,是连想都不敢想要去改造一种毒物的。 只是她当初改造欢沁,纯粹为了好玩,并不曾料到有一天会以这种迫不得已的方式用在她最珍视的那些人身上。 秦陌静静地走到了人群前,一阵风吹来,扬起她洁白的衣角,她的脸色也如这衣角般,苍白到透明,仿佛风再稍微大点就会把她吹散了。 有的人不禁开始怀疑,这样一个美貌柔弱的姑娘,真的有这么大的能耐可以咒死这么多人? 忽然人群后不知道谁又喊了一句:“烧死她!” 百姓们在这句话中再次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大家想着自己死去的亲人,把满腔的悲愤都发泄在了她的身上。 有人带头拔出地上的菜叶子丢到了秦陌的身上,这一举动瞬间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不知道是谁丢过来一块小石子,小石子锋利的边角擦过秦陌的脸颊,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秦陌迎风站在人前,她始终挺直了腰杆,嘴唇微抿,满脸的倔强之色。她明白,在这群已经丧失了理智的百姓面前,任何的求饶解释都是枉然。 她高昂着头朗声说道:“你们不是要烧死我吗?” 大家闻言纷纷停了下来。 她继续说道:“杀我祭天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呢?不说去清山寺,至少也要去你们亲人遇难的地方!不然岂不是白杀了?而且像我这种人,不找个得道高僧来渡化,你们就不担心我死后会变成厉鬼?” 屋内,流觞哭得快要背过气去,曲水则死死地咬紧了自己的下唇,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徐青松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握住,整张脸几乎都拧到了一起,就在刚才,秦陌为了保护她们独自一人去面对外面这些显然是被有心人的煽动的失去理智的百姓时,他忽然明白了范成风。 这样的一个人,能当她的护院,他要感谢范成风。 魏翎更是恨得要死,这死丫头,在聪明才智上压他一头也就算了,现在连在道德品行上都要压他一头,非要以这种方式让他自惭形秽一辈子不可! 屋外,那些百姓似乎被秦陌的一番话说动了,只听一阵喧哗,然后脚步声渐行渐远,不多时,整个小院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秦陌成功将那些暴乱的百姓引到了沧浪河边。 之前倒塌的山石已被悲痛欲绝的百姓挖开,只是挖出来的死者大多面目全非难以辨认。 此时天已经开始热了,杜衡担心这么多尸体腐烂会造成瘟疫爆发,于是做主集体火花了,然后在清山寺临时修了一座殿,专门供奉这些死者。遇难者家属都可以在里面为死去的亲人供奉排位。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百姓虽然悲痛,但想到亲人的亡灵得以供奉在了人人信重的清山寺,内心这才稍得宽慰。 杜衡这一举措雷厉风行,他趁着遇难者家属互相张望群龙无首之际,迅速地组织了火化仪式。 松安这里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心怀不轨的敌国间隙从中作乱,这些尸体如果拖着不处理,时间一长,要是瘟疫一旦爆发,那大炎就真是内忧外患了。 成千上百的百姓押着秦陌,浩浩汤汤来到了沧浪河边。 沧浪河依旧静静地流淌,温柔悲悯地旁观着两岸人间的这些草长莺飞世事更迭。 真是人多力量大啊,秦陌不由苦笑,送她上西天的火刑台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已经搭得漂漂亮亮。那些百姓似乎还担心她一会烧不透,连附近自家的草垛都抽了过来。 前世她是掉到水里来到了这个世界,希望这次在火里也能够回到原来的世界? 简直就像是一场玩笑。 她也不用人催促推搡,自己从从容容地走了上去。 从知道那块碑开始到走上火刑台,她想过很多次,究竟是谁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她死。而且是以这种臭名昭着永不翻身的方式。 枯树枝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像小时候去农村玩,也喜欢踩着枯树枝玩,听着这个声音就觉得很畅快很解压。人的心底其实都压抑埋藏着一种想要去破坏去毁灭的原始欲望。 终于走到了最上面,她转过身面向那些眼巴巴看着她的百姓,似乎只要她死了,他们就可以得到某些东西,或者某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那一瞬间,她有点恍惚起来。 之前内心觉醒的那种家国意识也开始跟着幻灭。如果说一开始帮魏翊是因为承诺,那么到后来完全是发自肺腑地想要去做这一切,她觉得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她每天能看到的那些人也是值得的。 可就是她之前觉得可亲可近的那些人啊,眼下可以为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恨不得喝她血吃她肉! 历史上那些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最终却被家国抛弃的英雄,他们的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他们临死之前真得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吗? 秦陌静静地望着那些满脸兴奋的百姓,嘴角弯起了一抹嘲弄之色。 “烧死她!” 不知道又是谁带头喊了起来。 “烧死她!” “烧死她!” “烧死她!” …… 震耳欲聋的狂呼声中,忽然冒出了几句微弱的,不和谐的喊停声。 有几个身穿粗布衣裳的大汉冲到了火刑台前,他们拼命地挥舞着双手,想要阻止这场狂欢。 秦陌自嘲地笑了,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出来想要救她,这是不是说明她这一世活得也不算太失败? 她定睛一看,来人正是周家三兄弟。他们之前因为秦陌嘱咐过要在官府面前好好表现,所以整天带着一家老小在田间忙碌,错过了这次立夏庙会。却也因此躲过了这一劫。 第六十三章 骂战 冬宫又恢复了叛乱前的优美肃穆。 闻心殿换了一批新的婢女和侍卫,之前的老人在叛乱中被诸九王的叛军杀得所剩无几,其余投降的也没有活过这场政变。 众人在闻心殿忙碌地穿梭,行动间却安静地只能听到偶尔刮过的风声和裙裾摆动的沙沙声。 闻心殿外有一条长长的白玉石台阶,一眼望过去简直看不到头,有一种要通往云霄的感觉。 台阶的尽头有一株巨大的凤凰花树,叛乱过后,这棵花树差点因为突如其来的严寒枯死了。 冬宫里每个人都在猜,火龙珠是不是在叛乱中丢失了。 直到几天前,被酷寒笼罩了近一个月之久的冬宫忽然又温暖了起来。 于此相反的,却是他们王的心情。他似乎并没有因为找回火龙珠而高兴,不但不高兴,简直可以用憎恨来形容。已经有宫人因为此事被乱棍打死了,冬宫里的每个人现在都活得比以往更加战战兢兢。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身黑衣的暗卫来到了凤凰树下,树枝上已经开始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芽。 暗卫朝着树下的那个人屈膝跪下,那人背对着他负手而立,闻言并没有回过头来,只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枝条。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那人的嗓音如古井般冷寂,他伸出手掸了掸新芽上那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举止温柔,仿佛触碰的不是一根树枝,而是自己十分珍视之人。 暗卫仍旧跪在地上:“启禀主上,事情都办妥了。” “哦,是吗?”那人说着回过头来,明明笑着,可是一双眼睛却如黑洞般仿佛可以吞魂噬魄,“松安现在不忙着种稻子了?” 暗卫愣了一下,然后小心地答道:“王弗和孟宗义联手炸毁了沧浪河边上的一座山,活埋了立夏那天前去赶庙会的大批民众,然后嫁祸给了主导此次种稻的那个秦府小姐,我离开的时候,松安正闹翻了天,想必这些人现在应该没有心思再去种稻了……” “你说什么?”乌渠权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那个暗卫的前襟,“嫁祸?” 暗卫心中战战兢兢,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一瞬间冷汗湿透了整个后背。 乌渠权显然怒极,下手极重,衣襟勒得那个暗卫一张脸涨得通红,不多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乌渠权丢开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边走边高声喝道:“来人,备马!” 沧浪河边,巨石凌乱的山脚下,蓦然出现了一个枯树枝搭建的高台,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巨大的鸟窝。 鸟窝前此时围满了人群。 周家兄弟张开了双手,老鹰护小鸡一般挡在了火刑台前。 周三婶盯着面前的人群,义愤填膺地说道:“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的,鸟本事没有,推卸责任倒是一把好手!七小姐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有能耐把一座山弄塌了?你!来,瞪我干嘛!就你!你他妈去弄一个试试!有本事把另外半边也弄塌了,老娘这条命也赔给你!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但凡有这等能耐,还能放着炎都那金子般的大房子不呆,硬生生被家里嫡母欺负得跑到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去年大雪封山,你们有多少人吃过七小姐的救济粮!你们那时候是怎么千恩万谢的?恨不得把人家当观音娘娘供起来,这会子出了事就忘了?一群狼心狗肺,有娘生没娘养的狗腿子!被人糊弄两句,就把脑子也丢到十八里地外去了?” 周三婶叉着腰站在人群前,口若悬河骂得滔滔不绝,大有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气势。 偏偏她说得又句句属实,对面的那些人被她骂得纷纷抬不起头。 秦陌听着她在下面骂,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想哭。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这般维护的自己的,竟然只是一个受过自己一点恩惠的农村大姐,看来这世界也并非全是忘恩负义之辈。 她定了定心神,内心估摸了下,这会欢沁的药效应该过了,不知道临走前她给魏翎的暗示他明白了没有。当时情况太紧急,根本就没有时间慢慢部署,自己的小命现在可就全赖他的智商了。 底下周三婶越骂越精神,战斗力十足。她也不只顾着笼统地骂,时不时也点名道姓地骂。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因为她自己的亲爹和一个侄子也在这次庙会中丧生了。提到爹爹和侄子,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众人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也有几个想要反驳的,但都在周三婶声如洪钟,逻辑严密的反击中败下阵来。 秦陌心底大为佩服,很显然周三婶一个农村大姐也没学过什么同理心,谈判技巧啥的,但这些东西她却可以信手拈来。不得不说吵架也需要天赋,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吵得这样所向披靡的。 更让秦陌感动的是,她也是才知道周三婶也在这次灾难中痛失亲人,但是她却依然选择无条件站在了自己这边。试问这种时候还有几人能做到这样? 周三婶的骂战大大拖延了秦陌留给魏翎的时间。 等到他和杜衡带着兵马赶到的时候,周三婶才刚刚开始了第三轮骂战,她见杜衡带着大批人马赶来,心知有了救兵,不由暗中喘了口气,扭过头给了秦陌一个鼓励的眼神。 秦陌冲她点点头,心中十分感动。 魏翎见秦陌没事,不由松了口气,他转而黑着脸在在人群中一番扫视,然后指着某处,手一挥,身穿铠甲的士兵便冲了过去。 秦陌早已知道魏翎看似幼稚,其实是个十分有能力的将领,此时见他现场指挥,不说话黑着脸的时候竟然有了几分魏翊的样子。不由感叹,果然是亲兄弟。 人群中一个戴着个斗笠之人,见状飞身而逃。竟然是个高手! 魏翎一声冷笑。 笑话!有他在,还想跑? 他跃身追去,那人轻功明显不如他,没几步就叫魏翎赶上,于是索性回过身来从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边战边逃。魏翎只想着拿人,没考虑太多,却不想对方正一步步朝着秦陌的方向而来。 第六十四章 要挟 火刑台搭建之处,一面是沧浪河,一面是乱石堆,一面是那座倒掉半边的山坡,只剩最后一面却又被一层又一层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此处抓敌简直就如瓮中捉鳖。 所以当那人渐渐不敌魏翎之时,除了束手就擒,似乎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魏翎这么想,其余在场之人这么想,甚至连杜衡也大意了。只有秦陌暗暗有了几分担忧,不过她担忧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万一那人要狗急跳墙了会不会对魏翎使出什么阴招。 那人且战且逃,似乎是被魏翎逼得走投无路之下才一步步靠近了火刑台。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闪出一人,她身穿海青色的道袍,指着杜衡大声质问道:“这个狗官,他通敌叛国!你们这些日子幸幸苦苦种的稻子,自己留下了多少?剩下的都叫这个狗官偷偷孝敬给狄戎去了!” 她这一声吆喝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连魏翎都不由地朝她瞥了一眼。 秦陌心中却跳了跳,这不是王弗?这段时间太忙,她几乎都快要忘了松安还有这等人物了!她怎么也出现在了这里?她这般信口胡诌往杜衡身上泼脏水的目的又是什么? 秦陌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正在这时,魏翎对面那人忽然抖开软剑就朝他面门而来,魏翎连忙后退,那人却不恋战,转而飞身上了火刑台。 等到魏翎反应过来那尼姑一番胡扯只为调虎离山的时候,秦陌早已被对方拿捏在了手中。 魏翎气得一把摔掉了手中的剑,他冲着那人吼道:“你放开她!你要敢伤她一根头发丝,小爷我扒你皮!抽你筋!挖你祖坟!” 杜衡也急得双手乱舞:“这位好汉,有话好好说,你想怎样都可以商量!你放开七小姐!唉你轻点啊!” 只听人群中王弗一声冷笑。 “看乡亲们!他们只关心那个妖女,你们亲人的性命算什么?” 王弗满脸的大义凌然,这一刻她仿佛变成了正义的化身。 “你们可知道这位秦七小姐的爹是谁?那可是大名鼎鼎的秦煜将军!众所周知,秦煜一直都是魏翊的爪牙,眼前这位公子就是魏翊的亲兄弟!看到了!他们官官相护狼狈为奸!他们哄着你们拼死拼活地去种稻子,你们自己吃了几口?剩下的都被他们孝敬给了狄戎的皇帝!不然你们以为凭咱们大炎这样的天府之国会打不过北边那些野人?都是叫这些人害得!他们不仅害了咱们大炎,还咒死了你们的亲人!” 魏翎气得额头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他风一般来到了王神婆的身边,一把掐住了她的咽喉:“你胡说!” 秦陌暗中叹了口气,这个魏翎也太沉不住气了,这个时候怎么能发火?这一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不就又中了对方的激将法? 果然,只听王弗继续说道:“看,我戳破了他们的阴谋,他们急着要杀人灭口呢!” 本来已经在周三婶一番怒骂中动摇了的百姓,此时心中的怒火又被王弗重新点燃。 不,他们比原来更加愤怒了。 因为这件事已经不单单只涉及到遇难亲人了。 一面是素来在松安百姓中很有威信,此时更是舍身忘死地站出来为大家主持正义的王神婆,一面却是咒死他们亲人,剥夺他们劳动成果,更是通敌卖国的秦陌魏翎等人。 在场百姓几乎一边倒地站到了王弗这边。 “放开她!卖国贼! “放开她!卖国贼!” “卖国贼!卖国贼!” …… 大家的叫喊声整耳欲聋,塌了半边的山上又有一些碎石子滚落下来,众人见状不由齐齐倒退了几步。 秦陌心中焦急,可是此时被人拿刀架在了脖子上,什么也做不了。那人更是在魏翎掐住王弗的时候,手中的刀跟着紧了紧,秦陌觉得脖颈处的皮肤一阵刺痛。 这个魏翎,他要是下手再重点,自己恐怕立时三刻就要血溅五步了。 忽然,她的视线和杜衡在空中相撞,秦陌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在王弗身上打了个转,又朝着自己身后瞄了瞄。 杜衡不愧是只老狐狸,瞬间就懂了她的意思。 他几步上前简直是用掰的,一根根撬开了魏翎如铁焊般掐在王弗脖子上的手指。 他接着对王弗一躬到地。 魏翎气得简直想踢他:“你脑子坏了?你对着这个妖言惑众的死尼姑拜什么?还说别人是妖女,我看这全松安就她最妖!一个出家人搞得妖里妖气,也不怕佛祖倒胃口!” 杜衡不理他,他笑眯眯地对王弗说道:“那依神婆娘娘您高见,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来赎罪呢?” 王弗一双眼睛在杜衡身上滴溜溜转了两圈,然后又故作不经意地朝秦陌身后那人看去,这才朗声道:“自然是烧死那妖女,归还大家的粮食了!” 她本来还想说接下来你们自己上京请罪。可转念一想狗急了还跳墙,把他们逼急了搞不好一事无成,于是后半句便硬生生忍了下来。 她以为依照往日杜衡这种万事和稀泥的态度,肯定还会讨价还价,她甚至已经想好,实在不行就先烧死秦陌。 世人都道松安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能种出稻子来都是杜衡和魏国公府的功劳,其实大家不知道,这个秦府七小姐才是其中的关键。 没有她,凭杜衡和魏国公府就能在松安种出稻子来?而且还种了一季又一季? 他们要真有这能耐,来松安这些年,眼见着百姓借高利贷的借高利贷,饿死的饿死,那时候怎么没有带着大家种出一粒稻子来?偏这秦府小姐一来,梨雾白也问世了,稻子也种出来了? 烧死了秦陌,松安便再也弄不出什么夭蛾子来。到时候主上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看狄戎大败大炎,然后再坐收渔翁之利,等他一统天下之时,自己和义哥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谁知杜衡却前所未有的干脆起来,只见他大手一挥:“好,就听神婆娘娘的!来人,点火!” 有士兵小跑着递来了火把,杜衡接过火把就朝火刑台走去,竟是要自己来点火。 第六十五章 错失 眼见着杜衡一步步朝火刑台走去,饶是魏翎也瞧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明着问杜衡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能一面盯着那尼姑,一面留意秦陌那边的动静。 杜衡要真的点着了火刑台,他立马就飞去救人。 王弗冷眼看着杜衡的举动。 虚张声势罢了!他以为这样自己就会害怕?那上面可是秦陌,烧死了她,看他怎么跟秦煜交代!别说秦煜,就是魏翊,破坏了他的军粮大计,也绝对饶不了他! 当杜衡离火刑台越来越近,王弗心中却也越来越不安。她茫然地朝台上那人看去,可是隔着一层面纱,她什么也看不见。 “烧死她!烧死她!” 人群又开始疯狂地叫喊了起来。 王弗又朝魏翎看去,她就不信以这小子适才的表现,他能眼睁睁看着秦陌烧死。 可是魏翎一见她脸上的急色,瞬间了然,于是笑眯眯地回望着她。 王弗气急。 “等等!” 就在杜衡手中的火把快要碰到火刑台的枯树枝时,她终于没忍住开了口。 杜衡回头:“等什么?” 王弗眼神闪烁:“你们要烧死那妖女我自然没意见,可是不能累及无辜。” “累及无辜?”杜衡笑着反问。 “台上那位英雄帮着大家捉拿妖女,自然是无辜之人,不但无辜,我们还应当好好感谢他!” “哦?”杜衡故作吃惊,“看来神婆娘娘很看中这位英雄了,既然是位英雄,那敢不敢露个脸呢?” 秦陌身后那人却不动如山。 王弗见状连忙说道:“人家英雄做好事不留名,犯不着露脸。” “是犯不着呢,还是不敢呢?” “自然是犯不着,你以为人人都跟你这卖国贼一样。” 杜衡微笑着看向她,语气听起来十分和善:“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卖国贼,说那些收上来的稻谷都叫我拿去孝敬了狄戎,你有什么证据?” “我……”王弗的脸微不可见地红了红,很快,她又正义了起来,“还要什么证据?乡亲们,这些可都是佛祖告诉我的!” 周三婶啐了她一口:“我呸!你可拉倒!佛祖什么都告诉你,怎么没有告诉你这山会塌?还是你知道了故意不告诉大家?” 围观的人群忽然被周三婶点醒,他们纷纷问道:“对啊,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你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大家?” “你为什么不说?那可是几万条人命啊!枉我娘生前那么信你!” “我……我……”王弗仍旧强自挣扎,“佛祖说……天机不可泄露!” 周三婶终于愤怒起来:“不可泄露你妈!什么都叫你说尽了,怎么都是你有理,要不是你一天到晚在这里装神弄鬼,我那可怜的儿子就不会死了!可怜他死得时候才刚满五岁……” 这些年,大家对王弗也时有怀疑,只不过看其他人那么虔诚,于是都只是暗地里怪自己不够虔诚,所以才不能得福报,并不是她王神婆不够灵。 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在这样的公开场合质疑她,一时间,本来就心存怀疑的人跟着纷纷质问起来。 王弗一时慌了神,而众人越是见她慌神,就越是怀疑。 王弗这些年在松安建立的威信瞬间如摧枯拉朽般倒塌。 杜衡见这把火烧得差不多了,终于命人拿住了王弗。他指着火刑台上拿捏着秦陌的那人,一改往日和事佬的面孔,厉声问道:“说,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那人一见官兵就跑,你们究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王弗咬紧了牙关,任凭杜衡如何逼问,硬是不肯吐露一字。 台上那人这时终于开了口:“你们放开她!不然我现在就杀了这小妖女!” 那人拿剑的手又紧了紧,剑刃上已经见了红。 “你不要动她!”魏翎急得冲那些押着王弗的士兵大喊,“你们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把人给放了!” 就在这时,只见孟宗义手中的软剑忽然像有了自己的意识,猛地朝台下飞去,稳稳地扎进了魏翎面前的土地上,直没入剑柄。 魏翎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那把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剑主人也随着剑飞了下来,狠狠地摔翻在地半天起不了身。 这天下,能有这等身手还有谁! 魏翎大喜,忙朝枯柴搭成的高台上看去,只见一人迎风而立,脸上虽略带风霜疲态,却也难掩那浑然天成的风采。 “哥!”魏翎开心得像个孩子。 杜衡也开心:“魏大人,你怎么亲自来了?” 立夏那天山忽然崩塌,杜衡还能勉强相信这是一个意外,但自从泥土中挖出那块刻有“立夏万鬼哭,秦氏东西路”的碑,他就知道这肯定是一个阴谋。 这场阴谋闹得这般大,并且直指秦陌,她一个小丫头值得谁为她布这么大一个局?对方的目的必定是打乱他们在松安开始实施的军粮之策。既然事关军粮,杜衡当下就写了封密函,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尚在知坞镇守试图夺回凉川的魏翊。 他之前还想着,魏翊身边能人众多,要是能派个把过来助他一臂之力那该多好,可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魏翊竟然亲自过来了,而且算算时间,他应该是一接到自己的密函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魏翊看着秦陌,目光黑沉沉的,似是有很多话要说,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辛苦你了。” 秦陌咧嘴一笑:“不辛苦!” 魏翊看着她,她还是一袭简单到没有任何装饰的衣裙,原本晶莹的脸上此时满是血污,只有一双眼睛依旧亮若星辰。她笑望着他,半字不提帮他种稻这件事情的艰难和凶险,那么坦荡无畏,仿佛这一切根本不足为道。 他目光复杂地从她满是血污的脸上下移,然后落在她仍旧涓涓往外冒血的脖子上。 他伸手一把扯下自己束发的发带,上前几步,在秦陌诧异的目光中,缠住了她脖子上的伤口。他姿态亲密,外人看来两人仿佛在相拥。 不远处的沧浪河上,一艘乌篷船静静地随着波浪左右摇晃,乌篷船边站着一位眉目冷峻的青年男子,他紧抿着唇,目不转睛地盯着山脚下,众目睽睽之中的那对青年男女。 少女抬头仰望着正为她包扎伤口的男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会发光,那向来冷静疏离的脸上此刻满是温柔的笑意。 那笑容如此明亮,像太阳一般让人不敢直视,却又如寒冰一样刺痛人心。 那些都是他没有见过,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一枚发簪在他的手中慢慢被碾为齑粉。 那是轩辕山里,她为他固定断掉的肋骨用的,他一直带在身边,片刻不曾离身。 此时却混着他掌心留下的血,一点一点,慢慢消失在了沧浪河永不停歇的暗涌之中。 第六十六章 赴死 魏翎呆呆地看着高台上的一幕,忽然他仿佛醒悟了什么似的,冲着那些他带来的兵将:“你们集体后转,看什么看!什么都能看?” 魏翎态度强横,一张俊脸却不自然的红了。 杜衡不由苦笑。这小魏大人,本来也没啥,他非要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边王弗见孟宗义被打翻在地再也没了动静,不由急了,她用力地在那些士兵手里挣扎着想要看看对方的伤势。 魏翊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王弗,你俩这些年在松安狼狈为奸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这次要不是你们太过心急自露马脚,我也拿不下你们!” 王弗一双美目仿佛可以淬出毒来,她凶狠地盯着魏翊:“你们凭什么这么说?” 魏翊轻笑了下,高声喊道:“来人!” 一群士兵抬着一框框混着泥土的黑不溜秋的粉末走了过来。 “这些是我们在山顶发现的火药。” “这些火药和我有什么关系!” 魏翊冷笑。 这时又士兵押上来两个五花大绑的伙计,他们嘴里被人塞了两团布,喉咙里发出呜呜哇哇的声音。 “这不是凤仙楼的王大头和李二麻子么!” 人群中早有人认出了他们。 魏翊面无表情地说道:“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们答什么,听到没有?” 那两个伙计缩在地上瑟瑟发抖,闻声忙不迭地点头。魏翊身边一直跟随的一个侍卫上前拽出了其中一人口中的布条。 魏翊指着那两筐黑泥,沉声问道:“你们可识得此物?” 魏翊声音并不大,可那伙计硬是吓得一个激灵,他点头如蒜捣,似乎还怕态度不够好,嘴里一叠声地说道:“认得认得,这是孟老板十来天前从黑市买来的火药,交给我俩看管的!” 王弗目眦欲裂地瞪着那个伙计:“你含血喷人!你们一定是被这姓魏的收买了!” 魏翊接着问道:“天底下火药都长得差不多,你凭什么认定这就是孟宗义买的?” 那伙计双手在胸前直摆:“不是的不是的,孟老板买得这火药跟寻常用来做炮仗的不一样,仔细看黑色里面泛着点红,这种火药威力很大!我之前偷拿了一点回家做炮仗哄家里小孩子玩耍,差点把院子都炸了!” “你胡说八道!王大头你一定会有报应的!”王弗犹自在那里喊道。 魏翊仿若未闻,他点点头,侍卫上前就要塞上那伙计的嘴,那伙计连忙说道:“大人我什么都招了,求您放过我家……”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堵住了嘴。 魏翊这才看向王弗:“既然这件事情和你无关,我也不为难你,一会我砍了孟宗义就行了!”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杀个人就跟杀只鸡一样。 王弗在他冷漠的声音里终于崩溃,她再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扑到了魏翊的面前:“不,你不要杀他!这件事情都是我干的!这两个伙计也都是听我的命令行事!孟老板完全不知情!” 魏翊冷笑:“孟宗义完全不知情?那这两个伙计可口口声声都是孟老板。” “不,孟老板是被我蛊惑,只是帮我买来了火药,他并不知道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 “你一个道姑为什么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因为她!”王弗的脸上已经渐渐有了癫狂之色,她猛得指向秦陌,“因为她!我恨她!自从她来了松安,老百姓们的眼中哪里还有我的存在!我嫉妒她,所以一定要让她身败名裂不可!” 秦陌听她这话说得奇怪,不由蹙起了眉头。自己和她根本八竿子打不着,自己又没盖庙出家和她争抢信众,她恨自己什么? 魏翊继续问道:“那块碑又是怎么回事?” 王弗哈哈大笑:“都能炸死这么多人了,提前埋块碑又有何难!” 魏翊见目的已达到,根本不在乎她具体说了什么:“既然你承认了,那就好办!”他说着挥了挥手,命人将她押了下去。 王弗却疯狂挣扎:“你放了孟宗义!我都招了,你放了他!” 魏翊根本不理会她的叫喊,眼见着她走远了,命人从沧浪河取来了一桶河水兜头将孟宗义泼醒。 魏翊负手走到了他面前。 “醒了?”魏翊的声音不怒自威,“王弗刚刚什么都招了。” 孟宗义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她招什么了?” “她说这一切都是她一人所为,与你没有任何干系。” 孟宗义目露讥讽:“想诈我?” “在场这些百姓可都听见了,我没必要炸你。而且,”魏翊忽然弯腰凑近用只有他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这件事情只要有人顶罪,证明与秦陌无关,别打乱我的计划就行。至于你,招不招我都有办法弄死你!” 孟宗义恨恨地看着他:“你们要把她怎样?” 魏翊挺了身子:“她害死了那么多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到时候受害者家人每人领一块回去祭奠死去的亲人应该也可以稍微解点恨。” 魏翊淡淡地说道,就像他刚刚对着王弗说如何处置孟宗义一般。真是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狠的话。 秦陌听得后背发凉。 孟宗义的心猛得一抽,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说,要怎么样才能放过她?” 魏翊笑了:“这件事情背后主使者是谁?” 风卷起地上的黄沙横扫了整个人群,秦陌不由撇过脸避开了风头,饶是如此,眼睛里还是进了沙子,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风声太大,秦陌不知道孟宗义究竟和魏翊说了什么。 她低头揉眼睛的时候忽然听到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惊呼,等到她再睁开眼睛,就看到孟宗义抱着一筐火药跃身到了之前搭建的那个火刑台上。 孟宗义大笑着点燃了袖中的火折子,只见那火折子如一只耀眼的蝴蝶般飞落进了他身侧的那框火药之中。 仿佛一朵凭空而开的巨大花朵,漫天大火瞬间直充云霄,映得沧浪河上一片火红。 事情发生的太快,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呆愣愣地看着那突然窜起的火焰。 熊熊大火又引发了新的爆炸,只见火焰之中那浴火狂舞之人被炸了个粉身碎骨。 秦陌的眼眶被炙热的火浪冲击得阵阵刺痛。 孟宗义疯狂的笑声仿佛还在人群的上空飘荡。 她不明白,这样一个恶贯满盈,坏事做尽之人,是如何这般轻易地就甘愿赴死的呢? 魏翊究竟和他说了什么? 秦陌朝他看去,只见他依旧负手而立,年轻英俊的脸上毫无波澜,看不出什么表情,仿佛恒古就是如此。 第六十七章 解惑 就在孟宗义自焚的第二日,王弗在松安菜市口被施以绞刑,围观者多到把整条街堵了个水泄不通,甚至还有附近的酒楼高价卖起了离看台近的窗口位置。 往日松安人人敬重,奉若神明般的王神婆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活活绞死。看过现场的人回来都纷纷说,那王神婆的舌头直伸了有三尺长,两只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浑身青筋爆裂,死状及其恐怖。 尽管传得可怕,但秦陌明白,魏翊还是手下留情了。 不然以王弗的罪行,死上千百遍都不为过,怎么可能还留得全尸! 至此,这场壮烈惨痛的立夏事故终于告一段落。至于那些丧失亲人的痛苦却不会因为大仇得报而消弭,也只能交由时间来消化了。 秦陌在周家庄养病,魏翊临行前来向她道别。 秦陌提议:“你陪我去趟孤云山。” 孤云山视野开阔,秦陌想跟他商量下接下来的规划。 魏翊皱了皱眉:“你的伤……” 他说着顿了顿,忽而一笑,改口道:“今日天气甚好,那就走!” 魏翊习武之人,又长年军旅,区区一座孤云山对他来说简直不足为道。倒是秦陌,身体还没好全,没几步就有点气短。但爬山是她提议的,所以一直强撑着不愿拖后腿。 魏翊看出了她的力不从心,借着看风景,一路引她边走边停,直到快近午两人才到了山顶。 山下早已是一片欣欣向荣之色,微风轻拂着山间的绿浪,一派锦绣河山的壮阔景象。 “站在火刑台上的时候,我有个问题十分不明白。” 秦陌扭过头看着魏翊忽然说道。 近午的太阳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了双眼,脸颊被晒的有点红。 魏翊轻笑道:“什么问题?” “你这些年为了大炎南征北战受伤流血,有没有过不被理解的时候?有没有人觉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你看似为国为民的背后其实包藏祸心?” 秦陌的这个问题太过尖锐,魏翊脸上好不容易浮现出来的闲适笑意渐渐褪去,他的眼神在山顶灼人的阳光下冷得让人不由的一个激灵。 秦陌不由心中有点后悔,她把魏翊喊到这里来本来是想商量着松安接下来的种稻计划。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这山顶太开阔敞亮,也可能是今天的风太轻,阳光太暖,而他的语气又太过温柔,她不知不觉就放下了戒备,问出了这个压在了内心深处的问题。 正经算来,她跟魏翊其实并不怎么熟,这么问确实是有点交浅言深了。 秦陌尴尬地笑了笑,就在她想着要如何换个话题的时候,魏翊忽然开了口。 “有过。”他淡淡道。 秦陌诧异地看着他。 魏翊看向山下的万里河山。 层层叠叠的山峦,大片大片火红色的杜鹃花,一圈又一圈堪称鬼斧神工般的梯田,隐约忙碌在其间的农人,还有远处如碧绦般在山间蜿蜒而过的沧浪河。 秦陌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过自己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回答,魏翊没回答的时候她如坐针毡,魏翊回答了她又反而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魏翊像是看透了她一般,话锋一转:“是不是这次尝试过被万夫所指以后,你开始怀疑帮着我帮着大炎筹措军粮这件事情的价值了?” 秦陌心想这人怎么像会读心术一般,不由老实地点点头:“你那时候有觉得委屈吗?” 魏翊笑了笑:“不委屈。” “不委屈?”秦陌反问。心下不由想道,都这样了还不委屈,虚伪!果然搞政治的就没有一个真诚的。 魏翊看她满脸不信的样子,接着说道:“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自然就不会委屈了。心系天下是我想要去系,为国为民也是我想要去为,哪怕有一天战死沙场,也是我自己愿意。没有辜负又何来委屈?” 秦陌呆呆地看着他,半天回不过神。枉她上一世还活到三十几岁,竟然从来没有悟到过这一层。 对啊,当你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自然就不存在被辜负。没有辜负当然也就不会有委屈。 前世她心心念念地想要去当医生,是她自己想要去做,并没有人逼她。后来她干得不痛快辞职去种地,也是她自己想要去做,不慎因此坠落荷花池穿越到这个时空,更是自己选择的后果。从来怨不得别人。 现在她帮着魏翊种地,更是她心甘情愿承诺给他的报答。至于在种地的过程中慢慢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进一步地想要去帮助这里的老百姓解决温饱,帮助这个国家打赢这场战争,在这个过程中,每一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或者是自己的选择带来的后果。从来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秦陌心中的困惑瞬间烟消云散,她终于扬眉一笑:“是啊,多谢魏大人指点,确实是我狭隘了。” 两人并肩站在孤云山顶,久久没有说话。 其实关于这次事变,秦陌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也没什么可问的了。 刚才魏翊的那番话几乎回答了所有接下来她想要去问的问题,回答不了的,事关机密,估计魏翊也不会告诉她。 至于种地之事,秦陌还未说道正题,魏翊就打断了她:“疑人不用,你自己看着办,以后有什么困难杜衡和魏翎办不了的,你直接给我写信。” 太阳越来越高,时值正午,两人慢慢地下了山。 秦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魏翊说着话,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这个一直活在传说里的人似乎也没有那么遥远,他和她说着一些早年游历的见闻,亲切的仿佛一个多年老友。 秦陌也不知道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他说过的那些地方自己好像也曾经去过一样。秦陌不由笑自己白日做梦了,她来到这个世界也只在京都和松安之间往返过,魏翊口中那些光怪陆离的地方哪里真的去过。 不过也有可能梦到过也不一定。 魏翊军务繁重,下山时远远就看到有护卫备好了马等在山脚下。 魏翊上马离去之前郑重地对秦陌说道:“松安这里就暂时先拜托你了!” 秦陌也跟着严肃起来:“大人放心。” 魏翊点点头,翻身上马。 第六十八章 大雨 送走了魏翊,秦陌一个人慢慢地往回走。 已经进入了五月,第二季水稻的秧苗刚刚移栽下去不久,松安出了这样大的灾祸,至少丧失了四分之一的劳动力,接下来施肥除虫除草乃至收割,恐怕都会受到不小的影响。 还有不知何故轩辕山上流下来的那条溪流这两日忽然干涸了。秦陌想,应该是乌渠权终于去了轩辕山,发现并带走了火龙珠的缘故。 他终于想起来要去找自己了,距离那天他们分开,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轩辕山环境那么恶劣,他真的以为自己神通广大到能够在那样的地方活过一个月? 当时如果不是范成风找了过去,恐怕她早就已经死在轩辕山的冰雪之中了。 想到这里,秦陌忽然笑了起来。 她这么想仿佛是在赌气一般,可乌渠权又岂是她可以赌气之人? 不说现在他们站到了截然对立的位置,就是从前,他们也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一个人慢慢地走在回周家庄的小路上,路两边的半坡上结满了红彤彤的五月泡,它们一个两个闪烁在草绿色的叶片之间,格外诱人好看。 秦陌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她弯腰猴在半坡上开心地摘了起来。摘了一把,发现没有东西装,于是她又跑到对面的小水潭中摘了一朵荷叶。 五月泡又大又红,亮晶晶的,秦陌忍不住丢了一个到嘴里,甘甜的汁液在味蕾爆发,她瞬间想到了小时候在农村,奶奶也曾牵着她的手摘过这种甜蜜多汁的小果子。 秦陌忽然恍惚了起来,她来到这个世界有多久了呢?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过这个问题。 仿佛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啊,这个梦是不是永远都不会醒了? 秦陌提着一荷叶兜的五月泡,慢慢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晚上她把五月泡捣碎和在面粉里做糕点,大家美美地吃了一顿,看着他们脸上满足的笑容,秦陌这才觉得心中的失落稍微减轻了一点。 她本也不是那伤春悲秋之人,只是不期然想到了前世,心中思念那些亲人而已。 但是很快,她就连思念的时间也没有了。因为之前造了一半的水车都在那场灾祸中毁去了。 轩辕山的溪流干涸,水车又没有造好,眼看着天一天天的热了起来,外加多日不曾下雨,百姓们急得从沧浪河担水去稻田。 秦陌又开始了连轴转,附近但凡有点手艺的工匠都被召集到了一起,为保证最大效率的完成任务,秦陌迫不得已把现代万恶的三班倒都用上了。 她自己更是成了拼命三娘,没日没夜地守在了现场,仔细校正每一处细节。 秦陌心想,也幸亏乌渠权去轩辕山找自己晚了个把月,让他们把进水渠挖好了,不然就真抓瞎了。 不过尽管如此,水渠也还要继续挖。 松安每年六月开始进入雨季,大雨会连续下一个月,秦陌担心五月抗旱,六月会接着防洪,于是索性把排水的水渠也提前挖好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六月到来之前所有的水车终于都投入了使用。 漫长的五月,焦躁的六月。 七月,松安迎来了第二季稻谷的丰收。 第一季稻谷的丰收点燃了松安人民的热情,所以到第二季的时候,所有人几乎不遗余力,将周边可以利用的土地都用上了。现在放眼看去,松安到处都成了金灿灿的一片。 秦陌带着流觞曲水也投入到了收稻子的队伍中。 “小姐你以后在田埂上站着,告诉我们怎么做就好了,你看你一双手天天摆弄泥巴,哪还有半点小姐的样子!” 用过晚饭,流觞在伺候秦陌梳洗的时候,捧着她的手心疼道。 “别的小姐一双手保持白嫩好看是为了讨未来夫君高兴,这是她们立身的根本,但你们小姐我可不一样!”秦陌说着下巴一扬,烛光中一双眼睛流光溢彩,“我可是神通广大点土成金!” 流觞被她逗乐了,不禁“扑哧”一笑:“是哦,我们小姐本事最大!” 她转而又忧愁起来:“可你将来也要找姑爷啊,世间又有哪个男子不喜欢漂漂亮亮的姑娘……” 秦陌捡起妆奁中的一枚珠花,这是曲水见她头上装饰之物太少,和杏花去县城赶集的时候给她买的,其间还点缀了几粒小米珠,虽不名贵,倒也精巧可爱,只是秦陌嫌麻烦很少戴。 此时她对着镜子随意挽了个髻,将那朵珠花插进如云的秀发之间,然后站起身,袖子一甩,学着之前在冬宫里见到的那些舞姬走了一圈流云步,从半掩面的袖子下含笑看着流觞。 “难道我不漂亮吗?” 流觞还未开口,那边正在铺床的曲水扭过头来看到,早已“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小姐,你从哪里学的?这舞跳得好像一只鸭子!” 秦陌站起身,摘下头上的珠花就去砸她,叉着腰笑骂道:“死丫头!一天到晚瞎比喻什么!” 她不由想到,人果然不能试图表现出自己不具备的气质,难道她跳舞真得像一只鸭子?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说! 第二天本来打算要将前几日收割完的稻子打场的,没想到还没出门却下起了雨。 秦陌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心头像被油煎过一般。 “现在大多数人家的稻子都堆在了田间,这雨万一下个不停就糟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略显焦躁地在廊下走来走去。 流觞安慰她:“不会的,都说七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说不定过会儿就晴了。” 秦陌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但愿。” 可是到了午后,雨却没有一点要停的样子,甚至还越下越大了起来。 秦陌再也坐不住,她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急急地就要出门。 流觞一把拉住了她:“小姐,这雨太大了,等小一点再走!” 秦陌看了一眼外面的瓢泼大雨,摇摇头:“不行!等不了了!这里的村民没有种稻子的经验,我得赶紧去告诉他们将田里水排空,不然被雨水泡上一夜就什么都晚了!” 第六十九章 排水 流觞曲水也要跟着秦陌出门,被她拦在了门口:“你们力气小,挖口子排水这样的事情也干不了,不如呆在家里,省得我担心!” 走到院门口,秦陌忽然一拍脑袋,对徐青松道:“城西那边的稻子不知道这两天收割了没有,你赶紧去告诉杜大人,如果也堆在田间,跟他说今天务必把里面的水排干净了!”然后又仔细交待了一些具体事宜。 徐青松嘴里答应着,却不放心她,迟迟不肯离开。立夏那场变故每每想起来还让他心有余悸。 秦陌一边火急火燎地就要往村头赶,一边催促他:“哎呀徐先生,徐大哥,你老跟着我干嘛,赶紧去啊!” 徐青松望着她,犹豫再三,这才转身往县衙的方向奔去。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原本清澈的沧浪河中此时一片浑浊。 秦陌先去了周家。 来开门的是周金生,他见秦陌只身一人冒雨前来,十分吃惊:“七小姐!您这时候怎么来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秦陌也不废话,简单说了下来由。 她让周家三兄弟去田间将挨着排水渠的那道泥巴梗挖开排水,周家三位婶婶则帮着去通知村里其他人。被通知到的人家也依此行事,男人去田间排水,女人去临近的村上通知附近村镇的村民。 按照秦陌的预想,这件事情虽然急,但是也没有多难。因为她早早地就已经在松安雨季到来之前预留了排水渠,现在只需要将那道口子打开就可以了。等雨一停,再赶紧脱粒烘干。 可是显然,她算到了一切,唯独没有将人心算进去。 周家庄的人尚且能够依照秦陌的指示去通知临近的那些村落,可是临近村镇的那些村民一听稻子会坏,哪里还顾得别人!有一些嫁过来的女子想要回娘家去说一声,也在丈夫和婆婆的骂声中不敢成行。 但这还不是最坏的。 有些人早早地就来到了田间,明明排水渠就在不远处,可是却为了图省事,硬是挖开口子将水排到了比自家地势低的稻田中。 还有些嫌排水渠排水太慢,也偷偷挖开了靠近下面梯田的田埂。 地势低的那些村民,眼看着自家田中的水不少反多,不由就骂骂咧咧了起来,上面的也不甘示弱,无理也要搅三分。 一时稻田之中,叫声、喊声、怒吼声、咒骂声混着暴雨的轰鸣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下面的被骂急了,一气之下索性抄起铁锹挖了泥土将排水渠彻底堵死,宁愿同归于尽也不叫别人占了便宜去。 秦陌站在山脚下,望着暴雨中的种种闹剧,不觉心急如焚。 这样下去,不说别处,至少眼前这近千亩的稻子肯定是完了。到时候别说军粮了,就是口粮也收不上来啊。 也不知道徐青松通知到杜衡了没有,他那里如果也像城东这样乱…… 秦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沿着泥泞不堪的田埂快步走上了梯田之中。 “你们不要吵了!再吵下去稻子都要被水冲走了!” 她冲着那些犹在争执的村民大声喊道。可是雨太大,她的声音完全被“劈劈啪啪”的雨声所掩盖。 她不由自责,自己要是能早点把这些都考虑周全就好了。 这里的村民本来就没有种稻子的经验,更加没有在梯田上种稻子的经验,乍然遇到会不知所措胡弄乱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毕竟不能假设每个人的道德素质都很高。关键时候只要他们不损人利已就已经很好了,哪里还能要求他们舍己为人。 总是要给人性一点余地,正是这点余地才是事情能够顺利进行的关键。可是很显然,秦陌此时已经明白得太晚。 她疾走在湿滑的田埂之间,试图阻止这些人之间近乎互相残杀般的行为,可是这些人都已经骂红了眼,哪里听得进去她的话。 “这位大哥,不要再吵了,赶紧把这道口子填上,排水渠够宽,你相信我,水可以排掉的!” …… “大叔!大叔!不要生气了,把排水渠里的泥土挖开,咱们把水赶紧排掉好不好?不要再和他吵了!” …… 秦陌急得来回地劝,好不容易劝住了一个,那一个又要搞点事情,结果这一个一看对方不让步,于是变本加厉! 秦陌甚至一度觉得,这些人里面会不会有敌国派来的奸细!都这种时候了,怎么还这么不管不顾! 她一直活得独善其身,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在人群之中调和周旋,没想到这件事情竟然这么难,她喊到嗓子都哑了,结果却收效甚微。 她眼看着一个人又挖出了一大铁锹泥土要去堵排水渠,情急之下扑过去一把抓住了那人的铁锹柄:“这位大哥,有话好好说,千万别意气用事啊,这水要排不下去越积越多,不光你家,所有的稻子都非得冲到沧浪河里去不可!” 那位大汉黑着脸瞅她一眼,见原来是个黄毛丫头,一声冷哼,猛地从秦陌手中夺过了铁锹。 秦陌脚下一个不稳猛地栽到了排水渠中,顺着又湿又滑的山坡滚了下去,瞬间在混着黄土的泥水之中消失了踪影。 魏翎带着人赶到的时候,就见一人正从山坡滚落,那人穿着蓑衣斗笠,看不清楚样子。 魏翎看看那个身影,又看看那满是雨水几乎可以养鱼的梯田,朝身后吩咐道:“去看看那人这么样了,尽量把人救上来!” 一人领命而去,魏翎则带人往半坡之上那些梯田赶去。 他本来是在杜衡那里吃茶下棋,两人见徐青松突然冒雨前来,皆是心中一凛。 徐青松一直跟随秦陌,对如何排水以及如何烘干稻谷一事略微知晓,于是被杜衡强留下来陪他去了城西。 而魏翎则带着一队人快马加鞭赶来城东看看秦陌这里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 临走前徐青松反复交待:“七小姐去周家庄了,以她的性格一定还会去城东的梯田,不亲自看着她是不会放心的。她身体一直不太好,你找到她一定要照顾好她!” 许轻松说这话之前已经做好了会被魏翎嘲笑几句的准备,可是没想到一向桀骜嘴毒的魏翎这次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废话,他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道:“你放心!” 可是魏翎一路找来,却始终没有看到秦陌的身影。 第七十章 渔夫 正好周家三兄弟忙好了自己田里的事情也来找秦陌,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 三兄弟虽然不知道在松安这次改种水稻的事情中,秦陌具体扮演了什么角色,但从计划种稻、分田开始到如今,秦陌的用心与付出,他们却都是看在眼里的。 而且她明里暗里每一步的指点都让他们受益匪浅。现在他们已经是官府公开表扬过的优秀庄户了,不仅如此,上个月他们还得到了两个银币的封赏。 钱虽不多,但这是他们作为白丁,第一次受到了来自官方的表扬,一时间周家庄的老老少少看他们的眼光都不同了,甚至去县里赶集,也有人主动跟他们打招呼了。 三兄弟一直对秦陌心怀感激,没事也总想着能为她做点什么。 他们在山脚下迎头遇到了正带着一队人马赶来的魏翎。 魏翎勒停了马,问道:“你们有没有见到秦七小姐?” 周金生答道:“我们也是去找七小姐的。” 魏翎皱眉道:“你们怎么没和她在一起?” 周水生道:“七小姐吩咐我们去把自家田里的排水渠打开。我们活干完了就来找她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魏翎点点头,于是下马和他们一同上了梯田。 村民见官兵来了,一时间都不敢再生事,低头老老实实地把自家稻田里的活干了,豁到别家田里的口子也老老实实地填了,之前堵住的排水渠也立即挖开了。 魏翎却无心关注这些,他从山下跑到了山头,却始终没有看到秦陌的身影! “你们有没有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多高?有这么高!长什么样?哎呀大眼睛,瓜子脸!就是特别好看的样儿!” 魏翎逮着个人就问,一边问一边比划着。 也不知道问了多少个之后,终于有个老头指着翻涌着滚滚黄水的排水渠:“我那会是见着有个姑娘掉进这排水渠里了,穿着蓑衣斗笠,长啥样不清楚,呼啦一下就不见啦!不过这种天气,哪家大姑娘会跑这种地方来……” 魏翎一听,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瞬间都冲到了天灵盖,他再也顾不得其他,拔腿就顺着排水渠往下跑去。 魏翎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祈祷,刚才看到翻下排水渠的那个人千万别是秦陌。 秦陌不擅水性,这要真的掉了进去,万一出了什么事情…… 魏翎不敢再往下想。 临走之前魏翊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照顾好秦陌,为此魏翊还暗中将自己的亲卫拨了一队给他。 魏翊告诉他,平时秦陌身边有那个徐青松已经足够,这队亲卫关键时候再用。 可是这还没用上呢,秦陌搞不好已经出了事。 魏翊一直跑到了沧浪河,迎头撞见了之前派去救人的那个小兵,他正朝着河面东张西望。 魏翎冲过去一把揪起了他的衣服领子:“我之前让你救的人呢?” 他急得大吼。 那小兵显然吓坏了,结结巴巴道:“我……我……我追不上……那人……那人叫水……叫水冲走了!” 魏翎丢开小兵,放眼朝沧浪河望去,只见河面被雨水打得如同一锅沸水般,哪里还能见到人影! 波涛汹涌的河面上,有艘渔船在随着风波晃个不停,几个身穿蓑衣的渔人正在奋力地收网,他们站在船的同一侧,感觉那船随时就要翻的样子。 他们的蓑衣破败不堪,仔细一看,到处都是洞,穿在身上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大哥,你说这种鬼天气能打上来鱼吗?” 一人满脸雨水,扯着网兜的一头问道。 另一人啐他一声,高声骂道:“打不上来也得打,不然吃屁!” “依我看,咱们不是还有几百钱吗?不如去鹊芳楼喝场花酒,听说那里新来几个美人,咱们快活一时是一时!孟宗义死了,现在松安群龙无首,几家勾栏院都在拼命压低价格招揽生意,这时候不去占这便宜什么时候去占!” “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喝花酒!饭都快吃不上了还喝花酒,早晚喝死你!” 正说着,忽然另一个人指着劈劈啪啪的河面喊道:“老大老二你们别吵了,快看,那是不是一个人!” 几人擦了把眼睛上的雨水,往不远处的水面一看,还真是一个人,正趴在一截子烂木头上。 看那一身衣服不像是穷人,搞不好身上还有点值钱的东西。 兄弟几个想到这里,丢下网不管了,奋力地将船划了过去,几人七手八脚地将那人拉上了船。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哪知翻身过来一看,竟然是个姑娘! 那姑娘长得倒极美,一身素衣,一概首饰全无,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大水冲走的。可能在水里时间泡得长了,一张小脸惨白。 一人往她鼻间探手过去,忽然又猛地缩了回来。 “大,大,大哥,没气了!” 他叫了起来。 “你鬼叫什么!没气就没气了!水里泡这么长时间要是还有气那才见鬼了呢!”那位大哥说着就兜头扇了那人一巴掌,嘴里骂道,“晦气!” 他说着指挥着其余几人,想要赶紧将人重新丢进水里。 几人七手八脚的,哪知还没丢下去,那姑娘忽然猛地咳出了一口水来。 几人吓了一跳,谁也不敢动,只愣愣地盯着她瞧。 那姑娘咳出一口水之后,仿佛一条上岸的鱼一般,咕咚咕咚地又接连往外吐了很多水,这才迷蒙着双眼,悠悠转醒。 她一双眼睛生得极美,什么话也不说,只单单看着你,就已经足够叫人惊心动魄,再加上落水之后更显水汽氤氲。 几个五大三粗的渔夫一时间竟看呆了。 这样美的女子,他们送鱼去张员外家的时候只在他家供奉的画像上见过,可饶是观音娘娘的画像也及不上眼前这个姑娘,莫非她竟是水里的神仙? 几个渔夫因为穷一把年纪了还没娶上媳妇,难免见个女子就忍不住要想入非非,此时一个大姑娘从天而降,本来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 可是因为那姑娘太过美貌,眼下竟然谁也不敢去亵渎。 那姑娘只睁开眼睛看了几眼,可能因为太过虚弱,竟然又晕了过去。 第七十一章 鱼肉 几个渔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顿时都没了主意。 就像一家穷了几辈子,忽然捡了一匣子金银珠宝,猝不及防之下竟然张皇失措起来,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去花这笔钱。 最后还是老大一拍大腿:“这姑娘长得仙女一般,咱们的命不够硬怕是消受不起,依我看咱们谁也别碰,以她的姿色送去黑五那里,搞不好可以卖个好价钱!咱们到时候房子也有钱盖了,媳妇也有钱娶了,岂不痛快?” 兄弟几个一听有道理,纷纷拍手同意。可是卖给黑五也得是个大活人不是,要是死了他们除了晦气可是什么也捞不着。 于是他们哪里还有心思打渔,掉转船头直奔张郎中家而去。 魏翎此时正乘了一艘小船在河面上一圈圈来来回回地找人,他见到几个渔夫划着一条破破烂烂的船火烧屁股一般往岸边划,高声喝道:“唉!你们几个!有没有见到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 几个渔夫连连摇头,直说没看到。 魏翎见他们神色怪异,不由朝那船舱看去,只见一张破网鼓鼓囊囊地堆在那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魏翎此时急着找人,哪有心思去管这些渔民的闲事,松安就这么一条河,渔民也不多,料他们也搞不出什么花样来。他这么想着,转过头命人继续往前划。 几个渔夫将船靠岸,用网抬了人,一路小跑着去了张郎中家。他们一路还担心有人会看到,于是索性摘了头上的斗笠盖在了鱼网上面。 大雨之中,几个人光头淋着雨,却抬着一破网的斗笠,这种场景任谁看到都会称奇,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可是雨太大,他们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行人。 张郎中见几人冒雨而来,不由意外,他们挤到了张郎中家的大堂,顺手将门关得死死的。 为首的那人从腰间摸出了一袋钱塞到了张郎中手中:“这件事情千万保密,你只管把人治好了,什么也别说,后头自然还有你的好处!” 那张郎中也是个贪财重利之人,听兄弟几个如此说,早已笑着连连点头。 几兄弟这才从鱼网之中把人抬了出来。 张郎中凑近一看,竟然是个美貌的姑娘,不由心中吃了一惊。他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搭脉看诊不在话下。 张郎中趁着去里间开药,将耳朵贴在墙上,听那几人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听到这几人反反复复地说着什么要卖给谁谁谁,年轻漂亮,可以拿多少银币之类的,心中已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原来这几人干得竟是这种勾当! 他连连暗骂的时候忽得念头一转,于是他折身到后面吩咐了一个小药童几句,小药童丢下正在干得活,一溜烟出了门。 张郎中见他消失得没了踪影,这才拿了药从里间走出来,投入了药罐之中。 兄弟几个见他出来,连忙止住了话题。 “人什么时候可以醒?”为首的那人问道。 张郎中慢条斯理地往药罐中加水,闻言笑道:“这姑娘怕是在水里泡得久了,邪寒入体,总需得过了这一夜才行。” “还要一夜?”那几人仍旧浑身透湿,听张郎中如此说都有点烦躁起来,却又眼巴巴地看着诊榻上那个姑娘,尽管住得地方离这里不远,却谁也不愿离开。 张郎中眯着眼,一边看着罐子里的药,一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屋里那几个人。 虽是盛夏,大雨接连下,加上为了照顾病人,屋里此时生起了一个小火炉,几个渔夫纷纷脱了外套围在火炉边烤着。 外面的天渐渐地黑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围在火炉边的几兄弟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好像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困过。 一开始他们还能强撑着,最后终于抵挡不住铺天盖地的睡意,睡死了过去。 就在他们刚倒地不久,门外忽然传来“空空空”的敲门声。 借故离开的张郎中这时走了出来,他用脚踢了踢几兄弟,见毫无反应,这才笑眯眯地拉开了门栓。 一群人“哗啦啦”一下子将张郎中本就逼仄的厅堂挤了个水泄不通。 当中的是一个黑壮男子,脸上一道长长的疤,从左眉骨处一直拉倒了右边的嘴角,与他这一身粗狂的气质极不相符的,是他嘴上竟然涂满了鲜红色的胭脂,耳朵上带了一排叮咚作响的耳坠,十分不伦不类。 张郎中早已笑着迎了上去:“黑五爷,您老人家近来可好啊?” 原来此人正是那几个渔夫之前提到过的黑五。 孟宗义没死之前,他在松安被压得出不了头,这不,孟宗义一死,他就动作迅速,连哄带吓地抢走了凤仙楼里大半的姑娘和一些得力伙计。 其他一些原本生意比他做得大的稍微慢了半拍,此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与自己鼎足并列。 黑五轻轻摸着自己的指甲,从低垂的眼皮下拐个弯瞥了张郎中一眼,眼神妩媚得让人身上一个激灵。 “你说得美人呢?” 他说着用翘着兰花指的手轻轻将张郎中拨开,抬脚往里走去:“我看看到底有多美,要是你小子敢涮我……” 黑五说着就漫不经心地朝榻上看去,他本来只是抱着事业刚有转机,做人要勤奋,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想法来的。 笑话!别说这松安有几个姑娘,就是有几只母耗子,也没有他黑五不知道的。 从来也没听过什么绝色。 倒是孟宗义那老小子养了个闺女还算有几分姿色,只是自己晚了一步,叫望江南捷足先登了去。 黑五这么想着,也没把这一趟当回事,不料一瞥之下,后面的话竟硬生生吞了下去。 那姑娘一身白衣早已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脸色更是白得像鬼,一头秀发乱糟糟地垂在枕侧。 她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眉头紧蹙,要是换张脸,这幅样子黑五简直不想再看第二眼。全松安谁不知道,他黑五可是个讲究人! 可是黑五却是两眼一瞬不瞬地直看了第二眼,第三眼,第四眼。 他看着看着,心中不禁无端地恨了起来,他恨上天不公,为什么没有把这样的容貌给他,硬是把他这样百转千回的玻璃心肠塞到了如此丑陋的一副皮囊之中。 转而他又想到,上天可能是觉得亏欠了他,所以现在才把这样一个他想了千百回的人儿送到了他的手中。从此以后,有她做鹊芳楼的镇楼之宝,松安还有哪家妓院敢跟他叫板! 甚至这个小乖乖什么也不用做,单单是露个脸,只要自己造势造得够,想见她的人一定可以从这里排到炎都去! 孟宗义不是在炎都有高官做后台么,到最后怎么样?还不是被魏国公给弄死了!可见干他们这一行,后台要找就得找最硬的! 要不就直接拿她去讨好魏国公?以后有了魏国公府撑腰,自己岂不是可以在松安横着走! 短短几眼之间,百般念头已经在黑五的心头滚过了几遭。 第七十二章 孟陈眉 黑五看着床上的姑娘,一瞬间已经把自己未来几十年的职业规划都做好了。 “你小子这次干得不错!” 黑五回过头笑看着张郎中,顺手就丢给他一个荷包。 张郎中满脸堆笑着接过,在手中掂了掂,然后揣进了怀中。 黑五指着诊榻问道:“她什么时候可以醒?” 张郎中依旧答道:“这姑娘在水里泡得时间有点长,我才替她施过针,恐怕得过了这一夜才行。” 黑五点点头:“那我明天一早过来接人。” 他说着抬腿就走,走到门槛处,仿佛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扯下腰间的一方帕子擦了擦鬓角那根本就不存在的汗水,笑意盈盈地对张郎中说道:“明早我要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你小子要是敢跟我耍什么花样,我就将你皮扒了丢到门口的这沧浪河里喂鱼!” 黑五说完“咯咯咯”地笑着走了,他带来的那群人也纷纷出了门,屋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张郎中蹑手蹑脚地出门张望了一番,见黑五真得走远了,这才折身回来。 之前出门的那个小药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他人小身轻,走起路来毫无声响,张郎中正准备将仍旧横七竖八睡死在地的那几个渔夫拖到后院去,不防灯下站了一个人,早已吓了一跳,待看清楚后不由骂道:“你鬼投胎啊,不知道出个声!” 那小药童呆呆地“哦”了一声。 张郎中问道:“交代你的事情都办好了?” “都办好了。” “望江南也去了?” “去了。”小药童唯唯诺诺地答道。 “那徐掌柜怎么还没来?” 正说着,门外就传来了“空空空”的敲门声。 张郎中看着小药童朝大门一扬下巴,示意他去开门,小药童于是“蹭蹭蹭”地跑过去拉开了门栓。 一人抬脚跨过门槛,利落地走了进来。 只听他说道:“徐掌柜有事脱不开身,我来也一样。” 那人只身前来,长相虽普通,但是说话如倒豆子一般,十分爽利。 张郎中笑着迎了上去:“我当是谁,这不是周三爷吗!” 周三的目光在室内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诊榻之上:“张大夫说的是不是榻上那姑娘?” 张郎中生怕他问躺在地上的那几个渔夫,正想着要怎么回答,没想到他竟绕过了他们直奔主题。 张郎中于是摩挲着双手答道:“正是这女子!不是我吹,自打出娘胎我也没见过长得这么标致的姑娘!三爷,我可是一有好东西第一个就想到了你们!” 周三就站在入门处,对于张郎中口中的绝色仿佛并不好奇,闻言淡淡地说道:“这姑娘你打哪里弄来的?别是个有来头的,没吃到肉反惹一身骚。” 张郎中连连摆手:“哪里哪里,那这么敢呢!是几个打渔的从沧浪河里捞起来的,淹得只剩一口气,多亏我救治及时,不然哪里还有命等到您!” 张郎中说着叹了口气:“我娘在世的时候时常教导我做人要行善积德,我也是为了这姑娘好,你看我这破医馆,哪里还有能力继续收留她。左思右想的,幸亏她还有几分相貌,不然哪里配进你们望江南。” 周三望着他不说话,脸上的笑意若有似无,像是受用,又像是讥讽。张郎中看他的样子,一时心中倒没了主意。 周三静静地等他说完,这才慢慢地走到了诊榻边。 灯管下那姑娘似是有些眼熟,他心中一跳,又仔细地看了看,那眉眼,却不是秦七小姐又是谁! 她怎么会在这里? 周三心中大骇,面上仍旧不露分毫,他心中一番计较,转身同张郎中说道:“这姑娘看着是不错,说,多少银子?” 张郎中一听有了着落,心中顿时大喜,他涎着脸说道:“三爷说哪里话,只不过我这医馆小,三爷赏点我之前救这姑娘的药钱就行了,我好去救治更多需要的人!” 周三看他那虚伪的样子,不禁觉得十分恶心。他从袖中抽出一张五百银叶的银票丢在桌子上。 “我过会儿来接人,到时候再给你五百银叶。不过记得,我要一个完整的,姑娘!”周三特意在“完整的”三个字上加重了口气,看向张郎中的目光中也透露着警告,这才转身没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周三一走,张郎中也不管地上那几个渔夫了。 药罐子里的药正咕嘟咕嘟往外扑着热气,张郎中连忙吩咐小药童收拾细软。 他早就在松安这鬼地方待够了,此时老天忽然掉下来一个馅饼,叫他狠狠赚了一笔,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虽然仍旧贪图周三口中的那五百银叶,但谁知道一会儿他和黑五谁先来。有钱也要有命去花不是! 师徒俩收拾完东西上了院外一辆轻便的马车,刚要起步,张郎中忽然想到灯台之下还压着五币的铜钱,于是吩咐小药童在车上等他,折身又走了回来。 张郎中边走边想,说起来还是望江南阔绰啊!之前黑五给了他一百银叶,他就已经觉得赚翻了,没想到周三爷出手直接就是五百银叶! 这小娘们也真是值钱! 张郎中摸到了灯台之下的五币铜钱,正要走,忽然没忍住再次朝榻上望去。 灯光之下,只见那女子美得仿佛要成精。 张郎中心想,自己反正都要走了,何不在走之前快活一番,也算给他们验验货。 这个念头刚起,门忽然就被人一脚从外踢开,只见那门扇在来人的身手之下仿佛纸糊的一般,登时裂作了两半。 张郎中吓了一跳,拔腿就跑,还没走几步就被人拎小鸡一般提溜了回来。 早有随从搬了一把椅子放在了厅堂中央,又铺上了随身携带的冰丝坐垫,一个身穿湖蓝色长衫的年轻公子这才迤迤然坐下,他一展手中的折扇,笑道:“张大夫,你怎么一见我就要跑?难道我会比黑五那个娘娘腔长得还要见不得人?” 张郎中心中叫苦,无奈脸上还得陪笑,道:“哪里哪里,二爷长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黑五怎么配跟您比!” 张郎中口中的二爷正是孟宗义的义子孟陈眉,他因比孟安若早夭的哥哥小一岁,孟宗义没死的时候,大家都叫他二爷。 孟宗义死后,孟安若下落不明,传闻是被望江南劫走卖给了月那的高官为妾。 孟陈眉作为唯一的继承人,散尽了孟宗义所有的钱财,对于遇难者家属,该道歉的道歉,该赔偿的赔偿。 大家见罪魁祸首已经伏法,孟陈眉只是一个义子,却能做到如此,不仅不再计较,反而敬重他重情重义,因此他才能在松安再次立住了脚。 孟陈眉淡淡道:“那你有了好东西怎么只知会他,却不知会我?你这是眼见着凤仙楼不行了,瞧我不起是不是?” 第七十三章 争夺 张郎中知道眼前这个孟陈眉也不是个简单的主,单看他在孟宗义死后的表现,就可以想见一斑。 他暗自想到,搞不好孟安若就是他卖给了望江南也不一定。不然他都已经当众散尽了孟宗义所有的钱财,怎么还有钱重整凤仙楼! 他不得不打起精神重新应付,心中后悔不该回来拿这五币铜钱,要不此时早走远了,哪里还会再遇到这尊大佛。 “二爷误会了,是这几个通知的黑五,不是我!”张郎中说着又踢了踢地下仍旧昏睡的那几个渔夫。 可是很显然,孟陈眉根本不在乎他说什么。 外面的雨仍旧在下。 只见孟陈眉慢慢站起身朝诊榻走去,早有随从将张郎中绑了和那几个渔夫丢到了一起,为防止他聒噪,还顺手捞了一块抹布塞到了他嘴里。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诊榻上昏迷不醒的那个女子,本来他是想看看是怎样的一个绝色,可以让黑五和周三都迫不及待地想纳入囊中,可是没想到竟然是这个他做梦也没想到的人。 孟家出事之前,孟安若一天到晚心心念念的就是要除掉这个秦陌,孟陈眉不忍心看她那么煎熬,本来想帮她拔掉这个眼中钉,可是竟然一次也不曾得手。 这女子,看似只是秦府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可是没想到破船也有三两钉,她身边高手太多,根本毫无下手的机会。 现在孟安若失踪了,上天竟然把她最为憎恨之人送到了他面前,这是要让他替她完成之前的心愿吗? 孟陈眉想到这里,不禁从袖中摸出了一把匕首,匕首的刀柄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这还是孟安若之前在他十八岁生辰的时候送他的礼物,也罢,她不在,让她的东西做个见证也好。 张郎中眼睁睁地看着孟陈眉手中抓了一把匕首就要朝榻上那女子刺去,不禁感叹,这孟陈眉不愧有人暗中说他俊阎王,果真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啊! 哪知孟陈眉刺到一半,榻上那女子蓦然睁开了眼睛。 她一双眼睛清澈皎洁,带着刚苏醒的迷瞪,显得雾气蒙蒙。她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手拿匕首就要刺向自己的人,虚弱得没有任何防备,又像是根本就没有明白过来他在做什么。 孟陈眉忽然就改变了主意。 这么杀了她确实可惜了。 全松安都知道她和魏国公在众目睽睽之下举止暧昧,可见他们之间必定关系匪浅,魏国公逼死了孟宗义,自己不能拿他怎么样,现在他的人在自己手里,就这么一刀杀了,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把她带回去慢慢折磨,一点一点玩死,岂不更加解恨,更加痛快? 孟陈眉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然后吩咐下人:“把这女子抬到府里去。” 话音刚落,却听到一人隔着窗户说道:“孟二爷想要把我的人抬哪里去啊?” 孟陈眉朝门口看去,只见之前说好第二天再来接人的黑五却去而复返。 孟陈眉笑着掂了掂手中的匕首:“何以见得这就是你的人了?” 黑五甩了甩手中的帕子:“做生意也要讲个先来后到,这姑娘我早就花一百银叶买下了,怎么,孟二爷想要明抢不成?” “那如果我就要明抢呢?” “你!”黑五气得一摔帕子,“那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黑五说着就要去抢人,孟陈眉站得近,一脚就将他踹翻在地,黑五再也不顾形象了,龇牙咧嘴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 “养你们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还不给我上!”黑五冲着带来的人大声嚷道。 孟陈眉的人也不甘示弱,两路人马在张郎中并不宽敞的厅堂之中打了起来,一时间当归、甘草、白芷、茯苓等各种草药撒了一地,药罐子、小泥炉更是摔得粉碎。 被绑住双手双脚的张郎中虽然之前打定了主意要抛弃这些家当远走高飞,可是眼睁睁看着这些东西被人破坏却还是心疼的要死。再加上一会儿被人踩到了脚,一会儿被人撞到了头,想跑跑不掉,想喊又喊不出,简直苦不堪言。 孟陈眉冷眼看着这一片乱糟糟的场景,无意逗留,转身就想抱起秦陌离开。 隔着十几个打成一片的壮汉,黑五在屋子的另一头看到孟陈眉的举动,心里恨得抓心挠肺,这孟陈眉简直就是要活生生毁了他的职业生涯啊。他想要阻止,可是又过不去,急得跟什么似的。 没想要孟陈眉压根没碰到人,整个人就如牵线木偶般,从地上高高飞起,然后又重重地朝那边犹在打斗的十几个人摔去,瞬间止息了这场打斗。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只听老旧的木门忽然“吱嘎”一声打开,风裹着冰凉清冽的雨气从屋外扑了进来,屋里的众人都不禁朝门口望去。 一个青衣男子从黑暗之中慢慢走来,他面容冷峻,仿佛带着地狱般噬人心魄的气息,一步步,目不斜视地朝诊榻上静静躺着的那女子走去。 他衣襟处绣了一弯小小的银色月牙,银线在灯光下闪烁着若隐若现的光芒。 孟陈眉在松安长到这么大,一向恃才傲物,从来没有这么惨败过。他甚至连自己是怎么败的都不知道。 他勉力从地上爬起来,红着眼睛挣脱开扶着他的随从就朝那人扑了过去。 那人却连眼皮都没抬,一挥衣袖,孟陈眉再次轻飘飘地就被打飞了出去。 剩下的那些人,包括黑五都知道遇到了高手,哪里还敢逗留,连滚带爬地往外涌去。 这时门外又走进来几人,他们在门口一字站开,将出口堵死。 黑五对着门口一人惊呼道:“周三,你怎么来了?” 周三面无表情地垂手站在那里,对他的惊呼仿若未闻。 黑五的视线继而又转到了周三的旁边:“徐启?” 孟陈眉也看到了门口的几人。 早在坊间传闻孟安若是被望江南劫走的时候,孟陈眉就去望江南找过徐启,可是他根本连徐启的面都没见着。 他在望江南苦等了一天,才见到周三。周三笑眯眯的,拒不承认孟安若的失踪跟他们有关。哪怕自己表示愿意用孟家全部的家当来交换孟安若,对方的语气和脸色都不曾改变。 可是他们越是这样,孟陈眉就越是怀疑,世上有几个生意人不爱财?他们小小一介茶楼掌柜出生的商贾,凭什么有这样的底气? 此时见他们在这个青衣男子面前毕恭毕敬的样子,孟陈眉心中就明白了大半,原来是上头还有主子。只是不知道这个主子是什么来历。 第七十四章 曾北亭 冰冷的雨夜,破败狭小的院子里,一个浑身水雾蒙蒙的黑衣青年站在一株几乎密不透光的枫杨树下,他狭长冷峻的眉眼微微上挑,此时正死死地盯着不远处药庐中的那个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垂目看着诊榻上昏睡的少女,一向冷肃的眼中此时弥漫着缱绻温柔,这是曾北亭从来没有见过样子。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曾北亭就追随在了年少的义安王身边。 在曾北亭的心中,他一直都是心性坚定之人,这也是这么多年无论在多绝望的境地,曾北亭从来都没有动摇过决心的原因。 十二岁的时候,为了能在将来夺权的时候一击必中,他便想从冬宫挖一条通往轩辕山的密道,于是设计被乌渠葵放逐雪山。在挖密道的过程中,他们挖到了雪人的洞穴,遭到雪人的袭击。 他为了能够将密道挖通,不惜以自己为诱饵,混入了那群雪人之中一个月之久,直到取得了它们的信任之后,趁机咬死了那群雪人的首领,这才将它们赶出了世代居住的洞穴。 可是遇到秦陌之后,这种情况就变了,他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 带她进轩辕山是这样,把火龙珠留给她是这样,包括这次立夏事变。 多么好的局。 趁着立夏庙会,小半个松安的百姓齐聚孤云山脚,一场山崩,既灭了这些大炎蝼蚁,又可以嫁祸几个帮着魏翊筹集军粮的主谋,顺带除了秦陌,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逐鹿天下。 一举三得。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没有粮草,任凭魏翊再骁勇善战,也难为无米之炊,只要再僵持两个月,知坞乃至辽城都将如探囊取物。 到时候又何愁这天下不是他的? 可是这些他竟然就这么放弃了,就为了大炎这小小的庶女! 那么他们这些年的卧薪尝胆破釜沉舟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能蓄势,他们曾经在乌渠葵的手底下忍了那么多年,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被用最残忍最诛心的手段除掉,只为瓦解他的意志,摧毁他的心智。 那些暗无天日,溺水般喘不过气的日子,难道他都忘了吗? 曾北亭终于忍不住闷声咳了一嗓子,暗红色的血顺着嘴角,一滴滴落入脚下浑浊的雨水之中。 背后的伤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可是这些都比不上他心中的愤恨与失望。 他誓死追随的王,竟然因为贪图一个敌国女子的美色,将孟宗义和王弗这两颗他们扶植了那么多年的棋子亲手奉上,自露马脚给杜衡,这才让对方找到了山中残留的火焰,从而顺藤摸瓜找出那两个伙计。 不然以杜衡的能力,他们真以为这么容易就能翻盘? 曾经他的王是那么干脆果决,永远目标清晰。他愿意做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甚至可以为了他去死。可是现在竟然沦落到只能看着他一点点毁掉自己的江山与野心? 曾北亭静静地矗立在风雨之中,眼睁睁看着他抱起诊榻上的女子,他那么郑重那么小心,仿佛怕她一碰就碎了般。 曾北亭的眼前闪过很多过往乌渠权的样子。 有被乌渠葵羞辱谩骂时,他隐忍不发的样子;有他们攻占冬宫时,乌渠云跪在血泊中哀求他时,他冷若冰霜的样子;有诸九王犯上作乱,他平叛后下诛杀令时,漫不经心的样子…… 可记忆中从来没有哪一刻的他,流露过眼前这种小心翼翼到甚至诚惶诚恐的表情。 曾北亭的双手在身侧死死握紧,短短的指甲因为太过用力,已经刺破了掌心。 乌渠权抱着秦陌慢慢穿过乱七八糟的药庐厅堂,徐启垂手问道:“王爷,这些人该怎么处置?” 乌渠权停下脚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杀。” 他目不斜视地跨过短短的门槛,踏上门槛下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一步步走进了雨夜之中。 曾北亭垂下了目光静立在队伍的末端。 乌渠权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这五十军鞭是要让你明白,主子这两个字究竟是何意。” “是。” 曾北亭看着脚下的烂泥大声应道。 第七十五章 如何不能 秦陌觉得这一觉睡得特别沉特别久,久到她在梦里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世界。 她艰难地挣脱了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终于慢慢睁开眼睛。暖黄色的光线正从雕花的窗棂照进来,懒洋洋地进入她的视线。 她头重脚轻地扶着床沿站了起来,冷静地打量着周围陌生的一切。 她所在的屋子古朴雅致,床前横着一架傲雪寒梅图的屏风,她光脚踩上木质的地板,一步步朝着屏风走去。 她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场倾盆大雨中,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又是如何到了这里。 她死死地盯着屏风,另外一面是什么呢? 是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还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前世呢? 黄昏的光线不停地变幻,她走过簌簌的白雪,走过开满花的枝头,走过遒劲的枝干,然后,她看到了端坐在外间的乌渠权。 窗外正摇晃着一树花影,不知名的鸟儿在“啾啾啾”地叫唤。 他正低头看着一本书,低矮的光线照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个让人刻骨铭心的剪影。 秦陌双腿仿佛僵住了一般再也迈不动半步。 这是哪里?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和乌渠权在一起? 许许多多的念头纷纷向她袭来。 她想起了立夏那件事之后,杜衡跟她说起过调查结果。 “是孟宗义死前招供的。他们俩早就投靠了月那,这些年一边替月那在松安打探消息,一边迫害穷苦百姓,再派人散播大炎不如月那的言论,煽动民间情绪。所以七小姐你千万别自责,他们胆大包天敢闹出这样的祸事,绝对不是因为和你之间的那点过节。” 她猜到了王弗孟宗义是受人指使,一开始她以为是狄戎,毕竟两国一直在交战,只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月那。 既然是月那所为,那乌渠权必然知道,在这整件事情当中,他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一切当真是他指使的?他就这么恨她,恨到想要让她万劫不复? 乌渠权忽然觉得有点异样。他转过头,看见秦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她就站在屏风架子旁边目光怔怔地看着他,一双琉璃般清澈的眼睛,此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显得有些迷茫。 乌渠权丢下书朝她走去。 “醒了,怎么起来了?” 他语气这样温柔,仿佛窗外那一树明媚灿烂的石榴花,仿佛他们之间没有那些国仇旧恨。 他走到她身边,然后拦腰抱起她,朝屏风后走去。 秦陌任由他抱着,也不挣扎,目光依旧定定地看着他。 乌渠权终于笑了起来:“我脸上有东西吗?怎么看得这样入迷。” 他小心地将她放到床上,拉过被褥给她盖上。 “睡了这么久一定饿了,我去让人给你弄点吃的。” 乌渠权说着就要走,秦陌忽然从被子下伸出手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衣角,乌渠权猛地扭过头去看她。 “你……不要走……”秦陌轻声说道,语气中是他从未见过的软弱。 乌渠权目光一软,顺势坐了下来。 “怎么了?还在发烧吗?”他说着将手背贴到了她的额头上,像前世每次她发烧的时候,妈妈都会做的那样。 秦陌依旧望着他,许久,才闷闷道:“我想我娘了。” “你娘?她不是……” 乌渠权没有说下去。 秦陌这才想起这一世她名义上的亲娘,那个叫花晚照的戏子早就已经在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估计乌渠权早就已经将她摸得一清二楚,知道花晚照已不在人世,所以此刻才这般欲言又止。 “小时候,看到几个哥哥姐姐都有亲娘的疼爱,于是就会幻想,若我的亲娘在还,该有多好。”秦陌垂下眼淡淡道,“你呢?你娘小时候想必也很疼你!哪有娘亲会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呢?” 乌渠权没有回答,空气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仿佛连屋外的鸟儿也“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就在秦陌暗自揣测自己是不是说错话的时候,乌渠权忽然开了口。 “是啊,我母后有三个孩子,可是,她最疼的还是我。 “小时候父王特别严厉,五岁便教骑射,那么硬的弓,我拉不动便要受罚,每次母后都会为了我跟父王吵架,气冲冲地带着我跑去外祖家。一直要父王再三去请才愿意回来。哥哥姐姐嫉妒,说母后只偏爱我,母后笑着说,谁让你们没有阿权长得像我!” 乌渠权说着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秦陌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到过这样愉悦的笑容,仿佛他口中那个五岁的小乌渠权正穿过二十年的腥风血雨来到了她的面前。 她一时有些搞不懂他。 自己此刻示弱是从他眼中看出了几分怜惜,想要利用这一点活着回到松安,而他这样对自己掏心又是为了什么? 乌渠权却仿佛没有看到她眼中的疑惑,自顾自地往下说道:“母后最爱我,父王死的时候我才十岁,她为了保护我被乌渠葵卖去最低等的妓院,受尽羞辱却连死的资格都被剥夺,因为乌渠葵威胁她,若是她敢自戕就让我陪葬。听说她被折磨了整整三年,最后浑身长满了疮流脓而死。” 他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在说着一件别人的事情。 秦陌的眉头微微蹙起。 乌渠权看向她:“不过那些人我早就收拾了。从十岁开始,我就想着要怎么报仇,这是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唯一念头。但现在不同了,大仇得报,我又遇到了你。” 乌渠权说着从胸前掏出了两块玉,一块晶莹圆润,正是当初秦陌为了生计典当给他的那一块,当时她还说有朝一日要找他赎回,但因为对秦煜失望也没有很积极地去做这件事。 另一块玉则通体碧绿,仿佛盈着一汪绿水,光这水头看起来就价值不菲。 乌渠权将秦陌的那块玉重新塞了回去,又把那块碧玉放到了她的手中,道:“我知道,因为我俩的身份,你心中始终有顾虑,觉得我不可能真心待你。这块玉是母后和我分开时留给我唯一的一件东西,也是当初父王求娶她时的聘礼,现在我将它送给你。” 那块玉入手凉润,冰得秦陌一个激灵。 秦陌不知道他说得这些话里几句真几句假,她本能地就要推拒。 乌渠权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用力握住她的手,将那块玉牢牢地拢在了她的掌心。 他喃喃道:“你心中,就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他嗓音微哑,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一阵风吹来,窗边摇晃着一树花影,若有若无的松针香气仿佛无处不在。 秦陌握紧了那块玉,她叹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看他:“喜欢又怎么样呢?你我身份悬殊,如何在一起?” 眼睫一眨,泪水滚滚而落。 她悄无声息地落泪,长睫毛羽翼般轻轻颤动,美丽凄婉,仿若一幅画。 乌渠权静静地看着她,眉一扬,道:“如何不能?你落水之事那么多百姓都看见了,我已经派人伪造了你的尸体,从此以后秦陌就死了,你将只属于我,属于月那,我会让你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秦陌震惊:“伪造我的尸体?” 第七十六章 听雨阁 乌渠权安置秦陌的这座宅子名叫听雨阁,这个自她醒来之后打听到的唯一有用的消息。 她不由心中十分沮丧。 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天,乌渠权每日里除了送她各式衣裳首饰,小巧玩意儿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动作。服侍她的几个老嬷嬷又聋又哑,更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她也尝试过逃离,可这里早就已经被乌渠权派人围得水桶一般,她甚至连大门都没摸到,就被人客客气气地“请了”回来。 她坐在铜镜前发呆。如何才能离开这里呢?不知道松安现在怎么样了,杜衡他们不会真的以为她已经死了。 “在想什么呢?” 乌渠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后,秦陌被吓了一跳。 他拈起梳妆台上一枚红珊瑚簪子别在了她的发间。 “我送的这些首饰是不是不合你的心意?” “没有。”秦陌否认。 “你撒谎,你从来都不戴。” “我对衣裳首饰没有兴趣。” 乌渠权沉吟片刻,道:“那你对什么有兴趣?” 秦陌不由出言讽刺:“所以你看,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喜欢我什么呢?喜欢我这张脸,还是喜欢我可以帮魏翊种出稻谷?” 乌渠权的脸色沉了下来:“怎么?不装了?” 秦陌想了下,明白他在说什么,于是目光难堪地转向了别处。 乌渠权却不放过她,他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面前的铜镜。 铜镜中他们靠得极近,他依偎在她的颈侧,一字一字咬牙道:“你之前不是还会假惺惺地示弱,假装喜欢我?怎么,现在不愿意装了?” “装了你就会放我走?” 乌渠权笑了:“或许你可以试一试。” 秦陌冷声道:“你要的只是服从和占有,你这种人知道什么是喜欢?” 乌渠权脸上的笑瞬间冷却下来:“我不知道,那谁知道?魏翊?” 秦陌忽然想起庙会那天崩塌的半个山头,以及山石下无数枉死的百姓,心中一时恨到了极点,低头狠狠咬住了他的虎口,乌渠权也不躲,任由她咬。 熟悉的血腥味瞬间充斥口腔,良久,秦陌这才满脸泪水地松了口。 “不要提魏翊,你不配!” 秦陌几乎咬牙切齿。 她的唇珠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 乌渠权看向她的眼睛深不见底,他就着那只受伤的手控住她的后脑勺不管不顾地亲了下去。 魏翊就那么高贵?在你心中我连提起他的名字都不配? 秦陌拼命挣扎,她双手横在胸前用力想要推开乌渠权,被他另一只手锁住了手腕,她气急之下张口便朝他咬去,却换来对方更加凶悍地攻城略地。 乌渠权双目猩红,仿佛陷入了某种癫狂。 沧浪河上,他看着魏翊替她包扎伤口,她仰头看着他时眼里的光彩。 她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目光仰望过他。 哪怕虚与委蛇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乌渠权承认,那一刻,他心里嫉妒地发狂。 她说他不懂什么叫做爱。他多么希望自己不懂。若非如此,他便不会在面对她的时候,留不得,杀不得,要不得,弃不得,怎么做都是错。 乌渠权渐渐不再满足于这个吻,秦陌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急得眼泪瞬间又掉了下来,就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通传声。 “主上,棠棣郡主来辞行,此时正在烟雨楼候着。” 乌渠权终于停了下来,他将秦陌拥在怀中,良久,才嗓音嘶哑道:“我知道什么叫喜欢,我爱你,不管你相信与否。” 他说着放开她转身离开。 秦陌跌倒在地,她用颤抖的手紧紧拢住身上的衣裳,将头埋进膝头,闷声哭了起来。 乌渠权来到了烟雨楼,棠棣早就已经等候多时,她穿着一身石榴色的骑马装,见乌渠权到来连忙箭步冲到了他的身边。 “权哥哥,我过几日就要启程去宋城了,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相见,所以特地来看看你。” 棠棣长得娇艳明媚,即使说着伤感的话,也不会让人觉得沮丧。 可是此刻乌渠权明显心不在焉,他敷衍地应了几句,随便寻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棠棣也觉察到了,她看到他嘴角破了,甚至还有血正在溢出,想到之前听说的,他弄了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养在这里,瞬间就明白了来龙去脉。 他贵为一国之君,身边一直就有不同的女子围着,他也从来没有表现过对谁特别,她只当他心怀天下,无心男女之事。可是此刻见他这样,棠棣瞬间觉得整个人仿佛兜头被一桶冷水浇透。 七八月的天,她觉得自己如坠冰窖。这种感觉他娶妻纳妾的时候不曾有过,甚至在她为了替他拉拢睿晟王自告奋勇要嫁去南方的时候都不曾有过。 这个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棠棣走到乌渠权面前跪了下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叩见君王才有的正礼。 乌渠权这才回过神,皱眉看着她:“棠棣,我早就说过,你不必如此。” 棠棣道:“再有几日我就要远嫁,此去山长水阔,临走之前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让你陪我再舞一曲《战城南》。” 乌渠权看着她。 棠棣一直都颇有其父大将赤趵的风采,行事果决勇敢。此刻即使跪在那里,腰杆也是青松一般挺拔。 乌渠权连忙扶起了她。 狄戎和大炎的这场战争无论结局如何,双方都已经损失惨重,只等着自己逐个瓦解,这个时候最要紧的就是保持月那国力。偏偏就在此时南方九族发生了暴乱,分封在当地的睿晟王表示可以平定暴乱,条件就是棠棣。 乌渠权明白,若是自己下旨让棠棣南嫁,不但会伤了赤趵旧部的心,更是会让天下诟病,毕竟当初赤趵是为了自己才会被乌渠葵所害。这个时候南方不能乱,朝中更加不能有任何波澜。 最后是棠棣自己站了出来,表示她自幼时就一直仰慕睿晟王的风采,愿意南嫁,这才让赤趵旧部安心。 她用一己之身止息了这场风波。 只有乌渠权明白,棠棣从来都没有见过睿晟王,又何来仰慕之说。但他只能装作不知道。 他不但赏赐了她无数的珠宝奴仆随去宋城,更是亲封她为江北郡主。 但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自己今生已经给不了她。 临走之前只是求自己陪她再舞一曲《战城南》,乌渠权没有拒绝的理由。 第七十七章 棠棣 秦陌哭了一阵,擦干眼泪站了起来。想到刚才乌渠权眼中的疯狂,她明白自己必须赶紧逃出去。 再拖下去,恐怕秦陌这个身份真得要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她推开门,迎面便是一汪池水,里面种着半池子各色睡莲,鸳鸯在其间悠闲戏水。 之前只顾着逃跑,从未在园中这些景物上流过心。 她细细看去,只见四周的抄手游廊别致精巧,额枋上面不但雕绘着花鸟瑞兽,还有各种民间传说。 松安因为地处大炎和月那的边境,两国的风俗人情及传奇故事都有涉及,年迈的阿嬷会给小孩子讲大炎的民间传奇,譬如五蝠拜寿,也会讲月那的民间传奇,譬如周用插柳。 现在秦陌在额枋上不但看到了月那的传奇,竟然还有不少是大炎的。她心中一动,所以她现在极有可能还在松安,至少也是在芜城附近。 这么一想,她心中顿时冷静下来。 想到之前在得知乌渠权用一具假尸冒充自己后的焦躁恐慌,她不由觉得十分汗颜。心神越乱就越是想不出离开这里办法。 她继续往前走,一边仍旧四处留心周边的物景,想要找出更多的线索。 忽然一阵铿锵的琴声在这静谧的庭院之中蓦然扬起,裂帛般,惊得她心头一颤,片刻之后,破空的杀伐之声也追着琴声传来。 秦陌寻着琴声慢慢地来到了一扇垂花门前,往外,便看到高大的银杏树下一人在舞剑,另一边则端坐着一个女子在弹琴。 树影冥冥,剑气如练,琴声如刀。 舞剑之人一身月色长衫,暮色之中仿佛一道耀眼的光。只见他时而徐行,时而疾刺,一把锃亮的剑在他手中舞得得心应手。 弹琴的女子则梳着一个高高的髻,石榴色的衣裙,脸上有着微微从容的笑意。她的目光一直追着不远处舞剑之人,并不着意琴弦,却或拢或捻或挑,每一个音都和舞剑的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看起来英姿勃发,仿佛一朵骄傲挺拔的玫瑰,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大家风范,想必就是之前奴仆通传的棠棣郡主了。 秦陌此时虽然并不想见到乌渠权,但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幅画,每一个角度看起来都那么赏心悦目。不是那种柔柔糯糯的美,这种美,充满着力量与韧性,充满着哪怕马革裹尸也要一往无前的勇敢。 秦陌忽然想起了此时正身处战场的魏翊和秦煜。 他们的心境是否也如自己此刻感受到的那样?秦陌忽然发现,哪怕秦煜对自己多有薄待,她竟然一点都不恨他了。 秦陌眼眶微微发热,她悄无声息地转身想要离开。 正好琴声划过最后一个尾音,接着一道清脆的声音唤住了她。 “这位姑娘请留步!” 秦陌转身往后看去。 秦陌刚出现在垂花门前的时候,棠棣就已经注意到了她,毕竟这样一张清丽绝俗的脸,仿佛雨后菡萏般袅袅娜娜地立在那里,任谁都会忍不住多瞧几眼。 棠棣忽然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了。 人人都说她是月那第一美人,这么多年她也坦然受之。可是直到见了眼前这个女子,她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 乌渠权收剑入鞘,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她。 他想上前又不敢的样子,棠棣看在眼里,心中忍不住苦笑。认识他这么多年,几时见过他这般窝囊。若说之前她还心有不服,此刻却是输得心服口服。 原来他不是无心男女之事,只是没有遇到那个人罢了。 棠棣抱着琴走到对方面前,行了个礼:“我叫棠棣,不知姐姐闺名?” 棠棣注意到对方嘴角微微红肿,似乎还破了皮,想到之前乌渠权流血的嘴角。心中明镜一般。 秦陌本不欲与乌渠权的人有任何瓜葛,可是眼前这个女子实在太过明艳,仿佛太阳一般,让人无法拒绝。 “秦陌。”她答道。 棠棣笑道:“今日见到秦姐姐,才知道什么叫美人如玉,我身为女子,竟然都会忍不住心生爱慕。” 棠棣的笑容如三月枝头的桃花般灼灼其华,她说秦陌美人如玉,却不知在秦陌眼中,对方才当得起这个称呼。 两人相视一笑,棠棣忽然觉得自己输给这样一个人,实在不亏。 棠棣道:“我在这里弹了半日琴有些累了,不知道有没有福气去秦姐姐房里坐坐?” 两人相携着离开。 乌渠权负手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的背影,眼中满是困惑。 她们真得是第一次相见?怎么觉得好像认识了八百年一样! 秦陌带着棠棣来到了她暂时居住的屋子。 “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我的,所以你自便就好。” 棠棣也不客气,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地方。 棠棣开门见山:“我是赤趵将军的女儿,我爹在王爷和前王夺权时为了王爷遇害,所以王爷一直待我很优厚,这次我也是为了月那的太平自请嫁给睿晟王的。” “郡主高义。” 秦陌早就听闻赤趵骁勇善战,乃月那名将。刚才见到棠棣的第一眼就觉得对方身上有一种她一直以来就十分神往的英姿飒爽,没想到却是一代名将之后。更加另秦陌钦佩的是,她竟然可以为了国家大义而牺牲自我。 棠棣黯然道:“其实不瞒你说,我从小就爱慕王爷,但他却从来只当我是妹妹。他身处那个位置,不得不纳很多妃嫔,但秦姐姐你放心,他对她们向来都只是逢场作戏。虽然刚刚只是短短一瞥,但我知道,他对你动了真心,所以秦姐姐,请你以后善待他。我在宋城会日日祈盼你们幸福美满的!” 棠棣说得这般坦荡磊落,秦陌也不忍隐瞒她,她倒了一杯茶轻啜一口,道:“那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棠棣不解:“你的身份?”她想过,哪怕她只是一介平民,以乌渠权对她的看重,想必也会排除万难将她迎进冬宫的。 “我姓秦,我的父亲也是一名将军,他叫秦煜,此刻正在辽城抵御进犯的狄戎人。” 冷掉的茶水入口艰涩,但秦陌还是慢慢地饮完了。 她在棠棣震惊的眼神中继续道:“郡主你能为了大义牺牲自己,想必会理解我的苦衷。并非我不能接受乌渠权,只是我们之间也隔着太多的东西。他的野心你应该知道,他不会放弃他的野心,就像我不会放弃我的国家。” 棠棣不可置信道:“所以你在这里……” 秦陌苦笑道:“他将我囚禁于此,可以困住我的人,但我的心永远都不会屈服。这样的两个人,你觉得会有幸福美满吗?” 第七十八章 出逃 天色将晚,棠棣来和乌渠权辞行。 她抱着琴站在暮色中对乌渠权道:“我知道你喜欢秦姐姐,所以刚才借口去她房里帮你劝说过了。” 乌渠权挑了挑眉:“哦?她都说了什么?” 棠棣道:“她告诉我她也是将军之女,只不过她的父亲是大炎的将军,她说的对你其实是有好感的,只是碍于身份,她不敢而已。” 乌渠权的眼睛眯了起来。 棠棣太过了解他,知道他露出这个表情表示此时心中十分欢喜。 只是嘴上还是冷哼道:“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她正在帮着大炎兴农事跟我做对?” 像是在抱怨。 棠棣心如刀绞,她强忍着笑道:“权哥哥,那你到底是真心喜欢人家呢,还是觉得她在农事上有天分想让她为你所用?” 乌渠权眉一扬:“你觉得我是一个需要靠女人才能赢得这天下之人?” 棠棣俯身再次行了个礼:“那棠棣就祝你,终有一日,美人在侧,天下在手!” 乌渠权大笑:“一定!” 棠棣的马车渐渐消失在了群山雾岚之中。 乌渠权再次来到秦陌的房门前,正要叩门,忽然里面传来一阵碗碟碎裂声。 乌渠权担心她的安危正要破门而入,却听秦陌隔着一扇门在里面道:“乌渠权,你给我点时间让我一个人想一想。” 乌渠权收回了手,沉吟道:“好,我答应你!这几日你就好好休息,想吃什么用什么尽管跟服侍你的人说。” 房内无声无息,许久,才听到秦陌轻轻“嗯”了一声。 乌渠权这才放心离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道路两旁的林子中有不知名的鸟在号叫,听得人心中凄凄惶惶。 秦陌摘下斗篷的帽子,朝对面的棠棣倾了倾身:“今天真得多谢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棠棣想笑,扯了扯嘴角,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一定恨死我了。刚才我告诉他你对他有好感时,你没看到他那种明明心中开心得要死却强装着怕人看出来又装不像的样子。他一直都是那么威风凛凛喜怒不形于色,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仿佛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秦姐姐,我真得不忍心伤害他啊!” 棠棣说着难过得低下了头。 秦陌心中酸涩,想了想,道:“你这是为了他好,为了我们好。如果现在我们在一起一定不会有好结果。天下,爱情,他都想要,这是不可能的。除非他爱上别人。” 棠棣点点头:“就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才一定要帮助你逃走。” 秦陌不由担忧道:“我走了,你怎么办?乌渠权总有一天会发现房间里只是一个模仿我声音的婢女,以他的能力,早晚会查到你身上的!” 棠棣道:“你放心,到那一天,我早就踏上了前往宋城的路。他还需要我稳定南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就算没有这个原因,他也不会伤害我,顶多关几天骂两句罢了。你不要将他想得那样不堪。” 秦陌心中替乌渠权惋惜,他竟错过了这样好的一个姑娘,这么多年一心爱慕于他,处处为他着想。 “棠棣,如果你我不是以这种身份遇见,也许会成为好朋友也不一定。” 棠棣终于笑了:“人生千回百转,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临别前,秦陌忽然想到了什么,借了棠棣画眉的黛,就着马车前方悬挂的一盏风灯,在一方帕子上快速地写了几行字。 “听闻南方湿热,你去那边未必习惯,这是一张去湿热的茶方,你可以试着喝喝看。我现在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可以恭贺你大喜,就借这一张茶方聊表心意!你这样善良豁达,往后必定会诸事顺遂!” 棠棣接过茶方,小心地叠好放进胸口。 “秦姐姐,你也一定会诸事顺遂,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一路保重!” “一路保重!” 秦陌下了马车之后环顾四周,发现棠棣已经将她送到了孤云山脚下。 她们一路行了有两个时辰,秦陌估算了一下路程,看来自己猜测得没错,乌渠权救了自己之后并没有走远,听雨阁真得就在松安附近。 孤云山到周家庄的路她走了无数遍,此刻就算夜色深重,她凭着头顶点点微弱的星光也很快走到了村口。 刚到院门口,伴随着门缝里透出的点点火光,秦陌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啜泣声。 “小姐,你这辈子过得太苦了,希望来生你能投个好人家,有父母疼爱,兄姐照拂!” “小姐,流觞下辈子还想跟着你……” 秦陌听得心头一酸,这两个傻丫头,真以为她死了,半夜偷偷地祭奠自己呢!她之前挣了那么多金叶,也不知道分一分去繁华太平点的地方买个宅子安置好自己,光顾着在这里哭了。自己要真死了,她们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秦陌屈指叩了叩门。 门内的两个小丫头闻声吓得抱作一团。 “谁?” “我们小姐遇难,家里早就没有钱了!侠士还是去别处!” 当她是强盗呢! 秦陌忍着笑高声道:“我就是你们那个遇难的小姐!” 只听里面曲水道:“小姐的鬼魂出现了?” 流觞声音发颤:“快去开门,小姐的亡魂一定是担心我们俩,回来看我们了!曲水你快去开门,我腿软站不起来!” 曲水哆哆嗦嗦地拔下了门闩,秦陌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小姐!”流觞一见到她便放声大哭,“我就知道就算你变成鬼也一定舍不得我们!” 秦陌替她擦了擦泪水,笑着道:“这么巴不得我死啊?” 流觞握住了她的手,惊得一时忘记了哭:“小姐,你的手怎么是热的?” “热的?”曲水也试着触碰了下秦陌的手,“真是热的!小姐你没死?” 两人抱着秦陌又哭又笑,直到天蒙蒙亮才一人抓着秦陌的一只手沉沉睡去。 在自己失踪的这段时间,杜衡忙着收稻,魏翎和徐青松则不相信自己死了,差不多将真个松安城的山地水道都翻了个,谁也没有心思管到周家庄这里,虽然有周家的照应,但难免被一些宵小盯上,两个小丫头被吓成了惊弓之鸟。 “我攒下的那些金叶真得被人抢了?”秦陌故意板起脸问道。 曲水连忙道:“那哪能啊!流觞姐姐早就让我将那些金叶埋到后院的辛夷树下了。” 第七十九章 围城 秦陌草草睡了两个时辰,天刚擦亮,便出门赶往松安县衙去找杜衡,她心中着急,也不知道第二季的稻谷经过那么大的雨水之后究竟收上来多少。 走到县衙的时候已经过了巳时,县衙门口十分冷清。 看守的官兵见了她惊得连手中的刀都掉了。 “七小姐……”他说着一溜烟地往县衙里跑去,边跑边喊,“七小姐回来了!七小姐回来了!” 不消片刻,杜衡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瘦了很多,总是笑呵呵的一张脸此时皱成了一团,大概跑得有些急,喘得一向不动如山的八字胡都在扇动。 “七小姐,你没死?”他瞪大眼睛上上下下地将秦陌打量着。 “没死。” “那我们从沧浪河中捞出的那具女尸……” “自然是假的。” 杜衡皱眉道:“那女尸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身量年纪都和你相仿,又经你两个婢女指认,身上的衣服也是你出事那天所穿,所以我们这才认定你已经出事。万万没想到天下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秦陌心想,既然是乌渠权出手,恐怕想要他们认为那不是自己都难。 “七小姐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你不知道,魏翎和你那个护院徐青松不相信你死了,差点将整个松安都翻了过来,拦都拦不住,听说连狗窝都没放过。” 秦陌道:“我落水之后又受了风寒,病了很久,幸亏得一位好心人的救治,这才没事。” 杜衡也不怀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大病初愈,别站在风口了,我们进去说,我有要事相告,正愁找不到人商量!” 两人边走秦陌边急着问道:“松安的第二季稻谷都收上来了吗?有没有被那场大雨泡坏?” 杜衡拱了拱手道:“幸不辱命。七小姐为此都差点搭上性命,杜某要是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简直枉为十年知县了。” 杜衡说得举重若轻,也是不久后在旁人口中秦陌才得知其中的艰辛。是杜衡身先士卒,亲自下地没日没夜地抢收,这才避免了那些稻谷烂在地里。 两人说着进了内院,谁知还未坐定,一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正是多日不见的魏翎,他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 “杜衡,你把粮草给我,我亲自押往知坞,到时候你就说是我抗旨不遵将你打晕……” 魏翎说着这才瞥到了一旁坐着的秦陌,嘴里的话戛然而止,他愣愣地盯着秦陌,半晌才见了鬼一般道:“秦陌……你没死?” 秦陌笑眯眯看着他:“怎么,我没死你很失望?” 魏翎却仿佛没听到她话中的揶揄一般,将手中的剑往桌子上一拍。 “你没死太好了!” 他脸上的情绪太过起伏,秦陌竟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喜还是悲,她想到他适才进来时口中嚷着的那几句话,不由起身问道:“这是怎么了?” 她虽是问魏翎,目光却看向了杜衡。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说要亲自将粮草运往知坞,这批粮草本来不是说收上来后要运往辽城?是不是辽城出事了?” 杜衡脸色凝重道:“出事的不是辽城,是知坞。” “知坞?知坞怎么了?” 魏翎悲愤道:“那些该死的狄戎人,知道在辽城占不了便宜,便佯装吃了败仗,暗中抽调大量兵力借道月那突袭知坞!总有一日我要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 魏翎说着一掌重重拍在一张高脚花几上,花几竟然应声而裂。 杜衡走到门口往外左右瞧了几眼,然后将房门掩上,低声道:“狄戎联合月那,魏大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好他反应及时,守住了城门。只是知坞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郭潜派出了二十八个死士,最后只剩一人拼着最后一个气给我们送来消息,魏大人现在身受重伤,知坞的粮草也坚持不了多久,让我们设法将粮草送去知坞的同时寻找神医薛若怀。” 秦陌惊道:“魏翊受伤了?” 魏翎红着眼睛扭过了脸不欲作答。 杜衡的眼眶也通红,沉声道:“所以我们不但要想办法将这些稻谷送去知坞,还要找到神医薛若怀。魏大人为国为民戍守边关这么多年,也该是我们为他拼一下命了!” 秦陌的一颗心早就沉到了谷底。 狄戎借道月那必然是得到了乌渠权的授意,他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只是不知道在他的这盘棋中,自己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秦陌敛了敛心神,捏了捏袖子中薛若怀留给她的最后一颗药丸,道:“实不相瞒,我曾在松安的山中做过薛若怀一段时间的弟子,在你们找到他之前,我可以先去知坞帮忙稳住魏大人的伤势。” 魏翎激动地抓住她的胳膊:“真的?” 秦陌道:“如有虚言,让我永世不得轮回!” 魏翎喜道:“那我赶紧安排人马,我们这就出发!” 秦陌皱眉道:“粮草是不是也出了什么问题?” 一听到粮草,魏翎瞬间又耷拉了下来,他和杜衡对视一眼,道:“是圣上听闻知坞被围,命永乐侯带领驻守临安的镇东军前去支援,只是那老匹夫借口没有粮草迟迟不肯动身,于是圣上让我们将手中的粮草都送去临安……” 秦陌听罢沉吟不语。 永乐侯向来主和,和魏翊为首的主战派向来不和。此刻就算将粮草送去临安,他也未必会真心想要去解知坞之围。到时候是多一个朋友还是多一个敌人,恐怕谁也说不准。 她走到杜衡悬挂在正堂的那副大炎地形图前站定,目光在知坞、松安和临安之间来回徘徊。 许久,这才收回视线转身目光坚定地看着杜衡和魏翎。 “你们信不信我?” 她的背后就是大炎的万山河山,一座座山脉从松安开始绵延到大炎腹地,而逆着沧浪河的水系辗转向北,可以看到知坞城外的平沙江与之交汇。 这些山川河流,秦陌在《兰溪游记》上读到过,对其中的独特奇妙之处也早已烂熟于心。 秦陌语气清淡,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在杜衡和魏翎的耳中竟然会觉得振聋发聩。 第八十章 对策 窗外艳阳高照,屋里却是阴风暗雨。 魏母早早过世,魏翎自打幼时便被魏翊带在身边,对他来说,魏翎是如兄如父一般的存在。乍听知坞被围兄长病重的消息时,他为了找秦陌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当时差点没有一头栽进沧浪河。 他和杜衡已经为这事吵了许久,始终没有头绪,此时听秦陌这样说,不由激动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秦陌不答反问,她指着身后的大炎地形图道:“松安地处临安和知坞中间,为什么不让镇东军去知坞的途中顺道来取粮草,却反而要让你们大费周章地送去临安?” 杜衡闻言无奈道:“这场仗打得太久,连圣上都已经快要失去信心,魏国公又常年在边疆各地奔波,朝中现在几乎是主和派的天下,这是他们借口拖延去知坞的时间啊!到时候城一破,粮草有了,也不用去支援,更可以劝说圣上求和休战,一箭三雕!” 魏翎悲愤道:“这些老匹夫!保家卫国不行,就知道耍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秦陌又看了一眼地形图,对杜衡道:“你现在就修书朝廷,说松安连日降雨,大部分官兵为了抢救这些稻谷没日没夜泡在水里得了痢疾,现在拉稀拉得起不了床。” 魏翎不解道:“痢疾?拉稀?这是什么意思?” 杜衡却眼睛一亮,笑道:“七小姐高明!这下永乐侯想要粮草就得自己派人来取。” 魏翎依旧不解:“这有区别?我们不还是要将粮草给他们!” 杜衡和秦陌相视一笑。 “他们自己来取,路上会有什么变数,就只有天知地知了!” 杜衡当下就快马加鞭回了县衙,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开始写奏折。 一封奏折洋洋洒洒小千字,杜衡一气呵成,笔墨力透纸背。写完马上命人三百里加急送进了京都。 是夜。 沧浪河畔。 薄雾冥冥。 一弯圆月悬垂天际,轻薄的银色月光淡淡地流泻下来,照得河面上银光闪动。 不远处的码头上正停泊着四五艘商船。 此时夜深人静,原本应该安静的栈道上却有三四队人,他们有条不紊地扛着一袋袋东西往返于商船和路上堆积的麻袋之间。 大家沉默地干着活,除了脚踩在甲板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和偶尔沉重的喘息声外,整个码头静悄悄的,再也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响。 人群外的一颗歪脖子柳树下同样站着几个人,正抬头朝那边忙碌的码头看去。 当中一个身穿月白色衣裙的少女,她身姿飘逸,半张脸隐没在柳树的阴影之中看不清楚,只听她对身侧的一个黑衣少年说道:“魏翎,你找的这些商船靠不靠谱?” 那个黑衣少年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严肃道:“你放心!这几艘船虽然看着轻巧,却是正经出过海的,就是海战也不成问题!它们要是不靠谱,全大炎就没有靠谱的船了。” 旁边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摸着自己的八字胡说附和道:“这几艘船我虽是第一次见,但瞧着船身却非等闲船只可比,七小姐可以放心。” 黑衣少年瞥了对方一眼:“没想到杜大人还挺识货!” 这几人正是秦陌、杜衡和魏翎。 他们担心夜长梦多,更担心知坞撑不下去,所以不等临安来人,魏翎那边船一就位,他们就连夜将这些粮草运了出去。 “你什么时候去知坞?” 眼见着商船起航,顺着月亮升起的地方而去,魏翎忽然扭头对同样看着前方的秦陌道。 秦陌收回视线。 “时机一到我自然就会启程。” 她的眼珠在夜晚更显漆黑,暗沉沉地仿佛可以将人的精魄吞噬一般。 魏翎不自在地转移视线,嘟囔道:“那到底是什么时候?你不会反悔了……” 秦陌索性不再搭理他,眼见着装满粮草的船终于消失在了天水尽头,于是折身往回走。 杜衡和她并肩而行道:“过几日镇东军的人就要到了,七小姐这段时间不如就在别院歇下,也省得来回奔波。” 秦陌点点头:“也好。” 别院的屋子早已经收拾妥当,屋里还是她年初住下时的样子:糊墙的纸,用做隔断的碧纱橱,高脚椅,乃至放在案上的一只小小的彩釉花瓶。 虽不如何名贵,却精巧雅致。 桌子上还有刚刚送来的一碟子豌豆黄,一壶热茶。 在松安这样的地方,豌豆黄是十分稀罕的点心,寻常人家甚至连逢年过节都舍不得买来吃。 杜衡并不是个奢靡浪费之人,只是礼重于她而已,秦陌心里又如何不明白。 她叹了口气,在窗边静坐。 其实她心里也十分没底,计策虽好,就怕有万一。她输不起,杜衡输不起,大炎的千万百姓更加输不起。 魏翊若是有个好歹,这对大炎的整个士气会产生多大的影响,秦陌不敢想象。 窗外是暗蓝色的天际,被院中一棵高大的乌桕挡住大半,秦陌看着那些随风摆动的叶子发呆。 忽然“砰”地一声,一道明亮的光柱瞬间窜到了半空,然后如春花一般在夜空的最高处绽放,一层一层,瞬间点亮了整个天幕。 隔着重重院墙,她听到了那来自万众欢呼的声音。 她忽然想到今天已经是中元节,百鬼游街的祈福活动随着这朵烟花的盛开正式开始。 大炎此时正遭受着战乱,秦陌虽然来到此地不过短短几载,可也感觉到了这个太平富庶的国家已经开始岌岌可危起来。不说别的,单是今年的盐价就比往年高了三成有余,更别说别的一些当地无法自己生产的日用品了。 物价上涨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战火开始往大炎内部蔓延,一些匪盗也纷纷趁机作乱,运输过程的风险增加,成本提高,价格自然就上来了。 可是民众的快乐却是如此简单,如此打动人心。 在这一个乱中取静的晚上,仅仅是因为一朵烟花,就可以如此欢呼雀跃。 第八十一章 鬼节 秦陌正呆呆地看着夜空,忽然有人敲响了别院的门。 院里杜衡派来服侍她的两个小丫头早就让她放出去玩了,所以此时她起身朝门口而来。 敲门的人是魏翎,他手中抓着两只面具,别别扭扭地说:“大家都在外面祈福,你要不要一起?” 秦陌接过一只白无常的面具,她细细抚摸着面具上黑色细长的眉,红色耷拉到下巴的舌,轻笑道:“好啊!” 大街上十分热闹,一时间烟火鞭炮的硫磺味,拉丝糖人的甜味,炒栗子炒花生的香味,还有各种脂粉味,汗味,瞬间铺面而来。 他们戴着面具挤在人群中,跟随着那些驱鬼祈福的民众往前走。 因为知坞被围之事,两人此时都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忽然路边一个玩杂耍的朝面前高举的火把喷了一口酒,通红的火光带着滚滚的热浪,径直往秦陌和魏翎这边而来。魏翎正在走神,并没有注意到快沾到衣角的火星,幸好秦陌反应及时,猛地推了他一把,她自己则被推到了相反的方向。 她那一下推得太急,脚下没站稳差点撞翻了一口正炒着糖炒栗子的铁锅,忽然不知道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拽到了旁边的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里。 那人戴着一张狰狞的修罗面具,高大的身躯站得离她很近,像一座山一般压得人透不过气,清冷的松枝香气瞬间铺天盖地。 秦陌的心砰砰直跳,本能地就想逃走。 可是面前那人并不给她机会,他手一扬,掀开了自己头上的面具。 借着大街上透过来的光,秦陌看到了对方那狭长漂亮的眉眼,挺拔的鼻梁,杏花般菲薄殷红的唇。 他的眼睛专注而明亮,带着一种异样的神采,只定定地瞧着秦陌,仿佛要看到她的心里去。 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之中,秦陌静静地回视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脸上依旧戴着白无常的面具,那面具惨白的脸蛋上点着两点红胭脂,一根耷拉下来的红舌头,并不如何可怕,反而有些俏皮可爱。 乌渠权抬手摘下了她脸上的面具。那张朝思暮想的脸蓦然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在得知她逃走的时候,乌渠权发了很大的火,差点没有掀翻听雨阁。他绑了那个假冒她的善口技的伶人,连夜快马加鞭追上了已经在出嫁路上的棠棣。 他质问她为什么要帮着秦陌逃跑,是不是在她心中自己还比不过一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棠棣告诉他,现在放秦陌走,他们之间可能还有一线希望,若强行留她在身边,他们就只剩死局。 他不明白,为什么秦陌宁可留在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帮着魏翊风吹日晒也不愿意到自己身边来享受无尽的荣华富贵? 他可以给她全天下女子都艳羡的尊荣,为什么她要这样不识好歹? 秦陌觉得乌渠权今晚有些怪怪的,他的脸上有一种她看不懂的甚至可以说癫狂的神色。 秦陌皱了皱眉,道:“你怎么……” 一句话没说完,乌渠权忽然俯身堵住了她的嘴。 他的吻霸道而炙热,甚至带了点不管不顾的急切。 秦陌闻到了浓浓的酒气。 大脑短暂的空白之后,秦陌开始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奈何实力悬殊,乌渠权将她抵到了墙角,继续疯狂地吻着她。 “秦陌!” 魏翎的声音忽然从巷子口传来,他一声声焦急地呼唤着。 “我在这里!” 秦陌想大声呼喊,可是她却只在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声闷哼,急切之下,她张口咬去,乌渠权吃痛,一下子放开了她。 就在她要大声喊出口的时候,乌渠权眼神一暗,猛地再次俯身堵住了她的嘴。 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加的强横,无论秦陌如何挣扎都再也挣脱不开,直到浓浓的血腥味开始蔓延,他也没有停下来。 听着魏翎的声音终于渐渐远去,秦陌任命般地停止了挣扎,眼泪忽然掉了下来,顺着脸颊一直滑落到嘴角。 乌渠权在满嘴的血腥味中尝到了丝丝缕缕湿咸的泪水,他抬头看着满脸泪水的秦陌,忽然一把将她抱进了怀中,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 他抱得那么紧,秦陌觉得自己的肋骨简直都快要被捏断了。 “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走……”他喃喃低语。 巷子尽头的夜空中再次绽放出朵朵烟花,秦陌仰头看着,忽然,她轻声道:“我可以跟你走。” 乌渠权放开她,盯着她的脸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可以跟你走。”秦陌再次重复道。 她的一双眼睛被泪水洗过更加明亮清澈,只是暗沉沉的,仿佛潭水一般死寂。 “我可以跟你走,但是,你必须解了知坞之围,保证魏翊的安全。” 乌渠权猛地推开她,怒道:“你到我身边来只是为了魏翊?你就那么在乎他?” 秦陌脚下一晃,后背撞上了坚硬的墙壁,她直起身子略带讥讽地看着他:“你不是要我吗?只要你能让魏翊安然无恙地走出知坞城,我就跟你走,绝不反悔!” 乌渠权捏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带到自己面前,盯着她的眼睛咬牙道:“我要是不答应呢?你以为这一次还会有第二个棠棣帮你?” 秦陌知道双方力量悬殊,索性也不挣扎,她低眉一笑:“逃不掉,我还可以去死。” 乌渠权听她轻飘飘地说着“我还可以去死”,仿佛在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不由脚下一个踉跄。他脸色惨白,从未有过的挫败感瞬间将他击垮。 “你就那么讨厌我,宁愿去死,也不愿和我在一起?” 秦陌怒极反笑:“孟宗义王弗你认识吗?立夏庙会那天山崩压死了多少大炎百姓你知道吗?‘立夏万鬼哭,秦氏东西路’这句碑文你还记得吗?” 乌渠权没有回答。 “狄戎人先偷袭凉川后又偷袭知坞,都是借道月那,这些你又知道吗?” 秦陌一步步靠近,皎皎目光,逼视着他。 “你在狄戎和大炎之间反复挑拨,不就是想要坐收渔翁之利?你如此野心勃勃,罔顾苍生,现在却在这里质问我为什么讨厌你,为什么宁愿去死也不愿同你在一起!为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 第八十二章 撞破 面对秦陌的逼问,乌渠权无言以对。有些指控他想否认,可是又觉得秦陌大概是不会相信了。 他心中苦笑,忽然想起,他们之间从初次见面开始,好像就是欺骗。 他骗她说自己叫周权,想着将秦煜的女儿捏在手中,哪怕只是个庶女,关键时候应该也能制衡一二。 从小在极度的压迫下学会的生存法则告诉他,想要达到目的,就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可能性。 现在想来,她从不和自己交心,大概因为一开始就是错的罢。 乌渠权放开她,摘下腰间的酒壶猛地灌了一口,不再看她,踉踉跄跄地走了。 就,再放过她一回! 秦陌站在巷子口,看着那个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泪水忽然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你哭什么?” 魏翎抓着一个黑无常的面具出现在巷子口,他拧着眉看了一眼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问道:“那人是谁?” 秦陌侧过身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一个……旧识。”她本来想说“一个朋友”,可话到嘴边却想起他们根本就算不上朋友。 魏翎的脸色罕见的沉了下来,他死死地盯着秦陌,从她哭得核桃一般的眼睛看到红肿不堪的唇,霎时间只觉浑身的气血倒流。 “乌渠权是你的旧识?”他一字一字,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字来问道。 秦陌没想到他竟然认出了对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但她这幅神态看在魏翎眼中却觉得是因为心虚。 手中的面具被他一把捏碎,锐利的裂口刺破掌心,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滴到地上。 秦陌连忙上前想要查看他的伤口,却被魏翎侧身躲过。 “不劳你费心!”魏翎冷冷道,“真是没想到,我们的秦七小姐好大的志向,竟然直接攀附了别国的君王!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只是不知道你们下一步想要如何呢?破了知坞,想要大炎的天下吗?” 秦陌被他的质问惊得心神俱裂,她用力摇头:“不是的魏翎!你听我解释!” “你当初找上兄长,说要助他筹集军粮,是不是也是你们早就计划好的?” 秦陌急得泪水又掉了下来,她拼命摇头:“不是的!魏翎你相信我,不是这样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脑中昏昏沉沉,她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千般话语堵在胸口,只是吐不出来,于是索性蹲了下来,将头埋进膝盖中放声大哭。 魏翎站在巷子口,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其实刚才他找过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了几句。他知道秦陌没有背叛他们,只是在看到和她一起竟然是乌渠权的时候,强烈的愤怒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们为什么会认识?认识多久了?乌渠权能在这么暧昧的还跑来大炎,想必心中应该十分在乎她。他们之间又到什么地步了? 无数的疑问涌上魏翎的心头,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质问。兄长在知坞生死不明,她却在这里和罪魁祸首之一牵扯不清,她说自己师从薛若怀,却又迟迟不肯动身,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男人? 秦陌越哭越伤心,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压力与委屈通通在这一刻宣泄了出来。 她蹲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暗自盘算,魏翎要是不相信自己,那她就走!反正这两年挣得钱也够了,这就带着流觞曲水浪迹天涯游山玩水去,也省得在这里操碎了心还没人领情。 她这么想着,站起来擦了擦泪水,也不管一旁的魏翎,大步往前走去。 魏翎快步跟上。 “秦陌……” 他刚想解释,却见她宛如断了线了木偶一般软软倒地。 魏翎心中大骇,连忙上前接住了她。 “秦陌!”他大声唤道。对方却双目紧闭,没有任何反应。 魏翎伸手搭上了她的手腕,脉息细速,轻得几乎要断掉,于是再顾不上其他,拦腰抱起她就朝杜衡处而去。 魏翎这才发现她轻得就像一个纸片人,瘦到下颌骨清晰可见的脸上犹挂着两道泪痕。 他忽然想起那首嘲讽她“胖如猪肥如牛”的打油诗,只觉得这一切遥远的仿佛就像前世的事情一样。 魏翎的心中充满自责。 他刚才怎么一下子就失去理智了? 这些日子,别人不说,她为了给兄长给大炎筹措粮草付出了多少努力,他怎么通通都忘了呢? 新稻培育时,她能不眠不休地扑在地里;大雨淹田时,她为了抢收稻谷,被冲进了沧浪河差点丢了性命;还有立夏庙会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为了保全他们,选择一个人独自去面对那些失去理智的百姓而差点被烧死。 这些又岂是一个心怀叵测之人能做到的事情? 更何况魏府百年情报阁,又岂会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到?兄长却从来没有跟他透露过半个字,可见是信任她的。兄长都信任的人,自己又在这里无端猜忌什么? 魏翎抱着秦陌一路狂奔,心中不住地自责和祈祷:秦小七,你可千万别出事!别让小爷一辈子都活在愧疚当中! 秦陌落水之后在听雨阁一直提心吊胆,并未好全,刚才急怒攻心之下,又兼哭到脱力,这才晕厥了过去。 她这一晕,一直到第二日下午才醒过来。 杜衡笑着过来告诉她:“七小姐可算是醒了,你要再不醒,恐怕小魏大人要以死谢罪了!” 秦陌想到昨晚他指责自己时那冷漠愤怒的样子,不由心中又是一悸,呆楞半天,这才道:“他……不怪我了?” 杜衡笑道:“他敢!” 秦陌想了想还是解释道:“其实我和乌渠权……” 杜衡打断她:“七小姐不用说了,这事我和魏大人早就已经知道了。” “你们都知道?” “我们还知道仙客来的掌柜徐启也是乌渠权的人。” 秦陌惊道:“徐启是乌渠权的人?所以同意用仙客来每年三成盈利交换梨雾白也是乌渠权的授意?” 杜衡点点头:“不错。不但如此,魏大人还知道那年冬天初见你时,你的院子里藏得就是乌渠权。” 秦陌惊得差点坐不住:“那他当时为什么不拆穿?” 杜衡沉吟道:“一则是因为当时大炎并未与月那交恶,如果乌渠权有什么闪失,当时月那朝中对皇位虎视眈眈又一直主战的诸九王必会取而代之;这第二嘛,若是让有心之人知道了此事,你想想你的下场会如何?秦将军的下场又会如何?” “那魏大人还愿意相信我?” “魏大人说过,一个连身边服侍的小丫头都舍不得放弃的人,在家国大义上想必也不会犯糊涂。” 秦陌默默低下头想着杜衡刚才的这番话,心中为乌渠权的谋算之深而震惊,又为魏翊的信任而惭愧。其实一开始,她只是想要实现自己的承诺而已,并没有想那么多。 两人正各自想着事情,忽然外面有人来报,临安镇东军的人来了。 第八十三章 接待 杜衡虽然依秦陌的计策给朝廷上了奏折,却并没有十成的把握,因此心里早就做好了要与永乐侯拉扯几个回合的准备。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快就派了人过来。 杜衡道:“按照永乐侯凡事讲究排场脸面的性子,这次能毫不拖拉地就派了人来,看来是担心夜长梦多,想早点将这批粮草收入囊中啊!” 秦陌点点头:“杜大人‘好生招待’,千万别叫他们看出破绽来。” 杜衡点点头,迈步而去。 松安昭楼雅间内。 穿着官袍的杜衡正亲自执壶给两个身穿戎服的官兵倒酒,边满面堆笑道:“二位将军尝一尝,这是我们松安最好的杏花酿。” 原来着两位官兵正是永乐侯派来接收粮草的。 临安距离松安千里之遥,且松安向来穷山苦水,消息一出,镇东军里竟无人愿意领这个差事。恰巧上个月永乐侯的宠妾过寿辰,这二人的礼送轻了,这才阴差阳错地领了这份差事。 两人一路舟车劳顿,直言晦气。此时到了松安怎能不百般挑剔。 其中一个名叫张武的饮了一口,还未入喉,便对着杜衡的脸猛地喷了出来。 “这什么破酒,酸不拉唧的!”他扯着嗓子嚷道。 另一个名唤孙构的却连酒杯都不碰,阴阳怪气道:“怪不得自古就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这酒想必也是刁酒,喝了不会也拉肚子拉得下不了床!” 孙构咬重了“也”字。 杜衡被喷了一脸的酒,却也不见恼,只陪笑道:“二位将军说哪里的话,这杏花酿可是取了千丈悬崖上初开的杏花蕊,用积年的雪水酿制而成,又埋在杏花树底下,喝时才挖出来。二位将军饮用的这一壶可是埋了二十年的佳酿!” 两人听这杏花酿如此珍贵,脸色这才稍微和缓了些。 杜衡继续道:“下官统共也就得了两坛酒,若不是今日见二位将军风采飞扬,威武不凡,心中着实仰慕得紧,不然哪里舍得用来招待!老话说,美酒配英雄!这酒也就二位将军喝了才不枉费!” 杜衡一番马屁拍得滴水不漏,两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点笑意,重又端起酒杯。 张武又饮了一口,道:“听你这么一说,似乎是有那么点香气!可惜没有美人,喝着没有滋味!” 杜衡连忙道:“将军别急,下官早就准备下了,只是眼下天儿尚早,只等晚间……” 杜衡说着抿嘴一笑。 张武拍了拍杜衡:“杜大人辛苦半天,也坐下陪我们喝一杯!” 杜衡再三推让,这才落座。 孙构这时道:“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粮草?” 杜衡连忙道:“下官早就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去,只等二位将军示下。” 张武早就接连几杯下肚,闻言打断孙构道:“你急什么,杜大人做事这般稳妥,有什么不放心的!” 三人吃完酒,杜衡换下官服又将他们带到了鹊芳楼。 这鹊芳楼自黑五惨死之后,就被徐启买了下来,与望江南并做一处,在松安早就无人能及。 松安地处大炎月那交界,鹊芳楼中不但有大炎乐妓,更有月那的舞姬,甚至还有狄戎人在跳着新奇的胡旋舞。 张武孙构等人哪里见过这等异域歌舞,直瞧得眼睛都顾不上眨,一直在鹊芳楼里耍乐到四更天才回到了驿馆。 第二日睡到了日晒三竿,杜衡早就命人备好早饭在外间等着了,见到二人连忙上来作揖道:“两位大人昨晚睡得可好?今天想去哪里松乏松乏?” 张武笑道:“原以为这是趟苦差事,哪里想到松安竟然有杜大人这等妙人!” 杜衡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下官的本分罢了!” 如此不到日,两人便带着随行之人玩遍了松安的各大秦楼楚馆,每日喝得醉眼惺忪,双目浮肿。 这一日,两人终于想到了此次的正事,于是拉过杜衡道:“杜老弟,这些日子以来松安的风俗人情我们也考察的差不多了,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我们担心永乐侯在临安等得着急,是时候去看看粮草就该启程回去了。” 杜衡笑道:“两位将军放心,下官早就准备妥当,只等二位大人检点完毕随时都可以上路。” 一行人于是往城郊堆放粮草的大营而来。 刚行至营地门口,杜衡一眼便瞧见了秦陌的马车,心中正纳闷,就见秦陌和魏翎并肩走了出来。 杜衡迎上两步道:“七小姐,魏大人,你们怎么来了?” 两人还未来得及作答,只见张武走了过来,他拿眼觑着秦陌问杜衡道:“杜老弟,这位美人是……” 张武看腻了临安的女子,初来松安,觉得鹊芳楼望江南中的花魁已是绝色,此时乍见秦陌,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庸脂俗粉,一双眼睛很不能长在了对方身上。 魏翎一见对方瞧着秦陌时那色眯眯的样子,心中气不打一出来,正要发作,却被杜衡箭步上前不动声色地一下撞开。 杜衡陪笑道:“这是秦煜秦将军的幺女,身子不好特地送到这里养病来的。” 秦陌面色冷淡地朝对方行了个礼。 杜衡这样说是想用秦煜来威慑一下对方,岂料张武并未将秦煜放在眼中,两眼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秦陌,见她行礼,上前就要来拉她的手:“原来是秦小姐,小姐不必见外!” 他满嘴的酒气喷了秦陌一脸,秦陌皱了皱眉侧身避开。 张武却不依不饶,追着秦陌道:“我与秦将军同朝为官多年,不知他府中竟然还有个如此绝色的美人!不知道小姐芳龄几何,可许配过人家?” 秦陌皱眉不答。 张武的一个随从官这时上前谄笑道:“秦小姐好福气,我们大人这是看上你了!还不谢赶紧谢过!” 杜衡死死地拉住了魏翎,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劝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这时出头,我们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秦陌冷着脸俏生生站在那里,看在张武眼中,却觉得更加迷人。 他忍不住又来拉她的手:“小姐不用害羞,我向来最会疼人,你不若这就随我去临安,那里更加适合养病!” 众目睽睽之下,秦陌只觉得荒唐可笑,她错身再次避开,这次她不再冷脸,而是看着对方莞尔一笑,纤手一指不远处的孙构,娇娇柔柔道:“可是我却瞧着那位大人更加的好。” 张武见秦陌对着自己笑,正喜得心头发痒,却见她夸赞处处不如自己的孙构,不由瞪大眼珠子,恼火道:“他哪里比我好?” 秦陌不急不慢道:“幸得识君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 魏翎杜衡也不暗中角逐了,两人看看不远处那个虽人高马大却形容猥琐的孙构,又看看秦陌,皆神色复杂。 孙构此时正在抱怨张武好色误事,并没有在意这边的对话,忽然他察觉到一道火辣辣的目光投在了自己身上,不由抬头看了过来。只见张武正目眦欲裂地瞪着自己。 “张武,你还有完没完,赶紧走!” 第八十四章 袭击 又是一个黄昏。 已近八月,绯色的天空却宛如一只倒扣的蒸笼。 经过一整天的暴晒,焦黄大地上的那些绿色树木都耷拉下原本舒展挺阔的叶子,变得奄奄一息起来。 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一队身穿灰色服饰的士兵驱着几百辆装满货物的马车正没精打采地赶路,脚下的土地在一整天烈日的炙烤下,仿佛烧热了的铁锅,烫得脚底火辣辣的疼。 队伍的最末还有一辆蓝顶的四轮马车,里面正坐着两个蓝色官服的官员。 他们本来是骑在马上的,无奈实在热得受不了,于是在上个驿站要了辆马车。 可是马车里也热得不行,于是索性敞开了外衣的盘扣,没命地摇着扇子,结果却越摇越是心浮气躁。 孙构瞧着张武依旧阴测测地盯着自己,终于受不了道:“张武,你这一路发得什么疯?我告诉你,你可别受了姓秦的那小娘们的离间计!” 张武一面灌了一口杏花酿,一面皮笑肉不笑道:“你弓马骑射那样比得上我,人家小姐看上你什么了?” 孙构气得直翻白眼,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袋,骂道:“你醒醒!” 张武凑过来将孙构从上到下的打量着,又道:“那年要不是我娘舅,你能入得了军营?你现在还是个要饭的穷小子!别看你现在人模狗样,当年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你!” 孙构当年从军是托了张武的舅舅,也因此时常被张武奚落打压,对方动不动就提这茬。一开始孙构还能忍,时间一久未免觉得对方太过挟恩自重,心中已是十分不满。 之前在松安,就因为姓秦的那女子挑唆了几句,他竟然当着杜衡的面就抖落起了自己的身世。也是因为他闹得太过不堪,孙构草草地验过了粮草就急着上了路。 孙构心中冷笑,既然你不让我好过,索性大家一拍两散。他索性穿好衣服钻出了马车,翻身上马走到了队伍前面。 距离启程那日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松安境内连绵不绝的山脉早已看不到踪影,可是回临安的路才堪堪走了一成。 孙构骑在马上,犹自想着被张武羞辱的事情,心中正忿忿不平,忽然一阵若有似无的凉风迎面吹来。 仿佛喝下了一口冰水般,众人都不由自主喟叹了一声。 孙构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久负盛名的望月湖,到了望月湖他们只需换上官船,一路南下,最快个把月,就可以抵达临安。 想到这里,孙构不由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大家打起精神来,马上就可以换乘船了!” 太阳渐渐西斜,滑入地平线之际,忽而变成了血红色,染得半个天空都变了色。 好个残阳似血! 那些一辈子都待在临安的温风软雨中,从来都没有出过远门的士兵,被这样波澜壮阔的晚霞震撼了,他们齐齐扭头朝西边的尽头看去。 整个世界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 四野里瞬间变得连虫鸣鸟叫声都听不见丝毫,只有身边的马间或发出的呼气声。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发出“叮”得一声。 孙构瞬间从西天的光彩中回过神,不由脸色大变。 这是利剑出鞘的声响。 附近莫非有埋伏? “大家小心——” 孙构一句话还未说完,只见一支正熊熊燃烧着的火箭带着破空之势朝他们射过来,稳稳地落在了一车粮草上。 天本来就热,这些粮草经过一整天的暴晒几乎一点就着,整辆马车顷刻之间烧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犹被牢牢套在车上的那匹马受了惊,撒开脚丫子没命地往前冲去。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乱了方寸。 张武犹自醉醺醺地,忽然被发了狂的马儿拖着朝前飞奔而去,他一个没坐稳,脸朝下重重地摔倒在马车上。 众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孙构眼睁睁地瞧着第二支剑紧跟其后射进了另一辆马车,接着是第三支,第四支……对方箭无虚发,几百辆马车几乎无一幸免。 那些火烧屁股发了疯的马听到前方的水流声哪里还顾得了许多,纷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跳下了望月湖。 张武勉力抓着马车的内壁这才坐了起来,他掀开轿帘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酒早醒了大半。心中不由想道:回去估计永乐侯也不会饶了他,不如就此逃命要紧。 正要跳下马车,忽见一支箭朝他飞了过来,他不及闪躲,箭镞射穿右掌牢牢地钉在了马车上。 张武疼得眼前一黑,想要将箭从马车上拔下却根本拔不动,眼见着马车已经行至湖边,再顾不上其他,挥刀沿着手掌切断,翻身滚进了道旁的草丛中。 孙构看这几百辆马车竟无一幸免,明白对方这是有备而来,他叹了口气,明白再也无力回天,于是策马沿着湖岸朝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他跑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见湖边泊着一条船,正要上船,忽然一支箭从船舱之中射出,孙构躲避不及,被射穿了心脏。 船舱中走出一人,他一袭玄色长袍,袖口处银色的月牙在暮色中闪着幽光,他缓步走到了孙构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对方。 暗红色的血不停地从对方的口中涌出,他一双三角眼直直地看着上方的天空,眼中因为酒色太过而浑浊的光正一点点消逝。 乌渠权皱眉看着地上那个蝼蚁般的男子,不解地喃喃自语道:“这就是你口中的‘幸得识君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他配吗?” 镇东军遭人伏击的消息传到松安的时候,秦陌和杜衡正准备前往瓶子山。 “什么?孙构死了?”杜衡吃惊道。 魏翎道:“在离事发地点约十里地的湖边,被人一箭射穿了心脏。” 杜衡道:“不是神箭队的人?” 魏翎摇头:“神箭队的人没有命令绝对不会擅自行动,而且……”魏翎说着拿出了一支染了血的箭,“这不是我们的东西。” 秦陌就着魏翎的手看去,箭很普通常见,只是箭羽的地方刻着一个“魏”字。 魏翎道:“我们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留下把柄等着永乐侯来参我们。” 第八十五章 枫桥镇 孙构死了,张武废了一只手之后跑了。 几百车的粮草全部被烧毁,随着发了狂的马儿坠入了深不可测的望月湖。 听说永乐侯知道消息的时候,气得卧床不起。 镇东军的人怀疑是魏国公府干得,毕竟最不希望他们得到这批粮草的人非他们莫属。但死无对证,也只能作罢。因为此事归根结底是他们自己人无能,加之早已离开了松安地界,更加攀扯不上杜衡,永乐侯担心圣上知道了怪罪,于是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按下不提。 魏翎道:“幸好我们发现了孙构,又仔仔细细地沿着周边搜查了一番,否则一旦被永乐侯发现蛛丝马迹攀咬上,到时候只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秦陌瞧着他笑道:“是啊,我们小魏大人越发能干了!” 魏翎却阴阳怪气起来:“那也没有我们秦七小姐使得好一招离间计!要不是你夸那孙构什么桃花面,张武也不会闹得他出发前无心查验那些粮草!” 杜衡只当没听见,摸着八字胡扭头看向窗外,秦陌则端起茶低头饮了起来。 魏翎闷了半晌,忽然幽幽道:“也不知道那些粮草顺利送到知坞了没有。” 秦陌放下茶盏,盯着魏翎,半晌,道:“没有。你弄来的那些船在经过乌云峡的时候沉了。” 魏翎跳将起来,指着秦陌道:“你胡说!” 杜衡连忙走过来凑到魏翎耳边低声道:“船上那些粮草也是假的。” 魏翎这才转怒为喜道:“真的?”接着又不满地瞪着杜衡,“你俩能不能不要总是瞒着我鬼鬼祟祟的,小爷的魂一天要被你们吓掉几回。” 杜衡低声无奈道:“实在是敌在明我在暗,经过这几次想必你心中也清楚,咱们这现在被盯得很死!” 魏翎忽然想起那支刻着“魏”字的箭,不禁问道:“那真正的粮草呢?接下来你们又准备怎么办?” 秦陌道:“这批粮草我亲自送往知坞。” 魏翎道:“你亲自送往知坞?” 秦陌笑道:“你心中不是怪我拖拖拉拉一直不愿意动身去救你兄长?“ 魏翎连忙否认:“我没有——” 到底底气不足。 秦陌站起身:“只是临走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三日后。 尘埃飞扬的官道上,一辆轻便的马车,后面跟了十几车箱笼,远远地驶了过来,出城门的官兵拦下盘问。 一个身穿石绿色衣裙的小丫头从马车里走下来,往官兵手中悄无声息地塞了几个银叶。 “我们是秦煜将军府的家眷。”那丫鬟不卑不亢道。 官兵看到车前悬挂的灯笼上写了个“秦”字,一早便猜到了是秦府在此养病的七小姐,见那丫鬟如此说便笑着问道:“秦姑娘带着这么多行礼,是要回炎都了吗?” 丫鬟道:“小姐的病养了这么些年也好得差不多了,夫人这次是特地派人接回去议亲的。” 那官兵抱拳笑道:“议亲啊,那恭喜了!” “多谢!” 官兵朝身后的人扬了扬手放行,目送着秦府的马车离开,这才走到一小兵身边嘱咐了几句,那小兵便骑上一匹快马朝城中而去。 原来刚才下来的丫鬟正是秦陌身边的流觞,她进了马车后,拍了拍胸口对秦陌道:“小姐,我刚才表现得还可以?” 秦陌称赞道:“非常好,往后的路途中,如果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要拿出将军府女使的气势来。” 曲水皱着眉道:“可是小姐,我假装你行吗?我担心装不像怎么办?” 秦陌替她拢了拢头发道:“你我身量本就差不多,况且别人都说我们有三分相似,一路上你将帷帽带好就行,况且还有徐先生在,不用担心!” 她们俩现在互换了身份,装扮上自然也就换了过来。 秦陌又向徐青松道:“徐先生,这一路辛苦你了!” 徐青松点点头:“你放心。”半晌,他还是看看秦陌又看了看曲水,还是没忍住问道,“只是,为什么一定要曲水姑娘假扮你呢?” 其实他想问的是,你如此大费周折,想要隐瞒的到底是谁呢? 秦陌想到了那双墨玉般的眼睛,看着她的时候,眼中永远有着暗沉沉的光,叫她看不明白。 从那次落水之后,乌渠权“恰好”救了她开始,秦陌便猜测他也许在自己身边安插了眼线。经过第一批运粮草的船被凿沉在乌云峡,镇东军被袭击一事又被人故意引向魏国公府,这次她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能再出任何纰漏。 如果她所料不差,乌渠权真的一直在盯着自己,万一让他发现了自己的行踪,那这几船粮草最后会如何还真不好说。 想到这里秦陌笑了笑,倾身望着他道:“我有点事情要去办,不能让人发现的那种,徐先生你明白?” 徐青松呆了片刻,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尴尬,他撇开脸咳嗽了两声,道:“明白。” 秦陌乐了,这徐青松看起来挺正经,原来也会去想些不正经的事情啊。 流觞担忧道:“那小姐你要去哪里啊?你什么时候同我们汇合?万一大夫人不让我俩回府怎么办?” 流觞倒豆子般问了一连串的问题,秦陌笑道:“咱们这些年挣得钱现在可都在你俩手中呢,要是大夫人不让你们回去,你俩就挑炎都最好的客栈住下,吃店里最贵的饭菜,这样我惦记着钱就会早早地来找你们啦!” 两人被秦陌说得都笑了起来。 马车经过一个石拱桥的时候,忽然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之后停了下来。 徐青松脸色一沉,他掀起帘子往外迅速看了一眼。 秦陌问道:“怎么了?” 徐青松皱眉道:“不知道,但感觉不对劲。” 秦陌道:“我们走到哪里了?” 徐青松道:“过了前面那座山就到枫桥镇了。” 枫桥镇自古便是大炎各大水路中转必经的场所,沧浪河由此转入平沙江可以直抵知坞,也是她们原本说好要分道扬镳的地方。 徐青松道:“姑娘你们就待在马车上,我下去看看。” 秦陌点点头:“先生你多小心。” 流觞紧紧抓着秦陌的手:“小姐我有些紧张。” 第八十六章 流殇 这座拱桥横跨在一条碧波荡漾的溪流之上,两岸草木青葱,不远处高山耸立,山脚下似乎还隐约可以看见茶庐之中升起的袅袅青烟,端得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 徐青松此刻却无心欣赏这些。 他环顾四周,除了脚下哗啦啦流淌的溪水,风拂过林木沙沙的声响,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那作为一个高手而有的直觉却时刻在提醒着他,杀气无处不在。 马车里静悄悄的,秦陌凝眉留心着外面的动静。 风一阵一阵地吹来,时间如脚下的流水般缓缓流逝。 终于,曲水忍不住问道:“小姐,到底怎么了?这青天白日的,你们是不是太紧张了?” 流觞扭头瞪了她一眼,曲水这才呐呐地住了嘴。 就在秦陌也快失去耐心的时候,忽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 “咦哈哈哈……” “嘻哈哈哈……” 徐青松仗剑喝道:“是人是鬼,敢不敢出来一战!” 笑声却依旧不停,但两岸的竹林间却开始有黑影晃动。不知道是不是对方移动的速度太快,秦陌几乎看不清那究竟是人影还是树影。 曲水这才后知后觉地抓紧了秦陌的衣摆。 徐青松对马车上道:“姑娘你们别怕,不过是一些宵小之辈在这里装神弄鬼罢了,看我打跑他们!” 徐青松说着脚下一点,一颗小石子弹跳起来,被他剑鞘一扫便直直地朝竹林前的黑影飞去。 只听“嘭”的一声,黑影瞬间定住,变成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从林梢跌落下来。 那怪异的笑声也随之停歇,四周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流觞道:“坏人被徐先生打跑了?” 秦陌看着依旧静立在桥上面色凝重的徐青松,缓缓道:“怕是未必……” 一句话还未说完,只见无数道黑影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徐青松终于拔出了剑,后背贴到了马车上,侧身对秦陌道:“姑娘你们坐好!” 他说完,剑背猛地朝马拍去,马儿吃痛,撒开腿就朝前狂奔。 徐青松飞身上了车顶,在极速行驶的马车顶上继续和他们缠斗了起来。 秦陌她们在马车中只听到了刀剑相击时的碰撞声,以及中剑后的闷哼声,一时也分不清受伤的到底是徐青松还是来人,心中不禁十分担忧。 终于,打斗声渐渐止息,徐青松浑身是血地掀开了帘子。 秦陌顿时哽咽道:“徐先生你……” 徐青松看了眼血肉模糊但右肩,浑不在意道:“没事,一点小伤。” 秦陌连忙找出干净的布条给他包扎,边忍着泪问道:“那些到底是什么人?” 徐青松摇了摇头:“怪异得很,看对方招式十分狠辣,并不像大炎的门派。” 他看向秦陌严肃道;“起初我以为那些人是我原来的仇家,但是他们明显是冲你而来,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秦陌正在包扎的手一顿。 冲她而来? 那会是谁呢? 秦陌心中一时千头万绪,想不到究竟是谁想要置她于死地。 徐青松沉吟道:“虽然我不知道姑娘你此行究竟要去做什么,但我答应过范成风要护你周全直到你安然回到将军府,所以这次我必须要和你同行。” 正说着马车已经行到了一处茶庐,徐青松正想说此处不一定安全,曲水却急忙跳下了马车,扶住路边的一棵树狂吐了起来,流觞也好不到哪里去,脸色惨白地蹲在路边,半天回不神。 原来刚才马儿受惊狂奔,早就快把两个小丫头的五脏六腑都颠出来了。 秦陌替徐青松包扎好以后,下了马车来到茶庐想买几碗茶给三人解解乏。 卖茶的是个粗衣葛巾的老年人,他佝偻着背正在收拾几张矮桌上上一波客人用完的茶碗。 秦陌递给他钱的时候,他微微侧过身,从拖到前襟的络腮胡子中斜睨了秦陌一眼,眼神锐利而凶狠。 仿佛与她有着血海深仇。 秦陌的视线落到他的手上,那双手虽然青筋疤痕遍布十分恐怖,但却与他整个人透露出的老态不同。 这是一双年轻人才有的手!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秦陌撒腿便往马车跑去。 “快上车!” 秦陌大声朝流觞曲水喊道。 卖茶人也毫不迟疑,跳将起来,顺手扯过撑着门帘的一根棍子就追了过来,原来那竟是一杆枪! 卖茶人正要一枪朝秦陌后背刺去,忽然看到不远处扶着树头戴帷帽的曲水,于是调转枪头刺向了曲水。 曲水听到秦陌的喊叫,正惊慌地转过头,就看到锋利的枪头挟着凌厉地风声已经直击面门,顿时惊得连躲都忘记了。 “曲水!” 秦陌凄厉地喊道。 徐青松听到秦陌的喊叫声也连忙提剑下了马车,却还是晚了一步。 眼看她就要命丧枪下,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蹲在曲水脚边的流觞猛地站起来挡在了她面前。 流觞个子娇小,那杆枪刺穿了她的喉咙。 秦陌觉得自己的世界仿佛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血肉模糊,鲜血横流。 她发疯一般朝流觞跑去,大概跑得太急,被路边的藤蔓绊倒,整个人摔到了泥土之中。 秦陌也顾不了那么多,匍匐着来到了流觞到身边,她拼命地用手去捂流觞脖子上的伤口。 明知道没有用,明知道徒劳,可是她仍旧不愿意放弃。 血疯狂地从她的指缝间涌出,那么多血,好像怎么止也止不住。 流觞痛苦而悲悯地看着俯身在她上方的秦陌,她还有很多话想要对她的七小姐说。 她想说以后不要天黑了还看书,不要在冬天吃冷酒,夏天不要贪凉,冬天多穿衣裳。 可是上天却再也不愿给她机会了。 她不停地呛咳着,咳得满嘴都是血沫。 秦陌眼睁睁地看着光一点点从她的眼中消失。 那双往日总是沉默而温柔地围着她转的眼睛,带着满满的眷恋和不舍,慢慢地在她面前阖上。 以后也不会再睁开了。 泪水一颗一颗砸在地上,秦陌吃力地将流觞从冰冷的地上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她抱得那么紧,仿佛一松手怀里的人就会立刻消失不见。 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怀里的那个身体还是一寸一寸地冰冷下去。 秦陌觉得心疼得仿佛要裂开。 终于,她仰天发出了野兽一般痛苦的嘶吼。 一股腥甜的气味忽然直冲嗓子眼,她侧过头猛地喷出了一口血。 第八十七章 龙隐镖局 那卖茶老头一击不中,还欲再次动手,被徐青松飞身拦下。 那人见不是徐青松的对手,转身欲走,却被一记横腿飞扫在地。 徐青松上前一把扯下了对方的面具,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来。 秦陌双目通红,死死地盯着对方。 徐青松厉声喝道:“谁指使你来的?” 那人却不回答,仰着脖子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盯着秦陌。 秦陌忽然想起在乌渠权身边曾见过的一个名叫曾北亭的随从,她压下心头翻涌的血气,缓缓来到那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是他派你来的?” 秦陌没有提是谁,那人却“桀桀”的笑了:“对啊,就是他派我来的!” “为什么?” “因为他恨你!他那么掏心掏肺地对你,火龙珠说给就给,甚至为了救你不惜舍弃了在松安安插那多年的几颗棋子,到头来你却走得头也不回!幸亏他即使醒悟,明白不能为了你这低贱之人舍弃自己的宏图伟业,这天下终归都是他的,你又算什么东西!” 曾北亭的脸上已经有了癫狂之色。 竹林下的阴影摇摇晃晃地落在秦陌的身上,她的面色苍白如纸。 她静静地看着面前粗衣葛巾的曾北亭,极浅淡地笑了下,忽然,她猛地抽出徐青松剑鞘中的剑,拼尽全力朝曾北亭刺去。 曾北亭此时被徐青松牢牢控制住,毫无反手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剑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 有年少时第一次被带到乌渠权身边时,他递给自己的一盘果子。 有义安王死后,乌渠葵夺权宫变时,乌渠权拉着自己躲在一口枯井中时,头顶响起过的那夺魂般的脚步声。 有他们在茫茫雪山中找不到彼此时,乌渠权刺破手掌滴在雪地中的鲜红色的血。 …… 现在这些都将随着他的死去而彻底消逝了。 其实,他明白,这些年,记住这些事情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秦陌浑身滚烫,她死死地捏着那把剑,目光锐利而疯狂地盯着距离她不过咫尺之遥的曾北亭,看着他的瞳孔一点点扩散,最终毫无生气地阖上。 徐青松行走江湖多年,但这一刻也被秦陌脸上的神色惊到。他从未见过那样一张如此冷静又如此疯狂的脸。 秦陌用力将剑从曾北亭的胸口拔出,带出的鲜血呈一条弧线溅到了她的脸上。 她轻轻拭去眼皮上的血,仿佛呓语般轻声道:“是不是他都已经不重要了。” 秦陌将手中的剑在曾北亭的身上揩拭干净,还给徐青松:“这里交给你了,替我照顾好曲水,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她说着解开茶庐旁拴着的一匹马,直奔枫桥镇的方向而去。 龙隐镖局开在枫桥镇南岸码头旁,是一家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小镖局。早在镇东军的人来松安之前,杜衡就已经悄悄地将几船粮草运到了这里。 秦陌一身婢女装扮,满面风尘地走了进去。 镖局的总镖头李敢是一个满脸黝黑看起来十分精干的中年人,他一眼就看出了秦陌的身份,立即放下手头的事情迎了上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秦陌衣服前襟的血迹。 “敢问可是秦七小姐?” 秦陌点点头,掏出杜衡给她的信交给对方。 李敢接过信件,只掸了一眼,便命人关了镖局的大门:“七小姐路上可是遭到了埋伏?你孤身一人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秦陌勾了勾嘴角,道:“这些不重要,我需要尽快出发前往知坞,越快越好!” 李敢略一沉吟,然后将秦陌迎入了后堂,里面早就有一行六人等在那里。 李敢介绍道:“这六位便是魏国公府的神枪队。他们分别是江竹、江松、江柏、江河、江涛、江海。” 秦陌早在火烧镇东军时,就听过说这支神枪队。知道他们个个身怀绝技,箭无虚发。 于是和众人一一见过。 当夜,秦陌与神枪队连同李敖敢及其他两位镖师共十人便从枫桥码头出发。 天公作美,一路顺风,不到半月,他们就已经来到了与知坞仅一江之隔的兰丘。 先头去探路的小船回来说,再往前,每一个入港口都有狄戎人层层把守,根本过不去。还有一些商船上的货物直接被劫掠一空。 秦陌站在甲板上极目远眺,月光下,只见左前方有一片连绵不见尽头的芦苇荡在风中起伏不定,如同波涛。于是当下让船夫调转船头,直接驶进了芦苇荡。 李敢不解道:“七小姐,这是……” 秦陌道:“我们这几艘船太过显眼,等天一亮,狄戎人必定会发现我们,这几艘粮草宁可烧了,也不能叫他们抢了去!” 李敢道:“但藏在这里终究不是事儿啊!我们怎么才能绕过这些该死的狄戎人将粮草送进知坞呢?” 秦陌道:“江竹随我乘小船先上岸,你们到时候只要看到魏国公府的信号弹就立即将船驶进知坞城。” 李敢看着前方黑压压的狄戎士兵,担忧道:“那么多狄戎兵,我们到时候能冲过他们的把守?” 秦陌冷冷一笑:“我自然是有办法将他们引开才会让你们行动。” 秦陌说着跳上了一旁的小船,江竹摇着桨,直到船身在雾蓝的夜色中渐渐消失,龙隐镖局的一位镖师这才忧心忡忡地对李敢道:“这位七小姐看起来这般娇滴滴,她真有办法引开那些狄戎士兵?” 李敢道:“是啊,她真有办法?” 神枪队剩余五人围成一个圈盘腿而坐,对于他们的忧虑视而不见。 李敢走到他们身后,拉着老二江松问道:“你们就不担心?” 江松睨了他一眼,用一种看白痴一样的目光看着他道:“魏国公大人都相信的人,我们自然相信!” 第八十八章 火烧大营 小船在夜色下的芦苇荡中安静地行驶着。 正值夏季,远处大片的荷叶连绵起伏,四下里蛙鸣声不断。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让秦陌觉得十分熟悉,似乎她以前就来过这里一般,抑或者梦中到过这里。 凭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秦陌指挥着摇桨的江竹绕过了狄戎士兵把守的码头,来到了一处十分隐蔽的上岸点。 秦陌对这一片水域的熟悉程度让江竹心中暗惊。他们将小船停在了一棵几乎趴到水面的枫杨树下,两人顺着突出地面的巨大根茎上了岸。 此时天已经亮了,刚进入临近的村镇,秦陌就明显感觉到了一种紧张的气氛。 宽阔的官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遇到一两个,也无一不是行色匆匆,不经意抬起头看向人的目光里充满了警惕与不安。 能看出不久前还是繁盛景象的这些边境小镇里,处处充满着打砸抢的痕迹,地上随处可见被扯落的酒幌,滚落的酒坛,踩烂的蒸笼,腐败的蔬菜,还有干涸的血迹…… 秦陌心头发冷地走过这座几乎空无一人的小镇,忽然脚下仿佛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是一只发簪,簪头装饰的是这个时代随处可见的绒花,粉嫩的颜色,仿佛豆蔻十三的年华,只是此刻已经沾满了灰尘,圆鼓鼓的原本舒展的花瓣也被挤成了一个怪异的形状,上面还缠着一小把尚有光泽的青丝,应该是被人活生生从头上扯落的。 秦陌心口一阵紧缩,八月的午后,她却觉得整个人宛如一点点被浸到了冰水之中。 平沙江畔,狄戎的大营之前,看门的守军拦住了两个送蔬菜禽肉的庄稼人。 “怎么今天换人了?”守军操着一口并不如何熟练的中原话不客气地盘问道。 晒得黝黑的庄稼汉满脸陪笑道:“大人,我家婆娘这两天病了,所以我这才让家里的妹子和老爹帮着来推车的!”庄稼汉说着偷偷塞了一包烟叶到那守军手中。 守军一边娴熟地将东西塞进腰包,一边拿眼镜觑着一直低着头的那乡下女子,轻佻道:“抬起头来给爷瞧瞧!” 却看都不看一直那个佝偻着背低头扶着马车的老汉。 庄稼汉见状连忙道:“大人,咱们要不还是不看了!我这妹子长相十分丑陋,怕会吓着大人!这不今年都十七了还没找着婆家!” 守军却听不进庄稼汉的劝说,一把推开他,凑近道:“那不正好嘛,让爷给长长眼,我们这大营中多得是好小伙儿!” 听那守军如此说,一直低垂着头的乡下女子不由喜滋滋地抬起了头。 日光之下,只见她一张脸黑如锅底,两颊长满了麻子,鼻子又大又塌,厚厚的嘴唇都遮不住的龅牙。一双眼睛倒是黑葡萄一般漂亮,只是长在这张骇人的脸上不但没有增加丝毫美感,反而怪异的不协调, 真是可惜了这么一双眼睛。 那守军看了一眼便觉得十分倒胃口,连忙撇过头去:“赶紧走赶紧走!一会出来的时候记得不要抬头!”手一边不停地摆着,仿佛驱赶苍蝇一般。 庄稼汉这才带着妹子老爹推着车往伙房的方向走去。 这次他们除了往常的青菜鸡鸭牛羊肉之外,还带了一筐新鲜水嫩的蘑菇。 可是伙房里做饭的火头军也是来自狄戎的大草原,从来没有见过蘑菇,他看着那一朵朵灰不溜丢只在传闻中听过的小灰伞,一时犯了难。 庄稼汉见状笑道:“大人若是信得过,不如让我这妹子为您打个下手!我这妹子虽然长得丑,干活却是实打实的利索!大人日日这般辛苦,不如今天索性松快一下,也让我们孝敬孝敬您!” 火头军乜斜着眼睛瞅了一眼庄稼汉,道:“你小子今日怎么这般殷勤?” 庄稼汉涎着脸道:“大人这话说得严重了,我哪日不殷勤?这整个大炎都将是大人们的,我现在拍拍大人的马屁,日后您老也好提携提携我!” 火头军这才冷笑一声,他拍了拍庄稼汉的肩膀道:“算你小子识时务,但你终究是大炎人,天生低贱,以后就算有什么好差事也轮不到你们,但看在你现在这么懂事的份上,以后自然会有你好处的!” 庄稼汉的妹子和老爹暗地里互相看了一眼。原来两人正是乔装打扮的秦陌和江竹。 而眼前的庄稼汉则是魏翊早就安插在民间的眼线,他平时就负责往狄戎的军营中送送菜,至今还未参与过什么具体的行动,所以这个身份相对而言很安全。 庄稼汉此时连连称是,又从菜筐底下掏出了一坛子马奶酒拉着火头军在灶边喝了起来。 那火头军原本还自矜身份,却抵不过庄稼汉的美酒和马屁,一杯接一杯,很快便喝醉了。 营帐外天色将暗,秦陌早就做好了饭,由火头军的手下进来去了分往军营。 来送饭的见今日掌勺的竟然是个大炎人,刚想出口斥责,便被喝大了的火头军一顿臭骂,于是连忙带着饭菜走了。 天终于黑了,火头军也喝得再也爬不起来。 秦陌冲江竹点点头,对方掀起帘子迅速的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伙房距离屯放粮草的粮仓很近,此时狄戎士兵都在分批吃饭,他们正想要夸赞今日的饭菜格外可口,忽然见到粮仓的方向火光冲天。 有反应快的摔下碗筷想要冲去救火,却见那火已经冲了有几丈高,连带着周围的营帐也都沾了火星烧了起来,哪里救的! 李敢已经在这片芦苇荡中等了一天一夜,正在他不耐烦的时候,忽然听到船上有人道:“快看,那边是不是狄戎人的军营?” 李敢抬头一看,漫天大火烧得整片芦苇荡都染上了一层火光。在这漫天大火之中,神枪队的几人准确无误地看到了那星点魏国公府特有的信号弹。 “走!去知坞!” 江松望着火红色的天空短促地说道。 江竹不在,他自然成了神枪队的首领。 李敢看了看身后的几条船以及船上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迟疑道:“真的没有问题?” 江松道:“我们相信七小姐!也希望李镖头能相信我们!” 第八十九章 石头村 庄稼汉带着秦陌江竹趁着狄戎士兵救火连忙逃了出来,不然等对方怀疑他们和失火有关系的时候,只怕就晚了。 庄稼汉带着他们一路向东,穿过茂密的柳树林,又穿过湿润的田地,这才上了一条停泊在荷叶掩映下的小船。 从月上柳梢开始,不知道行驶了多久,他们终于踩着一块白玉般的大石板上了岸,庄稼汉重新戴上了他那顶破草帽,冲秦陌摆了摆手,还没等秦陌问他接下来他们应该去找谁时,只见他长篙一撑,船如离弦的箭一般再次驶进了黑漆漆的湖水,很快消失在了随风起伏不定的芦苇中。 秦陌只好咽下了到嘴边的话,默默转身打量起夜色中显得格外神秘而遥远的这个村落。 一轮圆月悬在村子东南方一棵高大的乌桕树上,皎洁的月光仿佛给整个静谧的村子笼上了一层轻纱,到处都是飘飘渺渺的雾气,村子四周围绕着黑漆漆的湖水,如梦似幻。 秦陌上岸的地方和石头村之间隔着一座古旧的石拱桥,这是进村的必经之路。那座石拱桥看着不过几十丈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怎么也走不过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秦陌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她回过头看着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江竹,见他此时也是满脸的警惕。 秦陌对江竹道:“你是不是也发现了不对劲?” 江竹看着她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就像个迷魂阵,如果不赶快找到破绽,这样下去,只怕我们还没到知坞就得在这里走死不可。” 秦陌说着再次认真打量起了四周。 这里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冰冰凉凉,没有丝毫人间的烟火气。她视线四处扫过,终于,月色中那缭绕在村庄上空的阵阵雾气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忽然想起之前在《兰溪游记》中也读到过这么一个石头村,传闻那个村子是西北沼地之中的云梦泽所化,每逢月圆之夜显现,村中张灯结彩,耄耋垂髫,嬉笑玩乐,一派现世安稳,外人眼看着这一切就在不远处,仿佛顷刻即至,却是走断了腿也靠近不了半分。 仿佛一场海市蜃楼。 对了,《兰溪游记》。 自从来到这里,秦陌便觉得处处透露着一股奇怪的熟悉感,但一直想不起来为什么。现在,她终于知道了答案。 因为这些地方《兰溪游记》中都有记载。 那本书已经被秦陌翻得甚至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诵原文,可是怎么进村的,书中却没有写,只记着村中老者亲自涉水相迎。 等等,涉水相迎? 秦陌回到船夫靠岸处的那块白石板上,看着黑漆漆的水面,她“噗通”一声便跳了下去。江竹以为秦陌是不小心失足落水,眼看阻拦不及,正想下水救人,却见秦陌在水中晃了晃,然后自己站了起来。 原来那水只是看着深不见底,实则堪堪及膝。 江竹也跟着跳下了水。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那座石拱桥下。拱桥的顶上栖息着数不清的萤火虫,一闪一闪,仿佛悬着一条银河般。就算是向来不动声色的江竹也忍不住发出了惊叹。 桥洞下的水要稍微深一些,但也只不过到了秦陌腰际,再继续往前,水又开始变浅,终于,在水里泡了大半个时辰后,他们这才摸到了对岸。 下水之前,他们明明看到整个村子仿佛陷入了沉睡,毫无人气,可是此刻却是灯火大盛,村里的老老少少似乎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到来,皆提灯执火等在了岸边。只不过这里的人不知何故,身材都十分矮小。 秦陌浑身湿淋淋的,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有个大婶笑着上前将一件外衣裹到了她身上。 “姑娘,夜里凉。” 秦陌记得自己明明女扮男装,她的易容术虽只得薛若怀三分,但也少有识破者,可是眼前这位大婶…… 见秦陌疑惑,那大婶挡着众人,笑着朝她身前看了一眼,秦陌低头一看,瞬间脸涨得通红,连忙裹紧大婶适才披到她身上的外衣。 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慈祥的老者问秦陌道:“你们可有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 秦陌正疑问间,江竹早已掏出了一块魏国公府的腰牌。 那老者就着手中的灯笼,凑上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边,然后对着秦陌二人深深地作了个揖,然后便对身后两个约莫只有五尺的矮小男子说到:“青山绿川,就由你们给两位大人带路。” 两个男子笑嘻嘻地答应着,领着秦陌江竹就朝村后走去。他们来到了村子东南方的那棵乌桕树下,树下系着一只竹筏,两人解开缰绳率先跳了上去。 那竹筏看着不结实,像是随时都会散架,谁知他们四人坐上去却稳稳当当。竹筏行动起来比之前的乌篷船更加轻巧灵便,他们在月色之中穿过了长满芦苇荷叶的滩涂,来到了一片绵延千里的沼泽地。 “这是?”秦陌看着竹筏在沼泽之中熟练地行驶着,宛入无人之地,不由吃惊地看向撑着筏子的两人。 两人骄傲地说到:“这片兰泽地只有我们石头村的人能过得去。”两人边说边十分轻松地挥舞着手中的长蒿。 “你们和魏国公是旧时?”秦陌看着笑嘻嘻撑着筏子的两人问道。 “那是自然!魏国公救过我们全村人的性命,是我们的大恩人!” 秦陌好奇道:“救过你们全村的性命?” 路途遥远,两人平常话多,此时正觉得无聊,于是向秦陌娓娓道来。 知坞位于群山环绕的一块高地上,自古出入就靠东边一个狭小的出口,出口处连接着平沙江,江的对岸就是军事重镇凉川。 所以向来流传着一句话,大炎看北疆,北疆看凉川,凉川看知坞。 知坞因出入不便,易守难攻,所以尽管敌国知道知坞的重要性,可是却不敢妄想,直到有人知道了石头村的秘密。 石头村的村民世代与这片沼泽为邻,早就练就了在沼泽之中如履平地的本事,而这片沼泽地的另一头就是知坞不为人知的另一个入口。 于是一直对大炎虎视眈眈的狄戎人在一次次试探的过程中,终于挟持了石头村,想让石头村的村民将他们的大军带入知坞城。幸好石头村逃出去的村民找到了当时在知坞巡视的魏翊,魏翊当机立断剿灭了这群狄戎人,并在石头村布下了迷阵,叫那些人从此再也不得其门而入。 原来进村前遇到的那片幻境竟是魏翊布下的,秦陌不由苦笑。自己是为着救他而来,却差点为着他自己的计谋而被困。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竹筏在沼泽地中行驶了不知多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们才终于来到了一处山洞口。 “穿过这个山洞就是知坞守军的大营了,我们就送你们到这里啦!后会有期!” 青山绿川说完这话,又撑着竹筏沿着原路返回。 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江竹开口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夜特别漫长?” 秦陌点点头,看着那只渐渐消失在远方浓重雾气之中的竹筏道:“从我们接近石头村开始,便一直都在魏国公设下的幻境之中,所以天永远也不会亮。” 第九十章 兰溪 不知不觉,时已入秋。与夏的燥热不同,迎面吹来的秋风里透着一股让人通体舒畅的爽利劲。 站在高高的城墙极目望去,整个知坞宛如被周边连绵的高山环抱在当中,只在东边有一道豁口,豁口外便是平沙江。宽广的平沙江此刻像是一条沉睡的巨兽,水面映着绯色的晚霞,江天一色中,偶尔有白色的鸟群飞过,说不尽的温柔缱绻。 可是就是这么一道城墙,将北疆秋日这种金子般短暂而珍贵的秋日气息远远地隔绝在了外面。 此刻,知坞城笼罩在了一种末日将至的惶惶不安之中。 人们交流着城外的消息,脸色愁闷,语气短促,三言两语之后便转身紧闭了大门。街头的小贩也是垂丧着眉眼,一有点风吹草动便满脸惊恐,挑起担子随时准备跑路。 秦陌在魏翊营帐边支起了一个小泥炉,一边熬药,一边守着里面的魏翊。郭潜提过让魏翊身边的宋列和赵和来做这些事情,但被秦陌婉拒了。 她始终记得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 离开松安之前,魏翎曾经郑重地将魏翊的生死托付给她,秦陌也保证自己会尽最大的努力。 可是,来到这里已经四天了,她甚至连魏翊的面都没见过。 军师郭潜告诉她,魏国公中了一种奇毒,现在面目全非,无法见人。 并且这件事是军中机密不可泄露,否则会军心大乱。 城外那些狄戎人之所以只派小股的人时不时地来骚扰试探,就是因为知道魏翊在城中,一旦他们知道魏翊危在旦夕,必定会大举攻城。 所以秦陌只能守在魏翊被遮挡地严严实实的床榻前,通过他伸出来的一只手来判断他的病情。 可是她毕竟只跟着薛若怀学了几个月的中医,诊脉这种事情她并不擅长。除了每日守在营帐前熬煮一些无关紧要的草药之外,她只能寄希望于远在松安的魏翎能找到薛若怀。 秦陌和江竹火烧狄戎大营的时候,龙隐镖局趁乱将几船粮草送进了知坞城,也幸好这几船粮草到的及时。 城中已经有百姓因为受不了饥饿,偷偷溜出城去,被城外的狄戎人捉住,赶到城下,当着守城士兵的面虐杀。 尽管如此,每日都有挡不住饥饿的百姓往外跑,然后被捉住,被虐杀。例行公事一般每天来一遍,为得就是要瓦解守城士兵的意志。 那些守城士兵大多是当地子弟兵,被虐杀的百姓中有他们的父母,妻儿,乡邻。他们阻止不了亲人往外跑,也阻止不了狄戎人的暴行,更加无法下城营救,只能背过身蹲在女墙后面抱头干嚎,像一只只困兽一般,令人不忍卒听。 这些人间惨剧终于因为那几船粮草的到来而暂止止息。 但也只是暂时而已。 魏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来。他们带来的那些粮草不但要供应守城的士兵,还要分给城中百姓,支撑不了多久。 如果等不来转机,新一轮的惨剧又会上演,到那时又要怎么办? 傍晚,秦陌站在魏翊的营帐外望着天空的云发呆,恰好遇到守城的士兵换岗,一个满脸稚嫩,约莫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一手抱着一杆红缨枪另一手抓着几个青色的果子从秦陌身边走过。 他见秦陌长得好看,于是伸出抓着果子的手在秦陌面前摊开,道:“哥哥,这是刚才换岗的周大哥给我带的,给你一个!” 秦陌在军营一直男装打扮,见这小兵如此说,于是就着他的掌心捏起了一枚果子,凑近一看,原来是一颗青梅。 “多谢你了,小兄弟。”秦陌道谢。 那小兵笑了起来,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一派天真浪漫。 秦陌不由觉得心底发涩,攥着那枚青梅问他:“你多大了?” “十四,不过过完年就十五了。” “你为什么要来当兵?” “去年冬天狄戎人闯进我们村子杀了好多人,杀到我家的时候,恰好魏大人带着兵赶到救了我们,我爹说,魏大人是英雄,跟着魏大人有出息,要我也学本事杀光那些没有人性的狄戎人替全村人报仇,求着魏大人让我投了军。我爹还说,要不是他年纪大了又瘸了一条腿,他也想跟着魏大人上阵杀敌!” 少年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与崇拜。 秦陌又问他:“如果这里守不住了,你会跑吗?” 少年奇怪地看着他:“跑?往那里跑?魏大人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 “你们这么相信魏大人吗?可是之前他看着你们挨饿不也是毫无办法?” 少年听秦陌这样说,不由地低下了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半晌,才头一仰道:“我们都知道魏大人一定在想办法,你看,没过多久你们不久带着粮食来了吗?” 秦陌又道:“如果魏大人受了很重的伤,已经保护不了你们了呢?” 少年闻言一把抢过秦陌手中的那枚青梅,怒道:“你这人真讨厌,我好心送你果子吃,你一会怀疑魏大人,一会儿又要诅咒他,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说完也不再看她,抱着红缨枪一溜烟地跑了。 秦陌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第九十一章 石头村 船在芦苇丛中行驶了约莫两三个时辰,从日光正盛一直到月上树梢,他们终于踩着一块白玉般的大石板上了岸,船夫重新戴上了他那顶破草帽,冲秦陌摆了摆手,还没等秦陌问他接下来他们应该去找谁时,只见他长篙一撑,船如离弦的箭一般再次驶进了黑漆漆的湖水,很快消失在了随风起伏不定的芦苇中。 秦陌只好咽下了到嘴边的话,默默转身打量起夜色中显得格外神秘而遥远的这个村落。 一轮圆月悬在村子东南方一棵高大的乌桕树上,皎洁的月光仿佛给整个静谧的村子笼上了一层轻纱,到处都是飘飘渺渺的雾气,村子四周围绕着黑漆漆的湖水,如梦似幻。 秦陌上岸的地方和石头村之间隔着一座古旧的石拱桥,这是进村的必经之路。那座石拱桥看着不过几十丈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怎么也走不过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秦陌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她回过头看着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三人,见他们此时也是满脸的警惕。 “你们也觉得有问题对不对?”秦陌问道。 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凝重地点了点头。 “如果不找到原因,这样下去,我们还没到知坞就得在这里走死不可。” 秦陌说着看向三人,道:“你们追随魏国公多年,之前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三人又相互看看彼此,摇了摇头。 秦陌叹了口气,再次认真打量起了四周。 这里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冰冰凉凉,没有丝毫人间的烟火气。秦陌的视线终于被月色中那缭绕在村庄上空的阵阵雾气所吸引。 她忽然想起之前在《兰溪游记》中也读到过这么一个石头村,传闻那个村子是西北沼地之中的云梦泽所化,每逢月圆之夜显现,村中张灯结彩,耄耋垂髫,嬉笑玩乐,一派现世安稳,外人眼看着这一切就在不远处,仿佛顷刻即至,却是走断了腿也靠近不了半分。 仿佛一场海市蜃楼。 《兰溪游记》已经被秦陌翻得甚至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诵原文,可是怎么进村的,书中却没有写,只记着村中老者亲自涉水相迎。 等等,涉水相迎? 秦陌回到船夫靠岸处的那块白石板上,看着黑漆漆的水面,她“噗通”一声便跳了下去。神箭队的三人眼看阻拦不及,正想下水救人,却见秦陌在水中晃了晃,然后自己站了起来。 原来那水只是看着深不见底,实则堪堪及膝。 那三人见秦陌涉水而去,于是也纷纷跳下了水紧随其后。很快,他们就来到了石拱桥下。拱桥的顶上栖息着数不清的萤火虫,一闪一闪,仿佛悬着一条银河般。就算是向来不动声色的神箭队三人也忍不住发出了惊叹。 桥洞下的水要稍微深一些,但也只不过到了秦陌腰际,再继续往前,水又开始变浅,终于,在水里泡了大半个时辰后,他们这才摸到了对岸。 下水之前,他们明明看到整个村子仿佛陷入了沉睡,毫无人气,可是此刻却是灯火大盛,村里的老老少少似乎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到来,皆提灯执火等在了岸边。只不过这里的人不知何故,身材都十分矮小。 秦陌浑身湿淋淋的,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有个大婶笑着上前将一件外衣裹到了她身上。 “姑娘,夜里凉。” 秦陌记得自己明明女扮男装,她的易容术虽只得薛若怀三分,但也少有识破者,可是眼前这位大婶…… 见秦陌疑惑,那大婶挡着众人,笑着朝她身前看了一眼,秦陌低头一看,瞬间脸涨得通红,连忙裹紧大婶适才披到她身上的外衣。 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慈祥的老者问秦陌道:“你们可有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 秦陌闻言连忙拿出魏国公府的腰牌,那老者只就着秦陌的手看了一眼,便对身后两个约莫只有五尺的矮小男子说到:“青山绿川,就由你们给几位大人带路。” 两个男子笑嘻嘻地答应着,领着秦陌一行人就朝村后走去。他们来到了村子东南方的那棵乌桕树下,树下系着一只竹筏,两人解开缰绳率先跳了上去。 那竹筏看着不结实,哪只加上秦陌一共六个人坐上去却稳稳当当。竹筏行动起来比之前的乌篷船更加轻巧灵便,他们在月色之中穿过了长满芦苇荷叶的滩涂,来到了一片绵延千里的沼泽地。 “这是?”秦陌看着竹筏在沼泽之中熟练地行驶着,宛入无人之地,不由吃惊地看向撑着筏子的两人。 两人骄傲地说到:“这片兰泽地只有我们石头村的人能过得去。”两人边说边十分轻松地挥舞着手中的长蒿。 “你们和魏国公是旧时?”秦陌看着笑嘻嘻撑着筏子的两人试探着问道。 “那是自然,姑娘不知道,魏国公救过我们全村人的性命。” 秦陌听他们叫姑娘,一时不觉有些尴尬,索性月色下瞧不太真切。 她好奇道:“救过你们全村的性命?” 路途遥远,两人平常话多,此时正觉得无聊,于是向秦陌娓娓道来。 知坞位于群山环绕的一块高地上,自古出入就靠东边一个狭小的出口,出口处连接着平沙江,江的对岸就是军事重镇凉川。 所以向来流传着一句话,大炎看北疆,北疆看凉川,凉川看知坞。 知坞因出入不便,易守难攻,所以尽管敌国知道知坞的重要性,可是却不敢妄想,直到有人知道了石头村的秘密。 石头村的村民世代与这片沼泽为邻,早就练就了在沼泽之中如履平地的本事,而这片沼泽地的另一头就是知坞不为人知的另一个入口。 于是一直对大炎虎视眈眈的狄戎人在一次次的试探时候,终于挟持了石头村,想让石头村的村民将他们的大军带入知坞城。幸好石头村逃出去的村民找到了当时在知坞巡视的魏翊,魏翊当机立断剿灭了这群狄戎人,并在石头村布下了迷阵,叫那些人从此再也不得其门而入。 原来进村前遇到的那片幻境竟是魏翊布下的,秦陌不由苦笑。自己是为着救他而来,却差点为着他自己的计谋而被困。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竹筏在沼泽地中行驶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们才终于来到了一处山洞口。 “穿过这个山洞就是知坞守军的大营了,我们就送你们到这里啦!后会有期!” 青山绿川说完这话,又撑着竹筏沿着原路返回。 秦陌他们在竹筏之中呆了一整夜,此时又饿又渴,见山洞旁有一汪山泉涓涓而下,不由掬起一捧猛喝了几口。 第九十二章 蘑菇汤 平沙江畔,狄戎的大营之前,看门的守军拦住了两个送蔬菜禽肉的庄稼人。 “怎么今天换人了?”守军操着一口并不如何熟练的中原话不客气地盘问道。 晒得黝黑的庄稼汉满脸陪笑道:“大人,我家婆娘这两天病了,所以我这才让家里的妹子帮着来推车的!”庄稼汉说着偷偷塞了一包烟叶到那守军手中。 守军一边娴熟地将东西塞进腰包,一边拿眼镜觑着一直低着头的那乡下女子,轻佻道:“抬起头来给爷瞧瞧!” 庄稼汉见状连忙道:“大人,咱们要不还是不看了!我这妹子长相十分丑陋,怕会吓着大人!这不今年都十七了还没找着婆家!” 守军却听不进庄稼汉的劝说,一把推开他,凑近道:“那不正好嘛,让爷给长长眼,我们这大营中多得是好小伙儿!” 听那守军如此说,一直低垂着头的乡下女子不由喜滋滋地抬起了头。 日光之下,只见她一张脸黑如锅底,两颊长满了麻子,鼻子又大又塌,厚厚的嘴唇都遮不住的龅牙。一双眼睛倒是黑葡萄一般漂亮,只是长在这张骇人的脸上不但没有增加丝毫美感,反而怪异的不协调, 真是可惜了这么一双眼睛。 那守军只看了一眼便如见鬼一般连忙撇过头去:“赶紧走赶紧走!一会出来的时候记得不要抬头!”手一边不停地摆着,仿佛驱赶苍蝇一般。 庄稼汉这才带着妹子推着车往伙房的方向走去。 这次他们除了往常的青菜鸡鸭牛羊肉之外,还带了一筐新鲜水嫩的蘑菇。 可是伙房里做饭的火头军也是来自狄戎的大草原,从来没有见过蘑菇,他看着那一朵朵灰不溜丢只在传闻中听过的小灰伞,一时犯了难。 庄稼汉见状笑道:“大人若是信得过,不如让我这妹子为您打个下手!我这妹子虽然长得丑,可却一直醉心于厨艺,早就听闻大人厨艺高超想跟着您学个一招半式,却苦于没有机会,大人这次就成全了她!” 庄稼汉话虽如此,却趁着那女子忙活着淘米洗菜的时候,从菜筐底下掏出了一坛子马奶酒拉着火头军在灶边喝了起来。 那伙头军自从来到大炎,就再也没有喝过家乡的酒,早已想得不行,此时一碗下肚,哪里停的下来,又见那乡下女子虽然容貌丑陋,但干活却是一等一的利索。于是不知不觉间又是两碗下肚。 这边蘑菇汤已经烧好盛了起来。 庄稼汉扶着火头军来到了灶前,灶上早已收拾的干干净净,抓饭白白净净,蘑菇汤清澈透亮。 伙头军大着舌头拍着庄稼汉的肩膀道:“你这妹子虽然长得吓人,但活干得漂亮!” 军营里的那些士兵自从来到大炎,觉得在吃食上从来没有这么满意过。他们没有喝过蘑菇汤,本来还颇为抗拒,没想到一尝之下竟然鲜美得让人直想把舌头咬下来,他们把一碗汤喝得干干净净,咂摸着嘴,十分意犹未尽。 就在他们依依不舍地放下碗起身准备去操练的时候,忽然不知道是谁大叫了一声。 “快看那边!那是什么!” 众人纷纷抬头朝着西边但知坞城看去,一时只觉得那里烟雾缭绕,迷迷糊糊,宛如仙境。 又有人喊道:“那是金子!” 众人定金一看,只见烟雾渐渐散去,露出了一片金光灿灿。那是满城的宝藏,简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大家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金子,不但有金子,还有珍珠,玛瑙,翡翠,宝石。 整座城仿佛都被那些宝贝层层堆了起来,看得人目眩神迷。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有人喊道:“哎呀,怎么不见了!” 众人这才仿佛醒过神来,再看,知坞城又被一层又一层的雾气笼罩了起来。 不久之后,围困知坞的狄戎大军之中都在盛传看到了知坞城中堆满了宝贝。 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言语之中简直就是目眩神迷,恨不得立马打进城中去捡宝贝。 没想到这消息竟然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距离知坞一江之隔的凉川。 占据凉川的那些狄戎人早就受够了那里的潮气,一心向往着知坞的山明水秀和美人美酒,十分不满明明是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夺下的凉川,为什么却把知坞这块到嘴的肥肉给了别人。 此时一听到知坞不但有佳人美酒,竟然还遍地都是金银珠宝,如何还能按捺得住,整个凉川瞬间沸反盈天。 知坞城高高的城垛上,郭潜望着那个脸如锅底满脸麻子站在他面前的人,一时之间无法将她同记忆中那个倾国倾城的身影联系到一起。 秦陌见他这样,不觉起了顽皮之心,冲他眨眨眼道:“怎么,郭大人也如此执着于相?” 郭潜赧然一笑,拱手道:“是在下狭隘,让姑娘见笑了。” 秦陌看着郭潜脸上即使玩笑时候也不曾松弛下来的情绪,想到依旧昏迷的魏翊,心中猛地一沉。 她转身望着江对面的狄戎大营,脸上的笑意渐渐冷却。 “网已撒下,接下来就等着鱼儿自己钻进来了。” 那些狄戎士兵不会想到,那些鲜美的让他们恨不能咬掉舌头的蘑菇汤里,早已被秦陌下了一种名叫“欢沁”毒药。 三分“欢沁”,七分“王不留行”,能让人看到世间一切最美好的东西,而且作用短暂,随风而散,事后根本无从查询。 郭潜心情复杂地凝视着眼前这个瘦削的身影,半月前,她忽然出现,身后跟着的竟是魏府暗卫中最神秘也是最为神勇的神箭队,这三人是老魏国公亲自选拔培植而后交给魏翊的,郭潜跟随魏翊多年,见过他们的次数一只手绝对数得过来。 郭潜正焦头烂额,见秦陌只是个娇滴滴且容貌出众的姑娘,不由疑心对方是不是哪家痴心魏国公的小姐,可眼看着秦陌冷静地把脉,施针,开药,眼中只有医者的冷静自恃,不见半点儿女情长,这才相信她来的真正目的。 狄戎暂时还不知道魏翊中毒的事情,所以只是派小股的游兵一次次在知坞城外试探,每到一个乡镇就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把抓来的百姓赶到知坞城下,挡着守城士兵的面虐杀,例行公事一般每天来一遍,目的就是要将逼他们开城门。 那些守城士兵大多是当地子弟兵,被虐杀的百姓中有他们的父母,妻儿,乡邻。他们被城下那些狄戎人的所作所为逼红了眼,又无法下城营救,只能背过身蹲在女墙后面抱头干嚎,像一只只困兽一般,令人不忍卒听。 秦陌站在魏翊的大帐之外看着这一切,一颗心仿佛在油锅里反复地滚过。她从来没有想过有生之年会亲眼目睹这样修罗地狱般的场景。 “没有办法了吗?只能任这些狄戎人在大炎的土地上,当着大炎男儿的面为所欲为?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秦陌红着眼睛问郭潜。 “我也不想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知坞城外的这些狄戎人并不足为虑,可是他背后还有占据凉川的十万狄戎大军,知坞守军全部老弱病残加一起也不足三万,城门一开就是拉着这三万人一起送死啊!”郭潜说到后来声音里也有了哭腔,他撇过脸去,山一样宽阔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秦陌枯坐一夜,天亮之时找到郭潜说了自己的计划。 第九十三章 兰溪 不知不觉,时已入秋。与夏的燥热不同,迎面吹来的秋风里透着一股让人通体舒畅的爽利劲。 站在高高的城墙极目望去,整个知坞宛如被周边连绵的高山环抱在当中,只在东边有一道豁口,豁口外便是平沙江。宽广的平沙江此刻像是一条沉睡的巨兽,水面映着绯色的晚霞,江天一色中,偶尔有白色的鸟群飞过,说不尽的温柔缱绻。 可是就是这么一道城墙,将北疆秋日这种金子般短暂而珍贵的秋日气息远远地隔绝在了外面。 此刻,知坞城笼罩在了一种末日将至的惶惶不安之中。 人们交流着城外的消息,脸色愁闷,语气短促,三言两语之后便转身紧闭了大门。街头的小贩也是垂丧着眉眼,一有点风吹草动便满脸惊恐,挑起担子随时准备跑路。 秦陌在魏翊营帐边支起了一个小泥炉,一边熬药,一边守着魏翊。郭潜提过让魏翊身边的宋列和赵和来做这些事情,但被秦陌婉拒了。 她得找点事情做做,这种剑拔弩张的环境实在让人太过不安。 距离她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天,魏翎那边依然无声无息,也不知道他们找到薛若怀了没有。 昨天夜里一直昏迷的魏翊再次直愣愣坐了起来,仿佛一具行尸走肉,片刻之后又陷入了昏迷。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发作了,而且无意识醒来的时间在逐渐延长。秦陌知道这是他体内的毒在一点点攻心,如果再找不到薛若怀,恐怕……秦陌不敢继续往下去想。 外面那些士兵都以为他们的魏将军只是受了点轻伤,除了秦陌郭潜及两个魏翊从魏府带来贴身侍从外,并没有人知道他中毒的事情。 傍晚,秦陌站在魏翊的营帐外望着天空的云发呆,恰好遇到守城的士兵换岗,一个满脸稚嫩,约莫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一手抱着一杆红缨枪另一手抓着几个青色的果子从秦陌身边走过。 他见秦陌长得好看,于是伸出抓着果子的手在秦陌面前摊开,道:“哥哥,这是刚才换岗的周大哥给我带的,给你一个!” 秦陌在军营一直男装打扮,见这小兵如此说,于是就着他的掌心捏起了一枚果子,凑近一看,原来是一颗青梅。 “多谢你了,小兄弟。”秦陌道谢。 那小兵笑了起来,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一派天真浪漫。 秦陌不由觉得心底发涩,攥着那枚青梅问他:“你多大了?” “十四,不过过完年就十五了。” “你为什么要来当兵?” “去年冬天狄戎人闯进我们村子杀了好多人,杀到我家的时候,恰好魏大人带着兵赶到救了我们,我爹说,魏大人是英雄,跟着魏大人有出息,要我也学本事杀光那些没有人性的狄戎人替全村人报仇,求着魏大人让我投了军。我爹还说,要不是他年纪大了又瘸了一条腿,他也想跟着魏大人上阵杀敌!” 少年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与崇拜。 秦陌又问他:“如果这里守不住了,你会跑吗?” 少年奇怪地看着他:“跑?往那里跑?魏大人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 秦陌又道:“如果魏大人受了很重的伤,已经保护不了你们了呢?” 少年闻言一把抢过秦陌手中的那枚青梅,怒道:“你这人真讨厌,我好心送你果子吃,你干什么要诅咒魏大人!”说完也不再看她,抱着红缨枪一溜烟地跑了。 秦陌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这里的这些人之所以还能稳稳地站好每一班岗,无论外面狄戎人如何威胁挑衅都没有乱起来,是因为魏翊就是他们心中最有力的定海神针。他们坚信,无论如何,他们的魏大人一定有办法带着他们打赢这场仗。 可是距离她和郭潜抛出诱饵已经过去了十二天,狄戎那边竟然毫无动静,每天除了变着法子跑到城楼下挑衅一番,其他一切都没有改变。 难道是对方已经发现了什么,还是他们抛出的诱饵不够? 知坞已经被围了四十天有余,杜衡送来的那些粮草不但要供应这些守城的士兵,还要分给城中的百姓,早已所剩无几,不行,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一定要尽快找到对策。 秦陌一边低头想着这些,一边慢慢地走回了营帐。 给魏翊熬好的药正好凉得差不多了,秦陌将药倒进碗里,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耐心地一点一点喂着,尽管如此,还是撒了大半。秦陌放下药碗,捏着帕子拭去他嘴角溢出的药液。 魏翊昏睡了月余,嘴角已经起了一层青色的胡茬。曾经那个威风凛凛让敌人闻知丧胆的少年将军,此刻就这么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秦陌望着他的脸,心中漫起了浓重的苦涩。 魏翊,你一定要撑住,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薛若怀了。为了魏翎,为了大炎,为了外面那些全心全意仰仗着你的士兵,请你一定要撑住! 秦陌这么想着,泪水不觉就溢出了眼眶,她匆忙起身,想要别过身去将眼泪擦干,却不小心打翻了之前放在桌上的药碗。 褐色的药汁瞬间漫了一桌,眼看着就要将桌上放着的一些书籍信件浸湿,秦陌连忙扑过去抢救,手忙脚乱之间,那些书籍信件撒了一地。 秦陌于是又蹲下身去捡,忽然两个熟悉的字眼闯进了她的视线,一封信的抬头写着:兰溪,匆匆一别已有数月……兰溪…… 秦陌死死地盯着这两个字,又不敢置信一般朝病榻之上的那人望去。 兰溪。 《兰溪游记》。 秦陌明知不应该,但还是不受控制一般,拆开了其他的信件,抬头的称呼除了魏国公,魏大人,魏将军之外,就是那个她心中想象了无数遍的兰溪。 她每一次读《兰溪游记》的时候都在想,这个兰溪究竟是何方圣神呢,他真得生活在这个时代吗?还是只是写书人杜撰出来的一个人? 是他开启了秦陌关于这个时空所有的想象。他笔下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让秦陌觉得自己都也跟着他真得走过了那些地方。 原来,你就是兰溪。 秦陌伸手摸了摸眼角,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泪流满面。 第九十四章 水淹知坞 天一天天凉快起来,颇有了几分塞外熟悉的气息。狄戎的营帐里,士兵们的思乡之情并没有因此而稍解,相反,他们变得更加急躁了。 “将军,知坞那边真得遍地都是宝藏,我们亲眼所见,你怎么就不相信呢?” 藏巴将军的守卫搔着满头的的小辫子,不停地在他的营帐中劝说着。 藏巴将军倚在虎皮铺就的长椅上,一双鹰目中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光茫,幽幽地注视着下方正滔滔不绝的守卫,那守卫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起来,声音渐渐低了下来,观察片刻,见自家将军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又想要继续往下说,想要劝服他赶紧出兵,谁知刚一张口就被对方大手一挥打断了。 “行了,仁松,你不用再说了。你们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看到了知坞城里的宝藏,可是我问你,我们的大营和那知坞城隔着整整一条平沙江,你们是怎么看见的?” 仁松眼珠转了转,道:“就突然之间,整个知坞城都是金子,连城墙仿佛都是黄金砌成的,虽然离得远,但我们真得都看见了!” “你们都看见了?” “大家伙都看见了!” “不可能,你们别忘了姓魏的还在知坞城里,这搞不好是他的诡计!他们大炎人惯会耍这些花招!” 藏巴将军说着站了起来,他穿着一件左衽的貂绒短衣,本就高大的身姿显得越发魁梧,迎面走来的时候十分具有压迫感。 他一把推开那个叫仁松的守卫,长眉倒竖,喝道:“这一定是姓魏的阴谋,你小子别想来害爷爷我!传令下去,谁敢再说那城里有金子,就军法处置!” 仁松被他一推,连连倒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出了营帐外,堪堪站稳,这才觉得胸口剧痛,当下再也不敢吭声。 又是一天过去,这两天知坞城外连挑衅的人都没有了,只有平沙江静静地流淌,白色水鸟挥舞着长长地翅膀悠悠飞过,偶尔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唤。水边的荷叶已经有了颓败之势,北疆的冬天很快就要来了。 秦陌依旧衣不解带地守在魏翊的床旁,每次喂完药,到下一次熬药之间的空隙,她无事可做就开始翻看魏翊案前摆放的一些兵书。 “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 所以那些狄戎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迟迟不来攻城?还是,抛出的饵料不够诱人?又或者是,他们有所顾虑?那顾虑什么呢? “是故智者之虑,必杂于厉害,杂于利而务可信,杂于害而患可解也。” 知坞城是一座群山环绕的孤城,唯一能供大军出入的地方已经让对方占据,而他们的背后则是已经被攻下的凉川,所以在这个地方,在这座已成瓮中之鳖的城里唯一能让他们忌惮的…… 秦陌抬头朝病榻之上看过去,魏翊静静地躺在那里,那双就算笑起来也带着三分杀气三分威严的眼睛此时轻轻阖着,却也能让对岸的十万狄戎兵忌惮地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又怎么样才能让对岸的那些狄戎人觉得现在攻城就是最好的时机呢? 忽然,大帐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秦陌竖起耳朵警觉起来。魏翊一向治军甚严,秦陌到这里月余,哪怕魏翊一直没有露过面,底下的那些士兵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例寻衅生事者。 外面的窸窣声渐远,忽然一人掀起大帐厚厚的门帘走了进来,秦陌伸手就要去腰间摸匕首,只听那人压低嗓音开口道:“姑娘,是我!郭潜!” 秦陌皱眉道:“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郭潜沉着脸:“混进了一个狄戎人。” “抓到了吗?” “没有,我派人跟着,想看看对方到底想要干什么,现在我们这么被动,能知道一些对方的想法也是好的,也许就可以反客为主也说不定!” 秦陌看着他,灯光下,她一双本就灵动的眼睛忽然绽放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光彩。 ……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利而诱之,乱而取之……” …… “郭潜,把人引到这里来,让他亲眼瞧见魏国公现在已经病入膏肓,快要不久于人世。”秦陌兴奋地说到。 “姑娘这是……”郭潜不解道。 ”狄戎人迟迟不肯攻城,必定是惧怕魏国公的威名,只要让他们知道此刻魏国公自身难保,他们势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郭潜喜道:“姑娘高见!”说罢转身出了营帐。 事情果如秦陌所料,第二天夜里,隔江的狄戎大军就悄悄地渡江而来。 知坞城建在群山环绕中的一块高地上,城抢与群山之间是一块环形的洼地。每年初夏平沙江涨潮之际,这块洼地便蓄满了水,期间鱼蟹肥美,成了周围居民捕捞胜地。待到盛夏,江水退去,这里潮湿肥沃的土壤又成了种植谷物的绝佳所在。 郭潜派了一小队人,偷偷埋伏在知坞城入口外的群山之中,待到夜半,狄戎军队全部进入知坞城外的环形洼地后,用火药炸开了平沙江那一段的堤坝。 沉睡中的平沙江瞬间变成了一条被扰了清梦巨大白龙怒吼着朝知坞城的方向狂奔而来。 那些已经将知坞城团团围住,只等得令便攻城的狄戎士兵,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这条愤怒的白龙吞噬。 这些前一刻还在幻想着城中遍地都是黄金的狄戎士兵,到死都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首领藏巴将军已经绕道了知坞城的背后,本打算从那里开始偷袭,远处乍然而至的巨响,让他本能地纵马带着一小队贴身护卫逃上了山。 他们不知道跑了多久,马儿在杂草茂盛的山坡上行驶艰难,他们便弃马徒步往上狂奔,一口气爬了几百米,等到他停下脚步往后看的时候,发现身边的随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只剩了寥寥几人,其余的全部都被奔涌而至的江水吞没。 这些江水是怎么来的? 藏巴将军目眦欲裂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十万大军,他半生戎马的荣耀,唾手可得的财富,此刻统统化成了泡影。 他忽然仰天笑了起来,片刻,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朝身边的人砍了过去,那些本就惊惧不安的随从根本反应不过来,被他一刀一个,秋后野草一般倒在了血泊之中。 温热粘稠的血沿着刀刃划入了他的掌心,他双手握紧刀柄往自己的胸口狠狠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怒吼着的平沙江又渐渐恢复了平静,一轮明月穿透乌云低低地悬在了江面之上,清晖宛如纱幔一般笼罩着江面,笼罩着仿佛亘古不变的那些山脉,留下永恒的阴影。 第九十五章 他乡之血 秦陌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静静地看着城下浑浊的江水,以及水面上那些数不清的狄戎士兵的尸体。 她只是想要帮忙解了知坞之围,却从来没有想过会造成今日这样的惨象。或许她一早就想到了,只是没有认真地去想这么做的后果到底意味着什么。 现在她知道了。 她觉得心中想被一块巨石压着,让她喘不过气。有点想哭,可是眼角干涩,半滴泪水也无。 忽然背后有人匆匆而来。 “姑娘,不好了,魏大人的病情好像加重了,你快去看看。”赵和尽管拼命压低了嗓音,但脸上的急切却怎么也藏不住。 秦陌快速下了城楼,一路小跑着进了魏翊的营帐。 他再次直直地坐了起来,不同于以往,这次他睁开了眼睛,双眼毫无焦距地目视着前方。 “他的毒已经触及心肺,如果再得不到医治,恐怕……” 秦陌撇过脸去。风透过没有合严的门帘吹进来扫在脸上,竟然已经有了一丝凌厉。 郭潜闻言差点跌坐在地。 “要怎么办……”他口中喃喃道。 本来以为一直没有外面的消息是因为知坞被狄戎人围得太死,可是现在,围困已经解除,但外面依旧没有丝毫消息。 他们派去炎都的人这时候不知道出北疆了没有,等他们再带回消息又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他们等得起,魏大人等不起啊。 “郭大人!” 外面忽然有士兵通报。郭潜现在无心理会军务,半晌没有回应。 外面那小兵于是又喊了一嗓子。 “什么事情?”郭潜不耐烦地问道。 “刚才从外面飞来一只信鸽……” 那小兵话音未落,郭潜猛地摔帘而出,一把从他手中抢过了那只鸽子。只见鸽子的一条腿上帮着一只小拇指般粗细的小竹筒,郭潜摘下倒出了里面的一张小纸条。 “他乡之血?”秦陌从手中的小纸条上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郭潜。 郭潜也是同样的疑惑。 半月前魏翎终于在青云山白塔寺找到了薛若怀,白塔寺的方丈做得斋饭天下一绝,他年纪大了腰背疼得不行,以此为诊金将薛若怀请去为他施针。 薛若怀的这套九转回还针必须施满七七四十九天才有用,少一天不但前功尽弃,被施针者也会从此落下残疾。魏翎到的时候,薛若怀的针已经施了三十八天,尽管魏翎再三强调此事的重要性,但白塔寺一众出家人却并不买他的帐。 薛若怀于是只好让魏翎先以“他乡之血”压制住魏翊的毒性,然后再好生护送回来。他们约好在离白塔寺不远,炎都以西二十里的苍莽山会和。 魏翎也问过薛若怀“他乡之血”是什么意思,薛若怀神秘一笑,对他说:“你不是说我那便宜徒儿也在魏国公身边吗?你放心,她知道。” 此时薛若怀口中那个知道此事的人,却拧着眉苦苦思索着。 这老头到底什么意思?话也不说明白。 他乡,家乡以外的地方,异乡。对魏翊来说,异乡不就是大炎之外的地方?狄戎?月那? 他乡之血,难道就是指狄戎或者月那人的血? 秦陌忽然想起了乌渠权,他曾经就用自己的血替自己解了欢沁之毒。 可是,不要说此刻乌渠权远在千里之外,就是他近在眼前,又如何愿意用自己的血来救杀父仇人呢? 秦陌摇了摇头,况且,如果真是乌渠权的血,薛若怀大可以直接说,干什么遮遮掩掩地打这种哑谜。 秦陌来到魏翊的床旁,他因为病情发作双拳一直紧握着,肌肉绷得宛如一张拉满了弦的弓。秦陌怕他伤到了自己,伸出手去想要给他按摩一下,刚碰到他的胳膊,魏翊条件反射一般抓起她的手就放到嘴边一口咬下。 魏翊下口很重,尽管秦陌常年干农活,双手并不如何娇嫩,可还是被他一口就咬出了血。殷红的血瞬间溢出,糊了他一脸。 秦陌吃痛之下大叫出声。 魏翊却仿佛一个饥渴了许久的动物,抓着她的伤口贪婪地吮吸了起来。 郭潜闻声赶来,见状就要上前,却被秦陌制止了。 魏翊渐渐地停下了动作,眼中似是有了片刻的清醒,他茫然地看着对面的秦陌,看着看着忽然软软地倒了下去。 秦陌愣愣地看着自己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左手。 他乡之血,原来竟是自己的血…… 薛若怀笃定自己知道他的话中之义,并能神来之笔般地开出这样一副药引,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不属于他们这个世界的? 秦陌不及细想,连忙吩咐郭潜去准备,时间不多,她要赶紧带魏翊赶去苍莽山。 平沙江的水短时间内不会退去,秦陌带着昏迷的魏翊先是坐船渡江,然后再转马车由包括神箭队以及宋列赵和在内的一众魏氏精锐护送着,一路秘密向西南而去。 在他们启程的第三天,北疆开始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鹅毛般的大雪宛如从天空抖落下来一般,他们一行十几人迎着漫天风雪在北疆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艰难地行驶着。 雪下了停,停了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座高山脚下。 那座山仿佛被人一斧头劈开般在中间生生断裂,中间有一道约五六米的裂缝,像是一扇门,人称天门山。 “过了天门山,再往前就是中原了。”宋列凑近马车对秦陌说道。 秦陌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掀起帘子朝那座在《兰溪游记》中看过无数遍的山看去,半晌,收回视线对宋列莞尔一笑。 “我知道。”她说。 魏翊在《兰溪游记》中还说过一句话:鬼门关易走,天门山难过。 这座天门山是北疆进中原的必经之路,山门前视线受阻,山门后怪石嶙峋,掩体太多,是个埋伏突袭的绝佳场所。 秦陌让众人放慢速度,又派出两人先去前方打探,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两人回来说前方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众人这才继续朝山门靠近。 尽管他们已经如此小心,但刚过山门没多久,在经过一块宛若仙人骑鸡的山石时,还是被石后突然冲出来的月那伏兵打了个措手不及。 宋列赵和反应迅速,和神箭队的三人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连成一条线将秦陌魏翊所在的马车挡在了身后。 赵和悄声对马车中的秦陌道:“你带着大人往前走,我们断后,如果我们还活着,三日后我们在两百里外的枫桥村回合。如若不然,大人就拜托姑娘了!” 赵和说完,手中的剑柄猛地朝车前的那匹黑马拍去,黑马吃痛,扬起前蹄,发足了劲离弦的箭一般往前冲去。 山路崎岖,马儿又跑得极快,秦陌怕魏翊在极速行驶的马车中磕到,于是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伤,又环起双臂将他互在中间。 就在秦陌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掂出来的时候,那匹黑马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停了。 秦陌掀起帘子一角朝外看去,这才发现他们的马车前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压压地立满了人。 月那人。 为首的那个,正是多日不见的乌渠权。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秦陌,仿佛他们从来不曾相识。 第九十六章 这辈子算我欠你 北风猎猎,雪暗凋旗画。 一如她救了他的那个深夜。 昏暗空芜的原野上,他们沉默地对峙着。 秦陌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之间会这样敌我分明。 她曾以为那些家国情怀,那些黎民苍生都是跟她毫无瓜葛的宏观字眼。 可是此刻却成了他们之间的鸿沟银河,无论她怎么自我心理建设,也无法抹平。 心疼得有点麻木,风卷起簌簌落下的雪兜头扑在脸上,她眨了眨眼睛,泪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疯狂寻找出口。 她慢慢朝他走去。 乌渠权两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嘴角有了丝急切而隐忍的笑意,可是还没等他嘴角弯起,秦陌就在他伸手就能触碰的地方,生生止住脚步。 她抽出藏在袖中的刀,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朝自己胸口猛得扎去。 “秦陌!” 乌渠权大惊失色,短暂地失神之后,翻身朝她扑过去,却被她巧妙躲开。 他瞪着她的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所有的无奈挣扎都化作胸腔里的一声声闷吼,仿佛一只濒临奔溃的困兽。 秦陌望着他,嘴角有着微微的笑意。 她拔出刀,又迅速地朝另一处扎下去。 下手干净利落,残忍决绝。 他怎么忘了。 她曾跟他说过,她原来是个大夫,专学歪门邪路,最擅开肠剖肚。 这个女人,心肠狠着呢!不但对他狠,对自己更是狠。 就在她拔刀还要继续往下扎的时候,乌渠权终于喊道:“退兵!”他的声音那么大,甚至都破了音。 曾北亭目眦欲裂道:“主公!” 他们在和魏翊大大小小总共七十八场的交手中几乎没有赢过,这可是上天赐给他们的机会。现在狄戎已经兵败如山倒,一旦放虎归山,等到他恢复过来,他们可能就再也没有逐鹿中原的可能了,怎么能因为一个女人就放弃! 乌渠权没有理会他,收回胶着在秦陌身上的视线,翻身上马,一扬鞭,身下的马仿佛离弦的箭一般往东而去。 随着他的离开,月那的大军也伴随着轰隆隆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直到他们消失在了地平线,秦陌这才脱力一般跪倒在被雪覆盖的草地上。 这一次,她押上了性命,终于看清在乌渠权的心中,自己比他的野心和江山更重,可是,他们也就此决裂,从此站到了永不可能靠近的对立面。 “乌渠权,这辈子,算我欠你。”秦陌在心中轻声说道。 她掏出一粒红色的药丸吞下,用沾满自己血迹的匕首割下一截裙摆简单给自己包扎了下,然后慢慢走回马车中。 魏翊满脸通红正喘着粗气,秦陌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似乎比之前烧得更重了,他英气的面庞笼罩着一层虚浮的青白色。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整个世界此时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怎么办? 她茫然四顾。胸口的剧痛在严寒中变得一片麻木,只是闷闷得,有一种溺水的错觉。 她撩起帘子隔着漫天的雪朝西南方苍白的天际看去,她知道,那里有一座繁华的城,烟花阜盛,灯火辉煌。 秦陌将魏翊身上盖得毯子紧了紧,又脱下自己的大氅裹到他身上,这才用力咬了咬自己已经冻得没有知觉的嘴唇,抓起缰绳驾马朝西南而去。 冰刀一般的风裹挟着雨雪砸在脸上,秦陌的牙齿咬破了嘴唇,溢出的血又在严寒中冻成了冰花。 “魏翊,求求你,千万要撑住!我一定会带你回去的,相信我,我一定会带你回去的!” 天黑又天明,她强撑着一口气,丝毫不敢停,她怕自己一旦停下,就再也无法启程。 迷迷蒙蒙之中,她似乎听到一个熟悉而遥远的声音在喊自己停下,可是她停不下来,身体仿佛已经跳脱了意识之外,根本不受她控制,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继续往前走,还没到炎都,她不能停。 直到一个身影扑到她身边,夺过她手中的缰绳,整个世界这才停了下来。 剧烈奔跑的马儿和她一样,都在强撑着一口气,骤然停下之后,忽然“噗通”一声倒地,口吐白沫再也没有起来。 秦陌看着身边那人,一张脸摇摇晃晃,怎么也看不真切,她只觉喉咙一凉,一口血猛地喷溅而出,然后整个世界在旋转之中陷入了黑暗。 “秦陌!”魏翎一把抱起了那个浑身僵硬冰冷的单薄身影,她满头满脸都是血,胸口的白衣更是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马车里,魏翊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一件明显不属于他的大氅。 魏翎忽然想起她离开松安启程去知坞的那个深夜,那个明明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女,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放心,他在,我在。” 口气狂妄而郑重。 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这句话。 她说过了就一定会做到。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如此笃定。 秦陌和魏翊一起被送到了炎都以西二十里外的苍莽山,薛若怀早已煮药以待。 他事先已经知道了魏翊所中的毒,所以解毒所需的一切东西都已备齐,只是在看到被横着抬进来的是两个人的时候,脸一下子拉得老长。 “我就答应过你们救一个人的,怎么,买一送一啊!不救不救,另一个找别人去!”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赶人。 魏翎急了,嚷嚷着往里闯:“老头,这一个你一定要救!” 薛若怀扭头就要走,眼角余光却不经意撇到了他怀中那人的脸,虽苍白如纸,又几年没见,但那世间罕有的相貌,薛若怀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哎呀,这不是我那便宜徒儿嘛!她怎么搞成了这样!” 魏翊常年习武,身体素质本就比一般人要好,薛若怀虽解毒破费了一番力气,但余毒一清,不到一月时间,他就已恢复大半。 可是秦陌就没那么幸运了。那两刀扎得颇深,加上在风雪之中冻了一天一夜,邪寒入体,她一直都在昏睡之中。双手也被缰绳割裂,伤口深可见骨。 转眼就到了腊月,眼看除夕将至,因为狄戎大败,整个炎都都沉浸在了胜利的喜悦之中,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皇城内的三街十八坊皆是戏台高筑,每天轮换着唱不同的曲目。 可这一切都与昏睡在苍莽山的秦陌无关。 魏翊站在秦陌的床旁,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的雪光,他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身影,尚有一丝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大人!”宋兆隔着一扇屏风悄声道,“宫里传话让您今夜去清凉殿赴宴。” “知道了。”魏翊轻声道,嗓音嘶哑。 他弯腰将秦陌身上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又将边角轻轻压好,手指不经意扫过她如玉的面庞,魏翊的动作停顿了下,呆了半晌,这才慢慢转身离开。 第97章 强过跟着我这个废人 秦陌醒来的时候,这一年就要过完了。 她听到“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声将她从遥远的梦境中拉了回来。 她蓦然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纵横交错的白。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顶帷帐很久,这才想起这是在炎京秦府自己那个小小的院子。 “小姐你醒了?” 一个灰色的身影猛地扑过来。秦陌抬眼看去,只见曲水两个眼睛哭得宛若核桃一般。 “我怎么回到这里来了?” 秦陌哑着嗓子问道。 曲水一边拭泪一边抽泣道:“是将军听说大夫人将您赶到庄子上,特意派人去将您接回来的。我听厨房的翠红说,将军还写信回来训斥了大夫人,小姐,咱们可是出了一口气了。” 秦陌心底冷笑。 自己被赶去松安已有三四年,她不相信这三四年间秦煜对秦府的事情一无所知,或者根本从来就没在意过自己,所以这三四年来才不闻不问。 秦陌转了个身,面朝里重新闭上了眼睛。 曲水倒来一杯热茶,扶着秦陌坐起。 “小姐,你刚醒,喝点热水润润嗓子!我听到您嗓子都哑了,一定是病了这许多天的缘故。” 秦陌刚想去接曲水手里的茶杯,这才觉得不对劲。她的双手软软的竟然一点力气都没有。 曲水的眼泪又出来了。 “小姐,大夫说您的手受了很严重的伤,恐怕还要有些日子才能好全。” 秦陌眉头紧锁,根本不停曲水的解释,固执地想要去接那杯茶。茶杯一入手,甚至还没端稳就跌落在了冷硬的棉被上。 洗得发白的褐色床单被茶水浸湿,顿时氤氲开来,变成了更加难堪的深褐色。 秦陌呆愣愣地看着床上的那滩水渍。 曲水手忙脚乱地收拾。 她将那床潮湿的被子抱走,又从衣柜里拿出来一床明显更为单薄的被子小心地盖在秦陌身上。 “小姐,你先将就点,等过两天我就去东市给您买床暖和点的被褥。” 曲水替秦陌掖了掖被子,将一个尚有点余温的手炉塞进了被子里。 她做完这些跑去门口左右张望了一番,将门窗小心地掩好,这才从一个不起眼的包裹中掏出了一个木头匣子。 “走得时候,我将这些年您积攒的银钱全都带过来了。您放心,没有被人看到。有了这些银子,我们一定可以找最好的大夫替您把手治好的。” 看着曲水期望的目光,秦陌这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这个小傻子,她不知道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已经将大半的本事都教给了她。 窗户上糊着劣质的窗户纸,从中透过几丝昏暗的光来,秦陌静静地看了半晌,垂下视线对着还在啜泣的曲水道。 “我这手怕是好不了了。我听说你在老家还有个哥哥,这匣子里的钱你拿一半走,回乡去找个人嫁了好好过日子,强过以后跟着我这个废人。” 秦陌的语气中满是对自己的厌弃,曲水猛地抬起头来,她一双和秦陌有三分相似的眼睛中此时满是惊恐,她拼命地摇着头:“小姐,我哪里也不去,您不要赶我走!” 秦陌极淡地笑了:“你年纪还小,还有大把的好时光,不必浪费在我身上。” 听秦陌如此说,曲水的眼神瞬间从不知所措变得决绝,她猛地站了起来,发狠道:“我和流觞从小跟着您,流觞已经死了,如果您不要我,我现在就撞死在这里!” 秦陌看着她,忽然红了眼眶。 “傻丫头,我只是怕你以后跟着我吃苦。” 曲水见她表情松动,这才扑倒在她床前,哭道:“我不怕吃苦!这满府上下都是一些豺狼虎豹,你还受着伤,我要是走了,只怕你更会被他们吃得骨头都不剩!” 主仆二人正伤情间,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响动。 曲水赶紧擦干眼泪,对秦陌道:“我去瞧瞧。”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曲水又重新折身进来,一张俏丽的脸上满是愤愤不平之色。 “怎么了?”秦陌不解地问道。 曲水还未来得及回答,就见迎面走进来两个婆子。 她们一人抱着一床蔷薇粉绣缠枝纹的锦被,一人抱着一顶油绿色杭稠帷帐,见秦陌此时已经醒了,短暂的错愕过后,满脸堆笑道:“真是菩萨保佑,咱们夫人和小姐您真是心有灵犀呢,知道您醒了特意让我们过来给您添添喜气。” 那婆子说着在秦陌面前将那床锦被和帷帐铺摊开来,用手细细地抚着上面的纹路道:“这是在秀芳斋订制的呢,这么好的苏绣和杭稠,七小姐您可要爱惜着用呀!” 另一个婆子接道:“就是,将军不日就要回府,让他看到你这么一副寒酸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夫人欺负了你!” 她说着眼神在秦陌的屋里转了一圈,然后翻了个白眼,一脸十分看不上的样子。 曲水气得就要上前跟她理论,秦陌暗暗朝她使了个眼色。 秦陌淡淡道:“如此,就麻烦二位妈妈回去替我谢过夫人,牢她费心了。” 两个婆子一倨一恭地走了,院子的声响却还是还没有停。 曲水忿忿解释道:“外面这是大夫人派来的人在修葺院子呢!我还道这大夫人怎么良心发现,又是来送东西又是翻修院子呢,原来是将军要回来了,担心将军又要叱责她苛待你啊!” 曲水说着气得将那两个婆子刚才送来的东西丢到了窗前的矮塌上,入手却觉得不对劲。 她们之前在松安,虽说是被驱赶,但自从秦陌卖了梨雾白手头富裕之后,在吃穿用度上从来没有亏待过她们。加上松安地处要塞,商业繁华,这几年是见惯了好东西的。 所以那床锦被曲水只一过手就发现了异样。 她凑近窗前,对着光细细一看,气得脸都红了。 秦陌问道:“怎么了?” 曲水抱着被子走到她跟前指给她看:“小姐你看,这锦被看起来水光油滑,却不是用丝绸织成的,也不知道什么料子,看起来和丝绸差不多,摸上去却毛啦啦的十分扎手。这大夫人果然面苦心更苦!” 不只如此,秦陌弯腰闻了闻,浓烈的熏香之下却隐隐透出一阵阵刺鼻的味道。 这染色的颜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盖久了只怕性命堪忧,这大夫人只怕是将之前被秦煜训斥的那笔账连本带利的都算在了她的头上。 第98章 远远不够 院子里敲敲打打的声音一直到定更时分才消停下来。 秦陌心中估计,大概是秦煜回来的日子将近了,大夫人才这般急着来装点门面。 送走了那些工匠,曲水这才恨恨地将院门关上,刚走到秦陌所住的东厢房门口,忽然瞧见一个人影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曲水沉下脸来,没好气道:“小魏大人?” 那人似乎也被曲水这一声厉喝吓到了,跳着转过身来, 借着廊下昏暗的风灯,曲水所料不差,来人正是这一个月来频频漏夜过来探访的魏翎。 曲水俏脸一冷,寒声道:“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让你以后都不要来了?还嫌害得我家小姐不够?” 曲水至今依然记得小姐好好地跟着他们出门,回来时却已经奄奄一息,一双手到现在还动弹不得。心中认定跟着他们没有什么好处。 小姐自小命苦,曲水不求她以后能大富大贵,只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可是这些人,只知道利用她,却连她最起码的人生安全都不能保证。 想到这里,曲水的目光更加冰冷。 魏翎每次过来曲水都是这个态度,他知道她还在恼恨他们没有保护好秦陌,自认理亏,于是讨好道:“曲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家小姐,她今天……好点了没有?” 曲水冷哼:“只要你们不来打扰,小姐她自会好得很。” 魏翎小心地看她一眼,支支吾吾道:“我能……进去看她一眼吗?就一眼!” 曲水断然拒绝:“不能!”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曲水和魏翎面面相觑。 “空空空。” 敲门声再次响起。 “谁呀?” 曲水身形未动,隔着一个小小的院落,站在东厢房门口朗声问道。 事隔三四年再次回到秦府,曲水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姑娘了。 这几年在松安,秦陌一直都将她和流觞当作亲妹妹来看待,无论是在魏翎或是杜衡面前,从来没有怠慢忽视过她们。 曲水本就泼辣,性子被养开了,此时虽然秦府的丫鬟婆子依然如故,并不待见她们主仆二人,但曲水也并不因此而自觉低人一等。 来人正大夫人王氏身边的钱妈妈,她敲了两次,却不见人来开门,反而隔着院门询问她是谁,一时不由气笑了。 本以为夫人将她送去那穷山恶水的周家庄能磨磨她的性子,没想到待了几年竟然更加粗俗不堪。 钱妈妈也不回答,更加使命地敲门。 魏翎为难地看着曲水,又指了指秦陌的屋子。 曲水只能狠狠瞪他一眼,扭身进了屋,过了片刻,又再次走了出来,对着他不情不愿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魏翎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喜,快步走了进去。 转过一架空荡荡的十锦槅子,才迎面看到秦陌正端坐在窗前的一张榻上。 屋里湿冷,比外面好不了多少。 她瘦了很多,一件半旧不新的赭色棉袄穿在身上竟显得空空荡荡,面色也不怎么好,仿佛一张晒得发白的宣纸,却衬得一双眼睛更加漆黑明亮,仿佛脸上只剩下了这双眼睛。 最后一次见面,她正昏迷不醒地躺在苍莽山薛若怀的药庐之中,秦煜在魏翊的安排下已经派来接她回府的马车。 魏翎看着魏翊小心地将她抱上马车,又派了身边的暗卫一路护送她回城。 可是魏翎却觉得这样不够,远远不够。 松安漆黑的夜里,那个比他还要年幼的女子在即将远赴战火纷飞的战场之前,安抚般地拍着他的肩膀,轻声道:“放心,他在,我在。” 她做到了,可是却将自己弄得一声伤残。 魏翎的目光转向她拢在膝上一条薄毯之下的双手,艰涩地开口道:“你的手……” 他觉得喉头一紧,要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秦陌却无所谓地笑了,她像是没听到他的话,淡淡问道:“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魏翎慢慢走到她面前:“我来看看你,是我们对不起你。” 秦陌低头看了看膝头的毯子,再次笑了:“你自责什么,你忘了,我答应过你的。更何况,用我的一双手去换一个能拯救大炎百姓于水火的将军,这笔买卖不亏。” 听她这样说,魏翎更加自责。 “你想要什么?或者说你有什么心愿?你放心,我们一定帮你实现!” 魏翎现在只想着要怎么补偿秦陌,哪怕是她此刻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拼着命不要替她去摘。 秦陌听着他急切的口气,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魏翎。” 魏翎很少听她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心中不由一凛,凝目朝她看去。 秦陌直视着他的眼睛,肃然道:“我答应会照顾好魏翊,但这不是一笔交易。他不仅仅是你的兄长。” 更是……大炎的希望。 秦陌希望魏翎能听懂自己话中的意思,不要再觉得对不起她。 她现在这个样子,也许是报应,是上天对她水淹知坞的惩罚。她心甘情愿的领了,这样她的心里也能好受点,并没有任何人对不起她。 “请你回去也告诉魏翊,我做这些是因为我想要这样做,并没有为了谁。没有牺牲,所以也不存在亏欠。” 魏翎默默地咀嚼着她的这番话。 他听得出,她说这些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点,可是魏翎却觉得更加难受了。 他环顾四周,岔开话题道:“你这屋里怎么冷得跟个冰窖似的,秦煜就是这样照顾你的?” 秦陌不在意地笑了笑:“没关系,过完年开了春就暖和了。” 魏翎想到她在松安的那个院子,虽小且破,却温馨雅致,屋里一应用品都很齐全,夏日的冰水冬日的炭火,应季的瓜果菜蔬,鲜花熏香都没断过,他知道秦陌是个知道怎么对自己好的人,并且也有能力把自己照顾好,可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她离开松安,手里没银子使了。魏翎想到这里,折身出了门,他就像每次来时那样,一个纵深就跳出了墙。 第99章 你是谁 魏翎出去的时候,正好曲水打发了钱妈妈。 “小魏大人跟你说什么了?” 曲水好奇地问道。 秦陌正盯着窗台上青瓷瓶中插着的一只白梅,闻言淡淡道:“也没什么,就是问问我的伤怎么样了。” 曲水恨恨道:“他还好意思问!” 秦陌的视线从白梅转到了曲水身上,正色道:“以后这样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并没有谁对我不起。” 曲水闻言耷拉下眉眼,闷声道:“知道了小姐,以后不会这样了。” 秦陌这才问道:“方才是谁在敲门?” “大夫人院子里的钱妈妈。” 曲水的声音还有点闷闷的。 钱妈妈。 这个名字听着有点耳熟。 秦陌忽然想起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个摁着她的头往水里呛的好像就是这个钱妈妈。 当时还想着往后要怎么报仇,可是经过松安这一趟回来,这些情绪倒是也淡了。 秦陌于是不在意地问道:“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就是说明天小年,大夫人听说小姐您已经醒了,叫明天到上院去用午膳。” 秦陌看了看自己的手,自嘲道:“我的手都已经废了,怎么用午膳,当着众人的面让人喂吗?” 曲水这才猛地抬起眼,脆声道:“小姐您别这样说,叫人听了心里难受!那个钱妈妈原来就惯会仗势欺人,她还当我们像原来那样好欺负呢!刚刚已经叫我给骂走了!” 秦陌忍不住笑起来:“骂走了?你现在气性倒是不小,你就不怕明天她得了大夫人的势过来找你麻烦?” “怕什么,大不了和她打一架。” “打一架?你还当这是在松安呢!” 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泼醒,曲水瞬间噤声,过了很久,才呐呐道:“要是还在松安该多好,有范先生在,咱们怕谁……” 范成风……现在应该回到他身边了…… 这样也好,以范成风的身手,屈居在自己身边做了几年护院确实委屈他了。 秦陌的目光再次落在床边那株白梅上,这样的青色瓶子应该配红梅才好看,可是她们的院子里却只有一株白梅。 曲水的审美随了她,应该不大能忍受这样的搭配,却还是这样做了,想必是尝试过,却没有摘到红梅。 这样束手束脚的生活,要想办法早日摆脱。 自打入冬以来,炎都就一直阴雨绵绵,这一日难得是个大晴天,秦陌在曲水的搀扶下第一次走出了居住的院子。 秦府后院的花木打理得很好,尽管是隆冬时节,一路走来却是梅红松绿。 走到后院的花园,远远的竟然还看到了一株绿梅。 曲水扶着秦陌小心地走着,她一直不错眼地看着脚下,前几天下得雪还没化完,她怕秦陌踩到积雪滑倒。 秦陌呼吸着清冽中浮动着暗香的空气,倒是安心赏起了冬景。 这般精雕细琢处处着意的景象在松安是见不到的,那里只有大开大阖的高山大川。 走到一扇月门前,忽然听到一丛茂密的火棘后面传来一道讥诮的女声。 “真没想到,那小贱人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还以为她会老死在松安呢!” “也不知道爹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他原来不也挺讨厌这个小庶女的,那次连她差点淹死了也不闻不问,还一个劲地只问二哥哥有没有受到惊吓,怎么这次倒是上起心来,连母亲都受到了责骂。” “依我看,肯定是那个小贱人写信去和爹爹告状了!也真有本事,在那里憋了三四年,现在终于憋不住了!” “她也不小了,再不回来,就只能在松安找个庄稼汉嫁了!” 这时,其中一个讥诮道:“三姐姐,你不也还没议亲?” 另一个道:“三姐姐能和那小庶女一样?她是要嫁给魏将军的,现在狄戎大败举国欢庆,魏将军应该也不会再去边疆,终于可以安心议亲了。” 之前那个声音冷笑道:“就算这样,你凭什么觉得就一定轮得到三姐姐?” “论容貌论才华,方言看去,这满炎都还有谁能越过三姐姐?” 这是一个温婉的声音道:“五妹你过誉了,炎都比我好的多了去了。” 话虽如此,可秦陌并没有在她的语气中听出任何谦虚的意思。 “知道就好,别一天到晚听家里人吹捧几句,就真当自己全炎都最美!” “秦舒你!” “怎么,好话听多了,这两句真话就受不了了?” 秦陌无意再继续听别人的墙角,对曲水使了个眼色就要离开,没想到裙子绊倒了一截子枯枝,转身间只听棉布的裙角发出“呲啦”一声,顿时裂了个大口子。 可就是这不大不小的声响,竟然惊动了那边正热烈讨论的三人。 “谁在那边?” 只见一个穿着大红色猩猩毡的少女从月门里快步走了出来拦住了秦陌主仆的去路。 “你是谁?” 那少女口气不善地问道。 她容貌俏丽,梳着现下炎都最时兴的堕云髻,柳眉弯弯,一双眼睛含怒带嗔,仿佛五月枝头最艳丽的一朵蔷薇花。 她盯着秦陌,细细地将她打量着。眼神从一开始的惊讶渐渐地转为了嫉恨。 “你到底是谁?” 她再次问道,仿佛急切地想知道对方是谁。 见秦陌只是闲闲地站在那里,一副没打算搭理她的样子,于是又将目光转向了一边的曲水。 这是月门那边又转过一黄一粉两个少女。 那两人在见到秦陌的时候也皆是一愣。其中一个黄色身影将主仆二人打量一番后,笑道:“想必这位就是多年不见的七妹!” 秦陌也猜到了这个穿黄色斗篷的正是五姐秦瑶,她心中惊叹此人的心机之深,前一刻还在背后诋毁于她,现在就已经能笑容满面的和自己打起了招呼。 她又看像一开始穿大红色猩猩毡的那个少女,她看起来年纪比其他二人要小一些,想必就是六姐秦舒,而一旁那个穿粉色斗篷的,秦陌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她看起来和几年前自己刚穿到这个世界时差不多,只是眉眼张开了一点,依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脸上的笑容表情乃至举止都恰到好处的优雅。 可是秦陌不会忘记她曾经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包括最初的绣球花下,她投向自己的那个充满厌恶的眼神。 第100章 你们就是嫉妒 秦陌对这三个所谓的姐姐没有丝毫好感,想必对方对她也是同样的态度,所以当她听到秦舒问她是不是秦陌时,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道:“好久不见。” 她说着目光又淡淡地扫过三人。 秦陌记得刚到周家庄的时候,心里还带着气,想着有朝一日要证明自己一定可以过得比这几个养尊处优的姐姐要好,可是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的世界太小了,小的仿佛只能容得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现在她看着面前的姐妹三人,心里已经没有太大的波澜,只希望在自己离开秦府之前,能和这几个人和平相处互不打扰。 可事实证明,这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秦舒依旧挡在秦陌面前,丝毫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秦陌的双手拢在袖子中,静静地看着她。 “你真得是秦陌?” 秦舒满脸的不可置信,目光再次从她脸上细细扫过。 “你的脸……” 她喃喃道。 秦陌无心跟她多说,脚下一转,正要绕过她回自己的院子,秦舒却依旧不依不挠地追了上来。 “喂,你说清楚,在松安的时候,你是不是用了什么妖术?” 秦陌抬了抬眉梢,问道:“这话怎么说?” “你走得时候又胖又丑,满炎都谁不知道你这个无盐榜首!这才几年不见,你就能变成现在这样……这样……” 夸秦陌的话秦舒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秦陌却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她嘴角弯起一丝笑意,呵气如兰道:“对啊,松安那里不禁匪盗猖獗,巫术更是一绝,六姐姐想不想也去见识一下?” 秦舒似乎真得相信了她的话,盯着秦陌的脸追问道:“真得有这样的巫术?” 一旁的秦瑶大概看不下去了,打断了秦舒的话:“六妹你不要听她胡说八道,要真有这样的巫术,宫里的娘娘早用上了,还犯得着整日为怎么保养而烦恼?” 秦舒看看秦陌又看看秦瑶,一时竟不知道要相信谁的话。但秦陌现在的这张脸对她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虽然觉得秦瑶的话言之有理,却依然忍不住频频朝秦陌看过去。 一直没有说话的秦柔这时候冷硬地开口道:“六妹,瑶儿说得没错,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她说着又转向秦陌:“听闻府里的老人说,你的生母曾经是一个戏子,想必样貌生得不错,不然这样的身份,恐怕也进不了秦府。” 她的头高高地昂起,仿若一直骄傲的孔雀,居高临下地看着秦陌,像是要用眼神将她摁进尘埃之中。 秦瑶这才如梦初醒,她“哦”了一声,迅速地站到了秦柔那一边,用同样鄙夷的目光看向秦陌,就想已经过去的那么多年中的每一次相见。 秦陌脸上的表情一直淡淡的。在她获得的记忆中,这姐妹仨每次见到她必定要冷嘲热讽一番,以前是嘲笑她又胖又丑,现在这个缺点没有了,便开始攻击她的出身。 她原本以为等她们说得痛快了,就会离开,没想到一直扶着她的曲水突然怒视着秦柔三姐妹道:“你们胡说!你们就是嫉妒七小姐现在长得比你们美!” “曲水!” 秦陌低声喝道。 现在这种情况和她们硬刚是十分不明智的,可是她转过头却看到曲水一张脸早已经气得通红,她杏目圆睁,面对着眼前这三个往日因看不惯秦陌所以动辄对她们非打即骂的主子,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只有对秦陌受到羞辱的愤怒。 秦陌心下感动,刚想将曲水护到身后,秦舒却手脚迅速地上前一把将曲水推到了一旁为了浇花方便修筑的水渠之中。 秦陌眼睁睁地看着曲水倒入冰冷刺骨的水渠中,她想伸手去拉,可是伸直的手臂前端却是一双废掉的手。 这是清醒过来后,秦陌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的这双手。 怎么就残废了呢? 连一个丫鬟都护不住。 秦舒也发现了秦陌的异常,她吃惊道:“哎呀,七妹,你的手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在松安偷东西被人打断了?” 她说着捂着嘴笑了起来:“毕竟你可是个连自己未来姐夫都想偷的人呢!” 秦舒说完,秦柔秦瑶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们笑够了,再也不看秦陌一眼,一路分花拂柳地走了。在路过秦陌身边的时候,秦瑶故意撞了下她的肩膀。 秦陌为了去拉曲水,已经走到了青石板路边的泥地里,被秦瑶一撞,脚下一滑,也跟着朝水渠里倒去。 曲水刚刚从水渠中爬起身,眼见着秦陌朝这里摔过来,连忙抱住她顺势一歪,倒进了一株矮冬青中,这才使秦陌免于冰水刺骨之苦。 看着秦陌主仆俩狼狈不堪的样子,秦柔浅笑着对秦瑶道:“不给点颜色给她瞧瞧,还真把自己当这府里小姐了。” 秦舒甩着帕子娇笑道:“还以为她现在长了这么一张妖媚的脸能怎么样,真是高估她了,谁想到竟然把自己弄残废了!也是,贱人有贱命!” 三人说说笑笑着走了。 曲水不顾自己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着将秦陌从矮冬青中拉了出来。 “小姐……你……你有没有怎么样?” 曲水不停地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了。 秦陌看她这样,连忙道:“我没事,我们赶紧回去换衣服!” 后院距离秦陌住的院子还有段距离,一开始是曲水搀扶着秦陌,后来被寒风一吹,她浑身哆嗦得厉害,只能靠着秦陌给她的一点力量勉强往前走。 好不容易回到院子,曲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秦陌双手动不了,连帮忙烧个热水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曲水自己脱掉湿透的衣服,换上一套干净的。 屋子里寒噤噤的,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又没有炭火,秦陌只能让曲水躺到自己床上,让她将屋里所有可以御寒的被子都裹在了身上。 第101章 这话恶心谁 不出所料,半夜曲水果然发起了高烧。 秦陌此刻手不能动,秦府上下又没有她可以使唤得了的人,她看着曲水烧得满脸通红的样子,急得眼泪水直往下掉。 她空有一身医术,可是眼下既没有手去照料没有药去医治。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从来没有这样无助绝望过。 她不知道为什么魏翊要将她送回秦府,而不是送她回松安,想必是担心水淹知坞后,无论狄戎还是月那都不会放过自己。可能在他看来,眼下对于自己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炎都了。 秦陌只觉得讽刺。虽然她也姓秦,可秦府从来也不是她的家。现在她这个样子,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大夫人王氏以命相博了,只要秦煜还记得她这个女儿,王氏就定不会看着自己死在她面前。 就在她打算出门去找王氏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空空空”的敲门声。 秦陌记得回来的时候曲水是关好了院门的,可这声音显然就一门之隔。 “谁?” 秦陌凑近门口警惕问道。 “秦小七,是我。” 原来是魏翎。 秦陌道:“你自己进来。” 魏翎这才推门而入,满脸兴奋道:“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魏翎说着将手里拎着的一个布袋子兜头倒在了桌子上,借着屋里昏黄的光线,秦陌只看到橙黄金灿的金银堆了大半张桌子。 秦陌皱了皱眉:“你这是要做什么?” 魏翎兴奋地说道:“这些都是我的俸禄和一些私房钱,你拿着先用,不够了再和我说。” 魏翎又道:“我还带了两筐银丝碳,就在墙外,我这就去取。” 他说着就要出去,秦陌叫住了他。 魏翎回过头去。 秦陌转身看向屋里隔在床前的一架素屏。 “你若真是觉得亏欠了我,那就拜托你一件事情。” 秦陌的声音飘渺得仿若不似来自人间。 一个时辰以后,魏翎带来的人给曲水把过脉以后,又顺便熬好了药扶着曲水喝下。 秦陌看着曲水安然睡去,这才松了口气。 魏翎道:“以后每天这个时候,我都会带张大夫过来,直到曲水好全了为止。” 秦陌点点头:“如此,就多谢了!” 魏翎皱眉道:“怎么自打回到炎都你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来在松安,你何时跟我这般客气过!” 秦陌心中苦涩,就这么明显吗?她以为自己表现得已经足够好了。 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除了双手残废之外,知坞城外那漂浮在平沙江水中的十万亡魂夜夜都会进入她的梦中。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平息心中那滔天的罪恶感。 秦陌看着魏翎,淡淡道:“原来在松安,你是魏翎,我是秦陌,可现在到炎都了,你变成身份显赫的魏小公爷,而我则成了秦府一个不入流的小庶女。还怎么能和从前一样。” 魏翎听完秦陌的话气得一脚踢翻了身侧的一张花几。 “秦陌你说这话恶心谁呢?” 秦陌淡淡地站在那里,苍白的脸上此刻面无表情,一双原本灿若星辰的眼睛也仿佛失掉了所有的光彩。 魏翎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只觉得满心地愤慨,再也呆不住,风一般越墙走了。 魏翎越想心里就越不是滋味,索性也没有回府,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喝酒,但这个时辰其他酒楼都已经歇业,于是索性来到了万艳楼。 没想到一进门就撞见了永乐侯的幼子宋兆平正和一群人闹在一处,中间有个胡姬在跳舞。 魏翎心想真是晦气,转身就要走,没想到宋兆平十分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他,也顾不上喝酒了,几步上前就抱住了他。 “我说魏小公爷,咱们可是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怎么一见着面就跑呢?是不是在军中待了一阵子就瞧不上哥几个了?” 宋兆平满身混杂的都是酒气脂粉气,魏翎不自觉就皱起了眉头。 “我说这都过去大半年了,你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宋兆平也不生气,笑嘻嘻道:“这不因为毫无长进,所以才想跟在你后头学一学嘛,你要是走了,我上哪学去?” 说完就硬拉着魏翎坐了下来。 魏翎先前也不排斥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他们会吃会玩,炎都里什么新鲜事都知道,加上因为魏翊的关系,又都处处捧着他。 可自从松安这一趟回来,他发觉自己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来觉得有意思的那些事情,现在只觉得十分厌恶。 宋兆平给他面前的杯盏斟满了酒,笑道:“快喝杯酒去去寒。” 魏翎一言不发,端起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宋兆平又要给他斟酒,魏翎嫌弃他磨蹭,抢过酒瓶自斟自饮了起来。 宋兆平和其余几人相视一眼,都看出了魏翎今天心情不甚好,于是都想着法说起了最近的一些传闻。 “你们还记不记得秦将军府里的那个小庶女?” “哪个小庶女?” “就那个众目睽睽之下就敢去勾引嫡姐未婚夫婿的那个。” “嗨,你直接说那个曾经常年霸占无盐榜首的秦府庶女不久行了!她不是发痴病叫家里送到庄子上养病去了?哎,你不说我倒是很长时间没听到她的消息了,这是又怎么了?” “听说她最近回来了!” “那李侍郎家的那个小姐不是要乐坏了,由她坐镇,这无盐榜首其他人哪敢肖想!” 众人说着哄堂大笑,只有魏翎端坐在那里,捏着酒杯的手指骨节发白。他紧抿着唇,猛地举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宋兆平觉得可能这个传闻没啥意思,魏翎不感兴趣,于是斥责道:“她回来就回来呗,这也值得拿来说事!” “你们知道她是怎么回来的?” “怎么回来的?” “听说她在庄子上也不安分,偷汉子被打断了手,秦将军觉得丢人这才将人接回来的!” “偷汉子?” “打断手?” “这小庶女着实生猛啊!” 众人笑得东倒西歪。 忽然听到“咔嚓”一声,魏翎猛地站了起来,右手扣着的一个白玉杯已经被捏得粉碎,碎瓷片嵌进了肉里,血从指缝间滴落,可魏翎仿佛无知无觉一般,一张俏脸铁青着,对着那个说传闻的一脚就踹了过去。 那人被踹得连人带椅跌出去很远,半晌爬不起来。 宋兆平被这一幕惊到了,呐呐地问道:“魏翎,你发什么疯?” 魏翎犹嫌不解气,又是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子,满桌的酒菜摔得粉碎,跳舞的胡姬早就躲到了一旁,一脸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容俊俏却形如鬼煞的年轻男子。 “以后再让我听到你们说她半个字,我就让你们连祖坟都进不了!” 第102章 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天魏翎气冲冲地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倒是那个张大夫每天入夜之后都会过来,经过十几天的调养之后,曲水渐渐的痊愈了。 对此,秦陌终于觉得稍微宽慰了点。 这十几天中,秦舒来过几次。 她打扮得十分隆重华丽,仿佛是要去参加什么盛大的宴会。到了秦陌的院子也不说什么,一双上挑的丹凤眼上上下下细细地打量着她,从她的眼耳口鼻到身上的衣物足下的鞋履,一处都不放过。 打量完就走,下一次来就会穿得更加华丽,妆容更加精致。 秦陌恨她将曲水推进了冰冷刺骨的渠水之中,但眼下又奈何不了她,索性不去搭理。 魏翎带来的银丝碳,秦陌为了不惹太多的麻烦,也只是偷偷地给曲水烧了点驱寒,其余的都原封不动地藏在了院子西南角的一个小库房。 最让秦陌头疼的就是那一大袋金银。 虽然秦陌这里少有人问津,但因着快要过年,距离秦煜回来的日子也越来越近,王氏每天都会派几波人过来假意问候,找各种借口在屋里屋外的转悠,似乎就怕哪里露了怯到时候被秦煜发现。 银丝碳是稀罕物,专供宫里所用,有时圣上会赏下一些来,但数量有限,所以一般的仆妇大抵不认识。 这几天王氏倒是舍得给她送碳了,秦陌将它们混放在一起,倒是也能蒙混过去。 但那一大袋金银就不一样了。 秦陌每天提心吊胆,就怕到时候被发现有嘴说不清。 这一日天奇寒,大早上就阴风阵阵,刮得屋檐下的冰凌都挂不住。 秦陌和曲水将屋门关严实了,二人围着火炉取暖。 “小姐你冷不冷?” 曲水说着抓住秦陌依然麻木没有知觉的双手不停地揉搓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秦陌忽然觉得掌心好像有一点刺痒,但细细去感知,好像又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曲水往炭盆中丢了一个番薯。 “小姐,你还记不记得往年在松安,每到大雪封山的时候,咱们就围着火炉喝夏天酿得果子酒,有一回喝醉了,流觞……” 曲水猛地止住了话题,小心地抬眼觑了一眼秦陌,见她仍旧眉目平和地在烤火,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刚才的话一般。 曲水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浓烈的苦涩,她说不清是为了已经死去的流觞,还是为了日益沉默的秦陌。 就在番薯烤得差不多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曲水连忙去开门,却见迎面站着两个婆子并四五个家丁。 “明日就是除夕了,夫人吩咐我们来把嘉禾苑里的灯笼挂上。” 领头的婆子说完,也不等曲水反应,对着后面大手一挥,四五个提着灯笼梯子的家丁便忙了开来。 没一会,一个婆子进来说:“七小姐,你来看看这个灯笼挂在这里合不合适?” 说完就拉着秦陌出去了。 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曲水一人,王氏派来的人时不时地晃悠进来东张西望,有时还会到处翻。 “你们这是做什么?东西都叫你们翻乱了!” 曲水横眉冷对。 其中一个婆子倒是笑了:“我们也是奉夫人的命过来看姑娘这里有没有短缺什么,毕竟她身边就你一个服侍的人,你年纪轻轻的,怕是不会知冷知热。” 那婆子说完继续乱翻。 曲水紧张地盯着她们,目光不时地瞟向花几上的一盆君子兰。 那个婆子正弯腰在榻上翻找着什么,连铺在榻上的垫褥都掀了起来,一边翻一边口中不住道:“这垫褥摸着都潮了,你这丫头一定躲懒,前两日天儿那么好也不知道抱出去晒晒!” 她说完用力地将垫褥摔下去,不料却打翻了小茶几上的一盏茶,茶水瞬间倾倒下来,弄湿了茶几上放着的几本书。 那几本书是秦陌平时唯一消遣的东西,曲水急得快步上前,用力将那婆子推下榻来,拿起书小心地拂去了上面的水迹。 那婆子被推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登时气得就要上前扇曲水的嘴,曲水身子灵活朝旁边躲了开来,那婆子收不住脚,一下子便扑倒了那张摆放着君子兰的花几。 花盆应声落地,在那婆子脚边摔了个四分五裂。 在一堆灰褐色的泥土中,赫然露出了一个群青色的布袋子。 曲水眼疾手快,在那婆子看向布袋子的第一时间就想扑过去抢夺,却没料到被对方先一步一脚死死地踩住。 “这是我们小姐的东西!” 曲水急得就要去搬她的脚。 那婆子原本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见曲水这么紧张,这才回过点味来,当即脚下踩得更紧。 “在这个府里,一切都是将军和夫人的,哪有什么你的我的!你这个小蹄子这般着急,里面一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说着朝外面大喊:“孙婆子李婆子,赶快进来帮忙!” 外面正在到处乱看的两个婆子闻声飞也似地跑了进来,见状皆大喜,一个拉住了曲水,一个连忙往王氏处跑去。 原来王氏自打被秦煜斥责以后,心中就更加恼恨秦陌,一心就想揪住她的过错好让秦煜知道,当初不是自己不能容人,实在是秦陌太过不堪。 可秦陌不知道是变了性子,还是一早就知道她有这样的打算,自打回府之后就鲜少踏出自己的院子,每日闭门不出,王氏就算想找茬也无从下手。所以这才排了这些人,以关心秦陌为由,实则是为了想法设法揪住她的过错。 那几个婆子来来回回在秦陌的院子里转悠了大半个月,却始终一无所获。随着秦煜就要回府,王氏越来越急着要找出秦陌的错处,几个婆子被逼得越来越近,几人已经恨不能上来搜身了。 今日好不容易有了进展,怎能轻易放过!李婆子跑回去报信,孙婆子用力制住了曲水,之前那个这才空出手来捡起那个群青色的布袋子往地上一倒。 十几个元宝骨碌碌滚了一地,金银都有,中间还掺杂着一些细碎的金银锞子,白花花黄灿灿,约莫有几百两的样子。两个婆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金银,顿时眼睛瞪得似铜铃一般。 秦陌原本立在院里东南角的一株梨树下看着几个家丁挂灯笼。那几个家丁也不是真心要问她意见,只是装模作样的东比划一下西比划一下。 其实早在被支走的时候,秦陌就已经知道这几个婆子的意图,她担心不趁其心意让她们搜查一番,只怕这事情过不去,于是只装作不知道跟着出了门。 此时听到屋子里的动静,想着曲水还在屋里,怕是这几个婆子找不出有用的东西在为难她,于是也不顾梯子上那几个家丁的问询,抬脚就往那边走去。 “哎七小姐,这灯笼还没挂好呢!” 一直呆在秦陌身边的那个婆子满脸堆笑地拦住了秦陌的去路。 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大,秦陌见那婆子东拉西扯只是不让自己走,于是沉下脸来,原本淡漠如水的眼眸瞬间变得无比凌厉。 她冷冷地盯着那个婆子,寒声道:“让开!” 不知道是不是她浑身暴涨的气势震住了对方,那个婆子只觉得心头一跳,不敢再拦,讪讪地让到了一旁。 第103章 我认 秦陌手不能动,索性一脚踹开了东厢房的门,迎面看到摔得粉碎的花盆和被一个婆子反剪住双手不停挣扎的曲水。 “你们放开她!”秦陌沉声喝道。 可能是秦陌此时身上的气场太过强大,那两个婆子互相看了一眼,眼神有些闪躲,就在她们顶不住压力要松手的时候,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忽然从外面传来。 “我看谁敢放了她!” 秦陌转过身,只见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衣着华贵的中年女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缓缓走了进来。 她一双上挑的丹凤眼,细而长的柳叶眉,尖锐的下颌角。她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秦陌,审视中夹杂着的憎恶毫不掩饰。 来人正是秦煜的正妻王枫眠,而紧跟在她身后的则是不久之前刚见过的秦氏三姐妹。 秦柔秦舒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她们进门后目光就在秦陌房中扫了一圈,秦柔像是闻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抬起袖子捂住了鼻子,秦舒则皱了皱眉,抱怨道:“咱们府里还有这样破落的地方,早知道不来了,没得踩脏了我新做的鞋子。” 秦舒说着噘起了嘴,一张樱桃小口,上面涂着晶亮粉嫩的胭脂,仿若春日里最娇俏的那抹海棠粉。 秦瑶的眼神则要收敛的多,她静静地站在秦柔秦舒的后面,一双乌黑的眼睛默默注视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在她们打量的同时,秦陌也不动声色地回视着。她的目光从秦氏三姐妹身上慢慢又回到了王枫眠的身上。 和梦中想比,她在面对秦陌时还是一如既往的阴鸷刻薄。 “怎么回事?” 王氏盯着秦陌,话却是问那两个婆子。 “启禀夫人,我们在七小姐的闺房中发现了这一大袋子钱财。七小姐好手段,竟然偷偷藏在了花盆中!” 那婆子说着献宝一般吃力地将手中攥着的布袋子摊开在王氏面前。 王氏淡淡扫了眼那袋子金银,语气冰冷地问秦陌:“这些东西你从那里得来的?” 秦陌也看了一眼那个布袋子,淡淡道:“我从庄子上带回来的。” 王氏冷笑道:“从庄子上带回来的?周家庄十年地收成也不值这么多金银,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秦陌扬了扬眉梢,倨傲道:“有必要要告诉你吗?” 话音刚落,屋子里忽然响起几声倒抽冷气的声音。 “你放肆,竟然敢这么跟夫人说话?” 王氏身边一个叫春水的大丫鬟上前扬起手就朝秦陌的脸上扇了下来,秦陌被打得头重重偏到了一侧,白皙如玉的脸上瞬间浮起了五个红肿的指印。 “小姐!” 曲水凄厉地喊道,她想过去看看秦陌怎么样了,奈何手被那婆子钳制住,她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大概春水的那一巴掌助了几个婆子的势,钳制着曲水的那一个见她挣扎,空出一只手来就朝曲水的身上掐去,一边掐一边嘴里还不住地骂道:“小娼妇,叫你学得没规没矩,夫人面前也敢乱叫!”她说着又去掐曲水的脸颊。 曲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只担忧地看着秦陌。 秦陌恨得眼睛发红,终于咬牙切齿道:“这钱,是我在松安卖茶叶得来的。” 秦舒嗤笑道:“卖茶?你骗谁呢!你分得清茶叶和树叶吗?” 显然不只是秦舒,对面的几人都不相信秦陌的说辞。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秦瑶看了眼秦陌软软垂在身侧的手道,仿佛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般,夸张道:“小七,你这断手不会和这些银子有关……” 她说着连忙捂住了嘴,像是受到了惊吓般看了眼王氏。 王氏瞬间明了,冷声问道:“是这样吗?” 秦陌的目光从她们身上一一扫过,她的手无法动弹,所以背挺得格外直。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雪。不同于松安鹅毛般铺天盖地的大雪,这里的雪细细碎碎,仿佛就是要磨着人的性子般,就是不肯给个痛快。 屋子里冷得厉害,秦陌穿得单薄,她死死咬紧牙关,不让自己不自觉的颤抖声被面前的几人瞧见,一双欺霜似雪的脸上此刻满是冷漠。 她死死地看着王氏,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起来。 对方就是想要重新将她打回到尘埃中,至于什么原因并不重要。不是今日偷盗银钱,也会有明日什么别的罪过。 她现在心灰意冷毫无斗志,唯一的牵挂就是曲水。 秦陌不笑的时候仿若来自化外的冰雪,轻盈秀美,可是笑起来却宛若阳光下最耀眼的水晶,最灿夺目。这间小小的斗室仿佛瞬间盈满了光华。 秦柔恨恨地看了她片刻,白着脸撇开了视线,秦舒更是看得目不转心,心中不住想道,要是这张脸能长在自己身上该多好。 “你不就是希望我承认这些银子是我偷得吗?好,我认。跟秦煜坦白也好,去大理寺投案也罢,我都配合,但是你要放了我的丫头。” 曲水见秦陌到了这个时候还在维护自己,哭着对她拼命地摇头。 王氏见她如此说,满意地拢了拢袖子,道:“你明白就好,咱们秦府虽然不是多么富贵煊赫的人家,也断然容不得那偷鸡摸狗之辈。” 她说着对摁着秦陌的那婆子抬了抬下巴,那婆子立即松开了手,曲水几乎是踉跄着扑向了秦陌。 “小姐,你别认!这些金银明明就是……” 秦陌忽然垂下视线看了她一眼,曲水一愣,生生止住了后面的话。 王氏见目的已经到达,便不耐烦道:“明日将军就要回府,我也不想大过年的闹得府里不得安宁,从现在起你就去祠堂跪着,一切全凭将军回来发落!” 王氏说着仿佛在这里多待一刻都觉嫌恶,转身走了。随着她的离开,秦陌的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留下之前两个婆子对着秦陌冷冷道:“七小姐收拾一下随我们去祠堂!” 这屋里空空荡荡,没有多少东西是她的,也谈不上收拾。见秦陌要走,曲水连忙跟上。 秦陌心头一热,低声哄着她道:“你听话,就在这屋子里待着,我要有什么事情还指望你能照应,若是咱们两个都进去了,那才是叫天天不应。” 曲水见她这样说,才极为勉强地止住了脚步。 她看着秦陌像个犯人一般,在两个婆子的看押之下慢慢走进了细细簌簌的风雪之中。 第104章 家祠之辱 秦氏家祠位于秦府的正东方向,旁边就是秦陌刚穿过来时差点溺毙其中的湖。此时北风裹挟着缭绕在湖面上的白色雾气朝祠堂的方向吹过来,秦陌不由地又打了个寒噤。 是真冷啊。 她随着两个看押她的婆子走进了潮湿阴冷的祠堂。 她一脚刚迈过高高的门槛,后背便被人狠狠地推了一下,整个人朝着光可鉴人的冰冷地面扑去。紧急之下,她凭着本能稍稍侧了点身,右手臂朝下跌在了坚硬的地面上,这才避免了面部着地。 身后的几扇大门哗啦啦关上,落上了锁。 秦陌在地上吸了几口冷气,努力平复了手臂的剧痛,这才慢腾腾,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静静地正上首的那些秦家已故先人的排位,心中十分漠然。 或许,这就是她报应。 “只是,”秦陌不由想到,“王枫眠这些人配来审判她吗?” 她走近些,慢慢将手拢在了一盏长明灯上,微微跳跃的焰火照亮了她欺霜赛雪的面庞,漆黑的眼眸宛若星子。 从手臂到手腕,慢慢的到掌心,十指,她似乎能感受到炙热的焰火撩着掌心的纹路。 她猛地抬头看向上方的那些排位,她的手有知觉了? 她睁大眼睛,又试着将手凑近了一点,可是那感觉却转瞬即逝,她的掌心又是一片木然。 秦陌叹了口气,无力地垂下了手臂。 这是上天对于她水淹知坞的惩罚,尽管以正义之名,午夜梦回,她依旧不能原谅自己。 秦陌靠坐在供桌一角,慢慢地想着这些事情。从被赶出秦府,到在松安的一切,走马灯一般快速地掠过她的心头。 夜慢慢地深了,外面落雪无声,寒冷宛如细密的针,无孔不入。 秦陌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她垂着无力的双手,用手臂环住了自己。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咯吱”一声。 像是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夜晚听来格外响亮。 秦陌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凝视着一室的影影绰绰,帘幔竟然无风自动,忽然,她看到了一道逐渐靠近的影子。 那影子投在地面,张牙舞爪地朝供桌靠近。 秦陌在心中快速地分析着此刻的处境。 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是人,动物,还是鬼怪? 终于,在那影子的头触到供桌的时候,帘幔背后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形容猥琐的男子。 已经打过四更,秦府中大部分人已经入睡。从窗户上映照出的灯火,秦陌知道巡逻的家丁不久之前才来过,距离下一次的巡视还有一个时辰。 这里地处偏僻,鲜有人至,秦陌不由往桌子底下缩了缩,她不知道来人是求财,报仇,还是就是冲她而来。 可惜她的一举一动并没有逃过来人的眼睛。 那人“桀桀”地笑了两声,猛地扑过来抓住秦陌的脚踝,几乎没有用力便将她拖了出来。 秦陌的内心被巨大的恐惧充斥着,她怔怔的看着对方,一时竟然忘记了哭喊。 那人驼背,蒙着脸,一道巨大的疤从左侧额头蜿蜒而下,越过鼻头隐没在黑色的面罩之中,一双三角眼中满是阴测测的光。 还未凑近,秦陌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粪便的气味,熏得她几欲呕吐,幸好,在这阵浓烈的气味中,秦陌恢复了几分理智。 她看着灯光下这人手上厚厚的老茧,心中判断应该是个常年送夜香的。 秦陌知道,像秦府这样的人家,做这些事情的都有专门的一批人,并且出入都有腰牌和固定的时间路线,不可能任由他们满府乱逛的。 况且,看来人,好像一早便知道这偏僻的祠堂之中关着人一般。 距离王枫眠发落自己不过过去了两个时辰,一个送夜香的下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秦陌心中豁然:除非有人指使。 在这个府里,谁有这么大的权利可以让人随意行走,谁又可以买通他对一个将军府的小姐下手? 那人并不给秦陌思索的机会,挥手拂下供桌上的香炉果品,拽起秦陌就丢到了桌子上。 香炉跌落在地,里面的香灰撒了一地,果盘里的果子滚得满地都是。没想到桌子上还剩了一个苹果,秦陌的后背磕到了上面,疼得她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事到如今,对方想干什么,秦陌早已心如明镜,只是,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她一个双手残废之人又要如何自救? 不出所料,如果对方得逞,等待她的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一个送夜香的下人玷污了身子的庶女,就算王枫眠什么都不说,为了秦府的声誉和几个嫡兄嫡姐的未来,秦煜也不会放过她。 之前秦陌背对着光,一张脸隐没在了阴影之中,此刻她就躺在了灯火之下,那人蓦然看清楚了她的脸,先是一愣,继而眼中露出了狂喜。 只见他一双枯树枝般的双手朝秦陌慢慢伸了过来,秦陌本能地朝后缩去,只是后边便是墙角,再往上便是秦氏先祖的排位。 秦陌在心中愤怒地想道:这就是你们为秦煜选得好妻子,要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来玷污他的女儿!就算在她眼中我只是一个低贱的庶女,但是我也姓秦,我身上流淌的也是你们的血脉! 那人扯下了秦陌身上并不暖和的棉服,接着又要来扯她的腰带。浓烈的气味充斥着秦陌的鼻腔,她的双手使不上力,只能不停地用脚去踢踹,奈何他这点力气在对方眼中仿佛挠痒一般。 那人也不见恼,反而觉得十分有趣一般,朝秦陌扑了过来。 浓重的绝望宛如漆黑的水一般瞬间将她淹没。 要怎么办呢? 她这一生,从来没有指望过别人的救赎,可是此刻,她多么希望有个人能来救救她啊! 一行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她的手触到了不停摇晃着焰火的烛台。 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秦陌拔下蜡烛,用烛台上锐利的尖钉朝对方的颈侧扎去。 那人正兴起,忽然身体一僵,眼球固定在眼眶里,似是不可置信一般死死地盯着她。 秦陌的眼中无波无绪,她用力拔出烛台,颈动脉的血呈喷射状越过她的肩膀撒到了她身后的那些排位之上。 原来上医学院的时候,她的解剖学得就好,加上外科十年的工作经验,就算闭上眼睛,她都知道对方的致命点在哪些地方。 那人用手捂住脖子上的伤口,但出血太过汹涌,根本捂不住。温热的血流淌到秦陌的肩膀上,瞬间变得冰冷。 终于,他停止了抽动。 秦陌依旧死死地抓住那个被血染红的烛台,跳下了供桌。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祠堂外面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过之后,门外的锁终于被人打开。 第105章 将军回府 连续下了多日的雪,没想到这一天倒是晴了,金色的阳光从高大的松柏间倾泄而出。 王枫眠在一群婆子家丁的簇拥之下来到了祠堂门口。 走在面前的一个推开了祠堂的门,只见在洞开的祠堂中静静地立着一个少女,她发髻有些松散,目光比外面的积雪还要清冽,苍白的脸上似乎溅到了一些墨点,但依然难掩她的超尘绝逸。 她的一只手抓着一个烛台,烛刺上似乎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着什么,她微微偏着头看着门外的来人,脸上甚至有着一抹清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那几个婆子早就有备而来,一进门便开始四处搜寻着什么,她们快步越过秦陌往她身后走去。 忽然,她们中的一个发出了一声惨叫。 王枫眠皱眉道:“鬼叫什么?” 几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夫人,里面有死人!” 死人? 王枫眠这才用手帕掩了掩面,迈步走进来。 待到走进了,众人这才看见秦陌脸上的哪是墨点,那分明就是血迹。不但她的脸上,她修长如荷花茎干一般的脖颈上,衣服上,全都是雪,手中一直握着的烛台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的也是血。 眼前这个少女仿佛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一般,浑身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戾气。 王枫眠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了几步。她一辈子活得顺遂,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一时有些怔愣。 稳了稳心神,她极力压下心头的战栗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家丁从里面抬出了一具男尸,那男尸脸上遮面的布早就掉了,露出一张十分丑陋苍老的脸,左侧的脖子上一个很深的血洞。 众人不由将视线转到了秦陌手中握着的烛台上,看样子应该是被烛台上的尖刺所伤。 只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枫眠又问道:“秦陌,这男人怎么回事?” 秦陌歪了歪头,笑靥如花道:“怎么,大夫人不知道吗?这人深更半夜溜进秦府,想要侮辱秦氏先祖,被我杀了。” 她说得如此平淡,仿佛杀个人不过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王枫眠看着她,忽然觉得心头有些发颤。 有婆子上前道:“秦府守卫森严,他能那么轻易就溜进来?别是你的相好!” 秦陌听着她漏洞百出的猜测也不生气,扭头看着她道:“你说是就是了?” 她的语气明明那么轻柔,可是那种难以道明的巨大压迫感却让那个婆子讷讷地闭了嘴,不敢再言。 王枫眠仿佛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上下扫视着秦陌,终于看到了她抓着烛台的手,不可思议道:“你的手……” 秦陌举起了捏着烛台的左手,慢慢道:“是啊,就在昨夜,秦氏先祖保佑我,让我的双手痊愈了,不然,我怎么能杀得了这个想要侮辱他们的人呢?” 王枫眠的手在袖子中死死地握紧。 本来以为几年前将秦陌赶到松安,她就算回来,也一定会沾染上那里的粗鄙野蛮之气,难登大雅之堂,将军必定会更加厌恶于她,到时候再随便找一个穷酸秀才嫁了,让她这辈子都威胁不到自己的几个宝贝女儿。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将军自己派人将她接回来不说,她竟然还出落得和她那个低贱的生母一样,幸好断了手,不然这样的姿色,以后来求亲的人哪里还会看到自己生的几个? 王枫眠不得不承认,爹当初是有远见的,只是自己没有太当回事,加上担心将军知道了怪罪,早知道当初在去松安的路上就应该了结了这个祸害。 看将军寄回来的家书上字里行间对这个小贱人的重视,等到他回来,恐怕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所以才会这样急着想要除掉她。 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这个小贱人的手竟然好了。 王枫眠恨得后槽牙都咬碎了,她冷冷地盯着秦陌道:“你怎么知道这人是来侮辱秦氏先祖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说着目光又在秦陌身上扫视了一番,像是发现了什么般急切道,“你看你现在这副模样,钗环松散,衣裙凌乱,哪里有大家小姐的规矩!” 旁边另一个婆子道:“别是她在松安的相好追到了这里,求欢不成反被杀了!” 那婆子话音刚落,忽然被外面疾步走来的一人一脚踹飞。 那人身形高大,五官英俊,风霜雕刻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此刻他剑眉倒竖,浑身戾气暴涨,指着地上那个婆子怒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将军府的小姐也能任由你这样编排!” 他说着犹不解恨,一把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就要去砍那个婆子。 王枫眠吓了一跳,连忙死死抱住了他,哭道:“将军,都是妾身不好,妾身无能没有管教好下人,将军息怒啊!您刚打完了仗,千万保重身体!下人犯错,妾身自会处罚,您要是气出什么好歹来,满府上下的老小以后依靠谁去!” 一番话说得凄婉动人。 秦陌冷眼看着这一切,这才知道,来人原来正是秦煜。 她那对自己弃若敝履的爹爹,她那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爹爹。 这时一个青年将领打扮的男子单膝跪地求情道:“母亲管理着这一大家子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望爹爹息怒!” 这人想必就是一直跟随在秦煜身边的秦燕风了。 秦陌忍不住的冷笑,置身事外一般,看着这一大家子演戏。 那被踹翻在地的婆子忍着肋下的疼痛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不住地磕头认错。 一时磕头声,求饶声,规劝声此起彼伏。 秦煜越过重重的人头,和一直静静立在那里的少女对视着。 她早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和记忆中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渐渐重合,秦煜甚至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记忆中的那人很爱笑,如水般温顺,如花般明媚。就算是不开心的时候也总是浅浅地笑着。对命运的不公从来不曾开口抱怨。 可是眼前这个少女,明明二八年华,正是活泼娇俏的年纪,可是却沉静的却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秦煜慢慢地朝她走了过去,他皱眉看着她满头满脸的血,明明想要关心,开口却变成了:“你这是怎么回事?” 口气生疏冷硬。 秦陌冷冷道:“我也不知道啊,不如你问问夫人?” 王枫眠连忙拭泪道:“都是妾身不好,本以为松安那里山明水秀利于养病,没想到却让她沾染了一些不好的毛病。昨日我派去侍候她的奴婢回来禀报说在陌儿的房间里发现了许多来历不明的金银。我想着这种事情若不管教,以后她嫁了人,难免不被人指指点点。可是若责罚过重,不但将军怪罪,妾身自己心里也不安,所以便让她来跪祠堂,谁知……谁知……” 王枫眠说着泣不成声。 秦煜厉声道:“谁知什么!” 王枫眠只是伏在一直搀扶着自己的婆子肩头哭,抽抽嗒嗒,好不伤心。 那扶着她的婆子似是再也看不下去般道:“我们夫人还担心罚重了,担心了一宿,一大早便赶着来看望,谁知道,推开门,便看到七小姐衣裳不整地和一个外男呆在一起,那外男不知怎的还叫七小姐刺死了……”